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王结定契约后》
1. 静安寺
马车猛地一颠,正倚着车壁昏昏欲睡的姜离猝不及防,额头险些磕在窗棂上。
她揉了揉泛红的额角,这才探手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
一张清丽的脸庞从帘后显露出来。
看年纪不过二八,肌肤胜雪,杏眼澄澈,未施粉黛的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姑娘,这雨势太大了,天黑路滑,积水又深,实在是没法继续赶路了。”车夫裹着湿透的蓑衣,隔着车帘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记得前头不远好像有座寺庙,今晚咱们不如前去借宿一宿,等天明雨歇了再走如何?”
姜离望向窗外,但见暴雨如注,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云层正沉沉压向远山的山脊,将最后的天光也要吞噬殆尽。
她轻轻点头,声音清脆:“好,就依你说的办。”
车夫得令,便快马加鞭的朝着寺庙驶去,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山道前稳稳停住。
“姑娘,到了。”
车夫率先跳下马车,一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小径便映入眼帘,小径蜿蜒而上,尽头处一座古寺静静伫立。
檐角飞翘,宝相庄严,门楣上面的匾额上写着“静安寺”三个大字,字上的金漆虽有些斑驳,却仍显出不俗的气度。
只是那平日里敞开的两扇大门此刻却紧紧闭着,门上铜环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在这暮色沉沉的雨天里,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奇了怪了,”车夫暗自嘀咕,“这静安寺平日里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绝,今日怎么天还没黑透就关了门?”
他上前握住门环用力叩了几下,可一连叩了数次,门内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正当他抬手准备再叩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
门缝里露出来一张脸,看打扮是个知客僧,可那双眼睛里却不见平日里见到的佛门中人的平和,反倒是充满了惊惶与戒备,在雨幕中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僧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忙拱手:“师傅,雨太大了,行路不便,想求贵宝寺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不行!”那僧人不等说完,便急急的打断了车夫的话。
他又觉得自己似有失态,眼神闪烁着犹豫着补充:“寺中……寺内近日不便留客,你还是另寻他处吧。”
说完,便要关门。
只是这荒郊野岭哪里还有别处可去?
眼见这雨越下越大,车夫连忙横身拦住,言之切切:“师父,您看这风雨交加,前路难行,实在是无奈之举。只求一方屋檐暂时避雨,绝不敢多加打扰,我们定会多添些香油钱。”
僧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为难之色更重,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压低声音道:“施主,并非小僧狠心不愿行方便,实不相瞒,这寺里……近来闹鬼!”
“闹鬼?”车夫吓得后退半步。
一把油纸伞倏地在车夫身后撑开,不知何时,姜离已下了马车悄然立在雨中。
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她身着一袭淡青的道袍,料子虽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后斜背着一柄桃木剑,剑身上的符文若隐若现。
若是寻常家的闺阁女子,听到“闹鬼”二字只怕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然而她眼底却掠过一抹光亮。
非但不怕,反倒上前半步,声音清凌凌地穿透雨幕:“哦?什么样的鬼?不妨细细说说。”
少女身姿挺拔,眸光清亮,浑身却有着一份超乎年龄的从容气度,竟让僧人一时看的恍了神,待他反应过来时,话已说出了口:“这、这事说来蹊跷……”
“约莫半月前开始,寺内那座偏殿每到子时,便会传来孩童的啼哭声。起初只有巡夜的师兄弟能听见,后来连在寮房歇息的众人也都听得真切。”
车夫听得脸色发白,回头看姜离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见半分惧怕之意。
僧人回忆起寺庙中的怪像,又攥紧了袖口,继续道:“那哭声时断时续,凄凄切切。可当我们结伴提着灯笼赶去殿内查看时,里头却又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寻不见。最可怕是等我们出来了之后那哭声又随之而来。”
“可曾有人伤亡?”姜璃追问。
僧人连连摆手:“这倒不曾。只是这事让寺中人心惶惶,香客们听闻风声都不敢来了……”
姜离心中已有计较,哭声凄切却不伤人,多半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而非恶灵。
她温声道:“师父,实不相瞒,我家中师父精通此道,我也跟着学过一些安神静心的法门,或许能帮上点小忙。我们今夜只借宿一晚,若真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那僧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这张脸太过年轻,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实在不像是有道行的高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什么,可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把桃木剑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若眼前的施主真的能驱鬼降魔,或许真是化解寺中危机的转机。
想到这,僧人打开了侧门,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女施主……请随小僧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却又藏着一丝期盼。
姜离和车夫进了门,僧人引着二人穿过前庭。
这静安寺内的建筑果然规模恢宏,三重殿宇依山势渐次升高,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主殿门前青石广场开阔平整,足以容纳数百名香客,依稀预见往日香火鼎盛时的气象,如今却空无一人,唯有雨声淅淅沥沥。
转过回廊,忽见一座九层石经幢巍然矗立,幢身刻满经文,只是最高几层已爬满青苔。东西配殿门扉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里头供奉的罗汉金身,只是香案积灰,桌上的供果早已干瘪。
“这里原本是财神殿,”僧人见姜离驻足观看,便合掌轻叹,解释道:“往年香火最盛,求财问禄者络绎不绝,如今却,……”
他话音未落,却看见姜离已径直上前,对着那有些灰尘的神像,在斑驳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动作利落,心意虔诚。
僧人:“……”
行至方丈院外,年轻僧人示意他们稍等片刻,他整理了一下僧袍,这才轻轻叩门进去。
不多时,他快步走出,面色古怪地看了姜离一眼:“施主,方丈有请。”
方丈室内,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在蒲团上打坐。香案上青烟袅袅,映得他面容慈而肃穆。
感知到有人进来,他缓缓睁眼,目光在姜离的脸上和背后那把桃木剑上短暂停留片刻,淡淡道:“听慧明说施主能驱鬼?”
姜离端正行礼,应答从容:“略通些皮毛罢了。方才听闻师傅所言寺中夜里常有孩童哭声,依小道浅见,此非恶鬼,倒像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
方丈眉头微皱:“施主年纪轻轻,倒是敢下妄言。我佛门清净地,自有佛法庇佑,何来鬼怪一说?寺中僧众修行不足,心生幻听,便将寻常声响臆想为鬼怪之说。”
“可是方丈!”刚才带路的僧人忍不住急切开口:“那孩童哭声我们都听见了,真切得很,绝非幻听!”
“慧明。”方丈唤他名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着相了。孩童哭声,许是山风穿堂,许是野猫哀鸣。即便是真有哭声,我辈僧人当以慈悲心诵经回向,以定力化解恐惧,而非人云亦云,惶惶不可终日。”
他微微抬眸,扫视在场众僧:“执着于鬼怪之形,终是落了下乘。”
其他侍立在侧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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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面露不安,却也纷纷低头称是。
方丈这才转向姜离,语重心长地说:“我看施主年纪尚轻,眉目清明,是个有慧根的。莫要因此误入歧途,执着于虚无之事。”
姜离浅浅一笑,不予争辩:“方丈境界高远,是小道冒昧了。”
方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袖,转而慈祥地道:“既然来借宿,便安心住下。寺中亦无鬼怪,但夜深山寒,切记安守房中,莫要外出,山中阴冷避免着凉。等明日天亮雨歇,再行赶路不迟。”
“谢过方丈。”姜离敛衽一礼。
从方丈室退出后,慧明引着二人穿过长廊,往香客居住的厢房走去。走至一处偏僻的殿宇时,姜离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禁闭的殿门上:“这里便是那鬼出现之处?”
慧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姜离,说话都有些结巴:“施主,你、你怎么知道?”
姜离指着殿门道:“此殿位置偏僻,大门却是新旧铜锁共三道,像是唯恐里面的东西出来。再来方才你路过这里步履急促,目光似乎有些闪躲,猜的。”
慧明见姜离年纪虽轻,观察却如此细致,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施主慧眼,正是这座偏殿。自从半月前发现夜里有孩童啼哭,监院师父便命人连上了三道铜锁。”
“这些时日,我们日夜诵经超度,可那哭声依旧夜夜不绝,令人心慌。几位师兄私下商议,本想悄悄去山下请个道士来看看,谁知这事竟传到方丈耳中,不但严令禁止,还说再有人提请道士之事,便要按寺规重罚。”
“可那哭声凄凄切切,不止我们寺中僧众听得真切,连平日里往来留宿的香客也都听见了。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这静安寺再无人敢来上香。”
说着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寺里的香火怕是真要断了。”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西边的客房前。
寺院规矩,男女香客分住不同院落。慧明先将车夫安置在东厢,又引着姜璃往西厢一处清净的禅房行去。
平日里香客盈门时,这些厢房总是住得满满当当,如今却是空置多时。慧明特意为姜璃寻了一间上等禅房,原是预备给贵客使用的。
慧明将姜离引到西侧的一处厢房前便退下了,姜离正要关门,车夫却突然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如纸,颤着音:“女侠,啊不,道姑、您真能驱鬼?”
不等姜离说话,他急急又道:“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走吧?这地方邪门得很!”
“走?”姜璃抬眼望向院内滂沱大雨,“你不是说这荒郊野岭唯有这一座寺庙可以借宿,如今暴雨如注,要往哪里去?”
车夫被问得一噎,搓着手:“可、可这鬼,冻死也好,淹死也罢,总比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恶鬼活活吃了强啊。”
他说着,眼睛飘忽不定的看向姜离身后的桃木剑:“您,您对付这鬼,真有把握么?”
姜离摇了摇头,如实相告:“不瞒你说,我也是头一次下山捉鬼。”
“第、第一次?!”
车夫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霎时灰败如土。
见他如此,姜离从袖中取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符,递了过去:“若是害怕,晚上便将这安神符放在枕下。记住,”
“今夜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莫要踏出房门半步。如此,可保你平安。”
车夫半信半疑的接过那道黄符,塞进袖中紧紧攥着,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离开了西厢房。今日晚上他定要关紧房门,寸步不离。
夜半子时,偏殿那道熟悉的孩童啼哭便准时响起,声音尖锐又凄厉,仿佛要撕裂这沉寂的雨夜天空。
寺院各处禅房内,值守的僧人们早已习惯,无不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西厢房内,姜离倏地睁开眼睛。
2. 静安寺
她本就未曾宽衣一直和衣而卧,此刻利落地翻身坐起,穿鞋下床快速走到案边。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樟木箱子,箱内整齐陈列着她这次下山带的全部家当:一柄刻有符文的百年桃木剑,数管用蜜蜡封存的朱砂,一串小巧精致的铃当,还有一叠厚厚的黄符。最底下还压着个绣工稚拙的乾坤袋,里面装着些她刚下山时买的饴糖,不过因为连日赶路袋子早已干瘪。
姜离常年独居星辰山,陪伴她的除了云游不定的师父,便是潜心修道的师兄,难得遇见山外之人。此次渊都有信送达,师父师兄皆不在观中,既如此她这个做徒弟的,只好亲自替师父走这一趟了。
“今日可要争气。”她小声对桃木剑说道,指尖轻轻拂过剑身。
说来也怪,那剑竟然微微颤动,发出清越的嗡鸣声作为回应。
待她将桃木剑负在身后,又将几道驱邪破煞的黄符塞进袖中特制的暗袋,一切收拾停当后,这才轻轻推开房门。
廊下空无一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径直走向白日里路过的那座偏殿,越是靠近,那股阴寒之气便越是浓重。待至殿门前,她并指拈起一道探灵符,手腕轻扬,符纸便飘然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化作一道金光没入殿门。
片刻感应后,她心中稍定,殿内虽有阴气盘踞,却并不暴戾凶煞,与她原本想的一样,应当只是个游魂。
她又取出一道破障符,指尖在符纸上一抚,随即稳稳落在锁上,低喝一声:“开!”
符纸瞬间燃起幽蓝火焰,锁应声而开。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力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与陈腐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
姜离走进殿内,并从腰间拿出一只火折子吹亮,借着微光便看见案桌一侧的角落阴影里,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周身泛着幽幽的、水波般的淡蓝色光晕。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鬼,衣衫褴褛,浑身湿透,水珠还在不断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抱着双膝,肩膀不住耸动,那凄切的哭声正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姜离缓步靠近,走到小鬼身边,蹲下来问道:“别怕,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哭?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那小鬼闻声,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白却难掩稚嫩的脸庞。
他看见姜离手中的桃木剑和身上的道袍,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哭声稍歇,他便抽噎着说:“我,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我只记得那日在井边玩,脚下一滑就……”
他伸出透明的手指看了看,脸上满是委屈和迷茫,“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黑白无常老爷说我阳寿未尽,地府不收,只能在这里呜呜,我好冷,好想我娘……”
原来是个意外溺死的孩子,因阳寿未尽阴魂漂泊至此。
姜离心下明了,生出几分怜惜。她取出一道安魂符轻贴在他肩头,安慰他道:“乖,别哭了。姐姐是修行之人,若你愿意姐姐可以助你脱离此地,早日前往该去之处,或许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娘亲……”
“真的吗?”小鬼突然抓住她的衣袖,“那姐姐能帮我把肉身捞出来吗?”他声音急切,“就在这殿后的井里,帮帮我吧,我只想肉身可以入土为安。”
姜离心下掠过一丝迟疑,但看他哭的如此凄惨,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小鬼立刻止住了哭声,乖巧地在前面引路。两人绕到殿后,果然在荒草丛中发现了一口古井,一块青石板严密封着井口,石面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就是这里。”小鬼指着那口井说道,“我的肉身就在这井里,还望仙姑能帮我寻回肉身。”
姜离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石板挪开,井中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甚重,那气息中隐约还有一股水草腐烂多时的味道。
借着从井口透下的月光,向水下望去,果然一个孩童模样的模糊身影,正在水中静静悬浮着。
她将桃木剑靠在井边,撩起道袍下摆系在腰间,进入前看向一旁的小鬼,说道:“我下去后,你守在这里。若见我这把剑飞入井中,便立刻将石板合上,记住了?”
小鬼眼中似有不解,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姜离说完,便纵身跃入井中。
刚一如水,冰冷的井水瞬间包裹全身,她打了个寒颤,顾不得那么多奋力的划水靠近那具浮尸。就在她伸手抓住那肉身手臂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之力从古井深处骤然传来。那具小小的躯体此刻竟重若千钧,仿佛有无数双手在下方拖拽。
她腕上发力,丹田运气,几番较劲,才将那异常沉重的肉身捞到怀中。
“咯咯咯......你终于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完全不似孩童的诡谲笑声突然自井底深处传来,带着一股水波特有的震颤钻进耳膜。
姜离心头一凛,低头去看,手中哪还是什么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张肿胀溃烂布满滑腻青苔的腐尸。
中计了!
而方才被肉身遮挡的井壁下方竟早已坍塌了大半,则显露出一个更加幽深的井口。
无数湿滑冰冷的黑色发丝从下方井中喷涌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扩张,瞬间便将姜离的脚踝,腰身和手腕处死死缠绕。她越是挣扎,这些发丝就收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一股窒息感阵阵袭来,冰冷的井水趁机灌入她的口鼻。
井外的桃木剑似乎有所感应,剑身剧烈震颤,泛起一层金色光晕,随即“铮”地一声破空飞入井中,剑光过处,缠绕在姜离身上的发丝尽数斩断。
待桃木剑入井之后,上方的青石板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的月光也彻底隔绝。
姜离只能依靠桃木剑上流转的符文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勉强看清这古井内的景象。
井口剧烈翻涌,被斩断的黑丝尽数缩回,一道身影自深渊中缓缓升起。
那道身影浑身浮肿发白,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布满褶皱与溃烂,不断渗出浑浊的黏液,它的头发一绺绺黏在脸侧,许是方才被桃木剑砍了一剑的缘故,此刻长短不一地耷拉着,在幽暗水光映照下,竟透出几分狼狈的滑稽。
若姜离猜的不错,这应是一只水鬼。而它身体周围赤红光晕,怕是它害人性命后沾染的血煞之气。
水鬼一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此时正死死盯着姜离,张开嘴时露出满口黑黄的尖牙,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你竟敢斩断了我的头发!”
它原以为这小道士见到它原身应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还是个爱美的水鬼。可惜品味差了些,不过方才那一剑,也算替你修整了门面,不必言谢。”
水鬼胸中戾气翻涌,声音愈发嘶哑:“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道!今日便让你替了我,永世困在这井底,我看你嚣张到何时。”
“你费劲引我来,”姜离抬眼,眼中没半点惧色,“就为找个替死鬼?”
“咯咯咯……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晚了!”水鬼嘶吼着,腐烂的手臂一挥,井水瞬间凝聚成无数尖锐的冰锥,挟着刺骨的阴寒,铺天盖地射来!
姜离左手掐诀,袖中黄符无风自动,瞬间在身前形成一道金色光幕。冰锥撞上光幕,发出“嗤嗤”声响,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水鬼狰狞的面容明显一滞,腐烂的眼皮也抖动一下。
“你这小道士倒是有些本事。”水鬼周身黑气翻涌,声音忽男忽女,时而苍老时而稚嫩,“我在此被困百年,早已吸食了九十九个落井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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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便是那圆满之数,合该命丧于此。”
姜离听了却是叹了口气。
那水鬼不知何意,却听她接着道:“可惜了,你遇到我,这圆满之数是成不了了。”
“你!!!”
水鬼不再说话,身形暴涨,利爪撕裂水流,直扑姜离而来。
这水鬼水鬼吸食了诸多生人精元,法力自然不容小觑,出手间阴风卷浪,招招毙命。
姜离身形疾转,桃木剑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金光剑幕,抵住攻势。
可几个回合下来,她在心里却是暗暗叫苦,水中作战让她灵力消耗加倍,水鬼却如鱼得水。
果然,很快剑上光芒已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力竭而亡,必须得想其他办法。
她足尖一点井壁借力后撤,同时从暗袋之中取出一串小铃铛。她驱动铃铛,清越的铃声在密闭井底回荡,听到铃音水鬼身形随之一滞,脸上竟浮现出片刻的茫然。
“雕虫小技!”仅仅一瞬水鬼反应回来,狂啸一声,周身煞气爆涌,竟将清心净邪的铃声生生冲散,“任你法宝再多,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哦?那再试试这个呢!”
姜离指尖已掠过剑锋,将早已备好的鸡血抹在桃木剑上。剑身的纹路遇血,顿时金芒暴涨,将漆黑的井底照得如同白昼。
那水鬼常年蛰伏幽暗的井底,何曾见过如此炽烈的光华,它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起浮肿的手臂遮挡那白茫茫的光芒。
趁此一瞬,姜离周身灵力灌注剑身,桃木剑化作一道金虹,直贯水鬼心口。剑锋贯体,顿时黑烟滋起,腐肉如遇烈阳。
姜离眼中刚掠过一丝光亮却闻桀桀怪笑自烟中传来“区区一把桃木剑,也妄想伤我?”
被刺穿的伤口黑气翻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水鬼气息更盛,巨口一张,喷出浓稠如墨的腐水,所过之处井壁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恶臭扑鼻。
姜离身形在水中急退,这水鬼盘踞此井百年已成气候,怨气与井水融为一体,寻常攻击便如抽刀断水,恐怕对它难以起什么作用。
她目光扫过水鬼身后那口不断涌出黑气的井眼,心念一转,桃木剑虚晃一招直取面门,诱得水鬼挥爪格挡身体偏离井眼之际,她突然拧身变向,袖中一道赤色符箓划破暗流直射那幽深井眼!
“轰!”
符箓在井内炸开,那幽深处顿时传来一声痛极的尖啸。水鬼身形剧震,周身翻涌的黑气竟也淡了一些。
果然有用!
姜离眸光一亮,那井眼果然是它命门所在!
“你竟敢……伤我本源!”水鬼发出混杂着痛苦与狂怒的咆哮,整口古井积累百年的怨气为之彻底沸腾翻滚,如同一个被疯狂搅动的漩涡,恐怖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仿佛要将她生生挤碎。
姜离浮在半空突然只觉得周身一紧,动作僵滞,眼睁睁看着手中桃木剑再也把握不住,脱手滑向幽暗的井底。
“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水鬼见状,嘶吼狂叫。
一道黑影已破开激流,快得超出视线捕捉!那只缠绕着水草的利爪,携着摧筋断骨的力量,结结实实地印在姜离胸口。
她整个人重重撞在长满滑腻青苔的井壁上,剧滑腻青苔覆体的石面传来刺骨阴寒。
“噗——”
姜离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血珠在水中绽开,化作无数缕凄艳的粉红色丝缕,袅袅扩散。
水鬼狞笑着,正欲上前将这重创的道士彻底撕碎,身形却突然一顿。
它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死死盯住了水中飘散的血迹,腐烂的鼻翼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翕动,它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
3. 静安寺
“这是……”它的声音因为极度狂喜而开始变得扭曲颤抖,“纯阴之血,你这具身体竟然还蕴着先天灵息?!天助我也!待我吞了你,何止脱离这口破井,便是重铸肉身,死而复生也是指日可待!”
水鬼周身黑气澎湃如海潮怒涨,那张布满黑黄尖牙的巨口撕裂水流,带着吞噬一切的煞风,朝重伤濒死的姜离猛扑而来。
“等等!”姜离强提一口真气,突然出声阻拦。
这突如其来的喝止,让突如其来的身形悠得一滞。
只见姜离此时背靠在井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声音有气无力,却仍带着一丝不肯退让的执拗:“方才…依你所言…什么纯阴之血,先天灵息…这是什么东西?既然难逃一死,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水鬼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珠里满是不屑:“你这小道士,竟连这都不知?也罢,左右你不过是我的囊中之物,我便让你死个明白。纯阴之血乃世间至阴之体,先天灵息是天地孕育的本源之气。”
它咧开嘴,尖牙上淌着幽暗的粘液,像是口水一般,“吞了这样的魂魄,不仅功力暴增,更能逆转阴阳,起死回生!”
姜离心神一震,原来如此,自己这具残风破体竟还有这般疗效?
水鬼见她命悬一线之际竟还敢神游天外,这是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顿时怒意蒸腾,周身黑气再度翻涌,作势便要扑上。
“再等等!”姜离又道。
水鬼又是一顿,白色的眼珠竟然能看到一丝不耐烦。
“我乃是星辰山清微观第二十八代单传弟子,奉师命下山历练......”她每说几个字便要喘息片刻,显得无比虚弱,“不曾想......第一次下山便遇上你这等百年水鬼。今日败于你手…我认…”
还未说完,她便又剧烈咳嗽了,口中吐出一大片的血渍,这番姿态配上她此刻虚弱不堪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令人动容的凄楚。
“只是.....”
一阵剧烈咳嗽。
“只是......”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连肺腑都要咳出来。
水鬼终是实在忍不住,发狂吼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修炼至今,曾自创了一式功法,唤作“焚心诀”……尚未……尚未施展,便要命丧于此,实在是……心有不甘。此法需燃尽毕生修为,凝此生道韵于一击……若能……若能如愿施展,便是立时魂飞魄散……也,死而无憾了。”
水鬼那双白色眼珠微微转动。
眼看这小道士受它重击,心脉已损,确是油尽灯枯之兆。若她心甘情愿燃尽修为,为它倾注灵息,这具蕴含纯阴之血的先天灵息躯壳,或许能更快地与它融合,省去许多炼化的麻烦。
“死到临头,还想玩花样?”它嘶哑道,煞气却稍敛几分,“那我便满足你,你还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它虽这般说道,但眼珠却死死盯住她每一个细微动作,它倒要看看,这强弩之末的小道士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只见姜离艰难的抬起手,自袖中缓缓取出一道紫绶符箓,她指甲颤抖,唇瓣微动,似在念诵咒文,那符纸遇水不湿,遇阴则燃,在她指尖“嘭”地一声爆开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水鬼见状,心头一松,不由嗤笑,“雕虫小技!”
这等程度的阴火,在它磅礴的阴煞怨气面前,根本伤不了它的根本。它甚至傲慢的看着,就这样不闪不避,任由那团幽蓝火焰朝自己飘来。
然而,那看似微弱的幽蓝火苗触及到方才被桃木剑斩得参差不齐的发梢时,竟如遇烈油,“轰”地一声窜起丈高,瞬间将它整个头颅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球。
“我的头发!!!!!”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震得井水翻涌,剧痛与心碎让它彻底失去了理智。
这一刻它才发现自己竟中了这小道士的奸计,这道火符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它的灵体本源,而是它最为珍视的头发。
待它引动井水疯狂扑灭火焰,原本飘逸的长发早已化作一团焦黑卷曲且散发着恶臭的残渣,紧紧贴在它溃烂的头皮之上。
“死道士!你竟敢骗我!!”
水鬼暴怒地环顾四周,腐烂的眼珠因极致的愤怒而布满血丝。
然而,幽暗的井底除了缓缓沉淀的泥沙和几缕尚未散尽的血丝,哪里还有姜离的踪影?
此刻,姜离已身处井壁一处裂缝后的洞穴之中。
水鬼的咆哮余音震得洞穴顶簌簌落下灰尘。她揉了揉震得发麻的耳朵,撑着身旁的岩壁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随后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了地上,那是个颜色深褐的烧饼,饼身已经是四分五裂。
这是她下山那日亲手烙的干粮,存放月余坚硬如石,她不忍心扔了,没曾想今夜竟替她挡下了致命的重击,保住了心脉,也算是物尽其用。
“噗!!!”
她又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殷红的液体溅在漆黑的土壁上。
昨日为对付水鬼她特意去了静安寺后山捉了好几只山鸡,果然都派上了用场,幸好那水鬼嗅觉迟钝,未能察觉到这血中的异常,才让她装重伤的戏码得以瞒天过海。
方才她已暗中观察井壁四周,激战之下这井壁内出现了好几处裂隙深沟。她当时推测既然桃木剑能斩断水鬼的头发,那符火定然也能对其奏效。果然计策成功,趁着水鬼注意力全被燃烧的头发吸引时,她便迅速躲入这个裂隙深沟之中。
这水鬼在水中无敌,原本打算将它引至地面再作打算,却不料这裂隙之后竟别有洞天,一路向下倾斜,竟深不见底,她顺着湿滑的岩壁滑落许久方才止住身形。
根据她滚落的时间与深度粗略估算,此处应当仍在静安寺地下。但眼前洞窟狭窄,仅容一人躬身前行。后有狂暴水鬼,前路未知,她别无选择,只得握紧袖中仅存的符箓,步步深入。
石壁触手冰凉,指腹触摸之处,能隐约感受这石壁上似乎刻有深浅不一的纹路,等她细细感应竟是些连她都没有见过的符文,这笔划之间似蕴藏着某种强大的镇压之力。
再往前数步,地势豁然开朗,一处阴森洞窟呈现眼前,却是寒气刺骨,那些符文在此处愈发密集,纵横交错如罗网,隐隐形成一道屏障。
她看着石壁上的符文略略失神,师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今日见了符文才发现这等巨大的符箓,得是耗费多少灵力绘制而成的?
是哪位高人所制?方才还在身后穷追不舍的水鬼咆哮声,至此竟戛然而止,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外。
姜离心头一震:莫非这屏障之内,竟还有些比那水鬼还可怕的存在?
她试探着伸手触碰到那道无形屏障,指尖刚一靠近竟毫无阻力的穿透而过,随即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
眼前景象倏然流转,待姜离稳住身形,竟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牢房之中。
“阿离?”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虚弱。
姜离抬头望去,只见师父清虚子被一道绳索牢牢捆在石柱上,他一向整洁的道袍已是褴褛不堪,面色苍白如纸。
“师父?您怎么会在此处?”姜离急步上前,声音中难掩关切。
清虚子艰难地抬起头,嘴角还渗出已经干涸的血丝,应该是被困此地已久:“为师云游至附近村落,听村子里面的人说此山内有妖物作祟,便上山查探。不料那妖物狡诈,在此设下陷阱……便被它捉了过来。”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此事说来话长,先救您出去再说。”
“也罢,”清虚子抬起被缚的双手:“这是缚灵锁,被锁之人无法自行解开,只需解开这个绳结,我便可脱身。”
姜离伸手探向绳索,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刺骨阴寒顺着经脉直窜而上。
她再抬头看向师父,发现他正在用微风和煦的眼神看着她。
清虚子息凝神地注视着姜离的动作,见她纤白的手指就要解开束缚多时的绳结,一时心跳如雷。
然而下一秒,姜离非但没有松开绳结,反而运起力气,双手猛地用力一扯,绳索又紧了几分。
“呃!”清虚子猝不及防,被这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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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发出一声闷哼。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固。
姜离不仅将绳索猛地收紧,更利落地打了个结,末端竟系成一个工整的蝴蝶结。她退后半步拍了拍手,甚是满意。
“徒儿,你这是为何?”清虚子一脸困惑。
她抬头看向清虚子,却是语气笃定,“你这妖怪,竟敢冒充我师父。”
清虚子闻言瞬间僵住,面上渐染难以置信的惊愕,原本慈祥的眼眸也随即转为一片冰冷的阴鸷。
接下来突然烛火剧烈摇曳,他的身影竟开始扭曲变形。
就在这诡谲变幻之间,姜离忽觉掌心一凉,待她定睛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手按在了一口漆黑棺椁之上。
棺盖上贴着一道泛黄符咒,而她的掌心,正紧紧压在那符纸中央。
姜离猛地抽回手,连连退了几步,脊背重重撞上湿冷的石壁,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什么牢房铁索?
她仍站在先前那个阴森洞窟之中,只是不知何时,眼前竟多了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椁。
姜离屏住呼吸,向前缓缓踏出几步,仔细打量这幽暗洞窟中唯一的异物,那具被重重铁链缠绕的偌大棺椁。铁链粗如臂,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寒光,纵横交错地锁住棺身,仿佛在竭力禁锢其中之物。
而就在那布满灰尘的棺盖正中,一道符纸紧紧贴附着,纸色已然泛黄,边缘似乎也有些残破,但是朱砂写就的咒文流转之间依然显示出强大的镇压之力。
姜离忽然想到方才幻境中,那个自称是自己师父的人让解开的怕不是绳结,而是这道符。
“难不成这棺中镇压着什么?”她喃喃自语道。
“不错。”
一个清越的男声突然自身后响起,惊得姜离骤然转身。只见身后岩壁阴影处竟缓缓凝聚出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墨发如瀑,那张脸仿佛汲取了月华精魄,俊美得不似凡人,好一个漂亮的男人。
姜离转身看过去,不由得呼吸一滞,自下山以来,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摄人心魄的容貌。
呸!定是妖邪作怪!
她立即凝神静心,暗骂自己修道之人竟被皮相所惑。
男子将姜离那一瞬的失神尽收眼底,心下了然,他先是咳嗽了两声,随即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乃是被妖魂禁锢于此的魂灵。”
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怆和虚弱。
姜离刚刚经历过方才的幻象,此时警惕地盯着他:“方才那幻象,是你所为?”
“不是。”男子轻轻摇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凄楚之色,连魂体都黯淡了几分,“那是我被禁锢时,那妖兽施法设置的的执念结界,会自行演化闯入者心中所惧所念,以此阻止人来靠近。”
他忽然勉力向前一些,魂体竟泛起细微的涟漪,似乎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我被困于此百年,灵体日渐消散,你若愿帮我解开这道符咒,我定结草相报。”
“结草相报?”姜离挑眉,似有质疑。
他睫羽轻颤,声音愈发轻柔:“我现在虽然只是残魂,但千年修行,助人实现长寿、财富、神通之愿皆能做到……只求你,助我脱此樊笼。”
字字句句,皆是世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梦想,是足以让凡夫俗子为之癫狂的诱惑。
“长命百岁么?”姜离抬眼看它。
那精灵颔首:“自然。”
姜离似有一瞬动摇,垂眸沉吟,仿佛在认真思量一般。
那魂灵眼底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
半晌,姜离抬眸迎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红唇轻启:“好——”
可不等尾音降落,她却突然来了一个大喘气:“—好你个大头鬼,若我不愿呢?”
“方才据你所说,你是被妖兽镇压的魂灵,为何在这洞中我只察觉到了你一人气息?”她的视线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上,“我看,你不会就是那个被镇压在此的妖兽吧?”
话音落下,洞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那道原本凄楚柔弱的魂影微微一僵,周身的气息在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4. 静安寺
幽深的洞穴内,岩壁缝隙间上的青苔渗出水珠,滴落在冰冷石面上。
谢无妄望着眼前这个小道士,眼底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讶异。
他在这洞穴之中醒来已经等了几百年有余,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易踏入此地,更不受上古符印反噬。可这看似修为浅薄的小道士不仅进来了,甚至,他还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先前,他先是以幻境化作她师父的模样,温言诱哄她亲手揭开那该死的镇妖符。寻常修士,哪怕道心稍有不坚,也早已沉溺于幻境温情,可他万万没想到,却被她一眼识破。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纵然心中不齿,他还是动用了来自本源,足以令众生颠倒沉沦的魅惑之术。他许她长生不死,赠她无上权柄,予她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愿景。
然而,她依旧不为所动。
若不能为他所用……男人眼底便不再掩饰,深邃的眸中倏地闪过一丝杀意。
“砰!”
洞外传来水鬼愈发狂躁的嘶吼,伴随着结界被猛烈撞击的闷响,洞穴微微震颤。
姜离面色倏地一白,它竟来得如此之快!
谢无妄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看来,外面那位不速之客是专程为你而来。”
一语中的,姜离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她扶着胸口压抑不住地呛咳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血腥气,谢无妄鼻尖微动,眸中了然:“至阴之血,先天灵息。可惜,本源枯竭,你这身子,怕是活不过几年了吧?”
姜离猛地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她非但不退,反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是啊,怎么,你也想吃我?”
既然身份已被点破,谢无妄索性不再遮掩:“我本是妖兽,修炼之途本就快于凡人千百倍。你这具身体,对寻常修士乃至那些低等精怪,或许是难得的补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脸上一瞬,语气之中的轻蔑更是毫不掩饰,“于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尚不入我之眼。”
“……”
见她肩头渗出的血迹渐渐浸透衣衫,他眼底忽然掠过一丝玩味,仿佛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他俯身逼近,声音里带着毒蛇吐信般的轻柔:“你说,若是我此刻撤去结界,放任那只水鬼闯进来,”
他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她瞳孔骤然收缩,“让它当着我的面,将你一寸寸撕碎、吞噬。那该是怎样,令人愉悦的景象?”
