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37》 第151章 盐粮相济(九) 黄道周听着皇帝这番肺腑之言,尤其是听到皇帝希望他“重振东林学风”,胸口如同被重锤撞击,激动得难以自持。 先前皇帝将他比作魏征,已是莫大的誉扬,如今更是将整顿东林学风的期望寄托于他,这不仅是极高的信任,更隐含着对南方读书人群体的重新肯定! 自魏忠贤大肆迫害东林以来,朝中东林背景的官员要么凋零,要么噤若寒蝉,务实干才损失惨重。 如今皇上亲自提出整顿,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他认定这是关乎士林风气、乃至国运的大事。 黄道周顺势跪伏在地,因激动而声音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陛下重托,臣……万死不辞!臣必竭尽驽钝,全力以赴,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没有更多的华丽辞藻,但那一句“全力以赴”,已然掷地有声,承载了他所有的决心与承诺。 崇祯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背,知道这个倔强而务实的老臣,已然领会了自己的深意并将为之奋斗,他轻声道:“黄卿,欲正本清源,非深入其根基不可。南方乃东林讲学发源之地,亦是如今空谈风气最盛之处。朕望你能亲往南方待几个月,主持书院,联络士绅,从根本上扭转这股歪风,让东林二字,重归‘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务实本色,彻底涤荡沉疴,焕发新生!” 黄道周闻言,神情愈发凝重,他深知皇帝此言切中要害,若只在朝中呼吁,而南方根基之地的学风不改,终是治标不治本。根子若烂了,长出的枝叶又如何能繁茂?这的确是关乎东林命运、乃至影响南方士林风向的大事,比他在一府一地授田安民更为根本。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肃然应道:“陛下圣虑深远,臣已明白,南方之事,关乎根本,臣愿往!必当竭尽全力,匡正学风,以报陛下!” 见黄道周如此爽快地接下这千斤重担,崇祯心中欣慰,又温言安抚勉励了几句,叮嘱他先好生休整,再行筹划南行事宜,黄道周再次叩首,怀着激荡而又沉重的心情,退出了武英殿。 待黄道周离去,崇祯稍事休息,便传召户部尚书兼阁臣程国祥觐见。 程国祥快步走入殿内,行礼后,不待崇祯垂询,便主动禀报了新盐法在直隶的进展:“陛下,自新法推行,尤其是我等解除了盐户的赋税徭役,并以白银收购其产盐后,盐户踊跃,直隶几大盐场产盐量大幅提升,据报已是以往的两倍有余!照此势头,假以时日,恢复乃至超越永乐年间官盐产量,亦非不可能。” 崇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这总算是个好消息,然而程国祥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然则,山西方面……情况却不甚乐观。臣正要向陛下禀明,山西盐法,除宣府外……近乎停滞。” “停滞?”崇祯的眉头立刻锁紧。 程国祥沉声道:“陛下,山西与直隶同时试行新法,然直隶去岁经过京察司大力整顿,吏治为之一清,故商民敢于响应。而山西……如今观望者众,行动者寥寥,近乎……毫无动静。” “岂有此理!”崇祯勃然变色,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作响。 他胸中怒火翻涌,同样是新政,在直隶能顺利推行,在山西却寸步难行,这分明是地方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是蓄意阻挠!他强压怒火,在殿内踱步片刻,思虑再三,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国祥。 “程先生,”崇祯的声音带着决断,“山西盐政,关乎北边军镇粮饷,亦关乎新政威信,绝不能就此夭折!旁人去,只怕压不住那些魑魅魍魉,也难明此法精要。朕思来想去,唯有你,亲自去一趟山西!” 他走到程国祥面前,恳切道:“你是阁老,位高权重,足以震慑地方,此法更是由你亲手拟定,其中关窍,无人比你更懂。由你亲自主持山西盐粮相济法之试行,遇有阻碍,可临机决断,凡有怠政、阻挠者,无论涉及何人,皆可严参!朕予你全权!” 程国祥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垂目沉思片刻,他深知山西情势复杂,此行绝非易事,但皇帝所言确是实情,新法是他心血所在,岂能坐视其在山西受阻?且以他的身份前去,确实能最大程度地排除干扰,推动法行。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已然坚定,躬身朗声道:“陛下所虑极是,山西盐政停滞,非新政之过,实乃吏治之弊,臣既为阁臣,又掌户部,推行此法,责无旁贷。臣,愿往山西,必竭力使盐粮相济法于三晋之地畅通无阻,以解边饷之忧,以固新政之基!” 见程国祥慨然应允,崇祯心中一定,脸上怒容稍霁,颔首道:“好!有程先生出马,朕无忧矣……先生此去山西,不如带几个恩科进士过去历练历练,说不定还能得几块璞玉。” 程国祥听闻便知崇祯之意,前番崇祯将魏文昭定位状元,其意不言而喻,心知崇祯话里的意思,程国祥点头称是,而后才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崇祯并未急着召见下一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宫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目光幽深。 将黄道周派往南方,将程国祥遣往山西,固然有整顿学风、推行盐政的公心,但其中也未尝没有为他接下来要行的一步“险棋”扫清障碍的私虑,黄道周刚直,定然反对与任何外虏妥协;程国祥持重,必会担忧钱粮消耗。 如今,这两个最大的阻力暂时离开了权力中枢,他终于可以……试一试那条或许能“以蒙制金”的险路了。 “宣,林承嗣。”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2章 盐粮相济(十) 不多时,一个身形精干、面容带着风霜痕迹的中年男子被引了进来,他便是此前敲响登闻鼓,献上“羁縻蒙古,以蒙制金”之策的林承嗣。 与接见黄道周、程国祥时的温和嘉勉不同,崇祯此刻面色平淡,带着一丝审视的锐利,并未赐座,直接开口: “林承嗣,你前番所献之策,朕与阁臣议过,朕有一问,你为何对蒙古诸部情势如此熟稔?据实奏来。” 林承嗣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先问这个,他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回陛下,草民……乃大同人氏。天启年间,鞑子入寇,草民家乡遭难,全家……皆死于鞑虏刀下,唯草民一人被掳至草原为奴。”他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草民在草原上,辗转流离,整整十年!漠南漠北,土默特、科尔沁……诸部情形,草民或亲历,或耳闻,皆刻骨铭心。后侥幸逃脱,辗转归国,然家破人亡,此恨难消!草民深知虏性,亦知其内部纷争不断,方敢冒死献此‘以夷制夷’之策,望能助朝廷纾解北边之患,亦报家仇于万一!” 他的话语没有太多修饰,但那十年为奴的经历和灭门的惨痛,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说服力。崇祯凝视着他,能感受到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刻骨仇恨。 “原来如此。”崇祯语气稍缓,“那么,依你之见,此策有几成把握?” 林承嗣抬起头,目光与崇祯一触即收,他犹豫了片刻,显然不敢妄言,最终谨慎地回答:“陛下,草原诸部,弱肉强食,并无信义可言。若行此策,需恩威并施,且时机、对象至关重要。若……若陛下能鼎力支持,钱粮、官职等羁縻手段得以顺利施行,草民以为……或有六成把握。” “六成……”崇祯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概率不算高,但面对如今辽东的困局和山西刚刚开始的改革,哪怕只有三成希望,也值得一搏!他不能再坐视皇太极一次次破关而入。 思虑既定,崇祯不再犹豫。 “好!六成便六成!”崇祯断然道,“林承嗣,朕封你为钦差,全权负责羁縻蒙古事宜。着京察司郎中贾尚桓为副使,协理此事,一应情报、人员,可由京察司调配。你告诉朕,当从何处着手?” 听到皇帝如此干脆地赋予重任,并派了天子近臣贾尚桓协助,林承嗣精神大振,立刻答道:“陛下,漠南蒙古诸部中,与大同、宣府临近者,如土默特、鄂尔多斯等部,受我朝影响较深,互市往来亦多,且其与建奴并非铁板一块,可为首选。蓟辽方向,直面建奴兵锋,蒙古诸部或依附,或受其威慑,此时插手,恐难见效,反易打草惊蛇。” “大同……可。”崇祯点头认可,“朕便准你以大同为始,试行此策。朕拨给你二十万两白银作为启动资费,如何运用,朕不过问,但朕要看到成效!” “臣!林承嗣领旨!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林承嗣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就在他脚下。 …… 程国祥领了圣命,不敢耽搁,回到户部衙门便立刻着手准备山西之行,他知道此行不仅关乎盐政成败,更是对新政威信的一次重要考验。 思虑一番后,程国祥先是派人持他的名帖,前往今年恩科前十名进士的寓所传话,召他们到户部衙门叙话。 这十人之中,自然包括了新科状元魏文昭与榜眼赵元靖。 崇祯的意思很明确,这些新晋进士年轻锐气,尚未被官场积习浸染,正是推行新政可以倚重的新鲜血液,带他们去山西亲历盐政推行,既是磨练,也是培养。 不多时,十位青袍进士齐聚户部值房,面对位高权重的阁臣兼户部堂官,难免有些紧张。 程国祥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说明了朝廷欲在山西大力推行盐粮相济法的决心,以及此行需要他们随同协助的意图。他看着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面孔,沉声道:“山西情势复杂,正是你等读书人经世致用之时。随老夫前去,多看,多学,多做,于国于己,皆有益处。” 众人闻言,无论内心作何想法,皆躬身领命。 打发走这群进士们,程国祥又开始埋头处理离京前积压的公务,并细细收拾行装。待诸事稍有头绪,他特意将户部右侍郎李待问请来。 李待问是户部老臣,精于钱谷,是程国祥颇为倚重的副手。 值房内,程国祥指着案头堆积的文书账册,语气凝重:“李侍郎,老夫此番离京,部务便要偏劳你了,户部这个家,不好当啊!如今各项改革方兴未艾,用度浩繁,每一笔收支都需慎之又慎,关乎国本,切莫出了纰漏。” 李待问在户部多年,深知其中水深,连忙拱手道:“部堂放心,下官晓得其中厉害。必当兢兢业业,循章办理,遇有疑难,亦会及时呈报内阁,或快马报予部堂知晓。” 程国祥点点头,他对李待问的能力是放心的,此次交代更多是程序上的必要,两人随后就几项紧要的财政支出、各地税银解送等具体事务进行了细致的交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切准备妥当,程国祥才得以休息一日,缓解连日的疲惫。 次日清晨,他便带着以魏文昭、赵元靖为首的十名新科进士,以及必要的属官、护卫,组成一支精干的盐政改革队伍,离开了京城,直奔山西而去。 而就在程国祥队伍出发后的第三天,另一支队伍,悄然从京城北门而出。 林承嗣与京察司郎中贾尚桓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几辆装载着“货物”的大车,里面正是皇帝拨付的二十万两白银。他们的目标是大同,任务是执行那风险难测的“羁縻蒙古”之策。此事关乎重大,且朝中异议不少,故而他们的行动极为低调,与程国祥大张旗鼓的盐政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国祥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的队伍经涞水,过易州,选择从紫荆关进入山西。 这条路线虽然需要穿越太行山,路途稍显崎岖,但可以直抵蔚州。 之所以选择蔚州作为进入山西推行盐政的第一站,自然是因为宣府的盐政已被推行,宣府不同于其他地方,自去年开始,黄道周便在宣府授田,盐政推行时,一方面是因为宣府有黄道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宣府的官员是由直隶调过去的,故而盐政才能维持下去。 队伍沿着山道蜿蜒前行,程国祥望着连绵的太行群山,心中思索着如何在这三晋之地推行盐政,以充盈太仓的银钱与粮秣。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3章 盐粮相济(十一) 太行山余脉在蔚州境内渐次平缓,暮春时节的黄土高原上,点缀着些许倔强的绿意。 程国祥一行人马穿过紫荆关,踏入山西地界,沿途所见,虽比遭了兵灾的宣府一带稍显安宁,但田亩略显荒芜,村落人烟稀疏,依旧透着几分民生艰难的气息。 