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
第1章 古怪的曲子
永淳二年冬。
巴州,化城县,刘家庄。
李贤直挺挺的站在院子里,他的面前有一棵种了不知道多久的歪脖子枣树,枣树的“歪脖子”距离地面接近两人高,有成人的手臂粗,完全可以挂上一条套索。
所以李贤挂了。
这费了他很大的功夫,让他那身特意打理整洁的儒衫都被勾破了一道口子,也让他觉得自己待会儿的死相可能会有那么点不体面。
不过相比于这些日子所受到的折磨,破点衣服什么的,已经算得上很体面了。
妻儿已经被他叫到西市去买薄荷叶了,丘神勣遣奴仆们在院子里泼的粪水,如果没有薄荷叶浸泡过的水来冲洗,那味道根本散不开。
当然,这只是他支开妻儿的托词。
真正的原因是他准备上吊自尽了,不想妻儿看到。
丘神勣最近的行为已经愈发没有底线了,最初的时候他只是遣人在夜里围着自家院子敲锣打鼓,扰人清眠。
在发现那些法子不足以折磨垮掉人的精神后,他的手段就愈发下作。
譬如:在自家院子上泼粪水,找一些死老鼠死蛇丢在房门口,将一些肺痨病人喝过的药渣倒在自己出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等……
甚至,还让人拿弹弓打自家窗户。
以至于绣娘夜里沐浴,都得要李贤挡在窗户前,否则便有可能被人给看了去。
是。
这些事听起来都是小事。
但如果这些小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呢?
这些人不分昼夜,无论晴雨,变着法子的来恶心他!
昔日东宫的太子生活和眼前的屈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李贤几度羞愤欲死!
是的。
李贤是太子。
或者说曾经是太子。
作为高宗皇帝最宠爱的子嗣,李贤对于自己是如何被贬谪成庶人、流放巴州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就私藏了兵甲,莫名其妙的就造了反,然后莫名其妙的就来到了这里。
如今,太子之位被李哲……不,现在该称李显继承了。
李贤再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丘神勣的羞辱又变本加厉,除了体面的死,李贤再想不到别的出路了。
看了看脚下的小板凳,又看了看面前的套索,李贤知道,只要自己把脑袋探进套索,然后踢掉脚下的小板凳,这一切就结束了。
于是,他做了。
将脑袋伸了进去,粗糙的麻绳硌过下巴,摩擦着胡须有着奇怪的触感,痒痒的。
李贤本来是想找条绢布或是白绫来自尽的,只是一家人都不擅耕种,从长安出来时带的那些东西都被典当成了糊口的粮食,这条麻绳已经是唯一堪用的了。
“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心里这样想着,李贤正准备踢开脚下的小板凳,可忽然,一阵古怪的歌声让他停下了这个动作。
“这是什么曲调?”
李贤敢保证,自己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调,无论是教坊司的靡靡之音,还是坊间的怨调,或是太常寺的雅乐,都不如这个调子这般欢快。
“算了,我都打算死去了,还管它什么曲子呢?”
这颗枣树距离院子门口有五步的距离,虽然被贬谪成了庶人,但李贤还是比寻常的百姓要富庶许多,单单住的院子就快占了一亩地。
所以,李贤并不能听清那曲子唱了什么词儿,只是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唱曲的人自己应该认识。
但那耳熟的程度也有限,自己和那人的关系应该也仅限于认识。
可不知为何,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像是唱曲的人在朝着自家院子靠近。
李贤不愿再浪费精力去想,自己来刘家庄半年了,几乎从不与庄户里的人交流,除了丘神勣,没人会来打扰自己的。
这人恐怕只是刚好路过罢了。
脚下用力,那板凳瞬间被踢出去了几尺远,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涌上李贤心间。
这时,他也听清了外边的人唱的什么。
【他们朝我扔泥巴,我拿泥巴种荷花】
【他们朝我扔石头,我拿石头砌小楼】
【哦,哦,我不闪躲……】
李贤敢肯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么俗的填词,它就像是田间农人的俚语一样上不得台面,可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词,却让他心里像是被敲了一记重锤。
“若是……我有这作词人的胸怀……”
绣娘和几个子女的面庞在李贤脑海里接连闪过,李贤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若是死了,绣娘和几个孩子无人照料,丘神勣又会如何欺压他们?
可那根麻绳太结实,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也愈加强烈,李贤甚至连抓住麻绳的力气都没了。
结束了……
这个念头最后出现在李贤脑海里,可接着,他便听到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截在眼前放大的镰刀。
李贤认得那镰刀,那是庄户们拿来割椿树上的嫩芽的。
刘家庄里种了许多椿树,椿树很高,寻常的镰刀是够不着的,所以庄户人会在镰刀柄上再绑上一根竹竿。
若是遇到饥灾之年,椿树上的嫩芽就是刘家庄人的救命粮草,那东西味道有些苦涩,李贤吃不惯,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截椿树芽一样被割了下来。
大量的清新空气涌入喉咙,李贤从未觉得空气竟然也是如此的甜美,他贪婪的吞咽着空气,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彻底散去,这才来得及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看起来跟自家大郎差不多的年岁,肤色有着庄户人独有的黝黑,一双眼睛很大,透着睿智的光,不太像庄户人那样憨直。
他身上的麻衣虽然缝缝补补,但却整洁得看不见一个褶子,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编背篓,手里握着的正是救了自己命的镰刀。
这少年郎叫什么李贤不知道,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是家中长子,庄户人都唤他大郎,亦或是乳名狗儿。
李贤记得他还是因为这少年是他被贬到这个院子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只是那时的李贤心灰意冷,驱赶了几次后,他便再没登门过了。
哪曾想今日竟是他救了自己。
李贤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感谢他,于是开口,声音还有些嘶哑:“狗儿……”
可少年郎突然打断:“你可别唤我狗儿!我是有名字的!”
李贤一愣,随后温和的笑:“那你叫什么?”
这是他作为太子时,时常露出的标志性笑容。
“我叫刘建军!”
少年这样说。
……
第2章 刘建军
“是建立强军的意思,希望咱们大唐武德充沛,震慑外邦,我可没打算造反!”
少年,刘建军又补充了一句。
李贤失笑:“我大唐风气开放,没那么多忌讳。”
刘建军点了点头,蹲坐在了李贤身边,表现得有点无所谓,好像一个人在他面前上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似的。
一时之间,李贤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来刘家庄这么久,对刘建军全部的了解还不如今天这么一会儿多,实在想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聊下去,思索片刻,发现竟然只能从名字入手。
李贤问道:“你阿爷给你取的?”
刘建军摇头:“我阿爷就给我留了个狗儿的名字,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这下,李贤有点惊讶了,道:“你还识字?”
刘家庄可谓是真正的穷乡僻壤之地,否则自己也不会被流放到这里来,这地方出一个识字的人,比沙子里淘出金子来还难得。
“那当然了,早年有个长安的官员被贬到这,我跟着他学了几年。”
“噢?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人来了没多久就死了,说是不习惯这里的穷苦……”刘建军顿了顿,拿下巴挑了挑李贤背后的枣树,说:“你刚刚不是也快死了么?”
李贤有点尴尬,刚刚那股窒息的感觉涌上脑门的时候,他其实是后悔了的,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刘建军显然对自己寻死的原因很好奇,凑过来,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你怎么会想着寻死?”
李贤苦笑一声:“如果是你被阿爷阿娘赶出家门,昔日的奴子还屡次三番来上门羞辱你,你会不会想着寻死?”
“不会。”
“为何?”
李贤好奇刘建军为什么会有这么豁达的心境,就和他刚才唱的那小曲一样。
“我阿爷阿娘早就死了!”刘建军理所当然的说道。
李贤:“……”
见李贤不说话,刘建军又好奇开口:“听你方才说,你家里应当挺大的吧,还豢有奴子?”
涉及身份的问题,李贤含糊其辞:“嗯,我家中很富饶,我本是家中长子,将来就能继承家产,可……因为一些事,我被逐出家门,赶到了刘家庄,如今不光丢了……还连累妻儿。”
说到这儿,李贤情绪很低落。
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绣娘了。
还有他的妾室,以及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那……那些事儿真是你做的吗?”
刘建军突然开口,让李贤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又急忙否认:“不!怎么可能!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即便是被贬,李贤也不想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会想到自尽,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保留清白的名声。
但刘建军的问题就像是连珠一般:“那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不回去把这事说明白?你这一死,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你当我不想,但这事……算了,与你这个小娃娃说不清!”
李贤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也是傻了,皇室中的事纠葛又岂是眼前这个乡野陋夫所能想得明白的?
更何况这还只是个少年郎。
“我已是中男!不稍几年就能行冠礼了!不是小娃娃!”刘建军似乎对李贤把他叫成小娃娃很抵触,嘀咕:“再说了,男人的年龄该从心理来算,我比你还年长呢!”
李贤对这个新颖的说法很感兴趣:“什么心理?”
“就是心虑成熟,像我,就不会因为一点小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被说到痛处,李贤羞恼:“孤……我何曾哭闹过了!”
刘建军不屑的扭开头,向着那棵枣树努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我走了再接着挂上去?”
李贤一脸茫然。
是啊,就算自己这次没死成,那下次呢?
自己真能忍受丘神勣那些下作的手段吗?
刘建军就像是能猜透人心似的,又开口道:“不如你就试试呗?试试看能不能跟你阿爷那边把误会解除了。
“我阿爷是没了,所以才没办法,但听你这话的意思,你阿爷还健在,若是真等到他走的那天,你便是想解开误会都难了!”
李贤想斥责刘建军这话大逆不道,可转念一想,刘建军又不知道自己阿爷就是当今圣人,只得作罢。
并且,刘建军的建议也在李贤脑海里挥之不去。
是啊,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父皇的身体就已经很差了,甚至朝政都只能让自己母后代理,若是这个误会不解开,父皇直到殡天的那天都只会以为自己是个乱臣贼子。
只是……
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见父皇?
