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小公子成了我的家奴后》
1. 欲加之罪
大齐,建元十三年冬,郢都。
诏狱深处,谢栖闻意识模糊,已不知在此过了多少时日。他浑身是伤,前几日又刚被拔光了指甲。
“上头催得紧。”一个狱卒在旁边摆弄着行刑用的木棍,“我说谢公子,谢家那几个都死绝了,你这么个病秧子。认了罪,少受些苦,不好吗?”
那狱卒一边说,一边不耐地用木棍拍了拍他的脸。
死绝了……
是啊……父亲、母亲、兄长们……都死绝了……
谢栖闻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脸。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早就流干了,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像被抽空了,只剩一副皮囊挂在这刑架上。
他张了张嘴,艰难吐出几个字来:“谢家……无罪……”
“什么?”那狱卒没听清。
“谢家……无罪……”他抬起头来,又重复道。
随即沉重的一棍就落在他的小腿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他疼得整个人弓起来,凄厉的叫声在这阴暗的刑房里撞来撞去,最后闷死在他的胸口。
第二棍很快就落在他另一条腿上。
这次他没能叫出声。只大张着嘴,拼命喘息着。那疼痛从小腿一路往上蹿,蹿进胸口,把他的内脏都搅乱。他想吐,胃里却空空如也,抽搐了几下后只呕出一口血来。
那狱卒看他这样,叹了口气把棍子往地上一扔。
“行吧,今儿就到这儿。再打下去怕是要死人。拖回去,明儿再来。”
他意识涣散,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深深浅浅的影子。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水。
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刑架上卸下来。两条断了的腿拖在地上,就这样一路拖回了牢房。
他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呻吟。只垂着头,任自己残破的身子被扔在草堆中。
好冷……
郢都的冬天原来那么冷吗?寒气几乎侵入骨缝,冷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打战。
他想起谢府,冬天烧得暖暖的地龙,他的房间总是最暖和的。因着他身体孱弱,一到冬天便不怎么出门。家里人常围在他身边,陪他读书作画……
谢栖闻把脸埋进草堆里,试图汲取些许温暖。
外头传来狱卒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听说没有?镇北王府那位郡主,不日就要到郢都了……”
“是那个什么被人称作‘北阎罗’的?”
“什么厉害角色,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呵,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被她一鞭子从马上抽了下来,脸都抽烂了……”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谢栖闻却上了心,他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镇北王府,郡主……
是叫做……慕听淮的……
两日后。
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朱红宫墙,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也结了一层薄冰。
马蹄声踏过空寂长街,卷起雪花飘飞。
一行人身披玄甲,穿过大街,直奔宫门。
为首之人便是慕听淮。
她着紫色大氅,金带束发,身姿挺拔如雪中松,胯下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风雪扑打在她那张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孔上,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身为女子,却英气凛然,眉如刀裁,瞳似墨色。她薄唇轻抿,策马徐行间,全然不见闺阁女儿的柔婉之态。
她正侧着身,同身旁之人说些什么。
那人同样骑在马上,身形比慕听淮略矮些,玄甲裹身,腰带长刀,面容冷峻如覆寒霜。若不是偶尔露出的柔和神态,也很难看出是个女子。
这是慕听淮的贴身护卫——慕隐。
“谢家如何?”
慕听淮兴致不高,大胜而归的喜悦被这郢都之中的肃杀气氛完全冲淡了。
慕隐微微俯首:“通敌叛国,除了次子谢栖闻,全都死在了狱中。陛下怨他们不认罪,觉得刑罚太过失了皇家颜面。”
“死在狱中?怎么个死法?”慕听淮心下一惊,更是愁云惨淡。
“谢怀清和他的夫人,以及三位公子,都是‘畏罪自裁’,属下细细查过,都是受尽酷刑而死,至死都未认罪。还有一位病弱的小公子谢栖闻,在狱中尚未断气。”
“谢怀清那个老头子,当年父王进京述职,他还在宫宴上跟父王吵架。说什么‘武将跋扈,拥兵自重’,把父王气得差点当场拔剑要砍了他。”
“郡主,谢家世代清流,谢怀清虽然迂腐,但要说他通敌叛国……郡主信吗?”慕隐问。
“那个小公子呢?他认罪了吗?”
“没有。陛下下旨,只要认罪便只贬为奴籍,免他死罪。”
慕听淮轻挑眉头看向慕隐道:“所以,谁会相信谢家有罪?怕是皇帝自己都不能相信。谢家世代清流,子虚乌有,欲加之罪,他们怎么肯认罪?”
“谢家就他一个还在撑着,审讯的人急了,让他看着家里人受刑,想用这个逼他开口。结果那小公子昏了过去,醒过来还是不肯认。”
“倒是个有骨气的。”
慕听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但慕隐跟在她身边多年,听得出她话中的忧虑。
“郡主想见见?”
“等入了宫再说。”慕听淮收回目光,望向紧闭的宫门,“总要先试探陛下的心思。”
皇宫,启元殿。
殿内铺设地龙,温暖如春。
慕听淮便脱去那身紫色大氅,只着一身朴素劲装。她单膝跪地行礼,不卑不亢:“臣慕听淮,参见陛下。”
高坐龙椅上的男人年近五旬,保养得宜,只是眼下的乌青泄露了他近来的疲惫。他看到下方跪着的人,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爱卿平身。此番大捷,扬我国威,辛朕心甚慰。”
“为国尽忠,分内之事。”
萧寒的目光则落在她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着。
镇北王府坐拥三十万北境铁骑,镇守北境已逾六十年,功高震主。如今老王爷病重,这位年轻的郡主却能在短时间内稳住局势,又大胜而归,实在令他如鲠在喉。
他要用镇北王府,却又不得不防。
“你父王身体如何?”
“劳陛下挂念,父王旧伤复发,如今已不能理事。北境军务由臣代为打理。”
萧寒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爱卿此番回来,可曾听说郢都之事?”
“臣远在边关,消息闭塞。只是入城时听人说起,似乎谢家出了事?”
萧寒脸色沉了下来,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竟还拒不认罪!”
接着他看向慕听淮:“爱卿与谢家,可有什么交情?”
“回陛下,并无。”慕听淮抬起头,坦然道,“臣常年驻守北境,与皇城中世家少有往来。且谢怀清当年弹劾过家父,不仅没有交情,还有旧怨。”
“那便好。谢家的事已令朕十分痛心,朕不希望再有人从中作梗。”
“臣听闻,谢家还未认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可否让臣亲自去一趟诏狱?”
萧寒思索一番,摆了摆手:“去吧。你若能让谢家认罪,也是大功一件。”
“臣遵旨。”
诏狱。
慕听淮走在前面,慕隐紧随其后。这里潮湿阴暗,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刑具,空气充斥着血腥腐臭的味道。一名狱卒提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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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战兢兢在前面引路。
“郡主,这边请。”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
“……那小子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比青楼里的姑娘还白嫩。”
“光顾着打他了,还没仔细瞧过……”
“你傻啊,趁他还有口气,不赶紧……哈哈哈……”
“这主意好,反正也是个将死之人,上头又催着要他认罪,咱们先‘松松’他的骨头,说不定他就认了。”
“就是就是……”
“得了吧,我可不碰他,前两日刚打断他的腿,现在身上都是屎尿,脏死了……”
“回头我拿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浇,洗干净了,包你……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狱卒们看见慕听淮,手中酒壶“哐当”落地,,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见、见过郡主……”
慕听淮不屑地皱了皱眉。
“谢家的那个在哪儿?”慕隐开口。
“就在前面!小人给郡主引路!”
为首的那个立刻爬起来,躬身引路,另外几个这才如蒙大赦。
慕听淮在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进去。借着那铁窗透过来的一点微光,她看清了角落里的人影。
谢栖闻破烂的囚衣被血污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贴在那副瘦削的残破身躯上,他的双腿扭曲着,果真是被打断了。
她停在谢栖闻脑袋边儿上。谢栖闻的一头乌发沾了灰尘草絮,凌乱地铺在地上。
她俯身,欲看看这人是死是活,只见一双血手,颤抖着朝她伸过来。谢栖闻艰难动了动身子,却不能移动分毫,只能尽力伸长手臂,将那指甲尽去,血肉模糊的双手搭在了慕听淮的靴上。
慕听淮心头一颤。
那本应是双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养护得当,一看就是执笔写字、抚琴作画的手。
“救我……谢家……冤……”
“……谢……栖闻……见过……郡主……”
谢栖闻艰难吐出几个字来,他缓缓抬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迷蒙的眼睛。
慕听淮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多年前的宫宴上,她见过那双眼睛。
少时她随父亲入宫。席间几位大臣子女齐聚御花园,她不耐那些文绉绉的投壶赋诗游戏,独自溜到梅林,捡了根枯枝为剑,就着漫天飞雪和满枝红梅舞起剑来。
剑风过处,惊落梅花满地,她收势时,瞥见不远处的假山旁立着个少年,被两个小厮搀扶着,正看她舞剑看得出神。
他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可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是漂亮极了,宜喜宜嗔,琉璃般清澈却脆弱,映着雪光与落梅,隐隐透着好奇与钦羡。
四目相对,那人惊慌地移开了视线。慕听淮正欲上前,却见他微蹙双眉,掩面轻咳,被小厮搀扶着离开了。
那就是谢栖闻。
谢府上下对这个小儿子特别偏爱,因着他体弱多病,不忍他沾一丝风霜,小女儿般娇养着。慕听淮那时只感慨这小公子当真是娇贵,想起自己数九寒冬还被父亲扔进雪地里练剑,不满要抱怨几句。
如今……
这清风霁月的小公子烂泥般伏在她的脚下。
“郡主……救……我……”
他攒了一口气,那双眼睛带着渴望和希冀,仿佛已经等待多时。
见慕听淮不为所动,他伸着头,又艰难地往前挪了挪。
“事关……镇北王府……郡主……救我……”
这倒是有意思了。
慕听淮蹲下来,让他不至于费力抬头。她与他平视,开口道:“救你可以。”
“先认罪。”
2. 龙困浅池
慕听淮看到那双眼里的光芒倏然灭了。
谢栖闻僵住了,覆在她靴子上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你……”
他的声音变为凄苦的泣音,像哭又像笑。
“你……你也要我认罪?”他低头,不可置信道,竟是连最后一口气也泄了,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那泪水混着血污冲刷着他的脸颊。
“认了罪,我就把你带出去。”
慕听淮心下不忍,她当然知道谢家冤屈。为今之计,若想保住他,也只这一条路可走。更何况,此事真如他所说关乎镇北王府,她就更不能让谢栖闻死了。
她转向牢门:“拿认罪书来。”
很快,一个狱卒捧着纸笔和印泥进来,恭敬递上。
“郡主,认罪书在这里。”
“出去。”慕听淮接过,冷声道。
牢房中又只剩他们二人。
慕听淮扫了一眼那认罪书——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科举泄题、收受贿赂……一条条捏造的罪名,将这世代清流的文人风骨全都碾碎了踩在脚下。
她没有犹豫,抓住谢栖闻的手,就要往那印泥里摁去。
谢栖闻瞪大了双眼,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认罪之法。他只能用尽力气,在慕听淮的手中颤抖挣扎。
但他双腿尽废,艰难用上半身扭动,自然不能和慕听淮抗衡。
“别……”
“别……我不能……”
“郡主!求你!”