蔚州知州率领辖下官吏,早已在州境处迎候,一番简单的见礼后,便簇拥着这位钦差阁老、户部尚书的车驾,往州城而去,蔚州城不大,城墙因常年风沙侵蚀显得有些斑驳,但城内主要街道还算齐整。 程国祥被直接请到了州衙后院的驿馆。这驿馆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飞檐斗拱,粉壁朱栏,虽不及京城官邸奢华,但在边地已算十分考究。 引路的胥吏毕恭毕敬地将程国祥引入正房,但见屋内陈设一应俱全,桌椅皆是上好的榆木擦漆,光亮可鉴,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靠墙的多宝格上甚至还摆了几件仿古的瓷器和玉雕摆件,床榻上的锦被绣枕,用的也是苏绸杭缎,墙角铜兽香炉里,袅袅吐着清雅的檀香。 程国祥站在房中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素来清廉简朴,在京城的府邸也布置得如同寒儒书斋,眼前这过于“周到”的接待,反而让他感到不适,甚至有些警惕,这绝非朝廷规定的接待钦差的标准。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淡淡地扫视一圈,然后对随行的贴身长随吩咐道:“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撤了,按朝廷规制,钦差出行,驿馆接待自有定例,不可逾越。换上寻常桌椅、布衾即可,这地毯、香炉、还有那些摆件,都搬走。” 长随跟随他多年,深知老爷脾性,立刻应声,招呼人手开始搬撤。 一旁的州衙主簿见状,脸上笑容仍旧,搓着手道:“阁老,这……这都是下官等一番心意,边地简陋,唯恐招待不周,慢待了阁老……” 程国祥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尔等心意,本官心领,然朝廷法度不可废,为官者,当以身作则,岂可因本官而至地方破例奢费?一切按规矩来便是。” 主簿不敢再言,喏喏退下。 晚间,接风宴设在州衙内最好的花厅。此时厅内已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山西巡抚高翔高仕林竟也亲自从太原赶了过来,足见对程国祥此行的重视,陪坐的除了蔚州知州、同知、通判等州衙官员,还有以及几位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的士绅代表。 宴席的规格显然也经过了斟酌,既不敢过于奢华惹程国祥不快,又不能失了体面。菜肴以山珍野味为主,獐子、野鸡、黄河鲤鱼等依次呈上,辅以本地特色的面食,酒是杏花村的汾酒,醇香扑鼻。 程国祥坐在主位,巡抚高翔高仕林在左首相陪,蔚州知州在右,高仕林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灵活,透着官场老吏的圆滑。 他率先举杯,笑容满面:“程阁老不辞辛劳,亲临我这贫瘠山西指导盐政,实乃三晋百姓之福!下官谨代表山西上下同僚,敬阁老一杯,为阁老洗尘!”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一时间“为阁老洗尘”、“阁老辛苦”之声不绝于耳。 程国祥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并未多饮,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待众人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高巡抚,诸位同僚,盛情款待,程某谢过,本官此番奉旨前来,目的明确,只为推行盐粮相济新法,充实边饷,纾解民困,陛下对此法寄予厚望,北边诸镇的粮秣,朝廷的岁入,乃至山西百姓能否借此得些实惠,皆系于此。” 他顿了顿,语气渐渐转沉,目光也锐利了几分:“盐政之弊,积重日久,以往种种,或可归咎于旧例难改,或可推诿于吏胥贪墨。然则,今日陛下锐意革新,特开新法,更有京察司监察天下,若再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乃至暗中阻挠者……” 程国祥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意味已然弥漫开来。他再次端起酒杯,“本官希望,在座诸位能深体圣意,同心协力,将这新法在山西顺利推行下去。” 他说得极慢,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不少人的心坎上。 花厅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程国祥这番软中带硬、先礼后兵的话,他们听得明明白白,这位阁老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是带着尚方宝剑来啃硬骨头的,此时此刻,谁敢当那个出头鸟,去触钦差的霉头? 山西巡抚高仕林立刻哈哈一笑,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举杯道:“阁老所言极是!推行新法,利国利民,更是陛下殷切期望!我等身为臣子,自当尽心竭力,岂敢有丝毫怠慢?诸位,我等一起敬阁老,表一表我等推行新法的决心!” “敬阁老!”众人齐声应和,纷纷举杯,脸上都堆满了郑重其事、坚决拥护的表情。一时间,宴席上又恢复了热闹,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肃杀从未出现过。 但在一片和谐的表象之下,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护,有多少人是虚与委蛇,又有多少人心怀鬼胎,就不得而知了。 宴席散后,官员士绅们各自告辞离去。巡抚高仕林并未立刻返回给他安排的下榻处,而是与他的心腹,包括蔚州知州、蔚县县令等几人,默契地来到了州衙后院一间僻静的书房内。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蔚县县令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此刻脸上已没了宴席上的从容,带着几分忧虑,率先开口:“抚台大人,这位程阁老……看起来是个动真格的角色啊,一来就撤了驿馆的布置,宴席上又直接把话挑明了,依下官看,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一旁的幕僚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是啊,还是阁老、尚书,位高权重,又是带着圣意来的,他若铁了心要查要办,咱们……”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4章 盐粮相济(十二) 高仕林此刻已收起了宴席上的热情笑容,坐在主位上,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急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程阁老这样的朝廷重臣?这第一把火,自然要烧得旺些,话也要说得重些,不然如何立威?”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手下这些惶惑不安的面孔,淡淡道:“他程国祥是强龙,但咱们这山西地界,水也不浅,盐政牵扯多少人的饭碗?是他说动就能轻易动得了的?他现在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靠什么推行?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地方官?” “那……抚台的意思是?”蔚县县令试探着问。 “以静制动,先观其变。他不是要推行新法吗?好啊,咱们面上全力配合,他要人手给人手,要文书调文书,该走的流程一步不少,但具体怎么推行,会遇到什么‘实际困难’,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先让他放手去干。等他碰了钉子,遇到难处,咱们才能号清他的脉,看看他到底是真如海瑞一般油盐不进、铁面无私,还是也懂得些通权达变之道,摸清楚了这些,很多事情,才好坐下来慢慢谈嘛。” 底下几人闻言,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脸上的忧色稍褪,纷纷点头称是。 “抚台大人高见!” “还是抚台老成谋国!” “下官等明白了,一切听抚台安排。”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各怀心思的面孔。 程国祥带来的新政风暴已然登陆山西,而地方官僚体系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一场围绕着盐利、权力与意志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程国祥能否凭借其权威与决心,冲破这无形的罗网,将新法的根茎扎入山西的土地,前景犹未可知。 …… 翌日,蔚州州衙大堂内,气氛凝重。 得到传召的本地大小盐商们齐聚于此,个个身着体面绸衫,脸上却难掩忐忑与观望之色。 程国祥端坐堂上,山西巡抚高仕林等地方官员分坐两侧,新科状元魏文昭、榜眼赵元靖等随行进士则立于后方观摩学习。 程国祥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鼓励在座盐商运粮换盐。 “诸位皆是晋商翘楚,当知此法定价,即便算上长途运输之耗,利润依旧可观,既可获利,又可解朝廷边饷之急,襄助灾民,实乃利国利民之举。”程国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而,他话音落下,堂下却是一片沉默,无人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位资格较老的盐商壮着胆子起身,拱手苦着脸道:“阁老明鉴,非是小人等不愿为国效力,实在是……有难处啊!”他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其他商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阁老!山西地处内陆,若从江南、湖广运粮,路途遥远,车马、人力损耗巨大,算下来利润微薄啊!” “沿途虽闻朝廷剿匪,但山高路远,总有不测之处,万一遇上游兵散勇或是铤而走险的流民,我等血本无归啊!” “阁老,非是我等推诿,实在是力有不逮……” 一时间,堂内充满了“叫苦叫难”之声,看似理由充分,实则透着一股浓重的观望和推诿情绪。 程国祥静静听着,面色不变,他深知,商人们所言固然有部分实情,但绝非全部。 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被以往层层盘剥的旧例吓怕了,也摸不清他这位钦差推行新法的真实力度和持久性,更担心一旦响应,会得罪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待声音稍歇,程国祥才缓缓开口,逐一回应:“路途损耗,本官与户部同僚早已细算过。即便从两湖运粮至大同、宣府,依照新法所定盐价,尔等依旧有三成至五成的纯利,何来微薄之说?”他目光如炬,扫过刚才叫苦最凶的几人,那几人顿时目光闪烁,不敢直视。 “至于匪患,五军都督府严令剿匪,北直隶、山西主要官道已大为清净,若尔等仍有疑虑,本官可派兵丁护送首批运粮车队,以做示范,确保安全!” 他甚至提出了更进一步的保障:“本官深知,以往盐政之弊,多在基层胥吏以及盐场交割环节,本官在此承诺,将派遣随行进士分赴各主要盐场坐镇监督,确保兑盐之时,公平公正,杜绝勒索克扣!尔等运粮队亦可持本官手令,若遇地方无故刁难,可直接呈报!” 程国祥自以为这番安排已算周到,既给了利润空间,又提供了安全和公平的保障。 然而,他话音刚落,堂下的商人们非但没有振奋,反而一个个脸色发白,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了。 程国祥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他派兵护送、派员监督,在商人眼中,非但不是保障,反而更像是监视! 盐商们害怕的是,一旦答应了,就等于被绑上了新政的战车,彻底站在了地方潜规则的对立面,程国祥在时或可保他们无恙,可程国祥一走呢?那些盘踞地方多年的势力,有的是办法秋后算账! 届时,他们这些“出头鸟”的下场可想而知,这背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看着眼前这群如同惊弓之鸟、唯唯诺诺的商人,程国祥知道,光靠怀柔与承诺,已然无用,他脸色一沉,一直压抑的威严瞬间爆发出来,声音陡然转厉: “好!既然好言相劝,尔等皆以种种托词推诿,视朝廷新政如无物!那本官就问你们一句,这纲册之上的名字,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堂,商人们浑身一颤,惊恐地抬起头。 程国祥目光冰冷,一字一句道:“朝廷颁行新法,乃为国策!凡纲册在籍之商,皆有响应之责!若一味推诿观望,乃至阳奉阴违,即是抗旨不遵!