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美人》
1. 第一章
大晟泰和三年的冬,京城的雪下的各外大。
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一阵风掀落梨瓣,在肆虐寒风中大片大片的坠落。
宁王府的暖阁中却是另外一番天地,錾花的铜盆中,银骨炭烧得极旺,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玉壶春瓶中的腊梅虬枝横斜,散发着阵阵幽香。
丫鬟青黛在暖阁中忙前忙后的,只因暖塌上这位已经昏迷了一月有余的姑娘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宁王朱弘毅风尘仆仆地从外归来,他踏入暖阁的一瞬,携进一股凛冽的寒气,锦衣玉带之上犹覆着未及拂去的积雪。
青黛忙把王爷拦在了外屋:“殿下,外面寒气重,姑娘的病情刚刚才有了点起色,您可万万不能把寒气渡给姑娘了。”
朱弘毅脚步顿住,目光越过屏风,向内间的暖塌上深深望了一眼。
青黛继续说道:“还昏睡着,刚刚有了些许动静,后又沉睡了过去,王老太医之前来看过,说能熬过这个冬天,便有好起来的希望。”
朱弘毅轻轻颔首,也没多说什么,他抬手拂了拂肩上的残雪,转身便离开了,高大的身影再次没入门外的漫天风雪之中。
———
暖阁深处,周妙雅仍陷在漫长的昏迷中,她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年少时代,苏州府一年一度的虎丘诗会。
她自小无父无母,打出生便被寄养在苏州府长洲县文家。
好在文老太爷和文老太太对她视如己出,如亲孙女儿般疼爱着,打小也没让她吃过什么苦。
文家长孙文毓瑾比周妙雅大三岁,如今已是少年才子,锋芒初露。文家次孙文毓瑜与周妙雅同岁,却是一副顽劣厌学的模样。
文家乃是百年文脉世家,天下文脉一呼百应,文老太爷文敬远更是大晟朝公认的文坛泰斗,少年时即已成名,暮年更是德高望重,江南一年一度的文坛盛会,必会邀请文老太爷亲自坐镇。
诗会之上,群贤毕至,曲水流觞,丝竹绕梁。
意气风发的少年文毓瑾身着一身藏蓝镶青罗的儒衫,于众人的瞩目之下从容起身,他面容俊秀,姿态优雅,已俨然一副世家大公子的模样。
文毓瑾提笔挥墨,落笔所写诗句清丽,押韵精巧,意境不俗,引得满座鸿儒纷纷抚须称赞。
“文家长孙,果然名不虚传。”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文家百年文脉后继有人了。”
文老太爷端坐主位,捻须微笑,眼中虽有赞许,却不意外,毕竟是文家倾注全部心血培养的长房长孙,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众人的赞叹还未落下,文老太爷却带着慈爱的微笑,温柔地朝人群中招了招手:“雅儿,到祖父这来。”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个被文老太太牵着,粉装玉琢的小姑娘身上。
她被众人投来的目光映的有些害羞,但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在众人面前站定,上身微微前倾,朝众人行了个揖礼。
文老太爷拉过小女孩的手,指了指面前长案上已铺好的一张素白宣纸,宣纸旁边放着一方古砚,正好刚刚磨好新墨,散发着阵阵墨香。
文老太爷慈爱道:“雅儿,今日盛景,不可无画,将你方才所见,画与诸位先生可好?”
周妙雅抬头看了看祖父鼓励的眼神,点了点头,只见她踮起小脚,伸着小手去够笔架上悬挂的一只狼毫笔。
在众人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下,她凝神静气,丝毫不怯场,笔尖蘸满浓墨,挥洒间落于纸上。
只见笔下山石嵯峨,似有虎丘之形,流水潺潺,仿佛曲水之韵,人物虽只寥寥数笔勾勒,却意态生动,尽显雅士风流。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她的运笔、用墨、技法、构图与气韵,竟与文老太爷的画风有七八分神似。虽笔力尚显稚嫩,但那份灵性与悟性,已堪称惊艳。
“妙哉!妙哉啊!”刚刚还在夸文大郎的一众儒士都围了过来,齐齐拍手称赞道。
“观此画,如临奇境!文公,您这位小孙女,可了不得啊!”
称赞之声络绎不绝,如潮水般涌向小姑娘,文老太爷开怀大笑,满是自豪,将小小的人儿揽入怀中,抚须颔首称赞道:“老夫这点微末的技艺,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人群的角落,一浪高过一浪的赞誉不断涌向文毓瑜的耳中,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就在刚刚,他还被母亲逼着背一首简单的诗,准备稍后也去露个脸,他背的磕磕巴巴,急的满头是汗。
他远远地望过去,见自己最敬重的祖父将周妙雅揽在怀里,接受着天下群儒的万众瞩目,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因夸赞而微微泛红,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许多。
他想着自己连一首简单的诗都背不下来的窘迫,再看看春风得意的周妙雅,所有最初的羡慕与嫉妒,在那一刹那,悄然地扭曲成了一丝冰冷的怨恨。
诗会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大人们沉浸在风雅的谈笑声中,孩子们则多少有些无聊。
周妙雅和文老太太一起吃了会点心,她转头看向远处无人的角落里,潺潺的溪水边,文二郎正蹲在那里,闷闷不乐地拿着一根树枝戳着水里的落叶。
周妙雅想着文老太太说过的话,二郎是你从小就订下亲事的,是你未来的夫君,平日里你要与二郎多亲近些。
想到这里,周妙雅只觉面颊微微泛红,她提着罗裙,轻轻走到文二郎身边,想问问他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
文二郎见周妙雅走到身后,刚刚涌上头的嫉妒之情还没有消散,他看着一个外姓、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硬生生地夺走了祖父本该对他的爱,他想着祖父搂着她那开心的模样,再对比祖父对自己的严厉与不耐烦,只觉心中一股恶气猛的往头顶冲去。
文二郎环顾了下四周,见文老太太和其他大人们都在远处的凉亭吃点心聊天,他见周妙雅还想安慰他,便指着溪边一株开的正艳丽的花说道:“我心情不好,想要那枝花解闷儿,你去采给我。”
周妙雅也没有多想,便顺着他指的方向去到了溪水边,俯身想去拾那枝花。
文二郎趁着四周无人留意,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周妙雅。
周妙雅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栽进了冰凉刺骨的溪水中。
可惜诗会正是热火朝天之际,无人听到这边的异动。
溪水不深,只及腰际,但周妙雅受了惊吓,在川流的溪水中,困难地想要站起身来。
好在文大郎及时赶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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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了出来。
周妙雅浑身湿透了,沾了水的罗裙很难掩住裙下做工精巧的绣鞋。
慌乱中,她见文大郎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绣鞋看,便下意识地想要把脚往裙里回撤,可罗裙沾了水,任凭她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
丫鬟白芷拿着披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把用披风裹住自家小姐,声音带着哭腔,关切道:“小姐可还好?怎地就突然落水了?”
周妙雅冻得唇色发白,只是轻轻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便伸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文大郎已自然而然地从白芷手中将人接了过去。
他指尖不经意擦过周妙雅湿透的臂膀,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还不快领你家小姐去更衣?”文大郎语气中带着命令,目光淡淡扫过白芷,小丫鬟立刻噤声垂首。
文二郎却无半点儿悔意,仿佛大仇得报了一般,站在一旁沾沾自喜着。
文大郎半扶半抱着周妙雅,在经过文二郎身边时,脚步虽未停,却极低极快地丢下一句警告,那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安分点,她不是你能碰的。”
被文大郎半强制地揽着走向厢房的每一步,都让周妙雅小小的身子僵硬无比。溪水的寒意早已渗入骨髓,但更让她发抖的,是文大郎搁在她肩头那只手的热度,以及他方才盯着她绣鞋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让她本能恐惧的目光。
他的指尖,似乎无意地在她湿透的肩臂处摩挲着。
周妙雅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缩紧肩膀,却被那看似扶持,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量禁锢着。
“冷?”文大郎低下头,呵出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可眼神深处,却寻不到半分真正的关切,仿佛在欣赏一件意外落入掌中的、湿淋淋的瓷娃娃。
周妙雅死死咬住下唇,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到了厢房门口,文大郎终于松开了手,白芷赶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姐。
“仔细伺候着,若着了凉,唯你是问。”文毓瑾吩咐白芷,目光却又在周妙雅裙摆下那双若隐若现、沾满泥水的绣鞋上停留着,盯了半晌,方才转身离去。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白芷手忙脚乱地帮周妙雅褪下湿透的衣裙,用细棉布巾子擦拭她冰冷的身子和湿发。小丫鬟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慌,嘴里絮絮叨叨:“吓死奴婢了,幸好大少爷来得及时…小姐您没事吧?”
周妙雅抱着手臂,瑟瑟发抖,牙齿磕碰着,说不出话。
白芷拿起干净的里衣,动作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些困惑,小声嘀咕:“不过…大少爷刚才…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周妙雅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她。
白芷歪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大少爷平日对谁都温和有礼,说话做事最是妥帖周全的,方才…方才他抱着您过来时,眼神直勾勾的,奴婢说不好,就是…就是有点吓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孩童式的懵懂与直白:“尤其是他看着小姐您的脚的时候,好像要把那绣鞋看穿似的…”
“别说了!”周妙雅猛地打断她,声音尖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
白芷被吓了一跳,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赶紧替她穿好衣服。
2. 第二章
也不知又过了几日、几时,外间的雪似乎小了许多。
宁王朱弘毅带着新折的腊梅枝走进暖阁,蜿蜒曲折的枝干上,腊梅含苞待放。
他挥手止住了欲起身行礼的青黛,将腊梅交到青黛手上,目光落在了暖塌上那张依旧沉睡的苍白面容上。
他放轻脚步,走到暖塌前的梨花木凳上坐下,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他确实经常来看周妙雅,虽然每次来的时候,她都是沉沉地睡着。
他有时会感知到她情绪上微小的变化,她的每一次眉心微蹙,每一次呼吸急促,每一次泪滴滑落。
他沉默地坐着,深邃的目光凝在周妙雅苍白却清丽的面容之上,仿佛想要穿透她,看清她究竟陷在怎样的梦魇里。
突然,榻上的人儿羽睫微颤,眉心悄然蹙起,原本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浅乱起来。她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泪珠顺着鬓角缓缓滑过,留下一道泪痕。
朱弘毅敏锐地发现了这滴清泪,他轻轻用温热的软巾极其小心地拭去那道泪痕,又将锦被的边角仔细掖好。
周妙雅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苏州,文府,暮春午后。
海棠花已谢,庭院中的绿荫渐浓。
时间转瞬即逝,文老太爷已过世三年有余。
苏州城里与文老太太交往甚密的贵夫人们都知道,文家有女初长成,文家收养的表小姐有一副惊人的美貌。她身材纤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尚未完全褪去少女的柔润,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如秋水横波,无端惹人怜惜。
然而,这般过于出众的容貌,对于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她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文大郎文毓瑾,和祖父一样少年成名,年方二十出头便已是举人功名,才名远播。
文家的长孙少年中举,所有人都不意外,文家百年文脉,在世人眼中理当如此。
如今的文大郎,愈发显得清贵逼人,仪态举止、待人接物皆无可指摘。
唯独在周妙雅面前,文大郎那份完美世家公子哥的皮囊下,总会流露出一种不容错判的掌控欲。
周妙雅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觉得有一双炙热的眼睛在无形之中盯着她看。
她像往常一样会在祖父生前的书房中,临摹他的画作,文大郎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这一笔,力道有些过了。”文大郎极其自然地从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她的手,一点点修正笔墨皲法。
周妙雅的脊背瞬间僵直,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可随之而来的,是文大郎将她整个人覆住,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和灼人的体温,这亲密无间的距离让她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周妙雅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就想抽回手。
“别动。”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随即便突然加重覆在她手背上的力道,如铁钳般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
周妙雅试图缩紧肩膀,想要从他笼罩下的方寸之地逃离,哪怕只是一寸。可她刚一动,他揽在她身侧的另一只手臂便看似无意地收紧了些,形成一个更完整的包围圈,将她彻底困在他与书案之间。
“大…大哥哥,我…我自己可以……”她细声细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与恳求。
“嘘…”
他低下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畔,气息灼热:“专心,笔意如心绪,一散,就全乱了。”
他的话语看似是在点拨,实则是某种带着威胁的暗示。
每一次指导的时间都出奇的漫长,直到他满意了,才会缓缓松开手。
那骤然离去的温度和压力,让她长舒一口气,同时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与屈/辱。
这样的事情在伴随着周妙雅一日日长大之后,时常发生,文大郎好似全然不在意她与文二郎已有婚约,处处流露着她早已是他囊中之物的自信与威胁。
一次夜深人静,府中多数人已歇下,周妙雅因白天一幅画未能画出心中所思意境,辗转难眠。
她起身批上外衣,想去藏书楼里去寻一寻前朝画家倪瓒的画作,她想细细参详,找一找意境和灵感。
她提着一盏暗黄的明角灯,只身一人悄悄来到藏书楼,光影摇曳,她踮着脚在书架上仔细搜寻着。
“雅儿,如此深夜,怎在此处?”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妙雅吓得一惊,手上的明角灯重重摔到了地上。
文毓瑾帮她捡起了地上的灯,轻轻拂了拂,放到了一边。
他缓步走近,炙热的眼神一刻也不曾从周妙雅身上移开,此间只有他二人,文大郎的眼神里褪去了平日里温润的伪饰,变得极具侵/略性。
周妙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却轻轻抵在了冰冷的书架上,她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
“大哥哥,听祖母说,你今日去王翰林家赴宴了,怎得有功夫在深夜来藏书楼?”周妙雅声音微颤,双手紧紧地握着。
“宴席散了,便回来了。”文大郎答的随意,凑近的气息中带着酒气。
“倒是你,深夜不寐,在此用功?”文大郎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握在手心里揉碎融化。
周妙雅垂首,不敢看他,如花季节的年轻男女,深夜独处一室,还靠得如此近,心底怎能不生出一丝心烦意乱。
文大郎伸出手,轻拂过她垂下的如丝秀发,越过她的肩头,轻而易举地从书架上取下那卷她遍寻不到的倪瓒山水。
只是这动作,几乎将她圈在了他与书架的方寸之间。
“是寻这个?”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绸缎制成的标注,动作缓慢得近乎狎昵。
说罢,他又向前迫近半分,周妙雅被迫向后仰去,后脑勺几乎要抵到冰凉的架格,退无可退。
文毓瑾周身那混合着酒气与檀香的气息,如同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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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牢笼,将她紧紧包裹住。
他声音低沉,略带一丝不属于自己年龄的磁性沙哑:“遇到困难,为何不来寻我?”
他的目光从卷轴上抬起,重新锁住她,眼神中拂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悦。
“我…我只是不想打扰大哥哥的学业。”周妙雅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靠的太近,连呼吸声都显得惊慌失措。
“打扰?”他听到这字眼,玩味地笑了笑。
“雅儿,你似乎总是忘记…”他俯身贴近,温热的唇几乎要碰到她敏感的耳廓。
周妙雅猛地一颤,全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此刻的颤栗,一股征服欲从心底直涌入脑顶,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宣誓自己的主权:“你的事,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打扰…”
周妙雅几乎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作何回应。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徒劳地隔挡在两人之间,手心抵住他微凉的道袍前襟,试图推开一丝距离。
文毓瑾没有动用丝毫力气去压制她那微弱的抵抗,他只是感受着她掌心下那隔衣传来的、细微却激烈的抗拒与颤抖,眸色愈发幽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极其缓慢地拂过她滚烫的耳垂,沿着她紧绷的颈侧线条向下,那触碰轻得像羽毛,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画不出,是心不静。”文大郎低语,目光贪婪地攫取着她因恐惧和羞愤而染上绯红的脸颊,以及微微颤抖的唇瓣。
四周的黑暗黏着令人窒息的压力包裹着她,仿佛要将她吞没。
“夜已深,寒气重,既已找到倪瓒画作,求大哥哥放我回去吧……”周妙雅略带着哭腔,鼓足勇气道。
她甚至用上了求字。
文毓瑾静默地凝视了她片刻,那目光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彻底归属于他的,正在做最后无望挣扎的珍宝。
他看到她眼角渗出的、将落未落的泪珠,看到她紧紧咬住的下唇。
终于,他似是觉得今夜已足够,抑或是那滴泪暂时浇熄了他眼底更深的幽暗,他极缓地、带着一丝未尽兴的遗憾,直起身。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撤离。
周妙雅几乎虚脱,腿软得险些站立不住,她慌忙接过他递来的画轴,冰凉的指尖与他微热的皮肤一触即分,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多谢…大哥哥。”她声音破碎,几乎是仓皇地从他身侧的空隙中挤了出去,抱着那卷画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逃离了。
直至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文毓瑾依旧伫立在原地未动。
他缓缓抬起方才拂过她颈侧的手指,指尖极其缓慢地相互摩挲着,仿佛还在回味那细腻肌肤的触感,和她无法控制的战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那缕淡淡的茉莉冷香。
黑暗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令人胆寒的弧度。
3. 第三章
文二郎文毓瑜,惯会伪装。平日里在文老太太面前,他乖巧懂事,功课虽平平,但态度极其恭顺,言语体贴,将一个失去祖父后努力上进、孝顺祖母的孙儿形象扮演的极好。
一旦脱离了大人的视线,他就像变了一副面孔。
周妙雅新完成的画作,会意外地被墨点污损。她精心研磨好的群青色,会不小心被打翻在地。她路过花园,会恰好有冰冷的浇花水溅湿她的罗裙。
次数多了,周妙雅怎会不知是谁所为?
她的画作一次又一次被毁,她终于忍不住,在回廊的角落里堵住了嘴角噙着得意笑容的文二郎。
“二郎为何总是与我过不去?”她声音气的发颤,带着委屈与愤怒。
文毓瑜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上下打量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与你过不去?周妙雅,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这文家上下,谁还真的把你当回事?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靠着哄骗我祖父祖母过日子罢了。怎么?如今我祖父不在了,还想摆小姐架子?”
“你!”
“我怎样?”
文二郎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你去告状啊,去跟我祖母说,说她的好孙儿欺负你了,你看她是信你,还是信我。别忘了,我才是她嫡亲的孙子!”
周妙雅气的脸色煞白,粉嫩的小手紧握着拳头,想要反驳,却生生将话到嘴边的控诉,咽了回去。
文二郎说的并无错处。
文老太太年事已高,经不起刺激,若自己去挑拨,伤了他们祖孙的情分,文老太太该有多伤心啊。
更何况无凭无据,文二郎又如此善于伪装,她再怎么辩解,结局只能让自己这个外人更加难堪。
是的,她终究不姓文,她在文家,怎样都只是个外人。
————
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光景,莫过于一年一度的荷花宕,每年盛夏时节,城中男女便会倾城而出,一股脑儿地涌入葑门外的十里荷塘。
这一年,文毓瑜早早备下一身崭新的水蓝色道袍,手持一把洒金折扇,打扮得风流倜傥,也要去那荷花宕凑一番热闹。
他垂手敛目,立于正享用酥山的文老太太跟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顺:“祖母,今日外头荷花宕盛况难得,孙儿想着,妙雅妹妹终日埋首书画,未免沉闷,不若由孙儿陪她去散散心,也全了祖母平日让我们多亲近的教诲。”
文老太太闻言甚是欢喜,立刻放下手中的青瓷盏,连声笑道:“好!好!难得我的宝贝孙儿有这份心!孙嬷嬷,快,快去把雅儿叫来!”
周妙雅很快被唤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立领斜襟长衫和一条素色的马面裙,未施粉黛,越发显得小脸莹白,眉眼如画。她疑惑地看了眼文二郎,又望向笑容满面的祖母。
“雅儿,快来!”
文老太太拉过她的手轻抚着,慈声道:“二郎要带你去荷花宕见识热闹呢,快去换那身新做的碧色大衫,配那条珍珠云肩,还有那条苏绣的马面裙,正应景!”
周妙雅心下微沉。
她对文二郎惧意深种,平日里避之不及,当下心里就在想能找个什么借口推辞掉,可还没等她开口,文老太太已经命人把新衣服取了过来。
老太太亲自拿起衣服,在周妙雅身上比对着,目光中带着慈爱:“我们雅儿生得这般好模样,这衫子一衬,真真是谪仙般的人品!”
