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被前夫强取豪夺》
1. 楔子
大晟建国长达六十年,外有异族入侵,内有分裂战争,民穷财尽,积弱已深。先帝立志于富国强兵,即位后启用李安明为参知政事,开启变法,是为肇兴变法,朝中大有反对者。一时间朝臣分两派,以李安明为首的革新派为新党,以宋怀沙为首的守旧派为旧党。
肇兴十五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国号为永昌。新帝年幼,太皇太后临朝,诏宋怀沙等旧党归朝,革除新法。
永昌八年春,太皇太后林氏崩,帝亲政,改年号为绍圣。同年,帝诏新党归京,力图恢复新法。
宋怀沙等旧党连连上书。
新法多有弊端,强行借贷让百姓背上巨额债务,恰逢江南一带先是水患又是蝗灾,百姓颗粒无收,今年的收成不抵贷款的五分之一,官府却仍催缴,百姓被迫鬻儿卖女。
民怨载道。
新帝案前的奏折足足有一丈那般高,新帝却是置之不理。
绍圣一年,上元佳节。
江南的灾祸并未影响到相距千里的京城,京城依旧灯火通明。游人蜂拥而至,御街人头攒动,两廊之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
冬日的严寒也没能消减百姓的热情。
宣德门外围着人群,看起来异常热闹。
“宋尚书,还请回吧。”
为首的宋怀沙挺直脊背跪在地上,丝丝缕缕的雪花落在他的帽檐、眉毛、肩上,下一秒便没了痕迹。
内侍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宋怀沙摇了摇头,向一旁走了两步,依旧扯着笑,“宋学士,上元佳节,还是莫要惹怒官家的好。”
宋凛看了一眼内侍,张口呼出一团白雾,“我等为民请奏,官家又怎会怪罪?”
内侍收了笑,盯着他们五人,冷哼一声转了身。
禁军眼睛一眨不眨地守在宫门前。
百姓围在不远处看着热闹。
“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你还猜不出来?闹得这般大,想来是与变法有关。”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小摊贩见那边人多,忙推着车赶到了宫门前,继续吆喝着。
“桂花糕,刚出锅热乎的桂花糕~”
“糖葫芦~冰~糖~葫~芦~”
御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百姓将整个宣德门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
乳母抱着小宋砚昔也想凑前瞧瞧去。
小宋砚昔却不肯,只对另一个方向的喷火表演感兴趣。
今日是上元节,宋父因朝堂之事很难得地缺席了这个盛大的集会,舒夫人也没了兴致,但耐不住宋砚昔的软磨硬泡,便让乳母带了宋砚昔出来转转。
乳母只得带着宋砚昔向着喷火表演方向去了。
“我自己走。”宋砚昔在乳母怀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乳母放下宋砚昔。
宋砚昔左手牵着乳母的手,右手拿着半串糖葫芦。
“我想要那个小兔子花灯。”
乳母停身,“老板,要那个兔子花灯。”
“好嘞,二十文。”
宋砚昔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眼珠子滴溜转着,蓦地,停在不远处前。
乳母低头掏出钱袋子,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宋砚昔。
宋砚昔跑了过去。
街边不断响起叫卖声,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哎,姐儿,姐儿!”乳母惊呼,手中的铜板应声掉落。
“哎,客官,客官!”
早几年京城中便有拍花子的,乳母慌乱地穿过人群,一眨不眨地跟着那个瘦小的身影。
“赶着投胎去啊!”被撞的行人恼怒地骂道。
宋砚昔看着眼前小童手中五彩斑斓的花灯,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你这个花灯好看,在哪里买的?”
“我阿爹扎的。”
宋砚昔眨巴着大大的眼睛。
“你也想要吗?就在前边的巷子里。”
宋砚昔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又转头看了看。
“小娘子若是喜欢,我让爹爹给你扎一个,”小童眼睛黑黑亮亮,“不收你钱的。”
宋砚昔摇摇头,“爹爹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等我奶娘来了,你带我去,奶娘手里有钱的。”
小娘子身后确有一个年轻的妇人正风风火火地赶来。
小童垂眼看了一眼宋砚昔。
宋砚昔此刻也正盯着他,双眸一眨一眨。
小童收回视线,又坐回原处。
宋砚昔也跟着他,蹲在他身前,“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小童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单衣,根本不能御寒,脸被冻得通红。
小童朝她翻了个白眼。
宋砚昔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的脸,“你怎么不理我呀?”
小童干脆别开脸。
“我的小祖宗诶,你可吓死我了,”乳母连忙蹲下身,仔细瞧了瞧宋砚昔,见她没有大事,终于放下心来。
“大娘子出门之前多有叮嘱,近日城中多有拍花子的,叫小娘子莫要乱跑,小娘子下次若是再如此,婢子就将此事告诉大娘子。”
宋砚昔吐了吐舌头,“奶娘,我再不敢了。”说着抱着宋妈妈的大腿,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奶娘岂会告诉夫人?
奶娘板着脸,“小娘子可还要那盏花灯?”
宋砚昔摇摇头,“我不要小兔子花灯,我要他手上这盏花灯。”说着指着小童手中五彩缤纷的闪耀大花灯。
“小友,这花灯多少钱?”
“不卖。”
宋砚昔瞪大眼睛,“方才你还不是这么说的!”
小童瞟了一眼宋砚昔,又看到宋砚昔那双大大圆圆,如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
小童收回目光,又翻了一个白眼。
奶娘拉起宋砚昔的手,“小娘子,前方还有小兔子花灯,去买那个好不好?”
宋砚昔点点头,由着奶娘拉起她。
小童冷眼看着她们二人转身离开。
宋砚昔却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上小童冷漠的眼神。
小童撅起嘴。
宋砚昔抬脚,飞奔到小童身前。
小童看着自己的身影撞进宋砚昔的眼中。
“这个给你,莫要着凉了。”说着解下了自己五彩斑斓的小斗篷。
宋砚昔喜欢漂亮的颜色,舒夫人特地寻了许多彩色的布料,用金线为她缝制了这个斗篷,帽子上特意缝了一圈她喜欢的兔毛。
这可是汴京城里独一份的斗篷。
小童还未反应过来,斗篷已经落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二人身量差不多,她的斗篷,他也穿得。
斗篷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温暖,又带着淡淡的奶香。
原来冬日也可以这般暖。
宋砚昔朝小童笑笑,随后挥了挥手,“再见啦。”
乳母又抱起宋砚昔。
主君与主母乐善好施,连带也教会了小娘子。
“等一下。”
听到身后的动静,宋砚昔拽了拽乳母的衣袖,乳母停下,转身。
“前方鱼龙混杂……小贩多有加价,二位若是要买花灯,还是往回走罢。”小童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
乳母看着这个瘦弱的小童,他分明生得极好,只是穿得格外普通,看起来家境并不好。
乳母收回视线,今日出来够久了,方才她还险些丢了宋砚昔。如今宋砚昔又送出了自己的御寒斗篷,她也该带着她回去了。
宋砚昔听到声音便挣扎着要回头。
最后她在乳母手中转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童。
小童也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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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砚昔两眼弯成月牙,朝他挥了挥手。
小童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看着宋砚昔二人隐没在人群中。
“你这个斗篷在何处买的?”
小童听到声音才回过神,看了眼与他身量差不多高的小郎君,眼睛眨也不眨,“我母亲做的,你可喜欢?店里还有好多件,喏,”小童指了指前方的巷子,“不远的,就在那巷子附近。”
小郎君低头摸了摸袖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钱,向后瞧了一眼,发现府上的人没跟过来,摇摇头,“我手上没钱。”
小童向他身后瞧了瞧,“这个我阿娘只做了三件,只剩下最后一件了,卖完这件便收工了,你若是不要的话……怕是会被旁人买走的。”说着转过身,看向那条巷子。
小郎君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刚好看见一个妇人牵着小孩子的手走了进去。
“这件斗篷,可是很招人喜欢的……”
小郎君犹豫着,“既然如此,你先带我过去,等我拿到手,我家人来找我,便将钱给你,如何?”
小童犹豫着,“你怕不是……要赊账?”
“我怎会赊账?”
“可……你不是骗我吧?”
“怎会?莫要婆婆妈妈,少不了你的钱!”说着拽住小童的袖子,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东西从袖间滑落。
小童怀疑地看了两眼小郎君。
“算了,我且信你,你跟我来吧。”
小郎君跟了上去。
“这件斗篷多少钱?”
“一……一两银子。”
“才一两银子?!我当是多少,莫说一两,十两我也付得……只是钱没在我身上,你且放心,稍后我的侍从便会跟上来……”
二人说着已经走入暗巷。
“你可知长平侯……”府字还没有说出声,前方便冒出来个大汉,一手抱起二人,又伸手捂住两人的嘴。
“呜呜……”
大汉套上麻袋,将二人带走了。
大汉将人交到雇主手中便要离开。
“等等,怎么是两个?”
“回大人,这两人待在一处,顺手便抓来了。”
“我家主人不想节外生枝,将另一个放了。”
“是。”
大汉方要将人带走,又听到那人的命令。
“等等……等风头过了再将人送回去,近些日子怕是不太平。”
“是。”
片刻后,江府的小厮终于寻到了自家小郎君的泥人。
“找!快找啊!”
“若是找不到小郎君的话,你我怕是都没命了!”
绍圣年上元夜,以宋怀沙、宋凛为首的文官跪在皇城之前引起百姓围观,城中动乱,汴京一晚便丢失五名孩童,其中还有长平侯府的小世子。
禁军连续搜了三日都未能找到丢失的孩子。
长平侯府动用一切力量,苦寻不得。长平侯老来得子,将小世子视若珍宝。骤然丢失,长平侯与夫人一时接受无能,一同病倒。
长平侯与李安明接连上书弹劾宋怀沙、宋凛等人,官家愤怒不已。李安明趁热打铁,弹劾宋怀沙的旧作《宴亭集》乃是讥讽朝政所作。官家盛怒,命人将五人抓入天牢。
一案未平,一案又起。
朝中又传出拐卖婴孩某后主使是宋怀沙等人。
礼部接连审了五人一月之久。
拐卖婴孩尚无定论,可讥讽朝政乃是板上钉钉。
宋怀沙知晓自己难逃一劫,为了自证清白,留下一封血书,随后撞墙身亡。
新党并未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上书弹劾四人。
最终,四人均被贬谪。
是年五月,夏日朦胧之际,宋凛携妻女南下。
他被贬的地方则是平阳县。
2. 第一章
绍圣十一年上元佳节。
高大巍峨的城墙上书着“平阳”二字。
这是江辞流第一次来到平阳县。
不同于隔壁县的杂乱无章,平阳县主街大大小小的摊贩错落有致地排布在街道两侧,繁华又规整。
江辞流走进茶坊,“茶博士,来碗茶。”
茶博士笑着应是,随后点好茶,将茶放在江辞流桌前。
江辞流掏出铜板,茶博士接过。
“和你打听一下,县令家住在何处?”
小郎君声音和煦,眉眼含笑,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就住在东门街那棵老榆树旁。”茶博士笑着指向东边的方位。
“谢过。”
“客官是外地来的吧?”
江辞流微笑颔首。
茶博士见江辞流背着包袱,问:“可是与县令有亲,投靠县令来的?”
江辞流迟缓了一下,点了点头。
茶博士没瞧出他的不对劲儿,“既是如此,这茶就当是我请你的。”
江辞流讶然,茶博士将铜板放回桌子上。
江辞流看着茶博士的背影,眉眼敛去笑意,若有所思。
热茶下肚,总算驱赶了冬日的寒凉。饮过茶,江辞流起身。
桌上只剩下空茶盏和几枚铜板。
平阳县主街很热闹,这种热闹自元日一直维持到上元节。路边商贩不胜枚举,街边小店宾客不绝。行人摩肩接踵,甚是热闹繁华。
繁华到江辞流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
转过这道弯,便到了东门街。
江辞流在转角处顿了一下,再抬脚,迎面而来一位女郎。
二人险些撞到,江辞流下意识垂眸。二人离得极近,江辞流清楚地看清了女郎的样貌。
女郎面白如雪,皮肤细腻,二人近到江辞流能看见女郎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格外得圆。
江辞流瞪大双眼。
女郎退后躲开行人,也抬眼看了一眼江辞流。对上江辞流的脸,女郎挑了挑她秀气的眉毛,随后便收了眼。
江辞流却一直没有收回他的目光。
错身时,女郎抬起下巴,瞪了他一眼。
女郎离开后,江辞流不由停下脚步,转身。
女郎莲步轻移,步履平稳,身边跟着她的侍女。
“宋女郎好啊,可要花?方才采的,新鲜娇艳得很。”
二人隔得有些距离,江辞流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看见她接了花,身边的侍女递上银钱。
江辞流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脚步,若是她回头,定然能与一个呆若木鸡的人对上视线。
直至女郎变成一个黑点,江辞流才收回目光。
江辞流转了个弯,正好通向下沉的太阳,一轮庞大的红日挂在朦胧的金带之上,霞光透过老榆树的叶子,斑驳了一地剪影。
江辞流却又转回身,向着女郎离去的方向去了。路过卖花的商贩时,特意走慢了些。
卖花贩子看见江辞流步调悠闲,四处瞧着,忙张罗道:“郎君买些花给心上人罢。”
江辞流果真停下来,张望着看向花篮。
小贩如数家珍,“玉茗花、腊梅、梅花都是方摘的。”
江辞流挑挑拣拣,渐渐拧起眉毛。
花贩子见他这般纠结,试探道:“郎君是给小娘子买的吧?选这个吧,小娘子都喜欢这个的。”
大晟女子都有簪花的习俗,节日尤甚。
江辞流这才出声,“果真?”
花贩子笑了,“自是当然,方才宋女郎便选了这个。”
“宋女郎……可是宋县令的独女?”
“这是自然,郎君不是本地人吧?”说着打量了一眼江辞流。
江辞流木然地接过花贩子递来的花。
他脸上的诧异不是装出来的。
花贩子见江辞流表情奇怪,连忙伸手要拿回他的花。
江辞流却收回手,笑着点点头,“在下自京城而来,投奔亲友,听亲友提起我们祖上与宋府也有些渊源便前来拜访,所以听到女郎姓宋,下意识想到宋县令家的独女。”
花贩子这才确定他没歹心,笑着道:“既然郎君远道而来,这花便送给郎君了。”
江辞流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递给花贩,“多谢好意。但世道艰辛,多有不易,老板还是莫要推辞的好。”
花贩子退让着,嘴里念叨着:“远来是客。”
二人推让了几个回合,江辞流一把将手里的铜板丢进了花篮里,“多谢老板。”说着便走了。
老板举了举手,还是放下了。
那轮圆日失了踪迹,只余一片橘红色的光辉。
江辞流随手将买来的花放入袖袋中,走到榆树旁,大门上用端正的楷书书写着“宋府”二字。
江辞流走到房门前,抬起手。
门房听到动静打开门,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有事拜访宋县令。”
门房摇摇头,“县令不在。”
江辞流笑笑,“既如此,某当改日再访。”
“县令出了远门,这两日都不在。”
江辞流听见门房这么说,也没有气馁,只是笑笑,“某再来访。”
门房打量了一眼江辞流。
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俊朗,身形挺拔,白皙的皮肤略显苍白,一袭白衣衬得他身形瘦削。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书卷气,整个人儒雅斯文。
门房点点头,关上了门。
江辞流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在街角的柳树旁。
片刻后,江府的门开了,方才的门房提着灯,借着微弱的烛火,江辞流瞧见了一位华服老者。
离得太远,江辞流听不见二人说什么,但清清楚楚看见门房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他方才还说县令不在家。
宋府的门房又合上门,江辞流目送老者离开,眼底再没一点情绪。
江辞流原路返回。
路边的商贩卖力地叫着。
街边的小店都坐满了人,江辞流在面摊的角落处寻到一个位置。
“老板,一碗阳春面。”
“得嘞。”
“客官,您的面。”
不过片刻,面便被端了上来。
江辞流拿起竹筷,又听见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老板。”
江辞流的身子顿了一下,放下筷子,摆弄衣摆时向后瞟了一眼,女郎笑意盈盈,一双眼睛清如水亮如星,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发间还簪着她方买来的玉茗花。
这是宋家女郎。
宋砚昔。
宋砚昔正扭着头和侍女讲话,并没有注意到江辞流。
江辞流收了目光,拿起竹筷。
江辞流不急不忙地吹了吹面条,慢条斯理地嚼着。他的吃相斯文又优雅。
“隔壁县出了大事了。”
“何事?”