自己现在一介民身,想要见到圣人难如登天,更不要说还有丘神勣在天天骚扰自己了。
“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顾虑吧?”刘建军果然又看出了李贤的担忧。
李贤苦笑点头:“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那家奴么,往日我曾与他有隙,如今我被……被赶到这巴州来,失了势,他便像一条恶犬一般对我穷追紧咬,我若是要和阿爷把误会解释清楚,他肯定第一个阻拦。”
听完李贤这话,刘建军顿了顿,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就没想过,你和你阿爷之间的误会另有原因?”
李贤皱眉,疑惑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摆了摆手,脸上是与少年人不符的睿智:“算了,别的事儿另说,也就是说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那个家奴对吧?”
李贤迟疑了一会儿,点头:“嗯,那家奴手法下作,你方才进院子的时候可曾见了墙上的粪水?便是那家奴遣人泼的,还有那门前的蛇虫,那破掉的窗户……”
李贤指着满目疮痍的院子,一件件数说着丘神勣的恶状。
刘建军深以为然的点头:“是有点不当人了……这样!我有办法来帮你解决他,你干不干?”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一身匪气,李贤没来由的想到了太宗皇帝宗卷中,那些关于瓦岗寨的故事。
只是很可惜,虽然李贤心里对那位太宗皇帝满怀尊崇,但他出生的时候太宗皇帝就已经驾崩了六年。
若是太宗皇帝还在,肯定没有那么多糟心事儿。
李贤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
经历了那么多事,李贤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已经满心警惕。
就好比丘神勣,他当真只是因为之前和自己交恶才来骚扰自己的么?
李贤并非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罢了。
短暂的迟疑后,李贤目光紧紧盯着刘建军,问出了一个他觉得最重要的问题:“你为何帮我?”
……
第3章 火光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建军的回答让李贤愕然,李贤皱眉道:“我问你真话你便说真话?”
“对。”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眼睛一直盯着李贤,目光中的诚恳让李贤心颤,“但就这一次,以后我说的话就不一定是真的了。”
“好,那我听真话。”
“真话就是我不想娶虎丫。”刘建军这样说。
李贤一阵愕然:“虎丫?”
“嗯,咱们庄子里正的侄女,生得虎背熊腰的,我不喜欢。”
“可……这和你帮我有什么关系?”李贤还是不解。
“不想娶虎丫只是一个说法啦!”刘建军摆手,双眼继续诚恳的盯着李贤:“因为你是长安来的,还是长安的大人物,这些你刚到刘家庄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帮你,你带我去长安!”
说完刘建军站了起来,背对着李贤。
少年人的身高不高,大约也就五尺有余,但因为李贤坐着,他站在李贤身前,就像是一座大山挡住了落日。
“我不想待在巴州,这里太穷了。
“我想去长安,那里有美酒,有美人,有繁花似锦。
“我想去喝最烈的三勒浆,去睡最好看的五姓女;领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去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想看看这盛世大唐。”
说到这儿,刘建军转过身,目光依旧恳切:“这些,只有你能帮我!”
李贤怔住了。
刘建军身后的落日落在他的肩上,就像是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坎肩,衬托得刘建军稚嫩的脸庞像是在发光。
“我信你。”李贤这样说。
“这就信了?没想过我忽悠你?”刘建军一脸愕然。
“我说我信你识字了。”李贤咧嘴一笑,有些失态,但却最符合此时他的心态,“方才那诗很美,可却只有半阙,另外的呢?”
“切!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诗!这样,明日你在家中等我!”刘建军站起来。
“等你?”
“你那恶奴!”刘建军从地上拾起那把长柄镰刀,又把背篓背在背上,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观察他们好些时日了,明日肯定来,到时候你别出门,等我消息。”
说着,刘建军就朝着院子外走去,临到门前还背对着李贤挥了挥手。
李贤望着刘建军离去的背影出神。
“这大冬天的,刘建军拿着割椿树芽的镰刀做什么?”
……
刘建军离开没多久,绣娘就回来了。
一看到绣娘,李贤就紧张的迎了上去:“绣娘,可是在外受了欺负?”
绣娘双眼通红,像是哭过,但眼中无泪,应该是刚刚擦拭过。
出乎李贤意料的,绣娘在看到李贤后,眼神突然变得惊喜,甚至大冲上来扑入了李贤怀里,声音哽咽:“殿下……您,您没事……”
然后,嚎啕大哭。
李贤搂着绣娘脊背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放在了绣娘背上。
原来,绣娘都知道。
“可不能再唤我殿下了。”
李贤的视线越过绣娘的肩头,看向了绣娘身后的几道身影,站在最前面的是他的良娣张氏,张氏身后则是长子李光顺,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年纪,身高和刘建军相仿。
李光顺旁边则是次子李光仁,十二岁,再后面则是三子李光义,九岁,正被女儿长信牵着,长信也是绣娘所诞,和李光仁一般的年纪。
三个小一些的孩子都是一脸茫然,但长子和张氏却是神色激动,但却又带着几分忐忑。
虽然神色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李贤心里突然升起一阵自责,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没事,我没事。”李贤这样呢喃着。
……
刘家庄的日子很是苦顿,即便是李贤也习惯了一日只吃两顿,所以一家人早早的就躺上了塌。
李贤的宅子很大,妻儿都有各自的单间,但今日绣娘却说什么也要和李贤一起睡,李贤也知道绣娘担心自己,便领着她锁上了房门。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李贤想着今天一天的事,只觉得离奇至极。
“绣娘,为夫君清理一下髯须吧。”
李贤背靠在床头上,将脑袋仰起,眯上双眼。
绣娘点了点头靠过去,双手食指拇指缠上一对麻线,在李贤的脸上缫着,夫妻俩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凄苦,但也温馨。
李贤一边感受着麻线在自己脸上摩擦,一边低声倾诉:“绣娘,今日夫君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可是庄子里的人?”
“嗯,叫刘建军。”
李贤将今天遇见刘建军的事儿说了一遍,连自己不堪受辱准备自尽的事儿也没有隐瞒,又笑着哼唱那首小曲。
“你说,世上怎会有这般豁达的人,他们朝我扔泥巴,我拿泥巴种荷花,他们朝我扔石头,我拿石头砌小楼,多好啊!”
李贤说完就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双手抚住了。
睁眼,绣娘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殿下切莫再要寻短见了,妾身今日被殿下支出去,心里便生出了不安,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若是殿下没了,妾身倒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在殿下您遇到了那位刘建军……殿下,您要记得您的命不只是您自己的命,还痴缠着我们母子的命。”
李贤心里生出感动,刚想着将眼前的绣娘揽入怀中。
可就在这时,院子外边突然传出来一阵敲锣的声音,那声音叮当哐咣,聒噪至极,并且毫无章法,纯粹就是为了骚扰人而生的。
是丘神勣的狗腿子!
他们今天竟然刚刚入夜就来了!
以往他们都是在深夜才来,今天竟然这么早,是打算让自己彻底不要睡觉了!
李贤气急,急忙安抚绣娘坐下,又急急忙忙起身,冲到几个孩子房里。
几个孩子早早就已经睡下了,但现在却被这阵锣声惊醒,李光顺和李光仁还好,年龄稍小的李光义和女儿长信却是一脸惊恐,神情不安,张氏正在旁边安抚着他们。
李贤将几个孩子搂进怀里,柔声安慰:“别怕,他们只敢在外面敲锣的,今夜阿爷守着你们。”
这该死的丘神勣!
李贤眼里有怒火丛生,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平民,又怎么和丘神勣这样的刺史斗?
李贤没来由的想到了白天看到的那道身影。
“刘建军说他有办法,可……丘神勣今天提前来了,他知道吗?”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李贤就嗅到了一股恶臭味。
外面丘神勣的狗腿子又在故技重施,往自己院子里泼粪水了。
耻辱。
奇耻大辱!
李贤牙齿咬的紧紧的,很想冲出去将那些狗腿子活生生打死。
但,
那些狗腿子只是丘神勣找来的流氓地痞,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自己有。
自己有妻儿要照顾。
为了妻儿,李贤只能忍。
恶臭味越来越浓烈,让李贤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可就在这时,李贤透过那破掉的窗户,看到了外面升起了一阵阵火光。
伴随着火光出现的,还有一阵熟悉的呼声:“抓贼啦!偷粪贼!”
……
第4章 偷粪贼
是刘建军的声音。
那个声音李贤白天才听到过,绝对不会忘记!
“偷粪贼?”李贤脑海里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到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来的人很多。
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李贤对张氏说道:“照顾好光顺他们,我出去一下。”
“殿下……”身后传来张氏焦急的唤声。
李贤没搭理,走出房门,一路冲到院子里。
隔着低矮的围墙,李贤已经能看到外面的火光了,那是十几个火把,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刘家庄庄户人的脸,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是刘建军。
而另一边,则是四个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恶霸脸。
李贤刚想冲出去,可脑海里又冒出妻儿惊恐的模样,于是脚步硬生生止住了。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耽误的功夫,李贤便见到刘建军嘴里大喊着“打死偷粪贼”,然后朝着那四个恶霸冲了过去,火光摇曳间,李贤看到了刘建军手里的“武器”,那是一根扁担。
院子外很快就乱做一团,刘建军冲出去后,他身后的庄户人也冲了上去,二十几个手持扁担、木棍的庄户人,很快就把那四个恶霸揍得哭天喊地。
李贤还注意到,冲上去揍那些恶霸的只是少数,更多手握柴刀、镰刀这些利器的庄户人则是在旁边掠阵,看起来这些庄户人虽然看着彪悍,但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这下,李贤没犹豫了,走上前,推开了院子门。
李贤的突然出现让局面出现短暂的僵持,但很快,庄户人就将那四个恶霸团团围住,嘴里喊着一些李贤听不懂的方言俚语,什么“悖时砍脑壳的”、“龟儿”、“麻花儿”……
那四个恶霸被一群庄户人堵着,很明显慌了神,目光四处游曳,最终落在了李贤身上,然后就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似的,其中一个大喊:“你们这群刁民!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话没说完,那恶霸就“哎呦”了一声。
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谁抽冷子给了那恶霸一扁担。
恶霸再不敢废话,指着李贤,扯着嗓子大喊:“咱们是在惩治反贼!反贼知道吗!造反的人!你们这是包庇!是重罪!是要被砍头的!”