姜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体内法力在之前的逃亡中已消耗大半,身上符箓法器也没剩下多少,以她此刻的状态,既要应对水鬼的追杀,又要防备面前这个高深莫测的妖兽,已是绝境。
“不如,”谢无妄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我们重新做个交易?你若助本尊揭开棺上符印,本尊便替你除了外头那只麻烦。如何?”
姜离眸中一凛。
“我可没什么耐心。”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尖凝聚的一团幽蓝色的火焰,“三息为限。”
“三……”
洞外的撞击声愈发猛烈。
“二……”
姜离能清晰地感觉到结界正在快速衰弱,水鬼的气息越来越近,那股阴寒的怨气已经透过结界缝隙渗入洞中。
“一!”
幽光在谢无妄指尖跳动,蓄势待发,映照着他毫无温度的瞳孔。
“考虑的如何?”他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最终通牒的意味。
“考虑好了。”姜离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眼,笔直的迎上谢无妄的目光,嘴角却是荡开一抹异样的笑容:“那便请放它进来吧。”
谢无妄指尖的幽光微微一滞,他万没料到,眼前这小道士竟会是这般的回答。
找死。
冰冷的杀意在他眸底凝结。
姜离直视着他骤然冷下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若我猜的不错,若我真的死在这里,你这镇妖符,便也无人能解吧?”
以此妖诡谲手段,百年间岂会寻不到其他生灵解开这镇妖符?而方才他这般威逼利诱于她,这封印必有特殊之处。
仿佛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突然转身走向洞内那具漆黑棺椁。在谢无妄骤然锐利的目光中,她伸手轻触那道黄符,果然如方才一般竟毫无阻碍。
她作势要揭,整个山洞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连谢无妄周身的黑气都开始剧烈翻涌。她立即停手,把符纸重新按稳,震动瞬间平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此反复试探了几次,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手,谢无妄脸色早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姜离见好就收,适时地向后轻退半步,抬眸望向他时,依照方才谢无妄所言:“不如,我们重新谈个交易?”
谢无妄抬头看她。
她不等他回应,便继续说了下去,目光坦当:“你现在应该也知道了,我这身子至多只剩几年光景,偏又是什么至阴之血、先天灵息。现如今外面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想要排着队要吃我。”
“与我何干。”谢无妄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波澜。
“你需要我解开符咒,而我正需要人保护,同时你又不屑于吃我。”姜离清晰地道出条件,“所以我助你揭开这镇妖符,但你需以妖魂立誓,与我结下主从之契,三年之内,护我周全。如何?”
谢无妄眼底的冷意已经集结成寒冰,他堂堂妖王纵横天地千年,何曾受过蝼蚁这般的胁迫?
只见他周身幽光暴涨,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尔等狂妄!吾乃妖王,岂能屈从于你一个小小蝼……”
“也罢。”
姜离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就范,未等他说完,就忽然转身,毫不犹豫地朝洞口走去:“既然谈不拢,我现在便主动出去。左右我也打不过那水鬼,死了也好,落个干净,总不算辱没师门清誉。”
她脚步未停,却又轻飘飘地补上一句,字字诛心:“至于尊驾,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继续等着您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现的下一个有缘人吧。”
“你!”
洞外,水鬼似乎看到了姜离靠近的身影,愈发狂躁,撞击得更加疯狂,利爪几乎要撕开最后那层薄弱的屏障,结界上蛛网般的裂痕越来越多,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摇摇欲坠的结界光膜的时,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自身后猛然袭来,并非攻击,而是化作一道坚韧的屏障,硬生生拦在了她与洞口之间。
谢无妄的声音像是淬了寒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来!”
姜离转身,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你同意了?”
谢无妄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逼出一个字:“是。”
“不过,三年太久。”他声音冷硬,“本王不可能受制于人如此之久。”
”那就两年。”姜离从善如流,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讨价还价,“但契约条款不变。”
谢无妄的魂体剧烈波动着,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和对自由的渴望,似乎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共识,“一年。”
他死死盯着姜离,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磐石:“这是本王的底线,只一年,护你周全。”
“若你再得寸进尺……”他周身猛然爆开一缕极其危险的气息,虽一闪而逝却足以表明态度。
“好。”姜离这一次应得干脆利落,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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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既如此,那便现在就立下契约。”她不再犹豫,迅速咬破左手食指指尖,鲜红的血珠沁出。她以血为墨,在虚空中迅速划出一道繁琐的符文来,血线在空中凝而不散,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以你真名起誓,魂契为证。”
谢无妄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一片晦暗。他抬起手,指尖在眉心逼出一缕本源魂力,同时他低沉而清晰地念诵道:“天道在上,吾谢无妄,”
随着真名出口,洞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以魂为契,以魄为盟,”他顿了顿,看了姜离一眼,“与眼前之人结主从之契,为期一载。在此期间,护其周全,听其调遣,如有违逆,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凝聚了他本源魂力与姜离的血色符文骤然融合,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最终光芒一分为二,如同两道不可磨灭的烙印,一道迅如闪电般没入姜离的眉心,另一道则钻进了谢无妄的魂体本源之中。
“现在,解开封印。”谢无妄面色冰冷。
结下灵契之后姜离便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那具散发着森森寒气的棺椁。棺盖之上,那道泛黄的镇妖符似乎感应到了有人过来,开始剧烈颤动,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然而当姜离手指触碰到符箓时,没有想象中的阻力,反而散发的光芒似乎还有些温暖之意,她一时有些惊讶,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命定助这大妖解除封印之人?
而那张符箓在脱离了棺椁之后,随即寸寸碎裂,化作点点金光消散。
一道磅礴如海的妖气瞬间从棺椁中冲天而起,整座洞穴都在震颤仿佛下一秒要坍塌了似的。
妖魂原本半透明的身形竟瞬间充实,墨发狂舞,衣袍翻飞,恐怖的威压让姜离几乎喘不过气,她扶着墙壁咳呛不止。
大妖的身体此刻悬浮在半空之中,妖力如汹涌的潮水在他周身奔流,形成肉眼可见的黑暗漩涡。
就在这瞬息之间,洞口结界轰然破碎。水鬼化作一道黑影直奔她而来。姜离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扑面而来的死亡阴影,笔直地投向半空中那道凌驾一切,却见他并未有任何的动作。
姜离面色一凝。
然而他只是缓缓垂眸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恢复了往日那种高高在上和睥睨众生的腔调,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小道士,这般天真,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他轻轻摇头,仿佛在惋惜她的愚蠢:“方才的承诺,不过是为了脱困的权宜之计。你竟真的相信,一道人族的天道契约,就能束缚本王?”
低沉的笑声自他喉间缓缓溢出,浸透了恶劣的玩味与久居高位的漠然:“今日,便让本王教你这最后一课,永远莫要相信妖怪的话。”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骤然化作一道幽暗的流光无视厚重的岩层阻碍,瞬间穿透洞穴顶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几乎在谢无妄身影消散的同一瞬间,水鬼冰冷黏腻的利爪已如铁钳般锁住姜离的咽喉,将她狠狠撞向身后的岩壁之上,彻底断绝了她任何逃脱的可能。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袖中尚未催动的符箓哗啦啦的散落一地。
水鬼扭曲的面容紧贴在她面前,腐烂的腥气扑面而来,獠牙间渗出贪婪的嘶吼:“终于抓到你了!你这身血肉,你这具躯壳,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了!”
死亡的阴影,彻底将姜笼罩。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水鬼那张巨口布满了多少颗牙齿。
突然,一道暗金色的契约符文在虚空中浮现,那符文复杂玄奥,无形的法则之力如锁链般穿透岩层。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方才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谢无妄竟被硬生生从虚空中拽回,脸朝地重重摔在洞穴中央。
5. 静安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水鬼的动作一顿,它扭曲的头颅机械般地转向洞穴之内的这个不速之客,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然而不等它反应过来,谢无妄的身影再次化作流光,瞬间消失在原地。
水鬼既而转头再次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重新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姜离咬下。
“轰!”
又一股无形的巨力自虚空降临,比上一次更加霸道强横。谢无妄再次被狠狠拽回,这一次他似乎早有准备,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地上,墨发凌乱地遮住了他阴沉发黑的面容。
整个洞穴陷入了一种荒诞的诡异僵持之中。
谢无妄化作流光欲走,水鬼张口欲咬;
暗金符文突现,妖王被强行拽回;
再遁走,再张口,再归来......
如此往复几次,水鬼终于忍无可忍。它收回一只利爪,腐烂的脸上竟露出几分人类才会出现的恼怒,对着谢无妄嘶声问道:“你,到底走不走?”
谢无妄本就烦躁至极,此刻见这低等鬼物竟敢质问于他,瞳孔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杀意:“聒噪。”
他甚至未曾抬眼,一道幽光闪过,那条抓着姜离的胳膊竟应声而断,化作黑雾消散在空中。
凄厉的惨叫声在洞穴中回荡,水鬼抱着断臂处踉跄后退,再不敢上前半步。
没了禁锢,姜离身体一软,跌落在地。她大口喘息着,胸腔也因剧烈的咳嗽而阵阵抽痛。
只见谢无妄一步步走向姜离,每踏出一步,周身散发的威压便重一分。
最终,他停在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说,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方才他明明还凌于虚空之中,转瞬之间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更可怕的是他感受到自己体内磅礴的妖力正在飞速退去。
姜离被他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
见她沉默,谢无妄那双深邃的妖瞳之中暗潮更汹涌。一个冰冷而诱人的念头浮上心头:若在此刻杀了她,将这古怪契约的源头彻底断绝,是否一切便能不攻自破?
姜离几乎瞬间便感知到了来自妖王凛然的杀意,她连忙抬手,急声道:“等等!”
她从袖中拿出乾坤袋,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将袋口朝下,把里面的东西悉数抖落在地。
一阵叮当乱响,各色符箓、琐碎器物散了一地。她的手指急切地在杂物中拨弄翻找,终于,一本半旧的古书被她抽了出来。
姜离迅速翻至某页,目光匆匆扫过那些略有些眼熟的字句,深吸一口气:“这是……同生咒。”
关于人与妖缔结契约的事,姜离往日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只言片语。那咒语她当时只觉得繁琐,随便瞥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今日她也是第一次与妖结契,阴差阳错间,竟真让她结成了这最为棘手的同生咒。
她心中不禁一动,莫非自己于这驭妖一道,当真有那么点无师自通的天分?
“何为同生咒?”谢无妄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
姜离目光又落在那行微微晕开的小字上,低声念道:“同生咒,即,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简单粗暴,八字而已。
怪不得方才那水鬼要吃她时,那大妖明明已遁走,却不受控制地被强行召唤回来。
这同生咒还怪好嘞。
她的目光继续下移,竟发现在书页边缘还有一行蝇头小字。那字迹极小,若非仔细察看,极易被人忽略:“注:结此契者,双方本源之力亦会与主同向。主弱则从弱,主强则从强。”
“?”
话音刚落,她便感受到洞穴中那股慑人的威压正迅速消退,就连眼前大妖周身环绕的黑气也在跟着减弱。
听到她的解释,谢无妄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方才挣脱牢笼的喜悦,已经在眼中结成寒冰。
此刻他声音也比方才更沉“此咒—何解?”
姜离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如实相告:“无解。除非……”
除非缔约之人主动放弃。
可眼下,要她主动解除这唯一能制住妖王的枷锁?
她自然不会。
眼见那狡猾的妖王又起了杀心,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姜离已抢先抬起眼,警告说道:“若是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怎么你还想试试?”
这句话犹如一瓢冰水,狠狠泼在骤然升腾的杀念之上。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妖力,冷静下来细思。
此地的封印虽破,但符箓的镇压之力并未完全消散。
方才他细细感应发现竟有六块残魂碎片散落各地,待他寻回所有残魂,恢复全部力量之时,这区区的人族契约,又能奈他何?
更何况,眼前这胆大包天的小道士,不过只剩几年阳寿。几年时光,于他这历经万年年岁月的妖兽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想到此,他心中戾气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盘算。在恢复力量之前,眼前这个小道士,暂时动不得。
眼下哄骗她为自己解除封印才是正事。
“你,”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叫什么名字?”
姜离见他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种看不透的深邃,心中稍安,但仍不敢放松警惕,“姜离。”
“为何来此处?”他话锋一转,问得寻常。
这突兀的转变让姜离微微一怔。
上一瞬还杀意凛然,下一瞬竟似唠起家常?这妖王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但她很快收敛心神,眼下形势虚与委蛇才是上策。
她斟酌着措辞,正欲含糊应答,却听谢无妄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吾名谢无妄。”
他略作停顿,妖异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算是完成了他所认为的最基本的相识礼节:“如你所见,残魂被禁锢镇压此地,你既助我揭开此道枷锁,我便依诺,护你一年周全。”
此人竟突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姜离心中疑丛生,这态度转变未免太快。
不待她细想,谢无妄已继续说了下去:“眼下,此处镇压的不过是我被分割的残魂碎片之一。尚有六处,流落四方。”
他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姜离身上:“你既已定下契约,助我破除封印,那么其余六处,”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自然也要劳你一同寻回。”
“你!”姜离心头火起,这分明是得寸进尺。方才约定,只解此地封印,何时答应要替他寻回全部残魂?
此妖甚是狡诈诡谲,方才她助他揭符脱困,他非但毫无履约护持之意,反而反手就将那水鬼放入洞内,视她性命如草芥。
若非同心咒束缚,方才自己恐怕早已葬身水鬼之口。此刻他竟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提出这般要求?
她能信他个鬼!
姜离抬眸,眸光清冷,“方才背信之举历历在目。你叫我如何能信你?”
谢无妄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非但不恼,反而唇角微勾,眼底掠过一丝幽深的光:“方才你我缔结灵契时神魂短暂交融,我虽妖力未完全恢复,却也隐约能感知到,你这具身体似乎缠绕着一道古老的符咒痕迹。细细想来,与你本源枯竭命不久矣之相,倒是颇为吻合。”
姜离心头一震,抬头看他,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是说我本源枯竭,并非天生体弱,而是因为诅咒?”
怪不得。
怪不得师父穷尽毕生所学,尝遍天下灵药,也只能为她勉强续命,却始终无法根除病灶。
原来症结在此。
只是。
姜离抬眸,审视着眼前这张莫测的妖异面容,此妖诡谲善变,言辞真伪难辨。
他此刻所言,莫不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替他寻找残魂,而故意抛出的诱饵?
见她眼中疑虑未消,谢无妄不再多言。他指尖轻抬,一缕极细的幽蓝妖力倏然凝聚,不待姜离反应,便径直没入她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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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一股冰寒彻骨的力量在她灵台深处突然荡开。姜离浑身一颤,只觉得额间传来细微的灼痛,下一秒眼前竟似有一道诡谲符文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道极其黯淡却繁复狰狞的黑色符印虚影,竟自她眉心肌肤之下隐隐浮现,仅一瞬又悄然隐没。
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股原本让她感觉日益枯竭的本源之力,现在似乎被另外一股本源之力缠绕,像是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短暂地充盈了几分。
他向前飘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蛊惑的韵律:“我乃万年妖兽,存活万年,见过天地间无数禁术秘法。若你助我寻回所有残魂碎片,重聚本源,恢复全盛之力时,我便设法为你根除这附骨之疽般的诅咒,如何?”
这条件确实诱人。
谢无妄满意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权衡,不经意地又加了一块筹码,“我谢无妄行事,从不亏待为我效力之人,除却日常护你周全外,我可另外应允你三件事情。”
他幽深的眸子锁住她,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你若还有什么条件,尽管现在便可提出来。比如,”
他指尖轻捻,一缕幽蓝火焰在指间跳跃,跳跃着危险而美丽的光芒,目光却斜睨向洞口那团因恐惧而瑟缩的黑影:“杀了眼前这碍眼的丑八怪。”
“??!”一旁听的津津有味的水鬼。
眼下谢无妄虽妖力受损且受同心咒的牵制,但是对待一个不到百年的水鬼还是错错有余的。
被其锁定的水鬼,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挣扎都变得无力,只能从喉管深处挤出断断续续充满恐惧求饶的哀鸣。
“等等!”姜离急忙出声,“先别杀它,我留着或许还有用。”
“好。”谢无妄指尖火焰应声而熄,干脆利落:“那我就当你应下这桩交易了。”
姜离:“……”
眼前这瞬息万变的局面,但她很快压下了心头那点无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分析着眼下的处境。
按照这妖王所说,自己先天体弱竟是受了诅咒的影响?而这诅咒又是何人何时所下?再加上自己乃是至阴止血,先天灵息,这种体质于修行而言或有裨益,但在妖魔邪祟眼中,无异于就是一块唐僧肉。
而眼前这位被迫与她结下魂契的妖王谢无妄,心思深沉难测,行事霸道诡谲。但如今他们性命与共,目标暂且一致,他需要她活着助他寻回残魂,而她也需要他护持以解诅咒。
各取所需,利弊权衡之下,现如今他们二人正是彼此最好不过的盟友。
心念既定,姜离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团因恐惧而不断扭曲而哀鸣的黑影。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水鬼身上缠绕着不止一道充满痛苦与怨恨的气息。
“它身上业力缠绕,害人不少。”姜离沉声道,像是在对谢无妄解释,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那些被它禁锢的亡魂,需得超度,送它们往生。至于这水鬼本身……”
她折身返回方才与水鬼激斗的古井旁。井口幽深如墨,阴寒邪气仍在四周弥漫,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与腐朽的味道。
她以自身灵力为引,凌空画下一道往生符箓。金光没入井眼之内,一旁的水鬼扭曲的身形猛地一僵,随即道道浑浊不堪的黑气被强行剥离出来,如沸水般翻腾净化。
那些被吞噬和禁锢的残魂得以解脱,化作一个个泛着微光的透明泡沫,从井内缓缓升空。泡沫中隐约浮现出不同的面容,有男子,女子,还有面容稚嫩的孩童。
它们不约而同地转向姜离,在空中微微停顿,躬身一拜似是在表达最后的感激,随即化作点点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重入轮回。
待到井中最后一丝怨念被涤荡干净,水鬼那原本庞大的邪祟之躯已消散殆尽,只余下一缕极其微弱的本源残魂,在地上微弱地颤动。
就在这缕残魂即将消散之际,一个泛着浅淡涟漪的泡沫缓缓浮现。
光影中映出一个明亮艳丽的女子,那应是这水鬼生前的模样。
6. 静安寺
月光洒在荒废的后院里。
念娘攥紧手中的包袱,时不时望向月亮估算着时辰。想到即将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去过那自在快活的日子,她的嘴角便情不自禁的泛起笑意。
“念娘。”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欣喜转身,果然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然而沉浸在喜悦中的她,却未注意到那张平日里面向她温柔含情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阴郁。
“银子都带了吗?”他开门见山,语气生硬。
念娘这才注意到,他竟是两手空空,并不是带着包裹前来,她下意识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你这是……”
不等她说完,他已一步上前抓住包袱:“快给我!”
“这可是我们的盘缠啊!”念娘死死护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这是为何?不是说好要带我去云梦泽……”
“云梦泽?”男人嗤笑,猛地发力,“就凭你一个歌女,也配?”
包袱在撕扯中散开,银钱散落一地。
念娘被推搡在地,她怔怔地望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人,眼泪夺眶而出:“你明明说过说要娶我为妻。”
就在他捡完最后一块碎银时,目光忽然落在念娘发间那支金簪子上。
“这个也给我。”他伸手就要拔。
“不行!”念娘死死护住簪子,“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争执中,男人一把扯散她的发髻,如瀑青丝披散下来。
见她死死护着金簪,他突然发狠,用长发缠住她的脖颈,越勒越紧。
“放……手……”念娘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血痕。
可他的手臂像铁箍般纹丝不动。
确认她断气后,男人慌乱地将尚有余温的尸身推入古井,又搬来厚重的石板死死盖住井口,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过了几日,这男子又悄悄返回,身旁却跟着一个游方道士。
只见道士绕着井口念念有词,将几道画满咒文的黄符投入井中,符纸燃起幽绿的火焰,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念娘的魂魄永远禁锢在这口幽深的古井之中。
日升月落,年复一年。
井底的怨气越来越重,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第一个打水人失足落井。
泡沫破裂,戛然而止。
姜离取出一个羊脂玉瓶,指尖轻引,将地上那缕残魂小心翼翼收入瓶中。
“这是做什么?”谢无妄眉梢微挑,语气带着探究。他见过太多修士对付邪祟的方式,无非是雷法轰杀、真火炼化,或是直接吞噬以增加自身修为,她这般做法倒是没见过。
姜离已将玉瓶妥善收入袖中暗袋,语气平静无波:“它虽害人性命,孽债缠身,按理说魂飞魄散都不为过。”
”我先将她封印在此,”她抬眸看向谢无妄,“一则或许日后另有他用;二则,也算是给她一个偿还罪业的机会,早日进入轮回。”
“呵,”谢无妄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打量她,“你这小道士,倒是与我往常碰到的那些道士很不一样。”
姜离从井中爬出来时手中还拖拽着那具水鬼的尸身,这具尸身失去了本源邪力的支撑,不过是一具散发着腥臭的皮囊,已无用处,但留在此地,恐生后患。
她指尖弹出一缕至阳真火,落在尸身之上,火焰迅速蔓延,很快便将那污秽之物焚化为一小撮灰白的灰烬,随风散去。
解决完这一切,姜离本欲转身离去,余光却瞥见了蜷缩在廊柱后面的小鬼。
那小鬼见她目光扫来,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透明的魂体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仙姑饶命!仙姑饶命!我本不是存心要骗您的,”
“是那水鬼……是它强行拘了我,要挟我说,若不能将您骗到水下,它便要让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啊!”
它一边哀求,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离的神色,见她并未立刻发作,突然扑到姜离面前,砰砰磕头:“仙姑!求仙姑收留!小鬼愿追随左右,洗衣烧饭,铺床叠被,什么杂活都能做!”
姜离其实早已经知晓这小鬼状况,这小鬼阳寿未尽却横死,魂魄游离在阴阳两界之间,成了地府不收人间不留的存在。
当时她下井不过是顺势而为,便故意让这小鬼守在井外,若见情况不对,便帮她合上井盖,隔绝内外。本也是考验他,它虽不懂,却也照做了,可见本性不坏。
那小鬼见她嘴唇微动,似要拒绝,又急切补充,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希望:“我生前在酒楼做过帮厨,最拿手红烧肉、葱烧鱼、翡翠羹......便是御膳,也偷学过几道。”
“你会做饭?”姜离眼睛微亮,这一路风餐露宿,若能有个会做饭的,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烦。她想起连日来啃的干粮,喉间不自觉地动了动。
小鬼见她神色松动,连忙疯狂点头,“会的会的!我还会做各色点心,蜜饯果子也会腌制!定不会让仙姑失望!”
“很好。”她点头,“你且跟着我吧。”
她话音刚落,却突然阴影转向一处,眸光清亮:“方才你说,除了护我周全,还可应我三件事?此话可还作数?”
空气中泛起细微涟漪,谢无妄自暗处缓步走出,他不知道从哪里已换上一袭墨色锦袍,衣摆处暗金云纹在幽光中流转,此刻倒显出几分翩翩君子的风范。
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本君一言,自然作数。”
一旁的小鬼感受到谢无妄身上散发的威压,魂体止不住地颤抖,几乎缩成一团。
“你可有什么法子,让它这魂体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她指着小鬼的身体说道。
谢无妄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区区幻形之术,自然不在话下。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你当真要用掉第一个承诺,只为这等小事?”
“就这件事。”姜离语气坚定。
谢无妄指尖轻弹,一缕幽光如丝如缕地没入小鬼体内。只见那原本半透明的魂体渐渐凝聚成实物,泛起温润的光泽,转眼间已与活人肉身无异。
小鬼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触手竟是温热,顿时喜形于色,激动得连连作揖。
“你叫什么名字?”姜离问。
“我生前并无真名,既然是仙姑救了我,还望仙姑赐我一个名字。”小鬼恭敬地回答。
“既然你来自井边,”姜离端详着它新得的形貌,“往后便唤你水生吧。”
有了身体又有了名字,水生连声道谢。
有意思。
谢无妄眼底泛起一丝玩味。
这小道士,竟为几道菜名就收了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在身边,还为此用掉他一个承诺。
这般不按常理行事的随性做派,倒比那些整日将天道正义、斩妖除魔挂在嘴边,背地里却行龌龊之事的伪君子,要顺眼得多。
说不上喜欢。
但至少,不令人厌烦。
水鬼被彻底收服之后,笼罩着整座静安寺寺内长达数月之久的阴森压抑气息,骤然消散。偏殿里孩童的啼哭声也随之沉寂,整座寺庙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过了许久,才有几个胆大的僧人,手持棍棒,念着佛珠,互相壮着胆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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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翼翼地往后院古井处探来。
他们远远便看到井边一片狼藉,地面上似乎还有焦黑灼烧的痕迹,碎石遍布,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浓重的硝石气味。这般景象,任谁都能看出方才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可偏偏,就是不见那位孤身前往除妖的女施主身影。
“阿弥陀佛……”一位僧人面露悲悯,双手颤抖着合十,声音带着哽咽,“那位女施主,怕是…已遭不测,为民除害,舍身成仁了……”
他望着那焦黑的痕迹,不禁悲从中来。
这话一出,几个年轻沙弥顿时低声啜泣起来。其中慧明哭得最是悲切,若不是自己当初存了私心,以为这位施主能降妖除魔,又怎会害她命丧这古井之中?
就在众人沉浸在悲痛中时,一个清亮平静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诸位师父,何事如此悲伤?”
众僧骇然回头,只见月光下,姜离好端端地站在廊下,除了衣角沾染了些许尘土,发丝微乱,神色却从容如常。
她,竟然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看起来…毫发无损?
姜离自然没有将妖王现世,并与他主从契约这等惊世骇俗的实情和盘托出。面对追问,只轻描淡写地说与水鬼缠斗良久,最终侥幸将其驱散。
方丈亲眼见她安然归来,又感受寺中邪祟之气尽除,态度顿时从疑虑转为深信不疑。
为彻底净化此地,告慰那些被水鬼所害的无辜亡魂,也为免残留的阴煞之气再度凝聚,方丈更是当即决定,举全寺之力,潜心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日夜诵经不辍举办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会,将所有受难者的魂灵超度往生。
在寺中休整两日后,连绵阴雨彻底放晴,姜离辞别静安寺众僧,准备启程上渊都。
然而应该早已等待的雇佣车夫与马车却不见了踪影,只在寺庙门外一块显眼的石头下压着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和一小袋钱币。
展信读来,字迹潦草,满是惶恐。
车夫在信中说起,那夜他于远处看见静安寺上空异光闪烁,鬼影幢幢,更有凄厉哭嚎随风传来。思前想后,自觉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实在不敢再护送道姑前往渊都,唯恐小命不保。万分愧疚之下,只得独自在天明前驾车离去,并将她之前支付过的定金如数奉还,恳请姜离另寻高明。
捏着信纸,看着那袋分文未少的银钱,姜离一时哭笑不得。
方丈知晓此事后自是过意不去,寺中清贫,实在备不出像样的马车,他沉吟片刻,便亲自去后院牵来了寺中平日拉磨代步的青驴:“这驴虽不及骏马神骏,却性情温顺,脚力稳健,还望施主不要嫌弃。”
又备了些许干粮,聊表心意。
于是晨钟声中,一个奇特组合踏上了官道。
简陋的驴车不紧不慢地行进,驾车的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令人惊奇的是,在阳光下他的身影透着几分不真切的透明感,正是得了形体的水生。
更引人注目的是随风轻扬的车帘后,那两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青衣少女闭目养神,一柄桃木剑斜倚肩头,气质清冷出尘。
玄衣男子慵懒斜倚,墨发如瀑衬得肌肤胜雪。当清风卷起车帘,那双凤眼眼尾天然上扬,流转着难以捉摸的神采。这般的惊世之姿,顿时让这简陋的驴车都显得蓬荜生辉。
待风止帘落,那惊鸿一瞥的骇世容颜隐入车内,只余下车轮声声,和路人久久难以回神的惊叹。
赶车的水生对此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驾着车,时不时学着车夫吆喝一声。
青驴迈着温顺的步子,缓缓驶向远方的渊都。
7. 河伯的新娘
“呱—呱—”
雨幕滂沱,一根枯枝上,数只乌鸦低旋不去,叫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躁动。
一人仰倒在泥泞深处,不知已经躺了几日几夜。
此刻,他连蜷缩指尖的力气都已经没了,任由雨水倒灌进他的嘴里,堵住他的呼吸,实在是咳呛的受不了,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来,雨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洇开一片暗红。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头顶枯枝上的乌鸦已经在此盘旋了好几天,就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些乌鸦便会迫不及待地俯冲下来,分食他的血肉,将他啃成一具白骨。
而他将会变成一具无名尸体,沉积山林。
……难道真要这样死了?
意识涣散之际,眼前竟浮现出妹妹的面容。
“是哥哥没用……没能替你报仇……”
他救不了她,也无力复仇。
“想报仇么?”一道幽冷的声音忽然穿透雨幕。
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雨幕深处,竟悬着一道朦胧的黑影,像雾气凝成的人形,又像是一片魂魄。
他闭上眼,再睁开。
这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那影子动了,没有脚步声,下一秒便悬在他眼前,看不清形貌。
雨水穿透它落下,月光照不透它形状。只有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是人是鬼?”他齿关打颤,几乎发不出声音。
黑影微微倾斜,如同低头凝视:“重要么?”
它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雨声,钻进那人的耳膜,“你只需回答,想不想亲手了结那些害死你妹妹的人?”
想。
怎么会不想。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只半透明轮廓模糊的手却是从黑暗中伸出。指尖悬着一滴血。
它缓缓坠下,落入那人干裂的唇缝。
冰凉,腥甜,却又烧起一道灼烫的线,从咽喉直刺进胸腔深处。
“成为鬼,”那声音贴着他战栗的呼吸响起:“你便拥有无尽的力量。”
那人浑身血液骤然倒涌,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像被冰与火同时碾过。
头皮炸开似的发麻。
剧痛与异变如潮水灭顶,他终是再支撑不住,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闭上了眼睛。
姜离睁开眼睛。
自静安寺启程,这辆驴车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野道上颠簸了整整十日。
这十日来,她们沿途竟未遇到过一处村落,所带的干粮早在三天前就已告罄。
这几日便只能顿顿以沿途的河蟹果腹。好在随行的水生厨艺精湛,总是能把带着土腥味的河鱼料理得外焦里嫩,再撒上沿途采摘的野葱香荽,倒也香气扑鼻,颇为可口。
只是,一日三餐若顿顿皆是如此,不免让人心生倦怠。再好的手艺,也难敌食材的单调匮乏,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口中寡淡,她伸手探向腰间的乾坤袋,她记得里面应该还有几颗桂花糖。那是她平日里最爱的小食,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可指尖在袋中摸索了半晌,除了铜钱和符纸,空空如也。
那只她惯常用作装糖的袋子,现在竟不见了踪影。
她翻出乾坤袋又找了找。
“在找这个?”
身侧的谢无妄慵懒地倚在软枕上,漫不经心地提起一个眼熟的布袋。袋口微敞,里面空空如也,只余几星细碎的糖渣。
他抬眸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评价道:“味道尚可。”
姜离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
同行十余日,这位不知来路的妖王,心思如渊,言行似雾,总教人看不真切。方才还似隔着一重冰壁,此刻却做出这般近乎耍赖的举止,当真是喜怒无常。
她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妖王殿下也喜好这等凡间小食?”
谢无妄轻笑一声,随手将那空了的糖袋抛给她:“万年光阴,岁月漫长,若不自寻些新鲜物事打发时间,岂非太过无趣?”
他语焉不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脸庞,然后点了点头:“嗯,不过你这将死的小道士,应是不会懂的。”
姜离:“……”
她接过糖袋,小心地收好。
姜离自然不会为几颗糖与他争执,但该表明的态度还是要表明:“你若喜欢,下次可以直接与我说。不问自取,非君子所为。”
“君子?”谢无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眉梢微挑,“本王是妖,何时需要遵守人的规矩?”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让姜离一时语噎。
是了,她险些忘了。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遵守人间礼教的君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按常理出牌的妖怪。
跟一个妖讲人的规矩,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话虽如此,谢无妄并未继续出言挑衅,反而重新闭上眼眸,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剩下车窗外传来山间的风声与车轮滚动的噪音。
这份寂静却并未能持续太久,连日来积压在心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趁着赶路的这段间隙,姜离翻遍了随身携带的《万妖录》,试图找到关于谢无妄的记载,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很不正常。
天道契约做不得假,立契时必须以真名起誓。他既自称是谢无妄,这必然是他的真名。但一个存活了万年的大妖,怎么可能在《万妖录》中毫无痕迹?
颠簸的车厢里,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致上,思绪却飘向了万年前那段尘封的传说之中。
那是在她幼时,师傅坐在青灯下反复讲述的睡前故事。
万年前,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人族与妖族共存。妖族天生强大,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伟力,视孱弱的人族如同草芥、蝼蚁,是可供随意取食的血肉。可想而知人类在妖物的爪牙下艰难求生,朝不保夕,尸横遍野。
直到一位名叫姜辞的人族将军横空出世。
传说她是神血降世,虽然并非修士,却拥有无双的武勇与韬略。她联合人族各部,组建了一支能够与妖族抗衡的军队。那场战争持续了数十载,山河失色,日月无光。无数英雄陨落,亦有无数传说诞生。
最终,姜辞率领的人族重创妖族主力,迫使当时的妖皇立下天道血誓:妖族退守南境,不得出现在人类面前,更不得以人类为食。
而这本《万妖录》,相传便是在那期间,由一位画师根据人族所见过的各类妖物形象,逐一描绘记录而成。据说是当人族与妖族交战之时,他便躲在其后将所见的妖物记录下来。
画作虽潦草精准地记录了各种妖物的特征与致命弱点。万年来,这本图谱在人族修士手中代代相传最终成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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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万妖录》。
也是凭借这本书中,姜离才能在静安寺认出那井中的水鬼,并知如何对付它。
如今谢无妄的名字不在其中,只意味着两种可能:其一,他隐藏极深,万年来从未被任何人族修士见过并记录在案。其二,则是更为可怕,所有见过他真面目、知晓他存在的人或许,都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姜离的心微微下沉,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她抬眼,视线极快地扫过对面那张此刻正闭目养神的侧脸。
若他当真厉害到连《万妖录》中都不曾记载,那么自己当初在静安寺阴差阳错地将他放出,是否已在无意中,为人间招致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
不过姜离转念就把这个想法放下了,天若塌了自有高个的人顶着,她这等小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根据他先前所示,静安寺内的底下镇压的是他其中一片残魂,那么其余的部分又都在何处?
