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记》
1. 白衣红妆
贞元二十二年六月廿八,诸事大吉,遇火则凶。
菱花镜中映出少女娇美的容颜,她粉面朱唇,高耸的发髻上插着金翠花钿,身着浓翠礼衣,外笼着青色大袖纱罗衫,俨然一副施妆完毕的新娘打扮。
本该大喜的日子,秦月容却愁眉不展。
按常理来说,这本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姻缘。求娶她的朔西刺史李鹤真年岁不到弱冠,却已经是颇为精明强干的地方长官。听闻他曾在长安大理寺任少卿,彼时深得圣人信任,甚至亲赐其国姓“李”。
一年前,李鹤真迁往塞外之地朔西,担任地方刺史一职。
奇怪的是,李氏虽为本地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平日为人处世却甚是低调,极少出现在人前,见过其真容者,不过寥寥数人。
秦月容心中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个百夫长的女儿,纵然青春美貌,却也不敢肖想做如此大户人家的妻子。
至于这桩姻缘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她想起父亲前往李宅商议婚期那一日,自己曾偷偷跟在马车后。少女春心萌动,满眼都是好奇与期待,只想瞧一瞧自己这未婚夫是俊是丑,是胖是瘦。
她悄悄爬上李宅墙头,看见一方幽雅清净的春日庭院里,父亲隔着竹帘,语气恭敬万分,与一个斜躺在榻上的男子对谈。
虽并未瞧见男子正脸,却也能看出这人露在外面的肤色苍白发青,浑身有气无力,似乎连走路都不能够。
未婚夫君竟是个病秧子。
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李鹤真身患恶疾,乃至命不久矣。那些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们心知肚明,不肯与他议亲,这桩貌似天上掉馅饼的恶缘才会落到自己头上。
阿耶怜金重,亲兄要马骑,把将娇小女,嫁与冶游儿。
若不是阿耶贪图聘礼钱财,自己也不至于沦为那病痨鬼的未婚妻。
想到这里,秦月容呜咽一声,泪水蓄满眼眶。
这厢正在伤心,忽然听见雕花窗棂扑地一声轻响。
定是那迎亲的队伍来了,秦月容心想:此时不过正午,距离吉时还差两个时辰,那李家的迎亲队却早早赶来,定是给她这未过门的新妇立威竖规矩呢。
她心中一阵恼怒,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拉开窗户,却在瞬间猛然瞪大了眼睛。
窗外倒悬着一名白衣人,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活脱脱像个吊死鬼。脸上却笑嘻嘻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有鬼!”
秦月容尖叫一声,顾不上关窗,惊恐万状地连连后退。窗外倒吊着的鬼却将身子一拧,如同纸扎人一般飘飘忽忽荡进了她的闺房,还顺手关上了窗。
窗外的奏乐不何时停了,簇拥的仆人们也不见踪影。四下万籁俱寂,就连一声虫鸣也无。
这是阴间的鬼差吗?自己还在人世吗?
秦月容想要叫人,却发觉自己嘴唇颤抖,嗓子发干,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浑身瘫软,手足并用地缩回床里,不觉咚地一声撞上床柱,泪珠滚滚而落,在施了粉黛的脸颊上冲出两条白痕。
见她窘状,吊死鬼噗嗤一笑,唇角露出两颗虎牙。
他先为自己倒了盏茶,又不慌不忙找了把椅子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
“哭什么?不想嫁给李鹤真吗?”
他的嗓音清朗略带沙哑,是半大少年的声音,令秦月容想起家中幼弟。但与弟弟不同的是,这个人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人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老实回答:
“听说李郎君似乎病重,嫁过去迟早、迟早当寡妇……”
“唔,原来是这样……”
他挑了几块桂花糖扔进口中,咯吱咯吱嚼了,身影随着行动在窗棂上摇曳。
无论如何,死人是不能吃喝的,也不会有影子。
秦月容略略放下心来,偷偷打量着对方。
这少年不超过十七八岁,双目湛然如电,眉间却邪气横生,一张脸美得雄雌莫辩,若非听他开口说话,定会以为他是女子。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妖异,简直不似阳间人。
秦月容平日自负美貌,不知怎么的,此时瞧着他却也有些脸红。
正盯着他愣神,白衣少年却自顾自开了口:
“此事也不难办,这样吧,我替你嫁过去,如何?”
“什么?!”
秦月容睁圆了眼睛,大惊失色:“你、你不是男子吗?”
少年自顾自嚼着桂花糖,将手指上的糖渍往桌布上搓了搓,散漫地说:
“你换上丫鬟衣裳溜走。我呢,穿上你的嫁衣去和李鹤真拜堂,洞房之前,保管谁也瞧不出来。这主意怎么样?”
“这……”
秦月容呆了呆,那洞房之后呢?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显然少年也想到了此节,他脑中浮现出自己与李鹤真的洞房花烛夜,对方惊恐万状的情景,嘴角已经压不住笑意。
看着他促狭的笑容,惊恐的氛围被慢慢冲淡了,秦月容冷静下来,心里却疑窦渐生:
“你为何要帮我?”
少年压着嗓子,阴恻恻地道:“你没听说吗?李家闹鬼……”
秦月容心头猛地一跳。
少年向前倾身,继续诓骗道:“我是道士,自然要去捉鬼。”
秦月容心头又是一跳:你竟然是道士?!你可比鬼还像鬼!
她当然不敢说出口,只问道:
“道长既然要捉鬼除祟,大可光明正大前往,又何必要偷偷摸摸扮作新娘?”
少年眉头一皱,口气狂妄至极:“道爷我亲自上门捉鬼,主人家就该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迎我。怎么,有什么问题?”
秦月容不知怎么回答,这人不仅想法荒诞不羁,行为举止也无法无天。
少年一面吃糖,一面催促她:
“这是你最后逃离李家的机会了,一句话,干不干?”
秦月容只觉得心乱如麻,一双手捏住衣摆紧了又松,心中迟迟拿不定主意。
少年耐心耗尽,道:“我凌二三从来不爱勉强别人,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祝你和死鬼老公安居鬼宅,百年好合,双宿双飞。”
说罢抄了两块糖揣进怀中,一口喝干盏中茶水,站起身来,推开窗就要原路返回。
“凌道长等等!”
秦月容惊叫一声,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
凌二三笑容可掬地回过头来。
*
鼓声响了三遍。李家上门迎亲的队伍候在秦家门口,喜娘搀扶着一身浓翠吉服的新妇,自闺房中缓缓而出。
按婚俗,新郎须得亲自骑着高头大马上门迎接新娘,同时率领鼓乐队、仪仗队及彩车一路吹吹打打,在新娘家经历障车、催妆等诸多环节考验,才能迎得佳人归家。
今日这些繁缛礼节却一并省却,新郎并未现身,只有喜娘搀扶着新娘子孤身出了门。在李氏这种极为看中礼仪的高门大户中,显得尤为古怪。
新娘子本人却不在意这些,只见她头戴薄纱帷帽,又拿着扇子将自己的真容遮了个严实,如同迫不及待一般哧溜钻进了牛车,动作敏捷,哪里有半分不情愿的样子。
听闻秦月容整日啼哭,姿容不佳。故本次嫁仪除了覆面的扇子,另增加了一顶帷帽,力求遮住新娘哭容。众人心照不宣,并没有多作怀疑。
喜娘亦是放了心,露出满意的笑容。
秦家老爷收了刺史府丰厚的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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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这女儿可不得嫁吗?若不是急着冲喜,以李鹤真如此尊贵的身份,哪里轮得到这乡绅家的小女儿?秦月容自己能想通就是最好的,只要将她平安送进府中,任务便完成了。
牛车载着新娘,不疾不徐,晃晃悠悠,不多时便到了刺史府邸。
府中张灯结彩,烛火通明。婚仪所用的马鞍,青庐,彩帐一应俱全,只因府中人丁不旺,宾客亦是寥寥,偌大的府邸竟显出几分空荡清冷。
司仪唱罢,牛车中的新娘只见眼前的车帘被掀开,一只纤弱细瘦的手臂握着一柄鎏金银如意,递进车中。新娘微微一愣,登时明白过来。
想来是新郎官远远瞧见她戴了帷帽,担心瞧不清路,失足摔跤,故以如意为引,想牵着她走上一段。
新娘子撇了撇嘴,心道这新郎倒还挺贴心,可惜瞧这细杆子小手,定然没什么力气。她自顾自下了车,一步跨过马鞍,隔着帷帽仔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小郎君长得不错,白是白了些,看起来倒也不像有什么病。莫非秦月容的情报有误?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待到洞房时还是轻轻吓他一吓好了。一想到稍后脱衣验货的恶作剧,新娘子已是掩不住的笑意。
“啊呀,不像话!”
众人面面相觑,喜娘低低呵斥了一声。
按照往常的婚仪,新娘须矜持地以扇覆面,待到新郎念罢催装诗,方可羞答答地移开扇子,露出真容,谓之“却扇”礼。
这新娘子自己提前拿下扇子不说,还龇着两排大牙四处乱看,像什么样子!
喜娘慌忙握住她的手臂,用力往上提了提,让扇子重新遮住脸。
新娘屡屡失仪,新郎官却并不着恼,只若无其事地走入青庐,端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他行了个礼,朗声开口道:
“朔西刺史李鹤真,特迎新妇进家门。”
报完姓名,又吟了一首诗:
宝镜初开玉台光,手挽青丝理云鬟。
莫道晓妆时日久,东风已至待花繁。
这便是却扇诗了,若是新娘满意,便可将扇子移开,露出脸来。
可惜新娘毫无反应,扇子纹丝不动。
新郎不慌不忙,又念了第二首:
却扇新裁月影寒,画眉深浅问郎看。
烛影摇红春色近,朱帘半卷带笑观。
只见新娘仍旧不肯却扇,新郎又作了第三首:
玉漏频催春宵短,金钗斜坠晓星残。
良辰美景须惜取,织女暂谪人间欢。
新娘还是不动。
喜娘有些慌乱,这新娘子未免也太装腔拿乔,不知礼数了!一个乡野女子,也敢在刺史面前乱摆谱。她慌忙抓住新娘手臂,用力下压,要她露出脸来。但无论她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条手臂却一动不动。
这就怪了。
这秦月容不过十六岁,膂力竟如此惊人,简直不输男子,之前也没听说啊!
她用眼神示意另外几个小婢,四人上前抓住新妇两只手臂合力按下,使扇子略略下移,露出一双眼睛。
却扇礼,总算是成了。
喜娘赶紧呈上合卺酒,递进帷帽下,新娘接过一口饮毕,姿态甚是豪爽。只因饮得急了,嗝了一声。
李鹤真持酒盏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仍然保持着世家子弟该有的仪态和风度。
见他仍然不咸不淡,盖头下的新娘又撇了撇嘴。
装吧,看你能装到几时。
喜娘生怕再出什么岔子,督促二人对拜后,赶紧抓了几把莲子大枣等彩果往新人身上一扔,权当做撒帐,便七手八脚将两人推进房中:
“二位新人百年好合,今夜早点歇息罢。”
2. 替身鱼乔
烛影幢幢,荜拨作响,炸了一个灯花。
李鹤真搀着新娘子在床头坐定,退后两步,行了个礼:
“秦姑娘,我知这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我亦多有无奈,还请姑娘谅解。请放心,我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来。今夜我在外头睡。”
嗤一声轻笑,新娘一把拽下头顶帷帽,露出娇媚妖娆的一张脸:
“什么呀,原来你不和我洞房。”
李鹤真一惊,只听闻秦氏是个美貌的乡下女子,不料言语如此大胆放肆。
女子见他呆呆愣愣的,娇滴滴地笑道:“‘良辰美景须惜取’,不是你自己作的诗吗?怎么,现在却不敢和我睡?”
说罢一把拽过他的手,就要往塞进自己衣襟里塞:
“来呀!”
“姑娘自重!”
李鹤真猛地抽出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闺中女郎初嫁,新婚夜多半羞答答,天下竟然有如此放纵不羁的女子,简直闻所未闻。
“你是不敢,还是不行?”
新娘彻底放声大笑起来。
李鹤真脸上红了又白,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总觉得她力气远胜过一般女子,笑声也有些粗哑,不似先前婉转动听。他竭力按下心中的违和感,退后几步,后背抵住门框:
“总之……总之姑娘早点歇息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他嘴上有礼,脚上却逃也似的跑了。转身后立即将门反锁,生怕这生猛女子半夜钻出来吃了他。
李家迁往朔西时来得仓促,并未专门建立私宅。刺史府乃是购买了并列的三所民宅,打通成为一户。
李鹤真奔出新房,在蜿蜒的游廊之间辗转了几回,最终钻进了花园中一处隐秘厢房。他轻轻敲了几下门,一息之间,门内迎来相同的敲击节奏。
另一处的暗门从内侧打开,露出一副一模一样的面孔,正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从面貌到身形,此人和李鹤真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或许因为疾病缠身,他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李鹤真连忙搀扶着对方重新躺回榻上,问道:“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对方嗯了一声,轻声道:“不过是老样子罢了,鱼乔你呢?亲事进行得如何,可出了什么纰漏?”
“还算顺利,料想他们也瞧不出来。”
“唉……竟要你替我做这种事情,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实在是……”
原来躺在榻上的男子才是真正的李鹤真,而方才穿着喜服替他拜堂的人,是他的替身“鱼乔”。
想到方才种种怪异之处,鱼乔心中猜测新娘已经被人调了包,原本想把此事告诉哥哥,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止住了话头。
哥哥身体不好,知晓了又如何,只能徒增他的烦恼罢了,不如自己解决。想到这里,鱼乔伸出手,轻轻安抚着哥哥的后背。
李鹤真喝了半盏参茶,平缓了呼吸,叹了口气道:“若非迫于情势,急需联姻,否则谁愿意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婚事?那秦家老丈虽说见利忘义,但他女儿秦月容到底是无辜的。她急匆匆嫁了过来,心里一定不安得很,你……你须得待她好些。过一两年后,慢慢与她说清,再添些嫁妆,为她寻个好人家。”
鱼乔低声答道:“知道了哥哥,我与她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的难处。”
李鹤真苦笑道:“是,你是女子,却要替我这没用的哥哥拜堂成亲,是哥哥对不住你。”
“没有的事。”鱼乔捡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咱们兄妹之间,哪里还分什么你我。”
李鹤真勉强一笑,心中更是苦涩寂寥。
是啊,早就不分你我了。
二人本是一对孪生兄妹,出生时圣人便赐了兄长爵位,不料李鹤真从小体弱,病痛不断,三岁时更是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父亲担忧儿子死了无人袭爵,便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计谋来。
他对外报丧,称女儿早夭。从此抹去了李鱼乔的身份。每逢李鹤真病重行动不便时,便由妹妹扮作兄长出现,成为他的秘密替身。十年来,“李鹤真”这一身份,实为兄妹二人共同扮演。
这是李家最大的秘辛,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从长安到西域,兄妹二人共同守护着身份的秘密,时刻小心翼翼。以防被人撞破,二人从不在外同时出现,若有事情商量,便在这花园的密道里私下见面。
聊到这个话题,这对兄妹一时都有些消沉。
李鹤真想破开这沉闷的气氛,故意打趣道:“你今日穿这红衣裳真好看,不知换上女子嫁衣,又是什么模样,哥哥定然等到你出阁那天。”
鱼乔脸上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哥哥就会取笑我,我再也不穿了!”
说罢转到屏风后换上一身男子缁衣,将脱下的红袍甩在哥哥身上,半是羞恼半是玩笑道:“你自己穿着去洞房吧,小妹祝哥哥新婚大吉!”
李鹤真这才笑了起来。
二人正玩笑间,鱼乔突然吸了吸鼻子。
她立即将暗门推开些许,长吸了一口气,细细辨认道:“外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兴许是宾客喝醉酒打翻了火烛。”她转头叮嘱哥哥:“我去处理,你千万别出来。”
“知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嗯。”
鱼乔奔出花园,爬上阁楼巡视一圈,立即皱紧了眉,外面火势虽然不大,起火点却有三四处。
难道有人蓄意纵火?
边侧的书房中藏着紧要的机密文件,而西侧的新房里还坐着那位新娘子。
鱼乔咬咬牙,算了,救人要紧,哪怕对方是个古怪的冒牌货,一条性命却也无辜。二人虽不能真的结为夫妻,倒也不忍心就让她这么死了。
她快速冲到新房前,汲了桶井水当头泼下。六月暑热,井水仍旧冰冰凉凉,她被井水一激,浑身发颤,打了个喷嚏,返身奔回新房中。
“秦月容,醒一醒,走水了!”
她一面开锁,一面大喊。
房中,新娘仍坐在喜床上,已脱了繁复的外袍,只穿着青色襦裙。见新郎官奋不顾身地返回火场营救自己,眼里满是笑意,举杯点头道:
“李郎君,你人很不错,我记住你了。”
边说边饮下杯中酒,又掰了一块糖果子扔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了,正是傍晚婚仪中撒帐所用之物。
都火烧眉毛了,这个人竟还在悠哉悠哉吃自己的席。
鱼乔只觉得匪夷所思,自己活了十六载,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离谱之人,也不知到底是痴还是傻。眼下她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新娘的手腕,拖着她便要外撤。
耳边传来一阵古怪的嗤嗤声,仿佛爆竹引线燃烧时的声音,新娘脸色一变,反手揽住鱼乔的腰。二人接触的瞬间,新娘轻轻咦了一声,身形动作却未停,拧身飞起左足踢开窗户。
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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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飞身而出,身后瞬间轰然巨响,气流翻卷,房内剧烈地爆炸了,数道滚烫的热流喷出,卷起的纱帐几乎贴着鱼乔的侧脸,燎起她散落的几茎头发。
那新娘伸臂替她一档,不再迟疑,如同腋下生了双翼一般带着她从窗户轻飘飘地划了出去。轻轻落在院中榆树上,浓密的树冠遮蔽了二人身影。
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婚房,气流裹挟着漫天碎屑,扑得人满头满脸都是。
若再迟一瞬,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抱着树干,鱼乔只觉得手足震颤,心口砰砰乱跳。待到呼吸平缓,理智恢复了些许,心中渐渐生出怒气。
有人预谋纵火,又在新房里埋下火雷,生怕自己不死。
这可是刺史府,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
好在到来的宾客数量并不算多,此时仍然聚在前厅,待到火势扑灭,再逐一审查不迟。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旁的冒牌新娘,心念电转,眼下不如先审这小贼。
若是此刻还瞧不出对方是男子,那可真是瞎了。盯着他突起的喉结,鱼乔若有所思,对方身形敏捷,是个轻功高手。他冒充新娘混入府中,关键时刻却肯冒险救出自己,多半是对李家有所求,不能以寻常小毛贼而论。
不管他上门来求的是什么,只要目标还没有到手,那自己暂时就是安全的。
平复了呼吸,鱼乔开口审问道:
“说,你扮作秦月容来刺史府做什么?”
新娘也不慌,嘻嘻一笑道:“被你看穿啦。那秦家姑娘瞧不上你,让我来替嫁呢。”
鱼乔简直被气笑了,找男人替嫁?亏你想得出来。此人荒唐无稽到了极点。若今晚与他拜堂的是哥哥,那简直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绷着脸道:“是这样吗?不对吧,我猜是你主动招惹人家。”
“哦?”
“你虽换了喜服,却没有梳头化妆,显然是临时起意,若是秦月容主动求你替嫁,一定处处替你准备周全妥当。”
“……万一我把她绑架了呢?”
“不对,不是绑架。”
“何以见得?”
鱼乔伸手捻了捻他身上的青绿襦裙:
“这喜服的丝质锦缎最是娇贵,稍有不慎便勾丝,若是强行绑架拖曳,定会留下痕迹,你身上的却完好无损。应当是她主动脱下来给你的。”
“……”
眼看对方目瞪口呆,鱼乔深深嗅了嗅,细细辨认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熟悉甜香,开口道:
“再有,你怀里揣着的金箔桂花糖是行商从南方采购来的高等品。朔西本地不产桂,桂花糖从来都是难得货色,这正是我当初送给秦家的聘礼之一。如果秦月容被绑架,又怎么会请你吃糖?”
倒也不是她主动请的,是自己随手顺的。冒牌新娘暗暗腹诽了一声。
鱼乔继续道:
“你有破窗而出的本事,那房门根本锁不住你,若是寻常偷窃,早该有所行动了,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为钱财而来,而是有事情要找我。说吧,你到底是谁,来李家做什么?”
鱼乔两手抱着树干,身形委实不算优雅。她神情淡淡,双目锁定冒牌新娘的眼睛,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一番推论,小贼彻底心服口服。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郑重叉手行礼了个礼:“在下凌二三,方才对李郎君多有得罪,很是抱歉。我来贵府,是为了寻一样东西……”
3. 火场惊变
二人话未完,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有些嘶哑:“小鱼儿!小鱼儿!你跑到哪里去了?若再乱跑,就别回家了!”
鱼乔心中一凛,小鱼儿是自己乳名,这是哥哥在寻找自己的暗号。
兄妹二人共同一身份,为防止穿帮,除非万不得已,两人从不同时在外出现。如今哥哥却破了例,这是遇到什么紧急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方才的巨响而担忧不已?
李鹤真的身影已从游廊角落出现,因常年卧病的缘故,他身形虚浮,脚步踉跄。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是大红喜服。鱼乔又是忧心,又有些好笑,想来自己刚才把他的缁衣穿走了,害得他出门只能穿这红衣。
瞧着他越走越近,鱼乔正要出声答应,却突然想起一件更紧急也更糟糕事情。
她缓缓扭头看向身侧。
凌二三两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哥哥,又回头细细打量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嘴角噙着一抹怪笑:
“原来有两个李鹤真啊,你们家有点意思。”
完了,暴露了。
鱼乔咬住嘴唇,浑身绷紧。
兄妹二人共用一个身份的秘密既然被撞破,那这个人的性命便也不能再留了。她轻轻将手伸进怀中握紧匕首,暗自思忖,若是此刻动手,自己能有多大的概率一击必杀呢,对方似乎是个高手……
凌二三如同看穿一般,嗤笑道:“别费力气了,我的死期不在今日,你杀不了我。不过嘛……”
他哼了一声,嘴角挑起轻浮的笑容,揶揄道:“原来‘李鹤真’在你们家是个官职,轮流上岗,人人可当。”
“你!”
鱼乔听不得别人嘲讽哥哥,心中大怒,当即反唇相讥道:“那你呢?你这新娘不也是个蹩脚假货吗?”
凌二三丝毫不恼怒,笑嘻嘻地说:“咱俩一个替嫁一个替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鱼乔不想再理他,扶住树干下滑,打算先和哥哥汇合。
“啊呀,李刺史!新房是不是走水了?”
院中又传来几个宾客的声音,鱼乔身形一顿,暗道不好。
若此刻贸然与哥哥相聚,那身份的秘密只会在更多人前暴露。她吸了口气,又狼狈地爬回树上,狠狠瞪了凌二三一眼。自打遇见这个人起,自己就倒霉得要死。
几个宾客汇聚起来,上前围住了哥哥。
“是不是烛火打翻了?”
“李郎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新娘子呢,没和郎君在一起吗?”
兄妹连心,鱼乔纵然瞧不清哥哥的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心急如焚,无比担忧自己。
她本想偷偷打个暗号,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李鹤真挥了挥手,向众人敷衍道:“有只小猫不见了,我急得很。”
说罢顾不得与众人寒暄,独自向起火的新房前奔来,嘶声竭力地大喊:
“小鱼儿!!!”
“小鱼儿!!!”
“小鱼儿!!!”
不知为何,哥哥的声音异常嘶哑,听起来与平日不同,是他太过惊慌的缘故吗?鱼乔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哥哥脚步虚浮凌乱,身形飘荡,仿佛最后的呼唤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回答他的只有房中激射出一支羽箭,这支四羽大笴箭比寻常箭矢更长更大,扑一声从燃烧的火场里急速射出,带着势如破竹的威力瞬间贯穿了李鹤真左胸,他被巨大的惯性带倒,仰躺在地。
变故就在瞬间发生,鱼乔只觉毛发耸立,脑中空白,唯有胸中的剧痛,仿佛那支长箭也扎进了自己胸口。
李鹤真仰躺在地,正与树上的鱼乔对上了视线。自己忧心了一夜,此刻终于确认了妹妹平安。心神骤然放松,呼出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安然闭上了眼睛。
鱼乔只觉神魂俱裂,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李刺史!李刺史!”
