《啊?我没想造反的》
1. 噩梦(大修)
“鸡蛋糕!香甜松软、老少皆宜的鸡蛋糕喽!”
洛清夷置身永安镇唯一的中心街边,大声吆喝着刚出炉的鸡蛋糕。
韩奕放好长条凳,再将宽木板搭到两条凳子上,简陋的摊子便支好了。
洛清夷将盛着鸡蛋糕的托盘摆上,拿起一块掰开,一半塞到韩奕嘴里,一半塞进自己口中。
她嚼着蛋糕,含糊不清道:“这一纸身籍虽花了咱们半数积蓄,却也值得。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是黑户了。回头咱们去往更大的州府,我会赚更多的钱,往后你成婚生子也包我身上了!”
她拍着胸脯保证,韩奕腼腆而笑,健康的小麦肤色爬上一抹红晕。
刚穿到这异世时,洛清夷从一个五岁女娃的身体里醒来,孤零零趴在一处河滩上,没有家人,没有记忆。
她还以为是自己变成鬼附身了人家小孩儿,直到看到韩奕。他穿着粗布袄裤,脚踩草编鞋,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这才意识到是穿越了。
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孩自此相依为命,历经五年时间,总算在永安镇赁了两间厢房,有了自己的摊位和相对不错的收入。
今天是洛清夷的大日子,她花了半数积蓄贿赂县衙捕快,终于拿到身籍,从一个“黑户”变成了大瀚朝的“合法公民”。
坐在板凳上,她的目光不断投向西边。
果然,没过多久,路的尽头出现一行近二十人,领头那人身披毛领大氅,气宇轩昂。
上次她为拉投资开店,拼命追着推销,这才被洛千霆认出,得知自己竟是大瀚第一商贾遗失多年的长女。
洛千霆不止是大瀚首富,还是当今皇帝亲封的恭王,是除二百多年前那几位开国元勋外,首位异姓王爵。
洛清夷当时都感动哭了,以为“落魄孤儿变身豪门千金”的爽文剧本终于轮到她了。
谁料刚回家,她就遭遇贼人掳劫,险些一命呜呼。
之后她才从老嬷嬷口中得知,洛千霆这渣男在她生母尸骨未寒之际就火速娶了继母,转头又与皇帝订下娃娃亲,把她许给了皇室。
直到韩奕被渣爹赶走,她终于明白,原来渣爹接她回家不过是为保家族富贵。而绑架一事大抵是继母的手笔,担心她会分走家产。
豪门千金梦醒,所以再次置身于自己的小摊前,洛清夷决定不再上前推销,任由“首富爹”就这么擦身而过。
这是镇上贯穿南北城门唯一的石板路,是商贾们为方便运输而修,路两旁有许多摊贩。只要她不吭声,他们一定不会留意到她。
她就跟韩奕继续过这清苦的小日子,凭借前世的知识,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等等……
为何是“再次”?!
洛清夷忽而警铃大作,就见即将错过的洛千霆一行突然回头,朝她露出邪恶的笑容,跟在他身后侍卫也在这一时刻齐刷刷拔刀,呈扇形将她包围。
洛千霆步步逼近,气势迫人:“乖宝儿,你不想认爹爹了吗?爹爹好伤心啊!”
“我不是你女儿!”
“你是洛清夷,是我洛千霆的女儿!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不是!”
洛清夷猛地惊醒,胸脯剧烈起伏,喘气粗重。
“姑娘!”雁鸣疾步而至,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
洛清夷彻底回神,原来是在做梦。
真扯啊!梦里一点逻辑都没有。倘若真能重来一次,她怎么可能还在那小摊子跟前等着他经过?早就撒丫子跑个没影儿了!
“没事,做噩梦了。”
洛清夷捏捏眉心,平复思绪问:“什么时辰了?”
雁鸣看了眼西洋钟:“三点十分。姑娘只歇了一刻多钟,不妨再多睡会儿。宴会五点才开始,我会盯着时辰。”
“不睡了。”洛清夷起身来到书案前,“把宾客名单拿来,我再捋一遍。”
她没有回到永安镇,该发生的一切都已发生,韩奕也被洛千霆赶走,独自从军去摸爬滚打了。
她在外流浪那五年,渣爹对外宣称是养在乡下庄子上了;继母加害险些殒命,亦被他遮掩成一场普通的“绑架”。
这七年间,渣爹带着补偿的姿态对她极尽宠溺,金石玉器眼都不眨地买给她,她在外惹祸生事,洛府也会出面为她平息。
人人都说,洛千霆把她这个宝贝女儿宠上了天。
唯有她自己知晓,倘若她听话顺从,大家便和和美美;若她胆敢拒绝联姻,那她拥有的一切荣华富贵,就都将被立即收回。
但她并非原本的“洛清夷”,自然也不会心甘情愿成为父亲娇养在笼中的雀鸟,只能被迫接受身为棋子的命运。
好消息是这里与前世不同,大瀚朝虽仍处于封建时代,却男女平等,男女都能读书、做生意,亦或入仕为官。继母便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正五品官。
洛清夷来自科技发达时代,又经过信息爆炸的洗礼,她的人生和未来,定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中的。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火药,战争还靠冷兵器。但据她观察,大瀚正处在封建时代末期,士农工商的阶级等级已然不复存在。从商贾的社会地位和重要性来看,资本主义社会初具雏形。
如今,多处煤矿资源已开始开采,但开采能力较低,加之受限于运输力弱,所以并不普及。
洛家是皇商,煤铁盐田等皇权严格管控的产业,大多都由洛家在打理。
这对洛清夷来说可谓近水楼台。
得益于前世做过纺织女工的经验,她成功制造出蒸汽织布机,背着渣爹以“番邦商人华夏”的身份,在洛家所管的煤矿附近建起纺织厂,取名华锦纺织。
经过六年时间的发展,华锦纺织已扩建到六间厂。大瀚三间,西蜀、南诏各一间,西越的第六厂正在建。
“华夏”另有一重要产业,名唤天宫造物,外面简称“天工阁”。她制造出的缝纫机、滚珠轴承、打火机、钢笔等,都借天工阁之手,在这个世界问世。
回到洛家这七年,她不曾有过一刻懈怠,主要是时间不等人。
大瀚朝男女十六岁便是合法成婚年龄,她今年已有十七,再不抓紧夺权,只怕就要去履行婚约了。
今日这场宴会,她于三月前便开始筹备,若能顺利笼络各州府的望族豪绅,建立深度合作,就算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商业势力。
待熟练掌握橡胶、石油两大资源后,她便有实力跟洛千霆叫板了,洛家产业早晚也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
正值四月盛春,暮色初临,凌霄阁开始迎客。
这里如今是京都城最大、最豪华的瓦舍,整个大瀚乃至异域番邦的顶尖伶人艺者都聚集在此。凌霄阁之主更号称京都第一美人,传言曾有纨绔豪掷千金,只为能看她一舞。
两名妇人在交谈中走向凌霄阁大门。
“这位华老板可真是财力雄厚,竟能包下此等销金窟来举办宴请。幸而辗转托上了洛家千金,否则这请柬怕是拿不到呢!”
“听闻那位洛清夷流连风月,只会奢靡享乐,又怎会与华老板交好?”
“正是因为她成日都混迹在这凌霄阁,与那些番邦异族人呆久了,会说好几种番邦话呢。华老板是番邦人,能与她交好也不奇怪。而且华老板对大瀚水土不服,代为打理生意的管事又是个黑皮卷发的鬼奴,洛清夷会番邦话,自是占便宜了。”
二人来到大门前,将请柬交给门口迎客侍女,迈步进楼。
门内两侧各有一尊一人高的迎客铜鹤,高楼正中心挑空之处,十几米高的金色连枝灯架自上而下,在每层伸出数十个枝丫,托着新式的水火灯,将整座楼内照得金碧辉煌。
然而此等奢华之所,却被一名年轻姑娘夺去大半光彩。
那位姑娘正值碧玉芳华之龄,身量高挑,一袭青蓝色苏锦长裙,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但最夺人目光的是那一身装扮。
头上斜簪的孔雀翎金钗,只取公孔雀尾羽的蓝绿色翎眼,以金丝编织排列成扇形,钗身正中镶有一颗硕大通透的蓝色宝石,光华闪耀。
她手中所持羽扇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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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翎所制,以墨玉雕成竹节型扇柄,柄端正反两面各嵌有一颗比拇指还大的雪白珍珠。
“好贵气的姑娘!这是哪家千金?”
“如此张扬之人,可不正是洛清夷!”
洛清夷轻摇羽扇,满面含笑回应着声声寒暄:“姐姐可真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与华老板有过几面之缘,今日受邀来凑个热闹罢了。哪比得过姐姐你,年纪轻轻便已是当家女君。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下。”
她将人引至一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旁,介绍道:“这位是郁厂长,华锦纺织如今可是她当家呢!”
安排完会面,转身又是一位。
“在下做首饰生意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这等耀目的宝石,洛大姑娘晃得在下都挪不开眼了!”
“掌柜有眼光!这可是天工阁的新鲜玩意,名唤钻石,据说是这世上最坚硬的宝石呢!”
洛清夷言笑晏晏,指尖划过满钻的流苏耳坠,“外邦时下都将这宝石送与心爱之人,说只有这等恒久之物才能铭记永恒的爱意。我钗子上这颗蓝宝石也是呢!掌柜若有兴趣,今日天工阁的芮大掌柜也来了。喏,那位就是!”
洛清夷应对得疲累,将两名心腹推到人前,去后花园缓口气。
凌霄阁不单单是从外面看上去这一座楼,楼后还有数排房屋,说书、唱戏、杂技、戏法等各有分区。再后是偌大的花园,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一池春水上架着汉白玉石为栏的曲桥,池中锦鲤正悠闲摆尾。
她踏上曲桥,偶然听到一妇人与同伴交谈:“所以呀,若能在洛大姑娘跟前混个熟脸,让她帮你搭个话,你这事儿也许就成了。”
身为洛家千金,想找她帮忙搭关系的很多,但这其中大半都是想找她搭“华夏”的。
自己的产业,她当然乐见其成,久而久之,还得了个豪爽仗义的名声。
然而那妇人话音才落,站在桥上赏景的一双男女,其中男子忽而冷笑出声:“这京都城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堂堂商贾世家的千金长女,竟自甘堕落做了掮客。”
那妇人投去不悦的目光,语气不善:“看来公子府上不用掮客。”
男子虚虚抬手,算是行了礼:“家父礼部右侍郎,月前方才调任京都,夫人大抵是不识的。但宜州孙家,夫人或许有所耳闻。”
他又微抬下巴,拿鼻孔对着两位妇人,倨傲之气尽显:“我孙家在宜州支派繁盛,产业颇多,向来只有掮客求着搭上孙家的份儿,孙家的确用不上。”
见妇人牵住同伴后退一步,男子还当父亲三品大员的名头吓住了二人,不由得讥诮一笑。
却又听妇人煞有介事地对同伴叮嘱:“你记住,在这京都城最要紧的两件事,其一便是不要得罪洛清夷,这其二,便是离得罪洛清夷的人远些。”
男子直接气笑了:“无知之辈大言不惭!大瀚开国便已废除世袭罔替,恭王那爵位又不会传下去。她一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子还能让人谈之色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兄长慎言。”
一旁的女子提醒他:“这位洛姑娘很有人缘,文臣武将皆有交好,小心祸从口出。”
二人眉目间有五分相似,俨然是一双亲兄妹。
“你还真当她是什么左右逢源的富贵花啊?我等世家大族最重德行修养,与这等纨绔子交好的,能是什么端方之辈!”
男子鄙夷嗤笑,高声奚落道:“大抵啊,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和只通拳脚的粗人,或是些个满身铜臭的掮客,图她指头缝里漏的那几个子儿罢了!”
他说完朝先前两名妇人的位置瞟去一眼,满含嘲讽的话语没让二人羞愤难当,反倒露出如避瘟疫般的神色。
男子心下好笑,又讥诮挖苦道:“瞧见没?这便是我等士族与商贾的差距。没有家族底蕴和风骨支撑,成日都战战兢兢,竟能叫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吓破了胆……”
衣袖被反复拽动,他话音顿住,不解地看向妹妹:“你拉我做什么?”
这一回头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位明艳无双的姑娘。
2. 旧怨(大修)
“公子真是好见地。”
女子笑吟吟看着他,浑身流光溢彩,富贵逼人。
男子似被这华贵之气晃呆了,后知后觉红了脸,腼腆地颔首行礼:“在下孙纲,家父礼部右侍郎孙杞,月前方才调任京都。请教姑娘芳名?”
“原来你不认识我呀?”
洛清夷笑眼弯成讥诮的弧度,声音又娇又俏:“这么了解我,还以为你倾慕人家呢!”
孙纲傻愣愣的,听不懂人话般:“啊?”
洛清夷将孔雀翎羽扇搭在他肩前,脸上满是恶趣味的笑:“我便是公子口中,那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羽扇一字一下去戳男子的左肩:“洛、清、夷、呀!”
不过是羽毛制成的团扇,理应是轻飘飘的,孙纲却觉得那扇子似铁棍般,一下下戳弯他的脊梁。
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站在背后听个正着了!
他脸似火燎般滚烫,眼神慌乱,心脏像哽在了喉咙处,往日能言善辩的本事全然消失。那嘴唇动了半天,最终硬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倒是一旁的妹妹先一步行礼。
“家兄说笑几句,冒犯了洛姑娘,望姑娘勿要见怪。”
“原来是在说笑啊?”
洛清夷摇着羽扇,流苏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反射出的光彩犹如星河在流动,“我还以为,是没家教呢!”
她语气笑中带嗔,丝毫听不出是在骂人,孙纲硬是回味到第二遍才反应过来。
“你骂谁?!”
洛清夷神色惊讶又关切:“公子自幼看的都是兽医吗?怎的还听不懂人话呢?”
“洛姑娘息怒!”孙家姑娘抢在兄长发作之前,率先朝洛清夷躬身致歉,“家兄是太过羡慕姑娘安富尊荣,才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姑娘宽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原来是这样啊!”
洛清夷做恍然大悟状,看向孙纲:“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一句话噎的孙纲喘上不气,胸膛剧烈起伏,愤而怒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你不是不学无术、耽于享乐吗?敢做就别怕人说!”
“我是想说,公子不必羡慕我。”洛清夷唇角微勾,“以公子之智,想必很快便能精通‘前后之道’,男客女客都能接,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孙纲都被骂傻了!
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污秽粗俗之言!
“你敢羞辱我!”
他脸紫成猪肝色,当场暴怒,抬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啊~~~!”
洛清夷向后倒去时,简直心花怒放。
满城的豪门子弟如今都躲着她走,好久没碰到过冤大头了!
她发出一声惊叫,身形不稳,脚步踉跄,右臂“不受控”地向后挥去。随着她的动作,手中的羽扇和袖口里的物品在惯性下甩出,“咚”一声落入池塘,惊跑几尾锦鲤。
随行其后的雁鸣连忙伸手去扶,先前的紫衣妇人也及时上前扶了一把。
饶是如此,洛清夷的右腕还是撞上了栏杆,“珰”一声脆响,腕上通体清透的玉镯应声落地,碎成三截。
好心扶她的那名妇人,手中绢帕也在忙乱中飘落池塘。
这声惊叫,引来花园中大半人的视线。
于是,洛清夷在旁人的帮助下堪堪站稳,而孙纲气势汹汹的动作还没完全收回,这副景象落入所有人眼中。
孙纲仍未解气,指着她大骂:“你再嘴贱试试看!我撕烂唔……”
“这里不是宜州!”
孙纲被妹妹捂住嘴,还在不服挣扎,直听到这声低喝,才不服不忿地站定。
“是家兄有错在先,不该背后议论洛姑娘……”
雁鸣扶稳洛清夷,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待看到腕间有一块泛了红,顿时蹙起眉心。她丝毫不理一旁还在躬身致歉的孙家姑娘,朗声朝身后侍卫吩咐:“穿云,去报官!”
孙家姑娘絮絮叨叨的致歉声戛然而止,惊愕抬头。
而孙纲看向周遭投来的无数目光,也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神情尴尬又难堪。
雁鸣一脸淡漠,表情冷肃盯着二人:“孙公子出言诋毁在先,出手伤人在后,洛大姑娘必追究到底!”
小侍卫应声便要走,孙纲的骄矜和风度顿时崩塌,不顾形象伸手拦住人,朝洛清夷赔起笑脸。
“洛姑娘洛姑娘!这,这实在是……言重了不是?不过一言不合绊上两句嘴,哪里就至于闹到报官的地步了,你说是不是?”
“公子说得是。”洛清夷揉着手腕,一脸委屈,“虽是公子先出言诋毁,污我名声,但我人美心善,宽宏大量,倒也不是非要跟你一般计较。只是我这镯子,我那羽扇,还有……”
“我们赔!”孙家姑娘果断应声。
孙纲松了口气,塌下去的身形都恢复直立了,声音也有了底气:“我赔你就是!”
孙家姑娘态度倒是一如既往:“洛姑娘无需忧虑。损坏姑娘心爱之物实乃家兄鲁莽,我等理应赔偿。”
“那就好,看来孙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
洛清夷宽容地笑笑,偏头看向雁鸣。
雁鸣打开棕色皮质手包,指尖轻拨,很快捏出三张长条单据,声音无波无澜:“手镯和掉进池塘的羽扇、火机,共四百三十二金,这是单据。”
面对递来的三张单据,孙家姑娘的眼睛不自觉瞪圆,难以置信地问:“多少?”
“穷疯了吧你?!”
孙纲更是直接跳脚,歇斯底里道:“一个破扇子一个破镯子还一个什么破玩意,张口就要四百多金?青天白日做什么梦你!”
雁鸣捏着单据向凑来看热闹的人展示:“孔雀翎羽扇六十八金,手镯二百八十六金。两件都是玲珑阁的珍品。玲珑阁乃天宫造物所属首饰坊,芮大掌柜今日恰好在。穿云,去请芮大掌柜移步到此,出面作个证。”
很快,天工阁芮大掌柜便来了。
芮大掌柜二十多岁的模样,扭着妖娆的身段,声调像脂粉里滚过般妩媚:“诶呦,可不是我们东西贵啊,那羽扇光是两颗南洋深海珍珠便价值五十多金了!那手镯更是十分水头的冰种翡翠,洛姑娘前日才刚入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碎了,真是可惜啊!”
雁鸣看向孙氏兄妹继续道:“那金胎花丝福禄火机八十八金,是天工阁匠人历时五个月才做完的,镶嵌了两百多颗小米大的绿松石,我家姑娘特地定制预备送人的。”
孙纲简直要崩溃了:“你有病吧?几百金的东西就这么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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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在身上?”
“公子此言差矣!”
芮大掌柜在旁搭腔,朗声介绍洛清夷的头饰:“洛姑娘头上这支蓝钻孔雀翎金钗,是我们玲珑阁镇店之宝其中之一,光金钗上这颗蓝钻便价值两千金呢!”
待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结束,雁鸣才继续道:“这些东西在孙公子眼里是贵重之物,但对我家姑娘来说,都不过是些日常用的物件罢了。”
孙纲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急得眼眶都红了,惶惶然看向妹妹。
谁料妹妹竟无声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俨然是打算让他自行应对了。
孙纲很想继续先前的硬气,但四百多金对他来讲实在揪心。
这点钱对家里来说也不算什么,可他哪敢让家中知晓他在外惹祸,那便只能自掏私产来填窟窿。但他这些年攒的积蓄拢共只有五百来金,就这么给出去,岂不意味着要一朝从头开始了?
看他肉疼的神情,洛清夷脸上的笑容愈发由内而外。
宜州孙家,大瀚七大布商之一,几乎控制着宜州府及周边地区的棉花、蚕丝等纺织品价格。
华锦纺织以工业化生产方式大大降低成本,大幅提升效率,所以布匹价格一下子就被她拉下许多。
在她建到第三间厂的时候,订单接到手软,然而棉花价格却陡然升高。
在这封建时代,诚信是商人存世的第一准则,违约几乎意味着商途将就此终结。
为完成订单,她不得不抵押、变卖所有值钱的物件,甚至从钱庄贷款,寻找各种渠道高价购进棉花。
谁料在订单终于交付完成时,棉花价格又极速回归原本价位,她这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幸而大瀚有商会来约束商贾们的行为,以稳定市场和物价。否则,若七大布商这招“釜底抽薪”再狠一点,只怕她多年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了。
这场教训她应对得艰难,而后三间厂才分散建在西蜀国、南诏国和西越国,并开始扩充库存。
也得益于这场围剿,她意外从一黄发番邦人手中购得一卷合成纤维,很像前世尼龙粗布。花重金买了人家的技术和机器,再通过天宫阁多次实验改良,终于制出涤纶布。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在大瀚乃至周边诸小国的纺织业建立起商业壁垒,七大布商很快将不再是她的对手。
得知孙家人竟讨了“华夏”宴会的请帖,她还很惊讶,斗了这么多年,看来对方终是打算想化干戈为玉帛了。
两世为人,一路历经艰难坎坷无数,没有对手,全是老师。
洛清夷也想就此揭过前仇,毕竟七大布商均是一方豪族,支派繁盛,树大根深。若他们能认知到,靠传统手摇织布加垄断,是无法斗得过工业化生产的,那她也愿意建立合作。
反正他们不知道她便是“华夏”正主儿,她以洛清夷的身份假意从中说和,顺利促成合作就是。大不了价格上加点水分坑一笔,心里也就舒坦了。
谁料刚过来就听到孙纲那脑残在骂自己,洛清夷才恍惚间想起,孙家先前曾给洛府送过帖子,孙宅落成邀洛家赏光出席。
她对这种场合一贯没兴趣,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不想竟惹了他的记恨。
这下可好,“华夏”和洛清夷都得罪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就先小小收个利息咯!
3. 穿鞋(大修)
就在孙纲终于咬牙准备接下单据时,一青年男子欢快跳脱的声音直挺挺闯入,将僵持的气氛砸个稀碎。
“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
洛清夷不用回头便知晓是谁。她尚未开口赶人,孙纲犹如遇救星,立即躬身行礼:“冯兄!”
冯啸康虚虚一抱拳算是回应,继而嬉皮笑脸地凑到洛清夷跟前,埋怨道:“找你半天了,怎么跑这儿躲清静来了?”
洛清夷语气不善:“你找我干嘛?”
若非他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她的钱都要到手了!
见她神色不虞,冯啸康又看向孙纲。孙纲立即大吐苦水:“冯兄见笑。在下一时言行无状冲撞了洛姑娘,害洛姑娘的心爱之物掉进池塘。洛姑娘怪罪,也是孙某咎由自取,唉……”
嘿!这个死绿茶!
洛清夷正要骂回去,冯啸康却朝她咧嘴一笑:“就为这啊?我来!”
他说罢蹬下长靴,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噗通”一声跳入池塘!
“对啊!”孙纲恍然大悟,“掉进水里又不是坏了!”
洛清夷头顶都要冒烟儿了,恨不得把冯啸康直接按死在湖里算了!
没过多久,冯啸康便浮上来,举着湿哒哒的羽扇问:“是这个吗?”
“是!”孙纲扑到栏杆边朝他伸出手,“冯兄快递给我!”
洛清夷气得磨牙:“冯笑笑!你闲的吧你!”
冯啸康没有半点挨骂的自觉,忽而一脸欣喜:“哎!你看这一幕,像不像咱俩在太学第一次见,你把我踹进湖里那次!一模一样是不是?”
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是打架。说打架也不准确,是洛清夷单方面把冯啸康踹进湖里,抢了他太学一霸的地位。她本意是想试探渣爹对她的容忍限度,也不知冯啸康这厮是有什么毛病,居然就此喜欢上她了。
奈何这货脑子里缺根弦,自相识以来,他永远都像个跳脱的猴子,总是花式捣乱给洛清夷“添堵”,就如此刻。所以冯笑笑并非爱称,而是笑话的笑。
但孙纲闻言可傻了,南雄侯家的公子被她踹进湖里?还有什么是这位姑奶奶不敢干的啊!
他强牵嘴角挤出个笑:“洛姑娘还掉了个火机,劳冯兄帮忙再找一找!”
“成嘞!”冯啸康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
孙纲将羽扇递洛清夷面前,笑容谄媚:“洛姑娘,你的南洋珍珠好好的呢。”
没等洛清夷表态,雁鸣一把就给挥开了,厉声道:“沾了池底臭烘烘的淤泥和鱼粪,还敢往我家姑娘跟前送?别说脏了的扇子,脏了的人我家姑娘都不会再碰一下!”
洛清夷震惊:绝了啊姐妹!
*
此时,一辆低调威严的宽大马车正朝凌霄阁驶来。
那车架前后各有两队身着劲装、腰悬佩刀的侍卫。侍卫虽未着甲胄,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佩刀都是军中制式,再看向他们手臂,腕甲竟是鱼鳞银甲!
鱼鳞银甲乃是大瀚皇家禁军独有的装束,周遭人立即无声退远。
马车内,心腹闷声道:“玲珑阁可真敢狮子大开口!这黄玉不过鸭蛋大小,再顶级、再罕见,哪里就值上千金了!”
王允泓不断摩挲把玩着手里的龙纹黄玉环,眉眼柔和:“她就喜欢这些珍稀罕见的玩意儿。”
心腹小声吐槽:“她喜欢的可太贵了!”
王允泓掀起眼皮瞟去一眼,目光冷肃如冰,与方才的温和模样判若两人。
心腹立即垂首:“殿下恕罪,属下僭越了。”
踏入凌霄阁,王允泓仍是往日一贯的沉稳亲和。
他生得姿貌端雅,俊逸斐然,一身不可直视的矜贵风范,然而嘴角又常年噙着抹浅笑,便将那股摄人的王者之气淡化,显得人谦冲温和,宛如一块温润美玉。
他一露面,笑语盈盈的楼内顷刻间安静下来,仅一瞬,又被声声行礼与问好重新填满。
“见过良王殿下。”
“问良王殿下安。”
王允泓压压手,和颜温语道:“诸位不必多礼。本王今日也是受邀前来,还望诸位莫要因本王拘束才好。”
“大殿下好兴致啊……”
“快来看!”
寒暄被后门突兀的喊声打断。那人大概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声音高亢:“洛大姑娘与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吵起来了!”
王允泓的笑容在脸上裂开。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孙纲恼怒不已,“这又不是不能用了!洗净晾干不就好了?!”
雁鸣直接回怼:“能用你自己留着用,我家姑娘是绝不会要了!”
争吵间,花园突然涌进十数个悬挂佩刀的侍卫,将看热闹的宾客们“请”离。
一直站在洛清夷身旁的紫衣妇人是个有眼色的,转身想走,却被洛清夷叫住:“这位姐姐烦请稍待片刻。”
孙纲见这架势心中慌乱,而后便见到王允泓在亲卫的左右护持下踱步而来,脸上重现惊喜。
“大殿下?!”
恰逢冯啸康浮出水面透气,大口喘息:“没找到啊!那火机是何模样啊?”
“怎么闹成这副样子?”
王允泓蹙眉,偏头对亲卫说:“还不快把冯将军拉上来!”
“别别别!”冯啸康连连拒绝,“我不上去!我还要给清夷捞火机呢!”
雁鸣发声否认:“冯将军可不要搞错了。火机掉进池底沾了脏东西,我家姑娘是不会要了。孙公子赔了钱,这些东西便是他们的了,冯将军是在给孙公子和孙姑娘捞东西。”
冯啸康怔住。
他跳下来是为讨洛清夷欢心,才不是热心肠想帮忙捞东西啊!
王允泓耐着性子问:“发生何事了?”
孙纲正要说话,雁鸣抢在他之前率先开口:“大殿下明鉴。孙公子诋毁我家姑娘在先,伤人毁物在后,还想让我姑娘息事宁人。雁鸣跟随我家姑娘已有六年,还从未见姑娘受过这等气。”
“什么?!”水中的冯啸康先急了眼,“你竟敢伤她?!”
孙纲有口难辩:“我……”
“伤哪了?”王允泓朝洛清夷走近一步。
见她左手捂在右手腕上,他便托起查看。
洛清夷本就是为磕碎镯子,并没使多大劲,又耽误这会子功夫,浅浅的红印子只剩指甲盖大小了。
但她理不直气也壮:“磕碰一下而已,残废不了。但碎了我新买的镯子,还有掉进水里的东西,总该赔我吧?”
“应该应该!”孙纲态度好得不得了,“在下回去后,立即叫人把银票送去府上。”
他刚要去接雁鸣手里的单据,却被王允泓先一步拿到手里。
“不如由本王来做个和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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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泓轻轻扫过一眼数额,从怀里掏出那块龙纹黄玉环,笑容温浅对洛清夷道:“洛妹妹,本王用这个,来抵孙家公子损坏你的东西,如何?”
洛清夷一眼便认出这是玲珑阁先前采购的一块顶级黄玉籽料。
先前听芮紫说,有位出手阔绰的神秘人买下这块籽料,要求内外一分为二,外环雕龙、内圆雕凤。
芮紫要价一千二百八十八金,对方连价都没讲,直接就付了银票。她当时便隐隐猜测是王允泓的手笔,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大瀚人爱黄玉更胜白玉,皆因皇室认为黄色尊贵。而鸳鸯佩多是成婚仪式上,男女双方为彼此佩戴的定情信物。鸳鸯佩多见,但龙凤纹寻常百姓是不敢用的,只有身负王爵的人才能使用。
当今陛下只有两位皇子,长子王允泓现年二十,封号“良”,次子尚未及冠还没封王。能用龙纹的除皇帝和尚在京都的两位亲王外,便只有王允泓了。
洛清夷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呵,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拿着本来就要送她的东西,再给他自己白赚一份人情!