“瑞安县令的女郎,初三游玩的时候,掉进江里啦。”
“呀,可会水?可有大碍?”
“人倒是救回来了,但是又寻了几次死。”
“这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失了清白!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捞了上来,二人衣衫不整,她不嫁那人,又能嫁给谁?!”
“啧啧啧。”
“听说啊,她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这么荒唐?”
“那人是瑞安县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没甚么本事,惯会坑蒙拐骗的。那女郎可是县令家的独女,金尊玉贵的人物,就这样被一个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给耽误了,你说这事闹得。”
“怪不得,要是我啊,我也去寻死,哪怕是剃了发做姑子去,也不能遂了那人的愿。”
“哎!不说别的,今后这泼皮无赖也算给自己挣了个前程,招赘入了县令的门,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我可看不上。”
“谁看得上?谁背地里不骂两句,但是谁当着他面又不奉承?”
“哎,他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喽。”
二人说完便离开了。
江辞流的筷子顿在空中,许久未落。
只听身后响起一道重重的摔筷声。
“真是岂有此理!”
江辞流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筷子落在碗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可身后也再未有声音传来。
片刻后,身后才又响起声音。
“小满,随我去江边。”
“女郎怎么还要去江边?没听见方才他二人说了隔壁县的事?”
“正是因为听了所以才要去。”宋砚昔声音透着一丝冷意,“我倒要看看那,谁敢在平阳县造次!”
江辞流扭过头,只看见一抹火红的身影,风一样地飘远了。
江辞流留下铜板,也抬起了脚。
平江岸边人声鼎沸,叫卖声、说笑声,声声不绝。
岸边堆满了小商贩,只留给行人一条羊肠小路。那抹火红身影早不知窜到何处去了。
“江灯!”
“孔明灯!”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辞流抬起头,却看见了方才在面摊上说闲话的人——此刻正在帮老板张罗着卖孔明灯。
江辞流摇摇头,顺着路走到了江边。江边却比岸边少了不少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放江灯。
江辞流顺着江灯,看到了不远处的宋砚昔。
宋砚昔却没有看见他,只是沿着江边走。
江辞流也抬起脚。
江辞流落在宋砚昔不远处的地方跟着,看着她神采奕奕地跟旁人打招呼。
巡视一圈,宋砚昔放下心来,双手抱胸,环视人群,却不期对上一双明眸。
宋砚昔眯起眼睛,这个人,她方才见过。
且方才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让她十分不舒服。
宋砚昔不由向着江辞流的方向走了两步。
“买花吗?”
江辞流低头,看见小童正拽着他的衣服,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江辞流递给她一枚铜板,又将袖袋中的玉茗花递给她。
“将这个花送给那个红裙子、好看的女郎。”
小童顺着江辞流的目光,点点头。
不远处卖孔明灯和江灯的两拨人还在争吵着,不断有人拿着江灯走到江边。
人渐渐得多了起来。
宋砚昔穿过人群,没有看见江辞流的身影。
“姐姐,姐姐。”
感受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裙子,宋砚昔低头。
“给你。”
宋砚昔看着举着玉茗花的小童,诧异道:“给我?”
小童点头,“一个好看的哥哥叫我给你的。”
“好看的哥哥?”宋砚昔张大嘴巴。
小童点点头,叫卖着离开了。
宋砚昔把玩着手中的玉茗花,何人送她花?
不断有人拿着江灯涌入河边,宋砚昔出神之际,不妨被人撞了一下。宋砚昔惊醒,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片刻功夫,江边便挤满了人。宋砚昔不禁皱起眉头。
宋砚昔拉过一人,笑着问:“发生了什么,怎么全来江边了?”
“女郎不知,一个郎君买下了所有的江灯,他又不要,只是将这灯都送人了。”
宋砚昔睁大眼睛:“还有这等事?”
那人笑着,“女郎不若去前方看看,兴许也能得到一盏。”
宋砚昔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张望着,却只能看见成群的背影。
宋砚昔方要抬脚,又有一人冲了出来,“借过,借过!”
众人纷纷向两侧躲闪,宋砚昔也向后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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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没有围栏,宋砚昔此刻就在距离江边不远的地方。她不由想起在面摊上听到的隔壁县的事。
她要打起精神来,若真有人心怀不轨要算计其他女郎,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拼劲全力保护女郎的清白。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群人是冲着她来的。
宋砚昔观察着四周,丝毫没有注意到江辞流已经站到了她不远的身侧后。
“借过借过。”
“没看到这边这么多人吗,还挤什么挤?”
“谁人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登徒子!”人群中响起女郎的惊呼。
宋砚昔皱着眉,循声望去。
江岸边已经聚满了人,人群开始乱了起来。
宋砚昔看着涌动的人头,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下一秒,一股大力朝她袭来,宋砚昔拼命稳定双脚,方要转头,另一边又冲出来一股怪力,宋砚昔不防,着了他的道。
“扑通!”
“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小满惊诧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她方才明明抓住了女郎的手,却有一股怪力拉开了她。小满下意识惊呼:“女郎!女郎!”
人群中有人认识小满,诧异道:“这不是宋县令家的侍女吗?那落水的人岂不是宋女郎?”
众人一听是宋砚昔掉进了水里,纷纷跳入水中。
江辞流方才也被人群冲散,等到他再挤到江边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下去了。
江辞流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随后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如一条游鱼,身姿灵敏。
小满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行色匆忙地回了宋府。
宋砚昔在水中便听到了“扑通”的声响。
宋砚昔回头,果真看见翻跃的水花。
宋砚昔暗骂一声。
宋砚昔化愤怒为力量,拼命向前游着。
这可是平阳,她自小在平江边长大,想来算计她,下辈子罢!
江辞流奋力地向前游着,他不是没考虑过宋砚昔会水,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机会。
二人速度飞快。
游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江辞流才抓住了宋砚昔的胳膊。
宋砚昔知道,若是她从方才的岸边上岸的话,一定会被人围观,到时有嘴也说不清。索性游得远些,自己偷摸上了岸,回了家,任是何人也算计她不得。
打定主意后,宋砚昔凭着记忆向前游着。
却还是被人拉住了。
宋砚昔皱着眉回了头,看见那张熟悉好看的脸,宋砚昔不由张了嘴。
水中涌起细密的泡泡。
宋砚昔挥动胳膊,似要甩开黏在她胳膊上的手。
可那只手却如膏药一般,任她如何用力也甩不掉。
宋砚昔眉头皱得更深,伸出左手来,掰开江辞流的手。
江辞流的手紧紧地扣在宋砚昔的小臂上,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宋砚昔瞪着江辞流,嘴唇微动。
江辞流看清了那两个字。
“放手。”
江辞流的手依旧没有动。
宋砚昔挥动着胳膊朝着江辞流的面门而去。
江辞流只是躲,并未出手。
宋砚昔愈加愤怒,又挥出双手。
江辞流灵敏地躲避宋砚昔的攻击。
二人在水中厮打起来。
宋砚昔怒极,拼劲全力挥出了手。
江辞流却注意到宋砚昔腰间的玉环落了下来,他伸手捞起那枚玉环。
宋砚昔趁机挥着拳头,拳头落在江辞流的双眼上。
江辞流吃痛,伸手捂住眼睛。
宋砚昔又抬起腿,踹在他的腹部。
江辞流呛了水,一股窒息感袭来,他合上眼,皱着眉头松了手,宋砚昔也不纠缠,转过身便游走了。
看着宋砚昔“仓皇”的背影,江辞流恢复神识,却不向前追了,跃出水面,张开嘴,用力地咳着。
江辞流看见宋砚昔从水中探出头。
毫不犹豫地向前冲着。
江辞流忽而笑了一下,他将玉环塞进左侧衣内。
随后挥动双臂扑通着,身子愈发往下沉。
宋砚昔手上吃痛,知道她那一拳不轻,何况她又补上了一脚。那登徒子定然要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宋砚昔向后瞧了瞧。
果然没人。
宋砚昔得意一笑。
游了片刻,宋砚昔没忍住又回了一下头,身后依旧没有身影。
宋砚昔停下,冒出水。夜风吹来,冷得她直打哆嗦。
宋砚昔甩了甩头,她已经游了好半晌,四周也没了人,现在上岸的话,定然不会被人发现,她也不会失了清白。
可是……
宋砚昔不由转过身,看了看身后。
空无一人。
宋砚昔心里打起了鼓。
那人只是想要占她便宜,罪不至死。他若真是因为自己的一拳一脚脱了力,惨死在平江里,便是她的罪过了。
但他到底不怀好意。
可他罪不至死。
……
宋砚昔回身,猛地扎入水中。
她不能见死不救。
江辞流控制着,一点点向下沉,肚子里灌了不少平江水。
江辞流已经忍受到极致,若是弹指间宋砚昔还不回来的话,他真的要憋不住了。
江辞流这才察觉到,冬日的平江水,真冷。
江辞流看着宋砚昔离去的方向,心比平江水还要静。
“她不会来了。”
说不上自己的心绪,江辞流正准备跃出水面之时,水中涌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抹火红的身影朝他而来。
江辞流唇角勾起一个笑,随后闭上眼睛。
他赌她会心软。
他赌赢了。
3. 第二章
宋砚昔费力将江辞流拖到岸边。
夜风吹过,宋砚昔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顾不得旁的,宋砚昔将手探到江辞流的脖间。
还在跳动。
宋砚昔放下心来。
宋砚昔将人放平,这才看清江辞流的脸。
江辞流本就白皙,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整张脸如冷玉一般,透着寒光。
宋砚昔不满地嘟着唇。若是她没记错,今天是第二次遇见他。想到他在路上肆无忌惮打量自己的目光,宋砚昔心里就涌起一股无名火。
但眼下要先救人。
至于其他的,等他活过来再说。
宋砚昔常年混迹在江边,自然知道怎么救助溺水的人。她两手放在江辞流胸口处,有节奏地按压着。
“噗。”
江辞流吐出一口水,却没有醒。
宋砚昔怀疑地探了探江辞流的鼻尖。
尚有鼻息,宋砚昔放下心来。
又是一阵风吹来。
宋砚昔双手环住自己的胳膊,抬起下巴,深深地瞪了一眼江辞流,随后转身。
不过走了两步,宋砚昔又停下了,回过头。
江辞流还平躺在地上。
宋砚昔又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猛地,宋砚昔转过身,快步到江辞流身边,又伸手在江辞流鼻尖探了探。
还有鼻息。
宋砚昔放心地起身,又伸出脚。
宋砚昔拼劲全力踢出脚,脚边带起凌厉的风,绣鞋却停在江辞流的耳边。她凝视着江辞流如玉的脸,清晰地看见月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层细密的阴影。江辞流鼻梁高耸,唇形如花瓣一般好看,却格外得薄。
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宋砚昔这般想。
犹豫间,宋砚昔又重新抬起脚,使了吃奶的力气踢在江辞流的腰窝处。
“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这等登徒子,活该溺死。”
“下次莫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踢死你。”
似是不解气,宋砚昔连踢了四五下。
宋砚昔收了脚,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光拉长了宋砚昔的身影,她步履不停,离开了江边。
夜深了,风更大了。
直至耳边只剩下夜风嚎叫,河水奔腾,江辞流才撑着自己的腰起来。
江辞流皱着眉,伸出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腰窝。
“力气真大。”江辞流咧着嘴说道。
江辞流站起身,凝视着宋砚昔离去的方向。低头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环,玉环冰冰凉凉,比夜风还要凉,比月光还要润。
江辞流右手捏着玉环,左手揉着自己的腰,向着宋砚昔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半刻钟后,两个人匆匆赶到。
“咦,这里没有人,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怎么可能!我与女郎幼时常来这里,又怎会记错?”
“可是,这里没人啊。”
两人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边有水迹。”
冬日的江水结成了一层淡淡的冰。
“看这形状,像是两人身上带来的水渍,想来这是女郎说的地方,只是那人呢?”
“我们再找一找,大冬日的,从水里出来一遭已是遭罪,若是支撑不住,怕是要冻死在外边。”
小满回家之后叫走了宋府所有的家丁去寻宋砚昔,幸运的是,小满先找到了宋砚昔。
更幸运的是没有被别人发现。
小满二人沿着河边足足找了一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宋府。
屋里烧着两个火盆,宋砚昔手里捧着姜汤,小口喝着。
“人不见了?”宋砚昔反问。
“是的女郎,我找到了女郎说的地方,但是那里空无一人,地上的水渍已经结了冰,没有女郎说的俊俏的郎君。”
宋砚昔食指和中指在茶盏上敲着,“不见了便不见了,那边那般荒芜,等闲人不会去那处,左右不是被人拐了,想来是自己走了。”
宋砚昔心内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昏着,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便醒了,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宋砚昔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姜汤一饮而尽,“管他作甚。”
累了一个晚上,宋砚昔躺到榻上便陷入了梦乡。
宋砚昔第二日起来时只是有些鼻塞。
小满又端来一碗姜汤,宋砚昔一饮而尽。
喝完后,宋砚昔收拾一番,却没有找到自己的玉环。
“小满。”宋砚昔惊呼。
“女郎有何吩咐?”小满一脸急色赶来。
“可看见了我的玉环?”
“昨日女郎还带在身上,想来是和昨日的衣服收在一起了,我去问问霜降。”
宋砚昔呆在原地,绞尽脑汁想了一通,却还是没有想到自己将玉环放在了何处。那玉环可是她阿娘留给她的遗物,她日日都戴着的。
“女郎,我问过霜降了,昨日她为女郎换衣服的时候便没有看到那枚玉环了。”
宋砚昔拧着秀气的眉毛,吩咐道:“再找找。”
小满点点头,“是。”
直至将宋府翻了两遍也没能找到宋砚昔的玉环。
宋砚昔的心沉了下去,“应该是掉到江里了。”昨日她在江里泡了那么久。
“又或许是丢在路上了。”小满补充道。
“这样最好,”宋砚昔点头,“叫上府里的家丁,随我去江边。”
小满知晓那枚玉环对宋砚昔有着非凡的意义,点点头,“是。”
*
昨夜在水里泡了许久,又在江边迎着寒风躺了许久,江辞流无可避免地感染了风寒。
江辞流整个人头昏脑胀,腿上似是被绑上了几十斤的沙袋。他费力拖着身子去医馆抓了两副药,喝了药又睡了。
直至太阳将要下山前,江辞流才醒来。
江辞流脑子还是昏昏的,下意识坐直身子,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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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着陌生又空寂的客房。
屋内没有半寸日光,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至外面响起行人的脚步与笑闹声,江辞流才恢复了意志,静静地看着屋子一点一点陷入黑暗。
烛光透过木门,点亮了他的房间,江辞流才起了身。
虽说过了十五,平阳的街道还一如昨日那般,热闹异常,百姓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江辞流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东门街。
宋砚昔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了水,虽然最后是她捞的他,但二人也算是有了肌肤之亲,总是对她清誉有损。为了她的清白,县令也只会将她许给他。
他孤身一身去寻县令,连他的人都见不到。
可若是他娶了他的独女……到时候他求什么,县令又岂会拒绝?
江辞流来平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宋凛。
江辞流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才转过弯,江辞流便看见宋府的家丁乌泱泱地走了出来。
江辞流向后躲了躲。
众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江辞流的耳力极佳,还是听清了众人在说什么。
“我方才说过的话,你们记清了吗?”