恶霸的呼声起到了作用。
大唐声威如日中天,哪怕是在巴州这种穷困之地,朝廷的名声也依旧好用,有的庄户人脸上露出迟疑之色,还有的人目光躲闪,把扁担往身后藏。
李贤脸上也出现了失望之色。
没用的,果然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一个反贼的名号,就能将自己打入无边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可就在这时,那恶霸又“哎哟”了一声。
火把光亮中,刘建军站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中的扁担刚刚放下。
显然,刚才这一扁担是他打的。
少年人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恶煞气,让李贤没来由的想到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样的词。
“你个龟儿子偷粪贼鬼话哈多!格老子的,管你啥子反贼不反贼的,你偷庄子里的粪,就是告到天王老子那里去,也是我们占理!乡亲们,莫怕!”
说完,似乎是担心那几个恶霸听不懂,换上了官话:“知道大唐律令第三百四十二条吗?偷粪贼,偷了多少粪!就吃多少进去!吃不完,头顶上打个眼儿接着灌!”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指着旁边几个粪桶,那东西显然是恶霸们挑来的。
“你们四个人,挑了两担粪,刚好一人一桶,是现在灌,还是明儿把你们送官了灌!”
李贤在边上忍俊不禁。
大唐律令有专门对偷粪贼定刑么?
另外……灌粪……会不会有点太恶趣味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建军这话起到了该有的作用,那几个恶霸对着还没泼完的粪水看了一眼,眼神里满是惊恐。
而这会儿,刘建军则是又换回了俚语腔调,对着庄户人们喊道:“木头人是啥子人,完们是最清楚滴!当初他来滴时候,那是县尊专门陪到起滴!他要是反贼,那县尊啷个能不晓得嘛?”
这番话李贤虽然只听了个半懂,但他看到那些庄户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善意了许多,就知道刘建军是在帮自己说话。
当即,心里对刘建军也生出了几分感激。
只是……木头人是谁?
是我吗?
刘建军的话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庄户人再不顾忌,有的人负责控制住恶霸,有的人拿来了麻绳往恶霸们身上套,还有的人则是拿着火把在几个恶霸脸前几寸的位置挥舞,吓唬他们。
李贤甚至闻到了发须烧焦的臭味儿,掺杂在粪水的恶臭味里,味道格外难以形容。
而这会儿,刘建军也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哟,胡须新造型挺好看的,要是扎个麻花辫说不定更好,怎么样,说帮你搞定这事儿就帮你搞定!”
李贤下意识揉了揉下巴上的胡须,笑了笑。
他想说这几个恶霸只是丘神勣随手派出来的狗腿子,哪怕这几个人被制服了,丘神勣也会派新的人过来。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说这事儿。
刘建军一腔热血,也没必要打击他的热情。
这才是……心理成熟的表现,李贤想到了刘建军白天说的那个新词儿。
“我方才听到你说木头人?是说的我吗?”
“嘿嘿,你来了刘家庄就没出来走动过,平常买东西又都是你妻儿出来,庄户人就给你起了这么个外号,你别介意,没有恶意的。”
刘建军这话让李贤又生出了几分自责。
自己被贬的这段时间心灰意冷,若不是妻儿照料,恐怕早就已经死去了。
真不像个男人。
“话说你叫啥名儿,我总不能还管你叫木头人吧?”刘建军的话让李贤回过神来。
李贤抿了抿嘴:“李贤,字明允……”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咱这穷乡僻壤的没几个人有表字,那以后我就管你叫贤子。”
没等李贤对自己新名字发表看法,刘建军就做主道:“贤子,明儿记得早起,咱们一起把这几个恶霸送官。”
李贤愕然,刚想说话,刘建军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是不是觉得就这么送官了不解气?别担心,看这个!”
刘建军扬了扬他手里的扁担。
李贤看到扁担上反射出来了点点火光。
刘建军压低了声音:“上面专门钉了钉子,生锈的,还抹了粪水,破伤风加伤口感染,这几个恶霸活不了几天。”
李贤没听懂刘建军嘴里的破伤风和什么感染,但他听懂了那几个恶霸要死了,心里一颤:“你不怕杀人?”
“怕,但只要没死在我面前,就不怕。”
刘建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
第5章 刘建军是个小恶魔
刘建军和一众庄户人把那四个恶霸绑走了。
临走前,刘建军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贤子,明儿记得早起啊!咱们一起去送他们去见官!”
李贤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贤子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好听,再比如送恶霸去见官,为什么要叫上自己。
但刘建军话说完就走了,完全不给李贤开口的机会。
望着逐渐远去的火光,李贤停在门口许久,直到听到妻儿的唤声,这才察觉夜里微凉,急急忙忙的回到屋子里。
一进门,就见到了几个孩子焦急的眼神。
李贤笑着宽慰:“没事了,没事了,今夜都可以睡个好觉。”
看着几个孩子如释重负的模样,李贤心里对几个恶霸仅存的一丝丝不忍也消散不见。
刘建军说的对,这样的恶人,死了也就死了。
安抚好几个孩子,李贤又回到卧室,将绣娘搂着怀里,重复安慰的话。
可绣娘却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李贤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刘建军调侃自己的话。
于是故作轻松的笑着调侃:“绣娘,你说我把髯须扎成个麻花辫怎么样?”
绣娘脸上露出愕然之色,下意识看了一眼李贤的胡须,想笑,似乎是想到了李贤把胡须扎成麻花辫的模样。
但当她目光流转,看到李贤脸上的笑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殿下……您没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贤没说话,只是将绣娘搂紧了一些。
……
翌日,清早。
李贤早早的就起床了,他记得刘建军昨天叮嘱他要送那几个恶霸去见官的事儿。
这虽然是李贤头一回出门,但他也不是太紧张。
因为刘建军昨天临走前跟他说了:“出了你家院子,你就顺着这条道往庄子里走,见着两颗大椿树,我就在那儿等你,你要是早到了,也就在那儿等我。”
李贤心想,刘建军还挺细心的,知道自己没出过门不认识路。
李贤很快就见到了那两棵大椿树,那是两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昨天那四个恶霸就被绑在树上。
庄户人显然不乐意给这四人住处,所以就将他们绑在了这里。
这样绑了一夜,四个恶霸精神萎靡不振,甚至连李贤到来都没察觉。
刘建军还没到,李贤也不想搭理几个恶霸,便向着庄子里四处张望,找寻刘建军的身影。
没一会儿,李贤就看到了刘建军过来,他拉了个板车,朝着这边晃晃悠悠的走着王八步,边走,边朝自己挥手,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待走到自己面前,刘建军才笑着调侃自己:“早啊!贤子!我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李贤没应,好奇的看着刘建军身后的板车:“这是什么?”
“驴车啊!这你没见过?这不是去衙门么,家里种了些白萝卜,刚好顺道,拉到菜市去换些粟米。”
李贤这才注意到板车上还放了几个布袋子,想来里边就是刘建军拉的萝卜了,他点头道:“我知道是驴车,但……驴呢?”
“这不就是么?”刘建军指着那四个恶霸。
……
四个恶霸被刘建军改绑在了驴车前边,绳子依旧将他们的身子绑的死死的,只留出了他们的双腿活动,四个恶霸拉着板车走在山路上,慢慢悠悠。
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坐在板车上,一人抱着两袋萝卜。
李贤心里有些担忧,但刘建军突然开口:“把我萝卜抱好了啊!可别掉下去!”
李贤回过神来,看向刘建军,他正抱着一只萝卜,没心没肺的啃着。
李贤没好气道:“丢不了你的!”
随后又指着那四个恶霸,道:“你家大人就不担心你一个人领着四个恶霸,被他们跑了?”
“这不有你么?你不是大人啊?”刘建军啐了一口,“呸,这萝卜不甜!再说了,这四个人被折腾了一宿没睡觉,又被绑着气血不畅,身上没力气的。”
李贤好奇:“你们夜里留了人?”
李贤还以为庄户人就是单纯的将那四个恶霸绑在树上呢。
“何止留了人,昨儿夜里刘老三还准备喂他们糯米团子呢,要不是我说这四个人还有用,他们四个早死了!”刘建军大大咧咧的说,但李贤却注意到,那四个恶霸听到糯米团子的时候身子一颤,脚步也走得更疾了。
李贤好奇:“糯米团子能吃死人吗?你们下毒了?”
“还要下什么毒?那玩意儿刚蒸熟的时候拿冰水过一遍,表面是凉的,但里边却跟一团火似的,给他们硬塞进去,不出一刻钟,全都得肠穿肚烂而死!”
李贤想了想那场面,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心疼他们了?”刘建军笑着看着李贤:“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不光没那么多规矩,也没那么多律法,这些人偷东西被抓住,打死也就打死了,若不是我废了些口舌,还许诺了亲自送他们去见官,鬼才愿意跟几个蟊贼折腾呢!”
“谈不上什么心疼,这些人折辱我妻儿,我巴不得生啖其肉,我只是担心他们后续会报复你们。”李贤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些人并非我的恶奴,而是我那恶奴豢养的恶奴,抓了一批,还有下一批的。”
刘建军将最后半截萝卜塞进嘴里:“所以我才送他们见官呐!行了,这事儿你甭管,我心里有数的!”
见刘建军这样说,李贤也沉默了。
然后,就在心里想:这四个恶霸真是倒霉透了,只是偷了些粪水,结果被打了一顿还不算,还得当驴把他们自己拉进官府的大牢里去。
接着又想到与这四个恶霸相比,刘建军才更像是个小恶魔,如果丘神勣是让刘建军来折辱自己,恐怕自己早就自尽了。
最后,又想到了妻儿们惊恐的目光,李贤就不再对这四人抱有同情了。
刘建军是对的,恶人就该由更恶的人来磨。
自己顾及妻儿,不能做这个恶人,所以上天就派了这么一个小恶魔来帮自己。
“嘿!嘿!想什么呢!”刘建军突然将手放在李贤面前挥舞。
然后,不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自顾自的说着:“贤子,这路上也就咱俩,你要不跟我说说话我憋得慌!”