周妙雅见祖母的兴致高,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恭敬地接过文老太太手中的衣服:“是,祖母,妙雅这就去准备。”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离去,文老太太欣慰地向孙嬷嬷叹道:“瞧着吧,两个孩子多处处总是好的。大郎前程远大,亲事必寻高门贵女助他仕途。二郎是个孝顺孩子,将来守着祖产,得雅儿这般知书达理又得老爷子真传的孩子做正妻,我也能安心闭眼,去陪老爷子了。”
孙嬷嬷在一旁打着扇,连连附和:“老太太慈悲心肠,处处为儿孙计,上天必佑我文家门楣昌盛,百年流芳。”
————
马车辘辘驶向葑门,越接近荷花宕,人声愈鼎沸。
下车时,热浪裹挟着水汽、荷香、脂粉、汗味、小吃香气扑面袭来。荷花宕旁万头攒动,摩肩接踵,锣鼓、丝竹、吆喝、嬉笑声震耳欲聋。
文二郎脸上带着奇异的兴奋,他假意护着周妙雅,口称小心人多,手臂却若有若无地引她绕过人潮杂乱,往一处僻静水岸走去。
“妙雅妹妹,这边人多瞧不真切。我知道一处好地方,景致绝佳,我早已雇好精致画舫,我们划船到荷塘深处去,那才叫人间仙境。”他指着不远处水湾里的一条船。
那船比寻常的游船略大,装饰花哨,彩绸飘舞。
船上早有几位衣着华丽、眼神轻浮浪荡的纨绔子弟,正倚栏喝酒说笑。见文二郎引周妙雅过来,几人立刻止了笑,目光齐刷刷地投来。
这一看可好,几人眼中瞬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其中一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周妙雅:“文…文二…这,这是哪家的天仙妹妹,你…你从何处骗来的?”
另一个结结巴巴,看的完全呆住了,手里的洒金折扇都忘了摇:“我的娘诶…苏州城里竟还有这般颜色,比那花魁娘子…不,比那画上的仙娥还要标致!”
周妙雅见这伙人言语无状,目光淫/邪,心下顿生了警兆,只见她脚步一滞,欲要抽身退走。
文二郎见状立马不乐意了,他刚被这帮纨绔子弟捧起的虚荣心瞬间涌上头顶,可由不得她这时候跑了。
他用力抓住周妙雅的胳膊,将她拽的生疼,在她耳边低语威胁道:“乖乖听小爷的话,若你让小爷在这帮公子哥儿前失了面子,小爷我定饶不了你。”
船上这伙人为首的纨绔,是苏州城巨富李员外家的小儿子,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强压下眼中的垂涎,派人迎了文二郎二人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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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文二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狎昵:“文二,你小子可以啊,竟藏着这等绝色,这般天仙似的人儿,你也真舍得带出来?”
文毓瑜听到这些赞捧与惊叹,顿时觉得面上有光,他脸上那点恶意的兴奋中,竟又掺杂着一丝扭曲的得意,仿佛他们夸的是他的一件稀世珍藏。
他瞟了一眼因这些赤条条的目光而下意识后退的周妙雅,心中那点因嫉妒而生的恶毒快意愈发膨胀。
文毓瑜对着李员外的小儿子扯出一个心照不宣的龌龊笑容,压低声音道:“李兄说笑了,不过是家里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带出来见见世面。诸位兄台待会儿照顾的好了,自有你们的好处,也让她…懂点规矩。”
这话一出,如同释放信号一般,船上几人立即心领神会,哄笑起来,目光也更加肆无忌惮,如同群狼环伺,愈要上前动手。
“妙雅妹妹,几位兄台都是爽快人,定会好生照顾你的。”文二郎高声说着,脸上带着恶意的冷笑。他猛地用力,将周妙雅狠狠推向前去。
污言秽语夹杂着狎昵笑声扑面而来,几只大手立刻伸来,强行拖拽惊惶失措的周妙雅上船。有人抓她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痛呼,更有甚者,竟直接探手向她腰间意图搂抱。
“放开我!你们做什么!放开我!”周妙雅惊骇欲绝,全身血液涌上头又瞬间褪尽。她拼命挣扎,云肩上的珍珠噼里啪啦地落在甲板上,几次险些摔倒。
周围喧嚣震天,却似无人留意这角落里的暴行。
“文毓瑜!你混蛋!救我!”她嘶声哭喊,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她几乎被彻底拖入船舱的绝望关头,一声暴喝撕裂喧嚣,声音仿若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住手!我看谁敢动她!”
声音未落,只见文毓瑾面色铁青,眸中寒气凛冽,平日里的温润荡然无存。他身后是四五名手持短棍、面色凶悍的家丁,毫不客气地分开了混乱人群,疾步冲来。
纨绔子弟们被这阵势吓住,动作一滞:“文…文大郎?”“他怎的来了…”
文毓瑾甚至未看那些渣滓,他冷凛的眼风死死盯着人群中面无血色,正欲偷偷溜走的文二郎。那一眼,充满毫不掩饰杀意鄙夷,足以让文毓瑜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下一刻,文毓瑾已大步上前,猛地推开还抓周妙雅手臂的纨绔,力道之大让对方踉跄差点摔倒。他迅速脱下自己月白云纹杭罗外衫,将钗环散乱、衣衫不整的周妙雅严实裹住,打横抱起。
“走!”他声音冰冷,抱起周妙雅转身便走。家丁簇拥护卫,目光凶狠扫视四周,迅速隔开所有看热闹的视线。
是夜,文府后院传来凄厉惨叫,据称,文二郎文毓瑜酒后失足,从假山重重摔下,不仅鼻青脸肿,门牙磕断两颗,一条胳膊脱臼,身上更是多处严重擦伤淤青,惨不忍睹,足足嚎叫了半夜,此后旬日未能下床。
府中下人窃窃私语,眼神闪烁,却无一人敢深究这失足背后真相。
4. 第四章
周妙雅被文毓瑾一路无言抱回文府偏院,这里平日里便严禁闲杂人等靠近,此刻更显寂静。他径直将她抱入东厢僻静的客房,反手砰地合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室内光线昏暗,只余窗外廊下的明角灯透入微光。
文毓瑾将她放在冰冷榻上,阴影顷刻覆压。他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彻底困在床榻与他胸膛之间的逼仄空间。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胸膛因怒气疾走微微起伏,眼底满是尚未平息的暴怒。
“现在你看清楚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裹着还未消散的怒火:“你现在明白文毓瑜背地里是什么货色了?这就是你将来要托付终身的人?他今日能将你推给那些纨绔糟践,明日就能为了银子把你卖进那最下等的肮脏之地。祖母若是真的有一天不在了,你若是还守着和文毓瑜那一纸婚约,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周妙雅惊魂未定,被他骇人的气势逼得瑟瑟发抖,后背紧贴着坚硬的床板,泪水早已决堤。
她拼命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我不知他会…我不知道…”
“不知道?”
文毓瑾猛地伸手,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被迫抬起泪眼迎向他骇人的目光:“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睁开眼看清楚!在文家除了我,谁还会在意你的死活?谁还会在你被欺辱时不顾一切冲过去把你抢回来?谁还会真心想要护着你?”
他的话狠狠刺穿了周妙雅最后的心防,极致的恐惧与委屈交织爆发,她涕泪交加,浑身如痉挛般颤抖:“…我错了…大哥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我害怕…”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脆弱的仿佛下一刻便要碎裂。
文毓瑾死死盯她这般彻底崩溃的模样,眼底翻涌着暴怒的戾气:“放过你?”
他重复这三字,声音低沉下去,却带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雅儿,你怎么还是不懂。”
他俯下身,靠得极近,鼻尖几乎快要碰到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着幽光,声音低如恶魔呓语,只有她一人能听见:“自祖父将你从外面抱回来,你的名字写在文家族谱之旁的那刻起,你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你不可能离开,你也无处可去。你这辈子,注定要困死在这里。”
他指尖缓缓下滑,带灼人的温度,轻轻滑过她哭得红肿不堪、不断颤动的眼眸。
“能给你一方天地,让你继续画画,让你活下去的人…”
他顿了顿,而后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重重敲打着周妙雅的灵魂:“从来不是文毓瑜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他凝视她的瞳孔,在她那双带着惊骇的眸子里,清晰看到自己此刻充满占有欲和掌控力的倒影:
“只有我。”
随之而来的,是骤然压下的、带着掠夺气息的逼近,他的目标明确,是她微颤的唇。
就在他气息逼近的瞬间,极致的恐惧反而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周妙雅的混乱。
不行,绝对不行!他未来的正妻必定是高门贵女,那自己算什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最终结局不过是那见不得光的妾室,甚至是更不堪的玩物。
在他的唇即将落下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偏头躲开,双手死死抵住他压下来的胸膛,全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写满了抗拒。
她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哭喊,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别碰我!”
她的反抗,激烈而彻底,完全出乎文毓瑾的预料。他动作猛地僵住,身体维持着俯压的姿势,那双染满欲望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盯住她。
她竟敢如此激烈地反抗他?
他眼底的血色瞬间再次翻涌,更浓更烈,单手轻易攥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粗暴压过头顶,固定在冰冷床板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力道之大让她痛得溢出泪花。
“躲?”
他冷笑,气息因欲望和怒意不稳,眼神骇人:“你以为你能躲到哪去?从你进文家大门那天起,就注定是我的人。”
周妙雅咬紧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泪水汹涌而出,她拼死别过头去,奋力躲避如暴风雨般压下来的气息。
就在他再次俯身,试图强行施压的那一刹那——
院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喧哗与骚动。
起初模糊,继而变得清晰。
是白芷焦急惶恐的呼唤声,正试图冲破小厮的阻拦,向院内而来。
“小姐!小姐!您在里面吗?大少爷,求求您,让奴婢见见小姐吧!小姐!”白芷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听就是吓坏了,却又鼓足了天大的勇气。
“滚开!此地岂容你喧哗!”是小厮压低声音的呵斥。
“我就看一眼!小姐回来时样子不对…我求你们了!小姐!您应我一声啊!”白芷声音越发焦急,似乎还试图往里闯,引发了更激烈的阻拦与推搡。
文毓瑾所有的动作彻底停下,他维持着禁锢她的姿势,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脸色阴沉的可怕。
显然,不止白芷一人,似乎还引来了其他下人的注意。
他猛地松开钳制,霍然站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极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襟和袖口,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未消的怒意和冰冷的计算。他盯着榻上衣衫凌乱、泪痕满面却眼神倔强的周妙雅。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屋内蔓延。
外间白芷带着哭腔的呼喊和小厮的呵斥时高时低,持续传来。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未满足的欲望,有被激烈反抗的恼怒,更有一种你终究逃不出我掌心的绝对笃定。
终于,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房门,清冷的月光和廊下的灯光瞬间涌入,照亮他挺直的背影,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压抑的影子。
“管好你的人。”他对门外冷斥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喧哗戛然而止。
旋即,他大步离去,没有再回头,也并未将房门再次锁上。
周妙雅瘫软在冰冷的榻上,如同被抽走所有筋骨般,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无边无际的后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外脚步声急促,白芷哭着冲进来,看到她这般衣冠不整、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扑到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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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白芷连扶带抱,几乎是半拖着将浑身瘫软、犹自剧烈颤抖的周妙雅弄回了她自己的小院。一路上,周妙雅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目光空洞,除了无声的流泪,再无半点反应。
一进房门,白芷立刻反手闩上门栓,这才敢稍微放开声音,带着哭腔急急问道:“小姐!小姐您到底怎么了?大少爷他…他对您做了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将周妙雅扶到床边。
周妙雅仿佛被这句话刺醒,猛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压抑许久的恐惧、屈辱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爆发了出来。
白芷何曾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也跟着掉眼泪。她不敢再追问,只能跪在床边,一遍遍轻抚周妙雅剧烈颤抖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小姐…小姐别怕…没事了…回来了…没事了…”
她摸到周妙雅身上那件属于文大郎的月白外衫,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帮周妙雅将其脱下来。
周妙雅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惧的泪痕,声音破碎不堪:“别…别碰我…拿开…快拿开!”
“好好好,不碰不碰!”白芷连忙缩回手,心酸不已。
白芷强忍着心酸,起身飞快地从箱笼里找出一套周妙雅平日穿的、半旧却柔软干净的寝衣。
“小姐,咱们先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好不好?沾了潮气,穿着难受。”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周妙雅眼神空洞,没有反应。
白芷咬咬牙,壮着胆子,极其轻柔地开始帮她更换衣物。过程中,周妙雅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偶,任由摆布,只是身体依旧止不住地轻颤。
当那件属于文毓瑾的外衫被彻底脱下,团成一团扔在角落时,周妙雅似乎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惊惧并未散去。
白芷又打来温水,绞了热帕子,细细地为周妙雅擦拭脸上交错的泪痕,又帮她梳理好散乱的长发。
做完这一切,白芷端来一杯温水,小心地递到周妙雅唇边:“小姐,喝点水,压压惊。”
周妙雅就着她的手,无力地啜饮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稍稍拉回了一些涣散的神智。
她抬眼看向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满脸担忧的小丫鬟,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再次涌上,她猛地抓住白芷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剧烈的颤抖:“白芷…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白芷反握住她冰冷的手,眼泪掉得更凶:“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大少爷他…”
她不敢问下去,一个可怕的、她不敢细想的念头盘旋在心头,小姐她是不是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周妙雅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巨烈的疼痛让她似乎逐渐清醒了过来。
她仿若瞬间明白了白芷的担心,用尽力气摇了摇头。
白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几分,可终究还是担心,她声音哽咽,轻轻抚着周妙雅的背:“小姐…要不咱们…咱们告诉老太太去吧?”
5. 第五章
周妙雅霎时想到那日文二郎对自己的威胁,让她去告,看老太太会信谁…
确实,寄人篱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文大郎那般被文家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岂是她能告的了的?
周妙雅对白芷摇了摇头,无奈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得刺激。况且我们无凭无据,他又没真的把我怎么样,老太太岂会相信我?”
她说罢这话,竟感觉一股彻骨的绝望。在这偌大的文家,她竟然连一个能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主仆二人相对垂泪,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无助又悲伤的气息。
————
自那日荷花宕惊鸿一瞥,李员外家的小公子便似丢了魂一般,日思夜想的皆是周妙雅惊惶垂泪、我见犹怜的风姿。几番寻了由头往文府递帖打探,却皆被文毓瑾以舍妹体弱静养为由,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连门槛都未能踏入。
百爪挠心之下,这纨绔子弟竟又去寻了文二郎帮忙,酒楼雅间内,李公子屏退左右,直接将一匣黄澄澄的金锭推了过去,脸上是掩不住的急切与垂涎:“文二兄,小弟就开门见山了,那日贵府那位…仙子般的妹妹,不知可否……”
文毓瑜看着那足色赤金,眼中贪婪与恶毒交织。他正嫉恨周妙雅入骨,更乐得给那高高在上的大哥添堵,全然忘了被打到刚刚愈合的伤口。
他把玩着金锭,扯出个暧昧阴损的笑:“李兄倒是痴情种,只是我家那位妹妹,实属难得一见呐…”
见对方急不可耐,他方才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倒是巧了…听闻后日是她为祖父冥寿独自前往寒山寺静斋祈福的日子,唉…我也是听下人们碎嘴一句,做不得准,做不得准。”
他嘴上说着,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向那匣金子。
李公子霎时便听明白了,喜得抓耳挠腮,他心领神会,将金锭尽数推过:“多谢文二兄成全。”
———
苏州城外的寒山寺古柏参天,香火缭绕中自有一派清寂。
周妙雅依循旧例,只带了白芷一人,于后院静斋焚香祝祷。青烟袅袅中,她合十闭目,神色虔诚静穆,浑然不觉一道贪婪炽热的目光已黏附在自己身上。
祈完福,她拿起经卷,正欲起身,蓦然抬眼,竟见那李公子正倚在廊柱旁,锦衣折扇,眼神直勾勾毫不避讳,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周妙雅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经卷险些落地,她慌忙拉起白芷,几乎是落荒而逃,裙裾拂过门槛,荡起一阵惊慌失措。
此事如何能瞒得过文毓瑾?
周妙雅的马车还在回府的路上,文毓瑾已得下人的密报。
“砰!”
一盏价值不菲的天青釉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地上,瓷片四溅。
好!好得很!
他不过稍未看紧,她便又出去招摇,竟又引得那姓李的堵上门来。
一股暴戾的妒火瞬间焚过他的天灵盖。想到那些肮脏目光可能玷污她的纯净,他便恨不能立刻将那姓李的纨绔眼珠子剜出来。
周妙雅根本不知,她顶着那副清丽艳极的容貌在外行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致命的引诱,她合该被彻底珍藏,隔绝一切妄念,只容他文毓瑾一人独赏。
锁起来,必须彻底锁起来。
此念一生,便如毒蔓疯长,缠绕心窍,他要筑一座金丝笼,一处唯有他知道的、绝对隐秘的所在,将她细细藏起来。
文家园林深处的听雨轩倒是个好地方,文毓瑾仔细思量着,那是文老太爷生前清净读书的地方,除了他,现在几乎无人踏足此地。
他立刻命人去将听雨轩的门窗加固,又找来了文府中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老实哑仆。
周妙雅这边前脚刚一踏入府门,还没来得及去拜见老太太,就被几名壮汉家丁径直抓去了听雨轩。
那几名壮汉家丁正是文毓瑾的人,他们不由分说地将门窗轰然闩死,白芷也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哪。
周妙雅用力拍打厚重的门板,哭喊着哀求,直到掌心通红,嗓音嘶哑,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以及窗外那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哑仆。
每日,只有一只枯槁的手通过门下特制的小窗,沉默地递入勉强果腹的粗糙饭食,那短暂的开启,成了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她如同被遗弃一般,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日夜被无声的恐惧啃噬,她不知罪在何处,更忧心不知所踪的白芷。
夜里,风声呜咽,吹过竹林,仿佛鬼魅低语,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她惊坐而起,心脏狂跳不止。
她吃不下,睡不着,抱着双膝蜷缩在冰冷的榻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冰冷的的茫然。
她不明白,自己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为何灾祸总是如影随形,她更不明白,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被寄予厚望的文家大郎,为何总是对她露出如此狰狞恐怖、蛮不讲理的一面…
文老太太连日不见周妙雅,念叨不已,文毓瑾只温言回禀:“雅妹妹自寒山寺归来便不慎染了风寒,病气重,怕过了病气给祖母,需静养些时日。”
他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整整五日,周妙雅在惶惑、孤寂与冰冷的恐惧中煎熬。
第六日黄昏,门闩终被拉开。
逆光中,文毓瑾一身天青色直裰,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温润如玉,缓步踏入。
他仿佛不是来释放囚/徒的,而是闲庭信步。
周妙雅却如惊弓之鸟,猛地蜷缩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冷墙,眼中瞬间盈满惊惧的泪水。
文毓瑾目光扫过未动的膳食与空白的宣纸,落在她苍白瘦削的小脸上,微微蹙眉,复又舒展。
他俯身逼近,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语气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静思五日,可曾…长了记性?”
“记性?”
周妙雅泪如雨下,声音破碎不堪:“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关我?白芷呢?求大哥哥让我见祖母…”
文毓瑾眼底那点伪装的温和顷刻褪尽,覆上冰冷寒霜,他猛地抬手,冰凉的指腹狠狠擦过周妙雅滚烫的泪痕,随即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看来,你仍是冥顽不灵。”
他声音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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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的李公子,看得可还称心?是否觉得,离了我文家的庇护,自有狂蜂浪蝶为你倾心?”
“不!我没有!是他…”她急声辩白,却被他指尖用力按唇止住。
“你有无意愿,并不紧要。”
他眼神幽深如寒潭,一字一句,诛心刺骨:“紧要的是,因你之故,招来觊觎,因你这张脸,引来祸端。”
“此,便是你的原罪。”
他俯下身,靠得极近,气息喷在她脸上,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今日我便与你说明白,从今往后,你给我牢牢记住,安分待在深闺,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若再让我知晓你顶着这副皮囊出去招摇,若再让我看到有任何一个男人,像那姓李的一般对你露出半点痴迷觊觎之色…”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幽光,语气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次,就绝不是在听雨轩关五天这么简单了,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狂蜂浪蝶,都彻底明白,谁才是你的主宰,而你,又该属于谁。”
“今日放你,是因祖母思念。”
他语气恢复淡漠:“该如何回话,你当知晓。”
“我不明白,也不知晓。”周妙雅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反骨,可能是因为祖父生前日日教导文人的骨气,在祖父昔日的书房里,让她生出了这份勇气。
文毓瑾眉头骤然锁紧,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他没想到她会开口,更没想到是这般语气。
周妙雅没有给他打断的机会,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祖父昔日在此静坐读书,如今却沦为囚/室的屋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讥诮:“就因为我这副皮囊?因为它招来了不该有的目光,所以它便成了我的原罪?”
“若真是如此,若这张脸真的是万恶之源、灾祸之引…”
她的话语猛地顿住。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地抬手,瞬间拔下了发间的金钗,尖锐的簪尾死死抵在自己光滑的脸颊上:
“那大哥哥为何不直接毁了它?”
她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文毓瑾。
文毓瑾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的哭泣、她的顺从、她的恐惧,甚至她的沉默,却独独没有预想到眼前这般惨烈决绝的景象。
她竟然…竟然要用毁容来反抗他?