“抓刺客!府中有刺客!”
“刺客多半藏在树上!”
宾客纷纷围拢过来,有的救人,有的救火,有的作势要上树。凌二三见势不妙,一把抓住晕过去的鱼乔负在身后,几个纵跃便远离了李家大宅。
*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失去了意识,又是怎么醒来的。
阳光照在眼皮上像跳动的火焰。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
对,一定是噩梦,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回到从前。
鱼乔骤然坐起,头晕了片刻,慢慢缓过神来。
“醒了醒了!师兄快来,小郎君醒了!”
眼前是一个光头小沙弥,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圆眼圆脸,眼中满满的天真。
鱼乔环视一圈,自己身处一所狭小的木屋里,设施虽然陈旧,却很干净。墙上挂着长弓、弩箭并捕兽夹若干,看起来是个猎户家的屋子。
凌二三听见师弟呼喊,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一面往茶盏里注入刚煮沸的安神茶,一面打量着鱼乔苍白的脸色。
“你昏睡了两日,现在感觉如何,平静下来了吗?”
鱼乔深吸了一口气,那夜荒唐婚礼、骤然火灾、哥哥被箭矢击中倒地的惨剧迅速灌进脑海,只觉得浑身战栗,心中一片绝望冰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等她开口,凌二三低声道:
“那位中箭的李郎君已经没有气息了,请节哀。”
鱼乔浑身发抖,恍若未闻。
“那支箭矢一击致命,他走的很迅速,应当没有遭受太多痛楚。”
鱼乔仍旧一动不动。
“或许……你想去瞧瞧他吗?”
过了半晌,鱼乔微微转了下眼珠,两个瞳孔仿佛没有焦距,声音嘶哑:
“我哥哥,他在哪里?”
“灵棚。”
那种神魂俱裂的痛楚再次袭来,鱼乔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过了半晌,才缓缓道:
“府中管家张掌事呢?我想先见他。”
凌二三和小沙弥对视一眼,二人均露出不忍的表情。凌二三低声道:
“府上丫鬟奴仆十余人,都未能救出,均葬身火场了。”
什么意思?都死了?怎么会?
鱼乔嘴唇发抖,脸色发青,只觉自己活了十八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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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感到这么茫然惶恐。
似乎是瞧着他惊惧的神色实在可怜,凌二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鱼乔喃喃道:
“我家刚从长安迁往朔西一年不到,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只有都尉尹铮与兄长关系尚可,另有瓜州主簿王怀显曾来府中下过几回棋,当时哥哥身体欠安,与他见面对弈的人是我……”她越说声音越低。
凌二三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是特别亲近,还是先不要与他们见面的好,免得暴露。”
“什么?”
凌二三不语,伸手拿出一张告示。
“……李府遭逢此难,全府上下无一活口。若有知情者,或侥幸生还者,应尽快禀报。知情不报者,一律视为帮凶……”
鱼乔木然看着那张公文所用的白纸,脑子混沌一片。
凌二三道:“这张告示写得奇怪得很,与其说是向民间征集线索,到更像是……”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更像是威胁,要将此事的知情者统统灭口。”
鱼乔喃喃着重复:“统统灭口……”
“你全家遭难,无论凶手是谁,多半还在暗处,若是让他知道李家还留有活口……”
人生第一次逢此巨创,鱼乔神志恍惚,脑子简单得不如一个幼童。
过了半晌,凝滞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起来,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如凌二三所说,危险尚未解除,罪魁祸首仍在暗中窥伺。自己如今势单力薄,骤然现身,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只恨从小接受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教养,此刻早已干涸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憋屈至极,甚至不能为哥哥痛哭一场。
不知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她干裂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声音暗哑:“去灵棚吧。”
凌二三点了点头,道:“那便再晚些,今天夜里吧。”
“夜里?”
“你想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吗?”
鱼乔终于反应过来,惨笑了一声。
是啊,哥哥当众被刺,李家全家灭门,若是自己这张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再次出现,只会制造混乱和恐慌。
“那就夜里吧。”
午夜时分,两人来到灵棚。
十五年前,河西四郡沦陷于吐蕃,即便三年前被再度收复,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管控也大不如前,地方势力割据纷乱。李鹤真这位从长安来的长官虽有刺史之名,但手中实际掌控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地方军阀。
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就更是被随意对待,李鹤真的尸身就这么停在官府灵棚,没有棺椁,没有守灵人,甚至都没有点一盏长明灯。
身居长安时无比的尊贵荣耀,去世后却也只能睡在这偏僻之地的狭小木板上。
站在简陋的木门外,鱼乔不住颤抖,凌二三想给她留些与兄长单独相处的时间,便说:
“你去瞧瞧他吧,我在外面给你放风。”
鱼乔嗯了一声,她心中极想看哥哥最后一眼,却实在不忍瞧见他血肉模糊的遗容。犹豫再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左脚贴着右脚慢慢挪了进去。
4. 两枚箭簇
哥哥躺在木板上,身上还穿着她当时换下来的大红喜服。浑身随意地裹着一条白色经幡,上面写满安抚亡灵的经文。
鱼乔一手掀开经幡,一手捂住嘴,将喉头的呜咽吞了下去。
李鹤真苍白的脸色一如既往,如同睡着了一般。兴许是临终前瞧见妹妹平安无事,这张脸上甚至带着安详的笑意,只不过那双笑起来春风和煦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鱼乔颤抖的手细细抚过哥哥胸口,只见他胸前被四羽大箭贯穿,创口甚大,看来一击致命。羽箭已被剪去箭杆,只有箭簇还留在体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鱼乔仍觉得心口被搅碎了一般剧痛,兄妹连心,她宁肯中箭的是自己。
穿喜服的原本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也合该是自己才对,怎地阴差阳错变成了哥哥。
她呜咽着自言自语:“还是把箭簇取出来吧,就这么扎在心口,他时时刻刻受罪,睡也睡不安稳。”待到拿出匕首要将箭簇挑出时,颤抖了半晌,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犹豫再三,鱼乔冲着外面低声道:“那个,你……你还在吗?”
凌二三应声而回:“怎么了,要帮忙?”
“箭簇插在他心口,我瞧着实在难受……劳烦你取出来吧,行吗?”
鱼乔边说边移开了眼睛,实在不忍看哥哥再受一次罪。
凌二三低声应了,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他手速极快,银光一刺一挑,手起刀落,便挖出了箭簇。突闻“铮”一声金属相击的轻响,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箭簇挖出来了,但身体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凌二三举着匕首:“想仔细瞧瞧吗?”
鱼乔沉默不语,回想起自己与哥哥曾在长安大理寺为官时,也瞧过无数的尸体,兄妹二人曾以验尸来查明真相,不料此时哥哥也成为被查验的对象……以哥哥的性子,只在乎真相,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点了点头,尽量平静道:“有劳了。”
凌二三挥动匕首,手起刀落,轻轻取出脏器中的那件东西,递到鱼乔面前:
“怪了,怎么还有一个箭簇?”
“什么?!”
鱼乔立即凑近来看,只见凌二三手掌中摊着两枚箭簇,大的那枚铁箭簇是最先取出来的凶器,小的金色五棱箭簇却是第一次见。
她皱眉道:“哥哥只中箭了一回,怎么身上有两枚箭簇?莫非哥哥中了两箭,我当时太紧张看漏了?”
凌二三摇了摇头道:
“李郎君中箭一次便倒下了,此事千真万确。凌某这双眼睛还算利索,不会看错。”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沉默半晌,鱼乔低声开口请求: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哥哥睡在这种地方,还请……还请凌郎君再帮个忙。”
*
第二日。
远处传来鸡鸣,天色隐隐泛白。
终于赶在天明前,三人将李鹤真的尸身搬运到了嘉峪关外。今日除了乔凌二人,那位小沙弥也殷勤地跟在他们身旁。
凌二三解释道:
“我师弟学的是一门遁地功夫,若要挖坑掘土,属他最快。”
二人转身回头看去,小沙弥谦恭地合掌行了个礼。
这里聚集了一片风水上乘的阴宅,土中安葬的均为本地的贵族世家。哥哥从小体弱多病,曾数次病重危及生命,家中早早备好墓地与灵柩,免得手忙脚乱失了礼仪。一年前从长安远赴朔西,因水土不服,哥哥病得更重了,管家仍按长安时的旧仪,预先备下了墓地。
为了防止被盗墓,墓穴挖得极深,墓道口做得亦是隐秘。在鱼乔的指引下,小沙弥一面唱咒,一面迅速掘开土层,露出土地数丈下的拱形墓门来。
凌二三手里银光一闪,匕首插入门缝一钩一挑,内侧的铁锁应声而落,如同烂泥一般被切开了。
鱼乔不由得惊异,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心中暗暗后怕,幸好那夜没与他交手。
凌二三已经背着亡人钻进了墓室。却又堪堪停在墓道入口,指引鱼乔站原地等候。他耐心解释道:“墓中空气不流通,须得换了新鲜空气才能进。”
过了两刻,凌二三点燃火折子,瞧着火苗稳定,背着李鹤真率先走进了墓穴身处,点燃了大殿中央的长明灯,照亮了一侧的棺椁。
他推开棺盖,鱼乔扶住哥哥,将他平稳地放了进去,瞧着李鹤真平静的面容,鱼乔只觉心如刀割。
从长安到朔西,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这具灵柩终于装殓了属于它的主人。
贵族丧仪,要经过招魂,沐浴,小敛,吊丧,停柩,启殡,下葬等诸多程序,此时身处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漠,只有鱼乔孤身一人,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哥哥举行。
二人出生便丧母,自幼共同长大,又因替身的缘由,兄妹情谊深厚,远超过寻常手足。鱼乔哀哭数声,却实在哭不出一滴眼泪。
不过一夜的时间,大红喜服竟成了丧服。鱼乔本想脱下身上的缁衣为哥哥换上,但想到这是他唯一遗物,心中怎么也舍不得。
她将伸向腰间的荷包,拿出一件洁白的物事。此刻没有别的东西,唯有这不离身的羊脂玉佩,勉强能当做逝者口中的饭含。
她颤抖着手微微打开哥哥的下颏,手中动作却突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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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奇怪,口中怎么会有血迹?”
凌二三耐心解释道:“箭矢刺中心肺动脉,人的确是会吐血。”
“不是的,你瞧,喉咙里有伤痕。”
她伸出两指探进哥哥口中,压住舌头。只见舌后咽喉处,赫然出现两条锐器划过的血痕。
二人对视一眼,鱼乔掏出了那枚金色的五棱箭簇。
对比一番,痕迹恰是吻合。
所以箭簇是被人从口腔里塞进,因此划伤了喉咙吗?
这太奇怪了,究竟是何人、又有什么仇怨要如此对待死者?是报复?是警告?抑或有别的什么缘由?
虽想不明白其中原委,但瞧着哥哥平白多出两道伤痕,鱼乔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痛楚。凌二三瞧他呆愣在原地不动,低声催促道:“李郎君,天大亮了。白日行事不便,须得快些。”
鱼乔回神,最后替哥哥整理了一遍遗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将棺盖缓缓合上了。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承蒙二位多次相助,我心中实在感激,无以为报。这耳室里的陪葬若有什么相中的,请随意拿取吧。”说着举起火折子往一旁耳室照去。只见青砖地面上堆金积玉,放置着几箱金银宝石,另有数斛珍珠,数坛美酒,陶马若干,想来都是李鹤真生前喜爱的东西。
小沙弥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地用手戳师兄。
凌二三丝毫不理他,只捡起了地上一件物事,问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支骨笛,莹白的笛身粗糙,音孔疏密不匀,做笛子的人一定是个新手。鱼乔愣了愣,道:“这……这是我小时候送给哥哥的生辰贺礼,他不喜欢,却不知怎么落在了这里。”
“那我就要这个吧。”
鱼乔眉头一皱,心想此人好生古怪,对着满室的金银竟毫不动心吗?她顿了顿,又好意提醒道:“你想好了吗?这墓室一旦关闭,就再也打不开了,我家宅多半已经烧毁了,没有别的钱可兑付给你。”
“嗯。我不爱拿逝者的东西。这笛子他既然不喜欢,便仍旧算是你的东西。”
眼看与巨额财富擦肩而过,小沙弥急得直跺脚,偏偏凌二三看都不看他一眼。
离开之前,鱼乔最后一次在哥哥灵前行礼,她俯身长跪,低声祝祷:“愿哥哥在天之灵护佑,助我早日查明真凶,为哥哥平冤昭雪。”
离去时,三人仍原路返回,鱼乔扳动机括,巨石掩住墓门,流沙簌簌涌入,兄长带着难以破解的迷局,永远孤身沉睡在了偏僻荒凉的大漠里。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强烈的日头照亮了整个世界,交割了阴阳,永远地隔离了逝者与生者。
5. 我是君子?
三人仍是回到了那间猎户的小房子。
思绪纷乱,鱼乔坐在窗前发呆,反复考量着自己的处境。
她和哥哥,如同两人共演的皮影戏,如今台前的哥哥已经逝去,在幕后的她,又算什么呢?
在众人眼中,李鹤真只有一个人,他在众目睽睽下被刺杀了,剩下的自己又是谁?
毕竟原有的身份李鱼乔,已经死在了十多年前的长安。
若将兄妹二人共用身份的秘密宣之于口,又有谁会信?
无论是否相信,此事太过惊世骇俗,一经说出口,便足以成为一件轰动坊间的逸事奇谈,在街头市井中流传。朔西刺史李鹤真的名字,会永远伴随着传闻,以奇闻怪事主角的身份被载入史册。
若是传到圣人耳中,便是欺君之罪,远在长安的父亲会受到责罚,已经去世的哥哥也不能安息。钟鸣鼎食之家最重礼仪,鱼乔实在不想令哥哥的声名声蒙羞受辱。
即便失去了一切,茫然无依,也只能独自吞下真相。
吱呀一声,小沙弥推开门,兴高采烈地拿出一串葡萄并几个胡饼请她吃,说是化缘的收获。
“多谢了,小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法号妙言。你呢?”
鱼乔沉默了片刻,十多年来,自己的名字“鱼乔”也只有哥哥一人呼唤,哥哥离开后,再也无人叫了,只是一个沉默的代号。
她伸出一根食指,沾着茶水,如同洁白的细苇拂过水面,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细细写下“鱼乔”二字。
妙言“哎呀”了一声:
“小郎君,你和你哥哥长得这么像,你竟不姓李吗?”
鱼乔答道:
“李不是我家本姓,是圣人特赐给兄长的恩典,他既去了,我便也不再用了。二位唤我鱼乔便是。”
师兄弟二人相视无言,凌二三点点头:“鱼乔,我记住了。”
鱼乔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小沙弥道:
“凌二三自称是道士,你是他师弟,却是个和尚?”
妙言立即撇开眼睛,左顾右盼。
凌二三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我也纳闷,几日不见,妙言道长怎么就变成了妙言高僧?还请高僧为我等凡人答疑解惑。”
小沙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连带着头皮都红了,低声嗫嚅道:
“还不是因为饿的……”
“什么?”鱼乔没有听懂。
小沙弥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遇上荒年,当和尚好歹能化缘要饭,吃个半饱,当道士只能在山头饿死……”
鱼乔顿时愕然,自己出生于清贵世家,从小饭来张口,从未考虑过还有吃不饱肚子的问题。
她想了想,问道:“是你师兄没让你吃饱么?”
凌二三又是一声冷笑。
妙言哪里敢告师兄的恶状,赶紧澄清道:
“是师父他老人家不给我饭吃……他对我们都不好,他一死,我们师门两个就个跑各的路。我吃不饱饭,只能投往塔元寺门下剃度,幸得有高明大师收留。”说着,合掌行了一礼,脸色甚是虔诚。
鱼乔无意打探他们师门隐私,便顺着话道:“总之活下来是最要紧的,遇上荒年,大概师父也师父的难处……”
师兄弟两个均是一声冷笑。
鱼乔有些尴尬,只得又岔开话题:“这看起来像是猎户的屋子?总不是你们家吧?”
凌二三回答道:“猎户每逢秋季才回来打猎,此时猎物膘肥肉多,是狩猎的好时机。这个季节多半应征去开凿石窟了,我暂时借用一下他的房子。”
“借用?那猎户他本人知道么?”
“咳,也不是白借,我给他留了两根山参,很值钱的。”
“是吗?那山参是哪里来的?”
“用金簪子换的。”
“那么金簪子又是从哪来的?”
“……”
凌二三不答,只移开了眼睛,走到窗前东张西望假装四处看风景。
鱼乔心中暗暗好笑,这小贼师兄弟一个路数,一旦别人拿捏住要害,立马装聋作哑,左顾右盼,假装无事发生。
她沉吟了一会儿,仍觉盗窃不妥,斟酌着开口道:“那个,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偷了?”
“哦,鱼大人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盗窃这事虽说不大,但也,嗯……总归,总归并非君子所为……”
“君子?!我是君子?瞧我这副模样,像哪一门的君子?”
仿佛听闻天下第一可笑事,凌二三手指自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来。他双手连连抚掌,笑得浑身发抖,将鱼乔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待到半晌才止住了笑,又爆出狂妄之语:
“要我当君子?怎么不给我当皇帝!”
鱼乔:……
她不再作任何反应,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和这人废话,真是浪费口舌。
凌二三不断偷盗来换取财物,自己却也不甚爱钱,只维持基本生活所需,某种程度上也算盗亦有道了。鱼乔一手抚着木门,又想起自己。既没有亲人,又没有身份,如同一尾游鱼被抛弃在这茫茫大漠里,身无所长,还不如一个会顺手牵羊的小贼。
想到此处,她又转过身来低声说:“我还是想回宅子看看,兴许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
眼看转移了话题,凌二三便点头道:“那今晚再探。”
夜半时分。
除了少量未被熔化的残垣断壁,刺史府中已是一片废墟焦土。
看着曾经和哥哥的住所,鱼乔只觉神思恍惚。
二人沿着李鹤真遇害地点走了一圈,新房早被烧成了废墟,未发觉什么异常。
她凝神思索一番,开口问道:“那日你在新房里,可曾发现了什么异样吗?”
凌二三知晓她问的是火雷,仔细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我在房中闲着无聊,还真把橱柜箱子之类的打开看了一遍,都是些给新人准备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那些火雷应该是藏在地下,温度高了便会引爆。”
鱼乔推测道:
“按理来说,若是纵火,又何必再埋火雷,若有火雷,又何须再备箭矢,这机关彼此相连,又各不相干,实在麻烦极了,事情奇怪得很。”
凌二三问:“你们家得罪过什么人吗?”
鱼乔摇摇头:“我家刚到朔西不到一年,哥哥病重,一直深居简出,虽有地方刺史之名,所作公务却实在不多,我想实在没什么得罪人的契机。”
二人推测一番,仍是无果,鱼乔突然惊觉一事,问道:
“那日我哥哥中箭时,你可曾听见弓弦的响声没有?”
那支四羽大笴箭比寻常箭矢长出数寸,发出时需借助巨弓,挽弓射箭时,弓弦波动便会发出嗡的一声。
凌二三怔了怔,立即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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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一说,却实没有。这可就怪了。”
“当时你我从新房脱离时,屋子里并没有箭矢的踪迹,之后火雷爆炸,屋子便被火烧了,凶手总不能站在火场里射箭……若在房后射箭,也该发出声音。”
鱼乔只觉迷雾重重。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枚金色箭簇,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与前日刚到手的颜色不同,这箭簇颜色明显发乌。若非一直带在身边,简直以为被掉包了。
她声音发颤地问:“这箭簇……前日刚取出时,是这个颜色吗?你快来瞧瞧!”
凌二三举着蜡烛细细查看一番,摇摇头:“不是,那天的颜色更亮些。”
鱼乔心慌意乱,手一颤,箭簇掉落在了地上。她立即俯身捡起,只见地面白色的灰烬里,被箭镞砸出了一个小坑,隐约留下些蛛丝般细密的纹路。
二人对着烛光细看箭簇,那五棱箭簇的每个棱上,都雕刻着些极其细微的花样,丝丝缕缕构成一个完整的图形。
宝相花。
沉寂了数日的思绪,得此终于时活了过来。鱼乔脑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我知道了,这是兄长留给我的……线索!”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宴,邀请百官前往,那日兄长身体不适,代为赴宴的是七岁的鱼乔。
她坐在筵席最末,三两筷子便吃饱了,瞧着席间的千篇一律胡旋舞与拓枝舞,只觉得百无聊赖,心中虽好奇圣人与贵妃的模样,却又不敢抬头细看。
四下张望时,瞧见了廊下雕刻的一朵宝相花。
宝相花是自魏晋以来伴随佛教盛行的流行图案,集中了莲花、牡丹、菊花的特征,经过巧手匠人重新处理而组合而成,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爱。是寓意圣洁与端庄的理想之花。
而这朵宝相花却与众不同,五个花瓣里各藏着一个骷髅头,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待到夜里返回家中,鱼乔便病倒了,高烧三日不退,梦中所见的都是这朵阴森可怖的宝相花。
那朵花的模样,正雕刻在手中的箭簇里。
可花萼相辉楼的宝相花,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箭簇上?
鱼乔道:“我前两日在猜测一个可能,今天瞧着箭簇变色,大致已经确定了……”
凌二三沉默不语,只侧耳聆听。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痛楚:“这枚箭簇,很可能是兄长自己吞下的。”
胃中有酸性液体,使得金属箭簇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取出后接触空气,不过两日便已氧化成乌灰颜色了。
铁箭威力巨大,射碎了胸腔肺腑,脏器搅成一团,致使二人并未察觉到金箭簇是从胃中取出。
那日与哥哥暂别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平日温和的哥哥竟作出如此刚烈残酷的举动,硬生生吞下一枚箭簇?
眼下的所有线索均已中断,鱼乔思来想去,实在毫无头绪。
但这草灰蛇线般的指引,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要知晓真相,必要回到长安。
望长安,如同远隔浮云端。那座天下最宏伟的大都市四面各开三座城门,通达各方。其西北方开远门竖有里程碑,由书法家虞世南题写碑文:此去朔西九千九百里。
长安距此地近万里之遥,自己孤身一人,身份、车马、财物、保镖一应俱无,又如何能抵达?
鱼乔皱紧了眉。
6. 长安同行
辰光未明,四周仍沉浸在浓雾一般的黑暗之中,唯有远处的天际隐隐泛出一抹白色。凌二三拿出火石,点亮了屋中唯一一盏灯火。
二人仍是回到了那件猎户小屋。
鱼乔凝视着跃动的火光,潜心思索一番,终于向凌二三开口询问:“那日没来得及细问,不知凌郎君来李府中寻找的是什么物事?”
她神色淡淡,却意向已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到长安。朔西距长安近万里之遥,途经无人沙漠,荒废城镇,又有乱兵盗匪等诸多阻碍,路途不可谓不凶险,若雇佣保镖伴当难免暴露身份,或许……不如这白衣少年来得稳妥。
借着微弱的火光,鱼乔缓缓打量着眼前少年的身影,此人与她共同亲历了那一日的惨案,是目击一切的证人。虽有些小偷小摸的癖好,人却还不错,也有几分本事,作为同伴,是当下最好的人选。
难的是此人桀骜不驯,既不受礼法约束,又难以受财物所诱,就连此刻沉浸在黑暗中的白衣,也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引诱擒拿他,来供自己驱策。
凌二三亦是打量了她一会儿,支开师弟去打水煮茶,瞧着小沙弥走远才开口道:“我在找一本记录着胡人仆从及歌伎的花名册,偶然得到了些线索,说可能收藏在朔西的大户人家中,兴许就在你府上。”
鱼乔沉默不语。
这种名册,她确定府中没有。
深吸了口气,她缓缓开口道:“记载胡人奴籍的名册?我在家里好像确实见过一份类似的东西,只可惜我所有家当已被烧毁,不过……”
她顿了顿,又说:“像是这种名册,多半会留有备份,我想……兴许我在长安的本家还有一份。凌郎君或许可以去长安找找?”
“是吗?”