自从得知她要去渊都,这位原本处处透着不耐与杀意的妖王,态度竟有些缓和,甚至称得上是配合。
莫非他被分割镇压的其余残魂,就藏在渊都的某处?
渊都乃人族气运汇聚之地,龙脉盘踞,能人辈出,若说那里镇压着至关重要的妖物魂魄,倒也合情合理。
可是能将他这般强大的妖王伤至躯体分离,本源魂魄崩碎,并分别镇压在各处之地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万年前那位惊才绝绝的姜辞将军?
亦或是......
谢无妄倏然开口,声线凉薄,打断她的沉思:“若有疑问,直言便是。”他眼尾微挑,带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趁我眼下心情尚可,或可答你。”
姜离:“……”
不过她心中权衡片刻,倒觉得这是个试探的机会。
“《万妖录》中为何没有关于你的记载?”她直截了当地问。
谢无妄轻笑,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那本书?记载的不过是些手下败将。我,自然不会在册。”
“万年前的人妖大战,你参与了吗?”
“参与了又如何,没参与又如何?”谢无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慵懒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万年光阴,足够让真相变成传说,让传说变成神话。你现在所知的,不过是被胜者口中的残章断简。”
姜离顺势又继续追问:“那你的身体是被何人肢解?残魂又是被何人镇压?”
“不记得了。”
“?”姜离一愣,这个回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如此深仇大恨,怎会轻易忘却?
谢无妄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难得耐心地补充道:“我的记忆里似乎缺少了关键的一段,具体缘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恐怕只有等我寻回全部的残魂,才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现在我知道是何人所为,”他顿了顿,“以我的秉性,岂会这般安分地坐在这里?”
姜离点头,这话倒是在理。若他真知道仇家是谁,以这妖王睚眦必报的性子,怕是早就杀上门去了。
姜离见他今日难得如此坦诚,正想趁热打铁多问几句。恰在此时,颠簸前行的驴车缓缓停了下来。
水生从车辕处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仙姑,前面,前面好像有个村子!”
姜离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远处山坳里,隐约露出了几缕炊烟。
8. 河伯的新娘
姜离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遐想,连日奔波,餐餐烤鱼,着实让人怀念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哪怕只是清粥小菜也好。
可这念头,在她靠近村子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击得粉碎。
热浪在地平线上翻滚,驴车在干裂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荡起呛人的黄土,久久不能平复。
姜离坐在车里,领口已被汗水浸深了一圈。她打量前方,触目所及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枯黄之色。
土地龟裂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形状怪异,裂缝深处是看不见底的深沟,仿佛大地张开了无数张饥渴的嘴。
田垄间原本应是绿油油的庄稼早已化作一片片枯死的干草,蔫蔫地贴伏在地上,路边两侧仅剩下焦黑的枝干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半点生机。
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枯草和某种东西腐烂后的酸败气味,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灼人的燥意。
这里,仿佛与她们刚刚途经的那片葱郁世界彻底隔绝,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仙姑,这地方好生古怪。”驾车的水生小声说道。他如今看似与活人无异,但是对于对这死寂与衰败的气息,感知还是很敏锐。
姜离“嗯”了一声,目光沉沉。
她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片土地干旱的非同寻常。但她一时也说不清这诡异的源头究竟发生在何处。
水生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仙姑,要不然我们把妖王殿下请回来?”他虽然本能地忌惮那位力量强大的妖王,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他在的时候,仙姑的安全似乎更有保障。
提到谢无妄,就在方才靠近村口时,也不知那妖王感应到了什么,只留下一句:“本王在京城等你。”便化作一道幽光消散。
临行前,他曾屈指在她腕间留下一道冰蓝印记,那痕迹极淡:“若遇性命之危,唤吾名即可。”
姜离虽不知他究竟因何离去,却也无意深究。她与谢无妄虽有契约在身,却并非附庸关系,更不必事事倚仗于他。
道途艰险,修行漫长,这条路她终究要自己走下去。
“不必。”她收回思绪,“走吧,进村看看。天色不早,若能借宿一晚,顺便打听些消息也好。”
驴车缓缓驶入洛水村村口。
村头的老槐树早已枯死,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串褪色发白的破旧符纸,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晃荡着。
村子里也是死寂沉沉的,村庄里面大多都是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每一户人家都门窗紧闭。偶尔有村民从门缝里偷眼打量着她们。但是在看到姜离身上那件道袍时,目光像被是被针刺到一样,瞬间缩了回去。
姜离下了马车走向一个正在门口晾晒野菜的老妇人,刚开口问了句老人家,那老妇竟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抱起簸箕踉踉跄跄地冲回屋里,哐当一声把上了门,连野菜撒了一地都顾不上了。
一旁的水生忍不住皱眉:“他们怎么,这么怕外人?简直像见了鬼一样。”
姜离心中也生出许多疑虑来。
寻常村庄若是遭了灾,有了难,见到游方到此的道士,多半会当作救命稻草,求着祈福消灾。
而这洛水村的人见到她反应却是大不相同,似乎对道士有些敌意?
正疑惑间,一个带着几分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两位。”
姜离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的青年男子,这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色白净,后面跟着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走了过来。
“我是李有财,是负责看守洛水村的。”男人眯着并不善意的眼神,目光在姜离和水生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不知二位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所为何事?”
“游历路过,天色已晚,想借贵宝地歇歇脚,补充些食水。”姜离如实回道。
李有财方才远远就瞧见了这两人一个瞧着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带个半大孩子,也敢自称道士?怕是要笑掉大牙。
他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摆出几分刻意的为难神色:“真是不巧,我们村子最近有事,不便留客。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也是缺水短粮,自顾不暇。实在是没有办法接济二位,还是趁天没黑,赶紧往前头赶路吧。”
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离却像是没听出那层意思,反而直截了当问,“不知这里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恰好略通些法门,或许能略尽绵力。”
身后年轻的几个壮汉们一听眼中倒是闪过一丝犹豫,而李有财却是连连摆手,语气变得急躁:”不用,没有麻烦。是我们自己村子里面的事,不劳外人操心。二位请便吧。”
说着就要赶人,他身后的壮汉们也配合地上前逼近一步,神色不善。
就在这时,姜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村子中央,祠堂前那片空地上一个用新木头搭起的祭台已经初具规模,几个村民正在往上悬挂暗红色的布幔,祭台四周,还插着几面画了扭曲符咒的三角小旗。
那祭台搭建得十分精致,甚至称得上华丽,与周围破败的景象倒是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李有财见姜离盯着祭台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看什么看!那不是你们能看的!快走!”
他身后的壮汉们更是如临大敌,手里的棍棒握得咯咯作响。
就时,一个轻柔却带着几分怯怯坚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有财哥,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天快黑了,村东头老张家老屋还空着,虽然破旧,但遮风挡雨还行,就让他们住一晚吧。”
众人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的少女走了过来。她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清秀,脸色却有些苍白,身子也单薄,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山泉。
李有财见到这少女,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却也没那么冲了:“小荷!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回去照看你爹去!”
名叫小荷的少女却没有退缩,她对姜离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这位道长,张家老屋就在村东头,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很好找的。”她又转向李有财,“有财哥,不过是住一宿,想必河伯大人应该也不会见怪的。”
当“河伯”两个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时,李有财和周围壮汉的脸色都明显僵了一下。
李有财瞪了小荷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姜离,似乎权衡了片刻,才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就住一晚!明天天亮必须走!记住,村里的事少打听,尤其是那祭台,若冲撞了河伯,有你们好果子吃!”
说完,他带着壮汉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离向少女道谢:“多谢姑娘。”
小荷抬起头,看着姜离:“道长不用客气。只是村里最近在给河伯操办娶亲的事,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生,你们且住一晚,明日还是早些赶路吧。”
”河伯娶亲?”姜离问道。
小荷却不再多言,她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土坯房的阴影里。
按照小荷的指引,她们很顺利就找到了村东头的张家老屋。这是一间久无人居的土坯房,院墙已经塌了半截,水生一边收拾着简陋的屋子,一边忍不住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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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仙姑,方才他们说的河伯娶亲,是什么?”
姜离找了一处干净的炕沿坐下,缓缓开口:“相传河伯是执掌一方水系的神明,性情难测,若是供奉不周,他就会发怒,让河水泛滥成灾,或是久旱不雨。”
“所以就要给他娶亲吗?”水生睁大了眼睛。
“是啊。”姜离望向窗外已经沉下来的暮色。
“据说,那位河神尤其偏爱貌美的少女。人们认为,只要每年选一位少女献给河伯为妻,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保佑风调雨顺。被选中的姑娘会穿上最鲜艳的嫁衣,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仪式,最后被送入湍急的河流之中。”
她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座华丽祭台,想必就是为此而设。
这类以活人献祭的陋习,只在师父的口中听说过。只是没想到,在这看似平静的村庄里,竟然还延续着如此残酷的传统。
水生听得入神,就连手边打扫动作也停了下来。
姜离接着说道,”但这真的是神明所愿吗?若真是庇佑一方的正神,怎会以索取人命为代价?所谓的河伯娶亲,不过是借神明之名,行人性卑劣之恶。用少女的性命,来掩饰对自然之力的无知与恐惧。”
水生听得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仙姑说的,定然不会错。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小荷端着个粗陶碗站在门口,碗里盛着些清可见底的稀粥。她怯生生地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轻得像羽毛:“道长,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这些粗食,还请不要嫌弃。”
见姜离正要开口,她急忙解释道:“道长今日莫要怪罪有财哥,他、他也是被之前那个假道士给骗怕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三个月前前村里闹旱,来了个游方道士,说能求雨。村里凑钱请他做法事,却没引来雨,大家都说他是骗子,果然他拿了钱粮,夜里就偷偷跑了。那之后有财哥就特别讨厌外来的道士。”
水生在一旁听得皱眉,忍不住插话:“我们仙姑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和那些骗子不一样!”
小荷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村里现在情况特殊。”她不安地绞着发白的衣角,“自从今年开始,洛水河就越来越怪。先是河水变浑,接着井水也出了问题,如今更是道长应该也看到了,三个月连一滴雨都见不着了。”
姜离接过陶碗,温声安抚:“小荷姑娘慢慢说,这河是怎么个怪法?”
小荷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河伯发怒导致的。”她的声音更低了,“后来村里请来一位大祭司,他说是因为去年祭祀时准备的供品不够周到,惹得河伯不快。所以今年必须要好好操办才行。”
水生忍不住问道:“那这祭祀的祭品都要准备些什么?”
小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这时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唤声,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慌忙行礼:“我、我得回去了,道长慢用。”
说罢便匆匆离开。
“这姑娘倒是个好心的。”水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道,随即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姜离,眼里满是惊讶与崇拜:“不过仙姑,你是怎么知道她叫小荷的?莫非……您连这都能算出来?”
姜离抬手在他额上轻轻敲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今日不是有人喊她小荷吗?你这两只耳朵,是专用来听风的?真当你家仙姑是万能的了?”
水生捂着额头,嘿嘿憨笑两声。在他心里,自家仙姑本就是无所不能的。
9. 河伯的新娘
天刚蒙蒙亮,一声沉闷的牛角号便划破了洛水村的寂静。
姜离和水生并未如小荷所劝那般早早离去。而是循着号声,随着人群来到了村子中央的祠堂前。
二人身着虽与村长里的人不同,但隐匿在角落的阴影里,自是无人在意。
祠堂前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几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男女老少,神色各异。
他们围着在那座新搭建的华丽祭台周围,祭台上暗红色的幡布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上面那些扭曲的符文若隐若现。台前香炉里插着一根臂粗的香烛,烟雾缭绕,非但未能安抚人心,反倒更添几分压抑。
过了有一会,人群中突然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只见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名黑袍面具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来,院子内顿时一片肃静。
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祠堂前的高台上,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清了清嗓子,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口道:“洛水村的父老乡亲们!今日让大家前来想必大家都清楚,我们赖以生存的洛水河,现如今浑浊不清,田地龟裂,庄稼枯死,这是河伯大人震怒,是对我等怠慢的天罚!”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为了祈求河伯息怒,降下甘霖,保佑我洛水村风调雨顺,人畜平安,”老村长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尤其是在那些年轻少女的脸上停留片刻,“按照传统,今日我们将为河伯大人挑选一位新娘,以结人神之好,平息神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人群中的恐慌情绪还是躁动了起来。许多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父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想要将女儿藏在身后。
那些年轻姑娘们更是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肃静!”黑袍大祭司上前一步,声音尖利,他手中持着一柄挂着铜铃的木剑,脸上面具上的油彩在晨曦中泛着诡异的光。
“现在,由本祭司请示河伯神意,选定新娘!”
话音刚落,他便一脚踏上了祭台,在祭台中央上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是一些晦涩难懂的音节。他手中的铜铃随着他的舞动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木剑时而指向天空,时而划向地面,动作夸张而疯癫。
台下的村民们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大祭司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他的舞蹈真的能沟通神明。
这场诡异的舞蹈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大祭司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他停在祭台中央,双目紧闭,身体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附体一般。
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生气都给抽空,一种非男非女缥缈幽冷的声音,飘渺传来:“河伯已至!”
下方村民闻声更是纷纷跪倒了一片,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河伯庇佑风调雨顺,村落安宁。
过了片刻,他身子微微一颤,似是从某种附身状态中苏醒,手臂缓缓扬起,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凿:“凡年满十五未满十八的未婚女子,皆需参与抽签。河伯将在她们之中选定他的新娘!”
说完几个村民便抬上了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木箱,箱顶仅有一个能容一只手伸入的圆孔。
水生在一旁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要抽签,连箱子都备得这样齐全?”
姜离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位大祭司身上,这位大祭司当真古怪。
符合年龄的少女们被众人催促或推搡着,不情愿地走到了祭台前,排成了稀稀拉拉的一队。姜离看到了小荷,她站在队伍的中后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单薄的身子在那群少女中显得格外瘦弱。
抽签开始了。
第一个少女颤抖着将手伸进木箱,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块白色的木牌。她身后的家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本人更是几乎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几个少女抽到的都是白牌。场内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对着后面的少女来说是更深的焦虑,这意味着,那决定命运的红牌还在箱子中。
队伍越来越短,气氛也愈发凝滞。轮到小荷前面的少女,村中富户张家的女儿,与其他人的恐惧不同,她脸上却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将手伸进木箱,指尖在里面轻轻一探,便迅速抓出了一块木牌,看都没看就紧紧攥在手里。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她攥紧的拳头。张家女儿看众人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她身上,甚是满意,这才不紧不慢地摊开手掌,依旧是白色的木牌。
不过她的面容之上并未浮现巨大的失落或庆幸。
终于轮到了小荷。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犹豫,将纤细的手伸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木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她将手抽出时,手掌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块刺目的红色木牌!
“啊!是小荷!”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苏家的丫头!”
“河伯选中她了!”
小荷的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眼前一黑当场晕厥了过去,被她病弱的丈夫和其他村民手忙脚乱地扶住。而小荷本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红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大祭司上前,高高举起小荷握着红牌的手,用那种诡异的声音高呼:“神意已显!河伯选定苏小荷为新娘!三日之后,吉时完婚!”
人群哗然,同情、庆幸、麻木、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一张脸上。
仪式结束,村民在哗然与窃窃私语中渐渐散去。只留下绝望的苏家人,失魂落魄回到村西头的家中。
低矮的土坯墙裂开了好几道缝,茅草铺就的屋顶塌陷了一角,用破草席勉强遮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屋内晦暗无光,除了一方土炕和一张歪斜的木桌,便再无几件像样的家具。
小荷父亲,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此刻像一尊失了魂的泥瘫,坐在破旧的木床上,浑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漏风的土墙。
小荷母亲挨着炕沿坐着,身子微微发抖,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她抬起粗糙的手抹着眼泪,那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干,滴滴答答落在打满补丁的衣襟上。
小荷默默端来两碗清水,她先将一碗轻轻放在父亲手边,又捧着另一碗递到母亲面前。
“我苦命的女儿啊……”小荷母亲突然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泣不成声:“娘对不起你,娘没用啊……”
小荷却异常平静,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娘,别哭了。这是命,是河伯选中了我。”
她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认命后的死寂,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疼。
“若不是我们家穷,拿不出钱去打点。”母亲在极度的悲痛中,有些口不择言,“怎么会轮到你去。”
“住口!”小荷父亲突然拍向一侧床板,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好一会儿才喘着气直起身。
他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声音虽然虚弱却仍带着厉色道:“可不敢妄言!这是河伯的神旨,岂是银钱能够左右的?”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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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向,眼中交织着恐惧与虔诚:“这门外的洛水河,难道还不够警示吗?”
母亲被他这番话吓得噤了声,只能捂着嘴低声啜泣。小荷依旧垂着头,握着红牌的手指却收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踢开。李有财手里拎着一个粗布包裹,脸上带着几分急切。
小荷母亲惊慌地站起身:“有财,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带小荷走。”李有财直截了当地说道,目光紧紧盯着小荷。
“走?往哪里走?”小荷父亲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剧烈的咳嗽又跌坐回去,“若是违背了河伯的神旨,整个村子都要遭殃啊!”
李有财咬了咬牙,额上青筋隐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荷去送死!”
“你疯了吗?”小荷母亲惊恐地压低声音,生怕被外人听去,“要是让大祭司知道,我们全家都活不成了!”
小荷站在原地,就在李有财伸手要去拉她时,她却轻轻避开了。
“有财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我不能走。若是惹怒了河伯,全村人都要跟着遭殃。”
李有财急得额头青筋暴起,一时口不择言,:“可是小荷,你知不知道这一去你就—”
“这一切都是河伯的神旨!”小荷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笃定,“这是我的命。”
“若这根本就不是神旨呢?”一道女声突然从院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道士静立在门扉的阴影处。
李有财看清楚来人是今日在村里遇到的女道士,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这小道士,不是今天早上就该离开我们村子了吗?”
小荷父母对视一眼,脸上写满困惑:“这位是……?”
“一个招摇撞骗的道士!”李有财抢白道,语气不善。
苏小荷瞪了李有财一眼,而后向父母介绍道:“爹、娘,这是姜离道长。”
姜离并未理会李有财话中的敌意,只缓步走进院内。她的目光静静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小荷手中那块依旧紧握的红牌上。
“小荷姑娘,”她温声道,“可否将此牌借我一看?”
待红牌入手,姜离才抬起眼,声音清晰地说道:“方才在祠堂,我确实瞧见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接着,便将看到的张家女儿张阿朱抽签时的异常举止据实道出。
李有财眉头皱起来,说道:“依你的的意思,张阿朱早就知道自己定不会中选,才会那般镇定自若?这也只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你有什么证据不成?”
这自然不是凭空猜测。
方才仪式结束后,姜离趁着众人散去,便一人潜入祠堂偏殿查验了被收起的签箱。那些木牌触手还有温热,应该是被提前加热过。
她让水生略施小术试探一下张阿朱,那姑娘当即吓得魂不守舍,便将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村里早就暗中下了规定,只要缴纳足够多的银钱便可免去被选中河伯新娘的机会。
不仅是张家出了钱,村里许多富户也都出了钱。最终的人选,自然只能从那些缴不起银钱的贫苦人家中产生。
小荷手中的红牌,与其说是神意,不如说是贫穷给她判下的死刑。
听完姜离道出的实情,小荷父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而小荷始终紧握红牌的手,此刻终于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李有财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虽然每个人心底都曾有过隐约的猜疑,可当这血淋淋的真相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时,那份冲击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承受范围。
10. 河伯的新娘
可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瘦弱的母亲,重病的父亲,一贫如洗的家境,这样的他们,拿什么去与整个村子对抗?
李有财突然攥紧拳头,猛地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我去找村长求情!”
“有财哥。”小荷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声音里却很清醒:“你这样做,无疑是与虎谋皮。村长既然参与其中,又怎么会轻而易举便将这抽签的结果作废,即便不是我,也总会有别的姑娘。”
“说到底,村长他们也不过是在抽签上动了手脚。可河伯的怒火,终究需要有人来平息。”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李有财激动着说道。
一股绝望的气氛顿时在破败的院落里弥漫开来。
一直沉默的姜离在这时开了口:“或许我有办法。”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李有财却仍带着几分怀疑:“你你一个游方小道士,能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但你须如实相告,洛河水究竟从何时开始浑浊?其间可发生过什么异状?”
“告诉你又能如何?”李有财语气中带着无奈,“难道你还能让河伯收回成命不成?”
姜离摇摇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相信是河伯作祟,我问你,在河水变浑之前,村里可有过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从前?”李有财的思绪便陷入了回忆,“这里也是风调雨顺,村民们安居乐业。可就在三个月前,洛河之水突然变得浑浊不堪,紧接着就再没下过一天的雨。村里实在没办法,这才请来了一位大祭司过来。大祭司说,这是河伯震怒,需要献上新娘才能平息河伯的怒火。”
小荷却是反应了过来,她开口道,“道长的意思,是大祭司有问题?”
姜离看了小荷一眼,赞许的点点头。
”可是大祭司能有什么问题?”李有财接着问道,他方才说了一堆怎么就引出来大祭司有问题了?
姜离:“……”
她沉默片刻,才开口解释道:“方才依你所说,是大祭司声称河伯震怒,需要献上新娘才能平息怒火。那我问你,大祭司又是如何得知这是河伯的意思?”
“自然是河伯降下神旨。”李有财脱口而出,随即自己也愣住了。
“神旨?”姜离的声音带着质疑,“那我再问你,在这位大祭司到来之前,你们村子里可曾有过专门传达河伯神意的大祭司?”
李有财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那倒不曾。
方才在祠堂,当所有村民聚集之时,姜离早已暗中施下一道踪妖符。符咒感应之下,在场众人身上并无半分妖邪气息。既然不是妖物作祟,那这一切的源头,便只能是人为。而那位自称能通达神明的外来大祭司,虽无妖气,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蹊跷。
李有财仔细想了半晌才开口:“即便,即便我相信你说的,那大祭司通神旨是假的。可村民们对河伯的敬畏早已根深蒂固,我们要如何让众人信服?”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虑:“总不能空口无凭地去指认大家都认为能通神的大祭司吧?若没有确凿证据,乡亲们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把我们当成亵渎神明的罪人。”
姜离看了李有财一眼,这人还不算太笨。
“既然他们不信,那便在众人面前亲自揭开他的真面目就是了。”
“?”李有财疑惑的看向姜离,一俩的疑惑。
距离河伯娶亲还有三日。
自河伯的新娘被选中之后,洛水村仿佛被注入了一股诡异而又忙碌的活力。
那座华丽的祭台被装饰得更加隆重,崭新的符文贴满了台柱。媒婆和村里手巧的绣娘们每日进进出出苏家那间破败的土坯房,忙着为苏小荷量体裁衣,赶制嫁衣。
至于姜离和水生,苏家对外宣称是远道而来送嫁的亲戚。村民们对此并没有什么怀疑,在这个关乎全村命运的神圣仪式面前,谁又会去深究一个将死之人的家里过来寻亲的亲戚呢?
万事都比不上平息河伯的怒火来得重要。
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苏家似乎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苏母依旧会时常垂泪,用那方洗得发白的手帕擦拭眼角。可若看得仔细些,便会发现她那原本绝望浑浊的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光亮。
苏父的咳嗽似乎也好了些,许是回光返照,虽仍佝偻着背,却能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来往进出家门的村民出神。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挂着悲伤,可那悲伤底下,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而苏小荷每日顺从地任由媒婆和绣娘摆布,试穿那件用劣质红绸赶制出来样式古怪的嫁衣。当那刺目的红色裹住她单薄的身躯时,她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死水般的平静,比起嚎啕大哭更让偶尔前来探看的村民感到心悸,都只以为是这姑娘怕是已经吓傻了,或是被河伯的神力摄去了心神。
随着日子越来越近,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开始带着年轻的后生清理河道,虽然洛水河水浑浊,却也勉强在祭台正前方的河岸整理出了一小片净地。供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摆满了村民们咬牙凑出来的三牲祭品,香烛纸钱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恐惧,狂热与一丝扭曲期待的复杂情绪。所有人都在这场集体营造的神圣氛围中,等待着那个注定到来的日子。
祭祀当日。
天色未亮,低沉肃穆的牛角号声便再次响起,比上一次听到的更加绵长,更加沉重。
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已黑压压地站满了洛水村的村民。他们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脸上带着敬畏与惶恐交织的神情,鸦雀无声。
祭台上,香烛已经点燃,烟雾缭绕,将台下那位黑袍大祭司的身影衬托得愈发神秘莫测。
苏小荷出现了。
她穿着那身由村里面的绣娘连夜赶制的嫁衣,头戴红色盖头,两个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缓缓走向祭台。她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迟疑或踉跄,更没有哭闹,那挺直的脊背在宽大的嫁衣下,显出一种异样的坚定。
这似乎与村民预想的不一样。
苏父和苏母低着头跟在后面,目光始终盯着脚下的黄土地,在众人面前,苏父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苏母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待苏小荷在祭台站定,台下的大祭司立即开始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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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表演。
他手持一柄剑,脚踏诡异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比上一次更加癫狂,更加投入。身后跟着的几名随从用力摇动着铜铃,配合着他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吟诵,试图将所有人的情绪推向高潮。
村民们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大祭司的每一个动作,脸上充满了虔诚与恐惧。就在大祭司的舞蹈达到最激烈处,他猛然举起木剑,指向天空:“吉时已到!送新娘!”
随着大祭司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随从上前扯动祭台上的机关。只见祭台中央的木板突然翻转,苏小荷脚下的台面瞬间打开。她整个人随着那块最中心的那快木板直直坠向浑浊的河面,像一片凋零的花瓣飘落在污浊的河水中。
“快看!新娘入水了!”
人群中响起阵阵低呼。所有人都看向河面,那块载着苏小荷的木板在河心打着转,鲜红的嫁衣在浊浪中若隐若现。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河面依旧平静如死,除了偶尔泛起的淤泥气泡,再无其他动静。苏小荷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连那抹耀眼的红色也渐渐被浊浪吞没。
“河伯,这是收下新娘了吧?”有人小声猜测。
“小荷可是咱们村最水灵的姑娘,河伯一定会满意的。”
“这下天气该下雨了吧?河水也该变清了。”
村民们窃窃私语着,脸上交织着期待与不安。他们依旧望着依旧浑浊的河面,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每个人心里都怀着一个卑微的期望,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河伯享用了他美丽的新娘后,就会降下甘霖,让洛水河重现清澈。
与此同时,河底深处。
不知在昏暗的流水中漂浮了多久,那块载着苏小荷的木板,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停在了一处。方才在祭台上,她已被黑布蒙住了双眼。此刻,只能感觉到一双手臂沉稳地扶住了她,引导着她离开摇晃的木板,踏上了似乎是有些细沙的地面?
脚步落在实处,她被那双手臂搀扶着,沉默地行走在一条寂静的通道里,空气湿润而清凉,带着河底一股特有的腥气。但这气息中,似乎又混杂了一股香烛的檀香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搀扶她的手停了下来,眼上的布带被轻轻解下。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苏小荷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待她适应后,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怔住了。眼前竟是一间极为雅致甚至堪称华丽的婚房。红烛高烧,锦帐绣帷,陈设精美,静谧得不似凡间。
方才搀扶她的,是两名低眉顺目身着喜服的婢女。她们对着苏小荷行了一礼,姿态却有些僵硬,便悄然退出了房间,并将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苏小荷一人。
她站在原地,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试图去推那扇门,只是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
寂静中,门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门外停下。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廊道里更明亮一些的光,迈步走了进来。
这场祭祀仪式从白天持续到夜晚。
此刻,新郎,终于来了。
11. 河伯的新娘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廊道里更明亮一些的光,迈步走了进来。光线的反差为他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彻底隐于阴影之中。
待他完全踏入屋内,烛光才缓缓映亮他的身形。一身华贵的绿色长袍,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随着他的步履,那波纹在烛光下似乎隐隐流动。
然而奇怪的是,他脸上竟然覆着一柄面具。
“河伯的新娘,”他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某种故作深沉的腔调,在这室内缓缓荡开,“对本君的居所可还满意?”
面具之后,他勾起嘴角,期待着看到预料中的景象,少女惊恐的双眼,颤抖的身躯,最好还能跪地求饶,这些反应向来能让他获得扭曲的满足感。
然而苏小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并无半分惧意,目光缓缓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轻声开口道:“大祭司?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道长?”
男人闻言,面具下的脸色突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放肆!区区凡人,竟敢对河伯不敬!”
苏小荷并未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指尖稳稳的指向他垂落的袖口,“你虽换一身衣服,但指尖残留的香灰气味,却与方才祠堂香炉中的如出一辙。”
不等假河伯反应,她又接着说道,“若你真的是掌控洛水的河伯,身具神通,为何不显露你的真身神迹,反倒要戴着这凡人面具?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是怕我,认出你?”
“你!”假河伯被她一连串的诘问刺中要害,一时语塞,恼羞成怒之下,一个荒谬却可怕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脱口而出:“不对……你、你根本不是苏小荷!”
“恭喜你。”苏小荷说道,或者说,借用了苏小荷身份的姜离,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猜对了。”
假河伯眼中凶光毕露,手中迅速掐诀,便要施展法术。然而姜离的动作比他更快,只见一道符箓如电光般从她袖中射出,精准地打在假河伯的腕间。他痛呼一声,法诀瞬间溃散。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道缚灵绳凭空出现,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河岸之上。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部分村民已经散去,唯独苏家父母和李有财还死死盯着平静的河面。
村民只以为这孙家爹娘舍不得苏小荷,大都不在意。
“哗啦!”
河心突然水花四溅,打破了死寂!
岸边剩余几人齐刷刷的看向湖面,只见一道身着嫁衣的鲜红身影从水中破水而出,身轻如燕,落在了岸边还未撤去的祭台之上。
再看她手上竟提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穿着绿袍喜服的男人。他脸上的面具歪斜着,一身喜服湿透,狼狈不堪。
“是河伯,是河伯显灵了!”有村民失声惊呼,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朝着祭台方向不住叩拜。
“那带着面具的人又是谁?”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斗笠的瘦小身影从河岸旁的芦苇丛中飞快跑了出来。等到了祭台下面,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正是本该在河底的苏小荷!
“爹!娘!”她带着哭音扑进父母怀中,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苏小荷!是苏小荷!”
“她不应该是在河底吗?”
本该沉入河底的少女此刻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村民更加困惑。
若眼前这人是真正的苏小荷,那此刻在祭台之上的又是谁?
却见祭台之上红衣女子抬手缓缓取下脸上的□□,露出一张与苏小荷年纪相仿,清丽出尘的陌生面容,正是姜离。
姜离冷眼看着还在地上奋力挣扎的男人,问道:“说,为何要假借河伯之名行此戕害人命之事!”
躺在地上的男子还想挣扎,但缚灵声随着他的动作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才发现,这绳索上蕴含的灵力远非寻常修士所能及,心中顿时了然,眼前这女子怕是来历不凡的同道中人。
“我,我说,”他终于放弃抵抗,颓然瘫倒在地,“我本是个云游四方的野道士,道号玄明子,一次偶然路过洛水村,见此地干旱严重,村民便求我施法降雨。我自认有些法力,施云布雨本应是小事一桩,可不知为何,这地方实在诡异,任凭我如何施展,就是召不来半片云彩。”
姜离见他说得真切,便将手中缚灵绳松了几分,玄明子得了喘息之机,连忙继续说道:“那些村民见求不来雨,就说我是骗人的,还要将我赶出村子。我气不过,既然他们说我是骗子,那便一骗到底。那日我拿了钱财本想一走了之,却在洛水河边发现这水下别有洞天。”
“我心想,既然那些村民如此愚昧,不如就装作大祭司回去,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可谁知那村长却是一口咬定是河伯震怒,是天罚,非要献祭新娘,小道,也是骑虎难下。”
“所以你便同意了?”
“不、不是!”他急忙辩解,“这种害人之事我本来不同意的!那可是人命啊。可是那日在村庄见到苏小荷,”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窘迫,“我、我一时鬼迷心窍。”
他顿了顿,像是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急忙补充道:“我本想着我假扮河伯先结下这门亲事,将苏小荷接下水府暂住些时日。待她适应后,我再将实情相告,说明这一切原委。若是她愿意,我便将她父母也一并接来,就在这水下洞天里过那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
“天地可鉴,小道绝无伤害苏姑娘之心啊!”
许是方才挣扎得太过厉害,玄明子脸上的白玉面具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露出了一张约莫三十岁上下、带着几分文气的面容。
人群中一位老者瞪着浑浊的眼睛,先是认了出来:“这,这不是玄明道长吗?”
底下的村民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定睛细看,祭台上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可不就是三个月前那个没能求来雨,卷了钱财跑路的游方道士玄明子吗?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他这个骗子?他不是逃跑了吗?”
“河伯呢?”
李有财第一个反应过来,撸起袖子就要冲上祭台:“好你个玄明子!一次骗了我们不成,还敢来骗第二次!”
说着便是一记重拳砸在玄明子脸上,玄明子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顿时鼻血长流,疼得龇牙咧嘴连声讨饶:“好汉饶命!别、别打脸啊!”
”你还要脸啊?”李有财怒极反笑,挥着拳头便要再砸下去。
苏小荷上前面轻轻拉住李有财,轻声劝阻:“有财哥,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先把事情说清楚,让乡亲们明白真相要紧。”
李有财这才强压怒火,狠狠瞪了玄明子一眼,收回了拳头。
不多时,河岸边黑压压便有挤满了村民,跳跃的火光将河岸照得一片通明,老村长被人搀扶着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玄明子则被推搡着跪在众人面前,浑身湿透的衣袍还在滴着水,狼狈不堪。
李有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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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老村长面前,将事情的原委说的明明白白。
老村长听完这番叙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说这大祭司就是玄明子?而河伯,是他假扮的?”