孙纲果然受宠若惊,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这这……这可如何使得?是在下莽撞,理应赔给洛姑娘,怎好让大殿下破费……”
王允泓端得一派情礼兼到:“二位今日头一次见,为这等小事生出龃龉就不好了。本王与洛家妹妹自幼相识,又与令尊孙大人同朝共事,今日能做个和事佬也是缘分,孙公子不必介怀。”
冯啸康不合时宜插嘴:“殿下不公平啊!我欠清夷债至今还没还完呢,怎不见殿下替我赔一回啊?”
没这货捣乱,洛清夷这次碰瓷早就成功了,何至于浪费这功夫?
她气不打一处来,手边又没别的东西,便抓起冯啸康的鞋一只一只朝他砸去:“你个臭猴子!我拿你当个人的时候,你最好给我装像点儿!”
冯啸康会武功,在水中也十分灵活,左摇右闪,两只鞋都被他躲过去。
洛清夷怒火更盛,一把薅下自己的鞋再次朝他砸去:“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都还不起这债!”
这次冯啸康没敢躲,反而往上一跃,接住她的鞋。
“嘿嘿,接住了!没湿!”
他憨笑地举着鞋游过来,“你若真想打我,我站着不动给你打就是了。给,快穿上!”
雁鸣俯身刚要接,玉石栏杆缝隙处却伸出另外一只指节修长的手。
冯啸康愣住,望着王允泓蹲下身递来的手,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寸许。
有一瞬间,他竟想把手中的绣花鞋藏到身后。
王允泓见他不动,视线上移停到冯啸康脸上,什么都没说,只是食指指尖微微勾了下。
无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在水中感觉尤甚强烈,冯啸康感觉池塘的水好似变成沼泽里吞人的淤泥,将他胸膛挤压得难以喘息。
对方是君,他是臣,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冯啸康动作僵硬,终是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绣鞋交过去。
鞋稳稳落入手中,王允泓收回目光,指尖状似无意般,将冯啸康留在鞋上的一点水珠拂去。
他本就蹲在洛清夷身前,一手拿着绣鞋,另一只手握起她的脚踝,神情专注认真,将鞋为她穿好。
而后他抬头,眉眼间带了些宠溺。
“不气了,好不好?”
4. 告白(大修)
王允泓是个中央空调,不论男女老少,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温语的。
但洛清夷知道,他对自己是不同的,可这份不同,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此刻屈尊降贵为她穿鞋,定是知晓她真正生气的点,所以才特意当着外人的面,放低姿态来哄她。
他真的很了解她。
他知道用她想要的特殊和偏爱来哄她,她就能消气。那句“不气了好不好”,根本就不是指孙纲,而是让她不要跟他生气。
孙纲那傻子还以为是为他求情呢!
但与其说王允泓懂她,倒不如说是他太擅长揣摩人心,所以总能很轻易就拿捏住别人。就连这么一句道歉哄人的话,也想让别人承个情。
洛清夷缓和大半的火气又重新升起,为自己差点被他拿捏,也为他这个时候还在算计。
于是,孙家兄妹还在为良王给洛清夷穿鞋而吃惊,她却更加出人意料!
她将手中的玉环直接摔回良王怀里,转身就走。
“就你会做人!”
洛清夷回身拉住先前扶她的紫衣妇人,从怀里掏出方帕子说:“多谢姐姐方才扶我。害你帕子掉了,我把这方帕子赔你可好?全新的,我未曾用过。”
紫衣妇人见那帕子闪着润泽的光,上面的刺绣从正反两面看去竟是不同图案,顿时受宠若惊:“姑娘太客气了,我那帕子不值钱……”
“姐姐务必要收下。”洛清夷瞟了眼孙纲,阴阳怪气道:“这便是我等商贾与某些士族的差距。诚信仁义在上,毁坏他人之物就要赔,我岂能没有这点担当?”
话原封不动送还回去,损得孙纲脸色几欲滴血,嗫嚅道:“我又没说不赔……”
但洛清夷没再理他,同妇人随口攀谈着,一起朝楼中走去。
那玉环看着是摔回来的,实际却没用多大力气,王允泓先前又是蹲着的,玉环便稳稳落在怀里。
王允泓心知她并不打算毁坏东西,不过是想撒撒火气罢了。
他转而看向孙纲,无奈笑说:“孙公子见谅。洛家妹妹少时曾遭遇贼匪掳劫,险而又险才捡回一条命,因此恭王对其十分溺爱,养就了这么个娇蛮的性子。”
那语气嗔中带宠,脸上的笑容更是由内而外,哪有半分认为她不好的意思?
孙纲再傻也不敢顺着话骂洛清夷蛮横霸道不讲理,只能干笑道:“哪里哪里!本就是在下鲁莽,洛姑娘只叫我赔偿损失,已是宽宏大量。”
他说着朝王允泓重重躬身行礼:“还要多谢殿下从中调和,在下感激不尽。”
“诶,孙公子不必客气。”王允泓将人托起,抬手邀请:“天色已暗,想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孙公子请。”
一行人离去,无人理会还泡在水中的冯啸康。而冯啸康也好像哑巴了一样,没再发出一点声音,让人几乎忘记他的存在。
只有孙家姑娘迟疑地看着冯啸康,见良王和兄长远去,才蹲下身朝他伸出手:“冯将军,我拉你上来。”
冯啸康没理会那只手,自行拉住栏杆,一撑一跃,人便翻上曲桥。
浑身的水很快洇湿了一方石板,他也浑不在意,默了默才说:“凌霄阁有护院,叫他们帮你捞东西吧!”
他的鞋被洛清夷丢进池塘了,他也没打算捞,就这么穿湿袜朝反方向走去。
暮色渐尽,盏盏明灯将凌霄阁高楼映得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断传出。
只有冯啸康一人浑身湿漉漉,失魂落魄地走向黑暗,最终隐入夜色。唯有曲桥上留下的那道水痕和一串湿脚印,能证明他曾经来过。
*
凌霄阁顶层,王允泓敲响东侧房门。
这是洛清夷常年包下的房间,王允泓知晓,她此刻定然在里面等着讨伐他呢。
果然,她连门都不应。
王允泓兀自推门进屋,她又把脸转向另一边,表示不想看见他。
“还生气呢?”
他自行坐到床榻对面,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将一杯推到她面前,“我赚了人情,你不是也没亏?”
她知晓他利用此事笼络臣下,哄她的那句一语双关,她也分明听懂了,但就是不愿配合。所以她才故意将玉环扔回,又说那些话刺激孙纲。
这样孙纲人情受了,钱也得乖乖给她送去。
场间只有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和意图,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总能让他对洛清夷另眼相看。
二人你来我往,最后吃亏的只有孙纲。
“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嘛!”
王允泓软声,将茶杯拿起来举到她面前。
洛清夷接了一饮而尽,仍旧不依不饶:“谁愿与你一举两得了?谁准你横插一杠就直接占便宜的?你问过我了吗?”
王允泓不紧不慢地喝了茶,有恃无恐道:“我问你你会不帮吗?”
洛清夷几乎没有犹豫:“我当然会帮。”
被接回洛家的次日,她随父亲洛千霆、母亲邹毓去崇福寺,还天真地以为是要去寺庙还愿。
她被找回家了,那爹娘许过愿得以实现,还愿也是应当的。
遇险苏醒后,她才知渣爹在崇福寺给生母供了长明灯,他们本来是打算带她祭拜生母,再告诉她生母已故的事。谁料刚进寺,她如个厕的功夫就遇了险。
是王允泓救下的她,否则她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因这份救命之恩,二人开始相熟。
在她摩拳擦掌准备对付渣爹继母时,王允泓在旁幽幽提醒:“他们夫妻二人一个在商界叱咤风云,一个在宦海沉浮多年。你所谋不过是洛家家产,与其对上他们,不如把心思放到你弟弟身上。拿捏一个七岁小儿,总比对上那两位要容易得多。”
洛清夷如醍醐灌顶。
她那时虽身体只有十岁,芯子里却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灵魂,哪曾想过从一个七岁的孩子入手解决问题?
她一直认为自己足够聪明,直到遇到王允泓。他是个天生的帝王苗子,明明心思深沉、桀骜不恭,表面却装得谦冲温和,时时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赢得无数美名。
王允泓打开了她的思路,也让她见识到普通人与天才的差距。
他那年不过十三岁,却早已是内阁大学士重点培养的储君人选,小他四岁的弟弟王允谦对他也是敬服有加,完全无意争抢储位。
好在,洛清夷还够勤奋,够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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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她像水蛭一样,扒在洛千霆、王允泓这种满级人类的身上,疯狂汲取他们的经验和能力,偷偷组建自己的势力,打开独属于自己的事业版图。
尽管王允泓并不知晓她就是“华夏”,但当她提出让他拿钱投资华锦纺织的建议时,他还是二话不说就给了。
他救过她的命,给她投过资,为她撑过腰,还为她扩展人脉。她怎么可能不帮他呢?
更何况,瀚景帝后宫只有一后一妃,子嗣稀薄,唯有长子王允泓、次子王允谦两位皇子。
二人皆是皇后所出,虽相差四岁,但感情极佳。
王允泓沉稳持重,礼贤下士,尚未及冠便已贤名远播,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约莫待二皇子及冠封王,便会册立他为皇太子。
面对未来的一国之君,即便没有这些旧情,她也会为攀上这个关系毫不犹豫地帮忙。
但人就是会贪心。
因为这些旧情、因为他的特殊对待、因为互相扶持七年的情分,洛清夷还是希望他给予自己足够的尊重。
所以在回答出“我当然会帮”后,她又补充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事先与我打个招呼,不要杀我个措手不及。你想卖人情也不是不行,哪怕你给我个暗示,或者给我个商量的余地呢?今日若非我坚持,那最后吃亏的便只有我了。”
娇俏的面庞满是不快,王允泓摇头笑叹:“你呀你!我何曾让你吃过亏?”
他再次拿出那龙纹黄玉环,说:“这玉环我是真要送你。这可是玲珑阁最顶级的黄玉,如何抵不了你那镯子?”
洛清夷并不觉得能抵。
他送的东西没法拿去卖,龙纹样式又不能随便带出去,更不能拿来碰瓷变现,根本比不上那四百多金的现钱好吧!
当初忽悠他投资“华锦”的钱,她折成了一成股份,年年给他高额分红。他能成为大家口中“热心慷慨”的大殿下,大半功劳都来自于她,惯得他这么挥金如土!
“看来华夏给你的分红是真不少啊!”
洛清夷拿起那玉环瞧,装得羡慕忮忌,随后将玉环放回桌上,往他面前一推:“这东西我可不敢要,你还是拿回去吧!上面雕的是龙纹,我又没有王爵在身,用这东西僭越了。”
王允泓似笑非笑:“还装傻?”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雕有凤鸟的玉佩,简短又别有深意地说:“这是龙凤鸳鸯佩,出自一块籽料。”
他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从不把话说清楚,总是朦朦胧胧让别人自己去猜。
洛清夷偏就不想如他愿。
她一手拿玉环、一手拿玉佩,美目流转看向他:“都送我啊?看来大殿下是打算给我封个王当当喽!”
王允泓忽然抓住她拿凤佩的手,掌心温热,带着不容反抗的力度。
他拉近她的手,从她指尖抽出玉佩,幽深的眸子里映着烛光,目光灼热滚烫:“龙纹玉环给你,凤佩放在我这儿。待有朝一日,你我互相为彼此系上。”
洛清夷睫毛轻颤,感受到久违的悸动。
大瀚成婚仪式上,有夫妻为对方系上玉佩的习俗,类似前世交换戒指。
这便是他的“告白”了。
5. 宴会(大修)
心动归心动,但洛清夷并不开心。
他一如既往。没有询问“能不能”、“愿不愿意”,而是陈述句,像领导下达指令,只能回答“好的”,没有其他选项。
他没打算给她选择,大概也不会料到她会拒绝。
“谁答应要给你系了?我才不稀罕!”
洛清夷抽出手,连他的表情都不看,直接站起身娉娉婷婷向外走。
门刚拉开一条小缝,便被身后突然伸来的手大力按关。
王允泓贴着她的背,右手仍按在她头顶上方,下巴蹭到她鬓边,将温热的气息吐到她耳畔。
“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电流一样的酥麻从耳后涌遍全身,洛清夷心跳砰砰,似有鼓擂。
这是二人从未有过的亲昵举动。
相识七年,二人私下见面次数并不多。他不论人前人后永远端方持重,对她从未有过逾矩行径。
他们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聊的话题大到政策民生,小到市井见闻,但从不曾谈及过任何牵扯感情的话题。所以连与他十分相熟的冯啸康,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心思。
陌生又久违的悸动,遥远到洛清夷几乎忘了,这种男女之间摩擦出的火花是如此奇妙,令人着迷。
可理智告诉她,他们并不合适。
正在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雁鸣在外敲门禀报:“姑娘,华琪华管事到了。”
本以为王允泓会就此松手,谁料他左手从背后环到她身前,右手也从门上撤下,直接把姿势从贴着变成了拥着。
二十岁男子的气息张扬且霸道,沉香混合着淡淡龙涎香充斥进鼻腔,洛清夷不自觉心脏发紧,呼吸都停了一息。
怔愣间,蜷缩的指尖被打开,手心里塞进个东西。
是那枚龙纹玉环。
他下巴仍贴在她耳畔,语气轻柔而笃定:“我等你心甘情愿为我系上的那天。”
不等洛清夷回应,王允泓忽而直接放开她。他后撤一步,伸手拉开房门,脸上已然恢复一贯的亲切与温和:“洛妹妹快去忙吧,无需特地招待本王。”
猝不及防的亲昵,猝不及防的变脸,让洛清夷恍惚的神智瞬间归位。
他如此收放自如,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神色坦荡又从容。
只有她那咚咚狂跳的心脏,似在嘲讽着她一个吃过见过的人,居然被这点点暧昧举动弄乱了心神。
洛清夷再次不爽,看来是空窗期太久,是该找个男人来调节下了。
她重新扬起灿烂的笑容,落落大方问:“大殿下方才说什么?你知道的,我左耳受过伤,听不大清楚。”
如愿看到王允泓松怔的表情,洛清夷的笑容都发自内心了。
她接过雁鸣递来的新团扇,大步离去,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直到下了一层楼,雁鸣才小声问:“姑娘,发生何事?”
洛清夷思绪尚未理清,只说:“回头再说,先忙正事。”
雁鸣跟了她五年,对照前世算是董秘。但这个时代没有秘书一词,所以外人都叫她雁管事,想托洛清夷办事,都要经过她的手。
五年相处的默契,让雁鸣在开门又关门的反常中察觉异样,故而出言试探。
洛清夷若无事,便会用拒绝的方式让她安心;若有事,便能以此为由借故离开。
洛清夷顿了顿,又朝她投了一个褒奖的笑容:“做得很好。”
雁鸣平日不苟言笑,闻言羞涩浅笑了下,说:“华琪早就准备好了,郁檀和芮紫那边也与宾客聊的差不多了,咱们下去吧?”
*
所谓的“华琪华管事”,实际只是洛清夷为“华夏”推到台前的一个幌子。
传言说遥远西方有鬼奴,乃恶鬼后裔,面色如墨,肤色如炭,头发卷曲,手长脚长,健步如飞。
大瀚相较他国来说,已属于“文明社会”,早已没有明目张胆贩卖奴隶的事了。但吐蕃国和一些番邦国家,贩卖奴隶仍旧跟贩卖牲口一样常见。
又因鬼奴是“恶鬼后裔”,地位连牲口都不如,甚至为防与“恶鬼血脉混淆”,被贩卖到各处的鬼奴还会被提前阉割。
洛清夷第一次听闻便心叹,看来黑种人在这异世,也没能逃过被贩卖的命运。
大瀚人最重名声脸面,道德感极高,所以买卖异国奴隶的情况并不常见,多是番邦商人带着奴隶来大瀚行商。
洛清夷偶然遇到那双“鬼奴”兄妹,妹妹病得奄奄一息,主人便想丢弃了。哥哥跪在旁边磕头,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松开妹妹的手。
那一幕触动了洛清夷,便将二人从番邦商人手里买了下来,哥哥取名华盛,妹妹取名华琪。
兄妹俩都不会说瀚话,常见的番邦语也说不了几句,便只能干些打杂的事儿。直到洛清夷需要个外邦身份做生意,才想到把华琪推到台前当幌子。
语言体系完全不通,即便有心人把华琪抓走逼问也没用,绝对安全。
今日这场宴会的主要目的,便是为华锦纺织招区域经销商。
以往受制于棉花货量,华锦纺织是采取接单制作和直接卖给商贾的销售方式。而化纤厂已经稳定生产一年,她再无需受制于棉花,便打算以区域经销的方式重新制定销售模式。
这场宴会筹备了三个月,邀请了各州府的望族和豪绅,包括大瀚周遭诸小国和外邦商人。
洛清夷带华琪来到宽阔的一楼大堂,立即就被人簇拥起来。或谄媚讨好、或谦逊礼貌、或亲近热络,她如众星捧月般立于人群中央,回应着声声寒暄与恭维。
“诸位实在是谬赞了。”
洛清夷笑靥如花,“你们知道的,华管事听不太懂瀚话嘛,我能跟她聊上几句,所以才来凑个热闹。你们可别害我喧宾夺主了啊!”
她陪同华琪到芮紫、郁檀身旁转了一圈,二人对华琪说了两句谁也听不懂“鸟语”,只为应付宾客。
洛清夷佯装寒暄:“听闻郁厂长手底下管着上万人呢,可真叫人敬佩!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就如此能干呢?瀚话还说得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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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又会西蜀话、南诏话。我今日能与郁厂长结识,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郁檀已然笑僵的嘴角直抽抽。
老大你说瞎话都不眨眼的啊?我就是瀚人,瀚话说得当然好了。西蜀话、南诏话只是因为建厂招工才渐渐能听懂一点,哪里算得上是“会”啊!
洛清夷给了她一个鼓励笑容,引着华琪去入座,把人群重新抛给二人。
郁檀跟洛清夷虽然早,但只在她身边呆了一年就被派出去了,而后常年在各个纺织厂里泡着,对她如今的行事风格实在有些应付不来。
但人群直接簇拥过来,根本没给她机会胆怯。
“郁厂长可真是年轻有为!”
“郁厂长瀚话说得真好,我都听不出来番邦口音呢!”
在一声声恭维声中,郁檀神奇地接受了自己的人设。
那个被困顿生活打击磋磨到跳河自尽的女子,对她来讲,遥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她是“番邦商人”郁檀,华夏集团旗下华锦纺织厂总负责人,管着上万工人,瀚话说得很好,懂西蜀话、南诏话,今日来此,诚招各地经销商。
不久后,郁檀站到楼中央的表演高台上,请宾客们入座,热闹的人群才去往各自的位置。
“洛清夷。”
洛清夷正准备去她的上座,忽然被人叫住。那声音清清淡淡,一听就知是谁,一如他那个人。
回头看果然。
穆丞辰身形清寂,肤白如霜,是那种雌雄莫辨的好看。奈何他性子冷得像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太过严正冷淡,便破坏掉了那份纤弱感。
可谁叫他爹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选拔、政绩考核等事务,掐着多少朝臣的仕途前程。他自己也够争气,在去年科举中高中状元榜首,未来光明璀璨。所以任他态度如何冷淡,也没人敢挑剔半个字。
“怎么见了人都不打招呼?”
穆丞辰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而已,端得一副学习委员的模样。他神色平淡,话语听着是在质问,但语气丝毫没有斥责之意,反倒透着亲近。
只有熟悉他这冰山般性子的人才知晓,对这个古板到近乎迂腐的家伙来说,主动开口打招呼,着实是十分亲切的表现了。
但洛清夷满不在乎,目光挪到正跟他客套的孙纲身上,阴阳怪气道:“穆大人还是离我远些为好。人家孙公子说了,与我这等纨绔交好的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和只通拳脚的粗人,绝非端方之辈。穆家清流传家,可莫要被我这个不学无术之人坏了名声!”
见穆丞辰投来错愕的目光,孙纲真想给这小姑奶奶跪下了:“哎呦洛大姑娘,您可饶了我吧!要不你干脆打我两巴掌,把这口气出顺了得了!”
“嘁!凭什么赏你?”洛清夷白他一眼,转身就走。
穆丞辰不再理会孙纲,紧随而去:“发生何事了?”
“你瞧我头上这支孔雀翎钗子没?原本与我手上的扇子是成套的,叫他给我扔水里去了!”
6. 在意(大修)
洛清夷娇里娇气地告完状,掏出一支小小的长条木匣递给穆丞辰。
“喏,明日就是你生辰了,礼物。”
穆丞辰打开,里面是一支浅金带粉的镶钻钢笔,不像赤金那般乍眼,有种低调的奢华。
洛清夷解释道:“这是天工阁新推出的玫瑰金。赤金太软了,稍不注意就会变形。玫瑰金是七五成黄金混加入别的东西,颜色新奇还不容易变形。我特地让他们镶了钻石,好看吧?”
笔上的碎钻一闪一闪的,跟她耳坠上的流光好像在悄悄对话般。
穆丞辰微微勾起唇角,“好看。”
王允泓此刻才下楼,穆丞辰合上匣子行礼,被他就势接过去看。
他拿出钢笔把玩,似有不满对洛清夷道:“本王与丞辰的生辰前后只差一日,每年生辰礼你都是同时送出的。怎得今年光有他的,没有本王的?”
“就是单据上那只福禄火机啊!”洛清夷怪声怪气的,“大殿下宽厚大度,生辰礼被孙家公子丢进水里也不在意,真是吾辈楷模呢!”
王允泓呆了一瞬,瞟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孙纲,无奈摇头笑叹,吩咐亲卫:“快去把洛大姑娘给本王准备的生辰礼捞上来!”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孙纲捧着那巴掌大的小匣子,躬身快步送到王允泓手中,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今日可真是服了!
寻常世家大族子女听到自己被人议论,通常会为保持体面和涵养装作没听见,就这么过去了。哪怕心里不舒坦,日后再偷偷使绊子报复就是,总归不会在人前失了体面。
可洛清夷是个例外。
她偏要当场反击。那么漂亮的脸蛋,吐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难听、刺耳,半点不在乎闹大被人围观,甚至还想闹到官府去!
他这辈子也没听说哪个世家子女因为一点小小龃龉闹上府衙的,那家族脸面往哪放啊?不论输赢,脸上都无光啊!
她不止当场反击,还时时刻刻把他拎出来鞭笞,好像二人之间结了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孙纲总算明白先前那妇人为何说,在这京都城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得罪洛清夷。如今看来,良王性子宽厚温和,就算得罪一朝储君,他也不一定会落得这步田地啊!
宾客们全数落座后,场间安静下来。
高台周遭各摆了十数张长条桌案,大半桌案上展示着华锦纺织不同的布匹,除棉制的各式布匹和各式提花布外,这次还有动物毛制的纺纱,轻盈又保暖。
桌案旁安排着男男女女,穿着不同衣料制成的衣服,展示介绍着衣料,来此的宾客们都已看过了。尤其便宜的涤纶,令人惊叹不已,纷纷询问如何订购。
另外几张桌案是天宫造物阁出品的物什,亦有人在旁讲解着用途、用法,一直都有宾客在询问价格和合作方式。
此时,一张新的桌案摆到高台上,新的展品很快送至。
郁檀朗声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华锦纺织的最新产品,毛巾。”
她拿出一块人们常用的棉布面巾,又拿出一块同样大小的毛巾,用两杯水展示了毛巾的吸水性。
在宾客们啧啧称奇的时候,她又接着开始介绍毛巾的应用场景,面巾、浴巾、浴帽、浴袍,旧了之后用来做擦拭物品的抹布,也比传统棉布好用百倍。
除吸水性好之外,毛巾还能作为盖毯,冬夏皆宜,冬日做铺毯代替床单,也是又软又舒适。
一通吹嘘后,侍女们将早前准备好的毛巾发放下去,每人一块,作为伴手礼。
满堂宾客爱不释手,立即开始追问售价。
郁檀神秘一笑,将区域经销概念放出。通过地理区域和贸易区域划分,将销售权在一定时期内交给区域经销商,双方需建立较为深度的合作,经销商估算出自己的销售量,工厂按量进行排产。
这主要是因为蒸汽织布机的启动和停止,都不像电力一样方便快捷,再加上人吃马嚼的,只有按单排产才能更好的解决资源浪费和空置等问题。
此话一出掀起轩然大波,很多人都抱着拿钱来买货,回去卖完了再来买的心思。如此一来,场间有不少地方望族,卖货量根本比拼不过,那他们这趟岂不是白跑了?
随即芮紫宣布天工阁所产物品同样招区域经销,称郁檀会在京都小住半月,有意向的合作者,欢迎约时间,到天工阁洽谈合作。
她们并不给宾客们问东问西的机会,说完便直接开宴。
晚宴餐食由琼珍阁提供,这是洛清夷明面上唯一的产业,做的是广式早茶。
这时代对调料的开发程度不太高,不少调料居然是药材。加之贸易发达,很多番邦调料都有售,连类似印度咖喱的混合调味粉也能买到,只是百姓接受程度不高。
洛清夷刚穿越来时的愿望是开个蛋糕甜品店,无奈条件有限,转而做了比较好统一配货和管理的早茶店。毕竟蒸品居多,准备方便,也容易把握品控和统一管理。
但洛清夷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火。
因为这个时代食材成本就不低,所以她定价很高,瞄的客户群体就是京都城的富贵人家。没想到居然日日人满为患,最初甚至需要排队一两个时辰等位。她这才敢越做越大,至今已经开了十三家店,遍布大瀚十二州府。
在洛清夷看来,即便加入各式新调料,比起前世的科技与狠活,这些吃食也并不够惊艳。
她自己分析认为,是因为这时代糖还是有些贵的,百姓运用的不够纯熟。她爱吃甜,所以大部分菜品像豉汁凤爪、排骨芋头、酱肉包等等,都加了些糖来提味儿。
这不妥妥的“诱食剂”嘛,热量在这摆着呢,谁会不喜欢呢?
凌霄阁平日是瓦舍,所以大堂都是双人矮桌,盘腿而坐的。
所以这场晚宴并不是传统酒宴,而是借着“番邦”的名义,用小推车推着份例的菜品,让客人们选喜欢的留下。
菜品多是蒸制,种类繁多,老少咸宜。饮品有茶水、果茶、番邦葡萄酒可选,人人都能选到喜欢的。
正餐完毕后,又呈上的酥脆又乳香回味十足的茶点。
洛清夷对甜品有执念,所以一些面包、果派、牛角包、曲奇饼干之类的西式甜点也还是做了,同样是琼珍阁的畅销品。琼珍阁七年间久盛不衰,这些甜品占了一半功劳。
用自家的场地办宴会,给自家的产品招经销商,吃自家酒楼的吃食,都不过都是为了省钱罢了。
所幸效果不错。新鲜的宴会形式令宾客们倍感新奇,纷纷觉得在番邦宴会上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也有另外一些食不知味的客人,早已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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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盘算着风险和筹码,计划如何跟郁檀、芮紫去洽谈合作了。
洛清夷先头还假模假样地跟华琪攀谈,旁人竖着耳朵听也听不懂,只能作罢。
实际二人叽里咕噜半天,不过是华琪在说大瀚的衣服太复杂,她家乡的人不怎么穿衣服,天气也热,遮着点□□就可以。但因为二人语言体系并不通,也是需要靠重复、比划和猜,才能勉强交谈。只是落在别人眼里,二人好像聊了很多、很开心,还手舞足蹈的。
后半段洛清夷有些乏了,望着王允泓与不断去敬酒的人寒暄,思绪飘远。
他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倘若出席某场宴会,必是宴会上有需要他笼络的人,或是政见不合需要借宴会这种氛围来缓和下关系,顺便说服对方。
他与“华夏”的合作关系很隐晦,他并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众。而且随着他的地位逐渐稳固,也无需再像从前一样花钱打点人脉了,反倒是那些关系开始争相献纳财货。如此一来,只能分钱的“华夏”,对他便不再重要了。
但对那些想打“华夏”产业歪心思的人来说,未来储君这身份往那一站就是种震慑,所以她必须让他露个面。
其实“洛家千金”的身份也能起到震慑作用,渣爹大瀚商会总会长兼恭王的身份,足够她到处横着走。但她也不敢以洛清夷的身份跟“华夏”牵扯太多,免得渣爹察觉,会打她产业的主意。
那日她邀请王允泓时,料想他大概会一口回绝。他这样爱惜名声的人,连凌霄阁这等娱乐场所都不曾踏足过,定然十分抵触出席商贾在娱乐场所举办的宴会。
她特地准备了长篇大论,想要靠“起于微末的情谊”去说服他,软磨硬泡让他来。
谁料他只说了一句:“你想我去,我便去。”
二人之间,一直有种独属于彼此的暗流涌动和默契。
“华夏”拿了他的投资,遇到困难无法分红,他也不介意。他朝堂上提出的政策因触犯门阀利益而受阻,她便送去玲珑阁收集的珍宝字画和财物,助他平息门阀的对抗情绪。
他知晓她的目的是洛家产业,她亦知晓他的目标是储位。
他们似乎都默认,年少阶段,双方都没精力往情爱上分太多心思。于是,他们各自忙碌实现自己的野心,也会在对方前行的道路上,力所能及地搭一把手,期待有朝一日能在顶峰相见。
但今日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了。
洛清夷开始以为,只是冯啸康的大胆热烈刺激到他了,才让他破天荒一次,屈尊降贵为她穿鞋。但她没想到,他竟会直接表明心意,还展现出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诚然,她是喜欢他的。
但这份喜欢,并没有到盲目和迷失自我的地步。
一国之母,怎能成日在外奔波自己的事业?皇后只能是皇帝的贤内助,助皇帝打理好江山,而不是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掌权人。
她能帮他争储位,但心里也很清楚,若他胜了,那二人便一辈子都只是至交,永不再谈男女之情。
以她对洛家产业势在必得的心思,她一直认为,王允泓是知晓她这份野心和骄傲的。
但如今看来,他不知道。
在储君之位唾手可得之际,他便想将她纳入帐中了。
又或许他知道,但他并不在意。
7. 病猫
洛清夷终于认知到,是自己给王允泓加了滤镜。
他的确少年老成,心思深沉,但他也只是个寻常男人,自私强势,想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她与皇室本就订有婚约,努力多年,就是不想任凭渣爹摆布,想痛痛快快活她自己。
不曾想昔日并肩前行的战友先一步到达终点,转而却开始向她施压。
曾以为的相互欣赏、互相尊重,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洛清夷心情不佳,转着葡萄酒杯,透过晶莹的玻璃杯扫量在场诸人。
她要让王允泓知道,她可不是会为一场口头约定的娃娃亲,就乖乖守身如玉的人。他以为“恩赐”下皇后尊荣,她便会感恩戴德地抛下一切吗?