窗外忽有一声凄厉的猫叫,鱼乔心神不定,被惊得浑身一激灵。
衣料窸窣微响,凌二三略微倾身向前,一半的容颜被烛火照亮,另一半仍旧隐没在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唯有黑漆漆的眼珠像两颗棋子,死死盯着鱼乔。
不知怎么的,这个人平日和言细语,不笑的时候却有些渗人,眼中似藏着无限秘密。
或许是自己实在不擅长说谎的缘故,鱼乔心跳加速,呼吸也有些困难,只觉他周身袭来的压迫感有如实质。她语气平平地说:“是啊,长安虽远,但无论找名册还是找人,没有比那里消息更灵通、更方便的了。我家在长安略有些人脉路数,或许可以助你。”
她竭力压制着翻涌的心绪,勉强平静地将话说完。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掌心里全是指甲印痕。
他会相信吗?
鱼乔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除了最初相遇时假扮新娘捉弄人,凌二三对她可谓诚心以待,短短相处几日,她在心中已经将他认作了朋友,除非迫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对朋友说谎。
可若不这样,那还能怎么办?自己孤身一人,如何能抵达长安?
茶案另一侧,凌二三亦是沉默。
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他面上虽不显,心中已然怒极。
最初潜入李府,就是为了寻找这本名册,假扮新娘不过是顺带的恶作剧罢了,不想却目睹了这起灭门惨案。这几日为了帮助鱼乔而四处奔波,也是出于一点好奇与恻隐之心。
那日独自被锁在新房中的半个时辰内,他已将李府上下翻了个遍,确信整座宅子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眼下鱼乔这般说谎,他只想冷笑几声,狠狠嘲讽几句。肉食者鄙,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哪怕一时落魄了,骨子里的恶毒却不会改变。
可眼瞧着此人眼圈发红,惊惧不安的样子,难听的话却也说不出口。
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这么说,你也要去长安吗?”
“嗯,长安是我本家,除了回家,眼下我也不知该去哪里。”
“长安距朔西接近万里,你知道一路上会遇到多少麻烦危险吗?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别的不说,你的身份就是个问题,没有公验过所,你连朔西都出不了。”
凌二三不愿再说,放下茶碗起身出门:“官有官道,民有民路。想去长安,等你弄到过所再说吧。”
鱼乔哑然。
如同凌二三所说,想要在不同城市行走活动,则需要一张“过所”,这是通过关戍时的通行证,又叫做通关文牒,若是没有,一路上可谓寸步难行。
一年前从长安迁往朔西时,路途虽遥远,仪仗、仆从、护卫一应俱全,又有哥哥可以倚仗。过所这种小事,自己从未考虑过。此时自己孤身一人,怎么弄到这张通行证,确实是个大问题。
鱼乔凝神思索了一番。
此事虽难,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说到底,过所不也是一张纸吗?
她立即起身,追着凌二三的背影高声问道:“若我能弄到过所,你便答应与我同去吗?”
“行啊,就这么说定了。”凌二三回头冷笑道。
迎着初升的第一缕朝阳,他不再掩饰鄙夷,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今日,倒要瞧瞧这弱不禁风的李刺史究竟有什么本事。
暮色四合时,小沙弥依言带回了鱼乔索要的几样物事。笔墨纸砚、朱砂印泥,另有一个刚刚拔出、沾着湿润泥土的大萝卜。
凌二三将萝卜提到鱼乔眼前,挤眉弄眼地揶揄道:“原来鱼郎君属兔,无论何时也不忘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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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乔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接过萝卜,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手起刀落,削去外皮切为方形,又在四方截面上细细雕刻起来。
片刻后,提着萝卜印章蘸取朱砂印泥,在白纸上盖了几回,拿出小沙弥度牒上的官印,将两枚印章细细对比一番,点头道:“九分像,尚可。”
凌二三顿时瞪大了双眼。
鱼乔取出一张过所专用的黄藤纸,对着小沙弥所持度牒上的字迹,仿写道:
贞元二十二年朔西府民鱼氏请过所牒……
此为一种字迹。
她放下笔,重新拿了支分叉秃头毛笔,将墨汁兑了些水,另起一行,又写道:
鱼乔,家住朔西郡内,同行者有凌二三、妙言和尚二人特请过所……
此为第二种字迹。
继续换了支粗些的毛笔,写上长官批复:
任去
六月二十六日朔西刺史李鹤真
这是最熟悉的哥哥的字迹。
一份过所,是由若干官员手书,以及几枚不同印章组成的。
自己从小模仿哥哥的笔迹写字,早已熟极而流,此刻模仿起他人的笔迹,也是信手拈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撰写完毕,盖下萝卜章,最后认真对比查验一番后,将印章切碎,并半个萝卜一起扔进邻家鸡舍中。群鸡纷纷上前啄食,顷刻间就已消灭得干干净净。私刻公章,伪造过所之事,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小沙弥睁圆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叹一声:“鱼郎君这手艺,若是去仿造飞钱银票,指定要发财了!”
鱼乔骤然失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伪造飞钱可是杀头的大罪,大大的划不来。”
小沙弥抓了抓脑袋,心想:伪造飞钱是大罪,难道伪造官府文件就是很小的罪吗?
鱼乔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凌二三,展颜一笑道:“官有官道,你这话说得不错,现在怎么样,能过关了吗?”
凌二三一手按着眉心,只觉心中大悔。
他原本想以过所为借口劝退鱼乔,却忘了此人曾涉足官场,熟悉公文流程不说,竟还有这手天衣无缝的伪造文件的本事。
早知道就不该这么草率地答应他。
可事已至此,又还能说什么?自己向来守信,不愿违背承诺。
他心中烦闷至极,默了半晌,只得郑重道:
“丑话说在前头,我得先提醒你一声,我生来就命硬,是能把人克死的那种命硬,也常常倒霉,若和我一起上路,总会招惹些怪事上身,你想清楚了吗?”
“……明白了。”
那又能如何,总好过孤身上路。鱼乔心中喟叹,自己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7. 玉门关外
临行在即,几人分头准备出行所用行李物品。奇怪的是这几日却总不见凌二三。鱼乔唤来小沙弥,问到:“你师兄呢?”
妙言捂嘴偷笑:“他去接他闺女哩!”
“什么?”
鱼乔讶然。这凌二三瞧着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竟已经结婚生子了吗?
东去路途遥远,已经有小沙弥一个幼童,再来一个小女孩,实在不知要怎么带才好。鱼乔暗自嘀咕,或许同此人上路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小沙弥用包袱包了几块干饼,放在鱼乔面前:“这是未来几日要吃的干粮,你瞧瞧够吗?”
鱼乔点点头,道:“有一件事情,还想麻烦妙言小师父。”
“鱼郎君请说。”
“能否代我买两件衣裳?普通黑色圆领袍即可。我眼下不便出门,有劳小师父了。”
鱼乔身上穿的仍是李鹤真的缁衣,旅途奔波劳苦,衣裳损坏得快,缁衣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物品,她实在舍不得穿着上路。途中也无法为兄长戴孝,只能退而求其次,穿些黑色衣裳以寄哀思。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沙弥挠了挠头,“你有钱吗?”
鱼乔呆住了。
活了这么大,衣食用具皆由仆从经手,自己从未亲手花过一分钱,竟忘了出行是需要旅费的。
那日在兄长墓中,自己明明提醒过凌二三拿取钱财,却忘了自己也要花钱。
见他窘迫,小沙弥并未说什么,只合掌行了一礼,转头去收拾别的东西了。
鱼乔独自恍惚了一阵。
夜间检点物品时,她突觉得腰间荷包沉甸甸的,打开查看,轻轻“啊”了一声。只见金光扑面,闪闪发亮,荷包内竟然装着一把金锞子,上面刻有李氏印记,正是哥哥墓中之物。
小沙弥在旁边打坐,见状便开口道:“想来是李郎君在天上瞧见弟弟囊中羞涩,担忧极了,驱使冥君暗中助你哩!”
鱼乔惊得捂住了嘴,自己虽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却也不禁心神摇动,真是哥哥担忧这不成器的妹妹,帮她装了一荷包的金子吗?
隔着一道木板墙,凌二三侧躺在茶案上,听见二人对话,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
天下的贼,能偷钱的很多,但上赶着送钱的却只有他一个。
当初瞧这人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甚是可怜,那日在墓中时便趁其不备,顺了点黄金塞进他荷包里,供他未来花销使用,谁知他迟钝得要命,到了今天才发现。
要早知道这人心思深沉又阴险狡诈,凌二三说什么也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只可惜金子是几天前放的,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凌二三翻了个身,生气地睡了。
*
两日后,三人便从玉门关启程出发。
大漠孤烟,黄沙无垠。狂风撩起砂砾,遮蔽了遥遥一轮苍白的太阳。
此情此景,鱼乔只觉如梦似幻。自己去岁与兄长刚抵达此处时,二人乘坐在轿辇中嬉笑对谈,吟诵了一路的边塞诗,“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半夜帐中停烛坐,唯思生入玉门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歌中的景色已然近在眼前,二人虽疲惫,却也带着十足的兴奋与好奇。
不料重新从玉门关返回长安,唯余自己孤身一人。没有车马轿辇,没有仆人扈从,只有这荒诞不羁的白衣道士,还有他莫名其妙的和尚师弟,以及他怀中抱着的湛蓝眼珠、灰黄花色的长毛闺女。鱼乔闭了闭眼,以手扶额,实在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
伤怀片刻,她低声叹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我与哥哥从长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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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时,从灞桥折了杨柳枝依依惜别,如今从玉门关返回,却没有人吹羌笛了。”
听闻此言,凌二三便把怀中花猫往师弟手里一塞,摸出了腰上别着的骨笛,正是那日从李鹤真墓中所取之物。
他提了一口清气,将笛孔凑到唇下,“叽”地吹出一个单音。
什么动静?
鱼乔来不及皱眉,小沙弥却当机立断捂上了耳朵。
只听得笛声骤起,天地骤然变色。
呜哩呜哩,滋溜滋溜,吱吱喳喳,咯叽咯叽。
忽如蚊蚋嗡嗡,忽如水壶烧开,忽如破床呕哑,忽如老驴咴咴。
鱼乔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眼前一花,这难听的笛声竟又极富穿透力,震得人脑瓜子嗡嗡作响。
时间被无限拉长,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仿佛已经过了半辈子。
恍惚之间,一曲奏毕,不知今夕何夕。
小沙弥将两手从耳上拿下,抚了抚胸口,真心实意地叹道:“难听得要死。”
花猫蹲踞在小沙弥怀中,双耳别在脑后,死死闭眼努嘴,状如老僧入定,仿佛遭受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折磨。
鱼乔也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她侧过脸,哀愁地想,吹笛人固然技艺不高明,但这笛子音色难听却也是事实,难怪哥哥不喜欢这件礼物。
唯有凌二三心中一喜。
自从前几日被鱼乔莫名其妙地摆了一道,他心中便老大不痛快,夜间睡觉时,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这口恶气今日借着笛声出了个大半,堪比炎炎夏日饮下一大碗冰蔗浆,可谓畅爽至极。瞧他脸色不舒服,自己心中便舒服多了。
至于无辜受牵连的师弟和猫,一个能抗,一个能忍,都不要紧的。
8. 传闻异事
沙洲地如其名,气候炎热,干旱少雨。目之所及,黄沙漫天,连空气中刮过的风都裹挟着砂砾。
行走半日,三人只觉唇焦口燥,小沙弥眼见前方有一茶棚,便央求师兄买茶解渴。
“哟,客官快请进。”
老板上前招徕生意,眼珠子快速从三人身上一滚,最后定在鱼乔脸上。暗道这小郎君虽衣着普通,也未乘坐香车宝马,但肤发匀净,举止不俗,通身的贵气掩盖不住,定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赶紧让出茶棚中最好的位置,还殷勤地替他擦了擦椅子。
凌二三不屑地撇了撇嘴。
三人方才坐定,墙角立马钻出一个说书人,瞧见鱼乔这富家公子,得知生意来了,忙不迭地凑上前来:
“小郎君喜欢听故事吗?鄙人不才,最擅讲《柳毅传》《莺莺传》《枕中记》三本,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爱听。”
小沙弥眼巴巴地看着鱼乔。
近两三日,鱼乔已颇领悟了一些银钱的使用心得,明码标价的便对半砍价;若不标价,那就只给出最小面值的铜钱,要是对方露出生气或不满的表情,就再加一点儿。
她推出一文钱,问道:
“可有什么本地的新鲜事吗?”
说书人顿时大感失望,地收起惊堂木与折扇,慢吞吞地说:
“要说本地奇闻,不就雷公显灵下凡人间么?”
三个脑袋一齐凑上前来。
说书人左顾右盼一番,压低嗓子故作神秘道:
“那是前两年的事了。本地曾有个里正,名唤尹仲,为人刻薄凶狠,时常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那雷公老爷最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看不惯尹仲的恶毒做派,便从壁画里施施然下凡了,然后——”
“然后?”
说书人点了点铜钱:“您猜怎么着?”
凌二三与小沙弥同时看着鱼乔,目光中大有所盼,她便又摸出两文钱,推到说书人面前:“继续。”
说书人不满地摇头,干巴巴地说:“小郎君忒小气了。之后嘛,雷公老爷便凭空劈了道闪电,将他收了。”
“收了?”
“收了。”
“这……怎么个收法?”
“当然是——”说书先生凑近,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带走了呀!”
“你亲眼所见?”
“嗐,哪有那么赶巧的事!我虽没见过,但亲眼见到的人不少。就说那夜晴朗无云,突然白光骤闪,哗啦一声,尹仲便被闪电击中,直挺挺地倒下了。听仵作说,那尹仲尸体浑身焦黑,又没有一点伤痕,非人力所为,可不就是雷公亲自动的手吗?啧啧啧啧……”
“或许是中毒呢?”
“哎呀小郎君,哪里有什么毒?就说那雷公的模样,就有好几个戍守巡防的士兵瞧见了,鄙人不才,恰好有个侄子在巡防守卫队伍中,他说那天夜里雷公突然现身,活脱脱就是从壁画里——”
“何不正!”茶棚老板突然怒喝一声。
叫何不正的说书先生浑身一激灵,脖子一缩,道:
“哎呀忘了忘了,本地的官府老爷不让讨论这件事。走了走了。”
说罢将三文钱往袖子里一扫,溜了。
三人面面相觑。
茶棚老板上前陪笑道:
“这案子至今也没破,传来传去越说越邪乎,因此县衙下令不让民间讨论。打扰了诸位听故事的雅兴,实在对不住。”
说罢连唤几声“阿痴”,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高鼻深目,模样清秀。女孩笑嘻嘻地应了茶棚老板的吩咐,给客人们倒上刚煮好的杏皮茶。
鱼乔问:“那先生方才说,雷公是从壁画上下来的?敢问是哪里的壁画?”
茶棚老板苦着脸,他既不愿得罪眼前这位富家小公子,也不敢违反禁令,想了想,只模棱两可地道:
“本地有个名胜,叫做千佛窟。自前朝开始,便有达官贵人令工匠开凿沙窟,塑佛造像,百年累积下来,足有成百上千座佛像。郎君们若第一回来沙洲,那千佛窟便是个拜佛游览的好去处。且过两日就是盂兰盆节,四面八方的相邻都前来拜谒,最是人多热闹。小公子若拜完了佛,还想顺带瞧瞧什么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的画像嘛,应该……八成能在那佛窟的墙壁上找到吧。”
小沙弥一听有千佛石窟,又有神秘雷公的画像,便忙不迭地想前往拜谒观赏,他两手分别拽着师兄和鱼乔的袖子,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目光中满是乞求。
鱼乔虽没什么游玩的兴致,但千佛窟附近的客栈正是他们投宿的地点,想到来都来了,便一口应了他的要求。
小沙弥当即喜不自胜,连叫了几声“小乔哥哥”。
哟,小乔哥哥。
三人同行不过三五日,这软骨头的师弟竟已叛变投敌,凌二三冷眼旁观,心中大为不满,又不屑地撇了撇嘴。
小女孩阿痴见了这灰黄色的小猫,咯咯笑个不停,从怀中掏出一块杏仁糖,递到猫鼻子下。猫儿嗅了嗅,不为所动,只伸爪子将糖块拨到一边。
小沙弥捂嘴笑道:“金狸不吃糖的。只有师兄爱吃糖,我们金狸只吃肉。”
小女孩便又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塞到猫嘴边,道:“吃肉。”
待瞧清楚那东西的模样,三人俱是一惊,鱼乔惊叫一声,连连后退。那小女孩竟然掏出了老大一只守宫,那石龙子浑身疙疙瘩瘩,摇头摆尾,吐着长舌,模样甚是可怖。
“阿痴!你吓坏客人了!”茶棚老板呵斥一声,小女孩只得悻悻然收了守宫。见猫儿神情高傲,依旧不为所动,好生失望。片刻后端上一碟子杏仁糖,说是给客人赔罪的礼物,便自行去了。
老板赶紧赔笑道:“她是百戏团主家的女儿,自小便有些呆呆傻傻,诸位相公见谅,莫往心里去。”
鱼乔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记起凌二三爱吃糖,便将那碟杏仁糖推到他面前。
凌二三心中怏怏不乐,更不愿受他这借花献佛的小恩小惠,立即将碟子推到师弟面前。
小沙弥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不明所以,只得自己美美享用了。
*
盂兰盆会虽未至,千佛窟前已陆陆续续有民众聚集。本地善男信女自愿为法会帮忙助力,以盼增加功德。开窟造像的匠人们则忙着加固攀爬石窟所用的木梯及脚手架,亦有卖浆小贩挑着担子忙前忙后,急着占个做生意的好位置。
千佛窟坐落在断崖之上,大大小小上千个石窟嵌刻在赭石色的山体中。石窟外设窟檐,檐飞雁翅,鳞次栉比。石窟之间有栈道相连,又架设若干木梯,以便工匠施工,游人观赏。千佛窟前流长河,波映重阁,壮观至极,正是一片佛国净土景象。
众窟之中,一座弥勒巨佛静静伫立,无声地俯视人间。佛像后设精美壁画,前有采光明窗,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佛祖脸上,显得平和慈祥。
小沙弥大为震撼,当即庄重行礼,发愿起誓要把石窟中所有佛像都拜一遍。鱼乔亦是跪拜叩首,衷心为逝去的哥哥祈福。唯有凌二三不为所动,只一味东张西望。
对大佛行过拜礼后,三人便开始了寻找雷公之旅。小沙弥边走边拜,磕了十多个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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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慢,远远落在两人后头。
凌二三笑道:“这就磕不动了?刚才怎么夸下海口的来着?也不怕佛祖降罪罚你。”
小沙弥只觉脚酸腿软,膝盖额头都火辣辣地痛,但嘴上依旧不肯承认,只道:“我先瞧瞧画像再行礼,不成么?”
鱼乔笑着为他解围道:“累了便明日再拜。佛陀有舍身饲虎的大义,想来不会为了这么点事为难你。”
小沙弥终归孩子天性,不知不觉被壁画上的故事所吸引。只见朱砂红色的墙壁上,中间一男子作潜心跪拜状,四周围绕着数只动物,栩栩如生。
他看来看去,半天不得要领,拉着鱼乔问:“小乔哥哥,你瞧这画的是什么?鹿还是羊?”
已故的兄长李鹤真学识渊博,琴棋书画,算数韬略,无一不精。又博闻强识,极爱看书,鱼乔从小听他讲佛经故事,《佛说九色鹿经》亦是有所耳闻,她上前辨认一番,道:“这是一则本生故事,讲的是神鹿被一男子所出卖。”
一看有故事可听,小沙弥当即两眼放光,盼她多说一些。凌二三也抱着猫凑了过来,三双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她。
鱼乔忍住笑,道:“这是一则起源天竺的故事画。说的是某日一名男子落水,眼见着快要溺水身亡了,山中突然出现一只九色神鹿,这鹿或许是佛祖前生所化,宅心仁厚,不忍男子就这么死了,便下水将他救起。男子跪地叩首,想终生供奉来感激神鹿救命之举。神鹿却说:我什么都不要,只盼你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就好。男子立即发誓绝不透露秘密……”
“那后来必然透露了。”凌二三插嘴道。
鱼乔嗯了一声,继续道:“王后梦见这只神鹿,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央求国王派人捕捉。国王遂下令全国寻找,又以张贴布告重金悬赏,寻得此鹿者可获万金。这名男子见有利可图,贪心大起,恶念顿生,便向国王密报了神鹿的行踪。由于他违背诺言,脸上身上立即长满恶疮,痛苦难当,但依旧强忍痛楚,带领国王的军队前往神鹿所在的山中……”
“啧啧,人干起坏事来可真是不嫌麻烦。”凌二三又插嘴道。
好好的故事三番两次被打断,小沙弥狠狠瞪了师兄一眼,凌二三却抱着胳膊乐颠颠地不以为意。
鱼乔心中已将此人骂了几遍,本不想再讲,但看着孩子眼中满是渴求,也只能拿出耐心继续道:“神鹿认出了落水男子的长相,立即向国王报告了当初拯救此人却遭背叛的实情,国王大为感慨,神鹿竟有如此慈悲心肠,反倒是人忘恩负义。于是颁布命令,任何人不能伤害九色鹿,随即放它归山去。那告密的人却皮肤溃烂,有如被业火焚烧一般,倒地身亡了。”
这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又有传奇复仇等诸多要素,小沙弥沉浸在奇幻的情景中久久不能自拔,长吁一口气,叹道:“善恶终有报,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
凌二三笑了一声,道:“哪有那么好的事?命运本就不公平得很,各人有各命,瞧见这儿了吗?”
说着便伸出手指,往墙壁上的供养人画像点了点,笑道:“大户人家礼佛,便能留下画像,站在佛祖身旁,若是穷苦人家,只能跪得远远地磕头。”
开窟造像一事,工程耗费巨大,投入人力物力无数。有人出力,便有人出钱,供养人就是出资方。在造像完成后,供养人常要求工匠在石窟墙壁一侧留下自己家族画像,以供后人瞻仰。
鱼乔虽不认同凌二三这话,一时却也想不出怎么反驳,瞧着墙上的供养人只觉得面熟,仔细回忆了一番,道:“画上的这个人我曾见过的。”
“谁?”
9. 雷公下凡
三人一齐向墙壁看去,只见西侧墙壁的人物群像以一名中年男子为首,身后跟随女眷若干,众人皆衣饰华贵,两手合十,作诚心礼佛状。
鱼乔指着画像上的中年男子道:“这人是河西节度使刘熙元,去年刚到朔西时,我曾见过他一回。”
凌二三师兄弟凑上前一瞧,只见此人阔面重颐,两撇长须,头顶宝冠,身穿朱红色绫罗长袍,腰系金玉带,浑身珠光宝气,便道:“哦,原来是个大官呀。”
鱼乔却想,近年边境战事吃紧,经费紧张,就连远在长安的圣人也大兴简朴之道,宫中礼佛的香火钱都需特批,此人竟还有钱开窟造像。
走过了大半石窟,三人仍是找不到雷公像,眼看天色已晚,正打算沿着返回,转角处突然钻出来一个瘦高个的灰袍和尚。见了三人,和尚自己先吃了一惊,道:“咦,怎么还有人在这里?正门已经下钥落锁了!”
不等他们回答,那和尚便自顾自地皱眉抱怨:“这地方夜里不能留人,请诸位檀越快回吧,要是师父知道了,我又要挨一顿说。”
凌二三点头答应道:“好说好说。听闻这有一幅风雨雷电四神像很是有名,我们瞧一眼就立马下去,还请小师父指个路。”
和尚脸色一变,连连摇头:“不能不能!要是带你们去了,师父非得骂死我不可。”
乔凌二人对视一眼,心道说书先生何不正讲的那件传闻倒也有几分是真的了。
凌二三微笑道:“尊师就在下面吗?不如我们请他上来,让他现在就骂你。”
和尚苦着脸说:“檀越莫要寻我开心了,那幅雷公像不吉利,也真没什么好看的!”