他声音嘶哑着哭嚎了起来,那声音竟比受刑时还要凄厉几分,似是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
“郡主!郡主!郡主向来处事清明!怎可信我谢家谋反!”
他奋力抵抗,扯动了伤处也不顾。
“不要!我不认!我不认……我不能……”
他一声声凄苦地叫着,挣扎着,扭动着。
“让我死!郡主让我死吧!我不认!”
慕听淮全然不顾。
只抓着他的手按进印泥里。
“谢公子精通史书国策,却连忍辱负重的道理也不懂吗?”
谢栖闻本就病弱,连日折磨更加消瘦,慕听淮觉得自己稍一使劲,这小公子的手腕怕都要折了。“若你也死在这里,谢家就永无沉冤昭雪之日了。”
谢栖闻没有回答,只是发着抖,倔强地不让手落下
“谢公子,你难道想要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钉死,永无翻身之日吗?”
翻身之日……
牢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慕听淮低头,看着那人指尖的血一滴滴落在那纸认罪书上,如片片红梅开在纸上。
半晌,她见谢栖闻闭上双眼,两滴泪滚落间,手也随之卸了力气,任由慕听淮将其摁下。
“好。”慕听淮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将那认罪书收好,“明日陛下自会让人带你上殿,该怎么做,谢公子应该清楚。”
谢栖闻没有应声,只是伏在那里,双目紧闭,不愿面对。
慕听淮看了他片刻,转身离开。
慕隐迎上去。
“郡主。”
“让人给他收拾一下,明日面圣,不许再对他用刑了。”
“是。”
二人走出诏狱,慕听淮翻身上马,马蹄踏碎积雪,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郡主,谢家的事……当真要管?”
慕听淮催马前行,风雪呼啸,卷起她的衣摆。半晌,她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不该管吗?”
“郡主,此番救护谢公子,不是明智之举,郡主自身尚且……”慕隐担忧道。
“陛下此时召我入郢都,绝非是要嘉奖于我,我在郢都也是凶多吉少,多一个助益,总是不错的。”
慕听淮回头看了看诏狱的大门,那门如巨兽之口,似要将她吞噬。
“你还记得建元九年青崖关一战吗?”
慕隐愣了愣:“建元九年?”
“南蛮突袭,南境防线溃败,我带三千人困守青崖关。粮草断了七日,援军却迟迟不到。”慕听淮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模糊,“第八日,有人送来了粮草。”
慕隐当然记得。她跟随慕听淮从镇北王府穿越整个大齐,直入南境。那亦是慕听淮征战生涯最凶险的一战。三千人困守孤城,粮草耗尽,已经到了杀马果腹的地步,援军却被人以各种理由拖延。朝中有人想让郡主死在那里,不然为何要辛苦将郡主从北境调往南境?
“一千石粮食,从私库里调出来的,绕过了层层关卡,直达青崖关下。”
慕隐皱眉,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是谢怀清。”
慕听淮继续说。
“他让人带了封密信给我,嘱我勿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皇帝疑心深重,与我走得太近会惹猜忌。”慕听淮苦涩一笑,“那老头子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是他拿出私产来救我的命。”
“郡主,属下担心。”慕隐看向慕听淮。她从小陪在郡主身边,最了解郡主心性——说一不二,性格又和王爷一样率直,怕是谁也劝不住了。
“我欠他的,总要还。更何况,谢栖闻说此事关乎镇北王府……我只愿王府能平安,保全富贵,不惹猜忌。”
慕隐不再多言,只默默跟在身后。
翌日,启元殿。
朝臣分列两侧,气氛凝重。
慕听淮站在武将一列的首位,身着朝服,面色平静。她环视四周,看到朝臣的目光——好奇的,忌惮的,幸灾乐祸的……种种眼神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网住。
不多时,两个侍卫架着谢栖闻进来。他换了干净的囚衣,小腿处被人敷衍地绑上绷带,细看来头发梳拢过,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来。
侍卫松手,他便整个人跌在地上。
朝臣的目光又都落在他身上。
“罪臣谢栖闻,参见陛下。”
他声音沙哑却平稳,努力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埋下去。
“谢栖闻,你可愿认罪?”
“罪臣,认罪。”
大殿里响起一阵私语声。站在文官首位的白发老者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他身后几个年轻官员对视片刻,面露不忍,却又迅速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抄家、刑讯、逼供……无人再敢为谢家说话。
萧寒满意极了:“那你且说说,你谢家犯了何罪?”
谢栖闻伏在地上,张了张嘴,哽咽了一声后,一字一顿道:“谢家……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科举泄题,收受贿赂……罪该……万死……”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语带泣音,却死死咬着牙,没让那声呜咽传出来。
武将一列,一个中年男子冷笑出声。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是兵部侍郎陆行。
“哼,早该认罪了。谢怀清那老东西,平日里端着清流的架子,背地里竟干这些污秽勾当。”
他身旁一个年轻官员附和道:“可不是,还是郡主有本事,一夜之间就让谢家认了罪。”
慕听淮面色不变,目光只落在殿中跪伏的谢栖闻身上。她看到谢栖闻的眼睛红肿着,快要支撑不住了。
萧寒略微后仰,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
“你既已认罪,朕念在你谢家世代功勋,不忍赶尽杀绝。就饶你一命,贬入奴籍。”
“罪奴……谢陛下隆恩。”
萧寒的目光从谢栖闻身上移开,又落在慕听淮身上。
“慕爱卿。”
慕听淮拱手行礼:“臣在。”
“此番你又立了大功。”萧寒笑道,“朕原想让你早日返回北境,可转念一想,你常年在边关征战,朕竟没有好好赏赐过你。”
慕听淮心头一沉,预感不妙:“臣不敢居功。”
“赏罚分明是为君之道。”萧寒摆摆手,“这样吧,朕封你为左武卫校尉,在郢都任职。你也好趁此机会歇息一段时日,不必急着赶回北境。”
左武卫校尉,听起来是个体面的官职,却是个闲差,只能调动一小队人马,负责郢都各街区的巡逻工作。郢都的禁军只在皇帝手中,一个外来的校尉能有什么实权?
更重要的是——留在郢都,就意味着离北境有万里之遥,对镇北王府的军务鞭长莫及。
慕听淮当然明白萧寒的意思。
即便镇北王病重,只要慕听淮在北境一日,这支军队就会让皇帝日夜悬心。把她留在郢都,名为恩赏,实为软禁。
她能说什么?
“臣……领旨谢恩。”
出了宫门,慕隐跟在慕听淮身后,她看着慕听淮紧锁的眉头,犹豫道:“郡主可有对策?”
“对策?”慕听淮冷笑一声,“皇帝要留我,我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那北境……”
“慕声在北境,暂时出不了大乱子。”慕听淮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倒是谢栖闻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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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把他买下来,送到府中。注意别露了身份。再找个身形相似的尸体烧了,把谢栖闻死了的消息散出去。”
“是。”
慕隐领命而去。
夜色将至,郢都,郡主府,静心苑。
静心院门扉紧闭,这里离烧地龙的地方最近,也最暖,将院子里的花都熏开了几朵。
郡主府的老大夫姓周,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她跟着郡主这些年,治得多是战场上的伤,可她解开谢栖闻囚衣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周大夫把那囚衣一点点剥下来。布料早与伤口粘连在一处,扯动时带下大片血痂与腐肉。遇到实在难处理的,就得先用温水把囚衣浸软,再拿剪子一寸寸剪开。
谢栖闻身上鞭伤叠着鞭伤,旧的刚结痂,新的又添上去,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两条腿更是不忍看,小腿骨被生生打断,皮下青紫一片,肿得老高,皮肉翻开处隐约可见白骨。
“两条腿都断了,即使接上,恐怕也再不能行走了。”周大夫怜惜地看着床上的人说,“得用麻沸散。”
麻沸散化在水里灌下去,谢栖闻喉头滚动,无意识地吞咽。药效渐起,他紧蹙的眉头松开,整个人软了下去。
周大夫这才动手,清创正骨,最后缝合敷药。
谢栖闻忽地被痛醒了,嘶哑地叫出声来,随即变为细碎的呜咽。他的手无处可攀,在榻上胡乱摸索,最后紧紧抓住了床单,那双没了指甲的手又开始渗血,染红了一大片。
几个小厮忙摁住谢栖闻的肩膀,慕隐上前扶住他的脸,用浸了麻沸散的帕子按在他口鼻上。谢栖闻挣了两下,力气很快就泄了。他眼皮颤动着想睁开,到底也不能,攥着床单的手也松了,脱力地耷拉下来。
如此反复三回。
药性过了就痛醒,醒了就捂帕子,昏过去。最后一回醒来时,谢栖闻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呃呃”了几声,落下泪来。
几人忙活到后半夜,直到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妥当,周大夫才起身,她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说:“郡主,他这身子原本就弱。诏狱里饿了七八日,再加上一身伤……”周大夫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哎……这一关算是过了,往后不可受风受寒,精心养着或可多活几年。只是这腿……是站不起来了。”
慕听淮颔首:“他要用什么药,你尽管挑好的,缺什么只管开口。”
大夫和小厮都退下了,屋里只剩慕听淮和谢栖闻。
榻上的人安静躺在那里,像睡着了。绫罗锦缎将他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来,这脸倒比在诏狱里好看了些。虽然苍白消瘦,但五官精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风采。
慕听淮被这张脸勾得晃了神,倒想起些陈年旧事来。
她长在北境,甚少来郢都。但只要来了,总能听到些关于谢栖闻的市井传闻。
据说他凭一篇《论边事疏》,名满郢都,惹得学子们争相传抄他的文章。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拿他编排段子,说他三岁能诵诗,五岁能属文;说他过目不忘,书读一遍便能倒背如流……真真假假,越传越玄乎。
可真正见过谢栖闻的人都晓得,那些传闻是真的。
上元灯会,谢栖闻同兄长们出门看灯。他穿一身月白的袍子,披着银狐大氅,被人簇拥着走过长街。灯火映在他脸上,照出一张神仪明秀,皎然如月的面孔。
卖花灯的老婆子逢人便讲:“那位小公子啊,生得真真是好看。你瞧着他,就想把自己的命分他一半,让他多活几年。”
闺阁里的小姐们更不必说。谢栖闻的诗文被抄在洒金笺上,压在妆奁底下,偷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赞他满腹才华,有人叹他天生病体。也有人说,正是因为这副身子骨,谢栖闻才格外惹人怜惜。他站在那里,不必开口,不必动作,就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些传言传进慕听淮耳中,却激不起她一丝兴趣。
孱弱无力,一身病骨,这样的人放在战场上,早就死了。她慕听淮欣赏的是能挽弓射雕、能策马冲锋的勇士,不是这种风吹就倒的文弱书生。
可她看着这榻上的人,却无端多出些恻隐之心。
走出静心苑,一轮圆月已悄然爬上了庭院正中的天上,映照着院内张牙舞爪的干枯枝桠,在地上投下错乱的阴影。
这里的月亮和北境的月亮不一样,北境的月亮悬于高山之上,清冷孤高,照彻千里。这里的月亮,却被那枯枝缠绕,困于这方小小的庭院,愈发黯淡。
3. 有碎玉声
左武卫校尉虽是个闲职,但到底是皇帝的“恩赏”,面子总要给足。
慕听淮一早便前往郢都城西的武卫巡防司。这是一处不算宽敞的府衙,堂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个书架。
桌上已堆了些文书,无非是某坊市斗殴、某处火烛走水、或是兵械库例行点验的记录。真正的城防卫戍、宫禁调度,自然有皇帝亲信的禁军统领负责,她这个“左武卫校尉”,管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慕听淮坐在主位上,下面站着两个副尉和一个书吏,眼神闪烁,态度恭敬疏离,怕都是耳目,专程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随手翻开一份文书,看了两眼,便丢在一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不耐烦地说道:“朱雀大街昨夜有醉汉滋事,打坏了三只灯笼?这等小事也要报上来?”