“你疯了!”他厉声喝道,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又忌惮她此刻失控的状态反而弄巧成拙,他生怕他再上前一步,周妙雅那簪头会真的扎下去,渗出血花。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室内蔓延。
“好…很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周妙雅,我倒是小瞧你了。”
“但这世上,多的是让倔骨头低头的方法。你这点可怜的硬气,只会让你摔得更惨。”
“我们…走着瞧。”
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衣袍带起一阵冷厉的风,大步离去。
6. 第六章
京城,腊月三十,除夕夜。
连日的雪,终是停了,皇城内外,银装素裹。
因是除夕夜,圣上泰和帝在宫中大摆宴席,宴请群臣。
过了这个新年,就是泰和帝朱弘睿登基的第四年了。
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弟弟,这种场合,朱弘毅自然是要作陪的。
光禄寺早就开始忙前忙后了,备酒、备菜、备歌舞,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各宫各殿的檐下也悬起了六角雕花的宫灯,画屏图案有龙凤呈祥、福寿延年的,柔光映着皑皑白雪,森严的宫阙竟也被衬出几分柔美。
奉天殿内,百官依品阶列坐,在珍馐美馔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大殿中央,身着彩衣的舞姬随着仙乐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裙裾摇曳,一副歌舞升平的祥和景象。
执杯间,朱弘毅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最高处的御座,皇兄因酒气,已微微上头,他表情空洞,目光倦怠,昔日在东宫做太子时的朝气已全无,像是被什么东西逐渐蛀空了内里、吸干了精元。
皇帝每每举杯想要开口之前,眼风总会带着几分依赖地扫向身边下首坐着的一个人。
那人身着绛紫蟒袍,面白无须,眉眼间总似含着三分笑意,唯有一双鹰隼般的利眼,锐光潜藏,正缓缓扫视着在座的群臣。
他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权宦魏琰。
朱弘毅兄弟二人的母妃去的早,在这深宫之中,互相扶持已是不易。魏琰是从小陪伴皇兄的大伴,早年间隐藏了自己的野心,直到皇兄登基后,恶狼才露出自己锋利的獠牙。
身边的宗室有高谈阔论者,早已被魏琰的爪牙盯上。朱弘毅起先并未与人主动攀谈,他深知这大典之上,魏琰的人正在监听并记录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他慵懒地往椅子上靠了一下,执起一只琉璃盏,目光似漫不经心地流连于殿内舞姬曼妙的姿容。
有小太监执着酒壶走过,朱弘毅叫住了他,语调故意扬高几分,带上些许慵懒恣意:“如此仙乐妙舞,怎能没有西域琼浆?”
小太监乐得为他斟酒,目光扫过坐在不远处的干爹魏琰,陪笑道:“还是宁王殿下最有品味。”
朱弘毅眸光微动,顺势接过话头,似是被勾起了谈兴……
只见他似微醺般,举着酒杯摇晃着起身,来到魏琰身边坐着的安王叔面前,顾意挑起话题。
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传入魏琰耳中:“听闻皇叔最近新得李思训山水一幅,哪天也让小侄开开眼吗。”
还没等那安王搭话,他又自顾自地高谈阔论了起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醉意与狂放:“但要论画中神韵意境,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固然富丽堂皇,终究是匠气太过,失之天然,岂及得上王摩诘的水墨疏淡,妙在那似与不似之间。正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般境界,才是吾辈心之所向啊。”
魏琰自是听不懂他这些什么狗屁书画论,但是他能听懂的是世人对朱弘毅的评价,闲散王爷,沉溺书画,果然一开口除了书画也说不出别的。
朱弘毅越说越兴奋,竟以指尖蘸了蘸杯中美酒,在檀木案几上虚虚勾勒起来:“说来巧极,昨日小王府上竟偶得一幅疑似吴道子真迹的《天王送子图》摹本,那笔势,当真如郭若虚所言吴带当风,圆转飘逸,遒劲如铁线勾勒,人物衣带翩跹,仿佛真要破纸而出,可惜啊可惜…”
他话锋一顿,俊美的脸上露出极为痛惜的表情,重重叹息道:“可惜左下角竟残损了一小块,虽经名家修补,终究难复旧观,如此神品,竟有瑕疵,真真痛煞我心,吾日夜思之,辗转难眠…”
魏琰笑了笑,对被朱弘毅缠住的安王说道:“安王爷,您看吗,又过了一年,咱们这些老骨头,年岁也长了,唯宁王殿下,还是这个画痴的样子。”
朱弘毅得寸进尺了起来:“安王叔,小侄方才想起,前日我不仅得了古画,还得了一卷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古谱,其上所载轮指之法,与当今流传的调子大不相同,精妙绝伦,闻所未闻。”
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痴迷的狂热,仿佛整个心神都被那琴谱占据了:“如此绝响,若不能寻得一位通晓古琴的知音大家,焚香净手,一同参详品评,奏响那旷世之音,岂非是暴殄天物,辜负了先人心血?人生乐事,莫过于此啊。”
他高谈阔论,从书画珍玩说到古琴曲乐,又从曲乐说到新得的猎鹰如何神骏,冬日围猎如何畅快,言语间浸满了纨绔子弟的奢靡享乐与不谙世事。
魏琰在一旁,细细审视着朱弘毅眉梢眼角的每一丝神态,每一分表情。
见他言行举止与往常并无二致,甚至因年节而更添了几分荒唐恣意,那审视的目光便缓缓收回,唇角轻轻一勾,掠过一丝极淡的、轻蔑的冷笑。
终究是个只知道沉溺声色的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和那点风花雪月的小聪明。先帝之子,陛下唯一的胞弟,竟也废物至此。留着哄陛下开心,彰显天家亲情,正好。
———
外面的喧嚣并没有打扰到宁王府的宁静,偶尔有两三声炮竹声传来,把昏昏欲睡的青黛清梦给搅了。
她看了一眼周妙雅,白瓷一样的人儿,正沉沉睡着,任凭外面多少惊涛骇浪,也不为一丝所动。
而周妙雅的梦境里,此刻确是天翻地覆的。
文府设宴,灯火煌煌,丝竹绕梁,皆为明日启程赴京赶考的文大郎践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文家这次居然让文二郎也跟着一同进京,对于此事,实则是不同的人,存了不同的心思。
文大郎答应带他进京,实则是不想文二郎留在苏州,再给周妙雅惹上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
文二郎自己也想进京,京城勋戚权贵众多,若是自己能攀上比文家更有权势的高枝,可以助自己解了和周妙雅的婚约,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文老太太答应让文二郎进京,实则是想借文家在京城的人脉,帮科举无望的文二郎谋个差事,若能得中书舍人这样的闲职,那自然是极好的。
践行宴上,文毓瑾居于主位,应对自如,风姿清贵,觥筹交错间,他目光偶尔落于席末那抹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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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温润眼底深藏的,是势在必得的掌控与离期将至的躁郁。
如此看来,那次以毁容相逼,并没有让他知难而退,反而愈发激发了他心底的占有欲。
周妙雅坐立难安,文毓瑾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得她难以呼吸。她见文毓瑾酒意渐浓,眸中温润褪去,暗沉之色愈显,她心知不妙,趁众人喧哗,悄声离席,疾步退回自己的小院。
她气息未定,急声道:“白芷,快去院外守着,若见大哥哥身影,速来报我。”
白芷领命,紧张地去了。
不过片刻,白芷脸色惨白奔回:“小姐,大少爷…他真来了,已到院门了。”
周妙雅指尖瞬冷,语气急躁:“快,从后门走,去寻祖母,若祖母歇下,便去求孙嬷嬷,就说我突发急症,梦魇惊惧,头痛欲裂,求祖母救命。”
“可您独自…”白芷犹豫。
“快去!唯有祖母能阻他!”周妙雅将她推出后门。
几乎是同时,前院门被推开,文毓瑾稳步踏入,一身酒气,逆光而立。
他反手合上门,目光精准锁住明角灯下惶然如玉的人儿。
他轻笑,嗓音因酒意更显低沉磁哑,一步步逼近:“雅儿,明日兄长即要远行,你不来依依送别,反倒躲回这清冷所在,嗯?”
周妙雅连连后退,腰窝抵到冰冷的桌沿,退无可退:“大哥哥醉了,明日还需赶路,应以功名为重,早些休息…”
“功名?”
文毓瑾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唇角勾起一抹倨傲的弧度:“科场文章,于我不过囊中取物,何须挂心。”
他目光灼灼,凝在她苍白却依旧清丽动人的脸上,眼底翻滚着浓烈的占有欲:“我文毓瑾想要的,从未失手,功名、声誉、家族…皆如是。”
他话音一转,忽的伸手,冰凉的指尖猛地擒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可为何…偏偏是你?”
他眼底涌现出一丝被挑衅的怒意:“一个寄养在我文家、无依无靠的女子,我予你庇护,给你尊荣,你的一切皆系于我手,为何我偏偏征服不了你?为何总想逃离我的掌控?”
这超出他掌控的感觉,比任何科举难题更让他烦躁。
酒意与执念汹涌交织,他猛地将她拽向自己,另一手已环上她不盈一握的腰枝,力道之大,不容挣脱。
“唔…放开!”周妙雅惊慌失措,双手死死抵在他胸膛。
他指尖粗暴地抚过她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憎厌的迷恋:“你这张脸,生得太好,即便你无心,亦会招蜂引蝶,引来无数觊觎,徒生是非。唯有将你彻底打上我的烙印,让你从身到心都清清楚楚知道你是谁的人,你才会安分。”
言罢,他竟俯身,将她强行按向床榻,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在此刻,此地,彻底占有她,粉碎她所有反抗的念头,在她身上刻下只属于他文毓瑾的印记,以此确保他离京期间,她不敢、也不能生出任何枝节。
周妙雅死命挣扎,却不过蜉蝣撼树,眼前一黑,整个人已被掼在绵软的锦被之上。
紧接着,沉重的阴影彻底覆下。
7. 第七章
文毓瑾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夏衫传递过来,滚烫得吓人。
两人离的太近,文毓瑾的目光贪婪地巡梭着她的眉、她的眼、她因恐惧而微张的、颤抖的唇,仿佛在鉴赏一件终于落入手中的长物,盘算着如何将其彻底纳入自己的珍藏。
突然,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划破窒息的空气,金镶宝石的蝶恋花子母扣噼啪掉在床板上,周妙雅的夏衫被粗/暴撕开。
“不…不要”她发出近乎凄厉的哀鸣,拼尽全身力气在挣扎。
无奈双腿被沉沉压住,只能徒劳地扭动腰枝,被他钳制在头顶的手腕因剧烈挣扎被磨的生疼,仿佛要断了一般。
她的反抗似乎更加刺激了他,文毓瑾眼底的暗色骤然加深,另一只手竟顺势探入那被撕裂衣衫的缝隙,灼热的掌心紧贴上她娇嫩的皮肤。
周妙雅浑身猛的一颤,所有血液直冲头顶,极致的惊恐之下,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狠劲儿,猛地别过头去,一口咬上了文毓瑾的手腕。
“呃”文毓瑾吃痛,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趁此间隙,周妙雅猛地抽出一只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畜/生,放开我!”
这点微弱的抵抗彻底激怒了被酒气和欲望包围的男人。
“找死”,他声音沙哑暴戾,轻而易举地擒住她伤人的手腕,以绝对的力量重新死死压在枕上,整个人更加沉重地覆了上去,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
破碎的衣衫凌乱地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与大红色的主腰。
周妙雅泪如雨下,所有的哭喊、挣扎都被他炙热的气息吞没,只留下绝望、破碎的呜咽。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隔绝了,窗外的虫鸣,远处的更漏声,全都消失不见。
千钧一发之际——
“老太太,您慢些,小姐就在屋里,说是很不舒服。”院外,白芷刻意拔高,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寂静,伴随着急促纷乱的脚步声。
“大少爷可在里面?老太太听闻表小姐突发急症,放心不下,定要亲自过来瞧瞧。”孙嬷嬷沉稳而急切的声音紧随其后。
所有动作骤然停滞。
文毓瑾身体猛地一僵,眼底汹涌的欲望与暴戾急速褪去,换上极度的恼恨与不甘。他死死盯了周妙雅一瞬,终是松开手,极快地整理自己微乱的衣襟袍袖,面色阴沉得骇人。
周妙雅立刻挣脱,慌忙擦拭眼泪,整理凌乱的衣衫,心跳如擂鼓。
门被推开,文老太太在孙嬷嬷和白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屋内情形一目了然:长孙面色不豫地立于房中,虽衣冠尚齐,但气氛诡异,他侧脸有隐隐的红印,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不太分明。
而周妙雅则躲在帏帐中,鬓发散乱,眼圈通红,脸上泪痕交错,衣衫亦有不整之嫌,一副受尽惊吓的模样。
文老太太眉头立刻紧蹙,目光先是担忧地扫过周妙雅,随即面色威严地看向文毓瑾:“瑾哥儿,你怎会在此?深更半夜,独自出现在雅儿闺房,这成何体统!”
她语气严厉,却仍是带着祖母对好孙儿的慈爱底色,并未立刻想到那不堪之处,只觉长孙即便关爱妹妹,也太过逾越礼数:“即便你们兄妹情深,你关心雅儿病情,也当知男女有别,深夜独处一室,若传扬出去,你妹妹的清誉还要不要了?你的仕途名声还要不要了?”
文毓瑾迅速收敛所有情绪,躬身行礼,语气恢复一贯的温雅克制,只是微哑的嗓音泄露了方才的激动:“祖母教训的是,孙儿酒后失态,听闻雅妹妹身子不适,一时情急,忘了分寸,只想亲眼看看才放心,险些酿成大错,请祖母责罚。”
文老太太爱孙心切,又素知长孙最是持重守礼,虽觉他深夜在此于礼不合,却也只当他真是酒后关心则乱,失了分寸,万万没往那腌/臜龌龊的方面去想。
她见文毓瑾躬身认错,神色虽有些许不自然,言语却依旧清晰恭谨,心下那点不快便也散了七八,只余下对孙儿明日还要长途跋涉的心疼:“罢了罢了,知错便好,日后定要牢记分寸。”
文老太太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慈爱祖母的叨念:“快回去歇着吧,饮了这许多酒,明日还要赶路,仔细头疼。”
然而,侍立一旁的孙嬷嬷,那双历经世故的眼睛,却在文毓瑾转身欲走、光线变换的刹那,敏锐地瞟见了他袍服下某处不自然的、微微挺括的痕迹。虽被他用快速整理的动作极力掩饰,但那一瞬间的窘迫形态,落在孙嬷嬷这等老人眼里,已是昭然若揭。
孙嬷嬷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了一块冰,她立刻垂下眼皮,敛去所有情绪,面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沉稳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心下已是雪亮:这哪里是什么兄妹关怀,大少爷方才分明是动了那般心思,且已是情动难抑之态,若非她们来得及时,表小姐只怕…难保完璧之身。
她不敢再想下去…大少爷平日那般端方君子的模样,竟也会…
再看那缩在老太太身边,哭得梨花带雨、衣衫发丝犹带凌乱痕迹的表小姐,孙嬷嬷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真切的怜悯与后怕。
文毓瑾自是察觉到了孙嬷嬷那迅速避开却已然了然的目光,心头更是恼恨羞愤交加。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对文老太太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疲惫笑容:“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这就回去歇息,祖母也请早些安歇。”
他再次行礼,姿态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只是转身离去时,步伐较平日略显急促僵硬。
文老太太浑然未觉这暗潮涌动,只转头满心怜惜地抚着周妙雅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你大哥哥也是担心你,瞧把这小脸吓的,白得没一丝血色。”
她只当周妙雅是被兄长突然闯入和严厉询问吓坏了。
周妙雅将脸深深埋在祖母温暖的肩头,身体却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后怕,她清楚地知道,刚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
“祖母…我怕…让我跟您睡吧…”她哽咽着,声音破碎,这哀求里带上了十二分的真切。
“好好好,今晚就跟着祖母睡。”文老太太满口答应,搂着她轻声安慰,全然不知自己怀中的孙女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惊心动魄,也不知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孙,心底藏着怎样骇人的想法。
—————
几日后,文老太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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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暖榻上,看着窗外渐盛的日头,想着远行的孙儿,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既是骄傲,又含牵挂。
孙嬷嬷在一旁细心地将温好的参茶递到她手中,觑着她的神色,轻声软语地开口:“老太太可是惦记大少爷了?大少爷那般才学品貌,此去京城,必定高中魁首,光耀门楣。”
文老太太接过茶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瑾哥儿那孩子,自小就没让人失望过,此次赴考,我自是放心的。”
孙嬷嬷顺着话头,似是闲话家常般旁敲侧击道:“说起来,大少爷这般年纪,功名之后,紧接着便是成家立业了,不知老太太心里,可曾有过计较?是想在苏州城里择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是…等大少爷金榜题名后,在京中寻觅良缘?”
文老太太闻言,轻轻呷了口参茶,缓声道:“瑾哥儿的前程,岂能局限于这江南一隅?他的亲事,自然要等他蟾宫折桂之后再说。届时,京城里豪门勋贵、清流名门那么多,何愁选不到一门既能助他仕途、又配得上他才貌的佳妇?”
她说着,脸上泛起光彩,仿佛已看到那风光无限的未来:“届时,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得也要亲自进京一趟,为我这长孙主持大局,务必风风光光,办得体体面面。”
“老太太亲自出马,那必定是极好的。”孙嬷嬷笑着附和,又似不经意地提醒,“那…二郎的婚事,老太太想必也早有安排?他与表小姐…”
提到这个,文老太太笑容更盛,显然这是她心中另一桩得意事:“正是!等瑾哥儿事了,瑜哥儿想必也在京城谋了个闲职,站稳了脚跟。到时候,正好把瑜哥儿和雅儿的婚事一并办了。就在京城办,双喜临门,那才叫真正的盛大热闹,也让京城的人瞧瞧,我们文家的气派!”
老太太说的兴致勃勃,全然沉浸在自己设想的完美图景之中:“雅儿那孩子,自小养在我跟前,模样性情、书画才情都是顶好的,配瑜哥儿也是绰绰有余。如此,他们兄弟二人都在京城,互相有个照应,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孙嬷嬷听着,脸上维持着恭顺的笑容,连连点头称是:“老太太思虑周全,真是两位少爷和表小姐的福气。”
然而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暗道:我的老太太哟,您这盘棋打得是好,只怕…只怕世事未必能如您所想般顺遂圆满啊。大少爷对表小姐那心思…那夜那般情状…岂是肯轻易放手,让她嫁给二少爷的?