“清楚了,见着人便说是宋府的丫鬟掉进了水里,昨日小满惊叫是因为女郎跳下水救人了。”
“所幸人已经找到了,但是近日太多人在江里放河灯,县令特命我等去疏通江道。”
“记得便好,切记不要多说其他不相干的话。”
江辞流听到他们的对话,双眸一眨不沾地追随着他们的方向,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眼底没有一点情绪。
“呦,你们出门啊。”众人走到临街的霍婆子门前,正巧霍婆子也出了门。
家丁笑着和她打招呼,“是,县令派我等去疏通河道。”
“县令真是未雨绸缪。”
众人笑着,“我等这就去了。”
霍婆子笑着应是,转头关上门,却在街角处看到了一张生面孔。
“好俊的郎君。”霍婆子心道。
霍婆子张望着,见他始终望着宋府家丁离去的方向,最后又随着宋府的家丁走了。
霍婆子心下纳罕,又伸长脖子瞧了瞧,最后关上门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江辞流鬼鬼祟祟地随着众人来到昨日荒芜的江边。
“那枚玉环可是大娘子生前留给女郎的,我等务必要找到。”四周没了人,家丁吼出声。
“是。”
江辞流冷眼看着众人分次坐上船,下了水。
天边挂着桔红色的云彩,仿佛被火烧了一般。天色被染成了鸦青色,沉闷又压抑。
江辞流伸出手,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环,“没想到你这般重要。”
既如此,他可要把握好她给的机会。
江辞流紧紧地捏住手中的玉环,骨节嶙峋,积蓄着沉默的力量。
他最后看了一眼众人忙碌的身影,轻扯了一下嘴角,转身离开了。
4. 第三章
翌日,江辞流天不亮便来到了江边。
凛冽的寒风吹来,江辞流拢了拢领口。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江辞流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宋砚昔外罩一件玄色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烛火映照之下她面若霜雪。
江辞流看着宋砚昔嘴唇翕动,他距她甚远,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见她拧起秀气的眉毛,又转过身,只留下一个纤弱修长的背影。
那背影来去踱着步子。
一炷香之后,天际逐渐染上了淡青色。
宋砚昔终于停下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江辞流则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他看着冷风吹起她鬓角的发,看着她眉间凝了一层细密的寒霜,看着她吹灭了手中的宫灯,看着她转身离开。
江辞流俊脸无波,幽冷的黑眸倏然眯紧。直至第一抹晨光照在他身上时,他才收了目光,向着宋砚昔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一连几日,江辞流都去了江边,每日他都能看见宋砚昔。
她或是拧起眉毛,或是鼓起双颊,或是握紧拳头,但总是留给他一个萧瑟的背影。
第七日,江辞流依旧来了,可这日只有江府的小厮,江辞流望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宋砚昔的身影。
江辞流轻轻地呵了一口气,霎时间升起一团白雾。不过片刻,他也离开了。
这是近几日他从江边离开最早的一日。
接连三日,江辞流照旧去了江边。他眼看着太阳出来得愈来愈早,江府的小厮愈来愈少,直至第四日,江边只剩下他一个人。
夜色阑珊,风吹着平江水汹涌不止,江上只余一叶扁舟。
江辞流从袖中掏出那枚玉环,玉环还带着他的体温。莹白的玉没有任何杂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江辞流收了玉环,抬脚离开了。
这几日他时常去宋府门外候着,却从未见宋砚昔出门。直至前日,他才在岳氏书铺看见宋家的小厮。
江辞流这两日便守在那间茶坊,靠窗的位置。茶博士见他来,直接为他上了茶。江辞流笑着致谢,他抬眼,透过窗子便能看见对面的书铺。
近日坊间流行着一本名叫《浔阳旧闻》的话本子,使得书铺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片刻后,江辞流终于在书铺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辞流起身。
铺子上方用端正的楷书书写“岳氏书铺”四个大字,江辞流走了进去。
掌柜的看见江辞流进来,热络道:“辞流来了。”
江辞流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掌柜的,我来寻个人。”
掌柜笑着摆了一下手,示意他随意。
江辞流装作在找书,踱步到宋砚昔那边。宋砚昔正伸手拿过一本册子,江辞流偷瞄了一眼,封皮上正写着“浔阳旧闻”四字。
江辞流垂眸看了一眼宋砚昔,日光透过窗格洒了进来,柔和的日光勾勒出宋砚昔脸部的轮廓。美人在骨,宋砚昔的眉骨与鼻梁之间有一道险峻的光影分割线,这样硬朗的骨相为她添了一丝英气,可这张脸上又偏生出了一双圆润的杏眼。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坚定认真,笑起来的话,整个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整张脸的硬朗线条被融化,只余下专注的温柔。
宋砚昔正看得格外入迷,丝毫没有发现身边走过来一个人。
江辞流收回眼,向着宋砚昔的方向走近,倏地,他加快了脚步。
书屋的过道甚窄,只可容纳一人通过,江辞流步调甚快,在宋砚昔还没做反应之前便从她身上撞了过去。
“对不住。”
“你这人,看不见这里有人吗?”
二人同时发声。
宋砚昔恼怒地抬起脸,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
“小娘子,对不住,在下急事在身,冲撞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宽恕则个。”
宋砚昔咬着牙,上上下下打量了江辞流,只觉得看见他,她就没有好事。宋砚昔连瞪了他好几眼,她不想节外生枝,最后冷哼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侧身给他让了位置。
江辞流躬身抱拳,转了身。
直到他离开,宋砚昔才抬眼,又瞪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
收回目光之时,却瞥见地上躺了一物。
看清那物后,宋砚昔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之后,宋砚昔快步将玉环捡了起来。
这不是她丢失的玉环吗?怎么会在这里!
宋砚昔惊喜地咧开嘴,她命人捞了一遍平江一无所获,没想到却在这里寻到了。
她有生之年竟然能找到这枚玉环。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宋砚昔的大脑,宋砚昔双手捧着那枚玉环,蹭了蹭自己的脸。
“还好找到了。”
宋砚昔捧着玉环傻笑,若这里不是书铺,她怕是要跳起来。
宋砚昔最终还是抱着玉环转了几个圈。
宋砚昔笑着停下来,理智也重新归位,她不由想到:这玉环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铺?
……
她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的……
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宋砚昔连忙将手上的话本子扔到柜台上,“掌柜的,我明日再来。”说罢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宋砚昔走出书屋,向四周望了望,江辞流不过刚走,想来走不了多远……宋砚昔果然在街上寻到了他的背影。
宋砚昔抬脚,快步走到江辞流身边,拉住他的胳膊,“你站住。”
江辞流转身,一双丹凤眼清澈又朦胧,露出迷茫的神色。
四周都是人,听见宋砚昔的声音纷纷转身。
宋砚昔这才发现四周都是熟人。
宋砚昔面上笑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道:“随我来,跟远一点。”说着,又瞪了他一眼。
江辞流眨了眨眼睛,甚是无辜地愣在原地。
宋砚昔走了几步,没有听到声音,又回头瞪了一眼江辞流。
江辞流摇摇头,无奈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宋砚昔走过两条小巷才停下。
江辞流转过巷子便撞入宋砚昔冷冽的目光中。
“不知女郎找在下有何事?”江辞流朝她行了一礼。
宋砚昔挥了挥手,“休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江辞流愣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唇微微抿着,“女郎这是何意?我并不认得女郎,女郎何故这般挖苦我?”
宋砚昔轻嗤一声,“不认识我你第一次见我就死盯着我看?不认识我你跳江作甚?不认识我你在江里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手作甚?”
宋砚昔步步紧逼,直将江辞流逼到墙角。
江辞流连连摇头,剑眉微皱,“女郎所言,并非实情,实是冤枉了我。”
“我冤枉你做甚?”宋砚昔瞪圆双眼,眼神咄咄逼人。
江辞流躲闪着目光,“是在下唐突,只是见女郎面熟才多瞧了两眼。”
宋砚昔听到这套说辞翻了个白眼。
“我跳江只是因为听到有人落水,这才跳江去救人。”
“好心救人便救人,你拉我胳膊做甚?”
“在下救人心切,见女郎没事便想离开,谁知见一枚玉环从女郎的腰间滑落,我只是想……”说着右手摸向自己的胸口,“这玉环可是……”江辞流变了脸色,伸出两手在自己胸口摸着,不可置信道:“那玉环呢?”
宋砚昔皱着眉打量着他。
江辞流倒吸一口冷气,又掏了掏自己的袖袋。
他眸中闪过惊慌。
宋砚昔问道:“你可是在找这物?”说着,右手举起了玉环。
江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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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宋砚昔的动作抬起头,眼睛随着那枚玉环转着,激动道:“就是此物,此物便是从女郎身上掉下的。”
宋砚昔的表情称不上和善。
江辞流垂眸,浓密卷翘的睫毛轻颤,眼中带着惊喜的笑意,“如今又到了女郎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宋砚昔面无表情地对上他那双泛着笑意的眼睛。
江辞流见宋砚昔面有不虞,收了笑,连带声音也低了下去,“并非在下有意拿着此物不还,实在是在下不知女郎家在何处,又该去何处寻女郎。”
“在下感念女郎救命之恩,那日若不是女郎救了在下,在下怕是已经沉入江中……喂了江里的鱼了。”
少年郎的眼中闪着歉意的光芒,见宋砚昔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眸,双手不安地抓住了自己的白袍。
宋砚昔捕捉到了他的无措。
宋砚昔轻咳一声,“这物,当真是你捡的?”
江辞流不可置信地抬眸,“难不成,女郎怀疑是在下偷了这物?”
他眼里闪着刺痛的光,喉结在颈间上下起落。
宋砚昔心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下虽然家贫,却也知贫贱不能移的道理,女郎若是怀疑在下,报官便好,还能还在下一个清白。”
江辞流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闪着星辰的光芒,双唇紧抿着,倔强不屈。
宋砚昔见他恼怒,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她虽然掉入河中,但是却没有失了清白,虽然丢了玉环,但总归是寻到了……一切好像都只是恢复到了原位而已。
宋砚昔垂下眸子,干咳一声,“我又没有说是你偷的。”
“可女郎分明是怀疑在下。”江辞流却是不依不饶。
宋砚昔自知理亏,没有答话。
一时无话,空气陷入尴尬。
宋砚昔失而复得,无心与江辞流计较。她将玉环收到怀中,冷着脸看着江辞流,“这玉环是我的,我收下了,你若不信,大可在平江县里问,若是有一人说此物不是我的,那我便将这东西给你。”
江辞流板着脸,“那玉环本就是我在江边寻到的,那日的江边只有你我二人,不是我的,自然是女郎的。我又没说自己不信你。”
宋砚昔瞪大眼睛,他还敢提那日的事!想到她费力拖着他的身子,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又是肌肤相亲……宋砚昔红了脸,“不许再提此事!”
江辞流面无表情,“女郎不让提,在下不提便是了,无论如何,还要谢过女郎救命之恩。”说着朝宋砚昔拱手行礼,“一切都是在下之过,若不是在下鲁莽……”江辞流连忙收了话头。
“所幸没有给女郎造成困扰,如今那玉环也物归原主,在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最柔和的日光照在身上,温暖和煦,让人心里十分熨帖。
宋砚昔不由又开始怀疑自己:她是不是将人想得太坏了?
“天色不早了,在下先行一步。”说着又朝宋砚昔行了一礼,随后抬脚转身。
宋砚昔扣着自己的食指,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慢着。”
江辞流停下身子,却没有回头,“女郎还有何指教?”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江辞流依旧没有转身,“在下与女郎不过萍水相逢而已,贱名恐污了女郎的耳朵,不提也罢。”说着抬起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砚昔见他这个态度,双手叉腰,凶狠道:“不说便不说,我还不愿意知道呢。”说着,又跺了一下脚。
宋砚昔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巷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是不是真的冤枉他了?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所以并没有注意到,那条巷子的另一边,一身白袍的小郎君正盯着她的背影,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必急,很快女郎便会知道我的名字了。”
5. 第四章
两日后,天才方亮,江辞流又去了一趟岳氏书铺。
从书铺里走出来,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淡青色的天际边染上了一层粉霞,像是女郎脸上的胭脂,娇艳欲滴。粉霞之下藏着缕缕金光,只等谁的发号施令,她们便冲破天际。
岳家书铺坐落在平阳县的主道——塘古街上,眼下不过卯时,不少店家都开了门,街上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
“炊饼~方出锅,热乎的炊饼~”
“包子~热乎的包子诶~”
“汤饼,热乎乎的汤饼~”
“胡饼,鲜香麻辣的胡饼~”
江辞流随便寻了个人少的摊子,要了一碗汤饼。
粉霞散开之际,一轮朱红色的太阳从天际慢慢地爬了上来。各色铺子也陆续开了店,有卖服饰的,有卖字画的,还有卖玉器的,甚是繁华。
整个街道流淌着车水马龙的喧嚣,行人川流不息。江辞流快步走着,似是要将这一路的喧闹抛在身后。
“郎君可要买花?”
一人叫住了江辞流。
江辞流垂眸,他向来过目不忘,一眼便瞧出了这个花贩子是他第一日来平阳时遇到的那一个。
“方摘下来的,上面还凝着露水,郎君可要一朵?”花贩子热切地介绍着,对上江辞流的脸,惊喜道:“好巧啊郎君。”
江辞流笑笑。
“郎君可住得习惯?”花贩子热切地打着招呼。
江辞流点了点头。
“那便恭喜郎君了。”
热情难却,江辞流只好挑了花,又递给花贩子几枚铜板。
花贩子却收了手,连带将篮子也收了,“说好的要送郎君,郎君却还是给了钱,这次郎君可莫要客气了。”又推开了江辞流的手。
江辞流却不肯依,二人来去推了几个回合。
“站住!”身后响起一声轻呵。
江辞流二人抬起头。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江辞流正对上那双瞪圆的双眸,恰好捕捉到了她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下一秒,宋砚昔便风风火火地抬起了脚。
江辞流意识到什么,立刻将花和铜板都扔到花贩子的花篮里。
花贩子正热切地和宋砚昔挥手,见江辞流举动异常,问道:“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看着江辞流慌乱的背影,宋砚昔张大了嘴巴,不理会花贩子的招手,抬脚追了上去。
一直过了三个巷子,宋砚昔才终于追上了他。
“你……你跑什么?”宋砚昔大口喘着粗气。
“女……女郎追我作甚。”江辞流许久没有跑得这般酣畅淋漓了。
“我……我不过是见你,和你打声招呼罢了。”
“在下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女郎,要让女郎这般紧追不舍。”
宋砚昔眨眨眼,“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说你得罪了我……”宋砚昔眼眸微垂,双手背到身后搓着:“我还未向你好好道一声谢。”
“多谢你将我的玉环还给我。”
宋砚昔杏眸含水,清澈又明亮。
江辞流移开眸子,没什么表情,“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宋砚昔见江辞流这般冷漠,却无所适从,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得罪他了,双眸盈盈,“话虽这么说,但这玉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找到了,多亏了你。”
“对了,你从何处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不等江辞流答话,宋砚昔调皮地笑了一下,问出了她疑惑了好久的问题。
宋砚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
江辞流眼神变得冷锐,警惕地看着她。
宋砚昔连忙解释:“你莫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宋府寻我,我定当竭尽全力助你。”
江辞流的眼神更冷了,连声音也染了一丝寒意:“在女郎的眼里,在下便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吗?”
宋砚昔眨眨眼,愣住,“我何时这般说了?”