其中一个白面副尉连忙躬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回大人,按例,街区治安……”
那人滔滔不绝,细枝末节尽数报来。
“今日巡防如何安排?”慕听淮越听越燥,直接出言打断。
另一个副尉赶忙递上巡街路线图。慕听淮扫了一眼道:“安排妥当。今日就按此例,我亲自带一队人去转一转。”
那白面副尉小心提醒:“按惯例,巡街之事,交由下官等便可,您只需要在衙中坐镇……”
“怎么?我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慕听淮不听他废话,起身就往外走,她指了指那白面副尉,“你,给我备马。”
于是,郢都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上,便出现了这样一队人马。为首的女校尉身着官服,腰佩长刀,骑着骏马,身后跟着二十余名巡街兵卒,步伐整齐,倒也颇有威势。
慕听淮的目光落在街道两旁,透过繁华市井,丈量着街道的宽窄、巷子的走向……这些属于将领的本能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巡防结束,郢都的地图已在她心中缓缓展开。
结束这恼人的巡防,她换上常服,再次来到静心苑。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那是她专门拨过来照顾谢栖闻的,一个叫青松,一个叫青竹,都是忠心能干、嘴严心细的人。
青松和青竹见她来了,齐齐行礼。
“郡主。”
“人醒了?”
“醒了。”青松欲言又止。
“怎么?”
“谢公子他……”青松和青竹面露难色,“谢公子他不让我们进去伺候。”
“为何?”
青竹接话道:“小的们想伺候公子……小解,公子不肯,把我们赶出来了。”
慕听淮皱眉。她在军中多年,伤兵残将互相搀扶着小解再寻常不过。这谢栖闻倒好,都这副模样了,还端着架子。
她没再多问,推门进去。
就见谢栖闻趴在床榻边的地上,看来是想撑着床沿起身,却力竭了,摔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着一身素白中衣,衣襟散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两条打了夹板的小腿拖在身后,随着大腿的动作在地上拖行。
听见开门声,他动了动身子,想转头看看,却只能勉强侧过脸来。
慕听淮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谢栖闻没有答话,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露出半边侧脸,耳朵全红了。
慕听淮走近两步,停在他跟前。
“我记得在诏狱里,谢公子可是很硬气。怎么现在反倒矫情起来?”
谢栖闻闻言,全身都绷紧了,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只是把头埋地更深了。
慕听淮看着他那缩头乌龟般的样子,又道:“我军中多的是断手断脚的将士,吃喝拉撒都要人帮衬。若是都像你这般想这么多,那还要不要活命?”
“谢公子若是觉得让人伺候丢脸,当初就不该求我救你。”
话一出口,慕听淮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谢栖闻的身子抖了一下,如同被戳中了一般,整个人蜷缩起来。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眶却红了,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遭了,话说重了。
慕听淮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扔回床上。
她的动作不算温柔。只听谢栖闻闷哼一声,打了夹板的小腿磕在床沿上,痛得他直冒冷汗。
“呃……”
还没等他缓过劲,慕听淮已经俯身压上来,伸手扯住他的衣襟。
“既然不让他们来,那我亲自伺候你。”
谢栖闻愣住了,反应了片刻才挣扎起来。他用缠着绷带的手虚虚地握住慕听淮的手腕。
“别……”他声音沙哑,狼狈地恳求着,眼里全是慌乱与羞耻,“郡主……别这样……”
他挣得太用力,头发也散开了,汗湿的发丝贴在脸侧,攥着慕听淮手腕的手在发抖,却死活不肯松开。
慕听淮看他指尖又渗血了,忽然觉得这样捉弄他也没趣。
她松开手,直起身来。
谢栖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整理了自己的里衣,又将散开的衣襟细细拢好,他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慕听淮。
慕听淮站在床边,垂眼看他。谢栖闻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只红红的耳朵和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终于妥协了。
“……请郡主出去。让他们进来吧……”
慕听淮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院中日光正好,她负手立于廊下,看着两个小厮恭敬地走过,门开合之间,隐约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没有走远,只抬头望着檐角挂着的铜铃。那铜铃被风吹得轻摇起来,叮叮当当地响着,这声音让她想起北境的战鼓,苍凉悲壮的鼓声在大风天也能传出去老远。
她的家在玉衡山脉,山峰上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夏季的沃野千里,冬季的黄草连天,以及一年四季击破长空的鹰鸣和踏碎狂风的马蹄声……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坠着一支鹰羽制成的耳坠,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玉衡山上的苍鹰会永远庇护你。”娘亲这样说。
她斜倚着廊柱,又看着这郢都的天,只觉得这里的天空太小太小了,四方庭院,四方天空,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青松和青竹出来了。
“郡主,收拾妥当了。谢公子用了些粥,也已经喝过药了。”
慕听淮点头,推门进去。
屋里换了新的被褥,点了凝神静气的熏香。谢栖闻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缠着绷带的手臂搁在被面上,手指安分地交叠着,看起来乖极了。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方才那副狼狈模样已经收拾干净了,头发也细细梳好,用一根素白色缎子松松绾在脑后,留几缕碎发垂在脸边。
慕听淮忍不住又多看他几眼。
眉目如画,睫毛纤长,唇色淡如樱瓣,下颌线条利落干净,只是太瘦弱了,若是养好了,该是副矜贵清华的相貌。可这矜贵中却偏没有半点烟火气,干干净净地靠在那里,像是从画卷里揭下来的人物,与这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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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不入。
谢栖闻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那双眼更是好看,如珠似玉,盈盈如一汪湖水,只是眼眶泛青,略显憔悴。
他与慕听淮对视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去。
“见过郡主。”
慕听淮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与他平视。
“谢公子,我有话问你。”
“郡主请问。”
“你在诏狱中说,此事关乎镇北王府,是什么意思?”
谢栖闻双眉微蹙,似在斟酌。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坦然地说:
“我骗了郡主。”
他迎上慕听淮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与之对视:“我本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诏狱之中,暗无天日,每日受刑,生不如死。我听狱卒说起,郡主不日就会回郢都……我知道郡主为人率直,和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不一样……但我也不能确定郡主愿不愿冒险救我……”
“所以才如此骗我?”慕听淮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审视着他。
“是。”谢栖闻低下头,面露愧色,“我不该骗郡主,请郡主……恕罪。”
他又在床上行了个礼,把身体压得更低:“但凭郡主责罚。”
他抬起头,哽咽着,又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自嘲道:“我已入奴籍,还托着这副病躯……我的生死皆在郡主一念之间。我自知能骗郡主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与其日后被拆穿,不若今日说清楚。”
慕听淮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谢栖闻,你心思如此之深,我怎么敢留你在身边?”
谢栖闻闻言身子一僵,慌乱地向床边挪动,艰难地用手臂撑着身体。
“谢栖闻此身,已是郡主的。郡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郡主要我死,我绝无二话。”
他颤抖着开口,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谢家满门冤死,我苟活于世,郡主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我身已残废,但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若郡主不弃,我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慕听淮没有接话,她不喜欢这样。
谢栖闻把话说得明白,把自己摆得太低,反倒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什么挟恩图报的小人。
救他,固然有这些考量——他的才智,他的身份,他所掌握的秘密。
可也不全是。
至少,在看到他眼睛的瞬间,她想起的是梅林中的惊鸿一瞥,是青崖关的救命之恩。
“你可以留在静心苑,”慕听淮终于开口,“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出府,名字也要改。谢栖闻已死,谢家的案子从此不可宣之于口。”
谢栖闻眼中一片茫然,随即化作深切的悲哀。
“请郡主……赐我新名。”
“名字是大事,你自己取吧。”
谢栖闻沉默良久。
“……栖闻。这两个字,是我娘取的。”
“这是属于谢家的名字,如今谢家没了,谢栖闻自然也死了……”
慕听淮听着他这话,内心也忽地泛起一阵酸涩。
“郡主容我想一想。”
谢栖闻看向窗外,正值冬天,窗外多是枯树残枝,
“……沉舟。郡主若不嫌弃,就叫我沉舟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慕听淮低吟着这句诗,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舟已沉,人未死,千帆过尽,他还要看万木逢春。
“是个好名字。”
沉舟垂下眼道:“多谢郡主。”
4. 纨绔之态
慕听淮每日卯时起身,天还没亮透,她已经在后院的演武场了。
这处本是府中的后花园,布置些假山池沼珍惜花木倒也雅致。慕听淮无心欣赏,想要耍枪射箭也施展不开。干脆吩咐人把此处填了,改成了演武场。
慕听淮只穿一身劲装,手握一杆长枪,枪尖是北境特产的玄铁所铸,比寻常材质更锋利坚硬。
枪尖朝前,她凝神屏息,然后用那长枪劈开晨雾。
破虏十三式。
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枪法。她跟着父亲在玉衡关跟北狄骑兵打了多年。北狄人骑术精湛,来去如风,中原的枪法讲究稳扎稳打,对上他们总是慢了半拍。
有时她杀红了眼,枪法也乱了套,就全凭本能了。
她把混战中的招式一一回忆,去芜存菁,编成了这套枪法。不讲章法,不循套路,专克骑兵。后来又在战场上反复打磨,添了几招来破甲,才有了如今的破虏十三式。
她一口气练完,收枪时额上已沁出薄汗。枪缨在风中飘摇,她握着枪杆,却觉得落寞。
这里太安静了。
在北境,她身边总有人陪着。亲兵们轮番上阵,排着队跟她切磋,就为了赢她一次,拿个好彩头。
然后再去玉衡上下跑马……
这郢都连个跑马的地儿都没有,她的墨玉怕是和她一样,都要憋死了。
她把枪往地上一插,撅着嘴倚着那枪生闷气。一想到还要去那府衙里处理芝麻绿豆的狗屁事,她就更烦躁了,只拿起那枪,把旁边的人形靶捅穿了。
“郡主?今日可还去?”慕隐知道郡主心中烦闷,特意牵了墨玉出来。
“郡主要是觉得烦,就别去巡防司了,属下陪您去城郊跑马吧?”
“好!”慕听淮走上前,摸了摸墨玉的鬃毛,然后翻身上马,“我的好墨玉,你是不是也憋坏了?”