李贤嘴皮子动了动,但却没开口,他觉得哪怕自己不搭话,刘建军也能自言自语下去。
李贤就没见过这么……外向的人,就跟不知道什么是客套,什么是距离感似的。
果然,刘建军又开口了:“我跟你说啊,你可别觉得他们偷粪水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咱这山沟里不比你们长安,地里庄稼就指着那点粪水施肥了,我以前在山上干活儿,一泡尿都得憋到咱家地里才舍得撒呢!
“对了,我刚说的刘老三你知道是谁么,他是我二叔,但你猜他为什么叫刘老三?
“因为庄户人都管我二婶儿叫刘老二,我二婶儿只要一喊劳资蜀道山,我二叔立马就不敢说话了。
“哎!对了……你们长安施肥用粪水吗?”
李贤沉默了一路。
要是上天派来的这个小恶魔……不那么话唠就好了。
“贤子?”
嗯,最好还不要管自己叫贤子这个奇怪的名字。
……
第6章 萝卜换米
李贤不认识路,所以一路上都是刘建军指路。
大概走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驴车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城镇的地方。
“这里是化城县,是咱巴州最大的城市!我怕你以为我把你拐卖了,才跟你说!”刘建军像是在宽慰李贤。
但李贤觉得,他就是纯粹的想找人说话。
“化城县……不是巴州的治所么?”李贤询问。
“对喽!所以咱们待会儿要去见的人不是县尊,而是咱们巴州的刺史!”
“巴州刺史?”
李贤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送几个恶霸而已,犯得着来找刺史么?
另外……
丘神勣就是在自己被贬巴州后才被调任到了叠州任刺史,结果这头,刘建军就找到了巴州刺史,这事儿是巧合吗?
“咱县尊不是连你都怕么!这几个恶霸敢招惹你,背后的关系肯定大过县尊,那我还能继续把他们送到县衙里去啊?”
刘建军就像是能看穿李贤的疑惑似的,“咱们这头把他们送进去,回头就有人能把他们捞出来,所以才要将他们送进府衙!”
李贤瞬间恍然。
原来是这样。
刘建军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随即,李贤又想到了巴州刺史。
李贤认识巴州刺史,或者说,他听说过。
巴州刺史姓李,叫李明史。
是的,他也是陇西李氏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只是远得有点远罢了。
这样的人,肯定知道自己被贬谪的消息。
那他……又肯帮自己吗?
李贤心里担忧着,就见到刘建军突然从板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将绑着四个恶霸的绳子系在板车上的那一头解开,攥在了手上,对自己说道:“你在这儿等我,看着我萝卜,我把他们送进去!”
李贤抬头,这才发现俩人已经到了刺史府。
然后,一脸愕然。
刘建军就把自己丢在外面了?不让自己跟着进去?
他真的只是单纯来送那四个恶霸的?
自己想多了?
但短暂的愕然后,李贤心里又有点庆幸。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李明史。
昔日他是太子,若是两人见面,李明史甚至还需要向他行礼,但如今他已经是庶人,按理来说,见官是要拜的。
李贤倒不是落不下脸去见礼,只是觉得有点尴尬罢了。
所以,不见反而更好。
正这样想着,李贤突然感觉似乎往来的行人对他投来了怪异的目光,李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发现异常,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正一屁股坐在板车上,有那么点不雅。
于是,他立马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假装是在拍鞋面上的灰,顺势从板车上溜了下来。
然后左看右看,却又发现周围的行人并没有注意自己,反倒是那两声咳嗽,引来了一些目光。
但也就是这时候,一个大娘走到了李贤面前,那大娘衣着光鲜,想来也是个手头阔绰的老妇人,她指着板车上的萝卜问:“厚塞儿,你捉萝卜啷个卖滴?”
看大娘的表情,似乎很中意刘建军的这些萝卜。
李贤瞬间面红耳赤,慌乱摆手:“大……大娘,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听李贤这么说,大娘露出恍然的表情,然后用夹生的官话说道:“饿说,后生儿,你寨个萝北,是怎么卖滴?”
这下,李贤懂了,急急忙忙摆手:“大娘,这萝卜是我朋友的……不卖……”
话没说完,一道身影就突然从身后冲了出来,大喊:“卖!卖!”
是刘建军。
李贤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了。
“嬢嬢!你买萝卜是吧?”刘建军笑嘻嘻的迎了上去,“一斤萝卜换一斤粟米!我这车上啷共三十好几斤,你要换,我算你三十斤!”
大娘见刘建军会说蜀话也松了一口气,乐呵呵笑道:“那不要啷个多!老太婆一个人,吃不完放烂喽!”
李贤听不懂俩人的话,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
刘建军和大娘没聊一会儿,李贤便见到刘建军满脸堆笑地将那几个袋子的萝卜都交到了大娘手上,而大娘则是给了他一大串的铜钱。
随后,那大娘便扛着萝卜袋子走了,大娘看着年迈,但劲儿还挺大,扛着三十多斤萝卜也能健步如飞。
刘建军则是对着大娘的背影挥手,嘴里喊着:“慢走喔!”
等到大娘走远了,刘建军这才得意洋洋的开口:“怎么样?我这口才!华强来了都得把萝卜卖给他!”
李贤觉得自己在边上沉默这么久了,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没话找话的询问:“华强是谁?”
“一个买瓜的,嫌人瓜生,把摊主劈了!”刘建军咧嘴笑:“那大娘原先是不打算要那么多萝卜的,怕吃不完放烂了,我说这萝卜甜,个头大,她拿到西市去一斤萝卜能换一斤二两的粟米,她就掏钱全买了!”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么做不地道,皱着眉头说:“你不是早上还嫌萝卜不甜么?”
“不甜是对于我来说的,这萝卜是我特意培育出来的,我嘴刁,觉着不甜,但搁你们眼里,那可就甜上天了!”
刘建军说完,抓过李贤的手,将大娘给的那一串铜钱压在了李贤手上。
李贤也顾不上想什么培育不培育的话了,愕然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萝卜我本来就是打算换成粟米给你的,你家里边都揭不开锅了不知道啊?但刚才那大娘手头没粟米,我也嫌麻烦,干脆就换了钱,你也一样用!”刘建军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李贤一愣。
心里淌过丝丝暖流。
刘建军说的没错,家里的确没什么余粮了。
但作为太子的那份尊严还是让他不能坦然接受这份馈赠,嗫嚅道:“这……”
“别墨迹了,你自个儿不吃饭,你老婆孩子还要吃饭吧?”刘建军挥了挥手打断,“行了,刺史府刚才我也踩好点了,下次咱们再过来,就一劳永逸的解决了你的事儿!”
李贤又是一愣:“你来刺史府是为了解决我的事儿?”
“那不然呢?要不是为了你这事儿踩点,我早让刘老三喂他们几个吃糯米团子了!二两糯米我还是舍得的!”
李贤心里又升起丝丝暖意,觉得不该再对刘建军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于是又嗫嚅道:“刘建军……其实,我是……”
“坏了!”
刘建军突然一拍脑门。
李贤愕然转过头去,才发现刘建军正围着板车打转,像是一头拉磨的驴。
李贤好奇询问:“怎么了?”
“来的时候光想着省事,就让那四个人拉车了,现在那四个家伙被关进府衙大牢了,也就是说,现在这车……得咱俩拉回去!”刘建军一脸懊恼。
李贤看了看那板车,又想起来的时候足足走了一上午的山路,脸色也开始变得惨白。
……
第7章 很甜
李贤和刘建军拖着板车,朝西市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建军是这样说的:“来都来了,干脆就去陪你买了米面呗,省得你婆娘下次还要专门跑一趟。”
李贤心说下次买米面自己肯定不让妻儿来了,换自己来,他有点心疼妻儿们每次买米面要走这么远的山路了。
但刘建军说的有道理,来都来了,现在买,也省得下回跑一趟了。
刘建军对这里很熟悉,领着李贤兜兜转转,就来到了一处看起来是集市的地方。
李贤从没和人交易过,有些手足无措。
但他想到自己妻儿以往也是跟着自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们又是怎么开始第一次和别人买米粮的呢?
越多想,就越自责。
“我跟你说啊,你手里的铜板子一枚叫一文,你手里所有的钱大概可以买三十斤粟米,这些商贩都精明着呢,看你一副木讷的样子,又不会说蜀话,肯定拼了命的宰你!”
刘建军话说个没完。
李贤心想,自己虽然没什么在市井生活中的经验,但看起来是那种一枚铜板子代表一文钱都不懂的人吗?
但……这些铜板子竟然就能换三十斤粟米,这点他还真不知道。
说话间,刘建军已经跟一个米粮商人在讨价还价了,他们说的话李贤听不懂,但看得出来刘建军口才很好,没一会儿,那米粮贩子脸上就露出了妥协的表情。
这时,刘建军转过头来说:“行了,一斗米二十三钱的价,你那里是一百文钱,能换四斗米,还能剩下八文钱,你家里不是有个闺女么?买个乌梅饯什么的回去带给她,刚好!”
李贤心想,一斗米大概是七斤半,四斗米刚好是三十斤。
于是,便将手里的那串铜钱抠出来八枚,余下的递给了米粮商人。
米粮商人点过钱,便转身去装米了,刘建军跟着他,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李贤也就四处打量起来了米粮铺子,他看到角落的地方放了个牌子,上面写着那里的米只需要四钱一斗。
李贤心里升起了困惑,刘建军总不能是串通米粮商人坑自己吧?
但转念一想,这钱本身就是刘建军给自己的,他干嘛还要这样迂回一下。
于是,李贤又把那个问题压在了心底。
没一会儿,刘建军就跟着那米粮商贩出来了,肩上扛了个大大的麻袋,走到板车前,肩背一斜,那麻袋就顺势滑落,坠在了板车上。
刘建军则是拍了拍手:“行了,回去吧!”