“若非如此,女郎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宋砚昔垂下头,耳后爬上两抹红晕,“我不过是想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可能找到那枚玉环。”
“在下说过,此物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女郎不必挂怀。”
江辞流向后看了一眼,“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
江辞流停下脚步。
宋砚昔走到他面前,迎着江辞流深沉冷漠的目光,鼓起勇气:“此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随意冤枉你。我想助你,也是因为我心有内疚。”
说完,宋砚昔便垂下头,双手垂在腿侧,不安地搓着袖口。
江辞流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砚昔。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鼻子小巧又精致,樱唇红润饱满,像是最鲜艳的果子,娇艳欲滴。
江辞流没说话,宋砚昔疑惑地抬起头。
江辞流慌乱地转过了脸,轻咳一声,“我从未放在心上,若不是我唐突女郎,女郎也不会误会我,女郎实在没有必要道歉。”
江辞流比宋砚昔高了一个头,与她说话的时候,眉目低垂,一双眼睛盯着她,安静又专注。他嘴角常常挂着笑,气质柔和温润,一双眸子明亮通透,如冷月一般。
宋砚昔颊边染起红霞,却还是看着他,“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既如此,你我便算相识了,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宋府寻我,只要是在平阳县,我都可以尽力帮你。”
“不过不可为非作歹,违反律法。”宋砚昔连忙补充。
江辞流被她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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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的邪笑,“在下可没有那般本事。”
二人离得很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低沉的,像是上好的乐器,轻轻地敲出音节。
对上他的笑颜,宋砚昔也笑了起来。
明媚的阳光洒在少年少女的身上,又在地上拉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少年的身子微微向前探着,似是在倾听少女明媚的心事。
“多谢女郎好意,我不过是路过平阳县,不日便走。”
宋砚昔的笑停滞在脸上,语气沉了几分,带着遗憾:“这样啊……”
江辞流笑着点头。
空气又陷入静默。
一阵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熄灭了宋砚昔心内升腾的烟火,她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身体两侧。
她这才意识到,唐突的人是她。
“在下久闻宋知县大名,离去之前也该去拜访一番。”
熄灭的灰又烧了起来,宋砚昔听到他的话,眼睛亮了,“你想见我爹爹,随时来宋府。”
“我爹爹人很好的,慕名来访的人,他也都会见的。”
江辞流依旧笑着,却比方才的笑淡了几分,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宋砚昔没有发现他表情的变化,只笑着朝他挥挥手,而后走开了。
直至宋砚昔彻底没了身影,他才收了笑,双眼没了方才的神采,愣愣地盯着宋砚昔离去的方向,无助又茫然。
“都会见的吗?”
江辞流轻扯了一下嘴角,朱门一掩,无论何人都被挡了去。每一个不见的理由都是冠冕堂皇、情真意切,无可奈何。
当年京城拐卖孩童一案,涉事的五名大臣除了为首的宋怀沙死在狱中,其余四人均被贬谪,而现如今,其他三人都又回到了京城,只有宋凛还在平阳县,数十年如一日,偏安一隅。
纵是见到他们又如何?能从低处爬到高处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良知对于他们来说,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他想做的事情,最有可能帮助他的便是宋凛。宋凛贤名在外,无论这贤名是真的还是假的,能助他顺理成章地回到京城,回到长平侯府才是真的。
想到长平侯府,江辞流的眸子瞬间阴鸷。
他当然可以再赌一次,赌宋知县的良知,这一次得胜的概率许是要比上一次大上许多。
但又出现了变数。
他想到了那日在面摊上陌生人说的话。
教他读书的老师曾说过,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向来果决,机会已经是苍天的馈赠,降临在他身上时,他会毫不犹豫牢牢地抓住。
江辞流轻扯嘴角,既然有全然的希望,他又何必去赌?
“是你自己要帮我的。”
“那我便不客气了。”
宋家女郎。
6. 第五章
宋砚昔脚步轻快地来到了岳氏书铺。
岳掌柜见是宋砚昔来了,笑着打招呼:“宋女郎今日有什么喜事吗?”
宋砚昔平日脸上便挂着笑,今日的笑意更深。
宋砚昔摇摇头,“岳掌柜,上次的话本子我尚未看完。”
“宋女郎来得巧,今日又送来了下一回。”
宋砚昔眼睛亮了,只觉得今日一切都很美妙,“竟是这般巧。”
岳掌柜笑得神秘,“是啊,女郎赶得这般巧,想是与浔阳小生有缘呢。”
浔阳小生便是《浔阳旧闻》的作者。
宋砚昔只觉得岳掌柜今日格外热情,又朝他笑笑。
不过岳掌柜说得不错,她与那浔阳小生倒真是有缘。前几日她丢失了舒夫人留给她的玉环,那是舒夫人离世前亲手交给她的,她最珍视的遗物。她闷闷不乐了好几日,直至府中小厮帮她寻到了那本《浔阳旧闻》。书中主人公虽然一生颠沛流离,但不改初心,只专注自身修炼,最后成为隐士高人。宋砚昔被主人公的精神打动,这才看开,平静地接受了失去。
不止如此。
宋砚昔觉得浔阳小生的文风十分熟悉,像极了此前风靡一时的桃花小生。桃花小生凭借一本《桃源记》为众人所识。
一年多前,宋砚昔的母亲舒夫人去世了,又逢兄长宋承殊离去,她颓靡了好一阵。宋砚昔整日郁郁寡欢,宋知县多番安慰也于事无补。无奈之下,宋知县只命人送了一筐书来,其中便有《桃源记》。
最终宋砚昔靠着一本“不入流”的话本子熬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
不过两人只是文风相似,未必就是一个人,或许是浔阳小生刻意模仿桃花小生也未可知。宋砚昔对此不感兴趣,便没有搭茬。
付过钱宋砚昔便离开了。
“宋女郎,宋女郎。”
宋砚昔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看见卖花的小贩急忙向自己走来,“出了何事?”
小贩笑着摇摇头,“只是想拜托女郎一件事。”
“何事?”
小贩掏出铜板,“将这钱转交给方才那位郎君。”
宋砚昔疑惑道:“这是……”
“这是白日在我身边那位小郎君的,听闻女郎与他有亲,还请劳烦女郎帮我把这钱还给他。”
“白日的郎君?”宋砚昔皱着眉,“可是那个比我高一头,白衣的瘦弱郎君?”宋砚昔比划着。
花贩笑笑,“就是那个俊俏的郎君。”
“他何时与我家有亲了?”宋砚昔睁大眸子。
“这……上一次女郎在我这边买了花,他自己说他与县令家有亲的。”
宋砚昔低头,想到第一次遇见他那日之后,她确实是买了花的,宋砚昔似是想起什么,“他怎么说的?”
“他只是说他来投奔亲友,听亲友提起他家与宋府有亲,特去拜访。”
胡说八道!
“我怎么不知我家与他有何渊源!他又拜访到何处去了!”
花贩头一次见宋砚昔这么生气,“他看着与女郎同岁,想是两边断了联系,多年未见,不认识女郎也不是什么奇事。”
花贩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宋砚昔也不解释,只是一双眼睛透着寒光。
小贩想着二人说过的话,惊呼道:“但……却是我将女郎的身份说了出去。”
宋砚昔恢复冷静,“你是说,上元节那日,他就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花贩子点点头,“在他买花时,我提到了女郎。”花贩见宋砚昔一脸疑惑,将那日二人的对话和盘托出。
宋砚昔终于意识到早在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既如此,他说的“不知女郎家在何处”亦是诓骗她的。他定是一早就打听了宋府在何处,那日便是冲着宋府去的,他却对她说她说不知道。
他终究还是骗了她!
花贩见宋砚昔面色不虞,也在不敢说请托的话,又沿街叫卖去了。
宋砚昔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环,手心的白玉环温润剔透,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宋砚昔却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宋砚昔咬牙切齿,平生从未有人将她骗得团团转!
她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
江辞流知道自己的奸计得逞,宋砚昔终是上了钩,所以这两日他并不急着去宋府拜访。
因为他不急,急得便是旁人。
想到那日宋砚昔绯红的脸庞,江辞流忍不住勾起嘴角。
江辞流将自己关在客栈整整七日,《浔阳旧闻》总算是进入到了收尾阶段。他本想着写完再去宋府拜访,但这两日他苦思冥想也无从落笔,若由着他写,恐怕要耗费十天半个月,他可等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宋砚昔若是忘记了他,他便功亏一篑了。
这日他收拾齐整,镜中的他面颊略微凹了进去。这几日笔耕不辍,从天不亮写到半夜,身形又瘦了几分,倒是又添了几分病弱的模样。
这样最好。
来到宋府,江辞流轻轻扣了几下宋府的大门。
门房开了门,江辞流还没说话,门房便认出了他,“郎君来了,还请进。”说着侧着身,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
江辞流没想到自己这般轻而易举地进到宋府。
江辞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宋知县可是回来了?”
门房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江辞流一眼。
江辞流很识相地闭了嘴。
走了几步,又有小厮迎来。江辞流跟着小厮穿过回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府的布局。穿过门廊,宋府的前院是一个花园,眼下正值冬季,有几棵红梅倒是开着,略一扫眼,嫣红满树,傲然绽放。江辞流收了眼,他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在想稍后要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提到宋砚昔。
宋砚昔落水一事,知县肯定是知道的。怕是连那一堆瞎话也是宋知县提出来的,若是这样的话,他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让宋县令将宋砚昔许给他呢?
江辞流只觉得这事十分棘手。
不过片刻,二人便到了。
屋内有两排书架,上面陈列着各色书籍,江辞流一扫而过,却扫到一本《桃源记》。
江辞流不可置信地望了过去,眨眨眼,视线依旧清晰,果真是《桃源记》。
这下却出乎江辞流的意料了。
江辞流依依不舍地转了视线,书架前方又置了一张桌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幅字。江辞流瞟了几眼,却还是未猜出那两幅字画是谁所做。
江辞流知道,这便是宋知县的书房了。
“郎君请便,知县稍后便到。”
江辞流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点点头。
小厮离开之后,又有侍女推开门。
江辞流打量了一下侍女,侍女却是一丝不苟地上了茶,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七品县令家的侍女竟然比侯府的侍女还要懂规矩,江辞流十分意外。
江辞流抬手,饮下一盏茶。
直至一盏茶见底,宋知县也没有到。
江辞流依旧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
片刻后,侍女来为他添茶,照旧一句话都未说。
江辞流看了她一眼。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没有人来。
屋内燃着火盆,日头已升起,丝丝缕缕的日光透了进来,平添了一丝燥热。
不知又过了多久,侍女又来添茶,可杯中的茶却是满的。
侍女默不作声地为江辞流新换了一杯热茶。
江辞流袖下的手轻攥成拳。
流云阁,宋砚昔的院子。
“他可问你什么了?”宋砚昔板着一张脸问道。
霜降拧着眉头,“不曾,我每去为他添茶时,他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旁的什么也没有说,这次却是连茶都不吃了。”
宋砚昔冷哼一声,“不知便不吃,不问便不问,你记得为他添茶便是了,我就不信了,他今日便不张嘴了!”
几杯热茶下肚,就算他再如何镇定自若,也该去如厕才是。
想到江辞流将她蒙在鼓里,像耍猴一般糊弄她,宋砚昔便气不打一出来,她也要煞煞他的威风才是。
眼见日头中上,江辞流知道自己已经枯坐了一个上午。
那个侍女依旧隔着一段时间为他来添茶,甚是守时。
江辞流心中冷哼,他自然猜到了这些事情都是宋砚昔吩咐的。
直到这时他才真的动摇了:难不成宋知县真不在府上?
若是在的话,怎会允许宋砚昔这般戏弄他?
门开了,霜降又端着茶进来了。
江辞流张了嘴,“宋知县可在府上?”
霜降终于看向他,“知县稍后便到。”
江辞流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霜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霜降回到流云阁。
“如何如何?”
听见开门声,宋砚昔连忙追问。她也十分不好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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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戏弄他,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在屋内东转转西晃晃,一个上午也没忙出来个所以然。
“那郎君张嘴了。”
宋砚昔双臂交叉在胸前,“他可是问了爹爹?”
霜降点点头。
“哼,凭他这种骗子也也想见我爹爹,我这将他赶走。”
“女郎……”霜降连忙张嘴。
“不必担忧我,爹爹那边我自会亲自解释。”
霜降摇摇头,却是不知这位郎君做了什么要紧的事,才惹得自家女郎这般不快。
宋砚昔不由加快脚步,稍微用了些力气,推开书房的门。
那边江辞流听到动静后便站起了身,一脸惊喜,“宋知县……”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冷冰冰的俏脸。
江辞流愣了一下,朝着宋砚昔的身后瞧了一瞧,“怎么会是宋女郎,宋知县呢?”
宋砚昔皱着眉头看着他,“你竟然还在我面前装!”
江辞流无辜地眨了眨眼,“宋女郎在说什么?在下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宋女郎,女郎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一早便知我是何人,不是吗?”宋砚昔朝着江辞流的方向走了两步,仰着脖子,步步紧逼。
江辞流退了两步,垂下眸子,不紧不慢道:“在下不知道女郎在说什么。”
宋砚昔见江辞流不承认,心中怒极,拿出自己的玉环,“这便是你的阴谋吧?你一早便知我是谁,或许也打量着我紧着这物,所以直到最后才还我,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江辞流终于收了笑,又往后挪了一步,“原来女郎故意冷淡在下,便是起了这个心思?”
这是宋砚昔第一次在看见江辞流板起脸。
“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你休要颠倒是非!”
“女郎心中所想,我又怎么会猜到?我与女郎并不相熟,如何得知这物对女郎有多重要?这一切不过都是女郎的凭空臆想罢了。”
宋砚昔愣住。
“在下曾拜访府上,却被门房拒之门外,想来是知县的府上门槛高,等闲人是不能进来的,我又如何将这东西还给女郎?”
宋砚昔皱着眉,“你在胡说什么,我家门槛如何高了,你怎么能这般说,你给我将话说清楚。”
江辞流方要张嘴,霜降却进来了。
宋砚昔见霜降频频朝她使眼色,知道其中有事,便对江辞流道:“家中有些急事,还请阁下稍候片刻。”
江辞流嘴唇紧闭,眸带三分寒意,“我出来甚久,也该回去了,既然县令不想见我,我告退便是。”
“我爹爹并未在府上。”
“宋知县未在府上,女郎还邀我拜访,岂不是故意戏耍我?”
宋砚昔语噎,方要解释,一旁的霜降却拦住了宋砚昔。
“女郎。”霜降皱着眉,眼中满是焦急。
江辞流不理会主仆二人的对话,冷着脸行了一礼,“告辞。”
宋砚昔看他利落的转了身,白袍掀起凛冽的风,透着一丝决绝。
江辞流冷着脸出了宋府,照旧守在街角。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宋府的门又开了,出来的人依旧是那个华服老者。
门房脸上依旧带着谄媚的笑。
江辞流眸子幽深阴鸷。
说什么不在,到底是看不起他罢了,如今连她也来戏耍他。
江辞流咬碎银牙,总有一天他要挨个讨回公道。
好不容易打发走张县尉请来的媒人,宋砚昔只觉得自己精疲力尽。
张县尉与与宋凛一齐在衙门共事,纵然宋砚昔不情愿,也只能派家中的管家客气地将人打发了。
为了拒绝媒人,宋砚昔一直对外称病。想来对方会因为她身体的缘故断了念想。
宋砚昔喝了一口茶,稳定了心绪,想起江辞流说的“拒之门外”,又命人将那门房叫了来。
“女郎有何指教?”
“我且问你,今日来府上拜访的郎君,他此前可来过?”
“来过的,上元节那日来拜访知县。”
宋砚昔没等他话说完,又问,“你是如何答的?”
门房愣愣道:“小人照实回答,只说知县不在,近些日子都不在。”
这些都是实话,这下宋砚昔却有些摸不清了。
他那番话分明是极其无理,他又是如何镇定自若理直气壮说出口的?
宋砚昔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她不知江辞流有什么误会,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7. 第六章
宋砚昔在街上闲逛几日都未寻到江辞流。
此前只觉得平阳甚小,走到何处都是熟人,可到现在才发现平阳真大,她真不知自己该去何处找他。
宋砚昔不由想:难不成她真错怪了他?