“正是如此。”李有财斩钉截铁地答道。
老村长浑浊的老眼瞪得更大,追问道:“那、那真正的河伯大人呢?”
姜离看了那老村长一眼,目光并不是和善:“这洛水河中,本就没有河伯。”
老村长浑浊的目光转向姜离,带着几分迟疑:“这位是?”
李有财连忙上前,恭敬地介绍:“村长,这位是姜离道长。此次能揭穿玄明子的阴谋,多亏了她仗义相助,我们才能揭穿玄明子的阴谋。是她不顾危险,假扮成小荷潜入水下,这才将这个骗子当场擒获。”
至此,所有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从三个月前玄明子假借求雨行骗,到后来伪装成大祭司重返村庄,再到假扮河伯企图强娶民女,这一切都是玄明子精心策划的阴谋。所谓的“河伯震怒”、“天降干旱”不过是他为了满足私欲而编造的谎言。
“把这妖道送去见官!”
一声怒喝在人群中炸开,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民愤。
“对!打死他!就是这妖道施法,把河水变得又黑又臭!”
被缚灵索捆住的玄明子却一脸茫然,急声辩解:“这、这河水真不是我弄浑的!我若有这般能耐,当初又怎会求不来雨?”
这话一出使得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顿时被问住了。
看着玄明子面如死灰狼狈不堪的模样,确实不似在说谎。而且事到如今,他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可若真不是玄明子所为,那这浑浊发臭的河水,持续数月的干旱,究竟是何人所为?
“河,河面,它裂开了。”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河面,一向平静的河面骤然裂开一道漩涡,一道粗壮的水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竟然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妖虚影。那虚影青面獠牙,周身缠绕着浑浊的水流,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息。
“是、是真的河伯显灵了!”有村民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此时乌云蔽月,那水妖虚影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震得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它猩红的双目扫过岸边,当瞥见村民手中的火把时,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
但随即,它的目光骤然锁定在人群中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水妖浑浊的涎液不受控制地从獠牙间滴落,“滋滋”作响地腐蚀着水面,蒸腾起缕缕黑烟。
村民们这才惊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庇佑一方的河伯,而是个要吃人的凶残妖怪!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哭喊着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众人像是没头苍蝇般四散逃窜,场面一片混乱。
混乱中,几个村民手中的火把却突然被相继扑灭,竟是那水妖暗中催动妖风,刻意扑灭了光源。
“不好!”姜离眸光一闪,正要动作,却见那水妖已化作一道黑影,直扑老村长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姜离纵身向前,双手疾掐法诀:“护!”
一道金光屏障瞬间展开,堪堪挡在老人身前。水妖收势不及,径直撞在那道屏障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它猛地转身,猩红的双目死死锁定祭台前那道纤细的身影,眼中翻涌着滔天怒意。
水妖巨爪凌空一挥,挟着斜风直扑姜离面门!
12. 河伯的新娘
眼看水妖就要扑向祭台,突然整个洛水河面剧烈震动起来。
只见河面突然掀起一股滔天巨浪,一道比之前更加庞大的漩涡在湖中心形成,朝着岸边涌来,岸上的村民更加恐慌四处流窜,但汹涌的水流竟如通灵一般绕过惊慌的人群,化作一道水龙直扑水妖而去。
水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卷入其中。它惊恐地嘶吼着,试图挣脱这莫名的束缚,却无济于事。
而站在祭台边缘的姜离,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身形一晃。她正在为村民布下防护结界,根本来不及应对这第二波冲击。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狂暴的水流吞没,绯色衣袖在浊浪中一闪而逝。
河岸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水妖和那位道姑,竟就这样一同消失在了漆黑的河水中。
“仙姑!”水生的惊呼撕心裂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绯色的身影在浪涛中一闪而逝,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然而被卷入河底的姜离,自然听不到岸上这撕心裂肺的呼喊。
她正处在洛河水的水下迷宫,这迷宫之中四周石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泛着诡异的幽绿色光芒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味和从未闻到过的腐朽气息。
方才水中那股诡异的漩涡力量,将她与那水妖一同卷来,等她站稳脚跟,那妖物却不知所踪。
姜离凝神感应,确认她设在岸上保护村民的金光屏障依旧稳固,心中稍安,至少村民暂且无虞。
只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激流与那妖物是否有关?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涌,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离开此地。
她正要抬脚,脚边却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随之却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声:“仙子,救我!”
姜离低头看去,玄明子此刻正被缚灵绳捆得结结实实,躺在地上模样甚是狼狈,他竟也一同被掳了来。
她想了想,眼下情形若是带着被捆住的玄明子怕是寸步难行,便一挥手收回了绳索。
玄明子顿觉周身一松,忙不迭地伸展僵硬的手脚,他转动着手腕,又揉了揉被绳索勒出红痕的肩膀,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待气息平顺,望向姜离的目光突然炽热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仙子方才那一手法术实在是精妙绝伦,不知师承何派?尊师尊姓大名?”
他越说越激动,“不知可否为小道引荐,若能拜入尊师门下,定是感激不尽。”
姜离正要凝神感知着迷宫中的灵力流向查寻妖物的踪迹,此时玄明子却在一旁叽叽喳喳甚是吵闹,耳边都要生茧子了,她看向他:“闭嘴。再多说一字,这缚灵绳便缠在你嘴上。”
玄明子顿时噤若寒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在幽暗压抑的回廊中穿行,石道蜿蜒曲折,仿佛永无尽头。潮湿的石壁上时不时渗出冰冷的水珠,滴落在衣襟上,带来阵阵寒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待再次转过一个弯道,姜离的脚步却突然顿住,眼前石壁上,是她半炷香前刻下的标记。
他们,竟又回到了原地。
这迷宫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走错。姜离蹙眉,正要另寻他路,玄明子怯怯扯了扯她的衣袖,试探性地开口:“仙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姜离闻言,转过身,定定看向他,“你既认得路,方才为何不早说?”
玄明子缩了缩脖子,小声嗫嚅:“是仙子方才不让小道说话。”
姜离:“……”
这回由玄明子在前引路,只见他时而轻叩石壁,时而俯身贴近地面。不过转了几个弯,前方渐渐有微光透入,空气中那股沉闷的腐朽气息也渐渐淡去。
不多时,一个被水草半掩的出口赫然出现在眼前,隐约可见外面波光粼粼的水影。
一踏出迷宫,久违的月光自水面透下,玄明子面露狂喜:“仙子,我们快些走罢,等会被那妖怪发现可就走不了了。”
说着他便掐诀念咒,周身已经泛起淡青光芒,余光一瞥但见姜离动也不动。
玄明子眼中满是急切,“仙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姜离却是摇头,“若此刻遁走,洛水村的村民又当如何?”
“村民?”玄明子一怔,随即面露焦躁,“方才那妖物施法你我也看到了,妖气冲天,道行深不可测,您真有把握能对付?”
“没有。”姜离答得干脆。
她确实毫无把握,此妖形态诡谲,招式邪异,与《万妖录》所记载的众多邪祟皆对不上号,来历成谜。
不过想到此处,她心中反倒涌起一丝隐隐的期待。在山上的这些年,她对那些古籍秘卷早已烂熟于心,却始终只是纸上谈兵。
先前她遇那水鬼,第一次切磋被那妖王横插一脚,眼下这来历不明的妖物正是检验她功法的时候。
玄明子见她非但不退,反要主动寻那妖物。心中一横,眼下顾不了这么多,逃命要紧。他再次调整气息,掐诀运起灵力,周身泛起淡青光芒,整个人化作一道青影便向上方水层疾冲而去。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
就在即将触到水面的刹那,玄明子整个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被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狠狠弹了回来,四仰八叉地摔在湿滑的河床上,衣袍凌乱沾满泥泞,模样好不狼狈。
“哎哟喂……”
姜离并未回头看他,反而抬起眼眸,饶有兴致地望向头顶那片水域。那里,一道淡金色的透明结界正隐隐流转,符文如水波般缓缓荡漾,将整个水域与外界彻底隔绝。
她轻轻“咦”了一声。
方才她被卷入这河底时,分明记得并未感应到任何结界的存在。如今这道突然显现的屏障,究竟是何时布下的?又是何人所为?
她眸中一凝,想必找到那妖物,一切便会水落石出。想到这里,姜离不由得加快脚步,朝着水底更深处行去。
玄明子揉着摔疼的后腰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那道流转的淡金结界,脸上顿时青红交加,方才还信誓旦旦要逃命,转眼就被结界弹了回来,着实尴尬。
不过他玄明子是谁?
流浪天涯,四海为家,他能活到现在全靠他脸皮够厚。
玄明子清了清嗓子,连忙小跑着追上姜离,脸上堆起诚恳又讨好的笑容:“仙子果然是料事如神!这结界……咳,定是那妖物为防我们逃脱所设!如此看来,咱们更得同心协力,共诛此獠才是!”
姜离:“......”
此人莫不是把她当成了三岁稚童?
不过眼下并非与他计较这些的时候,此人在水下来往多次,想来对这片水下迷宫颇为熟悉。
她停下脚步,侧目问道:“你既在此地布置过婚房,往来数次,可曾察觉这水域有何异常?对那妖物的巢穴术法,可有过了解?”
玄明子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连连摆手:“我若早知道这水底藏着这等妖物,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不,一百个。也不敢在此处布置婚房啊!”
他像是陷入了那日的回忆:“那日,那日我实在是被村民们追讨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才跳进了这洛水河。我本想着潜藏在芦苇丛中,待那些村民散去便上岸逃命。谁知慌乱中包裹里的一锭银子滑落沉入了河底。”
“那可是一锭足色的官银啊!我一时不忍,顺着银子坠落的方向潜了下去,谁知银子没寻见,却意外发现了一处被水草掩蔽的洞口。”
“后来便发现了这处水下迷宫,只见此地空寂无人,灵气也比外界充盈许多,我心中大喜,只当是发现了前人遗存的洞天福地,是上天赐我的机缘,哪曾想,”
说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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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什么福地,分明是妖物的老巢。如今想来,若非贪图那锭银子,又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不过说来也怪,我每日前来这水下迷宫,来来回回不下十次。可那水妖竟从未察觉我的存在。今日那妖物怎么就突然上岸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玄明子的话确实提醒到了姜离。
这其中必有蹊跷。
若说妖物一直沉睡未醒,为何偏在今日暴起?若说早已苏醒,又为何能容忍玄明子来来往往,甚至在水下布置婚房?
不过来不及再问,前方黑暗深处突然传来阵阵轰响!
如同巨锤砸击岩壁的闷响震得水流翻涌,连石壁都在微微震颤。那声音毫无章法,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狂暴。
玄明子吓得浑身一抖,险些咬到舌头:“是,是那妖物?”
姜离眸光一凛,当机立断朝着声源方向潜行而去。玄明子虽心中叫苦,此刻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二人循着声响在幽暗水道中穿行,那撞击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沉,震得四周水流都在隐隐颤动,待转过最后一道弯,眼前骤然开阔。
玄明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方才在岸上距离远,又被水柱虚影迷惑,看不真切。此刻在水下,借着石壁苔藓的幽光和结界散发的微光,那妖物的真容终于清晰地展现在二人眼前。
它勉强有着人形的轮廓,四肢俱全,有手有脚,但那颗头颅却异常可怖,布满青黑色肉瘤般的疙瘩,五官扭曲挤压在一起,獠牙外翻,一双猩红的眸子充满了暴戾与疯狂,实在是有些恐怖。
这究竟是妖化的人,还是人形的妖?
此刻这怪物正发狂般的撞击着上层水面的结界,方才那道淡金色的屏障,现如今表面已爬满蛛网般的裂痕,看似随时都要崩碎,却依旧顽强地阻挡着妖物。
眼看结界快要支持不住,姜离双手便在胸前疾速结印,指尖灵力奔涌,化作一道纯净柔和的青色光华,如流水般注入那濒临破碎的结界之中。得到她的灵力加持,结界光芒微微一盛,蔓延的裂纹暂时停滞了下来。
玄明子见状,虽心胆俱寒,却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硬着头皮,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箓,口中念念有词,将体内灵力拼命灌入。符箓无火自燃,化作几道微弱的火矢,歪歪扭扭地射向结界,试图帮忙加固。
正在疯狂冲击结界的水妖感受到这结界的异常猛地一滞,布满肉瘤的头颅霍然转身,它敏锐地捕捉到了两道突兀的生人气息,猩红的目光穿透浑浊水波,将二人牢牢锁定。
玄明子被那暴戾视线刺得已是觉得魂飞魄散,双手疯狂摆动:“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妖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格在姜离身上。
感受到她身上周身流转的那股纯净清冽,令人厌恶的纯净灵力时,顿时呲着牙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
“吼——!”
玄明子被吼声震得浑身直哆嗦。姜离却只是微微偏头,抬手掏了掏耳朵。
震耳欲聋的咆哮卷起狂暴暗流,那双猩红瞳孔中翻涌着刻骨恨意,正是这个女子,方才在岸上坏它好事,如今竟敢过来阻它破界!
新仇旧怨叠加在一起,水妖立刻放弃了对结界的冲击。
在它简单的认知里,这个屡次坏它好事的女已是必除之敌,待他吞噬其血肉灵气力量大增,再去冲破那道摇摇欲坠的结界也不迟。
它庞大的身躯在水中异常灵活地一摆,搅动起汹涌的暗流,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扑姜离而来。
“退后!”姜离清叱一声,一把将还在试图掏符箓的玄明子推向旁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之后。
同时,她反手自袖中抽出一把桃木剑,剑身在水流中划过一道清辉,毫不畏惧地迎向那狰狞的妖物。
13. 河伯的新娘
玄明子缩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心惊胆战地望着前方那片战局。
水底之下,姜离与那妖物已经激烈地缠斗在一处。
那妖物的攻击毫无章法,全凭一股子疯狂的戾气与蛮力。双爪挥动间带起道道浑浊的激流,足以撕裂金石。它周身不断散发出墨绿色的污秽之气,试图侵蚀姜离的护体灵光,却被桃木剑的清辉死死挡在外面,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响。
姜离的速度也很快,她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桃木剑,灌注了自身灵力之后,在幽暗的水底划出一道道清影,每一次都精准地格开或是砍向妖物那狂乱挥舞裹挟着污浊黑气的利爪。
一次激烈的碰撞后,双方短暂分开。
妖物喉咙里滚出沉闷含糊的声响,竟似带着几分意外与嘲弄:“你这小道士,倒也算有点本事。”
姜离在水中稳住身形,闻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眨了眨眼,回答道:“嗯,不久前也有这么一只妖怪对我说过,不过—”
她顿了顿,补上后半句:“已经被我打死了。”
妖物闻言眼中暴戾骤起,狂吼一声,再次裹挟着更加汹涌的污秽之气猛扑而来,二人身影在昏暗的水中飞速交错,剑光清辉与爪影墨绿纠缠撕扯,早已分不清彼此,只见湍流激荡,金铁交鸣。
妖怪暴怒之后,攻势更快更猛,招招致命。而姜离在激流中腾挪闪避,随机应变,目光却始终冷静的观察,方才她刻意用言语激怒这妖物,正是为了让它在这狂乱的攻击中露出更多破绽。
《万妖录》有载,但凡精怪之属,无论形态如何诡异,大多有其力量源泉所在,或是内丹,或是内脏器官,此为其命脉根本。若能寻得,一剑击之,便可致命。
果然。
她很快便注意到一处异样,当她的剑斩向其四肢或躯干,妖物往往不闪不避,任凭剑锋划过,伤口又迅速愈合,仿若那些部位无关痛痒。可当剑光转向那颗布满肉瘤的头颅,它却会骤然狂躁,立刻抬臂格挡,似乎并不想让剑势危及头颅。
难不成,它的本源之力就在这颗丑陋的头颅之中?
想到这一处,姜离剑势陡然一变,不再寻求致命一击,反而如疾风暴雨般专攻妖物的四肢与躯干。桃木剑化作一道道青色流光,在其手臂,肩胛,腰腹间疯狂斩落。
妖物果然不闪不避,任凭剑锋砍来,伤口瞬息愈合,喉中甚至发出沉闷的声音,猩红的瞳孔里满是嘲弄之意。
姜离的攻势越快,呼吸就会越发粗重,不一会额间已经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握剑的手腕也是微微发颤,在外人眼中俨然已是一副灵力将竭的疲态。
那妖物察觉到了姜离的异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见她剑光渐渐弱了下来,它那副紧绷的妖躯不着痕迹地松懈了半分,蓄势待发,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仙子!”礁石后的玄明子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
就是此刻!
姜离体内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流转,尽数汇于剑尖。桃木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身光芒大盛在这水底骤然亮起。
她以超越先前数倍的速度突然暴起直冲妖物而去。妖物因那突然爆发的光芒与剑势一怔,庞大的身躯因惯性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颗布满肉瘤不断淌下粘稠液体的丑陋头颅,完全暴露在姜离的剑势之下。
剑光掠过,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并无想象之中的巨大阻力。
妖物的头颅应声而下,带着一溜墨绿色的血线,翻滚着向水底沉去,无头的躯体僵硬在原地,停止了所有动作。
“这妖怪是被杀死了?”礁石后的玄明子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姜离持剑而立,紧紧盯着那具无头妖尸,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正准备收剑,就在下一秒,那具无头的躯体并未轰然倒塌在地,脖颈处的断口也没有如预想般喷涌出大量污血,反而开始剧烈地蠕动起来,无数细如发丝的黑色肉芽从断口处疯狂滋生纠缠蔓延。
同时,那颗沉向水底的头颅,也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猛地停滞,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倒飞而回,精准地接合在了妖物脖颈的肉芽之上。
肉芽疯狂交织融合,不过几个呼吸来回,那颗丑陋的头颅便已完好如初地长回了原位,猩红瞳孔中又有了生机。妖物扭动了一下新生头颅,仿若无事发生。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姜离看着这眼前的妖物,无论是形态、气息还是这近乎不死的愈合能力,都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难不成是什么新生的物种?
它非人非鬼非妖,没有魂魄波动,也没有妖力气息,倒像是一团被某种极致邪恶意志驱使着的不灭的污泥。
趁着她失神的瞬间,那妖物周身妖气再次暴涨,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迅捷,猛地朝姜离冲撞而来,腥风扑面,那双新生的利爪直取她的心口。
“仙子,小心!”玄明子的惊呼声猛地从礁石后传来。
这声惊呼让姜离瞬间回神,她腰肢向后猛地一折,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穿心一击。凌厉的爪风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流刮得她面颊生疼。
一击落空,妖物的怒火似乎无处宣泄,那双猩红的眸子瞬间转向了方才声音的来源。它竟舍弃了姜离,转而扑向玄明子藏身的那块巨大礁石!
糟了!
眼见那妖物携着排山倒海之势冲来,玄明子吓得魂飞魄散,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最后几张符箓,看也不看就往前扔去:“我的妈呀!”
符箓化作几团微弱的光芒,打在妖物身上,连让它停顿一瞬都做不到。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在这一刻几乎消耗殆尽,玄明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眼看妖物的巨爪就要拍碎礁石,将后面的玄明子一同拍成肉泥。
“孽畜!”
一声清喝破水而至。只见姜离身形如电,再次挺身而上,桃木剑直刺妖物后心,意图逼它回防。
然而那妖物猩红的眼中竟掠过一丝诡谲的得意。它扑向玄明子的动作在半空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突然回旋,原来方才竟是虚晃一枪,它真正的目标始终是姜离。
一直蓄势待发的另一只利爪,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姜离的天灵盖狠狠拍下。这一掌若是拍实,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金石也得化为粉末。
姜离身形尚在前冲之势中,四周水流更被那妖物狂暴的妖气锁得如铜墙铁壁,对这蓄谋已久,避无可避的绝杀一掌,已是躲闪不及。
她眉头一蹙。
玄明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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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死死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这一瞬,上方水面的封印结界突然爆发出一道灼目金光,一道浑厚柔和的光柱穿透层层水域,瞬间将姜离和玄明子一同笼罩,一股无法抗拒的空间挪移之力猛然传来。
那妖物本是志在必得的一掌拍在了空处,狂暴的力量将下方的礁石震得粉碎,激起漫天泥沙。
金光中的二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空间挪移之力传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急促。
天旋地转,光影扭曲,所有的声音画面都在瞬间远去。短暂的失重与晕眩之后,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
姜离猛地睁开双眼,迅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身处一间布置得颇为喜庆的房间里。
红绸悬挂,烛台明亮,正是玄明子之前为了假扮河伯娶亲而布置的那处水下迷宫中的婚房。
玄明子跌坐在她身旁不远处,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他茫然地环顾着熟悉的布置,声音颤抖:“这、这是我布置的新房?为何我们到了这里?”
姜离也不知道,她又抬眼看了眼上方的结界,流转的符文在光壁上缓缓游动,散发出一种温和气息,似乎并无杀气。
不知这结界护住他们传送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而此时通道的黑暗深处,妖物已随着那道金光追到此地,它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石道中横冲直撞,搅得水流激荡,碎石刷刷直落。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玄明子吓得直往姜离身后缩:“完了完了!这妖物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仙子,您、您还能打得过它吗?”
方才仙子一剑斩下那妖物的头颅,它竟能瞬间恢复原状,这等诡异可怖的自愈能力,简直是闻所未闻,恐怖如斯。
姜离摇了摇头,据实相告:“此怪物非比寻常,方才你也看见了。寻常手段,怕是伤不了它根本。”
她持剑而立,周身灵力暗暗流转,时刻准备迎战。却发现那妖物冲到距婚房数丈之遥时,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她微微一愣。
此时玄明子并未发现异样,因过度恐惧,只顾着抱头蹲在墙角,嘴里絮絮叨叨念个不停:“这封印既然能传送,为何不直接把咱们送回岸上?现在困在这水底,岂不是等着那妖物破门而入?咱们终究难逃一死啊!我还有好些银子没花完呢,早知道......”
说着说着他一个大男人竟真的呜咽着哭了起来。
“别哭了,”姜离打断他,“你暂时还死不了。”
玄明子哭声一滞,愣愣抬头。
见姜离语气这般笃定,他将信将疑地又往门外瞥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惊疑出声:“咦?那妖物,怎么停在那里不动了?”
那妖物狰狞的身躯此刻如一座凝固的雕塑,双眼只死死锁定房内二人,却不敢上前半步。
莫不是这屋子里有什么它害怕的东西?
姜离立即环顾四周,目光地扫过屋子内每一寸墙壁每一件摆设,试图找出此地的特别之处。
红绸静垂,烛火轻摇,在这水下的宫殿之内再寻不出半分异常。
但,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眼前跳动的烛火上。火焰在水底幽幽燃烧,将她的瞳孔映出一圈温暖的金色。
姜离微微偏头,看向玄明子:“你先前说,连日来此布置可都是在白日?”
14. 河伯的新娘
而此时的玄明子看那妖物徘徊在外面不敢踏入,正手忙脚乱地将散落一地的朱砂符纸,铜钱法器等物扫进布袱,这些可是他行走江湖的全部家当,自然不能丢弃。
他闻言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语速飞快:“正是,正是!实不相瞒,小道每次都是趁着日头正高时潜入,好歹能借着水面透下的些许天光视物,若到了夜晚,这河底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所以,他便多买了一些蜡烛,在这水下宫殿的沿途一一点燃。
这便对了,姜离想起了方才在岸上混乱的情景,那妖物自河中暴起扑向人群时,第一个动作并非直接攻击,而是用法术扑灭了村民手中的火把。
而此刻,这间房子与外面黑暗河底相比,最明显的差异,便是这些仍在幽幽燃烧未曾熄灭的烛火。
姜离从袖中摸出一道黄符,试探性地射向那妖物。火光乍现的瞬间,那妖物果然如预料之中的一般向后缩去。
姜离眸光一闪!
果然这妖物畏光。然而下一秒,那妖物卷起浑浊的水流,瞬间扑灭了那道微弱的光。
姜离眸光一凝!
它虽然明显表现出对光的畏惧,但这似乎还不足以真正伤及它的根本。
烛光渐弱,时间紧迫。
隐隐之中似乎还有什么更关键的东西被遗漏了,光是畏光,似乎并不能真正杀死这妖物,这并不是他真正的弱点。
“哗啦!”
一声轻响一个物件被玄明子收拾包裹时甩了出来,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恰好停在姜离脚边。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绣工颇为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着蔷薇花的纹样,针脚细密,却沾染了些许黑绿色的淤泥。
倒是有些眼熟。
玄明子看到掉落的荷包,猛地一拍额头,恍然起身:“瞧我这记性!方才情急,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凑近两步,语气中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疑问,“仙子可认得这个?这是方才您与那妖物缠斗时,从它身上掉下来的。当时场面混乱,我顺手就捡起来塞进了袖中,也没顾上多想。”
“可现在想想,它一个浑身腥臭且形貌可怖的怪物,怀里竟揣着这么个人类女子所用的精致荷包,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啊!”
姜离俯身拾起荷包,这图案和针法倒像是在村子里面见过。
她摇摇头,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我虽不确定,但应在村里见过。”
“村子里?”玄明子眼中闪过一丝惊骇,看向姜离,喃喃道,“难不成这妖物与洛水村的人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关联?”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姜离脑海中纷乱的线索。
她想起方才在岸上时,那妖物破水而出扑向慌乱的人群,可它的行动轨迹却异常明确。他并未对岸上的村民无差别攻击,那双猩红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的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姜离却没直接回答,反而轻轻嗯了一声,“我想此妖的身份,有一人应当知晓。”
玄明子忙问:“谁啊?”
“村长。”
玄明子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张了张嘴:“村长……啊?”
姜离没再解释,若能知晓此妖物的真正身份与来历,或许便能找出彻底制服它的方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上去,找到村长问个明白。
可是,玄明子颓然指着头顶那道隔绝天日的封印,声音里满是绝望:“可是现在我们被困在这封印之下,自身难保,要怎么才能上岸去找他问个明白?这结界方才加入了灵力加持之后,方才那妖物都没有冲破......”
他话还没有说完,头顶上方那道水幕结界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最终撕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玄明子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目瞪口呆,他指着着那道裂缝,嘴唇哆嗦着看向姜离:“啊这......它、它能听懂人话?”
姜离警惕地先看了外面一眼,那妖物仍然蹲在外面不敢向前一步,似乎并未察觉到到上方结界裂开一事,这道结界裂缝倒像是特意为他们开启的。
玄明子已经迅速从包裹里取出两张泛黄的纸人。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纸人上飞快地画下符文。
随着他低声念咒,那两张纸人竟在缓缓舒展,身形逐渐拉长,最终化作与他们形貌相仿的一男一女。这两个纸人替身像是真人一般,连衣服的褶皱都栩栩如生,静静地立在房中,在昏暗的水光映照下,几乎能以假乱真。
“?”姜离还从未见过此等法术,她突然想起来,方才她刚入水下时,那两个婢女也是这般一样。
“仙子,快走!”玄明子压低声音道,“有这两个替身在此,那妖物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我们已经离开,趁现在结界开了口子,咱们赶紧上去找村长问个清楚!”
两人当即化作两道清影,迅速穿过上方结界的裂缝。
就在他们脱离结界的瞬间,身后那道裂缝便悄无声息地愈合如初,仿佛从未开启过一般。
此时岸上已空无一人,村民们在经历方才的惊变后都已仓皇逃离。泥泞的河岸上只留下杂乱的脚印,以及那些未来得及带走的祭祀用具。
两人正要赶往村中寻找村长,一旁的芦苇丛却忽然窸窣作响。
李有财带着几个巡逻的村民钻了出来,看到姜离时,脸上带着惊喜与难以置信:“道姑!真是您!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他激动地上前,“那怪物是不是已经被您除掉了?”
姜离无暇多作解释,直接将那荷包取出:“这个荷包,你可认得?”
李有财凑近细看,作为一个粗犷的汉子,他对这些女儿家的物件本就不甚了解。只见这荷包已被淤泥浸染得看不清原本色泽,绣样也磨损严重。
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道姑若是喜欢这样式,等改天让我娘买些上好绸缎,让她给您绣个新的?这个都脏成这样了......”
姜离不再问他,转而问道:“你可知村长现在何处?带我们去见他。”
而此时村中祠堂里,一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大门,气喘吁吁地喊道:“少东家!那道姑和那个玄明子他们一道回来了!”
坐在祠堂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的男子缓缓抬起眼帘,“他们上岸后,可说了什么话?”
那人挠挠头,努力回忆:“我、我离得远,那道姑说什么倒是没听清,不过李有财倒是嚷嚷着说道姑要找村长。”
“村长?”少东家眼中闪过一丝锐色,看向他:“可有说找村长什么事?”
那人道,“那倒不曾。”
难不成.....
少东家沉默片刻,忽地一招手:“过来。”
那人连忙小跑到他面前,侧耳倾听。只见少东家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那人听完一愣:“啊?”
少东家眉头微皱,目光如刀:“啊什么?还不快去做!”
当李有财带着姜离和玄明子匆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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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祠堂找村长时,发现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已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他微微一愣。
但是看到村长坐在堂前,他眼前又是一亮。
姜离瞥见堂前黑压压的人群,不动声色地靠近李有财,用仅容二人听见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李有财闻言面露不解,正要开口询问,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家快看!那骗子怀里抱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玄明子紧紧护着的包裹上。
一个精瘦的汉子猛地抬手指向玄明子,声音刺耳:“肯定是银子!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果然如少东家所言,这个假道士假借河伯之名骗婚敛财,这个女道士就是他的同党。如今事情败露,他们假借妖物现身,以为编个故事就想糊弄过去,我们可不能被他们骗了。”
玄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吓得一愣,下意识将包裹抱得更紧。但这个动作在群情激愤的村民眼中,更是成了他心虚的证明。
“绑起来!别让这两个骗子跑了!”
“对!绑起来!谁知道那妖物是不是他们招来的!”
“差点把我们全村都害了!”
李有财不料场面竟急转直下至此,刚要开口劝阻,从后面一侧突然窜进来两道人影,两张粗糙厚重且散发着鱼腥味的麻袋,便从姜离和玄明子头顶猛地罩了下来。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
祠堂后院,柴房。
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干草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唯一的光源是从门缝漏进的几缕月光,映出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愚民,那怪物法力滔天,怎么可能会是我这等修为引来的?”玄明子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里满是愤懑,然而木门纹丝不动,只有沉闷的回响在柴房中震荡。
姜离倒是静静的坐在旁边一捆干草上,月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方才你为何不逃?”
玄明子拍门的手顿在半空,缓缓垂下。他转过身,苦笑着靠在门板上:“我虽师出无门,行事也,不算磊落,但也知道法绝不加于手无寸铁的村民。”
姜离看了他一眼,倒没想到这惯会钻营油滑的道士,竟还守着这样一条底线。
然而下一秒玄明子却忽然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仙子,眼下夜深人静,左右无人,咱们不如现在就逃吧?您方才也瞧见了,这些村民早已不信咱们,留下也是徒劳。”
“村民不信你,”姜离嗓音清清冷冷的,却一语中的:“难道不是你骗了他们的钱财在先。”
“我也是无奈之举啊!”玄明子急忙解释,“我早就说过,这雨不是我求不来,而是根本下不来。我明明已经召来乌云密布,天雷滚滚,可那雨就是落不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阻隔在半空一般。”
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门外:“如今村民视我们如草寇,水底那妖物又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次上岸。这、这该如何是好?”
姜离随手拾起一根干草在指间绕了一圈便打出一个蝴蝶结来,神色沉静如水,只吐出一个字:“等。”
“等?”玄明看着姜离淡定的样子,几乎要跳起来,他指着紧闭的木门,“等到何时?等到明日被送去官府,还是等到那妖物上岸?还是等到那些村民良心发现放了我们?”
他话音刚落,一道极轻、极细的声音,却如游丝般忽然从门板缝隙间颤巍巍透了进来:“道姑?你在这里吗?”
15. 河伯的新娘
柴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两道身影敏捷地侧身闪入,随即又迅速将门掩上。
李有财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柴房内外,确认并没有异常之后,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姑,您在吗?”
方才还未进祠堂前,道姑突然叮嘱他若是遇到危险,切记先自行撤离。他当时还觉得多虑,然而下一秒果然突生异变,村民们的矛头直指玄明子和道姑。他刚想为她辩解两句,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示意他速速离开。
昏暗光线下,只见姜离正静坐在一堆干草上,方才水下与妖物缠斗,衣裳已被扯得有些破损,她却浑不在意。指尖正轻轻拨弄着一只用干草编成的蝴蝶结。
但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开门见山的说道:“道长,这荷包的下落我已经打听到了。”
话音未落,一道瘦小的身影自他身后探出,正是小荷。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褪色的荷包,声音虽轻,却异常笃定:“道长,这荷包我认得。是秋儿的,定是秋儿的,绝不会错。”
“秋儿?”一个声音突然从柴堆后传来,玄明子拍打着道袍上的草屑钻了出来,忍不住追问,“秋儿是谁?”
小荷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往后缩了半步。
李有财没好气地瞪了玄明子一眼,侧身挡在小荷身前,看向姜离,语气缓和地代为解释:“秋儿是我们洛水河边的一户渔民家的孩子,不过三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病故了?”玄明子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姜离。
姜离接着追问道:“可知是什么病?可曾请过大夫诊治?”
小荷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当时跑遍了城里城外请郎中,可每个大夫看了都摇头,都说不知是什么怪病。”
说道这里,她彷佛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声音渐渐发颤,眼圈泛红。
“我和秋儿从小一起长大,那阵子常去看她。起初只是看她发热,后来身上不知怎么的开始溃烂。她痛得整日躺在床榻上,连翻身都难,那疮口溃烂得极深,隔着帘子都能闻到腐坏的气味,实在,实在是让人害怕。”
“这种怪病,村里人谁都没见过。”李有财低声接话,语气沉重,“秋儿去后,本应依礼土葬,但大家心里都怕,最终只好将尸身火化,在洛水河边为她立了个衣冠冢。”
姜离若有所思地:“她可还有别的亲人?父母或是兄弟姐妹?”
