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O后宫再就业指南》
1. 求娶
汴京,新政门
秋阳照耀着灰青城垣,门洞深邃吞吐着络绎不绝车马行人。
旌旗在城墙垛口随风翻卷,旗面上的周字被左右拉扯。市井喧嚣从门洞中涌出,叫卖声、车轮碾地声,驼铃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秦奕游身骑一匹河曲马,布满薄茧的双手紧握缰绳,左脚靴子轻磕马腹,强迫马把速度降下来。她脸上泛着健康的绯红,鼻尖沁着细密汗珠,打量着这座从未见过的京城,双眼亮的惊人。
她回头扫了眼身后马车上从西北一路运送过来的礼品,悄悄松了口气:可算是赶上祖父的六十大寿了...
想到将要第一次见到祖父,她眉梢眼角便雀跃着扬起。
又穿过了梁门,秦奕游打马路过樊楼门前,三层主楼雕甍参差,街面青石板被晒的发白。
一辆簇新油壁车停在当街,拉车的青骢马不耐烦地呼气刨着蹄子。对面卖杏糕的挑子被撞翻在地,蒸笼盖子滚出老远,杏糕散落一地,周围聚集了一圈缩着脖子看热闹的人。
秦奕游心下疑惑,放慢速度缓缓靠近。
安定郡王左手搭在车窗雕花栏上,右手随意挥了挥就像是拂去衣上尘埃,车外仆役单手拽着一个娘子的头发,那娘子手指死死抠住车辕口中不断哭求。
安定郡王面庞被车窗阴影遮住大半,秦奕游只能看到他满脸横肉上的倦怠厌烦,像吃饱的豺狼随意抓扯了把脚边挣扎扑棱的麻雀。
那娘子左脚鞋在挣扎中脱落,露出洗的发灰破洞的布袜,她额发散乱粘在汗湿的额边,眼睛瞪的极大,嘴唇被仆役一双大手捂住,眼角一滴泪将坠未坠。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上一刻她只说了句:她已许了人家,多谢郡王厚爱她敬谢不敏;
下一刻便天地颠倒,蒸笼翻倒杏糕落地,头皮撕裂的剧痛让她回到现实,她不由得希冀地看向围观路人求助。
“敬酒不吃吃罚酒!”仆役又狠狠抽了那娘子一耳光,安定郡王终是不耐烦了,踩着一双乌皮六合靴缓缓走出马车。
忽然一匹河曲马惊起,马背上跃下一道浅绿色身影,秦奕游手中马鞭咻地一声破空,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啪地撕裂了安定郡王身上蟠龙锦袍。
下方人群惊呼炸开了锅:“打人了!”
“这小娘子是谁啊!”
“天爷!居然敢鞭打安定郡王!这小娘子是不要命了吗?”
楼上几个看客贵公子更是惊得咬破了口中糖渍梅子。
安定郡王右眼破连跳数下,双手徒劳向前推挡,又一马鞭抽下让他手指不受控制痉挛,他哀嚎一声,脸色变得灰白。
他只死死盯着那马鞭想躲,心中恨极这女子让他出丑,发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秦奕游身上骑装袖口紧束,发髻微松,左手虚按在腰间刀柄上,带着冰冷的睥睨与鄙夷。
她心中暗数着:第七鞭...应该可以了,再打下去真容易把这酒囊饭袋打死。
她拍了拍手,将那娘子捞上马后扯住缰绳,侧头冷冷道:“若再让我撞见你强抢民女可不是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魏国公府随时奉陪。”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说罢便打马急驰而去。
樊楼上看得呆愣的公子推搡了下身边好友,“韩大人她有女儿吗...?”
好友摇头,“只有一个儿子。”
公子疑惑,“那她是...?”
友人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引得公子瞪大眼睛怪叫一声,“秦将军的女儿...!?”
察觉自己声音过大,又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竖起来一根大拇指,“那怪不得她连安定郡王也敢打呢!”
——
崇政殿
“今储宫主器,中馈未立,于礼不安,
儿臣尝闻秦贞素将军之女淑质天成,门风清邵,
若蒙圣慈垂鉴,俯察臣心,特许纳彩问名。
儿臣愿求娶秦家二娘子——秦奕游!”
赵明崇跪在大殿正中,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膝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御座高踞于七级木阶之上,背后立着一扇山岁屏风,两侧鎏金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皇帝神色平静长久不发一言,目光审视下面跪着的赵明崇,右手随意搭在扶手的螭首上,左手拇指缓缓摩擦着太阳穴来缓解头晕倦怠。
殿中只剩太子和皇帝二人,静得能听见香灰跌落的细微声响。
太后昨日便说要为四皇子和秦二娘子说亲事,今日太子又来他这求娶同一个人...
一边是只手遮天的外戚,一边是羽翼渐丰的太子,这两伙人便如豺狼环伺,等他稍有疲弱,便会冲上来将他啃吃殆尽...
还是制衡吧,让他们两伙人越多斗一天,他的皇位便能越安稳一日...
青砖地面透过衣袍传来凉意,膝盖逐渐从刺痛转为麻木,穿堂风从窗隙钻进来轻轻拂过赵明崇后颈裸露的肌肤,带着雨后微寒。
赵明崇抬眼直视皇帝,神色不卑不亢,时间被无限拉长,空气中弥漫一种父子君臣猜忌怀疑交织的气氛。
这时,高公公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告道:“启禀陛下,秦贞素将军之女在樊楼对面当街鞭打安定郡王,现下郡王已经被抬回府中医治了...”
皇帝额角青筋跳动,嘴角冷硬直线转为讥笑,“太子?这就是你口中的淑质天成?”
赵明崇心中暗暗叹口气,明白自己今天是求娶不成了,他正要叩首开口解释,御座上的皇帝轻抚眉心摆了摆手,示意赵明崇不用再开口了。
“让秦贞素之女即日入宫,从女史做起学三个月规矩,若她学得好再谈指婚之事;
若学不好,朕自当会另为太子挑选性资柔顺的太子妃。”
赵明崇还想开口辩驳,高公公眼神再三示意下,他最终双手作揖退出了崇政殿。
走出崇政殿,高公公在角落里叫住赵明崇,苦口婆心劝道,“殿下这又是何必呢?官家明明已经...”
后面的话高公公也没有再说下去,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太子羽翼渐丰、百官诚服,身上又有军功,官家对他的猜忌防范早不是一两日了,他又怎能再求娶手握西北重兵的秦家娘子呢?
赵明崇笑着摇了摇头,身边没人能明白他...
如果就眼睁睁看着秦奕游嫁给别人,他就算做了皇帝那还有意义?
不过所幸他还算了解龙椅上那位,目前看来,结果倒不算坏...不是吗?
——
尚宫局司闱司
秦奕游低头盯着自己鞋面,陷入美好回忆:昨日她还在国公府边嗑瓜子边听《麻姑献寿》,祖父亲手给她夹炙子鹅和蟹酿橙,宴会后还和堂兄在后园比试投壶...
可惜她今天就...
“到底是武将家的小姐,连个钥匙都理不清。”钱掌闱身穿一身青色窄袖褙子官服,下身着及地长裙,头发梳成盘髻,自上而下打量秦奕游,眼角细微纹路里藏着精明与审视。
钱掌闱的嘲讽打断了她的神游,
秦奕游心中暗自冷笑:最复杂的西宫门钥,却只给一个时辰盘点,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来了也不够用,这人就是在故意刁难她。
“既然秦女史不好好办差,那就去内东门守门吧,不到下钥不许回来。”钱掌闱说完袖子一甩头也不回走了。
旁边的宫女捂嘴低笑出声:“这种守门的活最适合骑马射箭的秦大小姐了。您往那儿一立,宫门保准肃静。”
秦奕游站在内东门里,朱红高大宫门的兽首衔环泛着寒光,时有身着各色官服内侍服饰的人影悄然而过。
她站久了腿部酸麻,不自觉交换双腿重心以得片刻休息,心里叹了口气告诫自己:这回真不能再冲动了!
熬过这三个月就好了,她就又能回去做她无忧无虑的秦大小姐了。以后再也不来京城这个和她八字不合的鬼地方,再忍一忍,马上就能回家了!
秦奕游扫眼过去,一个太监将袖中什么东西塞给了外门侍卫,二人速度很快秦奕游没能看清。
秦奕游偏过头去装没看到,算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天上渐渐掉下雨滴,慢慢地漫天雨幕如密织纱帘。她身上淡粉色官服紧贴在身上,发髻松散,头发一绺绺贴在苍白面颊和脖颈上。
秦奕游双臂下意识环保自己,她长睫上早已挂满水珠。
雨下了快一刻钟也没人来通知她回去,也就意味着她要一直在这站着,虽说九月初淋场雨死不了人,但秦奕游还是气得想笑。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更何况她秦奕游好像是是因为当街鞭打郡王才被送进宫学规矩的吧?
真当她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吗?
打着伞的两人穿过内东门,赵明崇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雨中淡粉色的身影,侧脸线条冷硬又清晰。
雨中的女子站得笔直任由雨水冲刷她全身,他不由喉结微动,对身边太监说:“把伞给她。”
说完便走进雨中大步离开、步履从容。
—
暮鼓敲击声传来,戌时到了。
秦奕游拖着沉重脚步回到直房,一眼望过去大通铺上躺满了人,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干冷硬邦邦的馒头。
知道从此这就是她以后的住处,秦奕游闭了闭眼顿觉生活无望,前世今生加一起也没过过的苦日子让她在今天全体验完了。
正当秦奕游悲从心头起,偷偷骂天骂地骂皇帝时,
一双手紧紧拢着粗布包裹递到她面前,活像一直护崽的母鸡。
对面那人解开包裹的动作缓慢笨拙,一个包子被直愣愣地怼到她嘴前。从秦奕游的视线望下去只能看到那人低垂的头和紧抿的嘴唇。
秦奕游接过时,那人飞快抬头瞥了她一眼,下唇被她咬出一排浅浅牙印。
包子还有余温,在掌心传来温热的踏实感,秦奕游眼睛瞪大目露疑惑,食指对向自己:“给我的?”
碧柰重重点头。
“那你不饿吗?”秦奕游看她的目光温和下来。
碧柰重重摇头。
秦奕游咬了口包子,面皮麦香在舌尖化开,内馅梅干菜有一股淡淡酸味,她咀嚼时腮帮起伏极小。
实话实说这包子和她平日吃的蟹黄包比起来实在是难以下咽,但是,
“谢谢你”秦奕游露出了她入宫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怕碧柰没听清她又提高嗓音“我说...谢谢你。”
——
内府局后院的石阶旁堆放着上百个待清洗的青铜烛台,秦奕游坐在苇垫上,她面前放着三个木盆,一盆兑了陈醋的浊水,一盆清水泛着铜绿色,还有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
秦奕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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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火起抓起烛台往水里猛按,用硬毛刷拼命刮擦,官服袖口被她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臂沾满黑绿污渍。
谁能想到这上百个烛台全是她的活...?
“秦小姐金枝玉叶,怕是连抹布都没摸过吧?
七日后中秋夜宴前洗不完,秦女史就到浣衣局洗去吧。
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内华门也是不能缺了秦女史守门。”钱掌闱站在她对面捂嘴轻笑。
秦奕游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目光锐利不发一言。
她在心里给这人打了个叉,她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是觉得她永远出不去了吗?这么不怕死?还是背后的靠山足够硬?
她心里冷笑一声,不管你背靠哪棵大树,但等她出去你全家就要玩完了。
秦奕游收回目光,手下不停。手和陈醋粗盐在一起泡久了让她手持续刺痛。哦?她为什么不用碱水?
是因为钱掌闱直接没给她这种高效些的清洁剂...
不给我是吧?那行,她自己做!
秦奕游回到直房,将松木灰放进细纱袋中悬于陶罐,注入三倍温水静置;
见时机可以了,便又抓起生石灰块少量多次加入水中,最后再将石灰水缓缓加入从厨房要来的猪油中,小火加热并搅拌。
秦奕游拍了拍手,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功告成!
自从用上她的自制碱液,她清理烛台效率大大加快。她倒过一个烛台仔细清洗,几道裂纹横亘在烛台底部,秦奕游眉头紧锁,又抓起几个烛台,
一个、两个、三个...底部都有裂痕。
宫中烛台质量有这么差吗?
她抹了几把手,找到库存记录册子一一标注上去。
“秦女史...”身后弱弱的一声呼唤打断了秦奕游手中动作,
秦奕游转头就看见碧柰,眼睛一亮急忙向她招手:“碧柰!你怎么又来给我送吃的了?”
秦奕游一边咬着豆团,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每天都给我送吃的多麻烦啊,还耽误你办差,下次别再送了啊!”
碧柰低垂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唇角上扬脸颊泛着淡淡红晕,她只摇摇头,秦奕游手中烛台被她一把接过拿去继续清洗。
待秦奕游吃完,碧柰收拾好食盒,她左手反复捏着袖口的一处褶皱,嘴唇微微张开似有话涌到嘴边。
秦奕游疑惑地打量她,碧柰两颊肌肉微微抽搐嗫嚅着说:“钱掌闱的侄女珠儿现下管着器皿库,钱掌闱向李司闱举荐她侄女顶你的职...”
秦奕游心中了然,只拍了拍碧柰肩膀,无所谓道:“我当什么事呢,别担心,我还真希望她们能把我赶出宫,我好接着当我的秦家大小姐去呢。”
对面的碧柰右手指甲深深掐入左手臂内侧,双眼瞪大直视着她:“秦女史,你要小心...”
秦奕游闻此怔愣片刻,随即大笑道:“我娘和我姨母掌管着西北四十万兵马,没有哪个活腻的人真敢把我怎么样,顶多是恶心恶心我。”
说罢,秦奕游撇撇嘴,举起手中烛台示意碧柰。
见碧柰的神色依旧不安,秦奕游主动岔开话题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给我带饭,帮我干活,晚上还给我掖被角...”
碧柰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脸上换上了憧憬的神色:“我是鄜延路延州人,因为母亲改嫁才到京畿来;
后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娘才把我卖进宫,在宫里好歹是饿不死了...”碧柰整个人又低落下来。
秦奕游双唇微动想要开口安慰,碧柰突然又笑了起来,“我在延洲的时候就听说过秦女史,你给我们换上了新农具,那段时间是我们家过过最好的日子,我们私下都叫你小菩萨...”
秦奕游心中酸涩,眼睫极快垂了一下复又抬起,蹭地站起身来,背脊僵直目光闪躲,
不,她担不起你们一句小菩萨...
“我该去找钱掌闱了。”说罢她转身就走,没有注意到身后碧柰反常的神色。
——
秦奕游从宫门下钥回来时路过假山,见到好几个宫女神色仓皇围在水井边,她目光狐疑走过去,众人看到她过来纷纷退到两侧给她让路。
秦奕游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步...两步...三步...
秦奕游终于走到井边低头向下望向井中
碧柰在水中半浮半沉,脸朝下散开的黑发像水草缠绕她的脖颈面颊,昨天送给她的簪子斜斜歪在头上。
秦奕游只恨自己视力为什么这么好,能看到碧柰在水中漂浮时带起微小咕噜气泡,随即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井口飘散出来。
碧柰右手手指微微弯曲像是试图抓住什么,瞳孔早已扩散,嘴唇呈现紫绛色微微张开,整张脸上原本的怯懦消失了,只剩下死亡赋予她的平静狰狞。
秦奕游指节过度用力发出咯咯轻响,下颌骨因咬紧牙关而清晰凸起,
她眼睛瞪得极大却没有焦点,原本眉宇间的英气被茫然痛楚所取代,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秦奕游胃部翻滚几欲作呕。
碧柰死了,死在秦奕游入宫的第十四天,
这个说好今天给她做糍糕的小宫女失了约,大骗子...
2. 中秋夜宴
资善堂
东窗纸格透进日光,北墙悬挂着《资善堂箴》的拓本,堂内极静只有毛笔划过纸面时细密的系索声,香炉中传来为提神而焚的薄荷香。
赵明崇伏于紫檀木大案前,案头左右高低堆叠着两摞奏疏抄本,他右手执笔腕部悬空,笔画不疾不徐,坐姿如松背脊挺直眼神专注,下唇无意识地微微向内收紧。
李贯悄然进来轻声禀报道:“殿下,秦二姑娘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今日当值时还给荣国大长公主和李夫人通传错了时辰和宫殿...”
赵明崇眉头一皱开口问道:“是还有人刁难她吗?”
李贯低头含颔,右手覆左手交叠在身前置于腰带下方,正要开口时,赵明崇摆了摆手:“罢了,我去看看她。”
说罢便站起身,似又想起什么重要之事吩咐道:“给我找套亲从官的衣裳来。”
——
内东门
秦奕游怀抱着记录门禁的木册,目光放空脑中飞速运转,回想起碧柰被打捞上来时的衣袖上满是泥土,她一定非常努力顽强拼命挣扎过...
宫正司却以失足落井草草结案,这话骗傻子都不信,可没人敢再说什么。昨日她先后求见典闱、司闱、尚宫...不是威胁她,就是搪塞她,她甚至连尚宫的面都没见到。
不行,碧柰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尚书内省不管装聋作哑,好,那她秦奕游自己来查。
檐角铁马被秋风吹动发出零落叮当声,赵明崇声音压得低而冷:“司闱司是无人可用了吗?竟派你这种玩忽职守之人来守门。”秦奕游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怀中木册滑落又慌忙接住,册页与官袍衣料摩擦出沙沙声。
对面的赵明崇右手始终松松搭在佩刀刀柄上,拇指无意识摩擦柄头铜环纹路,他左手抱臂,手指节奏随意地在右臂皮甲上一下下敲击,透露出一种散漫与不耐,看到秦奕游惊慌的样子,赵明崇指尖动作骤停,随即又更快地敲击起来。赵明崇右脚不动声色挪前半存,挡住了秋风吹向她的方向。
秦奕游抬眼望去,只注意到对面的人紧抿的唇线、线条冷硬的下颌以及嘴角勾起对讥诮。再仔细打量那人,他身长超过六尺逆着光给人极具压迫感,他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轻轻上挑,剑眉入鬓唇形偏薄,五官精致得近乎淡漠。
秦奕游心中颜控警报微响...
“若此刻有歹人,你怕是早已在神游中授首了。”赵明崇掌心因紧张微微出汗,秋风微冷他却感到一阵烦躁的燥热,“还是说你觉得这宫门安危,尚不及你所想之事重要?”赵明崇舌尖无意识舔过干燥的唇,刻薄的话说出口时便后悔了,他舌尖泛起了自我厌弃的苦。
秦奕游眉梢高高挑起,眼睛半眯,对上赵明崇的视线,嘴角向一边扯起嘲弄的弧度。
找茬?
秦奕游在脑海中已经用马鞭抽花了这张脸三次,而现实中,
“司闱司女官只负责核对出入宫门名册,守卫宫门安危这等重任应当是你们...皇城司的职责。”秦奕游不卑不亢公事公办。
赵明崇嘴角不受控制轻微扬起,随即很快被冷漠神情覆盖,双臂抱胸靠在门外侧冷冷发问:“你何故走神?”