本官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若再无主动申报运粮数额者,一律革除纲册,三代不得经营盐业!” ————————————————————— 兄弟们,解放了~( ̄▽ ̄~)~从明天开始恢复一天两更,上不封顶。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5章 盐粮相济(十三) 程国祥顿了顿,看着众人瞬间惨白的脸色,又加了一记重锤:“尔等莫要以为,山西无人运粮,朝廷的新法就推行不下去!直隶商人响应踊跃,本官一纸文书,便可调直隶商团入晋!届时,这山西的盐利,还有没有你们的分额,就休怪本官言之不预了!” 开除纲册,断绝子孙三代生计! 引入外省商人,抢夺本地市场! 这两记杀手锏,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晋商们的命脉上,他们可以不怕程国祥的监督,也可以暂时硬扛着不赚钱,但他们绝不能失去盐商的资格,更无法容忍外省商人来瓜分他们世代经营的地盘! “阁老息怒!阁老息怒啊!是小人等糊涂!是小人等目光短浅!我等……我等愿听阁老吩咐,运粮!一定运粮!” “对对对!我等愿为朝廷效力!” “请阁老宽限几日,我等回去即刻筹措粮食!” …… 一时间,堂下跪倒一片,之前所有的难处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争先恐后的表态。 程国祥看着眼前场景,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更觉沉重。 他知道,这只是靠威压逼出来的表面服从,远非真心实意,山西盐政的痼疾,绝非一日之功可解。 但程国祥也深知,光在嘴皮子上说,或者单纯依靠行政命令压制,绝非长久之计,他必须拿出更实际、更能触及根本的行动,让商人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和保障,才能真正打破僵局,将新法推行下去。 州衙大堂里商人们唯唯诺诺散去后,空气中的凝重并未随之消失,反而沉淀为一种更为务实而紧迫的气氛。 程国祥深知,方才那场交锋,靠威势压服了商人的口,却远未赢得他们的心,更未触及山西盐政僵局的根本。破局的关键,在于立即行动,在于将朝廷的意志和监管,真正渗透到盐粮兑换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打破地方上可能存在的“潜规则”壁垒,让新法在阳光下运行,让响应新法的商人得到切实保障。 他没有耽搁,立刻命人将此次随行的户部精干属员以及那十名新科进士全部召至州衙二堂,这里比大堂更为私密,更适合布置具体差事。 众人鱼贯而入,向程国祥行礼后肃立,与户部人员不同,这些进士们大多脸上还带着初入官场的青涩与兴奋,眼神明亮,跃跃欲试,他们亲眼目睹了方才大堂上程阁老与本地商贾的博弈,虽不尽懂其中全部关窍,却也模糊感受到此行责任重大,绝非凡常的观政见习可比。 尤其是魏文昭,他的心情比旁人更加激荡难平,殿试之上,他力陈恢复张居正务实之法,押对了天子锐意改革的心思,被擢为状元。 如今,改革的第一线就在眼前,程阁老更是要赋予他们实际职责,这无疑是证明自己、践行理念的绝佳机会,又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 程国祥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孔,既有期待,也有审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分派任务: “盐粮相济,关键在于‘相济’二字能否落到实处,不出纰漏,不生弊病。本官需要诸君分赴各处要害,替朝廷看住这几个口子。” 他首先点了几名经验较为丰富的户部主事、郎中:“王主事,你带两人,持本官文书,即日前往河东盐场(山西主要池盐产区),你们的职责是坐镇监督盐引兑换全过程,盐场大使、官吏如何收引、称盐、放行,有无故意拖延、克扣斤两、勒索陋规,一一记录在案,每三日禀报,若有刁难正当兑盐商旅者,可当场质询,报本官处置。” “李郎中,你带一人,前往太原,会同山西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重点核查盐引发放、勘合(粮票)核销的账目流程,看看是否与地方接收粮食的存根相符,有无空引、冒领之弊。”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那群进士:“至于灾区粮票的发放,乃是新法起点,亦关乎民心,绝不容有失。你等年轻有为,正该去实地历练,体察民情,监督施行。” 他一个个点名分配: “你去平型关所。” “你去浑源州。” “你,前往灵丘县。” 每念到一个地名,被点到的进士便挺直腰板,大声应“是”,脸上充满使命感。 最后,程国祥的目光落在了魏文昭身上:“魏文昭。” “学生在!”魏文昭立刻跨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格外响亮。 “广灵县亦是指定以粮换引之地,且灾情颇重,流民汇集,情况复杂。本官命你前往广灵,监督当地粮票发放是否公正,核查运抵粮食的验收、入库是否属实,同时留意民情,若有官吏借机摊派勒索,或大户围粮操纵,需立即查实上报。” 广灵县!魏文昭心头一热,这正是他期望的能独当一面、直面基层的机会。他强压激动,深深一揖,言语恳切而坚定:“学生领命!必当恪尽职守,明察秋毫,绝不负阁老信任,不负朝廷新政!” 其他进士也纷纷跟着表态: “学生定当尽心竭力!” “谨遵阁老吩咐!” 看着这群年轻人饱满的热情,程国祥微微颔首,但随即面色转为严肃,叮嘱道:“尔等记住,此行的首要职责是‘监督’与‘核查’,如同朝廷之耳目;多看,多记,多问,但非经本官准许,不可越权直接干预地方有司正常公务,更不可收受任何馈赠,结交无关人等,一切行事,需以文书、证据为本,及时通传消息,明白吗?” 他这是在保护这些年轻人,避免他们过早卷入地方复杂的利益网络,或因经验不足而授人以柄。 官场如战场,这里面的水比黄河水都要浑,这批新人如果不加以约束,将来一旦犯下大错,他们个人身死事小,国家盐政存亡事大,所以程国祥才要反复叮嘱,甚至“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干涉地方事物”。 “学生明白!”众人齐声应答。 任务分派已定,众人不再停留,各自匆匆离去,或收拾行装,或查阅地图卷宗,或向户部前辈请教细则,二堂内很快只剩下程国祥与几名核心属员。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6章 盐粮相济(十四) 午后阳光透过州衙院落里老槐树的新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魏文昭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背上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最重要的便是程国祥亲笔签发、盖有户部关防的委任文书和证明身份的腰牌,衙门给他安排了一头看起来还算健壮的青驴。 与他同行的,是一位名叫包庆的户部文吏,年纪约在四十上下,面容普通,留着两撇稀疏的胡子,一双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似的,透着股见惯不惊的淡然,他也骑着一头驴,鞍袋里除了个人物品,还装着一些空白账册、印泥和程阁老特意交代的几份关于粮票、盐引勘合细则的公文副本。 “包先生,此行有劳了。”魏文昭虽是新科状元,但对这位显然是程阁老派来“辅佐”或“提点”自己的老吏,还是保持了基本的客气。 包庆在驴背上微微欠身,脸上露出那种程式化的、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笑容:“魏大人客气了。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咱们这就启程?” “好,出发!”魏文昭意气风发,轻轻一夹驴腹。青驴迈开步子,载着他走出了蔚州州衙的侧门,踏上了前往广灵县的黄土官道。 初离州城,魏文昭的心情如同这暮春的天气,明朗而充满朝气,他骑在驴背上,身姿挺得笔直,目光不断打量着道路两旁的景致。田野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但长势稀疏,许多地块还荒芜着,间或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田里艰难地劳作,或者干脆呆坐在田埂上,眼神空洞,远处山峦起伏,颜色尚是枯黄与新绿驳杂,显出一股北地早春特有的苍凉与生机并存的矛盾感。 这一切落在他眼中,非但没有消磨他的锐气,反而更激发了他胸中的抱负。 “包先生,你看这田地,若水利得修,赋税得减,再引入些南方的好粮种,未必不能丰饶!” 魏文昭指着远处对包庆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书生式的、改造山河的热忱,“程阁老推行此盐粮法,正是要引商贾之力,运粮赈灾,活民无数,我等此去广灵,监督票引发放,便是要为这‘活民’二字,把好第一道关口!绝不能让胥吏奸商,从中渔利,辜负了朝廷德意,寒了灾民之心!” 包庆稳稳地骑在另一头驴上,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脸上那淡然的笑容都没变一下,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魏大人心怀黎庶,志气可嘉。不过,这地方上的水,可比大人读过的圣贤书里写的,要浑得多,也深得多。” 魏文昭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位包先生是在衙门里待久了,沾染了暮气。 他侧过头,带着几分探讨的语气问道:“包先生何出此言?水浑,不正需我等澄清?水深,不正需我等探查?圣贤教我们‘民为贵,社稷次之’,又教我们‘见义不为,无勇也’。如今既有朝廷明法,又有阁老支持,我等秉公而行,有何惧哉?” 包庆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魏大人说的是正理,不过理是理,事是事,咱们这次去广灵,程阁老交代的明白,首要之责是‘监督票引发放’,看住粮食入库、凭证发放这两头,确保数目清楚,流程无弊。至于修水利、减赋税、引粮种……乃至地方上其他民生刑狱、钱谷徭役,那都不是咱们的差事,也管不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魏文昭年轻的侧脸,语气放得更缓:“老朽在户部衙门抄写文书、核对账册二十余年,跟着上官也下去巡查过几次,见得多了,便知道一个道理:在地方上办事,尤其是涉及钱粮这等要害,有时候,不是你想办就能办成,也不是你看见不对,就能立刻去管的,这里头牵扯的人、事、利,盘根错节,咱们是京里来的,两眼一抹黑,若是贸然伸手,一不小心,非但事办不成,还可能被人当了枪使,或者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反误了程阁老交代的正事。” 魏文昭听得眉头微皱,他并非不通世务的腐儒,殿试文章里也能写出“渐进”、“权衡”之语,但那份基于书本和宏观推演而来的谨慎,与包庆这种从无数琐碎、灰色甚至龌龊的实务细节中浸泡出来的“经验之谈”,终究不是一回事,他觉得包庆有些过于畏首畏尾了。 “包先生此言,固然是老成持重之见。”魏文昭斟酌着词句,“然则,若眼见不平,甚至蠹虫侵蛀新政根本,难道也视而不见,只顾自己那一摊‘监督’之事么?如此,岂非辜负朝廷设官分职之意?程阁老派我等下来,想必也不仅是要几双只会看数字的眼睛吧?” 包庆并不反驳,只是点点头:“大人说的也在理,该看见的,自然要看见;该记下的,也自然要记下,只是,看见了,记下了,如何处置,却需讲究方法,是立刻发作,还是密报上官?是抓住实证,还是仅凭风闻?这里头,分寸拿捏,火候掌握,甚至比事情本身还要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看了魏文昭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程阁老派老朽随行,恐怕也有让老朽这双老眼,帮着大人一起‘看’清楚,再思量如何‘说’、如何‘报’的意思。以防大人一时不察,被人引了路,或是踩了坑。”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魏文昭心头一震,忽然对程国祥的安排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派包庆来,不仅仅是协助,更是一种保护,一种引导,防止他这个满腔热血的状元郎,在复杂的地方泥潭里过早地迷失或折戟,这份深意,让他对包庆先前那些“暮气”的言论,有了不同的感受。 接下来两天的路程,两人之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魏文昭不再一味地宣扬理想,开始有意识地向包庆请教一些户部实务的细节,比如以往赈灾粮款的发放通常有哪些漏洞,地方官在钱粮账目上常用的手脚有哪些,盐引兑付过程中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是什么。 包庆也不藏私,将自己所知、所见、所闻的一些案例和门道,用平淡甚至有些琐碎的语言娓娓道来。