凌二三摸着下巴,笑容可掬:“我家干旱无雨,故来拜一拜雨师,关雷公什么事?不如这样吧,小师父比个数,告诉我是几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我们看完了自然会下去。”
“……”
那和尚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带路。
原来这幅画像是在佛窟第五层,三人跟在和尚身后,沿着脚手架上的之字形木梯向上攀爬,不多时便抵达。这四神窟规模甚小,勉强能容下三人,鱼乔举着蜡烛细细查看,只见风雨雷电四神皆作飞身腾空状,笔触简单,却极为凝练传神。雷公周身青绿,虎头人身,背生双翼,腾空而起,像是一只大鸟。雷公四周环绕着一圈连鼓,兴许是朝拜者众多的缘故,那一大串连鼓经常被人抚摸,青金石的颜料暗淡,几乎被磨灭了。
灰袍和尚苦着脸道:“大家都听说了那件怪事,来瞧雷公老爷的倒比瞧大佛像的游客还多。可诸位也瞧见了,实在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好了好了,看完了就快些回去吧。”说罢右手一摊,作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好奇心已大为满足,经不住和尚催促,鱼乔便给他留了些香火钱,三人沿着木梯自行下去了。
*
临近节日,人潮聚集,客栈价格水涨船高,鱼乔还没和老板谈好价钱,凌二三突然一把拽住她衣裳后心,带着她后退了几步。
自小到大从没被人这么无礼的连拖带拽过,鱼乔忍住火气,揣测此人莫非舍不得这高昂的住宿费?便压着耐心低声道:“我会付钱。”
“瞧,你的老熟人。”凌二三伸手往二楼一指。
鱼乔一惊,循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深青色罗袍的中年男子站在客栈二楼门前,正吩咐着下人做些什么,定睛细看,此人竟正是方才石窟画像上的主人——河西节度使刘熙元。
她既惊异于凌二三的好眼力,也感到隐隐有些后怕。刘熙元曾经见过自己,若是贸然露脸被认出,说不定会带来些不可预知的麻烦。
既然他已入住,那自己只能避开了,鱼乔叹了口气,问道:“那怎么办?还有别的住所吗?”
“有是有,可你受得了吗?”
有什么受不了的?鱼乔皱眉不解。
待来到那所谓的“住所”,实在是冲击了她的想象力。原本以为是个条件差些的小旅店,没成想是十余人住一间的大通铺,上面铺着稻草。这大通铺共有两间,男女各一,女子房间略微干净一些,可自己现在是男子身份……
风撩起门帘,一股腌臜之气迎面扑来,她硬着头皮前进两步,立即倒退四步,只觉头昏想吐,恨不能拔腿就跑。
看着他皱眉嫌弃的模样,凌二三忍着笑道:“寻常百姓长途跋涉只求有片瓦遮头,能遮风挡雨便不错了,烦请鱼公子暂时忍耐些,请进。”
鱼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她虽知道出门远行不能事事如意,但这也太过于简陋了。
不想住这里,实在不想住这里。
但若不住这里,便只能睡在野外沙地里了。
鱼乔心中骂了刘熙元一千遍,官员出行明明有驿馆却不住,干什么非要住客栈?又骂了凌二三一万遍,这笑嘻嘻的小贼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让人看了就来气。
她长吸一口气,劈手抢过金狸抱在怀里,将大半张脸埋在猫儿的长毛中,屏住呼吸往里冲。
占了最里间靠墙的位置,鱼乔打开包袱,将衣裳铺在稻草铺上,道:“我在这里。”
凌二三忍住笑,指点师弟躺在鱼乔旁边,自己则躺在师弟身边,三人睡成一排,各自歇下了。
*
夜深人静。
奔波了一日,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
但睡不着,实在睡不着。
鱼乔全身蜷缩,面向墙壁侧躺,怀中抱着金狸,尽力将整张脸埋在长毛中,只求用猫儿身上的气味来掩盖屋里的异味,但那臭味无孔不入,一阵阵直往人脑袋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凌二三在身后小声问:“还是睡不着吗?”
鱼乔已经不想回答了。
只听他轻笑一声,衣料窸窣微响,鱼乔只见凌二三手臂猛然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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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突刺,银光一闪,一柄匕首便已无声无息地没入了眼前的墙缝中。
“你干嘛?”
鱼乔回过身,瞪着他小声问道,惊异于这把宝刀之利,却瞧不明白这人是要做什么。
凌二三不答,只运气使力,将匕首沿着砖块四方形缝隙划了一遍。接着利落收刀,伸出三指插入方砖缝隙中,如钢钩般牢牢钩住,猛然往外一提。只听啪嚓一声轻响,连带些许碎砖石掉落,方砖竟被他硬生生从墙体里抽了出来。
鱼乔惊目结舌。
一阵清凉的夜风从方形的墙洞中灌进,轻抚着她额前碎发,微风席卷着户外草木清气,将屋中污秽气息冲散了大半。
终于能痛快喘气了,鱼乔深深大吸几口,顿觉草木清新深入肺腑,转过头来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听户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二人似有所感,同时凝神屏息,从墙体的破洞往外看。
“刺啦——”
远处一阵白光骤闪,一小片区域瞬间亮如白昼,那白光似从远处客栈的屋□□出,照得房屋树木、砂石草茎纤毫毕现,星点闪烁的光亮中,一只巨型怪鸟从天边无声掠过。
白光仅亮了一瞬,四周便重新沉寂进了黑暗之中。
金狸猛然惊醒,低鸣一声,从鱼乔怀里弹射而出,顺着墙洞轻巧一跃窜了出去。凌二三同时跃起,鱼乔只见榻上一团白影闪过,他已冲出房门,追逐金狸而去了。
她愣神半晌,连忙起身跟随,但速度远不及这两位轻功高手。等奔到了外面,一人一猫都消失不见了。独自站在荒野间愣神,鱼乔想起白日的故事,心中浮起一个荒唐的想法,莫名其妙的闪电,稀奇古怪的大鸟,莫非真是下凡的雷公不成?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白影一闪,凌二三已抱着猫翩然返回。不知遇上了什么凶物,平日里淡然乖顺的金狸此时浑身炸毛,碧眼圆睁,像个毛茸茸的小狮子。对上鱼乔的视线,凌二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跟丢了对象。
鱼乔默了默,虽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诞,但还是忍不住说:“你还记得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吗,那雷公从壁画上下凡……”
凌二三笑着接话道:“我方才也是这么想的,这猜测虽然离谱,但也很有趣不是吗?”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都睡不着,要不要现在上去瞧瞧?”
鱼乔好奇心大起,连连点头答应,但又蹙起眉头:“可那里已经上锁了……”
凌二三笑容可掬,唇角露出两颗虎牙。
二人同行,不多时便再次来到千佛窟下。门能锁住常人,却防不住眼前这位轻功高手。凌二三一手抱猫,一手拽住鱼乔腰带,带着她往上纵跃。右足前探,轻轻踏进了白日来过的四神窟。
待到点亮火折子,只看了一眼,鱼乔便杏眼圆睁,只觉这奇异惊骇的景象此生少有,竟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
那壁画上的电母雨师风伯三神仍在,唯有雷公,不见了。
10. 长夜祸起
四神中的雷公不见了,只留下外面一圈连鼓。
乔凌二人对视片刻,各自伸出两指往对方胳膊上掐了一把,又同时“嘶”了一声。
很痛。这不是做梦,是真的。
鱼乔立即转身查看四周窟墙,三面土墙,一面壁画,这个仅容得下三人的狭小洞窟与白日里毫无区别。又俯身细细查看,壁画上四神的位置、施用色彩、笔触细节,皆与白日所见相同。
她还记得雷公周身围绕的一圈连鼓被人抚摸掉色了,那磨灭的痕迹也与白日所见一模一样。
雷公真的下凡了?怎么会这样?
鱼乔脸上变色,霍然站起道:“我不信这些!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古怪,只是暂时没法解释清楚……但不管怎样,我……我不信壁画上的神仙能下凡!”
凌二三点头认同:“我也不信鬼神,八成是有人在捣鬼,可大半夜的谁会这么无聊?”
“是不是颜料的问题?”
两人复又蹲下细细查看,只要施过颜料,墙壁的质感便与原本不同。可原本雷公所在位置的墙面粗糙不堪,竟毫无上色痕迹,仿佛根本没有画过任何东西。
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鱼乔忽惊觉一事,道:“那说书先生说,雷公下凡是为了……”
“杀人?!”
二人一惊,也不知雷公是否已经得手。鱼乔缩了缩脖子,一想到那假神仙仍在四下闲逛,就一阵汗毛直立。她连连抚摸着双臂,突然想到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那个,你师弟还在旅店……”
两人出来游荡了小半个时辰,竟把小沙弥独自忘在了大通铺上!
赶着泛白的天色急忙返回,旅店中仍是高高低低的鼾声,妙言小小的身体躺在一侧,凌二三伸手去探他鼻息,所幸气息均匀绵长,师弟似仍在睡梦中。
凌二三不放心,噼里啪啦拍他脸颊:“喂,醒醒,起来重新睡。”
小沙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咕哝着说:“你们结伴起夜吗?我不用……”
见他无事,鱼乔舒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凌二三随口答道:“净是些不明不白的怪事,还不如起夜痛快。”
小沙弥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那大晚上不睡觉,忙什么呢?”
鱼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就当是梦游吧。”
她心中仍惦记着凌二三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便道:“你的匕首给我瞧瞧?”
凌二三依言取下,鱼乔接过,拔下刀鞘细细观摩。只见这把匕首周身银色,长不过七八寸,刀刃又窄又薄,轻轻挥出,手感锋利轻盈,的确是把好匕首。
她在木头桌案上猛然刺下,只听“叮”一声轻响,与她想象的刀身没入桌案不同,匕首尖端只插入寸许,还卷了刃。
鱼乔:“……”
凌二三:“……”
两人无语片刻,凌二三失笑道:“你当这是什么上古神兵吗,哪有这么锋利?不过是把平平无奇的小银刀罢了。”他伸手接过,仍是套上刀鞘,将匕首收在袖中。似乎并不计较卷刃的事。
鱼乔挠了挠脸,尴尬道:“这……等我到了长安,再还你一把新的。”
凌二三似乎毫不挂怀,只随口应了一声。
白日徒步,夜间未眠,早已困倦不堪。鱼乔已经顾不得脏了,她重新倒回衣裳堆里,看着墙洞外昏暗的天色,打算凑合休息一阵。
刚合上眼,忽听见外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阿痴!!!”
那声音过于凄惨惊悚,刺破了漫漫长夜。四下起伏的鼾声顿时停了,小沙弥惊得瞬间坐起,瞌睡全无。
哀鸣声中,天大亮了。
三人奔出旅店,鱼乔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穿着眼熟的花布衣裳。
小女孩阿痴倒在客栈附近,脸颊脖颈露出的皮肤焦黑,如同被雷击过,已瞧不出清秀的面容,手边糖块散落了一地。
“阿痴!阿痴啊……”
抱着她的男子双手颤抖,喃喃呼唤,泪珠从皴裂的面颊上滚落。
人群逐渐聚集,有被吵醒的,通宵赶工的,早起做买卖的,一时间兵荒马乱。官差围了一圈,竭力维持着秩序。
一个戴着丝质幞头的青袍男子从客栈内大步迈出,自称是沙洲雷台县丞周庸,喝令制止众人:“莫慌莫乱,此事正有节度使大人定夺。”
说罢伸手一指抱着小女孩的男子:“你,叫什么?”
男子双眼发直,楞楞不答,旁人便替他答道:“他叫梁孝宽,是鸟兽戏的班主,怀中的那小女孩是他女儿。”
县丞胡须一颤,微笑道:
“梁孝宽,你运气不错。节度使大人正巧下榻在客栈中,大人恰是个断案高手,他自会为你做主。”
说罢踏着四方步,缓缓回到客栈,步入二层,在正中央的房门前站定,轻敲三下,恭敬地叉手一拱道:“叨扰刘大人,外头出了点事故,有个小丫头莫名其妙地死了,大人能否移驾查验一番?”
客栈中无人应答。
县丞只得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音量:“这个……民有所求,能否劳驾大人先开门?”
依旧无人应答。
县丞有些尴尬,压低声音,将嘴凑近门缝小声道:“刘大人呀,您还没有醒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股不安的气氛蔓延。
县丞脸色一变,指挥店主道:“你来开门。”
店主立即听令,掏出钥匙,恭敬呈上,示意县丞自行操作。
县丞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将门开了一条缝,钻了进去又合上。
片刻后,他粗哑的惊叫响彻了整间客栈。
*
日光偏西,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未时。
三人一猫坐在大通铺上发愣。
一夜不曾休息,大半日水米未进,还被封锁在这气味难闻的旅店中,鱼乔脸埋在膝盖上,觉得自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瞧他难受的模样,凌二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穿着麻灰短打的矮个男子从正门偷偷溜了进来,便把话头打断了。
众人纷纷聚拢上前问:“陆三,如何了?”
“嗨呀,那周县丞在自己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顺着附近的房子一间间搜嫌犯,咱几个怕是得封一宿哩!”
众人纷纷辱骂县丞无能,鱼乔绝望地倒在一边。
一个瘦削男人问道:“那节度使呢,可真是被……那什么了吗?”
不等陆三回答,另一个绿衣男子抢话道:“人定然是没了,不然干嘛不放我们出去,这明显是出了天大的事,把咱关在这儿当嫌犯呢!”
众人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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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推测得有理,又觉无计可施,一时咒骂不止。
角落中的麻脸男子突然冷笑出声:“若刘熙元真是死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人群一时哗然,几个胆小的要他闭嘴,几个好事的要他展开细说。
那男子继续不管不顾地道:“你们没听说吗?那刘熙元在千佛窟开窟造像,为家族祈福,花的可是朝廷给咱们赈灾的饷银!”
鱼乔心中一凛。沙洲近年旱灾不断,民不聊生,朝廷连续数年拨下赈灾饷银,自己在长安时便有所耳闻。
“不错,我也听说了!”
“我可亲眼看着了,他家族开的佛像石窟就在千佛窟三层呢!”
乔凌二人对视一眼,昨日看到的壁画上的刘熙元家族像,不料竟有此曲折的前因。
另一粗豪汉子冷笑道:“我全家饿着肚子等官府施粥,那刘大人受用了一辈子荣华富贵还不够,还求菩萨下辈子给他绯袍加身,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没错,这狗官死了活该!”
“就是就是!”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附和起来,一时骂声不断。
另一男子小声道:“那周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年夏日暑热,他担心误了交付时间,大白天的不让休息,石窟里活活热死了几个开窟的匠人,可真是惨哪!”
“对,我也听说了!两人狼狈为奸!”
“他就是刘熙元身边的一条狗!”
话题又转回周庸身上来。
鱼乔低着头,小声骂道:“这废物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把时间都耽搁了。”又叹了口气,恨自己此时没有官职在身,只能被困这里干着急。
凌二三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鱼乔略微思忖一番,嘴唇凑近了他的耳朵。
待听她说完,凌二三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竟是要我偷东西?鱼大人,你这也算君子所为吗?”
鱼乔咳了一声,尴尬道:“事急从权。再说了,梁上君子也是君子。”
揶揄他一番,心情大为满足。看着他脸色又青又红,凌二三忍住笑意点了点头,趁门卫不备一个闪身,白影一掠,已然偷跑出去了。
时间又过了一刻。
门前突然一阵哄乱,衙役簇拥着一个青袍男子施施然走进旅店,正是县丞周庸。
他伸出手,在鼻前嫌恶地扇了扇,开口道:“节度使大人遇害,凶手与凶器必定还在附近,跑不了。本官特来一一查验,绝不错漏任何人。”
说罢,指着铺首的第一个男子道:“你,叫什么?到这里做什么?”
那男子磕磕巴巴地道:“回、回大人的话,草民唤作贺什一,赶着盂兰盆法会,替家人祈福。”
“好你个贺什一,过来,把衣裳脱了。”
男子愕然睁大眼:“什、什么?”
周县丞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开口:“自然为了查验凶器。怎么,你当本官爱瞧你的光屁股?”
众人哄笑起来。
衙役粗暴地扯开了贺什一的衣领,片刻间将他剥了个精光,推着他光溜溜转了两圈,见浑身上下搜不出什么可疑之物,只得悻悻然把他推到一边。
鱼乔渐渐脸色发白。那男子距离自己还有十六人。照这个检查法,轮到自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11. 脱衣验身
衙役动手很快,片刻间已经检查了八九人,除了搜出几把常见的匕首餐刀,弓箭之类的武器,找不出任何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
凌二三还没有回来,鱼乔竭力思索着脱身之法。
前面还有十三人,十人,八人,六人,三人……
鱼乔缓缓站起,后退几步,后背贴紧了墙壁。
“你,怎么回事?”
见他似乎有抵抗的迹象,两个衙役拔出刀逐渐逼近,周庸缓缓向前,似笑非笑地盯紧了眼前的小郎君。
铺底下忽然钻出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小沙弥窜到鱼乔前方,冲着周庸行了一礼,道:“周大人怎么把我略过了,不检查检查我吗?”
周庸见是个光头小和尚,皱眉呵斥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成什么事?站一边去!”
“佛曰众生平等,不能因为我小,就把我漏了去,县丞方才也说‘绝不错漏一人’,不是吗?”说罢,张开双臂紧闭双眼,大有一番凛然就义的架势,恰好挡在鱼乔面前。
周庸被气笑了,下巴示意两个衙役上前,顷刻间便将小沙弥的僧袍脱了个干净,扔到一边。妙言不住地挣扎,被一个官差摁住。
解决了捣乱的小光头,周庸舔舔嘴唇,继续踱步上前。
这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在人群中简直晃眼睛,他一开始就瞧上了,此人就算出身商贾豪门又如何,今日也不得不为了洗去嫌疑而脱个精光,那衣裳下光溜溜白花花的皮肉不知又是一番什么景象,他一定要亲手剥个干净,摸个够本……
鱼乔狠狠瞪视回去,自己绝不愿脱衣受辱,却也不会蠢到为了维持清白而自戕。
当下只能拖时间,拖到凌二三得手,拖到那件物事到手。
她紧贴墙壁,双手背在身后。墙壁上有个墙洞,正是昨夜凌二三挖开的。
周庸慢慢踱步走近,胡须颤抖,嘴角牵扯起一个猥琐的笑容。
鱼乔的手伸进墙洞中,只觉外面微风的触感突然停住了,有人从墙外接近,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从墙洞塞进了她手中。
想要的东西,得手了。
她心中一松,捏紧手中之物,熟悉的触感与形状瞬间为她注入了强烈的安全感,这件冷硬的金属,正是她此刻最渴望的保命符。
周庸一手扶墙,另一手几乎捏上了她的下巴:
“好俊俏的小郎君,怎么不脱——”
“啪!”
鱼乔反手狠抽出一记耳光,她从小熟习弓马,手劲甚大,盛怒中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扇得周庸掼倒在地,一时竟不能动弹。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四下噤若寒蝉,连衙役都忘了动作。
“你你、你……”周庸捂住脸,又惊又怒,心中更有一股茫然。自己竟挨了打?怎么会?这个人他怎么敢?
当啷一声脆响,眼前的黑衣小郎君用力掷出一件银光闪闪的东西,哐当落在案桌上,正是代表朝廷三品官员信物的银鱼符。
鱼乔上前一步,怒斥出声,那声音如断金碎玉,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周庸,你好大的狗胆,搜嫌犯竟敢搜到大理寺卿身上来!”
四下安静极了,金属震颤的声响在空气中久未消散。众人惊异的注视下,鱼乔轻掸衣袍施施然而坐,如同穿着绯红官袍坐在朝堂之间,两眼盯死周庸,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
周县丞瘫倒在地,捂住脸张大口,只觉耳鸣不止,半天不得要领。
谁打了自己?大理寺官员?怎么会?
跟在他身边的衙役却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压迫感,虽没亲眼见过银鱼符,但对方身上这股强力的威严有如实质,绝非从一个骗子或低阶小官身上发出。再加上这口长安官话,更是坐实了八九分。
几人噗通跪下,忙不迭地叩首谢罪。
周庸脑子还没想清楚,已经手脚发软,忙使出仅剩的力气将身子转正,跪趴在这位年轻的高官脚下,嘴里含含混混不住地告罪。
鱼乔面露不悦,喝骂道:
“爬起来!”
两位衙役听令,忙不迭起身,又手忙脚乱地将周大人架了起来。
“节度使刘熙元被害,你半天查不出个眉目,事已至此,大理寺少不得接手管辖。”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刃相逼:“周庸,你服吗?”
周庸脑中白茫茫一片,说不出话,只点头如捣蒜。
鱼乔乘胜追击,问道:“那节度使刘熙元,现在尸身在何处?”
日光西斜,拉长了几人身影。
周庸颤颤巍巍在前方引路,时不时殷勤回首。鱼乔跟在他身后,小沙弥站在一侧,凌二三不知从哪里钻出,跟随他们一同走入客栈。
两侧衙役纷纷行礼,周大人似觉得找回了一点熟悉的场面,乱糟糟的脑子慢慢清明起来。
他没有立即带领他们去那间出事的上房,而是令店主重新安排了一间客房,作为临时的议事厅,又奉上清茶佳果若干。
他青肿的面颊上艰难地堆出一个笑容,道:“沙洲如此荒僻之地,有阁下莅临,真是增光添彩,蓬荜生辉,不知您是大理寺哪一位大人?”
鱼乔坐在屋中主位,凌二三与小沙弥各站一边。
她心知再昏庸的地方官也少不得一番盘问,只目视前方,嘴唇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太原王氏,字溯之。”
周庸浑身一哆嗦。
太原王氏位列五姓七望,尚书右丞王维、边塞诗人王之涣皆出自此族,数代在朝为官,渊源深厚,声名显赫,连皇室也要对其礼让三分。周庸虽不知这“溯之”是何人,但单凭这尊贵的姓氏,就是大大的惹不起。
周庸虽然惧怕,到底心存疑惑,思来想去,仍是战战兢兢开了口:
“下官有一事想请教,官员出行有驿馆可住,王大人为何屈尊下榻在……呃……在那种地方?”
凌二三立即撇过脸去,咬住嘴唇欣赏地毯上的花纹。
鱼乔面无表情开口:“潜伏在寻常旅店过夜,自然是有机密的重任在身,少不得的权宜之计罢了。怎么,周县丞有什么指教吗?”
周庸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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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凌二三忍不住咳了一声,连忙端起茶水,钻到屏风后面去了。
鱼乔瞪了同伴一眼,转向周庸继续道:
“我倒要问问,官员出行有专门的驿馆可住,节度使为何下榻在这客栈中?”
“这……”周庸脸色一僵,结结巴巴道:“应该、大概,也是刘大人的权宜之计吧。”
鱼乔冷笑一声,道:“周大人都审完了吗?能否带我们到现场了?”
“不敢,不敢,能、能。”周庸连连答应,却站着不动,抓耳挠腮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节度使乃朝廷三品官员,若是王大人沾了手又破不了案,这……那……”
鱼乔又是连连冷笑:“若我破不了案,这银鱼符便归你。”
周庸又是一激灵,慌手慌脚地摆手:“王大人说笑了,下官万死也不敢。”
将人带到刘熙元的房门前,周庸却抖抖索索半天不进去,只行了个礼,恭敬地道:“下官就守在门口。”
鱼乔也不同他多话,缓步走入,凌二三师兄弟跟随在后,将门关上了。
她走到里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活人,才长吁了口气,对凌二三低声道:“方才可真是凶险,你那鱼符若再晚送来一瞬,怕是要血溅当场。”
凌二三满脸歉意,小声道:“抱歉,东西早就到手了,可从一堆乱七八糟的金银坠子里认出鱼符,花了点功夫。”心中暗暗后怕,不该把同伴单独留在旅店里。
鱼乔道:“这不怨你,是我没把样子说清楚。”
小沙弥小声惊叹:“小乔哥哥你脑子转得真快,谁能想到从死人身上偷东西。”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你刚才好凶,好厉害。”
鱼乔笑道:“妙言师父挺身而出救我,我才该好好道谢呢。”
凌二三亦点头认同:“好响的耳光,好大的官威,王大人好厉害啊。”
鱼乔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枚银鱼符正是三品官员节度使刘熙元所有之物。凌二三趁衙役不备溜进客栈,从刘熙元尸身上盗走鱼符,又悄悄回到旅店外,通过墙洞将鱼符递到鱼乔手中。自此移花接木,这枚鱼符便成了这位大理寺卿王大人的身份标识。
而被盗了符的刘大人正倒在此间,早已魂归天际了。
凌二三问道:“现在打算怎么办,想走吗?只要有我在,随时能离开,他们拦不住我们。”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模样,鱼乔奇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凌二三面不改色,嘴里吐出一个字:“跑。”
鱼乔:“……”
她心中思量,既然搬出了同僚王溯之的名字,便不能这么草率的一走了之。再者,自从离开大理寺后,就没再遇见过什么奇案,这种在迷雾之间抽丝剥茧、逐渐逼近真相的感觉……自己竟有几分怀念。
于是便开口道:“还是把案子破了吧,无论是不是雷公作祟,昨夜的白光和凶杀或许有关联,我心里实在很好奇得很,你说呢?”