秦奕游歪斜靠在门内侧翻了个白眼,
问问问,没完没了!还钉这不走了,这人谁啊?
“我在思考人生。”秦奕游随意说了句现代的万能答案。
赵明崇眉峰紧锁眼眸低垂,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微微抽动,试探着问道:“你在宫中不开心吗?”
秦奕游看了看四周无人进出,碧柰走了后她这两天无人说话心中憋闷,恰巧面前这个怪人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你觉不觉得这深宫里有时吃人不吐骨头,不知何时人说没就没了,都怪这腐朽的制..."察觉到自己失言,秦奕游及时止住。
赵明崇目光微动,“你身为女官当学习德行端谨、勤勉细致,想那些无足轻重之事对你毫无裨益。”
无足轻重...
秦奕游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这位大人,到我换职的时间了,告辞。”
赵明崇看着秦奕游决绝离开的背影,皱眉陷入沉思...
——
宁华殿
东暖阁北窗大开,窗外金黄银杏倒映在屋内,杨淑妃斜倚着大红金线蟒引枕,身上松松搭着一条秋香色云纹锦褥,窗外偶尔有银杏叶脱离枝头细微簌簌声,杨淑妃右手捏着一柄茶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身旁高级上的糖渍松仁。
钱掌闱在下面躬身行礼,后背渐渐浸出冷汗,“娘娘放心,中秋夜宴上臣必定让秦女史被逐出宫去...”
杨淑妃眼帘半垂目光落在钱掌闱伏地的背上,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没有等到淑妃的回应,钱掌闱咬牙加上一句:“若娘娘需要,臣也可...”说罢,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让她离开宫中,再也不入宫便可。”杨淑妃摆摆手似是不耐,钱掌闱懦懦应是恭敬告退。
杨淑妃接过朱嬷嬷递来的茶浅啜一口,冷冷道:“蠢货!居然还敢杀秦贞素的女儿!她不要命了,本宫还没活够呢...”
朱嬷嬷轻笑一声,替淑妃捏起了肩。
“只要秦贞素唯一的女儿被赶出宫不再参与太子妃擢选便好,若秦家兵权也投了太子,那便真无我儿的立足之地了...”杨淑妃目光落向窗外银杏,眼神阴狠。
——
“这些都是碧柰的遗物,你若想要便拿去,若不想要我便扔了。”
秦奕游接过浅青色素面包袱,回到直房打开,只有篦子、手巾、衣物这些寻常物件,她伸手向里左右翻找摸出个香囊,她记得这是碧柰走的前一天还带在身上的...
打开香囊揉搓两下,里面都是梅花柑皮没什么特别之处。
秦奕游正要放下,倏地有注意到内侧好像突出来一块,秦奕游仔细摸索果然里面还有个夹层,她小心翼翼取出夹层里的东西。
是...一张折成小块的纸...?
秦奕游展开纸张,这是一页残缺的宝昌号货单抄录,上半部分被焚烧过已然看不出什么。秦奕游仔细端详剩下的半页,记录的是龙涎香采买价格和数量,而实际的进货价仅为账面三成...
秦奕游闭上眼攥紧了手中这张纸。
——
秦奕游夜里下职回来路过西偏殿,内府局廊房最深处油灯在窗台上投下昏黄光晕,宫女珠儿站在三丈外的廊柱阴影里,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珠儿手中拿着烛台朝钥匙牌的方向走去。
这是这个月第三次她看到钱掌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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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深夜领取西偏殿的钥匙了,西偏殿里放的是中秋夜宴备用的所有器皿...
秦奕游心中警铃大响。
在暗处等了会儿,看到珠儿将钥匙交给老宦官后出来,秦奕游才走向西偏殿。
“钱掌闱命我来清理剩下的烛台。”
老宦官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下巴微抬示意秦奕游登记领钥匙。
西偏殿内漆黑,她手中劣质油灯只照亮脚前三尺见方的一圈,鞋底擦过积尘地面传来沙沙声,一股灰尘与木头朽败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秦奕游左手捂住口鼻,每一步都迈得缓慢小心。
秦奕游脑中急速思考,走向她清洗过的青铜烛台,左手抬起一只烛台,底座遍布裂痕;又抬起另一只,这只底座完好无损。秦奕游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她走向桌上的库存登记册随手翻了几页,好几页上都有涂改痕迹。
不对劲...很不对劲...
秦奕游足足在殿内待了一刻钟才出来,她将钥匙还了回去未等老宦官开口便主动登记,她笨手笨脚不小心将登记册子碰倒在地,老宦官神色不耐起来。
秦奕游忙附俯身捡起册子,胡乱翻了几页抖索两下才放回原处。
回到直房,秦奕游左手轻按在她随身携带的小本上,右手执炭笔唰唰写字:九月十七日戌时宫女珠儿领取西殿钥匙;九月十九日亥时宫女珠儿领取西殿钥匙...
身旁宫女睡得正香,偶尔传来轻微鼾声,秦奕游边记唇角边微微勾起,眼里满是精明算计...
——
中秋当日,延福宫
数百盏琉璃宫灯沿着回廊假山依次悬挂,在夜色中闪着点点金光。宴席设在临水的揽月台上,紫檀木屏风围出半开放的空间,宗妇们按品阶于下首端坐,汉白玉栏杆外太液池中放置数十盏荷花灯,教坊司在远处水阁奏着《霓裳中序》,内侍们穿行布菜,每一道菜肴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坐于主位的顾贵妃右手优雅持着金杯,向宗妇们略作示意,面上始终含着雍容得体的浅笑。秦奕游立在侧下边,垂眸凝思:这位便是先皇后亲妹,也是太子的亲姨母。
杨淑妃也不情愿地举起杯,宗妇们脸上荣幸之至都举杯一饮而尽。
宴至高潮,钱掌闱突然走向正中,躬身道:“贵妃娘娘巧思,今夜月宫盛宴也不过如此,臣等躬逢其盛,皆沉醉于这人间清秋了。今夜宴席流程周详宫禁有序,各司同僚恪尽职守,此等周全实仰赖天恩统领。其中尤其是秦女史夙兴夜寐,这殿中烛台便是由她日夜清理,臣愿为秦女史请功!”
殿中之人侧头全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秦奕游,几十道目光盯得她浑身难受。
还未等秦奕游开口推辞,秦王妃面前烛台倏地炸裂,火星迸溅到她身上,身侧婢女惊呼一声,忙替主人拍打火星。接着昌王妃、润王妃面前的烛台也接二连三炸裂,场面一片混乱,惊呼阵阵…
钱掌闱立马跪地哭诉:“请贵妃娘娘念在秦女史是初入宫中,这才清洁不力,免其死罪!臣失察,请贵妃娘娘降罪!”
钱掌闱的侄女宫女珠儿也出列跪地叩首:“奴婢亲眼见到秦女史用不明药水浸泡烛台,想必是秦女史她不懂宫中禁忌才会犯下如此大错,求娘娘从轻发落!”
各位宗妇看着秦奕游的眼神微妙起来,纷纷用袖子掩口,等待好戏开场。
3. 阴谋
秦奕游心中冷笑一声:终于来了,在这等着她呢。
秦奕游不见半点慌乱,从容缓步走向正中躬身行礼:“启禀贵妃娘娘,臣实是冤枉。”
秦奕游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其一,这是宫女珠儿为此次清理领取碱粉的记录,上面有其亲笔签字抵赖不得;而清洗烛台时却只给了我陈醋,当日一起当值宫女皆可作证,置于她所说的不明药水...乃是臣为提高清洗效率用松木灰和猪油所做,并不会损害烛台,臣直房还有剩余可供查验。”秦奕游说罢笑着挑眉看向珠儿。
顾贵妃示意身边嬷嬷,嬷嬷会意将秦奕游手中册子呈给皇贵妃过目。
珠儿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褪去,四肢冰冷麻木像是不再属于自己,牙齿无法控制地上下磕碰,但仍是强撑着辩驳到:“就算不是秦女史用碱水毁坏烛台,那你怎么解释中秋夜宴的烛台下会有裂痕,这些可全是你一手清理的!”
秦奕游更觉好笑,“禀娘娘,这其二嘛...”秦奕游径直走到一个王妃桌前,拿下蜡烛,抓起烛台,倒置过来向所有人展示上面的裂痕。“此裂痕乃铸造旧伤,臣在清洗时便已发现标注,记于库存册中,娘娘可请作监大人一一查验。至于已经标注过有裂痕的烛台为何会出现在夜宴上,那便要问问钱掌闱了...”
作监上前接过秦奕游手中烛台,仔细查验,向顾贵妃点点头“禀娘娘,裂痕确为旧伤,若用碱粉则清晰可辨;用陈醋则污垢覆盖难以察觉。”已有一个宫女在嬷嬷眼神示意下离开宴会,去寻找库存册了。
珠儿死死抓住自己胸前衣襟指尖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她整张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住哆嗦,眼睛瞪大到极致,惊恐地盯着秦奕游。
怎么会?她怎么会发现...?
钱掌闱膝行向前,将双手叠放在膝头,但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的脚趾在宫鞋里蜷缩着,足弓因过于紧张而痉挛。钱掌闱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光,重重磕下一个头:“娘娘,臣冤枉啊。原是臣平日对秦女史严加看顾了些,秦女史才因此污蔑臣。”
秦奕游懒得和她废话,直接打断她:“过去七日,西偏殿钥匙深夜被领取九次,皆非例行检查时间:九月十七日戌时宫女珠儿领取西殿钥匙;九月十九日亥时宫女珠儿领取西殿钥匙...”秦奕游将这七次记录准确无误背诵出来,她每多说一个字,钱掌闱的面色便白上一分。
钱掌闱面上强作镇定,但整张脸的肌肉都在失控抽搐。在钱掌闱听来,秦奕游说得每个字都像催命铃...
“宫女珠儿是你钱掌闱的侄女,这事司闱司人尽皆知。你不是早就想让她顶我的班了吗?臣跟踪发现,宫女珠儿将完好烛台调包换成有裂纹的烛台,想必娘娘派人去这两人房里搜查一番,便能发现证物。”秦奕游边说边绕着钱掌闱走了一圈,垂下的阴影吞没了跪在地上的钱掌闱。
顾贵妃眼神示意下,又有宦官和宫女出去查证了。
宴会上所有声息都消失了只剩下死寂,耳边传来珠儿喉咙里传出来断续嗬嗬声像是幻听。钱掌闱已经感受不到指甲掐入手心的刺痛,心脏像是被掏空飕飕刮着冷风。钱掌闱脸上已经没有惊慌这种情绪了,她嘴角流下混合口水和血丝的涎水。
钱掌闱死死盯住站在她身前的秦奕游,
不是说这人长久养在西北军营,刁蛮任性毫无城府吗?
她在宫里钻营多年,怎么会败在这个黄毛丫头手上?
不...不,这不可能,她不相信!
忽然间,钱掌闱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直起身来,大声道:“娘娘,臣是受...”话没说完,钱掌闱目光看到杨淑妃右手状似不经意地拂过脖颈,她嘴上的话便咽了回去。
逃不掉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家里还有老母和弟弟,她不能说出杨淑妃主使而连累家人...
先前的宫女回来了,在顾贵妃耳边低语几句,顾贵妃点点头厉声道:“证据确凿,你二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珠儿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不住颤抖大声求饶,“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
“此事都是臣一人所为,臣认罪,但求娘娘不要牵连臣的家人!”
顾贵妃按了按眉心,“钱掌闱赐死,宫女珠儿杖责三十罚入辛者库。”
几个内侍上前,珠儿双手向前胡乱挥舞,像一个溺水者想要抓住根本不存在的浮木。钱掌闱双手颓然垂下身体瘫软,二人被内侍们拖拽出去。
秦奕游望着二人,她心里并不觉得愧疚。害人者人恒反击,若她真是个蠢货今日中计任她们揉搓捏扁,凭着她的家世她是不会死,但也一定会倒大霉给她娘惹上大麻烦。
正当秦奕游神游之际,顾贵妃目光落在秦奕游身上,脸上重新带上浅笑多了真实的温度,轻唤道:“秦女史...”
秦奕游急忙回神躬身。
“秦女史心思缜密,堪当大任,赐你白银百两以资勉励。”
秦奕游没有注意到身侧各位宗妇复杂的眼神,叩首谢恩。
——
翌日,秦奕游吃饱睡足又斗志昂扬起来,她对着铜镜插上碧柰送给她的木簪,手握成拳给自己打气誓要追查出凶手!
钱掌闱倒台后秦奕游便不用在内东门苦熬到夜里下钥了,还未到她当值时间,秦奕游悠闲向内酒坊走去。秦奕游在门外寻了个太监问道:“我找小何公公,可否帮我同传一下?”过了一会,一个面容白净身穿褐色长衫的小太监便走了出来,看向秦奕游眼中满是疑惑。
秦奕游主动解释道:“我是司闱司女史,碧柰的朋友。”
何公公神色一滞,面上浮现悲伤之色,“这位女史,敢问您找在下有何事?”
秦奕游问道:“我知道你是碧柰的同乡,也知道你是她的好友,我想问你...她...去世前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何公公凝神沉思:“她十八日那天上午来给我送糕饼,问我出宫办差时可有去她家见过她娘...”何公公说了一堆二人当日谈话内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秦奕游陷入了自我怀疑,难道真是她想多了?那张宝昌号货单只是巧合吗...?
倏地,何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对了,她那天着急要走,我问她要忙着做什么去,她说...她说是要赶去给内侍省都知许公公处送文书。”
秦奕游脑中电光火石间好像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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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什么,忙问道:“你知道宝昌号吗?”
何公公偷偷打量四周,把秦奕游扯向角落,悄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宝昌号的东家可是宫里杨淑妃的远亲……”
何公公神色不安,仍注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他的声音更小了:“宫里像由宝昌号商行供应的香料、锦缎、药材之类采购价都畸高...但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秦奕游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内东门的了,原本脑中原来混乱的关系网在这一路上逐渐串联成线...
杨淑妃...宝昌号...远亲...许公公...反常的采购价...碧柰的死...
——
赵明崇昨夜在紫宸殿赴宴时就知道了秦奕游的壮举,今日公文看到一半,卡着她值守时间,换好衣服便赶来内东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秦奕游靠在宫门上魂不守舍眼神空洞的样子。
赵明崇双手抱臂轻咳一声,“秦女史又是在...思考人生?”
秦奕游又和对面这个怪人大眼瞪小眼,这人怎么神出鬼没还管这么宽...
等等...他怎么知道她姓秦?
望见秦奕游狐疑的神色,赵明崇心中了然解释道:“秦女史昨日一战成名,皇城司之人几乎都知道你的名讳了...”
秦奕游“呵呵”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微风拂过秦奕游眉上刘海,她眼神清亮抬首望向天空。
赵明崇看得出神,右手自然垂在身侧,食指无意识地在拇指指节上摩擦,他眉头习惯性蹙起,耳根透着不自然的薄红,鬼使神差般开口试探问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秦奕游不答反问。
赵明崇微愣一瞬,转而恢复冷漠神情:“顾宪,我是皇城司亲从官顾宪。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好奇哪个奇葩能这么无聊?皇城司亲从官没有本职工作要做吗?她要是他上司有这么游手好闲的下属,一定会把他月例银子全扣完...
秦奕游还是不答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就是头顶这片天死死压着你,压到你窒息,压到你无处可逃,你百般努力也无法撼动它一点,片刻也不得喘息...你会怎么办?”
赵明崇神色倨傲轻笑出声,“头顶上的天若想压倒我,那我便撕开这片天;若我为局中棋子,那我便掀了这棋局...”
秦奕游微怔片刻,是啊,也许这一次她能改变这腐朽的制度呢...?
碧柰的死她要查,宫中制度她也要改革,不然这宫中还会有无数个碧柰...
秦奕游唇角彻底扬起,露出贝齿上沿,眼睛也跟着弯起亮得灼人,整张脸的表情自信到近乎嚣张。
秦奕游转向赵明崇,向前靠近几步,
赵明崇指尖颤抖强自镇定,
她嗓音轻亮,极快地说了声:“谢谢你,顾侍卫...?”
这句轻得像是随时会被秋风吹跑得一句话,却牢牢印刻在赵明崇耳中,
他右脚忽然后撤半步,睫毛飞快颤动,
赵明崇嘴唇紧抿,耳根的红晕甚至蔓延到了颧骨下方...
4. 咸鱼崛起
值房内光影疏淡,北墙立着高及人胸的檀木文牍架,分格中堆叠着薄册,以黄绫标签垂系、标着宫门启闭录,各司人员出入注记等字样。东窗下设几张黑漆长案几,中央铺开纸筏墨迹半干。女史宫女们衣袖与案沿摩擦窸窣作响,这些人如精密机括中的一枚玉齿,在后宫这庞然大物中严谨有节律地运转。
秦奕游悬腕执一管紫毫笔,运笔时腕部平稳如磐,小指不自觉微翘起避免碰到砚边,她翻阅薄册时以食指指腹轻拨页角,不起半丝褶皱。
孙典闱指尖捏住一本厚册子的边缘,将厚册放在秦奕游桌案上。秦奕游低垂专注的眉眼抬起望向对面的人,孙典闱的脸瓷像般光滑平和但却了无生气,她只垂眸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织纹,好似上面有极大趣味儿一样。
孙典闱淡声道:“既然皇贵妃娘娘都夸秦女史心思缜密堪当大任,那这西华门九月门籍的核对交给别人我可是万不能放心的,劳烦秦女史三日后交给我了...”
孙典闱走后,秦奕游左手轻按住厚册子上端,右手执笔在纸上记录。
一共有一千二百七十四条记录,按古代这效率三日内完成...?
简直是痴人说梦!
秦奕游仔细翻阅后眉头微聚,这门籍简直是漏洞百出。
首先,单记录的笔迹就杂乱不一难以确认;再有,上面记录的时间也存在矛盾,让她和九月三十一日几个大字眼对眼;最后,这出入事由...出宫到底算什么出入事由?
秦奕游将目光从纸面上略抬,视线虚凝在半空某处,眼珠缓缓左右移动,双唇不自觉紧抿。
是时候让她们见识一下二十一世纪真正的技术了!
——
孙典闱目光扫过秦奕游桌案,冷笑一声。
果然是愚笨至极的将门之女,居然在这玩起了格子画,值房成了她儿戏之地?
孙典闱强忍下脸上讥讽神色,吩咐道:“秦女史应早些核对完才是。”秦奕游乖巧点头应是。
秦奕游手上不停接着画她的Excel表格,最上面的表是九月部门出入频率表,横栏从左到右为:本月总人次、较上月增减、可疑标记;竖栏从上到下为:内侍省、御药院、翰林院...
内侍省本月出入总人次较八月增长百分之十二...
可疑。
第二张表是个人出入频率表,横栏列出每个太监的部门、本月次数、平均间隔、主要事由、时间规律性。正常太监每月出入次数不会超过十次,而内侍省吕公公一月出宫二十八次,明显有异常,且他的出宫事由极为单一,百分百都是采买;最为重要的是,他出入宫门的时间都极为规律,甚至每次都固定为三刻钟...