做梦!
玻璃杯壁映进一道月光,手不自觉地停住。
那月光清凌凌的,孑然一身坐在那,在周遭精心打扮、穿金戴银的喧闹人群中,有种格格不入的清贵和骄矜。
啧……
洛清夷忽然有些想不通,放着穆丞辰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当初怎么会喜欢上王允泓的?
啊对,他那时还是个小病猫。
崇福寺遇险时,穆丞辰与王允泓正好在一起,算是二人一起救的她。
严格意义上说,她跟二人是同一时间认识的。但她那时已经失去意识了,又断了六根肋骨,不宜挪动,只能留在崇福寺养伤。
王允泓数次到崇福寺看望她,她便“先”认识了王允泓,而穆丞辰是在她养伤月余后,回到洛府才见的面。
穆丞辰没去崇福寺看望她,是因为身体不允许。
他生产时不足月,自幼就体弱多病,从洛府大门走到洛清夷的院子,中间居然要歇上一回。
第一次见面,洛清夷看着又瘦又小的穆丞辰,得知他比自己大两岁,简直不敢相信。
他那时着实算不上好看,瘦得弱不禁风,面色黄中发白。不是粉嫩白皙的那种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再加营养不良的黄。
反正洛清夷那时也动不了,就跟他聊天。得知他家里在他幼时常年炖汤给他调养身体,一天三大碗,后来有次上吐下泻,大病一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吃东西就会嗳气反酸。花重金请了无数名医,结论都是先天不足,脾胃太弱,食不得荤。
自那之后,他再没吃过肉,做菜都不敢放油。然而他再也没能好起来,见风就头晕,受寒就病倒,多走几步路都会喘个不停,好像随时都能撒手人寰。
穆家就这一根独苗,自是珍而重之的养着。
见风就头晕,那就不见风;受寒就病倒,那就不受寒;走路喘,那就不走路。穆家在几间正屋里额外加了一层玻璃隔断,只透光不透风,他见天不是在寝屋躺着,就是在书房看书,沐浴出恭都在屋里,连门都不出。
穆丞辰还说,名医断言他活不到及冠之年,他只是在干熬等死罢了。
洛清夷都震惊了!
人不吃肉、不吃油哪行啊?
还不出屋?健健康康的人成天这么憋着也得憋出毛病啊!
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家里软禁了,他还当自己备受重视呢吧?!
因渣爹恭王的身份,为洛清夷诊治的是宫中御医。她特意求证,老太医证实没软禁,说穆丞辰的确脾胃极弱,食不得荤。
但老太医也说了,穆家这个养法是不对的。奈何他家唯这一根独苗,金贵得很,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所以太医也没法多说。
洛清夷不信。
人怎么可能因为病一场就不能吃肉了?蛋白质、脂肪都不吃,身体能好才怪了!
她忽悠穆丞辰死马当活马医,让他吃了少量的一点鸡胸肉,发现根本就没事。那没什么滋味儿的鸡胸肉,是洛清夷最不爱吃的,他居然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好香。
于是她让穆丞辰假借来看望她的名义,每天都来洛府,换着花样给他投喂。
一个月时间,他从鸡胸到鸡腿,再到牛、羊、猪,过渡得十分顺利,一次不良反应都没有。每天来回折腾,他走路也不容易累到喘了,甚至还有余力去逛会花园。穆家老夫人还以为是洛府厨子好,想花重金挖走一个!
她就这么通过营养饮食和适量运动的方式,让那个名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小病秧子,顺顺利利活到如今的十九岁,还考中了状元郎。
当年还没她高的小病娃,而今个头儿早超过了她。营养不良的黄褪了个干干净净,人白得像霜雪塑成的雕像,五官比例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不论什么场合,一出现就能吸引全场目光。
唯一的缺点仍是瘦,似乎怎么补也不会胖起来了。
洛清夷心里有点痒。
穆丞辰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二人交情匪浅,比跟王允泓见面的次数可频繁多了,聊得也更多、更熟悉。
不知他能不能给个面子,让她睡一下?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不怀好意,让穆丞辰注意到这道炙热。
他朝她微扬下巴示意,手指点了点他自己手中的茶杯。
洛清夷反应了一下,目光落到自己的杯子上,才明白他是让她不要喝酒了。
她收回视线,迅速将那龌龊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货闷在家的那些年无事可做,只能看书打发时间,最终成为了一个学识渊博的严正君子。
在太学时,他对她就像“一帮一”的优等生拉差等生,时不时就规劝几句,古板守矩,十分无趣。
她长叹一声,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
身旁的雁鸣立即倾身问:“姑娘怎么了?”
洛清夷恹恹道:“想要男人了。”
雁鸣先是惊诧,转而想到自己的职责,立即收起表情,重新给出应对:“好的。需要避着人吗?我可以让青楼偷偷送些人过来,供姑娘挑选。”
这下轮到洛清夷诧异了,雁鸣居然不劝她莫要胡闹,反而直接帮她召伎?
有意思!
她故作嫌弃道:“不要男伎,万一有什么脏病呢?”
雁鸣垂头思索,想起她目光方才停在穆丞辰身上,沉默两息,下定决心:“我可以安排人把穆公子迷晕绑来,洗干净送进姑娘房间。只要在他醒来之前把人送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洛清夷愣了又愣,合着雁鸣以为她想要的男人是穆丞辰?
“雁鸣啊雁鸣,”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说你挺老实一孩子,怎么学成这样了?犯法的事儿都敢干了啊?胆子可真大哈?”
雁鸣委屈:“我身为管事,自然要为姑娘解决这些闲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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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完成姑娘的一切需求。不过是男人,我肯定能办到!”
她一本正经得像在宣誓,可爱死了。
洛清夷继续故意难为她:“我不要穆丞辰,他太瘦了。我要脸跟他一样好看,但身材更好的。不能太胖、不能太瘦,胸肌、腹肌都有,干净还活儿好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雁鸣郑重点头,觉得这比绑架朝廷二品大员家的公子容易多了!
“姑娘放心,交给我。”
雁鸣只比洛清夷大两岁,对男女情事全无经验。但芮紫有好几个相好,于是她跑去请教,却被芮紫嘲笑一通。
“姑娘那是逗你呢!满京都城,你上哪找一个容貌能比得上穆公子的?再说了,干净的又怎会活儿好?那干净的都是雏儿,连女人都没碰过,怎么可能活儿好?”
雁鸣不信邪:“嘁,你分明就是忮忌姑娘看重我。”
*
晚宴结束,凌霄阁的艺人开始乐舞表演,王允泓便告辞了。
见洛清夷不打算起身相送,他含笑嗔怪:“请本王来的是你,如今连送送都不肯?”
洛清夷不情不愿要起身,他又按了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低笑道:“你呀,一次都不肯输给我。”
途径其他桌,别人要起身相送,王允泓也会同样按回去,让大家尽情放松。
好一个谦和持重又气度雍容的未来仁君。
洛清夷早就累了,又喝了杯葡萄酒,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脑袋眼珠发直。
郁檀那不断有人凑去,说明这些商贾们对区域经销的法子接受度还挺高的,她心思松弛下来,便涌上倦意。
已经连续半个月,每天都睡不足六小时了,今晚可算能踏踏实实睡一觉了。
“太学听讲犯困,如今怎么玩乐也犯困了?”
洛清夷回头就看到穆丞辰那张漂亮到过分的脸。
他此前坐在王允泓下首,王允泓走了他大概也没意思,不知何时来了洛清夷桌旁,坐在了雁鸣的位置上。
“我常看,不新鲜了。”
洛清夷懒洋洋倚上靠背,“不过你可是托了我的福,否则平日也不好来这种地方放松消遣。趁机好好享受享受吧,无需太感激我。”
穆丞辰不禁莞尔:“那便大恩不言谢了。”
他这一笑,如冰消雪融,归于春水,美得动人心魄。
洛清夷脑子一抽,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大恩不必言谢,以身相许就好。”
见穆丞辰的浅笑冻在脸上,随即红晕爬上脸,洛清夷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张破嘴!
在凌霄阁成日听这些撩人的言语,心思放松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就随口吐出。穆丞辰又生得好看,她不小心撩了他好几次,有一回他正在喝茶,险些没把他呛死!
“抱歉哈,习惯了。”洛清夷端起果茶,笑容发虚,“我真不是故意的。”
穆丞辰转开脸,耳尖粉红,轻声道:“无妨,我也习惯了。”
“咳……”
洛清夷没咽下去的果茶直接呛咳出来,半口吐回茶杯,半口喷在衣服上。
她咳得脸都红了,惊愕地看向穆丞辰。
“也习惯了”是什么鬼?
她不会把这万年冰山撩化了吧?!
8. 婚姻制度
洛清夷咳得满脸通红,觉得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天地良心,她只是嘴欠而已,真没敢打他的主意。
“怎么如此不小心?”
穆丞辰脸上的红晕还没下去,一手拿帕子给她擦嘴,一手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衣裳脏了,这里可有换的?”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似还有点纸墨的香气。帕子捂在口鼻上,那若有似无的味道便直往脑袋里钻。洛清夷喝了一杯葡萄酒,原本也没觉得上头,此刻在这点点香气的催化下,头竟有些发晕了。
他凑得那样近,浅淡的瞳色亮晶晶的,像汪了一池子水。唇色也淡,是一种浅浅的粉色,像草莓汁水。他还喝了果茶,口气中带着柑橘红茶的清香,闻起来甜甜的。
洛清夷吞咽了下口水,强逼自己下移视线:“我,我没事……”
他脖颈白得像玉,青色的筋脉在修长的颈间鼓鼓胀胀,好像轻轻吸一口就能改变那脉络的走向。
隆起的喉结下,一对锁骨微微耸起,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凹糟。洛清夷很想试试在里面斟满葡萄酒,待酒与他体温一致后,再尝尝还有没有清冽的冰雪味道。
不行了不行了!
洛清夷向后退缩寸许,躲开穆丞辰的手,“那个,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你身子弱,也别耽搁久了,早点回去歇着吧!回头见!”
她脚步匆匆,走得有些急。
穆丞辰端坐原地,脸色冷淡瞧不出喜怒,似与平日并无差别。但藏在桌下的指尖,正在帕子濡湿的地方不停打圈,较快的速度彰显着他此刻心情实属上佳。
而后,他微微垂首轻咳了一声,以帕掩口,吻上那片濡湿。
若有似无的花香覆盖在口鼻上,穆丞辰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帕子的遮掩下偷偷扬起唇角。
*
难得能早睡的一天,洛清夷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王允泓不是会轻易放手的性子,可若穆丞辰被她撩动心了,是否能利用一下?
王允泓爱惜名声,若她跟穆丞辰传出什么,他大概不肯背负“君夺臣妻”的骂名,兴许会就此与她划清界限。
可是,她能利用吗?
穆家是书香门第,清流传家。穆丞辰的祖母曾任内阁大学士,致仕后依旧对上门求学的学生倾囊相授,美名远扬。
穆丞辰少年时期就才名远播,后来成为现任内阁大学士亲授高徒,能与皇子一同听太傅、太师讲学。
去年,他更是在科举中高中状元榜首,俨然前程璀璨,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内阁重臣了。
大瀚入仕有科举制和推举制两种,但当今陛下不喜欢只会读死书的穷书生,觉得他们一心当官,脱离实际。瀚景帝更看重有家学传承的世家大族,故而常常选用推举上来的人才。
所谓“人才”,多是各门阀推选的自家人,以至于这十多年间,有实权的职位都被士族门阀子弟占据。寒门难以参与政权,便总会闹出不公的口号,骂士族蒙祖上荫庇。
穆丞辰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即便才名远播,又有家世可依,却还是毅然通过科考入仕,用实力证明自己身正名清。更有甚者,说他身子若能撑得住,将来必位列三公。
这样的人,她玷污利用一番,实在不妥啊!
而且穆女君虽桃李众多,可惜三代单传。穆女君便是独女,唯有穆丞辰他爹一个独子,他爹又只有穆丞辰这一个孩子。
官宦世家,子嗣如此稀薄,十分罕见。穆女君当家,不多生孩子也算正常,毕竟仕途不可耽误。奈何他爹又是个情种,二十一岁丧妻,一直寡到今天,哪怕儿子可能会夭折,他也不肯再婚。
洛清夷瞬间清醒,不能打上他的主意!
这个保守迂腐的家伙,怕是亲一下就会要求负责的,万一再是个情种,那麻烦可就大了!
大瀚与她前世最大的不同,就是婚姻制度的多样性。
门当户对的通常选择成婚,便是一夫一妻。但除成婚外,也有嫁娶一说。
嫁娶不受性别拘束,而是根据权势、地位、财富、技艺之类来算。虽然明面上说嫁娶自由,但有权有势、有钱有技之人,大都是娶的一方;身无长物,又一无所长的人,通常是嫁的一方。
简单来说,就是男女皆可高嫁低娶。
凡娶者,人人可娶三个。
女子娶夫,是为正夫、仲夫、季夫;男子娶妻,是为正妻、仲妻、季妻。
凡嫁者,孩子姓氏便与之无关,不论和离或休弃,除非娶者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否则便无权争夺。
此制度不分男女,不论朝中重臣还是皇亲贵族,亦或是平头百姓,均一视同仁。
只有皇帝是特殊的,可娶五人。男帝除皇后外,还可再娶四名皇妃;女帝也可娶一名君后、四名皇夫。
成婚相对简单,一男一女、两女、两男均可,但只可两人。若后悔想改娶改嫁,原配可按律休弃,获得大笔财产补偿。
洛清夷第一次听到这个复杂婚嫁制度,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去!
故而,从“五岁”起她就开始发愤图强,发誓要豪娶三个小奶狗!
十岁回到洛家,听闻定了娃娃亲,那一刻她天都塌了!
这么好的时代,居然跟她没关系吗?虽婚约没定下哪个皇子,可若选上储君,那她岂不是要跟别人共侍一夫?
再高的地位、手握再多的财富,不能快乐地享受“社会福利”,这穿越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所以洛清夷一点都不想跟王允泓在一起。
穆丞辰虽然也不错,但一夫一妻的名分她肯定是给不了的。让清流传家的穆家把唯一的宝贝秧苗嫁给她,穆家女君怕是会活活撕了她!
算了算了,要不起。
洛清夷这辈子就想潇洒快活的过,所以励志娶上三个小奶狗养在家里。他们不必有家世,更不用会赚钱,只需想方设法讨她欢心,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就可以了。
*
入睡得晚,这一觉足足睡到日上三竿。
洛清夷才坐起身,八名侍女便鱼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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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入。有人开窗放帘;有人来到十九连枝灯架前,挨个吹灭灯架上的蜡烛;有人则来到雕着缠枝莲纹的黄花梨大床前,将两边床幔卷起。
大侍女素弦为她披上衣服,禀道:“刘管家先头来说,有位礼部侍郎孙家的千金,一大早就来求见姑娘,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怎么劝也不肯走。”
洛清夷眉尾轻挑,那孙纲狂妄自大,妹妹倒是个谦恭的。
“请去多福轩稍坐片刻吧!”
此时孙卉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孙纲昨晚一回家,便因洛清夷的事挨了父亲一顿板子。孙卉自告奋勇,向父亲承诺代孙家上门赔礼致歉,定讨得洛清夷原谅。
她没料到,洛府管家只说了句“大姑娘暂时不便见客”,而洛清夷连面都没露,似乎根本不打算见她。
但她今日来另有目的,只能坚持耗着。
侍女先沉不住气了:“姑娘,要不咱先回吧!看样子,洛大姑娘是不打算见咱们了。”
孙卉摇头:“这位洛姑娘,似乎与传言中不大一样。她或许只是在看我是否诚心。”
侍女疑惑:“何以见得?”
孙卉道:“你看见先前给门房递帖子的小厮了吗?门房邀那小厮稍坐歇脚。洛家虽是商贾人家,却也是陛下亲封的恭王。咱们到京都这月余,你可曾见过哪家王孙贵族在门房处设了茶座招待跑腿小厮的?”
“确实。”侍女应和道,“听那门房说,他们的酸梅茶还是洛大姑娘亲自调制的,因送信送货的人出汗多,那酸梅茶加了糖和盐,能补体力,解暑热。”
孙卉又补充:“那送信小厮一连喝了三碗,显然茶汤已经放温,不烫口。都说洛大姑娘霸道欺人,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对不会谋面的跑腿小厮、送货郎都如此细心周到?”
侍女无比赞同。
他们在宜州时,下人平日能有些茶叶梗子、茶叶沫子喝便不错了,不过是借借味道。洛家居然给送货郎和跑腿小厮特地煮茶喝,当真是仁善儒商之家。
难怪人们都抢破头想进洛家做工,听闻洛大姑娘的琼珍阁,待遇更是一等一的好。但这话也只是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
二人谈话方歇,有洛家侍女前来:“孙姑娘久等了,我家姑娘请您进府一叙。”
主仆二人随侍女进入洛府,心中不断咋舌。
她们此前所在的是大门,对洛府来算是外门,两侧的房屋是门客幕僚们办公休息的地方。中间是个巨大的广场,青石板通铺,显得宽阔无比。
穿过广场,又是一道稍小、稍矮的府门,匾额上书“恭王府”三个大字,门口两侧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
府门里居然又有个大院子,院里有花圃,种着罗汉松之类并不高耸的观赏树木。孙卉估算,如此形状和粗度的罗汉松,怕是每颗都要价值近百金。
孙卉心叹,兄长向父亲狡辩时,居然信誓旦旦说洛清夷做局讹他,何其可笑!人家光是府上种的树,都能在京都城换一套豪宅了。讹他?呵,难怪父亲打得更狠了!
9. 求助
侍女们为洛清夷盥洗梳妆完毕,她才姗姗而来。
孙卉连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礼部右侍郎孙杞之女孙卉,见过洛大姑娘。”
这个见礼方式堪称郑重,洛清夷抬手去扶:“孙姑娘这是这做什么?我无官无职,哪担得起孙姑娘如此重礼?”
孙卉示意身旁侍女打开带来的礼物,说:“兄长昨日言行莽撞,冲撞了洛姑娘。家父特命我定要当面向姑娘致歉,无论如何求得姑娘原谅。”
大小三个盒子,一个盒子里是银票,一个盒子里是一对玉镯,一个盒子里是成套的镶了宝石的钗子、步摇和耳饰。
这里的翡翠不讲通透,更讲够不够绿,钻石也只作为切割用的金刚石。
她为赚钱,才引入前世糯种、冰种的翡翠概念。那镯子成本不足标价百分之一,但她是首富千金,是最好的价值证明,宴会场合自然浑身都是广告位。
又经她故意闹那一波,用不了几天,满京都的人都会知道,冰种手镯价值有多高。
炒作钻石更是赚钱,除了购进过那颗蓝钻和一颗大粉钻用来充门面,其余钻石都是以金刚石料的成本进的货,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洛清夷心知肚明,这些“赔礼”冲着王允泓的面子给的。
她笑笑:“令尊实在言重了。不过小辈之间闹的口角,何至于此。损坏的物件赔了即可,其他的,孙姑娘还是带回去吧!”
孙卉还要再说,一行侍女捧着数碟精致的吃食入厅,摆在嵌有螺钿的如意纹红酸枝圆桌上。
洛清夷客气了句:“孙姑娘可要一起用些早膳?”
见孙卉诧异地看了眼案几上的西洋自鸣钟,指针确实已经超过了“九”的位置。
“我的确刚起床。”洛清夷解释道,“管家不是故意怠慢你,我没提前吩咐,他们不敢叫我。”
孙卉哑然,深吸口气,大着胆子朝餐桌走去:“那就叨扰洛姑娘了。”
洛清夷有些意外。
这些士族门阀之家,行事总是一板一眼的,早饭六点、午饭十二点、晚饭六点,若非特殊情况,雷打不动。
孙卉应该用过早餐了,任谁都能听懂她不过是客套一句,谁承想孙卉竟真的坐过来了。
看来还有别的事。
洛清夷不动声色,吩咐素弦:“给孙姑娘盛碗蜜露乳羹。”
孙卉正襟危坐,如其他士族女子一般,举手投足都好像用尺比着似的,挑不出一丝错处。
“孙姑娘无需拘束。”洛清夷舀着乳羹说,“我们商贾人家,许多生意都是在饭桌上谈的,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且父亲在外行商,母亲一早就去上值了,胞弟去太学读书,家中并无其他人,姑娘大可自在些。”
她吃得一派闲适自在,让孙卉羡慕不已,不由感慨:“早听闻洛姑娘与众不同,见了方知,岂止不同,堪称非同凡响,令人羡慕。”
洛清夷咽下蜜汁煎肉,说:“这有何好羡慕的。我粗鄙蛮横,不服教条,不过因为我不在乎脸面,豁得出去罢了。”
孙卉摇头,坦言道:“是羡慕姑娘可以随心所欲,任性而为,不必担心家中责怪。我兄弟姊妹九个,父亲调职来京,我能随父亲先一步到京都安顿,皆因我自幼谨小慎微,从不曾出错,才换来的这份重视。”
洛清夷不知她想说什么,悠然道:“那只能说令堂身体太好了。若你家子嗣没这么多,你大概也不必如此辛苦。”
孙卉默了默才说:“我母亲是父亲的仲妻,只有我一个孩子。另外八个孩子,都是正母、季母所出。”
洛清夷一头雾水,“孙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我这个人性子直,不喜欢猜来猜去的。”
这大早上跑来苦等这么久,该不会是以为诉个苦就能拉近关系吧?她可没这义务听。
孙卉迟疑着说:“兄长因昨日之事,挨了父亲一顿板子。我向父亲承诺,会代兄长来赔礼致歉。若洛姑娘只收下赔偿,不肯收这份礼,我实在无法向父亲交代。”
“孙姑娘不愧是名门闺秀。”洛清夷好笑地看着她,“你那兄长并不是个谨慎的性子,却能被令尊带在身边,足见令尊对他的喜爱之情。孙姑娘竟毫不在意,还尽心竭力为他善后,真是手足情深啊!”
她说话如此直接,孙卉倒不知该如何接了。
见她不语,洛清夷便道:“既然孙姑娘诚心致歉,我就都收下了,此事就此揭过,我不会放在心上。也请姑娘转告令尊、令兄,如此小事,无需在意。”
见对方似要下逐客令,孙卉有些着急了。
她特地打听了洛清夷的性格和喜好,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着循序渐进拉进关系。谁料对方完全没给她机会来回拉扯,她抛出的闺房话题,对方也根本不搭茬。
判断完全失误,孙卉节奏被打乱,冲口而出道:“还有件事,恳请洛大姑娘帮忙。”
总算逼到她说正题了。
洛清夷放下汤匙:“孙姑娘请讲。”
孙卉本是准备套近关系后再说的,气氛未到,此刻提出实在难为情。可她好不容易才有这次机会,也不得不厚着脸皮请求了。
“在下希望,洛姑娘能帮忙,约华夏华老板一见。”
那肯定是见不了的哇!
洛清夷直接拒绝:“孙姑娘未免太高看我了。华老板生意做得大,我与她也不过数面之缘而已。何况人在外邦,我可没那么大面子把人给请来。”
孙卉并不意外,退而求其次问:“那姑娘能否帮忙约见一下那位郁厂长?”
洛清夷能隐约猜到她的目的,故意道:“若我没记错,昨日宴上郁厂长曾言,会在京都小住半月处理事务。孙姑娘若想谈生意,大可直接给天工阁下帖子啊!”
她眼睛又大又长,说话时一直注视着人,显得很真诚。
孙卉有些拿不准,感觉她似乎真不知晓两家的旧怨,只得吐露道:“洛姑娘不知,数年前,我孙家曾与另外几家世交,与华锦纺织闹了些……不快。”
她谨慎措辞,委婉道:“若我直接求见郁厂长,只怕她不会见我的。”
“哎呀,这可难办了。”洛清夷假意为难,“我昨日与她才第一次见,也着实谈不上什么交情,怕是爱莫能助了。”
孙卉急得要命,连珠炮一样恳求:“洛姑娘,我少时曾与鄂州施静妍施姐姐相熟,后来一直有书信往来。我知洛姑娘与施姐姐交好,求洛姑娘看在施姐姐的面子上,帮在下转圜一二,让郁厂长答应见面!我只求见一面!”
洛清夷眼尾一挑,正要说话,素弦快步走来耳语一句。
她朝孙卉笑:“瞧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施姐姐过来。”
洛家产业分布极广,为方便管理,会在州府选个话事人代为打理和监督。施家便是洛家在鄂州的话事人,而施静妍作为施把头长女,于两年前继承父位,是如今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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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各州府最年轻的话事人。
作为洛清夷麾下第一员得力干将,人一进屋,她便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施把头,稀客稀客啊!”
施静妍懵了懵:“姑娘你别这样我害怕。”
洛清夷抱着她稍稍转了个方向,声若蚊呐:“有客呢。”
施静妍了然,端出公事公办地笑:“大姑娘客气了。既然大姑娘有客招待,小人去偏厅等候便是。”
洛清夷拉住她的手腕:“诶,孙姑娘方才还提及施把头,二位不是故交吗?”
施静妍俨然没反应过来,就见孙卉快步上前行礼:“施姐姐,我是宜州孙家的孙卉,姐姐可还记得我?”
洛清夷一听,合着不熟呗!相熟又怎会不记得?
施静妍倒是有个好记性,情商更高:“原来是孙妹妹!我当然记得,少时随父亲行商,在宜州与孙妹妹一见如故。”
孙卉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洛清夷,说:“姐姐那年说要随洛大姑娘来京都,之后便断了消息,我一直记挂得很呢!我随父亲来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想寻姐姐。奈何不知姐姐是否仍在京都,也没能探听个住处。”
事实上,施静妍才是天宫造物的真正负责人,掌管数个制造厂和科研团队,芮紫不过是负责销售部分而已。
工厂和科研团队都不在京都城,施静妍自然也不在,只有有事才会来。
“我在外行商,并不常居京都,此行是有事要与大姑娘商量。”
施静妍含糊应了,随即岔开话题:“听闻伯父升任礼部右侍郎,今日见到妹妹,看来这些年你甚得伯父看重。我真为你高兴。”
“说来惭愧。”
孙卉神色黯淡下去,难为情地说:“家兄昨日冲撞了洛姑娘,我今日是代家兄来向洛姑娘赔罪的。洛姑娘宽宏,我又厚着脸皮,想借施姐姐与洛姑娘的交情,向洛姑娘再讨个人情。”
见施静妍投来疑问的目光,洛清夷解释道:“孙姑娘想求见华锦纺织的郁厂长,说此前闹了些不快,怕郁厂长不肯见,请我帮忙转圜。我正好奇是什么不快,能让孙姑娘把施把头搬出来呢!”
施静妍脸色有些发沉。
那次围剿害她们元气大伤,手上的项目全部被迫暂停,团队的人甚至自发掏出这些年积攒的积蓄,洛清夷还把工厂抵给钱庄贷款,才让纺织厂度过这次危机。
她看向孙卉,语气也不似先前亲昵:“孙妹妹,我们大姑娘不知此事,我却知晓。七大布商合力布局,围剿华锦纺织,欲将其逐出大瀚。此等深仇大恨,妹妹指望洛大姑娘说两句好话,便能轻轻揭过吗?”
洛清夷佯装吃惊:“竟有这等事?”
孙卉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可又心急:“我知此事的确令洛姑娘为难,但放眼整个大瀚,唯有洛姑娘能与华老板能说上句话了。七大布商有意同华夏交好,但帖子递了数月,一直没有回信。若洛姑娘能让郁厂长答应此次会面,双方说不定就修复隔阂了……”
“我为何要帮你呢?”
洛清夷瞧着她,似笑非笑道:“这可是个受累不讨好的差事。孙姑娘该不会以为,我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吧?”
孙卉踟蹰地掏出一份地契,底气不足说:“这是我们宜州的一座三层茶楼,修整一下,能作酒楼使用。我愿将这茶楼赠予洛姑娘,并全力助琼珍阁在宜州开成分店。”
洛清夷淡淡地看着她:“很可惜,我不缺。”
10. 勇气
“我,我真的很需要洛姑娘帮助。”
孙卉被逼出了泪花,不由自主就吐出实话:“我也想同施姐姐一样,在家中握有实权,让我和母亲不必再小心翼翼过日子。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对最后一根稻草的执着:“我必须要趁父亲嫌恶兄长的时机,替家里讨得与华锦见面的机会。否则,我就要被安排成婚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洛清夷看了眼施静妍,目光触碰的瞬间,显然都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洛清夷拿起那张地契,问:“我相信这是孙姑娘能拿出的全部诚意。但孙姑娘把这给了我,还有何力量去说服郁厂长呢?”