墨玉打了个响鼻,四蹄哒哒原地打转,等不及要跑。
慕听淮便一夹马腹,任墨玉便蹿了出去。
慕隐紧随其后,
出了城门,官道两旁是大片农田,这时节田里光秃秃的。再往前走,农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荒坡和枯黄野草。
“走!”
她猛地一甩缰绳,墨玉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眯起眼睛,伏低身子,只觉得地面在身下飞速后退。
痛快!
她夹紧马腹,催墨玉再跑快些。
慕隐的马差了些,渐渐落在后头。慕听淮也不管她,只顾跑,跑过土坡树林,直到一处干涸的河床边才勒住了马。
她直起身,长吐出一口气。胸口那团浊气总算是散了些。她拍拍墨玉的脖子,墨玉便打了个响鼻,甩甩脑袋跟她撒娇。
“好墨玉!好墨玉!”
慕隐策马赶上来,
“你那马不行。”慕听淮斜睨她一眼,“等回了北境,我再给你挑一匹咱们北境最好的马!”
两人又跑了一阵,尽兴了才回城。
官道上人渐渐多起来,慕听淮策马徐行。
不多时,就见路边聚着一群人,这些人的打扮,倒不像郢都的,裹着破烂衣衫,瑟缩成一团。地上铺着几张破草席,草席上躺着两个人,盖着麻布,露出两双冻得发紫的脚。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草席边,孩子瘦得像只小猫,脸埋在妇人怀里,哼哼唧唧地哭着。
慕听淮勒住了马,皱眉道:“这是……”
“流民。”慕隐回道,“从南边逃过来的。郢都城门不开,就在城外聚着。”
“南边?”
“去年南边几个州府加了税,又逢天灾,交不起的,就卖儿卖女,再交不起的,就往北边逃。”
她没说话,只盯着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
那妇人瘦得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双浑浊的眼睛对上慕听淮,又迅速把头低下,把孩子往怀里搂紧了些。
她想起回回巡街,也总能见到些乞儿。
郢都地处中原腹地,自古繁华。她来过几次,只记得满街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北境苦寒,不宜耕种,可镇北王府治下的百姓,都能吃得上饭。丰收时储粮,饥时便开仓放粮,畜牧冶铁,亦能和外州置换粮食。所以虽有战事,百姓却不至流离失所。
而郢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流民乞儿竟比北境还多。
慕听淮的手握紧了缰绳。
“赋税加了,军饷削了,也不知这银子都去哪里了!”慕隐不忿道。
慕听淮又看了那群流民一眼。那妇人还在哄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哭累了,渐渐没了声息。旁边躺着的两个人始终没有动静,麻布盖着脸,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慕听淮解了身上的荷包,扔在地上。
“拿去。”
那妇人愣了片刻,随即惶恐地抱着孩子给她磕头。
“贵人……贵人大恩……”
慕听淮没再看她,
“走吧,回府。”
静心苑里成日安静着。
青松和青竹轮番守着沉舟,一日三餐、汤药敷伤,照料得细致周全。
伤养了十来日,沉舟的气色好了些,只是他常常整日不开口,望着窗外发呆。
青松是个活泛的性子,见不得人闷着,便想方设法给沉舟找乐子,街巷间的新鲜玩意一个劲往屋里送。
今日他又带来了一套叶子牌。
“公子,这叶子牌小的不会玩,公子教教小的呗?”
沉舟低头看了看那副牌,拈起一张来看。
“这张是……”
青松凑过来,眨着大眼睛看着他。
沉舟看着青松,沉默了一瞬,他不忍让青松失望,便弯了弯嘴角说:“这张是万贯,这张是索子……”
他声音轻柔,把规矩讲了一遍。
青松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见公子愿意说话,便卖力地点头应和。
一局牌打完,青松输得一塌糊涂,却笑得合不拢嘴。
“公子真厉害!连我手里的牌都猜得出!”
沉舟又弯了弯嘴角。
“再来一局?”
青松大喜,手忙脚乱地洗牌。
沉舟垂着眼,看青松笨手笨脚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他想起自己的小书童,叫阿圆的。
那年冬天,他坐在马车上,看见一个小乞丐,偷了店家的包子,被人围在角落里打。他便让人把那小乞丐带回了府。
母亲说,养着吧,给你做个书童。
于是那小乞丐就成了阿圆。
阿圆比他小几岁,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他不识字,沉舟就教他认字。他笨得很,一个字要学好几天,沉舟也不恼,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教。
此后,他去哪里阿圆就跟到哪里。他看书的时候阿圆给他磨墨,他弹琴的时候阿圆给他翻谱,他睡着了阿圆就守在床边打扇子。
阿圆长大了些,就学着做糕点。每次沉舟喝完药,阿圆就端着一碟糕点跑进来……
也不知阿圆现在如何了。
青竹端着药进来,正瞧见这一幕。他把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公子,该喝药了。”
沉舟应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那药苦得厉害,他皱着眉却没吭声。
青竹又递上一块蜜饯。沉舟接过,没吃,只是捏在手里。
“公子若是闷,小的明日再去寻几本书来。”青竹道。
“也好。”沉舟点头,“劳烦你了。”
傍晚时分,慕听淮去了静心苑。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沉舟正坐在窗边看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怔。
“郡主今日怎么……”
他没说完,因为他看见慕听淮的脸色不好。
“郡主请坐。”他放下书,招呼青竹上茶。
慕听淮没说话,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接过青竹递来的茶,却没喝,只是捧在手里,看着茶汤里浮沉的茶叶发呆。
沉舟挥了挥手,青竹会意,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
“郡主有心事?”沉舟先开口,“郡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沉舟愿为郡主解忧。”
慕听淮把茶盏放在桌上,身子往前倾了倾。
“我想回北境,你可有什么办法?”
慕听淮忽然觉得一阵委屈,竟想要和面前这个人倾诉一番。
沉舟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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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回不去的。”
慕听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所以我才来问你。”
沉舟顿了顿,斟酌措辞:“郡主回不去,才对北境最好的。”
“郡主回了北境,陛下就睡不安稳了。”
“那我就这么在郢都耗着?”
“郡主是聪明人,来之前必然留了心腹在北境,想来北境一时间不会出事。”
“郡主不如装出一副纨绔之态,让陛下以为郡主无心北归,郡主也可趁此机会,暗中筹谋,静待时机。”
慕听淮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沉舟。
“纨绔之态?”她挑眉道:“你是要我学那些世家子弟,整日遛狗斗鸡、流连花楼?”
“郡主觉得可行吗?富贵安逸,动人心志,难道郡主就不动心吗?”
慕听淮沉思半晌,她不是不知道皇帝忌惮,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留在郢都为质。但她听沉舟这样说,却觉得心结纾解了些。
暗中筹谋,静待时机。
慕听淮嗤笑一声,又问:“沉舟久居郢都,且跟我说说,郢都的纨绔子弟最爱去哪儿?”
“最热闹的当属东市的听音阁。”
“花楼?”
“是。”沉舟垂下眼,“达官贵人、世家子弟,多在那里宴饮取乐。”
“不仅如此,这里还是消息流通之所。”
慕听淮歪着头看他,嘴角勾了勾。
“你去过?”
沉舟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去过。”
“哦?我倒没想到你也喜欢这种地方?”
“郡主误会了。我身子弱,不能饮酒……听音阁并非只做皮肉生意……那里常有诗词雅集,文人墨客聚在一处,品茶论道,切磋学问。我是……是去参加雅集的。”
他慌乱地解释道。
“诗词雅集?”慕听淮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他,“就你这模样,那些姑娘会放你走吗?”
沉舟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郡主……”
“说真的,”慕听淮打断他,“听音阁里的姑娘,可有你喜欢的吗?”
“郡主!”沉舟的声音高了些,又立刻压下去,“我……我去那里,当真只是……”
“那姑娘们呢?”慕听淮穷追不舍,“总有给你斟酒的、唱曲的、弹琴的吧?就没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沉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连脖子都泛起了粉色。他抿着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姑娘们各有各的好处……”
慕听淮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挑花眼了?”
“郡主!”沉舟终于急了,“郡主再这样说,我……”
“你要如何?”
沉舟发现自己什么威胁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要如何?他现在是她的人,她要如何打趣他,他都只能受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那双耳朵还红着,出卖了他的窘迫。
“听音阁里的姑娘,我谁也不喜欢。我去那里,当真只是参加雅集。那里的姑娘们虽是风尘女子,可不少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谈吐不凡,比朝堂上的许多大人还有见识。我与她们论诗品茶,仅此而已。"
“郡主若不信,亲自去过,就知道了……”
慕听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沉舟浑身一僵,躲也躲不开,只能任由她捏着。她的手指带着薄茧,粗糙温热,捏得他耳垂又痒又麻……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垂下眼,不敢看她。
“郡主……”
“嗯?”
“郡主……手。”
“你说,我这样,是不是纨绔之态?”慕听淮问。
“是,真是十足的纨绔之态。”
慕听淮笑着在他耳垂上弹了一下,才松开他。
“多谢,沉舟公子,赐教……”
她推门而去,屋里安静下来。
沉舟伸手摸自己的耳朵,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心跳加快,脸上的热度也迟迟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却全是方才她的模样——眉眼弯弯,明朗爽利,笑起来的时候,透出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他又摸了摸耳朵。
好烫。
5. 北境之音
几日后,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大摇大摆闯进了郡主府,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礼盒的小厮。
“阿姐!阿姐在不在!”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震得屋檐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
慕隐拦住他,他也不恼,只笑嘻嘻地作揖:“慕姐姐,我来找阿姐玩!”
慕听淮正在书房里看文书,听见动静,皱了皱眉。
“让他进来。”
这人随即喜笑颜开,一闪身进了书房,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原形毕露,凑到慕听淮身边。
慕听淮不得不放下手中文书,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
几年不见,赵元瑾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褪去,五官也长开了,眉清目秀倒有几分俊俏。他一身白色织金袍子,外罩一个藕色狐裘大氅,腰间挂满了玉佩荷包,叮当作响,手上戴着白玉扳指,浑身都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富贵气。
第一次见赵元瑾的时候,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听说镇北王府的郡主会使剑,非要讨教。结果被她一招挑飞了剑,还摔了个狗啃泥。
他也不恼,爬起来还灰头土脸地抱拳行礼。赵元瑾从此便缠上了她,跟个小尾巴似的殷勤讨好。
赵家是皇商,赵元瑾的父亲赵德昌掌管着盐铁生意,富甲一方,是个精明人,从不肯得罪任何一个人。偏这赵元瑾,没心没肺,只知道吃喝玩乐。
赵德昌成日里应酬谋算,赵元瑾就成日里把家里的银子往外撒。
“听说阿姐留在郢都了!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害我白等了好几日!”
他说着,招呼身后的小厮把东西呈上来。
什么玲珑玉器,珍稀吃食一件件摆上桌。
慕听淮摆摆手:“行了,东西我收下了。你专程跑这一趟,不会就为送几件东西吧?”
赵元瑾嘿嘿一笑:“阿姐,我听说你在左武卫任职?那差事闷得很,阿姐受得了吗?”