非常可疑。
下面还有事由分类统计表、时间规律分析表…
不过这对秦奕游来说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百分百肯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
秦奕游在后面跟上孙典闱,躬身行礼神色恭敬道:“下官想跟着孙典闱多学习一下您管理宫门的方法。”
孙典闱抖了抖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鼻翼微微翕动,眼睑半阖,终是对秦奕游的乖顺感到满意。
“走吧。”孙典闱的声调被故意拉得尖长。
身后秦奕游垂首,刘海盖住了她狡黠的神色,她懦懦应了声是。
秦奕游看了没一会便暗自皱眉,这西华门宫人进出货物运送全靠人脑记忆,交接时也没有标准化文书...
秦奕游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孙典闱若是在她公司上班敢这样,第二天就会因为在公司吸得氧气比别人多而被hr辞退...
孙典闱向进来的吕公公招呼致意,秦奕游立马接受到信号,紧盯住那个传说中的吕公公。他指挥着后面几个内侍运送货物进宫门,口中与孙典闱寒暄不停,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眼瞅着吕公公带着人往宫里走去了,秦奕游一整个瞳孔地震,西华门的检查居然靠着熟人脸面就成,和着上个月他出入宫二十八次还是少记了呗?
秦奕游眼角抽搐,她现在才是该吸氧的人...
——
秦奕游回到直房蹬掉鞋子爬上炕,从袖中取出她的便携小本,找出一张空白页,炭笔在正中写下标题:《司闱司标准化操作手册》,思考了片刻秦奕游又在后面加上“草案”二字。
下面具体分成三大部分:其一是门籍登记三联单、其二是出入事由分类编码系统、其三是高峰期分流方案。把每个部分细化好后秦奕游揉揉眼睛望向四周,和她同屋的宫女们都早已睡去,秦奕游也翻个身疲惫地闭上眼沉沉陷入梦乡...
——
翌日,内东门
秦奕游面朝众太监宫女,双手掐腰,感觉自己活像个教导主任。她轻咳一声示意大家注意听,“从今天起,我们司闱司便要革新办事效率,过去那些陈规陋习就都忘了吧啊...”
下面的宫女太监目露疑惑眼神彼此示意,交头接耳起来。
“肃静!”秦奕游大喝一声,从袖中掏出三张彩纸,“都听我讲,这黄麻纸叫宫门联,用于当日核验出入,每晚下钥后送到司闱司存档汇总;
这青楮纸叫内务联,每月月底汇交内侍省,稽核人事动向;
这白宣纸叫监司联,每十天送去皇城司,用来监察暗查。”
秦奕游拍拍手,几个宫女便把三联单发到下面宫女太监手中,宫女权夏双手抓着青楮纸看得极为认真。
“这联单上面有着:日期时辰、姓名官职所属宫院、事由编码...这个我一会解释;
还有携带物品详录、出入门名、守门女官内侍押字、特别注记栏,一共七项,你们可看仔细了!”
其他宫人都觉麻烦只草草扫了两眼;唯有权夏的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敏锐觉察到了:这宫中有着什么在悄然改变...
秦奕游向前靠近她们几步,耐心叮嘱道:“还有两个要点,其一:这三联单以针刺孔编号,骑缝盖司闱司半印,唯有合验方为真;
其二,在事由栏留白处不足时,要另附副单黏连,以防夹带私注。”
说完后秦奕游抚掌道:“干说不练假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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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谁来和我实操一次,走完一轮流程就都学会了。”
权夏站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前面宫女发髻挡住她大半张脸,宫人门极细微窃窃私语起来,她觉得自己心跳声大得可怕,疑心身旁的人是否能听到,明明已进十月她手心还是渗出汗来。
权夏先是小指动了动,然后是无名指,随后整只右手像是被线吊起来般一寸寸往上挪。她平日里头总是低垂着,下巴几乎要贴上锁骨,但举手得动作迫使她不得不将脸抬起一些。
当对上秦女史清亮惊喜的目光时,她的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权夏,你可以的...
秦奕游在后面看着这小宫女一炷香内就完成了三份不同场景登记,心中大为感动:这才是她梦想中的好员工!
秦奕游又拿出五份三联单让这宫女从中找出所有错误,她下笔谨慎,虽然慢了些但最终还是一个不落地全找出来了,第一次上手就能这么熟练,秦奕游越看她越满意。
秦奕游强行压住自己快翘起来的尾巴,严肃问道:“若有紧急军报通过,同时又有采买队伍待验,你该如何处置?”
权夏眉头紧锁,思索片刻,试探着答道:“奴婢会立刻放行军报并清道,令采买队伍退避暂候,军报过后续检,记录因急务暂缓并上报备查...”说完,权夏不太确定地抬头打量秦奕游神色,想看她是否满意。
秦奕游唇角带笑,右颊梨涡若隐若现,心里像被春风吹鼓的船帆满是得意,此时权夏还没看到秦奕游垂涎的目光,
司闱司还有这么聪明能干的宫女?很好,现在你是我的了!
——
经过秦奕游三日的一对一训练,权夏在她鼓励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接受自己已经出师的事实,成为秦女史亲封的小教习,这样老带新熟辅生的模式才符合她秦奕游对效率的追求。
权夏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在传授记录的同时,也在留意秦女史交给她的任务:记录下所有与宝昌号相关的宦官、宫女出入宫门的时间与频率。权夏虽不懂秦女史是要做什么,但她内心无比坚定地要为赏识她之人肝脑涂地...
——
司闱司值房里,秦奕游左手手中端详着权夏为她整理的与宝昌号相关的出入宫门频率,右手执笔绘制关系网络图,秦奕游皱眉思索:这杨淑妃宫中掌事太监与内侍省许公公过从甚密,而宫市采购的最终审批权正是经过内侍省,宝昌号的东家又是杨淑妃的表亲,一切线索都在被串起来。
秦奕游在一条连接着无数关系线的人名上画了个圈,这个中间人便是采买司的太监福顺,他近几个月都在宫市采购的时间频繁出入宁华殿与内侍省...
也许从他查起...?
“秦女史这回不在当值时神游了,改成...涂鸦了?”
身后传来的男声吓了秦奕游一跳,她一把翻过关系网络图,才赶紧捂住乱跳的心口拍打。秦奕游猛地转过头怒目而视,看到熟悉的那张脸让她忍不住心梗...
秦奕游咬牙切齿声音阴测测的,“顾侍卫...怎么又是你!?”
5. 晋国使团
什么涂鸦?那明明是Excel!
秦奕游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冰块脸、神出鬼没、冷嘲热讽,走路还没个声儿,这人属猫的?
秦奕游额角直跳,深呼吸一口气问道:“敢问顾侍卫可有婚配?”
值房册子堆积如山的黑漆桌案上,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青铜雁足灯,屋内静的可怕,远处宫门下钥的沉重声响传来衬得屋内死寂。
赵明崇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佩刀的刀镡上,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心脏狂跳呼吸加快,舌尖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涩。
“尚未婚配。”赵明崇状似随意淡声道。
呵呵,没人嫁你那就对了,
整天板着脸跟谁欠你八百贯似的,肯定没姑娘喜欢你。
“按律当罚、玩忽职守、不合规矩”,翻来覆去总共就会说这几句话,就算有能看上他的姑娘,那肯定也是他当时明智地把嘴缝上了。
秦奕游自顾自地坐回原处,背对着他看起表格,懒洋洋地开口:“顾侍卫来这儿是有何贵干?”
赵明崇缓步走到秦奕游面前,手中举起一沓白宣纸监司联:“秦女史这倒有点意思...?”
秦奕游目不斜视,“顾侍卫每月俸禄多少?”
“月俸十贯,月粮两石”,赵明崇口中不自觉干涩起来,右手食指轻抚鼻尖,他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足够养家。”
秦奕游心中疑惑:皇城司的钱是不是都大风刮来的???一个月十贯钱两石粮养这么个闲得能满宫溜达的侍卫!
秦奕游挑挑眉,“顾侍卫若是闲得慌,不如帮我核对这三百条门籍记录,毕竟你出入次数冠绝宫中,想必熟得很。”
赵明崇食指一下下敲击着青玉螭纹,目光落在她发顶处的虚空,唇角不自觉勾起坐到她身旁:“却之不恭。”
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你一个侍卫会看册子吗?
还有,这人干嘛靠得这么近!?
秦奕游不自在地挪远两寸,轻咳一声把册子推过去缓解尴尬:“喏,就这个。”
赵明崇翻看几页,目露疑惑看向秦奕游:“这是什么?”
秦奕游头都没抬,依旧专心核对:“这叫宫门出入事由分类编码系统。第一个天干字大类,从甲到己分别代表:官务、宫务、人事...;
第二个地支字中类,从子到巳分别代表:祭祀典仪、物料出入...;
第三个数字细类,从一到五分别代表:蔬果粮秣、药材香料...;
第一页第一条乙丑零贰,对照一下就代表吕太监出宫采买香料,听懂了吗?”
赵明崇眉心蹙起,脑中急速思考口中问道:“那第二条后面的九十九为何意?”
“九十九为加急标识,那条是急报西北边关军情的意思。”
赵明崇神色犹疑,不敢直视秦奕游只盯着下方册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秦女史...你想家吗?...我是说...西北...?”
秦奕游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凝视着雁足灯,神色无奈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能不能回去这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明白我现在其实就是在入宫为质,学规矩只是名义上说的好听而已。
就算我现在跑到皇上面前说,我不嫁太子不想学什么狗屁规矩,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还是离不了宫。”说罢,秦奕游面色恢复如常,继续核对起来。
赵明崇沉默良久:“你就不想嫁给太子,做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吗?”
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秦奕游笑得双肩颤抖斩钉截铁道:“不想,当然不想!
我秦奕游此生只会嫁给我心爱之人,绝不会嫁个一个尊贵的身份,也不会嫁个一个惦记我娘兵权之人。”
——
东华门
三丈高的朱漆门完全洞开,露出通向内里的深邃甬道,门前广场被分割成两片,左侧日常官员内侍进出的车马滞塞成团,右侧则新开辟出一条三丈宽的通道,铺着赭红色毡毯。晋国使团仪仗缓缓碾过毡毯,高举绣有山海云纹的青色旌旗,后面跟着礼品队伍,一车车系着红绸的檀木箱。鞍辔上铜铃叮咚作响,象辂车轮碾过石道发出辚辚声。
秦奕游站在两侧下笔记录,她手背因长时间暴露在外而泛出青白,她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阴影,唇角始终抿着。
终于把晋国使团全部放行入宫,秦奕游才送了口气,忙了一上午了终于能歇歇脚。两块糕饼还没吃完,权夏面色惊慌嘴唇哆哆嗦嗦跑过来,“秦女史,完了...完了...”
秦奕游按住她双肩强迫她冷静下来,然后才询问她到底怎么了。
“今天司闱司实在是忙得不像话,我们...我们弄错了晋国使团和内侍省的门籍牌...”权夏嗓音带上了哭腔。
秦奕游脑子宕机片刻,那晋国使团现在是去集贤殿侧厅进行礼仪检查和礼品登记了?坏了,这不成外交事故了吗?司闱司有多少颗脑袋够砍的?
糕饼被秦奕游剧烈动作带掉到了地上,权夏望着秦女史狂奔的身影,双手合十只祈祷一切都能来得及...
——
东宫寝殿内,
殿内陈设简肃,紫檀木书架上摆放着经史典籍,墙上悬挂着一幅山河社稷图,铜镜边缘的蟠龙纹在烛光下泛着暗金色光泽,镜面映出身后李贯躬身侍候的身影。李贯手中玉带扣环相碰,发出清脆叮叮响声。
赵明崇的手垂在身侧,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擦食指侧面的薄茧,李贯为他整理衣襟时,他手微微抬起而后自己调整玉带位置。赵明崇双脚稳立,肌肉线条崩而不直。铜镜中他面容只有冷静和审视,嘴角即无笑意也无怒容,只剩漠然。太监为他整理冠冕时,他眼皮微垂掩去眸中神色。
“你说若一个女子主动问一个男子的名字,问他是否婚配,问他月俸几何,她是不是...心中...也倾心与他?”
李贯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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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老天爷啊!秦二小姐是对他家杀伐果断的太子殿下下了什么降头啊!
赵明崇注意到李贯觑着自己的神色,他耳尖微不可察地一动,忽然注意到自己呼吸声似乎重了些,他立刻刻意放缓,却显得更不自然。
“殿下您英武不凡,秦女史定当是会倾心于你的!”李贯讨好道,给太子殿下顺毛。
赵明崇轻哼一声,将一缕滑倒额间的发丝捋回冠中。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当他自己意识到时,立刻轻咳一声以拳抵唇,试图掩饰那抹笑意。镜中少年的眉梢高挑,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
忽又想到秦奕游昨日说的话,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偃旗息鼓。
可她只当他求娶是为了她家兵权,没有半分真心...
赵明崇心中叹口气,但很快选择忽视这个事实,
等等,秦奕游说她只会嫁给心爱之人。那只要她先爱上他,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切不就完美解决了吗?
赵明崇终于说服了自己,冷冷道:“走吧。”
赵明崇出了东宫后向西行,经过内东门后沿宫廊北行,途径左银台门来到文德殿前广场,赵明崇眼尖地注意到前方狂奔向集贤殿一闪而过的粉色身影。
那是...秦奕游...?
身后李贯正低头稳步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向集贤殿行进。倏地,赵明崇一下子跳到他身后借助他的身形挡住自己,李贯强忍住狂按心口的动作缓缓转过头问道:“殿下...这是...?”
可怜李贯的身高并不足以挡住人高马大的太子殿下,赵明崇只得像做贼一样躬身藏在李贯身后厉声道:“别回头!秦奕游在前面!”
李贯向前看过去,简直是两眼一黑,
我的太子殿下啊!秦女史都快跑进集贤殿了...您确定她这个速度能看清您吗...?
还有,您真的确定她会回头看您吗...?
——
秦奕游喘息声粗重如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起喉间嘶鸣,她左手提着官袍裙裾,指甲掐进织金花纹里,奔跑时双臂摆动得已然近乎僵硬,宫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嘴唇被牙齿咬出一排鲜明印记,她眼眸却因焦灼而异常明亮。
跑快点...得再跑快点...
集贤殿侧厅内,
晋国使团按例在此需接受初步的礼仪检查与礼品登记,晋国使者递上手中门籍,礼部主事接过一看勃然大怒呵斥道:“尔等何人,竟敢冒充内侍省官员?来人!”说罢,禁卫应声而入,刀剑已然半出窍。
晋国使者急忙上前解释:“大人明鉴,我等乃晋国使臣,有国书为正!”
礼部主事冷笑一声:“尔等持内侍省门牌,却自称外国使臣,其中分明有诈,给我拿下!”
晋国使者面容上刻意维持的镇定模样渐渐碎裂,细密汗珠在刀刻般额间皱纹上积聚,他眼瞳极速收缩,来前精心修剪的胡须因肌肉紧绷而微微颤动。
形势一触即发...
6. 树敌
“且慢!”秦奕游大喝一声,嗓音撕裂了集贤殿的静默。
这声音不似寻常女子应有的清悦,带着颤抖岔音。
“下关司闱司女史秦氏见过王大人。”秦奕游强行平复下来呼吸,双手作揖向礼部主事行礼。
而后她又转向晋国使臣道:“秦某见过诸位使君,今晨司闱司疏忽,误将使团门籍牌与内侍省调换,导致使君们受窘,此皆是司闱司之过。秦某特来请罪,并携正确门籍牌,供王大人查验。”秦奕游语速快而不乱,逻辑清晰,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牌,双手奉上。
使臣看秦奕游言辞诚恳态度恭谨,毫不推诿责任,反而是将过错全归于司闱司...
他点点头,这女官倒是明事理。
礼部主事王大人冷哼一声仍不依不饶:“纵然有错,外国使臣持内官门籍入宫,终究于理不合!此事...”
“王大人!”李贯打断他迈着大步进来,转向晋国使臣道:“既然司闱司已认错,且及时补救,依奴才看,不若就此揭过?万寿节将至,当以和为贵。”说罢,李贯抬手指向房顶,笑着示意王大人。
王大人心里暗骂一声,但心里也明白这必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也只得咬牙认下了。
秦奕游适时补充道:“司闱司已备好正确门籍牌,一刻钟内便可送达。至于各使君手中误领之牌,下官愿即刻收回,以免再生枝节。”
晋国使臣沉吟片刻大笑道:“也罢,既然贵司已然全力补救,我们又岂能苛责,便依秦女史所言吧。”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秦奕游紧绷的肩背肌肉缓缓放松下来,汗湿的中衣贴着皮肤,微凉却不复之前黏腻沉重。她紧蹙的双眉缓缓舒展,小腿肌肉仍隐隐作痛,但内心悄悄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赶上了。
正当秦奕游准备退出集贤殿时,忽地看到那个救场的太监在对她...眨眼...?
这是哪位?
不认识,应当只是眼睛抽筋了吧...
——
西华门
权夏执笔的手腕随书写微微颤动,摊开的薄页上已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字迹极为工整;侧边案头立着个铁架,挂满不同颜色的腰牌。权夏心里紧张担忧得七上八下,但右手记录的动作已经机械到无需思考。她坐在人潮边缘,目光在薄册和往来之人的腰牌间快速切换,整张脸表面上平静如水。
秦奕游走到权夏身后,双手轻覆在她肩上,温声说道:“已经没事了,别担心了。”
权夏脑中绷紧的弦终于断掉了,起初她只是压抑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幼兽,随即崩溃成号啕大哭,夹杂着尖锐的抽泣声。权夏整张脸被泪水冲刷得甚至有些浮肿,眼皮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她鼻尖通红,鼻涕不受控制地流到人中,又被急促呼吸吹成细小气泡。
秦奕游一整个手足无措,呆愣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周围人已经开始暗暗打量她们。
秦奕游急忙从袖中扯出帕子给权夏擦鼻子,嘴上轻声哄道:“快别哭了,一会脸就吹裂了。我这不是没事儿嘛,你看咱都是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掉!”说罢,还转了一圈向权夏展示自己没缺胳膊少腿,依旧活蹦乱跳。
权夏看着她夸张的动作,终于还是没绷住破功笑出了声。
——
“这怎么能行!”孙典闱大声喝道,以示不赞同。
秦奕游上前一步逼近她,唇角扯出一抹恶意的笑:“今天的事故孙典闱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您又不是不知道:越临近万寿节,宫门事务就会越繁忙。若到时又出错了...,我是没事儿,就是不知道孙典闱的脖子够不够硬了!”
“你!”孙典闱眉毛倒竖,一脸不可置信。
秦奕游惯行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原则,一把搂住孙典闱的左臂:“但若孙典闱同意实行我说的门籍牌颜色分级制,用红色代表外使、黄色代表朝臣、绿色代表宫人,想必出差错的几率便会大大降低,这对您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孙典闱想要抽出自己胳膊,哪成想秦奕游抱的死紧死活扯不动,她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维持最后的体面。
——
秦奕游右手捏着旧门籍牌边缘,指尖用力小指松弛垂着,左腿搭在右腿上,坐姿微微前倾。她脸上平静无波,目光从门籍牌移向对面吕公公,眼帘的速度刻意放缓,眉毛挑起:“吕公公,门籍牌现已分为三色,你需要拿绿色采买牌才方可出宫。”
吕公公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孔泛着不健康的红润,他眼睛半睁半闭,看秦奕游的时候只从里瞥出一线,嘴角似笑非笑,声音拉得极长尾音上扬:“我是内侍省许公公的徒弟,和你们孙典闱也是多年故交,我这儿就免了吧。”
哦?许公公徒弟?那你是撞到我手里了!