李贤再忍不住,小声询问:“我看到角落那里有四文钱一斗的米,我们为何不买那个?一百文钱,能买二十五斗。”
刘建军往那边瞧了一眼,不屑道:“那东西不是米,是麸糠,也就是连着壳捣碎的稻子,老板取了个米的名字就是图好听,我方才跟着他走进去,就是怕他往你的米里掺麸糠!这群商人,鬼精着呢!”
李贤又好奇道:“那我们买的米呢?”
“上好的精米,我这不是担心你是从长安那种富饶地方过来的,吃不惯粗米么?”
李贤又抿了抿嘴,他觉得刘建军把自己看扁了,他已经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行了!走吧!”
刘建军拽起板车上的绳索,将其中一头抛给李贤,见李贤还愣在那里,他又说:“干嘛?这板车虽然是我的,但米是你的,咱俩一起拉,公平的很!”
李贤摇了摇头:“没,我只是在发呆。”
说着,就拽着绳子走到了刘建军身边。
“真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么!”刘建军嘀咕了一句,就将绳子系在了腰上,往前走。
李贤心说我还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但低头看了看刘建军腰上的绳子,他又觉得这样应该会很省力,刚想学刘建军的样子往腰上系,却又觉得这样像是被拴住的牲口,于是,咬了咬牙,继续拿手拽着绳子。
刘建军看了李贤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俩人没有走来时的路,刘建军说:“咱们来的时候走这边近,回去要出城,就从这条道。”
李贤不懂,但跟着刘建军就行了。
可走了没一会儿,李贤突然停下了。
他看到了先前买他萝卜的那个大娘,她正蹲在路口卖刘建军的那些萝卜,看来她真是打算把那些吃不完的萝卜卖掉。
李贤想到了刘建军说的,他的那些萝卜都很甜的话,于是让刘建军稍停一下,朝着那大娘走了过去,开口:“大娘,你这萝卜怎么卖的?”
大娘刚想应声,刘建军就笑着凑了上前:“哟!嬢嬢!巧得很嘛!”
于是,俩人的聊天李贤又听不懂了。
但没一会儿,那大娘就和刘建军闲聊完了,转头看向李贤,笑声中带着些许责备说道:“你这后生!这萝北本来就有多的!还说撒子买!”
说着,大娘从麻袋里挑出了一根很粗的萝卜,递到李贤手上:“拿到起,请你吃的!”
李贤接过萝卜,怔怔入神。
大娘的语气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父皇责备自己的样子,说出的话虽是责备,但语气却又带着几分宠溺,就连表情都很相似。
直到刘建军拍着他的肩膀说“走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向那大娘道了句谢,又重新拉起麻绳。
“没见过这么大的萝卜吧?”刘建军突然说。
“啊?”李贤迷茫的看向刘建军,然后尴尬的笑了笑:“我……我没见过萝卜长什么样,我看到的萝卜都是那种切得方方正正的,或者是切成片的,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这萝卜大不大。”
刘建军露出一副被打败的模样,说:“得,我发现跟你说这个就跟对牛弹琴没什么区别!你知道么,现在这情况就跟我手里有一块稀世罕见的宝玉,但却没有一个人识货一样!”
李贤不服气:“那就算你的萝卜很大又怎么了,这世间难道就没有比你更大的萝卜了吗?”
“嗨!”刘建军腔调拔高,道:“我跟你说,这世间还真就没有比我这更大的萝卜了!这世上有人知道钾肥么?有人知道氮肥么?”
刘建军话里的假肥和蛋肥李贤听不懂,但他不服气。
刘建军似乎专治李贤的不服气,一把夺过李贤手里的萝卜,用力一掰,萝卜就成了两半,他把一半往自己嘴里一塞,咬住,然后抓着另一半就往李贤嘴里塞。
“不信你尝尝,你尝过这么甜的萝卜么!”
李贤被刘建军无礼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的咬住了那半截萝卜。
然后,愣住了。
真的很甜。
刘建军没有坑骗那个大娘。
……
第8章 偷树贼
回去的山路差点走断了李贤的腿。
上午出门的时候李贤坐在板车上还没觉得,但让他自己走这一回,他就觉得那四个恶霸体力真好,被折腾了一宿,竟然还能拖着坐俩人的板车走那么远。
有这体力做什么不行,非得去当流氓地痞?
俩人赶回刘家庄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昏沉,刘建军将那袋子米卸了下来,然后独自拉着板车走了:“这段时间等我消息……对了,可别再寻死了啊!”
李贤又尴尬的笑了笑:“怎么会……”
目送着刘建军消失在昏暗的天色里,李贤才反应过来时间不早了,急忙将地上一个荷包塞进怀里,那是他听从刘建军的建议买的乌梅饯,又接着抓住那袋米,用力一提。
好沉!
咬咬牙,李贤一把将它提了起来,然后双手抱在怀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经有些昏暗,但好在李贤没有雀盲病,盯着地面上略微的反光,朝前走着。
手臂有点酸,掌心也刺痛,手指更是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米太沉了,还是因为之前拿手拽着麻绳拖板车的时候勒到了。
之前走到一半的时候李贤就觉得掌心疼了,但他没好意思跟刘建军提。
现在李贤觉得当一个庶人简直太难了。
好在,他已经回到了院子门口。
放下米袋,李贤敲了敲院子门。
没人应声,李贤又加重力气敲了敲,心里疑惑,这个点家里人应该还没有睡才是。
这时,绣娘那警惕的声音才从院子里传来:“谁?!”
李贤太疲倦了,甚至没注意到绣娘语气里的警惕,下意识应了一句:“我!”
下一刻,院子门被猛地拉开,绣娘激动的朝着他扑了过来,声音都带着一些颤抖:“殿下……您,您回来了!”
李贤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瘫软,连将绣娘稍稍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便努力的侧了侧腰,伸出手,试图提起地上的米袋,但却没提起来。
他太累了。
只能歉意道:“绣娘,劳烦你将这袋米提进去,夫君实在是没力气了。”
绣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从李贤身上脱开,拿手背胡乱的抹了一下眼眶,李贤没看清绣娘的脸,但是却被吓了一跳,绣娘抹眼眶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刀刃正对着他,闪闪发光。
“绣娘你这是……”
绣娘惊觉,急忙将手放下,解释道:“妾身……妾身以为又是那群恶霸来了……”
但这个动作,也让李贤注意到了她脸上挂着的泪痕,再结合绣娘手上的菜刀,李贤很快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贤心里又生出了几分自责,歉意道:“夫君应该早些归来的。”
“不!不碍事的!”绣娘很懂事,急忙做出开心笑的表情,又胡乱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痕,扯开话题:“夫君是去买米了吗?那山路可不好走,对了,夫君哪儿来的钱?”
蹩脚的转移话题方式。
但李贤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嗯,这些可都是精米,四斗米,花了夫君将近一百文钱!”
说到这儿,李贤急忙伸手探入怀里,摸出先前那个荷包,打开:“绣娘,给你吃这个!”
他并不打算把乌梅饯给长信,或是几个儿子。
他们都过了吃乌梅饯的年龄了,但绣娘正好。
绣娘惊愕的接过乌梅饯,放在嘴里轻咬了一口,然后,在李贤殷切的目光下,重重点头:“特别甜!”
这一刻,李贤觉得什么都值了。
绣娘在长安什么美味没有吃过?
哪怕是升平坊的胡饼都没有得到她“特别”的认可,但她今天,却说了“特别甜”。
李贤伸手,将绣娘揽在怀里,语气郑重:“绣娘,夫君今后一定好好生活,那些恶霸,夫君也再不会让他们来欺辱我们了!”
……
翌日,清早。
李贤牢记着刘建军让自己等他消息的话,只是宅在院子里,陪几个孩子说说话,又帮着绣娘和张氏缝过冬的衣裳,但他不擅女红,忙活了半天反倒像是在帮倒忙,很快就被俩人羞恼的赶走。
李贤哈哈大笑,只觉得日子从没有这么舒坦过。
他昨夜和家人们都说了恶霸被送进官府的事儿,也说了短时间内不会有恶霸上门——巴州和叠州隔了八百多里路,蜀地山路险阻,驿路需绕行陇南、翻越米仓山,一个往返就需要二十日以上。
也就是说,即便丘神勣要安排新的狗腿子过来,那也至少是二十日之后了。
他们有至少二十日的安稳日子。
“夫君!不如你进山劈些木头来,咱们院门光秃秃的,弄些桃符挂上,也应景!”绣娘笑着对李贤说。
李贤心想也是,这马上就要过年了,门上这么寒酸的确不好看。
于是笑着应道:“那成!夫君这就去,多砍一些,回头给刘建军也送几幅,让他看看夫君的字写的如何!”
绣娘笑着摇头,她昨夜已经从李贤那里听说了那个屡次对李贤“不敬”的刘建军,也感受到了自己夫君对刘建军由衷的感谢。
“嗯!若是他看了夫君的字,定然会佩服夫君的!”
干了绣娘的一碗鸡汤,李贤扛着斧头就出门了。
……
桃木是没办法砍了,庄子里虽然有些桃树,但那都是庄户人自种的,前天刘家庄的人才帮了自己,今天自己就去偷砍他们的桃树,这不地道。
所以李贤打算去找些没人要的“荒树”。
李贤特意挑了个好走的小山包爬了上去,在树林里穿梭了一会儿后,便瞅准了一颗长得很高的冷杉。
实际上李贤并不认识这是什么树,只是觉得它生的叶子像细针一样,肯定不能食用,也就不会是庄户人种植的。
“咔,咔,咔!”
斧头伐树的声音在安静的林子里很突兀,有些鸟雀被惊动,在丛林里到处飞窜,李贤觉得这个景色安谧又美好,就愈发觉得自己寻死的行为傻极了。
他盯着那些飞起的鸟雀,想起了晋时五柳先生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心里感慨,大概五柳先生当时也就是这般怡然自得吧?