慕听淮挑眉,没接话。
“要不这样,”赵元瑾两眼放光,“阿姐今晚得空吗?我带阿姐去听音阁!郢都第一等的销金窟!阿姐在北境待久了,肯定没去过这种地方!”
慕听淮想起沉舟的话,心下一动。
“听音阁?”
赵元瑾来了精神:“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不过阿姐放心,我还是有些面子的……”
慕听淮沉思片刻:“也好,不过所有的开销,算你的。”
“好好好!无论阿姐要什么,元瑾都给阿姐安排妥当。那里不仅有姑娘,还有清俊的小相公……我先回去安排,晚些时候来接阿姐!”
他风风火火地走了,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夜幕降临,东市最繁华的地段,一座三层高的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盏硕大宫灯,照得门楣上“听音阁”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慕听淮特地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袍,配着貂绒内里的金色大氅,腰间系一条金色绦带,头发用一根金簪挽起,看上去倒像个俊俏的富家公子。
赵元瑾绕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赞:“阿姐这样打扮,比郢都那些公子哥可俊多了!”
慕听淮勾唇一笑:“少废话。”
赵元瑾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管事的殷勤地迎上来,一进去就有人拥着他往里走,一路上嘘寒问暖,好话不住地往外倒。
“赵公子今日带了贵客来?”
“这位是——”赵元瑾故意卖了个关子,“我阿姐。”
管事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容更加热络了。
“原来是慕郡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郡主恕罪!”
慕听淮摆摆手,由着他们引路。
穿过前厅,便是一处天井。天井中央是一座假山,假山上流水潺潺,下面的池子里养着几尾锦鲤。四周回廊相连,挂着轻纱幔帐,隐约可见里头有人影。
丝竹之声从楼上传来,婉转悠扬,混着男女的笑语声,落在耳中,倒也不算恼人。
三楼的雅间布置得十分精致,窗户半开着,从这往下看去,能见得听音阁的全貌。
赵元瑾招呼她坐下,又吩咐小厮:“去叫几个人来,要技艺最好的!”
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便引着人进来了。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皆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出挑。
赵元瑾指着其中一个穿桃红色衣裙的姑娘说:“这个叫玉娘,琵琶得好。”又指着一个穿鹅黄色衣裙的,“这个叫翠莺,唱曲唱得好。”
他又指了指那几个男子:“这几个小相公,各有才艺,阿姐想要哪个?”
慕听淮扫了一眼那几个男子。
为首的一个穿着白色长袍,面容清秀,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神色。他身形单薄,站在那里娴静端庄的样子倒有几分像……
像谢栖闻。
“这个叫什么?”
慕听淮靠坐在榻上,慵懒抬手一指。
“这个叫云生,琴弹得好。”赵元瑾殷勤地看着慕听淮。
云生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目光与慕听淮对上。只一瞬,他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又恢复如常,再度垂下眼去。
“云生!来给我阿姐弹一曲。”
云生上前,跪坐在琴案前。
他先是闭目调息,然后缓缓把手搭在弦上。
琴声起。
前几个音刚落下来,慕听淮就直起身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生。
这曲子……
是《玉衡谣》。
玉衡山下世代相传的民谣,曲调苍凉悠远。她幼时常听父亲哼唱,后来她也学会了,独自守城的夜里便在城头吹给自己听。
云生琴技精妙,猱弦的力道恰到好处,琴音低回处如孤月寒烟,铮然高亢时似铁马冰河。
慕听淮靠在榻上,手里的酒盏迟迟没有送到唇边。
赵元瑾在旁边嘀咕:“这曲子我怎么没听过?倒是别致。”
“这是北境的曲子,你自然没听过。”
赵元瑾“哦”了一声,又去逗弄身边的姑娘。
一曲终了,云生垂首不语。
“你是北境人?”
云生抬起头来,恭敬答道:“回郡主,小人祖籍燕州。”
燕州……
燕州位于北境以西,两年前被北狄攻破,守将战死,城中百姓死伤无数,余者四散奔逃。她此番大捷,便是夺回了燕州。只是城中已十室九空,满目疮痍。
“你怎么会弹这首曲子?”
“小人有一故友是北境人士。”云生垂首,不敢对上慕听淮。
“弹得不错。”
云生低低应了一声:“郡主过奖。”
赵元瑾在一旁拍手叫好:“我就说云生弹得好!阿姐喜欢就好!来来来,再喝一杯!”
他招呼着,又让人斟酒布菜。有人说着坊间传闻,一时间雅间里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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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慕听淮却感觉有一道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却又在她望过去的时候收回。
酒过三巡,赵元瑾已有了几分醉意。
慕听淮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隔壁雅间传来酒杯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怒骂声,夹杂着女子的哭泣。
“什么狗屁诗!晦气!谁让你念这个的!”
“大人饶命……奴家不知道……奴家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谢家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念他们家的诗词,是要给我招惹灾祸吗!”
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赵元瑾放下酒杯,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大火气?”
那边吵闹得愈发厉害了,慕听淮站起身来。
“去瞧瞧。”
赵元瑾连忙跟上。
雅间的门敞着,只见一穿着绿色衣裙的姑娘浑身发抖,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她面前站着个男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脸涨得通红,正要抬脚往她身上踹去。
“如此良宵,谁在这里聒噪,败人兴致。”
慕听淮靠在门边,语气慵懒,面色不悦。像是被人惊扰了好梦一般。
男人收回脚,脸上的怒气收了几分,换上一副警惕的神色。
“你是谁?”
赵元瑾从慕听淮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拱手:“哟,这不是礼部的周大人吗?大人好兴致啊。这位是我阿姐,镇北王府的慕郡主。”
只见那周大人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原来是郡主……失礼……”
慕听淮没搭理他,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
那姑娘一张小脸泪痕未干,额角的血已经凝住了,狼狈得很。
“郡主见笑了。”周大人干笑着,“这贱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在下……”
“哦。我当是什么大事。”慕听淮不屑地看着他。
这个姓周的,不过是个小官,仗着谢家倒了台,趁机踩上两脚,好显示自己与谢家划清界限。这样的人,郢都里多了去了。
她自顾自走进雅间,在那姑娘面前停下,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端详了片刻。
“长得倒是清秀。这姑娘我瞧着顺眼,今晚跟我走了。”
说着她让人扶起那丫头,又给赵元瑾使了个眼色。
赵元瑾会意,他搂住那男人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周大人,何必跟一个丫头片子置气?来来来,我请大人喝酒,今晚的花销算我的……”
那男人被他拉着,想发作又不得,只能干笑着跟他走了。
慕听淮带着姑娘回了自己的雅间,屏退了众人。
那姑娘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就要跪下磕头。
“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慕听淮摆摆手:“起来吧。你叫什么?为何要读谢家人的诗词?”
“奴家叫月奴。”
月奴跪在慕听淮脚边,低着头,不愿起身,半晌她又往前爬了一步,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噙着泪,决然地看着慕听淮。
“谢家是冤枉的!郡主!”
慕听淮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重重放到小几上。
“啪”的一声,吓得月奴一哆嗦。
“你胆子不小。谢家通敌叛国,铁证如山,满郢都的人都避之不及。你竟敢说这种不要命的话!”
她语气虽厉,嘴角却带着笑。
“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那位周大人?”
6. 以待来日
这话没有吓退月奴。
“奴家不怕。”
她声音细弱,却十分坚定。
“奴家早就不怕了。即使郡主要告诉周大人,奴家也无话可说。”
慕听淮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你说谢家是冤枉的,可有什么凭据?”
月奴神情哀凄。
“奴家在听音阁七年,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他们喝醉了酒,什么话都往外说。”
“听音阁里的姑娘,都要记清楚客人的喜好、仇怨、人情往来,才好伺候。”
“谢家出事之前,几位大人在听音阁饮酒,奴家在旁伺候,他们说的话,奴家听了几句。”
慕听淮皱着眉,凝神静听。
“说……说谢大人在查一桩案子。”
“什么案子?”
“奴家不知。他们没有明说。只是……只是其中一个大人喝多了,骂了一句,说‘那个老东西,手伸得太长了’”
月奴抬起头,眼中带着惶恐。
“后来没多少时日,谢家就出事了。奴家不敢多想,只是觉得蹊跷。”
“你可还记得是谁?”
月奴摇了摇头,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奴家只认得其中一个,是户部的一位大人,姓孙。其他几个……穿着打扮也都是有讲究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谋算?谢家满门死尽,你还想替谢家翻案不成?”
月奴抬手拭泪:“奴家受谢公子恩惠,就算无力为谢公子翻案,也愿尽己所能。”
慕听淮不语,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撇去盏中浮沫。
月奴接着说:“三年前的冬天,奴家害了咳症,阁里的人都说奴家得了痨病,怕过给旁人,便把奴家撵去了后院。”
“那天下着大雪,奴家冻得没了知觉。”
“谢公子参加雅集回府,正遇着奴家,便吩咐下人把奴家送去了医馆。”
“奴家后来打听才知道的,那是谢家的四公子,叫谢栖闻。”
月奴哽咽着,又落下泪来:“奴家病好了,想去谢府道谢。可谢公子身子弱,冬天不见外客,奴家连府门都进不去。”
“开春后,谢公子便时常来参加雅集,奴家就躲在屏风后瞧他,把他的诗都抄了下来。”
“就凭这个,你便敢在我面前说这些?”
“郡主有所不知,谢公子为郡主写过诗。”
慕听淮闻言一愣。
“塞外残雪覆尘鞍,北风裁作女儿冠。”月奴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奴家虽然才疏学浅,却也知谢公子仰慕郡主。”
雅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丝竹声隐隐传来,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沉寂。
好一阵,她才开口:“这首诗,只这一句吗?”
“谢公子没有作完,只这一句。”
慕听淮轻笑一声,朝窗外望去,灯火璀璨,莺燕婉转,似乎都与她隔了一层。
塞外残雪覆尘鞍,北风裁作女儿冠。
她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郢都,有人为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又觉得自己对谢栖闻真是知之甚少。
“你先下去吧。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你若真的感念他,就不要再提谢家的事。”
“是。”月奴磕了个头,起身退下。
不多时,赵元瑾推门进来,他脸蛋红红的,显然又喝了酒。
“阿姐不是喜欢那姑娘吗?怎么不留她伺候?”
他凑到慕听淮身边坐下。慕听淮没理他,只出神地想刚才那句诗。
“阿姐?”赵元瑾提高了声音喊她。
慕听淮起身,赵元瑾却赖在榻上不肯动弹,搂着个姑娘,醉眼朦胧地冲她摆手。
“阿姐要回去了吗?我……我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慕听淮懒得理他,径自出了雅间。
夜色已深,檐下宫灯被风吹得轻摇,灯影摇晃间,人来人往,笑语喧哗。里头藏着多少醉后的真话、醒时的谎言,
这世道就是如此。
有人在血中搏命,有人于歌舞酒色间,轻描淡写地决定他人的生死。
她牵了墨玉,翻身上马,正要离去,衣袖却被人拽住了。
只见云生站在一旁,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袖。
灯光照出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渴望,有惶恐,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对视了一瞬。
“何事?”慕听淮冷冷道。
云生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猛地松开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惶恐地跪在地上。
“小人失礼……郡主……恕罪……”
他在发抖,额头抵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慕听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起来吧。”
云生没动。
“小人……”他犹豫半晌,“郡主保重……”
慕听淮没再说什么,扬尘而去。
云生这才站起来,他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他知道自己不该的。
他没想到自己能见到她。
能弹一首她喜欢的曲子,供她一时之乐,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云生失魂落魄地回了听音阁,一个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云生。”
他转身,就看见赵元瑾站在身后,方才那副醉态全然不见,一双眼睛紧盯着云生。
“赵公子。”云生垂眼行礼。
赵元瑾慢悠悠地走到他身前,然后伸出手,捏住了云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你故意弹那首曲子?”