小荷连忙抬头:“有的,秋儿有个哥哥,陆云哥。只是自从秋儿去世后,就再没见他在村里出现过了。”
李有财知道的更多一些:“陆家本来人丁就少。一年前陆叔去世后,就剩陆云子承父业在海上捕鱼为生,与妹妹相依为命。如今秋儿也没了,他怕是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了,便就此消失在村子里。他们家住得偏,离村子有些距离,村里倒是派我们去找过,但也没什么结果,只好作罢。”
“在这之间,陆云和村长可有过过节?”姜离问。
李有财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村长在村里一向和善,德高望重。陆云平日里老实本分,与村长并无矛盾。”
姜离沉默了一瞬,又问:“今日洛水河岸巡逻,是村长安排的?”
李有财却是摇头:“不是村长,是少东家。自从三个月前洛河之水变混浊之后,少东家就派我们去那儿守着了。”
“少东家是谁?”
小荷在旁轻声接话:“少东家是村长的儿子,便是今日站在村长旁边穿着锦袍的那位。”
“村长的儿子?”
玄明子似被这话提醒,接话道:“正是。这位少东家在山北与外来商人合营了一处矿场,依仗地势,获利颇丰,如今是村里最大的财源,不少人都在那里干活呢。”
他看了李有财和小荷,心虚得咳嗽了两声,又道:“说来这次大祭司之事,便也是他请我到村里来的。”
姜离眸光一凝:“这矿山是什么时候开的?”
“大约一年前。”
却听小荷“哎呀”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我想起来了,大约两个月前,云哥在村东头堵住了少东家,我们远远瞧着,像是在吵什么,但具体为了什么事,就不清楚了。”
姜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本有些模糊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
少东家与那村长长得相似,那妖物情急之下错认也合情合理,这样一切便也说的通了。
“所以今日在祠堂也是少东家所为?”
李有财点头,却是一脸疑惑:“道姑,你怎么知道的?”
姜离轻拍手掌站起身来:“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陆秋儿应是死于癌症。”
“癌症?”小荷不解,“这是什么病?”
姜离温声解释:“便是你们说的不治之症。患此病者,体内会生出异样的毒瘤,日复一日侵蚀生气,纵有名医良药,也难挽生机。”
“可是道姑,”李有财脸上带着困惑,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这般仔细打听秋儿和陆云的事,与这水下的妖物有和关联?”
姜离本就不打算瞒着他们,直言道:“这荷包,是我在水下与那妖物打斗时,从他身上掉落的。”
“什么?!”李有财和小荷同时失声惊呼,尤其是小荷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
“您是说云哥,他、他被那妖物给吃了吗?”小荷声音带着颤抖的问道。
“不。”姜离缓缓摇头,目光凝重,“我怀疑,那所谓的妖物,便是陆云本人。”
“这怎么可能……”李有财喃喃道,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陆云他,他怎么会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怎么可能是妖怪?道姑是不是弄错了?”
姜离沉吟道:“具体缘由尚不清楚。世间异术诡道繁多,人化妖之说也非空穴来风。从他身上掉下秋儿的荷包来看,想来对此物极为看重。按照你们所言,秋儿早已经去世,那么持有此物又化身妖物在岸边袭击的,便只能是陆云了。”
“可这又与村长和少东家有何关系?”李有财依旧不解。
“我怀疑,陆云变成这般模样恐怕与这少东家脱不了干系。”
“可陆云与他之间,平日里虽不算亲近,也远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怨啊?况且秋儿病重时,少东家还带头捐了银子给她治病,村里人都夸他仁义......”李有财愈发不解。
姜离摇头,如实告知:“我也不知,不过有与没有,或许一试便知。”
“怎么试?”众人异口同声,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姜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玄明子。
玄明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突然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们都看我干嘛?”
与此同时,少东家的宅邸内,一片沉静。
少东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里那水妖冲破水面直接扑向他和阿爹而来的骇人景象,如同梦魇般在眼前反复闪现。尤其是那双充斥怨恨与痛苦的猩红瞳孔,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后来他细细想了一下,那不是陆云是谁?可是他不是一个月前消失了吗?为何又变成这般模样?
难道?
少东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汗浸湿了他的里衣,他索性坐起身,在黑暗中大口喘息。
“河伯保佑,河伯保佑,平息怒火,佑我平安,佑我家宅。”他双手合十,嘴里无意识地念念有词,寻求神祇的庇护。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清晰的响动从外间传来,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少东家浑身一僵。
不可能!他睡前分明亲手插上了门闩的,怎么可能有人打开?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点亮了床头的油灯。
昏黄如豆的灯火跳跃着,他端着油灯一步步挪向堂屋。
来到廊下,他举起油灯只见那扇大门,此刻竟虚掩着,露出外面更深沉的黑夜。冷风从门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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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灌入,吹得他手中的灯火一阵剧烈摇曳。
门外,空无一人。
“谁?!谁在那儿!给老子滚出来,莫要装神弄鬼。”他壮着胆子喝道。
院子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剧烈滚动,壮着胆子快步上前,开了大门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发现外面并无任何动静。
他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一定是风,风太大吹开的。
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与恐惧,却在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切并无异常,他端着那盏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心神不宁地返回卧室。他刚将油灯轻轻放在桌案上,正松一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杯水定定神。
噗!
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从外面吹来,竟精准地掠过了灯芯,火光猛地一跳,骤然熄灭。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少东家长吓得手一抖,茶杯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手脚冰凉,僵在原地。
一个幽幽的,带着泣音的女子叹息,几乎像是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少东家……我死得好冤啊……”
少东家猛地扭过头,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弱天光,他隐约看到一个身着白衣且身形模糊的女子身影,立在窗边。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滚开!滚开!”少东家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那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回音在这密闭的房间里回荡:“少东家,不过数月就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秋儿啊,陆秋儿……”
这声音细细听去确实像极了陆秋儿。可是陆秋儿不是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吗?当时火化,村里不少人都在场,是他亲眼看着那火把扔进了柴火堆的。
一个死了几个月的人,怎么会……
少东家一时脑子里面闪过无数念头。
“你……你找我作甚?!你的死,与我何干!”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我死得冤枉啊!”那陆秋儿的鬼影哀泣着,声音如丝如缕,钻进他的耳朵,“我不该死的,我本不该死的,可那洛水河的水,好冷,好毒啊!”
“冤有头债有主!与、与我何干啊!”
极致的恐惧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他瘫软在祠堂冰凉的青砖地上,双手胡乱挥舞着,仿佛要驱散眼前那无形的鬼影。
“是他们!是那些天杀的外来商户!当初花言巧语哄骗我,说什么这后山能挖矿能日进斗金,是他们在夜里偷偷将那些乌黑发臭的毒水倒进洛水河,是他们利欲熏心!丧尽天良!”
“我最多就是一时糊涂,被那点分红迷了眼。想着既能挣点钱,又能给大伙儿谋些好处这才点了头,睁只眼闭只眼我哪里知道那水竟会要人命啊!秋儿,秋儿姑娘,你行行好,去找他们!!!”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惊雷般在祠堂内炸开。
少东家喊完这番话,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片刻后,他恍惚地睁开眼,惊觉自己竟不在卧房,而是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之中。
灯火通明,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祠堂之上的父亲。
“爹!您,您什么时候来的?”他声音发颤,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恐怕全被听了去。
站在众人之前的老村长,在亲眼目睹儿子中邪一般的发疯表演,以及亲耳听闻导致洛河水污染的真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那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浑浊的老眼怒睁:“孽,孽障。你,你竟敢……”
老村长抬起颤抖的手指,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抽了一口气,随即眼白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村长!”
“老村长!”
身后村民们惊呼出声,急忙抢上前去。
祠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只剩下少东家面如死灰地瘫在原地,意识到大祸已然临头。
16. 河伯的新娘
事情水落石出,姜离与玄明子再次来到洛水湖畔。
玄明子心中仍有疑惑未消:“仙子,您如何断定少东家就是罪魁祸首?”
方才仙子让他依照小荷的描述,用纸人化作陆秋儿的模样在窗外试探。谁知那少东家见到陆秋儿神色大变,直接脱口招认。
“今日在祠堂,我虽未感知到邪祟之气,但那少东家腰间所佩的辟邪护身符却非同寻常。”
姜离接着说道,“他一个寻常村中富户,何须佩戴这等珍贵的驱鬼符箓,除非,此人心中鬼。”
玄明子略一沉吟,仍有犹疑:“可即便他心中有鬼,也不一定便是那作祟之人。此等乡间富户,暗中做些欺压良善、伤天害理之事,也是常有的事。”
姜离轻轻颔首:“你说得不错,商人重利。”
“可是他几番动作却让人生疑,先是洛河之水变混浊之后,这少东家便立马安排了人去岸边巡逻。而我们方才从洛河水中脱身,他倒是像早有预料一般提前设局,煽动村民将我们困住。”
若非此人行事太过急切,她也不会特别留意。
玄明子若有所思的点头,却又生出另一重疑问:“这洛水河内变得浑浊不清,现下知道是这少东家所为,可这连日干旱、天不降雨之事,又与他有何干系?难不成他背后还请了什么高人作法,能操控降雨?”
可这样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远山笼罩在缭绕的晨雾中,天地间一片朦胧。
姜离遥望湖心,眸光深邃:“未必是刻意操控降雨。此事恐怕连那少东家自己都不知缘由。他在山上开设工坊,终日烧制矿料,浓烟蔽日。这些烟尘上升到了大气层之后,破坏水气循环,才致使这一带风雨不调。”
这番超乎常理的见解从姜离口中娓娓道来,只是这些来自遥远时空的知识,此刻说来竟如此自然,连她自己都有一瞬的恍惚。
玄明子听得一头雾水,为何仙子说的每个字他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却如天书般难懂?
难不成仙子曾得授什么不传之秘,才会懂得这般玄妙的天地至理?一时对她的师门更加好奇,若是自己也能拜入这样的师门,习得如此深奥的法门,日后岂不是....
正当他思绪飘远,幻想自己得道高升的景象时,水下结界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玄明子回到现实,望着幽深的湖水,讪讪的咽了咽口水,嗓音发干:“仙子,我们真的要再进去?”
姜离侧目看了他一眼:“你若心生怯意,留在水面接应也未尝不可。”
她刻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不过待此事了结,你假冒祭司欺瞒村民的罪过,若是最终论起来......”
“去!贫道怎么可能不去!”玄明子猛地挺直腰板,义正辞严,一本正经的说道,“我等修道之人,自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护卫乡里,庇佑百姓,正是我玄明子义不容辞的责任!”
说完他已化作一道青光,抢先没入那道缝隙。
姜离:“……”
二人重返水下婚房时,但见喜帐撕裂,红烛倾颓,满目疮痍,触目惊心。那两具化作他们模样的纸人早已支离破碎,残存的纸屑在暗流中无力飘零。
玄明子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纸屑若是他本人的残躯,怕是不敢细想。
见四周并无妖物踪迹,他连忙俯身,将几片尚且完整的残纸小心翼翼地拾起收进袖中。指尖触碰到那些浸湿的纸片时,心头一阵抽痛,这些可都是他耗费重金精心炼制的法器啊。
收拾妥当后,他转头看向正在仔细勘察屋内的姜离,压低声音问道:“仙子,你说那妖物现在会在何处?”
姜离没有立刻回答,她双指一捻,一缕幽蓝符火在指尖燃起。
玄明子看着那跃动的火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是?”
姜离解释道,“方才上岸之时,我在你这纸人上面布下了磷粉。那妖物进了屋若见到这酷似你我的替身,盛怒之下必定亲手毁去,手上必会沾染。”
她将符火凑近地面,幽蓝光晕下,几点极其微弱的莹绿色反光隐约可见,断断续续地向门外延伸:“我们随着这道痕迹便会找到这妖物藏身的老巢。”
玄明子心中暗赞果然还是仙子思虑周全!
二人循着痕迹过去,果然在通往此处的路上发现了异样,地面残留着黏滑的痕迹,散发着一股腥臭。越往深处,那痕迹越是密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低沉的嘶吼声。
终于来到一处洞穴前,那诡异的声响正从洞穴深处阵阵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姜离低声道:“你在此处找个隐蔽地方藏好,我独自进去即可。”
玄明子连忙点头,迅速躲到一块巨石后方,只探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姜离持剑走入洞穴,洞内阴暗潮湿,岩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深处岩壁上隐隐约约可见一个高大扭曲的黑影。
她握紧剑柄,正要上前,那黑影却突然晃动变形,竟化作一只通体碧绿的青蛙,蹲在岩壁上“呱呱”叫了两声,便跳入暗处消失不见。
中计了!
姜离眸色一凛,立即抽身后退。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玄明子凄厉的呼救声,”救命啊啊啊啊!!!”
也不知那妖物不知从何而来,竟直接冲着他扑来,虽然玄明子这些年练就了些逃命的本事,连滚带爬地躲闪,但妖物周身妖气暴涨,一只手已带着凌厉风声直拍向他的天灵盖。
千钧一发之际,姜离已从洞内疾掠而出。
她长剑如游龙般一挑一拨,将玄明子向后甩出数丈,自己则惯性挺身向前,硬生生的接了妖物的一掌。
“砰!!!”
两股力量猛烈撞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妖物被震得连退数步。
而姜离则被巨大的冲击力重重摔在地上,长剑脱手飞出,在石地上划出一串火星。她喉头一甜,鲜血喷涌而出,恰好溅落在剑身之上。那长剑感应到主人受伤,顿时发出阵阵急促的嗡鸣,青光流转。
玄明子被甩到一旁之后,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冲到姜离身边,见她唇边染血,面色苍白,急声道:“仙子,你怎么样?”
姜离摇摇头,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抬眼望向那妖物,没想到它竟学会了声东击西。
妖物见姜离受伤,周身黑气越发浓烈。方才烛光熄灭,它迫不及待闯入房内,利爪一挥便撕碎了那两道身影,待它准备离去,却发现竟变成两片轻飘飘的纸人。
而现在,这两人竟敢主动找上门来,踏入它的老巢。
玄明子见状,他又连忙从袖中掏出那个荷包,高高举到妖物面前:“陆云!你看看这是什么!”
妖物浑浊的目光落在荷包上,动作猛地一顿,竟流露出几分茫然的恍惚,一时不动。
玄明子心中刚松一口气,却见妖物接下来突然发狂般嘶吼起来,周身黑气如沸水般翻涌,以更凶猛的势头向他们扑来。
“这、这怎么反而更疯了?!”玄明子大惊失色,踉跄后退,看向姜离:“仙子,这怪物怕不是陆云吧?”
姜离此时已提起仍在嗡鸣的长剑,纵身迎了上去。
两种影子在水中纵横交错。
每一次兵刃相交,她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力量的暴涨,这妖物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功力暴涨数倍,它这是吃了什么?
她自知不能再这样硬拼下去,于是她故技重施,在缠斗中悄无声息地将符箓贴在妖物周身。
突然她凌空后撤,足尖在岩壁上轻点,手中结印,清喝一声:“破!”
符箓应声燃起幽蓝色的火焰,顷刻间在妖物身上连成一片。炽热的火舌舔舐着它的躯体,皮肉在烈焰中发出“滋滋”声响,一股焦糊味顿时弥漫开来。
“啊啊啊—”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嚎,在洞窟中疯狂翻滚。
玄明子见状高呼:“妙啊!这符火也是火,这妖物这般怕火,定将它烧的皮开肉绽。”
妖物强忍着火光燃烧的剧痛,猩红的双目死死盯住了姜离,这女道士虽不能伤它性命,却屡屡让它吃尽苦头,实在可恨。
然而它的目光突然转向一旁的玄明子,不顾身上仍在燃烧的火焰,猛地调转方向,朝着玄明子扑去,方才正是利用这个弱点,才让那女道士中了它的计。
“别杀我啊!我的肉又老又柴,不好吃!”玄明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
姜离脸色一变,急忙飞身相救。既要护住玄明子周全,又要应对妖物愈发疯狂的攻势,一时左右支绌,颇为吃力。
妖物早已看破战局,它一面猛攻,一面暗中观察姜离的破绽。就在她分神护住玄明子的瞬间,它精准地一击打在她手腕上。长剑“铛”的一下掉落在地,紧接着数道黑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将她紧紧束缚在原地。
姜离僵立原地,一时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佩剑落在数步之外,却无法触及。妖物见姜离已被制住,竟不再理会缩在一旁的玄明子,只朝她逼近。
突然,一道微弱的符火打在妖物臂膀上,却如同挠痒般不痛不痒。
只见玄明子颤抖着挡在姜离身前,虽然双腿不住打颤,却强撑着喊道:“死妖物,要杀先杀我!”
姜离望着眼前这道颤抖不止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妖物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手掌扬起,一团浓稠的黑气在掌心凝聚,显然打算将二人一并除去。
玄明子这时怀中的荷包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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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恰好滚到妖物脚边。那妖物动作猛地停顿,竟俯身小心翼翼地拾起荷包,捧在手心,动作轻柔得与方才的狂暴判若两人。
姜离看准时机,沉声道:“陆云,陆秋儿,是你妹妹吧?”
听到“陆秋儿”三个字,妖物浑身一震,喉间竟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见此法有效,玄明子乘胜追击,“陆云,那少东家已经认罪伏法,他承认是因为自己一时贪婪害死了你妹妹。村长和那些村民也都—”
“是他......该死!”
“那日就是你们阻拦我杀死那狗东西!”妖物嘶吼着,突然指向他们,“若不是你们,我早就杀了那贼人为我妹妹报仇了。现在,我就先杀了你们,待我上岸再去杀了狗东西!”
玄明子却是突然提高音量,直视着妖物猩红的双眼:“陆云,你不能杀我们!要不是我们,你妹妹的去世的真相无人得知。就算你杀了少东家,也只会背上杀人的罪名,真相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
妖物闻言一顿。
下一刻它却突然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仿佛在与什么抗争:
“杀,快杀了他们!”
“不,不,他们是......”
“不,这些人类都是坏蛋,最擅长伪装!”
它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意识,在善恶之间激烈挣扎。
玄明子见陆云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取出一把鲜红的蔷薇花来:“你看,这是我们昨日去你妹妹坟前做法事时,从她坟头之上采来的蔷薇。她生前,一定很喜爱这些花吧?我想你妹妹也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姜离瞥了玄明子一眼,不曾想他竟备下了这些东西。
妖物望着那束蔷薇,眼中的黑气渐渐消散,竟露出片刻清明。
“杀了我......求你!”它突然跪倒在地,看着他们发出绝望的哀求。
但下一秒,戾气再度暴涨:“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全部都该死!”
陆云骤然暴起,向二人扑来,与此同时,姜离已挣脱束缚,长剑破空飞来,稳稳落入手中。剑光闪过,妖物的头颅应声而落。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树木,轰然倒地。
这一次,那头颅没有再像先前一样重新接合。
姜离垂目看向手中的桃木剑,微微一愣,这便杀死了?
方才刚才那一剑,似乎是这陆云主动迎上剑锋的。
突然,一团黑气从断裂的脖颈处涌出冲破上空,那具身躯开始迅速腐烂了无声息。最后一个模糊的魂灵缓缓升起,朝着姜离和玄明子看了一眼,那魂灵的目光又在蔷薇花上停留片刻,终于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虚空之中。
此刻面前只剩下一具腐烂的尸体,玄明子上前看了看,又踢了一脚,见毫无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欣喜的说道:“这妖物真的死了。”
眼见危机解除,玄明子终于长舒一口气,他走进姜离身边,好奇地问道:“仙子,这次可是在这剑上用了什么法宝?为何砍下的头颅没有再接回去?”
姜离却是轻轻摇头,她心中也有好奇,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套桃木剑,剑上面除了还残留一些血渍,并无任何变化:“我也不知。”
玄明子:“?”
眼下妖怪已除,姜离想起方才的一幕玄明子一步上前,挡在了她身前,问道:“方才,为何站在我前面?”
“嗐,”玄明子摸了摸后脑,“当时想着横竖都是死,我一个大男人,哪有站在仙子后面的道理。况且仙子先前为救我还挨了那妖物一掌。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我先死。万一仙子能挣脱束缚,或许还有生机。”
姜离静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又想到一件事:“方才如你所说,这蔷薇花是从陆秋儿坟前所得,我们何时去过陆秋儿的坟前?”
玄明子挠头,讪讪一笑:“这个......我都是瞎编的。我见那荷包上绣着蔷薇纹样,便猜想陆秋儿生前或许偏爱此花。方才躲在礁石后头,恰好瞥见岩缝里长着几簇野蔷薇,就顺手折了些来。没曾想,还真派上了用场。”
姜离:“……”
不过今日她对玄明子倒是有些刮目相看,此人道法上修为粗疏,可这些随机应变的旁门左道,却着实不少。
“咦?”玄明子忽然朝旁边看去。
姜离眸光一凛看向四周,怕这妖物再次席卷而来。
却只见玄明子几步跑到一丛茂密的野藤下,俯身扒开缠绕的枝叶,竟从中摸出一锭明晃晃的银子来。他捏着银子,转身朝姜离晃了晃,脸上漾开憨笑:“仙子,看!我先前丢的那锭银子,原来在这儿!”
姜离合上眼眸,复又睁开。
方才那一瞬的刮目相看,定是她的错觉。
17. 河伯的新娘
水下已重归宁静。
待一切事了,二人正要离开水底迷宫返回岸上,玄明子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惑:“仙子,小道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知道了那妖物是陆云所化,可这偌大的水下迷宫,总不可能是他建成的吧?”
他环顾四周宏伟的石砌廊柱与精妙的机关构造,摇头道:“这般规模的水下宫殿,绝非是他一个普通凡人就能建筑的。”
那么,这迷宫原先的主人,究竟是谁?又去哪里了呢?
倒是个好问题。
姜离看向水面那道淡淡的金黄色结界,说道:“或许它能告诉我们答案。”
玄明子见她竟看向水面那道结界,不由的更加疑惑:“这结界,它能知道什么?难道还会说话不成?”
话音未落,那道封印突然泛起柔和的光芒。一道符文从上空流转下来。
玄明子心头一紧,本能地朝姜离身边又贴近了几分,却见她静立不动,神色安然。
他这才定下心来,继续朝水面望去,却见那符文竟在他们面前缓缓凝聚,化作一道朦胧的人形光影。
随着光影逐渐清晰,一位身着绯红长裙的女子悄然现身,静静立于水波之中。
她墨发飞扬,肤若凝脂,一双明眸似含秋水,眼尾微挑,顾盼间自有万种风情。红衣映着水光,衬得她宛若碧波中绽放的红莲,美得令人窒息。
玄明子一时看痴了,心中暗道,好一位绝世佳人。
“这位是?”
姜离微微偏头,想了想说道:“若我猜的不错,这位应当就是村民世代供奉的河伯大人了。”
“什么?!”玄明子猛地向后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他颤抖着指向那道红衣身影,声线都拐了几个弯:“你方才说什么?这、这位是河伯大人?!”
“不……定是我听岔了!”他连连摇头,“河伯不该是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么?怎会是这般绝丽无双的女子?!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神本无形无相,何分男女?”一道空灵澄澈如清泉击石的声音自那红影处传来,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缥缈:“不过是本座觉得,这女儿模样瞧着顺心,便常以此身行走世间罢了。”
其实姜离心中早有猜测,先前在岸上时,一股奇妙的力量将她与妖物一同卷入水下,之后又设下封印结界,既困住妖物不使其祸害村民,又在关键时刻护住他们性命。能做到这些的,除了此地河神,实在不作他想。
只是……她为何迟迟不肯现身,直到此刻才出现?
姜离望向河神,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玄明子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河伯大人...呸!河姑奶奶...不!河神大人!小道玄明子,绝非有意假扮您老人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饶过小道这一回啊!”
他边说边连连叩首,额上都沁出了冷汗。
“尔先前假扮河伯之形,实在粗陋不堪,平白损了吾之水府清誉与颜面,按律本当重罚。”河神微微垂眸,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此时玄明子却觉得如重石压身,已经是瑟瑟发抖。
她话音稍顿,空灵的声线里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不过……念在你此次协助擒拿妖物,尚算有些微末功劳,此番便姑且作罢。”
玄明子如蒙大赦,把头磕得更响了:“谢河神大人开恩!谢河神大人!”
姜离适时向前一步,拱手行礼,恰当地将话题引开:“今日之事,多谢河神大人相助。若不是您最后出手相救,我们恐怕难以诛杀此妖物。”
“不。”河神轻轻摇头,周身流泻的微光随着水波漾开,“吾并未出手。”
姜离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河神向前飘近少许,那美得近乎虚幻的面容上,神色是洞悉一切的平静与笃定:“诛杀那邪物的,是你自己。姜离。”
“?”
“你们此刻心中所想,吾大抵明白。”河神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既是神明,理应法力无边,无所不能。为何吾不能亲手了结那邪物?”
她轻拂衣袖,周身泛起阵阵莹莹光晕,“神本是众生愿力凝聚而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吾的力量来自众生,便不能违背守护众生的本源法则。”
她的声音空灵悠远,“正因如此,吾虽掌一方水域,却不得干涉生灵命数。那陆云堕为妖物,吾能做的便只能将其困于水下,阻其为祸,而无法将其彻底了结。”
她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身躯泛着淡淡光晕:“世人总以为神明无所不能,却不知这身神力,有时倒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玄明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露出恍然之色,连忙躬身:“河神大人所言发人深省,是小道愚钝了。”
姜离默然颔首。
她想起陆云那莫名妖化的模样,此时倒是个探询的时机:“敢问河神大人,可知这陆云是因何变成这般模样的?”
“吾也不知。”河神轻轻摇头,“吾只知晓,他在数日之前,还只不过个寻常凡人,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便成了这般模样。吾虽是河神,却因为神力束缚,只能困守于此地,许多事情终究力不从心。”
姜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此事看似已了,但仍有许多疑云未解,那从头颅中逸出的黑气究竟飘往了何处?妖物那惊人的自愈之力又从何而来?自己那一剑又是怎么杀死那邪物的?
不过,眼下随着陆云身死魂消,一切线索也随之断绝。再深究下去,恐也无从查起。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想求问于这位古老而又美丽的河神大人。
她尚未开口,河神像是提前有所感应:“汝心中所惑,吾已知晓。然此事牵涉因果,暗藏天机。纵是吾为一方神明,亦不可妄窥天命,更不便将此等隐秘诉诸于你。”
姜离心下一沉,莫非自己这早夭的身体,被断言活不过二十的宿命,当真如那妖王所言—并非天生命薄,而是身中某种诅咒?
“吾虽不能予你答案,”河神话音微转,竟透出一丝罕见的温和,甚至一丝极淡的挽留之意,“却可给予你一个选择。”
水面泛起轻柔的涟漪,映照着那双静谧如深潭的神眸:“你可愿留在此处水府,与吾相伴?若你肯留下,吾可运转神力,为你增添二十载寿元。但若执意离去,日后路途恐多舛难测。”
姜离几乎未加思索,便后退一步,躬身拱手,礼数周全却也决然:“多谢河神厚爱。”
一声极轻的叹息,如风吹过水面,转瞬即逝,河神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空渺,“也罢,吾早知留不住你。这水府之门,永远为你敞开。若你何时改了心意,随时可至此处寻吾。”
待二人重新踏上河岸,玄明子仍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脸色青白交错。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朝阳将金光洒在粼粼波光之上。
回想这一夜的经历,他不仅亲眼见证了妖物被降服,更见到了传说中的河神大人,这简直是他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奇遇。
只是。
直到离洛河水边远了,确定那股重石一般的神威彻底消失,玄明子才敢凑近姜离,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浓重的好奇:“仙子,方才您与河神大人所言?我怎么听不懂啊?为何河神说您留在水府便可增寿二十年?难不成您,”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阳寿无几?”
姜离望着前方蜿蜒的土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天是天气,接下来吃什么一般:“嗯,若照我眼下这身子骨来算,大抵只剩几年光景了。”
玄明子:“!!!”
他猛地转头,瞪大了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将姜离里里外外又打量了好几遍。
仙子气息虽略显清冷单薄,但眸光澄亮,行动如常,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有几年阳寿的将死之人啊!
可这话是从她口中亲口说出的。
震惊与困惑在他脸上交叉形成古怪的颜色,最终化为一声小心翼翼的试问:“那您方才为何不答应河神大人?留在那水府之中?”
好歹能增加二十年的寿命啊!!!
姜离却是摇了摇头:““若是往后余生,都得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水底,终日以鱼虾裹腹。倒不如痛痛快快,潇潇洒洒的行走在这世间度过几年。”
这便也是她下山捉鬼擒妖的初衷。
玄明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仙子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他此时此刻倒是由衷佩服。
“不过,”他望着眼前一望无际干涸的田地,疑惑地皱起眉头,“既然河神大人一直在此镇守洛水,为何不早日施法降雨,解了这旱情,眼睁睁看百姓受苦,这……”
姜离望着远处干裂的田陇,想起方才河神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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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不得妄动生灵命数,天灾或可悯,人祸却不可活。”
虽然开矿山是那少东家一人所为,但在此工作的村民亦不在少数,然后他们却将洛河之水变混浊当做是神明发怒,这便也是神明给予他们的惩罚。
待姜离与玄明子回到村落,自然未曾将在水底遇见河神真身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宣之于口,只言明陆云已伏诛,妖患已除。
村民们得知矿山污染竟是洛河异变的根源后,又惊又愧,当即决议停止开采。说也更神奇,就在矿山停工的当天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时间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久旱逢甘霖的洛水村村民纷纷奔出屋外,在雨中载歌载舞,任凭雨水打湿衣衫。欢笑声、欢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姜离原本打算当日便启程离去,奈何雨势滂沱,山路泥泞难行,只得暂留村中,待雨停之后再作打算。
村民感念她除妖解难之恩,定要隆重相送。姜离不喜喧闹,次日天色未明,便与水生驾着驴车,悄悄离开了村落。
驴车缓缓驶出村口。
还没行出多远,便见玄明子独自立在路旁的老槐树下,神情踌躇,不时朝这边张望。
先前他虽欺瞒村民,但后来制服妖物时出了力,又将所骗钱财尽数归还,算是功过相抵。村民们既未深究,也未挽留,任他自去。
姜离原本以为玄明子早已自行离开,没想到他竟会在此等候。
水生将车停在路边,玄明子快步上前,恭敬行礼:“不知仙子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渊都。”姜离看他一眼,“道友有何打算?”
“我本是个苍龙山下的游方道士,四海为家,靠些微末伎俩勉强糊口。”明子搓了搓手,语气诚恳,“虽然法力低微,但我能挑担扛行李,驾车生火也都熟练,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
姜离听着他越说越远,不禁微微挑眉。
只见玄明子突然整了整衣袍,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庄重:“不知仙子……可否赐小道一个机缘?”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恳切:“小道愿拜您为师,从此追随左右,潜心修行!”
姜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婉拒道:“道友说笑了。你年纪比我长,阅历也丰富,这师徒名分似有不妥。”
“我出生就没了娘,三岁便没了爹,从小在道观里长大,后来抚养我的师父也去世了,我便只能沿街乞讨,”
玄明子越说越动情,声音哽咽,竟真的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眼眶都微微泛红,“这些年来漂泊四方,无以为家,只能靠着这半生不熟的道法坑蒙拐骗,勉强糊口,这几日见到道长,才知何为真正的修行之人。我发誓要改过自新,从此洗心革面,立志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姜离听他道出身世,眼中掠过一丝讶然。
水生在一旁瞪着玄明子,心中暗道:此人当真狡黠,竟使出这等苦肉计......
玄明子偷眼观察姜离神色,见她似有动容,连忙趁热打铁:“我还听闻仙子要去往京渊都。说来也巧,小道早些年恰好在渊都生活过几年,对那里的大街小巷、人情世故都颇为熟悉。若是仙子不嫌弃,我愿鞍前马后,略尽绵薄之力。”
姜离眸光微动,并未开口。
玄明子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手脚利落地将水生往车厢里一让,自己翻身坐上驾车的位置,动作行云流水:“仙子可做稳了,去渊都这段路我最熟悉,定能将您早日平安送达。”
水生:“??!”
—
远处的山脉深处,隐藏着一处幽暗洞穴。洞口被盘根错节的枯藤遮掩,阳光几乎无法触及。
洞穴周遭死寂无声,连风都似乎在此凝滞。一只飞鸟偶然掠过,却在接近洞口上空时双翅僵直,直直坠落在地,再无生机。
这洞穴周围的地面,竟铺满了层层叠叠的动物尸骨,在微弱天光下泛着森森白骨之色。
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从空中飘来,如游蛇般蜿蜒滑入洞穴深处。
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那最深沉的黑暗里,隐约亮起两点幽光,那是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外界,目光冰冷而深邃。
18. 天师大会
驴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玄明子稳稳地执著缰绳,心中暗自盘算,这一路已走了半月有余,今日落日前应当就能抵达渊都了。
“让开!快让开!”
正出神,后方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喝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而来。
玄明子心头一凛,急忙勒紧缰绳转向,这才让驴车险险避让到路边。
几乎同时,一辆双驾马车擦着驴车疾驰而过,带起的劲风掀起了车帘。就在马车掠过的瞬间,车厢内似乎隐约传来女子压抑的啜泣声,但很快便被马蹄声淹没。
驾车的是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家丁,待马车冲出数丈后,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玄明子一眼,唾骂道:“不长眼的臭道士!找死吗?”
说罢便猛挥马鞭,驾车绝尘而去。
姜离透过被劲风掀开的车帘,目光沉静地投向前面那辆马车,视线在车厢微微晃动的帘幔上停留片刻,方才缓缓收回。
待那马车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在官道尽头,玄明子这才站起身来,朝着远去的方向忿忿不平道:“你才不长眼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般横冲直撞,险些撞了人,你倒还有理了?”
他正说着,一抬头,却见不远处地平线上赫然浮现出巍峨城墙的轮廓,青灰色的城砖在夕照中泛着金色的光泽。
玄明子顿时转怒为喜,忙扬鞭指向远方:“姜道友,快看!我们到渊都了!”