可下一刻,李贤的目光就看到了一些古怪的……棚。
那些棚就在山下的一块田里,肯定不是住人的,因为它们极其低矮,哪怕是小儿也需要趴着才能钻进去。
并且那样的棚有很多,并列成一排,整块田里都是。
李贤刚想上前看个究竟,就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呼声。
“抓贼啦!抓贼啦!偷树贼!”
李贤一愣。
偷树贼?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斧头。
是说的我吗?
然后,就想到了刘家庄人对那几个恶霸的态度,偷个粪都打了个半死,那偷树呢?
李贤脑门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
第9章 刘老三
没道理的!
自己专门挑了片荒山,还挑了这种看起来没有任何食用价值的树,怎么还会变成偷树贼呢?
顾不上多想,李贤把斧头往腰上一别,慌慌张张的就往山下跑。
刚转过一条山路,就看到了一个精壮的汉子,手上握着一把柴刀,正满脸凶煞的迎着山路往上赶,刚好跟自己打了个照面。
李贤:“……”
精壮汉子:“木头人?”
李贤发誓,这一刻,他爱极了木头人这个名字。
至少,就说明眼前这个人认识自己,不会轻易对自己使用武力。
“您……您是……”李贤结结巴巴。
“我是狗儿他叔!二叔!前天晚上我两个还打过照面的!你记不到了?”精壮汉子笑着将柴刀反插在了后背腰上,“刚刚是你砍树的蛮?狗儿喊你砍的?”
精壮汉子虽然话语还带着蜀话腔调,但李贤还是能听懂个大概。
眼前这人应该就是刘建军口中的二叔,刘老三了。
李贤尴尬的笑了笑:“方才是我砍树的,我不知晓这片山林上的树是有主的……我,我就砍了那一棵!”
李贤转头,指着刚才砍的那棵树,试探道:“不然……我赔给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才那棵树竟然只被砍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李贤甚至怀疑,哪怕就是这么不管这棵树了,它指不定都能存活下去。
但李贤这话没换来刘老三的回应,刘老三反倒是一脸疑惑的问道:“狗儿没在你那儿蛮?”
李贤一脸不解。
刘老三则是解释道:“这片山是狗儿屋头的,狗儿早上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又到你屋头去了,所以刚刚看到你在砍树,我就以为是狗儿喊你来砍的,但是你不晓得,那狗儿不就不在你那里嘛!”
李贤恍然大悟,忙说:“刘建军不在我那里……他早上就出门了吗?”
刘老三点头:“那就怪了,他以前要么就到你屋头耍,要么就到他那些棚子里头瞎做些啥子,今到啷个没见人了呢?”
刘老三的话又让李贤怔了片刻。
刘建军以前经常到自己院子里去吗?
不对啊。
要说自己刚来刘家庄那会儿,刘建军倒是来过几回,可后来就没来了啊,最近一次登门,还是前天自己上吊的时候呢!
但李贤把这个疑惑压了下去。
他能感受到刘建军的善意。
于是,撇开话题道:“棚子?是山下那些棚吗?”
他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些古怪的棚,如果这片山是刘建军家里的话,那山下的田应该也是他的。
“可不就是嘛!你说,哪有人浪个不务正业滴,给庄稼盖棚,也就他想得出来!他二婶好不容易给他讲了门亲事,还是里正家的侄女,他还看不上!你和他关系好,你帮忙劝哈他塞!”
刘老三话语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李贤心想,刘老三嘴里的里正家的侄女,应该就是刘建军口中的虎丫了。
而这会儿,刘老三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了,尴尬的笑了笑,说:“噢!你刚才是要砍树是蛮?是砍那棵?”
李贤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行,我帮你塞!”说着,刘老三不等李贤答应,就抽出背后的柴刀走到了那棵树边上,边砍边说:“这片山上的枞树都是狗儿屋头的,平常就是刨些枞叶生火,要不就是夏天的时候搜些枞菌……”
话音还未落下,那棵树就倒了。
李贤张着的嘴也没来得及出声。
他想说这树是刘建军家的,不告诉他就砍了是不是不太好来着的。
但下一刻,刘老三的话就让他稍稍放心了一些:“不碍事的!我是他二叔,砍他颗树算啥子!对喽,你砍树做啥子?”
看来“读心术”是他老刘家人人都会的本领。
“做桃符。”李贤老老实实回答。
“噢!那你该砍桃树塞!砍枞树做啥子?”刘老三摆了摆手,又说:“不过庄子里也没几个人种桃树……我跟你说撒,你做桃符不如像我们那样,在房门前贴一对春联,那东西看着比桃符还喜庆!”
“春联?”李贤一脸疑惑。
“是塞!狗儿折腾的,就是弄两张红纸贴在门前,写上……写上……算喽!你跟我来,看哈就晓得了!”说着,刘老三也不等李贤开口,就拽着李贤的手往山下走。
看来他是忘了那春联上写了什么了。
李贤觉得有些尴尬,他实在是没办法接受一个陌生人上来就拽着自己的手,但想到刘老三是刘建军的二叔,又不好开口拒绝,只能佯装在意那棵枞树,扭头呼道:“树,那棵树!”
“放到那哈儿,没人偷的!”
刘老三头也不回。
……
李贤跟着刘老三下了山,又走了不到半里地,就来到了一个篱笆围着的院子门口。
这院子看着挺大,里边有三栋木房子,两栋房子稍大,呈东、北角落分布,另一栋小房子则是紧挨着北面那栋后边,应该是一套的。
三栋房子中间则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水井,还有一小块菜地,边上还种了一棵椿树。
和寻常的农家小院没什么区别。
李贤第一时间就被院子门口的两道红纸吸引了。
那红纸看着有五尺多长,宽不到一尺,上书:
“门迎百福福星照,户纳千祥祥云腾。”
看到这东西的瞬间,李贤就觉得这东西比桃符好多了。
“这就是春联么?”李贤好奇询问。
而这会儿,刘老三显然也想起了春联上的内容,乐呵呵道:“对塞!狗儿说这东西是春节时候贴的对联,所以就叫春联,喜庆!”
说着,刘老三走到了那春联边上,指着春联上的字念道:“你看哈,爆竹声……声……”
念到这儿的时候刘老三语气顿了顿,因为他发现春联上的两个“声”字,好像长得不一样。
于是,他又对着那副春联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手指立马移到了春联的最下端,挨个字地往上指,语气充满了自信:“爆竹声声辞旧岁!”
然后又走到旁边那副春联上,接着从下往上念道:“东风习习换桃符!”
最后,才转过头,乐呵呵一笑:“可能是风把春联吹掉了,我屋头瓜婆娘把春联贴回去的时候贴反了!不识字就是啷个样子的,见怪,见怪哈!”
李贤还没说话,突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喝声:“刘老三!你给劳资进来!”
接着,院子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妇人从里冲了出来,一把揪住了刘老三的耳朵:“啊?哪个是瓜婆娘?!你是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
“我不识字?啊?我不识字你识字?你识字嘛?!”
被妇人揪住耳朵,刘老三侧着身子,脑袋不住地往妇人那边送,嘴里更是哀呼个不停:“哎哟,哎哟……外人!有外人!”
……
第10章 喝水
李贤最终还是进了院子。
那妇人很明显是看李贤在,所以才收敛了许多,对着刘老三比了个警告的手势,这才笑呵呵的将李贤迎进了院子。
妇人领着李贤走进了东面的那栋大房子,嘴里还笑呵呵的解释:“狗儿家里是长房,老汉儿留的东西多,那两栋屋子就是老汉儿留给阿兄的,还有客方才来的那半座山头,都是阿兄的。
“阿兄走了,这些东西也就是狗儿的了。”
这话说完,妇人又瞪了刘老三一眼,刘老三不敢说话,只是讪讪的笑。
但为了掩饰尴尬,他又凑到李贤身边小声解释:“老汉儿就是阿爷的意思!”
“屋头小,莫客气,随便坐哈!”妇人招呼着李贤坐下,又往里屋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李贤连忙客气说不必,但妇人却已经进了里屋。
刘老三也在这时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看你比我年轻,就托大喊你声老弟哈,老弟,你以后讨婆娘可莫要学我,我年轻的时候背时,讨了个母大虫回家!”
李贤尴尬的笑了笑:“我已然婚配……”
刘老三一拍脑门:“噢!噢!我都忘了,你娃儿都有狗儿浪大喽!哎……狗儿就和你不同喽,他死活不肯讨婆娘,你跟他比较亲近,这事你劝哈他!我这个当叔的,啷个忍心看到他家绝后塞!”
李贤心想,刘建军哪里是不肯讨婆娘,他就是单纯的没看上那位里正家里的虎丫。
他先前还跟自己说要睡最美的五姓女呢。
一时间,李贤也对那位虎丫产生了一些好奇,刘建军看不上她,会不会是因为那位虎丫也是母大虫一般的性子?
不知为何,李贤想到刘建军将来也会被一位大虫一样的婆娘管教,心里就莫名的舒坦了许多,以至于他突兀的轻笑了一声。
反应过来后才觉得失礼,对刘老三歉意的笑了笑:“我……方才想到了一些好笑的事。”
刘老三一脸好奇:“什么好笑的事?”
李贤:“……”
李贤大概知道刘建军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是随谁了。
好在这会儿妇人又出来了,捧着一只陶碗递给李贤:“屋头简陋,客莫要嫌弃哈!”
李贤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接过陶碗,看也没看一眼就抱起来喝了,可那碗“水”一入口,李贤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一股辛、辣,甚至冲鼻子的味道弥漫在口腔,简直就要窜上李贤的天灵盖。
李贤是想吐出来的,但脑袋中的理智让他忍住,强行吞咽了下去,然后,一脸恐慌的看着妇人,问:“这……这是什么?怎会如此辛?”
“水塞!用生姜和辣子①熬的水,用狗儿的话来讲,我们这个地方湿气重,饮食里面多点辛辣,有利于排出湿气!”
李贤不知道妇人嘴里的辣子是什么,但听名字就知道这东西应该也是和生姜一样的辛辣之物,估计只是巴州的叫法不同罢了。
但……
李贤喝不惯这东西。
谁家好人喝水也喝辣的啊?