那些事情,没有经史子集里的微言大义,却充满了具体的人性、利益的算计和制度的缝隙,听得魏文昭时而恍然,时而蹙眉,时而心惊。 他们晓行夜宿,有时在沿途驿站歇脚,有时甚至只能借宿在荒村野店,越靠近广灵县,沿途的景象便越是凋敝,村落往往十室五六空,残垣断壁间野草丛生。 官道上的行人稀少,偶尔遇到的,也多是面有菜色、拖家带口往南边去的流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与不安的气息。 第三天下午,远远的,已经能望见广灵县那低矮的、在夕阳下呈现暗灰色的城墙轮廓了。 魏文昭松了口气,连续骑驴的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包庆却在这时轻轻“吁”了一声,勒住驴子,对魏文昭低声道:“魏大人,前头就到地头了,把公文和腰牌拿出来,仔细收好,最好贴身揣在怀里。” 魏文昭一愣:“包先生,这是为何?入城时出示便可吧?” 包庆摇摇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城郭附近影影绰绰的一些黑点,那些似乎不是树木,而是聚集的人群。“以防万一,这城门口,怕是不太平,东西贴身收着,免得人多手杂,出了意外,或是被什么人浑水摸鱼摸了去,那可就麻烦大了。”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7章 盐粮相济(十五) 魏文昭见他说得郑重,虽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还是依言从包袱里取出那份要紧的文书和户部腰牌,仔细叠好,塞进了怀中内衣的口袋里,还按了按,确认稳妥。 两人继续催驴前行,距离城门还有约莫一里多地,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搭建的窝棚,是用树枝、破席和泥土胡乱垒起来的,歪歪扭扭,勉强能容身,越靠近城门,这样的窝棚越多,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肮脏混乱的难民聚居区。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复杂的臭味,那是粪便、垃圾、疾病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原本就稀疏的行人到了这里几乎绝迹,而当魏文昭和包庆这两头驴、两个衣着相对整齐的人出现在难民营边缘时,仿佛在死水潭里投下了石子。 起初是几道麻木或警惕的目光投来,很快,一些人影从窝棚里、从墙角下蠕动了出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脸上沾满污垢,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神里最初是空洞,随后渐渐燃起一种近乎野兽看到食物般的微弱光芒。 “行行好……老爷,行行好……”一个蜷缩在路边的老妪伸出枯枝般的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像是点燃了引线,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们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求生本能驱使下的缓慢而坚决的包围态势。 有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那婴儿瘦小得如同猫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妇人满脸泪痕,噗通跪倒在驴前,不住磕头:“老爷!善人!给口吃的吧!孩子他爹饿死了,娃再没奶吃也要没了……求您发发慈悲,给点粮食,不拘什么,让俺下点奶水,救救孩子……” 她额头磕在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旁边一个挂着树枝、须发皆白、看起来有七十多岁的老汉,也颤巍巍地想要跪下,嘴里喃喃:“救救我老伴……她不行了,就一口粥,一口就成……” 更令人心颤的是,有人手里拉扯着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孩子,直接往魏文昭的驴边推:“老爷,买了他吧!五岁小子,吃得少,能干活!给一斗,不,半斗米就成!” “闺女!俺闺女九岁了,勤快!换点粮,救救她弟弟……” 转眼之间,两人两驴就被几十个形容枯槁、哀声乞求的灾民围在了核心。那些伸过来的手,瘦骨嶙峋,沾满污垢;那些望过来的眼睛,充满了最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以及绝望深处一点卑微的企求,各种哀求、哭泣、叫卖儿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魏文昭的耳膜。 魏文昭脸色十分僵硬,殿试策论里他写过“民瘼”,史书里他读过“饥荒”,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任何文字能描述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带给他的震撼与窒息。那状元及第的荣耀,那澄清天下的抱负,在这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呼吸艰难,手脚冰凉。 “老爷,行行好……”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还在磕头,额上已见血痕。 魏文昭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去解自己驴鞍旁挂着的干粮袋,里面还有他们剩的几张粗面饼和一小包炒米,他抓出饼,掰开了就想往下递。 “省着点给!”旁边的包庆低喝了一声,声音严峻,他也解下了自己的干粮袋,但动作显然比魏文昭克制得多,他没有全拿出来,只取出了约莫一半的饼子,掰成更小的块。 然而,食物一露面,就像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人群瞬间更加激动,无数双手拼命向前伸,争抢,推搡。魏文昭手里的饼块几乎瞬间就被夺走,他甚至没看清是谁拿去的。 包庆那边情况稍好,但他也只能将小块饼子尽力扔向稍远一点的地方,引开部分人群的注意力。 两张饼,一小包炒米,对于这几十上百的饥民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分到的人,往往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囫囵吞了下去,眼睛立刻又贪婪地望向他们,没分到的人,更加急切地向前涌,哭喊声更高。 “银子!银子!”魏文昭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袖袋里的散碎银子和铜钱。包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当魏文昭将一把铜钱和一小块银子扔出去时,场面几乎失控了!人群疯狂地扑向钱币落地的方向,互相撕扯、践踏,为了几文钱,平日里的伦常礼让荡然无存。但这并没有解围,反而吸引了更远处窝棚里的人向这边张望、移动。 两人身边暂时压力一轻,但更大的、更绝望的人潮正在形成合围。 “快走!进城!”包庆经验老到,知道再纠缠下去,别说财物,只怕人身安全都难保,他狠狠一鞭子抽在魏文昭的驴臀上,同时也猛抽自己的坐骑。 两头驴吃痛,嘶鸣着往前冲去,人群被冲开一个缺口,但无数只手仍然试图抓住他们的衣服、驴的缰绳,魏文昭的包袱被扯落在地,瞬间淹没在人丛中,包庆的驴鞍袋也被扯开,里面一些杂物散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些了,只能伏低身子,拼命催促胯下牲口,在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体缝隙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冲,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灾民绝望的哭喊,是衣物被撕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一片由苦难和疯狂组成的沼泽,眼前骤然一亮,出现了广灵县破败的城门洞,城门半开着,几个无精打采的守门兵丁正抱着枪,漠然地看着城外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 魏文昭和包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驴背上跌下来,冲进了城门洞,直到冰冷的阴影笼罩全身,身后那些令人心碎的声音被厚厚的城墙隔绝得模糊了一些,两人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魂未定和后怕,魏文昭状元袍服下的青衫被扯开了几道口子,脸上不知何时蹭上了污迹,束发的巾子也歪了,模样狼狈不堪。包庆也好不到哪里去,帽子丢了,胡子被扯得歪斜,额头上还有一道不知道被什么划出的红痕。 再回头看向城外,那两头驮了他们一路的青驴,早已不知被混乱的人群裹挟到了何处,消失在那一片灰黑攒动的人头之中。 他们,就这样赤手空拳、丢盔弃甲、满心震撼地踏入了广灵县的土地。 魏文昭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份证明他身份和使命的文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监督票引发放”的差事,所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沉重而残酷的现实世界。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8章 盐粮相济(十六) 挤过城门,将城外商铺般的哀嚎与浑浊空气暂时阻隔,魏、程二人站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一时都有些茫然。 比起城外的喧嚣,城内虽也萧条,却有种异样的“秩序”,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开着的也门可罗雀,行人稀少,且多步履匆匆,面带菜色,与城外灾民相比,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城里人的体面罢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饥饿的味道,只是被黄土和柴烟味略微掩盖了几分。 二人先沿着主街缓缓走了一段 城墙低矮失修,街面房屋陈旧,并无多少繁华气象,倒是偶见墙角的污秽与零星的乞儿,提醒着此处同样生计艰难。 估摸着时辰,两人牵着仅剩的驴,向县衙方向走去,广灵县衙亦不宏伟,黑漆大门有些斑驳,门前石狮也沾满尘土,向守门的差役通报了身份,递上程国祥的公文和二人的勘合凭证,差役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不多时,便听见衙门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热情的招呼声:“哎呀呀,不知两位上差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色七品鹌鹑补子官袍、头戴乌纱的中年官员已抢步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主簿、典史等几个属官。 此人约莫四十余岁,面皮微黄,留着一撇打理得还算整齐的短须,脸上堆满了殷勤而略显疲惫的笑容,正是广灵县令柯元。 柯元上前,目光快速扫过魏文昭破损的袍角和两人略显狼狈的形容,却仿若未见,只连连拱手:“下官广灵县令柯元,恭迎魏状元、程先生!二位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 他将二人引入二堂花厅,吩咐衙役上茶,又连声道:“二位上官来得正好,可解下官燃眉之急啊!这粮票发放,千头万绪,正需京里来的大才指导监督,下官已命人略备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还望赏光。” 魏文昭与程哲一对视一眼,均知这接风宴是推脱不了的官场惯例,便依言应下,有衙役引他们到厢房稍作洗漱,换了身相对整齐的备用常服。 接风宴就设在县衙后宅一处小厅内,席面算不上丰盛,却也尽力置办了:一盘切得极薄的酱羊肉,一尾不大的蒸鱼,几样时蔬,主食是本地特有的面食,酒则是普通的村酿,与蔚州宴席相比,已算得上简朴,却也符合一个受灾小县的境况。 柯元亲自把盏劝酒,言语间极尽客气恭维,尤其对魏文昭这位新科状元、山西同乡更是格外热络。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松弛,魏文昭心中始终惦记着城外景象,忍不住放下筷子,开口问道:“柯明府,方才我二人进城时,见城外聚集灾民甚众,啼饥号寒,情状凄惨。