自玄明子跟随姜离一路南行以来,起初总是毕恭毕敬地以“仙子”相称。他本就比姜离年长许多,这般尊称让姜离听着十分别扭,便让他直呼姓名即可。
玄明子自是不敢,但随着相处日久,他发现这位看似清冷的仙子其实性情颇为随和,遇险时虽冷静果决锋芒毕现,平日里却毫无高人一等的架子。
渐渐地,玄明子也就放开了胆子,只是“姜离”二字终究叫不出口,便折中称作“姜道友”,如今“姜道友”长、“姜道友”短,叫得倒也是顺口自然。
走到渊都城门外果然如他所料,早已排起了蜿蜒如长蛇的队伍。
进城的人需要经过严格的身份查验,城楼下这会早已乌泱泱挤满了等待入城的人,车马辚辚,行人攘攘,一时之间喧嚣鼎沸,尘土飞扬。
姜离和水生都是头一回来到渊都,望着前面的人潮涌动,水生一时震惊道:“进个城竟要排这般长的队?这得等到何时?”
玄明子早些年曾在渊都待过几年,对此颇为熟悉,倒不见怪,笑道:“这渊都乃是太极国的国都,天下灵气汇聚之地,最是繁荣昌盛。每日进出的人流数以万计,查验自然要比其他地方严格许多。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飞鸟想从城门过,也得亮明身份哩。”
水生只当他是唬人的,低声嘟囔道:“这飞鸟哪里来的身份?莫不是骗人的罢。”
话音未落,队伍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踮脚向前张望,只见城门的护卫手持寒光闪闪的长戟,拦住一名挑着竹笼的粗布汉子:“站住!你这笼中是何物?”
那汉子慌忙放下担子,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军爷明鉴,不过是自家养的家禽,进城去卖,挣些零花钱补贴家用。”
“打开,让我们查验。”护卫面无表情。
“官爷,这、这真的只是普通鸽子,没什么特别的。”汉子说着,似要阻拦守卫查验。
“大胆!”护卫厉声喝道,一把甩开他的手,他手中长戟猛地挑开竹笼上面盖的灰布。
竹笼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护卫动作不停,迅速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泛着淡淡的青光,往笼中一照,只见镜中映出的并非鸽身,而是两团翻滚的黑气!
“这分明是妖气所化之物!来人,将这妖物拿下!”
下一秒笼中那两只看似寻常的灰鸽竟发出尖锐嘶鸣,身形扭曲,化作两团翻滚的黑雾,挣扎着欲向空中逃窜。
周围士兵早有准备,迅速结成阵型,数道金色符光自他们手中而出,交织成网,将黑雾牢牢困住。只听几声凄厉惨叫,黑雾在符光中迅速消散,最终只余几片灰羽,旋转飘落在地。
姜离和水生看得真切,皆是一惊,不成想这渊都守卫竟有这般眼力与手段。
玄明子在一旁解释:“自千年前姜辞大将军大败妖族后,人族与妖族便立下血誓契约,划清界限。这渊都乃人族气运聚集之地,城门设有专门的检测妖物的法阵与符咒,普通妖物靠近,便如冰雪遇朝阳,无所遁形啊。”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向往之意,“也正因如此,天下修行之人莫不向往渊都,这里不仅是荣华富贵之地,更是道法正统源流,藏有无数高深典籍与隐世高人。”
待那汉子被士兵押走,队伍这才又缓缓恢复了秩序,只是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皆对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心有余悸。
玄明子正要招呼姜离他们往前挪步,却忽然目光一顿,队伍前面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仔细回想,方才这前面位置分明没有此人。于是抬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语气还算客气:“这位仁兄,你方才好像不在此处吧?这般插队,似乎不妥。”
那人闻声回头,是个面皮白净,眉眼斯文的年轻书生,头戴方巾,身着蓝衫。他一脸茫然无辜,眨了眨眼,摊手说道:“这位兄台说笑了,在下一直在此排队等候,寸步未离,何来插队之说?”
他说得诚恳,神情自然,倒让玄明子一时有些迟疑。
但这书生确是趁方才众人围观妖物现形秩序混乱之际,悄无声息地插到了他们前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的男道士,一个青衣简饰年纪轻轻的小女道,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半大孩子,外加一头瘦驴拉着的破旧马车。这般寒酸模样,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家,自然是插队的好对象。
见玄明子一时语塞,书生嘴角微微一翘,又反问:“再者说,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是插队的?”
玄明子:”……”
他自认行走江湖多年,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自认脸皮早已修炼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今日初入渊都,竟遇上一个比他更不要脸的,这般睁眼说瞎话还理直气壮的本事,简直让他大开眼界,又窝火得紧。
撸起袖子正待再辩,却见姜离已上前一步。
她先是朝那书生施了一礼,仪态从容不迫。随后走近两步,以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只见那书生脸色骤变,先是惊疑,继而惶恐,最后竟露出几分惧怕之色。他匆匆拱手作揖,便头也不回地挤出了队伍,转眼消失在人潮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
玄明子和水生都看得目瞪口呆,等姜离回到身边,玄明子和水生急忙凑近,好奇的问道:“姜道友,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竟让他就这般灰溜溜地走了?”
姜离望着书生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我说,阁下若是听不懂道理,我倒是略懂些拳脚,若是不小心打残了,也略懂些医术,再若是不小心治死了,也略懂些风水,如果死了还不消停,”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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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极浅的弧度:“正好,捉鬼是我的强项。”
秒啊,还得是姜道友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玄明子与水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都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三人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银铃似的笑声。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正立于他们身后几步,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许多,几乎与身旁男子比肩,一身赤色劲装裹着矫健修长的身形,马尾高束,发尾随风轻扬。手中一柄银亮长枪斜执身侧。
此刻她一手按着腰间枪杆,一手虚掩着唇,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肩头微微颤动。
见三人目光齐齐聚来,她连忙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飒爽抱拳道:“对不住,方才实在没忍住。在下绝无嘲笑之意,只是觉得,”
她目光明澈,直直落在姜离身上,眼底笑意又深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小道友方才那番话,着实精彩。煞是痛快。”
姜离微微颔首,淡然一笑:“谬赞了。”
直到日头西斜,天色渐昏,三人这才终于通过了城墙处的严苛检查,随着人流缓缓挪进了上渊都中。
这渊都城内景象果然与她们在别处看的不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整洁,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大多衣着光鲜,步履从容,车马往来如织,蹄声嘚嘚,却自有一番井然秩序。
只是已经赶了好几日的路程,三人早已疲惫不堪,此刻也无心细看这京华气象,只想早些寻个清净的落脚处歇息。
玄明子凭着早年的记忆,倒还隐约记得这附近有几处价格实惠的客栈,便领着姜离他们往巷子深处去。
沿主街走了两条巷子,拐角又往里面走了一会果然看到一家挂着“悦来客栈”幌子的两层小楼。门面虽不气派,倒也干净整洁。
走进店内,柜台后的老板正低头拨着算盘,听见脚步声立刻抬起眼皮,目光在来人身上扫了一眼发现是道袍,顿时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几位道长,远道而来辛苦了。是住店还是用饭?”
玄明子将包裹放在柜台上,熟门熟路答道,“既要吃饭,也要住宿。”
“好嘞!”老板笑得越发殷勤,“小店有上好的客房,清静雅致,最适合道长们住店歇脚。上房一日五两银子,包早晚两餐。不知客官要开几间呐?”
“等等!”玄明子顿时脸色一变,险些跳起来,“你方才说上房多少?五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这价钱我记得几年前来渊都时,上房也不过三百文钱,怎的涨了十倍不止?你莫不是看我们是外地来的,故意抬价吧?”
老板闻言脸上笑容一僵,方才的热络也瞬间冷了下来。他眯着眼重新打量玄明子,这道士虽穿着道袍,可袍角磨损,靴子沾泥,怎么看都不像阔绰的主。
再瞧他这般计较银钱的模样,心里便有了计较。
“道长这话说的,”老板嘴角扯了扯,语气淡了许多,方才的热情不再:“行情如此,童叟无欺。你若嫌贵,不妨去别处问问?说句实在话,若是再过几日,莫说是大通铺,怕是连柴房都睡不上喽。”
姜离听他话中有话的意思,追问道:“掌柜的,这渊都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你们当真是修士?”老板上下打量三人,眼中露出几分古怪。
“连这等天大的热闹都不晓得?天师大会啊,没听过?”
一直安静站在姜离身后的水生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头,眨着眼睛重复道:“什么是天师大会?”
19. 天师大会
玄明子对这天师大会倒也知晓些一二,闻言便接过话头道:“这天师大会乃是渊都以及整个太极国修士之间最重要的比试较量。主办之人,自然也是由这渊都里根基最深传承最久的四大宗门承办。”
“四大宗门?”姜离眸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玄明子见姜离颇有兴致,精神不由一振,解说得愈发殷勤详尽:“正是!传说早些年天地间突然妖氛肆虐,祸乱人间,便是这四位开宗立派的前辈高人,联手诛灭了那为祸一方的绝世大妖,还了世间太平。当朝天子感念其功,特赐殊荣,自此四大宗门便在渊都立下根基,声名赫赫。”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崇敬的光彩:“四大宗门分别是这青云宗,凌云宗,玲珑阁和天机阁。这四大宗门可不得了,各有镇派的绝学传承,分掌剑术、阵法,符箓、与炼器四脉真髓。四家同气连枝,底蕴深厚,在渊都素有“上京四柱”之称,乃是玄门中人人景仰的最高宗门。”
“不过,”言及此处,他语音稍顿,脸上浮起几分混合着的神情:“这天师大会,往年规矩极严,向来只许这四家的嫡系子弟,或是由权贵引荐有名有号的世外高人参与。像我等无名无份漂泊在外的散修,莫说是下场比试,就连远远观赛一睹盛况的资格那都是想也别想。”
可话说回来,他看向客栈老板:“这与客栈住宿涨价又有何干系?”
“这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客栈老板却是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几分得意。“你说的天师大会是往年的天师大会。”
他身子微微前倾,透着分享秘闻的热切,“今年的天师大会,规矩可是大不相同。主持大这会的,乃是陛下的亲弟弟—岐王殿下。说起这位殿下,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这位殿下多年前意外伤了腿,一直不良于行,御医们和四大宗府的真人也束手无策。”
“说也奇怪,就在数月前,不知从何方来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道长,竟妙手回春医治好了殿下的腿疾,让殿下重新站了起来。陛下龙心大悦,为彰天下英才,特下旨意,此番天师大会,不拘出身,天下修士皆可凭本事赴京参赛。”
他环视一圈,见众人听得入神,才继续道:“这还不是最紧要的。陛下又金口玉言,此次大会最终位列前十者,可获得一次进入“宝塔楼”挑选机缘的机会!”
“宝塔楼?!”玄明子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起了波澜,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宝塔楼?”
客栈老板重重点点头:“正是那个“宝塔楼”,相传此塔存在千年,历代由皇室秘藏经营。楼中不仅有神兵利器,更有无数失传已久的修炼典籍和上古丹方。据说,只要能从中得到一件合用的宝物或是哪怕是一卷真传,便足以开宗立派或让修为突飞猛啊。”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闪动:“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机缘啊,消息一出,四海修士闻风而动。这渊都的客栈,能不贵吗?”
老板摊了摊手,语气缓和了些:“我看你们几位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修士,才多说这些。若真想参赛或观礼,还是尽早安顿下来为好。再过两日,怕真是有钱都寻不着住处了。”
眼下这情形,不住也得住了。
“住几日?先……先定两日?”玄明子看向姜离,面露难色,他们这几日的盘缠本就捉襟见肘,若住得太久,只怕连吃饭都成问题。
姜离点了点头:“先住下,后面我自想办法。”
玄明子这才从包裹深处掏出个皱巴巴的钱袋,咬了咬牙:“老板,我们就住最便宜的单人间,要两间。另外,能否在一间单人房中添一床被子?”
“加被子?”老板眼皮一抬,“那得另加十文。”
“十文?!”玄明子手一抖,“那、那还是不加了……”
老板看着这几人抠抠搜搜的模样,嘴角撇了撇,摇了摇头。
按渊都规矩,凡在城内住宿者皆须登记路引,客栈老板接过水生递来的名帖,提笔就要往簿子上记,待目光扫过“姜离”二字时,忽地一顿。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姜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道姑可是姓姜名离?孟姜女的姜,分离的离?”
姜离一愣,接着点了点头。
“哎哟!真是贵客临门啊!”老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满殷勤的笑容,声音又突然热切了三分,“您怎么不早说!这早就有人替您预定好上房了,连房钱都预先付足了一个月。”
说着,他忙不迭将方才收下的银子全数塞回玄明子手里,又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一块“客满”的木牌,直接挂到了门口。
“不瞒您说,”老板搓着手,压低了声音,神情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莫说是我这一间店,如今这全渊都的客栈,但凡有点名号的,那位贵人都为您留了两间最上等的客房,房钱早已结清,只等您入住。”
玄明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忍不住凑到姜离身边,小声问道:“姜道友,你何时在上渊都认得这般手眼通天的贵人?这可是上渊都的客栈,这得是多少银子啊……”
姜离摇摇头,眼中也是掠过一丝困惑。
她确是第一次来上渊都,即便此行要去拜访的陈府,按理也不该如此快就知道她已抵达的消息,更不用说这般豪奢周到的安排。
“老板,可知是谁安排的?”姜离问道。
“这哪是我这等人能打听的呀。”老板连忙摆手,却又殷勤道,“不过您要是想去渊都最繁华的客栈住也是可以的,我这就亲自送您过去。”
“不必,”姜离说道,“就按方才那般,住我们定下的普通房间即可。”
“这……”老板面露为难。
“无事。若那人责怪于你,我自会说明。”姜离说着,目光转向门外一处空着的摊位,“那摊子可是无人使用?”
“是,那是小店门前空地,平日偶尔租给些小贩。”
“明日能否借我用一日?我按市价付租金。”
“哎哟,您这说的哪里话!”老板连连摆手,“那位贵人预付的金子,都够买下我这店铺了。这摊位您随意用,分文不敢收!”
几人正要上楼,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老板,住店!”
只见一名身着朱红劲装马尾高束的年轻女子迈进门来。她眉宇间带着几分疲色,衣角沾了些许灰尘,显然已在街巷间辗转奔波了许久。
“这位客人,实在抱歉,”老板指了指门口的“客满”木牌,“小店今日已经客满,还请另寻他处吧。”
女却抬眼望向二楼廊间那有几扇未挂门牌,窗内一片漆黑的房间,微微挑眉,声音里透出些许疲惫与不悦:“你这楼上,明明还有空房未曾租出,怎的张口就说客满了?”
她今日初到上渊都,方才在街边看了一会杂耍,转身便发现钱袋不翼而飞,浑身上下搜遍,也只剩下那块随了她多年的贴身玉佩。
忍痛典当之后,才勉强换来些许碎银。谁知接连寻了几家客栈,不是早已满员,便是价格昂贵得令人瞠目。心中本就积着一团无处宣泄的郁气,此刻见这客栈明明空房闲置,却挂出客满的牌子拒客,语气便不由得冷硬了几分。
老板看着她手持一柄银枪,盛气凌人之下,有些为难:“这……”
“咦!”正踩在楼梯上的水生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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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瞧见楼下的女子,眼睛一亮。
姜离和玄明子自然也瞧见了。
楼下女子闻声抬头,目光与姜离几人相遇时先是一怔,继而眼中漾开笑意,疲惫的眉宇间也舒朗了几分:“竟这般凑巧,又见面了,小道友。”
姜离也露出浅淡的笑意,朝她点了点头。
老板见她们似乎相识,原先冷硬推拒的态度便不好再摆出来。
他踌躇地搓了搓手,目光在姜离和段红缨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看向姜离,试探着开口:“姜道长,这,您看。”
“老板,”姜离语气温和,“客栈既还有空房,便不如照常出租。”
老板连声应着,收了段红缨递来的碎银子,开了一间房子与她。
待回了房间,玄明子立刻手脚麻利地为姜离和水生各斟了一杯热茶,又给自己满上,自顾自地仰头灌了一大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姜离端起茶杯,她倒是对这天师大会有点兴趣:“这天师大会,往年也是这般热闹?”
“姜道友是想参加?”玄明子放下茶杯,眼睛一亮,“以你的本事,说不定真能在大会上闯出些许名堂,若真能进那宝塔楼……”
姜离却是摇了摇头。
她自小便对这类比试兴致缺缺,一到了赛场,总觉得束手束脚,远不如平日里自由施展来得畅快。不过这百年一遇的盛会,八方修士云集,这般热闹,倒是值得一看。
况且,说不准还能遇见同样来看热闹的师父和师兄。
这念头在她心中轻轻一转,唇角便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次日一早,三人便分头行动。
玄明子打算去茶楼酒肆那些人流混杂的地方,听听关于天师大会的最新风声。水生则小心收好名帖,问清陈府的方向,独自前去送信。
姜离则留在客栈,她昨日向掌柜借了门外那处闲置的摊位,今日她便准备赚些银子来。
不巧掌柜一早出门采买,只留个守店的伙计。那伙计一边帮她支起简陋的木架,一边忍不住好奇,伸长脖子问:“姜道长,您这是要……?”
姜离也不多言,只将白布在摊前悬好抚平。执笔蘸墨,略一沉吟,腕随心动,笔锋游走间,四个不算工整却自有一股洒落不羁之气的字迹便跃然布上:神机妙算。
她抬眼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伙计,淡然一笑:“摆摊,算命!”
街市渐渐喧闹起来,姜离一袭青衣静坐摊后,气定神闲,这浑身的气质倒是与周遭的嘈杂纷扰格格不入。
守店的伙计扒在柜台前,伸着脖子瞧了好一会。今日一早,掌柜的特意叮嘱,说那位姓姜的女道是贵客,万不可怠慢。
可如今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女道年纪轻轻,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值钱的东西。
在他有限的见识里,这上渊都中的修士身份向来尊贵得很,要么是出身名门正派,出入皆有随从,要么是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一卦难求的世外高人,再不济也该是在道观里。
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心底那点因掌柜叮嘱而生出的敬畏之晴,也荡然无存,看来这人也不过是装模作样,若真有本事,何至于沦落到在这街角支起摊子算命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拿着抹布继续擦拭柜台,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那摊位走去。
姜离远远望见那人身影,便觉来者不善。此人一袭锦袍,料子华贵,左边拇指一枚翠色扳指,右边中指带了一个金戒指,脸上左侧一个麻子,身形颇为富态,通身上下皆是豪商气派。
眸中一亮,有大生意送上门了。
20. 天师大会
来人正是李魁,这李魁仗着家里有个远房表亲在宫内当差,便自恃有了倚仗。在这条街上低价盘下了不少铺面,若有不愿的,他便使人日日滋扰,直到对方生意做不下去低头搬走。
久而久之,这条街上倒有大半的铺子都成了他的产业。
他名下倒也经营着一家算命馆,门面颇大,专做那些达官显贵,富商豪贾的生意。这些人出手阔绰,银钱给也是格外大方,所求者无非是运势亨通家宅平安。
只是,真正有修为通玄机的术士,大多清高自持,不屑于在这等闹市铺面中坐堂迎客。李魁无法,只好雇了几个略懂皮毛专会说些逢迎吉利话的江湖术士,撑起门面。
今日他正闲坐喝茶,忽有手下来报街头有个小女道支摊算命,收的卦金极少,还称不准不要钱。
这不是明摆着来砸他招牌,抢他生意的么?
姜离摊前本有几个排队想问卦的百姓,一瞧见李魁那身影,立刻噤了声,悄悄往旁边退开。
李魁晃着身子,慢悠悠踱到摊前。
他歪着头,斜眼打量了一番那面写着“神机妙算”的白布招子,嘴角撇了撇,抬手用指节叩了叩姜离面前的桌板:“就是你这小道士,在这摆摊算命?”
姜离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说道:“阁下可是要算命?”
李魁见她这般镇定,心里更觉可笑。
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当真是天真。他扭头朝左右随从嗤道:“听听,她说还要给我算命呢?”
旁边的随从立刻哄笑起来。
他收起笑容,又向前逼近一步,“既然你会算命,那你可算出了今日,你要大难临头?”
姜离听了他的话,没有任何的恼怒,反而抬起眼,迎着他的目光:“我今日是否遭难,尚且难说。不过,”
她顿了顿,抬起手,指尖不偏不倚地指向李魁的鼻尖,“但我却瞧出,你,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你!”李魁脸色骤然一变。
姜离语气依旧不急不缓:“你最近是否夜半惊悸,胸闷气短,且每逢夜间,左肋下隐有刺痛?”
“那刺痛如针刺,虽然偶尔只是一瞬,却让你冷汗骤起,再难入眠。”
李魁一怔。
“还有,”姜离的目光在他眉宇间停留片刻,继续道,“我观你眉间青黑隐现,眼底血丝密布,瞳仁涣散无神。这是邪气侵体、心脉已损之兆。若再拖些时日,邪毒攻心,轻则一身蛮力尽废,从此沦为废人,重则……”
她顿了顿,看了李魁一眼,淡淡道,“性命难保。”
“你他娘的放屁!”李魁勃然大怒,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摊子上,震得那简陋的木架吱呀作响,险些当场散架,布招也跟着晃了几晃险险稳住。
这妖道竟然当众咒他。
姜离却不等他发作完毕,继续说道,“此刻,你是不是觉得心口发紧,气息短促,左肋下那股刺痛又隐隐泛上来了?”
“你—”李魁后面的话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就在这瞬间,他左肋下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细密如针扎的疼痛,连带着胸腔内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顿时窒涩。
冷汗霎时从他的额角渗出,可这症状明明只有在夜时才会袭来,为何今日在白日里突然发作?
他看向眼前淡定自若的小道士,这道士又是如何知道他这疼痛的?
难不是在暗中作了什么手脚?
“你这疼痛已是以前便种下的病根,难道也是我所为?”姜离一语道破他心中惊疑。
这话如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李魁强撑的怒意,面上竟然有了丝松动。
姜离抬眼,淡淡道:“你这病,我能治!”
李魁眉眼重重一跳,喉咙随之滚动了一下,他回头瞥了身后那两个跟班一眼,两人识相地低头退开几步。
他这才收起方才那副张狂架势,转而踌躇着上前,嗓音压低了问道:“神医,你,当真能治?”
姜离点头:“自当药到病除。”
李魁心头一松。
“不过。”姜离又淡淡开口。
李魁那颗刚落地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我开门做生意,总要收些诊金。”姜离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好说,好说!”李魁连连点头,满脸堆笑,方才的凶悍模样早已不见了踪影,“神医若能治好我这顽疾,银子算得了什么,您尽管开价,怎么都好说!”
姜离抬眼看了看他,并未立即答话,只从袖中取出一只青釉小瓶,轻轻置于摊上。瓶身不过两指高,釉色温润,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青晕。
“此药名为清心丹,是我取百种草药精华,依照古方炼制而成。一日一粒,温水送服,连服七七四十九日,邪毒可清,心脉自固,定能药到病除。”
李魁此时听得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药瓶。
“只不过—”姜离指尖在瓶身上轻轻一按。
李魁动作一顿,急声道:“不过什么?”
姜离示意他再靠近些。
李魁连忙俯身凑近,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李魁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又变,神情古怪至极。
待李魁揣着药瓶千恩万谢地离去后,姜离便准备收摊。
她刚将布招取下,还未卷起,摊前忽然落下一道影子。
抬眼望去,是一位年轻的小娘子。身着鹅黄罗裙头戴帷帽。轻纱垂至肩下,面容朦胧难辨,只隐约瞧见一段白皙的下颌,她身侧跟着个梳双鬟的丫鬟。
刚刚结束一单大生意,姜离心情甚是不错。又见来者是位年轻小娘子,语气比往常更温和几分:“娘子,可要算什么?”
不等那小娘子开口,身旁的丫鬟已连忙接话,声音清脆:“我家娘子自然是要算姻缘。”
帷帽下的女子闻言,微微低了低头,帷纱轻晃。
姜离却是摇头:“我并不精于此道。”
“你这道士好生奇怪,连姻缘你都不会算,那你会算什么?”丫鬟嘟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这渊都街面上摆摊的算命先生,哪个不是靠说合姻缘、占卜吉凶来招揽生意?到了这女道士这怎么反倒不会了?莫不是个招摇撞骗的吧?
姜离目光清亮,落在帷帽后那朦胧的面容上,仿佛能看见其后隐约的轮廓:“依我看,娘子或许该问问别的。”
“别的?”丫鬟疑惑。
“比如,鬼怪之事?”她顿了顿,迎着对方怔然的目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最擅长的,其实是捉妖驱鬼。”
小丫鬟脸色骤变,急声道:“我家娘子清清白白,哪里会招惹什么鬼怪。你这小道士莫要胡言乱语。”
说着,还下意识地往自家娘子身前挡了半步,一副护主的姿态。
而帷帽下的女子闻言,身子却微微一顿。她隔着轻纱,似乎朝姜离的方向抬了抬眼,唇瓣轻启,似有话要说。
然而目光掠过身旁一脸惶急的丫鬟,终究没有开口。
主仆二人相携离去,很快没入门外流动的光影之中。姜离并未出言挽留,只是看着那抹纤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玄明子和水生回来时,瞧见摊桌上竟搁着一只沉甸甸的锦袋。
水生兴冲冲的拿在手里掂了掂,又解开绳口一瞧,顿时瞪大了眼睛。
玄明子不明所以,快步走过去,见到袋中之物后也是抽一口凉气:“姜道友,你这是外出抢劫了?”
姜离摇头,将今日李魁来摊前之事简单说了。
玄明子听得目瞪口呆:“看、看个病,竟能收这么多银子?”
“我的丹药虽不是什么稀世灵物,却也需耗费时辰与灵力炼制。收些银钱,理所应当。”姜离道。
当时李魁问她价钱,姜离只伸了一根手指。
“一两?”李魁试探。
姜离摇头。
“十两?”李魁咬牙。
姜离仍摇头。
“难道是一百两?!”李魁声音变了。
姜离仍然摇头。
”一千两!!!”李魁汗如雨下。
姜离这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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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魁面上露出犹疑,搓着手道:“小神仙……您先前不是说,诊金收得极少么?”
“诊金自然是依病症轻重而定。”姜离神色平静,“用这一千两银子,买你往后数十年的安稳寿数。这买卖,我想,应当不算亏。”
李魁脸色变了又变,白了又白,终究是性命要紧,只得掏了钱袋换得了这瓶丹药。
一旁的水生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凑近了问:“仙姑,你真会看病吗?怎么一眼就瞧出那人命不久矣?”
姜离再次摇头。
“我自然不会看病。”她说得坦然。
“那你怎说得如此准确?”
“我虽不通医理,但这看病与捉鬼除妖却是同一道理,皆需察其外相,窥其内因。”
姜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像在复盘今日的诸多细节,“从他走近时,我便闻到此人身上脂粉气浓烈,混着隔夜的酒浊,是常年沉湎烟花之地才腌渍出的气味。”
“再看其面色,双颊潮红如醉,眼底却青黑似淤,这是虚火浮于面,精元亏于内的败相。我虽然说命不久矣夸张了些,但照此下去,确实不长。”
水生听得一愣:“就、就这样?”
这人就信以为真了?
姜离点头。
玄明子却有疑问:“不对啊!姜道友,你如何笃定他左肋旧伤会在那一刻发作的?若他当时左肋并无任何的痛感,岂不成了空口妄言,反遭其害?”
“我自然不知它何时会发作。”她抬眼,目光闪过一丝狡黠,“不过,”
“此人尚未到时,我便远远观察。此人步伐虽浮,落脚时却有些章法,虎口处有常年握械留下的薄茧,左右商铺见他唯恐避之不及,这分明是个懂些拳脚惯于横行市井的泼皮无赖。”
“这类人,身上多少都带着陈年暗伤,”她啜了口茶,继续剖析,“我特意留意他行走姿态,左肩微沉,且手臂摆动时,左臂总下意识地微微蜷缩护住肋侧。街头斗殴,拳脚无眼,左肋正是最易受创留下隐痛之处。”
玄明子想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接着说道,“所以,你故意激怒他,人在盛怒时气血翻涌,旧伤处经络最是敏感。当他惊怒交加,气滞血瘀,旧伤痛感自然被勾起。”
说完他抚掌,“妙啊!姜道友果然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水生数了数银票和银子,又疑惑道:“可这也没有一千两啊。”
话音未落,客栈伙计已端着茶点殷勤地凑上前来,脸上堆满敬服的笑,眼睛眯成两道缝:“道长真真是活神仙!那李魁在这条街上横行这些年,谁见了不躲?今日竟在您跟前服服帖帖的,您可算替街坊们出了口恶气。”
今日这伙计看到那李魁被她治理的服服帖帖,早上那股怀疑早已经抛之脑后,眼下皆是敬佩之情。
他将托盘轻轻放下,又继续说道:“方才您给我的那些银子,已按您的吩咐分给了街头的乞儿了。他们都跪着说谢您大恩呢。”
待伙计上了茶水退下,水生才突然想起说起正事。
忙道:“仙姑,我今日去陈府递了名帖,可门房说,陈老爷一月前便出京访友去了,约莫还得十来日方能回府。”
“天师大会五日后便要举行,”玄明子掐指一算,“接下来这几日,我们该作何安排?”
此时水生的肚子突然轻轻响了一声。
他脸一红,捂着肚子小声道:“我、我方才回来时路过街口,瞧见一家酒楼,闻着比我之前所在的酒楼还香。”
玄明子闻言,也是眼睛一亮,接着搓了搓手:“说起来,咱们进渊都这一路,确实没好好吃过一顿,如今事情暂缓,银子也宽裕了些,听说这渊都里名楼林立,珍馐佳肴数不胜数,不如—”
话至此处,两人极有默契地齐齐侧首,四道目光殷殷切切地投向端坐一旁的姜离。
却见姜离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水生与玄明子心头齐齐一凉,莫非仙姑觉得这般打算太过铺张?
正忐忑间,却听她抬眼,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说,是去万香楼好,还是聚宝阁?”
21. 天师大会
万香楼和聚宝阁都是渊都有名的酒楼,三人略微一合计,便去了聚宝阁。
没有旁的什么缘由,单是觉着这名头够响亮,听着就气派。
依旧是那辆老旧的驴车,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地将他们载到了地方。
刚下车,抬头一望,三人皆是微微一怔。
这聚宝阁不愧是这渊都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抬头一望去这酒楼竟有整整六层高,飞檐斗拱势若凌空,如大鹏展翅,这楼上装饰所用的瓦片竟是用的琉璃瓦,映着天光流转着夺目的华彩。朱漆廊柱巍然矗立,檐下高悬一块金晃晃的招牌。
尚未跨进那高高的门槛时,里头就已经飘出一阵阵的肉香气。炙肉椒香,清甜果脯与酥脆点心缠绵在一起,丝丝缕缕沁入鼻尖,勾得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水生和玄明子对视了一眼,喉结滚动。
姜离整了整衣袖,正准备与水生和玄明子踏上台阶,忽地从一处闪来一人,不偏不倚的拦在了他们面前。
抬眼望去,是个面生的穿着银色道服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眉眼间带着几分倨傲不羁。
他目光越过姜离,直直落在后头的玄明子身上,嘴角扯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哟,这不是咱们鼎鼎大名的玄明子道长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玄明子看清来人,脸色微微一变,心头暗道当真是冤家路窄。
姜离看他脸色不对,侧首,低声问道:“你认识?”
玄明子面露窘色,讪讪道:“算是旧识,只是往年有些不甚愉快的纠葛罢了。”
姜离心下顿时了然,便只作未闻,神色平静地领着两人,从旁绕过那人进楼。
谁知那人竟也跟着横跨一步,再次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方才他瞧见玄明子眼神似有闪躲,此刻眼底轻蔑更浓。
他瞥了姜离一眼,眉梢挑得更高,语调也愈发刻薄:“怎么,玄明子道长如今是攀上高枝了,连故人招呼都懒得搭理?”
姜离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袖口却被玄明子轻轻一扯。
他上前半步,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陆源兄啊,方才一时眼拙,竟没认出来。多年不见,你这风采,倒是更胜往昔啊。”
陆源见他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心中很是受用。
想当年两人是老乡,一同上京谋生,境遇相仿,可如今自己已拜入凌云宗,成了外门弟子,而这玄明子却还像个江湖术士般四处漂泊,现在竟然沦落到给一个小道士打下手。
他清了清嗓子,见玄明子一行人是要往那聚宝阁气派的大门前行去,心下更是不屑。
这等销金窟,连他自己这等凌云宗外门弟子,平日若无人相请,也要掂量掂量荷包才敢踏入,玄明子这几个人,又凭的什么?
他下巴微抬,语气中的嘲讽也不加掩饰:“玄明子,你可知道这聚宝阁是什么地方?此处往来非富即贵,一席之费怕是你们这辈子都付不起,”
他目光扫过几人的布衣上面,嗤笑一声,“我好声劝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莫要脏了人家的贵地,平白惹人笑话。”
姜离眸中渐冷,此人甚是聒噪,袖中指尖已触到了内袋里叠放整齐的黄符边缘,那符纸微微发烫,似乎也有所回应。
就在此时—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在聚宝阁门前炸开。
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陆源整个人一懵,被打过的左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红痕。
他捂着脸,又惊又怒,扭头瞪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的赤衣女子:“你!你竟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是凌云宗的弟子!”
他这一声嚷嚷,顿时将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众人细看之下,才注意到他那身银线道袍的袖口处,竟然绣着“凌云”二字,虽不张扬,却昭示着身份。
段红缨收回手,手持银亮长枪,身姿笔挺如青松傲立阶前。她眉峰一挑,声音清越:“打你就打你,难道我还要挑个黄道吉日不成?”