真就吃香喝辣呗?
李贤有点尴尬,手里的陶碗放下来也不是,往嘴里送也不是。
他想跟妇人说道说道,但一开口,“刘老二”这个名字又卡在了喉咙,他觉得这种调侃性的称呼似乎不太适合用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身上,可他又不知道妇人叫什么。
于是,现在的场面就有点诡异。
妇人一脸鼓励的看着李贤和那碗辣水,期待李贤对她的手艺做出评价,刘老三则是因为怕老婆,当起了透明人,只剩下李贤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浑身像是爬满了什么刺挠的东西。
终于,李贤心一狠,将陶碗放在了一边,生硬拧巴的撇开话题:“刘建军今天早上就不在家了么?”
提起刘建军,僵局总算是暂时打破了,妇人语气有些嫌弃,脸上也同样嫌弃的说道:“那娃儿!一天到头来到处野,啷个大的年纪了,也不晓得早点结亲生娃儿,净让屋头人操心!”
说出的话却是关切至极。
李贤松了一口气:“那……刘建军若是到了我那里,我肯定转告他,说你们二位在找他!”
说着,李贤就站起身欲走。
妇人看出了李贤要离开的意思,起身挽留:“就走了?水喝完塞!”
一听这话,李贤逃也似的奔向门口:“不……不了,我不口渴!”
他现在就是想尽快回到家里,然后猛灌几口正常的水来缓一缓嗓子,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不顾身后妇人和刘老三的挽留,李贤直接跑出了院子。
可这时,身后又传来急呼声:“斧子!你斧子!”
李贤脚步顿了顿,无奈折返。
这斧头是家里唯一能劈砍木柴的工具了,若是丢了,这个冬天家里连柴火都没办法烧。
好在这次,妇人和刘老三没再挽留他,只是笑着跟他说“慢走”。
辞别了刘家夫妇,李贤一路回到家中。
回去的路上还算顺利,李贤先是找到了那两棵大椿树,然后顺着椿树,就找到了自己的家。
绣娘见到李贤空手回来,诧异的询问:“夫君,您没找着树吗?”
李贤顾不上回答,急匆匆的催促:“快!水!水!喝水!”
长子李光顺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冲进里屋,舀了一大瓢水送到李贤面前,李贤接过瓢,下意识对瓢里的水看了一眼,发现色泽正常,也没闻到辛辣的味道后,这才仰起头,一口接一口。
一瓢水喝完,嘴里那股辛辣的感觉可算是好了许多。
这时李贤才顾得上解释,说:“夫君方才是砍了一棵很大的枞树来着,但后来去了刘建军家,见到了另一个东西,就想着不做桃符了,咱们做春联!”
李贤记得刘老三管那棵树叫枞树。
“春联?”院子里几个人都一脸好奇的看着李贤。
“嗯,拿纸笔来!”
家中虽然穷苦,但笔墨纸砚却还是常备之物,或许李贤内心深处也曾想过用写信或是上书的方式来向长安传递消息。
没一会儿,李光顺就拿来了笔墨纸砚,李贤撩起袖子,“绣娘,替夫君研墨。”
趁着绣娘研墨的功夫,李贤也大致说了自己刚才的见闻,说到刘老三倒着念春联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可说到刘老三惧内的时候,又都是一脸古怪。
李贤一边说,一边提笔写着:平安如意千般好,人顺家和万事兴。
然后自顾自的念道:“我这字,比刘建军的好看多了,他那字就跟狗刨的似的。”
绣娘在一旁看着开朗了许多的李贤,嘴角不经意间就带起了笑意。
……
第11章 刘建军的消息
一天了,刘建军还是没回来。
虽然李贤知道刘建军这么鬼精的人在外面一定不会吃亏,可直到天黑都没见到刘建军的身影,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所以,今夜院子外边虽然没了丘神勣的狗腿子们骚扰,可李贤还是睡得不踏实,恍恍惚惚间,直到半夜才入眠。
第二天起来,李贤还是没见到刘建军。
他心里担忧更甚了。
他不确定巴州有没有宵禁,或者说,像刘家庄这样的小村庄,宵不宵禁的也没有什么意义,官府可没有力量在这种偏荒的地方执行宵禁。
那刘建军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事?
心里揣着事,李贤甚至连早饭都没吃,就朝着刘建军家的方向赶去。
刚出门,又觉得空手去也不好,于是就从家里顺了一副春联。
一路来到刘建军家,李贤心里一凉。
这个点正是庄户人做早饭的点,一般来说,有人居住的屋子,屋顶上都会有炊烟升起。
那些炊烟有的是从烟囱里升起,但更多的是会顽皮地趴在屋顶上。
若是屋顶是瓦片,它们就在瓦片的缝隙间流淌,若是屋顶是茅草,它们就像是一床乳白色的褥子,包裹着茅草若隐若现。
无论是哪种,都要许久才会散去。
但刘建军的屋顶没有炊烟。
也就是说,刘建军家里没人生火做饭。
李贤看到刘老三家的屋顶倒是有炊烟,心想或许刘建军是跟他二叔搭伙过日子呢?
于是,抱着这个想法,李贤敲响了院门。
刘老二的声音从里面响起:“有人来了!出克看哈!”
接着,李贤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墙,就看到了刘老三。
刘老三见到李贤,表现得很是热情,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门后,打开了院子门:“哎呦!稀客!稀客!贤老弟!快进来!”
说着,一边让开身子,一边笑着问道:“吃早饭了没?要不然在我这里将就一哈?”
李贤矜持的笑了笑,但却察觉到了李老三话里透露的信息,问道:“刘建军昨天回来了?”
昨天之前,刘老三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叫自己老弟,也没有带上“贤”字。
他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就是刘建军告诉他的。
“可不是嘛!”刘老三一边朝屋子走,一边说:“昨天晚上天都黑了才回来,回来了也不敲门,顺到墙就爬,他二婶还以为招贼了!”
得到刘老三的肯定,李贤松了口气,又好奇问道:“那刘建军呢?”
“鬼晓得他的!天没亮就又出门了!”
说话间,刘老三已经把李贤领到了屋里,招呼着李贤坐下,又说:“屋头婆娘在做饭,来都来了,你坐下吃点!”
李贤有些手足无措,但的确想知道刘建军的消息,便将手上的春联递了过去,说:“昨天贸然造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回去写了一副春联送过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刘老三立马乐呵呵的接过了春联,嘴里不住说:“不嫌弃!不嫌弃!文化人的东西!啷个会嫌弃塞!”
说着,刘老三将春联展开,煞有其事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夸赞:“好字!一看就比我们狗儿写的好!”
李贤一听刘老三夸自己的字比刘建军好看,心里一喜。
虽然自己觉得刘建军的字就像是狗刨一样的难看,但难免有王婆卖瓜的嫌疑,所以,外人的眼光才是最中肯的。
可李贤目光一看过去,心里那点喜悦就荡然无存了。
刘老三把春联拿反了。
而这会儿,刘老三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那春联一收,脸上有着老实憨厚的歉意:“昨儿狗儿回来了,我们才晓得你不习惯吃辣……”
说着,刘老三下意识的说:“屋头瓜婆娘也是,做事毛毛躁躁,我就说你昨儿啷个走得那么急!”
李贤尴尬的笑了笑。
“那刘建军昨天回来有说他去哪里了吗?在做什么事?”
“那不晓得他的!他这娃儿从小就孤僻得很,做啥子事都不和屋头人说的!”
李贤打着圆场:“刘建军是有主见。”
“主见撒子嘛!主见就不该啷个大了还不讨婆娘!”
眼见着刘老三又要抱怨刘建军和虎丫的婚事,李贤连忙打断:“那他昨天还说了什么?”
刘老三话题被拉了回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顺着李贤的话说道:“他昨儿夜里回来翻墙,家里都以为招贼了,二狗骇得哇哇的哭……噢二狗是我屋头娃儿,刚五岁,胆子小的很。”
刘老三看了一眼李贤,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把话题扯偏了,于是话头强行一个转折,说道:“他二婶跟他说我们昨天遇到你了,他就喊我们跟你转告,喊你莫要担心,等他事处理好了,会过来找你的。
“哎,你跟他商量了啥子事噢?”刘老三一脸好奇。
李贤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刘建军之间的事儿或许应该跟他的长辈知会一声,于是斟酌道:“刘建军叫我带他去长安。”
“去长安?!”
刘老三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啷大个娃儿跑去长安做啥子塞!人生地不熟的!不行,我就讲这个娃儿啷个不愿意结亲!天天不务实,想东想西!”
李贤没想到刘老三反应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尴尬的坐在原地。
而刘老三这会儿也才意识到李贤在这里,又坐下来,苦口婆心:“贤老弟啊,莫怪老兄多嘴,你劝哈他塞,长安那地方几多远,他要是去了,他屋头地哪个种?都要搞荒废了塞!”
李贤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现在才意识到,刘建军是世世代代的巴州人,他去长安,付出的不只是帮自己解决丘神勣这件事,还要放弃生他养他的土地,亲他爱他的家人。
李贤虽然不知道刘建军有多少家底,但昨天刘老二透露的消息里已经说了,刘建军是他们这一支的长房,还是长房唯一的子嗣,刘家老爷子把大部分的家产都留给了他。
包括外边的两栋房子,还有昨天自己去的那半片山,以及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些修满了大棚的田地。
刘建军需要把这些都放弃。
想到这些,李贤心里又生出了自责。
自己好像从来都只会麻烦别人。
之前待妻儿也是,现在对刘建军也是。
他觉得他应该也为刘建军做点什么。
……
第12章 坦白身份
刘老三家的早饭真好吃。
刘老三家的早饭是一种饼子,加上一些煮的很稀的白粥,白粥就是普通的白粥,用的米似乎还不如自家的。
李贤注意到,刘家夫妇的粥里加了一些火红的辣子和姜片,但自己碗里没有。
显然,刘老二现在也知道自己“不擅”吃辛辣了,所以没有给自己粥里加那些东西。
粥还原汁原味。
但李贤在意的是那种饼子。
刘家夫妇管这饼子叫椿树饼,椿树饼看着也就和寻常的胡饼差不多大,但里边掺着一些尝着酸酸涩涩的、看起来是黑绿色的不知名野菜。
配着白粥十分开胃。
据刘老二介绍,这椿树饼是用面粉加上晒干的椿树芽烙的,李贤看到的那黑绿色的东西,就是晒干的椿树芽。
李贤从来没发现过,原来椿树芽可以这么美味,以至于他都想向刘老二讨教这椿树饼的做法了。
绣娘的手很巧,做起来肯定更好吃。
“这椿树饼就是狗儿折腾出来的,他小时候吃不惯饼子,一赌气,就把屋头刚采的椿树芽倒在面粉里了,为这事儿,他二婶还打了他一顿!”