不知县里可有赈济之策?粮票发放,或可解其部分急难?” 柯元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换上一副沉重又无奈的表情,长叹一声:“魏状元心怀百姓,下官敬佩。只是……难啊!”他摇摇头,“不瞒二位,县中官仓存粮本就不丰,去岁收成又差,如今已几乎见底。城中民户存粮亦极为有限,自顾尚且不暇。若贸然开城放赈,或将灾民全部放入城中,且不说无粮可发,即便有些许存粮,一旦消息走漏,饥民哄抢起来,凭县衙这十几号差役、百十名老弱兵丁,如何弹压得住?届时城内大乱,玉石俱焚,反成巨祸啊!” 他见魏、程二人面色凝重,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二位上官放心,下官并非坐视不理。这几日正与城中几位素有善名的乡绅大户商议,劝他们捐输粮米,在城外设个粥厂,每日施些稀粥,先吊住性命。只是这筹粮、组织人手,皆需时间,故而尚未成行。想来再过几日,便可有些眉目了。” 这番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魏文昭虽觉城外灾民恐怕等不了“再过几日”,但自己初来乍到,不明地方详情,且对方是一县父母官,言之凿凿,他也不好再深究逼迫,只得与程哲一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原来如此,柯明府亦是为难。只盼这筹粮之事能快些办妥,解民倒悬。” 柯元见稳住了二人,脸色稍霁,又热情劝酒,并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魏状元口音,似是晋中人?” 魏文昭答道:“正是,学生乃太原府人氏。” “哎呀!果然是乡党!” 柯元立刻显出更加亲近的神色:“下官籍贯虽非太原,但在山西为官多年,也算半个山西人了,他乡遇故知,更与状元公共事,实乃缘分!日后这广灵事务,还望魏状元多多指点提携!” 宴席在柯元刻意营造的、略带乡土情谊的气氛中结束,魏、程二人被安置在县衙内一处僻静小院歇息。 次日,二人便正式开始所谓的“工作”。然而,问题立刻浮现:他们是来“监督票引发放”的,可前提是得有人来“换”票引。 按照新法,需有商人运粮至广灵这等指定灾区,验收粮食后,才能由官府发放相应数额的粮票和盐引,可眼下,莫说大规模运粮的商队,连小批量的都未见踪影。 一连两日,魏文昭与程哲一早起便到县衙户房(负责钱粮赋税的部门)坐着,翻看些枯燥的旧档册,询问粮票发放流程、印信保管等事项,户房的书吏们客客气气,问什么答什么,但涉及具体是否有粮运抵、何时会有商人来等关键问题,便都推说不知,要等县尊老爷安排或外面消息。 无所事事之下,二人只得在县衙各房之间略作走动,他们这一走动,原本略显散漫的县衙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刑房、工房、礼房……各处的胥吏、书办,见到这两位京里来的“眼睛”,都有些不自在,原本可能存在的闲聊、瞌睡、偷溜现象大为收敛,个个埋头案牍,装作忙碌不已,偶尔与他们目光接触,也是迅速避开,或挤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盐粮相济(十七) 在广灵县衙无所事事地“监督”了两日之后,第三天上午,魏文昭正对着一卷枯燥的旧年黄册出神,程哲一则老僧入定般坐在一旁,用小楷一丝不苟地抄录着户房提供的一些粮仓旧档,仿佛这本就是他日常的工作。 忽然,一个青衣小帽的衙役匆匆来到户房门口,对着里面躬身道:“魏老爷,程先生,县尊老爷有请二位,至二堂叙话。” 魏文昭精神一振,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可是有商队运粮到了?”他心中瞬间燃起希望,终于等到正事了! 衙役低着头,含糊道:“这个……小的不清楚,县尊只让请二位过去。” 程哲一放下笔,抬眼看了衙役一眼,又看了看略显兴奋的魏文昭,没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好纸笔,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吧,魏状元。” 两人随着衙役穿过县衙的仪门、甬道,来到平日里县令处理日常公务的二堂。然而,二堂内的气氛却并非他们想象中的迎接商队或准备发放票引,反而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肃然。 县令柯元已然端坐在公案之后,面色严肃,堂下还站着县丞、主簿、典史以及三班衙役的头目,更有四名衙役押着三个被绳索缚住、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地上。 那三人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地上还扔着一个破旧的麻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灰白色、夹杂着土砾的粗盐。 这分明是一桩正在审理的案子,且看起来像是……私盐案? 魏文昭与程哲一脚步一顿,心中疑窦顿生,程哲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柯元见二人到来,脸上严肃的表情稍稍缓和,起身从公案后绕出,迎上两步,拱手道:“打扰二位上官了。本官正在处理一桩紧要事务,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请二位前来一同参详。” 魏文昭还礼,疑惑道:“柯明府,不知这是……” 柯元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人和那袋盐,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坦荡。 “不瞒二位,今日一早,巡街差役拿住了这几个贩买私盐的贼徒。人赃并获。” 他顿了顿,目光在魏文昭和程哲一脸上扫过,继续道,“按说,此等案件,虽涉盐务,但地方有司依律处置,本是份内之事。然而……”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格外郑重:“二位上官是京里派来的钦差,专为监督盐粮相济新法、亦即监督盐政大局而来,私盐泛滥,乃盐政大害,侵蚀官课,扰乱法度,与二位所督之事息息相关!本官思忖,此案虽小,却关乎盐政根本,本官才疏学浅,唯恐处置之间,稍有差池,或量刑失当,或未能深挖线索,以致影响了朝廷新政大局,那本官可就万死莫赎了!” 他对着魏、程二人深深一揖:“故而,本官不敢专断,特请二位上官移驾至此,一则,请二位亲眼看看我广灵县对私盐的态度与手段;二则,也望二位能于旁提点,若觉本官处置有何不妥,或从此案中能看出些关乎新法推行的端倪,还请不吝赐教!一切,都是为了将盐政办好,不负朝廷重托,不负程阁老亲临山西的苦心啊!”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抬高了魏、程二人“监督盐政大局”的身份,又表现了自己谨慎奉公、唯恐有失的谦卑态度,更将一桩普通的私盐案件,拔高到了“关乎新政根本”的层面。 魏文昭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心头那股被闲置两日的郁闷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丝热流涌上。 看!这柯县令并非尸位素餐之辈,他不仅在为灾民筹粮(虽然尚无结果),更对危害盐政的私盐毫不手软!而且如此尊重他们这两位“钦差”,遇事不专断,主动请求监督提点,这是何等的明理与配合! 魏文昭顿时觉得,这位柯县令或许真是位有心做事、且懂得规矩的下僚。 他几乎就要开口,表示愿意协助审看此案。 然而,旁边的程哲一却抢先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平和但清晰地说道:“县尊大人恪尽职守,心系盐政大局,下官等感佩,然则,下官与魏状元此番奉程阁老之命,职责明确,仅限于‘监督票引发放’事宜,阁老再三叮嘱,不可越权干涉地方有司其他公务。此私盐案件,虽涉盐务,然究其本质,乃地方刑名、治安案件,依《大明律》及地方权限,自当由县尊依法处置,下官等并无职权置喙,亦不敢干扰县尊审断,还请县尊明鉴。” 程哲一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魏文昭稍微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他想起程国祥确实有过“非经准许,不可越权直接干预地方有司正常公务”的叮嘱,是啊,他们是来监督“票引发放”这个具体环节的,并非来当巡盐御史或按察使,全面插手所有盐务相关事务,程哲一的提醒,恪守了本分。 柯元听完程哲一的话,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理解甚至赞许的神情,连连点头:“程先生所言极是!是本官考虑欠周了,二位上官职责分明,恪守分际,实乃我等楷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话锋随即又是一转:“不过……既然二位上官职责包含‘监督盐政’,而私盐之害,与新政推行实乃一体两面,此案审理过程,二位便在旁观看,权当是了解地方盐务实情,绝不需二位出言干预,更无需担任何干系。只是请二位做个见证,看看本县是否依法办事,是否有辱朝廷盐政法度。如此一来,既全了二位监督之责的‘体察’之意,又不越俎代庖,干涉本官审案,不知……二位可否成全本官这点小小的不情之请?只是旁听,绝无他意。” 他这话说得极其巧妙,将“观看审案”包装成了“了解实情”、“体察下情”,是监督职责的合理延伸,同时又再三保证他们无需负责、无需干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似乎站得住脚。 程哲一沉吟了,严格来说,柯元的请求确实有些逾矩,但对方理由充分,态度诚恳,若再断然拒绝,不仅显得不近人情,也可能将原本看似良好的合作关系弄僵。 毕竟他们接下来在广灵的工作,很大程度上还需要这位县令的配合,他看了一眼魏文昭,见对方眼中又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显然已被柯元说动。 权衡片刻,程哲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既然县尊如此恳切,且言明只需旁听,不涉干预,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一切审断皆由县尊依法独裁,我二人绝不多言。” 柯元闻言大喜,连连拱手:“多谢二位上官体谅!快,给二位看座!” 立刻有衙役搬来两张椅子,放在公案侧下方稍远的位置,既能让魏、程二人看清堂上情形,又明确区别于审案官的位置。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盐粮相济(十八) 待魏、程二人落座,柯元整了整衣冠,回到公案后坐定,脸色重新变得威严起来,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升堂!” “威——武——” 两旁衙役用水火棍敲击地面,拉长了声音喝道,肃杀之气顿时弥漫二堂。 柯元目光如电,射向堂下跪着的三人,沉声喝问:“堂下所跪何人?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最前面一个约莫三十多岁、面色黝黑、手上满是老茧和草绳勒痕的汉子,颤声答道:“回……回青天大老爷,小人何晨光,广灵城外十里铺人,平日以编卖草鞋为生。” 旁边一个衙役头目上前一步禀报:“启禀老爷,这何成光,于今晨在城西集市,以此袋中之盐,向李二妞、王艳斌二人贩卖,被巡街弟兄当场拿获!盐袋在此,经查验,确系未加官印的私盐,共计八斤三两。李、王二人身上搜出向张三购买私盐的铜钱一百文,人赃并获!” 柯元看向另外两个跪着的人,一个干瘦老头,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人。两人磕头如捣蒜,连声认罪:“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一时糊涂,贪图便宜,确向何成光买了私盐……再也不敢了!” 柯元喝道:“何成光!你售卖私盐,违反朝廷盐法,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 那何成光抬起头,脸上满是惶恐与绝望,声音带着哭腔:“老爷!青天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不该卖私盐!可……可小人实在没办法了啊!家里老娘病了,娃饿得直哭,编草鞋卖不出钱,官盐又贵得吓人……听说这点私盐便宜,就……就鬼迷心窍,弄了点想换几个铜钱买点粮……小人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啊!求老爷开恩!开恩啊!” 他边说边磕头,额头很快见了血印。 魏文昭在旁听着,心中不禁一紧。这何成光看起来确是个穷苦百姓,卖私盐似是迫于生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柯元听完,脸上并无多少动容,只是冷冷道:“穷困便可违法?