“赵公子……我……”
“你喜欢我阿姐。”
赵元瑾语气平淡,可他的手却在用力,陷进皮肉里,把云生的脸捏得变了形。
“我……”
“云生,”赵元瑾阴恻恻地说,“她不是你能沾染的人。”
“管好你的眼睛。”
他猛地甩手,云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这夜没有月亮,只余几颗星星恹恹地挂在空中。
慕听淮下马,径直往静心苑去。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明明已经很晚了,沉舟应该早就睡下了。可她的腿就是不听使唤,总觉得要去看他一眼才能安心。
院子里亮着灯。
青松守在门外,见她来了,连忙迎上去。
“郡主。”
“他还没睡?”
“公子不肯睡,非要等郡主回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给郡主。”
慕听淮皱起眉头,推门进去。
烛火跳动,沉舟靠坐在床头,眼睛半睁着。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郡主回来了。”
他气若游丝,声音像一缕烟一样消散了,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比前些日子还要虚弱。
慕听淮见他脸色苍白,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
沉舟扯了扯嘴角,也没挤出一个笑来。
“没事……只是着了凉……”
着凉?静心苑的地龙从未断过,室内温暖如春,怎么会着凉?
“我有东西……咳……咳咳……要给郡主……”
他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弓着身子,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
咳了好一阵,他才停下来,继而大口地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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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听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掰开他的手指。
掌心里全是血,黏稠的暗红的带着腥气的温热鲜血。
沉舟眼神涣散,他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血,愣了片刻,像是不明白那血是从哪里来的。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才虚弱的说:“郡主……我没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越来越沉。
“青松!去请周大夫!”
慕听淮说完,又去摸沉舟的脉。那脉象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你的病周大夫治不了,是不是?”
沉舟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谢府里有人专门给你治病,医术精妙,才能吊着你的命,是不是?”
沉舟还是不说话。
“你明知周大夫不擅此道,却还忍着不说。”
“郡主……我……”
慕听淮看着他那副模样,面上带着恼意,这人聪明归聪明,却总是把自己看得太轻。
“沉舟,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建元九年,青崖关一战,是你父亲给我送了粮草,保住了我和三千将士的性命。”
慕听淮看见他的眼眶迅速红了,身子抖着,簌簌落下泪来。
“父亲他……父亲……沉舟……不知道……”想起父亲,他更是无法控制,悲泣出声,“父亲……从未与沉舟说过……”
“沉舟……不知该如何报答郡主……”
慕听淮心下一软,却没有劝慰,只是等着他将一腔苦闷都发泄出来。
待他哭声渐歇,慕听淮再次开口。
“谢家满门冤死,你独活于世,报仇无门,所以连命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你想查谢家的案子,我也想知道真相。今晚我在听音阁,听到了些消息,等你好了,我再细说给你。我需要你帮我,做谋士也好,幕僚也罢。”
沉舟抬起眼看着慕听淮,他在诏狱里苦苦支撑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个。他需要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华、又能保他性命的人。慕听淮的权势、能力和心性,是他眼中最完美的合作与效忠对象。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她效犬马之劳,他念着她所说的“翻身之日”,苟活了这些日子。
可如今旧疾复发,这副残躯也怕时日不多,他所念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又拿什么支撑着走下去呢?
“你先告诉我,之前是谁给你治病?”慕听淮叹了口气道。
沉舟努力平复呼吸:“是一位姓林的老大夫。只是谢家出事后,他便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只要人活着,总有踪迹可循。沉舟,我既决定救你,就不会让你轻易死了,更不许你糟蹋你的身子。那位林大夫,我自有办法找到。”
她目光幽深,看着沉舟。
“我自来郢都,身边群狼环伺。我知你心中苦闷,却不能看你自暴自弃。”
慕听淮的语气软了下来。
“你方才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沉舟这才回神,从枕边摸出一卷纸来。
“这些,想来对郡主有所助益……”
慕听淮接过那卷纸,展开来看。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旁边还标注着小字——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门,谁与谁有旧怨,谁与谁暗中勾连……
慕听淮越看越心惊。
这分明是一郢都朝堂的全貌。
慕听淮看着手中的图纸,又看了看床上的人。
这人病得奄奄一息,也不知熬了多少日夜,病情加重怕也与此有关。
她把图纸卷起来,小心翼翼收进袖中。
“好好活着,以待来日。”
“郡主让沉舟活,沉舟不敢辜负……”
7. 未完之作
寒风裹着雪粒扑打在窗上,郡主府的书房里暖意融融。
慕听淮坐在案前,看着北境的来信。
慕声在信中写道,王爷精神尚可,每日会去校场看将士们操练。北境入冬后无战事,粮草充足,军心稳固。只是王爷思念郡主,望郡主尽早归家。
慕听淮看到最后一句,趴在案上,红了眼眶。
“郡主。”
门外传来脚步声。
“进来。”
周大夫进来,神色凝重。
“他怎么样?”
周大夫叹了口气:“老身只能暂时压制,治不了根。他这病根深蒂固,加之心气郁结,药石难及。”
“公子虽不言语,可他心里藏着事,又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
慕听淮沉默片刻。
“林大夫那边可有消息?”
“慕隐姑娘派人去查了,还没有消息。”
周大夫告退后,慕听淮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心气郁结……
她想起在北境的日子,憋屈了烦闷了,就去玉衡山下跑马,就去山里狩猎,待到兽血沾染全身,大汗淋漓的时候,再多的烦闷也都消散了。
可是沉舟能做什么呢?怕是连骑马都不成了。
她不擅长应付这些,总觉得这郢都的公子未免太过娇气。想了半天,她也没想出什么好法,想着库房里堆积着各府各院送来的贺礼,兴许能找些给沉舟解闷。
她从未怎么看过这些贺礼,只吩咐了无论谁送来的,都一并收下,扔在库房里吃灰。
她打开库房的门,里头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绫罗绸缎、玉器珠宝、名家字画,琳琅满目。
慕听淮走进去,随手翻了翻。
一匣子南海珍珠,颗颗浑圆,光泽照人。
她看了一眼,放下了。
一方端砚,据说是前朝名家所制,价值连城。
她看了一眼,也放下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这些寻常事物,当时如日中天的谢家应该也不缺。
翻了小半个时辰,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木盒上。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玉做的棋子,触手温润,倒是稀罕。
她又搜罗些别的东西,什么九连环,什么走马灯,什么玲珑香炉之类的,让管事的送进了静心苑。
慕听淮从库房出来,慕隐跟在她身后,穿过回廊。廊檐下挂着的冰棱掉落下来,碎在地上。
“郡主待沉舟公子,倒是上心”
“你话真多!”
“属下从小就跟着郡主,从未见郡主对谁这般上心。只是不知道,听音阁的云生公子,赵公子和这位沉舟公子,郡主最中意哪一个?”
慕隐笑着问。
“你……”慕听淮的脸微微泛红,“少胡说!我哪个都不中意!还有,去给我备马,我要去城郊跑马!再多说,小心我真的罚你!”
傍晚时分,静心苑。
慕听淮推门进去,就见沉舟靠在床头,面前的小几上摆着那副棋。青松盘腿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枚棋子,眉头紧皱。
“公子,你这样走,我不是又输了?”
沉舟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声音轻缓:“你若走这里,还有一线生机。”
然后他有用手指轻点棋盘,示意青松可以把黑子落在这里。
青松挠了挠头,把棋子往沉舟指的位置一放,刚要松手,又缩了回来:“公子是不是在骗我?”
“你我对弈,我当然要骗你。你落子便知。”
青松咬咬牙,放下棋子。沉舟又落一子,青松的棋路登时被堵死了。
“公子!你果然在骗我!”
沉舟弯了弯嘴角。
慕听淮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道:“好热闹啊!”
青松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郡主!”
沉舟也抬起头来,柔软的目光落在慕听淮身上:“郡主。”
慕听淮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棋盘,“谁赢了?”
“公子赢了。”青松垂头丧气,“小的又要输了。”
慕听淮给了青松一个眼色,青松会意,立刻起身,慕听淮便就这那残局看了起来。
半晌,她落下一子,为黑子挣了一条生路。
沉舟看了看棋盘,嘴角微弯,也落下一子。
“沉舟,你!如此阴险!”慕听淮气恼地看着那颗步步紧逼的白子。
沉舟只垂着眼,淡淡道:“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
慕听淮不满地蹙眉,又落下一子。
两人一来一往,棋盘上的局势渐渐明朗。慕听淮棋风凌厉,落子果决,黑子如刀,直取要害。沉舟的棋风却绵软得多,白子退了又退,让了又让,看着像是节节败退。
慕听淮越下越顺手,黑子长驱直入,眼看就要把白子围死。
“郡主的棋,路数太明了。”
慕听淮的手顿住了。
沉舟拈起一枚白子,没有急着落下。
“郡主每落一子,沉舟便知郡主下一子要落在何处。”
他落下那枚白子,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慕听淮的去路。
慕听淮低头一看,眉头皱起。
她方才只顾着进攻,没留意沉舟的白子已悄然连成了一片。那些看似退让的棋子,此刻却织成了一张网,把她的黑子困在了中央。
“棋局如此,人事亦如此。锋芒太露,便容易被人看破。”
他又落下一子,白子无声无息地吃掉了慕听淮的黑子。
慕听淮没有说话,她想起自己在郢都的处境。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她的每一步棋都被人看在眼里。
“输的人要写一首诗。”沉舟看她心情不佳,忽然开口。
“什么?”
“青松方才和我定的规矩,输的人要写一首诗。”
慕听淮瞪着他:“你故意的?”
“沉舟不敢。”
慕听淮咬着牙,试图突围。又下了十几手,慕听淮的黑子终于被吃得七零八落。
“郡主输了。”
慕听淮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靠在椅背上,一脸不情愿。
“输便输了,不过一首诗而已。”
她并非不通文墨的人,但此刻,坐在案边,拿起纸笔,却一时写不出来了。
她握着那笔,羞恼地咬着笔端。
一转头,便看见沉舟眼带笑意看着她。
“你笑什么?”
“沉舟没笑。”
“你分明在笑!”
“郡主看错了……”
沉舟把头偏向一边。
慕听淮心中不忿,一个坏点子就蹦出来。她抬手,落笔,不一会儿就把纸往沉舟面前一推:“看看,写得如何?”