孙典闱故交?不好意思,今天司闱司得跟她姓秦了!
秦奕游嘴角向上弯,透着一种刻意的嘲弄,直接无视吕公公接着看起册子来。吕公公被她这幅态度弄出真火来了,厉声问道:“赶情儿秦女史这是打算与我们内侍省为敌了?”
秦奕游挑眉:“吕公公这是哪里的话,我这都是按规矩办事。”终于用上了顾宪怼她的话来怼别人,秦奕游心里别提有多美妙了。
“好!好!好!秦女史好大的威风,咱们走着瞧!”说罢便领着身后的小太监们拂袖而去。
侧头对上权夏担忧的眼神,秦奕游只是笑着摇摇头。
她不能抗旨回家,还不能整治你们区区一个内侍省吗?
那她还不如早日抹脖子自尽,别给她娘手下的四十万秦家军丢脸了...
——
内侍省衙署西侧夹道尽头,一棵银杏撑开漫天金黄大的华盖,漆黑大门虚掩着,门楣上“内侍省”三个金字在银杏叶缝隙漏下的光影里明明灭灭。一个身着青袍的小太监从里面出来客气道:“秦女史,我进去问过了,福顺公公两人前被派去守皇陵了,许是办完手中的差事回来就要动身了。”
什么???福顺可是关键突破口,她必须在他离开前就接触上他...
“他何时回来?”秦奕游急忙问道。
小太监挠了挠头,“大概明日回来交差,收拾收拾当天下午就出宫了吧...”
——
翌日下午
值房里,黑漆大案被堆积如山的黄麻册子完全覆盖。秦奕游批完一摞册子,还有一摞,偏赶上孙典闱在这视察盯着她不走了,铜漏滴答声从墙角传来,每一声都在精准敲击在秦奕游敏感的神经上。
桌下她双脚紧并,脚尖却交替点地,秦奕游死盯着册子,瞳孔却失焦涣散。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下万分焦急。每当廊外传来脚步声,她眼睫就会不自颤动抬起,但又强迫自己恢复镇静。
“孙典闱,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这些册子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核对?”
“秦女史不好好当值,总想往外跑,像个什么样子?不核对完不准离开!”孙典闱双眉一竖,厉声道。
秦奕游只得重新坐回去认命般接着干活。
第七本了...还有三本!这破稽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再不赶去内东门,福顺可真就出宫去皇陵了...也不知道权夏能拦住他吗...
内东门里,福顺将通行牌交给权夏,权夏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心下一动,“敢问可是福顺公公?”
福顺一拱手答道:“正是咱家。”
权夏打量四周见无人留意她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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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便低声掩嘴说:“望福顺公公在这稍等片刻,秦女史有话要和你说。”
“可福顺并不识得秦女史啊”,福顺面露疑惑。
权夏脸上镇定,心里苦笑:她能说她也不知道吗?秦女史只让她拦住福顺,却不告知她原因,也不让她递话传东西...
“秦女史定是有她的原因,还望公公在此稍侯。”
两刻钟后,福顺终是不耐烦了,“秦女史是在戏弄咱家吗,若是再不走便赶不上明日马车了,请恕福顺不能在此久留了。”
权夏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前上手扯住他。
不行,秦女史说了要拦住你,那你就不能走!
——
秦奕游一把抓过核对好的册子叫给孙典闱,转身便要冲出值房,孙典闱在后面暗自皱眉,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还没掀开门帘,迎面便遇上了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戴着曲脚幞头的宦官进来,还没等秦奕游反应过来,身后孙典闱便站起身双手作揖,笑着迎道:“许公公,什么风把您吹进我们司闱司了?”
许公公?这个就是和杨淑妃身边大太监过从甚密,负责宫市采买的许公公?
秦奕游暗中打量他,殊不知许公公也在端详秦奕游。
“早就听说司闱司来了位能干的秦女史,之前一直未曾得见,正好今日不忙便来瞧瞧。”许公公态度温和,倒比他那徒弟吕公公会藏多了,不过她也懂得会咬人的狗一般不叫的道理。
秦奕游急着去内东门堵福顺,懒得在这和他俩虚与委蛇,客套一笑道:“下官今日实在有点小事儿要去处理,便不打扰您二位商议正事了。”说罢,便要出门而去。
“慢着”,许公公尖细得声音拉得老长,紧盯着秦奕游。“秦女史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宦官吗?出类拔萃是好,但也需知道过刚易折,在这宫里还是和光同尘随波逐流为好,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那么过去了,你说是不是...秦女史?”
孙典闱敏锐地发现了许公公这是话里有话,是在暗暗敲打秦奕游,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心里暗骂这尊大佛又给司闱司惹什么祸了?
秦奕游面上冷了下来,终于撕下了和善乖顺的人皮。她只冷冷斜瞥了许公公一眼,径自出门离去。经过许公公身边时肩头还撞得他一个趔趄,门这么宽很难说她不是故意的...
我心情好敬你一声公公,心情不好你们内侍省算什么东西?今天就是正大光明不给你面子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秦奕游一路跑到内东门,发髻有些凌乱,当看到福顺的身影时她松了口气,改成走去门口。
“这位姐姐你这不是刁难人吗?原你还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印章模糊不能出宫了?”福顺急得跳脚,满脸不可置信。
权夏板着脸置若罔闻:“宫规森严,我刚才是没看仔细。”
福顺直接被气笑了,这人简直是在放屁,分明是不想让他走...
秦奕游在一边看得好笑,伸手拍拍权夏肩膀,示意换她来。
她将权夏调去远远另一侧,才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压低声量道:“福顺公公,你好好考虑,若你想告诉我什么,便送信去魏国公府,韩大人会保护你。”
福顺眼皮半遮掩住眸中神色,耳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眸中迅速收缩,又在瞬间恢复如常。他手中快速扯过信件塞入袖中,脚下步子飞快好像秦奕游是什么洪水猛兽下一刻就能吞吃了他。
秦奕游终于亲手把信送出去了。这事她不能让权夏来办,碧柰已经因此把命搭进去了,她不能再用权夏的命去冒险...
秦奕游松了口气,回头便望见了许公公的身影,他站在远处廊下,似笑非笑地看着福顺离开的方向...
7. 女史楷模
翌日,尚宫局晨会
尚宫局全体四十六位女官按品阶依次落座,紫、红、绿、青、粉五色官服层叠分明,两位尚宫坐于上首,头戴宝钿花钗冠、身着大袖连裳深紫色官服,腰佩金涂银带。整个后宫除了主子外,最有权势的女人全在这个屋子里了。
堂内唯有沈尚宫平稳清晰的声音:“万寿节将至,各司需提前准备好宫宴所需的器皿,排查出入人员...”偶有女官轻声应答“是”。堂内角落里青铜香炉中燃烧着苏合香,一阵秋风从敞开的窗子吹入,拂过秦奕游后颈细碎的绒毛,激起她细微的战栗。
沈尚宫身边的宫女进来禀报:“启禀大人,内侍省吕公公求见。”沈尚宫眉头微蹙,显然是疑惑他为何会来尚宫局晨会。
吕公公躬身低头,垂手快步走到正中,站立时身体微向前倾。他嗓音期期艾艾向沈尚宫哭求道:“求沈大人给奴才做主啊,实是秦女史故意刁难延误采买,寿宴鲜果才因此无法及时入库,奴才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李司闱随即起身向两位尚宫行礼,看上去十分痛心疾首:“司闱司竟犯下如此大祸,请两位大人免去秦女史死罪将其逐出宫去。臣管教不力亦有错处,臣愿领罚。”完全一副大义灭亲清理门户的样子。
秦奕游看着二人的精彩演技不由得挑挑眉,可以啊!
要是能忽视吕公公那张浮肿虚胖的脸和矫揉造作的嗓音,那可真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尚宫神色不悦不发一言。所有目光无形丝线般汇聚向同一处,高阶女官们尚且能维持直视前方的姿态,用指尖轻抚官服上的褶皱;几个女史几乎掩饰不住好奇,完全转过身来嘴唇微张,直愣愣地打量起秦奕游。
不是...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但...这个吕公公嘛,倒真是和她一条心。她一打瞌睡就来给她送枕头了,不然她手里这把柄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才好呢。
秦奕游缓缓起身走到正中目不斜视道:“麻烦公公让让,你挡我地方了。”
正在擦那几滴挤出来少得可怜的眼泪的吕公公一噎,嘴唇几次张合也没憋出半个字来,无奈恨恨向左边挪了挪。
秦奕游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熟绢,展开抖平整展示给对面的两位尚宫,口中大声道:“此为吕公公出入异况三合图。”
下首的极为女史窃窃私语起来。
她轻咳一声:“这上栏红色左柱为吕公公本月出入,青色右柱为内侍省采买人均,可见吕公公出入超常例三倍有余。”旁边的女史探头过来,秦奕游直接大方贴到她面前。
“这中栏横轴为日期,纵轴为十二时辰,朱砂点为吕公公出入时间,精准覆盖在灰色阴影带也就是侍卫换岗时段,可见其出入时点与卫戍交迭全然契合。”说罢,秦奕游展开这张熟绢绕了一圈,确保四十六位女官每个都能看到,特意在李司闱面前展开的最久,一定要让她看清楚。
吕公公脸色变得苍白,冷汗从鬓角滑下,他那身青褐色的宦官袍服下摆在不受控制颤抖。
秦奕游回到原地站好,直视吕公公双眼嚣张笑道:“吕公公您慌什么啊?倒显得我像个恶人似的。这下栏圆形日晷图分十二格,以颜色示意守卫疏密,这红区即为吕公公出入时段,吕公公行迹如同尺规量刻,专趁间隙而动。”
说罢秦奕游上前几步将这熟绢交给两位大人,韩尚宫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便掩袖捂嘴,沈尚宫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夸到:“秦女史的手真是巧,这图清楚明了数据十分翔实。”
秦奕游神采飞扬轻咳一声,双颊泛起红霞。
吕公公大喝一声强自镇定辩驳道:“这些都只是巧合,分明是秦女史在这牵强附会!”
呦?这人还敢在这蹦跶?你很好!
秦奕游冷笑一声:“吕公公每次采买,归来时车辆重量并无增加,反而轻了些...运出之物,怕是比运出的更值钱吧?”
李司闱紧盯着秦奕游的眼睛,威胁道:“秦女史所说的一切无非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证据,若是只为推卸责任便随意攀咬...那可是罪加一等啊。”
沈尚宫嘴唇紧抿,食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擦着官袍上绣的一朵桂花。
“谁说我没有证据?”秦奕游回头看向李司闱面上满是疑惑。
她秦奕游会打无准备的仗吗?一看你就是不了解我。
她走向李司闱与她对视分毫不让:“大前日吕公公出宫时其出宫马车夹层中搜出了御用茶叶,此事大前日司闱司当值宫女皆可作证,证物现下就放于司闱司库房。至于为何不禀明上官,乃是前日接待使团繁忙尚未抽出时间,你看吕公公今日不就是赶巧了吗?”秦奕游倏地击掌为这巧合十分惊喜。
孙典闱笑出了声,忙以袖掩面,这回秦奕游不是怼她听起来舒心多了。
完了...她怎么会发现...?
吕公公脸色变为死灰,嘴唇褪去所有血色。
他眼神先是惊惶地扫视全场寻找退路,对上李司闱逃避的目光时他瞳孔骤然放大。“不!不!不!”他胸腔里发出粗重不规律的喘息,他尝到口腔里涌上的血腥味,不知何时他已咬破了唇腔。
吕公公手心渗出黏腻的冷汗,指尖麻木的不听使唤。他几乎瘫软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秦奕游,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秦奕游高抬的下颌,像在望着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师傅给他出的不是万无一失的主意吗?怎么会...怎么会反过来是他被审判呢?
吕公公官袍的领口变得异常紧勒扼住他的喉咙,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齿碰击发出咯咯声。
他师傅不是说秦二小姐只是有点小聪明?他来尚宫局告一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她赶出宫吗,就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运宫物捞油水了吗...?
吕公公右手食指还在抽搐,双腿以极其不自然地姿势跪着,他左眼角剧烈抽动,嘴角向下拉扯,形成半哭半僵的怪相,眼中只剩被抛弃的绝望。
倏地,他像是终于发现了救命稻草般,膝行上前双手死死抓住秦奕游官袍下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秦女史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都是我师父...是我师父他说你...”
“够了!还有完没完!”没等吕公公说完,韩尚宫便厉声呵斥打断:“宦官吕氏诬告女官移交宫正司,给我拖下去!”
立马便有几个宫女上来塞住吕公公的嘴,他被拖行一路沿途努力抓住一切他能抓住的东西但终是徒劳,被拖出门外后屋内也还能听到他时有时无的呜咽声。
下面女史们不住交头接耳,秦奕游左手虚搭在腰间青绶带上拇指摩擦上面丝绸纹理,脚尖在官袍下微微外展成八字,她下颌抬起的高度恰好让目光与窗外丹墀相接。殿内响起清亮的嗓音,她字句清晰尾音不自觉上扬:“启禀诸位大人,下官实行门籍三联登记和出入事由分类编码已有半月,请允许下官展示成果。”
韩尚宫眸色晦暗,淡淡开口道:“呈上来吧。”
秦奕游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图纸递过去,口中解释不停:“图一为错误类型消减梅花图:五瓣梅花每瓣代表一类错误,从图中可见这半月内总错量减少六成,尤其以事由混乱改善最为显著;图二为东华门通关流水分时帛图:上幅旧制下幅新制,足可见分编码道后拥堵大大减缓。下官伏请准将三联单与编码制永为定式,颁行诸门!”
此刻无数道惊愕钦佩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立于正中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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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秦奕游身上,殿内出现了短暂异常的寂静,官袍内衬的柔软丝绸也挡不住秋晨的寒意。下面许多原本自然交叠的手出现细微失控,也有人无意识攥紧袖口又悄悄松开。年长女官端庄持重的面具出现裂痕,资历浅的女史大多睁圆了眼睛嘴巴微张忘记合拢。吴典薄侧过脸与李司闱交换一个震惊的眼神,二人嘴唇紧抿试图压下翻腾的情绪,但眼角的后怕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韩尚宫瞳孔微收缩了下,下颌线略绷紧长久凝视着下面的秦奕游。
“天啊...竟能如此!我何时能有秦女史万分之一?”
“这法子精妙绝伦,我怎么就想不到?秦女史当真为女史楷模啊!”几个女史们在下面低声密谈,眼中迸发崇拜的光芒。
“哈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啊!”沈尚宫抚掌大笑一声:“秦女史心性才能俱是上佳,以后司闱司就按你的改革方案来吧!”
秦奕游躬身应是,李司闱还要站起来抗议什么,却被吴典薄用眼神制止住了。李司闱交叠在身前的双手青筋微突,指甲掐入另一只手的掌心,眼角余光锋利如刀子射向秦奕游,面上精心敷盖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唇瓣逝去的血色。
翅膀硬了...终是按不住她了...
——
马车从东华门缓缓驶向魏国公府,朱漆兽首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御赐“魏国公府”乌木鎏金匾额。两尊青石抱鼓石狮踞守两侧,车轮咕噜咕噜碾过门前街道,秦奕游下车后深吸一口气,一阵冰凉从鼻腔直通天灵盖。
厅内陈设简朴庄重,北墙悬挂一幅猛虎下山图与忠慎传家的榆木匾额,小泥炉子上桃子煮水发出嘶嘶声,地龙散发的暖意自下而上包裹住了秦奕游的身体,驱散了秋寒。秦奕游坐在两侧黄花梨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捧着茶盏望向居于主位的身影。
那男人肤色苍黄皱纹深刻,眼角纹路密集眼皮松弛上面有着浅浅褐斑,头发胡须皆花白一片...
秦奕游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这人就是她的祖父韩规,十七岁中进士,做了大周朝十七年宰相,他今年已有六十岁了...秦奕游心中对他是有愧的。
秦奕游眉眼弯起嘴角上扬,关心问道:“祖父近来身体可好?都怪孙女在宫中实在是脱不开身,不能在祖父膝下尽孝。”
他笑着摇头,边说边缕着胡须:“不妨事,只要游娘一切安好祖父就安心了,你爹和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若不是祖父...”说着说着,他的神色又黯然下来。
秦奕游紧紧盯着祖父的脸,嘴唇紧抿又松开,摇摇头道:“祖父不必自责,若不是游娘当街鞭打安定郡王,官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把我留在宫中,这与祖父无关!”
韩规面上苦涩一笑:“你从安定郡王手下救下的那个李娘子,你大伯已经安排她去咱家庄子上做个管事娘子了,她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秦奕游抓起一颗糖渍梅子放入口中,眉毛微扬透着欣慰与得意,露出唇角的梨涡。
她回京给祖父庆贺六十大寿当天,就碰见那个狗屁安定郡王当街强抢民女为妾,撞到她手里用鞭子抽他一顿都是轻的...
虽然为此她不得不入宫学规矩,但她并不后悔。
似是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秦奕游急忙问道:“祖父,我信上说的有个叫福顺的公公可能会来府上,他人来了吗?”
“没有。”韩规拿起手中茶盏浅啜一口。
没有?莫非那个福顺公公还是不相信她?还是她开得条件不够诱人?
韩规目光沉静、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冷光,他幽幽开口道:“福顺死了...”
秦奕游耳边响起炸雷般脑子嗡一声...
什么?
8. 州桥夜市
秦奕游回想着他给福顺写的那封信上只有八个字:碧柰、货单、保你平安。
秦奕游口中发苦十指紧紧交握着,手腕上的赤金缠丝镯子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她眉心拧着一道浅浅川字纹,嘴唇蠕动几下也没有半个字成功说出口。
韩规叹了口气“昨日福顺在京城的住所便失了火,等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葬身火海...”
过往的思绪片段沉甸甸压在她心口,脚底升起的凉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窜,一阵秋风穿堂而过拂过她冷汗涔涔的后颈。
是被许公公灭口了吗?她还能再往下查了吗...查清事实真相到底是能救更多的人还是害死更多的人...秦奕游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
州桥夜市
桥身石栏上缚着竹架,悬满赭红纱灯,灯火如昼。两岸店肆的门前皆是雕花梁柱,偶有马车经过铜铃叮当轻响。小贩拖长的吆喝声穿行其间,远处瓦肆弦索叮咚。空气中能闻到油炸果子的腻香、羊肉汤的腥膻。披风下的浅绿褥裙被夜风吹得贴在秦奕游腿上,手上糖狮子的糖稀开始粘手,婢女捧着的金丝枣糕她只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今天吃什么都恹恹的没胃口。
人群前后流动让秦奕游产生一种奇怪的眩晕感,自己好像是湍急的河流中央的一颗不该存在的礁石,来自四面八方的水流拼了命推挤她...时隔多年,她又开始与这个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朝代产生格格不入之感,哪怕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年了...