朝廷盐法,国之重典,岂容尔等因私废公!你贩卖私盐,证据确凿,依《大明律·户律·盐法》‘凡犯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李四、王五,买食私盐,亦属违法,依律‘杖六十,徒一年’!尔等可服?” 张三三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只能喃喃:“服……服罪……” 柯元不再多言,伸手从签筒中抽出行刑签,掷于地上:“何成光,杖一百,徒三年!李、王二人,杖六十,徒一年!盐货没收充公!即刻执行!” 衙役们轰然应诺,上前如狼似虎地将三人拖拽下去,不一会儿,堂外便传来沉闷的杖击声和凄厉的惨嚎。 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二堂,魏文昭听得脸色发白,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知法度如此,私盐危害确需打击;另一方面,那张三凄惨的求饶和背景,又让他心中不忍。 程哲一则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堂上柯元的举动。 行刑完毕,惨叫声渐歇,柯元这才将目光从堂外收回,扫视了一眼堂上肃立的属官和衙役,最后落在了魏文昭与程哲一身上,语气沉缓地说道: “诸位都看到了!盐政,乃朝廷命脉,新法推行,更是陛下励精图治之举!容不得半点沙子!今日张三等人,便是前车之鉴!”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自即日起,凡我广灵县内,一切涉及盐务之事——无论是私盐贩卖、官盐兑付、盐引勘合发放,还是与盐户、盐商相关之纠纷讼案——无论事情大小,必须报至本官处,由本官亲自审理!任何人不得擅专!” 他的目光特意在县丞、主簿等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魏文昭与程哲一,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敬意的强调:“此外,但凡审理此类盐务案件,必须请魏状元与程先生二位监督上官在场旁听!此非本官推诿,实因二位乃朝廷特使,肩负监督盐政之重责。有二位在场,一则可确保本官审理公正,不偏不倚,完全依照《大明律》与朝廷新法精神;二则,若有任何关乎盐政大局之蛛丝马迹,二位亦能及时察知,上报程阁老!此乃为朝廷负责,为新政负责,亦是为我广灵百姓负责!” 他环视全场,斩钉截铁:“此令,即刻生效!若有违背,无论是谁,本官定以渎职、妨碍盐政论处!尔等可都听明白了?” 堂上众人,从县丞到最末的衙役,齐声躬身应道:“卑职/小的明白!谨遵县尊谕令!” 柯元这才神色稍霁,看向魏、程二人,脸上重新浮现那种诚恳而略带歉意的笑容:“二位上官,本官如此安排,不知可否?绝非要劳动二位,实是希望借二位之威,震慑屑小,更希望我广灵盐务,能在二位监督之下,清清白白,全然合乎朝廷法度,不成为新政推行之阻碍。” 听完柯元这一番安排和话语,魏文昭心中的那点不忍,被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取代了。 看!这柯县令并非冷酷无情,他依法办案,铁面无私,但又如此重视程序公正,主动要求在他们监督下审理盐务案件,这是何等的坦荡与负责!他先前对柯元可能“不作为”的疑虑,此刻消散了大半,反而生出几分敬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就连一贯谨慎持重的程哲一,冷眼旁观了整个过程,见柯元审案流程清晰,引用律条准确,处置果断,且主动将他们纳入监督程序以示无私,心中也不由得对这位县令刮目相看,先前的警惕略微放松了些,觉得此人或许真是位想做事、且懂得规矩的干吏。 魏文昭起身,对柯元拱手道:“柯明府深明大义,处事公允,更主动邀我二人监督,以避嫌疑,以正视听,实乃老成谋国之道,我二人必当恪守本分,做好这‘见证’之责。” 程哲一也微微颔首,表示无异议。 柯元显得十分欣慰,连连道:“有二位上官此言,本官就放心了!日后广灵盐务,还需二位多多指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私盐案”审理,就此落幕。 然而,无论是略显激动的魏文昭,还是表面平静的程哲一,都未曾深入去想:柯元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将一个普通的私盐小案,特意拉到他们面前审理?又为何要当众颁布那样一道看似绝对公正、实则将他们二人与地方盐务案件进行隐性捆绑的命令?这究竟是出于公心,为了新政顺利,还是……另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筹划?广灵县这潭水,在短暂的涟漪之后,似乎正在以一种更不易察觉的方式,缓缓流动起来。而魏、程二人,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被牵引着,站到了这潭水的某个特定位置。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1章 盐粮相济(十九) 接下来的日子,因有柯元那句“凡盐务案件必请二位旁听监督”的命令,魏文昭与程哲一总算不再是无头苍蝇般在县衙闲逛。 虽然广灵县似乎“民风淳朴”,并无太多盐务讼案发生,但偶尔有些涉及盐户纠纷、盐引旧账核对(尽管暂无新引发放)的小事,柯元也会一本正经地请他们到场,每次审理,柯元都表现得一丝不苟,引律清晰,裁决果断,且时常就一些细节“请教”魏、程二人看法,态度谦逊诚恳。 这种被重视、被纳入“核心事务”的感觉,极大地安抚了魏文昭先前无所事事的焦虑。他慢慢觉得,柯县令或许能力有限(城外灾民问题迟迟未能解决),但至少是个愿意做事、懂得规矩、且尊重朝廷新政的官员。程哲一虽仍保持着一贯的审慎,但见柯元行事有章法,对他们也礼遇有加,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略微松弛了些,只当是这偏远小县的县令,格外珍惜在朝廷钦差面前表现的机会。 到了魏、程二人抵达广灵后的第九天上午,柯元再次亲自来到他们暂住的小院,脸上带着比往日更明显的喜色,一进门便拱手笑道:“魏状元,程先生,好消息!有两个好消息!” 魏文昭精神一振,忙问:“柯明府,是何好消息?” 柯元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刚刚接到驿传,有一支从太原府来的商队,载着粮食,四日之后便可抵达我广灵县!他们是专程来兑换新法票引的!” 他眼中闪着光,“这不仅是广灵县新法施行的头一遭,更是整个山西响应的榜样啊!” “果然是好消息!”魏文昭闻言,喜形于色,多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实质进展。程哲一也面露关注之色。 柯元伸出第二根手指,神色却略微转为凝重,但语气依旧振奋:“其二,本官连日与城中士绅大户周旋劝捐,终于说动了几位城外的积善乡绅,愿意捐出家中存粮五百石,以解燃眉之急!此乃雪中送炭!” 魏、程二人听后更是欣喜,若真有五百石粮食,便能极大的缓解城外灾情,能让灾民多撑些时日。 柯元却接着道:“只是……这几位乡绅路途虽不算极远,但道路道路不同,且需与那乡绅交割清楚,立下字据,一来一回,押运粮食,光是赶路就至少需十一二日的功夫,本官思量,商队四日后便到,兑换票引乃是朝廷新政首务,不容有失,必须亲自主持,待此事完毕,本官便立刻动身,亲往石佛堡接运捐粮!这批粮食太重要了,交给旁人,本官实在放心不下。” 他看向魏、程二人,语气恳切:“只是如此一来,商队兑引之后,本官需离县数日,县中诸事,还需二位上官多多费心照看,尤其是这新法票引之事,若有后续……” 魏文昭不等他说完,便慨然道:“柯明府放心!商队兑引,乃我等分内监督之责,必当尽心竭力。您为民筹粮,不辞辛劳,亲往押运,此乃百姓之福!县中若有寻常事务,自有县丞、主簿处置,我等必当从旁留意,绝不使新政在此间断。” 他觉得柯元如此安排,公私分明,且将赈灾粮一事看得如此之重,不惜亲自奔波,更添好感。 程哲一也点头附和:“县尊尽管前去,兑引之事,我等自当仔细。预祝县尊一路顺风,早日运粮归来。” 柯元连连称谢,又就四日后迎接商队、兑换票引的具体细节,与二人商议了半晌,方才离去。 接下来几日,魏文昭干劲十足,仿佛找到了真正的人生目标。 他反复研读新法中关于票引兑换的条款,与程哲一核对可能用到的文书格式、勘合编号规则,甚至模拟了验收粮食、核算数额、签发票引的流程。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无所适从的旁观者,而是真正参与到利国利民的新政推行之中,且是在这灾情最重、最需要看到希望的地方。程哲一则依旧沉稳,准备着各项文书用具,只是偶尔望向衙门外时,眼神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思量。 第四日,天刚蒙蒙亮,广灵县衙便忙碌起来。 柯元早早穿戴整齐,点齐了户房经承、仓大使、以及十余名精壮衙役,并请魏文昭、程哲一同行,他们没有在城门内等候,而是直接出了城。 城外的景象比几日前似乎更加不堪。灾民似乎又多了一些,窝棚连绵,空气中绝望的气息更加浓重,看到县衙众人出来,尤其是看到官吏打扮的人,灾民们又蠢蠢欲动,但被衙役们手中的水火棍和严厉的呵斥声暂时逼退,只是用更加饥饿、也更加麻木的眼神远远望着。 柯元没有理会这些,带着众人沿着官道向北又走了约莫二里地,来到一处地势稍高、相对开阔的土坡上才停下。 “此处视线好,商队若来,远远便能看见,城门处太乱,若商队到了门口,这些饥民红了眼一拥而上,顷刻间便能将粮车抢掠一空,届时非但无法兑引,反倒可能酿成大祸。” 柯元对魏、程二人解释道,眉头紧锁地望着官道尽头。 魏文昭望着远处那些影影绰绰、如同鬼蜮般的灾民聚集地,再想想可能发生的哄抢,深以为然,心中对柯元的周密考虑又添一分佩服。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头渐渐升高,春末的阳光已有些灼人,直到将辰时,官道尽头终于扬起了高高的尘土,一支车队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约有四十来辆骡马大车,前后都有骑马的护卫,看规模,运粮应在六百石上下。 车队渐近,柯元领着众人迎了上去。车队前方,一个骑着青骢马、身穿褐色茧绸直裰、头戴六合帽的中年商人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对着柯元便是一个深揖:“草民黄四,拜见县尊老父母!劳动老父母远迎,折煞小人了!” 柯元连忙虚扶一把,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黄四掌柜快快请起!你能响应朝廷新政,不畏艰难,运粮来我这穷僻小县,乃是为国分忧,解民倒悬,本官感激不尽,迎一迎又何妨?” 他转身介绍道,“这二位是京里来的魏状元、程先生,特为监督新法票引发放而来。”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2章 盐粮相济(二十) 黄四又忙向魏、程二人见礼,态度恭敬:“原来是状元公和京里的先生,小人黄四,久仰久仰!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他面容精干,眼神活络,一看便是常年行走在外的精明商人。 魏文昭拱手还礼,程哲一则微微颔首。 寒暄已毕,柯元直接切入正题:“黄掌柜,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看,兑引之事……” 黄四显然对城门口的情形也有所预料,爽快道:“全凭老父母安排!粮食都在车上,账目册子也已备好,就在此地交割,亦无不可,只是需请老父母派人护卫周全。” “正该如此。”柯元点头,随即下令户房经承、仓大使带人上前,与黄四带来的账房、管事一同,开始逐车验看粮食,魏文昭与程哲一立刻上前,履行监督之责。 魏文昭仔细核对车上粮食的成色、种类,程哲一则重点盯着双方记账、核算的过程,不时要求查看原始单据。 黄四带来的粮食质量尚可,虽非上等精粮,但也无太多掺杂泥沙,数目清点下来,共计六百一十二石,柯元根据新法细则,核算出应发放的粮票勘合和盐引数额。 因黄四是第一个来广灵兑换的商人,按程国祥在蔚州颁布的鼓励政策,可额外多得一成的盐引作为褒奖,这一点,柯元也当众宣布,并记录在案。 整个交割过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虽是露天野外,但在衙役护卫和双方人员配合下,倒也秩序井然。 魏文昭全神贯注,生怕漏过任何细节,心中充满了参与历史时刻的使命感,程哲一则一如既往的冷静,目光扫过每一个环节。 手续完毕,双方签字画押,柯元将盖有广灵县印和户部特批勘合印章的粮票、盐引郑重交给黄四。 黄四验看无误,小心收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而又满意的笑容。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黄四便可押着空车离去。 然而,柯元却在此刻对黄四拱手道:“黄掌柜,粮食交割清楚,本官本不该再多言。只是……你也看到了。”