凌二三与小沙弥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可,反正我们不着急。”
12. 密室焦尸
三人达成共识。鱼乔凝下神来,仔细环顾四周。这间雷台县最好的上房贵而不俗,地上满铺牙白色绛红连珠纹的波斯地毯,几案、橱柜、衣架、盆架一应俱全,束腰花几上成列着奇石花草,角落里放着一张胡椅。三人绕到屏风后侧,见一张矮榻靠墙摆放,刘熙元的靴子放在榻下。
刘熙便躺在榻上,双目凸出,面露狰狞痛苦之色,浑身焦黑僵直,如同被雷劈过一般,形容可怖。
鱼乔强压着恐惧与不适,观察了一阵尸体,见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任何损伤,犹豫了一番,道:“要验过全身才能知晓。”说罢伸出两指,轻轻扯了扯他的衣带。
凌二三挪开他的手说:“尸体僵硬,衣裳难脱,还是我来吧。”说着已经伸手麻利地褪去了刘熙元衣衫。
小沙弥直言不敢瞧尸体,已经抱着猫转到一边念经超度了。
二人凑近细看,刘熙元赤裸的身体黑漆漆的,尤头部颜色最重,宛如一道雷从头顶劈下一般,黑如焦炭,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外伤的痕迹。自己见过的死尸不在少数,可这么惊悚骇人的还是头一回。鱼乔缩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尸身细节上。
凌二三突然冷笑一声。
鱼乔问道:“怎么?”
凌二三说:“雷公在天上,人站在地上,雷从头顶劈下,所以颜色最深的是头顶。可这姓刘的夜里明明躺着,依旧是头顶最黑,这是什么道理?”顿了顿,又道:“可见还是有人捣鬼。”
鱼乔点点头,认同他的看法:“这一点确实不自然。他没有外伤痕迹,多半是中毒,可惜不能请个仵作来验尸。”
“为什么?”
“刘熙元出身本地世族大家,世家最重礼仪,本人暴毙身亡已是不祥,尸身下葬前若有损伤,则更加不吉。因此除非沾上朝廷重案,或家族特殊要求,否则哪怕以大理寺官员的身份,也没有权利去解剖他的尸体。”
听完鱼乔的解释,凌二三撇了撇嘴:“那这个大官岂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继而哂笑道:“这么看来,托生在有钱有势的人家也未必都是好事。”
鱼乔苦笑,心道这话倒说得很是。
她缓了缓,道:“你还记得昨夜那一阵白光吗?我瞧着倒像是这房间里发出的。”
凌二三点头:“位置是这间没错,或许藏着什么能发光的东西?”
两人立即起身寻找,细细翻检了一轮,可惜并未找到任何火石烟花一类的物事,也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
鱼乔皱起眉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或者凶手已经将这件东西带走了?发光与杀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她起身推了推四扇窗,只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狭窄的窗缝只能容纳半指,问道:“你刚才来这里盗符,房间也是反锁的吗?”
凌二三回答:“窗户是反锁,门就不知道了。那时门口有守卫,我没试着打开过。”
鱼乔奇道:“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凌二三笑嘻嘻地说:“人在江湖走,自然要有些秘技傍身,寻常门锁拦得住寻常小贼,可拦不住我。”说罢得意地扬扬眉。
鱼乔:“……”
像是生怕王大人怪罪,凌二三又赶紧补充说:“那刘熙元的尸身进来时便是这般模样了,我只拿走了鱼符,其他可一点没动。”
鱼乔点点头,推测道:“他在睡梦中横死,房间几乎封闭,只能从有钥匙的店主和尸体第一发现人周庸下手,以及这间客栈上下左右的客人,全都得审一遍。”
一边说,一边踢了踢刘熙元的靴子,突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去。
“怎么了?”
“这靴子底上全是泥。”
“有泥怎么了?”
“沙洲没下雨呀,哪里来的泥?”
凌二三笑了:“官老爷从外地坐牛车来到沙洲,兴许是从外地沾上的吧。”
鱼乔皱了皱眉:“那还是有点不对劲。就算他乘坐轿辇,可房间里总该有走动,地毯上却一点泥巴也没沾上。难道进屋就脱了鞋不成?可那样的话,靴子应该放在门口,不该出现在榻下。”
两人蹲下身查看,房间地面上满铺着一层厚厚的牙白色绛红连珠纹波斯地毯,白色沾染尘土,最易显得脏污,地毯上却干干净净。
莫非刘熙元是死后才被搬到了这里?或是有人换了他的鞋?
鱼乔百思不得其解,趴在地上,顺势往榻下看去,突然冷笑一声。
凌二三也趴了下来。
只见榻下里侧放着几个小罐子,鱼乔伸臂一探,拿了出来,瞧了一眼里面金光闪闪东西,冷笑道:“泥的事情先不论,有一件事情我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哦?”
“官员出行明明有专门的驿馆,为什么刘熙元却不住,非要住这客栈?”鱼乔提起罐子,往地上一倒,数十枚圆溜溜金灿灿的金饼滚了一地,“因为有人向他行贿,赃物就在这里。”
这几罐沉甸甸的东西提到周庸跟前时,他面色煞白,嘴唇颤抖,连带着两撇鼠须不住颤动,抖抖索索道:
“我我、下官不知情,下官不知情……”
鱼乔笑了一声,抖了抖客栈住宿人员记录,刘熙元的上一任赫然录着周庸的名字。
“当真不知吗?那金饼上的印记可清楚得很,究竟何人所铸,为谁而铸,一查便知。这行贿手段也不新鲜,无非上一任住客将金银财物藏在房中,等待下一任住客入住时再顺手牵羊拿走。刘熙元之所以不住驿馆,而下榻此处,全靠周大人精心打点,对吗?”
周庸浑身颤抖,歪倒在一边,半晌道:“不是我行贿,不是我!是他向我……向我索贿,都是他!都是他的错!”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满满都是愤恨。
凌二三插话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没有!人不是我杀的!王大人明察!王大人明察!”周庸慌乱地否定,一面作揖求饶,一面试图抓住鱼乔的衣裳下摆,被凌二三一脚踢开了。
鱼乔摇摇头道:“在自己地盘上杀人,他应该没那个胆子。”
“王大人说得是,王大人明鉴!”周庸伏在地上不断点头。
按照法律规定,受绢十五匹就要处以绞刑,受绢三十匹则加役流。这黄金价值远超十五匹绢帛,受贿的刘熙元难免一死,行贿的周庸也逃脱不了重责。
鱼乔皱起眉来,呵斥道:“哪里有地方官的样子?爬起来!”
周庸哆嗦一下,起身站直。
鱼乔道:“刘熙元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若你积极配合,戴罪立功,此事可以轻判。若再知情不报,干扰办案,周大人行贿的手段,本官一定设法传入圣人耳中。听明白了吗?”
周庸浑身抖如筛糠,手忙脚乱地又是摆手,又是点头。
她端起茶碗,看着里面茶叶沉浮,沉默一阵,捋清思路,开口询问道:“你进入房间时,门是上锁的还是开着的?”
“上、上锁的。”
“你昨天半夜有听见什么异动吗?火光、声响之类?或者房间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周庸挤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容,一夜之间,积极巴结的上司变成了黑漆漆的焦尸,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古怪的?
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一味摇头。
“你动过尸体吗?”
周庸又是摇头:“我压根没敢走得太近,刘大人躺在那里,露出的头脸都是黑的,像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实在……实在是太骇人了!”说罢举起袖子捂住脸,似乎是不敢回忆当时的场景。
“你走之后,那房间可还有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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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过?”
周庸连连摇头,道:“绝无可能。周某虽然没有王大人断案的本事,但也晓得这件事的厉害。那……那间房出事后,下官立即命令六七个守卫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凌二三轻笑了一声,侧脸看向鱼乔,扬了扬眉,眼中全是得意之色。
鱼乔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在重重把守下盗走鱼符的确是他的本事,可这人瞧着也十七八岁了,仍是一副孩子心性,这副邀功的架势还不如小沙弥成熟稳当。
鱼乔低头思索,刘熙元在密室中横死,死因与凶器不明,那道白光也不清楚是怎么发出来的。如此诡异的案子,简直闻所未闻。
她缓了缓,道:“还有一名死者呢?”
片刻后,梁孝宽怀抱阿痴,步履踉跄地走进议事厅中。他双目红肿,神情恍惚,周庸连唤他几声名字,都没有应。
怀中的小女孩躯体僵直,浑身漆黑,依稀能看出生前清秀的面容。鱼乔还记得她昨日笑嘻嘻给众人倒茶的模样,不由蹙紧了眉头,眼中满是不忍。
周庸赶紧道:“梁孝宽,你女儿死得凄惨,这位大理寺卿王大人是从长安来的断案高手,今日亲自为你查明真凶。现请你将尸首交出,好让王大人验个明白。”
梁孝宽瘫坐在地,一动不动。
周庸咳了一声,略觉尴尬,抬了抬下巴。衙役立即会意,上前便要抓梁孝宽手臂,被他立即躲开了。
鱼乔劝道:“令爱与节度使大人死状极为相似,两件案子很有可能是一人所为,劳驾你积极配合,以便早日查明真相,让令爱在九泉下也得以心安。”
梁孝宽动了动眼珠,喉间发出一丝低哑的声音:“怎么查?你们要怎么对她?”
周庸道:“按照流程,自然是先脱衣查验外伤,若无明显伤口,则剖尸验毒,方能断定死因……”
说罢殷勤地看向王大人,鱼乔略一点头,这套流程倒是没有说错。只是周庸不敢解剖刘熙元的尸体,便要查验阿痴的尸体,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凌二三抱着猫站在身后,亦是一声冷笑。
梁孝宽猛然抬头,一声暴喝:“刘熙元呢?你们也剖开他的肚子验尸了吗?”
鱼乔脸色一僵。
周庸霍然起身,怒容满面:“放肆!你女儿一个乡野丫头,怎敢和刘大人相提并论!你还直呼刘大人名讳?!若不是瞧着你死了丫头可怜,我定要重重治你这刁民的罪!”
说罢示意左右衙役:“按住他,本官要亲自看那小女孩的尸体。”
梁孝宽浑身一颤,将阿痴死死搂在怀中,双目赤红,状若癫狂:“走开!阿痴只有七岁!只有七岁!你们怎能脱她衣裳?!怎么能!”
三个差役立即合围上前。兴许是爱女心切,梁孝宽力气奇大,脚步灵活,辗转腾挪屡屡避开抓捕,眼见双方僵持不下,周庸怒极反笑,唰一声拔出了长剑,缓缓向梁孝宽身后走去。剑尖已经对准了他的后心。
“都住手!”
只听一声清脆的呵斥,鱼乔站起身来,声音如同切金断玉,众人皆身形一顿,各自住手。
“梁孝宽,本官有意为你女儿查清真凶。若仅查看令爱尸身外观,并不剖开躯体,你能否答应?”
梁孝宽将阿痴死死护在身下,斩钉截铁道:“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已经死了,又怎能毁她名节?你们谁都不能脱她的衣裳,不能!”
鱼乔心中叹息,阿痴的父亲虽然爱她,可为人处世迂腐不堪,白白耽误了追捕真凶的时机。原本指望能从尸身上得到些线索,如今又中断了。
鱼乔挥了挥手,示意梁孝宽带着女儿出去。周庸眼看到手的线索中断,虽然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质疑这位王大人的意见。
鱼乔低头凝神沉思了一番,道:“店主呢?让他来见我。”
13. 两人证词
钱三郎战战兢兢走进议事厅的时候,天色已到了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归鸦阵阵,一种不详的预感在他心中弥漫。
房间为首的有三人,正中央的少年身着黑衣端坐在主位上,通身的贵气让人难以直视。他一手执茶碗,一手支颐,正垂眼沉思。
右侧立着一个白衣少年,怀里抱着只灰黄花色、湛蓝眼珠的猫儿。白衣少年两眼瞧着自己,似笑非笑,邪气满溢。一对少年皆是好相貌,他依稀记得昨日似乎见过,可因何缘故见面,又说了什么话,却记不清了。
左侧站着的是县丞周庸,昨日趾高气昂的周大人此时畏畏缩缩,一边的脸颊肿得老高。
店主不敢再看,恭敬地拜了下去。
“起来吧。”黑衣少年温和地开了口。
店主抬头,见周大人连连向他打手势,便顺从地起身。
“店主如何称呼?”
“鄙人姓钱,家中行三。”
“钱三郎,你店中有命案发生,朝廷三品大员被害了,此事关联甚大,相关者皆逃脱不了干系。你明白吗?”少年徐徐开口。
钱三郎暗自心惊,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怎地有如此大的威严?周身袭来的压迫感似乎比昨日的周大人更强烈些。莫非是天潢贵胄不成?可为何要来这荒僻的沙洲……
他不敢乱猜测,连声应了。
少年又道:“左右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如实回答便可。”
钱三郎又应了一声。
“房门的钥匙共有几人持有?”
“回大人的话,客栈的钥匙只有一串,全在本人手中。一旦房间内部上锁,只有用钥匙才能打开。”
“这客栈的房间,是如何排布的?”
“鄙人客栈共有两层,三间上房位于二层,五件下房位于一层,另有厨房,饭厅,杂物间、牲口棚、还有鄙人自己的住所……”
“那节度使刘大人的住所,左右都住的是何人?”
“左边是个粟特商人,似是唤作曹毕娑,右边嘛……”钱三郎瞄了一眼周庸,道:“正是周大人的房间。”
周庸哼了一声,瞧着王大人脸色不善,又赶紧住了嘴。
“曹毕娑人呢?”
周庸赶紧上前回话:“他连人带货已经被下官扣押了,正等着大人问话呢。”
鱼乔点了点头,继续问店主:“正下方的房间呢?”
“回大人,节度使大人的正下方是阁楼,怕扰了贵客清净,这间房的下面并没有安排住人,只作为杂物间使用,放着一些桌椅杂物,并没有别的东西,若大人不放心,可随鄙人一同前往查看。”
说着,谦恭地伸出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话已至此,三人便共同下楼,钱三郎掏出钥匙开门,里面竟坐着个女子正在梳头,四目相对,两人都吓了一跳。
钱三郎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随即慌乱地俯身告罪“草民不知她在此处,并非有意隐瞒,并非有意隐瞒……”
鱼乔摆了摆手。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生得容颜娇媚。她身穿浅青色短上襦,腰里系着半新不旧的牙白色厚纱裙。上襦只掩了一半,露出里面半截绯红的抹胸。
那女子瞧着众人,两眼滴溜溜乱转,突然浑身一颤,做了个西施捧心的姿势,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人哎……”
那声音娇媚至极,拐了十七八道弯。
鱼乔不住皱眉,店主满面恼怒,周庸面色尴尬,道:“这人、这、这是……”思来想去,似乎让她自己开口体面些,便喝道:“你是谁,自己说!”
那女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道:“回各位大人的话,小女子名唤阿绚,是梳头的簪娘。为来往的客人梳栉沐发……”
钱三郎一声冷笑。
阿绚眼神已在众人身上滚过一圈,料定眼前的黑衣少年地位最为尊贵,当即挪动双腿,扭着身子膝行到他跟前,盈盈拜倒行礼,娇声道:“大人容禀了。奴家在此处,做的是正经营生。沙洲风大尘多,客人从外地行至此处,难免灰头土脸,仪容不佳。若是就这么脏兮兮地去拜菩萨,岂非大大的不敬?因此无论男客女客,总有些梳头洁面的需求,奴家占了这个先机,驻留在旅店,为贵客们梳栉沐发,挣几个手艺钱罢了。”
女子顿了顿,见钱三郎仍是一副不忿的神情,便伸出十指,向众人展示扭曲变形的关节,道:“都是凭手艺吃饭,奴家的生意可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与开窟的匠人,画像的画工,做饭的厨子又有什么分别?钱店主瞧不起奴家,总嫌人家脏,可委屈死人了,大人定要为奴家评评理……”
说着又是呜呜数声假哭,一手就要撩起王大人的衣带拭泪。
鱼乔浑身一颤,连连后退了几步,哐当一下撞上凌二三胸口。二人对视一眼,鱼乔眼中满是尴尬,凌二三咬住嘴唇忍笑,眼里净是戏谑。
钱三郎露出鄙薄的神色,小声骂道:“只盼你是正经营生,莫要在这接什么乌七八糟的皮肉生意,脏了我好好的店。”
鱼乔正要开口询问,周庸已经发话道:“她是我叫来的,自是为了服侍贵客梳头,怎么,她没和你说?”
钱三郎神情一怔,露出尴尬的神色,道:“这、这这……草民不知情,险些冲撞了大人,实在对不住,请大人见谅。”说罢又是不住作揖。
那女子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哭容蓦地一收,冲着店主扬了扬眉,脸上满是得意。
鱼乔问道:“你来这里,是专程为了服侍节度使?”
阿绚盈盈一笑道:“可正是呢,奴家昨晚为节度使大人梳头沐发,又为他按摩梳通经络,大人连声夸赞,要我留在这里过夜,等他夜里再传唤。对了,大人还赏了我一大把铜钱。”说罢得意洋洋地瞪了店主一眼,“原本按规矩,在店主的地盘上开张做生意,需给两分提成,可你方才骂了我,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了。”
店主满脸哭笑不得,以袖掩面“哎”了一声。
鱼乔森然道:“节度使大人昨夜已经不在了。”
阿绚“啊”了一声,喃喃道:“不在了,他这就走了?可他明明要我……”
周庸摆了摆手,小声呵斥道:“他确实走了,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阿绚又“啊”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几位大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心念电转,霎时想明白了厉害关系,尖叫了一声:“节度使大人的死与小女子无关!与小女子无关!”她惊惧交加,浑身颤抖,脸上粉妆阑干纵横,真正地流下了眼泪。
鱼乔道:“眼下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若再满嘴胡说,嫌疑可就难洗清了。你听懂了吗?”
阿绚战战兢兢,一面擦泪,一面不住点头。
鱼乔开口询问:“你昨夜为节度使大人梳头,开始和结束分别是什么时间?具体什么情状?细细地说一遍。”
阿绚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昨天白日里,周大人派人把小女子唤来,说有个贵客要服侍……”说罢小心翼翼地瞥了周庸一眼。
鱼乔冷笑一声,周庸面色又青又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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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挂不住。
花钱请个商女来服侍上司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不料上司身死,事情被撞破,这些心思暴露在众目睽睽下,就觉得十分尴尬。
阿绚继续道:“奴家进了房门,那时正是午后申时,房中空无一人。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节度使大人就进来了,大人远道而来,身上不免沾了些尘土。他很是温和儒雅,见了奴家,便微笑着招了招手,要奴家替他更衣……昨日还大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说罢又开始捂脸拭泪。
几人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凌二三冷笑了一声。
阿绚赶紧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大人见案前有一个棋盘,就问奴家会不会下棋,可小女子我出身贫贱,并不会这些风雅的物事,便回答只会打些马吊、双陆一类。玩了一阵,大人当真厉害极了,十局九赢,奴家只好讨饶认输,大人哈哈大笑,赏了我一大把铜钱,要我上前服侍沐发梳头。”
“然后呢?”
“这是奴家的看家本领,不敢怠慢,奴家将大人的头发梳理顺当,细细篦了一遍,又沐洗干净,等头发晾干的当儿,替他按摩推拿,大人没多久便睡着了。”
周庸突然插话道:“然后你就借机行刺?”
阿绚浑身一颤,赶紧辩白:“我没有!约莫到了戌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我本想静静地离开,可大人突然惊醒,一把抓住奴家的胳膊,说今晚上还要见周大人,不能衣冠不整,要奴家替他将头发原样束好……”
周庸脸色一滞,万万想不到这个话题又扯回自己身上。
阿绚继续道:“等我替大人束好了头发,穿好衣裳。大人又掏出一大把铜钱,兜在奴家衣襟里,要我……要我夜里再来服侍。我说店主钱三郎不愿意让奴家留宿,大人哈哈大笑,说让我自己想法儿,要不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就看今晚了。”
店主顿时露出厌恶的神情,道:“所以你就偷偷藏在杂物间,好伺机半夜钻进上房?”
阿绚噘着嘴道:“我没能成事,这不都是你的错?你将杂物间门反锁,害我被关一夜,脱不了身,若不是你误事,我早就是节度使大人的人了。”
周庸一声冷笑,道:“我竟不知你有如此青云之志!不瞒你说,节度使大人半夜里去了,你若成了他的人,正好陪葬。”
阿绚吓得浑身一哆嗦。
鱼乔皱了皱眉,这女子虽然形迹可疑,但因祸得福被关了一夜,倒是脱离了时间上的嫌疑。
三人走出杂物房回到客房。鱼乔转头向周庸问道:“阿绚说,刘大人夜里和你见过面了?你们聊了些什么?”
周庸赶紧答:“是、是。下官昨夜的确去过大人的房间,不过是寻常问安罢了,再有就是……呃,提醒大人别忘了东西。”说着他眼珠一转,示意榻下。
鱼乔顿时了悟,两人索贿受贿,自然是趁着夜黑风高。
“你住他旁边,听过他半夜出门的动静吗?”
“那可没有!”周庸连连摇头,“下官并未听到任何声音,实际上为了服侍贵客,客栈二楼雇了两个仆人连夜值守,只等着大人夜里传唤。他们都问过了,大人夜里从未出门。”
“那就是说……”鱼乔侧过脸,盯着周庸的眼睛,“刘熙元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审了一圈,嫌疑又回到自己身上,周庸只觉一口气上不来,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是我,可行刺的事不是我干的!大人先前也说了呀,我没那个胆子!”
“慌什么,我也没说是你。”鱼乔淡淡道。
14. 夜谈共枕
昨天一夜未睡,今日又忙到夜里,鱼乔实在困倦得要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周庸在官场浸淫数年,虽资质平庸,但已炼得极有眼色,眼见自己抱上了长安贵人的大腿,便将死鬼上司的事情搁置在一旁,殷勤地行了一礼道:“今日天色已晚,余下的嫌疑人已尽在下官控制中,左右不过几个人,谅他翻不出大人的手心。王大人累了一日,不妨明日再审,今夜暂且好好歇一歇,等明朝思路清明,破起案来才能势如破竹呀。”
鱼乔看向两位同伴,凌二三虽然面不改色,小沙弥已经抱着猫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点了点头,道:“今日就先这么着吧,发生凶案的房间仍然需要看管,逮捕真凶之前,审过的人也暂时不能离开。”
周庸恭敬地道:“这附近方圆几里,唯有这家旅店勉强看得过眼,虽然发生了些……呃,事故。但余下的房间仍是干净的。大人在大理寺当值,想来不在意这些,下官方才已差店主打扫出两间,请王大人携旅伴入住歇息。”
鱼乔身形一顿,有些犹豫,但店主已经恭敬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周庸又殷勤地跟在身后,她张了张嘴,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得硬着头皮迈步往前。
待推开门,只见房间极为干净整洁,显然用心打扫过了。她本想要小沙弥或者凌二三同住,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看见了角落里一桶热气腾腾的沐浴兰汤。
这正是这几日朝思暮想的东西。
鱼乔当机立断,不再推辞,向店主道了谢,立即关上了门。
走入房间,深深呼出一口气,今日实在是累极了。
她一一确认好门窗均已反锁,便熄了灯,只点了一支蜡烛。若是有人突然闯进,便立即吹熄蜡烛,在暗中迅速穿好衣裳。
自己女扮男装十余载,在这些沐浴更衣的特殊时刻,万分警醒已经成了习惯。
待到宽衣解带,彻底坐进浴桶中,只觉水温适宜,花香宜人,鱼乔舒展手臂,舒服得长叹一口气,简直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家中出事之前,每晚沐浴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寻常小事,如今竟也成了难得的奢侈享受。自己为了这桶洗澡水,不惜硬着头皮住在凶案现场附近的房间里。鱼乔坐在浴桶中,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正放松下来的当儿,突然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鱼乔立即警惕,一口吹熄了蜡烛:“谁?!”