沉舟低头看去,只见纸上写着两行字,笔力遒劲,狂放不羁——
“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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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覆尘鞍,北风裁作女儿冠。”
他的脸色变了。
先是愕然,继而是慌乱,他的脸迅速红了起来,连带着脖颈也染上了薄红。
“怎么?写得不好?”慕听淮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郡主……这诗……”
“当真写得不好?”慕听淮挑眉道,“我可是费尽心思才想出来的。”
“这诗……不是郡主写的。”
“不是我写的?那是谁写的?”
沉舟低下头,不说话了。
慕听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听音阁的姑娘告诉我……”慕听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位才貌极佳的公子,为我写了诗。沉舟可知是谁吗?”
沉舟的身子僵住了。
“沉舟不知郡主在说什么。”
他垂着头,乌发散落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沉舟?”
慕听淮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她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一点狡黠的光。
她忽然觉得自己去了几趟听音阁,竟真染上了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见了美人便想捉弄。
她少时忙着打仗,满脑子都是刀枪剑戟、排兵布阵,哪有闲心去想什么儿女情长。父亲偶尔提起婚事,她便拿军务搪塞过去。北境的风沙磨砺了她的心性,也磨钝了她对这些事的感知。
可这段时日,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撩拨着,时不时就要跑到静心苑来。
许是被听音阁的熏香熏的。
许是郢都的日子太闷了。
许是……
她看着沉舟低垂的眉眼,苍白病弱的样子,偏偏还生了一副好皮相。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又移到他的耳垂。那耳垂小巧玲珑,此刻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她想起上次捏他耳垂的触感。
慕听淮收回目光,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声。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郡主……”
“嗯?”
“郡主从何处……”
沉舟又不说话了。
“听音阁里有位叫月奴的姑娘,每次你去雅集,她就偷偷看你,还把你的诗作都抄了下来,你竟不知道吗?”
慕听淮的语气轻快起来。
“郡主!”沉舟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急,“年少轻狂,胡乱写的,郡主莫要放在心上。”
“那为何只作了这一句,既然年少轻狂,总要作完才对?”
慕听淮追问。
“沉舟没见过。”
他望着窗外,窗纸上映着枯枝的影子,在风里摇摇晃晃。
“沉舟自幼体弱,极少出门。更没见过大漠荒烟,金戈铁马……仅凭想象,自然是作不出来……”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慕听淮却能听出他的遗憾,他的不甘,他对这副残躯的怨怼。
慕听淮看着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挠着。
“若我能回北境,我带你去看。”
她说得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你不是写不出来吗?等你亲眼见过了,自然就写得出来了。”
沉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眶泛红,喉头哽住,那双手也攥紧了。
半晌,他只是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
“沉舟记下了,到时候,一定为郡主补全那首诗。”
8. 燕州燕州
过了几日,慕听淮又一次去了库房,她踢开一只挡路的木箱,绕过几架屏风,终于翻出来一个鹅羽软垫和一条鹅羽毯子。
她照着北境伤残军士所用的轮椅,让人稍加改造又做了一把出来。
红木椅身,镂空雕花,两只轮子连着上面的把手,可以不借助外人的推动自由行进。她把那软垫和毯子放在轮椅上,让人送去了静心苑
她想着沉舟坐在这椅子上的模样,能出门晒晒太阳,在院子里转转,总比成日闷在屋里强。
青松和青竹看见她来,慌忙迎上来。
“人醒着没有?”
“醒着呢,公子正在看书。”
慕听淮摆摆手,让他们把轮椅抬进去。
屋里暖意融融,沉舟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卷书。他穿着月白色衣袍,外头披一件银灰色的大氅,看起来安静随和。
“给你送个好东西来。”慕听淮指了指那架轮椅,有些得意道,“往后你就不用成天躺着了,坐这个出去转转,晒晒太阳。”
沉舟的目光落在那架轮椅上,停留了片刻。
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不喜欢?”慕听淮走到床边。
沉舟垂眼,手指捏了捏手中的书页。
慕听淮等着他说点别的,高兴一下,或者谢她几句。可沉舟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不坐上去试试?”
“沉舟……身子乏,不想动弹。”
慕听淮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
她辛苦把轮椅送来,还特意配了软垫和毯子。换了旁人,早就千恩万谢了。
他倒好,连个笑脸都没有。
“沉舟多谢郡主的好意,沉舟暂时用不上。”
慕听淮看着他那副模样,觉得胸闷极了。她想发火,可又不知道该冲谁发,终于她冷哼一声。
“随你。”
转身就往外走了。
身后传来沉舟充满歉意的声音:“郡主……”
那架轮椅就搁在角落里吃灰。
慕听淮一连好几日都没去静心苑。
慕隐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这日傍晚,慕听淮正在书房里看北境送来的军报,慕隐进来禀报。
“郡主,赵公子派人来请,说是今晚李府设宴,想和郡主同去。”
李府。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李昌明的府邸。
沉舟给她的那个册子上,给这个李昌明批注了“贪财重利,城府极深”几个字。
慕听淮勾了勾嘴角,她倒要看看这位李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谢家倒台后,整个郢都就属他最风光。
“去。”
她站起身,吩咐人备衣裳。
换上一身白色锦袍,腰系白玉带,外头披着一件红色大氅,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太素净了,又让人取了一只金冠来,束在头上。
这才像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赵元瑾的马车早就等在府门外了。
慕听淮撩开车帘,一眼就看见赵元瑾那身打扮——白色绣了金线的锦袍,外头罩着一件粉白色的大氅,颜色是极好的,像春日初开的杏花,娇而不妖。加上领口处绣着一圈云纹,袖口处用金线绣了缠枝花纹,衬得他那张脸愈发白净,比世家小姐还要温婉几分。
“阿姐!”赵元瑾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快上来,别让人等急了。”
慕听淮上了马车,在他对面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粉白色大氅上,多看了两眼。
“你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赵元瑾冲她眨了眨眼:“阿姐有所不知,这是现在最时兴的颜色,这绣法也是极好的,阿姐觉得如何?”
“像个小娘子。”
“阿姐!”赵元瑾佯装生气,“这可是蜀锦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
慕听淮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沉舟穿上这个,会是什么样子?
那人皮肤白,身形瘦削,若是裹上这样一件粉色大氅……
“阿姐?阿姐?”,赵元瑾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阿姐想什么呢?”
慕听淮回过神来。
“给我弄一件来。”
赵元瑾愣住了:“啊?阿姐是自己穿还是送人?”
“送人。”
“那阿姐想送给哪个小相公啊?”赵元瑾撅撅嘴,“真是让元瑾好生妒忌,不知道是怎样一位风姿绝伦的小相公,得阿姐如此相待。”
“少废话。”慕听淮瞪他一眼,“能弄来吗?”
“整个郢都,今年就那么一匹,连宫里都没有。就算我能弄来,阿姐也得等。”赵元瑾想了想说,“少说也要一个月。”
“那就等一个月吧。”
赵元瑾看着慕听淮的神色,心里头转了好几个弯。他跟着慕听淮这些日子,从没见她对什么人上心过。今儿倒是奇了怪了。
马车穿过长街,停在李府门前。
朱红大门敞开着,门前车马如龙。家仆们穿梭往来,引着宾客往里走。
赵元瑾率先跳下马车,回身扶慕听淮下来。
宴席设在花厅,来的都是些官场上的人物,还有赵元瑾这样和皇室沾亲带故的皇商。慕听淮扫了一眼,郢都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慕听淮装了这些日子的纨绔,正好借这个机会探探朝中局势。
李昌明坐在主位上,长得倒是周正,一张脸上堆满了笑。
“郡主大驾光临,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望海涵。”
“李大人客气了。”慕听淮拱了拱手,在客位上坐下。
赵元瑾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旁边,嘴里不停地说着场面话。
酒过三巡,丝竹声起。
几个舞姬身着轻纱,腰肢款摆,翩然起舞。
慕听淮端着酒盏,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
她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角落里坐着一个弹琴的男子,白衣黑发,眉目低垂,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姿态娴雅。
是云生。
她不动声色,只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云生。
云生的指法娴熟,琴音清越悠扬。
可慕听淮却觉得,他的心思没有全然付诸此琴,远不及那夜他弹《玉衡谣》时那样专注。
她顺着云生的目光看过去。
刑部侍郎何勉正坐在席间,此人满面红光,身形肥硕,正与身旁之人推杯换盏。
云生的眼神一落到他身上,便染上几分寒气。
不,是杀气。
一曲终了。
云生起身,往侧门走去。他的步子不快,像是寻常离场,可慕听淮注意到他的右手握着东西。
何勉正巧也起身,摇摇晃晃往后院走去,嘴里嚷着要去醒醒酒。
慕听淮放下酒盏,朝赵元瑾使了个眼色:“我去透透气。”
赵元瑾正和旁边的姑娘调笑,随口应道:“阿姐慢走。”
她穿过回廊,行至后院的假山旁,何勉正背对着走来的方向,看样子在解腰带。云生的身影从假山后闪出,手中寒光一现……
慕听淮面不改色,霎时欺身上前,一把便攥住了云生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按在假山上。
“云生公子好雅兴,弹完了琴还要赏月?”
她声音慵懒暧昧,身子贴了上去,将云生牢牢按住。
云生瞪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她。
那柄短刃被她握在手心,刃口抵着她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郡主……”
“嘘。”慕听淮压低声音,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何大人可还在十步开外,你想被当场拿下吗?”
她觉察到云生的身子在发抖,他死死盯着何勉的背影,眼眶通红,像一只困兽。
何勉浑然不觉,整理好衣袍,摇摇晃晃走远了。
云生这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软了下来。慕听淮松开他的手腕,在那柄短刃落地之前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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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就着月色举着那短刃细细查看,短刃的刀柄磨损的厉害,刀刃却很锋利,隐约可见上面的雷纹。
她见过这种刀。
那年她率军收复燕州,在城墙下挖出了燕州守将秦牧和将士们的尸骨,秦牧的手中也紧紧握着一把刀。
她亲手把刀取下来,那把刀和她手里这把,一模一样。
她转头看向云生道:“你到底是何人?燕州守将,是你什么人?”