秦奕游右手食指反复摩擦左腕的金镯,她双眉始终微蹙嘴角下撇,下唇口脂被自己咬出一片斑驳,灯火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却也始终没什么光亮。
“姑娘可想去逛逛绸缎首饰铺子?”身旁婢女怯怯发问,紧盯着她的表情眼中满含期待。
秦奕游心中好笑:她在宫中只能穿官袍,做了新衣也没出穿;至于首饰嘛,她就一个头一双手,现在的首饰她就已经戴不过来了。不过看到婢女渴求的双眼,她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何必让别人一直忧心忡忡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呢?
她轻笑一声说:“那你就帮我挑些好的让我带回宫吧。”婢女立时喜笑颜开连连称是,步伐明显轻快许多。
秦奕游扫视四周,捧着粗瓷碗喝酸浆的脚夫、买支木钗就喜笑颜开的少女...她们的快乐如此轻易就能拥有;而自己明明拥有这么多,却在今天感到无比压抑,压抑到她喘不过气来。
穿着一身玄色秋罗直裰的赵明崇倚在桥栏边,目光穿过攒动人头落在那抹浅绿色身影上,秦奕游正在对着一个卖花灯的小摊皱眉...赵明崇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走过去。
“秦女史,这兔子灯是惹着你了?还是这满州桥夜市的东西都入不了您的眼?”赵明崇声音刻意拉长,带着只对她才有的嘲讽语调。
秦奕游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居然又是顾宪...?
这人是不是在跟踪她,不然这真的很难解释的清,总之也不可能是她们每次都靠缘分才遇到的吧?
秦奕游柳眉倒竖斜斜打量他,口中也豪不客气:“顾侍卫?怎么哪都有你?我做什么干你何事?”赵明崇走近几步,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她手中的兔子灯:“自然不干我事,只是秦女史的眉毛皱的能夹死路过的苍蝇,实在是有碍观瞻。”
秦奕游嘴角不受控制抽动向上扬起,她真是被气笑了!这人不说话是会死吗?
她气鼓鼓别开脸大喊一句“要你管!”,然后转头就走。赵明崇不再接话,只是双手抱臂在后面紧跟着她。秦奕游心头火起,这人还赖上她不走了是吧?
秦奕游倏地刹住脚步转过身,可惜身后的赵明崇没能和她心有灵犀同步刹住车,导致她鼻尖直直撞上他胸膛骨头。
靠!
她鼻梁骨立时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痛,眼睑涌出一阵温热,她右手本能地捂住鼻子,兔子灯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秦奕游双眼紧闭,眉毛痛苦地拧成一团,鼻孔不自觉翕张。
她觉得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身前的赵明崇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他右手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左手悄悄背在身后狠狠攥住腰间玉佩的流苏。原本凌厉的眉眼此刻瞪大,露出罕见的茫然无措...嘴上弱弱道:“不是我干的!你别哭...”
秦奕游厉喝一声打断他:“谁说我哭了!”,但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流向嘴中。
州桥橘红光晕在汴河水面投出点点金色,头顶漆黑天幕悬挂着一轮弯月,桥下流水声潺潺不绝,敲竹梆的声音穿街而过,夜风带着秋凉吹拂二人时却变得柔和。
身边人来人往,在喧闹的街市中,赵明崇就这样直直看着秦奕游拿帕子擦着眼泪。他甚至奇异般地觉得至少有那么几瞬,或许这个世上就只有他们二人,只有他们而已...
“不许看!背过去!”秦奕游又跺脚喊了一声,赵明崇唇角勾起,听话转过身去“好,我不看。”
等了一会,听不到秦奕游的抽噎声了,他终于转回身来,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看左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摊,“那边有个射香囊的摊子,彩头是个琉璃小盏,我看比你这兔子灯强。”他口气淡淡像是随口一提:“不过...就您那点骑射功夫...我看悬。”
“顾宪!你看不起谁呢!我们秦家箭术...”秦奕游果然被激起斗志,杏眼圆蹬。
“你们秦家箭术冠绝天下,知道。”赵明崇截断她的话轻笑起来,秦奕游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他得逞时的嘴脸。“敢比吗,秦二姑娘?输了的人...”赵明崇顿了顿目光扫过秦奕游的脸,“就答应赢家一个条件...你放心,绝对不会过分。”
秦奕游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怕了你不成?
“比就比!”
小摊前挑起四排竹架,每排悬挂着十二枚香囊,几把桑木短弓并排而列,最显眼处摆着奖品琉璃盏。
秦奕游握起桑木弓,指腹能感受到木纹的细微起伏。她搭箭时三指勾弦,扣弦的指尖由紧到骤然放松,嗖地一声箭矢破空声音短促清脆,随即一声闷响箭簇软布击中香囊,秦奕游就这样连着射中了十二枚香囊。
围观者齐齐发出惊叹,秦奕游眉毛舒展开,挑眉望向赵明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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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侍卫,该你了!”
身侧的赵明崇突然贴近,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笼罩过来,手臂从她身后虚虚环过拿走她手中的弓。
那还摆着那么多弓呢...抢我的做什么?
赵明崇一连射中十一只香囊,到第十二只时他一箭射空,离香囊简直是十万八千里。围观者嘘了一声,秦奕游都替他可惜,他却背脊笔直不为所动。
“是秦女史赢了,拿着!”赵明崇将琉璃盏塞到她手里,指尖似无意地掠过她手背,玻璃盏在秦奕游掌心沁着微凉。
“走了。”赵明崇转身摆摆手,似乎马上要融入人群中。
秦奕游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去哪?”
赵明崇偏过头,夜风吹起他额间碎发:“巡夜,秦女史还想耽误皇城司公务不成?”走了几步,赵明崇又驴唇不对马嘴地抛来一句:“前头的羊肉胡饼、张家乳酪再不去就卖完了,都是西北口味想必秦女史你会喜欢。”
秦奕游愣在原地,眼看着那玄色身影即将淹没在人潮,她大喊一声:“等等!你先别走!”对上赵明崇回头诧异的目光,她大声道:“你在这等我一盏茶,就一盏茶的功夫,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不要走!”说罢她转身就跑了。
赵明崇只是笑着点点头站在原地,没问她一句缘由...
片刻后,秦奕游气喘吁吁跑回来,看他还站在原地才松了口气。秦奕游扯出他右臂将东西塞进他手中,赵明崇下意识接住,触感冰凉,口中问道:“秦女史,这是何意?”
秦奕游的眼睛在灯火照映下异常明亮,她笑着说:“彩头,见者有份,免得你以后说我占你便宜!”
这是秦奕游拿着她赢得的那个琉璃盏跑遍一条街铺子才找到的,这小玩意虽不贵,但要找到一摸一样的还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
不过,看着对面的人拿手指小心摩挲的样子,她觉得:好像也值了...
“这底下是还刻了我的名字...?”赵明崇淡淡发问,但只有他袖中颤抖的另一只手才知道他有多不可置信。
急速奔跑过后,罗衫被汗浸得贴在她背上,齿间泛着铁锈似的腥甜,秦奕游因此双颊绯红。
秦奕游还未答话,州桥之下汴河之上,毫无预兆地一篷烟火咻地升上夜空。第一朵烟花炸开的瞬间,两岸几百张脸庞被瞬间点亮,秦奕游下意识仰头;烟花碎屑拖着光尾坠向河面,倒影中又开出一层绚烂,烟花每次炸裂都能激起两岸人群的欢呼惊叹声。两侧的人齐齐涌向河边,在中间的秦奕游被撞的像个陀螺,突然有一只手牢牢梏住她右手手腕...
赵明崇护着秦奕游把她拉到人少处,夜色温柔,汴河水声潺潺,秦奕游觉得她心底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产生裂纹。秦奕游倏地挣开手腕,拂了拂了鬓边碎发,目光不与他对视,只口中飞快道:“我该走了!”说罢便直接跑向她来时的地方。
赵明崇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随即他嘴角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他双手抱臂转身彻底没入黑暗。
他想:下次见面,恐怕还是得先叫她一声麻烦精才行...
9. 古代数据看板
婢女在身后紧赶慢赶着秦奕游狼狈急走的身影,“姑娘您慢点儿!”
秦奕游回到魏国公府,连跨数十个门槛终于回到她的闺阁,将那琉璃盏摆放到梳妆台上后便爬上拔步床。
被窝里积攒着白日熏的瑞脑香,丝绸内衬滑凉贴着她发烫的脸颊,随着她呼吸忽紧忽松。外部的世界逐渐离她远去,婢女收拾妆奁叮当声隔着一层被子渐渐变得朦胧暧昧。秦奕游用丝绵被紧紧裹住头,眼皮沉沉合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
亥时,太子詹事府
地牢深处仅靠两盏油灯照明,墙角刑架的铁环泛着暗红色锈迹,地上散落着竹签、皮鞭以及烧红的烙铁。上面吊着的几人衣衫褴褛,新鲜鞭痕叠着旧疤,紫红色淤肿处渗出细密血珠。“滋啦”一声烙铁触及皮肉,先是一阵闷哼又转为断续的呜咽,浓烈的血腥味刺入鼻腔让荣常不自觉皱眉。
赵明崇缓步走了进来解开大氅,坐在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紫檀交椅上,荣常立马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赵明崇只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刺客们手指不受控制抽搐蜷曲,脚背青筋凸起,额间湿发粘住了一边眼睛,两颊痉挛般抽动。
赵明崇周身笼罩在四盏青铜连枝灯的光晕里,一丈之外便是刑架的阴影区域,他左手食指轻轻叩击交椅扶手,右手握着一个...琉璃玉盏?
还是个街头随处可见的便宜货?荣常压下心中诧异,恭敬禀告:“启禀殿下,是端王的人。”
赵明崇的脸如同带了张精心画制的冷漠面具,听到这话他嘴角才向上提起一丝弧度,他语带嘲讽:“果然是那个蠢货。”荣常额间渗出细汗,口中试探着说:“只怕这事...官家也...”
赵明崇左侧鼻翼微微抽动,眼皮垂的比往日更低,“依荣卿之见...?”
“望殿下不要迟疑!”他咬了咬牙,“杀端王以绝后患!”
赵明崇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才起身离开,走前轻飘飘留下一句:“都杀了吧。”
——
翌日,魏国公府
花厅北窗支起,黑檀八仙桌上摆放着栗子糯米粥、梅花汤饼、炉焙鸡丝...,秦奕游坐在韩规身侧给他布菜,熬了整晚的栗子粥裹着香甜气息。魏国公持筷右手微颤,咀嚼时腮帮凹陷,秦奕游每次给他布菜都令他眼角纹路舒展开。秦奕游数着祖父的吞咽次数,太医说每日早膳要用满二十匙才妥,这是她给自己下达的重要监督使命。
秦奕游正喝着桂花杏仁煎,冷不防祖父突然来了句:“下月你休职回来,让你姑姑带着你去赴宴,相看相看郎君。”秦奕游手中汤勺掉落在碗中,眼睛瞪的溜圆,口中连忙急道:“怎么突然就要给我相看了!?”
魏国公立马板起脸,“游娘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是一直和你娘生活在西北,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才未定亲;你去汴京城搜刮一圈儿,看看有几个小娘子像你一样都十九岁了亲事还没着落的?”秦奕游神色讷讷也说不出来什么辩驳的话,只能低头继续喝杏仁煎,努力将碗底盯出朵花来。
“你也别在这装听不见,祖父也不想你嫁进皇室,可总得给你找个清贵文臣或者累世贵族功勋之家,不然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怪祖父没照顾好你。”一向克己奉公的韩宰相此刻对着这叛逆的小孙女吹胡子瞪眼但也是无可奈何。
“知道啦祖父!等我下次回来再说!”秦奕游直接搪塞过去,大不了下回休假她不回来就得了,这多大点事嘛!
婢女给她装上了今早买齐全的蟹肉毕罗、栗糕、蜜渍银杏,秦奕游看了一眼深感满意,临走时还嘱托道:“别忘了我告诉你的,以后每月去城东南给碧柰她娘家送十两银子啊!”婢女点头应是。秦奕游这才心满意足坐上马车回宫继续当值了。
——
东华门
车马如长蛇般蜿蜒,一架朱漆金顶翟车停在最前面,棘皮雪白御马不安地踏着蹄;后面各色青幔小车、辎车交错,宫女太监们在车隙间穿行。马颈上铜铃叮当乱响,远处太监高声唱和“德妃娘娘省亲!闲人避让!”但是仍毫无用处。
侧边的权夏低声问孙典闱,“大人,这东华门要堵到何时?”孙典闱心头焦急,瞪她一眼呵斥道:“慎言!前头就是娘娘车架!”
秦奕游刚到在宫门口下了马车就被这拥堵的盛况震惊到了,她才回家一天!这司闱司离了她就不能转了?
秦奕游只身一人带着糕点包袱挤进了东华门,一眼就捕捉到孙典闱的身影,孙典闱看着秦奕游的眼神有点心虚...
秦奕游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一定是错觉,不然怎么会在她入宫的下一秒钟就要开始紧急上岗救场呢?资本家听了都要流泪。
东华门的禁军就站在门洞边,侍卫们手中紧握长枪,都像一根根紧绷的弦,既盼着快点疏散又怕会出了什么差错。
这时,一个身穿豆绿色大袖衫的女子走了过来,掏出袖中的腰牌展示给侍卫们看,“我是司闱司女官,现命你们以朱绳、素幔自宫门内十丈处设临时仪仗通道,宽两丈,仅允许德妃娘娘随行车辆通过。”秦奕游看着这些还呆愣在原地的侍卫顿时心头火起,提高嗓音道:“快去啊!”
这反应速度慢得还不如那游手好闲顾宪呢...
权夏在秦奕游的指挥下,迅速安排司闱司宫女在通道两侧持止字牌站岗,阻隔闲杂人等,暂停一切日常出入。在这样的物理区隔下,原本僵死的长队开始缓缓移动,马嘶鸣声变为偶尔的响鼻,终于没有那么拥堵了...
秦奕游见此又开启了她的潮汐预案,左翼门被她改成了官务快速道,持甲、丁编码者凭单方可即时验放;右翼门被她设置为宫务集散区,让权夏引导乙、丙编码人员至旁侧庑房,权夏指挥道:“暂用速验牌,凭牌补录不究迟!”这是秦奕游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对策:先发速验牌记姓名部门,事后半日内再补办三联单吧...
最前方的翟车终于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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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洞,后面车马渐渐恢复秩序。秦奕游大松了一口气,此后德妃车驾每行进二十丈,净道后方渐次放行已持速验牌者。等到鸾驾完全出宫门后,秦奕游命人撤净道,批准双门恢复正常查验,但需要她们延续速验牌补录至今日酉时...
最后一辆青幔小车驶出门洞,石板道上变得空空荡荡,远处宫墙内传来隐约钟声,秦奕游将台子上的水碗拿起一饮而尽,这一上午真是说得她口干舌燥!不过最后平安无事便好...
还没等秦奕游坐下,一个大太监模样的人急步从宫门小跑过来,站定后方才问道:“敢问刚才可是司闱司秦女史疏散了车队?”
秦奕游点点头应是,是她怎么了?
那太监立时喜笑颜开,躬身对秦奕游行礼“我们德妃娘娘说了,这次多亏秦女史力挽狂澜,娘娘说待她回来后定要请您去宣和殿吃茶呢!”
秦奕游心里暗自敲起了警钟,无事献殷勤...等等,张德妃是三皇子楚王的生母,她记得楚王可是还没娶亲呢???她好像知道张德妃是打得什么主意了...
“德妃娘娘谬赞了,能为娘娘排忧解难是臣的福气,只是司闱司宫务实是繁忙,怕是不能有幸与娘娘一起吃茶了...”秦奕游面上十分惶恐恭敬。那太监深深看了她一眼,但脸上仍是笑得像朵花,告辞后转身小跑又追张德妃车架去了。
身后传来孙典闱的冷嘲热讽,“不过是小聪明。”
秦奕游直接装听不见,坐下后打开包袱和权夏你一块我一块地分起了栗子糕。
——
万寿节前一日,卯时初秦奕游就被身边宫女起身的窸窣声唤醒了,她认命地闭了闭眼,睡到日上三杆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梳洗打扮后换上她浅粉色官袍,鬓间插上银花簪,检查好佩囊中的钥匙、印牌一切齐全。
秦奕游和司闱司另外三个女史一起到达司闱司廨署,向李司闱行礼报到,李司闱象征性地叮嘱她们临到万寿节更是不能松懈,众女史齐齐躬身应是。
秦奕游领取过对牌,便沿着划定路线开始第一轮巡视宫门,经过每一道内宫门时她都会细致督促太监清扫门槛擦拭门钉。
秋季阳光为琉璃瓦打上一片金光,宫殿廊柱新漆未干,万千盆金菊沿着御道铺展,彩绸宫灯已悬挂于檐间,绸带上万寿无疆的四字在风中轻颤,秦奕游这才有了实感,万寿节真的要到了...
走到东华门,一眼便看到她回宫当日见宫门拥塞盛况后,便连夜和权夏做出来的古代版数据看板。木架仿制河图洛书九宫格阵摆放在两侧,上面每色牌代表一类事由,牌数等于预估该时段人数。红色磁石旗代表拥堵,青色磁石旗代表顺畅,两者可随时移动至各时段格子。
凿木声从造办处传来,礼官在演练雅乐时清越编钟混着埙的低鸣,整座皇宫像是拉满的紧绷弓弦。
越临近万寿节,秦奕游越是不自觉的心慌,但愿她提前做的这些准备都是有用的吧...
10. 禁闭
秦奕游刚从尚仪局出来便走向尚食局,她嗓音洪亮清晰,手虚悬在身前,右手拇指抵着左手虎口,对着面前女官一笑,“万寿圣节,普天同庆,现劳烦各局各司,各宫各殿呈报当日出入宫门事由以及确切人数、特殊物品清单例如乐器等,我们司闱司将依照河图时辰格统筹安排,还望贵司配合!”说罢秦奕游双手作揖,对面的女官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直讷讷点头称是。
秦奕游又将手中纸张交给她,对面女官接过来一看顿时傻了眼。上面写着宫院、主事、出入时辰、需多少人、出入事由、备选时段、特殊通道...每一项都要填写。女官咽了咽口水,双眼不自觉放大,心中骇然...好了不得的手段!
到了午时秦奕游终于捂着她前胸贴后背的胃,在司闱司侧廊用上了膳,两荤一素一汤,味道说不上好吃,但能下咽。连用饭带休息过了一个时辰,秦奕游未时初又不得不去当值了,她沿着路线走到西华门,看到她后权夏急忙走了过来,“秦女史,您说的三色三通道体系,我们已经安排下去了,宗室用的金鳞帖,百官用的青鸾帖,宫人用的黄穗牌现已制作完毕。”
秦奕游满意点头,很好!若按照她的预约分流方案来,哪怕明天来了全汴京城的人应当也是不会出错...
扫视了一遍宫门内外,秦奕游又叮嘱道:“将每个时辰分为八刻,每刻为一调度单元。”还没等权夏应是,身后便传来一阵嗤笑声,“秦女史怕是不能够了!”