孙卉用帕子沾掉泪花,立即道:“我只要让郁厂长答应与我们七大布商的代表见一面,便足够让爹爹高看我一眼,不再急着把我推去联姻。至于他们如何说服郁厂长,亦或是能否说服,就不是我一个小辈能置喙的了。”
如此孤注一掷,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爹高看一眼,洛清夷不免失望。
她顿了顿,忽而勾唇一笑,爽快答应,“好!明晚琼珍阁,我邀郁厂长和芮大掌柜前来赴宴。还请孙姑娘,务必出席。”
孙卉欣喜不已,感激涕零离去。
施静妍看向那纸地契叹道:“孙家子嗣多,她自小不受宠,在家中日子过得不易。这大概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唯一私产了。”
洛清夷饶有兴致道:“你也觉得,她与你当年有些像,是吧?”
施静妍冷哼一声,“何止?你刚刚邀她出席的那个笑,也与你当年哄我上贼船的笑容一模一样!”
七年前,洛千霆去鄂州巡察产业,马车坏在鄂州永安镇附近,不得已要在小镇歇一宿,这才偶遇了“流落在外”的洛清夷。
他们到施家小住,作为施把头长女,接待照顾东家千金的任务自然落到施静妍头上。
那时施静妍才十五,已与鄂州知府的四公子定下婚约。她少时的目标是成为鄂州下一任把头,这场高攀的联姻,意味着她将失去继承家主的资格。遑论那未婚夫还是个被宠惯坏的公子哥儿,她自是百般抵触。
于是,施静妍趁着在酒楼招待洛清夷,故意与偶遇的未婚夫闹出口角,本意是想让洛清夷为维护她与彭四产生冲突,闹到长辈面前,引洛千霆不快,这场婚约兴许就能作罢。
谁料对方直接掀了桌子,意外将洛清夷砸得头破血流,把她完全吓傻了。
施静妍永远记得,十岁的洛清夷顶着脸上的血,目光灼灼盯着她,忽然邪魅一笑:“合作吗?我可以帮你退婚。”
她就这么上了贼船。
至今七年,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却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大半辈子。
施静妍没好气:“我当时就是胆子小,竟叫你给我唬住了!早知道是这种日子,我还不如去做了那富贵闲人,每日赏花品茶,日子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
“想做富贵闲人还不容易?”洛清夷有恃无恐道,“不算施家,光是华夏每年给你的分红,你就算娶上三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夫婿也是够的。你去呀!”
施静妍瞪她:“那我可真去了?”
洛清夷有点虚,梗着脖子嘴硬:“嘁!就你这要强的性子,闲不过三个月,准能把你憋屈坏了!更何况——”
她瞬间变脸堆笑,抱住施静妍的胳膊撒娇:“你舍得丢下我不管么?”
“你这小人精!”
施静妍戳她脑袋,缓了两息又说:“我就是随口抱怨一句。其实我心理清楚得很,我当初的选择就是我当时最想选的。别说咱们成功了,就算咱们没成功,重来一次,我也会一样会选你。”
洛清夷眨眨大眼睛,双臂交叉挡在胸前,试探问:“你知道我是喜欢男人的吧?”
丝丝感动的氛围瞬间破功,施静妍气得伸手要打。
*
琼珍阁最大的雅间,施静妍对着西洋钟的镜面摸摸自己的脸,感慨道:“我娘催我寻个心仪的人成婚,也不无道理。我都我都二十二岁了。再不找个男人,我就老了。”
雁鸣正给洛清夷倒着茶,闻言诧异道,“怎么突然间都想找男人了?”
芮紫推门刚好听见,扭着腰肢带来一阵香风:“还谁想找男人?正好我前几日刚认识个俊俏的小郎君,才刚及冠,嫩得能掐出水来!我实在下不去手,介绍给你们啊?”
大瀚朝人均寿命不过五十多岁,女子十六岁及笄、男子十六岁及冠,便可嫁娶成婚。而且这个这里对年龄差十分包容,双方差个十几二十岁也算很常见。
但施静妍还是果断拒绝,“你那眼光,竟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粉面小生,我才瞧不上!”
郁檀随后进入,径直朝着施静妍走去,口中打趣:“唷,这不是施大把头嘛,久仰久仰啊!”
两年前,施把头催施静妍回鄂州相亲成婚。
可她早已不是年少时期,只能被动听从家中安排的小姑娘了。她跟随洛清夷从无到有,一步步建立起华夏集团。在这个目标是“改变世界”的团队内,她是次于洛清夷的重要存在。
但施静妍还是回了趟家,本是想声明放弃继承施家,以后婚事也由自己做主,无需家里安排。却不知父亲是搭错了哪根筋,亦或是看到她的能力今非昔比,再或是为了将她留在鄂州,总之,竟是直接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她。
“洛家鄂州话事人”的位置是她少时梦想,可如今对她早已没了吸引力。
施静妍坦然接了,转头交给弟弟和妹妹代为打理。她继而折返,再次回到洛清夷身边,操持着天宫造物的工厂和团队,接洽与外邦商人的合作。
面对郁檀的打趣,施静妍回敬:“郁厂长的大名,施某也是如雷贯耳。”
二人含笑面对而立,蓦地双双红了眼睛,拥抱住对方。
“好久不见。”
当初郁檀本打算跳河寻短见,恰巧碰到被父母逼到跳河的雁鸣,一时全然忘了自己,扎进水中去救雁鸣。
奈何她自己游泳技术也不佳,俩人一同被冲出数里,被前往京郊工厂的洛清夷所救。得知二人情况,洛清夷便把人交给施静妍,留在工厂做工了。
郁檀是典型的富户千金爱上穷书生,受到家中阻挠,她毅然与真爱远走他乡。
婚后日子虽比不上家里,但也算丰衣足食。奈何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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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抗风险能力太弱,郁檀生了个病弱的孩子,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
屋漏偏逢连夜雨,夫婿为多赚些钱累病,郁檀无奈往家里去信求助,却只得到“断绝关系”的文书。她先后丧夫丧子,又无家可归,万念俱灰之下才想投河自尽。
郁檀能力不弱,很快被施静妍培养成左膀右臂,而后华锦纺织建厂,施静妍难以兼顾,便向洛清夷推举了郁檀。
洛清夷觉得她有学识、有魄力,而且品性着实不错,都要寻短见了还想着救人,于是决定让她负责华锦。
六年时间,纺织厂稳步有序地开到了第六家厂,除了七大布商布局围剿的岔子外,发展可堪称顺利。这些离不了郁檀全心全意、没日没夜地投入其中,一年到头在各个纺织厂里巡察处理事务,期间没回过京都一次。
雁鸣认真实诚,性子有点轴,两年后被安排到洛清夷身边,成了雁管事儿。
其他人先前就与郁檀见过了,但施静妍昨日刚到京都,所以二人方才见面。
感人的气氛再次被洛清夷一句话破功。
“啧,咱们这么牛X的一群女人,怎么会缺男人呢?”
芮紫摇着手指头否认:“哎,我可不缺啊!我那六个相好,排都排不过来呢!”
“可闭嘴吧你!”施静妍啐她,“东家比你小了十岁呢,也不怕把她教坏了!”
芮紫不服气,翻个白眼:“你还真当她是个孩子啊?”
洛清夷没搭茬,掰着手指头细数:“咱们这群人里,郁檀三十四,芮紫二十七,静妍二十二,雁鸣十九,除了我表姐成家生子了,就没一个想正经成家过日子的吗?”
“我哪有空。”郁檀拿出洛清夷昨日给她送去的谈判草稿,“我得再看一遍,免得待会吵忘了。”
芮紫忍俊不禁:“瞧瞧,这就叫臭味相投!能跟你这丫头凑到一起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话题直接转到七大布商身上,几人探讨着对方的目的和可能提出的合作方式,商量应对之法。
最终方案确定下来,施静妍问洛清夷:“姑娘真想帮孙卉?”
“勇气是一种很稀缺的品质。”
洛清夷想了想说:“生活是有惯性的。其实很多人都活得不痛快,也会想要改变,但未知的恐惧通常都能压倒现实的痛苦,大家就只好顺着惯性继续往前,不敢跳出泥潭。”
她环顾几人,“你们都是有这份勇气的,孙卉也有,所以我愿意给她一次机会。至于她有没有胆子迈出这一步,还要看她自己。”
郁檀感叹:“姑娘果真大度。”
“我洛清夷又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洛清夷一派理直气壮,“她一个孙家不受宠的女儿,半点话语权都没有,我还能迁怒到她身上不成?”
芮紫直白戳穿她:“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就是想利用她从内部瓦解七大布商?”
“为何不呢?”洛清夷晃晃脑袋,“这是家族企业的通病,要么成为掌权人,要么被边缘化。能把孙卉这种被边缘化的人笼络到咱们阵营,何乐而不为呢?”
芮紫学着她的样子晃晃脑袋,夹着嗓子重复道:“我洛清夷又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
11. 谈判
人很快就来了。
七大布商各自派了代表,五男两女。孙家没让孙纲出面,是个中年男人,孙卉小心谨慎地跟在其后。
一行人先“久等久等”,客套恭维一番。
郁檀按洛清夷交代的,没给对方一点好脸。
这个不需要装,本来也给不出。
那小半年时间,大家都愁云惨淡的,眼看多年心血即将毁之一旦,多少人以泪洗面。此刻堪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半分笑脸都挤不出。
郁檀、芮紫爱理不理的,七大布商也下不来脸去贴冷屁股,便将目光转到洛清夷和施静妍身上。
洛清夷保持着一贯的闲适姿态,向众人介绍施静妍:“这位是鄂州施家主君,是我们洛家在鄂州的把头。”
几人一通恭维,无非是夸施静妍年轻有为之类的。
桌上有空位,但孙卉根本没敢上桌,而是像跟着主子出行的侍女,自行坐在孙家代表斜后方了。
洛清夷眼睛落到孙卉身上,悠悠然道:“孙姑娘可真是个锲而不舍的性子,竟托到了施女君身上。我与施姐姐少年相识,原本就打算今日与郁厂长和芮大掌柜见面的,今日也是托了施姐姐的福。”
她说完这话,那几人才想起孙卉似的,“这孩子,怎得坐后面了?快坐上来!”
孙卉受宠若惊,感激地看了洛清夷一眼,落座在施静妍旁边。
方入座,又听孙家代表对众人表达歉意:“见笑了。侄女年纪尚轻,不曾经事,闹出笑话了。”
孙卉又羞惭地垂下头。
几番转圜过后,气氛缓和了些,双方终于开始交涉。
即便洛清夷料到了七大布商不会太放低身段,却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高高在上,竟然提出邀华锦加入,成为第八家布商,放言除他们各自的地盘外,其余区域都“归”华锦。
与之相应的条件,是要求华锦提高布匹价格,不能“恶意”压价,做出“扰乱市场”的行为。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想笑。
那些地盘他们从前没占,就是因为那些区域人口稀少,且不适宜种植棉花。把没人要的地盘扔出来像打发流浪狗一样,还要当成一种恩赐,要华锦感恩戴德?简直可笑至极!
孙卉显然意识到这点,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了。
“诸位莫不要太荒谬!”
郁檀没等洛清夷示意,就直接翻了脸,“今日可是你们周折辗转求我们华锦见面!若非洛大姑娘,你们岂会有资格与我华锦坐在一张桌上对话?!”
一别六年,郁檀的气势令人刮目相看。
洛清夷此前再三叮嘱让她张狂点,此刻看来,着实多虑了。不愧是掌管数个上千人工厂的负责人,面对一群老奸巨猾的豪族,半点也不怯场。
七人分工明确,唱红脸的先开口:“郁厂长何须动怒?我们千里迢迢来京,请洛姑娘促成此次会面,相信你能看到我们这份诚意。我们是诚心邀请华锦,大家和睦相处,有钱一起赚钱嘛!”
“对呀郁厂长!盘子就这么大,一匹布你卖五十铜,你只赚十铜,你卖一百铜,你便赚六十铜,是否是这个理?一年辛苦忙活到头,最后落袋的都是那些钱,图个什么呢?”
“诸位着实把华锦看扁了。”
郁檀冷笑一声,问:“几位大抵不曾注意过,那些挑货郎或是码头上的搬货工,干活时都不穿上衣,只在脖子上搭一条汗巾。诸位可知为何?”
话题莫名被扯偏,七人互视一眼,均感困惑。
有人蹙眉应道:“出汗热呗!那些个粗鄙之人,自是没什么廉耻心的。”
这个回答郁檀并不惊讶。她仍在笑,只是笑里带苦:“那条汗巾只用来擦汗。他们不会把那条汗巾垫在肩膀上,隔着扁担和货物。因为肩膀是皮肉,磨破几次就能长出茧子,但布磨破了,就需要再买一块。衣服,更如是。”
她的傻书生平日在书院教书,为了给孩子治病,利用闲暇时间跑到码头上去搬货,学着别人想把肩膀练出茧子,不料创口感染,人就这么没了。
短暂的安静时间,郁檀依旧没能在对方脸上看到希望的反馈。
她闭眼一息重新睁开,兀自继续道:“我家老板说,衣食丰足者,才有闲暇论雅俗、谈廉耻;温饱都成问题的人,心里装着的不过是下一餐饭、明日的衣。”
她微微昂起脖颈,像演讲台上的热血追梦人,激昂发声。
“我们华锦,是要让布匹不再成为寻常百姓的负担!”
“我们要让人人都能穿得起衣裳、用得起汗巾!”
“我们要让穷苦人家,无需用碎布头拼成罩子、往里塞芦花做被子!”
“我们老板,心里装着的天下百姓,又岂会为些许钱财与尔等同流合污!”
郁檀说的慷慨澎湃、大义凛然,愣是让对面这群/奸商有了一时半刻的汗颜。
洛清夷更是汗颜到拿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无私和大爱,纯粹是把自己架上高台下不去了。
处境居于弱势时,如何笼络住人心?用理想,用大义,用家国社稷,用天下黎民。
这是洛清夷从王允泓身上学到的,再揉进前世学会的画饼和洗脑,堪称无往不利。
但缺点也很明显。
王允泓那厮都是大空话,反正家国社稷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到的,但她这边做出的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一群理想主义者在后面眼巴巴看着,她就算再不舍得、再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维持人设光环,忍痛卖低价。
所以如此称颂,她着实受之有愧。
郁檀的话难听,唱白脸的就跳出来了。
“郁厂长可莫要把话说绝了!”
对方拍桌子叫嚣,“我们此来示好,是为寻求和睦共处,可不是我们怕了你!”
“上次的教训,可叫我长了好大的记性!”
郁檀向前倾身,话语满是挑衅:“诸位不妨再故技重施试试看。我华锦就算从今日起一朵棉花都不进,也足够支撑整年的出货量!咱们倒是再来拼一拼,看看是谁先撑不住。”
这话有点吹牛,但主要是涤纶出货量最大,所以是合成纤维给她的底气。
“哈哈哈!”
郁檀狂妄大笑,站起身,双手支在桌子上,“各位还以为,你们是华锦的对手?”
“一个昼夜,华锦能产出上万匹布。”
她伸出一根手指,目光挨个扫视过去,语气轻蔑又嚣张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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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
“你们,拿什么跟我斗?”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七大布商或震惊、或怀疑,但气势上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没人再敢吭一声。
该放的狂言都放出去了,洛清夷适时轻咳一声,缓和道:“各位都消消气!雁鸣,快给诸位再添些茶水。”
雁鸣领会,叫外面送了新的茶水,边给众人倒水边说:“这是我们琼珍阁新出的香柠蜜茶,清热降火,提神醒脑,您尝尝看。”
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次缓和。
洛清夷摇着团扇说和:“郁厂长莫要嫌我多话。这生意、合作就是要谈的嘛!人家提了条件,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也可以提嘛!这生意总是要有来有往的,不能一下把话说绝,你说对吧?”
她转而又对七大布商道:“各位都是长辈,我一个尚未涉世的姑娘家,在你们面前开口未免托大了。但咱们先前确实与华锦闹出些龃龉,今日能坐在一起,也是主动想寻个契机修复关系。那咱们有话不妨好好说嘛,各位说是不是?”
“是是是,洛大姑娘说得对。”
她为双方递出台阶,谈判重新开启。
这次由华锦掌握主动权,芮紫将提前准备好的文件发放给七大布商,给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的孙卉也发了一份。
郁檀并不多说,只道:“华锦从未想过与各位成为对手,若非你们出手狠绝,兴许双方早就洽谈合作了。这便是华锦想要的诚意,上面的数额,想必各位明白缘由。能给出诚意,咱们便谈;若不能,各位便请回吧!”
那纸上的金额,分明就是七大布商围剿华锦那次,从中牟取的巨利。上面清楚地说明,华锦会按他们的售价给出布匹,直到弥补上那个金额,才会以应有的售价供货。
文件上也说明,华锦不强制干涉经销商的售价,但会给出建议售价。倘若为牟利一味抬高售价,致使客户流失去其他区域购进货物,华锦也不负责。
七大布商看文件的间隙,芮紫又递给施静妍一份文件,故意强调道:“施女君是洛姑娘朋友,这是华锦和天工阁对朋友的诚意。施女君看看,若满意,随时可签下契书。”
孙卉惊讶,“施姐姐也打算涉足布行?”
施静妍温和一笑:“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但把头只有一个。我身为家主又是长姐,总要为弟弟妹妹们谋些事做,免得闲着生出乱子。”
众所周知,洛家是做资源产业的,只掌握源头。
每个地区不一样,如鄂州地区主要是粮食、水产、畜牧占大头,所以洛家在鄂州的产业大都是土地农田和水域。洛家虽不做零售,街上的铺子也不见洛家,但像鄂州地区的下游产业,不管是畜牧、酿酒、榨油之类,多多少少都与洛家产业有关系。
施家代为打理鄂州产业,自然也不大涉足零售。但今日施静妍这一举动,令七大布商警铃大作。
从前大瀚的纺织业几乎被他们把控,由产到销一条龙,划分区域相安无事多年,稳稳当当地吃着这碗饭。偶有一些小门小户分些残羹,也成不了气候。
而今凭空冒出个华锦,每年以成倍数量开始出货,更将销售完全放出去,让原本那些难以入行的家族轻易就能跻身行业。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12. 结交
给了对方几息消化的时间,施静妍又补充道:“而且华老板不仅有布啊。”
她转了下桌上的木质转盘,示意说:“就像这餐桌转盘用的轴承,我们宜州的车马行都托我打听如何订货呢!”
施静妍说着朝孙卉倾身,像说私房话般将音量压低:“我上月见过一位胡商,听闻华老板产业做得极大,遍布诸国呢!所以我才想趁此次来京赶紧谈下合作,趁着华老板初到大瀚没几年,赶紧搭上关系,否则日后做大,只怕就轮不上我来分一杯羹了。”
一席话,说得对面七人脸色五彩斑斓的。
似乎他们精心策划一通布局,人家只当被上蹿下跳的猴子抓了一把,虽然破了点财,但压根儿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洛清夷陪着聊了几句,说了些个“眼热也想凑个热闹”之类的话,而后张罗要开席。
谁料那一行人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脸黑的直接拂袖而去,尚能维持体面的,声称兹事体大做不得主,要赶紧回去与家中商量,也告辞离去。
洛清夷出言挽留孙卉:“孙姑娘若无旁的要紧事,不如留下一起用饭吧!你与施姐姐多年未见,都没好好聊一聊呢!”
孙家代表随手将孙卉推出来,连句交代的话都没说,把人扔下就走了。
孙卉先前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双方吵得难听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此刻被一行人独自留下,她更加难以自处,面对郁檀和芮紫的目光,努力牵出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施静妍假称去方便,让孙卉相陪,孙卉如蒙大赦,忙不迭跟去。
来到无人处,施静妍一脸心疼地拍拍她:“孙妹妹还没发现吗?就算你付出再多代价,也只能换来家里片刻的重视,甚至对你尽心竭力搏来的机会毫不珍惜,更不在乎你此刻要如何自处。”
一句话孙卉就绷不住了,泪珠子唰唰掉。
施静妍也不打扰,任由孙卉哭了一通后,才幽幽地问:“若你有机会能像我一样,你可愿意?”
*
再次回到雅间门口,孙卉停住脚步。
施静妍问:“怎么?打退堂鼓了?”
孙卉一脸沮丧,担忧道:“我只怕不能成行。我一无所有,她们为何要帮我?”
施静妍宽慰地笑笑:“记住我说的,你的机会在洛大姑娘身上。她很欣赏你这性子,否则也不会帮你安排这次会面。只要她肯再帮你一次,此事大抵便能成。”
孙卉重重点头,深吸口气,推开房门。
席面已经呈上,但几人尚未动筷子。
洛清夷看到孙卉微肿带红的双眼,又见施静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笑吟吟招待道:“怎得去了这么久?快来尝尝,这道红米肠要趁热吃,若凉了,口感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众人开始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孙卉对吃饭明显心不在焉,一直紧盯施静妍与洛清夷的对话。
她及时抓住施静妍给她递话的契机,立即端起茶杯来到洛清夷身边,鼓足勇气道:“今日还要多谢洛姑娘帮忙。姑娘仗义直爽,融通四海,孙卉仰慕至极。虽自知身份卑微,却也想厚着脸皮攀交一二,望姑娘不弃。”
她捧着茶杯躬下身,姿态放得十足卑微。
但洛清夷好整以暇坐得极稳,只转动美目挪向她:“孙姑娘,我洛清夷,从不交无用的朋友。”
那话语几乎锤弯了孙卉的脊梁,幸而施静妍从旁转圜:“大姑娘,孙妹妹方才在外同我说,她对七大布商与华锦的合作十分看好,很想从中促成呢!”
“哦?”洛清夷展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要如何促成?”
孙卉言辞诚恳道:“到京都这月余间,我见识到这里的日新月异,郁厂长今日的话更是振聋发聩。长辈迂腐,排斥与华锦合作,我却极其期待能得到这个机会。”
她极力展示着自己的优势:“我虽一无所有,但孙家做布行上百年,从棉花种植、养蚕吐丝,到纺线、织布,再到布庄生意和成衣制作,我全部熟知。若洛大姑娘肯为我作保,我愿代替孙家拿下华锦在宜州的经销权!”
洛清夷拿着茶杯在手里转着,轻飘飘道:“孙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两家旧怨如此之深,指望我一句话就想消弭于而,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我并非此意。”
孙卉拿起先前的文件,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愿签下契书,请洛姑娘作保,华锦想要的诚意,我来背负。”
她看向郁檀和芮紫,诚恳恭敬道:“若二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七大布商欠华锦的,我来赔。”
这是预先完全没料到的。
洛清夷原本猜,孙卉想求她作保的第一批货的本金,没想到这丫头真有魄力,竟肯背下七家算计华锦的牟利。这是华锦提出的条件,如此一来,只要她肯作保,那华锦便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郁檀和芮紫显然也没料到,面色犹豫,看向洛清夷。
一片肃静中,孙卉喘息加快,心情太过紧张以至于她呼吸不畅,像刑场上的犯人在等待铡刀落下的那一刻。
就在她快要窒息时,洛清夷忽然站起身,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孙姑娘好胆识!你这朋友,我交了!”
两只茶杯撞到一起,发出“叮”一声脆响,唤回孙卉的神智。
眼泪忽然就奔涌而出,明明该笑的,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
洛清夷拿出帕子按在她脸上,揶揄打趣:“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你想跟我结交的吗?摆出这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倒像是我强迫了你一般!”
孙卉破涕为笑,大着胆子抱住洛清夷,哽咽道:“谢谢洛姑娘……真的很谢谢你……”
孙卉愿为七大家族背负赔偿,又有洛清夷作保,郁檀“顺水推舟”同意合作,双方当场签下契书。
然而这对孙卉来说,只是迈过第一大难关而已。
洛清夷有心提点,便问:“这么一大笔债在身,你要如何开始?第一批货你拿什么进?”
孙卉迟疑片刻看向她,洛清夷立马不乐意了:“哎你什么意思?逮着一只羊就往死里薅毛啊?”
孙卉忍俊不禁,忐忑的心情又缓和一些,解释道:“我与施姐姐说好,向她借一笔款。只是前期拿货量不够大,销量短时间也不好估出来,还望郁厂长能多给我一段时间。”
郁檀正要答应,洛清夷先一步说:“其实,你未必会是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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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独斗的局面。”
她提醒道:“每家都会有不被看重的家族子女,从小足够努力奋进,却仍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成为继承人。他们未必不是你的同路人。找到另外六家的张卉、李卉、刘卉、赵卉,还用得着发愁销量吗?”
孙卉眼睛瞬间就亮了。
施静妍也赞同点头,“老一辈人故步自封,习惯以老旧方式据守一方,只肯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折腾。但年轻人会更有野心,敢于尝试创新、接受改变,兴许有不少人正渴望着这个契机呢!而你,就是给他们带去希望的人。”
孙卉呼吸再次发紧,“我,我行吗?”
“不行也得行!”洛清夷嗔她,“你身上背上了这么大笔债呢!没有不行一说,必须行!”
郁檀补充道:“孙姑娘背负的是七家全部的债,所以华锦认的是你孙卉。往后这七家中有任何人想与华锦合作,华锦都不会再接待。”
孙卉又想哭了。
郁厂长的承诺意味着,七家只能通过她拿货,那这笔债就不再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数字,而是指日可待的目标。只要她能运作好,孙家将改天换地!
芮紫拿起茶杯提议:“虽旧怨未消,但添了新友,咱们举杯庆贺一下吧?”
洛清夷举杯朝孙卉示意:“祝你们双方合作顺利,祝孙姑娘得偿所愿。”
*
连续三天睡到日上三竿,洛清夷神清气爽。
岂料吃早饭的时候,管家刘湛来笑呵呵来报:“大姑娘,主君来信说已经启程了,约莫不到半月功夫便能到了。”
嘴里的饭瞬间不香了。
洛清夷囫囵吞下口中的食物,满面惊喜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快吩咐下去,上上下下好好打扫修整一番,迎接爹爹归家!”
洛家自前朝便世代从商,大瀚立国两百余年,洛家凭借诚信仁善,成为众所周知的儒商之家,生意也越做越大。
洛千霆更是走运。
彼时尚是景王的皇帝陪王妃回乡省亲,途中遭遇水患被困,被前去赈灾的洛千霆所救,二人自此结识。
景王当时只是个闲散王爷,原是无缘储位的。奈何最可能登位的两位硬生生斗死了彼此,这才让景王捡个大漏儿。
那时储位之争其中一方还勾结了外敌鞑靼,大开国门放敌军入城,闹得天下大乱,皇室威信扫地。
瀚景帝登基时,堪称内忧外患。
洛家世代儒商,名望极高,底蕴深厚,洛千霆二十岁便坐上大瀚商会总会长的位置,才智德行无不令人折服。所以瀚景帝找上洛千霆,希望能得他相助,尽快安抚住民心。
洛千霆不负期待。对内,与户部配合制定出一系列减税惠民政策,大力扶持商人,再将税收压力转嫁给商贾,稳定经济,迅速安抚住百姓;对鞑靼,又以经济制裁的方式削弱其实力,迫其收起野心。
江山安定,瀚景帝感念洛千霆忠义,册封其为“恭王”,使他成为大瀚除几位开国元勋外首位异姓王,并获准主持随军贸易、盐、煤铁矿、边疆贸易等皇家严格管控的产业。
至此,洛家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瀚第一商贾,洛千霆简在帝心,大瀚商会总会长之位更加无可撼动。
13. 缺憾
吃完饭,洛清夷在洛府巡视一番。
洛府占地近九十亩,是一座三路五进的超大宅院,洛清夷、洛清衍及客院所在的是西路,中路就是嘉实殿连同后面的一列屋殿,东路是洛千霆和继母的住所和书房。
花园更是占洛府总面积近半,造出山峦起伏之势,最高点足有三层楼高,山顶设有望月亭,下方游廊水榭,一步一景。
所有房屋均有游廊相连,即便下雨出屋也不会淋湿衣裳。
洛清夷在游廊上穿梭,一路挑拣着明显发旧的地方指出,侍女素弦默默记下,稍后通知工匠修缮。来到花园里的菜园和果林,她又叮嘱他们估算好时间,务必要让父亲回府时吃上喜欢的鲜蔬。途径湖边时,还不忘叮嘱及时摘掉湖中枯黄的荷叶,免得碍了父亲的眼。
洛千霆常年在外行商,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上两三个月。
每次他回家,洛清夷都要刻意“表演”一番,让全府上下都知道她对父亲多么孝顺、多么重视。待洛千霆归家后,这些“体贴、孝顺”的夸赞,自会无孔不入地传进他的耳朵。
四处“留痕”完毕,洛清夷才登上马车:“去凌霄阁。”
*
其实,在洛清夷对洛千霆这个爹,也是有过几天好感的。
洛千霆在永安镇认出她的时候,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泣不成声。洛清夷前世今生都鲜少流泪,硬是被他那副模样感动得哇哇大哭,用小小的胳膊抱紧他的腰,嚎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前世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丢在山村做留守儿童,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一年才能见他们一面。后来爸妈又生了个弟弟,却一直带在身边。
九岁那年,爸妈要去讨薪,把弟弟放回老家小住一个月。谁料突然爆发山洪,泥石流把房子冲垮了,她和弟弟一起被埋在里面。
弟弟死于失温,她侥幸活了下来。
不曾想,这竟成了她一生的“罪”。
自此,她连过年都见不到爸妈了。那次放学回到家,看到奶奶对着米面粮油之类一堆东西叹气,她满屋寻了一圈也没找到爸妈的身影,才彻底明白爸妈是不想见到她。
奶奶过世时她还不到十五,爸妈处理完后事,只留下四百块钱,说她大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就这样,她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去打工了。
年龄不够,她先进了个私人制衣的小作坊。在黑心老板的压榨和克扣下,不仅熟练使用缝纫机,还掌握了缝纫机的结构和修理,之后她和小姐妹们再也不用隔三差五被老板扣钱修缝纫机了。
干到满十六岁,她毅然进入纺织厂,做了一名纺织女工。本以为纺织厂有社保,她会在那干一辈子,安安稳稳到退休。不过两年时间,听闻隔壁新开的汽车组装厂工资更高,她转头就跳了槽。
在汽车组装厂,她见识到许多精密组件,那小小的减震器,配合一根弹簧,就能减缓那么大一辆车的颠簸。她突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厂妹,永远靠重复性的体力劳动去赚钱。
她斗志昂扬,揣着攒下的积蓄来到大城市,结果又被现实狠狠泼了盆冰水。
没学历没本事,她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在饭店端了两个月的盘子,她盯上街对面的一家烘焙店。那家店总是飘出奶乎乎的香味儿,光是闻一闻,都想象出那种在舌尖上化开的香甜。
于是在厨师栽赃她弄坏了餐桌转盘配件,以此为由朝她伸出咸猪手时,她果断打回去。虽然打输受了伤,但拿到了两万块赔偿金。
她立即换了家蛋糕店做小学徒,想象着能做出一个个美貌香甜的蛋糕,给人带去快乐和幸福。然而等待她的只有刷不完的工具、模具、烤盘,每天各种洗刷擦,一点也不比服务员轻松,而且工资少得可怜。
唯一的好处是,卖不完的甜品有机会能进她的肚子。
她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得知自考大专不受学历限制,她立即买了教材开始啃。
从网上看教程时,她偶然接触到短视频行业,看到一个刚成立的小工作室在招实习生。她将正在自考的学校“提前”写在简历上,谎称自己是大专学历。
小工作室刚起步,面试就简单问了几句,完全没有审查。
她顺利入职,边学边干,没日没夜到几乎住在工作室里。从笨拙地学习制定脚本、协调拍摄、剪辑等等,只要能学到东西,任何工作她都愿意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与转正、涨薪同时而来的,是她顺利考下的专科学历。
踩在新兴行业的风口上,只有几个人的小工作室在短短五年间迅速成长、崛起,成为小有名气的文化传媒公司。而元老级别的她,已经成为运营部总监,负责策划、推广、渠道资源整合等事务。
与此同时,她还顺利考下新闻传播学本科,并继续研读管理学,想要拿下硕士学位。
而她的薪资,也从最初的三千五,涨到后来的年薪六十万,年终奖另计。
穿越到异世,变成个五岁小女娃,她并不害怕。不过是重玩一次,她有经验,比起前世的孤单,这一次还有韩奕陪伴,她有十足的信心能把日子过好。
但洛千霆的模样还是唤起了她对父母的期待,若这一世能得一双好父母,也算弥补了前世的缺憾。
回到洛家之前,洛千霆堪称对她百依百顺。她哭一哭、闹一闹,轻易就将困扰施静妍的婚约成功退掉。她以为,她终于能拥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一双明事理又疼爱她的父母了。
唉……
*
马车来到永宁坊,突然猛地一停。
洛清夷在车里一晃,隔着薄纱帘见随行侍卫们走上前去。
这八名侍卫、一名车夫,都是洛千霆派来保护她的。只要她离开洛府,不论去哪他们都会随行左右,名为“保护”,亦为“监视”。
洛府也一样。
她曾发脾气砸碎过一套汝瓷茶盏,碎片还没收拾走,一套新的汝瓷茶具便送来了。
她不知道这算“威胁”还是“警告”,但她的确恐惧了。一举一动、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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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都有人盯着,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好像不穿衣服生活在聚光灯下,着实令人窒息。
她试过很多法子想收买洛府的人。
侍女、侍卫们兢兢业业、无微不至地侍奉她,看似无人忤逆她半句,可一旦涉及洛千霆,可他们就像被下了蛊一样,半点背叛的心思都没有。
三年前,她故意与两名侍卫闹了口角,借机要求刘管家给她换些合眼缘的侍卫。她从刘管家带来的人中挑选了两个最年轻的,又经过一年的观察,再经一年的试探,终于成功策反年龄最小、但天真的穿云。
至此,偌大洛府,才总算有了一个她的自己人。
车外几声吵嚷后归于平静,穿云来到车窗前禀报:“无妨姑娘。又是年轻书生想攀附姑娘,来扑马车的。”
洛清夷就笑:“多亏郑叔赶车技术好,否则这些人光是碰瓷,都要赔出去不少银钱呢!”