不对啊,他知道她的身份,自该去宋府归还此物。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宋砚昔恨不得将整个平阳县也翻上一遍,找到江辞流,然后与他酣畅淋漓地对峙一番。
这日,宋砚昔又来到了岳氏书铺。
掌柜的抬起头,这次却没起身,只是笑道:“宋女郎来了。”
宋砚昔笑着颔首。
掌柜的好像终于忙完了,起身,“某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宋女郎。”
宋砚昔不明所以,挑了一下眉毛。
“《浔阳旧闻》已经完稿。”
宋砚昔惊喜道:“竟是这般快。”
宋砚昔付了钱,方要离开,掌柜的又叫住了她。
“掌柜的还有何事?”
掌柜故作神秘,“宋女郎真的不好奇浔阳小生是何人?”
宋砚昔想了想,她怀疑浔阳小生就是桃花小生。
可就算知道二人是同一个人又有何用?
宋砚昔摇摇头,“好奇无用,看文便好。”
掌柜的听到这话点点头,没有再说旁的。
宋砚昔离开后,江辞流从内里走了出来。
掌柜的见江辞流手中空无一物,问道:“辞流可是要离去了?”
江辞流正张望着门口。
掌柜的见江辞流失神,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辞流在看什么?”
江辞流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无事,在下未寻到那本旧作,想来到底是失传了。”
掌柜的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江辞流垂首,食指轻轻敲着桌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江辞流走在街上,依旧在想方才的事。
当他看到宋砚昔也看他写的话本子的时候,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惊喜又夹杂着一丝惶恐。他不知道宋砚昔会不会因此对他改观,不过他想他或许可以利用此事。
他三番两次从岳掌柜那边敲打宋砚昔,可是毫无进展,宋砚昔对他没有丝毫的兴趣。
如今宋砚昔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必然对他心生厌恶。他又该如何俘获她的心,顺利入赘宋府呢?
两次访宋府,知县都不愿见他,他不能坐以待毙,总该想个旁的法子才是。
“站住!”
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命令,江辞流听出这是宋砚昔的声音。
江辞流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带来奇异的触感,却又转瞬即逝。
江辞流故作惊恐地转身。
看见江辞流诧异又惶恐的表情,宋砚昔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激动了,轻咳一声,放柔声音,“这几日为何不来寻我?”
江辞流瞳仁幽深,眼中泛出一丝委屈,只看了宋砚昔一眼便垂下眸子,“我知宋女郎厌恶我,又何苦去府上讨女郎的嫌。”
仿佛是乌云遮住了日光,他语气沉沉,宋砚昔也随着他的声线沉默了一下,语气又缓了几分,“你知道我讨厌你便好,但再讨厌,你也要跟我将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话?”江辞流抬眸。
宋砚昔瞪圆眼睛,“我问你,自你见我第一眼便知晓了我是谁,对不对?”
宋砚昔的目光咄咄逼人,看着那双星光熠熠的眸子,江辞流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是。”
宋砚昔冷下脸,“既然知道,为何不将那玉环还到宋府?”
她的眼睛实在好看,因为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可是此刻,她的眼神更像是一把弯刀,敏锐又锋利。
江辞流首先移开目光,“在下说过。”
宋砚昔知他想蒙混过关,语气又凉了一分,“你说过什么?”
江辞流干脆别开脸。
宋砚昔转到江辞流身前,对上江辞流的视线,固执道:“你到底说过什么?”
江辞流心生厌烦,眸光转暗,语气却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在下向来无足轻重,不管说什么,女郎都会忘记。”
这话落到宋砚昔的耳里便添了一丝委屈,好似自己伤了他一般。
她又做错什么了?
不对啊。
“距离你我二人相见已过七日,我忘了我们之间的话,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难不成,你还记得?”
“女郎那日咄咄逼人,在下如何能不记得?”
江辞流向前走了一步,探下头。
二人的脸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宋砚昔不由退后一步。
宋砚昔怀疑自己是否耳背了,不然她怎么会听出一股幽怨之感?每人一日要说多少话,她又不可能全都记得,忘记了不是很正常吗?他的语气倒像是她有负于他一样。
“那你倒是说,那日你我二人说了什么?”
“我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宋女郎,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
“宋知县未在府上,女郎还邀请在下拜访,岂不是故意戏耍我?”
他果真将那日二人的话复述一遍。
宋砚昔:“……”
从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话,宋砚昔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伸出手来阻止了江辞流的滔滔不绝。
江辞流的眸子又幽怨了几分。
再看下去,宋砚昔怕是会成为话本子里的负心汉。宋砚昔低下头,轻哼一声,“知道你记得了。”
二人陷入沉默。
“在下知道女郎还在介怀初遇女郎时的无礼,可在下敢对天起誓,在下真是觉得女郎十分面熟才会多看了几眼女郎。”
这话说的……
“我并非介意这件事情。”
江辞流一双眼睛重现笑意,“能得女郎谅解,是在下荣幸。”
气氛有些诡异,宋砚昔只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江辞流似是瞧出了她的窘迫,温言道:“既然误会解除,在下身上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这下宋砚昔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问题尚未解决,他走什么?
宋砚昔连忙道:“门房已将事情都告诉我了。”
江辞流敛了笑意。
“此中或有误会,我爹爹当真不在家,门房并未说谎。”
江辞流没有说话。
知他还在误会,宋砚昔心下焦急,语气快了几分,“就算如此,你捡到了我的东西,还到宋府,门房也断然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的。”
“女郎的意思是,若是我亲自拜访知县,定然会被拒之门外,可若是我手里拿着女郎的东西再去拜访,知县定然不会拒绝了?”江辞流的眼神里满是嘲讽。
宋砚昔见他这般不客气,皱着眉,“你为何一直颠倒黑白?”
“女郎才是喜欢倒打一耙。”
江辞流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宋砚昔也带了火气,“你怎么污蔑人?”
“难道不是宋女郎在强词夺理吗?”
宋砚昔被怼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自己身份寒微,宋府门第甚高,想来不是能随便进的,所以也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既然已经物归原主,我问心无愧,此后与女郎也不会有什么纠葛,女郎放心便是。”
说完,扔下瞪大眼睛的宋砚昔离去了。
宋砚昔动了动手,到底没有抬手。
不管什么身份,但凡是来拜访爹爹的,爹爹从未将其拒之门外,为何偏偏他这般说?宋砚昔想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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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其中的缘由。
宋砚昔低头,腰间的玉环晶莹剔透,仿若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透着莹润的光。
他们之间的误会好像更深了。
宋砚昔的内心一团乱麻,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但是想到他幽暗深邃的眸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怀疑过他。
他总归是归还了她的玉环。
云朵悄悄地遮住了日光,整片天空都暗了几分。
宋砚昔手里拿着剩下的半册《浔阳旧闻》,却没了方才的好兴致,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转过街。
“阿昔回来啦。”
宋砚昔抬头,见是邻居霍大娘,扯出一个笑,“霍大娘这是要出门?”
霍大娘见宋砚昔笑得勉强,又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诧异,“这是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人惹阿昔不快?”
宋砚昔摇摇头,“无事,只不过是走累了。”
霍大娘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宋砚昔,见宋砚昔尚有精神,便放下心来拉她闲聊。
霍大娘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遇到什么事都要与旁人分享一番。宋砚昔向来懂礼貌,又有耐心,她便喜欢拉着宋砚昔闲聊。
直至说了两遍她的小孙子会唤“祖母”后,霍大娘还是觉察到宋砚昔的不对劲儿。
霍大娘猜想她今日真的累了。
霍大娘收了笑,“瞧我,光顾着说话,又耽误了阿昔好些时间,想来阿昔是累了,还是回府歇着罢。”
宋砚昔恹恹地点了头。
霍大娘心内纠结一番,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阿昔不妨说出来,若是有用得到大娘的地方,大娘定然鼎力相助。”
宋砚昔扯出一个笑,轻轻摇了摇头。
霍大娘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温言道:“阿昔,有什么话不妨与大娘说。”宋砚昔丧母一年,就算县令万般疼爱她,可父亲到底不比母亲贴心。
宋砚昔见霍大娘一脸忧色地看着自己,心下感动,轻声道:“我无事的,大娘不必忧心。”
霍大娘眸子里的担忧并未消散。
她想要安慰宋砚昔,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捡些旁的事情转移宋砚昔的注意力。
“阿昔,为何在上元日之后疏通河道?”
往年却没有大冬日疏通河道的先例。
宋砚昔醒了八分,心生警惕,脑子飞快转着,“爹爹出了远门,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怕自己在雨季之前赶不回来,所以才提前布局着。”
霍大娘点点头,“我便是这般想的。”
宋砚昔松了一口气。
“可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宋砚昔又提上一口气,眨眨眼,不动声色问:“何事?”
“那日,你府上家丁出门之时,我瞧见了一个面生的俊俏郎君,杵在那里好一会。”
宋砚昔顺着霍大娘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便在哪里,鬼鬼祟祟的,我瞧了好几眼。阿昔你可要让府上家丁上心,这些日子也莫要乱走。要不是因为他长得甚是俊俏又瘦弱,实在不像歹人,否则我肯定会报官的。”
俊俏?
瘦弱?
宋砚昔想到什么,连忙问:“身量比我高了一个头,一袭白衣,一双丹凤眼,一幅笑模样的少年郎?”
霍大娘身子微微向后倾,瞪大双眼,“阿昔怎么知道?”
宋砚昔瞪大双眸。
原来如此!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霍大娘说什么她依然听不清了,宋砚昔只觉得自己七窍都在生烟。
说什么她的臆想,分明是他在狡辩!
宋砚昔眼里升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将江辞流烧个干净。
她定然要戳穿他的真面目!
8. 第七章
江辞流慌乱地逃走了,若再留在那里,他怕是真撑不下去,露出破绽了。
江辞流脑子飞快地转着,宋砚昔已经识破,定然不会对他留有好印象,知县那边……他怕是也见不到。
江辞流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若不是他年少天真,上了长平侯府那帮刁奴的当,他怎么会丢了象征长平侯府世子的玉佩!
那群人不仅夺了他的信物,更想要了他的命。若不是他福大命大,只怕已经命丧黄泉。现下他长了身量,瘦了几分,连带声音也变了才能顺利逃到平阳。可东躲西藏始终不是长远之计,他们既然下了决心要他的命,怕是会追他到天涯海角,到时候,才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如今之计,唯有正大光明回到长平侯府,他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凭什么他要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可是……除了宋凛,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助他回到长平侯府。
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砚昔,江辞流有一瞬间的失神,余光却瞟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站住!”江辞流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花贩子本就心怀愧疚,听到江辞流叫他,老老实实停下了脚步。
江辞流认出他,笑着打招呼:“又见到了。”
花贩子讪笑着,对上江辞流的目光又飞快地收回。
江辞流肯定他心中有鬼,心下存疑,语气依旧温和,“今日都有什么花?”
花贩子心里忐忑,见他没有找自己的麻烦,打起精神介绍道:“照旧是玉茗花,腊梅,红梅,白梅……郎君也知道,冬日便只有这些花。”
江辞流笑笑,伸手从篮子里拿了白色的玉茗。
花贩脸上露出谄媚的笑,“郎君竟这般喜欢玉茗花。”
江辞流只把玩着手上的花,根本没有听清花贩在说什么,囫囵地应了一声。
江辞流从怀中掏出铜板,递到小贩手上。
小贩心下纠结着:那日他冒昧找到宋女郎之时,看她震惊的表情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宋女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能觉察到她的不快。若是因为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给他们二人造成了什么误会便是他的罪过了。
花贩脸上带着歉意地笑,解释道:“在下实在没有脸见郎君了。”
“为何?”江辞流故作疑惑。
“都说不要郎君付钱,郎君却还是硬塞了钱给我。郎君曾说自己祖上与宋府有些渊源,想来应该认识宋女郎,我便把钱给了宋女郎,想请她代为转交,怎料宋女郎却是十分生气……”
这辞流这才明白,他道宋砚昔为何突然开了窍,原来是因为这花贩子……
江辞流垂眸打量着花贩。花贩不过七尺身量,面圆且厚,一副肥头大耳的憨厚模样。
他精于算计,却也算不出这世间竟有如此忠厚老实之人。江辞流心下好笑,不禁感慨自己竟然会败在几文钱上。
花贩见江辞流板起了脸,心下更是惶恐。
他方要出声道歉,江辞流也张了嘴。
“在下确实是来投奔宋知县的,我们两家自京城分别已有多年,宋女郎确实已经不记得在下了。且近日知县不在,无人在宋女郎身边解惑,老板请托宋女郎一事,却是有些难为她了。”
“若宋女郎得罪阁下,还望海涵。”说着,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这话却是把花贩子说晕了,连忙摆手,“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宋女郎知书达理,待人和善,何曾得罪在下?在下就是怕自己多言……让你们生了误会,最后坏了事。”
确实是坏了他的事。
江辞流笑了一下。
无用无能之人才会将一切过错推脱到他人身上。
“我们二人虽有误会,却已解开。”
花贩子听见江辞流这般说,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坠了下来,欣喜道:“那便好,那便好。”
江辞流笑笑。
“既如此,这花便留给郎君赔罪罢,郎君莫要推辞。”说着将花塞到江辞流手中。
这花当真是十分新鲜,上面还凝着清晨的露水且带着淡淡地温度,想来是方从温房里摘下来的。
江辞流这次没有推辞。
花贩见江辞流没有推辞,又丢了一朵大的在他手里,笑呵呵地转了身。
“方摘下来的鲜花~”
“小娘子要花吗?”
“郎君买朵花罢……”
江辞流收了笑,将花贩子递来的花收进了袖袋中,转身又回了岳氏书铺。
掌柜的见江辞流又回来了,诧异道:“辞流又回来作甚?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江辞流嘴角含笑,“只是有一件事要劳烦掌柜的。”
岳掌柜与江辞流相识多日,还是头一次见他有事相求。想到他给书铺带来的可观收益,岳掌柜笑意更深,“咱们这等交情,还说什么劳烦不劳烦,辞流只管说便是。”
江辞流垂首,轻声说了。
掌柜的愣在原地。
“掌柜的可知道汴京小生,逍遥客,世外人?”
岳掌柜点头如捣蒜,这三人写的话本子畅销汴京,他自然是知道的。提到这三人,岳掌柜只恨自己没有精力在汴京开书铺,否则拿到他们第一手的书稿,他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在下不才,与他们也算是相识,掌柜的若肯不吝帮忙,在下或可引荐你们相识……”
岳掌柜眼睛一亮。
若是与他们三人搭上线,他这生意怕是更上一层楼。
岳掌柜大脑飞快转着,这请托虽然荒唐,但谁又会与银钱过不去?岳掌柜最终还是点了头。
*
宋砚昔这几日十分焦躁,想起上次苦寻江辞流不得,她干脆又派出了宋府的家丁,结果却同江里捞玉环一般,一无所获。
宋砚昔又泄了气,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愤怒的心情也渐渐消散。
这日,宋砚昔读完了《浔阳旧闻》,又来到了岳氏书铺,准备再淘些新书。
掌柜的见宋砚昔来了,起身相迎,热切道:“宋女郎来了。”
今日的岳掌柜分外热情。
宋砚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本店在平阳已有多年,过了这月便满六载,为答谢乡亲父老的照顾,特备下彩头。”
宋砚昔从未听过这般说辞,来了兴致,“彩头?”
岳掌柜神秘一笑,从柜台里拿出签筒,“凡是本月在本店消费三钱银子的,都可抽签一次,宋女郎来试试手气罢。”
宋砚昔好奇地瞟了几眼签筒。
岳掌柜见宋砚昔感兴趣,伸手点了一下箱口,“请。”
这般有趣的事情,宋砚昔自然不会放过。
宋砚昔心里默念“福运到”。停手,一支签条跳了出来,宋砚昔捡起,扁粗的木棍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写。
岳掌柜小心翼翼地将签筒端了下去,眼神瞟向宋砚昔,见她脸色迷茫,笑着提醒:“在另一面。”
宋砚昔还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抽中,转过木棍,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写着:“上上签。”
宋砚昔眼底闪着雀跃的光,“上上签可是中了彩头?”