秦奕游皱眉回头对上李司闱得意的视线。
这人找死呢?
李司闱在她面前立住,理了理大摆袖,咸咸开口,“秦女史在宫中兴风作浪之事,我已全数禀告淑妃娘娘。秦女史私自篡改宫制,娘娘下令收缴你的登记册和看板。娘娘仁慈,念在秦女史是初犯,只罚你去杂物间禁闭三日,明日一切流程皆按旧制来!”
权夏神色忿忿,冲上前去便要找李司闱理论,被秦奕游一把扯回来。
李司闱冷笑一声,“至于为你马首是瞻的宫女嘛…统统调离宫门!”
秦奕游走上前去,一步一步靠近李司闱。李司闱原本倨傲的神色渐渐碎裂,口中不自然呵斥,“秦女史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司闱——你好自为之。”秦奕游笑着正了正李司闱胸前霞帔。
李司闱眼神恨恨,强压下心中怒火,到要看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她转过身对身后宫女大喝一声,“你们都是死的不成?给我带走!”
身后宫女们彼此对视一眼,缓慢挪步试图向前。秦奕游冷笑一声甩袖离开,“不劳烦李司闱了,下官自己会走!”
——
一盏陶制油灯在朽木柱的凹槽里发出微弱光亮,墙角堆着残破的扫帚、断裂的宫灯架、褪色的帐幔...蛛网从梁上垂落,随着门缝渗入的秋风微微颤动。地面散落着干枯的稻草,唯一的小窗被钉上歪斜的木条,漏进来一丝月光。
秦奕游坐在地上双手抱臂,她竖着耳朵仔细听能听到梁木的嘎吱声,以及老鼠在杂物堆里穿行的窸窣。空气中霉腐气怎么都散不开,阴冷空气逐渐渗透她衣衫。片刻后隐约传来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吗?
秦奕游眼睛平静地看着对面那被上锁的木门,她倒不是害怕。就是担心明日宫门能否通常有序;担心她的糕饼会不会放坏...就算不坏,那肯定也不好吃了...她重重叹了口气,把头放在双膝上。事已至此,还是先睡觉吧!
——
杂物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几缕日光先打了进来。秦奕游循声睁开眼,浮尘在阳光下翻滚,一只壁虎僵在椽木阴影里。她揉了揉眼睛,又擦干唇角涎水,这才站起身。等等...她腿下一阵酸麻...一时还站不起来了。
秦奕游捶打双腿的时候才看到门口逆光里还站了个人。那人身穿玄色窄袖皇城司官袍,腰佩镔刀,身型挺拔如松...此刻那人逆着光让秦奕游看不清表情。
赵明崇讥诮轻笑一声,“柳絮才高的秦女史,怎么把自己滚到灰堆里去了?”
得!她都不用睁眼看,这欠揍的语气配合上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不是顾宪她名字就倒过来写!
秦奕游拍拍裙子想站起来,但仍是踉跄一下坐了回去。
死腿!你给我争气一点!
虽是坐着但她下巴依然高高扬起,“皇城司的手伸的可真长,连女官关禁闭都归你们管了?”
“路过。”赵明崇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杂物间瞬间昏暗下来,门缝漏进来的一束光恰好横在他织锦靴前。“听说有人得罪了李司闱被罚在这反省,”赵明崇双手抱胸踱步环视一圈,“不过看秦女史这架势...是反省的不太诚恳?”
秦奕游怒瞪他一眼,这人就会说风凉话!
还没等秦奕游回怼过去,赵明崇突然在她面前蹲下,两人距离猝不及防地被拉进,近的她能问到他身上四合香的味道...
赵明崇语气硬邦邦的,“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你顶头上司?”
“那是一条人命,难道我就看着...?”秦奕游死死咬住下唇,眼神倔强。
“看着。”赵明崇打断她,四目相对间,她恍惚觉得有什么在他眼眸中涌动着,一闪而过...
“司闱司女官本分是管好宫门启闭、人员出入,不是让你在这当青天大老爷。”赵明崇言语刻薄,但目光几次闪躲,不敢与她对视。他站起身后,才敢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奕游,但看着她倔强仰头时,又心虚地环顾四周打量这杂物间。
“不过...”赵明崇拖长声音,走到西墙边,用刀鞘敲敲一处砖缝。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秦奕游暗暗翻了个白眼。
赵明崇见她不接话无人捧场,摸摸鼻子自顾自往下说,“皇城司近日检查各司库房,发现不少年久失修之处,就譬如此处...”他手腕一沉,用刀鞘撬松了一块砖,砖后面连着隔壁废弃书房,一线日光从那边透了进来。
秦奕游满脸问号???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屋子它叫杂物间呢...?
赵明崇背对着她,声音平静,“昨日查检记录,此杂物间西墙有塌陷风险,需即时修缮,期间不得留置宫人。”说罢他侧过左脸,唇角微弯,“所以,秦女史,你得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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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被清空出去了...”
秦奕游呆愣愣地看着他,还能这么玩...?你牛!
赵明崇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丢给秦奕游,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外层纸散开,露出几块枣泥酥饼...酥饼被秦奕游拖在掌心,温热透过油纸传过来,闻到枣泥的甜香让她胃不自觉咕噜叫唤一声...她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看向赵明崇,这真不怪她...谁让她都一天没吃饭了!
赵明崇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检查时发现的可疑物品,按规矩该带走处置,不过看在你饿了一夜的份上,准你现场销毁。”
酥饼表皮细碎颗粒在她口中沙沙化开,甜热的内馅涌出来,秦奕游腮帮因咀嚼鼓起一个小包。
赵明崇转身朝墙洞走去,地上留下他一串清晰脚印,他头也不回道:“修缮的工匠下午才到,这之前,此处无人看守。至于某些被罚禁闭的女官...”他顿了顿,“若从墙洞误入隔壁书库,又恰逢皇城司查检需询问证人,那么被暂时带离也是合情合理...”
话说完他已从墙洞钻过一半,玄色官袍消失在昏暗中。秦奕游还保持着呆愣进食状态,只听到他淡淡的声音传来“还不跟上?证人!”
秦奕游双眼亮了起来,她能出去了!?手中捏紧剩下的酥饼,提起官袍跟了上去钻过墙洞。秦奕游终于又见到阳光心情大好,赵明崇站在书架旁,见她出来目光便飞速掠过她全身,确认无碍,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便立刻看向别处。
“书库检查完毕,但秦女史昨日至今的行踪仍需核实,随我去做个记录。”赵明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步走向门外。秦奕游耳朵一动,小跑着跟上赵明崇,她跟在他左后方,做贼一样捂着嘴问“顾侍卫,你是不是专门来救我的?”
赵明崇不答话。
秦奕游心中狐疑,又绕到他右后方探头问,“顾侍卫,你怎么总是能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遇见我?”赵明崇终于停下脚步,他侧过脸露出精致的下颌线,喉结滚动两下,“奉命巡查宫禁,仅此而已。”说罢他又大步向前。秦奕游怔在原地,双眼快速眨动,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赵明崇走出几步发觉她没跟上,不耐回头喊道“快点跟上!记录完了,秦女史爱去哪去哪,若你麻利点还能赶上万寿节。”秦奕游眉毛抬得快没入鬓边珍珠花钿,白花花牙齿全漏出来,下唇胭脂在吃酥饼时就被晕开,右颊梨涡随她笑容起伏着。她小跑两步跟上他,与赵明崇并肩走在无人的宫道上。
“顾侍卫?”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枣泥酥饼很好吃!”
“少废话。”
晨光被高耸宫墙切割成窄带,道旁银杏叶已黄了大半,隔着几层殿宇传来谯楼报时钟声,秋风吹过赵明崇肌肤带着寒意。赵明崇目不斜视地在左侧走着,左手按在刀柄上,指尖微微蜷起。
还好,他想。
秦奕游被关了一夜还是活蹦乱跳的,没被吓到。赵明崇撇了眼右侧努力跟上他步伐的淡粉色身影,悄悄放慢了脚步。
阳光正好,明天大概也会是个好天气...
11. 万寿节
万寿节当日,辰时
东华门外身穿各色官服、礼服的官员与宫人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司礼监的杏黄旌旗在攒动人头上方被秋风吹得乱颤。门洞下阴影中香炉倾倒,青烟尘土四处飘散。数千人的脚步声闷雷般在门洞回响,宦官嘶哑吼着“验!牌!”,尾音却一次次被拥挤声吞没。每次官员宫人试图向前挪动时,后背总会撞到他人,两人或是怒目而视或是尴尬一笑。
李司闱紧攥册薄,骨节在薄皮下凸起结节,神色阴郁法令纹看着刀刻般深;钱掌闱双手藏在袖中,指尖捻着香囊流苏,眉心蹙起又强行展开。她虽也看不上秦奕游的小聪明,但看着现在东华门的场景...她发现秦奕游还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
宫女匆匆来禀神色惊惶,“回大人,宣德门那也...”李司闱闭了闭眼,脸色更沉了。还不等李司闱下进一步命令时,沈尚宫从对面急匆匆过来,脸上满是愠色,声音冷得几乎没有半分温度,“李司闱?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一切无碍?现下晋国皇子堵在外面,几位赶着进宫贺寿的王爷也堵在外面!这就是你说让我放心?”
李司闱平日高昂的头此刻因羞愤难堪不得不低垂下来。沈尚宫呵斥一通仍不解气,食指指着李司闱鼻子,怒骂道:“贵妃娘娘得知此事异常震怒,现在全尚宫局都跟着你一起吃瓜落!还剩一个时辰就要在集英殿开宴,李司闱——你说此事怎么办吧!”
秦奕游气喘吁吁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李司闱嘴唇几次开合也憋不出半个字的样子...
这是果然出事了???她心中不免为李司闱把她赶走搞砸了差事挨骂而暗自得意,但想到这事关全司闱司的小命,她就又笑不出来了...
秦奕游从一堆宫女中挤了过去,连说好几声“借过”,才最终挤到了沈尚宫和李司闱中间,她灿烂一笑对着两位大人露出一排白牙。
李司闱反应过来:她不应该是在关禁闭吗?怎么会出现在此?李司闱瞬间转换神色,原本尴尬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消失了,她柳眉倒竖又惊又怒拿手指着秦奕游,“秦女史不老实关禁闭,怎会出现在这里?!”
秦奕游上前一步掰回她伸出的食指,神色讪讪,口中主动岔开话题:“司闱司都火烧眉毛了!李司闱就别在意这点小事了!”
她转身对沈尚宫行肃拜礼,双手合拢举至胸口,屈膝躬身,双唇保持含珠之态,眼神沉静与周围慌乱气愤的二人形成鲜明对比,“下官有一计可解司闱司之困,还望沈尚宫给下官一炷香时间,若不成,但凭大人处置!”
沈尚宫目光扫过她全身上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最终还是无奈点了点头。
对身边的小宫女耳语了几句,片刻后权夏就抬着数据看板欣喜跑过来了,秦奕游对她眨了眨眼睛,真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中的好员工,够上道!哪怕李司闱没收了她的作案工具...不是...是管理工具!也还知道留个备份。
李司闱面色惊愕,指着秦奕游突然变出来的看板,连“你...你...你...”了好几声,然后转向沈尚宫想要寻求认同。沈尚宫唇角微抽,反而是瞪了李司闱一眼,意思很明显:快闭嘴吧你!
秦奕游紧盯着数据看板,现在这样子得精准切流了...秦奕游叫来权夏细致安排下去,“宗亲原预约辰正至辰正三刻者,疏导至制鸾仪门优先放行;对百官依照看板青牌批次,举起吏部辰正刻、礼部辰正一刻木牌高声分引。”权夏重重点头,竖起双耳听得分外认真。“乐舞膳役先暂时押后,开瑞福门右巷专放冰鲜急贡。”
布置下去半刻中,主道渐渐恢复流动,人潮被无形力量疏成数股细流。秦奕游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只要第一步能推行下去,那下面的就好办多了...李司闱在后面看着冷嗤一声,满脸不屑。
秦奕游现下正忙着懒得和她计较,切流后就该严格控制增量了。她召集宫女太监,宣布在各门设置验帖槛,“未持本时辰预约帖者,统统引导至侯理厢登记,待巳时后补入。”太监宫女们抬起头面上都惊讶不解,这并不奇怪,毕竟这个朝代之前估计也没人这么干过,但凡事都有第一次...
剩下三位司闱司女史也纷纷过来帮忙,秦奕游心中顿感欣慰,至少不是她一个女官冲在前面为司闱司战斗了...“诸位同僚,对逾时刻持帖者,盖迟字后便放行,但单子归迟档备查。”几位女史望着她双眼不住点头,神色紧张手指揪在一起,但眼神始终亮晶晶的。秦奕游也向她们鼓励般点点头,四人都在从彼此身上疯狂汲取着勇气。
最后,“传令各宫门,后续未至者,若已过预约时刻,需改走西华门!”这道命令下达完,她才有机会擦拭自己汗湿的双手,原本她以为自己能保持绝对冷静,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会紧张的...
又过了半刻钟,拥堵队列已然缩短过半。门洞深处透进来光亮在逐渐扩张,青石板上的狼藉被清理出三条通道,甚至还能听清远处教坊司调试琵琶的试音声了。
沈尚宫看秦奕游是越看越满意,恨恨瞪了李司闱一眼后,唇角终于带上了笑意,“秦女史果然没让我失望!我定会在贵妃娘娘面前为秦女史美言。”秦奕游朝她谦虚腼腆一笑,口中只称不敢居功。她皱眉凝神思索:现在就剩下开启快速通道了...
原本站岗执守的侍卫们只听嘹亮嗓音,“现命你们挪开滞留礼箱,划出三尺通道,专走需低温储运之物!”
宫女们也没能闲着,“每两个宫女持彩绳为界,每次放行二十人,绳落即止,余下等候下批!”
最后,“对因拥堵误单者,发放竹筹先过,宴会结束后于临时补录亭前补录三联单。”
秦奕游喊得嗓子快冒烟火烧般疼,原本消停胃又开始咕咕叫唤起来。
终于,在辰时结束前,各通道依照看板预约表重回有序状态。验牌宫女手指稳如铁钳捏住牌子边缘翻转,女官唇角维持着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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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的迎客弧度...
太好了!司闱司这下总是不至于被发落了!
几位女史看着李司闱不愉的神色,扯过秦奕游的袖子劝道:“这有我们守着,秦女史不妨先回去梳洗打扮一番,今乃万寿之日,我们女官也应衣冠楚楚才是。”
秦奕游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官袍,尴尬一笑。这不是早上着急,还没顾得上回直房梳洗打扮嘛...
不过她也心领这几位同僚的好意,“多谢诸位,那我就先走一步;不过...巳时初还将评估人流量,若绿色通道仍满,则调配黄道左巷临时增设为百官辅道,诸位同僚切记!”说罢她双手叠放身侧微屈膝,颔首致意行了个万福礼,几位女史也同样回她一礼,连声应好。
——
集英殿,巳时
殿内九间七架被上百只鎏金烛台照得异常明亮,藻井中央蟠龙衔着颗硕大夜明珠,百官宗室按品阶分坐紫檀长案后。殿角编钟编磬奏出雅乐,银壶添酒时发出清冷脆响。龙涎香从狻猊炉中溢出,御座上官家举起手中杯盏时,殿内骤然一静。
“朕感卿等贺寿之诚,愿福泽与万民同沐,共保大周江山永固,海内生平!”皇帝眼帘半垂,扫视下方众人,说罢他须髯下的嘴角上扬,法令纹缓缓展开。百官起立躬身行礼,齐呼祝寿,“臣等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浑厚声音在殿内回响经久不绝。
殿中央的红毯上几名舞姬身着青鸾衔绶锦裙、臂挽霞色披帛,随着箜篌杖鼓节拍回旋于其间,仿若牡丹突然绽放。百官琉璃酒杯随着手中举盏动作轻轻摇晃,赵明崇身穿云山纹赤罗袍腰束玉带,坐在左下首第一个位置。
盐铁副使刘大人手持酒杯过来敬酒,“敬贺太子!”赵明崇维持了标准笑意,右手以广袖半掩面,举杯一饮而尽。酒水触到他唇齿留下黄米发酵的微酸,随后便只剩一阵清苦。
第十七爵了...赵明崇数着酒爵,在如此热闹的宴会上,他的意识不自觉飘向过去:若是他母后还在...
上坐的顾贵妃笑着向皇帝敬酒,“官家,这万寿节的操办离不开内宫六局的辛劳,不如赏赐她们一番,既能同沐陛下福泽又能以资勉励?”皇帝持箸右手一滞,淡声道:“便依贵妃所言吧。”
顾贵妃觑着皇帝表情,试探着开口,“这次全赖秦贞素将军之女急中生智,解决宫门拥堵,臣妾以为应当传她上殿嘉奖赏赐于她...”
皇帝双眉蹙起凝神细思,开口问道:“此次秦将军送来了什么贺礼?”侍立在侧的高公公立马轻声禀报,“启禀陛下,此次秦将军进献了河曲马、玉器玛瑙、甘草枸杞以及捕获的白鹰、虎皮...”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那就传秦贞素之女上殿觐见吧...”
大殿内传起宦官们此起彼伏的通报声,“传司闱司女史秦氏入集英殿觐见——”
赵明崇死死盯着御座上的那人,捏紧手中酒樽,指节咯吱作响。
12. 荒谬
直房里秦奕游正一手吃着杏子旋饼,一手翻看着婢女从市集上偷偷买来的《碾玉观音》话本,沉醉其中连门口来了人都没发现。传旨太监轻咳一声,“秦女史,官家宣您去集英殿,这就随小人走吧。”秦奕游呆愣片刻,食指指向自己,眼睛瞪的溜圆,她吗?待她反应过来,才急忙拿帕子擦了擦手中饼渣,蹬上一双丝织翘头履,嘴上含混着向外喊道:“来了!”
——
日光从高阔殿门与窗棂斜射进集英殿,光线照耀在殿中朱漆丹柱上浮现一层温润光泽。殿内两侧依序坐着亲王、重臣、命妇,此刻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垂首缓缓走入殿正中的秦奕游身上。她就这样突兀地立在殿正中,反衬得殿内异常安静。“既然太子不胜酒力那就先退下吧。”秦奕游手指在官袍下交握着,耳朵动了动,这话应当不是对她说的...
皇帝目送着太子离席后,这才开始审慎打量起秦奕游来。秦奕游额头贴在冰冷青砖上,她能察觉到自己手心在不自觉迅速渗出湿冷的汗,无法控制。
“抬起头来。”
秦奕游面颊肌肉紧绷,下颌抬起因用力而紧绷着,她眼帘依旧低垂不能直视与御座上之人,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觉得到两侧投来的视线...
皇帝哈哈大笑几声,“贵妃说你疏散宫门有功,要朕当众褒奖你!不愧是秦将军的女儿!”
秦奕游喉头发紧,不自觉吞咽口水,但声音依然平静稳重,“承蒙陛下娘娘盛赞,此乃微末之劳,臣唯有恪尽职守尽心侍奉,方不负天恩。”说罢又重重稽首。
上方传来顾贵妃的掩袖轻笑声,抬抬手,“瞧官家给这孩子吓得!秦女史快起来吧。”秦奕游起身后心脏仍砰砰乱跳,撞的胸腔生疼。
顾贵妃扫视殿中一圈,又看向皇帝,“臣妾看秦二娘子举止端雅、福慧双全,满座称赞,若能给明崇聘为太子妃,实是天赐良缘!”