车夫老郑憨厚一笑:“大姑娘谬赞,应该的。”
洛清夷笑容消失转向窗外,高高耸立的凌霄阁强势闯入视线。
那楼高足有四层高,朱漆为柱,檐角飞翘,远远望去,犹如天上宫阙跌落凡尘,在这人间最繁华处生了根。
凌霄阁上午不开业,晌午过后才开始迎客,傍晚逐渐热闹,入夜达到喧闹巅峰。
洛清夷从侧门进入,一行人未做停留,穿过九曲回廊,经过花园,来到花园角落一处安静的小院前。
两名凌霄阁护院躬身行礼:“洛姑娘,阁主在里面。”
话音方落,张婉婉便开门迎出来,声音温软亲昵:“姑娘来了。”
美人秋水为神玉为骨,雾鬓云鬟,冰肌雪腕。
那是怎样玉洁冰清的人儿,轻纱白衣罩身,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叫人连多看两眼都会觉得冒犯。
张婉婉挽了洛清夷的胳膊进院,关好屋门,将所有目光隔绝在外。
侍卫们素来知晓洛清夷的习惯,不敢入院打扰她与美人相会,径自转去一旁的厢房休息等候。
传言洛家千金流连风月,贪恋美色,男女不忌。而与她传出有磨镜之好的人,便是京都第一美人张婉婉。
西间的书房内,张婉婉接过洛清夷拔下的步摇,放在书案上的匣子里。
小泥炉上滚着热水,她往茶壶里续了一些,探探温度适宜,倒出汤色清浅的茶汤,端起来递过去。
“瞧你这神色,似是不大高兴?”
洛清夷正翻看着书案上的账册,随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刘管家说,我爹再有不到半月就回来了。”
她没在这话题上多做停留,指着账册问:“静砚的流水连续两月下降,这月直接降了一成,怎么回事?”
“正打算要同你说。”张婉婉道,“我调查过了,是咱们前几个月捧起来的一位画师,应是不想给静砚抽成,故而偷偷引导着客人私下交易。其他人见咱们没管,便开始有样学样,都开始学着私下交易。”
她又续了杯茶递给洛清夷,问:“是否要抓他们送官,以儆效尤?”
14. 秘密
凌霄阁前身名唤思梦阁,是座纯粹的青楼,张婉婉舞姿出众,是楼里小有名气的清倌。
任何时代都一样,若空有美貌,却无自保之力,那美貌便成了祸端。
有权贵看上张婉婉,老鸨子识趣,便给她下了迷药。幸而张婉婉谨慎,在失去意识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逃出楼,被路过的洛清夷撞上。
张婉婉昏迷之前说了句什么,洛清夷没听清。
但她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觉得老鸨子穿金戴银,吆五喝六的,忽然感觉还是娱乐场所赚钱,顿时想分一杯羹。
她前世做过运营总监,对博人眼球的炒作和煽动舆论很有一套。
没两日,张婉婉带着京都城最厉害的六名名状师,用一纸状书将思梦阁老鸨告上公堂。
洛清夷请来的“讼棍”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证物迷药在思梦阁里无法取证,老鸨也肯定早就把痕迹清理干净了。证据不足,只有证人,他们便找了楼里其他被同样方式坑害的男男女女,获取证言,掀动舆论。
思梦阁逼良为娼一事惹得满城轰动,他们喧嚷着“律法不容,天理更难容”,成功掀起民情激愤。
能在京都城开青楼妓馆,背后之人定然非富即贵。奈何此事闹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愣是让老鸨背后的权贵不敢出手干预了。
最终,京都府衙迫于压力,让思梦阁在几个朝夕间就坐实逼良为倡的罪行,将老鸨重判,思梦阁也就此被封。
洛清夷顺势“造神”,“名伶张婉婉勇斗恶老鸨”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无数文人墨客竞相挥洒笔墨,不吝溢美之词,称其“无惧权贵,傲雪凌霜”,生生将其捧成“京都第一美人”。
大瀚朝百姓极注重声誉,思梦阁臭名远扬,人人避之不及,连带商铺地契的转售价格都低了好几成。
洛清夷一通折腾,将思梦阁折价拿下。
相隔三个月,这座四层高楼便改名易主,挂上“凌霄阁”的牌匾,以瓦舍的全新面貌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张婉婉摇身一变成为凌霄阁之主,对外宣告凌霄阁是纯粹的瓦舍,楼中伶人艺者禁止卖俏行奸,只靠卖艺为生。
大瀚朝倡伎行业是合法的,但随着世道安稳,经济发展速度加快,百姓鲜少再陷入需要出卖身体交易才能活命的窘境,故而伎子们不论男女,终究会被人看轻。
而张婉婉此举,相当于楚河分界,将卖艺与卖身的伶人艺者彻底化为两种,算是开创先河。
五年时间,她严苛守规,凡想凭借出众技艺来赚钱的,凌霄阁一概欢迎;但凡动了歪心思出卖肉身的,凌霄阁亦毫不留情“解约”,并需要对方赔付高额违约金。
此举为凌霄阁吸引了大瀚乃至番邦异国的顶尖艺人,赢得无数纯粹艺者的崇敬与感激。
两年前,凌霄阁又大刀阔斧,买下临近的几座宅院与凌霄阁打通相连,将中间宽阔的空场挖池蓄水种上荷花。
自此,凌霄阁后园挂匾“静砚”,作为专为文人墨客提供的场所,收费对外开放,供名流雅士们酣畅挥墨,以文会友,以书画觅知音,品茗对弈,消遣放松。
除此之外,静砚还会定期为文人办书法展、画展,同时对外出售他们的作品。
静砚收场地费、茶水、点心、笔墨纸砚和佣金抽成,收入数额非常可观。许多善书画的穷书生都因静砚有了名气,日子不再捉襟见肘,更加感激张婉婉。
而今,凌霄阁虽是京都城最大、最豪华的销金窟,却也吸引文人雅士无数。张婉婉名利双收,彻底跻身京都名流。
鲜少有人知晓,洛清夷才是凌霄阁背后真正的主人。就连成日跟着她的洛府侍卫,也只当她是贪恋美色的纨绔;而楼里的艺人,也权当她是个出手阔绰的豪客。
然而事实上,这里不过是洛清夷掩人耳目的一处“办公地点”罢了。
至于那磨镜之好的传言,不过是因为“第一美人”的名号给张婉婉惹来不少麻烦,有“洛家千金”的名号罩着,便无人再敢冒犯。
洛清夷设立静砚的初衷,是为笼络寒门学子和有志之士,想在官场为自己培植些势力。两年间,她已经帮数名学子步入官场,虽都是些末流小官,但如此广撒网,总归会有成器的人。
她并不指望静砚能赚多少钱,所以对于签约捧起的文人“跳单”问题,她也不想以报官来解决问题。
“虽有合约,但这种事只怕不好抓,而且治标不治本。即便闹上公堂,恐还会被人说是凌霄阁仗势欺人,日后私下交易时更加小心些罢了。”
张婉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静砚捧他们的字画,又提供场所让他们展示,他们却绕过静砚私下交易。长此以往,这股不正之气只怕会愈演愈烈,往后咱们的人员场地花销都要折损进去。”
洛清夷稍作思量说:“人品不好的直接解约便是,没必要撕破脸。咱们所用笔墨、纸张都是上佳的,适宜裱挂。那些算计抽成的人定然会算计成本,自己做书画时肯定会用便宜货,早晚坏了名声。到时咱们再借机宣扬一波,客人们自会知晓静砚的好处。”
张婉婉担忧:“终止合约、将人排除在外倒是简单,可这期间的书画交易会怕是会锐减。”
洛清夷对此持乐观态度:“当今陛下看重士族子弟,寒门有才之人难以出头。静砚这么多寒门书生眼巴巴等机会呢,想捧几个人还不容易?我让雁鸣帮你操持一场诗词书画比赛,报社那边会配合你宣传造势,多少空缺都能补上。”
张婉婉忧虑顿消,松口气说:“那我这便着手策划。”
洛清夷又叮嘱她:“趁此机会再多添些备选,每种风格都多留几个人。有竞争他们才不会懈怠,自以为是去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张婉婉自是认同,转而笑说:“我以为,你定是要狠狠折腾他们一通,扒下层皮才能解气。不曾想,你竟比我还要宽宏些。”
洛清夷一时竟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了。
她从来都不是宽宏的人,甚至堪称睚眦必报,她只是对“穷”这个字深有会罢了。
那是一种会渗进骨头缝的病,能让自卑从眼神和每一个毛孔中不断散发出来,在每一次需要掏腰包时在脑子里精确计算,多花一点都感觉自己亏大发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穷远算不上恶,顶多是人品欠佳罢了。我也穷过,吝啬几个铜板,衣食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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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算计。若非囊中羞涩,谁不愿意清清白白,做个正直良善的人呢?”
洛清夷来到后墙书架旁,将墙上的挂画左移两寸,轻轻一推,一道暗门便出现在眼前。
“我先去忙,有事你再喊我。”
通道是与凌霄阁仅一墙之隔的一处民房,在永宁坊中间位置,需要走很深的胡同才能到,价格并不贵。洛清夷把这里买下,搭了个暗门,需要甩脱侍卫的时候,便从这所民宅出门。
通道直达暗门的正房东屋,穿过正房转至西厢,最后一间西厢墙壁推开,便是与凌霄阁成对角线的一座大宅院。
这里才是洛清夷真正的秘密所在。
大宅院里是“华夏”的核心员工,管理、财务、市场营销、技术研发、生产运营和法务,由洛清夷的心腹们各自负责。
正房的管理办公室,只有各部门负责人可以进入。
而此刻,雁鸣、芮紫、施静妍和郁檀,已经在办公室等候了。
洛清夷一推开暗门,就见她们人人都满面春风的,便问:“看来有好消息?”
芮紫将几册文件推到洛清夷座位前:“我招了五个经销商,谈下七个单子,有两份单子进货数量虽不大,但钱已经付到了。这下你可别再嚷嚷兜里没银子了啊!”
洛清夷坐到宽大的皮椅子上,调侃道:“瞧瞧芮大掌柜这底气足的!”
郁檀展开文件呈到桌上,一脸喜气洋洋:“先前咱们属意的区域经销人选,已有超过七成的人递来合作意向。我谈了十家,大半都比咱们预想的订货量要高。签下契书的这四家,第一批款五日内便会付到。”
她语气兴奋:“而且东家你猜怎么着?”
洛清夷不解:“什么?”
郁檀继续道:“与你所料一点不差。七大布商最弱的那家果然沉不住气,偷偷给我递了话,想问若其他家不同意,算计咱们那次的债能不能打个商量。我按咱们事先商量好的,说孙家孙卉已接下全部的债,想要华锦的货去找孙卉。”
雁鸣担忧地问:“那孙卉姑娘会不会被家里为难啊?”
施静妍在旁解释:“虽然与华锦合作是孙卉个人行为,但在别家眼中,代表的却是孙家的态度。孙卉如今作为与华锦合作的突破口,孙家再气也不能拿她如何。剩下那几家,看到已有两家偏向与华锦合作,也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咱们竟真的赢了七大布商。”雁鸣难以置信地感慨道,“姑娘当年放出狂言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
她认真总结:“从前姑娘同我说,想让别人重视的话,即便手中只有一颗树苗,也要说成自己拥有一片森林。我那时不懂,诚实本分做人不好吗?扯了谎,就要时时记住那个谎,多累啊!我现在明白了,这叫战略。”
洛清夷笑笑:“而且,当你告诉别人你有一片森林的时候,你就必须要想方设法把那一颗树苗变成一片森林。人有时候,就是需要这样逼自己一把。”
施静妍拿起茶杯:“来,敬我们!都成功把自己手里那一颗树苗,变成了整片森林!”
众人饮尽杯中茶,洛清夷放下空杯,神情倨傲。
“七大布商的时代,结束了。”
15. 失恋猴
洛清夷再回到凌霄阁时,已是傍晚了。
她刚带好沉甸甸的步摇,张婉婉便进来了:“南雄侯家二公子想见你。你若不想见,我去打发他走。”
冯啸康?洛清夷想了想,上次见还是他知道王允泓的心思那日,万一他是来找不痛快的,再冒犯了婉婉,便说:“没事儿,我正好准备走呢,顺便看看他想干嘛。”
见到人,洛清夷才觉得她似乎把冯啸康想得太坏了一点。
几日未见,他就瘦了一圈,眼下还带着乌黑,看到她努力牵动嘴角,似是想笑。
“我,想找你聊会儿天,会打扰你么?”
这皮猴子打认识之后就没跟她客气过,忽然这么说话,洛清夷还挺不习惯的。她转身朝楼上走:“来我包房吧!”
她的专属包房宽敞开阔,占了旁边三个包房那么大,独霸整个四楼的东南角。
房内有宽大的坐榻,有茶座,还有能容纳十人位的圆桌,中间宽阔的空地,留给艺人表演。
洛清夷大咧咧往茶座上一靠,将酒水单和演出单丢给他:“喏,你想看什么表演,今日我请客!”
冯啸康是凌霄阁的常客。
世家大族最不缺少的两种子弟,一种是自幼优秀拔尖,被寄予厚望的;另一种是难以优秀拔尖,或是懒得优秀拔尖,便仗着长辈宠爱专心当个纨绔的。
京都城这样的纨绔不少,最喜欢呼朋唤友来这种热闹地方消遣。要说最出名的女纨绔,那必定非洛清夷莫属,相应的,冯啸康便是男人堆里最拔尖的。
洛清夷这间包厢,他是来的最勤的。无他,因为冯啸康来凌霄阁总会找她,她不堪其扰,便总要狠坑一笔。
酒水单子上最贵的那些酒,都是为这些纨绔们量身定制的,烈酒加入食用色素,兑上点酸甜味的果汁,配上足够酷炫的火苗,一套八杯、十杯就能掏空他们一个月的月钱。
这些年,冯啸康的私库早就被她掏空了,还签下一堆欠条,骚扰洛清夷的次数才显著降低。
今日洛清夷难得请客,冯啸康却说:“没什么想看的表演,就想跟你聊聊天。”
他动作温吞,扫了几遍酒水单,才点了果茶和点心。
洛清夷奇道:“你不喝酒吗?”
冯啸康顿了顿,无声地苦笑了下,“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喝酒。喝完回府要挨骂,次日还会头疼。可只有我点了酒,你才会起哄让我喝,否则便去找别人玩。我见你乐意看我喝酒,我才喝的。”
我是乐意掏空你的荷包啊傻蛋!
洛清夷微笑:“我只是喜欢热闹而已。”
“我知道。”冯啸康说,“你很少喝酒,跟大家玩到兴致上来了,也只是抿一口。我从未见你多喝,倒是我,每回都喝得烂醉如泥,要被你笑话好几天。”
洛清夷咯咯笑:“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
像你一样好骗的人,能在一个坑里反复摔倒,还乐此不疲。
冯啸康眼睛里闪烁起烛光,抿着唇笑:“嗯,六年前你就告诉过我。”
……呃?洛清夷完全不记得了。
冯啸康像是陷入回忆,“你还记得咱们是如何认识的吗?”
洛清夷当然记得。
那时她刚养好伤不久,洛千霆决定把她送去太学读书。她刚在姨母的帮忙下拿到生母的遗产,表姐和施静妍都在外面帮她寻位置、开铺子、找工厂材料,她哪有心思读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那时她跟穆丞辰已经很熟了,得知她要去太学读书,便也让家里将他送进太学。
冯啸康是当时的“校霸”,比穆丞辰高一头,拎着穆丞辰的领子一把就将人推了个跟头。
她辛辛苦苦刚养壮实点的小弱鸡,哪能容忍别人欺负?
洛清夷不由分说冲上前去,飞起一脚就把冯啸康踹进池塘了。
她在一群学生们目瞪口呆下,踩着池塘边的大石头上,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口出狂言。
“记住了!姑奶奶名叫洛清夷。”
冯啸康学着她的模样说出这句经典台词,嗤嗤地笑:“我当时都要气炸了,结果回头一看,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个张扬跋扈那个劲儿呦,跟我见过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其实冯啸康没说完,洛清夷当时还有后半句:“穆丞辰,我罩的。不服来干!”
然后她就被冯啸康的狗腿子也推进池塘里了。
洛清夷是故意找事,想试试洛千霆对她的容忍度。谁想闹出此等事,渣爹非但没责怪她半句,还因为她落水一事,亲自找上南雄侯府的门。
冯啸康一声没吭地认了,南雄侯为给洛家个交代,当场按着冯啸康狠打了一顿板子。而推洛清夷下水的狗腿子,家里没多久被贬离京都,去地方做官了。
自那之后,京都城人人皆知,洛千霆把她这个宝贝女儿宠上了天,任那些纨绔背靠哪家煊赫门第,也再无人敢轻易招惹她。
洛清夷把玩着腰上的玉佩穗子,说:“我还以为,你会因为那顿板子跟我结仇呢!”
“怎么会?”冯啸康道,“得知你刚重伤初愈,我后悔得要命。我不该与那等会跟姑娘家动手的货色来往,害你白白落水受寒,那顿板子我挨的一点也不冤。”
洛清夷不免诧异,这没尾巴猴还挺恩怨分明。
闲扯几句,冯啸康突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我真傻。你这般明媚的姑娘,本就是个宝藏,又怎会只有我一人发现?”
“你也是呀!”洛清夷眼睛含笑,“我觉得你这性子也挺好,真实直率,一点不做伪,比那些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伪君子强多了!”
冯啸康眼睛亮晶晶,像受到夸赞的小孩,呲起一口白牙:“真的吗?”
这么半天了,他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可那笑没在脸上保持几息,便又萎下去。
“但你还是喜欢大殿下那样温和稳重的,是吗?”
他声音发涩,似是好不容易问出来,所以目光直直盯着她精致贵气的脸,不想错过这个答案。
洛清夷回凝他片刻,忽而俏皮地歪了下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嗯?”
她浅浅一笑,“我早就跟皇室娃娃亲了。虽然没订下是哪个皇子,但总归,不是大殿下,就是二殿下。”
冯啸康惊得嘴巴微张,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何时的事?”
“据说是我两岁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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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洛清夷道,“那时我生母因公殉职,陛下来我家探望安慰,与我爹口头说定的。”
当初听闻她的终身大事居然如此草率订下,老嬷嬷还夸皇帝重情重义,把洛清夷气得无声大骂:我娘死了订我的婚事做什么?拿我冲喜吗?老邦菜想当仁君,自己给她陪葬去啊!
在洛家这些年她才意识到,皇帝此举应是在为她这孤女撑腰。五岁落水失踪,十岁刚被找回家就遭遇绑架,继母根本不想留她活命。
而洛千霆大概就是因为这场婚约,才会阻止继母继续向她出手,并愿意展示出对她的“重视”和“偏爱”。
这场婚约像个鸟笼子,保了她的命,却也限制了她的人生。
当年的小雏鸟已长成了鹰,想自由去翱翔,笼子却成了禁锢她的枷锁,难以挣脱。
长久的沉默,洛清夷靠在椅背上,望着虚空出神。
冯啸康胸口泛起阵阵的心疼:“难怪。咱们每次嬉笑玩乐,你看似开心,却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原来你是真的不高兴,只是想用不受管教的方式发泄心中愤懑。”
啊这……
发泄算不上,但洛清夷确实想用流连风月、不服教条的纨绔人设来摆脱这场联姻。
不过,他怎么想都行。
她笑嘻嘻:“这都被你发现啦?”
冯啸康长叹一声:“你这么能干,十岁就开了琼珍阁,做到十几家店,洛伯父该把你当做继承人培养才对。我一直以为,你才该是洛家未来的当家主君。”
洛清夷十分认同:“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冯啸康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嫁给大殿下?”
洛清夷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反问:“我想与不想,有何区别么?”
堪称柔和的语气,却仿佛楔子般砸进冯啸康心头,他在钝痛中回忆起王允泓朝他要鞋时,不过一个眼神,他便老老实实将鞋放进对方手中。
他一个靠家族荫庇的纨绔,在京军子弟营里混了个将军头衔,没上过战场,无半分军功,有何资格与未来储君去争去抢呢?
就在冯啸康无地自容、懊悔这些年浪费的光阴时,洛清夷脆伶伶的声音又钻入耳朵。
“嗐!你我这种豪门望族出身,婚姻大事何曾由得了咱们自己做主。不知多少穷苦百姓羡慕咱们呢,自出生就锦衣玉食,长大后又与门当户对的人成婚,一辈子都不会受穷受苦。实在不行就认了呗!做人总该知足。”
冯啸康听她这么自己劝自己,更加心疼。
她可是明媚肆意的洛家大姑娘洛清夷啊!她怎么能认命呢?
冯啸康垂眸想了半天,似是终于有了法子:“要不……我认你做干妹妹吧!”
……啥?
洛清夷一脸茫然。
冯啸康继续道:“这样,往后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日后我在军中好好表现,争取官做大点儿,他若敢欺负你,我也能给你撑撑腰!”
洛清夷翻个白眼。
她就多余浪费这时间,能指望一只未开化的猴子做什么呢?
冯啸康笑哈哈:“你这双眼睛,就瞪我的时候最好看!”
洛清夷咬牙切齿:“我也最喜欢我这双看不上你的眼!”
16. 侠义
日子在忙碌中匆匆而过,大部分经销商都已确定,连吐蕃国、安南国的经销商也签好了契书。
洛清夷终于在渣爹回来前,把最重要的部分忙得七七八八了。
明日洛千霆的船便要靠岸,她需得抽出几天时间扮演“孝顺女儿”,争取把掌家权抢到手里,才好撤换掉身边的“眼睛”们。
去往凌霄阁的路上,洛清夷的马车被拦住。
王允泓的心腹何兆站在车窗外,恭恭敬敬邀请洛清夷:“翰林许学士府上办了牡丹花宴,殿下瞧着那牡丹开得极好,邀姑娘也去赏赏花。”
洛清夷不想去,便道:“未曾准备,突然前去恐会失礼。”
何兆不愧是长史,行事周全得紧:“姑娘无需多虑。殿下已替姑娘备了礼,姑娘只需移步赏光即可。”
洛清夷隔着窗,见何兆将一个木匣交给穿云,无声长叹。
“那便走吧!”
这种宴会场合是不允许侍卫进入的,毕竟有身份贵重的人在,万一发生什么刺杀事件就不好了。洛清夷又从不带侍女出门,偶尔出席宴会也是带雁鸣,但雁鸣不能住进洛家,就很不方便。
这年头娱乐项目少,京都又是富贵云集之地,家家户户都会办宴请昭告喜事和笼络关系,一年到头的宴请加起来怕是有上百场。
洛清夷到了许府才知,是先前跟她闹了口角的孙纲和翰林许家的千金定了亲,办个宴会宣告一声。
孙家刚到京都不过两个来月,孙纲居然这么匆忙就联姻了,看来孙卉近来让孙纲生出了不小的危机感啊!
“快走快走!那就是洛清夷,躲她远点!”
“洛姑娘,今日难得有兴致来赏花啊!”
“你瞧那洛清夷,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在太学时便如此,逃学是家常便饭,课业从未做过,还敢跟大学士叫板辩经。后来大家都盼着她别来,她来了就闹事,”
洛清夷人缘两极化,一路都有亲切跟她打招呼的,也会一脸嫌恶、避之不及的。
这得益于她在太学取代冯啸康,成为新的“校霸”后,专门针对冯啸康他们那些喜欢欺负弱小的高门子弟。
太学是大瀚最高学府,皇子都要在此受教,里面都是宦官世家或豪门望族子女,寻常百姓是进不去的。
可望族的门楣也有高低之分,就算是一家子人也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太学便是个小型名利场。而且小孩的喜恶会更直白的表现出来,甚至会联合好友欺负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弱势群体。
洛清夷作为豪门顶豪的千金贵女,门楣已经快到天花板了,自然可以专挑霸道欺人的处处挑衅。她像个小人得志的暴发户,东打一棒子、西敲一榔头,看到不顺眼的事就上去横插一脚。
若谁不肯忍气吞声还了手,呵,她又脆得一碰就倒,一拽就晕。那对方搭上一年月银都算运气好的,倒霉的甚至毕业后还在还债。
太学里恃强凌弱的风气,硬是被她这个“超雄又脆弱”的大纨绔给压制住了,再无人敢在她面前闹出动静。
“洛姐姐,我都没想到你会来呢!”
孙卉不知从哪跑来,微微喘着,介绍她身后的姑娘:“这是我前日新结识的姐妹,方才从她口中听闻了姐姐在太学行侠仗义的事呢!”
“哈?”洛清夷笑出声。
她不过是为立人设,以霸制霸而已,算不上行侠仗义。何况他们只是太学里不敢了,换到别的场合,弱的终究还是会被欺负排挤,改变不了什么。
但那位姑娘面带薄红,腼腆地捧上一个香囊:“不知洛姑娘今日会来,也没准备什么。这是我昨日刚绣好的香囊,里面有艾草雄黄藿香之类驱蚊避秽的药材,望姑娘不弃。”
洛清夷接过香囊看了看,随口夸道:“绣工真好。谢谢你啊!”
“洛姑娘不嫌弃就好。”姑娘羞涩垂首,“我就不打扰二位叙话了,你们聊。”
目送人离开,洛清夷问孙卉:“这是哪家的姑娘?”
孙卉惊讶:“姐姐不记得她了?她说你在太学帮过她呢!”
“啊?”洛清夷低头看看香囊,“我以为她爱慕我呢。”
孙卉:“……”
她尴尬地笑笑,硬夸道:“看来姐姐是惩治奸恶不求回报,帮过的人多到都记不住了。”
“嘘!”洛清夷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压低音量:“小心被我惩治过的‘奸恶’们听见……去揍你哦!”