云生的身子猛地一僵。
“我名秦云生,秦牧,是我父亲。”
慕听淮皱眉,退后半步。月光照出云生苍白的面孔,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恨意、悲苦、还有被撞破的惶恐。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慕听淮扫了一眼四周,将那柄短刃收进袖中,“随我来。”
赵元瑾的马车就停在角门外。
慕隐守在车旁,见慕听淮带着个人出来,眉头皱了皱,却没多问,只是默默扶她上去。
车厢里点着一盏小灯,光线昏黄。慕听淮坐下,云生跪在她对面。
“说吧。”
云生抬起头,目光落在慕听淮的右手上。
鲜血正从她掌心渗出,已经染红了半截衣袖。
“郡主的手……”
慕听淮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许是刚才伤的,她全然没在意,这会儿血倒是流了不少。
“小伤。无妨。”
云生却已经膝行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是云生的错……若不是云生……”
“你若真觉得有错,就把话说清楚。”慕听淮没有抽回手,任由他包扎,“燕州的事,我要听真话。”
云生将帕子绕过她的掌心,细致地包扎好之后,又跪回了原地,这才开口。
“建元十一年,北狄犯边,燕州是北境西线的门户,我父亲驻守燕州多年,一向太平。”
“父亲向朝廷请援七次,粮草、军械、援兵,什么都缺。朝廷派来的军需官是何勉,他到了燕州,只待了两日就走了。说军需会按时送到。”
“可我父亲苦等多日,军需却迟迟未到。”
“父亲便派人去催,每一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筹措’。”
“军需供应不周本是常事,但是恰逢那年燕州收成不好,我父亲和州府合计,为了能让百姓吃上饭,就开仓放粮。”
“北狄的攻城器械已到城下,燕州城里的箭矢却已用尽了……届时南境也逢战乱……父亲以为……以为朝廷真的弃了燕州……”
他咬牙切齿,声音颤抖。
慕听淮想起两年前自己在青崖关的处境——粮草断绝,援军不至,三千人困守孤城。
她亲手杀了她的战马,和将士们分食。
若不是谢怀清那一千石粮草,她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城破那日,父亲让城中百姓往南逃,自己带着几百人守城。”
“他们守了两日两夜。”云生哽咽道,“两日两夜,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就那么守着……”
“我父亲战死,可公文上写得是‘守将弃城而逃,贻误战机‘。何勉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了父亲头上。说父亲怯战无能……刑部的人也给我父亲判罪……”
“我与母亲一路向南,得知父亲战死获罪,母亲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就去了。”
“何勉不常来听音阁,不然我……我何苦等到今日……”
慕听淮听他说完,半晌才开口道:“你杀了朝廷命官,你会死,你父亲还会再多一条罪名——养出了个行刺的逆子。”
“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可以帮你除掉何勉,你可愿意为我效力?”
云生愕然,他看着慕听淮那双眼睛,冷静的清明的又有几分柔软的眼睛。
他想起父亲,也想过要投身于这位“北阎罗”的麾下。
他胸口一热,眼眶发酸,随即叩首。
“云生愿为郡主所用。”
9. 旧人旧物
“先回去吧。”
慕听淮将那短刃还给云生,“我自会去听音阁寻你。”
云生接过短刃道:“郢都波云诡谲,郡主行事,万望当心。”
说完他便撩开车帘,无声离去。
马车里刚安静了没一会儿,
车帘就又被人掀开了。
赵元瑾坐进来。
“阿姐!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
赵元瑾的目光落在慕听淮手上,声音戛然而止。
“阿姐!你的手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你?我叫人去打断他的腿!”
“别嚷嚷。”慕听淮被她吵得心烦。
赵元瑾直接挪到他身边,伸手就要去拉慕听淮的手腕,却被慕听淮躲开了。
“小伤,我可没你那么矫情。”
马车辘辘而动,赵元瑾又絮絮叨叨问了一路,慕听淮只说是不小心碰的,把他搪塞过去。赵元瑾半信半疑,却也没再追问。
终于到了郡主府,她跳下马车,摆脱了赵元瑾,直往往静心苑去了。
青松守在门外:“郡主!公子等您好久了!”
“等我?”
“公子这几日问了好几回,问郡主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才想到,自己好几日没来静心苑了。
起初是赌气,后来是忙着应酬,再后来……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别扭什么。
她推开门。
沉舟果然还没睡,那双眼睛里先是掠过一瞬的亮光,随即又敛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润模样。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郡主受伤了?”
他用手撑着床沿,往床边挪了挪。
这副慌乱地模样让慕听淮感到有趣。她走到床边,就看见沉舟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触到了她的手。
但只一瞬,他又觉不妥,收了回去。
然后他就没再说话,只盯着那块帕子看。
素色帕子,边角处绣着几茎兰草,像是男人的东西……
“那帕子……是谁给郡主包的?”
慕听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这才想起来,这帕子是云生的。
“一个听音阁的小相公。”慕听淮勾勾嘴角,又想逗他。
“郡主不是去赴宴了吗?怎么又去了听音阁?”
慕听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索性把手伸到沉舟面前:“帮我拆了吧。”
沉舟看着那只手,没有动。
“青松和青竹手脚利落,郡主何必让沉舟动手。”他垂着眼淡淡道,“沉舟手上没力气,怕是包不好。”
“沉舟,我这伤还没上药呢,好疼。”慕听淮直接坐到床沿,把手往他眼前伸。
其实她伤得不重,但就是忍不住想捉弄沉舟。
沉舟抿了抿唇。
半晌,他抬起手,将那帕子解下来。
慕听淮就盯着沉舟那双手看。
她见惯了北境将士的手——老茧堆叠,指节粗大。
可沉舟这双手……
他的指腹蹭过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骨节分明却不嶙峋,纤细修长,白若葱根。
那新生的指甲粉嫩嫩的,贴在肉上。
沉舟察觉到慕听淮的目光,眼睫低敛,连带着脸颊也染上薄红。
他知道慕听淮在看他的手。
“郡主?”
慕听淮回过神。
她方才在想什么来着?
“嗯……疼……”
她低声回应着,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沉舟浑身一颤,动作又轻了几分。
手指拂过伤口边缘,慕听淮只觉得那触感像春日柳絮,痒痒的。
她又去看他手背上淡青的纹路,细细的从手背蜿蜒到手臂。
真嫩。
她想摸一摸。
想把他的手翻过来,想用拇指按一按那新长出来的指甲,想试试到底有多软……
这念头冒出来,慕听淮自己都愣了愣。
富贵安逸纵情声色,果然是动人心志。
药粉撒进伤口,慕听淮“啊”了一声。
沉舟立刻停住了。
“很疼吗?”他抬起头,眉心蹙起,眼神慌乱。
“嗯,疼……”
沉舟只能再放轻些。
“好了。”他打了个结,把慕听淮的手小心翼翼搁在床上。
“郡主手上的刀伤,是何人所为?”
慕听淮歪了歪头,这才想起,自己来是有正事要说。
“听音阁的小相公云生,沉舟可认识?他在宴上刺杀何勉,被我拦了下来。”
沉舟皱眉,喃喃道:“何勉是刑部侍郎。云生是?”
“原名叫秦云生,是前燕州守将秦牧的儿子。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何勉?”
沉舟垂眼沉思片刻道:“燕州之事,沉舟略有耳闻。”
“守将秦牧战死,朝廷定论是‘弃城怯战’,另有传言说,是因为军需不足。彼时负责燕州军需的就是何勉?”
“嗯。”
“何勉那时不过一个主事,未必有这般能耐独吞军需。”他凝神思索,“但他后来升任刑部侍郎,又恰好经手了秦牧案的定罪……”
“你是说,贪污军饷在前,定罪灭口在后。何勉只是棋子。他的背后还另有其人。”慕听淮回应道。
“郡主明鉴。”
“你父亲当年可曾查过此案?”
“父亲虽在吏部,但曾兼任都察院御史,手中有几桩悬而未决的案子。沉舟只知道,父亲常常在书房枯坐到深夜。”
慕听淮双手托腮,手肘撑在小几上。
烛火跳了跳,映得她脸颊微红,看起来十分俏皮。
“你觉得,谢家的案子和燕州军需案,有没有关联?”
“沉舟不敢妄断。”他看着慕听淮的侧脸,心神微荡,“但郡主若想查何勉,可从军需账目入手。户部的旧档应当还在,只是我们拿不到。”
他的手搁在锦被上,蜷缩起来,然后突然咳了几声。
慕听淮忙去抓他的手腕,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咳出一堆血来。
她进来的时候开了窗,许是寒气入内,让他不适。
最后她起身关上窗:“今日说的够多了,你先歇下吧。”
静心苑内月色融融,慕听淮看着月色映照的这方小院,忽觉得安心不少。
于这困局中,自己也不算孤身一人了。
雪停了。
连着停了五六日,檐角的冰棱化作细水,顺着瓦当滴落,啪嗒啪嗒咋砸在石板上。天色清澈,也透出几分暖意来。
静心苑内的梅花不知何时开了,枝头满缀着,胭脂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料峭春寒中微微颤动。
沉舟终于肯坐上那轮椅,被青松推到廊下。
轮椅上铺着鹅羽软垫,膝上搭着那条毯子。他整个人被裹在厚实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脸来。
风吹过,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膝上。
他没有拂去,只是静静盯着看。
青松把药碗递过来,他接过后仰头饮尽。
还没来得及把药碗递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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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沉舟就看见身前多了一双手。
那双手捧着一碟糕点。
桂花糕,切成小块,码得整齐,表皮还要撒一层薄薄的糖霜。
他的手僵在半空。
“公子。”
那声音细细的,还很稚嫩,带着哭腔。
“公子,是阿圆,阿圆来了……阿圆来接公子了……”
一个少年跪在他轮椅旁边,脸上全是泪。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鼻头冻得通红。
阿圆膝行上前,双手颤抖着握住他搁在扶手上的手。
他的手上满是冻疮,指甲也开裂了,不再是以前给他磨墨的那双手了。
“阿圆……”沉舟哽咽着,喊出他的名字。
阿圆见他说话,泪流得更凶了,他把头埋在沉舟膝盖上,鼻涕眼泪糊上了那张毯子。
“公子,阿圆找了公子好久……阿圆听人说公子死了,阿圆不信,阿圆不信……公子答应过阿圆,要教阿圆写字,公子还没教完呢……公子怎么会死……”
沉舟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眼眶也热起来。
这些日子,他把所有的念想都压在心底,不许自己去碰。
可现在阿圆跪在他面前,活生生的,热乎乎的,那些封起来的东西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他想起一到冬天,母亲就会折梅花来插瓶,父亲会煮一壶茶,几个兄长围着他下棋,阿圆就端着糕点,在房里跑来跑去。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在阿圆攥着他的手上,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
阿圆慌了,松开他的手,手忙脚乱地去擦他脸上的泪。
“公子别哭,公子别哭,阿圆在呢,阿圆不走了,阿圆再也不走了……”
“阿圆躲在城外的破庙里,听人说府里的人都被抓了……阿圆想回去,可是回不去……阿圆就在城外等,等公子出来……”
“郡主派人找到阿圆的时候,阿圆还以为是坏人……”阿圆吸了吸鼻子,"郡主的人说,公子还活着,让阿圆来照顾公子……阿圆就来了……”
郡主……竟是郡主找回了阿圆……
沉舟转头看向院门的方向。
慕听淮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就站在院门口,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不愿打扰他们相聚的时光。
沉舟与她对视了一瞬。
阿圆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沉舟的手心。
“公子,药苦,吃点甜的压一压。”
沉舟拿起来,咬了一口。
阿圆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公子,好吃吗?”
沉舟咽下,点了点头。
“公子喜欢就好,阿圆明天再去给公子买,公子喝的药太苦了,阿圆会让他们撒很多糖霜。”
沉舟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堵着的东西松动了些。
他又看向院门的方向。
慕听淮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门廊尽头。
沉舟的目光追着那个背影,久久没有收回。
院子里的红梅在风中轻轻摇晃,又落下几片花瓣来,飘飘扬扬地落到了阿圆的头上。
阿圆还在说话,说他这些日子吃了多少苦,走了多少路,怎么吃饭和睡觉……
沉舟听着,也没有打断,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着那几片红梅花瓣,和那块被他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日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睛,任由那暖意一点一点地将他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