秦奕游在下方倒抽了一口凉气,深呼吸后仍是气息不稳。我的个老天奶啊!居然在这等着她呢!
百官中,御史中丞韩彦神色诧异地看向左手边的父亲魏国公韩规,他右手边的儿子韩子安更是一口酒呛了出来,咳嗽数声后也紧盯上了自己祖父。
襄王赵新以眼神询问身旁的王妃,韩菀顿时觉得身下的檀木椅硌得她腰背刺痛,她双手在宽大袖幅下紧紧互绞,描画精致的眉眼微微眯起:父亲前几日不还说要给游娘相看人家的吗?顾贵妃此举是何意...?她侧身对身旁丈夫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下方的秦王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实则每一根手指都紧绷着,指尖极其克制地抚过酒盏,却并不端起。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鼻翼两侧肌肉因牙关紧咬而紧绷着,两侧太阳穴在快速细微地突突跳动,吓得身旁的秦王妃连大气也不敢喘。上面的杨淑妃看到秦王这不争气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声,却也只得用眼神安抚她的儿子不要冲动。
皇帝沉默半晌凝视着手中酒盏,杨淑妃觑着他神色适时娇笑着插话,“这亲事...只怕也是要问问秦将军和韩大人的意思吧...?”
皇帝的目光因此扫向魏国公韩规,韩规起身行了一礼后才缓缓开口,“承蒙贵妃娘娘厚爱,只是太子婚事有关乎国本,老臣不敢妄言。况犬孙顽劣,恐有负天恩,更盼她寻个寻常良缘。”
众人懂了:韩家不想结这门亲。不过大家心里也明白,这事症结也不在韩老宰相,而是在远在西北的秦大将军,这就要看秦将军和官家二人的博弈了...
顾贵妃神色变得有些尴尬,还未等她再开口,皇帝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此事等秦将军进京述职时再议,至于在这之前...秦二娘子便在宫中好好学习规矩吧。”
皇帝这番话让下面不少人都如释重负般暗自松了口气,其中占绝大多数的就是秦王党和韩家人。秦王党自然好理解,押宝秦王的人看着太子与西北兵权失之交臂当然如释重负;至于韩家嘛...韩子安伸着脖子想打量秦奕游的神色,心中暗暗感谢菩萨保佑幸好官家没松口。不然他敢保证,让他堂妹嫁个瞧不上眼的人,那她绝对会拆庙散和尚——彻底砸锅!
秦奕游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赤金虾须镯此刻紧贴着她的手腕,凉的像是她的手铐。她小腿的肌肉僵硬如铁,维持站姿便用了她极大的力气,她脸上始终维持着近乎完美的平静,唇角勾起谦恭的弧度,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笑容丝毫未达眼底。
多讽刺啊...秦奕游立在殿中几乎要笑出声。
她心中充斥着荒谬感,明明是她的婚事,但从来没有半个人问她的想法,问她愿意嫁吗?
她好像一件突兀的展品置于华丽展柜正中,供人审视、评判、货比三家。
也没人记在乎她的名字,他们只想知道她是秦贞素的女儿,是韩规的孙女这就够了...
在这种茫然与虚无中,她心里的小人在拼命尖叫,够了...我说你们够了!
但现实中的她未发一语,只剩下对这场盛大表演的厌倦与抽离,就这样吧...
——
集英殿侧边朱红柱子与繁复檐角掩盖住了赵明崇藏身之处,透过高大雕花门扇上半透明的绢纱和缝隙,殿内景象变得模糊被细密切割开,他紧盯着那道立于红色氍毹上显得格外渺小的浅粉色身影。殿内龙涎香和酒气丝丝缕缕散出来,复又被秋风吹散。赵明崇脊背紧贴着冰凉的殿墙,寒意透过层层锦缎渗透进他的皮肤,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他左手虚握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眼眸低垂间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末了,他轻笑一声,“她果然还是不愿意嫁给我...走吧。”随即便转身大步离开,身后李贯小跑着紧跟上太子,心中叫苦不迭,这叫什么事啊!
——
司闱司值房的桌案上摞着几叠薄册,像海水一样裹挟住了秦奕游的生活。万寿节那日她唯一的收获便是:官家准许施行她的改革方案,让她与李司闱共同打理好司闱司,有了官家的背书,李司闱便再也不能对她的事指手画脚了...不过她的工作量倒是成倍增加。
她才批注完一本放好,正想撑个懒腰拉伸一下,还没等她哈欠打完,吱呀一声门便被推开,没看清那人的脸,便见她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连磕几个响头,“求秦女史救命!”再抬头时,权夏已然是满脸泪水...
狭窄的房间中,墙面剥落处露出灰黄的底色,木榻整齐排列,被褥是老旧的灰青色。屋内满是霉味,床上的宫女呼吸微弱,身上盖着沉甸甸的夹棉被衾。宫女右手无力垂在床沿,掌心满是红斑,一双脚在被子下蜷缩,足踝骨突出的厉害。整个人眼窝深陷,下唇有几小块干裂翻起的死皮。
权夏坐在旁边握着她左手低头垂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秦奕游开口问,“这位太医,她...如何了?”权夏闻此也有满是希冀的眼神注视着太医,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太医沉思良久,表情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开口,到底该怎么开口...秦奕游眼观鼻鼻观心,站起来给太医喂了颗定心丸,“这位太医请放心,无论什么药材我都能买得起,请您不要顾忌,以全力救人为主!”
太医望着秦奕游坚定的眼神忙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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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秦女史误会了,不是药材的事...只是...”
不是药材?那是什么?秦奕游不由得皱起了眉。
权夏立马便要向太医跪下,口中大声祈求,“求太医救救翠儿,她是我在宫中唯一的同乡了;只要您愿意救她,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太医!”太医连忙后退几步,急忙摆手嘴上连说好几声“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姑娘快起来!”
太医叹了口气又摇摇头,看向秦奕游“秦女史...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权夏脑子里嗡了一声,满是不可置信,旁边同屋宫女也发出惊呼。连秦奕游都嘴唇微张心中惊讶,居然会有人给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下毒?
“她近日可吃过什么寻常没有的?你们这些与她同吃同住的宫女可否有事?”
权夏面上惊慌快要哭出声来只死命摇头,同屋宫女也反驳道:“没有...都没有啊!我们其他人都没事啊!”太医听此也陷入了沉思中,不找到毒源就很难解毒啊...
屋内陷入诡异的安静,倏地秦奕游回头问权夏,“她这几日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吗?”权夏眼睛禁闭陷入回忆试图搜索什么,还掐了自己胳膊一把。她眼睛亮起,急忙答道:“翠儿这几日总说头晕乏力,手心发红发痒...”,旁边宫女似也想起了什么,啪地一拍手附和,“翠儿这几日负责洗嫔妃们的细软衣物,用的皂角比我们多!”
秦奕游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进一步发问,“翠儿用的皂角有什么特别吗?”那宫女摸着下巴,迟疑着说:“前些日内侍省送来的皂角成色不好、颜色发暗、味道刺鼻,但管事嬷嬷说能将就着用...”
又是内侍省?秦奕游心中一凛,“把皂角拿过来给太医看看。”
“太医可看出什么?”对面的太医仔细端详着手中深褐色皂角,上面还有暗绿的色斑点...
秦奕游心中警报大响,这和正常的黄褐色皂角完全不同,她接过皂角凑近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她又取了少量皂角碎屑,放入一碗清水中,片刻后清水便开始微微泛绿。秦奕游心中冷笑一声,拔下头上银簪插了进去...簪神迅速变黑。
旁边宫女见此顿时惊呼一声,“是皂角有毒!”
秦奕游回想起化学课的知识:果然,古代皂角制作工艺粗糙,若原料采集不当,可能混入雌黄、雄黄,长期接触会导致慢性砷中毒!砷化物破坏翠儿体内酶系统影响细胞呼吸,让她的毛细血管扩张、皮肤出现红斑。长期使用毒皂角才引发翠儿多器官衰竭,昏迷是因为她神经系统在受损...
太医此时也说,“这皂角中的杂质遇银变黑,乃是金石之毒,这位姑娘日日接触,毒素从皮肤渗入积少成多,导致气血受损才会突然昏厥。”
秦奕游闻此便命人将劣质皂角全部封存,太医嘱咐权夏让翠儿保持平卧头侧偏,用大量清水给她清洗全身特别是双手,还要用薄荷叶煎水擦拭她太阳穴,权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只不停点头。
吩咐完太医便径自出去煎黄芪当归汤了,秦奕游紧忙跟了上去,太医停住看向她目光带着询问。秦奕游试探着说:“太医,我听闻急煎绿豆甘草汤可以促进毒素排出?”
太医闻此笑容一滞,“秦女史还懂医术?”
秦奕游也尴尬一笑,心想:她那是懂医术吗?她只是学过化学...
“绿豆甘草汤少量多次喂服确是可有所帮助。”
得了太医首肯,秦奕游连忙说交给她就行了。昏暗的厨房里,她打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煎药的罐子,撒了点木炭末进去...
13. 绩效改革
值房内,秦奕游正埋头一本一本翻着册子,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档房的册子几乎快被她翻空了,不对啊...她明明看到过的啊...
终于,
她在一个藏在桌底的箱笼中找到了她想找的册子。秦奕游食指从纸页上下依此划过,在这!
册上显示宫中采购的明明全都是上等皂荚,右侧单子上标识这一批皂荚全部出自宝昌号...
宫市贪腐、宝昌号、杨淑妃、内侍省、许公公...这勾结在一起的严密巨网正无声吞绞着宫里一条条人命。
等等,
秦奕游注意到了箱笼角落里的另一个不起眼的泛黄掉页薄册,她鬼使神差地抓起迅速翻看。
这里面记录着宝昌号每年向宫中供应着大量晋国的香料,沉香、檀香、安息香...
可这些香料若大量使用再混合宫中炭火,便会产生慢性毒素,损害中枢神经。
秦奕游身上寒毛全竖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毛。
官家头晕倦怠之症有几年了...?
这种慢性毒素中毒症状与疾病相似,太医院、满朝文武真的能察觉吗...?
上面那张巨网,对上了最后一环:官家病症、大皇子秦王夺嫡...,秦奕游心中有了一个恐怖的推论。
她左手死死抓住右手强制它不要颤抖,但并没有什么用,脚上穿的云头履悄悄向后挪了半寸。
原本面庞红润血色现在顷刻间褪了个干干净净,嘴角也因心惊不受控制微微抽搐,她就这样定住在这个姿势良久,仿佛她自己也成了这档阁里一件蒙尘的薄册。
她起初只想查清碧柰的死因,想为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宫女讨一个公道...
可现在呢?
她低头看向手中紧攥着的账册,她都查到了些什么?她还能再继续下去了吗...?
可她就算要说出去又能告诉谁呢?
官家早就对秦家日防夜防,能相信她说的话吗?只怕更大的概率是把这当成秦家另立新君的筹码吧...
她会不会是在给她娘惹麻烦?
——
三日后,翠儿躺在床上,眼皮几次翻滚这才悠悠转醒,秦奕游心中松了口气,“醒过来便是没事了,只是日后还需好好调养。”
权夏死命握住翠儿的手,只死命点头,对上翠儿迷茫的眼神,她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眼泪,解释道:“傻翠儿!你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多亏秦女史才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秦女史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翠儿神色先是害怕而后转为感激,想要强撑着爬起身给秦奕游磕头,吓得秦奕游连忙按住她让她好好休息。
翠儿眼角一滴泪滑落至下巴,她带上了哭音,“奴婢的娘原是先皇后身边的一个厨房嬷嬷,自从她没了后这宫中除了权夏,就再也没人待奴婢这么好过了...”
她吸了两下鼻子,“像秦女史这样把我们宫女当人的女官是再好也没有了。奴婢发誓,以后定要结草衔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报答秦女史!”说罢右手颤巍巍举起三个手指。
权夏和秦奕游看着她坚定目光都没忍住笑出了声,秦奕游给她掖了掖被角,“不用你肝脑涂地,你好好休养就算是报答我这些天的劳心劳力了!”
出去后,秦奕游直接去找浣衣局的掌事嬷嬷,那嬷嬷躬身行礼。
“以后浣衣局宫女洗衣时都要以薄油涂手,记住了吗?”那嬷嬷觑着她神色不敢反驳只应是。
那块皂角不用做铜镜反应她都能看出来里面含砷,但肯定还有一些不容易被发现的毒皂角。
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还是多上几到安全阀吧。
离开时,秦奕游吩咐人带走了那一批封存的所有皂角...但愿某一天它们都能成为证据吧...
——
辰时三刻,宫女霁春正在倚廊柱瞌睡,昨夜和同屋宫女聊的晚了,此刻她正无比困乏,借着当值时间补补眠。
突然响起三生梆子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管事嬷嬷过来厉声呵斥她们。
但霁春早就习惯了,手中扫帚乱挥半天,地下仍有大大小小落叶。
不过是装装干活的样子罢了,多干又不会有什么好处,她们这些底层宫女的待遇全凭嬷嬷喜怒,能者多劳反而遭嫉妒排挤。
第二日,霁春又揉着自己红肿的双眼去当值了,同屋宫女兰儿赶了上来拿胳膊肘怼她,“你昨晚寅时又没去巡更?”
霁春看了眼周围,连忙捂住兰儿的嘴,“又没人知道!我说巡了谁又能有什么证据,我就不信嬷嬷还能不睡觉去宫道上看着我?”
兰儿撇撇嘴点头附和“那倒也是。”
几道青绿色身影提着裙摆,在她们面前一闪而过狂奔而去,兰儿揉了揉眼,“我没看错吧?这是走水了?”
霁春也心下狐疑,一把扯过兰儿追了上去,“走!我们也去看看!”
——
霁春脚步刚停下,气还没喘匀就看到面前摆着个巨大木板,是的,非常巨大。
周围好多宫女也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兰儿扯了扯她,“霁春,我记得你识字,快念念那板子上写的是什么啊?”
霁春哦了一身,眯眼细看:工时绩效、技能等第、急务响应...
等等...她不是认识字吗?这怎么组合在一起她全看不懂!
秦奕游看着下方宫女,满意一笑,
从前这司闱司劳逸均摊没有赏赐,勤劳懒惰同酬上官失察,可她秦老板手下怎么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呢?
秦奕游拿树枝敲敲木板示意肃静,“今日叫你们来就是要宣布:从今日起司闱司就要改革!肃静!
知道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不过别担心我会一点一点拆解给你们听。
首先便是这工时绩效,若我记得没错你们从前都是定更制吧,就是劳作时间固定不变...
这么落后的体制统统给我扔掉,从今天起我们司闱司变改成任务包干了!
这么干说你们可能不明白,这样吧,我举个例子,你们谁是负责东廊洒扫的?”
底下包括霁春在内的六个宫女迟疑着举起了手,秦奕游一眼就盯上了她们,“很好,从前你们是六人洒扫半日是吧?
现下改了!以后设疾扫赏,若有四人可在半个时辰内完成,便各记宫分三点!”
霁春闻此心里顿时拔凉,六个人只要四个,那剩下的两个宫女是要...被逐出宫去了?
她绝望到几欲晕厥,忙要下跪求饶,秦奕游一声厉喝又止住了她的动作,“你先别哭,听我说完!”霁春膝盖半弯,僵住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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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还有点尴尬。
“第二点便是技能等第:我将在司闱司设置金巡榜来考核宫门巡视;设置银钥榜测评宫女库房管理;另有通晓多门事务的宫女将被授予多能翎。”
秦奕游一眼往去,下方的宫女们的手指大多蜷缩在袖中,还有几人手紧紧攥着裙侧,她们脸上笼罩着相似的困惑,眼神警惕不安地打量着秦奕游。
嗯...是还没听懂吗?
秦奕游轻咳一声,“这第三点嘛...便是急务响应,像暴雨救帛、夜烛巡防等突发事件,率先响应者宫分加倍!”
“现在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宫分到底有何用?只是一种荣誉奖励吗?当然不是!”秦奕游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
现在没有实质性奖赏当然没有人会积极响应,不过不急,总得先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尝到甜头…
“现司闱司奖赏改为三等,第三等为常例赏赐:你们的宫分可以兑换绣线彩帛,也可用宫分暮食添炙羊肉方,宫分还可让你们歇值调至吉日。”
这下宫女们是听懂了,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一个站在后面的宫女双脚踮起身体极度扭曲前倾,像是一定要将木板看个仔细,几个宫女目光游移着相互探寻。
“还能领彩帛!?”
“羊肉是我们宫女能吃的吗?”
“歇值调至吉日当差...这我之前想都不敢想啊!”
秦奕游强压下唇角笑意,她就知道...想让马儿跑就先得给马吃饱。
“不必激动,你们就不想听听次等赏是什么吗?得了次等赏的宫女可领浴堂独用令牌免十日共浴;也可选择冬日炭火例额增至三成;最后...获得次等赏赐的宫女其节日席面将升等!”
她这话更像是平静湖面中投下一粒小石子,兰儿掐了把霁春的胳膊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霁春咽了口唾沫,神色不屑“说得好听,谁知道能实行几天?就算真能实行,那宫分肯定让跟管事嬷嬷关系好的宫女得去了,跟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秦奕游适当地在大家心潮澎湃之际,丢下另一枚炸弹,“宫分满五百者,获头等赏,可换探亲碟一次,也可换御赐妆匣,里面有内造时新绢花三对!”
此话一出,满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原本不屑的霁春表情也蠢蠢欲动起来,她的眼睛睁的比平时更大,眼中漫上一种克制的欣喜。
兰儿更是用袖子擦拭起眼角泪水,口中喃喃,“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我家人了...”
秦奕游笑着看这些宫女们的反应,她们看起来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恩典会降临在她们身上。
多年严苛的宫规已将她们最初的期待磨平,习惯于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与谨小慎微。
惊喜来得太快会让她们不知所措,就像长期生活在地下的人第一次见到阳光的反应便是眯眼后退。
不过没关系,她秦奕游既有几辈子画不完的钱,也有在宫中横行霸道的资本...
也许这就是她这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不是吗?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她会用实际行动告诉这帮宫女,善良勤奋的人就是值得一切最好的,
她们一定可以拥有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幸福,一定能!
14. 霁春
“我猜你们之前可能也经历过或大或小的革新,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对吧?”
秦奕游的话如同一闷棍,敲醒了那些沉醉于美好幻想中的宫女。
是啊,从前也是有过的...朝令夕改,人走政息,秦奕游了解人性,这些宫女们不怀疑才是不正常。
“还有一些任人唯亲者,所有好处全被那些关系户占了去,没错吧?”底下宫女闻此愤慨点头,这事谁摊上不得啐一口。
秦奕游微微一笑,“不过这次你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说着,她翻过来木板的另一面。“这第一个榜就叫飞燕榜,我会在庑下设一面琉璃板,每日宫分以磁石名签上下移序,宫分数前三名者缀红绒球!”