她想起文毓瑾离去时那冰冷警告的一瞥,又想起周妙雅那惊惧无助的模样,心中忧虑更甚。这表面和睦的文家深宅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可她一个下人,深知主家事,尤其是这等涉及子孙名誉和家族体面的事,岂容她一个奴仆置喙?即便看出些苗头,没有真凭实据,也只能将这些疑虑和担忧死死压在心底,半点不敢流露。
于是,她只能顺着文老太太的话头,笑着道:“若能如此,真是天大的喜事。但愿菩萨保佑,一切皆如老太太所愿,顺顺利利,圆圆满满。”
只是那但愿二字,说得格外轻,也格外没有底气。
她低下头,默默地为文老太太续上参茶,将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湮灭在氤氲的茶香里。
8. 第八章
自文大郎与文二郎离了苏州,偌大的文府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轻盈舒缓了许多。压在周妙雅心头那座无形的大山骤然移开,她终于得以喘息,过一段称心快乐的好日子了。
再不必时刻提防那落在身上充满掌控欲的目光,再不必担心在祖父的书房里作画时,会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带来令人窒息的指点,也再不会被那看似温润实则冰冷的言语刺得遍体鳞伤。
她像是久困樊笼的雀鸟,终于得以振翅,虽不能远走高飞,却也在这一方天地里寻回了些许自在。
每日里,她或是埋首于书房,潜心临摹祖父留下的画稿,笔意酣畅,无人打扰,或是与闺中好友书信往来,诗词唱和,虽不免些少女闲愁,却也风雅有趣。
兴致来时,便调色研墨,对着庭中盛放的夏荷秋菊写生,将满腔无人可诉的心事,细细描摹进笔墨丹青之中。
最让她快活的,是得了文老太太的允许,偶尔能带着白芷出门,或是去观前街的绸缎庄挑选时新的料子,或是去桃花坞寻访眠云堂的仇氏父女切磋画技,有时也只是单纯地去城外的灵岩山、天平山走走,看看那满山红叶,听听古寺的钟声。
只是,每次出门,她必会戴上一顶垂至腰际的轻纱帏帽,将那过于惹眼的容貌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轻纱拂动,虽隔开了外界探究的视线,也让她看出去的天地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灰霭。
白芷有时会小声嘟囔:“小姐,这帏帽闷得慌,况且如今大少爷二少爷都不在…”
周妙雅却只是轻轻摇头,隔着纱幕望向街市熙攘人流,声音低而清晰:“小心些总是好的。”
李公子那日的眼神,文毓瑜恶意的推搡,文毓瑾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这些都如同烙印,提醒着她这份快活是何等脆弱,她的平安喜乐又是系于何等微妙的平衡之上。她不能再给任何人以口实,不能再招惹任何是非,这顶帏帽,是她为自己筑起的单薄屏障。
纵有这层顾忌,能走出那深宅大院,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看看外面的天光云影,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享受。帏帽之下,她的唇角时常会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其中,周妙雅拜访最多的地方,便是桃花坞中的眠云堂。
这眠云堂并非商铺,乃是文老太爷生前所收一位拜师学画的门人仇方所设的画室。
仇先生的画艺得文老太爷真传,尤擅山水人物,为人清雅澹泊,不慕名利,只在此处潜心作画,教授几个得意弟子。
其女仇珍,年岁与周妙雅相仿,自幼随父习画,天分极高,笔下山石林木颇具乃父之风,灵秀处甚至更胜一筹。
因着这层师门渊源,又皆是痴迷书画的闺阁女子,周妙雅与仇珍极为投缘。文老太爷在世时,她便常随祖父来此,祖父与仇先生论画,她便与仇珍在一旁安静聆听,或是一同临摹稿本。文老太爷过世后,她与仇珍的情谊并未断绝,反而愈发深厚。
这日,周妙雅又得了祖母首肯,前往眠云堂,她依旧戴着那顶轻纱帏帽,白芷在一旁小心扶着。
入了画室,便见仇珍正立于一张大画案前,对着眼前一幅未干的山水画凝神思索。见周妙雅进来,她立刻放下笔,脸上绽出真切欢喜的笑容,迎了上来:“妙雅,你来了!快来看看我这幅新作的《松山高隐图》,正卡在这山涧云气的处理上,总觉得少了些灵动之感。”
周妙雅解下帏帽递给白芷,走到画案前细细观瞧,只见画中山径幽深,高士策杖而行,意境已是不俗。她沉吟片刻,指尖虚点画上山涧处:“珍姐姐的笔力自是极好的,只是这云气,若不用勾勒,而改以淡墨层层渲染,趁湿破以少许浓墨,使其自然渗化,是否更能得氤氲朦胧,虚实相生之趣?”
仇珍闻言,眼眸一亮,抚掌笑道:“妙啊!果真还是你有灵性,一语点醒梦中人。父亲前日还夸你于用墨一道上悟性非凡,深得师祖墨分五彩之精要呢。”
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同研墨调色,探讨起笔墨技法来,一个沉稳细腻,一个灵秀大胆,往往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画室中墨香萦绕,只剩下笔尖触及宣纸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轻笑。
周妙雅每次都会在眠云堂待上许久,才依依不舍地与仇珍道别,两人还相约如果文老太太同意,就一起去城郊山里写生。
这日天气晴好,两人禀明了家中,带了画具、食盒,并几个稳妥的仆妇丫鬟,一同往天平山去。
山下有茶棚,仆妇们在此等候,周妙雅与仇珍则各由自己的丫鬟陪着,择了一处视野开阔、又有古松遮阴的缓坡,铺开毡垫,摆开画具。
山风拂过,带来松涛与野花的清香,远处层林尽染,红枫似火,与青松翠柏相映成趣。
仇珍很快便沉浸其中,笔下行云流水,捕捉着山峦的脉络。
周妙雅却并未立刻动笔,她微微仰起头,感受着微风拂过面颊的轻柔,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帏帽早已摘下,放在一旁,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在她莹白的脸上。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这才提笔蘸墨,目光变得专注而明亮。笔锋在宣纸上游走,不再是文府高墙内的小心翼翼,而是带上了山野的灵气与奔放。她不仅画山画树,还将天际掠过的一行飞鸟也纳入了画中,生机盎然。
“妙雅,你看那边山石…”
仇珍画到一半,侧过头来想与好友探讨,却见周妙雅神情专注,唇角含着一丝轻松惬意的微笑,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般,与在文家时的惊怯判若两人。
仇珍心下微微诧异,却只当她是因为出门而心情愉悦,便也笑了,不再打扰,只暗自觉得,此刻的妙雅,比这满山的秋色还要动人几分。
直至日头偏西,仆妇前来催促,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收拾画具,互相品评着对方的画作,说着下次要去何处写生,笑声洒满了下山的石阶。
—————
文老太太见周妙雅气色日渐红润,眉眼间的郁结也散开了,只当是孙儿们离去后,她心境开阔了些,更是乐得见她如此。
孙嬷嬷冷眼瞧着文大郎离府后周妙雅的变化,心下那点残存的、模糊的猜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
先前那夜惊魂,她虽撞破尴尬,见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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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之态,也见表小姐泪落如雨、衣衫不整,心下不免猜测纷纭。
在这深宅大院,丫鬟爬床、表妹勾引表哥的事并非稀奇。她甚至暗自揣度过,是否表小姐面上抗拒,内里却也存了攀附嫡长、一步登天的心思,不过是半推半就,玩那欲擒故纵的把戏?毕竟,大少爷那般人物,家世、才貌、前程,样样都是顶尖的,有几个少女能毫不心动?
可如今,她看得真真切切。
大少爷一走,表小姐就像是换了个人,并非那种失了倚靠的惶惑失落,而是真真切切、从骨子里透出的轻松快活。
她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那层薄雾消散了,眼眸变得清亮,笑容也多了起来,虽依旧温婉,却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她潜心作画,与丫鬟说笑,甚至戴着帏帽出门时,那脚步轻盈得几乎要雀跃起来。
这绝非一个心中藏着绮念、期盼情郎归来的女子该有的情状,这分明是甩脱了沉重枷锁、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模样。
孙嬷嬷至此是完全明白了,那夜,只怕从头到尾,都是大少爷一人的强取豪夺,表小姐是真真切切地怕、真真切切地不愿,那份惊恐与抗拒,没有半分作假。
想通了这一点,孙嬷嬷背后不禁沁出一层冷汗,她伺候文老太太多年,几乎是看着文毓瑾长大,深知这位大少爷温和儒雅外表下,是何等的骄傲自负。
他想要的,从未有得不到的,如今他既对表小姐存了这等心思,甚至不惜酒后用强,又岂会因离开一段时间就轻易放手?
表小姐现下这般快活,在孙嬷嬷看来,无异于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是偷来的时光。大少爷如今人在京城,心思多半用在科举仕途上,暂且无暇他顾。可一旦他功成名就,站稳脚跟…届时,他会如何对待这个他志在必得、却对他毫无心思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妹妹?
老太太那头还做着兄弟和睦、双喜临门的美梦,却不知大少爷早已将表小姐视为禁/脔,岂容他人染指?
将来这文府,怕是免不了一场风波,而夹在其中的表小姐,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她的日子…怎可能会好过?
她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担忧死死压在心底,同时,也暗自祈祷,盼着京中的大少爷能被繁华迷眼,得了更好的姻缘,或许…或许就忘了苏州老家这个他未能得手的妹妹了。
————
转眼间,春闱结束,殿试已过,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文府的大门被人哐哐哐地敲响。
下人急忙披上外衣,前去开门。
“文老夫人,快出来迎旨吧!你家大郎高中了!你家大郎中状元了!”
“文老夫人,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亲自下旨,要他迎娶康首辅家的千金!”
外面的报喜声此起彼伏,引得文老太太连头都没梳好,就慌忙下地,来了前厅。
文府下人们也闻讯而来,纷纷传递着喜讯。
不到半日,文毓瑾高中状元、被钦点为首辅乘龙快婿的消息似惊雷般炸响整个苏州城。文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仆从奔走相贺,言语间皆是与有荣焉。
“状元郎!首辅千金!天造地设!”
9. 第九章
在文府甚至整个苏州城的喧嚣声浪中,周妙雅在文府一隅倚着窗,望向窗外园林的景色。
她长舒了一口气,文大郎即将高娶首辅千金,既已寻得了门当户对,又能助他平步青云的良缘,他应该就可以放过她了吧。
她此生只想与画为伴,孤室中一盏青灯,足矣。
前厅突然传来文老太太的朗笑声:“快,着人去库房,将我那紫檀木匣寻来。”
只见老人家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正在指挥仆妇收拾箱笼,连多年不动的嫁妆都抬了出来。
文老太太见周妙雅走了过来,立刻拉住她的手,慈爱道:“好孩子,快帮祖母瞧瞧,这套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送给康小姐做见面礼可好?咱们文家,可不能失了礼数。”
“祖母是要进京亲自主持大哥哥的婚事吗?”周妙雅扶着文老太太,轻声问道。
文老太太笑道:“那是自然,这次祖母也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说起来,祖母也是很多年没去京城了,不知道京城那些老姐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等咱们到了京城,祖母定要带你一一拜访她们,也让京城的贵夫人们都瞧瞧,我的小孙女儿现在这样落落大方。”
紧接着她又叹道:“瑾儿争气,祖母心里这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接下来就该操办你和瑜儿的喜事了。”
她絮絮地说着要带哪些苏州特产送京中故旧,要带哪些料子给孙儿们做衣裳,连眼角的笑纹都盛着光。
周妙雅听着,心中一沉,但也不好拂了文老太太的兴致,只能硬着头皮,帮文老太太一起忙活了起来。
次日清晨,文府门庭若市,苏州的御史巡抚夫人、知府夫人、同知夫人、督粮道夫人、织造局管事夫人、本地乡绅家的女眷…很多当地的亲贵都来亲自给文老太太送行,文老太太穿着簇新的诰命礼服,与众人执手话别。
“老夫人此去京城,那是享福去了!”
“待大少爷婚后,老太太回了苏州,也别忘了请我们这些乡里乡亲们吃上一桌喜酒。”
“二郎的喜事想必也将近了吧?到时候可要双喜临门才好!”
文老太太被众人说的笑逐颜开,连声应承着:“好!好!一定!一定!自然!自然!”
“待大郎婚事办妥,紧接着就办瑜儿和雅儿的,两个孩子自小就定的娃娃亲,自然是要作数的!”
周妙雅垂首立在文老太太身后,摆弄着手里的帕子,指尖掐入掌心,那些贵夫人们上下打量着她,仿佛认定她已是文府的二少奶奶。
车马终启程时,足足装了十大车的东西,另聘请了镖局亲自护送。
文老太太带着周妙雅坐进了最宽敞的那辆马车,车中布置华丽且舒适,家仆们怕一路颠簸,文老太太年事已高,长途跋涉的不舒服,在车里都垫了厚厚的锦褥。
马车驶出姑苏城门,老太太仍不住回望,眼中噙着期盼的泪:“祖宅虽好,但终不如儿孙在旁,此去京城,祖母定要看着你们都成家立业,老太太我,也能安心去见你们祖父了。”
此去京城,沿着运河一路北上,路途漫长,文老太太大多时候是昏睡着,醒着的时候都会细细盘算:文家在京城有座大宅,她们抵京安置后,要如何去康府拜会,婚礼需要请哪些宾客,新房该用哪些摆设…文老太太想到哪,都让周妙雅一一记下,老太太年岁高,爱忘事,指不定什么时候想起哪些,都需快快记下来,以防过后又忘记了。
文老太太说到兴起时,又会拉住周妙雅的手,含笑道:“康小姐是首辅千金,婚礼的排场自有康家操心,倒是你和瑜儿…”
她慈爱地摩挲着少女细嫩的手背:“瑜儿将来也是要在京里谋个差事的,祖母想着啊,你们的婚礼就在京里办,虽比不上你大哥的隆重,但也要风风光光的,你虽无父无母,但文家也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周妙雅浅笑应着,心却不停往下沉,文二郎心性扭曲,以后的日子,终也不会好过。
夜深宿驿时,文老太太因易席难眠,索性坐起与守夜的周妙雅私语。
烛火摇曳,映着老人对未来的憧憬:“等瑾儿成了亲,我就把中馈交给康家小姐去管,她那样门第出来的姑娘,定然持家有方,到时祖母也能落个清闲,安享晚年。到时你和瑜儿定要多帮祖母生几个孙儿,祖母也好早日享受四世同堂的好日子。”
文老太太笑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瑜儿虽顽劣些,但心性不坏,你要多担待他些,往后他若有不是,祖母替你教训他。”
周妙雅望着烛光下老人殷切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所有推拒的言语都堵住喉间,只能哄着老人家快快入睡,说明日还要赶路。
水路走了月余,终于是到了京城,通州码头下船,复又换了马车往城里走。
喧嚣鼎沸的人声逐渐淹没了车队,周妙雅掀开车帘一角,宽阔平整的官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她向远处望去,巍峨高耸的城墙如山岳般横亘于天地之间,京城扑面而来的磅礴、宏大、威严,与苏州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
文老太太被惊醒,她凑到窗边,看着比苏州的城门还高出一倍的城墙,激动地眼眶微湿:“到了,总算是到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果然非同凡响。”
车队在文家位于城西的大宅子前停下,御赐“天下文脉”的匾额上,还挂着大红绸缎,庆祝着文大郎高中状元的喜事。
安顿之初,甚是忙乱,卸行李、归置物品、拜会邻里…文老太太虽精神不济,却也强撑着主持大局,事事都要过问,唯恐失了礼数。
周妙雅跟在文老太太身边,安静地帮忙打理内务,登记造册,将长途跋涉带来的苏州特产分门别类,待日后送人。
是日,门房忽然疾步来报,声音都带着颤:“老太太,老太太,大少爷…状元郎回府了!”
文老太太此刻正由周妙雅陪着,查点给康家的礼单,她闻言手一抖,全也顾不上单子从手中滑落,猛地起身,声音发颤:“到哪了?”
“仪仗已经到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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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了!”门房笑盈盈地回道。
文老太太激动地攥住周妙雅的手臂,连声道:“快!快扶我出去,瑾儿回来了,我的状元孙儿回来了!”
周妙雅的心猛的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她对不愿面对的人,她只希望文大郎定亲以后,不要再对她有不切实际的肖想,以及…不要再对她动手动脚。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文老太太,一步步向大门口走去。
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新状元归家,自是极大的排场,前后皆有官兵护卫着,沿途围观的街坊邻居,无一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那队伍正中,高头骏马之上,端坐一人,他身着大红色的锦袍,头戴乌纱帽,肩上覆着织金的披红,帽上簪着的是御赐的金花,阳光撒在他身上,将那金线映的格外耀眼,也衬的他本就俊朗的眉目愈发矜贵逼人。
那正是状元郎文毓瑾。
他面带微笑,从容地向道路两侧的百姓颔首致意,姿态优雅,一举一动皆符合世人对于状元郎的所有想象,甚至更完美。
文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她拉着周妙雅的手,踉跄着迎了上去。
文毓瑾早就远远望见站在府前的祖母了。
只见他利落翻身下马,疾步跨到文老太太面前,撩袍便拜:“孙儿不孝,让祖母惦念了。”
“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好孙儿!”文老太太泣不成声,忙不迭地弯腰去扶。
文毓瑾顺势起身,搀住祖母,目光温润,语气谦和:“一路劳顿,祖母辛苦了,是孙儿不孝,未能亲迎。”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给文家光宗耀祖的!”文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慈爱的上下打量自己的爱孙,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时,文毓瑾的目光才仿佛不经意地,越过祖母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个低垂着头、极力减少存在感的纤细身影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瞬,就那一瞬,周妙雅感受到了他眸中直白的情绪。
那是一种…已经登顶的王者,在俯瞰自己领地中已被标记好的猎物。
周妙雅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是那一瞬,让她身体下意识地出现了反应,她感受到的冷比寒冬的风更刺骨。
她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文毓瑾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脸上重新挂起完美的、温文尔雅的笑容,柔声对文老太太道:“祖母,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府吧,孙儿还有许多话要同祖母说。”
“好,好,进府,进府!”文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迭声应着,二人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进了大门。
周妙雅站在原地,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周遭的喧嚣、喜庆,都与她无关。
她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文毓瑾离开苏州前的那一夜,他覆下的阴影,他炙热的体温,他对她说要将她打上他的烙印,以及…他滚烫挺着的那处…
他好似…并没有想要放过自己。
10. 第十章
文毓瑾与康婧瑶的婚礼,极尽盛大奢华。
新科状元郎迎娶首辅嫡女,堪称京城最轰动的盛事。
迎亲那日,十里红妆,仪仗煊赫,从康府至文府的道路红毡铺地,围观百姓摩肩接踵,喧哗鼎沸,皆欲一睹状元郎的风采,沾一沾这滔天的贵气。
孩童们追着队伍捡拾铜钱喜糖,欢笑声、艳羡声、锣鼓唢呐声交织在一起,好一派欢天喜地。
婚礼设于文府京邸的正堂,所到宾客皆是京中勋贵、清流名臣。堂内红烛高照,喜幔低垂,珍馐罗列,觥筹交错间,尽是恭维道贺之语。
周妙雅作为妹妹,需恪守本分。
她穿着一身得体却不惹眼的淡粉色衣裙,垂首跟在满面红光的文老太太身后,帮忙应酬女眷,引座斟茶。
她将自己缩成一道模糊的影子,极力降低存在感,却仍觉有一道滚烫的目光,时时黏附在她身上。
无需抬头,她也知道来自何人。
新郎官文毓瑾身着大红吉服,更衬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应对得体,笑容温雅,与宾客周旋时从容不迫,俨然已是京中新贵的气度。
然而,每当周妙雅试图将自己藏入人群阴影中时,那目光总会精准地掠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而另一端,新娘子康婧瑶着翟冠霞披,由喜娘搀扶着,行止间环佩叮当,姿态无可指摘。
大红盖头之下,无人能窥见她的神情,只看得见一双纤纤玉手,交叠于身前。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桩看似风光无限的婚姻,内里是何等冰凉。
她虽是首辅康敏之的嫡女,其生母却早已过世,康敏之专宠妾柳氏,连带着柳氏所出的子女都比她这个嫡女更得脸面。
康婧瑶平生最恨妾室,是因为她心中带着对父亲宠妾灭妻的恨,带着对柳氏母子夺走她嫡女的身份与一切待遇的恨。
此次联姻,不过是父亲康敏之精心布局的一步棋,他需要文家天下文脉的清誉来装点门面,巩固自己在士林学子和清流官员中的地位,而她,只是父亲用来换取政治资本的工具。
她清晰地记得出嫁前,父亲难得来到她房中,言语间无半分慈爱,唯有冰冷的告诫:“文家清贵,于为父大业有益,你嫁过去,需恪守妇道,早日为文家开枝散叶,稳固地位,切记,你的荣辱,皆系于康家之兴衰。”
至于那状元郎文毓瑾长相、品性如何,她是否愿意,从不在她父亲的考虑之内。
直到送入洞房,周遭喧嚣稍减,康婧瑶端坐于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宴饮欢笑,心底却是一片冰冷与沉寂。
这冰冷与沉寂竟然持续了一夜,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直到天边吐白,新郎官都没有出现过一刻…
————
自进京与文毓瑾重逢的那日起,周妙雅便给自己下了一道铁律,绝不与文毓瑾单独相处。
白日里,她寸步不离地跟在文老太太身边,或帮忙打理家务,或陪着说话解闷,将自己彻底嵌入祖母的日常轨迹里,成为一道沉默而忙碌的背景。
入夜后,她便以祖母年迈,需人夜间随时照应为由,宿在文老太太卧房的外间暖榻上,唯有在祖母平稳的呼吸声隔着屏风传来时,她才能感受到可以安心入睡的安全感。
她天真地以为,这深宅内院,众目睽睽,文毓瑾纵然有滔天的权势,总也要顾忌新婚燕尔,顾忌官声体面。
然而,她低估了文毓瑾的狂妄与偏执。
大婚之夜,文府的红烛燃得正旺,宾客的喧闹声犹在耳畔,谁也没料到,本该在洞房花烛、温香软玉的新郎官,竟会出现在祖母院落的廊下。
他一身大红喜服尚未换下,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清明,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摧毁一切的欲望。
征服了科场,联姻了权势,今夜,他要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碾碎另一个他始终未能彻底征服的猎物,来宣告他绝对的掌控力。
他挥退了廊下昏昏欲睡的小丫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外间的门。
周妙雅正欲解衣歇下,闻声猛地回头,一见是他,脸色霎时惨白,下意识地便要惊呼出声。
文毓瑾动作快如闪电,一步上前,一只带着凉意和酒气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所有的惊叫都堵了回去,另一条手臂则如铁钳般箍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拖离地面,按坐在冰冷的梨花木桌沿上。
“唔…!”周妙雅瞳孔骤缩,拼命挣扎,双腿胡乱踢蹬,却撼动不了分毫。
“别出声。”
他俯身逼近,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侧,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危险的警告:“祖母就在里面,你想把她老人家惊起来,看看她最疼爱的孙儿和孙女儿在做什么吗?”