她在黑暗中快速眨了几下眼,好让夜视能力快速恢复。敲门声停了,四周陷入沉寂,仿佛刚才的声音是一场幻觉。
突然距离自己最近的窗户又被轻轻敲了三下,鱼乔心中一凛,窗外传来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是我。”
距离太近了!她心中一凛,低声惊呼,赶紧在浴桶里矮身蹲下,只留下一颗脑袋在水面上。心中却逐渐发毛,想起凌二三白日说的话:“寻常门锁防得住寻常小贼,可防不住我。”
纵然自己万分小心,却难防家贼。若他突然闯入,那……
窗外的人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谁爱看男人洗澡?放心吧,我才不进去。”
鱼乔缓了缓,一颗心慢慢放了下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方才还来不及说话,你就已经进去了。我是来问问你,要不要换房间?”
鱼乔心中一暖,心道这人虽然言语荒唐,行事却贴心细致。今日狠狠得罪了周庸,若他趁着夜黑突然发难,不会武功的自己反倒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还没来得及道谢,凌二三又道:“小光头夜里打呼,吵也吵死了,我才不要和他睡一间。”
鱼乔:“……”
凌二三又开口催促道:“所以你换不换?不换我走了。”
她只好开口答应:“行,等我洗完。”顿了顿,又提醒道:“我可事先和你说好,周庸这人心术不正,你可千万要小心提防,没准他夜里会有什么小动作。”
凌二三轻蔑地笑了一声:“只管来,五十个周庸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耳力极佳,听着室内撩水响动的声音,忽觉得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不自在,便说:“在下就不恭候王大人沐浴了,等你洗好了过来敲门换人。”
“等等!”鱼乔脸色一变,惊叫出声。可窗外的影子更快,一闪就消失不见了。
她“喂”了几声,无人应答。四下寂静,重新陷入黑暗。
尽管洗澡水仍然温热,她却觉得脊背发凉,恐惧如同一线冰水袭上心头。
青天白日时并不觉得害怕,可夜深人静时,刘熙元浑身焦黑的死状就浮现在眼前。鱼乔尽力不去回想,可仍旧忘不了那双充血鼓胀、死不瞑目的眼睛。
虽然以前也看过不少凶案现场的死尸残肢,可下值归家后,总有哥哥在身边安慰,另有仆从丫鬟陪伴,从没有过眼下这般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刻。一想到刘熙元的尸体就停放在一墙之隔,鱼乔心里就一阵发怵,她蹲在浴桶里抱住肩膀,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已。
只怪方才自己将蜡烛吹熄了,火石又不在手边,眼下黑漆漆一片。忽然之间,远处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仿佛隐藏的怪物要破墙而出了……
鱼乔惊叫一声,以最快速度洗澡穿衣。顾不得湿答答的长发还在滴水,随手挽了几下,踩上鞋子疾步奔出,敲响了隔壁凌二三的门。
木门应声而开,凌二三披着中衣,散着头发,看起来亦是刚刚沐浴过,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王大人动作好快……怎么了这是?”
鱼乔张了张嘴,见了他本人,只觉得恐惧渐退,理智回笼,觉得方才的想象实在是自己吓自己,突然有些难为情。
“没事,就,就困了,想早换房早睡觉。你,你不困吗?”还好天黑瞧不见脸红,她随意拉扯了个理由,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
凌二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侧身让出空间。鱼乔不再多话,立即钻了进去,几步迈到床边,躺进被子里。
夜深了。
鱼乔躺在小沙弥身旁,双眼圆睁。
妙言并不像凌二三说的呼声震天,反而睡相极好,他蜷成一团,只占了床上小小一片地方,金狸蜷缩在他脚边。一人一猫安安静静,呼吸绵长均匀,已经睡熟了。
鱼乔躺在外侧,翻了个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明知那房间或许有危险,还把同伴独自扔在那儿,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难道要和他换回来?可若是歹人趁着夜色发难,就凭自己那点骑射功夫和微末的剑术,近战几乎派不上用场。
墙壁的另一侧,凌二三亦是辗转反侧。
万籁俱寂,没有杂音干扰,他仰卧在床静静吐息,感官比白日更加敏锐。
空气中浮现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吸了吸鼻子,断定香气源于角落里那桶洗澡水。这股香味并不陌生,共同相处小半个月,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曾不止一次地在他身上闻到过。自己曾闻过无数种香料,这股幽香却不同于任何一种,温润幽微,似花非花,似茶非茶。他闭着眼,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的事来。自己进山采药时,曾见过一株悬崖上的白芍药,在山岚中轻轻摇曳,朦朦胧胧,似乎被雾气浸湿了。
凌二三“啧”了一声,翻了个身。
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他用过的洗澡水吗?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少年强制自己吐纳呼吸,试图控制身体规律吐息来屏蔽脑海中混乱的思绪。
可越是这样,心底浮现出莫名的感觉就越发清晰,既别扭,又古怪,还有种说不清的心痒难耐。
要不要去看一眼那桶洗澡水?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正在愣神,突然听见门被轻轻敲了一下。
凌二三一怔,思绪立即回笼,继而心中冷笑,心道那人料事如神,该来的确实来了。
他一跃起身,黑暗里一团模糊的白影掠过,无声无息飘到了门口。
伸手扣住门扉,屏息静待敌人发难。
是迷烟?是刀剑?是箭矢?或是其他什么恶毒的手段?他倒要看看,那个脑筋愚钝的官员能想出什么对付人的阴招来。
门又敲了一下,在指节接触到门扉的一瞬,他瞬间开门,右臂忽伸,精准无比地扣住对方脉门,将门外的人往房中一拉一带。
“你做什么?!”
“怎么是你?!”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黑暗中相互瞪视,同时开口。
鱼乔坐在胡椅上,缓了片刻,手臂依旧发麻。凌二三方才不知捏到了她哪里,一时酸麻难当,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她皱眉揉着痛处,心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半夜过来是多此一举。
凌二三笑着道歉:“把王大人当成了半夜突袭的小贼,险些误伤我军,对不住了。”说着拱了拱手。
鱼乔一阵无言。提醒他防备夜袭的人是自己,半夜来的人也是自己,又能怪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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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默了片刻,简单地开口说明来意:“这件房间不安全,不能把你一人留在这里。”
凌二三一听,立即露出两颗虎牙,微笑着柔声说:“我不要紧的,一般人奈何不了我,真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二般人也不行。”
鱼乔揉着手臂严肃地说:“凭你再厉害,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强。万一遇上什么事情,我虽不能用刀剑助你,也能帮忙想想法子。”
凌二三笑道:“这个倒很是,你脑子转得快。”
鱼乔见他不再反驳,便起身坐到榻上,拍了拍床铺,说:“今夜我睡这里。”
凌二三问:“那我呢?”
鱼乔愣住了,她本想说“和以前一样”,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之前三人在猎户屋子里同住,她睡床,凌二三睡桌案,自己早就习以为常。可仔细想想,把别人的好意付出视为理所应当,总归是不对的。
她咬了咬牙,迟疑地说:“那你要不要……也睡榻上?”
话一出口,顿觉后悔,毕竟男女有别,同床共枕实在不妥。可奔波了这几天,大家都很累,难道要赶同伴去睡硬邦邦的桌案?或者干脆自己去睡地上?
她马上否决了这两个没苦硬吃的想法,在心中连连自我安慰,昨夜十余人的大通铺都睡过了,不差这一次,若是将眼下的床榻当做双人通铺,心中便没那么别扭了。
这么想着,鱼乔脱了外衣,爬进床的里侧,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心中别扭的另有其人。
凌二三见他大大方方地躺下了,迟疑片刻,也慢慢躺在他身边。他方才故意询问自己睡哪里,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成想他竟真的要二人同床。若现在再去躺在桌案上,只会显得更刻意。
他缓缓爬了过去,缩手缩脚地躺在他身边,心中那股尴尬又别扭的感觉更强烈了,像千百只蚂蚁在爬,平日里自负轻捷灵巧的少年僵成了一根木头,一动不动地横在床沿。
幽香的来源就在身旁,香味伴着他的体温悠悠传来,他偷瞧着身边人在黑暗中的侧脸,看见他半干的头发还沾着水珠,悄悄描摹着高鼻梁和长睫毛的弧线,只觉那阵香味忽浓忽淡,一阵阵直往鼻子里钻,简直要钻进心里。
此时两人间隔不到半尺,凌二三悄悄往外挪了挪,半边身子悬出床外,脸扭向一侧,在黑暗中无声吐纳呼吸。
他磨了磨牙,极力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黑暗中的尴尬。白日里想了几遍的话还未经过脑子,就已脱口而出:
“问你个问题,王树枝是谁?”
“谁?”鱼乔不明所以。
“你的假身份呀,太原王氏,字树枝。你白日里编的有模有样的,周庸一听,就吓得站不稳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黑暗中,鱼乔一声轻笑。
“你说溯之?那可是‘溯洄从之’的‘溯之’,才不是什么树杈树枝。”她带着笑意,小声说:“他叫王渊,溯之是他的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同在大理寺当值,是个信得过的人。”
凌二三“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听他的口吻,似乎与那位王树枝颇为亲密,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嫉恨,这心情从未有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提起从前往事,鱼乔心中一暖,暗中祈祷自己能平安抵达长安,查明真相,让九泉下的哥哥彻底安心。
她顿了顿,道:“我也有一事好奇许久了,索性今日问问你。”
“你说。”
“你……”她斟酌着措辞,说:“你名叫‘二三’,是在家中排行二十三么?”
彼时无论高门大户或是民间百姓,某某郎是最常见的男子名字,而姓名中的数字某某多为家中排行。鱼乔暗自揣测,凌二三行二十三,莫非出自人丁异常兴旺的大家族?
黑暗中,凌二三轻轻笑了一声。鱼乔感觉身边的床板轻轻震颤。
“这回可就猜错了,谁家能生得了这么多孩子?”
鱼乔也笑了:“那是为什么?”
“给我起名的人不识字,只能从一写到三,她说‘人间世事最忌争第一,若锋芒太露,定要狠狠摧折’,所以摈弃了‘一’,用剩下的‘二三’当我的名字。”
鱼乔哑然,过了半晌,道:“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里竟有如此深意,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很疼惜你。”
疼惜吗?凌二三默然不语,听着他声音越说越低,知道是困倦得厉害了,小声说:“睡吧。”
15. 嫌犯逃脱
一夜无事,想象中的敌人并没有来。
这一觉睡得极沉,鱼乔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帐顶愣了会儿神,才想起凌二三应该在身边。伸手一探,身旁的床铺没有温度。
他人呢?已经先走了?
她立即坐起身来,只见凌二三结跏趺坐在地毯上,正打坐吐息。他神色清明,两眼注视着自己,似乎已醒来多时了。不知怎么的,两人视线对上一瞬,凌二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
“咳,俩人睡一床还是太挤,我半夜掉下去了。”
鱼乔愕然,掉下去了?然后就这么在地上睡了大半夜?自己竟毫无知觉。
门外敲门声更急了,周庸的嗓音急切又带着慌乱:“王大人呀,您还没醒吗?下官、下官要进来了?”
鱼乔沉声道:“先去应付周庸。”说着就起身去抓凌二三手臂。指尖甫一接触他的胳膊,就听“噼啪”一声脆响,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转瞬之间,心急的周庸已经自己开门进来了,看见王大人好端端站着,不由得以手抚胸,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地瘫坐在胡椅上。
“大人呀,您在里面怎么不应声呢?我还以为您已经……这可真是,真是,哎呀,总之您没事就太好了,下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鱼乔却已经听明白了。清晨叫门不应,继而发现暴尸当场,正是刘熙元横死那日的情状,周庸担心旧事重演,难怪这么慌乱。
若是辖地上连续死了两个三品官员,那周庸的仕途也到头了。鱼乔看着眼前手足发抖的周大人,觉得他的慌乱倒不像是伪装。
“说吧,找我什么事?”
周庸身形一僵,连忙站好,一言不发,只端正地行了个礼。
“到底怎么了?”
“这……在下……”
鱼乔皱眉不语,一股烦闷涌上心头,这地方官无能也就罢了,言语也如此不爽快。
凌二三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道:“这厮肯定是搞砸了什么事,来向王大人告罪呢!”转脸向周庸没好气地道:“你爱说便说,不说就滚,天塌下来自己顶着,少来麻烦王大人。”
周庸脸色一僵,又惊又怒,这白衣小贼好生无礼,可他是大理寺官员的人,自己敢怒也不敢言。只得咬着后槽牙小声道:“回禀大人,嫌犯曹毕娑,今早被人发现不见了。”
鱼乔脸色一变:“不见了?!”
周庸硬着头皮禀报:“曹毕娑本是个茶叶贩子,一行人原本被关押在马厩里,直到昨天夜里都还好好的。今天早晨下官差人去提审,只见马厩里空荡荡的,连人带骆驼都不见了。几个侍卫倒在一旁,方才唤醒了一个,说是中了曹贼的迷烟。”
眼见王大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周庸赶紧补充道:“下官已经连忙差人去缉拿了,曹毕娑带着驼队,定然跑不远。此人还未被审,就已畏罪潜逃,显然嫌疑最大。下官一定将功折罪,将他捉拿归案,向王大人交差,也让刘大人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说罢深深一揖。
鱼乔一阵无语,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道:“带我去马厩瞧瞧。”
那地方称作马厩,实际则是个客栈停放客人坐骑的牲口棚,往来商队客人众多,坐骑也形形色色,骆驼,骡子,马,牛各自按照划分出来的区域停放。
曹毕娑用过的牲口棚已经空了,只留下一匹小骆驼。一名家中饲养牲畜的官差上前解释,小驼齿龄尚幼,力气小速度慢,多半是曹毕娑在慌乱中遗弃了。
鱼乔低头查看,只见沙地上一片纷乱,种种兽足印记交杂,既无明确方向,也没特别之处。
她沉默不语,指甲抠进棚架的木头里,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挫败感。
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一天半,几条线索屡屡断绝,莫说凶手,连嫌疑人都无法锁定。
以前在大理寺与当值时,与哥哥共用身份轮流上值,哥哥身体越来越差,自己出勤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能独当一面了。
可如今……
正在出神,凌二三忽道:“听,有骆驼来了。”
鱼乔凝神细听,过了一阵,才隐隐察觉到远方似有驼铃声响。
“看吧?我耳朵好得很。”凌二三扬了扬眉,又露出那副得意的神情,鱼乔这次不吝夸赞,直言道:“是,千里眼和顺风耳都是你。”
二人相视一笑,凌二三露出两颗虎牙,看见同伴的笑容,鱼乔心里忽觉得一阵松快。
凌二三伸手一捞,抓着鱼乔的腰带飞身而起,两人踩在木头棚顶远眺,看见远处山麓下一匹骆驼急急奔来,距离越近,跑得越快。
小驼在棚中焦躁不安,高声嘶鸣,待到片刻后大驼靠近,小驼立即挤到大驼身边,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热。
鱼乔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母亲记挂着孩子,孩子也盼望着母亲。”
两人从棚顶下来。鱼乔想了想,看向周庸道:“曹毕娑的骆驼回来了一匹,顺着它的足迹,或许能找到大部队。”
周庸立即领命,秉着将功折罪的心,亲自领人去寻。
空气中突然飘来一丝不寻常的气味。鱼乔鼻翼微微翕动,这股气味是刚刚出现的。她双目盯紧母驼,一手牵过缰绳,凑近了脸去细闻。
浓郁的牲口气味里,隐约掺杂着一丝火药的味道。
鱼乔脸色一变,双手伸进骆驼沙金色的粗硬毛发中不断翻找,只觉毛乎乎暖烘烘的毛发中隐约藏着些细小硬物。待取出细看,这些黑色小颗粒触之坚硬,捻之即碎,鱼乔将其捧到鼻下,细细嗅闻,她敢断定这就是火药。
就着她的手,凌二三也闻了一遍。
两人对视一眼,均想起家中出事那一夜的烈火与爆炸,莫非与这火药有关联?鱼乔心绪不定,胸口起伏,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一旁的木柱,慢慢蹲了下去,脸埋进膝盖里,揪紧衣料的两手颤抖。
知晓他心中伤痛,凌二三想拍一拍他的背以示安抚,伸出手来放在上方,却不知该拍在何处、用多大力气才好,一时手忙脚乱。
过了半晌,鱼乔猛然抬头,冷笑道:“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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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凌二三一怔,原以为他会像那日一般惊惧不定,哀伤不已,不料他眼中虽有痛楚,更有烈火一般的决绝,那是复仇的决心与对真相的追寻。他怔怔地看了一阵,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只得以推测来转移话题,道:“我猜……是不是某处火药爆炸了,主人遭遇不测,这头骆驼运气好,幸存了下来,自己一路跑回来了?”
鱼乔缓缓回神,摇了摇头,将手伸进骆驼毛发中,又找到一些火药碎屑:“若是遭遇爆炸,火药应当混合着沙土附着在毛发表层,可刚才的火药是从它毛发深处找到的,我觉得不太对劲。”
她想了想,说:“更像是……骆驼驮着火药走。或许曹毕娑真正贩卖的货物并非茶叶,而是火药。”
凌二三点头笑道:“这推测倒很合理,如果托运的是火药,那确实要逃跑。”
彼时边境战乱不断,火药属于特殊军事物资,严禁民间贩卖。若被官方发现,则会被处以极刑。若是曹毕娑为了一己之私冒险走私火药,这掉脑袋的勾当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两人推测半晌,眼下再也瞧不出什么花来,只得将希望寄托于周庸,希望他早日找到曹毕娑的大部队。
凌二三道:“雷公的谜题也还没解开,你还想去看看壁画吗?”
左右闲着无事,鱼乔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同行,不多时便到了千佛窟下。这回有王大人的威名在外,两人未受到任何阻拦,看守石窟的小沙弥殷勤引路。如上次一般,两人沿着梯子攀爬到了五层,钻进了四神窟里。
兴许是杀人已毕的缘故,那虎头人身、背生双翼的雷公已经回到了壁画上。像一只青色的大鸟腾空而起,怒目圆睁,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看着熟悉的画像,鱼乔眉头紧皱,只觉一阵无力涌上心头。眼前的线索一团乱麻,净是些绞尽脑汁也无法解开的谜题。
她细细抚摸着雷公周身环绕的青金石连鼓纹样,喃喃道:“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莫非真是鬼神作祟不成?”
凌二三摇头笑道:“你忘了最开始是怎么说的?‘我决计不信鬼神,其中定然有古怪’,怎么才过了两日王大人就变了说法?”
听他语出讥诮,鱼乔正想反驳,看着他瞧向自己的眼神却亮晶晶的,没有一丝恶意,顿时了悟,笑道:“凌郎君提醒得很是,是我慌了神,口不择言,你就当做当没听见吧。”
凌二三见他展颜一笑,自己也松快了几分,两人并肩站在石窟洞口往下俯瞰。
盂兰盆节将近,人群越发密集,千佛窟下方早已是熙熙攘攘,除了前来诚心祝祷的普通百姓,最多的就是周边四处奔赴而来的和尚,他们穿着各式颜色的僧衣,齐心协力为法事助力。
极目远眺,只见碧空之下黄沙与绿树相互掩映,丝绸一般的河水缓缓流过,足以游目骋怀。一行飞鸟略过,天高地阔,让人精神一振,若无凶案挂心,倒是独一份的人间好景色。
两人并肩而坐,直至日光西斜,凌二三才道:“回去吧。”
“嗯。”
16. 深夜问诊
回到客栈,小沙弥焦急的神色终于一松,长吁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道:“你们可算回来了,大半天找不到人,我和金狸都快急死了。”
鱼乔笑道:“是我的不对,让你们久等。”
凌二三亦是一笑:“谁让你清早赖床不起,怎么,怪我没叫醒你?”
妙言吐了吐舌头,哪里敢这阴阳怪气的师兄说半个不字。他不禁失落地想,倘若温柔和气的小乔哥哥是自己师兄,从小一起结伴拜师学艺,那受再多的罪也值得。
金狸跳到桌上,低低呜了一声,举起一手向众人示意,只见一截半透明的东西挂在它爪子上,甩也甩不下来。
原来是一截蛇蜕。鱼乔最怕这种会咬人的长虫,连褪下来的皮也觉得恶心。她打了个寒颤,立即后退了半步。
凌二三笑骂道:“让你手欠,什么东西都去掏,看吧,又钩住了吧?”说着捏住金狸毛茸茸的胳膊,帮它解下蛇蜕,又细细检查它身上有没有受伤。
小沙弥笑着打趣:“师兄向来叛逆,闺女也不听他的话,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鱼乔撇过脸去不想看蛇蜕,只接话道:“怎么,凌二三以前很叛逆吗?我怎么觉得好说话得很。”
凌二三一怔,手上动作一顿,无意间揪下金狸一小撮毛来,猫儿立即抬手给了他一爪子。
小沙弥举着蛇蜕把玩,道:“小乔哥哥你看,这个花纹倒是奇特得很,和我在朔西见过的蛇很不一样,是菱形的。”
鱼乔不忍拂其意,便忍住恶心细细查看一番,道:“确实如此,兴许沙漠中的蛇与树林间的蛇不太一样,这样的纹路我也第一次见。”
可无论哪里的蛇,总是会咬人的,还说不定还有毒,一想到这些,鱼乔就忍不住连连皱眉。
凌二三忽道:“我突然想起一事,林间的蛇常吃青蛙、老鼠,可沙漠里的蛇最爱吃石龙子。”
鱼乔一怔,石龙子?那不就是当初在茶棚歇息时,阿痴手里疙疙瘩瘩的守宫?
无论石龙子还是蛇,总归是些讨厌的东西,她不愿再想,眼看夜幕就要降临,若是可怕的东西想多了,夜里难免又要害怕到失眠。
太阳落山,时至傍晚,周庸尚未归来。
顶着王大人的名头,客栈老板万分殷勤,为他们点了好几盏油灯,照得花厅灯火通明。又上了六七道小菜,看似简单,却极为鲜美。看到客人中有小沙弥,还特意为他准备了素斋。
鱼乔提箸一尝,心里就有了计较。
招呼完贵客,老板恭敬地退下。鱼乔对同伴小声道:“这老板也是个懂事的熟手。”
凌二三师兄弟瞧不出什么来,问道:“怎么说?”
鱼乔说:“这些菜看着简单,却费事得很。粟米粥的汤底是用鸡和鱼吊出来的。毕罗里的鲜笋丁馅就更麻烦,沙洲不产竹子,若要吃笋,只能从百里外的地方运来。这家客栈显然常常招待高官贵客,既要让客人吃得好,又不能让寻常人看出门道。”
惊异于小乔哥哥的敏锐,小沙弥立即瞪圆了眼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凌二三撇了撇嘴说:“百姓食不果腹,官员也不好顿顿大鱼大肉,自然是怕遭人口舌呀。”
鱼乔点点头:“是这个意思不错。我还担心一点,如果老板与官员有什么恩怨过节,那证词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
三人对视一眼,凌二三道:“可惜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线索断了,只能等着周没用回来。”
“周什么?”
“周庸,字没用,这个人没用得很,岂不正配他?”说罢促狭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鱼乔也笑了,道:“这字倒是取得极好,希望他未来几日能多少发挥些作用。”
三人饭毕。凌二三照常走回两人昨夜的房间,将窗棂门扉,箱中床下,被褥铺盖,杯盏茶水等全都细细检查了一番,才道:“没什么古怪之处,放心睡吧,有事就叫我。”
鱼乔一呆,道:“你今晚不跟我睡了?”说完自己也愣住了。这话实在不妥,她立即扭过头去,脸颊上慢慢浮起一层红晕。想说些什么来找补,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词来,只能硬着头皮佯装无事。
凌二三蹲在地下,低头摩挲着地毯上的花纹,片刻后才低低唔了一声。
他心虚得说不出话,昨夜在鱼乔身边躺了半晌,心中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那是一种混合着占有欲和破坏欲的混乱感受,自己想破头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此生头一回体验这种心绪,害得他心痒难耐,又惊恐不已,迟迟不能入睡。趁身边人已经睡熟,自己连滚带爬地溜下床来,念着清心咒打了一夜的坐。
见他不愿,鱼乔也不好意思强留,便说:“也好,那换你师弟来吧。”
凌二三后背又是一僵。
不知为何,在此之前,无论他睡大通铺还是与师弟同床,自己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昨夜二人同床后,一想到他要和师弟同睡,抑或和别人同寝,心里就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又酸又苦。
自己行事向来爽快利落,何时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心事牵绊过?少年拧紧了两道清秀的长眉,暗暗思忖,自己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
鱼乔见他蹲着不动,便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背,道:“喂,你到底要不要——”
“啪”一声脆响,手指与后背接触的瞬间炸起一星火花,在昏暗的灯光中照亮了一小片区域。鱼乔被惊得一跳,这景象今日已经是第二次遇见了。
凌二三亦有所感,抬头道:“此地常年无雨,天干物燥,便会有如此电气感应。手弄痛了没有?”