岳掌柜张开嘴,脸上的皮都跟着展开了,惊喜道:“宋女郎果真好手气,上上签便是中了彩头。有这般手气,怕是进了赌场也能笑着走出来。”
宋砚昔:“……”
岳掌柜从柜台里拿出一封信,信用火漆蜡封着,封面却是未写一字。
“这是何物?”
“在下早就说宋女郎与浔阳小生有缘,果真如此,否则几百个签条中,宋女郎怎能这般容易便中了呢?”
宋砚昔这才明白,彩头是浔阳小生写的一封信。
这算什么彩头?
掌柜的舌灿莲花,将这封信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得宋砚昔晕头转向,最后她什么也没有买,拿着那封信离开了岳氏书铺。
宋砚昔离开后,江辞流才从门后走了出来。
“在下不负所托。”掌柜的笑道。
江辞流也笑笑,“多谢。”
“辞流承诺之事,还请莫要忘记。”
江辞流点点头,“那是自然。”
语毕,江辞流拢了拢自己肩上的披风——这几日宋砚昔找他找得紧,他像贼一样躲在平阳县里。若不是他擅长伪装,怕是早就被她寻了去。
宋砚昔回府之后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宋砚昔用力地闻了闻。
是梅花的香味。
不知为什么,宋砚昔心底升起一丝异样,展开信,入目是端正秀丽的小楷,宋砚昔眼睛一亮。
真是一笔好字!
宋砚昔这才来了兴趣,逐字看了一遍,又感慨道:“当真是一笔好字!”
宋砚昔又看了一遍,这才知道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大道之下,四方皆路。行路难,世路艰。”
这不是桃花小生写的吗?
宋砚昔皱起眉,接着向下读,越读下去越是震惊,通篇的行文,无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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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小生的痕迹。
难不成浔阳小生真的是桃花小生?
眼下的证据更加确切,宋砚昔很有理由怀疑浔阳小生就是桃花小生。
原来他还没有封笔。
宋砚昔心底涌起雀跃的火花,他这般有才华,到底不该埋没了才是。
宋砚昔沉浸在发现的欣喜之中。她好像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此信若给了旁人,旁人可会察觉到?
未必,那人未必都看过这两本话本子。
宋砚昔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既如此,她也该回信一封才是。
他写的文章伴随自己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她心下悄悄引他为半个知己,如今有机会,她当然不该放弃。
宋砚昔连忙走到案前。
宋砚昔略一思索便落了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直到写到日暮,小满来敲门来她才收了笔。
翌日,天方亮她便起身去了书铺。她到了岳氏书铺,掌柜的也才开了门。
岳掌柜见宋砚昔行色匆匆,笑问:“可是出了何事,宋女郎为何如此慌张?”
宋砚昔笑笑,稳定心绪,“敢问岳掌柜可能联系到浔阳小生?”
岳掌柜挑了一下眉,“这……在下不敢欺瞒女郎,在下自然是认得浔阳小生的,此前他一直来书铺送书稿,如今《浔阳旧闻》已完稿,他自是不必再来书铺了。”
宋砚昔又道:“既如此,掌柜的手里又怎会有浔阳小生亲笔写的信?”
岳掌柜没想到宋砚昔反应这么快,思索一番才道:“这是浔阳小生最后一次交稿那日送来的。”
宋砚昔明显不信,又接着问,“既是他送来的,掌柜的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为何偏偏那日拿出来?”
岳掌柜被问的哑口无言,轻笑道:“女郎这话说的,可是女郎有什么事?若有事只管提出来,在下定竭力相助。”
宋砚昔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手里有一封信,劳烦岳掌柜将这信交给桃……浔阳小生。”宋砚昔连忙改口。
岳掌柜皱起眉头,故作为难,“在下已有多日未见浔阳小生,怕是有负所托……”
宋砚昔直直地盯着岳掌柜,岳掌柜轻咳一声转了视线。
宋砚昔笑了,眉眼弯弯,方才的锐利尽消,“本就是麻烦岳掌柜的,怎敢埋怨掌柜的?我不过是求一个可能,若掌柜的实在不愿,我收回来便是。”说着作势要收回手。
岳掌柜却有些急了,“女郎哪里的话?区区小忙,在下还是能帮的,不过是害怕有负女郎,让女郎失望。”
宋砚昔摇摇头。
岳掌柜还是收了宋砚昔的信。
宋砚昔又从书铺拿了两本书才走的。
岳掌柜热切地和宋砚昔告别。
晚间,即将打烊之时,江辞流才来了岳氏书铺。
“岳掌柜。”
岳掌柜正在算账,见江辞流来了,笑着打招呼,“辞流来了。”
江辞流放下帽子,“在下托掌柜之事可有眉目?”
江辞流不得不承认,他急了。
往日他运筹帷幄,纵然是将事情放在心上,也未有过这般抓耳挠心的时刻。昨日将信递给岳掌柜之后,他的心就像是在火煎了一般,他坐不安生,站不安生,睡不安生。明知才过了一日,宋砚昔不可能这么快上钩,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到底是没了招,他才变得这般。
今日若是不来岳氏书铺一探究竟,他怕是照旧睡不着。
“辞流神机妙算,宋女郎果真送了信来。”
岳掌柜将宋砚昔的信收到柜台的匣子内。
江辞流看着岳掌柜拿出一封信,声音轻颤,“真的?”
岳掌柜笑笑,“我还骗你不成?”
江辞流难掩惊喜,提高了一份音量:“多谢岳掌柜。”
看着江辞流离去的背影,岳掌柜却有些不解。不过是一封信而已,竟然能让他这般开心?
难不成里面是让他开心的东西?
想起方才信件的厚度,比江辞流给宋女郎的信厚了好些。这般厚度定然不是普通的信,且他二人又无甚交情,也不可能写这么厚的信,那还能是什么……莫不是一沓银票?
岳掌柜恍然大悟。
不然他为何那般开心?
信封里定然装着银票!
岳掌柜懊悔地跺了一下脚,早知能遇见宋女郎这样的顾客,他也去写话本子了,还开什么书铺!
9. 第八章
江辞流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赁的宅子中。
信很厚重,他却不知有什么值得说的要写这般多。
江辞流平日习惯沿线平整地撕开信封,今日手却抖了一下,信封沿着弧线撕裂开来,再不能用了。
展开信,内里整整三张信纸。
“展信安。”
一笔极其端庄秀丽的小楷,一看便知平时没少下功夫。
江辞流平日习惯一目十行,但看到这手字,却不由放慢了速度,流连在字里行间。
……
大道之下,四方皆路。行路难,世路艰。
苏子瞻有诗:且并水村欹侧过,人生何处不巉岩。
世路虽多,但到底是不好走的,虽如此,也不能停止不前。心火不灭,前路便宽。
若是我,也会随袁陶一般,舍了那荣华富贵,去寻无边自由。
因你替袁陶做了选择,私将你引为半个知己。
……
袁陶是《桃源记》主人公,最终舍了荣华富贵,追其心中所求。
江辞流双手顿在空中,眼神流连在“知己”二字之间。
过了许久他扣下信纸,深吸了一口气。
她悄悄引他为知己。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早就知晓他。
江辞流垂眸,食指轻轻摩挲在信纸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一灯如豆。
桌上的烛火轻轻跃动着,带着小心翼翼的韵律,忽明忽暗。
江辞流凝视着那一团颤抖的焰火,自己的呼吸也融入在这明灭的节奏里。
……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愿你无畏,愿你自在。
顺颂时祺
过了许久,直至三更鼓声响起,江辞流才站起来。屋内只燃着一盏烛火,内里黑魆魆的。
屋内简陋,江辞流顺着记忆寻到柜子,顺手将灯盏放在衣柜之上。内里只有不过四套衣服,两双鞋。江辞流拿出他的包袱。
江辞流将那封信放了进去,烛火忽明忽暗,映照一地残影。明灭间,却折射出五彩的金光,正对着包袱露出的一小片布料上,上面还绣着细密又白净的兔毛。
*
宋砚昔再去岳氏书铺已经是十日后。
“宋女郎,许久未见。”岳掌柜照旧十分热情地打了招呼。
宋砚昔笑笑,“近些天有旁的事情要忙。”
打过招呼,宋砚昔又逛了逛,照旧淘到两本书,岳掌柜又走了过来。
“宋女郎。”
“岳掌柜有何事?”
“这是要转交给女郎的。”掌柜的拿出一封信来。
宋砚昔低头,照旧是一封用火漆蜡封着的信,信封上照旧什么都没有写。
宋砚昔知道这信是谁给的,却是不解:“怎的还有信?”
岳掌柜也摸不清头脑,但他只是办事的人,没有窥探顾客隐私的权利,答非所问,“这是浔阳小生五日前送来的。”
宋砚昔更摸不着头脑。
二人不算相熟,甚至不认识,这样三番两次写信,倒显得他们交情甚笃。
难不成,他也引她为知己?
宋砚昔笑着接过,“如此便劳烦岳掌柜了。”
岳掌柜摇摇头,“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宋砚昔离去后,掌柜的这才想起来,好像有许久没有见到江辞流了。
往日他三天两头往书铺跑,隔了五日倒显得不寻常了。
掌柜的摇摇头,走到柜台后面翻看借阅记录。岳氏祖训,无论贫穷富贵,都要抽些银钱来接济穷人。他一毛不拔却又不想违背祖训,只好将书免费借给旁人,期限一月。岳掌柜正翻着记录,却看见了江辞流的名字。
岳掌柜这才想起来他借出了一幅帖子。
那可是名家真迹啊!
江辞流不来,莫不是因为他不想还这帖子了?
想到这里,岳掌柜急了起来,那可是孤品,很值钱的!他说什么也要追讨回来。可他又不知江辞流在何处……
除非找到他的熟人……
岳掌柜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了,他还知道一个人,想来与江辞流熟识,托她找江辞流再合适不过了。
*
宋砚昔回府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封信。薄薄一层,与她的一厚沓形成鲜明的对比。
展开,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信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宋砚昔却笑了起来。
她引他为知己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却没想到他这般贴心,礼貌地应了下来。
宋砚昔抬手轻轻抚过那几个字。
这般为人着想的人,应该是个极好的人。
宋砚昔将这封信与前几日收来的信收到一起。
*
且说江辞流,那日回去之后便辗转坐立难安,天降了温,他又害了风寒。缠绵病榻多日,苦不堪言,直至五日后才有转好的迹象。那日他脑子照旧晕晕沉沉,所幸还算清明,连忙回了一封信到岳氏书铺。
离开的时候,江辞流又觉察到有人跟着自己,他不动声色地引着那群人去了另一个地方,那群人却不上当。江辞流这才发现追他的人根本就不是宋家小厮。
江辞流彻底清醒了,长平侯府的人,到底是找了来。
一年多前,他带着他全部家当从浔阳出发北上京城,本以为他就此可以认祖归宗,逃离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另一个虎狼窝。
老长平侯多年前便已经仙逝,如今的长平侯,是长平侯的胞弟。世人皆知,老长平侯的小世子在绍圣元年便被人牙子拐走了,老长平侯一病不起,这才早逝。
老长平侯为了找到自己的小世子,广发悬赏,若有人找到小世子,赏金百两。此话一出,长平侯府门前宾客不绝,众人为了钱财,将自己家的孩子送来,妄图领赏。
这等拙劣的伎俩又把老长平侯气病几分,老侯爷无奈,告诉众人小世子身上带着象征自己身份的玉佩,身上还有专属的胎记。
长平侯府才算又恢复了安静。
小世子丢后,老长平侯又得了两女,而后身子骨彻底废了,再生不出儿子来了。圣上怜悯老长平侯,为了让长平侯府延续下去,特许长平侯胞弟袭爵。
老长平侯临死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自己的小世子,新继任的长平侯哭着许诺他一定会为他找到小世子,此生都不放弃,且找到之后便将长平侯之位让出来。
老侯爷听到这话后才闭了眼。
是以这两年长平侯府门前又恢复了昔日的盛况,每天都有一两个人来侯府认亲。
江辞流便是其中的一个。
江辞流已经进了侯府,又将手上的玉佩交了出去,他本以为等待他的是认祖归宗,可他等到的只有无尽的追杀。
若不是江辞流机敏,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江辞流不动声色地将追跟随他的人引到一处暗巷中,那人果真上当了。
乱巷之内,江辞流忍着剧痛将人暴打一桶,只肯给他留一口气。
临了,江辞流似是不解气一般,抬脚踹向那人的脸。
“无耻之徒!”
江辞流知道长平侯府的人马很快便会到,若是他得不到宋凛的帮助,他就要尽快地离开平阳县。从京城一路追到平阳县,江辞流知道他们不会轻放弃。
他们要的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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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便这般轻贱?他们想要便可以拿了?
江辞流勾起嘴角,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他的命便不值钱?
“咳……咳……”他本就受了风寒,今日又大费力气,身上冒了一层汗,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江辞流抬脚,沉入在这无尽的寒风之中。
*
这几日看书看得乏了,宋砚昔又出了门。南街新开了一家糕饼铺子,甚是红火,宋砚昔慕名而来。
宋砚昔走在路上不由又想起江辞流。
宋府的小厮一直没有在平阳县看到江辞流。
宋砚昔想到他说过,他不过是路过平阳县,拜访阿爹也是顺路的事。如今他心存误会,始终不肯相信阿爹不在,离去也是应该的。
宋砚昔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倏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辞流这两日病的更严重了,家里吃食与药都没了,他迫不得已出来采买。他本该修饰一番,但他实在没了力气。
许是因为病了,江辞流的反应速度比往常慢了许多,直到宋砚昔走到他身边他才反应过来。
“喂!”宋砚昔也不想这般没礼貌,但是她实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猛地听见熟悉的声音,江辞流回头,对上一双清澈的杏眼。
宋砚昔看见江辞流面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甚至有些干裂,声音不由缓了下来,“你这是……病了?”
江辞流别开脸,“我无事。”说着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去。
宋砚昔没有注意到江辞流的动作,脑海里酝酿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变成了:“你真的无事?”
“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为何还要再让我说一遍?”江辞流不由抬高音量。
江辞流语气不善,瞬间勾起宋砚昔的怒火,“我也不过是好心询问,你作何要这般态度!”
江辞流瞥都未瞥她一眼,抬脚便要走。
宋砚昔见他这么无视自己,心生不满追了上去,“你这人怎的这般不懂礼貌?”
“你懂礼貌你在街上追着不认识的郎君走。”
宋砚昔瞪大双眼,他这是什么态度?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礼之人。”宋砚昔骂道。
“你现下见过了,也算是开眼了不是吗?”
宋砚昔直接愣在原地。
他果真懂得如何挑动她的情绪。
“无耻之徒!”
这条小巷少有店铺,路上没有旁人,回音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涌向江辞流。
江辞流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向前走着。
他快要撑不住了,他若是不走,定会让宋砚昔看出破绽的。
宋砚昔见江辞流不理自己,深吸一口气,“被我戳穿了装不下去了就要逃走吗?”
“你这个只懂逃避,满口谎话的懦夫!”
听到这话,江辞流总算顿住了身形。
“你除了骗人还会做什么?”
“你可知道礼义廉耻?”
“你这种满嘴谎言的骗子,可知晓何为真情?”
“你只知道权衡利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砚昔怒火中烧,直接将酝酿好久的话骂了出来。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攥拳,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重重地喘着粗气。
回应她的却是漫无边际的沉默。
过了许久,江辞流才张了嘴:“你真是,慧眼如炬啊。”
随后抬脚走了,连头都未回一下。
江辞流语气冷淡,这话从他嘴里出来分明就是嘲讽!