这句话瞬间冻住了周妙雅所有的动作,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及祖母,若让祖母亲眼见到这一幕…她老人家如何能承受得住?
见她停止挣扎,文毓瑾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狞笑,捂着她嘴的手略松了力道,指尖却恶劣地抚过她颤抖的唇瓣,另一只手竟沿着她的脊背向下滑去。
“今夜是我的好日子…”
他嗓音喑哑,狎昵低语:“但春宵一刻,岂能忘了我的好妹妹,嗯?”
周妙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偏开头,避开他的触碰,泪水夺眶而出。
文毓瑾却不允许她躲闪,手指加重力道,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回脸,直面自己,他盯着她泪眼婆娑、写满惊惧与厌恶的小脸,一种扭曲的快意油然而生。
“怕什么?”
他低笑,语气却冰冷刺骨:“用手而已,全了你我的兄妹之情,也全了你的清白。”
这话如同最肮脏的羞/辱,狠狠砸在周妙雅脸上,她霎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禽兽,剧烈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压过了恐惧。
“畜生…!”她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骂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红痕。
她的反抗彻底激怒了他,文毓瑾眼神一厉,捂着她嘴的手再次用力,几乎让她窒息,另一只手则开始粗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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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她的衣带。
周妙雅绝望地呜咽着,拼死抵抗,她知道,一旦屈服,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宁死也不要受此屈辱。
两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角力,身体碰撞间,桌沿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啪”一声脆响。
声音虽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里间立刻传来文老太太模糊而惺忪的询问声:“…雅儿,是什么声响…?”
所有动作骤然停止。
文毓瑾身体猛地一僵,眼底汹涌的欲望被瞬间压下,换上极度的不耐烦和恼恨。
周妙雅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好在文老太太只是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并未真正醒来,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再次传来。
僵持仍在继续,文毓瑾显然不愿就此罢手。
周妙雅趁他分神留意里间动静的刹那,用眼神死死瞪着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决绝:“你…若再逼我…我立刻咬舌自尽…惊动祖母…大家…一起完蛋。”
她的眼神那般疯狂而坚定,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文毓瑾毫不怀疑,若再进一步,她真的会做出极端之事。
在这新婚之夜,在祖母院中,逼死名义上的妹妹…这滔天丑闻,即便是他也无法轻易压下。
权衡利弊,那股疯狂的冲动终于被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他极不甘心地松开了钳制,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喜服袖口,又恢复了那人模狗样的状元郎姿态,只是看向周妙雅的眼神,阴鸷得能将她活活烧死。
“很好。”
他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他最后瞥了一眼蜷缩在桌上、衣衫凌乱、瑟瑟发抖的周妙雅,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周妙雅猛地从桌上滑落,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一帘之隔,文老太太依旧沉睡着,对刚刚在外间发生的、险些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浑然未觉。
————
康婧瑶的新婚之夜,独自枯坐在喜床上一整夜,大红盖头早已被她亲手取下。
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负责伺候她的文府大丫鬟春桃端着洗漱水进来了,春桃见她端坐不动,忙放下铜盆,屈膝行礼:“少夫人,您醒了,一夜没合眼,要不要先用些温水?”
康婧瑶满心满火的怒气正不知往哪里撒,她见春桃还有几分姿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直接掀翻铜盆,径直给了春桃一巴掌。
春桃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忙伏地求饶:“少夫人息怒…少夫人息怒。”
康婧瑶的陪嫁嬷嬷李氏闻讯赶来,她一边轻轻抚着自家小姐的背,一边厉声问春桃:“大少爷昨夜宿在哪里?”
春桃忙磕头跪地求饶:“回…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奴婢昨夜也未见大少爷,只…只听说他去了老太太院里…似是…似是去尽孝心了…”
11. 第十一章
“尽孝心?”
康婧瑶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新婚之夜撇下新妇去尽孝心?这文家的规矩,当真是别致得很!”
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这羞辱,比独守空房更甚百倍。
李嬷嬷到底是经年的老人,只见她眼神一凛,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她挥挥手让吓得魂不附体的春桃退下,关上房门,这才压低声音对康婧瑶道:“小姐,您先消消气,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嬷嬷此话何意?”
康婧瑶怒目圆睁,满是疑惑:“老太太在房里,他即便去了,又能做什么?”
李嬷嬷凑得更近些,与她耳语道:“我的傻小姐哟,老太太年事已高,夜里自是深眠,那外间…可是住着人的…”
“住着人?谁?”康婧瑶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苏州来的那位表小姐啊。”
李嬷嬷语气笃定:“老奴昨日瞧着就不对劲,那模样生得…啧啧,眉梢眼角自带一段风流,偏偏又作出一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情态,老奴在深宅大院几十年,看得多了,这等颜色的表妹,最是祸水。”
康婧瑶如遭雷击,瞬间愣在当场。
父亲宠妾灭妻、柳氏那狐媚子勾引父亲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与表小姐、绝色、宿在老太太外间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猛地燃起了一股滔天的妒火。
“原来…原来如此。”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骂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状元郎,好一个不知廉耻的表小姐,竟在新婚之夜就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小姐慎言!”
李嬷嬷忙按住她的嘴:“无凭无据,这话万万不可说出口,如今您是文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身份尊贵,犯不着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降身份,反倒惹得老太太和姑爷不快。”
她眼中闪过精明的算计:“咱们眼下,一动不如一静,您啊,先按捺住性子,打扮得雍容华贵,去给老太太请安,尽了新妇的本分。顺便…也好好瞧瞧那位表小姐,究竟是怎样的红颜祸水。”
“若老太太是个明白人,一心护着您这正头孙媳,那自然最好。若…若老太太也是非不分,一味偏袒那狐媚子…”
李嬷嬷冷笑一声:“那咱们再从长计议,总之,绝不能在新婚之初就失了老太太的欢心和一个理字。”
康婧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李嬷嬷的话点醒了她,是啊,她是康家嫡女,是文家三书六礼聘回来的宗妇,岂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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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妒妇般喊打喊杀,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要用正室的仪态,张扬的富贵,去会一会那个藏在祖母房里的、见不得光的好妹妹。
片刻后,打扮一新的康婧瑶在李嬷嬷的陪同下,袅袅婷婷地往文老太太的正院走去。
她脸上挂着得体雍容的微笑,仿佛那个独守空闺、愤怒失态的自己从未存在过。
一进院门,便见文老太太正坐在榻上,笑眯眯地看着一个素衣女子为她布菜。
那女子身段纤细,低眉顺目,不是周妙雅又是谁?
听到动静,周妙雅抬起头,轻声禀告:“祖母,大嫂来给您请安了。”
就这一抬头,康婧瑶只觉得眼前仿佛骤然亮起一束光,竟让她有瞬间的晃神。
只见那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轻愁,却又清澈见底。
她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旧衣,鸦青色的长发松松挽起,通身上下无一贵重饰品,却硬生生将她这身精心打扮的正室夫人给比了下去。
那不是一种艳俗的美,而是一种清极、雅极、能轻易勾起男人怜惜和占有欲的美。
康婧瑶的心,猛地一沉。
这果然是个…能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12. 第十二章
自办完文毓瑾与康婧瑶的婚礼后,文老太太似了却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一般,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起来。
她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件大事上,操办文毓瑜和周妙雅的婚事。
“瑾儿的婚事办的风光,瑜儿和雅儿的也不能太委屈了。该有的礼数啊,是一样都不能少,祖母定是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她拉着周妙雅的手,兴致勃勃地翻着黄历。
她频繁地带周妙雅出入京城的首饰铺、绸缎庄,亲自为她选首饰的式样,嫁衣的料子。
周妙雅心如刀绞,却无法拒绝老人殷切的期望。每一次试穿嫁衣、每一次试戴首饰,都让她如临深渊。
就在这一切像是无解的时候,文府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文老太太正兴致勃勃地拿着一匹大红遍地金料子,在周妙雅身上比着,盘算着用哪色丝线绣嫁衣的凤鸾和鸣纹样才好,忽闻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
文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料子,命丫鬟白芷出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白芷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回禀老太太,当今圣上的亲皇叔,代王殿下亲自登门来了。”
“代王?”
文老太太脸上刚刚还流露的笑意,被惊疑取而代之:“代王殿下地位尊崇,被圣上委以重任,镇守西北边关,听闻近日才携家眷返京,平日里与文家素无往来,怎会突然驾临?”
周妙雅也百思不解,不过她倒是听闻坊间传言,代王殿下嚣张跋扈,不喜西北风物,为了能举家回京,不惜以重金贿赂权宦魏琰…
“快,快开中门,准备迎驾。”文老太太的吩咐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周妙雅连忙搀扶起文老太太,领着一众惶恐不安的家人疾步赶往大门迎接。
刚至庭院,便见一行人已浩浩荡荡径直闯入。
为首的代王朱镇镐年约四十许,他身着赤色妆金的四团蟒缎袍,腰系玉带,面容威严,周身带着久居上位者的迫人气势。
他身后跟着一群面无表情、按着腰间佩刀的王府侍卫,以及低眉顺目的内侍。
文老太太慌忙领着全家跪拜于地:“不知代王殿下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代王脚步未停,目光如炬,他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文家众人,只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直进入正厅,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主位上。
文老太太见状,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众人也跟入厅内,垂手恭立,内心里皆是七上八下的。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代王这尊大佛是为何事而来。
代王接过内侍奉上的茶,却并未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他目光在厅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那块“天下文脉”的牌匾上。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洪亮:“文老夫人…本王今日来,是想亲眼瞧瞧,这被天下读书人挂在嘴边的百年文脉世家,究竟是何等光景。”
文老太太心中一紧,忙躬身道:“寒门小户,实不敢当殿下谬赞,不过是祖上略有薄名,子孙谨守耕读之本罢了…”
“哦?是吗?”
代王打断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直刺向站在文老太太身后的文毓瑜:“既如此,想必文家最是重规矩、知礼数的。何为尊卑上下,何为天恩浩荡,自是不必本王多说什么了吧。”
文二郎自然心虚,他是这个屋里唯一一个知道代王为何突然登府造访的人。
代王紧盯着文毓瑜,目光锁定,步步逼近,声音突然一沉:“既知何为天恩浩荡,那本王倒要问问,为何尔等竟敢怠慢天家,视宗室颜面于无物?”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惊的文府众人鸦雀无声,文老太太更是浑身一颤,不解问道:“殿下…殿下此言何出?文家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半分怠慢之心啊!”
“哦?绝无怠慢?”
代王冷笑一声,指向文毓瑜:“本王听闻,此子早已与贵府养女定下婚约?”
还不待文老太太回答,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响:“既已定亲,为何还敢招惹本王的安和郡主?引得郡主回府后茶饭不思,终日以泪洗面,你们文家是欺我代王府无人吗?”
“殿下明鉴!绝无此事!”
文老太太慌忙跪下,声音发颤:“瑜儿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这…这其中必有误会,那婚约…那婚约是自幼便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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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自幼定下,那便好办了。”
代王语气冰冷,带着绝对命令的口吻:“今日,本王便替你们做了这个主,那桩儿戏婚约,即刻作废!”
他根本不给文家人辩解的机会,将目光转向文毓瑜,声音陡沉:“文二郎,本王见你尚算伶俐,能得安和郡主青眼,是你们文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待本王回府奏明圣上,不日便为你和郡主请旨赐婚,你可愿意?”
文毓瑜心中自是喜悦,他从小就不喜周妙雅,根本从未想过要娶她,全家上下只有祖母把此事当真。
他非要跟大哥一起进京,就是为了攀附权贵,早日把周妙雅这个包袱给甩掉。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自是欢喜,几近未加思索,急忙叩头应承:“愿意!小人愿意!谢殿下隆恩!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很好。”
代王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他仿佛施恩般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文老太太:“文老夫人,你看,这可是天作之合,一双璧人啊,你们文家不会不识抬举吧?”
文老太太跪在那里,气的浑身发抖,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代王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窝上,砸碎了她所有对家族圆满的期盼。
她感到一阵恶气自胸口翻涌而上,堵得自己几乎喘不上气,她强撑着,从喉咙深处挤出细若游丝、近乎破碎的声音:“…文家…叩谢…殿下…恩典…”
“如此甚好。”
代王满意颔首,拂袖起身:“那就尽快料理干净首尾,别让些不相干的人和事,碍了郡主的眼,误了本王嫁女的好日子。”
说罢,他不再看文家任何人一眼,在一众护卫内侍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正厅里死寂的可怕。
文老太太试图撑起身子,怎料眼前一黑,还没站直腰身,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一股温热翻涌而上,竟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出来。
“祖母!”
“老太太!”
周妙雅和众人惊呼着,扑上前去搀扶。
文老太太面如纸色,之前主婚那精气神儿仿佛一下子被掏空,眼神涣散,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瘫倒,嘴里喃喃道:“造孽,造孽啊……”
13. 第十三章
经此事一气,文老太太彻底病倒了。
文家请了京城最好的郎中,轮流给老太太看病,都说是急火攻心、郁结于胸,只要按时服用疏肝解郁、安神静心的药,静养一些时日,自然是会有好转的,只是万万不可再受刺激了。
周妙雅将郎中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日夜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亲自试药温、喂汤水,为祖母擦拭身体,握着那只枯瘦的手低声说着宽慰的话。她眼见着祖母原本富态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神也时常涣散,心中如同刀绞。
文老太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想张开嘴说些什么,但任凭嘴唇如何哆嗦着,只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雅儿…雅儿…”
随即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
周妙雅立即俯身过去,柔声安抚着:“祖母,您别急,大夫说了只是心疾,您慢慢养着,会好的,都会好的。”
文老太太只是更急切地摇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周妙雅的手腕不放,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沾湿了枕巾。
文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的时候会伴着咳嗽气喘,病态让人十分揪心。
也许是意思到自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越短,文老太太想要把未交代完的事情,都交代给周妙雅。
趁着自己还算清醒之际,文老太太颤抖着手,在被褥下摸索了许久,终于掏出一枚温润的玉佩,死死塞进周妙雅手中。
那玉佩质地古朴,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清晰的“周”字。
“雅…儿…”
文老太太气息微弱,眼神却有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死死盯着周妙雅:“这…这是你…亲生父亲…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拿好…拿好…”
这是十数年来,文老太太第一次主动提及周妙雅的身世,虽只有这寥寥数语,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除了这枚刻着“周”字的玉佩,她没有再说任何关于她父母、关于过往的话,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意。
周妙雅握着那枚还带着祖母体温的玉佩,心中巨震,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可见祖母如此虚弱,她只能将所有问题压下,含着泪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祖母,雅儿知道了,雅儿会保管好的。”
可她的保证,似乎更增添了老人的焦灼,那只手反而抓得更紧,泪水无声地淌湿了枕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康婧瑶清亮而带着关切的声音:“祖母,该用药了。”
话音未落,珠帘已被掀起。
周妙雅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玉佩紧紧攥入手心,藏入袖中。
康婧瑶走上前来,假意安慰周妙雅:“妹妹这些天事事亲自动手,连夜里也睡不好觉,许是累了,不如先去休息,照顾祖母的事,就让我这个孙媳妇代劳。”
周妙雅安抚了文老太太睡下,见康婧瑶眼神真切,自也不好说什么,道了感谢,便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此之后,康婧瑶表现的极为孝贤,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汤药之事更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周妙雅起初心存感激,但当她想要接手时,康婧瑶却总是婉拒:“妹妹连日辛苦,这些琐事还是我来吧,伺候祖母本就是孙媳妇的本分。”
她笑容得体,眼神却平静无波,看着文老太太将药一口口咽下。
自此,康婧瑶便以长孙媳的身份,开始了她一系列蓄谋已久的操作,她指挥下人井然有序,处理家务果断干练,迅速在文府下人面前树立起当家主母的威信。
一次,煎药的小丫鬟困一时困顿打了个盹,药汁险些熬干。
康婧瑶得知此事,并未高声斥责,只是抬眼一瞥,当机立断,声音冰冷:“祖母的病一刻也离不了这药,你既如此倦怠,便去外院做些洒扫的轻省活计吧。”
当即换人,毫无转圜。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满府皆知:新奶奶雷厉风行、赏罚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夜值侍疾,下人们十分辛苦,她嘱咐厨房额外准备宵夜。
寒冬冷凛,她将老太太房中炭火拔到头等,确保病房里暖若春回。
得力婆子递完事,她随口一句:“妈妈辛苦了,这个月的月钱翻倍。”
轻飘飘一句话,人心就拢住了。
渐渐地,府中开始流传一些有道理的闲话:“要说孝顺,还得是咱们大奶奶,到底是正牌的孙媳妇,日夜不休地伺候。那位表小姐……唉,虽说也辛苦,可终究是外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天守在跟前,倒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文家没人了呢。”
“可不是吗?老太太就是因为她的事才气的病倒,她若真有心,就该避避嫌,安静待在自个儿院里,才是真正为老太太着想。”
这些流言如同软刀子,将周妙雅的孝顺扭曲为不懂事,将她文家养女的身份强调为外人。
渐渐地,下人们向周妙雅回话时,态度虽依旧恭敬,却多了几分疏离和敷衍。她提出的任何关于祖母病情的细微建议,都会被康婧瑶以“妹妹放心,郎中自有安排”或“这些琐事嫂嫂理会得”轻轻挡回。
昂贵的药材一箱一箱的往文府送来,可文老太太的病却每况日下,病情非但没有起色,反而日渐沉重。
这日,周妙雅想去厨房看看给祖母炖的参汤,刚走到院中那棵枯寂的老槐树下,便听见两个粗使婆子躲在背风处嚼舌根。
“……瞧着吧,老太太这次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一个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笃定。
“唉,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自打这位表小姐进京,府里真是流年不利,大少爷新婚不顺,二少爷姻缘泡汤,如今连老太太也…”
“嘘!快别说了,仔细让人听见。”
另一个声音略显慌张,但随即又压低道:“不过也是,生得那般模样,美则美矣,却像那戏文里的褒姒、妲己,带着几分不祥…如今日夜守在老太太跟前,别是…克星…”
“可不是嘛!生得一副狐媚子相,专会招灾惹祸,到时候别真把老太太克死了,她到那时要是还赖在府里,难不成真想等着...”
“等着什么?给少爷们做妾吗?”
周妙雅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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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窜到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没有勇气冲出去质问,也无法为自己辩白半句,只能踉踉跄跄地转身,逃回了自己那间日益清冷的厢房。
哐当一声轻响,她背靠着紧闭的房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为什么?她只是想祖母好起来,为何在旁人眼中,她的存在本身都成了一种罪过。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似乎都要流干了,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枚伴着体温的玉佩。
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那个古朴的“周”字,这是她与未知的过去唯一的联系。
“父亲…”
她摩挲着玉佩,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喃喃自语:“你到底是谁?如果你在天有灵,为什么…为什么不保佑祖母好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白芷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茶,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她见周妙雅独自蜷缩在角落,泣不成声,连忙放下茶碗,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将周妙雅揽入怀中,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放得轻柔:“小姐…小姐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老太太…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吃了药,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
文老太太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也越发糊涂,有时连人都认不清了。
郎中又来看了几次,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老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心脉受损甚重…须得按时服药,好生将养,或许…或许还有转机。”郎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周妙雅日夜守在文老太太床前,熬的双眼通红,本就清秀的瓜子脸,日渐消瘦。
她看着祖母的生命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正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是哪里,康婧瑶侍奉汤药尽心尽力,言语行动无可指摘,她抓不到任何错处,只能将心底燃起的一丝怀疑暗暗压下。但…郎中明明说按时服药,就会好起来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日后,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文老太太在这一夜,气息忽然变得极其微弱。
周妙雅伏在塌前,感受到了文老太太微弱的变化,突然警醒起来,她握着文老太太冰冷的手,一遍遍轻唤着:“祖母,祖母…”
文老太太似乎听到了,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了片刻,终于聚焦在周妙雅满是泪痕的脸上。
那目光里,是最后一点清醒的、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不舍。
她想抬手,去帮自己最爱、最舍不得的小孙女拭泪,但胳膊如灌铅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呜…呜…”文老太太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那呜呜声几乎被风雪声淹没,文老太太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尚未完全吐出,便戛然而止。
文老太太,殁了。
14. 第十四章
文老太太头七那夜,吊唁的宾客都已散去。
灵堂内,素幡低垂,白烛泣泪,冷寂凄清。
周妙雅一身缟素,独自跪在灵前,悄悄抬手抹泪。
自送走了老太太,她在这世上便再无亲人了,她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和文二郎的婚约既已解除,她也再无什么牵挂,京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她决定回苏州老家去,或以卖画为生,侍奉笔墨,或找个姑子庙,从此青灯古佛。
她正暗暗盘算着以后的生活,忽感肩膀一沉,原来是有人将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墨色披风,覆在了她的肩上。
文毓瑾不知何时来的,一身素白孝服衬得他面容清癯,眼底却藏着灼人的暗火。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看似体贴地为她系好披风带子,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冰凉脆弱的脖颈,带来一阵战栗。
“祖母生前最疼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若是见你冻坏了身子,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周妙雅心中一凛,慌忙起身欲退开,却被他更快一步按住了肩膀。
数九寒冬的天,隔着厚厚的衣服料子,都能感觉得到他手掌传来的炙热:“雅儿,如今祖母走了,你可想过日后的生活如何自处?”