鱼乔木木地摇了摇头,怔愣片刻,忽一口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俯身蹲地,学着他的动作,伸手在地毯上反复摩挲,片刻后再次戳向凌二三肩膀。
又是“啪”地一声响,二人均感接触的位置一痛,白色电光瞬间照亮了两人轮廓。
鱼乔浑身一激灵,仿佛这白光也照亮了脑海中的迷雾,她两手一拍,眼中已是掩盖不住的兴奋,一把抓住凌二三的手道:“我懂了!雷公的电光原来是这么来的!”
凌二三肩膀一震,只觉得那手又暖又软,对方力道明明很轻,自己却如同使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仿佛被抓住的不是手,而是自己的心。
黑暗中什么也瞧不见,鱼乔只觉得他轻轻颤抖,想来也是同自己一般兴奋,快速推测道:“有人利用电气感应制造出白光来装神弄鬼,伪造雷公的电光……真是难为他想得出来。”
凌二三轻轻抽出手来,重新将烛火点亮,含糊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鱼乔继续道:“那夜的白光虽也是一闪即逝,却比刚才的亮多了,我猜多半是用了什么更大的道具与地毯摩擦。可那件东西却凭空不见了。”
凌二三点点头:“制造白光的时候,那人定然要在房间里,可他后来是怎么出去的?又使了什么法子将房间反锁?这点也不明白。”
鱼乔总结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疑点尚且不清楚。一是那壁画上的雷公怎么消失,又怎么出现的?二是刘熙元到底是被什么毒死的?”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周庸担心我们趁他不在偷偷验尸,临走前给所有仵作下令,严禁他们靠近刘熙元尸体。不验清楚毒药的种类,就不能查明真相,可真麻烦极了。”
凌二三想了想,忽然笑道:“只有仵作才会验毒吗?我瞧着未必。”
鱼乔奇道:“这么说,难道你也会?”
凌二三摇头:“我不会。可我突然有个主意……只不过要麻烦王大人装个样子。”
*
夜深人静,店主钱三郎心神不定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哀愁地盘算着这几日的进账,忽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急促拍门声。
“谁?”
“是我!店主呀,王大人突然病了,你能去附近请郎中吗?”
门外的嗓音清脆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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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钱三郎立即认出,正是与那位大理寺高官同行的小沙弥的声音。
他心中一凛,店里已经莫名死了一个官员,若再病死一个,那客栈的生意这辈子也不要再做了。他慌不迭地起身,胡乱抓了件袍子裹在身上,踩着鞋就冲出来应门。
片刻后,钱三郎按照小沙弥的要求,带着四五位郎中恭敬地候在门口。
前来开门的白衣少年神情倨傲,向众人微微点头,道:“以防误诊,一次只能进一个大夫,其他闲杂人等退散。”说着向钱三郎挥了挥手。
钱三郎立即听令退下,又不敢回去再睡,只得守在一楼。今夜敲遍了雷台县几位最好大夫的门,又费尽心思将他们从被窝里弄出来,着实花了不少诊金。只盼着其中有人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能好好治一顿这个麻烦精王大人。
几个大夫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屋内身份不明的高官,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第一个进。在少年不耐烦的催促中,推举了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马大夫第一个问诊。
马大夫杵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进去,门立即被关上了,下一刻,屋里传来他一声低哑的怪叫。
几位大夫面面相觑,心中惊疑不定,各自提心吊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马大夫又杵着拐棍哆哆嗦嗦地出来,他捂着胸口,一个字也不肯说,只“哎”了一声,三条腿健步如飞地跑了。
第二位是朱大夫。朱大夫年纪虽然不甚大,但性格沉稳缜密,最擅长千金科。他自己也不明白半夜给小郎君出诊是何缘故,只机械地听从召唤,走进门去。
下一刻门内又传来一声惨叫,半晌,朱大夫白着脸出来了。
接下来几位大夫均是如此,进门一声惨叫,出了门又都佯装无事。王大人到底得了什么怪病?钱三郎守在一楼,担忧和好奇都到了极点,只恨自己不会医术,不能亲自进去瞧个清楚。
最后一位大夫诊完,凌二三关上门。鱼乔再也绷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种促狭法子也只有促狭鬼才想得出。”
凌二三扬了扬眉,得意洋洋地说:“别的不提,你就说有没有用吧?”
小沙弥苦着脸道:“别的不提,你们能不能先把刘大人弄走?这让我今晚还怎么睡?”
原来二人已趁众人不备,将刘熙元的尸身悄悄搬到房中,几位大夫进门问诊,诊断的却是刘熙元的中毒情况。大夫虽不怕尸体,但架不住进屋时毫无提防,冷不丁瞧见浑身焦黑的刘熙元,自然吓出一声惨叫。
两人相视抚掌大笑,几乎不能自已。待到笑够笑足了,鱼乔才对小沙弥道:“你下去把店主支开,我们把刘熙元搬回去。”
妙言立即照做。凌二三却说:“你歇着,我来搬吧”。
待到三人各自清洁干净,回到房中,鱼乔道:“几位大夫的诊断倒很一致,刘熙元果然是中了蛇毒。”
小沙弥将那截半透明的蛇蜕扔得远远的,心有余悸地说:“大夫说这种麒麟蛇毒性猛烈,在野外被咬即死,因此知道的人极少。”说着又抚了抚胸口,“被蛇咬过的尸体浑身焦黑,倒真像被雷劈中一般,真是可怕极了。”
凌二三说:“可怪就怪在刘熙元身上没有伤口,大夫也找不到,莫非毒药是喝下去的?”
鱼乔摇摇头:“蛇毒若是从口入,就会失去毒性,一定是有什么细节还没发现。”
总之案情有了重大突破,鱼乔紧绷心情终于舒缓下来,心中只盼周庸那边能有些新发现。思绪一松,顿时便有些困了。
方才又见了一回刘熙元的尸体,心中那股强烈的恐惧还没有散去,再叠加毒蛇的恐怖,若熄了灯独自一人呆在这儿,今夜简直不知该如何度过。
是硬着头皮睡觉还是点灯再熬一晚?鱼乔坐在胡椅上蜷成一团,两手揪着衣摆,心中纠结不已。
瞧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凌二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道:“上床睡吧,今夜我还在这儿打坐。”
17. 轻鸢闪电
兴许有同伴守夜的缘故,今晚也睡得安心得很。
鱼乔睁开眼睛,看见凌二三在卧室正中结跏趺坐,相较昨夜倒离自己更远了。
她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笑着打趣道:“你打坐的样子还真像道士。”
凌二三亦是回头一笑:“什么叫像?我本来就是。”
“那你都会些什么?画符斋醮?移山穿墙?御剑飞升?”
凌二三正要开口回答,忽听得门口一阵乱哄哄的,有人大声道:“王大人在此间吗?周大人要我来传话,说东西找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凌二三立即起身开门。
门口立着个年轻差役,身穿官服,风尘仆仆,满头满脸都是黄沙。他见了鱼乔,先叉手行了一礼。鱼乔开口问道:
“周庸人呢?”
差役回话道:“周大人亲自看着东西呢,他说‘兹事体大’,请王大人务必亲自前往查看。”说着牵出两匹马来,恭敬地道:“距离此地三十里外,有个地方叫里西,东西便是在那儿发现的。请大人骑马前行,小的在前头引路。”
小沙弥抱着猫从隔壁房间钻出,一听要骑马,连连后退几步,啪地将门关上了。
鱼乔从差役手里接过缰绳,好奇道:“你师弟怎么了,突然又不想去了吗?”
凌二三背对着她,回答说:“他……兴许是不爱骑马吧。”
说起骑马,师兄弟两人心中都有些心结,往事过于黑暗残酷,他不愿在鱼乔面前提起。
他仰头瞧着鱼乔利落地翻身上马,道:“我走路跟着你。”
鱼乔一怔,继而眉头一皱:“这说的什么话,你能快得过骏马吗?一会儿跑起来怎么可能跟得上?”
凌二三少见的坚持,语气平平地说:“我就是跟得上。”
看他执意不动,鱼乔心中一阵来气,距离新线索只有一步之遥,这节骨眼上凌二三又要搞什么鬼?正要开口呵斥,忽然心念一转,想起小沙弥曾谈论过道士吃不饱饭的话题。
优良坐骑如同美食佳肴,只有贵族才能享受,平民百姓多以耐粗饲的驴代步,哪怕是盛产骏马的大漠,一生也没骑过马的人比比皆是。凌二三出身民间,兴许骑术不佳,或者干脆不会骑马?
想到此节,鱼乔火气消了大半,他既不善骑术,那二人共乘便是。她有意维护同伴的自尊心,不再与他争辩,只伸手拉住他胳膊用力一提,道:“上来。”
凌二三心中大震,对方明明没用多少力气,自己身体却不听使唤,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顺着他的力气纵身上跃,稳稳跨坐在了马背上。
鱼乔心中一乐,提起手中缰绳一振,道:“抓紧,我要加速了。”说罢挥出一鞭。
凌二三心乱如麻,双手放在哪里都不对,勉力维持着平衡才不至于东倒西歪。骏马四蹄飞驰,景色快速倒退,两人很快被颠到了一起,前胸几乎与他后背紧紧相贴。
他如过电一般浑身激灵,连连后撤。强风吹起那人耳畔的几缕发丝,裹挟着幽微的香气拂在他脸上。
顾得了上面便管不住下面,凌二三顿时大窘,如坐针毡,心中冒出一个绝望的想法:
男子与女子,终究是不同的。
*
好容易捱到了里西,鱼乔轻轻一跃,利落下马。凌二三却同手同脚,僵成了一截木头。
鱼乔强忍着笑意,这促狭鬼最爱捉弄人,平日里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如今头一回见他吃瘪,倒真好笑极了。
二人视线一对上,凌二三飞速移开了眼睛,左顾右盼地看风景。
鱼乔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原来你也有今天呀,真是报应不爽。”
凌二三脸颊红到了耳根,他俯下身来,两手撑住膝盖,咬紧嘴唇不语,心道你哪里懂得男子的尴尬。又暗骂周庸,这没用的东西怎地拖拖拉拉半天还不来汇报?
正想着,周庸已经拖拖拉拉地过来了,他照例行了个礼,恭敬地禀报道:
“王大人,没发现曹毕娑,但他的骆驼群与货物就在前方石窟里。”说罢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跟随他走近树林,只见一片密密匝匝的林子前,聚集了约莫二三十头骆驼,嚼着黄叶枯枝,或坐或卧,姿态甚是悠闲。顺着林间小道往里钻,走了数十步,忽见巨大山体之上,隐约露出个两仗宽的洞口来。
这地方看似开阔,实则隐蔽。枯黄的树林像是天然的庇护所,若不走进,决计看不出这山体里有个石窟。
三人走进石窟,里面密密麻麻堆放着麻布口袋密封的货物。只一眼,鱼乔就觉脊背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装货的布条捆绳末端印着一朵骷髅宝相花,正与箭簇上的一模一样。
她愣在当场,凌二三已经利落起身,干脆利落地冲着周庸道:“出去。”
周大人不明所以,又不敢造次,只能绷着脸告退了。
看他走远,鱼乔从荷包中掏出一枚乌黑的五棱箭簇,正是当初从哥哥体内取出之物。她小心地摊在手心里,箭簇原本金灿灿的颜色已经被氧化得乌黑暗沉,尖端雕刻的宝相花纹却纤毫毕现。两人仔细比对捆绳上的花纹,确实一模一样。
沉寂多日的案件突然有了进展,鱼乔双手颤抖,一时心乱如麻,道:“这……这批货莫非与我家中爆炸有所关联?我,我……”
凌二三柔声说:“只要找到曹毕娑,不愁挖不出线索。”顿了顿,又说,“先看货吧。”
他想握住对方的手以示安慰,伸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改为捏住麻布口袋的一角,利落地揭开,取出一把里面的物事。
细小的黑色颗粒,捻之即碎,与在骆驼毛发中发现颗粒的相同,果然是火药。
鱼乔静下心神,推测道:“曹毕娑暗中倒卖火药已是事实,这么大一批货堆藏在这里,价逾万金,他舍不下血本,定然没有走远。”
凌二三点了点头:“我瞧了他的画像,是个大胡子粟特人,头发也乱蓬蓬的,在人群中显眼极了,找起来应该不难。”
两人商议已毕,鱼乔唤来周庸,要他差人将货物看管好,又差遣他去寻人。
时至午后,眼见石窟中再也搜不出别的线索,几人便打算原路返回。
赶在鱼乔牵马之前,凌二三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他张了张嘴,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
“喂,别骑马了。”
瞧着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鱼乔暗中好笑,这人不善骑术,简直到了见马就怕的地步。
她故意打趣道:“那怎么回去,你背我?”
意想不到的是,凌二三竟真的点了点头。
鱼乔睁圆了眼睛,奇道:“你是认真的吗?这一路上可有三十多里,累也累死了。”
事情似乎有商量的余地,凌二三紧绷的表情立即放松下来,笑着说:“我背你,一定比骑马快,你信吗?”
说着已经背对着她半蹲下来,侧脸回头,两颗黑漆漆的眼珠瞧着她,似乎大有所盼。
鱼乔虽觉得不妥,但看他眼巴巴的神情,有些不忍拂其意。犹豫一阵,慢腾腾地爬到了他背上。
只一瞬间,她惊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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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腾空,眼前一花,身边的景色已经变了。
凌二三飞身一跃,腾空而起,背着鱼乔全速疾驰。两侧景物飞速倒退,扑面而来的劲风几乎让她不能呼吸。
鱼乔大惊失色,她想示意这杀千刀的同伴慢些,一张嘴口中立即灌风,惊呼始终被堵在喉咙里。想打他几下示意,两手又只能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掉下去。一片混乱中,脑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速度确实比骑马快多了。
三十里地,转瞬即达。
凌二三照旧半蹲,让鱼乔两脚踩在地上。背后的人却惊魂未定,过了半晌,才从他背上颤颤巍巍地爬了下来。她只觉四肢僵硬,两眼含泪,脸颊被狂风吹得冰凉,木得说不出话。喝了小沙弥递来的杏皮茶,这才慢慢暖和起来。
她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元神归位,怒火攻心,狠狠瞪了凌二三一眼,怒斥道:“你是比马快,整个沙洲的牛马牲口加起来都没你快!”
始作俑者却笑嘻嘻的,对她的控诉丝毫不以为意。他扬了扬眉,脸上全是得意的神色,伸手从茶点里挑挑拣拣,拈了块杏仁糖咯吱咯吱地嚼:
“今早你问我什么来着,会不会飞升,现在可见着了?”
鱼乔怒容满面,自己清早不过随口玩笑,不料这人竟这么记仇,真是小气鬼。她越想越气,恨不得踢他两脚。
小沙弥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这轻鸢功也只有师兄能练成,他却不肯背着我跑。”
鱼乔怒气渐收,奇道:“怎么?跑得快还有个专门的说法?”
小沙弥回答:“这可不是一般的跑得快。寻常人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奔马,且总有力竭的时候。这轻鸢功可不一般,‘轻如纸鸢,快如闪电,转瞬千里,疾步天边’,和它的诀一样妙。”
以往这些江湖秘技只在传闻话本中见过,眼下头一回见到活的,鱼乔心中大感好奇,她不自觉身体前倾,问道:“这是你们师门独家的功夫吗?”
小沙弥点了点头,说:“大家入门时都练过,可全都失败了,这么多年练成的只有师兄一个。练功的过程也痛苦极了惨极了,要先——咳,往事不提也罢,总之、总之我要午睡了。”
说罢再也顾不得满脸好奇的小乔哥哥,举杯将茶一饮而尽,嘴里嚼着泡茶的杏肉,含含混混地跑了。
开玩笑,再不跑,师兄的眼神会杀人。
妙言虽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阴晴不定的师兄,但身体的直觉却不会骗人,轻鸢功的话题要是再说下去,自己未来几天都没好果子吃。
眼看他脚底抹油溜了,鱼乔大失所望,转而向凌二三道:“所以是怎么练的?”
凌二三微微一笑,道:“那句口诀你方才也听见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念,枯燥得很。小光头从小好动,自然觉得苦不堪言。”
鱼乔好奇道:“什么人都能练吗?那我行吗?”
凌二三顿时脸色一变,道:“开什么玩笑!”缓了缓,又温声说:“你也听我师弟说了,大部分人练不成的,别白费力气了。再说了,有我背你不好吗?”
鱼乔笑道:“这倒是,我们之间你会了等同于我会了,你这么厉害,已经足够了。”她原本不过突发奇想随口一提,见凌二三如此抗拒,便猜测这是他师门不得外传的秘籍,也就作罢。顿了顿又说:“求你下次不要那么快,我脸都被吹麻了。”
凌二三两手搓着衣带,半晌后低低嗯了一声。有一件在意许久的事情迟迟没有验证,横亘在他心里,总觉得飘飘忽忽的不踏实。
18. 藏木于林
正说着,周庸才骑马率众人姗姗来迟。店主钱三郎携一家老幼奔上前去求情,妇孺啼哭,不断告饶,门外乱哄哄的,喧闹叫嚷响成一片。
原来盂兰盆节将至,这正是千佛窟一年中游客最多的时节,周边的旅店餐馆都指着这几日开张做笔大生意。刘熙元的尸首迟迟不入殓,凶宅也不能清理,旁边几间客房自然也就无人敢入住。眼看一年里最大的进账就要落空,钱三郎苦着脸,恳求周大人能略作通融,将刘大人的遗体迁到别处。
周庸却以案情未破为由,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鱼乔皱了皱眉,刘熙元的尸身放在那里已经没有意义,还连累得自己也睡不安稳。当即推门出去,以大理寺官员的名义要求周庸将尸体挪走。
周庸立即点头答应,磨了磨牙,又说:“可若是破坏了现场,耽搁了案情,这……责任可不在下官哟。”
鱼乔冷笑一声,心中暗自恼怒,这周庸昏庸无能,推诿甩锅倒是一等一的高手。
她略一思忖,便微笑道:“瞧周大人这话说的,有您亲自在现场驻扎看守,谁人敢来破坏?”言下之意,便是要逼周庸住进刘熙元的凶宅里。
周庸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这、我、下官怎敢……”
鱼乔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的眼睛,神色淡淡。
又来了,周庸脊背一凉。久经官场,这种强势的压迫感他很熟悉,来自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绝对支配。这位大理寺卿王大人究竟生长在何等尊贵的环境中,才能养成这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低垂着头不敢妄自揣测,他勉强扯出一抹苦笑,咬着后槽牙答应了。
*
周大人的办事能力自然指望不上。他寻了一天一夜,对照着画像,将千佛窟近所有胡人相看了一轮,曹毕娑的影子都没见着。
鱼乔已不想再与他多话,提着茶壶携凌二三出了门,两人顺着木梯爬上千佛窟五层,在四神窟里相对而坐。在搞清楚雷公为何出现又消失之前,她已下令此窟严禁对游人开放,眼下倒是个适合思考放空的清净地方。
石窟中四神俱全,雷公怒目圆睁,正无声睥睨着世间。
一人极目远眺,一人支颐沉思。
鱼乔随手捡了块小石头,一边思索,一边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凌二三立即凑上前来看。只见她写道:
案情概要:
雷公从壁画中下凡,摩擦制造火花模拟闪电,同时利用蛇毒杀人。
嫌疑人曹毕娑目前失踪。
疑点有三:
一、雷公如何进的密室,又如何从密室中逃脱?
二、死者浑身没有伤口,如何中的蛇毒?
三、壁画上的雷公为何出现又消失?
鱼乔皱紧眉头,只觉得自己隐约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她缓了缓,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沙洲之前,听到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吗?”
凌二三点了点头,回忆道:“两年前,本地的里正尹仲被雷公杀了,目击者先是看到白光,后又看到雷公,被害者浑身焦黑如炭,死状倒是与刘熙元相似。”
鱼乔道:“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为何杀人者非要扮成雷公呢?这里头必然有什么不寻常的动机。顺着尹仲这条线索往下追查,或许能发现出什么旧事。”
凌二三点头道:“周庸靠不住,我去吧。”他顿了顿,又问道:“我走了,你一个人行吗?”
鱼乔一笑:“这有什么不行的?眼下我可是王大人,他们更害怕我。”
凌二三也笑了:“是,王大人好大的官威,只消瞪一眼,就吓得周没用连滚带爬了。”说罢敏捷一踢,将鱼乔放在写写画画的石子踢进窟外的石头堆中。
看着圆滚滚光溜溜的石头,鱼乔“啊”了一声,忽将两手一拍,笑道:“我知道曹毕娑藏在哪了!”
*
夜幕降临,千佛窟外火把高燃,亮彻天际。
周庸暗暗叫苦,这王大人不知想的哪一出,突然下令要求集合沙洲内所有僧人为逝去的刘熙元祈福。
为表诚心,只有手持僧籍的和尚才能进入本次祈福法会的内场。私自剃度、手中没有度牒的僧人则留守在外场。众僧分成两列,有僧籍的站一旁,无僧籍的另站一列。所有人都被要求除去鞋袜,赤足跣行,以示万千功德,始于足下。
众僧排列已毕,王大人方才施施然出现,身后跟着一抱猫小沙弥,一手持火把的白衣少年。
王大人步履从容地从众人之间走过,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众僧。半晌,两眼盯紧其中一人,幽幽开口道:
“曹毕娑,你可真叫我好找。”
客栈花厅内,钱三郎谨慎地端上杏皮茶,又恭敬地退下了。
鱼乔仍旧坐在正中,凌二三立在其身旁,光头无须,脸色青灰的曹毕娑垂头立在下首,他中等身材,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僧衣。
周庸两眼瞪大,已经忘了礼仪,结结巴巴地道:“王、王大人怎知这是曹毕娑?莫非你们先前见过?”
鱼乔道:“没有。”
“那、那是怎么认得出的?”
鱼乔叹了口气,心道今夜少不得一通解释,便悠然开口道:“曹毕娑是粟特人,须发蜷曲,在人群中极为瞩目。若有心要藏,定要先处理这头乱蓬蓬的头发,直接剃光扮作僧人是最快捷也最便利的。他没有僧籍,必然拿不出僧人度牒。”说着手一抖,将他原本的画像掷在地下,道:“你仔细看看,除了头发与胡须,脸型与五官轮廓是相同的。”
周庸捡起画像细细对比,道:“果然是他!”又问道:“那要他们脱鞋做法事又是何故?”
鱼乔道:“即便他往脸上抹了黄泥,变了肤色,一些胡人的特征却无法改变。粟特人瞳孔大多是灰绿色,还有小脚趾也与汉人不同,汉人的小脚趾甲分成两瓣,胡人却是完整的。再有,曹毕娑行商颇有资财,与徒步而来的苦行僧人不同,脚上干净无茧。几个因素叠加起来,锁定他就很快了。”
曹毕娑立在下首,自觉无言以对,只深深行了一礼。周庸却张大了口,半天回不过神。
鱼乔道:“祈福的法会仍要继续,请周大人代为主持吧。”
周庸仍是大张着口,目瞪口呆地出去了。
待他一走,鱼乔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起身上前,冲着曹毕娑问道:“这宝相花是怎么回事?”说着手中一抖,手中的布条末端印着一朵骷髅宝相花,正是捆绑火药袋的捆绳。
曹毕娑呆了呆,万万想不到这位大人审问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他想了想,小声答道:“不过是捆货的绳子罢了,有什么特别的?大人这是何意?草民不知情呀。”
见不肯说实话,鱼乔皱了皱眉,呵斥道:“这批火药从何处来,要送往何处去?你若不肯说出实情,我自然有办法撬开你的嘴!”
曹毕娑浑身一颤,眼前这黑衣小郎君年纪不大,怎么气势这么骇人?旁边的白衣少年就更可怕,俊秀的面容上带着笑意,眼神却阴恻恻的。两人一黑一白,简直像催他上路的两个无常鬼。
他咬了咬牙,苦着脸答道:“货是从长安来的,买家是朔西一位大户人家,至于具体姓甚名谁……大人,恕草民实在不能说出实情。”
鱼乔双手在袖中颤抖,勉力镇定问道:“这位买家姓李,叫李鹤真,是吗?”