她目光扫过陆源那身彰显身份的道袍,非但无惧,反而添了一抹嗤笑:“没错,我今日要打的便是你凌云宗的人。”
她持着长枪微微一顿地,看着此刻眼神愤怒的陆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要是你凌云宗的人,我看见一个打一个,看见两个,我便打一双。”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敢在这渊都的地界,如此明目张胆地对凌云宗弟子动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跟这凌云宗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陆源当众受此大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今日本是奉命外出办事,见到玄明子原想显摆显摆威风,没成想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眼见此女子身形如此凶悍,他又势单力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咬牙撂下狠话:“好,好!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恨恨瞪了段红缨一眼,又同样扫过姜离三人,这才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悻悻离去。
玄明子望着陆源狼狈的背影,心头恍然怪不得此人如今如此嚣张,竟是拜入了凌云宗的门下。
只是,他顿时又面露忧色:“他竟真成了凌云宗的人,这下怕是惹上不小的麻烦了。”
一旁的水生却“呀”了一声,眼睛睁得溜圆,说道:“凌云宗?这、这不是之前说的,那什么“上京四柱”里的四大宗门之一。”
段红缨此时已转过身来,对三人憨憨一笑道:“方才没吓着你们吧?我只是瞧那厮嘴脸实在讨厌,一时没忍住。”
她抱了抱拳,爽朗道:“真是有缘,我叫段红樱。”
姜离还从未见过如此飒爽直率的女子,唇角一弯,也还了一礼:“姜离。还未谢过段姐姐方才仗义解围。实不相瞒,若非姐姐出手,我们怕也免不了要动手。”
玄明子在一旁合掌道:“小道玄明子。”
水生也小声地报上名字:“我叫水生。”
段红樱闻言,眼睛倏地一亮,心中顿觉这名叫姜离的小女道士不仅容貌清丽,说话也爽快敞亮,十分投缘。她正欲再开口攀谈几句,腹中却忽然不争气地传出一声响亮的声音。
“咕噜~”
她脸上微微一热,下意识按住了肚子。自打来了这渊都丢了钱袋,除去客栈住宿钱,她身上便再没剩下几个铜板。今日出门,本就是打算去寻个短工,好歹挣顿饱饭。
姜离看在眼里,眸光轻轻一动,便顺势开口邀请:“段姐姐若是暂无要事,不如一同进去用些饭食?”
段红樱闻言眼睛更亮了,可下一秒却又犹豫着摆了摆手:“这,这怕是不大妥当。我、我食量比寻常女子要大上不少,怕是要破费你们许多。”
她说得实在,脸上那点窘迫混着坦率,倒显出几分憨直的可爱。
然而,当几人真正在聚宝阁一楼寻了张桌子落座,饭菜陆续上齐之后,姜离、玄明子与水生才真切地体会到,段红樱口中那“比寻常女子大些”的食量,究竟是何种含义。
桌上已摞起了高高的一叠空碗,谁也记不清楚这是店里伙计添的第几碗米饭了,就连送饭的伙计也是惊讶。她吃得极快,却并不粗鲁,只是那风卷残云般的速度与分量,着实让一旁三人看得有些一愣。
直到搁下最后一碗,段红缨才猛然回过神,抬头看见三人神色,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慌忙放下筷子,声音都低了几分:“对、对不住,我好几日没正经吃过饱饭了,一时没忍住。”
她说着,神色认真地看向姜离:“这顿饭钱不能让你白出。我力气大,能干活,定会想法子做工挣了钱还你。”
姜离却是摇头,温声道:“段姐姐不必挂心。方才姐姐仗义解围,这顿饭,我们请得起的。”
段红缨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
她端起桌上的茶碗,仰头灌了一大口,才放下碗,吐了口气:“嗐,实不相瞒。我本也是想来这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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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那凌云宗的去处。只是人生地不熟,正没头绪呢。方才在街上,正巧瞧见那人穿着凌云宗的道袍,这才一路跟了过来。”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道:“不满各位,我来上京本就是来去凌云宗寻人的。”
“寻人?”玄明子放下茶盏。
段红缨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三人,一字一顿:“嗯,来寻我夫君。”
“噗,咳、咳咳!”
玄明子一口茶全呛在了喉间,咳得惊天动地,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顺通,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寻、寻夫君?!在凌云宗?!”
倒也不怪玄明子如此惊讶。
修行之人虽非个个断绝尘缘,但鲜少与全无根基的凡人结下这般深的姻缘,即便有,也多是与同门中人为道侣,共参长生。
但像段红缨这般,全然是个不通术法的寻常女子,竟与四大道门的凌云宗的弟子拜为夫妻,这着实令人意外。
段红缨见他们这般反应,便也不作隐瞒,将那桩旧事的来龙去脉缓缓道来。
她本是山中猎户之女,几年前一日上山砍柴,于密林深处遇见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伤势极重,气息奄奄。她心善,便顾不得男女之防与山路艰险,硬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将人从深山里背回了家。
那人醒来后,记忆全失功法全无,双目也因为伤势毁了视物之能,成了一个废人。她未曾嫌弃半分,反而照料得愈发细致,采药、熬汤、敷伤,事事亲力亲为。山中岁月慢长,两人朝夕相对,便渐渐生出了情愫。后来,在老父与山间明月的见证下,他们对着天地简单地拜了堂,成了夫妻。
可惜好景不长,约莫一年后,几个身着道袍的修士寻上了山门,自称凌云宗门人。他们见了那男子,神情激动,执意要将他接回宗门,说是有秘传灵药或可重见光明。
临别那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说道:“红缨,你等我。待我眼睛好了,定回来接你。”
这一等,便是整整三年,音讯全无。
后来,老父因病去世,她在家中便再无可牵挂之人。于是收拾了行囊,一路问着寻着,风餐露宿,终于踏进了这上渊都。
到了渊都她才知道,夫君所在的凌云宗竟是传承百年的玄门大宗,声名显赫,门槛高不可攀。
可这些对段红缨而言都无关紧要,她只想着,他的眼睛想必早已治好了吧?可是既已好了,为何不回去寻她呢?
几人听罢,一时皆静默无言。
谁也没想到,这持枪飒爽行事痛快的姑娘身上,竟还藏着这样一段曲折的往事。
段红缨说完,自己心中也似卸下了一块重石,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涩然的苦笑:“所以方才,我在街上瞧见那凌云宗的道袍如此嚣张,一时心头火起,没忍住便给了他一巴掌。”
原来是把这陆源当成了负心汉,玄明子嘴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那可是结结实实,十分清脆响亮的一巴掌,他亲眼瞧着陆源的脸当场就肿了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是自作自受,活该受这一下。
只是……
“段姑娘此番去凌云宗,是想要与那人认亲,接你回去么?只怕此人既已重返道门,目明身愈之后,未必还记得山中旧时的诺言。”玄明子直言不讳,言语之中似有担忧。
段红缨却是摇了摇头。这一路走来,她听过的风言风语,见过的世情冷暖已然不少,心中早已明了,两人现如今身份悬殊,云泥之别。
“我去凌云宗,并非要他认我。”她抬眸,目光清澈,坦坦荡荡:“当年我们对着天地拜过堂,成了夫妻。如今若真要了断,也该当面说个清楚,明明白白的有个交代。”
玄明子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讶色,随即化为欣赏:“倒不想姑娘竟有如此豁达的心胸。”
段红缨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但神情依旧是那副爽利模样,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他生得是顶好看的,我嫁予他,也不算吃亏。”
这话说得直白又坦荡。
22. 天师大会
“不过,你还是别叫我段姑娘了。”段红缨摆摆手,又恢复了方才爽利的模样,“我叫段红缨,唤我红缨便好。”
说罢,她将手中长枪轻轻一顿震在地上,枪柄末端系着的一簇鲜红缨穗随之晃了晃,像一簇跳跃的火苗,“瞧,便是这个“红缨”。”
姜离眼睫微弯,轻声道:“红缨姐姐唤我姜离就好。孟姜女的姜,别离的离。”
段红缨看向姜离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欢,直言道,“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姜离就觉得特别投缘,同你说话心里总是欢喜的很。”
姜离也含笑点头:“我也觉得姐姐格外亲切。”
一旁的玄明子却是默默咽了口唾沫,心头默默嘀咕:你是没瞧见这姜道友提着桃木剑时,在水下追着那妖物劈砍的时候是何等光景。若见了,怕就不会觉得只是投缘这般简单了。
姜离又温声问道:“红缨姐姐此次去凌云宗,可带着能证明婚约的信物?若是空口无凭,只怕他们不肯认。”
段红缨没想到姜离会问她这些,眼里掠过一丝茫然,不知是何意。
姜离解释道:“我是怕姐姐辛苦一趟,到头来却被人搪塞过去。若有凭证在手,也免得那些人抵赖。”
段红缨想了想,从口袋深处摸出来一方手帕,手帕层层包裹,想来很是珍惜,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我与夫君成亲时,他曾给了我这块玉佩,说是家传之物。”她将玉佩托在掌心,“不知这个—”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嚷,五六名身着同样银色道袍的青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个个神色倨傲。
紧随其后的是去而复返的陆源,他脸颊红肿未消。
接着又步入一人,虽与陆源穿着同是一样的道袍,但是他衣料上的纹路却繁复精细许多。
知道内情的人一瞧便知,这是凌云宗内院长老亲传弟子特有的服饰,聚宝阁的掌柜与伙计远远瞧着,一时皆不敢上前阻拦。
陆源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见到姜离几人就在一楼,便对着旁边站着的人说道:“齐师兄,就是他们!方才当众侮辱凌云宗,还扬言说见到一个凌云宗弟子便打一个!”
原来陆源离了聚宝阁,一路心中憋屈,正盘算着要何报仇。
正巧遇见内院弟子齐如意,此人既是内门长老爱徒,又是当朝阁老的孙子,在道门俗世皆有人给几分薄面。陆源见机便凑上前去,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齐如意听后果然动怒,当即带人赶至聚宝阁。
齐如意闻言,横眼打量着面前这几人,两个道士所着不过是无名道袍,料子寻常,应是无名小辈。那高挑粗狂的女子衣料更是简旧,比他府中下等下人穿的还不如。
他嘴角一抹嘲讽之意,朝着几人说道:“我乃齐如意,凌云宗内门五长老亲传弟子。家父乃当朝兵部尚书,祖父官至首辅。就是你们几人,口出狂言,辱我凌云宗门下弟子?”
姜离正要开口,段红缨却摆手示意她来处理,只见她正襟危坐,抬眼只瞥了一眼齐如意身上的道服:“他该打,怎么你也是过来讨要巴掌的?”
玄明子:“!”
这姑娘是真的虎啊!
齐如意一愣,耳中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若是寻常修士听到他是凌云宗内院长老亲传弟子,脸色怕也要变上一变。便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听闻他兵部尚书的父亲,首辅的祖父,也是早被吓得跪下来磕头求饶认错。
眼下情形与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他胸口一窒,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为骇人的紫红。他自幼长在锦绣堆里,更是因为天赋出众被凌云宗内院长老收为亲传弟子,从此在宗门中更是众星捧月,何曾被人当众如此挑衅过?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的从喉咙里面挤出来这几个字,面上却是死死盯着段红缨,眼中怒火中生,他指尖光芒暴起,周身的空气开始隐隐扭曲。
虽说凌云宗有令在外不得对普通之人擅动术法,可眼前这几人之中两个都是修士,倒不算是违反门中禁令。况且他们如此羞辱师门,想来师父知晓了,也绝不会怪罪他维护门楣之举。
想到这里,齐如意目光扫过店内其他食客,见底下食客皆探头观望,扬声道:“掌柜的何在?今日这聚宝阁,我齐如意包下了。所有损失尽管去齐阁老家中的账房支取。”
“齐阁老”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楼中炸响,原本还在楼上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看客们听到这几个字顿时脸色一变,慌忙起身离座跑出酒楼。就连几位在朝的官员彼此也是互递眼色,不敢多留片刻,低头掩面匆匆离去。
转眼间,店内只剩两方对峙。
齐如意见对方几人竟仍安坐不动,神色从容,只当他们是初来渊都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人。
他手指直指段红缨,声音从齿缝间迸出:“今日,我定要你为方才说的话付出代价!”
段红缨手握长枪,枪尖在地砖上轻轻一顿,又看了他一眼:“废话那么多,要打就打!”
齐如意怒极反笑,袖袍一振掌心已然出现一道阵法,符文流转间,一道刺目金芒直劈段红缨面门而去。
段红缨不敢怠慢,双臂一震,长枪已横在身前。
“铛”的一声巨响,枪身竟被那道阵法之力推得剧烈震颤,她双脚靴底在地砖上划出两道刺耳的鸣响,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双手虎口处也被震得隐隐发麻。
段红缨皱了皱眉,抬头看了齐如意一眼,她虽不通术法,但自幼随父亲在山中生活,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般的蛮力。寻常修士的术法在她看来不过是花架子,近身便可破,没想到这道士的法术如此霸道,此刻竟连一击都接得如此勉强。
齐如意见这女子竟当真一点道法根基都没有,全凭武夫那套粗蛮力气硬抗。在他眼中,这般人物与山野村夫无异,竟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冷冷一笑,掌心阵法光芒再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这一次符文在掌心旋转的更快,隐隐似有风雷之声在阵法中心汇聚,第二道雷光威势比先前更胜三分,彷佛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再度劈向段红缨。
眼下他早已将凌云宗禁令、师门规矩全然抛在脑后。他只想把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连同她那几个同伴一起碾成齑粉,让他们知道冒犯他齐如意的下场。
段红缨横枪准备再挡,眼前却忽地一闪,一道青影倏地挡在了她身前。
那道凌厉的雷光在迫近青影身前时,竟像是撞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连半点涟漪都未激起,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齐如意眸光一沉,他方才看得分明,这小道士没有抬手结印,也没有念咒施法,就这样静静站在他面前,便将他全力催动的阵法化解于无形。
“竟然对毫无术法根基之人动用杀招。”姜离抬眼,目光冷冷的落在他脸上,“你们凌云宗,原来是这般规矩?怪不得一直在这青云宗之下。”
玄明子心头一跳:“!”
姜道友这是真杀人诛心啊!
渊都四大道门,青云宗执守牛耳,凌云宗次之,玲珑阁与这天机阁位列第三。这是整个修行界心照不宣的排名,更是凌云宗弟子心中不能碰的逆鳞,他们自诩剑术超绝、战力卓群,却数十年来始终被青云宗稳稳压着一头,此等憋屈早已深植骨髓,平日最忌旁人提及此事。
此刻被姜离这般轻飘飘说出来,简直比直接扇耳光还要羞辱。
果然齐如意脸色铁青,怒意已经直冲顶门,他从牙缝里挤出问话,“你,又是哪个山沟野庙里钻出来的?报上名来!”
“星辰山清微观。”姜离答道。
星辰山?
齐如意脑中飞速闪过记忆,这个名字从未听师父们提起,也未在藏经阁任何典籍中见过。星辰山一带向来灵气稀薄,向来只有几个不成气候的散修宗门,何曾有过什么清微观?
“不过是个连名册都上不了的荒野小观,也配妄论我凌云宗?”
话音未落,他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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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抬起,掌心灵力涌动,暗紫色的雷光再次凝聚,膨胀,强烈爆发。
这一次,他绝不会保留,定要将她们碎尸万段,死无全尸。
就在这时—
“哒、哒。”
一架马车静静停在聚宝阁大门外,四角悬着的金铃在暮风里纹丝不动,静寂中透出一种无形的威压。
楼内掌柜和伙计们齐刷刷朝门外望去,只见车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缓缓掀起,一位身着深蓝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内侍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眉眼细长如柳叶,面皮是一种久居室内不见天日的苍白,身形微微发福,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透着养尊处优的圆润。
那内侍刚一在门外站定,便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掩在口鼻前。他目光扫过聚宝阁的门楣,又落在地面石阶上,眉头蹙了蹙,眉眼间的嫌弃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掌柜与伙计们对视一眼,心中暗忖:这又是哪位贵人驾临?
齐如意眼角余光瞥见来人,掌心的动作倏地一滞。
他认得此人,福海。
岐王殿下的贴身近侍,自幼随侍左右,最得殿下信重。岐王殿下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陛下圣体抱恙多年,至今膝下无子。自半个月前岐王殿下腿疾恢复之后,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岐王便是未来的储君。
只是,福海怎会突然亲临这市井之中的聚宝阁?
齐如意心头急转,岐王殿下刚刚回朝,正是笼络朝臣势力之时。齐家世代为官,祖父更是当朝阁老,而自己不仅是齐家嫡孙,更是凌云宗内院长老亲传弟子。
莫非殿下有意示好?
思及此,齐如意当即敛去周身杀意,掌心雷光悄无声息散去。他整了整衣袖,见福海已缓步走进大门,忙上前两步,恭敬躬身行礼:“福公公怎会亲临此地?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然而福海见他行礼却只对他略一颔首,目光径直越过他,在堂内缓缓扫视,待视线落在静立一旁的姜离时,眼中骤然一亮。
他竟快步上前,朝着姜离深深一揖,语气恭敬:“敢问,阁下可是清微观的姜离道长?”
姜离一愣,她并不识得眼前这个衣着华贵之人。
一旁的玄明子却已眼尖地识别到福海这身深蓝宦官服色非同寻常,再结合齐如意方才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顿时一亮,此必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内侍,且地位极高。
他心头一震,忙轻轻扯了扯姜离的袖角,抢前半步,堆起笑脸代为应道:“是是,这位正是姜离道长。不知公公,寻她有何要事?”
福海闻言脸上绽开真切的笑意:“可等着您了!岐王殿下特意吩咐,等道长您到了渊都务必请您过府一叙。车驾已在门外备好,还请道长移步。”
齐如意:“……”
他僵在原地,脸上方才的狠厉、轻蔑、倨傲,此刻已是凝固成一种近乎滑稽的空白。日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正好打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那表情显得格外僵硬可笑。
他脖颈生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向身后,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陆源。
陆源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才还剑拔弩张杀机四伏的大堂,此时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眼下情形,随着福海离开聚宝阁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姜离想了想,朝向福海说道:“老先生,不知我可否带我几位朋友一同前去?”
“自然是可以。”福海笑容可掬,那热络亲切的态度与方才面对齐如意时的疏淡简直是云泥之别。
待玄明子随着姜离与福海朝门外走去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昂首挺胸、步履沉稳地从陆源和齐如意面前走过。
目光扫过两人那青白交加、憋屈至极的脸色时,玄明子只觉得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此刻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
简直是爽快至极!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中那道几乎压不住的酣畅淋漓的长笑。
23. 天师大会
待车走远,齐如意才猛地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身,目光如淬了毒的针一般,直直扎在陆源脸上:“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陆源已是脸色发白,额角已经渗出细汗,他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啊。她看起来,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修士。”
“普通修士?”齐如意冷笑,从牙缝里挤出问话来,“能让岐王殿下派贴身内侍亲自来请的普通修士?”
陆源浑身一僵。
方才那位举止矜贵令齐如意都毕恭毕敬的内侍,竟然是岐王殿下的贴身近侍。
而方才那个被他视为普通修士女子,竟被岐王殿下的内侍这般恭敬对待,那她与岐王殿下关系定是不一般。
想不到她竟然有这般通天的手段?怪不得,连玄明子那等的老江湖,都甘心跟在她身后。
齐如意不再看他,目光阴沉地投向门外空荡的街道,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今日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我自会禀明师尊,仔细查个清楚。若是……”
他朝着身后的陆源看了一眼,话未说尽,便一拂袖便朝门外走去。
随行的几名凌云宗弟子彼此对视一眼,不敢多言,也来不及向呆立原地的陆源告辞,便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转眼间,聚宝阁大堂内便只剩下陆源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白。
—
马车内。
“等等,”姜离开口打断,眸中掠过一丝困惑,“你说的,是我师兄?”
她怎么听着如此陌生?
师兄这些年云游在外,行踪飘忽,连师父都时常不知其去向,何时竟与岐王殿下有了这般深的交集?
福海笑容愈深,语气肯定:“正是道长的师兄,既云道长。半月前王爷自封地返京途中遇险,幸得令师兄出手相救,更以玄妙医术,治好了王爷缠绵多年的腿疾。如今既云道长便在王府客院休整,正是他推算出道长近日抵京,殿下这才命老奴务必寻到您,请至府中一聚。”
姜离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睫。
一旁的玄明子却是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在姜离身边说道:“姜道友,你师兄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姜离却是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是我师兄。”
福海闻言,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语气却是依然恭敬:“道长说笑了。王爷亲眼所见,亲口所言,定然是不会出错的。”
岐王府位于上渊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东侧。岐王回朝后还来不及建立府邸,圣上便将前朝太子的旧邸赐予他暂居,虽说是暂居,其规制气派却已隐隐逾制,门庭深阔,气度恢弘。
福海引着几人穿过重重仪门、游廊,眼看便要踏入内院正堂。就在跨过最后一道门槛前,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段红缨始终握在手中的那柄长枪上。
“姑娘,”福海脸上带着歉然却不容转圜的笑意,声音依然温和,“王府重地,这柄长枪,恐怕不便带入内堂。”
段红缨手腕一紧,枪身横转,护在身前:“这可是我的传家之物,家父遗训,人在枪在,人亡枪亡。”
话音落下,长廊里静了一瞬。
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吹丝竹的声音,衬得此间愈发肃穆。
玄明子见状,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劝道:“红缨姑娘,既入了王府,便该守王府的规矩。放下枪让下人保管片刻,咱们可是要去见王爷的。”
段红缨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如寒星:“哦,那你们去吧。”
她后退半步,背脊稳稳抵住朱漆廊柱,双臂将长枪抱在怀中,竟真的一副就此止步寸步不移的模样:“我在此等你们。”
玄明子:“!”
这姑娘是真敢啊!
在岐王府门前说等就等,这哪是等啊。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见段红缨已抱着长枪,闭目养神起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福海在一旁静静看了片刻,忽地轻轻一笑,摆了摆手:“也罢。红缨姑娘既执意如此,便让她在此稍候吧。”
他转向姜离与玄明子,侧身引路:“王爷已在堂内等候,两位道长,请。”
行至内堂,只见堂中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虽过半百但眉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正是岐王殿下李慕。
然而令姜离眸光一沉的,却是立于岐王身侧之人。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道袍,广袖垂落,腰束玄色丝绦,长身玉立,容色清绝。廊外天光透过雕花长窗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如画,气质出尘,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这是?
姜离眸光微动。
堂上那位清瘦的中年男子见到姜离进来,已温和笑道:“这位便是姜离小道友?没想到竟这般年轻,当真是与既云道长一般气质清绝。”话音未落,他却掩袖低咳了两声,气息略显虚浮。
姜离一时未动,身旁的玄明子连忙悄悄揪了揪她的衣袖,福海也在身侧低声提醒:“道长,该向王爷行礼了。”
姜离这才回过神来。
三人这才依照福海来时路上所教的礼节,齐齐向岐王躬身。
“小道姜离,见过王爷。”
“小道玄明子,见过王爷。”
“小人水生,见过王爷。”
岐王殿下端坐堂上,含笑微微颔首。
这时,立于岐王身侧那月白道袍之人缓步上前,唇角噙着一丝清浅笑意,目光落在姜离脸上,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师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姜离指尖微微一蜷。
她抬眸,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深邃如潭,却又藏着一缕她再熟悉不过的顽劣与试探。
不是谢无妄,还能是谁。
但他为何要假称是她师兄?
也不知这妖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眼下绝非拆穿他的时机。
她静了一瞬,方才轻轻颔首,说道:“师,师兄,安好。”
谢无妄像是早有所料,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
姜离心下暗道,这人果然是有大病。
李慕的目光又转向姜离身侧的玄明子,语气温和:“这位是?”
玄明子没想到王爷竟会亲自问起自己,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回王爷,贫道玄明子,原是云游四海的散修。如今,有幸跟着姜离道友身边,在一旁学些本事。”
李慕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有赞许之意。
此时,一名侍女轻步上前,低声禀道:“殿下,该进汤药了。”
李慕闻言,歉然一笑:“本王需先去服药。既云道长与姜离道长久别重逢,正好趁此机会好生叙旧。”
福海和侍女都随着岐王殿下离开,待屋内再无旁人,谢无妄已闲闲落座于方才岐王所坐的主位之侧,袖袍一拂,姿态从容自若。
玄明子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后背已渗出冷汗。
这,这位姜道友师兄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吧,那可是王爷坐的位置,他就这般随意落座,连半分避讳也无。
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啊!!!
姜离却已径直走到他面前,眸光清凌凌地压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问道:“师兄?”
谢无妄抬眸看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答非所问:“怎么,见到我,不应当是惊喜么?”
他目光掠过一旁已经被吓得快要跳起来得玄明子,语气懒洋洋的,“不过你何时又收了这么个,嗯,法力甚微的“蝼蚁”跟在身边?”
被称为蝼蚁本人的玄明子:“!!!”
而被那个“又”字暗暗刺了一下的水生,此刻也只是垂首站在姜离身后,瑟瑟发抖。每次面对这位妖王大人,那种源于血脉本能的畏惧便如影随形,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谢无妄忽然一拂袖。
玄明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神时,自己竟已站在了殿外长廊下。水生更是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玄明子:“!”
水生:“。”
室内已无旁人。
谢无妄指尖轻拂过月白道袍的广袖,衣料如水般滑过他的手腕。他抬眸看向姜离,眼底那抹戏谑的笑意如湖面涟漪般漾开:”如何,我这身道袍穿上,可还衬得上“仙风道骨”四字?”
姜离眸光沉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何时成了我师兄?”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长话短说。”
话刚说完,谢无妄突然抬手,一件物事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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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抛来。
姜离下意识接住,触手温凉,是一枚巴掌大小的墨玉令牌。低头细看,令牌正面刻着四个字,天师大会。
她抬眸看向谢无妄,眼中带着询问之意,不知他此举何意。
“我已感应到,”谢无妄倚在椅中,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了叩,声音沉了几分,“我的另一块残魂,如今正被镇压在皇宫之内的“宝塔楼”中。”
说罢,他唇角扯出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倒是个镇压妖兽的好地方,汇聚龙脉之气,专克妖邪。”
姜离目光一沉,果然让她猜对了,这妖王的另一片残魂果然在渊都,只是……
谢无妄接着说道,“宝塔楼乃皇家禁地,寻常修士不得入内。”他看向姜离,目光如深潭,“唯有此次“天师大会”的胜者,方可获准进入楼内,挑选一件秘藏的宝物作为奖赏。”
谢无妄身体微微前倾,月白道袍的衣袂垂落在地:“所以这次,你要参加天师大会。”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脸上:“并且获得进入宝塔楼的资格。”
姜离抬眸:“你为何不直接进入这宝塔楼?以你之力,应当不难。”
谢无妄闻言,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暖意:“若是寻常地方,自然不在话下。但这宝塔楼如今深居人族皇宫之内,乃人族龙脉汇聚之地,内设上古禁制,专克妖邪。若我硬闯,”
他指尖在空中虚画一道符文,那符文甫一成形便剧烈震颤,随即碎裂消散,“不仅会搅动人间龙脉,引得天地异动。更会引发禁制反噬。”
他收回手,看着指尖残留的细微金光缓缓熄灭:“若是我全盛时期,区区禁制自然困不住我。但现在,”他抬眼看向姜离,眸色深沉,“我六份残魂尚未寻回,妖力不如两成,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当年妖族与人族立下契约,妖族不得擅动人间秩序。我若强行破除皇宫的禁制,终是不妥。”
见姜离沉默未言,谢无妄重新靠回椅背,语气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放心,单凭你一人之力要取得进入宝塔楼的资格自然不易,不过,”他抬眸,“我会助你通关。”
姜离静了一息,又接着问道:“所以此次天师大会,是你在暗中推动?”
谢无妄并不否认:“没错。我来这上京知道宝塔楼在这皇宫之后,本要北上寻你途中,恰巧遇到了这位人族的王子,说来也算投缘。看他腿脚不便,周身却隐约有龙气萦绕,便顺手治了治他那点旧疾。既欠了我人情,他自然该行些方便。”
姜离抬眸看他一眼,这妖王说话,向来真真假假,只可信三分。
她轻声反问:“既然你救了岐王殿下,他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若他出面恳求陛下,特允你入楼,岂不更简便?何必这般大张旗鼓?”
她略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除非那宝塔楼,你根本进不去。”
谢无妄眸光倏然一凛,这小道士当真狡猾,竟未骗过她。
不过他静了一瞬,旋即又笑了开来,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被识破的坦然,更藏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狡黠:“没错,这宝塔楼,我自然进不去。”
姜离:“所以这便是你冒充我师兄的理由?”
谢无妄唇角勾起,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狡黠:“既云道长这个身份,不是正合适么?既能光明正大的入这渊都城,又能顺理成章地引你参加这天师大会。”
姜离:“……”
她却忽然想起另外一事来:“我听闻,渊都城内外皆设有重重禁制,寻常妖物根本无法踏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谢无妄闻言,眉梢微挑,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腕。一截白皙的腕骨上,套着一只色泽温润隐隐流转着复杂纹的墨玉镯子。“此物名为“敛息镯”,可暂时镇压体内妖气,使之与凡人无异。”
姜离注视那玉镯片刻,心中了然:“这般能解除禁制的宝物,绝非寻常可得。你救治岐王殿下为的便是此物吧?”
谢无妄唇角微扬,眸光在她脸上流转:“你这小道士,当真是心思通透。只可惜……”
他话音未尽,那未竟之语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冰棱,悬在了寂静的空气里。
只可惜……阳寿将尽,时日无多。
24. 天师大会
岐王殿下虽腿疾已愈,但多年缠绵病榻,元气大损,身体始终未能完全恢复如初。
自他回京以来,陛下感念胞弟多年来所受的病痛之苦,特命太医院院正亲自拟方,每日以宫廷秘法熬制药膳汤剂,送至府中调养。那药汤中不知添了多少珍稀灵材,气味氤氲苦涩,却都是天子拳拳爱弟之心。
岐王殿下自然不好驳了兄长的好意,每日晨昏,皆按时服药。
一行人簇拥着岐王殿下缓步走过曲径回廊。
庭院深深,竹影斑驳,此时,几名端着青瓷花盆似是刚打扫完后院的丫鬟,正从回廊对面垂首走来。
盆中兰草亭亭,兰叶青翠欲滴,随着她们轻缓的步履微微颤动,散发出清冽幽远的香味。
见到王爷仪仗,丫鬟们齐齐停步,侧身让至廊边,垂首敛目,屈膝行礼,姿态恭敬。
李慕脚步微顿,目光温和地掠过她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起身。
就在李慕缓步走至她们中间,中间的那名始终垂首敛目的丫鬟,手腕突然一翻,竟从捧着的青瓷花盆底座暗格中,滑出一柄淬毒短剑,她身形如鬼魅般不可思议地扭转,腰肢柔韧似无骨,手中短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岐王心口。
“殿下当心!”
隐在暗处的护卫如一道黑色闪电倏然掠至,未拔腰间的佩刀,仅以未出鞘的刀身精准一拨。
“铿!”
金铁交击的锐响炸开,火星迸溅,短剑被巨力格开半尺。
福海吓得魂飞天外,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翘着兰花指,颤巍巍地指向那几名女刺客,声音尖锐到变调的嘶喊道:“来、来人啊!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丫鬟也同样骤然暴起,同样从花盆底座暗格中滑出短剑,一左一右,持刀分袭岐王两肋。岐王左右两侧又闪出两道灰影,刀光乍现,架开双剑,庭院之内顿时响起一片金铁交鸣,一度混乱分不清人影。
余下几名侍卫趁机护着岐王急退至廊檐之下相对安全处。
正在观院内战况,谁知背后假山嶙峋的石影中,突然两道黑衣身影如鹰隼扑落,两人手中长剑在昏黄天光里划出两道交错森冷的寒光,直冲岐王而来。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而与暗卫在院中缠斗厮杀的几名丫鬟,竟都只是惑人耳目调虎离山的诱饵。
此刻几名贴身侍卫皆被院内混战牢牢牵制,不及回援。余下的几名侍卫拼死上前,勉强缠住其中一道黑影,另一道黑影轻易突破防线,手中长剑直取岐王咽喉而来!
就连离殿下最近的福海惊惶扑身欲挡,以身作盾,却也是慢了半步。
眼看剑尖已逼近岐王喉前三寸。
“嗖!”
一杆银枪破空而来,枪尖红缨如血绽放,自黑衣刺客后心贯入。
“噗嗤”一声闷响,穿透胸膛,刺客前冲的身形剧震,手中长剑“叮当”一声无力坠地。他僵硬着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冒出的那截染血枪尖,瞳孔急速涣散。
刺客颓然倒地,露出其后立于廊柱旁的身影。
段红缨收回掷枪的姿势,拍了拍手,她瞥了一眼地上渐冷的尸身,撇了撇嘴,面无表情地评价道:“啧,背后搞偷袭,不讲武德。”
福海大喜过望,张了张嘴,感激的话还未出口。
另一名与侍卫缠斗的黑衣刺客眼见同伴被一枪穿心,眼中凶光骤现。他猛地震开身前侍卫,竟舍了岐王,转而扑向刚刚收势,手中长枪尚未握稳的段红缨。
段红缨见状,非但不退,反而迎身而上。长枪在她手中宛如活物,招式大开大合却刁钻狠辣。几个来回,那刺客已隐隐左支右绌,竟一时落入下风。
此时,院外闻讯的大批侍卫如潮水般涌入,刀甲铿锵,瞬间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那几名与暗卫缠斗的女刺客见势不妙,刺杀已然无望,事态彻底败露。同时虚晃一招,舍弃对手,身影如几缕轻烟般向后疾掠,转瞬间已分散扑向不远处的假山园林深处,显然是早已规划好了撤退路线。
“追!一个都别放走!!!”
侍卫统领厉声下令,一批人马如洪流般涌向园林方向。
段红缨长枪一收,望着那几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刺客身影,颇为扫兴地的说道:“啧,跑得倒挺快。”
另一边,福海已踉跄扑到岐王身侧,见王爷虽面色微白衣襟微乱,气息却尚算平稳,应是无大碍。一时竟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颤抖:“王爷!王爷受惊了!都怪老奴,都怪老奴护主不力,险些酿成大祸啊!”
他这一说,地上哗啦啦顿时跪倒一片侍卫仆从。
李慕却是将目光越过福海颤抖的肩头,落在一旁收枪而立的红衣女子身上。
待看清女子容貌之后,他微微一征,一时出了神。
见那王爷愣愣的看着自己,段红樱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连忙擦了擦。
福海见自家王爷出神,便小心道:“王爷?”