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灾民群和广灵县城,“城中粮仓空虚,这几百石粮食,需即刻运输入库,方得安稳。然则城门口饥民聚集,仅凭本县衙役,恐怕力有不逮,万一途中生变……”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本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暂借黄掌柜麾下这些护卫弟兄一用?他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好手,有他们相助,护送粮车入城,当可保无虞,待粮食安全入仓,本官定有酬谢!绝不让弟兄们白辛苦!” 黄四闻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老父母说的哪里话!运粮护民,本就是应有之义!小人这些伙计,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和护车的本事还是有的!全凭老父母差遣!” 他回头对护卫头目喊道,“赵把头,听见没?带着弟兄们,听县尊老爷吩咐,务必把粮车平平安安送进城里仓库!” 那赵把头是个魁梧汉子,抱拳瓮声应道:“掌柜的放心!县尊老爷放心!” 柯元大喜,连连道谢,他随即安排,并未立刻押粮进城,而是先让衙役和商队护卫一起,就在这土坡背风处,用刚刚交割的一部分粮食,架起几口临时找来的大锅,开始熬粥。 当米香随着炊烟飘散开来时,远处灾民群的骚动达到了顶点,但这次,在众多持械护卫和衙役的严密警戒下,饥民们被强行拦在一定距离之外,粥熬得极稀,但终究是粮食。 柯元亲自指挥,让差役维持秩序,用破碗、瓦罐分发给那些最虚弱、带着孩童的灾民,场面一度极其混乱,哭喊、争抢、呵斥声不绝,但在强力弹压下,总算没有演变成大规模的暴乱,许多灾民捧着一点点稀粥,涕泪横流,跪地叩拜。 魏文昭看着这一切,心中激荡不已。他看到粮食真的能救人性命,看到柯元并非只知坐堂审案,也在尽力施为,更看到这新法运来的粮食,立竿见影地起到了作用,他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等待和焦虑,都是值得的。 施粥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消耗了大约十石粮食,暂时安抚了部分最饥渴的灾民,也极大消耗了他们的体力。 直到此时,柯元才下令,全体衙役加上黄四的三十多名护卫,严密护送剩下的粮车,向广灵县城进发。 队伍缓缓移动,粮车沉重,沿途仍有灾民远远跟随,眼中燃烧着渴望,但在刀枪棍棒和刚才稀粥的暂时安抚下,终究没敢再大规模冲击,队伍有惊无险地抵达城门。 城门早已得到消息,只开了一条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队伍迅速鱼贯而入,随即城门紧闭,将那些绝望的目光再次隔绝在外。 粮食安全运抵县衙旁的常平仓,仓大使带人连夜入库登记,直到所有粮食颗粒归仓,库房落锁,柯元、魏文昭、程哲一,以及帮忙的黄四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柯元对黄四及其护卫千恩万谢,还拿出一些银钱作为酬劳,黄四推辞一番方才收下,待一切安排妥当,黄四才带着他的人马和空车,依旧由柯元派人护送,出城离去,准备返回太原。 站在县衙门口,望着仓房方向,魏文昭心潮澎湃,这一天,他亲身经历了新法在基层的第一次落地,看到了粮食如何变成救命的希望(哪怕是暂时的),也看到了柯元县令的果断与周详。 他觉得,广灵县的局面,似乎正在这位县令的带领下,朝着好的方向打开,他对自己此行的意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程哲一默默地站在他身旁,望着黄四商队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惫、但眼神欣慰的柯元,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渐笼罩了这座刚刚吞下六百石粮食、却依然被饥饿包围的小城,柯元筹谋已久的城外之行,即将开始,而魏、程二人,将在未来数日里,第一次真正独立面对这座县城。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22章 水火既济(下) 崇祯一听“血光之灾”这四个字更满头黑线,早上出门没看黄历,真是太晦气了。 这套说辞他在后世影视剧里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简直是江湖骗子的标准模板,凡是他们盯上的,就先来一句你有血光之灾,你要是不让他们看吧,心里总觉得不干净,你要是让他们看吧,他们又坐地起价,搞得里外不是人。 他懒得再跟这骗子纠缠,示意马车起步。 没想到那云虚子见马车要走,立马快步跟上马车,一边追一边说:“贵人!贵人留步!你今天真的有血光之灾啊……” 这一下,崇祯简直忍无可忍,刚才那个道士起码还知道见好就收,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怎么这么贪得无厌啊? 本地道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他脸色一沉,对曹化淳道:“拿下!关进北镇抚司大牢,让他好好清醒几天!” “是!”曹化淳早就看这道士不顺眼了,立刻朝外面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把扭住还在喋喋不休的云虚子。 “哎?你们干什么?贫道是出家人!你们不能……唔唔……”云虚子的叫嚷声很快被堵住,直接被拖走了,等待他的将是几天免费的牢饭和深刻的社会教育。 马车重新启动,崇祯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这一早上的经历,比他批一天奏折还要心累。先是怪病,后是诡异的老道和一模一样的两份卦辞,现在又来个说自己有血光之灾的骗子……这宫外的世界,果然精彩。 回到紫禁城,,崇祯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召见了曹化淳与骆养性。 “查!”崇祯的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冷厉,“太医院,所有给朕诊过脉、开过方子的太医,近期接触过朕药方、药材的人,给朕一个一个地筛!御膳房,从采买到掌勺,所有经手朕膳食的,一个不许漏!还有朕身边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他们的背景、近日行踪、与宫外有无联系,都给朕查个底朝天!” “朕要知道,到底是谁用这么阴毒的手段,想要朕的命!” 东厂与锦衣卫这两大特务机构,如同精密的机器,在庞大的皇宫内苑运转起来,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撒开。 是夜,崇祯身心俱疲,早早在乾清宫暖阁安歇,按照宫中冬日惯例,当值太监在他睡下后,于殿内角落放置了一盆烧得正旺的银炭,用以驱寒,随后便退出去,紧闭了门窗——这是规矩,以防寒气侵入。 崇祯躺下,药力的作用,再加上身体实在虚弱,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卧在龙榻脚踏上的踏雪狸花突然变得极其焦躁不安,它先是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用爪子扒拉崇祯垂在床边的手,见崇祯没有反应,它猛地跳上床榻,用带着倒刺的舌头用力去舔崇祯的脸,同时发出尖锐凄厉的“喵嗷——!”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崇祯被脸上湿漉漉的刺痛和耳边尖锐的猫叫惊醒,迷迷糊糊中,一股强烈的恶心和头晕感袭来!他心中猛地一凛,瞬间清醒了大半! 一氧化碳中毒!!! “来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封闭的殿内显得异常微弱。 候在偏殿的曹化淳本就因皇帝之事心怀警惕,并未睡死,隐约听到猫叫和动静,立刻带人冲了进来!一推开殿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甜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快!开窗!把炭盆撤出去!把陛下扶到外间!”曹化淳心惊胆战,尖声叫道。 新鲜寒冷的空气涌入,崇祯贪婪地呼吸着,那股恶心头晕的感觉才缓缓退去。 他看着那盆依旧烧得通红的炭火,又看了看焦躁地在自己腿边磨蹭的踏雪,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今夜……是谁负责通风?”崇祯的声音冷得如同殿外寒风。 很快,负责子时通风的小太监被拖了过来,他吓得浑身瘫软,涕泪横流:“皇爷饶命!不是奴才……是……是王公公临时说有事,让奴才去帮忙顶一下库房的夜值,他说……他说他会来替奴才通风的……” 那个“王公公”很快也被找到,但他已经是一具尸体——在御花园的井里被发现的,初步断定是“失足落水”。 线索,断了。 崇祯坐在外间的软榻上,裹着厚厚的裘毯,身体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下毒未成,立刻改用如此隐蔽的物理手段,而且反应如此迅速,灭口如此干脆,这皇宫之内,到底还藏着多少双想要他命的眼睛? 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但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愤怒! “查!给朕严查!所有宫殿、乃至朕日常活动区域的宫女太监,全部拘押,分开审讯!无论品级,无论背景!”崇祯的眼中布满血丝,近乎咆哮。 一场席卷内廷的腥风血雨骤然降临,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连夜在宫闱中穿梭,不断有人被带走,严刑拷打之下,牵连者众。 然而真正核心的指使者仿佛隐藏在迷雾之后,所有线索追查到一定层级,便戛然而止,相关人员不是“自尽”就是“意外”身亡。 最终,一批被认定为“可疑”或“失职”的太监宫女被秘密处决,鲜血染红了宫廷的土地,但崇祯知道,这恐怕只是揪出了几只替罪羊,真正的黑手,依然逍遥法外,或许正躲在暗处,用更加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他。 经过这一夜,崇祯对这座皇城的信任降至冰点,他抱着救了他一命的踏雪,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为帝王,竟是这般的孤独与危险,就连活下去本身都成了最大的挑战。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章 惊吓 然而,利益的壁垒岂是几句道理所能轻易打破?仍有数名官员跪地不起,泣声劝阻,核心观点无非是“此事太难,风险太大,望陛下从长计议”。 崇祯看着他们,眼中的耐心渐渐被失望和决绝所取代。他知道,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无法说服了。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温和之色褪去,恢复了威严。 “朕意已决,此事,非办不可!旨意即刻明发天下!退朝!” 说完,他不等任何人再反驳,径直起身离去,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反对者面色灰败,支持者(尤其是底层官员和武将)心中暗喜,而更多人则是震撼于皇帝如此强硬的态度和……那深不见底的内帑。 最后那关于内帑钱财来历的疑问,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许多人的心里。 他们只知道骆养性运回了二百万两入了太仓,却不知皇帝的内帑何时变得如此丰厚,竟能随手拿出百万巨款?这个疑问,伴随着几日前锦衣卫做假账把大批白银运入内帑的消息逐渐传开。 …… 崇祯向后靠在椅背上,批阅完奏折的他每次都习惯于这样斜靠一会儿,放松放松身体。崇祯闭上双眼,手指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 身体放松,神游太虚,以至没听到那极其轻微的丝绸拂过地面的脚步声。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带着一丝淡淡的馨香,轻轻地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动作轻柔,力道恰到好处。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对于神游太虚的他来说,却如同一道惊雷! “谁?!” 崇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个激灵,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当他惊魂未定地看清身后之人时,所有的愤怒都化为了一种极度的窘迫和慌乱。 