曹毕娑闻言一惊,脸上变色,鱼乔便知自己猜中了大概,追问道:“前些日子李家遭难,全家……全家灭门,你可知,是死于火药爆炸?”说到此处,语气已经哽咽,那夜深入肺腑的痛觉仿佛还残留在胸口,她极力咬紧牙关,不透露一丝软弱来。
曹毕娑听闻大惊失色,后退两步,道:“怎么会?!李郎君半月前才和我通过信,他还叮嘱我路上小心些……我……”
“那封信呢?”
曹毕娑缓缓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鱼乔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夺了过来。
是哥哥的字迹,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询问曹毕娑货物订购是否隐蔽得当,一路又是否顺利。瞧着熟悉的笔迹,鱼乔已是双手发抖,眼圈发红。她用信纸遮住脸,强压着翻涌的心绪,语气平平地问:“实不相瞒,那位已经去了的李……大人,是我多年挚友。这批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开始细说。”
曹毕娑已经慌了神,如实答道:“约莫半年前,李郎君托人找到我,说要订购一批火药。我一听是送往朔西,马上就拒绝了。边境常年战乱,打得乱糟糟的,火药是特殊军火,被朝廷发现了一律要杀头的。和您说句心里话,我虽然舍不得钱,可也得有命挣才有命花不是?但这位贵人坚持不已,他说火药另有他用,又开出了三倍之资。这样的诱人价格,我实在禁不住便答应了。对了,这位贵人我曾在朔西见过一次,可那次隔着厚帘子,他长什么模样,多大岁数,我一概没看清。至于捆绳上的花样嘛……实不相瞒,草民确实未在意过。不过是一朵宝相花。有什么特别的吗?”
鱼乔暗自心惊,火药是哥哥购买的,自己竟毫无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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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莫非与边境战乱有关?
她问到:“还有呢?”
曹毕娑摇摇头:“没了。”
“没了?”
曹毕娑苦笑道:“贵客不露面自然有他们的理由,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瞎打听,若知道的多了,反而会招惹杀身之祸。”说到此处,又小声嘟囔:“要不是担忧这批火药暴露,我也犯不着逃跑,还被当成嫌犯逮了一遭。唉,可惜我这美髯,真是白剃了,倒霉倒霉。”
鱼乔怔愣在原地,忽觉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凌二三递过来一盏茶,目光中大有安慰之意。她伸手接过,缓了缓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刘熙元的案件上。
“那天半夜住在你隔壁的刘熙元死了,你知道吗?”
曹毕娑点点头,两手搓了搓脸,黄泥扑簌簌落下,露出原本的肤色来。他一面打量着王大人的脸色,小心地回答说:“我知道,那晚上我其实……见着了。”
几人俱是一惊。鱼乔道:“当时什么情状?你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过能先喝杯茶吗?”
这人真是给三分颜色便能开染坊,鱼乔皱眉道:“不行,你临时关押时逃脱,此时仍有畏罪潜逃的嫌疑。”
曹毕娑却已经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自顾自倒了杯杏皮茶,吹着热气嘬了一口。
凌二三忍不住笑道:“你这人怎么回事,王大人的话也敢不听?当心把你当成嫌犯抓起来。”
曹毕娑摇摇头,嘴里嚼着杏肉,含含糊糊地道:“这话就不对了,王大人能在千百个和尚里抓住我,可见是个能干的聪明人,绝非没用的饭桶,他定然不屑抓我一个无辜的人去顶罪。左右刘熙元不是我杀的,我最多是个证人,有什么可紧张的?”
凌二三背过身去忍笑,心道没用的饭桶确实另有其人。
曹毕娑又磨磨蹭蹭挑了块点心吃了,迎着王大人不耐烦的目光,开口道: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睡不着,想起来看看月色。后来您猜怎么着?诶,就说突然啊,隔壁那刘大人的房间里啊,呲溜呲溜闪出一阵奇异的白光,一瞬间又没了。我寻思这些高官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搞什么鬼,莫非在屋里玩爆竹?可也没听见响呀?正想着,窗外突然有只巨大无比的青色大鸟飞过。嗖!大极了,快极了!”
他边说边比划,见三人面无表情地瞧他表演,自己干咳了一声。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急得连鞋子都没穿,赶紧冲出客栈来看,可惜大鸟已经消失了,只瞧见一个人。”
“谁?”
曹毕娑一指凌二三:“他呀。”
那夜乔凌两人共同目击了白光与雷公,随即凌二三奔出追寻雷公而去,黑夜里一身白衣甚是显眼,没成想倒被曹毕娑看见了。
鱼乔点了点头,曹毕娑目击的情状与自己所见基本相同,看来这胡商的话到有几分可信。
“还有呢?”
“没了。我绕着客栈转悠了半天,古里古怪的大鸟却没再出现,我心想好没意思,不如回去睡觉——说起来我不是光着脚吗?突然踩中一样软软硬硬的东西,噫,可没把人恶心死。”
“什么东西?”
曹毕娑张开虎口,比划了一下一拃的长度:“一截石龙子的尾巴,大概这么长。”
鱼乔“啊”了一声,石龙子?那不就是小女孩阿痴当初拿在手里玩耍的守宫?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要关联在一起,却如同乱麻一般捋不出思绪,她两手摁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只觉头疼得要命。
她喝了口茶,凝视盏中悬浮的茶梗,思索着事件的前因后果,问道:“那古怪的大鸟是从哪里来的?刘熙元的卧房里?”
曹毕娑立即摇头:“不是不是!大鸟打西边出现,直接往东边千佛窟飞去了,从头至尾都离卧房远远的。那位小郎君跟在后面,兴许也见着了?”说着冲凌二三一指。
乔凌两人对视一眼,鱼乔一惊,莫非自己一开始就想岔了?皱眉思忖道:“难道雷公从没进过刘熙元的卧房?可他怎么杀的人?”
曹毕娑奇道:“雷公?你说那大鸟是雷公?”说着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噢!那怪不得!原来是雷公老爷下凡除恶呀!”
乔凌两人同时凑近,问道:“怎么?莫非你也听说过雷公的传闻?”
曹毕娑哈哈一笑,自己搬了把胡椅坐了,从怀中摸出把扇子摇了摇,大有说书人的架势:“我常年在这一带行商,两年前曾听过一个传闻,就说本地有个里正唤作尹仲……”
19. 木梯转角
钱三郎立在柜台后,笑容满面地招徕着客人,只觉心情如雨后艳阳一般晴朗又松快。
两个时辰前,几个官差将五花大绑的曹毕娑押走,两位大人紧随其后。他亲耳听到大理寺王大人宣布,这起谋害高官刘熙元的凶杀案已经结案了,凶手就是曹毕娑无疑。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赶在盂兰盆节开始前抓住嫌犯,撤走了官差,他总算能重新开张做生意了。
眼下几位客人聚在门口,嘀嘀咕咕讨论着什么。钱三郎见状也不恼,只端着茶盘,笑眯眯地上前招揽,询问他们打尖还是住店,更打出今日盛惠五文的便宜招牌。客人们虽说对这发生过凶案的客栈尚有疑虑,但时间总会冲淡一切,事情也会好转的,不是吗?
只有一点,王大人与周大人仍然要在客栈中多滞留几日,好好体验一番沙洲的盂兰盆节。王大人尤其强调了房费照付,绝不欠赊,要他如普通客人一般招待即可。
只要是客就没有不欢迎的道理,钱三郎喜滋滋地应了,仍是为他们安排了原先的房间。
时至亥时,已是夜深人静,钱三郎照旧将大门及杂物间小门关闭落锁,便安心地回屋睡了。
正值美梦沉酣之际,忽听得一声粗哑的惨叫。即便在睡梦中,钱三郎也立即认出这是县衙周庸的声音。他赶紧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入睡,噩梦,这一定是个噩梦。
可那惨叫连绵不断,楼上脚步繁杂,连带着其他几件房也闹哄哄的。
“我的天,好大的鸟来,你瞧见了吗?”“什么大鸟,是雷公下凡了!”“胡说八道!哪有雷公?”“那道闪电是什么?”
里外乱成一片,即便装聋作哑也睡不成了。钱三郎长叹一口气,起身随手抓了件袍子裹上,踩着鞋就往楼上冲。
仍是二层最中央的房间,他不会记错,这原本死了刘熙元的房间,眼下住的是周庸周大人。他轻轻推开半掩的门,立即将房间内所有人环视一遍:很好,大家都活生生地站着,没一个人倒着。尤其王大人与周大人。不管怎样,两个惹不起的麻烦精没死在自己客栈里就行。
钱三郎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忽的惊了一跳,只见一条黑漆漆的蛇被一柄银色利刃钉在地毯上,三角形的蛇头喷出一地毒液,蛇身遍布着菱形花纹,模样怪异可怖。这条长虫还留着一口气,身体不断蠕动挣扎。
周大人只穿着中衣瘫坐在地,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指着地上的怪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掷出利刃的那人却已经不见,只留白影一闪,追随窗外的雷公而去了。王大人立即起身跟在其后,只扔下下一句话:“守在这里别动。”也不知是对周大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钱三郎苦着脸,后退几步,瘫坐在门廊上。他就知道,这事没那么轻易结束。
鱼乔急速奔出客栈,一路紧追两人而去。即便已跑出最快的速度,她仍赶不上带翅膀的雷公与会轻鸢功的凌二三。她只觉得呼吸困难,喉咙腥甜。一面跑,一面暗自纳罕,凌二三前几日不是答应过要背自己吗?怎地现在又不管不顾地先跑了?
等她终于奔到千佛窟下,已经满头是汗,喘得说不出话来。凌二三神色平静,早就在此等候,说:“同上次一样,追到这里他就不见了,壁画上的雷公像也不见了。”
瞧着鱼乔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羞愧。他方才原本是打算背着对方一起追的,可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又涌出一阵古怪的别扭来。只犹豫了一瞬,身体已经快过脑子,孤身追随雷公而去了。
摁住胸口,好容易平息下剧烈的心跳,鱼乔点头嗯了一声,见他丝毫没有要背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开口求人,便攀着木梯往上攀爬。
等两人来到熟悉的五层,果不其然,壁画上的雷公又不见了,风雨电三神俱在,唯有雷公的位置空白,留下周身的一圈连鼓。
鱼乔眉头紧皱,这案子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了,唯有壁画上雷公出现又消失的原理仍旧搞不清楚,她蹲下身来垂头苦思,忽地惊道:“这……这个石窟不对!和我们白天来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凌二三奇道:“何以见得?”
“你看地上呀!我写写画画的字迹不见了。”
凌二三一惊,点燃了火折子,果然,鱼乔白日写在地上的案情梳理,以及自己踢成一堆的小石子都消失了。
两人正在愣神,鱼乔忽将手一拍,喜道:“我懂了!原来如此!”
看见她耀眼的笑容,凌二三只觉昏暗的石窟都被照亮了,说不清砰砰作响的胸腔为何而跳动,已经不由得跟着她一笑,道:“我却还不懂,还请王大人答疑解惑。”
鱼乔已经喜不自胜,在石窟里转了两圈,笑眯眯地问:“我先问你,咱们现在在千佛窟的第几层?”
凌二三道:“风雨雷电四神窟在千佛窟的第五层,爬了这么多次,这个总不会记错。”
鱼乔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千佛窟每一层都高低错落,石窟排列并不整齐。要确定层数,可没那么简单。”
“木梯子的转弯呀。我们从一层到五层,总共转弯了四次……不是吗?”
如他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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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攀爬佛窟所用的梯子呈“之”字形分布,除去一层不计,每上一层,便有一次转弯。从一层到五层,共有四次转弯。
鱼乔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转弯四次,并不代表抵达的就一定是五层——我们现在其实在四层。你信吗?”
说罢接过凌二三手里的火折子,借着幽暗的光芒,照亮了木梯中最粗的承重柱,鱼乔伸手摸索一会儿,找到一处可活动的连接口:
“瞧,这就是障眼法的证据。
“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我们下意识地用之字梯转弯次数来计算佛窟层数。转了三次,便在四层,转了四次,便在五层,但只要将每级台阶的高度降低,哪怕实际通往的是四层,也能作出四次转弯。”
凌二三闻言,立即伸手抚过横贯木梯的柱子,凹凸不平的木柱下,竟隐藏着若干个凹槽。顺着凹槽拔出木契,继而用力将木梯一拉,每一节竟是可以活动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鱼乔道:“四神窟共有两个,一个在五层,风雨雷电四神俱全。另一个却在四层,三神俱在,唯独缺了雷公像。那个装神弄鬼的假雷公每逢现身后,就往千佛窟逃,然后扳动机括,改变木梯形状,将人往四层引领,作出雷公从壁画上消失下凡人间的假象,真是狡猾极了。”
凌二三略一思忖,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凶手八成对这石窟非常了解,莫非与开窟的匠人有关?”
鱼乔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而且这案子绝非雷公一人能完成,眼下他跑了也不打紧。因为嘛……他还有一个同伙‘电母’,我大概已经知道是谁了!”
为了验证鱼乔的猜想,两人顺着木梯往上爬,果不其然,上层的同一位置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石窟,风雨雷电四神俱在,雷公也好端端地在壁画上。地上残留着凌乱的字迹,门口一堆小石头,正是白日两人留下的痕迹。
困扰多日的悬案终于告破,鱼乔只觉精神大振,心情舒畅,雀跃的心绪像鸟儿一般。若不是男女有别,她真想一把抱住他不撒手。
身旁的少年却不知她所想,他犹豫了大半天,终于按捺下了心里的别扭,斟酌着道:“回去还有一段距离,你累吗?要不要我背你走?”
“不要。”
鱼乔干脆地拒绝了。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回事?方才紧急时刻撇下自己独自开溜,现在自己心情舒畅,能跑能跳,还有什么好背的?
眼下说什么都是多余,唯有快快破案是正经。她不想再与他计较,只说:“咱们快快回去,一起去抓嫌犯。”
20. 谁是电母
两人原路返回。客栈二层最中央的房间里,周庸仍是披头散发呆坐在地上。钱三郎苦着脸,捧着茶盘立在旁边侍奉,见王大人归来,立即大大地松了口气。
鱼乔走上前,开口道:“起来吧周大人,不想知道害你的人是谁吗?”
见他垂头不语,凌二三伸出鞋尖轻轻踢了他一下。周庸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张了张嘴,艰涩地问道:“谁?”
鱼乔一笑,指了指地下。
周庸浑身一颤,脸色惨白,抱头叫道:“鬼!果然是鬼!”。房外雷公现身,房内闪电大作,又有毒蛇来袭,果然是阴曹地府中的鬼物出来作祟了!
见他会错意,王大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示意钱三郎架起腿软的周大人,径直下了楼。
杂物间的房门被豁然打开,狭小的空间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唯有上方透出一线微光,隐约露出个窈窕女子的身影。
钱三郎只觉两眼一黑,又是震惊又是无力:“老天爷,怎么又是你?”
阿绚在黑暗中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不敢当。奴家在此,自然是伺机做生意呀。”
*
按照王大人的吩咐,客栈中所有的房间都清空了。赔完旅客房费,钱三郎只觉欲哭无泪,他带着一家老小,迎着月色,认命般地往外走,心中只盼如同王大人所说,今夜过后,一切都真相大白,太平无忧了。
客栈内的杂物间里,阿绚仍坐在一把破旧的胡床上,闲闲地剔着指甲,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
鱼乔盯了她一阵,却是对着周庸道:“周大人劳累多日,好容易案情告破,请梳头娘子来沐发放松也不稀奇,对吗?”
周庸双目呆滞,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都是傍晚时的事了。再说了,这、这难道犯法吗?”
“是不犯法,可周大人运气不好,竟将真凶请进门了。”
“谁?她?”
被周庸指中的阿绚掩住口,轻轻一笑:“大人这话可折煞人了,奴家只会给客人梳梳头,洗洗头发。说起杀人放火嘛……既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
鱼乔摇了摇头:“你有。且整个客栈上下,只有你才有机会。”
“是吗?小女子愿闻其详。”
“这一切的秘密,就藏在梳头沐发用的水里。”
阿绚脸色微微一变。
迎着众人的目光,鱼乔缓缓开口道:
“沙洲产一种异蛇,名唤麒麟蛇,身有菱斑,牙藏剧毒,被咬即死。死者浑身漆黑,如同被雷劈过一般。节度使刘熙元与小女孩阿痴皆死于此蛇之口。可刘熙元究竟被蛇咬了哪里?对着他的尸体,我来来回回检查多遍,甚至撬开了嘴看了口腔和舌头,始终找不到伤痕。却唯独漏了一处……”
鱼乔死死盯着阿绚的眼睛,缓缓道:“发髻下的头皮。”
阿绚依旧笑意盈盈,双却手拧紧了裙摆,肩膀浑身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道:“大人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
“麒麟蛇最爱吃石龙子,这是一种本地特有的守宫。若蛇饿了多日,一发觉有石龙子的气息,张口便咬。你将石龙子的血液混入梳头用的刨花水中,抹在被害者的头顶发髻里。只消夜里放蛇,无需自己动手,这长虫自然会替你杀人。”
听闻此言,周庸怪叫一声,立即伸手摸向自己发顶,指间似乎确有什么黏黏腻腻的东西,他浑身颤抖着,慌手慌脚地倒茶冲洗。
阿绚立即皱眉,摇摇头道:“大人这话可说差了,我一个弱女子哪有抓蛇的胆量?这乌漆麻黑又有剧毒的东西,我听着都害怕。”说罢抱住自己双肩,可怜巴巴地道:“噫,真是吓人极了。”
鱼乔微微一笑:“我也没说是你放的蛇呀,你不是还有同伙吗?”
阿绚脸色微变,正要反驳。周庸却终于缓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说:“不对呀,刘大人的尸体,是下官第一个发现的,可是、可是在现场却也没见到蛇呀?”
鱼乔道:“那日的蛇究竟去了哪里,大人稍后自会知晓。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听闻阿绚今日傍晚时曾来过您的房间,敢问周大人,那时的房间与此时相比,有什么不一样吗,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周庸凝神思索,极力回忆,突然两眼放光道:“地毯!地毯上铺着的一块绸布不见了,说起来,正是这个颜色!”说着往阿绚白绸裙上一指。
阿绚脸色一沉,脸上的笑意蓦地收了,两眼阴恻恻地瞪视众人。
鱼乔道:“房内的白光究竟怎么制造出来的?这事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房内没有任何硝石火烛燃烧的痕迹,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闪电一样的光……直到那一日,我和坐在地毯上的同伴无意间接触了一下,却看见一束小火花。”
乔凌两人对视,想起那日情景,俱是微微一笑,凌二三露出两颗小虎牙。
“《汉书·西域传》曾有记载,元始年间,汉军与车师后王国战斗时,士兵所用的长矛曾经出现‘矛端生火’现象;晋代张华在《博物志》中也有描述:‘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亦有咤声’……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天干物燥的地方,两物摩擦,则极易出现静电火花。头发与梳子会如此,羊毛地毯与丝绸也会如此。阿绚娘子,我说得对吗?”
阿绚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鱼乔继续道:“用一大块厚绸缎在羊毛地毯上拖曳摩擦,足以制造出耀眼的静电白光,又足够隐蔽,容易携带。无论它在与不在,都叫人难以注意……你把它做成裙子穿在身上,真是聪明极了。”
周庸想了想,皱着眉道:“方才的静电白光是从我房间里发出的,可这裙子却还穿在她身上呀?”
鱼乔点点头,道:“这事也不难解,大家抬头便知。”说罢往上一指。
众人立即仰头看去,这杂物间上方正是刘熙元死去的凶宅,天花板即是楼上地板,由若干块木板铺成,两块木板间露出一丝缝隙,透出楼上房间的一缕微光来。
鱼乔道:“窄窄一条缝隙,通过一块绸缎布料却足够了。”
“这、这这……”周庸舌头打结,只觉得脑子转不过弯。绸缎布料通过了缝隙,然后呢?
鱼乔道:“只消将绸缎留在楼上,在楼下通过缝隙用力扯下,那么即便不进入楼上的房间,也能制造出白色闪光来。将白光与蛇毒结合在一起,就能模拟出雷公杀人了。”
周庸抓着头,似懂非懂,一副竭力苦思的模样。
小沙弥抱着猫站在后面,见状再也忍不住插嘴道:“我听懂了,我来说!”
鱼乔微微一笑,冲着他点了点头。
见小乔哥哥首肯,妙言立即开口道:“我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刘大人去世的那一日午后,阿绚娘子先人一步进入楼上正中央的房间,提前准备给客人梳头沐洗的用具。我猜她一定先将外裙脱了铺在地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担心弄脏地毯——对了,还得将一个裙角塞进木地板的缝隙里,缝隙的下方就是这杂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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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刘大人进门后,阿绚娘子顺理成章地帮他梳头沐发,趁机将刨花水抹在刘大人的头皮上,那水里掺了石龙子的血。等到沐洗结束,阿绚娘子出了门,藏进楼下的杂物间里,外裙仍旧留在二楼的地毯上。待到半夜夜深人静,有人偷偷将蛇放进楼上刘大人的房间,蛇闻见石龙子血液的味道,去咬了刘大人的头皮,他就这么在睡梦中中毒身亡了。阿绚娘子听到响动,便在楼下的缝隙里用力拽动绸裙,绸缎摩擦羊毛地毯,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电火光,这就是白光的来源。此时有人在门外扮作大鸟,模仿雷公飞过,目击者就理所因当地把白光当做了雷公的雷击。也因为这白光,麒麟蛇受了惊吓,从进来的小孔游走了……整个事件就是这样,小乔哥哥,我说得对吗?”
小沙弥一通话语清脆流利,将案情经过讲得清楚明白,只蓦地喊出了鱼乔真名,她微微一怔,凌二三立即呵斥道:“别没大没小的,叫王大人。”
小沙弥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周庸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半晌没有反应。只口中喃喃,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阿绚冷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反问道:“小和尚故事倒编得精彩,可有什么证据吗?”
妙言挠了挠头,立即看向鱼乔。
鱼乔微微一笑:“当然有。刘熙元从外地来,鞋底沾了泥,房间内的地毯却干干净净,我当时就猜测,要么地毯被人换过了,要么地毯与鞋底之间隔了什么东西。你被关押了几日,没有换洗衣裳的机会,刘熙元的脚印多半还留在你裙子上。反正穿了两条裙子,阿绚,能把外裙脱下来瞧瞧吗?”
阿绚浑身一颤,脸色惨白,道:“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鱼乔道:“这手段规划得聪明极了,简直得天衣无缝,可惜……”
阿绚死死盯着她的脸。
“可惜你那日的供词,除了纰漏。”鱼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曾说过,刘熙元要你半夜再去服侍,可他死时房间的门却是上锁的。若他有心等你,自然会给你留门。”
“啊……”
阿绚呆住了,沉思半晌,忽冷笑一声,道:“是我一人干的,如何?”
鱼乔摇了摇头:“我说了,放蛇的人不是你。这杂物间顶上只有一条缝隙,勉强能通过一块厚绸布料,却放不进那条蛇。你被客栈老板反锁在此处,需要有同伴在外接应……那装模作样的雷公呢?怎地还不现身?”
众人不语,四下寂静,偶有一两声虫鸣,几乎落针可闻。
鱼乔继续道:“他不现身也不打紧,小女孩阿痴与刘熙元同被麒麟蛇咬死,尸身却死活不让我们瞧,咬痕多半在身上显眼处,只要挖开阿痴的墓,一看便——”
话音未落,一柄飞镖激射进来。白影翻卷,凌二三猛然掷出手中的物事,将飞镖当啷一声打落。那件物事随即碎成几瓣,众人凝神细看,却是一块杏仁糖。
铁镖坚硬锋利,糖质却疏松酥脆,也不知这白衣少年是怎么发的力,竟打得飞镖变形。周庸拧紧眉头,盯着凌二三的背影若有所思。
客栈木门吱呀作响,一个带翅膀的青色人影缓缓进门。他身穿羽毛连缀成的青色羽衣,背上装载着滑翔所用的双翼,正如一只青色大鸟一般。正是彩戏班班主梁孝宽。
阿绚脸色一变,声音颤抖,道:“哥,你来做什么?快走!”
鱼乔却是冷笑一声,嘴角挂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梁班主现在才舍得现身?可真是沉得住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