“揍”字她突然加大音量,吓了孙卉一跳。
见洛清夷转着香囊绳,哈哈笑着往前走,孙卉红脸跺脚:“洛姐姐!你可真坏!”
二人辗转来到花园。
趁着周遭没人,孙卉说起正事:“那几家居然妄想让我自担那笔欠债,直接拿货,还说出货了我自然就有钱赚了。我没肯,要求按当初各家牟利分摊。至今已有两家愿意与我签契书,还有一家尚在观望。但是……”
她声音顿了顿,犹豫地说:“今日姐姐不来,我也想要去请教姐姐的。”
洛清夷道:“你说。”
孙卉看看周遭,小声说:“宜州那边如今是我二叔在当家,我二叔想借着我跟华锦的契约,联合三家把华锦的货包了,再控制对另外三家的出货量和价格,挤垮吞并那三家。这样虽然利润低了,但地盘变大,赚得也不会少。”
洛清夷挑着眼尾问:“那你怎么想?”
孙卉苦恼道:“二叔还给我爹出了主意,让我兄长尽快成家,以孙家少家主的身份留在京都,跟华锦合作。二叔口中说允我做孙家的大管事,但实际只让我跟华锦拿货,其他的不容我置喙。”
洛清夷摇着扇子闲庭信步,“你这位二叔还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啊!想利用你跟华锦的契约掐住另外六家的咽喉,一跃成为布商之首,却拿一个管事就想把你给打发掉。”
“可不是么!”孙卉忿忿道,“我爹还假惺惺说,既然我以后要做孙家的大管事,便找个差不多的门户成婚或是娶夫,往后就留在家中做事了。我看啊,他们分明是怕我带着这契约找另外几家联姻,以后与孙家割席!”
洛清夷笑道:“你倒想得清楚。”
孙卉诚实地说:“其实能留在孙家做个管事,陪伴照顾母亲,我就知足了。但华锦的契约是每年重续的。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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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那日说得很清楚,华锦是要让百姓都穿得起衣,倘若我助孙家成为布商之首,继续控制布价,她怕是来年就不会再与我续约了。”
洛清夷满意地点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还没想好。如今见客不能避着他们,出行又不给我安排马车,事事都要束缚我。我都不想留在京都了,处处被他们掣肘。等兄长成婚后再多个嫂嫂,我怕是……”
孙卉正想讨教,瞳孔突然放大又急缩,脸上苦闷的表情也迅速敛。
洛清夷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容满面迎来。
“洛大姑娘,真是稀客啊!”
女子年龄与洛清夷相仿,带着东道主特有的热络,来到二人身边,朝孙卉笑说:“妹妹方才就不见人了,姐姐还以为你是乏累去躲清静了呢,原来是去迎洛大姑娘了啊!”
与洛清夷所料无异,孙卉介绍道:“洛姐姐,这位便是与我兄长订亲的许婷许姐姐。”
许婷对孙卉自作主张介绍十分不满:“妹妹可真会说笑!我与洛姑娘曾在太学做过两年同窗呢,何劳你多费口舌?”
孙卉似乎才意识到,顿时神色慌乱:“我……”
“哦?”洛清夷发声:“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许婷脸色难看得像肠梗阻了一般。
不过两息,她脸上重新恢复笑容,但眼神变得锋利:“呵,洛姑娘三五日也难得到太学露一面,记不得我也实属正常。”
这是拐弯抹角说她不学无术啊!
洛清夷摇着团扇笑吟吟:“是吧?那些家世低、品行差、长得丑、人又穷的,也只有好好读书这一条出路了。我这家世、这美貌,不浪费光阴干嘛呢?你说是吧!”
“哦!”她忽闪着大眼睛,真诚地问:“还不知许姑娘考了个什么功名啊?”
许婷吞了苍蝇一样,笑脸都要维持不住了,尬笑道:“洛姑娘说笑了。我许家门楣亦不低,何须我去考取功名?”
她说罢转过身,在前引领:“洛姑娘这边请。”
洛清夷悠然漫步,孙卉从惊惶变成憋笑,头垂得极低,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许婷走得快,又碰到其他人,便与人说说笑笑与二人拉开距离。
孙卉见人走远了,才偷偷凑到洛清夷左侧,悄声说:“我这位未来嫂嫂不像个好相与的,我兄长又是个自大狂妄的草包,日后我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怕是不好受。”
洛清夷脚步顿了下换到孙卉左侧,拿扇子挡着声音问:“你是想回宜州?”
孙卉点点头,“我娘虽家世低,但兄弟姐妹六个,小辈人更多,这样人手就有了。我按姑娘说的又给两家布商里不受看重的姐妹去了信,加上原本就有意与我签契约的两家,我有信心能做成。”
洛清夷鼓励一笑:“那就去做啊!”
“可父亲、二叔、兄长定会阻挠,”孙卉沮丧不已,话音一断顿住脚步,“……咦?”
花园小径很窄,两旁密密麻麻种植着拇指粗的细竹。二人在溜达着一转弯,突然发现路尽头是死的,而许婷一行,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17. 规则
何家花园有一二层花阁,能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园中景致。
两男子在窗前嬉笑:“洛清夷这纨绔,书都没翻开过几页,哪里懂得五行八卦之玄妙,还妄图闯这竹林阵!”
“我瞧得真真的,是许三姑娘带她进去的。那孙纲被洛清夷折腾一通,许三姑娘约莫想为准夫婿出口气,借这竹林阵羞辱洛清夷一番。”
“这竹林阵啊,她怕是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慢慢撞着去试出路了。”
“那可说不准!人家兴许会原路退回去呢?就怕啊,原路都记不住、找不到了!哈哈哈……”
“住口!”
身后有冰冷严厉的声音喝出,二人顿时噤声。回首碰上身后人的目光,立即惶恐行礼:“良王殿下、穆大人。”
发声的正是穆丞辰。
他好看的眉毛蹙得死紧,斥道:“背后非议贬低他人,尔等还记得‘礼义廉耻’四字如何下笔吗?!”
二人脸色煞白:“我、我们,知错了……”
穆丞辰寒着脸:“知错便回去思过!”
二人忙不迭退下,连同花阁里的其他人也赶紧退出去,不敢逗留。
王允泓站在二人先前的位置朝下看,无奈道:“清夷树敌太多,这名声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挽回了。你的话她尚且能听进去两分,定替本王好好规劝规劝她。”
穆丞辰颔首:“是。”
他上前一步,见洛清夷在竹林阵中选了一条看似正确的路。但从上方能明显看到,那条路是错的,虽终点距出阵只有一墙之隔,可终究是死路,且要原路折返退回起始点,再重新走另外一条。
穆丞辰有些忧心,见王允泓完全没动作,试探地问:“殿下不打算去帮忙她?”
王允泓微微一笑:“她自己应付得来。本王若去了,反倒会惹她不快。”
孙卉忧心忡忡地跟在洛清夷身后,絮絮叨叨。
“许姐姐定是冲我来的。兄长今早先前便叮嘱我,要我为许姐姐和你拉拢好关系。我没帮她,反倒坐视你们口角,她这是想给我个教训,平白连累姐姐你了。”
洛清夷依旧慢慢悠悠走,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不用担心你父兄和你二叔阻挠。郁厂长说得很清楚,华锦的契书是与你孙卉签的,不是孙家。话说难听点,就算你死了,这契书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狭长的美目一挑:“听明白了吗?这就是你的筹码。”
孙卉若有所思,“姐姐是说,我应该用这个筹码跟家里谈条件?”
二人说话间,便看到尽头是死路。
孙卉忙道:“姐姐别担心,我听她们提过,这是竹林阵融进五行八卦。我虽不会解,但这阵也没多大。我做好标记,一条一条试,很快便能找到出去的路。姐姐你在这等我。”
她转身要走,却被拉住手腕。
洛清夷攥着她的腕子,朝着尽头向前迈进,问:“听到了吗?”
孙卉竖起耳朵,“外面有人在说话。”
洛清夷粲然一笑,艳如昭阳:“我刚才想说的是,规则是给弱者遵守的。强者,制定规则。”
许婷跟小姐妹正窃笑着。
“还是许姐姐厉害,这下可够她憋屈的了!”
“谁叫她如此不识好歹,来我何家做客,还敢下我的脸面!待她转上一会子,我再去接她出来,她还得巴巴感激我……”
许婷话没说完便断在口中。
只见一簇竹子突然剧烈摇晃,伴随着“咔咔”的清脆断裂声,洛清夷竟生生踩断了那簇细竹,硬辟出个口子!
“这下明白了吗?”
洛清夷回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孙卉:“怎么做、如何做,该由你说了算。”
花阁上,瞧见这一幕的王允泓摇头笑叹:“本王说什么来着?她呀,又岂是那乖乖挨着的性子!唉……”
穆丞辰真的很难不忮忌。
明明自己与洛清夷来往更密切、交流更多,可偏偏王允泓竟成了最了解她的人,甚至连她身处何种境况、会如何应对,他都料个大差不差。这大概就是她会对王允泓另眼相待的原因吧!
只有冯啸康那傻子看不出二人间默契的眼神和心领神会的笑容,穆丞辰多年前就发现了。
每每这时,他都恨不得把王允泓的天灵盖掀开,就算那温热的脑浆再如何令人作呕反胃,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吃掉!这样他或许就能取代王允泓,成为最懂她的人……
但他只是垂下眸子,轻轻说了句:“殿下料事如神。”
“走吧。”王允泓转身,“再不露面,她怕是又要讨伐本王了。”
洛清夷闹出的动静不小,吸引来很多目光。
“洛大姑娘这是作甚?!”许婷火冒三丈,疾声质问:“我家这八卦竹林阵是给大家玩乐消遣的,洛姑娘何故损毁至此?!”
洛清夷脸上无半分畏怯,更不见一丝毁物后的羞愧。她直直迎上对方的愤怒,语调波澜无波。
“我何时说过,要玩你的游戏了?”
那强横中带有逼视的目光沉沉罩在许婷身上,犹如实质般压上胸口。她喉头发紧,磕磕巴巴:“我,我没……”
“哎哎洛大姑娘!”
孙纲往这方探头,正瞧见这一幕。洛清夷个子高,身形纤秾合度,骨肉亭匀。许婷纤弱,又矮了她半头多,畏缩的模样好像在挨欺负。
他急急跑来将许婷护在身后,赔笑问:“发生何事了洛姑娘?”
许婷好像终于来了靠山,嘴角不自觉向下压,指着那簇被踩断的竹子委屈道:“竹林阵……”
洛清夷从鼻腔里挤出声哼笑,声音朗朗,脆若金石相击:“许姑娘将我领进竹林,人又不见了。我四处寻不到,听到许姑娘的声音,担忧她的安危,便急急闯出来了。”
她视线越过孙纲,凝到许婷身上:“许姑娘,是这样吧?”
“我……”许婷不甘如此认下,又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
“啊!”洛清夷举扇掩口,故作惊诧问:“难不成,许姑娘是想为难我、看我出丑,才故意把我领进去,又偷偷把我丢下的?”
小心思被直白揭开,许婷顷刻间胀紫了脸,两颊像被烈阳灼伤般火辣。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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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纲抢着说,谄媚的笑脸甚至挤出了褶子:“许姑娘是想喊我来迎洛姑娘,一时疏忽走得快了些,不成想竟把姑娘落在这竹林阵里了!瞧瞧这事闹得,哈哈!洛姑娘人美心善,还惦记着许姑娘的安危,孙某实在不胜感激啊!”
洛清夷大度一笑:“孙公子这感激别光停嘴上啊,免得叫人说你抠抠索索小家子气!我这人不挑,送什么贵重之物我都会一概笑纳的。”
孙纲嘴角直抽抽:哪又得罪这活祖宗了?距上次破财还没过半个月啊!
王允泓行至,丰神俊朗的风采似是与生俱来的,轻易便夺走场间所有人的目光。
他挂着标志性的浅笑:“洛家妹妹来了?本王此前看到一株绿玉牡丹开得极盛,想着洛妹妹喜爱这富贵花,便厚着脸皮同许家夫人讨来了。妹妹若无旁的事,可愿随本王前去一观?”
目送王允泓、洛清夷离去,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
孙纲蹙眉看向许婷,小声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要与洛清夷多加亲近吗?你该不会真的想为难她吧?”
洛清夷自是不知许婷与孙纲吵了嘴还掉了眼泪,她只是对着那盆花瓣绿中带着微黄的牡丹不满。
“绿牡丹号称‘牡丹隐士’,殿下这是提点我收敛性子,莫要太过招摇呢?”
供客人休息的客房,却布置得精致典雅,亲卫守在门外,亦无人敢来造次。
上次偶然的肢体接触后,王允泓心驰神往,足足回味了半月。他迫不及待从后环住洛清夷的腰,软声道:“我哪敢呢?不过是找个理由见见你罢了。”
洛清夷僵了一瞬,虽心跳不受控停跳半拍,但有上次的教训,理智没有片刻出走。
“殿下这话鬼才会信!”
她扒下他的手,没好气道:“殿下叫我过来,不就是想让别人看到,我与孙纲已化干戈为玉帛,连两家结为姻亲都来恭贺了!”
“妹妹对我可真够无情的!”王允泓一脸受伤的表情,“你收了孙家的礼,不就是不计较了?我好心替你备了礼,想为你多结些善缘。你倒好,半点不领情,还怪我多事!”
洛清夷自行倒了杯茶,气哼哼地喝:“殿下用不着费这份心思。就我这性子,你前脚结的善缘,后脚我就能毁得一干二净。”
王允泓倚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看她喝水,“可我乐意为你费心思。”
洛清夷被他看得脸热,转头看向另一边,“我爹都不白费这份力气了。”
王允泓轻笑,眉眼愈发柔和:“伯父只管你十几年,我要管你一辈子呢!”
洛清夷小声嘟囔:“谁要你管。”
王允泓见她茶杯已空,拉住她的手接过茶杯,反手放到桌上,继而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想为你结善缘是真的,想见你也是真的。”
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已养出一身说一不二的气势,说情话时也认真,带着一股子稳当和坚定,眼底的深情似能涌出来。
他拢上她的腰,语气似嗔似怪:“谁叫你,向来也不肯主动找我呢?”
洛清夷怔愣的片刻,他的唇便覆上来。
18. 吻技
那吻初时轻柔,只是唇瓣相抵。
某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在洛清夷心头扩散,爬上天灵盖。
很快,王允泓呼吸开始发重,压下来的力道不自觉便加大了。但他向来是个洁身自好,一心做个群臣挑出半分错处的“君主”,于男女之事上大约也只有理论没有实践。
他吸吮着她的唇,洛清夷能明显听到他喉结吞咽的声音。然而他只是吸,吸得她下唇都有些刺痛了。
她只好用唇瓣或夹、或碾引导着他放松,终于让他停止了吸吮,跟着她的节奏回应。然而她舌尖刚试探地触过去,他呼吸猛地一重,又开始吸,恨不能将她舌头整个吞吃一般。
洛清夷恼得推他向后躲,他却像吃到糖的小孩子,双臂将箍紧,不准她逃。
好在他是个极聪明好学的,知晓方式不对,口中便松了劲儿,将主动权交还,转而谦卑地追着她的舌尖,感受起唇舌追逐纠缠的美妙。
王允泓一向学东西快,很快掌握诀窍。
沉醉中,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好像要脱离掌控了。
他自懂事起便被周遭人耳提面命,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群臣观察着,每句话、每个字都会被放大解读,所以必须时刻注意言行举止,三思而行。
他从前看到哪家公子、哪家千金为情为爱闹得要死要活,都觉得可笑。情绪、感受这种东西,不是应该从小就学会控制的吗?
直到此刻。
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呼吸间满是她的馨香,口中的甜蜜像夺命的钩子,要将他胸膛里的心脏蛮横拽出,他却心甘情愿放开口舌,任她肆意取舍。
察觉到怀里的人再度开始挣扎,王允泓在恍惚中意识到,他又失了神智太过用力了。
他顺势中止这个夺去他理智的亲吻,却又不敢让她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只好紧紧将人抱在怀里。
他努力将快到跳出喉间的心脏咽回去,悄悄活动脚趾,为发软的双腿找回知觉。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有些发哑的陌生语调。
“清夷,咱们定亲吧!”
洛清夷被他紧搂在怀,听着两颗心脏不断擂击对方,大脑尚在晕乎中,便被这句话劈了个清明。
“我不。”
未经思考的话直接冲口而出,她自己都愣了愣。
怎么没想个委婉点的说辞?
王允泓显然对她的答案很不满意,松开手,看向她的眼睛:“为何?”
他已然表明心迹,洛清夷也不想装傻拖拉,所幸直接摊牌:“你明知我所愿。倘若我与你订亲,那洛家如何还能交付到我手中?我要做洛家的主君,那我日后的夫婿必定要以我为主的,你如何能做到?”
王允泓似是并不意外她的想法,拉起她的手说:“你想要洛家,不过是同伯父赌气。这些年,琼珍阁做得足够大、足够好了。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洛清夷眼皮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在华夏那边也投了钱,所以你才会这么帮她,是不是?”
她偷偷呼出口气。
“你只凭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经很厉害了。”
王允泓捏着她柔软的手,语调像哄:“伯父年纪也不小了,都是一家人,你没必要再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洛清夷腾地一下子上了火气,一把甩掉他的手。
“没必要耿耿于怀?”
她唇瓣紧抿,起伏明显的胸脯彰显她此刻气得不轻:“我当时何等凄惨你是亲眼所见的!我断了六根肋骨,整整一月一动都不能动,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我凭什么不能耿耿于怀?!”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允泓见她情绪激动,连忙安抚,“我是想说,当年的事,伯父定然也不愿看到。他也不是神仙,没法子预知前后事,但他已经在尽量补偿你了。这些年伯父对你疼爱和纵容,无需旁人说,你自有体会。”
洛清根本不屑:“他若真想补偿,就该把洛家交给我!”
世人无不羡慕她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来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唯有她亲身经历过的苦难和濒死经历,才会明白父亲“溺爱”不过是在交换她乖乖听话,好为洛家巩固地位。
“瞧你,脾气还是这么大!”王允泓好声好气,“我这不是在同你商量嘛……”
“没得商量!”洛清夷烦躁地打断他,“若我让你放弃多年辛苦经营的一切,进我洛家的门,你肯吗?”
她的咄咄逼人终于激怒了王允泓。
“婚约已定,你不选我,难道要选允谦不成?!”
洛清夷比王允泓小三岁,比王允谦大一岁。洛千霆与皇帝的口头婚约,并没确定是他们兄弟二人中的哪一位,但洛清夷很明确,就算无法拒绝这段联姻,也绝不能选最后登上大位的那个。
王妃还能和离,但皇后是不可能和离的。可皇后那份尊荣,远没有她自己来的重要。
她高高昂起脖颈,不肯退让半步:“无所谓啊!谁日后以我为主,我就选谁。”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对峙,仿佛能用目光令对方退败屈服一样。
然而良久过去,谁也没有生出颓势,反而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洛清夷瞪到眼睛发酸,突然觉得这个行为好幼稚,纯粹是浪费时间。
她收回视线,利落转身:“你不会放弃皇位,我也不会放弃洛家。你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为好。”
她潇洒转身,没有半分留恋,让王允泓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那日受冯啸康大胆示爱的刺激,致使他过早拿出那枚龙纹黄玉环,想与她确定心意。
不成想,事情的走向突然开始不受控制。
她不肯正面回应,令他心中不安,略显失态地追上去。不过是意外靠近,但她身上仿佛拥有一种看不见的吸力,竟让他难以拉开距离。
那个连拥抱都算不上的亲密接触,却使她半月来几乎夜夜入梦,又可耻地将他床单弄脏。
他第一次体味到相思之苦,只得借今日这场宴会见她一面,迫不及待想再抱一抱她,缓解下这许多日的思念与煎熬。
然而事事证明,似乎煎熬的只有他自己。
他为给她挽回名声做的一切,她根本不领情。
她还那么会亲吻,显然此前还亲吻过别人。他气得发狂,却又贪恋她的气息中,只好任自己糊里糊涂地沉溺……
王允泓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上次只是略显失态,这次却是彻底失态。“各美其美”四个字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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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的理智,他再一次拦住她离开的脚步,不顾礼教、毫无风范地将她压到门上,强势吻上她的唇。
那么美、那么香甜的唇,为何吐出的话语却那么狠,那么绝情?
他大力研磨着,想将那刺人的尖都磨平,好让她不再对他竖起锋芒。他只是喜欢她,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下,一辈子张扬肆意,富贵尊荣啊!
可他又失败了。
她推搡挣扎不脱,竟狠狠咬了他的唇。
王允泓在刺痛中唤回理智,恍然意识到,她这桀骜难驯的性子,如何勉强得来?
清晰看清她眼底的盛怒滔天,他顾不得被咬破皮的疼,紧紧抱住她:“好了好了,不气了,是我不好。不气了不气了……”
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怀里的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保证,我会想出两全的法子。”王允泓亲亲她的额角,轻声承诺:“我会让你做洛家的主君。相信我,好不好?”
洛清夷半张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你做到了再说!”
王允泓喉间溢出声低笑,叹道:“你呀你,可让我拿你如何是好啊!”
*
游廊上,二皇子王允谦随着穆丞辰七拐八拐,奇道:“皇兄是乏了来这边歇着么?”
穆丞辰思忖着答:“没有,大殿下在与友人闲谈。”
他脸上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脚下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远没有往常从容。
穆丞辰先前听到门内传来异样的撞击声,便生出不妙的感觉。亲卫守在门口,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去叫门,只得转而跑去花园里寻找王允谦的身影。
幸而王允谦刚到何府,知晓他是王允泓近臣,果然向他询问王允泓的所在,他才能顺势将人领过来。
眼见就要到了,一不留神在转弯处与来人撞了个满怀,穆丞辰紧绷的心弦瞬间松懈下来。
洛清夷颔首与王允谦见礼:“二殿下,穆大人。”
她两片唇异常殷红,甚至稍稍有些肿,头上的钗子也略有歪斜。
穆丞辰已习惯在妒火中保持理智,甚至分出个眼神去看王允谦。
王允谦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那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让穆丞辰在愤怒中生出两分畅快之意。
他露出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恭敬道:“大殿下就在里面,二殿下自行进去吧!臣就不打扰二位殿下说话了。”
去吧!去看看你那又敬又爱的好皇兄,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吧!
王允谦沉着脸走去,穆丞辰回手牵住洛清夷的手腕,“随我来。”
洛清夷脑子还混乱着,便任由他拉着走了。
王允泓刚才有点吓到她了,她激烈挣扎的时候,甚至不知二人是否会就此闹掰,是否会反目成仇,将会造成什么后果?
好在他还没完全昏了头,很快冷静下来,还耐着性子哄她。
这让洛清夷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王允泓对她来硬的,那这门婚事,便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晃神中,她被穆丞辰按在石凳上,看他拎起茶壶,将清亮的茶汤倒在帕子上浸湿,轻轻按在她嘴上。
“这是从哪沾了脏东西,好好擦擦。”
19. 人脉
洛清夷与皇室的这份婚约,知道的人屈指可数,穆丞辰恰好是其中一个。
作为王允泓的近臣,他甚至比洛清夷和洛千霆知道的更多。皇帝早就对膝下的两个儿子说过,洛家千金与储君之位,兄弟二人只能各选其一。
一开始王允泓对洛清夷是无意的,目标紧盯大位。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若有似无地在她身上流连,脸上的欣赏和渐生的情愫,让穆丞辰很快心生警觉。
从王允泓口中得知两家早已订下娃娃亲时,穆丞辰犹如晴天霹雳。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
王允泓之所以对他说出两家婚约的事,还说了陛下对兄弟二人的分配,是因为他与王允泓当年在崇福寺“共同”救下洛清夷。
其实是他先发现并赶到的,王允泓则姗姗来迟,否则她伤得或许能轻些。事后王允泓对洛家、对皇帝说是二人共同救下的人,虽也没错,但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王允泓既想要储君之位,又不想放弃她,便要他出主意。
穆丞辰明知自己没了机会,可还是不想让他轻易得逞,就提议让他耐心些。
这一拖,便拖到今日。
先前撞上时,她神色带着慌乱,被他拉到凉亭时还恍惚着。相识七年来,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曾惧过、慌过?
王允泓这个混蛋!
“还有吗?”
洛清夷还以为是自己咬破王允泓的嘴,沾了血,接过穆丞辰的帕子使劲擦了几下,仰起脸让他看:“我擦干净了吗?”
穆丞辰托起她的下巴,心疼地看着那红艳发肿的唇,忍不住用指尖轻触:“怎么用如此大的力气?都擦红了。”
他俯身靠近,轻吹了下她的唇角,问:“疼吗?”
刚用茶汤擦过的地方还飘着茶香,混合着他清冽微凉的气息,让洛清夷大脑再度宕机。
凑这么近干嘛?
这么粉嫩的颜色送到嘴边,我不亲一下,多暴殄天物啊!
嘴唇尚未消失的麻胀感将理智及时拉回,洛清夷脑海里回荡起王允泓方才的警告:“你以前如何我不计较,但日后再敢亲别人,我便砍了他脑袋!”
她嘴上不服不忿:“那一个个砍多费刀啊,你直接砍了我呗!”
然而真送到嘴边的“秀色”,她却是不敢“餐”的。
洛清夷向后躲闪,欲与“诱惑”拉开距离,眼不见,心不动。
穆丞辰却两只手轻扶了下她的头,“别动。”
洛清夷惊讶抬眸,就见穆丞辰拔下她的发钗重新插好,又俯身认真调整了下位置,才露出笑容。
“好了。”
洛清夷一头扎出凉亭,“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就先走了哈!”
穆丞辰望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她落在石桌上的扇子,低低笑出来。
然而没笑几声,又化作失落。
原本,他才是机会最大的吧?至少她喜欢他这副皮囊。
*
洛清夷去往凌霄阁的路上还在感慨:老天奶,我这是什么天选渣女体质,居然能在一天内对两个男人动心?!
但到了凌霄阁便完全冷静下来了。
对穆丞辰不过是单纯的见色起意罢了,王允泓才是真的大难题。
张婉婉、雁鸣见她愁容满面,关心询问。
洛清夷只好如实说了,并说出自己的担忧:“我现在只担心,他猜到我给华夏投了钱,若拒绝得狠了,我怕他会用对付华夏来逼我服软。”
张婉婉细细分辨着她的表情:“你从未打算告诉他,你就是华夏?”
洛清夷沉默。
张婉婉给她空了的茶杯添水,轻叹道:“这些年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是想着,既然你们互相倾慕,倘若坦诚相待,说不定能商量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会有的。”
洛清夷摇摇头,接过茶杯也不喝,眼睛盯着水面的波纹,“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所以我懂。”
她与王允泓在某方面非常相似,同样目标坚定、野心勃勃,不会为任何人放弃和退让。
这是二人之间最无法调和、又是无可避免的矛盾点,也是她从未打算对他袒露秘密的原因。
洛清夷喝了口茶,语调淡淡的:“他生在帝王家,生来就是上位者,学的是治国御下之道。待将来手握至高权柄,定会以他所学、所思、所想去制定规则,周遭人只有听从的份。即便他再喜欢我,也免不了要我去牺牲自己去达成他的期待。”
她抬眸看向张婉婉:“我做不到。”
张婉婉哑然,不由得更加忧心:“那你便不该与他连接这般紧密。钱也好、情也罢,牵扯越深,日后越不好收场。”
“资源就是拿来用的。”
洛清夷不认同,“我回到洛家时只有十岁。我爹是大瀚商会总会长,继母在朝为官多年,我要在这二位跟前跟继弟抢夺家产、建立事业,无异于痴人说梦。老天把王允泓这尊大佛送到我面前,我不用才叫蠢。”
笔架上放着一排新式钢笔,她随手捏起一支,翻开桌上的文件,口中啧啧道:“这人呐,笨点不怕,勤能补拙。但若是蠢,那可就神仙都难救喽!”
见张婉婉仍是忧心忡忡,洛清夷宽慰一笑:“你去忙吧,我会掌握好分寸的。”
张婉婉无言点头,退了出去。
房间内恢复寂静,洛清夷却看不下去文件了。她将手中的钢笔扔到书案上,瘫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个时代的人读圣贤书,大都良善正直。像她这样为达目的不惜说谎、画饼、想方设法利用他人,在很多人眼里都是种难以忍受的“恶劣行径”。
可她经历两世,都是早早就开始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父母、没有依靠,成长过程中经历的恶意,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多上数倍。
正直?她会饿死。
善良温柔?会让她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雁鸣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声道:“姑娘,我觉得婉婉姐说得不对。”
“哦?”洛清夷睁开眼,“哪里不对。”
雁鸣认真道:“姑娘同我讲过,人想要站得更高,就要学会动用周边的人脉。不能抹不开面子,不能觉得难为情羞于开口,更不能怕担人情。人际关系就是需要你欠我、我欠你来加固的,这不是在浪费交情,这是在加深交情。”
洛清夷就笑:“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对的呢?”
“大家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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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些世家大隔三差五就办宴请、请吃饭,不就是在维系关系吗?什么送礼、结交、联姻之类,归根结底,最终也都是为了让关系能为我所用嘛!”
雁鸣有理有据地分析完,又提起一个人:“之前那姓何的书生,自视清高,等了五年也没分得个差使,生生耗死了他娘,连口棺木都买不起。若非有姑娘帮忙,他本事再大也做不了县丞,又如何三年升官做上县令?”
洛清夷叹了口气:“何县令之事,是这世道的错。但我们个人的能力就是有限的,朋友、亲人、同僚,甚至是仇人,都有他们各自的价值。有这些关系的帮助和托举,可以让我们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雁鸣重重点头,又试探地问:“那你会生婉婉姐的气吗?”