周妙雅并不想让文毓瑾知道自己心中的盘算,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她扭过头去,避开他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冷声道:“不劳大哥哥费心。”
“不劳我费心?”
文毓瑾冷笑着逼近,声音中带着令人窒息的威胁:“你一个孤女,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离了文家,你以为你能去哪里?”
周妙雅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文毓瑾见她这般模样,反而得寸进尺:“世上豺狼虎豹那么多,你一个孤女,拿什么保全自己?”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的脸颊,周妙雅惊惶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供桌,退无可退。文毓瑾轻易擒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她抬起脸,对上他那双充满偏执占有欲的眼睛。
他别过周妙雅的脸,把她弄的生疼。
“二郎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如今攀上了郡主,你在他眼里,就是只随时可以被丢弃、被碾压的蝼蚁。”
文毓瑾的语气已变得强势又偏执:“他不要你,我要你,跟我,是你如今唯一的选择。”
“放开我!”
周妙雅奋力挣扎,声音因屈/辱而颤抖:“你既已娶妻,就该恪守本分,不要再行此纠缠之事!”
“娶妻?”
文毓瑾冷笑,擒住她下巴的手骤然下滑,猛地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力道收紧,让她瞬间呼吸困难:“正妻是家族门面,而你…”
他凑近她耳边,气息灼热:“做我的妾室,丧礼过后,先去京郊别院住下,那里清静安全,一应物事我都会为你备好,待一年孝期过后,我便正式纳你入房。”
“不可能!”
周妙雅虽被他掐的生疼,但语气坚决:“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在祖母灵堂上,你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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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龌蹉之事,你对得起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吗?”
“周妙雅,别不识抬举。”
文毓瑾已失去耐心,眼神变得冰冷又威胁:“别再挑战我的耐心,乖乖听话去别院,否则,我自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心甘情愿地进去。”
“记住,你无处可去,除了顺从我的安排,你别无选择!”
“放开我!”
周妙雅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奋力挣扎:“我就是死!也绝不受此羞辱!我宁愿血溅这灵堂,以死保全名节,也绝不容你玷污!”
她以死明志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文毓瑾,他脸色铁青,死死掐住周妙雅的脖颈,弄得她窒息到无法呼吸。
“冥顽不灵!”
他低声怒斥:“周妙雅,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低斥了一声,终究不敢真在灵堂闹出人命,猛地甩开手。
周妙雅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而他们都不知道,在灵堂厚重的素幡之后,康婧瑶那双充满了震惊、愤怒、毒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一切。
她亲眼目睹了丈夫对那个贱/人的强势占有,亲耳听到了别院、妾室的字眼,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此刻只觉妒火焚心,双手死死绞着素幡,似要冲出去将周妙雅撕碎。
贱/人!惯会装腔作势的狐媚子!康婧瑶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去撕碎周妙雅的冲动,胸口剧烈起伏。她不能在此刻失态,她强忍住怒火,心已暗暗酝酿着要将她彻底打入尘埃,此生永无翻身之日的毒计。
15. 第十五章
次日清晨,文毓瑾因去翰林院办理守孝齐衰之事,早早就出门了。
他前脚刚出府门,康婧瑶便立马集结一帮心腹嬷嬷和粗使婆子,气势汹汹地直奔周妙雅的房间。
周妙雅因昨日之事心绪不宁,此刻只想快点离开这牢笼,她开始整理行李,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文府。
康婧瑶集结众人粗暴地踹开周妙雅的房门,正撞见她在收拾行囊。
“贱/人!”康婧瑶大步向前,猝不及防间,她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周妙雅脸上。
“小姐!”侍立在一旁的白芷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想用身体去挡。可她身形瘦小,还未靠近,就被李嬷嬷眼疾手快地一把狠狠推开,踉跄着撞在桌角,痛得闷哼了一声。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整个房间,周妙雅踉跄着跌倒在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康婧瑶轻蔑地看了一眼正打了一半的包袱,冷笑道:“好一个狐媚子,看来清高都是装的,这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打包住进别院了,就这么喜欢当人小妾?”
周妙雅惊恐地捂着脸,瞬间明白了昨晚的话已全被她听了去。
“大夫人,您不能这样!您冤枉我家小姐了!”
白芷顾不得疼痛,哭着爬过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大夫人明鉴!小姐她只是想回苏州老家,绝无他意啊!”
“这里哪有你一个贱婢说话的份!”
李嬷嬷上前一步,恶狠狠地揪住白芷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再敢多嘴,连你一并发卖了。”
白芷被制住,只能绝望地看着周妙雅,泪水模糊了视线。
康婧瑶对白芷的哀求充耳不闻,她眼里已似淬了毒,恶狠狠道:“贱货,这么爱给男人做妾,我今日就成全你,给你找个好去处,让你这辈子再也攀不上文家的门!”
她说罢猛地转身,吩咐左右:“来人!把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给我捆了,嘴堵上,立即发卖出去。告诉人牙子,直接送到京城最下等的青楼。”
如狼似虎的婆子们冲了进来,不顾周妙雅如何拼死挣扎,直接用粗糙的麻绳将她的双手反绑,又用破布死死塞住她的嘴,粗暴地拖拽了出去。
“小姐!放开我家小姐!你们这些天杀的!会有报应的!”白芷奋力挣扎,想去解救周妙雅,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周妙雅在被拖出房门的那一刻,回头望了白芷最后一眼,那眼神充满了绝望、不舍,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
马车早已候在偏门,周妙雅像牲口一样被扔进那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里,马车疾驰,向着城外那肮脏龌龊之地驶去。
李嬷嬷把帘子掀开,见周妙雅还在苦苦挣扎,恶狠狠地踹了她一脚,鄙夷道:“省点力气吧,等到了地方,有的是让你快活的时候。”
周妙雅不再挣扎,她在蓄力等待时机,既已存了赴死的心,那就等待时机,鱼死网破。
待李嬷嬷放下帘子,留周妙雅一人在破旧的车厢里,周妙雅悄悄动了动,她用被反绑的手,疯狂地摸索袖中暗袋里那枚她用于防身的细小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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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周妙雅试了好多次,额头微微渗出细汗,她没有放弃,终于摸到了那把锐利的有刀子斜面的金簪。
她凭借着一股狠劲儿,疯狂地磨蹭手腕上的麻绳。皮肉被磨破,鲜血浸染了麻绳,她却没有感觉一丝疼痛。
终于,她听到微小的“嘣”的一声,麻绳应声而断。
她又继续磨蹭缚在脚上的麻绳,有了双手的借力,这回就轻松了许多。
那本就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她定了定神,孤注一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车窗撞了去。
只听“啪”的一声,她整个人从疾驰的马车车窗中撞飞了出去,而后重重掉在地上滚了三滚,四周都是碎屑的木头。
“那贱人想跑,快抓住她。”疾驰的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上的婆子们刚回过神儿来,慌忙喊着,说罢就提了棍子追了过来。
周妙雅拼死挣扎着起身,也不知道前方是何路,她不敢回头,只得拼命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此处是一片断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跑啊!小贱/人,你怎么不跑了?”康家的仆役追了上来,狰狞地笑着,一步步地逼近。
周妙雅用金簪抵住脖子,声音绝望:“别过来!否则我便跳下去!”
仆役们冷笑着,仿佛根本不相信她有跳下去的勇气,只是一步步地向前逼近,似要把她抓回去生吞活刨了。
周妙雅绝望地向后退着,忽觉脚底一滑,随即失重,她已跌入万丈深渊。
16. 第十六章
“啊——!”
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声打破了宁王府暖阁的寂静。
“姑娘,姑娘?”青黛在她耳边低声唤着。
这是昏迷近三月以来,周妙雅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妙雅缓缓睁开眼,一时间,她好像还无法接受周遭的明亮,又猛地用双手蒙住眼睛。
屋内弥漫的淡淡药香混杂着腊梅的香气,让她逐渐从紧张的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她尝试再次慢慢睁眼,映入眼帘的模糊身影,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是谁?这是哪?我不是坠崖了吗?
周妙雅脑海中闪现出诸多的疑问。
如此看来,这年轻的姑娘应该是她的救命恩人吧。
“姑娘,您可算醒了,要不要喝点水?”那年轻的姑娘轻声柔语地唤着周妙雅,将周妙雅的思绪拉了回来。
周妙雅轻轻点了点头,待那姑娘去倒水的功夫,她强撑着想起身,但大病初愈的身体还虚弱着,额间渗出了微微的细汗。
年轻的姑娘倒完水回来,发现周妙雅艰难地起身,赶忙跑过来扶起她。那姑娘拿起床边放着的一床崭新的锦被,让周妙雅倚在锦被上,以便她能舒服一点。
好柔软,好舒服的锦被——
周妙雅半靠着,手中接过年轻姑娘递给她的青瓷杯。
青瓷杯上的冰裂纹,像肆意盛开的梅花,彰显着这杯子的主人,很有品味。
周妙雅沁了一口水,只觉浑身上下无比自在通透,她这才抬起头,看清了眼前小姑娘的模样。
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织锦缎子做的小比甲,活泼可爱,明艳动人。
“这里是哪?我…我不是坠崖了吗?”周妙雅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姑娘,这里是宁王府,你已经昏睡了近三月了,从数九寒冬到乍暖还寒,还好我们王爷没放弃您,您看,窗外的那株古腊梅,已经绽放盛开了。”
周妙雅的视线顺着她说的方向望了出去,窗棂外,一株古腊梅树正傲然盛开着,它枝干虬曲苍劲,枝头缀满一抹抹鹅黄,寒风拂过,卷起一股冷凛的幽香。
“宁王府?”
周妙雅口中喃喃自语着,脑海中迅速浮现着之前的一点微薄的记忆:宁王朱弘毅,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弟弟,世人皆知宁王殿下沉溺书画,无心朝政,只爱享乐…
青黛见她精神还不错,便接过她的话头,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听王爷身边的长安哥说,那日姑娘坠崖之后,浑身上下都是伤,一个小乞丐最先发现了你,将只剩一口气的你拖到了一间破庙,把你身上戴的金银首饰,穿的绫罗绸缎,全都扒走了。那天雪下的很大,我们王爷因去外帮陛下办差,回京的路上恰巧经过那山间破庙,雪太大了,他决定进去歇脚避雪,结果发现一堆乱草之下,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地动着,起初以为是同来避雪的狸奴,结果掀开乱草一看,竟是个人!”
周妙雅专注地听着,不时举起青盏,细细润着水。
青黛继续绘声绘色地讲着:“听长安哥说,他们最开始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只剩中衣,因为身上都是伤,渗的原本洁白的中衣上都是血,你被冻的浑身上下几乎没什么热气儿,大家伙儿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唯独王爷眼尖,他看到了你手里死死攥着一枚玉佩,任凭下人怎么掰你的手,都掰不开。想必那小乞丐也是因为没掰开你的手,才没能拿到那玉佩。”
“那玉佩现在何处?”周妙雅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放下手中的青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脖颈。
青黛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递给了周妙雅。
周妙雅轻轻将木盒的盖子推开,那枚白如凝脂的玉佩映入眼帘,玉佩的中间,隽秀有力的用小篆刻着一个字:“周”。
她将玉佩从紫檀木盒中取出,细细摩挲着,将那玉佩紧紧护在胸口,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青黛细声安慰她:“姑娘,现在没事了,你在王府很安全。王爷那日探了探你发现还有气息,决定将你带了回来,他请了京中最好的御医为你诊脉用药。王爷…王爷他…”
青黛说到这里,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低声说道:“王爷常来探望,有时甚至亲自为您拭汗换药,极为关切。”
周妙雅闻言,原本苍白的脸颊倏地染上了薄红,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前的被子,她与宁王素昧平生,竟得他如此深恩与…这般逾矩的亲近…甚至是…换药?
她垂眸轻声道:“妙雅无以为报,谢王爷…恩重…只是…”
她话还没说完,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中衣,双手无意间护在了胸前。
青黛见状,当下就明白了过来,也怪自己太过多嘴,一下子和姑娘说了这许多话,连忙摆手解释道:“啊姑娘不要误会,那里…那里是奴婢伺候的。”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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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雅这才放下心来,双臂也缩回了被子里,瘫软地靠在床榻上。
青黛见她恢复了放松的姿态,便又小心翼翼地说了起来:“王爷一早便奉诏,陪圣上往西山踏雪狩猎去了,如今归期未定。姑娘既醒了,待姑娘身子好些了,奴婢便伺候您沐浴解乏,可好?”
周妙雅轻轻颔首。
沐浴更衣后,周妙雅只觉整个人如重生一般。
青黛取来一套崭新的衣裙,絮絮道:“府里没有女眷,只能委屈姑娘穿这些朴素的样式了。”
周妙雅却不觉那衣裙朴素,那衣服是极其柔软的浅云色杭绸所制,正衬周妙雅的清丽之姿。
青黛并未为她梳繁复的发髻,只将那一头如丝的秀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在脑后,余下的发丝柔顺地垂至腰际。脸上未施粉黛,却透着一丝大病初愈后,我见犹怜的纯净。
青黛看着眼前的人儿,不由得呆了呆,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姑娘,您可真美!就像…就像那池子里刚绽放的荷花,清丽脱俗,叫人移不开眼!”
周妙雅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她自知容色尚可,但在经历这许多之后,皮囊之于她,早已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此后三日,朱弘毅皆未归府。周妙雅的身子一日日的好转,幸得昏迷期间青黛遵循医嘱每日为周妙雅舒筋活血,锻炼肌肉,如今已能自行下床缓步行走。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一缕早春暖阳斜斜洒入窗棂,外面的雪虽未全化,但春的气息已经悄然而至。
周妙雅倚在窗边,细细观察着院中那株虬劲的古腊梅,经过几日暖阳后,花开的竟愈发繁盛起来。
她沉寂已久的心湖,微微泛起一丝涟漪。那是属于画者的本能,见到世间美好的事物,便想将其留存于纸笔之间。
“青黛”她轻声唤着:“可否为我取一套笔墨纸砚来?”
青黛很快便准备好了画具,她在小几上铺好宣纸,研好新墨。
周妙雅执起笔,凝神静气,目光在窗外梅枝与案上宣纸间流转。
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且沉静,日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挺翘的鼻尖凝着一丝光晕,她纤白的手指握着笔杆,姿态娴雅自然。
笔尖蘸墨,落于纸上,勾勒皴擦间,梅枝的苍劲与花瓣的柔美便渐渐显现雏形。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周遭一切皆已忘却,唯余笔下的一方天地。
17. 第十七章
宁王朱弘毅回府时,还穿着一身狩猎时的骑射服,乍暖还寒,风还很凉,他肩上披着墨色的狐裘大氅,肩头还带着几分山间的寒气。
他步履匆匆,正欲先回书房处置些事务,穿过回廊时,目光却不经意地掠向那间他一直挂念的暖阁轩窗。
只这一眼,却让他定下了脚步。
身着素衣的少女临窗而坐,身姿纤细窈窕,墨发半挽。
阳光毫无保留的倾泻到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少女正专注着,垂眸作画,她长睫低垂,偶尔因陷入深深的思索而轻轻颤动。
窗外是怒放冷凛的腊梅,窗内是比梅花更清绝,更灵动的人儿。
朱弘毅的呼吸一窒,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
他自认遍览京华胜景,赏过无数绝色,早已练就一副波澜不惊的心肠。殊不知却被眼前这一抹殊色,拦住了脚步。
他生怕自己前进的脚步重了,惊扰到眼前如梦似幻的人儿,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周妙雅醉心完成手中的作品,在她抬首的刹那间,目光恰恰撞进回廊下那道沉静注视着她的视线里。
周妙雅微微一怔,悬腕的笔尖顿在半空,一滴浓墨,将落未落。
廊下少年,锦衣玉带,俊眉修目,墨色狐裘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挺拔如松。
两人隔着一方庭院,四目相接。
风雪初霁,寒梅怒放,空气却像瞬间凝住一般。
廊下玄衣凛冽,窗内素衣沉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了彼此眼底。
周妙雅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目光,她指尖微紧,那滴墨却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宣纸上,在未完的梅枝旁,晕开了一个墨点。
朱弘毅紧握手中的马鞭,定了定神,向窗棂这边走了过来。
见他抬步而来,周妙雅心口没由来地一紧。
她垂下眼睫,想要继续运笔掩饰此刻的慌乱,笔锋却虚悬纸上,迟迟未能落下。
方才还平稳的呼吸,此刻竟有些乱了节拍。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分明。
朱弘毅身上带着风尘仆仆、打猎归来的雪气,缓步走到了周妙雅的身边。
他未急着出声,目光先落在那幅墨梅图上。
他拿起细观,仔细端详着那画中笔触的转折,构图的留白,以及皲法擦除的细微之处,心中不觉为之一震。
这不仅仅是形似,更是神似,若非深知文老太爷真迹早已被文家珍藏,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文老太爷重出江湖了…
窗棂下,青年男女四目相对。
呼吸未动,心已先乱…
青黛见状,率先打破了这沉寂:“殿下,您回来了。”
朱弘毅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从周妙雅身上移开半分。
青黛见这一幕,心知自己在此多余,便悄无声息地敛衽一礼,退了出去。
她心中暗暗想着,这样大病初愈的美人儿,她一个小丫鬟都我见犹怜,更何况是她家那正值青年,血气方刚的王爷。
直到青黛悄声掩上了房门,周妙雅还没回过神儿来。
自朱弘毅闯进暖阁,拿起画作细细端详时,她便已觉,此人气度不凡。
内心曾千万遍描摹自己救命恩人的模样,今朝终于得见,只是让她没想到…他的容貌…竟是这般清俊…
她好久才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民女不知王爷驾到,失礼了。”
朱弘毅并未在意她失不失礼,他抬手将那幅墨梅图递到她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画的?”