李幕回过神,这才稳了稳略促的气息,温声问道:“这位是……?”
福海连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端正神色回道:“回王爷,这位是姜离道长的朋友,段红缨,段姑娘。方才,方才正是段姑娘掷枪,救了王爷的性命。”
说着,福海悄悄朝段红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该上前行礼。
段红缨却早已将福海路上叮嘱的王府礼节抛在脑后。她向前踏了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如军中士卒,抱拳道:“王爷不必客气。”
李慕:“?”
福海:“!!!”
我的姑娘哎!!!这是王府,不是军营!您倒是行个礼啊!这“不必客气”又是什么意思?!福海脸上顿时一阵白一阵青,最后涨得通红。
他嘴唇翕动,刚要硬着头皮向殿下解释这位段姑娘不拘小节。
李慕眸中却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润笑意,从善如流地也抱了抱拳:“还未谢过段姑娘救命之恩。”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段红缨答得坦荡。
李慕笑容更深,语气诚挚,“段姑娘当真侠义。方才你救我一命,可有何想要的?但凡本王力所能及,定当满足。”
段红缨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本就洗的发白的红色衣服,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刺客刀锋划破了好几处,袖口撕裂,衣摆也沾几滴暗红血迹。
她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有。你得赔我一身衣服。”
李慕:“……?”
段红缨指了指自己破损的衣袖,又扯了扯划开一道口子的衣摆:“方才跟那贼人打架,这身衣服被划破了。这是我最好的一身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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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心里还隐隐有些忐忑,其实衣摆上那道最长的口子,好像是她之前来京路上被树枝刮破的。
不过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李慕怔了一瞬,没想到她竟只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他侧目看了福海一眼。
福海立刻会意,连忙堆起笑容,看向段红缨,刻意清了清嗓子:“段姑娘,王爷既然开了金口,一件衣裳自然不在话下。只是……”
他往前凑了半步,离段红缨更近些,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暗示,“您救的可是王爷的性命!这机会难得,您还有其他的要求,尽管跟王爷提。金银财宝,珠宝首饰、田宅铺面......王爷皆可应允。”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拼命示意,我都暗示得这般明显了,您倒是往上加码啊!
段红缨闻言,眼睛忽地一亮:“金银?”
福海心头一喜,以为她总算开窍了,连连点头:“对对,只要姑娘开口,王爷定然……”
“王爷,”段红缨突然抬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李慕:“我想当你一个月的贴身侍卫。”
李慕:“?”
福海:“……?”
一旁正垂手侍立、刚从惊魂中定下神的几名贴身侍卫,闻言齐齐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问号:“……?!!”
段红缨见众人不语,便继续解释道:“我方才在外头听说,在这王府当普通侍卫,一个月能有十两银子。我想贴身侍卫的月银肯定会更高一些?”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且不说这月银丰厚,更重要的是管吃管住,这便省去了她住店的花销,有了钱还能好好感谢姜离带她吃的那顿大餐。
只待将凌云宗那边事情办妥,便可带着余钱返乡,还能买些京都特产捎给村里的小黑子他们。
这差事,当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福海面上却露出难色,悄悄抬眼看了看殿下的神情,心中暗自叫苦。
这位段姑娘是真敢开口啊,贴身侍卫是何等要紧的职位,岂是说当就能当的?更何况还是个来历不明、行事格外不拘小节的姑娘。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委婉劝阻:“段姑娘,这贴身侍卫之职,非同小可。不仅需武艺超群,更是要日夜随侍,责任重大……”
李慕却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忽然抬手,止住了福海后面的话。
他看向段红缨,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段姑娘为何想当这贴身侍卫?当真是为了月银和食宿?”
段红缨点头,语气坦然:“嗯。我在外头找了好几份力工,店家不是嫌我是吃的多,便是嫌我不懂规矩手脚粗,都不要我。”
她顿了顿,看了看这王爷和公公的神情,见二人似有迟疑,便摆摆手,干脆道,“你们若不愿意就算了,不打紧。我再多找几份工便是。不过,”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破损的衣襟,补充道:“说好了,这身衣服得赔我。”
毕竟她还要穿着这身行头,去凌云宗呢。
李慕望着她坦荡清澈的眼眸,唇角微扬,笑意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如此,段姑娘,我便答应你,做我一个月的贴身侍卫。”
段红樱大喜:“当真?你可不能诓我!”
李慕低低一笑,声音如玉石相叩,清朗而笃定:“我李某向来言出必行。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25. 天师大会
知道姜离要参加天师大会,玄明子便四处奔走,搜罗来不少相关的情报。
其中便有厚厚一册《天师大会名录》。他将书册在桌上摊开,恭敬道:“姜道友请看,这便是此次大会的参与者名册与初步排位。”
书册名录冗长,姜离无心细览,只径直问道:“你可知我排在多少名?”
“待贫道找找。”玄明子应着,埋头在那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名单里仔细搜寻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指尖终于一顿,惊喜的喊道:“找到了。”
水生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第三百二十一名。姜离,引荐人:岐王殿下内侍福海。”
姜离:“……”
她略一思忖,又问:“那,我师兄呢?”
“您是说既云道长?”玄明子闻言,又速度向前翻了好几页,最后干脆直接翻到第一页,很快便指着一处,“第九名。既云,引荐人:岐王殿下。”
“他怎会排得如此靠前?”姜离不解。
“道友有所不知,”玄明子解释道,“此前外界早已传扬,岐王殿下那缠身多年的腿疾,正是由既云道长以玄妙医术治愈。单凭这份功绩与殿下的器重,便足以让他在此届大会上稳居前列—。自然,四大宗门那几位早已声名显赫的翘楚,又是另一回事了。”
姜离目光落在名录首页。除了那四大宗门的名号,便只有“既云”这个名字前,端端正正缀着一个“清微观”的门派前缀。
此妖王行事当真是高调至极。
只是,她却奇异地发现,这些名字后面似乎跟着一串数字,而且此刻正时隐时现地微微浮动。
她一时有些好奇:“这又是什么?”
水生也凑近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错,揉了揉眼睛:“对啊,这数字怎么还一直在变?不对,这书上的名字次序竟然好像也在跟着动。”
玄明子像是早料到两人会有此问,一脸得意的解释道:“此乃天机阁特制的法器名册。此次盛会声势浩大,参与者众,难免有人设下盘口。这名字后面的数字,便是外界押注的银两数目。”
水生觉得新奇,又低头去翻弄了起来,发现妖王殿下的名字后面跟着不少银子,最后去看仙姑的名字后面,竟然也发现缀着数字。
竟是三百文。
“仙姑,您这里竟然也有人下注呢!”他语气里带着点意外的欣喜。
姜离微微颔首:“嗯,是有人。”
果然还是有人慧眼识英雄。
玄明子咳嗽了一声,脸上有些讪讪,这是他去买书册时,见姜道友的名下实在冷清,这才忍痛投上了三百文,聊表一下支持。
不过此刻,这话他自然不便明说。
姜离又问:“我们现在手头还有多少银两?”
玄明子在心里仔细盘算片刻,回道:“大约还有两百两。”
“此次盘口的赔付比例如何?”
玄明子立刻答道:“既云道长名下的盘口大约是一赔一百。”
“我呢?”
“道友名下的盘口也是极大,大约是一赔一万。”
“全投了。”
玄明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试探问道:“全、全投给既云道长?”
毕竟既云道长是此次入选前十的热门高手,岐王府中虽也有人投注,但终究稳妥。
姜离却是轻轻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那排在三百余位的名字上。
“不,”她说道,“投我。”
“?”
玄明子怔住。
虽然他亲眼见识过姜离道长的本事,可眼下既云道长的胜算,怎么看都更大一些。
三日后,天师大会于凌云山峰之巅举行。
凌云山乃皇家军队御用演武之地,群峰环抱间云雾缭绕,一座巨大的环形竞技场坐落于主峰之巅,以白玉石砌成高台,四周旌旗猎猎。
场中开阔至极,可纳数万人,此次比赛除了各大宗门参与试炼的修士,亦有四大宗门的宗主与岐王殿下带领的朝廷重臣一同出席,声势隆重,为所未闻。
观礼台中央,岐王殿下李幕端坐主位,身后立着内侍福海与一名持着长枪的女侍卫,正是段红樱。
左侧一排,设两席。分别是青云宗宗主云清子与凌霄宗宗主凌岳,皆是中年模样,云清子青衫飘逸,长须垂胸,眉目间似含远山薄雾。凌岳则身着银色道袍,手持一柄拂尘,二人虽姿态从容,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右排一侧,也设两席。靠左是玲珑阁宗主苏璎,一袭妃色长裙缀以蝶纹,云鬓斜簪,容颜如霜雪皎洁,神情淡然地望向场中。
右侧是一位体态丰腴的老者盘坐,与周遭清修装扮截然不同,他身穿锦绣宽袍,十指戴了三四个宝石戒指,手中正把玩着一只三足小铜鼎。那鼎不过巴掌大小,却雕满了虫鱼古篆,甚是奇特。正是天机阁阁主沙河。
玄明子遥遥望着高台上那几道气势恢宏的身影,不禁侧身对身旁的水生轻声感叹:“四位宗主齐聚一堂,这般盛景百年难遇。你我今日能一同得见,是何等机缘。”
正说着,却见姜离手持一枚木牌走来,她手中拿的便是第一轮抽签的结果。
“姜道友,签运如何?”玄明子迎上前问道,“可曾抽中四大宗门哪一家的对手?”
姜离低头看了看手中木牌,轻轻摇头:“不曾。是一个名叫倨傲宗的门派。”
玄明子闻言,眼中顿时一亮,脸上绽开宽慰的笑容:“好签!只要不遇上四大宗门便是上上签。”
此次天师大会因着宝塔楼的缘故,四大宗门除了长老们外,可谓精锐尽出。擂台上纵横的剑光掌影之中,多半是四大宗门的人在各显神通。
天师大会比赛淘汰赛分为三轮比赛,赛制如下。第一轮:所有参赛者随机抽签对决,胜者进入胜者组,败者进入败者组。
第二轮:胜者组内抽签对决,胜者保留在胜者组,败者降至败者组,败者组内抽签对决,胜者保留在败者组,败者进入淘汰待定区。
后续轮次依此逻辑循环,且抽签会自动避免重复对战规则。因为四大宗门人数众多,若比赛遇到过四大宗门中人之后,后面两轮比赛便不会再遇到。
晋级与淘汰规则:累计三胜者直接晋级下一阶段,累计三败者直接淘汰出局。
规则条文繁复,姜离只牢牢记住最关键的一条:只要连胜三局,便可自动晋级。
此次比赛抽签的次序依排名而定,待轮到姜离时,谢无妄早已结束了第一轮的比试,此刻正抱臂立于不远处的人群之外,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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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子随姜离向她的擂台走去,一路上忍不住回想方才所见,仍觉不可思议:“道友,你那位师兄究竟是何修为?我方才见他只是站在台上,分明未动分毫灵力术法,对手便倒飞而出。这究竟是何种功法?”
他原以为,既云道长医术那般高明之人,多半是位医修或者丹修。可方才那一幕,哪里像是医修和丹修的手段?
姜离目光微垂,只简短答道:“许是气修吧。”
她总不能说,那是妖修。
“气修?”玄明子一怔。
他在脑中匆匆回忆翻阅过的所知所闻,却寻不到半分与这二字相关的记载。这究竟是什么术法?莫非又是某处隐世不传的秘术?
一时对姜离道友的宗门仰慕之情更加多了几分。天下修士功法果真万千气象,自己这点见识,到底浅薄了。
姜离的对手是个圆滚滚的汉子,早已经来到了擂台,一见上来的是个女子,立刻拍了拍肚子,豪爽道:“小姑娘莫怕,俺出手有分寸。”
姜离施了一礼。
三招之后,汉子已经坐在了擂台外头的地上,圆脸上满是迷茫,他闹了挠头,一脸俺是不是还没睡醒,怎么就败下阵来了?
玄明子和水生在台下啪啪鼓掌,姜离走下擂台,唇角微扬,眼尾刚弯起一点小小的得意。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能一招解决。”
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台下,他顿了顿,补充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姜离:“……”
刚翘起来的嘴角,默默拉平了。
主位之上,段红樱与福海正看着同一面水镜。镜中光影流动,恰好映出姜离方才那三招制敌的身形。
“姜离出手,当真是干净利落。”段红樱眉眼微扬,言语间便透出几分有与荣焉的骄傲。
擂台星罗棋布,天机阁为便于观战,在场上各处悬起了“窥天鉴”。
那是一种形如明镜的法器,能将精彩比试实时投映其上,供四方修士观看。而主座距离擂台遥远,更设有一面宽大的主镜,好让贵宾清晰纵观全局。
底下执事知晓既云道长与其师妹乃岐王亲自引荐,便格外上心,早早将此战画面调至主镜正中。
“殿下真是慧眼识人,”天机阁阁主沙明河福海抚须笑道,“这位姑娘年纪虽轻,身手却已颇见章法,未来可期啊。”
第一轮比试,既云与姜离皆已轻松过关,李慕微微颔首,神色平静。
其余三位宗主不约而同地瞥了沙河一眼,心中暗忖:这天机阁的老狐狸,倒是会说话。
虽说四大宗门超然世外,一心只为修仙求道,可终究也是受着的朝廷供奉。皇室每年拨下的真金白银,赏赐的灵药福地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好处。山门运转,弟子修行,样样都离不开这些根基。有些场面上的话,自然还是要说的。
只是方才姜离已被沙河夸过一轮,他们便不再好说,话题便又绕回这既云身上时,几位宗主却都顿了顿,前几场比赛之中大多是宗门的弟子,他们各自自然是留意着门下弟子居多,并未对这岐王引荐之人多加上心。
最终还是凌云宗宗主凌岳轻咳一声,淡淡道:“这位既云小道友,当真也是气宇轩昂。”
几位宗主皆微微颔首赞同,夸一句气度,总是稳妥的。
26. 天师大会
比赛很快来到第二日,进入第二轮胜者组的抽签。
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机缘巧合,姜离抽到的对手竟然是谢无妄。
便也是她的师兄,既云道长。
玄明子面露难色:“这怎么偏偏是同门内战?莫不是被人做了签吧?”
此战无论结果,二人必有一人要落入败者组内。
姜离心知自己绝非谢无妄的对手,可若要她就此认输,却万万不能。
师父名言:“宁可站着输,也不躺着赢。”
即便毫无胜算,她也必须站在台上一站到底。
主位之上,福海与段红樱相视一眼,皆露难色。
唯有岐王殿下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经过前车之鉴,四大宗主亦将目光投向了水镜投射的这方擂台之上,岐王引荐的二人竟在第二局中内战,倒要看看是何光景。
谁知擂台上,二人相对而立,无人出手。
姜离屏息凝神,等待谢无妄出招,却见他迟迟没有动手。
如此静默了整整三息。
姜离正要运行内力出手,谢无妄却忽然抬袖伸手。
裁决的长老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说到:“姜离,晋级。”
姜离:“……?”
台下众人:“???”
短暂的错愕后,观战者随即恍然大悟。
此人当真精明,主动认输保全一人稳入胜组,自己即便落入败者组,保全实力亦能轻松再战。不费一兵一卒,便铺好了晋级的道路。
姜离就这样连赢两场,只需再胜第三场,便可直接晋级。
前两轮比赛因不涉及淘汰,众人面上皆还留着几分轻松。真正的考验在明日第三轮淘汰赛必定残酷。
姜离刚下擂台,正欲寻找玄明子等人,一道身影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步履轻缓,衣袖带风,她心头莫名一紧,还未及转头查看。
“姜道友,想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玄明子笑吟吟地走近,眼中带着明快的笑意,“今日连胜两场,自当好好庆祝一番!”
话音未落,段红樱已从另一侧探身过来,抬手一掌重重拍在她肩上,笑声高亮:“姜离,没想到你身手这般漂亮!走,我做东,咱们好好喝一杯。”
原来方才岐王离席前,特地准了她来与姜离等人一聚。
几人选了一家临街的酒楼,段红樱率先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一撩衣摆坐下,豪爽地对着三人挥手道:“随便点,今日我请客!”
这般爽利气派,与那日颇为窘迫的她判若两人。
姜离与玄明子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看来这位岐王殿下待下倒是宽厚。
姜离斟了盏茶推过去,轻声关切道:“红樱姐姐,在王府这几日可还适应?”
“适应,适应得很!”段红樱连连点头,眉眼舒展,“管吃管住,一进去就发两身新衣裳呢。”
她本是个直性子,原先打算在王府安顿下来,便直接上凌云宗把婚约的事了断清楚。
可姜离却劝住了她。
段红樱其实没完全明白姜离的考量。明明此刻天师大会上,自己离凌云宗那位宗主不过数步之遥,依着她的脾气,径直上前把话说开岂不痛快?
可姜离却说自有安排,嘱咐她切莫轻举妄动,需静待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
段红樱想不明白。但她信姜离,姜离说要等,那她就安心等着。
因此这几日,她都安心留在王府当差。又逢天师大会,便可以随着岐王殿下前来观礼。她原本遥遥望着擂台,心中还存着几分期许,想着或许能在人群中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岐王殿下身子实在欠佳,不多时便露了疲态,她也只得将心思收回,随着回去。
这么一转念,话头便自然而然偏开了去:“王府虽好,不过岐王殿下这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而且这般大的年纪了竟还害怕喝药。”
段红樱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身子骨如此脆弱的人。入口的吃食要精细,衣裳料子稍有不适便不肯上身,就连每日送的那碗汤药,都得在她眼皮底下才肯慢慢喝下。
玄明子倒是听出来一丝丝异样来:“你是说,岐王殿下每次服药,都得由你在旁…看着?”
说起这,红樱嘴角浮起几分得意来:“别看他生得高大,真要较起劲来,力气可真比不过我。”
段红樱当了暗卫,便学着其他侍卫那样,常坐在房梁之上守着那位殿下。
每日都有下人按时送来汤药,福海公公好言好语劝着,那王爷听得烦了,便点头示意知道了,可等老太监一转身,他竟端起碗,面不改色地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
那可是多少人守着炉子熬出来的药啊,段红缨见不得人这般糟践东西。
终于有一日,当那王爷又一次端起药碗走向窗边花盆时,她一按房梁,翻身落地,手中长枪横在了他面前。
“岐王殿下……喝了?”玄明子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
姜离也微微倾身,眼中露出好奇。
“喝了,”段红樱点头,语气平淡:“他不愿喝,但他打不过我。我便按着他,把药灌下去了。”
玄明子倒吸一口凉气:“殿下……没治你的罪?”
他怎么觉得有点脖颈发凉呢。
段红樱摇摇头:“他没生气,只说不让我告诉旁人。”
桌边三个旁人一时沉默。
“你们自然不是旁人。”她又补了一句,神情坦然。
玄明子声音都抖了:“这事你还告诉过……哪些“不是旁人”的人?”
段红樱想了想:“福海公公啊,我当夜就告诉他了。王爷曾对福海公公说过什么眼下并无旁人,那他自然也不是。”
“福海公公……作何反应?”
“他起初像是吓了一跳,”段红樱回忆着,但具体已经记不得了,“可后来听我说殿下并未动怒,他脸色挺怪异的,不过他说往后只要我能让王爷乖乖喝下一回药,一次便赏我一两银子。”
“这差事不重,来钱却快。”她语气轻快,眼里清亮,“没想到在王府当差,还能这样赚钱。”
她当真找了个好差事。
桌上杯盘叠落,玄明子瞥了眼方才被一扫而空的碗碟,心道:这些莫不都是她“挣”来的银子换的?
窗外灯火摇曳,市井喧嚣隐隐飘上楼来。段红樱又拿起菜单,指尖在一行字上点了点,兴致勃勃地问:“这道水晶肴蹄名字听着就好吃,咱们再加一份?”
—
天师大会第二日,便是第三轮较量。
此轮分为两线:胜者组中的胜者便可直接晋级进入炼狱的机会,败者组的选手则会面临残酷的淘汰赛制。
与先前不同,此事胜者组的对阵不再是随机抽签,而是由此次参会的朝廷中人先行排定,此刻正显现在会场中央巨大的水镜之上。
镜面流光浮动,密密麻麻的名字与擂台编号排列有序。胜者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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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少,各派弟子皆仰首搜寻着自己的名字与对手。
玄明子目光疾扫,忽地一亮,抬手指向镜中一处:“姜道友,你在这!”
可紧接着,他笑容一僵,声音沉了下去:“怎么会是凌云宗?”
姜离的对手那一栏,赫然写着凌云宗弟子之名—凌召。
玄明子是提前下了些功夫,毕竟先前与这凌云宗结下梁子,按着这宗门眦睚必报的秉性,必定在比赛之上动些手脚。
没料想,这还真的在这最后一场遇上了。
这凌召是凌云宗内院六长老的弟子,听说此人剑法了得,原本是个外院寻常弟子,因一场内门大比显露光芒被收为内院弟子,也是此次热门榜上的选手。
此次安排,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但眼下一切已成定局,唯有应战。
擂台之上,凌召早已静立等候。他目光扫向台下,落在姜离身上时,眼神停顿了几秒,竟似带着几分未名的意味。
玄明子低声提醒:“姜道友千万小心,此人来者不善,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姜离只点了点头,管他什么来路,打过便知。
待她纵身上了擂台,凌召抱剑而立,眉梢眼角尽是倨傲:“便是你?在聚宝阁中欺我师兄?辱我凌云宗?”
他口中的师兄,自然便是齐如意。
二人皆未察觉,远处正有一道目光静静注视着上方水镜中映出的擂台,镜面上姜离与凌召的身影清晰如临眼前。
此人正是齐如意。
那日聚宝阁受辱后,齐如意回到凌云宗,又岂会善罢甘休?他先禀明师尊,将当日之事查得一清二楚。发现竟然是陆源先行挑衅,宗门当即依规将他逐出山下。
随后,齐如意又返回家中,将福海一事和盘托出。父亲与祖父听后虽觉此事棘手,毕竟当今天子属意传位于岐王,可既然岐王丝毫不给齐家留情面,齐家又何必再低声下气自讨没趣?
朝中宗室子弟众多,并非只有岐王一脉可继大统。更何况,朝野上下皆知,祈王年过半百,膝下犹虚。太极国向来最重血脉承继,若以此事大做文章,只怕祈王那储君之位,未必能坐得安稳。
至于姜离的身份,齐如意也是直到祈王引荐二人参加天师大会时才知晓。原来她是治好祈王腿疾的那位道士的师妹,难怪能得祈王青眼。
不过在齐如意看来,祈王腿纠缠多年,连四大宗门都无可奈何,怎会突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治好?这背后必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这场比试中,姜离的对手定为凌召,亦是齐如意暗中推动的结果。凌召虽出身外院,剑法修术却凌厉狠辣,招招致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破格擢升为内院弟子。
更关键的是此人自幼在凌云宗长大,早已将宗门荣辱刻进骨血里。姜离这般羞辱宗门,他定是不肯罢休。
齐如意望着镜中的姜离,见她浑然未觉危机将至,不由得嘴角微扬,这正是他要的局面,今日,定要叫她在这擂台上再也下不来。
“聒噪。”
一句冰冷的声音骤然在他脑海中炸响。
谁?是谁在说话?
方才周遭分明无人说话,这声音却像是从意识深处直接涌出,不是听到而是直接出现在他的念头里。
齐如意心神一凛,目光慌乱地扫向四周。
却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旁边,那人着一身青色道袍,面容清绝得不似凡尘中人,只淡淡朝他扫来一眼,便令齐如意脊背生寒,呼吸骤然停滞。
27. 天师大会
裁决长老一声令下,只一瞬凌召的剑锋便已如寒星般袭至姜离面门。
姜离足尖一点疾退半步,反手抽出桃木剑便挡了上去。
凌召的剑招看似毫无章法,但一招一式都带着凛然的杀意而来,台下玄明子看得是心惊胆战,握紧了手心,这凌云宗果然是来报复的。
姜离将攻势险险一一格开,剑锋相击间火星迸溅。
然而数十回合过后,却也在格挡之间察觉出一丝异样来,此人剑招虽凌厉狠辣,却只知一味劈砍缠斗,蛮横有余,却灵妙不足,全然不似寻常剑修的路数。
凌召忽地剑势一收,身形如鹞子翻身般向后疾掠,转瞬已退至擂台边缘的界桩之侧。
姜离心生警惕,抬眼望去,只见他嘴角冷冷一扯,说道:“受死吧!”
话音未落,她脚下地面骤然亮起刺目的阵纹,竟是一座早已悄然布下的杀阵。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先前觉得他剑招虽凶蛮力硬撼,却章法凌乱,少了几分剑修的精髓,原来并非是修为不济,而是为了悄然布阵。
这凌召,竟是剑阵双修。
寻常修士,能精修一道已属不易,此人竟能剑术与阵法并进,并将阵法融入到这剑术之中。
凌召冷眼望向阵眼之中的姜离,神情蔑视,他能在凌云宗从外院弟子一路晋入内院,靠的便是这剑中藏阵的手段。
旁人见他使剑,便只道是寻常剑修,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剑式之上,哪知杀机早已埋于脚下。待阵法神不知鬼不觉无声合围,往往胜负已定,破阵已是来不及。
纵是宗门中有人知晓他双修之秘,可每逢对阵,仍难逃这明暗交错的杀局。
所以,他总是能赢。
阵光爆燃,烈焰如火莲绽开,转眼就要将阵眼之中的人影吞噬殆尽。
凌召冷眼旁观,此次大赛虽明令不可伤人性命,但对于剑修而言,刀剑终究无眼。师兄派他前来本就存了这样的心思,即便失手,也可推说收势不及。
此人辱他师门,他定然教她知道后果。
然而火光散尽,姜离却是一袭青袍依旧立于原地,周身完好无损。
凌召嘴角微扬的弧度僵硬在了半空,瞳孔骤缩。
她竟在这瞬息之间,破了他的阵?
不,这不可能。
方才交手之际,她分明未曾察觉阵法存在,甚至连阵纹显化都未必看清。他的剑阵双修就连连凌云宗内那些修为顶尖的师兄师姐,偶尔也会受困于此阵,她凭什么能如此轻易脱身?
姜离自然是没有破了他的阵法,方才烈焰腾起的刹那,她不过是拿出了袖中的水珠,凌召以烈火为引附着阵纹,恰巧她离开洛水河时,河神曾赠她一枚水珠。
水能克火,何况是河神亲赐的灵物,这阵法自然对她无效。
凌召持剑再度攻上,意图故技重施,准备暗中再布一阵,这一次誓要将她彻底困死阵中。
姜离不退反进,桃木剑绽开清光,这一次她不再被动抵挡。剑锋流转间,眸光如静水照影,竟于瞬息间便锁定了凌召脚下灵流涌动的轨迹。
剑尖顺势凌空疾点虚划,数道符印随势乍现,不偏不倚正落在他阵纹即将勾连的节点之上。那半缕的阵纹尚未勾连成形,被这突如其来的符印一阻,如遭冰封,顿时灵光溃散,散如萤火。
凌召阵势骤断,灵力反冲直撞经脉,剑招顿时失了原本的章法,脚下踉跄半步。
他猛地抬首盯住姜离,眼底尽是惊疑:“你,你也是剑阵双修?!”
姜离执剑而立,只轻轻摇头:“方才看你布阵,现学的。”
这话倒是不假。
姜离之前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剑术与阵法如此交融施展,今日初见凌召这般手段,心念微动间,便起了效仿之意。
凌召胸口一窒,急怒攻心,竟硬生生呛出一口血来。
剑阵双修虽威力惊人,却非人人可成。他自己也是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日日夜夜练之才到如今这般境地。
这女道……竟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
她究竟是什么来路?
恰在此时,擂台上燃着的半炷香倏然熄灭。
裁决长老纵身上台,目光扫过两人,凌召已退至擂台边缘,依规则,判为出界。
“胜者,姜离。”
长老声音方落,会场中央的巨大水镜上,姜离的名字骤然亮起,与先前已浮现的数十个名字并列。那些名字大多属于四大宗门的精锐弟子,而此刻起,他们将共同获得进入四大宗门后山的“云潭秘境”试炼的资格。
秘境之中,唯有最终跻身前十者,方得有机会进入宝塔楼。
姜离收剑转身,正欲下台,身后却传来一道沙哑声音:“且慢—”
她脚步微顿,回身望去。
凌召抬手拭去唇边残留的血,忽然向前一步,他声音紧绷,似仍有不服之意,字字如从齿间碾出:“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何能提前窥破我布阵的轨迹?”
姜离见他眼中杀意已褪,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你虽是剑阵双修,却也败于剑阵双修。”
言罢,不再多语,转身拂衣下台,青影没入台下人群之中。
凌召独立原地,望着那道消失的身影,静默愣了一瞬。
台下,玄明子快步迎上姜离不过脸上尽是未散的余悸与困惑:“姜道友,方才你那句话是何意?我怎么听得不明白。为什么那凌召虽是剑阵双修,却也败于剑阵双修?”
姜离脚步未停,略作思忖,轻声念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玄明子一怔,更茫然了:“这鱼与熊掌,和那凌召又有何相干?”
姜离解释道:“他既贪剑式锋锐招招致命,又求阵法诡变以假乱真。看似兼修并进,实则两端皆未深耕,剑意因阵法分神而失纯粹,阵纹也因剑招强附而露破绽。”
方才第二次交手时,她便窥出了端倪。
凌召虽在暗中布阵,可每当阵纹将成之际,他眸光必会微微垂落在阵眼一瞬,手中剑锋也会随之减弱几分。今日若他真能将剑意与阵道融会贯通,剑阵相生,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第二日胜者组晋级名单已定,按大会安排,需等第三日败者组比赛结束最终名额出炉后,第四日才会正式进入云潭秘境。
故而第三日便空出了一整日,可作休整。
谢无妄此前自动认输败于姜离,所以第三日仍有败者组的比试。玄明子问她:“姜道友可要前去观战?”
姜离摇头。
谢无妄此战必胜,并无悬念。
难得闲下一日,又想到即将进入的云谭秘境,她记起乾坤袋中尚缺几样必备之物,便决定外出采买。
刚至客栈楼下,便见段红缨提着几盏新扎的花灯走进客栈。
精巧的竹骨衬着白色纸面,灯面上绘着鹊鸟衔枝的纹样,随她步履大开大合的晃动。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传来一声悠长清亮的吆喝:“花灯,新扎的花灯咧。”
玄明子闻言一怔,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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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抚掌一拍,说道:“瞧我这记性,今日竟是花朝节。”
“花朝节?”姜离脚步微顿。
水生也是好奇,探出脑袋问:“什么是花朝节?”
段红缨提着花灯走近,眉眼间带着几分雀跃:“花朝节也是乞巧节,是渊都少男少女的大日子。听说晚上有灯船游河,街头还有百戏杂耍,火树银花,热闹得很。”
这些自然是王府里的丫鬟嬷嬷说与她听的。
今日岐王特意准了她半日闲暇,她得了空便过来找姜离她们。
姜离与玄明子对视一眼,心头皆掠过一丝异样。
这位岐王殿下行事总透着些不寻常。
段红缨将其中一盏绘着锦鲤的花灯递给水生,小孩子对这般精巧热闹的物事向来没有抵抗力,水生接过灯柄,眼里映着好奇跃动的暖光。
几人遂出了客栈随着人流往街市行去。
段红缨拉着水生在前头,很快便被一处吐火吞刀的杂耍摊子吸引了目光,围在人群外踮脚张望。
姜离见二人兴致颇高,便也不催促,正好瞥见道旁一家店铺,匾额上书“朱砂阁”,门面虽不大,但看起来里头黄纸、符笔、丹砂却陈列得颇为齐全。
前番在静安寺除祟,洛水河镇邪,乾坤袋里的符纸已耗去大半,阵旗也有损毁,正需在入秘境前补齐。姜离原打算稍后去寻,不想路过这“朱砂阁”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便与玄明子一同进了店中。
待结账出来,姜离手中已多了厚厚一叠新符、两支狼毫并几盒上等朱砂。
刚踏出店门,街市上忽地刮起一阵阴风。
姜离脚步骤然一顿,霍然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玄明子抱着刚买的几卷阵图与空白阵旗,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姜道友,怎么了?”
姜离一言不发,下一秒突然将手中物事尽数塞给玄明子,身影一晃,已没入熙攘人群。
方才风中,竟夹着一丝陆云的气息。
可他分明已经被她斩杀在洛水河之下,又怎能重现在这千里之外的渊都?
她身形几转,追至一条灯火不及的偏巷口。巷内昏黑,一道黑袍身影背对着她,静立如石。
姜离按剑上前,左手伸出扣向那人肩头,触手却是冰凉坚硬,竟不似血肉。
那人被这一扣带得缓缓转身,兜帽滑落半寸,露出的却是一张以拙劣笔法画着五官的纸面,颧骨处还晕着两团猩红的胭脂。
此时,巷子深处传来几个孩童笑闹的声音,几粒爆竹被点燃抛向空中。
“啪!”
一声脆响在头顶炸开,银花四溅。
那纸人忽地一颤,嘴角朱砂线条向上扭曲弯起,竟从纸缝间泄出嗬嗬的如风穿破洞般的漏气声。随即整具躯壳似被抽去筋骨般簌簌落在地上,只剩一袭空荡荡的黑袍堆叠在青石板上。
一团浑浊的黑气自袍中逸出,蛇一般扭动着冲向夜空,转瞬便散入漫天灯火照不见的深处。
姜离骤然收手,凝神感应,四周空气中,方才那一丝属于陆云的阴冷气息已荡然无存。
她抬眼望向黑气消散的夜空,眸光沉凝:难不成是这秽物作祟?
待她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那片爆竹残光与浓稠黑暗交织的拐角深处,一道似人非人的轮廓才微微晃动了一下。
它静立如桩,浑身僵冷,冷汗自它额角滑落,淌过紧绷的颧骨,没入衣领,唯有一双隐在暗处的眼瞳死死盯着巷口方向。
一声嘶低语,从阴影中断续挤出:“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