是周皇后! 穿越而来的崇祯并没有像其他穿越者一样直接把周皇后收入自己的后宫,在他看来,周皇后与崇祯原本相亲相爱,非常般配,但自己穿越成了崇祯却不能干那么出生的事。 这就相当于岳飞在前线打仗,把妻子留在了家,这时候有一个长得很像岳飞的混混来岳飞家做客,这时候岳飞的妻子却把他当作了丈夫。 崇祯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决不允许自己做那么cs的事。 周皇后显然也被皇帝这过激的反应吓到了,一只手还僵在半空,脸上也带着一丝受惊后的不知所措,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一丝被呵斥后的委屈。 “是…是臣妾……”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见陛下太过劳累,所以……” 崇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刚才那副九五至尊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受惊后无比尴尬的男人: “皇…皇后?怎…怎么是你?你…你何时进来的?朕…朕不知…我…”他连自称都混乱了,手忙脚乱,眼神四处躲闪,不敢直视周皇后那双受惊的明眸。 周皇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委屈化为了怜爱。她放下手,柔声道:“臣妾见陛下深夜未歇,便炖了参汤送来。见陛下闭目蹙眉,甚是疲惫,才想…才想为陛下稍稍缓解一二。惊扰圣驾,是臣妾之过。” “不…不…不是…”崇祯慌忙摆手,那股下意识的、源于穿越者灵魂深处的不适让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比尴尬的现场。 他甚至顾不上那碗参汤,眼神飘忽地看向殿门,脚步下意识地往后挪: “朕…朕没事…多谢皇后…汤汤放那儿就好…朕…朕忽然想起还有一份紧急奏报未曾批复,朕要先去司礼监批阅奏折。” 说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绕过周皇后,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向殿门,连袍袖拂倒了桌上的一本奏折也浑然不觉。 周皇后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帝几乎可以说是仓促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无奈的叹息,在空旷的武英殿内轻轻回荡。 那碗精心熬制的参汤,在白汽袅袅中,渐渐凉透。 逃出武英殿的崇祯却是长出一口气。 哎,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总不能这样躲一辈子吧!而且这种事他也不能直接问别人对策,只能自己想办法……哎,毫无头绪啊,啧啧……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两天后,在崇祯一道指令之下,兵部、户部、京察司、锦衣卫统统都动了起来。 兵部衙门口 北京城的空气里仿佛都多了一丝紧张的气息。一队队背着公文袋、配有兵部或京察司腰牌的差官、书吏,与身着飞鱼服、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不断从各自的衙门里进进出出,马蹄声和脚步声比往日急促了许多。 兵部大堂内,职方清吏司和武库清吏司的郎中们忙得脚不沾地,根据有限的档案,拼命核算着蓟镇各卫所理论上应有的屯田数额、位置。 户部则紧急调拨了第一批二十万两现银,由大队官军护送往蓟镇方向,同时派出了最精于算计的钱谷师爷,准备去和那些地主豪强核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京察司郎中贾尚桓的值房内,气氛更是冷肃。他面前站着两位神色恭敬的人——一位是兵部派来的侍郎,一位是户部派来的度支主事。 “贾大人,蓟镇各卫所的旧档已初步整理完毕,虽残缺不全,但大致范围已划定。只是……这地亩肥瘠、当前市价,以及如何核定半价,还需户部同仁与京察司共同定夺。” 户部度支主事立刻接口,面露难色:“贾大人,下官等商议,这半价若按当前市价,则各地不一,恐生争执;若由朝廷统一定价,又恐不公。且地有上中下三则,山林、坡地、水田价值迥异,其中操作,千头万绪啊。” 贾尚桓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案上一份名单上轻轻划过,那上面罗列着蓟镇一带最有名的几家豪强和将领之名。他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陛下要的是地,要的是快,要的是稳,尔等记住三点:一,以当地近五年平均田价为基准,取其半,此为上限。具体核价,尔等与户部的人现场勘验,但最终签字画押,需我京察司之人确认。 二,凡愿主动配合,第一个前来交割的,价格可在此上限基础上,再议宽松些许,以为表率。 三,凡有异议、拖延、阻挠者,不必与之多费唇舌,记录在案,移交骆大人处置便可。陛下予我等生杀之权,不是用来和蠹虫们讨价还价的,明白吗?” “下官明白!”两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 与此同时,镇抚司衙门内 指挥使骆养性正在点兵: “李若琏!” “卑职在!”李若琏踏步出列。 “你带一队人马,持我令牌,先行赶往蓟州、遵化一线。不必插手具体赎买事宜,只做两件事:一,监控各地动静,凡有聚众闹事、煽动抗旨者,一律锁拿!二,接到京察司或户部移交的冥顽之徒,立即按圣旨查办,该抄家的抄家,该拿问的拿问!要有雷霆之势!” “得令!”李若琏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 骆养性又看向几位千户:“尔等各带人马,分赴密云、昌平、山海关等处,依计行事,记住,此番我等是陛下手中的刀,要快,要准,更要狠!要让那些人知道,陛下给的生路不走,那就只有死路!”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3章 敲鼓 上午,形容枯槁的王敬修,怀里揣着那份不知何人塞入门缝、却足以点燃他所有仇恨与希望的账册,跌跌撞撞地冲向皇宫外的登闻院。 “冤枉啊!!!”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他不顾一切地撞向登闻鼓,用力之猛,仿佛要将一生的冤屈都砸进去。 鼓声沉闷而震撼,引得早起的官员和百姓纷纷侧目。 守卫兵丁上前欲呵斥两句,王敬修却如同疯魔了一般,奋力挣脱,从怀中高高举起那本手抄的账册副本,声音嘶哑地咆哮:“贪官枉法!构陷忠良!证据在此!李崇山!尔等国之蛀虫!看看这上面你们的丑态!!!” “京城官员受贿录…李崇山…三千两…” 碎片化的词语伴随着账册纸张的飞舞,瞬间引爆了现场。 兵丁们终于将他扑倒制服,嘴堵上,拖走。但那本账册,以及他嘶喊出的名字,却像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窃窃私语中传播开来。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炸开了锅。 锦衣卫衙门 指挥使骆养性刚刚坐定,准备处理日常文书,就见心腹佥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脸色煞白,手中捧着一份明显是刚被发现的、与其他公文格格不入的册子。 “大人…这…这是今早突然出现在您外间公文最上面的…您请看…” 骆养性皱眉接过,只翻开一页,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上面的名字、数额、事项,让他这等见惯风浪的人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他猛地合上册子,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何处来的?!” “不…不知…属下发现时就在…” “封锁现场!今日所有经手公文、靠近本堂的人,全部控制起来!严查!”骆养性额头青筋暴起,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查案,而是自保和封锁消息。但这可能吗?几乎同时,关于登闻鼓那边闹事的初步报告也送了进来,这让他手中的副本重逾千斤,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孤立事件!有人要把天捅破! 东厂 掌刑千户孙启隆阴沉地看着被番子从门口信箱捡到的匿名投递物。东厂收到各种告密信本是常事,但如此直指朝堂大员的系统性账册,却是头一遭。 “查!给咱家往死里查!”孙启隆尖利的嗓音在刑房里回荡,“看看是哪个杀才想借咱家的刀!顺便…把上面涉及咱们自己人的,先给咱家料理干净!”东厂的效率惊人,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内部灭口和利用信息铲除异己,而非公正。 吏部 考功司的郎中正在头疼每年的官员考评,一个小吏战战兢兢地送来一份混入考评文书中的不明附件。郎中只看了几行,就差点晕厥过去。上面不少名字,甚至是他刚刚考评为“优”、即将升迁的官员! “快!毁…”他下意识地想毁灭,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众目睽睽,太多人可能看到了。 他冷汗涔涔,最终只能嘶哑着喊道:“封存!立刻上报尚书大人!不…直接密封,送我入宫!”吏部乱成一团,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郎中可以处理的范畴。 都察院的李崇山是在上朝途中得到心腹管家几乎是哭喊着报来的消息——登闻鼓、王敬修、账册副本、他的名字被当众叫出,一瞬间,李崇山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 他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政敌的名字。朝堂之上,他感觉周围同僚的目光似乎都带着别有深意的探究,让他如坐针毡。下朝后,他第一时间不是回衙门,而是直奔某些老朋友的府邸,危机面前,必须联手。 而皇宫大内,消息最终还是通过不同渠道,碎片化地汇聚到了御前。太监、锦衣卫、东厂、甚至是被震撼的科道言官,都在用各种方式将信息传递进去。 最初是司礼监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登闻鼓有老御史以贪腐账册为由鸣冤,涉及朝中大员。崇祯起初不耐,以为又是普通的贪腐,但随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密奏发现匿名账册副本、东厂呈报类似情况、甚至吏部都慌乱地送来“疑似物证”。 崇祯的眉头越皱越紧:“京城官员受贿录……还tm卷四?” 崇祯深吸一口气,心中大怒:看来我还是对这群官僚太好了,都在暗中串通起来贪污了! 虽然内心怒气冲天,但崇祯到底是经过两个月的训练了,表面毫无波澜道:“意思是还有卷一、卷二、卷三?乃至更多?好啊……真是好啊……朕的肱骨们,都在忙着给自己捞银子!” “骆养性,着锦衣卫暗中严查!给朕弄清楚,这账册从何而来!真伪如何!还有,那个敲鼓的王敬修,给朕看好了!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碰他!” 骆养性连忙称是退下。 “曹化淳” “奴婢在!” “你们东厂也给朕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搅风搅雨,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你们要是抓不住活的,那你们也不用活了” “另外,把李若琏给我叫过来。” 崇祯的语气冰冷,这已经超出了常规的案件,他需要知道真相,更需要控制局面。 京城表面之下,暗流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汹涌而危险。 王敬修被投入诏狱,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被“意外”死亡。皇帝的口谕虽未明发,却已通过特殊渠道让骆养性不敢怠慢,王敬修被单独关押,看守全是骆养性的绝对亲信,隔绝了所有外部接触,这让许多盼着他闭嘴的人感到棘手和不安。 李崇山一派的官员们频繁密会,灯火彻夜不熄,他们动用一切力量,一方面试图扭曲调查方向,将水搅得更浑,散布这是政敌陷害的言论;另一方面,疯狂寻找账册的来源以及可能的其他副本,灭口行动在暗处悄然进行。数个与程斌案有微弱关联、或是可能知情的小吏、家仆,一夜之间莫名消失。 东厂和锦衣卫也在皇帝的严旨下高速运转,整个京城官场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知何时缇骑或番子就会破门而入。 周单三人在租住的小院里,通过老张留下的特殊渠道,零星地收集着外界的风暴信息。 喜欢大明1637请大家收藏:()大明1637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