“民女闲来无事,胡乱涂画,恐污了王爷的眼。”周妙雅垂下双眸,谨慎回答着,长睫似蝶翼般轻颤,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胡乱涂画?”朱弘毅重复了一句,目光如炬,锐利的视线停在她耳尖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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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似要看穿她内心所有的掩饰。
“据本王所知,这皴法,文老太爷之后,天下已无人能运用得如此纯熟。”
周妙雅的心口骤然一紧。
宁王殿下画痴之名果然不虚,只一眼便点破了她的师承。
只是听到文老太爷的名号…
她的眼眸逐渐黯淡了下来。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风雅绝代的虎丘诗会,文老太爷的音容笑貌恍在眼前。
她想起自己在苏州文府,寄人篱下的日子。
祖父常在书房中亲自教她画画,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真正感受到温暖快乐的时光。
祖父从不因她是养女而吝啬教导,反而常说她于书画一道上的灵性,胜过许多男儿。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眼眶逐渐温热起来。
“王爷慧眼如炬…”她强压着自己的哽咽,没有多说什么。
朱弘毅眸光微动,似看出了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却并未追问,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画上,声线似缓和了些许:“文老太爷之后,能将吴门之风骨延续至此者,本王未见第二人。”
他余音未落,周妙雅却倏然抬眸,她眼中涌着复杂的情绪,似石子投入静水,心湖骤然泛起涟漪。
祖父…您可曾听见?世间仍有人识得您的笔意,将您的风骨记在心里。
她微微启唇,却没说话,只觉心潮剧烈翻涌,酸涩与暖意交织。
良久,才回过神儿来…
周妙雅压住了内心翻涌的情绪,逼回了眼底的泪意,缓缓启唇:“王爷谬赞,民女…愧不敢当。”
“本王从不过誉。”
朱弘毅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你既有此才,便不必妄自菲薄。安心在府中养好身子,王府藏书楼中的藏画与典籍,你可随意取阅临摹,若有短缺,可让青黛告知长安。”
话尽,他未再留,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拂衣转身,步出了暖阁。
18. 第十八章
修养了几日之后,周妙雅已觉身子爽利了许多。
这日午后,天气正好。宁王既许了她可随意出入藏书楼,那她定是要去见识一下的。
宁王府的藏书楼,名为瀚海楼,它独立矗立于王府西侧,被一片精心打理的松竹园环抱着。
推开瀚海楼沉重的檀木大门,纸墨陈香混着草药的冷馨扑面而来,味道沉静而厚重,仿佛瞬间将外界的尘嚣隔绝开来。
举目望去,楼阁高深,通天的书架直抵藻井,其上经史典籍、字画匣椟琳琅满目、浩如烟海,一时竟望不到尽头。
周妙雅自幼就酷爱书画,文家因百年文脉,藏书已是颇丰,可如今跟这瀚海楼比起来,竟如溪流于之江海。
瀚海,果然名不虚传。
“姑娘,您慢慢看,奴婢就在外头候着。”青黛悄声道,乖巧地掩门退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浅云色软烟罗,为书海镀上一层静谧的光。
周妙雅沿着书架缓步而行,指尖轻轻滑过那些古朴精美的古籍画卷,目光所及,尽是些只闻其名、未见其迹的孤本,许多书画大家的珍品亦赫然在列。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展开一看,竟是前朝山水大家黄公望的《雾江叠嶂图》真迹,但见墨色淋漓,层峦叠嶂隐于氤氲雾霭之中,虚实相生,意境幽远苍茫。
周妙雅下意识地临空比划着画中独特的笔法,感受着笔锋与山石摩擦的力度,想象着如果是自己临摹,应该怎样模仿其中的笔触,才能不失画中磅礴空灵的意境。
良久,她放下手中的山水画,继续搜寻着。窗边有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周妙雅将一幅她寻觅已久的《雪竹寒禽图》轻轻铺开,细细品味起来。画面上积雪压竹,一只孤禽瑟缩于枝头,构图极简,却将寒冻之境与生命的坚韧表达得淋漓尽致。
周妙雅完全沉浸于其中,她一会近距离地凝神细查画中的笔法,体会古人运笔的节奏与气韵。一会儿又忍不住起身,后退几步,远观画作整体的构图与气势。遇到特别心动的笔触,她就以自己大衫宽大的衣袖为纸,用手指在衣袖上悄悄描摹。
其中一幅最生动有趣的《独乐园图》,很是吸引她。这幅画不是古画,正是仇珍的父亲仇方所画,其中描绘了北宋名臣司马光最心爱的私家园林。
她将画卷徐展,一个幽静雅致、充满文人理想的世界在她眼前逐次鲜活起来。
她完全沉浸在了画中世界里。
画中司马光身着宽袍,倚栏观水,水流潺湲,仿佛能听到水击石岸的泠泠声响。
她轻轻将画卷再展,司马光的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与见山台,纷纷呈现在眼前,那场景惟妙惟肖。
最令周妙雅心动神驰的是,司马光的身影穿梭于这些场景之中,或读书、或闲坐、或远眺、或劳作…她完全沉醉其中,目光贪婪地捕捉着每一处细节——人物的表情、衣纹的线条、建筑的结构、花木的姿态…
她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俯身太久,直到腰肢酸疼才想起直背舒展一下,待她抬首时,才猛然惊觉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藏书楼内烛火尽灭、昏暗死寂,画卷中鲜活园林早已在浓稠的黑暗中骤然消失,冰冷高大的书架化身沉默的巨兽,狰狞着环伺四周,将她小小的身影层层围困。
周妙雅不禁后退了几步,身子重重撞上了冰冷的书架,身上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
背脊撞上书架的那一瞬,尘封的记忆突然如破笼猛兽般,咆哮着将她拖回文家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中…
那晚在文家的藏书楼,天也是这般黑…
那个逐渐逼近的、带着酒气和贪婪欲望的身影…文毓瑾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占有和侵犯的眼睛…那令人作呕的、喷在耳畔的灼热呼吸…
“不…不要…”周妙雅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浑身开始剧烈地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蜷缩着,一寸寸地把自己缩进书架投下的黑影里,她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用来驱散眼前文毓瑾那令人窒息的身影。
就在她被恐怖的回忆彻底淹没,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吱呀——”
瀚海楼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响起。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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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却温暖的明角灯。
朱弘毅迈步进来,目光敏锐地扫过昏暗的楼内,立刻便锁定了那个在书架深处蜷缩成一团、正不住剧烈发抖的身影。
他眉头倏然蹙紧,脚步加快,径直走到她面前,却并未靠得太近。
他缓缓蹲下身,将手中的明角灯轻轻地放在一旁。
温暖的光晕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周妙雅布满惊惧泪痕的小脸儿。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见她惊惧的颤抖渐渐平复…
半晌,见她已不似先前那般颤抖,他才用极低、极缓、极温柔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天色已晚,藏书楼里光线暗,久待伤眼。”
“回去吧,青黛应该等急了。”
他既未逾矩探问,也无趁机抚慰,只是递给她了一条最体面,也最自然的退路:离开这片黑暗。
周妙雅涣散惊惧的目光,聚在他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那里没有文毓瑾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占有欲,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疏离的温柔。
“王…王爷…”她哽咽着,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得厉害。
朱弘毅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她扶起,温声道:“小心脚下,本王送你出去。”
他走在前面半步,用灯光为她引路。
周妙雅跟在他挺拔而稳重的身影后,黑暗被微弱的灯光驱散,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如同微暖的细流,悄然包裹住她惊魂未定的心。
她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安全和依靠的渴望,悄悄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拽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她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带着无比的怯意和试探,仿佛一用力就会惊散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全感。
朱弘毅的步伐似乎极难察觉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细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晃动。
他没有回头,没有停下,更没有拂开她的手,只任由她拽着自己…
19. 第十九章
翌日,晨曦透过窗棂,在暖阁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时序入春,院中古腊梅残黄已退,唯春海棠开的正盛,粉白的花瓣缀着晨露,晶莹剔透。
王府的长史领着两名小厮,捧着一本厚重的锦册并几个紫檀木匣,步履恭敬地走了进来。
“周姑娘安。”
长史躬身行礼,声音温和且周到:“王爷吩咐,将瀚海楼内重要书画古籍整理成册子,特送来请您过目。”
他示意小厮将东西轻轻放在案上,继续道:“王爷说,楼宇深幽,光线不及此处明亮,姑娘的身子尚在恢复,不宜多受劳顿。您若想看哪一本书,观哪一幅画,只需在这册子上勾注,自会有人取出,妥善送至您房中翻阅。”
长史说罢,便恭敬退下了。
周妙雅走到案前,指尖拂过那本厚重的册子,翻开内页,一行行工整隽秀的小楷映入眼帘,详尽罗列着书画名称、作者、年代乃至简要特征,旁边甚至还空出一栏,用于钩选。
她的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他…竟如此细心,全然洞悉了她昨日那不堪的惊惧与狼狈,并用这种极致体贴、全然维护她尊严的方式,为她铺就了一条安稳无忧的路。
她不必再踏入那令人心悸的黑暗,只需安坐明室,墨宝自会奉于眼前。
这份心意,重如山岳,柔若春水。
晚膳过后,王府各处渐次点起灯火,唯有西侧的松竹园,因着瀚海楼的所在,入夜后便更显幽深寂静。
周妙雅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彻底沉入墨色的夜空,心跳随着更声,渐渐加快。
她想到自己坎坷的身世。
从出生,便没见过自己父母和亲人。
从她记事起,就被安排了往后的人生是要做文二郎的妻子,不会有别的人生轨迹。
自她清楚自知容色尚可时,便活在惊惧文大郎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里。
什么?才是周妙雅自己所想所要的?
她向往青灯一盏,以画为伴的日子,她想克服恐惧、克服黑暗,真正走到画中的世界去,寻找真我。
白日的勇气,在阳光下似乎坚不可摧,但恐惧的根须,往往深扎在黑暗中,若只能在光明中行走,又如何能真正斩断那在心间盘踞的魑魅魍魉?
想到这里,她毅然站起身。
“姑娘?”
青黛讶异地看着她:“您要歇下了吗?”
“不。”
周妙雅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要去瀚海楼。”
青黛吓了一跳,脸上瞬间写满担忧:“姑娘,天色已晚,楼里又黑又静,您昨日才…不若明日奴婢多叫上几个人,陪着您一同去?”
周妙雅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更深沉的黑暗,语气坚决:“不必,我一个人去。”
自己的心魔,只能自己克服。
她执意不让青黛跟随,只让她提了一盏小小的明角灯,送自己到松竹园的入口。
“在此等我。”她接过青黛手中那盏光线微弱、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路的明角灯,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步入了被竹影和夜色笼罩的小径。
瀚海楼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比白日里更显巍峨。
她停在楼前,仰头望去,楼内只有微弱的光亮,黑洞似的门窗仿佛能吞噬一切。
昨日那被冰冷书架包围、被绝望记忆侵袭的感觉再次袭来,让她手脚发凉,几乎想转身逃回温暖的灯火处。
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明角灯,像是与谁较劲般,猛地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吱呀……”
木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她心跳骤停。
门内是比外面更浓稠的黑暗,藏书楼怕火,故而不能点太多的灯,明角灯的那点微光,只能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地面。
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外,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理智。
进去。
她对自己说。
必须进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是闭着眼,猛地迈出了一步,将自己彻底融入了黑暗之中。
她强迫自己移动脚步,朝着记忆中书案的方向慢慢挪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内回荡,显得异常响亮和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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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入未知的险境。
突然,啪一声轻响,似是某本书册因年久失修自然滑落。
书架投下的阴影,恍惚间似乎变成了文毓瑾逼近的身影,远处轻微的异响,仿佛是他带着酒气的喘息。
周妙雅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黑暗中,文毓瑾那双布满血丝、盈满偏执欲念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地窥视着她。
她靠在冰冷的书架上,缓了许久,才重新积攒起一丝力气。
不能停下,停下就输了,她要自己战胜心魔。
她继续往前走,终于抵达了窗边的书案,将明角灯放在案上,那一点光总算稳定了些,圈出一小片安全区。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随意地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卷画轴。
她在书案前展开画轴,用尽全部意志力去解读笔触、感受墨韵、构想画师落笔时的心境。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文毓瑾扭曲的面容总是试图闯入她的脑海,企图将她拖回那些个绝望的夜晚。
她咬着牙,用指甲掐着自己的皮肉,用微弱的疼痛来保持清醒,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画上。
渐渐地,画中幽远的山峦、静谧的流水,开始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那来自数百年前的宁静与超脱,像一股清泉,开始缓慢地、有力地冲刷着她内心的惊悸与污浊。
文毓瑾那偏执的、想要占有和摧毁她的目光,在这浩瀚的艺术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卑劣,甚至可笑。
良久,她忽地直起身。
黑暗中,她环顾四周,目光不再闪躲。
恐惧仍在,但已不能再主宰她。
从今夜起,文毓瑾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可憎的过往,不再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吹熄了明角灯里的烛火,拿起那幅陪她克服了恐惧的画卷,步伐沉稳地走向了瀚海楼的大门。
门外,月光如泻。
她深深呼吸着松竹林中散发出的竹叶的清香,感受着自己宛若重生般,是的,她确实重获了新生。
20. 第二十章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
周妙雅醒的极早,并非因噩梦困扰,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是她坠崖之后,极少睡过的没有噩梦的安稳觉。
推开窗棂,湿润清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万物新生的气息。
庭院中,一株海棠开的灿烂而热烈,粉白的花瓣沐浴在晨曦中,焕发着欣欣向荣的生机。
一种强烈到近乎冲动的心绪涌上心头,她想将这满目蓬勃的春色,将这劫后重生的喜悦,分赠给那个予她新生的人。
晨光熹微,府中尚静谧,她步履轻快地穿过回廊,来到那株开得最盛的海棠树下。
仰头望去,繁花似锦,几乎遮蔽了晨空。
她仔细挑选着,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向阳处一枝姿态极佳的花枝上,它并非开得最密,却疏落有致,花朵半开未开,饱含着无限生机与希望。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旁枝,指尖轻轻用力,折下了那一枝春色。
海棠花枝在她手中微微颤动,露水滚落,沾湿了她的指尖,带来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生命的温度。
她握着这支海棠,如同握着心中的一束光,转身便朝着朱弘毅的书房走去。
她此刻的心境与昨夜截然不同,不再有挣扎与恐惧,只有一片澄澈的,想要见他的期待。
她行至朱弘毅书房的院门前,却听得院内传来破风之声,清锐急促,隐有金石之音。
她悄然步入月洞门,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只见庭院之中,朱弘毅一身玄色劲装,并未披外袍,他身形挺拔利落,正手持一柄长剑,剑锋在晨光中起起伏伏,扫荡回旋。
周妙雅屏息站在廊下,不禁看得入了神。
原来他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世人眼中的他,是吃着皇粮养尊处优、闲散度日的王爷,这种人向来不被士林学子,清流官员的士大夫风骨所容。
但她眼中所见的朱弘毅却不一样,只有在他挥舞长剑的那一霎那,让她窥见了他骨血里那份被刻意掩藏的,欲保家卫国的凌云之志。
朱弘毅似有所觉,剑势倏然一收,归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方才的凛冽气息瞬间收敛,他转头望向月洞门下那道捧着花枝的倩影,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清浅的暖意。
“怎么过来了?”
他声音带着舞剑后微哑的磁性,缓步走近,额角有细密汗珠,气息却依旧平稳。
周妙雅微微垂首,将手中带着晨露的海棠花枝递上前,声音轻柔:“冬去春来,万物焕发生机,民女见院中海棠开得正好,想着…或许能为王爷的书房,换上一份新的清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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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弘毅的视线掠过她低垂的睫羽与那支含露的海棠,胸口似被软絮轻撞了一般。
他接过花枝,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顿。
“有心了。”
他语气平淡,却侧身让开一步:“随我来。”
周妙雅跟着他走进书房,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里,陈设简洁雅致,书卷气息浓郁,却并无过多奢靡装饰。
她寻了一个天青釉的玉壶春瓶,注入清水,将海棠花枝小心翼翼地插入瓶中,调整着角度与疏密,又寻了一组山石放在旁边,以做点缀。她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幅精妙的画作。
朱弘毅并未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看着,阳光透过窗格,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好了。”周妙雅退开一步,轻声说道。
那支海棠在素雅的书房中顿时成为焦点,为这略显沉静的屋子里注入了盎然的春意与活力。
朱弘毅走近,目光落在清供上,颔首赞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你的品味极好。”
他顿了顿,看向她,语气自然而郑重:“日后,这府中的四时清供,便都交由你来打理,可好?”
周妙雅闻言,下意识地低下头,脸颊微热,心中涌起一丝被认可的快慰,轻声应道:“是,民女遵命。”
21. 第二十一章
自接了四时清供的差事,周妙雅在王府的生活逐渐忙碌了起来,却也乐得其中。
布置清供不光要选花材,还要讲究“花,器对半”,即所选插花的器皿也同样重要,根据不同的花材,搭配不同的器皿。
除了花与器,清供还需结合周围摆放的古器物,绘画,书法,室内陈设等多种物件同时创作,并结合整体的家居环境进行布置。
此时正值春色浓郁,周妙雅带着青黛在宁王府的花园中游走。玉兰清雅,桃杏娇艳,皆要亲自见其形态风致,方能取舍。
择定了花,便要去库房甄选瓶器,官窑的单色釉,哥窑的金丝铁线,或是质朴的陶罐,厚重的青铜器,需与花材气质相合,方能成就器口生辉。
光是这些还不够,真正的清供讲究画境生趣。她还得去瀚海楼翻阅墨宝,寻一幅意境相投的古画作为背景。或是宋人的折枝花鸟,或是元人的丹青山水,以画意提升整体清供的格调。
周妙雅的倩影每日穿梭于花园,库房与瀚海楼之间。才不过几日,宁王府的下人们便常见到这样一幅景象:那位容色倾城的周姑娘,或是带着丫鬟青黛在花丛间驻足凝眸,或是于库房中对着一排排瓷器细细打量,或埋首在瀚海楼浩瀚的书架中,仔细挑选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宝。
这日,周妙雅正从库房出来,手中捧着一只选定的钧窑天青釉玉壶春瓶,欲回暖阁比对花枝。她与青黛行至一处抄手游廊,便听得假山后传来低语,声音虽刻意压着,但在寂静的廊庑间,还是清晰地飘入了耳中:
“瞧见没?周姑娘方才又去瀚海楼了,手里还捧着两卷画轴呢!”一个小丫鬟借着修剪花枝的由头,凑到同伴身边,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王爷待她,当真不同,那日长史亲自捧着书画册子送去暖阁,说是姑娘要看什么,勾选便是,自有人取来,这般体贴,几时见过?”小丫鬟身边的同伴立刻凑了上来,同她窃窃私语道。
“你们啊,是真不知道…”
一旁扫地的婆子,也凑了过来:“老身我在这王府伺候了十多年了,要说咱这王府,比和尚庙好不到哪去。自打先帝龙驭上宾,咱们王爷出宫开府,你们何曾见过有年轻女子能在内院这般自在行走?自开府以来,府中便似断了女色一般,莫说姬妾,便是年轻些的丫鬟也屈指可数,内院常年由小厮打理,清寂得如同古刹,王爷的书房,也只让长安那几个小子靠近…”
那剪花枝的小丫鬟立刻凑上来说道:“谁说不是呢,这府里的丫鬟,就咱们几个…除了青黛姐姐,哪还有平日里能近的了王爷身的?”
“可我听说那周姑娘,能进王爷的书房呢!我听打扫书房的小六子说,他亲眼瞧见,姑娘捧着一支带露的海棠,王爷亲自开的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小丫鬟身边的同伴接过话,好奇地分享她听来的见闻。
那剪花枝的小丫鬟继续说道:“那周姑娘可真是美人儿,像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仙娥,把这满园的春色都比了下去,怪不得王爷待她这般特别!”
“哎…你们说…”
小丫鬟身边的同伴突然压低声音,顾做神秘道:“这王府,也没有个女主人,王爷不光没有王妃,连姬妾也没有一个,通房丫鬟更是没有,这周姑娘……”
那扫地的婆子立刻瞧了瞧四周,叮嘱两个小丫鬟:“嘘!小声些,慎言。不过说真的,周姑娘人瞧着极好,安安静静的,每次遇见都微微颔首,一点架子都没有。也不知是何等来历,竟能让咱们王爷如此另眼相看……总归啊,她是王爷的贵客。咱们只管万分仔细地当差,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青黛听到这些下人们私下言语,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周妙雅,欲要出声呵斥。
周妙雅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与在文府时听到那些“狐媚”,“祸水”的恶毒揣测不同,如今这些带着好奇与惊异的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只是当她听到王府中从未有过女眷,甚至连姬妾都没有,而王爷却独独待她这般特殊时…周妙雅捧着玉壶春瓶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
一股热意毫无征兆地涌上双颊,烧得她耳根子都微微发烫,她慌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瞬间的慌乱。
“姑娘?”青黛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周妙雅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在游廊下为这等心思失神,越发羞窘。
她强自镇定地摇了摇头,示意青黛无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仿佛要逃离身后那番让她心绪大乱的议论。
————
几日下来,宁王府各处重要的厅堂,书房,乃至通往内院的廊庑转角,都悄然换上了应季的清供。
朱弘毅书房的书架上,原先厚重的古铜器被撤下,改供一枝斜逸而出的白玉兰,用天青釉弦纹瓶承着,缀以一幅《空山听泉图》。玉兰的清冷孤高与画中山水的空灵相得益彰,使得原本肃穆的书房平添了几分文人雅趣。
琴桌随之横移至窗前,上置仲尼式古琴一张,窗棂半掩,午后晴光斜落,琴弦映着玉兰花影,春风拂过,仿若一室清声。
待客的花厅中,案陈时果清供,壁悬山水字画,用粉嫩的春海棠配以甜白釉玉壶春瓶,明媚而不失雅致。
就连廊下转角处,她也细心地点缀了用青瓷小罐供养的几株蒲草,野趣盎然。
这些变化,悄无声息,却润物细无声地改变着王府的氛围。府中长史、典簿等有品级的属官,平日进出王爷书房议事,最先察觉到此间气象一新。
这日,长史和典簿从书房出来,路过花厅时,不禁驻足,目光被那瓶海棠清供所吸引,典簿张大人颔首赞道:“近日来,老夫见府中这清供布置得极妙,花器相得益彰,画境呼应,颇有几分前朝林泉高致的神韵,不知是哪位高人所为?”
长史闻言,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抚须答道:“张大人好眼力,此乃暂居府中的周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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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所设,王爷将府中四时清供一应事务,都交予姑娘打理了。”
“哦?”
张大人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欣赏:“竟是位姑娘?难得,难得!眼光,品味俱是上乘,更难得的是这份玲珑心窍,将王爷的喜好与府中气度把握得如此精准,王爷得此知音,实乃雅事!”