洛清夷笑笑:“你婉婉姐出淤泥而不染,正直纯良,跟穆丞辰一样。世上就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美好,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君子和而不同,这样没什么不好。”
张婉婉明面上是凌霄阁的东家,实际八成股份都在洛清夷手里,二人既是合作伙伴,也是好友。张婉婉虽不理解、不认同她的一些行事方式,但还是愿意尊重她、支持她,这就足够了。
洛清夷重新拿起钢笔,雁鸣在旁为先前用过的钢笔上墨。
这种前世已经被淘汰的老式蓄水型钢笔,要靠捏住后方的软橡胶墨胆吸饱墨水,在有图纸、知晓工作原理的情况下,愣是等了三年才造出第一支。
天宫造物实验室花费三年时间,才通过硫化的方式将橡胶变软,做出柔软的墨囊,用硬橡胶做出笔舌,而后又从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白种人买到一种稀有金属,用来改善笔尖的顺滑度。
想要做的事还有那么那么多,她如何能老老实实呆在皇宫里,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且看王允泓能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吧!
洛清夷收了心思,继续扫着新签订的契约,批了两笔实验室要的款,又审了下张婉婉做得书画展策划案,唰唰几笔做好补充。
张婉婉敲门进屋,递给她封信:“喏。”
“咦?谁来的信。”
信是寄到凌霄阁的,只写了“鸣转”二字。
洛清夷脸上瞬间就笑开了,这个委婉的寄信方式,唯有韩奕了。
撕开信封,里面又是一个信封,写着“清亲启”,字迹也是她熟悉的。
雁鸣问:“是公子要回来了?”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可洛清夷还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顾得上回答:“说快到洛州了,再有三日便能抵京。”
张婉婉感叹:“他这趟随军去巡城,去了得有半年吧?”
“何止,都八个月了。”
洛清夷把信折好装回信封,交给雁鸣:“收好吧。”
张婉婉笑她:“他一个大男人,只是去巡城,又不是去打仗。瞧瞧你,成日像个老母亲一样给他揪着心。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比他还小三岁呢?”
“婉婉姐!”雁鸣维护自家主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比亲兄妹还要亲呢!”
洛清夷心情极佳,开张婉婉玩笑:“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出去我也揪心!”
张婉婉抬手作势要打:“占我便宜是吧!”
20. 二吻
次日午后,阳光明媚。
洛清夷很少午睡,今日不知洛千霆几时归家,倒是难得小憩了一会。
她伸了个懒腰,从美人榻上起身,坐在雕有螭纹的黄花梨妆奁前,银镜里映出她姣好的面容。
圆润饱满的脸不上妆时清秀明丽,待胭脂红唇加持后,便是光彩照人的娇贵美人。格格不入的是那双眼睛,没有少女该有的天真烂漫,反而蕴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精干之气。
侍女从成排的妆奁里挑选发钗、步摇,洛清夷斜着眼睛瞄过去:“不要金钗。穿那套橘粉绣雀鸟的蜀锦,珍珠流苏步摇更为适配。”
侍女重新打开另一妆奁,里面上下四层全是珍珠步摇和钗环。
洛清夷选出两支镶有拇指大珍珠的钗子,还有两支雀鸟形的步摇。步摇的雀鸟羽毛是用小米大点儿的珍珠嵌成,喙处垂下的流苏同样是极小的珍珠串成,也不知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做出一支。
这是洛千霆去年到南越行商给她带回的礼物。她平日带玲珑阁的首饰为玲珑阁做宣传,今日为哄渣爹高兴,还是带他送的吧。
钗与步摇对称簪于发髻两侧,洛清夷站起身。
嘉实殿大门敞开着,正在厅内忙活的侍女向她行礼:“大姑娘。”
七年前刚回到洛家时,洛清夷极不适应下人们如此恭敬。而今,她只是微微点头,径自迈进门槛问:“刘管家呢?可知我爹到哪了?”
侍女忙道:“刘管家说主君的船已到码头,约莫申时初便能抵家了。”
洛清夷看了眼西洋钟,申时便是下午四点,现下已经三点了。
她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太师椅的锦缎垫子上,吩咐道:“垫子换那套新做的云纹锦来,爹爹最喜那个花样。再去库房把那对青白瓷蕉叶云纹花口瓶取来摆上,爹爹去岁带回家,都没来得及看就又走了。”
身后传来刘管家温和带笑的声音:“还是大姑娘细心,这等微末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刘叔这是哪里话?”洛清夷调整表情,绽开甜笑才转身,“家里有你坐镇,我也就……”
撞见刘管家身后那抹雪色身影,她话音断在嘴边。
如玉郎君长身俊容,白玉冠束发,云缎锦衣,气质清贵高洁如峰峦上的皑皑白雪,晃得人心头微怔。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也就盯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姑娘真是折煞我了。”
刘管家佯做惶恐打趣,随即后撤一步,客气地问穆丞辰:“穆公子还是喝顾渚紫笋?”
穆丞辰颔首:“刘大管家费心了。”
“姑娘与公子慢聊。”刘管家眉眼含笑,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洛清夷开门见山:“你怎么来了?”
穆丞辰早已习惯她从不客套,将木匣打开说:“昨日你的团扇落在许府了。”
洛清夷接过随手放到一边,“一把扇子罢了,还值当你特地跑一趟。”
穆丞辰笑容舒朗:“我今日休沐,反正也闲来无事。”
“那你可赶巧了。今日我爹归家,厨房忙叨了一整天,做了好些复杂菜式呢!晚上留下用饭吧?”
“竟然这么巧,那我少不得要多坐一会儿,给伯父请个安再走了。”
侍女很快送来点心、茶水。
洛清夷看到荷花酥,忽而将刚坐下的穆丞辰拉起身,兴冲冲道:“正巧荷塘的荷花开了,我特地命厨房做了荷花酥应景,咱们去菡萏亭坐!”
穆丞辰被动跟随,望着手臂上那只有力的手,抿了抿唇角。
穿过月洞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回廊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二人的影子穿梭其中,像叠在一起的蝴蝶。
沿回廊向北,便是翠锦园。
洛清夷喜欢花,在她回家这几年间,花匠们将翠锦园里大部分奇珍异草都换成了月月能开花的月季。时值初夏,海棠花期已过,但从各国各地寻来的月季仍盛放着。
园中假山嶙峋,穿过游廊水榭,便来到塘中央的六角亭。荷塘引了活水,养着锦鲤,水面浮着盛开的粉色千瓣莲花,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洛清夷得意炫耀:“瞧!没骗你吧?”
穆丞辰笑道:“我自是知晓。便是因为你喜欢热闹富贵的花,伯父便将池塘原本的白荷拔了,尽数换成这粉荷了。”
侍女很快送来茶水点心。
那莲花酥形似莲花,层层淡粉色莲瓣舒展着,发黄的绿豆沙馅做花蕊,摆在青釉暗纹莲花盘里,与荷塘里盛放的千叶莲相映成趣。
洛清夷给他夹去一块:“这莲花酥只是样子好看,油炸的容易腻,你肠胃弱,尝一口便罢。这艾草团子有红豆和蛋黄肉松两种馅,倒是可以多吃两个。”
点心太过精致,让人不忍下口。穆丞辰感叹:“一道点心竟也费如此巧思。亏得你生在洛府,否则哪家府上堪受你这份讲究?”
幸亏吗?洛清夷可不这么认为。
外人羡慕她生在琼府金穴,绫罗锦缎加身,仆从如云。她却清楚,渣爹、继母和那位刘湛刘大管家,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装傻充愣,悄悄谋划,着实心累得很。
见她神色沉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下方,穆丞辰只当又惹她不快了,连忙哄道:“好了好了,是我多嘴。能叫洛大姑娘看入眼的吃食,必得是色香味俱全的,如何讲究都应当。”
“你知道就好!”
洛清夷嗔他,转而坐到亭子的美人靠上去喂鱼了。
她从来都不是温室娇花,前世活得磕磕绊绊,刚穿越来的前五年亦是如此。
历经两世,她想要的早已不仅仅是衣食无忧、吃饱穿暖了。她想要钱,更想拥有自己选择和决定的权利,想顺心顺意,肆意快活。
早在数月前,她就已经计划好,要在洛千霆这次归家把掌家之权抢到手。
洛家家业庞大繁杂,洛千霆常年在外行商,巡视产业。洛家老夫人五年前去南方颐养天年,只留继母、继弟和她在家。
继母是官员,每日从早忙到晚,加之先前有谋害她的“前科”,并不得洛千霆信任,所以掌家权一直在管家刘湛手中。
刘湛是洛千霆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没有家人、没有子嗣,吃住都在洛府。洛千霆不在家时,生意上的事和家中事务都要经过他首肯才行。
在这京都城里,任是哪家的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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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巨贾都会对其恭敬有加,就连京都知府也要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刘大管家”。
这个笑面虎做事滴水不漏,又对洛千霆忠心耿耿,拉拢不得,策反不了。
洛清夷一直想夺掌家权,耐着性子调查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查出府上用度账目上有猫腻。但也只是从账目上查算出来的一点问题,没有人证、物证,甚至不知他贪下的钱款去向何处了。
她着实没把握。
据她观察,刘湛在洛千霆心中的份量,大概与继母不相上下。此举一个不小心就会跟刘湛撕破脸,还可能暴露野心,惹洛千霆忌惮。
她给自己立的人设一直是贪图奢华富贵,爱好吃喝玩乐,脾气骄纵跋扈的孝顺女儿。
这也是渣爹希望她长成的样子。
因为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身为亡妻留下的“联姻工具”,她可以才疏学浅、骄纵跋扈,孝顺勤快也能行,但聪明精干还野心勃勃,绝对是大忌。
可婚约迫在眉睫,历史上从未听说帝后和离的先例,若不尽快摆脱,她就要被绑死在皇宫里了。
所以尽管知晓这一步风险很大,难度很高,她也必须要迈。
拿到掌家权,她就能将这偌大的府邸替换出一些自己的心腹,才好方便她下一步夺权。夺了权,才能有充足的理由、正大光明去退婚。毕竟她还要替朝廷打理那么多重要产业,又如何能宥于皇宫做去个“贤后”呢?
洛清夷望着池子里的锦鲤思绪翻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靠近的人影。
忽听一声惊叫,她回头,就见穆丞辰不知怎么就平地摔了跤,朝她砸下来。
洛清夷一惊又一惊,瞪大的眼睛看看两张贴上的嘴,又挪向近在咫尺的眼睛。他肤色雪白,瞳色也浅,瞳孔因这骤然的亲密接触而微微睁大,里面盛满惊愕与羞赧。
唯有她那两只半举高的手臂,仿佛被碰瓷般,无声宣告着自己的无辜:不是我干的!我没动!我是无辜的!
双唇相贴的那一刻,穆丞辰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花园里的鸟鸣听不见了,晃动的树叶和潺潺流水似乎都停止了,眼前只有她黑漆漆的眸子,似无底的漩涡,惹人沉沦。
她的脸颊近在眼底,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是金色的,像饱满的水蜜桃,似乎轻轻一按就能流出香甜的汁水。
穆丞辰很想细细品尝一下这份香甜,可他不敢。
这一吻,已经是他冒险苛求来的,他必须放开她直起身体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同时发出的声音让彼此都愣了。
洛清夷糊里糊涂地否认完才回过神:诶?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道歉得这么熟练?
穆丞辰心跳剧烈又杂乱,闻言不禁莞尔:“我知道。是我绊了一跤摔在你身上的,你没动。”
他红着脸坐到她身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鱼食盒:“我是想跟你要鱼食的,也不知怎的……”
因她先前的动作,鱼食盒里的鱼食几乎全倾倒出去了,里面已经所剩无几。
穆丞辰垂眸捏着仅剩的一点鱼食,声若蚊呐。
“你,不会怪我吧?”
21. 渣爹
得到否定答案,穆丞辰脸上赧然一笑,心里却大失所望。
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如何能容忍,王允泓侵占她的唇?今日来的目的,就是想要亲她一下。
他趁她出神时突然动作,很可惜,显然她人在状况外,也没有反吻他,以至于他在家通过亲吻指缝练习的技巧完全没用上。
他不甘心,特意又给她递了话,想着按她那爱玩笑的性子,说不定会说“怎么舍得怪你?”或是“你让我亲一下讨回来就行”之类的,他便可以顺势亲上去了。
可惜,她说不会。
洛清夷对此表示,别说只是亲了一下,就是睡了一下又怎么了?
她前世到二十四岁才顾上谈恋爱。第一个是公司签约的一个小主播,把直播间哄人刷礼物那套带到生活中,一个月她就烦了。后来两个都是男大,年轻有活力,但太粘人,还死要面子。
她请客一顿吃人均三五百,奶狗请客一顿人均三五十;收她上千块的鞋,还一束百十来块钱的花,但对外要说俩人花销是AA的。
软饭硬吃也就罢了,她并不介意维护他们脆弱的自尊。但他们会因为她工作忙就耍性子,还挂她工作电话,她就不能忍了。
一年三段快节奏恋爱,除了收获年轻健美的肉.体和调节了内分泌外,最大的收获居然是了解了打火机的构造。
某个男大奶狗总喜欢耍Zippo火机玩,她就花两千多买了个纯银的收藏版。听说新火机需要把出厂棉芯调整成S型,以增加点火率和油续能力。她搜着教程一通拆装,将这火机构造、配件了解了个透彻明白。
人生真的没有一点东西是白学的。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洛清夷估算着洛千霆快回来了,提议回正厅。
她一贯走路急,步子迈得大,在转角处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两人相撞。
是继母邹毓和管家刘湛。
邹毓的脸总是严肃紧绷的,只梳了个独髻,简单插根檀木雕花素簪,一身素净几乎没有配饰,却是府中除渣爹外,唯二需要她行礼的人。
所幸大瀚朝礼数并不繁复,否则若是那动不动就下跪的时期,洛清夷怕是很难忍到现在。
她站稳身形,双手交叠在腹间,微微颔首:“母亲。”
穆丞辰也躬身抬手行礼:“见过邹大人,丞辰有礼了。”
邹毓的眼睛从二人身上打个转,点头“嗯”了声,算是回答了。
洛清夷见她还穿着官服,平日都是天黑才回来,今日突然早归,显然是为迎接洛千霆。
于是她故意道:“母亲今日散值可真早。”
她这话说得十分阴阳怪气,但邹毓依旧是那副严肃寡淡的表情,“你今日也没出门?”
这是在嘲讽她今日也没出去“花天酒地”呢!
洛清夷不甘示弱,反击回去:“母亲如此日理万机,今日都要抽空回府迎接父亲。女儿饱食终日,游手好闲,此等小事自当要替母亲您分担一下的。”
邹毓尚未说话,刘管家连忙插嘴缓和气氛:“夫人,大姑娘得知主君要回来,便亲自操持起一应事务。昨日还命人用江南新进的蜂蜡,将厅里的家具仔仔细细擦了三遍呐!”
邹毓微微蹙了下眉心,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抛下一句“我先去更衣”,便踱步而去。
洛清夷暗暗翻了个白眼。
装模作样!不就是想教训她挥霍无度吗?当着同僚又不敢说,怕背上苛待继女的罪名,嘁!
邹毓作为朝廷要员,却惯来朴素,与喜爱奢华、呼奴唤婢的洛清夷,完全不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这本该是个令人尊敬的继母,多年来勤政敬业,一心铺在公务上。若非她原本是生母萧筠逸的得力下属,却在生母遇害尸骨未寒之际,怀着孩子进了洛家的门,洛清夷说不准真会对她另眼相看。
现在,她只会在心里暗骂,都这样了还上演什么正直廉洁的戏码?一演就是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得慌!
洛清夷步子迈得更大,没有半点名门贵女的仪态。
大瀚人格外看重名声和体面,尤其是京都城的煊赫门第,为彰显家族底蕴深厚,行事做派讲究不疾不徐,一言一行皆要体现修养,恨不能每根头发丝都要散发出矜贵和文雅。
但她一向不屑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总是将步子迈得很大,就连穆丞辰也要加大步距才能赶上。
“怎么?最近邹大人又训你了?”
洛清夷否认:“哪能呢!邹大人一心为公,哪有空管我啊!”
穆丞辰不解:“那你怎么不高兴了?”
侍女匆匆小跑而来,打断了穆丞辰的刨根问底,“大姑娘,主君到了!”
洛清夷立即提起裙摆。
一行马车刚停稳,侍卫们分列四周,被拱卫于中间的冷肃男子,正是洛千霆。
他生得一张较为方正的脸,鼻梁高直如削,下颌线硬朗分明,端正大气的五官透露出一种内在的威严,还有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他并不胖,但人到中年,下颌骨也变得钝圆,青年的莽气彻底消失,显得更加坚实可靠。
“爹爹!”
洛千霆刚踏上台阶,还没进门,就见洛清夷疾奔而来。
那冷肃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幻,极速堆砌出慈爱,音调也微微上扬:“哎呦喂我的乖宝儿!可想死爹爹了!!”
洛清夷一把挽住洛千霆的胳膊,将头抵在父亲肩上,满是小女儿撒娇之态。
“爹爹您总算回来了!女儿好想好想您啊!”
洛千霆轻拍她的后肩,笑得眉不见眼:“爹也想你呀!快让爹好好看看!”
他拉着洛清夷上下观瞧,甚为满意地夸赞:“宝儿又长高了是吧?哎呦瞧瞧,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真漂亮!”
洛清夷昂着脖子,表情骄傲而得意:“那是!我可是爹爹最最疼爱的宝贝,能不漂亮吗?”
穆丞辰这才插空行礼:“世伯。”
洛千霆笑呵呵打招呼:“辰儿来了啊!穆老夫人身体如何?来来来,世伯带了些特产,你给老夫人带回去尝尝。”
“蒙世伯记挂,祖母身子健朗。”穆丞辰恭敬得体应答,又关切道:“倒是世伯您,行商在外要多注意身子才是,清夷念您可是念得紧呢。”
洛千霆一脸欣慰,爱抚地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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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女儿的头:“宝儿真是长大了。”
洛清夷顺势接话道:“对呀爹爹,女儿长大了!您往后不要离家了好不好?再有要紧的生意,女儿代您去就是了。女儿实在见不得您如此辛苦,想让您在家好好享享清福!”
她抛出话茬,可洛千霆并不肯接。他只是笑呵呵道:“好,爹爹不走了,好好在家陪陪你!”
洛清夷心中冷笑,这老狐狸,四两拨千斤的本事愈发强了,这都能装听不懂!
但她还是装出感动的模样,挽着洛千霆的手臂摇晃:“真的吗?有爹爹您如此疼爱,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儿了!”
洛千霆爽朗大笑,余光瞟到穆丞辰才收敛两分,拍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叫辰儿看笑话了。”
洛清夷这才松开他,又故意说:“满京都谁不知道我是爹爹的掌上明珠?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谁敢看我笑话!”
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洛千霆,她就觉得他那双眼睛冷酷坚毅,透着杀伐决断之气。
那样冷肃的面孔,却总会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就换上亲切的笑脸,一口一个“宝儿”的叫。
他全心全意扮演着慈爱的好父亲,任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洛清夷就顺势而为,尽心尽力扮演起他的好女儿、他儿子的好长姐,并时时刻刻不忘给这个渣爹立起“爱女”人设。
他们演的认真,穆丞辰便信以为真,口中啧啧感佩他们的“父女情深”,一脸羡慕。
*
明月高悬,一家四口的欢聚一堂的戏码终于结束,各自回了院。
洛清夷没那么不知趣,洛千霆舟车劳顿,她若此时上赶着去给他添堵,怕是得不到什么好结果。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养足精力再说。
侍女刚为她卸去首饰梳洗完毕,侍卫穿云便来敲门了。
洛清夷屏退侍女,披散着头发,坐在书桌前听穿云汇报。
“表姑娘约见了一位波斯来的胡商,做香料的,品质她看了,没问题。问姑娘明日能不能得空,去看看品质。”
表姑娘便是表姐萧冉了,洛清夷点头:“琼珍阁香料用的多,增加香料供货商对咱们有利无害。父亲刚回家,明日出不去,要后日才能得空。你让表姐安心谈,只要品质能达到咱们的要求,价格自然是越实惠越好。”
穿云拿出钢笔,在小本子上飞速记下。又听洛清夷叮嘱道:“告诉表姐,咱们要求的不止是品质和价格,更重要的是长久和稳定。那波斯胡商可以干一锤子买卖,但咱们不行。要在保证品质的情况下,还能长期稳定供货,才能合作。”
穿云将她所说记好,憨憨一笑,颔首退下。
洛清夷捏捏眉头。
洛府选下人条件极其严苛,需祖辈三代皆为洛家做工,品行俱佳者才有机会被选入。这也是她无法将心腹带进洛家的原因。
洛府的下人都是忠心的,但他们忠的是洛家,而非她洛清夷。
这些年,她唯策反了穿云这么一个小侍卫,成为偌大洛府中她唯一信任的人。
只可惜,小青年虽武艺不弱,但脑筋不够灵光,仅仅是用他传递个消息,都要靠记在本子上才能不出错。
22. 春梦
同一时间,洛府东路的洛千霆的院子里,洛千霆也正坐在书案前,一脸严肃地听刘湛汇报。
“那京都时报第一刊报就是官员狎伎,虽只是个六品主事,却也在城中引起轩然大波。京都府衙去羁押时,那主事还咬死不认,但报社的人将他那日衣着打扮、行动路线、所言所行和所见之人尽数呈上朝堂,盛知府一一审理,后又拿到伎子的供述,那主事这才认罪。京都时报因此一举成名,短短时间便家喻户晓。”
洛千霆问:“那这个,这个什么报,不是跟时文相似?”
“不一样主君。”
刘管家解释:“时文是那些文人墨客写的文章,多是议论政事,抨击官员或政策。这报纸却什么都有,像哪位名伶们有了新戏、哪条街新开了铺子、哪家老店出了新菜色,甚至哪家铺子需要招工都能登报。报社说这个叫广而告之,简称广告,根据版面、位置和大小不同,定价不一,是主要收入来源。”
洛千霆翻看着桌上厚厚一摞报纸,“哦,还能这样,也是新鲜。”
刘管家继续说:“还有那张家长、李家短的内宅私事也能往上写,报社会不会有见不得光的收入,咱就不知了。为免日后闹出大乱子,我往那报社里塞了几个咱们的人,总归能盯着点些。”
洛千霆点头:“皇城鱼龙混杂,多少人明面上光鲜亮丽,背后皆是无法为人道的腌臜事。这可是极易得罪人的。”
“可不是嘛!”
刘管家如实道。“这报纸一出,官员商贾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连青楼伎馆的生意都冷清了不少。自然有人按捺不住去调查这报社背后的势力,待查得背后东家是林御史之女林满月,又纷纷老实了。毕竟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官员又有监察商贾、百姓之责,谁也说不上来什么不妥,被查到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洛千霆笑道:“且看这报社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吧!”
他打了个哈欠,露出倦怠之色:“若无旁的要紧事,就先歇了吧!”
刘管家想到下午的事,犹豫片刻说:“还有一件。”
洛千霆熟悉跟随自己多年的人,这份犹豫是极少在他脸上见到的,“怎么?是什么麻烦事?”
刘管家便简短说:“今日下人看见,穆公子在花园亲了大姑娘。”
洛千霆立即坐直身体,瞪着眼睛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到这一步了?”
刘管家道:“主君走后,二人并未有过密往来,一个月顶多也就见上那么两三回,还时不时拌句嘴。侍女说兴许是意外,似是穆公子脚下不稳,摔到大姑娘身上了,二人后续也没在亲近。我只是担心……”
洛千霆深深叹了口气:“不能让二人走近了,看来咱们得抓紧了。”
刘管家颔首应道:“是。”
*
床帏摇曳,穆丞辰遮着双腕被红色纱带绑在床头,雪白的身躯,只剩一条短亵裤遮着羞。
他眼尾泛红,怒不可遏的羞愤溢于言表,恨不能自绝一般。
“洛清夷!你敢!”
“你不知道吗?我这个人呀,就是胆子大。”
洛清夷带着促狭之意笑容,肆无忌惮地摸过他的脸,他的唇,顺着脖颈一寸寸向下,看着他眼中的惊愕缓缓放大,心中甚是畅快得意。
绯红爬上他的鬓角,也漫过他那双薄唇,惊魂夺魄的色彩直晃得人失魂。
洛清夷吻上那淡粉色的唇。
软软的,带着微微的凉感,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喉头一滚,“咕噜”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洛清夷笑容放大,目光肆无忌惮顺着他鼓胀的肌肉线条向下延伸,直到覆上亵裤遮盖那处。
“你,不想要吗?”
他咬唇闷哼,梗着脖子嘴硬:“不想!”
“那你为何要吞咽口水?”她在他大腿上打圈,继续逗弄,“不如你低头看看,听一听自己耻辱的心声,听听它,有多么迫不及待……”
穆丞辰瞪着通红的双眼:“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你做什么?”洛清夷笑得恶劣,随即手下狠狠一攥,听到他嗓子里溢出的惨叫,酣畅开心道:“我要让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谁料嘴上放完狠话,她却怎么也解不开他亵裤的系带。
穆丞辰得意叫嚣:“放弃吧!我的亵裤会保护我不受你的残害!你永远也不会得逞!”
“给老娘闭嘴!”洛清夷气得跳下床,满屋找剪子,“惹急了我,把你毛都剪秃!”
好不容易找到剪子,那剪子也不知是锈死了还是没开刃,硬是剪不开两片普通的棉布。她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猛地一抬头,醒了。
天光已亮,细雨如酥。
洛清夷忽感荒唐,她居然做春梦了?
也是奇了怪,前世也有过青春期啊,怎么不记得那会儿这么想男人?
难不成是“饱暖思淫欲”?
而且昨日跟他只是贴了那么一下,明明没什么感觉啊!
一定是身体正值青春期,在激素的刺激下,才会在梦里一直“欺负”穆丞辰。
不过真刺激啊,前世都没玩过捆绑诶!这辈子一定要尝试一下。
只是……穆丞辰那么瘦,他哪来的胸肌和腹肌?何况她也没见过他裸身啊!梦里的人难道是“拼接”的吗?
侍女们鱼贯而入,随着寝室的门打开,潮气随之涌进。
洛清夷打个哈欠站起身,光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眼皮又酸又沉。
“姑娘可是没睡好?”
“嗯,一直在做梦。”
侍女轮流侍奉盥洗,完毕后她便往妆台前一坐,闭着眼睛任由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素弦道:“姑娘若是困,遣人去告诉刘管家一声,不去用膳就是。主君疼您,从前也是由着您睡饱,定不会同您计较的。”
洛清夷眼睛也不睁:“无妨,爹爹离家许久方归,我总该陪着用个早膳。”
来到多福轩,洛千霆和邹毓已经坐在那喝茶了。
邹毓穿着朝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用一根帝王黑玉打磨的玉钗固定,打眼一看就像个麻利干练的女官。
“给父亲、母亲问安。”
洛清夷规矩行礼,但邹毓只是颔首回应。她心里翻个白眼:呵,当着渣爹面前都懒得装慈母了,瞧把你能得!
倒是洛千霆,一见她就堆起笑脸:“这么早就起来了?”
洛清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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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娇俏:“爹爹五更便起,数十年如一日。有爹爹如此榜样,女儿怎敢懈怠?”
洛千霆爽朗而笑,邹毓却蹙眉问刘管家:“衍儿还没起来?”
“来了来了!”
小少年一阵旋风般疾驰而至,乌木地板平滑如镜,他险些没停住脚,幸而刘管家伸手扶了一把。
邹毓眉眼紧绷彰显出不悦,斥责道:“多大人了?还是这般毛毛躁躁!”
洛清衍稚气未脱,窘而垂头。
洛清夷拉过弟弟出言维护:“母亲,衍儿才十四岁,像他这般少年郎君,就该是朝气蓬勃的模样呢!您是没瞧见,他太学里的那些男同窗,还在抓虫子吓女同窗呢,咱们衍儿乖巧懂事,不知胜过那些同窗多少倍!”
邹毓总是严肃着一张脸,鲜少外露情绪,大概是职业病。她没有因为洛清夷的维护而高兴,也没有因洛清夷的“作对”而不满,就只是沉默不言。
气氛有一瞬的尴尬。
幸而侍从们此时送来早膳,洛千霆连忙开口转圜说:“孩子嘛,就该是孩子样。来来来,用膳吧!”
洛清衍偷偷朝洛清夷吐了下舌头,眼中满是感激,习惯性随她入座,挨在她身旁。
摆满了大小十几个盘子,色香味俱全,又不失清淡,补充一天的好精神。
洛家是商贾之家,许多生意伙伴都是在饭桌上拉近关系的,自然没有吃饭不能说话的规矩。洛千霆便在饭桌上关心女儿铺子的生意如何,儿子近来的课业是否紧张。
邹毓行事一丝不苟,吃饭就是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洛清夷时常想不通,洛千霆和邹毓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当初是怎么个“天雷勾地火”滚到一起去的呢?
她无数次猜想,二人是否早在她生母活着时候就勾搭在一起了?
洛千霆与生母就是成婚的,按大瀚朝的婚姻制度,除非生母自愿改成婚为嫁,或是干脆和离,否则邹毓是无法跟洛千霆在一起的。
然而生母同意的可能性极低,孩子都出生了,凭什么自降身份呢?而且邹毓还是生母的下属,不当场把二人送官定个“通奸”的罪名,都算他洛千霆背景硬。
所以生母一死,阻隔二人的障碍没了,他俩才会在不顾亡者尸骨未寒、不顾世俗眼光,迫不及待成婚吧?