兰儿侧头低声和霁春耳语,“这方法倒好,公正公开,咱们眼皮子底下就不会有人钻空子了!”
“司闱司还将实行蝉联制,若有人连续三月居于榜首,我将会特许她自己选择调任至哪司哪局,放心我秦奕游说到做到!”
霁春拍了拍兰儿,向上头方向努努嘴,“你针线活那么好,这下可是有机会调去尚服局了。”
秦奕游扫了一眼下面,终于说的差不多了,也该收尾了。“至于从前徇私舞弊之事嘛...我会在每月朔日开启竹筒诉,你们可以投匿名竹签陈弊而不罪,献良策者可暗记功分。”
唱完白脸她又换上了红脸,秦奕游神色顿时一厉,“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每日会轮换着派一个宫女暗中核查,若有人作假,则连坐同组所有宫女!
此外,司闱司严禁毁损他人宫分牌,若有犯者扣除所有宫分!”
看着下面宫女期期艾艾的神色,她暗中告诫自己不能过火,秦奕游微微抬了抬下颌,“从现在开始实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宫女们终于从呆愣中缓过神来,缓步有序地不舍离开...
秦奕游此时也不知道,她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点子,会成为这个王朝复兴的根基。
许多年后,后人将这一天称为“凤仪选贤”...
她在这一天给这些宫女播下了颗名叫野心的火种,铺设了一条青云直梯,
这些身份低微卑贱的宫女便从小小司闱司,走向六局二十四司,
又顽强爬向前朝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为这将倾的大厦强行续了几百年性命。
——
霁春还在被窝里闷头睡着,只听见几声窸窣后房间里便突然安静的可怕,连平日里兰儿的磨牙声的听不见了...
霁春立马惊醒,钻出脑袋探看四周。
看了眼外面天色,又扫了眼通铺...上面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
她是不是还没睡醒,才刚刚寅时正二刻...这些人不老实在炕上睡觉都跑去干什么了?
她心中狐疑蹬上鞋子披好外衣便出了直房,东边的天际才刚透出一线鱼肚白,宫墙还被裹在浓黑阴影中,凌晨空气凛冽如刀锋,霁春吸进鼻腔带着直冲天灵盖的凉,让她不自觉打个哆嗦裹紧了外衣。
直到走向功牌架前,霁春才真是傻了眼。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她根本看不见功牌架...前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全是人!
十几个宫女正持灯侯在功牌架前,一个宫女双手紧握对牌贴在胸前,眼神异常明亮;另一个宫女手指不断摩挲衣角,不断舔舐着干裂嘴唇;
视线右移看到一个前排宫女手正前伸,像只饿狼一样随时准备扑出去——霁春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人就是她同屋好友兰儿...
不是?我说你们至于吗?那活还能有不够的一天吗?
——
霁春翻了个白眼又回直房睡觉去了。待她醒来洗漱好后便照常前往西苑当值,她平日只需在上午和另外五个宫女一起将落叶清扫干净便好,霁春一下又一下地扫着青石地面,看着卖力,但实际上地面连个皮外伤都没有。
还没等她开始倚靠廊柱休息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姐姐快看!我们四人已将西苑打扫干净了,保准您一点灰都摸不出来!”
霁春闻此扫视过去,只见和她一同当值的那四个宫女满脸奉承地绕着另一个宫女打转,那宫女她也知道,是秦女史手下第一得力的宫女——权夏。
权夏在西苑四处走动检查巡视,末了她笑着冲那四位宫女点点头,“你们做的很好,我已记录在册,明日便会统一全部加到你们的宫分上,你们去飞燕榜便可看到。”
几个宫女闻此顿时喜笑颜开,甚至在原地蹦跳惊呼起来。霁春心中不屑,这还哪有稳重体面?
——
晚上宫女们陆续回到直房内,霁春早已钻进了被窝。一个宫女拿出一罐蜜渍梅子炫耀,口中兴奋道,“你们是不是都没吃过?”
她好友也好奇撞了她胳膊肘一下,“天啊!这你是从哪弄来的啊?”
霁春转过头装作没听见,无聊...!
但耳朵还是不受控制地竖起来凝神细听,她其实也还是挺想吃的...
那宫女得意一笑,大声说:“当然是用宫分换的!”
她好友不屑撇嘴扭过头去,“不想说就算了,少来骗人!秦女史只说宫分能换彩帛羊肉,何时说过能换你这蜜渍梅子了!”
那宫女也急了忙着辩驳,“是真的!我今天去找了权夏姐姐,她说只要是她们那有的东西宫分都能换,十宫分能换蜜渍梅子一罐,三十宫分能换枕头替芯,八十宫分能换代写家书送出宫...”
霁春再也坐不住了,她也好想要这些...
“咔嚓”一声窗外劈下了一道炸雷,不过片刻雨水便倾盆往下冲刷,往日在暴雨夜里装睡熟的宫女们在闪电照出的光亮中对视了一眼...
霁春反应最快第一个冲了出去,东小库里有上百匹丝帛而且一下雨就容易被淹...
不行得跑得再快点,得赶在别屋宫女赶去之前把丝帛全转移到别的库房,就是不知道这次能加多少宫分呢...
“这边!”“接住!”“小心水!”
十八双手在暴雨夜里——湿滑丝帛从一双颤抖的手递向另一双急切的手,脚步杂乱无章溅起大片水花。雨水顺着霁春发梢脸颊不断流下,她双唇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剧烈喘息...还好都安全转移了。
看着远处赶来却又悻悻而归的宫女们,九人对视一眼在雨中发出无声的哄笑。
——
霁春从权夏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小盘炙烤羊肉,她紧盯着手中羊肉吞咽着口水,迟疑着发问:“这真是能给我的吗?”
权夏看她样子好笑,似是凝神思索了一会才回答,“我们秦女史说,积极劳动的人最美丽,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况且你们昨日雨夜转移库房有功,记双倍宫分。放心吧,你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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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之无愧!”
霁春回去的路上还晕乎乎如坠云间,没关系的宫女还能遇上这种好事吗...?
正当她回到直房要与兰儿一起分肉吃的时候,兰儿一个尖叫抱住了她,“霁春!我和你说!我宫分攒够了,今天去找了秦女史,她说能把我调进尚服局!”
霁春愣了片刻,虽说她为好友梦想的实现而高兴,但还是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最好的朋友就要离开了...
兰儿似是觉察到她神色异样,拉着她做到炕上,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现在真是不想走了...
自从秦女史改革后,我们过上的可是宫女能有的最好日子...
前几日我同乡还和我打听有没有什么办法也能给她调紧司闱司呢。
但我也是没法子,你知道我的。我自负针脚功夫在宫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在司闱司过一辈子是安逸,可我的才能便会一直被埋藏下去,我兰儿也想去尚服局闯出一片天!”霁春从未见过兰儿的眼神这么坚定过,简直是在迸溅出火星。
“秦女史和我说,有野心不丢人,我的野心会推着我不断向前。”兰儿说罢又叹了口气,“你说,要是尚服局也归秦女史管...那该有多好啊!”
霁春闻此也不自觉的点头,她其实心中想的是:要是全后宫都归秦女史管那该有多好啊...
那是不是就能让所有宫女都过得更像人一些呢...?
——
在兰儿搬走后的第三日,霁春罕见地发了一场高烧,不知是因为心中悲伤还是那一日淋得一场暴雨的缘故,总之她病倒了。
她躺在炕上,手指沉如灌铅,刺骨寒意从脚尖向上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她嗓子刺痛,眼皮重如千斤,面对同屋宫女的询问她想挤个安慰的笑,却只无力牵动半边脸颊肌肉。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骇人...
宫女伸手贴了贴她额头,“不行太烫了!得去找太医看病开药!”
另一个宫女呵斥她,“你疯了?太医怎么会给我们宫女看病?”
“实在不行我去找权夏姐姐问问,霁春再不吃药可能真的会死!”
霁春烧的半梦半醒间听着二人声音逐渐远去,她可能真的快死了吧...
再睁眼时,只见一只手搭在她脉搏上,霁春寻着望过去——居然是...太医?
太医看向身旁宫女,“我给她开副麻黄汤,看看吃上能不能好吧。”
待太医走了以后,宫女看着霁春疑惑神色,主动解释道:“你命真好!秦女史听说你风寒高烧特意给你请了太医,还说大家生病所用药材都可以拿宫分抵!”
霁春张了张嘴,“可我没有宫分了...”
她全部宫分都拿去换了封寄给家里的信,也许是她命不好,就是该死在今天吧...
那宫女双手叉腰,“这你就甭操心了,秦女史说只要双方愿意,便可预借宫分。
我把宫分借给你去抓药,你不会不愿意吧?
不过亲兄弟还得明算帐呢,等你病好了以后,可得把宫分还给我啊,那可是我擦了好几日的窗子才换来的呢,我可宝贝着呢!”
听着朋友的话,霁春嘴角不自觉向上勾起,
真好啊,她想。
她足够幸运,遇上了一个很好的上官,
也足够幸运,没死在这个一切都在方兴未艾的秋天...
15. 重阳
时间转眼便过去了半月,宫道两侧已立起彩绸扎就的重阳旗,远处延福宫方向数丈高的菊山初现雏形,宫人们穿梭其间调整菊花位置。
教坊司排练《重阳乐》的声音正从东廊断续传进秦奕游耳中,旁边的女史高声唱和:“江宁府黄精五十匣,邓州甘菊六百束...”
重阳节来了。
秦奕游自寅时在宫门悬挂好茱萸起,就四处查验下面宫女的准备工作,已然不间断地走了两个时辰,右脚底现下便开始隐隐作痛。
她心中计算核对着:宫苑各门是否都增派宫女值守了;官家要去万岁山登高,御道仪门是否都清理好了;
祭祀先帝仪式上所需的祭品和礼器是否顺利到达;举办重阳宴的紫宸殿侧门后门派谁去把守...
看到权夏走了过来,她便停止了心中演练,主动开口询问:“重阳节夜间向来有夜饮赏菊的惯例,因此我们司闱司夜间需加强巡查防范火灾隐患,你可有找到愿意去的宫女?”
看着权夏支支吾吾的深情,秦奕游心中一沉简直不可置信,“居然没人愿意去吗?”
权夏连忙摆手,支支吾吾道:“那倒不是,我已将巡查宫女增加至五组,只是...
只是...好几个宫女因为没能被选上夜间巡视而打了起来...问我能不能再加几组...”
秦奕游表情僵硬住了,眼皮也不受她控制快速眨动,这叫什么事?宫女们因为抢着劳作打起来了?
员工干活太积极反倒让她这个老板不适应了...
但是,这种甜蜜的烦恼还是请继续让她尽情体会吧!
——
日头逐渐西斜,天色转暗,东西向的长廊两侧木构架已然搭好,宫女们正沿着廊柱悬挂菊型灯笼。
从秦奕游的视角向上看去,这些灯笼就像一个个悬浮着的蒲公英绒球,已经挂好的几盏灯笼被霁春用长竿率先点亮,一阵秋风吹过长廊,引得灯笼轻轻晃动,磕碰的轻响声此起彼伏。
“对,左边再高半寸。”“小心!扶稳了!”秦奕游在下面叮嘱着她们。
霁春小心翼翼地托举灯笼底部,眼神专注紧盯着手中活计,这样明与暗的交接就这样在廊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终于,最后一盏灯笼也被点亮,秦奕游眼神一亮拍拍手高声道:“走!秦女史带你们参加菊圃席面去!”
——
值房院落内,几盆金丝皇菊被移到了石井栏边上,秦奕游和五六个宫女将食盒中的狮蛮栗子糕、金栗糕、洗手蟹依此在小几上面摆放好,秦奕游边打趣她们,边掏出一壶延寿客菊花酒和茱萸茶。
晚风先送来一阵菊香,接着细闻便是淡淡的醪糟味。秦奕游一个不注意便被权夏往嘴里塞了颗腌梅子,那酸味激得她眯起眼睛,五官皱成一团。
她急忙抓起手边菊花酒一饮而尽,捂住嘴佯怒瞪了权夏一眼,菊花的苦味在留在她齿间久久不散,引得宫女们笑倒一片。
权夏的指尖沾上了糯米粉,双脚并拢脚尖打着拍子,平日低眉顺目的脸有了生动的模样,将一枚重阳锦囊塞进她手中。
她低头盯着手中那个一看就是权夏自己缝制的锦囊,又抬头望向对面眼角弯起、嘴唇抿着笑、还偷偷吐着舌头的权夏,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阵酸涩...
这时,左手边的霁春突然欢呼一声抢到了最大一块狮蛮栗子糕,眼睛立刻亮起来,高举手中糕点向她炫耀,活像个得逞的小老鼠...
秦奕游晃了晃脑袋,鬓边佩戴的菊花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随即她又闷头灌进一杯菊花酒,努力将脑中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清空。
她蹭地站起身来,大声呼吁道:“你们谁愿意和我比试投壶?这个就当作赢家的彩头!”说罢,她便将手腕上的和田白玉镯褪下来,啪地按在小几上。
旁边的霁春对着权夏咬耳朵:“秦女史是不是喝醉了?”
权夏看着对面双颊酡红、眼睛半阖的秦奕游,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
——
院落中央已摆放好一尊青铜投壶,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竹矢嗖地一声破空后又接着闷墩的咚声,壶口中已插上了第三根竹矢,尾羽还在随着夜风轻颤。
秦奕游站在壶前七步处,拇指与食指轻捏矢身中段,中指在后虚托。她左脚稍前右脚微微离地,手腕回旋后五指骤然松开,第四根竹矢便进了壶中。
宫女们在她身旁围成半圈齐齐惊叹,“秦女史好准头!”
秦奕游闻此用右手摸了摸后脑勺,咯咯轻笑出了声,还有点不好意思。
旁边几个宫女嗔怪道:“秦女史这摆明不是欺负人嘛!我们就算练上一年投壶也赢不了您!”而后霁春眼珠子一转,提议道:“要不我们玩斗草吧,这回秦女史肯定赢不了我们!”
几个人又围成了个松散圈子,地上铺开一方粗布,上面散落着几人找来的秋草秋花。霁春蹲在布侧手中拈着一茎苍耳,秦奕游坐在绣墩上,膝头搁着几株兰草,人看似还在这,但实际上已神游好一会了。
秦奕游两根手指拈住草茎中段,左脚鞋跟无意识轻嗑墩脚,随着一次次接连落败,她脸上憨傻的笑容逐渐凝滞住,眉心转而狠狠蹙起,口中依然辩驳嘟囔道:“定是这草有问题!”
总之,她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十五连败是因为技不如人...
身旁的宫女都掩面轻笑起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原来素日恪尽职守的秦女史喝醉了酒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
紫宸殿中灯火如昼,傍晚才结束了大宴,现下又开始了家宴。殿角四位乐工正奏着《履霜操》,赵明崇双手平放在膝上,举杯抿了口面前的茱萸茶,咽下后喉咙中只留下灼热的刺痛。
看着上面皇帝红光满面和秦王、杨淑妃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赵明崇心中冷嗤一声,便借故离席。
御苑偏僻角落中,银杏林在夜色中仿佛一片金色海洋,林间小径铺满厚厚落叶,晚风吹过时带动整片银杏林簌簌闪动。
秦奕游右手虚搭在临出门前权夏硬塞给她的的暖手炉上,在一株粗壮的银杏树下停住脚步,她仰起头想借着冷风吹散她脑中醉意,银杏枝桠上悬挂着许多宫灯,将这一小片区域照得静谧安详。
她看得发困,头不自觉向前栽去,额头死死抵在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形,秦奕游就保持着这个和银杏树亲密接触的姿势看着自己脚尖出神。
突然,她身后极轻微地响了一声。
不是落叶,不是风。
秦奕游没有回头,因为醉意已然裹挟住了她,她眼皮变得沉重两颊发烫,身子晃了晃、脚下一个趔趄,便朝着身后直直栽倒过去。
一条有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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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在身后稳稳揽住她的腰,将她扶住立正;而过了还不到一个瞬息,那人似是又反应过来,倏地猛然松开手,秦奕游就这样又直愣愣地靠回银杏树身上,全部重心重新寄于那树干。
赵明崇现在还能感受到刚才秦奕游靠过来时,鬓边的一缕散发蹭过他的衣襟。他身穿一身赤色织金云龙纹袍,身形挺拔如松;白玉莲冠下的的脸上却眉毛拧的死紧、薄唇紧抿,眼神直盯着秦奕游。
秦奕游倒过来的力道和热度...
他右手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酥麻了大半,而后似是不可置信看向自己僵硬颤抖的指尖:他就那么把秦奕游又推回树上了...?
赵明崇绕到秦奕游面前,不过也看不见她一整张朝下的脸,他试探性挥了挥手。
没反应。
他语气硬邦邦,轻咳一声:“秦女史在此醉酒游荡,成何体统?”
秦奕游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斥责,扶着树慢慢站直身子,呆愣愣看向赵明崇,眼睛眨啊眨,喃喃道:“顾侍卫,你今天可真好看。”
赵明崇喉结轻微滚动一下,左手虚握成拳垂在身侧,睫毛乱颤的阴影帮忙掩盖住了他的慌乱,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衣服,又看了看对面抬头望着宫灯傻乐的秦奕游...
他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今天碰上的是醉酒的秦奕游,估计她现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根本不可能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
“顾侍卫,你说它们像不像是星星?”秦奕游忽地咯咯笑起来,唇色在光影下显得异常嫣红。
赵明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落在她泛红的双颊和迷蒙眼神上,眉心简直皱成一个川字,声音压低质问她:“你到底喝了多少,醉成这个样子?”
“不多呀...”秦奕游瞪大眼睛,歪着头掰着手指认真数,“和权夏喝了一杯,和霁春和了一杯...还有谁来着...这加一起就一杯而已!”秦奕游数不清了,只摆摆手,身形又是随之一晃。
得!她现在醉的连十以内加减法都算不明白了...
“站稳!我送你回去。”赵明崇脸黑如锅底,一把扯住秦奕游衣袖。
“不回!”秦奕游直接甩开他的手,脚下踉跄着就往角落的莲池走去,口中喃喃道:“我要去看月亮...水里的月亮...”
“秦奕游!”赵明崇忍无可忍低喝一声,见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动作,只得无奈快步跟上。
还看月亮?醉成这样不一头栽进莲池里都是菩萨保佑了...
莲池在宫灯照耀下像块巨大黑石,扭曲晃动的微光将二人身影温柔包裹。赵明崇望向身侧的秦奕游,她扶着栏杆的手在灯光照耀下显得苍白如雪,侧脸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暖边。
秦奕游像是站累了,又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她看了一会莲池,忽然回头冲着赵明崇粲然一笑,“顾宪”。
秦奕游连名带姓的叫他,声音却轻飘飘的,像根羽毛轻抚赵明崇耳朵。
“皇城司...是不是很没意思啊?每天都是查案,审人...”说罢,她又顿了顿,长睫低垂下来,“所以你才闲的满宫溜达...”
赵明崇气的想笑,他闲?
他赵明崇简直就是腊月里的灶王爷,忙得上天!
要不是为了遇见某个人,他何至于撇下摞成山的折子跑来她这演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