此类夸赞,并非个例,渐渐地,王府上下,从有品级的官员到有头脸的管事,都知晓了这位周姑娘不仅容貌出众,更有超凡脱俗的审美,将王府点缀得清雅不凡。
这日午后,朱弘毅在书房处理完几件公务,正倚窗闲翻一本古籍,长史便进来回话,事毕,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带着几分笑意,仿佛闲谈般提起:“王爷,近日张典簿瞧见花厅那盆海棠清供,赞不绝口,直问是哪位高人的手笔,说是意境格调,皆非凡品。”
朱弘毅目光未离书页,只淡淡嗯了一声。
长史察言观色,继续道:“下官据实相告,说是周姑娘布置的,张典簿很是惊讶,连声夸赞周姑娘眼光独到,心窍玲珑,说是……”
他略一停顿,将那位张典簿的话修饰得更为得体:“……说是府上添了如此雅趣,实乃风雅盛事。”
朱弘毅依旧没抬头,只是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宛若春风拂过湖面,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挥了挥手,长史便会意,恭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朱弘毅却有些看不进书了。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落向外间廊下那一盆新换的菖蒲,青翠欲滴,配着拙朴的陶罐,别有一番野趣。
这自然也是出自她的手笔。
类似的夸赞,他已不是第一次听闻,属官们的惊叹,下人们的佩服,都如同细密的暖流,悄然汇入他心底。
在周妙雅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日,他早已让长安将她在文家的遭遇查得一清二楚,那份详细的禀报,他看了不止一遍,虎丘诗会上的惊才绝艳,随之而来的嫉妒与欺凌,文毓瑾那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的掌控与骚扰,文毓瑜幼稚却恶毒的刁难,康婧瑶新婚夜的迁怒与后续的排挤,乃至代王逼迫退婚,老太太气死,灵堂受辱,被发卖……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上。
忽然间,他好似想起了什么。
他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小纂“周”字。
那字与周妙雅玉佩上的一模一样,仿佛是从玉佩上拓印下来的。
记忆又回到了那夜风雪中的破庙,乱草覆盖下,满身伤痕的女子,手中死死攥着那枚玉佩。
纷乱的思绪又将他带到那日打猎归来,廊下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很像,眉眼,鼻子,嘴巴,生的都和那人都很像…
周妙雅——
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她的名字。
如果你是周家唯一存活于世的血脉,那从今往后,便由我来守护你吧。
22. 第二十二章
连日来为布置清供之事操心劳力,周妙雅原本就未曾完全康复的身子,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
这日清晨,她勉强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还未走到窗边,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软软地倒了下去。
“姑娘!”青黛惊呼着跑了过来,忙将她扶上床榻,她伸手探了探周妙雅的额角,发现滚烫如火。
朱弘毅一大早就出门了,京城琉璃厂书画行的行首姚老先生,今日新得了一幅高古山水,特意组了雅集,邀请他的老主顾们一同赏鉴。
雅集这边刚刚开始,座上宾才上坐,画还没拿出来,就见长安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与朱弘毅耳语道:“王爷,府里传来消息,周姑娘…病倒了…”
朱弘毅听闻,神色一凛,忙起身向姚老先生辞行:“小王家中有急事,需得先行一步。”
说罢便匆匆离去。
“哎,王爷,这画……”姚老先生挽留之言还没说完,却见朱弘毅身影已消失。
朱弘毅策马疾驰回府,王老太医也被急召入府,诊脉后说是劳神过度,兼之此前坠崖重伤,元气未复,邪风入体,引发了急症高热,需得好生静养,不能再劳心费力。
朱弘毅眉头深锁,挥退了太医,竟没有离开,而是在周妙雅床榻边的梨木凳上坐了下来。
“王爷,这些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吧……”青黛看着朱弘毅亲自拧了帕子,敷在周妙雅滚烫的额上,有些手足无措。
“无妨。”朱弘毅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周妙雅因高热而泛着红晕的脸上,比起雅集上的应酬,此刻照料病榻似乎更让他上心。
“她既在王府病倒,本王总不能置之不理。”他的话虽平淡,语气却很坚决,青黛只得惴惴地退到一旁。
两日后,流言在府里的下人中间悄悄炸了锅…
王爷竟把平日里最爱的诗酒局全推了,整日窝在暖阁,亲自为那位周姑娘换帕子,试水温,连周姑娘梦里喊一句渴,他都低头将温热的清水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唇边,生怕惊了她的呓语。
他照顾人的动作明显有些生涩,却极其专注,见周妙雅昏沉中辗转反侧,他会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按住被角,低声安抚着:“无事,睡吧。”
那语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周妙雅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时而冷如冰窟,时而热如火海。混沌中,她好像在海上漂泊的浮木,死死抓住了朱弘毅的手。
朱弘毅没有躲闪,就那么任凭她抓着,周妙雅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连呼吸也逐渐平顺了很多。
直到第三日,高热终于退去,周妙雅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但那股灼人的燥热已然消散。
她缓缓睁开眼,居然看到了朱弘毅伏在她床沿边小憩。
她惊觉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那交握的姿态,分明是她五指蜷缩,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混沌的记忆涌上心头:梦中冰火交织的痛苦彷徨,似乎总有一份坚定可靠的温暖在身边,让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
那竟然不是梦!
周妙雅瞬间心跳加速,她第一反应是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可她才微微一动,他掌心的力道便像是有所察觉了一般,竟收紧了些,虽未弄疼她,却像是在强势的守护她。
周妙雅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卷土重来,比发烧时更甚,一路从脸颊蔓延到耳根,脖颈。
就在这时,朱弘毅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来。
她立马闭上了双眼。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随即,那道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紧接着,她攥着他的手指被极为轻柔地,一根一根地松开。
手被妥帖地放回锦被中,又被细心地掖好被角,她感觉到他起身的细微动静,听到他刻意放轻的脚步走向外间,压低声音吩咐青黛:“姑娘醒了,去把温着的药端来。”
直到脚步声远去,周妙雅猛地将滚烫的脸埋进带着药香的被子里,被松开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与触感。
羞死人了…
青黛捧着药碗,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激动说道:“阿弥陀佛,姑娘您可算醒了,您昏迷这两日,可把王爷惦记坏了!”
可是她一进门,却看到周妙雅把头死死埋在被子里。
青黛见状,疾步上前,语气焦急道:“姑娘!您怎么了?姑娘!”
周妙雅这才把覆在头上的锦被拿开,露出因羞涩涨的通红的小脸儿。
青黛将周妙雅扶起,周妙雅半倚着,手里捧着瓷碗,听青黛讲着:“您是高热昏沉不知道,王爷守了您大半时候呢!奴婢都不敢说,其实……其实之前您昏迷那三个月,王爷也常来看您,有时还亲自给您换药……只是王爷吩咐了,不让奴婢们多嘴。”
周妙雅闻言,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捧着温热的药碗,心口怦怦跳的厉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耳根的红晕久久未退。
“姑娘,您脸怎么还这么红?是不是又烧起来了?”青黛担忧地伸手想探她额温。
“没、没有!”
周妙雅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声音羞涩:“只是…只是药太苦了。”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连忙将最后一点药汁饮尽,仿若这样就能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
————
又静养了三四日,周妙雅的气色好了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周妙雅鼓足勇气,想向朱弘毅表达谢意。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裁的浅碧色立领斜襟大衫,衬得她病后初愈的肌肤愈发白皙剔透,对镜梳妆时,指尖在胭脂盒上徘徊了许久,最终只极淡地扫了一点在唇上,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又不至于太过刻意。
她亲手捧着一卷画,来到朱弘毅书房外,此刻她心跳得厉害,她悄然在月洞门外停下,深呼吸了好久,才缓步走入。
朱弘毅正临窗而立,看着一卷棋谱,身姿挺拔,侧颜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俊,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
周妙雅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声音比平时软了三分:“王爷。”
朱弘毅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
眼前的少女,比病前更添了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柔,眼眸明亮,唇色嫣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身子可大好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若细听,似乎比往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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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分清冷。
“托王爷的福,已无碍了。”周妙雅微微垂首,捧着画卷的指尖微微蜷紧,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她将画卷轻轻递上前,声音轻柔:“此次病中,多亏王爷悉心照拂…妙雅无以为报,唯有…唯有拙画一幅,聊表心意,望王爷…莫要嫌弃。”
她不敢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着。
朱弘毅的目光从她微红的耳垂移到那卷画上,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有瞬间的轻微触碰,周妙雅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脸颊霎时飞起两朵红云。
朱弘毅仿佛未曾察觉,徐徐展开画卷,是一幅《春溪新柳图》,溪水潺潺,新柳吐绿,生机盎然。
她是在告诉他,因他的照拂,她已如枯木逢春,重获新生。
“画技又精进了。”
他缓缓卷起画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却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久久未移:“这份心意,本王领了。”
周妙雅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她心下一慌,忙又垂首低语:“王爷不嫌弃就好…若无事,妙雅先告退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转身时脚步凌乱,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自那日送画之后,周妙雅便像是一头扎进了报恩的漩涡,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在小厨房折腾了大半日,总算端出一碟卖相还算过得去的桂花糕。
她捧着那碟点心,小心翼翼送到朱弘毅书房,眼眸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朱弘毅看着眼前这碟略显朴拙,甚至边缘有些焦糊的糕点,又看了看她鼻尖上还沾着的一点面粉,沉默了片刻。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他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细细咀嚼后,才淡淡道:“尚可,只是府中有厨役,这些琐事,不必亲力亲为,仔细伤了手。”
而后,她又拿起了针线,想着他常佩戴玉佩,便想绣个荷包装盛,选了一块月白色的素锦,对着图样,一针一线,极其认真。
奈何她于书画是天才,于女红却实在平平,手指被扎了好几针,才勉强绣成一对歪歪扭扭的翠竹。
傍晚时分,她红着脸将荷包递上。
朱弘毅接过那针脚略显稚拙,但显然用了心的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竹叶,抬眼看了看她微肿的指尖,眉头微蹙:“有心了。”
他将荷包收入袖中,也未说喜不喜欢,只是淡淡叮嘱她道:“女红伤眼,你身子方愈,不宜久坐劳神。”
“好的…”周妙雅语气里似有些委屈,见他未有其他言语,正准备悻悻离开。
“周妙雅。”
她突然被他语气郑重地叫住。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周妙雅心头一紧,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慌忙垂下头。
却听他缓声道:“你的感激,本王知晓了,画作,点心,荷包皆已收到,心意亦领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仍显单薄的身形上:“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将身子彻底调理好,而非日日思虑如何回报,过度伤神劳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真想谢我,便乖乖听话,把身子养好,你安然无恙,于本王而言,便是最好的谢礼,可明白了?”
23. 第二十三章
经历了这次高烧痊愈,周妙雅的身体已恢复的比之前好了很多。
又过了一段时日,已能活蹦乱跳,全然再无之前的病容。
只是近日来,她发现青黛眉宇间的愁绪愈发浓重,做事时常心不在焉的,甚至偶尔暗自垂泪。
周妙雅平日里便细心,在她的温言询问之下,青黛才哽咽着道出了原委。
原来是老家大兴县捎来口信,说她母亲旧疾复发,此次来势汹汹,咳嗽气喘,夜间尤甚,竟至难以安枕,家中请了郎中瞧过,却总不见大好。
周妙雅不想青黛如此伤心,便抚着她的背软语安慰道:“王爷仁厚,莫不如去跟王爷求个情,告假几日,回乡去看看,大兴县离京城不远,一,两个时辰的路程也就到了。”
“可是姑娘大病初愈,也离不开人照顾…”青黛抹了抹眼泪。
周妙雅摇了摇头:“我无事的,我在这府中也是闲来无事,莫不如我同你一同去看望令堂,或许还能搭把手。”
青黛抬着泪眼,忙摆手道:“这怎么行?姑娘矜贵,我家寒酸,姑娘怎能住的惯?”
周妙雅拿了一方帕子,帮青黛拭泪,柔声劝道:“我哪里矜贵了,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没有王爷,我早就死了…傻丫头,孝道为大,别想那么多了,快收拾行囊吧。”
朱弘毅准了青黛告假十日,命她回乡探母,侍奉汤药,又命她去帐房取了十两银子,带回去给老人家请个好大夫,细心调养。
对于周妙雅的提议,他起先觉得不妥,但拗不过周妙雅坚持要去,只好答应,又命长安带了四名王府护卫,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护送二人去往大兴县。并嘱咐长安务必要保证她二人周全,一路衣食住行皆要打点妥当,不得有任何闪失。
次日清晨,马车在四名精干护卫的随行下,驶出了宁王府,朝着京南的大兴县而去,长安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旁,目光敏锐地扫过沿途街巷。
马车内,青黛归心似箭,双手紧绞着帕子,周妙雅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地给予着安慰。
抵达大兴县青黛家中时,已是晌午,那是一座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农家小院。青黛的父亲和兄长都去田里干活了,暂未归家。青黛的母亲一人卧病在床,见到女儿回来,又惊又喜,强撑着要起来。
“娘,这位是王府的周姑娘,特地来看您的。”青黛介绍道。
老人家闻言便要挣扎着行礼,被周妙雅连忙按住:“伯母快别多礼,安心静养要紧。”
她见家中无人照料,便转身对青黛道:“伯母身子虚弱,还是再请一位郎中来仔细瞧瞧,我们也好放心。”
青黛自然应允,长安闻言,立刻亲自去请了当地最为人称道的老郎中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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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老郎中须发皆白,诊脉十分仔细,良久,他松开手,低声道:“老人家此乃陈年旧疾,乃心脉虚弱,痰湿内阻所致,加之年事已高,此次外感风寒,引动内邪,故咳嗽气喘,夜不能寐,此为心疾之象,需得好生调理,切忌劳累忧思。”
心疾?周妙雅的心猛地一沉。
只见那老郎中提笔蘸墨,写下了一张药方,吹干墨迹后递给青黛:“按此方抓药,先吃五剂,每日一剂,早晚分服。若能对症,咳嗽气喘当能缓解。”
青黛连忙接过药方,千恩万谢。
周妙雅的目光落在那张药方上,待郎中离去,她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道:“这方子瞧着倒是周全,不知都是些什么药材?青黛,能给我瞧瞧么?”
青黛不疑有他,将药方递了过去。
周妙雅接过那张纸,指尖竟有些微微发颤,她目光急急扫过上面那一列列药名——茯苓、炙甘草、桂枝、白术、党参……
这药方,竟与当初文老太太病重时,京城大夫所开的那张方子,一模一样!
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方,为何文老太太吃了这药,在康婧瑶的精心照料下,却迅速油尽灯枯?
如果青黛的母亲,吃了这药之后出现好转,那康婧瑶…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一切都需要等待时间的验证,她需要亲眼验证,青黛的母亲会不会痊愈。
24. 第二十四章
转眼间五日已经过去了,在青黛的悉心照料下,她的母亲精神已比之前大好了许多。
乡下的生活是惬意自在的,长安和那四个侍卫,也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农活对于他们这些王府来的侍卫来说,自是帮不了半分,不过平日里劈材挑水什么的,还是能搭上把手。
这日青黛服侍母亲服下汤药,母亲刚刚睡下,只见她哥哥急匆匆地从田地那头跑了回来,见到青黛,便把她叫了出来,也不敢高声让母亲听到,只得压低声音与青黛低语:“代王府那群无赖又来了,说是皇庄要扩建,看中了咱家那三亩田,欲以极低的价钱征购。”
青黛一听,立马气上心头,可她只是个农户家出身的小丫鬟,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所以她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周妙雅。
她想着姑娘是大家闺秀,见的世面也多,故而想让周妙雅给她拿个主意。
周妙雅一问其原由,才知道代王府来田里闹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想起文老太太病倒前的种种,正是被代王府逼婚,文毓瑜当场悔婚的行径活活气病的。郁怒伤肝,肝气横逆,最易扰动心脉,诱发心疾。
代王府的人之前来闹过事,青黛的母亲出过头,她不肯低价卖田,那是祖产,更是她等着女儿年满出府后归来相依为命的倚靠。
代王府的管事态度蛮横,言语间多有威胁恐吓,说什么王府看上你家的地是你们的造化,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最后地没了,还得倒贴官司钱。
青黛的母亲是又气又怕,与之争辩了几句,当夜便觉心口憋闷,喘不上气,就此病倒。她生怕在王府当差的女儿知道了担心,更怕女儿性子急回来理论反遭代王府报复,便死死瞒着,只说是旧疾复发。
又是代王府…周妙雅忍住心中的怒火,吩咐着:“长安,带上人,随我去田里看看。”
长安有些迟疑:“姑娘,属下奉王爷之命,誓死要护姑娘周全…代王府向来跋扈,姑娘要是为此事出头,冲突起来恐对姑娘不利,不如…”
“青黛于我如姐妹,她家之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还未等长安说完,周妙雅已毅然起身。
长安神色一凛,心知此举冒险,但见周妙雅神色坚决,只能抱拳应道:“是,属下誓护姑娘周全。”
一行人即刻动身,朝着青黛家的田地而去。尚未走近,便听到前方嚣张的呼喝声震天,器物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老农凄惶的哭求声,令人心惊。
几步抢上,但见原本应是青苗葱郁的田垄,此刻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只见五六个代王府家丁,短衣褐带,胸前绣着暗红色的代字,抡棍挥棒,劈头盖脸砸向垄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老不死的刁民,敬酒不吃吃罚酒!”“砸!都给爷砸烂了!看你还拿什么硬气!”
地头边,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农瘫坐在地,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天爷啊!……不能砸啊!这是俺一家子的命根子啊……”
“爹!”青黛见状,伤心欲绝,忙扑上前去,护住了痛哭的老农。
“呦,这妮子长得不错,原来是这老不死的闺女,若是跟爷回王府,伺候爷舒坦了,或许还能饶你这老不死的一命。”为首的家丁露出了淫/邪的笑容,言语下流。
周妙雅只觉气血上涌,快步上前,呵斥道:“光天化日,毁人青苗,与强盗何异!”
那群恶仆闻声一愣,那为首的家丁见周妙雅虽衣着素雅却气度不凡,身边还跟着几个精壮护卫,心下先怯了三分,但嘴上仍不饶人:“哟,老子今日可是艳福不浅,又一个标致的美人儿,这老穷鬼倒是很会生,若不想贱卖田地,贱卖女儿,也不是不行。”
长安与侍卫们闻言大怒,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森然。
周妙雅忍着污言秽语,虽气得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这天下还是有王法的,岂容尔等如此放肆!”
那管事见护卫精悍,心下更虚,却仍嘴硬:“王法?咱爷们儿奉的是代王府的差事!劝你少管闲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十余骑精悍人马飞驰而来。他们皆着劲装,腰佩兵刃,虽未标明身份,但那肃杀之气与训练有素的姿态,绝非寻常家丁护卫。
为首一人,身着玄色暗纹箭袖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疏离的冷冽与久居人上的威仪,目光扫过田中,锐利如刃,令人不敢逼视。
这群人的突然出现,让原本嚣张的代王府恶仆瞬间闭上了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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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也收敛了淫/邪之态,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玄衣男子勒住马,并未立刻发声,只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毁的农田,痛哭的老农,对峙的双方,以及那个站在田间,虽身处劣势却脊背挺得笔直的清丽女子。
他身后一名随从模样的男子打马上前,声如洪钟:“何处喧哗?惊扰我家大人途径此地!”
那代王府管事硬着头皮,试图抬出主子:“我等乃是代王府……”
“闭嘴。”
玄衣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冰冷的压力,瞬间将那管事的话堵了回去。他甚至未曾看那管事一眼,目光落在那些被毁坏的青苗上,眉头微蹙:“天子脚下,毁伤农田,是谁给的胆子?”
他并未表明身份,也未言明所办何差,但其气势已彻底压倒全场,代王府众人面面相觑,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一句。
男子目光转向周妙雅,在她苍白的小脸儿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移开。
他对身后微微颔首,方才那开口的随从立即心领神会,对着代王府众人厉声道:“立刻滚!再敢来此滋事,惊扰地方,休怪我等不客气!”
那伙恶仆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搀扶起那管事,狼狈不堪地鼠窜而去。
危机骤然解除,周妙雅心下稍安,知是遇到了贵人,她上前一步,对着端坐马上的玄衣男子敛衽一礼,声音虽带着一丝惊后的微颤,却清晰婉转:“多谢大人出手解围。”
玄衣男子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旋即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那一队精悍人马,如来时一般迅疾,扬尘而去。
长安上前低声道:“姑娘,此人虽着便装,但观其行事做派与马蹄銮铃规制,恐是…锦衣卫。”
周妙雅闻言,心中更添一丝疑惑,却也无从细究,她转身先去安抚仍在哭泣的青黛父亲。
而那策马离去的玄衣男子,驰出一段距离后,速度稍缓。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方才田间那女子坚韧,据理力争的模样,那双清亮眸子中的惊愕与感激,竟让他冷硬的心湖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去查一下,方才那是哪家的田地,因何事起纷争。”他淡淡吩咐道。
“是。”身旁随从立刻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