其实洛清夷没在渣爹和继母之间看出丁点夫妻的亲密和恩爱,只能说是相敬如宾。
她阴暗猜测,二人原本喜欢的是那种背德的刺激感,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反而没了刺激。但因为一起承受过世人的指指点点,沉没成本太大,就算不爱了,也只能把日子忍下去了。
人性就是如此。
不论真相如何,洛清夷跟邹毓都不可能像寻常母女一样亲密,能井水不犯河水,维持表面和平,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她相信,邹毓对此也心知肚明。
洛清夷对邹毓除了恨意,还有一种对同性的鄙夷和怒其不争。
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男女平等的社会,又凭科考当上了官,工作能力也不弱,娶上三个小奶狗,成日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不爽吗?
非要给大她五岁的洛千霆做续弦,还是个成日不着家的商人,日日独守空房,图个什么啊?
23. 弟弟
早饭过后,邹毓去上值,洛清衍去太学读书。
洛清夷陪了洛千霆大半天,趁刘管家不在,将早已准备好的账本拿出来,细细给洛千霆说了账册上的问题。
“府上在房屋、花园的改造和修缮上开销巨大,但实际花园根本就不需要如此频繁的改建。”
“爹爹您看,咱家五口人,祖母远在南方休养,您常年在外行商,母亲一年到头忙于公务,衍儿大部分时间都在太学读书,就我一个成日无所事事的,还不爱着家。那花园为何要一直改造呢?”
洛千霆审看着账册,表情阴晴难辨。
毕竟刘管家是他的心腹,洛清夷又委婉道:“女儿并不是说刘叔在工匠和材料上做了什么手脚。只是这笔开销着实不少,我实在心疼爹爹您赚钱辛苦,想着若我来帮爹爹打理府中一应杂事,定能将开销用度安排的更为合理,为您减轻些负担。”
“夷儿有心了。”洛千霆突然合上账册,笑吟吟道:“这等小事无需你去费心。回头我告诉刘管家一声,让他减少点这方面用度便是。”
洛清夷完全没想到,她准备了这么久,洛千霆竟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可是爹爹……”
“哎对了!”洛千霆直接打断她,岔开话题:“爹还给你带了礼物呢,是爹特地在安南国给你寻的首饰,你保准喜欢!”
他朝门外喊:“老赵,叫刘管家把我书房那黑木匣子取来!”
洛清夷惊愕!
渣爹居然在她告状之后把刘管家喊来,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追究。她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拿到刘管家这点错处,他一句话就让她功亏一篑了!
不过一个掌家权而已,洛千霆怎么防她防成这样?
她哪里暴露了不成?
她心中忐忑,不敢再说。
很快,刘管家捧着棕黑木匣迈进门:“主君。”
洛千霆连忙挪开茶盏,示意道:“来来,快打开。”
黑木锦盒打开,黑底绸缎软布上,一整套帝王绿的翡翠首饰静静躺在其中。
项链是三十三颗指头大的珠子,种水通透能照见人影。那对耳坠的蛋面足有拇指大,且完美对称,绿色浓郁到几乎能滴出水来。还有个蛋面吊坠,滚圆饱满,更有一只通体满绿的手镯,种水细腻,无比难得。
阳光洒进正堂,翡翠首饰反射出光斑,似星河碎片坠入碧潭。饶是洛清夷见过了无数好东西,还是被这套翡翠首饰惊艳了一瞬。
这个时代各色宝石玉器都讲究色纯,黄玉、紫玉、翡翠、南珠之类,都追求极致的色,可以干,但不能没色。这套翡翠一看就是顶级品质,渣爹为了安抚她,还真是肯下血本啊!
就算心中再气郁难忍,洛清夷还是堆起惊喜的笑容:“送给我的?”
她可是“肤浅张扬的洛家千金”,在这么贵重首饰面前,必须要笑出来!
洛千霆笑容开怀:“乖宝儿喜欢就好。”
洛清夷装作被完全转移注意力的模样,俯身环住父亲的脖颈撒娇:“爹爹,您对我真好!女儿都要感动哭了呢!”
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指肚,集中精神,用完美的笑容与洛千霆、刘管家谈笑风生,而后才借口要去厨房看一看中午准备的菜色,转身离去。
侍女小心地捧着翡翠首饰,无不羡慕道:“主君可真是疼爱姑娘。这么珍贵的翡翠首饰,随便一件就价值不菲,主君竟给姑娘寻了一整套!”
另一侍女应和道:“这可是主君特地从安南国寻的呢!我听说,当初大殿下受封良王时,安南国的贡品就是一套帝王绿翡翠。这套说不定也是贡品级的呢!”
那些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无数根细针,缓慢地扎进太阳穴。
洛清夷揉了揉太阳穴,望向阴沉的天幕。雨丝如织,似无法挣脱的网笼罩而下,勒得人喘不过气,就连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刺痛剧烈,迫她停下脚,偏头吩咐:“你们先把东西放回去,我自己去厨房就好。”
她很想打砸发泄一通,可她不能。
她还要扮作体贴孝顺的乖女儿,去厨房转了一圈,审看了午膳的菜色。
表演完毕,洛清夷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上那翡翠首饰出去招摇一圈,高调买了两罐新茶才回府。
片刻后,随她一同出门的穿云,独自一人闪进京都时报报社的后门,递给林满月一张纸:“我家姑娘说,明日报纸头版登这个。”
*
翌日,濛濛细雨依旧持续着下。
早饭时,邹毓忽然催问洛清衍,此前太学布置的课业要求写篇夏赋,目的是让学生们观察夏季气候变化对植物的影响,问衍儿写没写。
衍儿反应激烈,吵了两句,饭都没吃就回房了。
在官场上应对自如的女子,面对十四岁孩子的青春期,也是束手无策的。
渣爹和继母脸上的那抹茫然,让洛清夷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懂事地安慰二人:“衍儿就是近日压力有些大。父亲母亲莫要担心,我去瞧瞧。”
邹毓不懂,过度的提醒是提前的责备。
像每一个把暑假作业拖到最后才做的孩子一样,因为不喜欢,心思从来都不在课业上,又怎么会爱听这种“提醒”呢?
到了衍儿院里,洛清夷敲门,里面传来怒吼:“别来烦我!”
她直接推开门,从素弦手中接过餐盘迈进屋。
“不是说不要……”
洛清衍从榻上直起腰,怒目而视。见来的是洛清夷,又立即噤了声,耷拉下小脑袋:“姐,你不用管我,吃你的就行,我不饿。”
洛清夷将餐盘放到榻桌上,揉了把他脑袋:“我是你姐,是你这辈子最亲的人,我不管你谁管你?”
洛清衍的火气瞬间散了个干净,拉着她手撒娇:“姐,还是你对我好。”
这一幕在数年前就上演过。
洛千霆常年在外,邹毓又一心扑在公务上,祖母也不是喜欢孩子的人,衍儿自幼一直都是孤零零的,只有一个嬷嬷亲近。洛清夷回家后,他就像个小狗皮膏药,时时刻刻跟在身后。
二人关系彻底亲密无间,源自一次冲突。
衍儿喜欢看画册,也喜欢画画。那次她没敲门直接进了弟弟房间,八岁的衍儿吓得画都来不及藏,怒吼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说出来之后他就后悔了,像被猫堵在角落的老鼠,惧怕、愤怒与后悔同时在脸上交织,一览无余。
洛清夷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是你姐,不是父亲或母亲,你不用对我这么警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必要怕我。”
洛清衍突然就红了眼睛,拉住她的手怯生生道歉:“对不起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母亲、母亲不让我干这些无用的事,我就是、就是……”
洛清夷当时也揉揉他脑袋:“哪有什么无用的事?你喜欢便有用。所以不用解释,姐又也不会怪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更不会出卖你,开开心心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洛清衍抱着她哇哇哭,自那之后,就像是驯服了的小狗,再也没对她亮起过尖牙。
洛清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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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册下拿出新的画稿交给她,一边吃饭,一边用期待的眼神等待反馈。
洛清夷翻看着画稿,不住点头:“不错,半人半妖的志怪的题材很新颖。但角色这么多,若出刊的话,会耽误你课业吧?”
洛清衍小声嘟囔:“我又不打算科考入仕。真希望这两年赶紧过去,或者干脆不读志学院了!”
“你敢!”洛清夷瞪他,“若母亲知晓我纵容你画画,还给你刊印发售,非恨死我不可。”
洛清衍吞下口中食物,信誓旦旦道:“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去求萧表姐收留好了。到时我专心画画册,肯定能赚钱,说不定还能养你呢!”
洛清夷将画册卷起敲了下他的头:“用得着你养我?我没想你去入仕为官,但总要把志学院读完,不然将来想画更好的故事,你都不会编!好好吃饭,今日我去找书肆替你谈。”
“哦!”
洛清衍老老实实吃完饭,又拉着她撒娇:“姐,我今日能不能不去太学啊?我就跟在你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保证不给你捣乱!好不好嘛姐!”
洛清夷毫不留情拍掉他的手:“不好!”
“哦……”洛清衍扁着嘴,一步三回头,“那我去上学了……”
人都转出房门了,又探回个小脑袋:“姐,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我叫厨房炖上血燕,你回来记得吃哈!”
这偌大的洛家,最关注她细枝末节的人,唯有她一直视为竞争对手的弟弟。
洛清夷心头微暖,话音也软下去了:“下午若得了空,我去接你下学。”
“真的?”洛清衍瞬间大喜过望,“那我就在太学等你,你何时忙完都行!”
洛清夷哭笑不得,无奈答应:“好好好!快去吧,迟了又要挨骂了!”
“我走啦姐!”
小少年兴奋地蹿出去,速度飞快,只留下一道残影,洛清夷忽而有些于心不忍。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才该是洛家这庞大商业帝国的继承人。
她初回洛家时,经王允泓提醒才想顿悟,何必费力跟两个老姜斗?拿捏和控制年仅七岁的继承人,才是最优解啊!
事实也证明,“曲线救国”这个战术选对了。
她无比轻松、无比顺畅地给衍儿灌输了“长姐如母”的思想,告诉他父母总有一天会老去、会离开他们,到时,他就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了。
他必须事事都要以姐姐为先,不争不抢,才能让姐姐留在洛家。否则若姐姐嫁出去离开家,他便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小孩子实在太好骗了,尤其是衍儿这种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
她在父母面前扮演着温柔懂事的好姐姐,把衍儿教得正直善良,柔和乖顺,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真是个温厚纯良的小郎君”。
可洛清夷心里清楚,“温厚纯良”的另一面,就是没有决断力。
洛家的继承人,怎能是个没有决断的性子?那岂不是分分钟叫对手吞吃入腹,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待渣爹继母意识到衍儿被养废了,早就晚了。即便他们执意把家业交给衍儿也无妨,从优柔寡断的弟弟手中夺走洛家,总比在两个老姜跟前讨巧卖乖要容易得多。
她洗脑洗得非常成功,如今衍儿对他们有敬有怕,但对她却是又亲又爱、又敬又服,将她的话奉为圭臬,把她看得比天还大、比父母还重。
唉,良心有点痛痛的呢!
洛清夷右手支在胸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左侧锁骨下打圈,突然又嗤笑一声。
良心,能值几个钱?
24. 散播
朱雀大街两侧建筑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盛世繁华触手可及。
“报纸!今日新闻!洛会长自安南国行商归来,为爱女送上整套十分水头的翡翠首饰!贡品级别,价值连城!”
小小少年声音稚嫩,向路人吆喝着:“公子您看一看?姑娘要一份啊?好嘞!您拿好,莫叫雨水打湿了!”
有波斯胡商坐在路边茶摊布棚下,喝茶观雨,闻言招呼卖报小孩:“哎小孩,我要这个叫报纸的东西呢!”
小少年刚从身上背的布包拿出一份递上,忽然听到有清脆悦耳的铃声传来。
“叮叮——”
一辆镶金饰玉的奢华马车缓缓驶来,车顶四角悬挂玉铃,叮叮铃铃甚是招摇。马车两侧又有八名侍卫随行,个个高大勇武,身带佩刀,目光警惕地扫视周遭。
镂空雕花的车窗里覆了薄纱,隐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尽管看不清容貌,波斯胡商也为这等奢华和气派而惊叹:“哎小孩,你们大瀚朝的王族,跟我们波罗的王族,气派一样一样的呢!”
京都城像这样的胡人很多,瀚话说的稀里哗啦,但小少年也能听懂,笑道:“客误会了。您看到车上的‘洛’字玉牌了吗?这是洛家千金的车驾,并非我朝皇族。”
波斯胡商欣喜地问:“就是你这纸上说的,洛会长爱女?”
小孩笑应道:“正是呢客。”
邻桌吃茶的男子突然插嘴:“其实这洛家跟别国的王族也差不多了,就算在大瀚朝,洛家的富贵又有几个皇亲能比?更何况——”
他看看周围压低音量说:“我听说啊,这洛家千金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呢!”
周遭听到秘闻的人立即聚拢。
“真的假的?”
“不可能吧?”
波斯胡商也十分惊讶:“王族娶商女吗?哎朋友,骗我的,锤子往你头上招呼的呢!”
男子解释说:“您是外邦来客,不了解我们大瀚。如今的大瀚同从前不一样了,我朝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富庶,全仗商贾顶起这半边天。洛家世代行商,在大瀚的地位那是举足轻重啊!就连当今陛下,当初也是靠洛家才坐稳皇位的!”
见没人插话,男子继续说:“陛下尚是景王时,洛会长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两家早早约定立通家之好。景王那时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说起来还是他高攀了洛家呢,谁成想意外得登大位,两家地位这才调转。婚约既定,那洛清夷日后可不就是太子妃了嘛!”
路人听闻经过才道:“原是陛下登基前定的啊?那这娃娃亲定是不作数了!”
“就是啊!这洛清夷嚣张跋扈,小小年纪就成日混迹青楼瓦舍,如何能做太子妃?”
“我也听说,她在青楼一掷千金,而且啊……”那路人环顾周围,神秘兮兮说:“她还男女不忌!只要长得貌美,就来者不拒!”
“对对对,听闻那凌霄阁的张婉婉,便是她的红颜知己其一!”
先前吐露秘闻的男子见路人话风跑偏,又往回拉:“不论洛清夷如何,两家终究没传出退婚的消息。如今良王年已二十,这洛家千金也十七了,皇家娶是不娶总该给个信儿吧?否则谁敢向洛家提亲啊!”
路人又被拉回话题:“陛下有两位皇子呢,也不一定非要良王殿下娶她吧?”
“对对,我记得二皇子很快就要及冠封王了,让洛清夷做个王妃,也算对洛家有个交代了!”
*
奢华马车停到飞檐翘角的三层建筑前,朱红漆柱上缠着金鳞浮雕,门楣悬着黑底烫金匾额,“琼珍阁”三个大字笔力浑厚,犹如坠石。
随着马车停下,八名侍卫立即左右分散站位,警惕四周。
两扇雕着牡丹花枝的木门被推开,雁鸣钻出车门,无视周遭投来或惊异、或探究的目光,抬眸瞄了眼天色,手中的油纸伞撑开,伞面上一朵硕大的红牡丹便绽放在沙沙细雨中。
“雨怎么还没停?”
洛清夷清脆如玉铃般的声音自车内传来,带着些许不耐烦。
雁鸣面无表情,将伞尽数举到洛清夷头顶,又拎起她的裙摆说:“姑娘莫烦,瞧这样子,很快就能放晴了。”
洛清夷高傲昂着头,在数名侍卫的护持下大步踏入琼珍阁。
一行人径直奔向三楼角落的房间。
刚从房间出来的年轻女子吃惊之余伸手阻拦:“贵客走错了,这里不是酒楼用餐区。这是我们掌柜……”
洛清夷打量着她,直接开口打断:“新来的?”
女子顿了顿,反应甚是机敏:“看来贵客与我们掌柜相熟。请贵客在此稍待片刻,我立即去请我们掌柜来。”
“若我……”
洛清夷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问:“非要进去呢?”
那双亮如清潭的眸子迸发出强烈的压迫,年轻女子脸色发白,却还是鼓足勇气挡在门前:“请贵客见谅,此处是我们琼珍阁重要所在,实在不便为贵客开门,还请贵客莫要为难小人。”
洛清夷摸上她的下巴,缓缓下移,握上那纤长的脖颈,微微用力。
“你,不要命了?”
脖颈上的力度并不大,但女子也吓得涌出点点泪花。
她深知这是卧虎藏龙的京都城,那些煊赫门第的人或许杀了人也不用受罚。
可她还是大着胆子反握住那只手腕,瞪圆眼睛大声道:“贵客若执意要进,便从小人的尸体上踏过去!反正护不住东家的东西,也该以死谢罪!”
洛清夷能清晰感受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却还是死死挡在门前不肯退让,那倔强的脸庞,与当年的另一张面孔近乎重合。
“护东家的东西是没错,可也不能把东家拦在门外啊!”
萧冉走上前来,身宽体胖,脸若银盆,灿烂的笑容已不见当年倔强。她朝洛清夷嗔怪道:“一来就吓唬人!”
“东、东家……?”
脖颈上的手撤去,女子身体忽然一软,差点摔坐,却被眼前人一把扶住。砰砰狂跳的心顷刻间就凉透了,她把东家拦在外面了?
可撞上洛清夷那双明媚含笑的眼睛,脸又开始烧起来:“对不住东家……我、我不知道……”
“做得很好。”
洛清夷眉眼间满是赞许,又正色道:“但有一点你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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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你是我洛清夷的人。只要你行的端、做的正,在这京都城,就没人能欺负你,更不会有人,能随随便便要了你命。”
她郑重其事:“若真有客人敢这样掐你脖子,你就直接打回去。别怕,出了事,我担着。”
洛清夷抛下一句进了屋,雁鸣紧随其后,完全没看到这话给那女子带去怎样的震撼!
萧冉拍拍惊魂未定的女子说:“看来,你很快就要出头了。”
房门关上,萧冉得意道:“你表姐夫从洛州淘来的宝贝,怎么样,不错吧?”
“人品正直,还有股子倔劲儿,跟表姐你当初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洛清夷赞赏完,又掩口笑:“不过较表姐你还是差了点儿。当初表姐可是横枪把亲王殿下都拦在外头,放言‘我们琼珍阁,天王老子来也得排队’呢!”
萧冉就撸袖子:“你这丫头,皮痒了是吧?”
洛清夷缩到雁鸣身后,探着脑袋笑:“雁鸣你看她!堂堂琼珍阁萧大掌柜,都是孩儿她娘了,还动不动就动粗!”
萧冉讥嘲她:“呵!骄纵跋扈的洛大姑娘,就只有把管事推出来做挡箭牌这点出息呢!”
老实耿直的雁鸣哪个也不敢管,只能看着这俩活宝斗嘴,偷偷忍笑。
当初洛清夷身受重伤,洛千霆特地从乡下庄子接来了生母的奶娘赵嬷嬷,亲自照料她。
赵嬷嬷自小拉扯她长大,本就对洛千霆再娶不满,一看她重伤濒死的惨状,立即给临江萧家去了信。生母出身临江萧家,在临江也算地方望族了,赵嬷嬷本来想,若洛府容不下这个孤女,她便将人带回临江,至少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但洛清夷觉着,萧家人都没怎么见过“洛清夷”,更在多年前就以为她已经死了,哪有什么感情可言?何况洛千霆简在帝心,邹毓又步步高升,萧家人怎会冒着得罪洛家的风险,为她这么一个“甥女”出头?
没想到,姨母不仅来了,还手握长枪,带着独女萧冉、数十护卫,千里迢迢北上赶至京都,打算直接把她抢走!
那时距洛清夷受伤已有一月,她在此期间没掉过一滴眼泪,却在看到那膀阔腰圆的妇人,率一众家丁欲拔刀抢人的架势时,哭得不能自已。
洛家老夫人出面劝住了焦灼的对峙,洛清夷不知他们谈了什么,总归是姨母没能把她带走。
萧家是军户出身,生母是读书人,但姨母曾从军多年,练就出身强力壮的健硕身材。表姐萧冉同母亲如出一辙,那时芳龄才十六,却生得孔武有力,据说一枪能撂倒三个壮汉。
萧冉认定姨母是被洛千霆收买或是吓唬住了,不满大吵,更横起枪,说什么都要把这个可怜的表妹带走。
母女俩硬是打了一通,表姐被姨母的枪死死压住,仍旧梗着脖子不肯留下洛清夷。倔强的圆脸明晃晃写着:有本事你打死我!
好在姨母并未强逼她,而是大手一挥在京都置了套宅子,挂匾“萧宅”,还对洛清夷说:“你表姐日后就留在京都。有萧家做你的靠山,再不会叫人随便欺负了你!”
洛清夷只当姨母是在警告邹毓,不想表姐这一留,便再也没走。
25. 表姐
姨母帮她把生母当年的嫁妆要了回来,又跟洛千霆要了一大笔补偿,全都放到她名下。
洛清夷拿出一部分钱开了琼珍阁,表姐一直在帮她打理。而后表姐与手下的一位管事相恋,二人前年成婚,去年又生了个女儿,姨母姨父只在去年来过一趟,住了月余便走了。
生完孩子后,表姐嫌自己胖了,继续练起枪。如今依旧不瘦,却并非养尊处优的那种丰腴,而是一巴掌能呼傻一个大汉的健壮。
洛清夷也不是弱柳扶风型的身材,却连表姐开玩笑的一巴掌都承受不住,二人每次闹起来总以她先服软告终。
萧冉先说了与波斯胡商谈香料的事,香料品质上佳,具体事项表姐夫还在谈着。
她并不擅打理生意,明面上琼珍阁她是大掌柜,实际全是表姐夫李毅在干活。那个工作狂堪称“拼命三郎”,在短短七年时间就让琼珍阁开遍大瀚州府,让表姐成为十三家酒楼的总掌柜。
洛清夷甚至怀疑,表姐就是为了把重担交出去,才选择用成婚笼络住这员得力干将的。
“先前宜州掌柜把咱们的好材料卖了,买次品替换赚差价,我觉得就够离谱了。把人扭送官府去重判了一遭,也够杀鸡儆猴了吧?没想到,洛州这个竟然敢克扣份量,把省下的材料偷偷变卖!”
提起洛洛州分店出的状况,萧冉气愤不已:“真是想不到,咱们都统一供应原料了,还能闹出这么多幺蛾子!咱们琼珍阁开的工钱已经是行业里最高的,休沐假比朝廷官员还多!这人怎能如此贪心呢?”
她越说越气,叉腰怒骂:“太丧良心了!我这么养条狗都知道不咬主人,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萧冉脾气冲,雁鸣则冷静许多,思忖片刻对洛清夷说:“我知姑娘心善,琼珍阁所有雇员都是签工契。可你也看见了,人性贪婪,普通雇员也就罢了,这些管事儿、掌柜还是要签身契才行。”
大瀚百姓做工也签契约,契约分两种,一是工契,也称短工;二是身契,也称长工。
工契类似前世的劳务合同,契约内容简单,只约定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和工钱,双方都可解约。
身契则与卖身相似,优点是更容易被雇主信任,得到重用,工钱、地位通常比短工高,福利待遇也好,算是包养老。缺点是相当于将性命交予雇主了,虽不像影视剧里演得可以随便打杀,但命运基本算是被雇主掐在手里的。
比方说琼珍阁发生的事,短工偷奸耍滑、违反契约,雇主只能解约驱逐,造成损失也顶多是告官索赔。
但长工就不同了。
雇主告长工不需要“证据确凿”,因为人们默认雇主不会平白栽赃一个卖身了的长工,就像没人会相信洛家千金会碰瓷讹财一样。“叛主罪”一旦落实,长工不仅要受刑服役,还会牵连一家三代并入罪籍。
大瀚朝没有明面上的三六九等,但“罪籍”是所有人公认的底层最鄙陋肮脏之人。一旦沦为罪籍,不仅不能科考,而且像身上携带了某种瘟疫般,令人退避三舍,出三代方止消。
所以大瀚违法作恶的人很少,长工们对雇主更是忠心耿耿,不敢生出异心。
但洛清夷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过的,她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自然也不想在雇员的头上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所以琼珍阁上下雇员签的都是工契。
这个时代没有正经的雇佣合同,这些年的确出过不少事儿。
尽管如此,她还是拒绝了:“咱们不是养了几个状师么?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再拟一下雇佣契书,把细则详尽些。好好做的,按比例拿分红;不好好做的,按损失、贪墨成倍赔款,交由官府判罚。”
萧冉又说:“洛州账目上的问题就是小吕查出来的,就是方才你见的那个姑娘。她是账房,发现问题去找掌柜,掌柜含糊其辞不让她多事,她就没敢声张,偷偷记下来,等你姐夫去了才悄悄禀报。”
“人够机灵,先前对我也没硬碰硬,是个可塑之才。”洛清夷点头赞赏,又问:“她读过书?”
萧冉说:“小吕原本家境不错,志学院都读完了,还打算要科考呢!因她父亲生病被家族嫌弃,她大伯强行分了家,所得极少。她又是个孝顺的,把积蓄都给父亲治病了,才没能继续科考。如今父亲也没了,只剩一个寡母。”
洛清夷点点头:“有胆色,会做账还重情义,不错。我要想想如何用才好。”
“哎呦娘!您就再疼疼儿吧,儿求您了!”
半开的窗户传来吵闹声,打断洛清夷的思路。她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当即凑过去瞧。
酒楼后是条民巷,一三十上下的男子背着布包袱,推搡着年迈的母亲:“咱家这条件,儿能寻得如此貌美的新妇着实不易。您若不走,儿便就要像从前一样过孤家寡人的日子,您忍心吗?”
老妇人哭得泪眼滂沱:“先头的贤妻你不珍惜,生生气得人家与你和离!你不痛改前非,还寻了这么个从良的伎子,刚成婚两月就算计着赶走婆母!儿啊儿,你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就听她的话要赶走自己的亲娘!”
“娘!您不要总是伎子伎子的挂在嘴边!儿跟先头那个成婚七年,从未这般快活过!她就是儿最想寻的妻!”
男子不耐烦拖拽着母亲:“娘!您去大姐姐家住半年,再去二姐姐家住半年。我新婚不久,姐姐姐夫们定然能体谅我的!”
“你说得可还是人话?”
老妇人挣扎着后退,还试图抱着住柱子不肯走,口中骂骂咧咧:“若非靠你两个姐姐这些年往家拿钱,你哪里有本事再成婚?如今你有了新妇,就想将我这个拖累扔给她们,你休想!我宁愿撞死在你面前,也不去给我两个儿添堵!”
二人在巷子里推推搡搡,半天也没挪动几步。
洛清夷勾唇笑得灿烂,朝雁鸣伸手:“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快把咱们老演员请出来!”
雁鸣从包里拿出个小木匣,里面是一只碎成三截的翡翠玉镯。
萧冉奇道:“你那套翡翠首饰不是昨日才刚到手?今日来上这么一通,往后可就不能带了,你真舍得啊?不是说招商顺利么,还这么缺钱?”
洛清夷将碎片塞进袖口,头也不抬:“这才哪到哪?我这资金缺口就没补上过!正好借这镯子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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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府敲一笔,出一出我心里这口恶气!”
她做好准备,朝萧冉一努嘴:“走!”
萧冉兴致勃勃,摩拳擦掌:“不孝子的恶报来喽!”
雁鸣抿唇笑着跟上。
洛清夷骨子里有种“匪气的侠义”,喜欢以善养善,以恶制恶。萧冉更不愧是军户人家出身的女儿,一身侠义正气。雁鸣遇到二人前,从不知晓世家高门里竟会养出如此不拘一格的人。
摊上她们姐妹俩这份“报应”,那不孝子怕是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细雨已停,地上还湿漉漉的。
洛清夷一行转至后巷,老妇人已经被儿子拖拽到巷口了。
男子尚在壮年,老妇人年事已高,经过先头的一番拉扯已然没了力气,也或许是嫌丢人才不敢继续大力挣扎,只是默默哭泣。
洛清夷故意走到男人身后,男人并未察觉,用力拖拽妇人时,一个肘击撞在她身上。
“啊!”
娇声尖叫过后,洛清夷摔靠在墙上,手腕“顺势”磕到墙角,几节翠绿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穿云完全吓傻了!
是表姑娘吩咐跟姑娘有话说,让他们跟远点的,这这这,不能怪他吧……
男子回身才见到洛清夷,呆怔的眼中满是惊艳之色。很快,那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起璨笑,迅速将双手伸出:“哎呦呦对不住!把您撞疼了吧?”
没等他靠近,萧冉一把重重打掉男子的手,怒叱:“哪来的登徒子?敢跟我妹妹动手动脚!”
男子差点痛呼出声,龇牙咧嘴地捂着手臂,这才注意到那明艳如霞的姑娘身后竟跟了那么多侍卫!
没等他问出下一句,便见那姑娘手捂朱唇,蹙紧细眉哀怨道:“哎呀!这是爹爹昨日才送我的翡翠镯子!”
心骤然一紧,男子升起不妙的预感。
混迹市井多年,他第一反应就是遇到碰瓷讹诈的团伙了,于是当机立断后撤一步拉开距离:“哎哎哎!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啊!我碰都没碰你一下,是你自己摔的,休要赖上我!”
此处已是巷口,洛清夷又是华贵耀目的美人,走到哪里都十分惹眼。尤其她还尖叫了一声,故意引人注意这里发生的变故,于是在男子矢口否认这当口,立即便有人发声指责。
“这人可真敢胡诌,上一句还在说把人撞疼了,跟人道歉呢,下一句就没碰到人家了?”
男子的脸瞬间通红,狡辩道:“我背对着她没看见,我只是以为自己碰到她了!”
“我们都看见了,就是你撞了我妹妹!”萧冉冷脸指向地上,“你害我妹妹撞到墙上,还磕坏了我姨父刚送她的翡翠镯子。这翡翠镯子的价值不可估量,就算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信口雌黄!”
男子暴怒跳脚:“你们分明就是故意想讹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我看你们是想瞎了心!以为随随便便拿个什么破玩意就想讹骗钱财,活不活得起了?!”
“真想不到啊!”
洛清夷慵懒地往墙上一靠,双手交叉于胸前:“我洛清夷,都活不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