她虽然将话骂出了口,怒气却一点没消散,反而更多了。
看着江辞流瘦削的背影,宋砚昔又跺了两下脚。
10. 第九章
宋砚昔揣着一肚子闷气走出小巷,转过街口才想起自己又被江辞流带偏了。她原本想和他对峙,见到他却将什么都忘了。每一次吵架都是她败下阵来,偏他一走,她立刻又想了起来。
真可恨啊。
拐了一条街又路过岳氏书铺。
宋砚昔没想去岳氏书铺,但是掌柜的却将她拦了下来。
“宋女郎,宋女郎。”
宋砚昔回头,见是岳掌柜,问道:“岳掌柜有何事?”
“在下有事想托宋女郎。”
“何事?岳掌柜但说无妨。”
“在下寻辞流不到,不知女郎可见过他?”
“辞流?是谁?”宋砚昔皱起眉,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这下轮到岳掌柜不懂了,“江辞流,宋女郎应当是认识的。”
宋砚昔摇摇头,“岳掌柜怕是记错了罢,我不认识江辞流。”
“此前你来买《浔阳旧闻》的时候,他跟了过去,而后他离开,你又匆匆地追了出去。”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渊源,但是他们两人每到书铺都有交谈,若是说他俩人不认识,他是一万个不信的。
宋砚昔这才知道岳掌柜说的是谁。
原来他叫江辞流。
宋砚昔冷哼一声,她才将他骂走。
岳掌柜见宋砚昔豁然开朗的表情,笑道:“女郎可是记起来了?”
宋砚昔却摇摇头,“我确实认识江辞流,但是这个忙恐怕是帮不了岳掌柜,我与他并不相熟,并不知去何处寻他。”
岳掌柜却对这个回应不满,“他借出去的帖子可是孤本,眼看到了归还的日子他还不见踪迹,我也只好求到宋女郎这里来了。”
宋砚昔瞪大双眼,“这与我有何相干?”
“你二人关系定然不简单,怎可能见不到他?”
宋砚昔轻笑出声,“我二人能有什么关系,岳掌柜还是将话说清楚。”这话岂不是在毁她的名声。
岳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拱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这就给女郎赔个不是,望女郎多担待。”
宋砚昔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岳掌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只是我也不是个好性的,谁的忙都会帮。”
岳掌柜讪笑,生怕自己不小心得罪宋砚昔,连忙陪笑,“是在下失言,这些年多亏乡里乡亲以及宋女郎的照拂小店生意才能这么红火。在下只是心急,才口不择言。哎,那可是家父传下来的孤品,若是丢了,便是我的罪过了。”
岳掌柜说到孤品时,倒是有几分情真意切。
“是在下想多了,本以为他愿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宋女郎,定然是与宋女郎有非凡的交情。”
宋砚昔听到岳掌柜这番情深意切的话心下已动摇,但听他话锋一转,她瞬时说愣住,“什么真实身份?”
岳掌柜故作诧异,“女郎不知?”
宋砚昔有些好笑,“我该知道的是什么呢?”
“辞流便是浔阳小生,他在信上没有和你说这件事?”岳掌柜张着大嘴问道。
宋砚昔的脑子“嘭”的一下炸开了。
什么?
浔阳小生是江辞流?
江辞流是浔阳小生?
可她认识的江辞流分明是一个无赖呀!
宋砚昔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岳掌柜,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岳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原来辞流在信中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宋女郎吗?那岂不是……”岳掌柜垂下头,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脸懊悔,“那岂不是在下多言了?”
“你说什么,浔阳小生是江辞流?”
岳掌柜欲言又止,缓慢地点了点头。
宋砚昔不肯相信,又问:“是那个高高瘦瘦,约莫比我高一个头,”宋砚昔比划着,“总爱穿着白袍,身型瘦削的郎君?”
岳掌柜用力地点了点头。
宋砚昔向后退了一步。
她方才骂的人是江辞流。
那个抛弃功名利禄只求自在的执笔者。
那个她引以为知己的人。
她方才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权衡利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宋砚昔脑子里很乱,“岳掌柜,我先告辞。”
“此事到底是我不对,宋女郎若是见了辞流,定要告知我他在何处,我亲自向他赔罪去。”
宋砚昔已经听不清岳掌柜在说什么了,囫囵地点了点头离去了。
岳掌柜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他自己寻不到,那便让旁人去帮他寻,这样一来,他既寻到了人,又不必欠人人情。
真是一箭双雕啊。
宋砚昔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宋府,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了那个匣子。
宋砚昔又读了一遍浔阳小生写给她的信。
不是浔阳小生,是江辞流。
不,浔阳小生和江辞流是一个人。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他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她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宋砚昔右手食指来回摩挲着这几个字。
他笔下的人不追求名利,可他自己却是一个只臣服在名利之下的骗子?
宋砚昔双手按在头上,她的脑子要炸开了。
“女郎。”
宋砚昔听到声音回头。
小满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脸上还挂着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女郎,女郎猜猜是什么。”
“是什么……”宋砚昔重复着小满的话。
小满收了笑,向前走了两步,疑惑道:“女郎怎么了,怎的这般无精打采?”小满见宋砚昔的脸色不好,伸出手在她的额头前探了探。
“不热啊。”
宋砚昔摇摇头,“我无事。”
“怎的可能无事?发生什么事了,女郎怎么不告诉我?”
宋砚昔摇摇头,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小满见宋砚昔神色恹恹,安慰道:“县令已经启程,不日便回来了。”
宋砚昔听到这话眼睛终于亮了,声音终于起了波澜,“真的吗?”
小满也是一脸笑意,点头如捣蒜,“真的,现下已经过了江宁。县令这次出去这么久,想来也想女郎想得紧,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能到了。”
宋砚昔方才还十分生气,骤然听到宋知县要回来,心中的委屈仿佛决堤一般,终是没忍住,落了泪。
“女郎这是怎么了?”小满慌了手脚。
宋砚昔扯出了一个笑,“无事的,只是听到爹爹要回来,心里开心罢了。”
小满最懂宋砚昔,她平日最是要强,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断然是不肯哭的。
“女郎有心事不如说出来。”难不成张县尉请来的媒人惹怒了女郎?
宋砚昔轻轻擦干泪,又笑了一下,“无论如何,爹爹要回来了。”
她什么也不怕了。
*
和宋砚昔在街上纠缠许久,江辞流的病情更严重了,方抓的药丢了他都没有发现。无奈之下,江辞流第二日又出了门。
想到昨日被宋砚昔发现了,江辞流今日披了大氅才出了门。
“江辞流!”
江辞流方从医馆出来,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江辞流抬脚便走。
宋砚昔立刻追了上去。
病了的江辞流连走路都比平时慢了几分,宋砚昔不过走了两步便追上了他。
“你走什么走?”
江辞流抠着自己的指甲,打起精神,“女郎总纠缠在下作甚?”
鼻音却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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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病了?”宋砚昔惊诧道。
“与你无关。”说着转了身。
一句话又成功点燃宋砚昔。
“好,那我们便说些与我有关的!”宋砚昔跟了上去,“我且问你,你究竟为何骗我?”
江辞流知道她已经识破了一切,眼下却不想与她纠缠,心间涌起莫名的烦躁,“想骗便骗了。”
江辞流停下脚,“女郎知道了,还要纠缠在下?”
江辞流琉璃色的眸子透着暗淡不明的情绪,非喜非怒,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却掩盖不住少年人的桀骜。
纠缠他?
宋砚昔瞪大眸子,他怎么能这般诋毁她!
一抹红晕爬上耳迹,宋砚昔怒吼:“你莫要将话说得那般难听,我寻你不过是有要事问你。”
“在下没空。”江辞流说完便转了身,
宋砚昔追了上去,“没空你也得给我听着。”
江辞流烦躁至极,指尖传来黏腻感,他快要撑不住了。
江辞流拔脚就要走,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不好!
江辞流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一人正打马朝他二人飞奔而来,江辞流下意识推开宋砚昔。
宋砚昔摔倒在地,两个手掌火辣辣的,方要大骂出口,却见江辞流拦腰被挂在马上拖走了。
“嘚嘚。
“这是……”宋砚昔一时未反应过来。
江辞流应付宋砚昔便已经十分吃力,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旁人。
越是危急关头,他的脑子越是清晰。
江辞流试着动手,都被那人躲了去。
江辞流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又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
江辞流费力抬头,却见着宋砚昔打马而来。
风在耳边呼啸,四周满是行人的咒骂与惊叫声,江辞流却还是捕捉到了宋砚昔的声音:
“放下他!”
江辞流瞪大眸子。
她追上来作甚?
江辞流勾起唇角,嘲讽道:“真傻。”
可只她傻,才会追上来。
街上闹得人仰马翻,众人见是宋砚昔在追人,纷纷帮宋砚昔拦住蒙面人。
飞镖打到蒙面人的头,蒙面人吃痛,一个不稳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鸡蛋、石头、篮子、蒸饼、筷子……众人有什么便扔什么,蒙面人见状,慌得逃走了。
纷乱中,那石头命中马腹,马受到了惊吓,“噌”地一下跃了出去。
宋砚昔重重踢了一下马腹追了上去。
直至跑出闹市,到了郊外宋砚昔才堪堪追上,宋砚昔果断地从自己的马上跳了过去,落在江辞流身后。
宋砚昔这才看见他脸色煞白,就连白衣上也沾了点点血迹。宋砚昔连忙勒马,马终于停了下来。
“江辞流,你怎么了?”宋砚昔慌乱地摇动他的肩膀。
他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天旋地转间,得宋砚昔所赐,江辞流白日也看到了星星。
江辞流睁眼,“我无事,带我回……”
家字还没有张出口,他便朝着宋砚昔扑了过去。
宋砚昔强拉住缰绳才稳住身形,马扬起前蹄,嘶吼一声。
”你又……”埋怨的话被风卷走,下一秒马便狂奔了起来,她放在江辞流右臂上的手也传来一股黏腻感。
江辞流整个人都扑倒在宋砚昔怀里,宋砚昔呆愣地抬起手,血腥味直窜入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在怀里的江辞流。
江辞流嘴角也带着血,白衣上也有斑斑血迹,整个人仿佛都在血里泡着,眼皮挣扎着半睁开,“抱歉,应该是连累你了。”
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环住她,在她耳边道:
“不过别怕。”
“我在。”
11. 第十章
宋砚昔尚未搞清状况,身后又响起马蹄声。
身后之人距她半个马身的距离,伸手便要捞江辞流。
这群人是什么人?又与江辞流有什么过节?
宋砚昔冷哼一声,“真麻烦。”
低头朝着江辞流怒吼道:“抓紧了。”
宋砚昔裙摆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像是被暴风雨揉皱的湖面,层层堆叠,翻涌不止。
宋砚昔握紧缰绳,抬脚踢向马腹,“驾!”
马儿听到指令,策马狂奔起来,很快便将人甩开了。
身后之人追着二人到了郊外。
宋砚昔略一低头,江辞流埋在她的颈窝间,他的右臂上插了一只羽箭——方才为了救她才中的招。
羞涩、疑惑、恐惧……宋砚昔心中五味杂陈。
无论如何,先救人是真。
宋砚昔回首,身后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地追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再向前走怕是要进山了。为今之计,只能朝着山脚寻路回城。只是那路狭窄险峻,不便通行。
顾不得许多了。
江辞流还病着,现下又受了伤,再拖下去恐怕对他不利。
宋砚昔皱着眉头,“喂,你还没死吧?”
“……”
“喂!”宋砚昔怒吼一声,因为用力,胸腔剧烈地震动着。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干哑的咳嗽。
她的胸膛也随之颤动。
宋砚昔放下心来,他没死就行。
宋砚昔又踢了一下马腹,马儿又奔了起来。
身后的人却也追了上来。
怀中的江辞流似乎是不能忍受这般剧烈的颠簸,发疯版咳了起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都咳出来。
宋砚昔垂眸看了一眼江辞流,他乖顺地靠在她的颈窝间,即使这般咳着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再没了往日的神采。
宋砚昔放缓语气,轻声道:“再忍一下,稍后便会将他甩开了。”说着又重重地踢了一下马腹。
就在宋砚昔要转进那条小路之时,身后的人仿佛识破了她的计谋,一柄长剑从后方袭来,直击马腿。
马儿嘶鸣一声,扬起马蹄,宋砚昔从马上跌了下去,手仍死死地攥着江辞流的手腕,“江辞流!”
二人顺着坡地一路向下滚了下去。
耳边是风的呼啸声和滑过杂草的“沙沙”声。
“嘭。”宋砚昔磕到一块石头,晕了过去。
宋砚昔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额头传来剧痛,宋砚昔皱着眉头抬手,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烛火声。
江辞流抬眸,看着覆在宋砚昔额头上的碎布料掉在地上,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声。
宋砚昔坐直了身子,身上灰色的大氅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地上。
“这是……”宋砚昔转身便看到了篝火对面的江辞流。
在她望过来的前一秒,江辞流已经合上双眸。
“江辞流!”宋砚昔终于想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江辞流听到动静睁眼,声音带着一丝懒散,“何事?”
宋砚昔飞奔到江辞流身边,“你可还好?”
宋砚昔额头上还残留着点点药渣。
江辞流不悦地皱了皱眉,藏在袖子下的手要动未动,“无事。”
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宋砚昔又问,“这是何处?”
“山洞。”
“我们为何?”
我们?
江辞流想不到他还能和她成为“我们”。
“马儿受了惊,你我二人从马上跌落,你撞到头晕了过去。”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
江辞流转头盯了宋砚昔好一阵,却还是没有点头。
宋砚昔并不计较他的无礼,问:“那人可是冲着你来的?”
“对不住,连累了你。”说来也奇怪,他实在想不通,宋砚昔为何每次都能在街上遇见他。
若今日没能相遇便好了。
宋砚昔愣了一下,“你也知道与人道歉吗?”
江辞流合上眼,没说话。
“喂!”宋砚昔蹲在江辞流对面,见他又无礼地闭上眼睛,忍不住叫道。
江辞流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揉了揉耳朵。
宋砚昔更瞪大了双眼,“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我累了。”江辞流的声音确实很疲倦。
宋砚昔皱着眉头看着江辞流,他浓密的睫毛连同投射在墙洞的烛火一齐轻颤着。
这两日的他格外的奇怪。
“你解释完了再睡。”宋砚昔不依不饶。
江辞流没有答话。
“喂!”宋砚昔又提高音量。
这一次江辞流没有伸手,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宋砚昔抬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说话啊!”
她这般无礼,江辞流却还是没有反应,宋砚昔这才慌了,“你……”宋砚昔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很烫,仿佛要烧着了。
宋砚昔更慌了,连忙摇着江辞流,“你还好吗?你不要睡啊,我该……”
江辞流整个人倒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个火炉一般。耳边的呼吸带着灼热的触感,宋砚昔更慌了。
宋砚昔环住江辞流才注意到他肩上的箭已经被拔掉了,手臂用破碎的布料缠着,像是从袍子上撕下来的。许是因为她拽他的缘故,又有血流了出来。
一股凉意从宋砚昔的心间涌入四肢,一个不好的念头浮在脑海里。
他不会是要死了吧?
“江辞流,江辞流,你不要吓我!”宋砚昔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她现在要找东西给他取暖,可眼下只有篝火,宋砚昔试图抬起江辞流,可她根本使不上力气,人也跌倒在地。宋砚昔双手撑在地上要起身,却见她起来的地上散落着一件大氅。宋砚昔连忙捡了起来披在他身上。
宋砚昔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皱着眉靠在江辞流身前。
“江辞流,你理理我好不好……”
风在洞外嘶吼着,篝火疯了一般猛烈地跳动着。
片刻后,宋砚昔站起身。
一只手拉住了她,带着灼热的体温。
“不要走。”
宋砚昔回身,江辞流依旧闭着双眼。
宋砚昔长呼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感慨道:“你无事……”
“我去再寻一些柴火,这火怕是不够。”
江辞流松开宋砚昔的袖子,向旁边一指,“在那边。”
宋砚昔这才注意到,那边还有木头。
“哦哦,我这就拿来。”
宋砚昔向篝火里扔了几根木棍。
“不要乱走,他们会找来。”
“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江辞流依旧没有答话。
“好好好,我不问你,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宋砚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怕。”江辞流轻笑一声,“我还死不了,只是有些冷。”
唯一的大氅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冷的。
宋砚昔皱着眉,“那如何……我们再往火边靠一靠罢。”
江辞流却不理她,“晚上还会冷上几分,你穿得那么少,是挨不住的。”说着揪起自己的大氅。
“不必,给你自己留着罢。”宋砚昔以为他又要将大氅给自己,连忙拒绝。
“进来。”
江辞流两手拎着衣角,左胳膊整个抬起,大氅搭建出来一方小天地。
江辞流用眼色示意宋砚昔坐进来。
宋砚昔瞪大双眼,“于礼不合!”
“你守礼,守着礼冻死罢了。”江辞流轻咳一声,说着便要收回自己的衣角。
“噌”的一下,宋砚昔钻了进去。
“你出去,冻死也该冻死你。”
江辞流只是朝着宋砚昔的方向又靠了靠。
宋砚昔整个人都僵了。
江辞流低笑一声,合上眼。
烛火将两人的脸都照得红扑扑的。
“喂!”
“你不是知道我叫什么了吗?”
“大骗子。”
江辞流又笑了一下。
“江辞流。”
“干嘛?”
“你没死就行。”
“噼啪。”木棍爆破的声音。
宋砚昔朝着江辞流的方向靠了靠,果然暖和许多。
“江辞流?”
“没死。”
宋砚昔笑了一下。
“不要笑了,我问你,你失踪多久,你府上的人才会出来寻你?”
宋砚昔沉思,“我晚上不归家,小满知道便会告诉管家了。”
“日上三更,不见人来,知县府上的人都是饭桶不成?”
“你这嘴是淬了什么毒吗?平日那么和气,私下却是这般狠毒?”
江辞流反问,“这你不是早就领略过了吗?”
一句话便承认了一切。
宋砚昔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做到无理却还理直气壮的?宋砚昔语噎,过了半天才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不知外面有多少歹人,等了这许久,你府上的人怕是寻不来了,眼下我没有力气,若是他们来了,不能护你周全还会害了你,所以你快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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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勾勒出江辞流精致的轮廓,他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一双丹凤眼专注又认真。
他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就连双瞳里也燃着熊熊烈火。
过了许久,宋砚昔才问,“那你怎么办。”
江辞流别开脸,“这与你无关。”
宋砚昔不满,“怎的是与我无关呢,若不是你,我岂会涉险?”
“此事非我本愿。”江辞流不想再与宋砚昔纠缠,声音冷了几分,“你还是早些逃罢,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不在我身旁,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
“那你怎么办?”宋砚昔依旧重复这个问题。
江辞流不懂,宋砚昔为何轻易就能让他烦躁,看着她的目光专注又认真,“你得救后,会来救我的,对吗?”
宋砚昔点点头。
“那我等你来救我。”
宋砚昔依旧没有答话。
江辞流耐着性子,“还有什么问题?”
宋砚昔瘪着嘴,悄悄看了一眼江辞流,对上江辞流的目光又很快逃开。
“有何不妥?”江辞流不由放低了声音。
“我怕黑,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江辞流:“……”
下一秒,江辞流又歪了回去。
“方才是你不让我走的,如今又让我走!”宋砚昔轻咳一声。
“你真不走?”江辞流不理她,又问。
“我说了啊,我怕黑……”
江辞流侧对着宋砚昔,山洞吞噬了所有的光,只剩下潮湿的、厚重的黑。宋砚昔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篝火轻轻地跳动。江辞流心绪飘远……
这是你自己不走的。
那便别走了。
以后也是。
江辞流轻咳一声,凉凉道:“听说野外还有野兽。”
宋砚昔的身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野狼,野熊,专爱吃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宋砚昔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午夜之后,它们便出门了。”
宋砚昔离他愈来愈近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砚昔听出江辞流在笑,气愤地坐了回去,恨恨道:“若是有野狼和野熊来了,我先把你扔出去,死也是你先死!”
江辞流又笑了一声。
“不必,到时候你记得将火把全都扔出去,野狼惧火的。”
宋砚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真不走了?”
“我说了,我怕黑。”
“那你明日天亮便走吧。”
“那你呢?”宋砚昔问了一个晚上这个问题。
“等你来救我,你会来的,对吗?”江辞流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就连唇角也微微弯起。这个笑与往常的笑都不一样,像是盛大的篝火,温暖热烈。
宋砚昔别开脸,声音不由变小,“你既然这么喜欢留在这里,留下来喂野狼罢!”
江辞流轻笑一声,“是你自己不愿走的。”
他为何一直让她走?宋砚昔方要问出声,江辞流又张了嘴,“我先睡一会,我真的太累了。”说着便歪了过去。
宋砚昔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在他的鼻下。
尚有鼻息。
宋砚昔放下心来,顾不得羞涩,撑起另一片袍角钻了进去。
夜晚更寒,丝丝缕缕的寒意袭向宋砚昔。身边却有一个火炉,宋砚昔屈着身子朝旁边拱了拱,一直寻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睡过去。
*
宋凛酉时才回来,一入府便看到了宋府满院都亮着烛火。
“出了何事?”宋凛风尘仆仆,声音染了一丝疲惫。
管家战战兢兢,将宋砚昔丢失一事说了出来。
“有路人见女郎策马与一个郎君冲了出去,却是不知所踪了。”
宋凛听到这个消息瞳孔一震。
“大人,我们已经派小厮寻了半日。”
与男子策马同行,又消失一夜,传出去对宋砚昔的名声十分不好。
宋凛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人活着才是总重要的,“拿我印来。”
宋凛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将此物传给张都监。”
管家愣了一下,若请张督监便是调了县里的兵,这事非要闹不开了,“大人,为了女郎的名声,此事怕是不妥。”
“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宋凛皱着眉头,“光天化日之下便强行掳人,连王法都不顾了,怕只怕……”宋凛不敢再往下想,冷声吩咐:“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女郎。”
无所谓是他先找到阿昔还是旁人,只要能找到她,便是好。
12. 第十一章
宋砚昔是被嘈杂声吵醒的。
她迷蒙地睁开眼,洞内的火已经熄灭,内里没有一点光,只有洞口处透着亮。宋砚昔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惊喜道:“爹爹!”
宋凛看见宋砚昔长舒一口气,仔细瞧过去,宋砚昔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一旁好像还躺了个人,宋凛立刻转身堵住了洞口。
张县尉瞪了一眼宋凛,“宋知县这是在做什么?”
宋凛不为所动,依旧拦着他,二人身量差不多高,张县尉早就看到了宋砚昔。
“此乃本官家事,还请县尉先回罢。”
张县尉怒瞪一眼宋凛,“我惦念世侄女的安危,总该看看才能放下心。”
“有我在此,不劳烦县尉了。”
张县尉见宋凛不上道,直接骂道:“你竟是这种卸磨杀驴之人?”
“此事涉及本官家事,还请县尉宽恕。”
张县尉见宋凛态度强硬,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
宋砚昔这才察觉到江辞流还躺在她身边,她伸手探向江辞流的鼻尖。
尚有呼吸。
宋砚昔这才意识到二人盖着同一件大氅,她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鬓边的发也垂了下来。
“爹爹,不是你想的那样!”宋砚昔红着脸,挥手摇头否认。
宋凛摇摇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小满早就跟了上来,拿出斗篷为宋砚昔披上。
“爹爹……”宋砚昔看向江辞流,“求你救救他。”
宋凛不理宋砚昔,声音威严,“带女郎回去。”
宋砚昔知道宋凛的脾气,再不敢说什么,随着小满出去了。
宋凛看了一眼江辞流,吩咐道:“将他也带走。”
“是。”
*
江辞流睁开双眼,下意识向身旁看去,却没有宋砚昔的身影,且他好像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榻上……
江辞流瞬间惊醒。
“醒来了?”前方传来一声威严的男声。
江辞流警惕地望了过去。
宋凛也抬头看了过去。
二人对视的一刹那,江辞流便放下心来,他虽未见过宋凛,但是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宋砚昔与宋知县的轮廓十分相像。
“某,拜见宋知县。”江辞流起身行礼。
“你是何人?”
“某江浔,表字辞流。”
“找我所为何事?”
“某久仰宋知县,路过平阳特来拜访。”
宋凛盯着江辞流,眼眸锐利,像是一支利箭,仿佛能洞穿他。
江辞流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肩膀上的伤却格外严重,随着他的动作又渗出了血。江辞流仿佛未觉,依旧恭敬地挺着背。
“拜访我之后呢?”
江辞流笑笑,“某自是要回京城的。”
“既如此,你伤好了我便送你回京城。”
江辞流收了笑,心道:“老狐狸。”
“敢问知县宋女郎如何了?在下害她良苦,心实难安。”
“放肆!你竟然还有脸提阿昔。”宋凛呵道。
若不是他,阿昔的清白怎么会受损!
江辞流垂着头,一副愧疚的模样。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家住何处?”
“在南巷。”
“待你养好身子,我会派人护送你回京城。”
“宋知县为何要护送在下……”
宋凛沉看着江辞流双目如炬,带着无声的威严。
江辞流垂下眼。
“稍后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江辞流却是慌了,连忙道:“在下确实有重要的事找知县。”
“何事?”宋凛皱着眉,但还是停下了脚。
“实不相瞒,在下家人离去之时才说出我非他们亲子,而是他们从拐子手里买来的。”
宋凛在听到“拐子”三字瞪大了双眼。
“在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了那个拐子,拐子每年都要经手多人,早已忘了在下。在下在京城久闻宋知县心系此事,乐于助人,便厚着脸皮来求宋知县了。”
宋凛脸色有所缓和,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有人抱着我跑,很冷,很冷……”
“何年?”
“这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天上燃着盛大的烟花,绽开的那一刹,同白日一样亮。”
宋凛向后退了一步,他也曾见过点亮整个汴京的盛大烟火。
那年是绍圣元年,天子亲政那一年。
“但我忘了是哪一天,只记得是冬日,街上到处都是猜字谜和卖花灯的。”
宋凛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
宋砚昔望着木门唉声叹气——宋知县禁了她的足。
“什么嘛,我分明是救了一个人,爹爹为何要禁足我!”
小满悄悄瞟了一眼宋砚昔,“大人也是为了女郎好,女郎昨日险些受了风寒,也该养养身子,若是病了大人也跟着心疼。”
宋砚昔撇撇嘴,她尚未生病,病的却是另有其人。
也不知道江辞流怎么样了。
“你可知那个郎君如何了?”
小满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惊呼道:“可不能提他,大人正为了他而发愁呢!”
“发愁?”
宋砚昔疑惑地看向小满,小满一脸的懊悔。
宋砚昔见小满有事情瞒着她,板着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哪里敢,平日里我最是听女郎的话了。”
“小满姐姐平日待我最好了。”宋砚昔微微一笑。
小满听得毛骨悚然,却还道:“那是当然了,我对女郎的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想来小满姐姐从来没有骗过我。”
“那是当然了,我对女郎的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宋砚昔拉住小满的手,“既如此,小满姐姐一定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满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了宋砚昔的套,知道宋砚昔不听到原委是不肯罢休的,叹了一口气,“大人为了找到女郎,不惜请了张县尉出马。女郎也是知道的,张县尉早就想与咱们宋府结亲。早间找到女郎时却看见女郎和旁人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到底是有嘴说不清,他便要大人同意女郎和他家郎君的亲事。”
“大人不肯,他便威胁大人要将女郎的事情说出去。到时女郎失了清白,便再也说不清了。”
宋砚昔怒火中烧,她不过是救了个人,怎的就失了清白。
“凭他如何去说,难不成他上嘴唇碰下嘴唇我的清白便没了?”
小满不满地摇摇头,“众口铄金,女郎总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算是什么道理。”
小满又道:“其实还有一个旁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将女郎许给那郎君。”
宋砚昔的脑子又炸开了花,神情激动地反问:“什么?”
不等小满接话,宋砚昔又道:“要将我许给那骗子?”
“阿父同意了?”
小满摇摇头。
“那便好。”宋砚昔长舒了一口气,心却未静下来,剧烈地跳着。
“但……县令大人已经派了人马去浔阳。”
“去浔阳作甚?”
小满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
小满的话未能彻底解答宋砚昔的疑惑,她下定决心要去找宋凛。
宋砚昔开了门,门外果然有婆子在守着。
“我要去给爹爹请安,你们也敢拦着吗?”
婆子对视一眼,摇摇头。
宋砚昔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婆子灰溜溜地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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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
容斋。
“爹爹,爹爹。”一阵风将宋砚昔吹了进来。
原本愁云满面的宋凛了笑了起来,“阿昔来了。”
“爹爹,江辞流呢?”
见宋砚昔毫不介怀地提起江辞流,宋凛板下脸来,“阿昔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有事情要问他。”
“我问你,在我离去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砚昔咬咬嘴唇,“我说了爹爹莫要生气。”
宋凛眉头皱得更深了。
见宋凛真的怒了,宋砚昔连忙张嘴,将他二人落入平江,他归还了她的白玉环,还有二人如何遭难的事说了。
语毕,宋砚昔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宋凛。
宋凛大怒:“荒唐!”
“爹爹,真的没有旁人发现。”
“我不是在说你!”
“哦。”宋砚昔小声道。
宋凛怒火中烧,宋砚昔的话更加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他果然别有居心!
“阿昔,你先回去,此时自有爹爹来定夺,你莫要操心。”
宋砚昔见宋凛是真的生气了,怕他不会饶恕江辞流,连忙道:“爹爹,他虽看着别有居心,但到底救过我。”
宋凛依旧板着脸。
宋砚昔不好再说什么,退下了。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张县尉来了。
宋凛重新打起精神,笑着行礼:“张县尉。”
“宋知县莫要客气。”
有侍从奉上茶。
“我先前说的话,知县可考虑清楚了。”
宋凛疑惑,“何事?”
张县尉冷哼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知县与我装傻充愣,是根本不在乎宋女郎的名声吗?”
宋凛沉下脸,“我倒不知小女的名声如何败坏了。”
“上元日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女郎掉入江里,宋府却声称宋女郎是在救人,而后众人的嘴就像被人堵住了,想来是宋知县的好手段,宋女郎已经失了清白还在替她遮掩!”
“无凭无据,县尉又在说什么!”
“本官在说什么?昨日你我清楚地看见宋女郎与一郎君共处一室,二人相拥而卧,衣冠不整,宋知县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
“我如何?宋知县怕不是词穷了?”
“若我不同意该如何?”张县尉家的郎君年未及冠,虽尚未娶妻,但是已有了八房妾室,分明是浪荡子弟的做派,他阿昔嫁过去便是送她入火坑。
“不能如何,只不过是整个平阳,或者整个州府都能知道宋女郎昨日发生什么罢了。”
“你……你,卑鄙!”宋凛被气得不轻。
“宋女郎的名声全在宋知县一念之间了,明日午时若是再得不到宋知县点头,本官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宋凛怒火上升,七窍生烟。
张县尉走后,宋凛一直在书房坐了一夜。
直至天边露出淡青色,宋府派出去的人才赶了回来。
“大人,幸不辱命。”说着将手中的信递了出去。
宋凛面无表情地拆开了信,看完之后整个人跌落在椅子上。
一日后,张县尉见宋凛没有动静,冷哼一声,方要带人传消息出去,怎料另一个消息却是先传到了他的耳中。
宋凛已经为宋女郎挑选了一位郎君入赘宋府。
宋凛祖上行商积累了万贯家财,他膝下只有宋砚昔这一个女儿,此事十里八村的都知道。宋砚昔自及笄起,来宋府提亲的媒婆便不曾断过。
张县尉将手中的茶盏扔了出去,怒吼:“宋凛这厮,真是欺我太甚!”
宁可要人入赘也不同意他家的亲事,真真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我且看看这小子有命入赘你宋家吗!”
“叫我难堪,我也偏要你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