刘老三乐呵呵的说,“娃儿是打了,但面粉还是得要的,但是那个面粉一成坨坨,又啷个好再把椿树芽摘出来嘛?他二婶舍不得把那些面粉丢了,就干脆直接一起烙了,反正都是吃的,吃不死人!
“结果发现,哎,这新饼子还蛮好吃的!”
李贤哑然失笑,原来刘建军小时候也调皮过。
“那刘建军不是白挨了一顿揍?”
“那可不是嘛!不过他这娃儿不记打,前脚打了后脚还是接到皮。”刘老三砸吧嘴,又感慨:“但娃儿心性是好的,不光不记打,也不记仇,对他二婶还是一样亲!”
“吃你的饭!天天嘴巴多!”刘老二敲了敲桌面,对刘老三啰啰嗦嗦一大堆很不满,“狗儿小时候是我带大的!奶水都是我挨家挨户讨的,他不跟我亲,跟你亲?”
听刘老二后半段话的意思,估计也有可能是不满刘老三的话里把她说成了一个只知道揍刘建军的恶婶婶。
刘老三立马闭上了嘴。
刘老三不说话了,李贤也找不到话,干脆喝完了粥便站起身告退:“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你饼还没吃完塞!”
“不了,我拿路上吃。”李贤扬了扬手上的椿树饼示意。
见状,刘老三也不再挽留,只是起身的时候,又将桌上的椿树饼拿了几只,塞进李贤手里:“拿回去给娃儿尝尝!”
李贤拗不过,便又告了声谢,接过那些饼子。
离开的时候,李贤听到刘老三抱怨:“屋里来客了,你就不要啷个凶塞!别个还以为你对他有意见!”
然后就是刘老二的咆哮声:“哪个有意见?我看你是对我有意见了!刘老三啊刘老三,你是长脾气了?你三天不打……”
接着,就是刘老三的苦苦告饶声。
李贤轻声笑。
他突然发现,即便是乡野陋夫,他们的小日子也一样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
刘建军是去做什么了?
……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贤还是没有见到刘建军。
听刘老三说,刘建军每天都是天没亮就出门,一直到半夜才回家,问他什么,他也不说。
刘建军和家里人见面的次数都少,就更不要说和李贤了。
但刘老三转达了刘建军的话,刘建军说李贤的字很好看,有颜筋柳骨。
李贤搜遍了脑海里的记忆也没想到有什么出名的书法大家跟“颜”和“柳”有关的,最后只能归咎于刘老三是个文盲,传话的时候估计记岔了。
第十一天,李贤终于见到刘建军了。
打着呵欠,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杵在李贤门口,还把早起开门的绣娘吓了一跳。
“贤子,明儿跟我去县城,接着办你那事儿。”刘建军开门见山的说。
李贤一愣,问道:“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刘建军答道:“今天困得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一觉。”
李贤又问:“你二叔说你每天天没亮就出门,你该不会是去县城了吧?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刘建军答:“对了,明天不用起上次那么早,咱们中午出门都行,得刺史下值后私底下见他。”
李贤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意识到俩人的对话好像没在一条线上,又想询问刘建军怎么私底下见刺史,可这一个耽误的功夫,刘建军就抢先了一步说道:“行了,回去了,记得啊!”
说完,刘建军就睡眼惺忪的离开了。
李贤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
第二天,中午。
李贤等来了精神抖擞的刘建军,李贤心里记挂着昨儿俩人的不同频对话,一见到刘建军,就直接开口问道:“你这些天做什么去了?”
“我昨儿不是跟你说了么,去办你那事儿了。”刘建军挠头,一脸困惑,“咱之前不是送了那几个恶霸去府衙么,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扁担上钉了几个动过手脚的钉子?”
李贤茫然的点头,他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那不就结了,我这些天就是去盯梢了,咱巴州的刺史肯定知道那几个恶霸的来历,那几个恶霸在狱里犯了病,他若是置之不理,就说明他不怕那几个恶霸背后的靠山,并且跟那几个恶霸背后的靠山不是一派的,咱就可以拉拢。
“可他若是有别的动作,那咱们就得重新规划你跟你阿爷那事儿了。
“但好在,我前天见到他们把那几个恶霸的尸体丢在了乱葬岗,也就是说,咱巴州的刺史是可以拉拢的!”
说完,刘建军一脸困惑:“我昨天没跟你解释么?我还记得我跟你说这事儿的时候还打了好几个呵欠,就靠在你家门前!”
李贤也被刘建军这副表情弄迷茫了。
昨天刘建军说过吗?
自己忘记了?
但很快,李贤反应了过来。
原来刘建军这些天早出晚归是跑去刺史府盯梢了。
刺史府距离刘家庄有多远李贤是亲自走过的,单单一个来回差不多就得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刘建军就算脚程赶一点,那估计也得四五个时辰。
难怪他这些天都是早出晚归,因为若是去晚了或是回来早了,就极有可能错过刺史府上下值的时间,也就有可能看不到那几个恶霸的尸体被抬出来了。
也难怪他昨天看起来那么困,甚至连说了什么话都忘了,因为他这十天近乎都没怎么睡觉。
李贤心里升起一阵暖流,终于忍不住。
“刘建军,其实……我之前是太子。”
……
第13章 承诺
李贤本以为自己坦白身份,会让刘建军害怕,或者再不济也该吃惊一下。
但谁知道刘建军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点头道:“我知道啊!”
“你知道?”
李贤狐疑的看着刘建军,他还没见过哪个普通百姓听到太子的消息后还这么淡定的,他忽然觉得,刘建军该不会不知道太子是什么吧?
于是,又强调道:“太子,当朝太子!我之前是圣人的儿子……”
刘建军打岔道:“你现在也是……你不能被贬了就不认你阿爷了吧?”
李贤觉得自己有被气到。
但他却更奇怪刘建军为什么表现这么平淡了:“你……不怕我?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一个一个问题来,先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从长安来的,可即便是被贬到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成了庶人,咱们化城的县尊跟你说话都还是唯唯诺诺,这还不能说明你身份尊贵?
“还有你见过谁被贬还带着妻眷甚至妾室的?至少上次那个长安的官员就是孤身一人!
“还有那几个恶霸,县衙都不敢收的人,却只是你家奴的狗腿子,你那家奴背景得有多大?能拿这么大背景的人当家奴的,那你的身份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李贤恍然,然后问道:“那你为何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你生了八只眼睛还是六条手臂?再说了,你现在不是被贬了么!咱俩身份都一样,我怕你做什么?”
刘建军走到李贤身边,在他背上推了一把,道:“行了!别磨磨蹭蹭的了!还不出发到时候刺史那边都下值了!”
看着待自己依旧如故的刘建军,李贤心里又一次升起丝丝暖流,点头,随着刘建军出了门。
这次刘建军还是拖着他那板车,板车上放了个框,像个小水缸一样大,上面还特意用麻布盖上,让李贤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李贤也不好奇,只是沉默的拉着板车。
这次,他学着刘建军的样子,将绳子绑在了自己腰上,果然轻松了许多。
不只是身体上的。
跟刘建军坦白了身份之后,他觉得自己心里都放松了许多。
李贤虽然不说话,但刘建军却按捺不住,靠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李贤,说道:“喂,你就不好奇那框里边装了什么?”
李贤无奈叹气。
他真不好奇。
“那里边装了什么?”
“问了也不告诉你,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贤忽然觉得自己就多嘴问那么一句。
可李贤不说话了,刘建军又凑过来了,用那种商讨的语气说:“喂,贤子,咱俩商量个事儿呗!”
“什么事儿?”
“就你之前不是太子么,若是跟你阿爷那边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回去后再怎么的也得是个王爷吧?”刘建军询问。
李贤想了想,自己之前虽然是太子,但太子作为储君,若是因为自己洗刷冤屈了就朝令夕改,绝对不妥。
所以这趟回去,哪怕自己真成功了,应该也只是恢复普通皇子的身份。
于是,他点了点头:“怎么了?”
刘建军说:“就咱平头老百姓遇到王爷大公什么的不得大礼参拜么,那我以后见着你了不跪行不行?”
李贤哑然失笑:“若非朝会什么的正经时刻,本身就不必行跪拜大礼,我回去后又只是个闲散皇子,本就没有参议朝政的机会,你又为何要跪我?
“再说了,你都去了长安,那地方公侯遍地走,就算我说你不必跪我,那若遇到旁人呢?”
刘建军打断道:“别的人你不管,就说你吧,咱以后是不是不管你什么身份,我都不必跪你!”
李贤失笑道:“行。”
他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
但刘建军却煞有介事的说道:“记下了啊!永淳二年,冬月初三,李贤承诺,无论以后自己什么身份,哪怕是当了皇帝,刘建军见到他都不用跪拜!”
李贤再次失笑道:“行,记下了!”
自己怎么可能还当皇帝?
李贤现在想的只是能在父皇面前洗刷冤屈就算不错了。
而且正如先前刘建军所说,就算洗刷冤屈成功,父皇也不太可能会把李显换下来,顶多就是给自己封个闲散王爷。
更不要说这趟还不一定能成呢。
李明史虽然姓李,但他会帮自己吗?
要知道自己的罪名可是造反,若不是因为自己是父皇的儿子,早就被处死了。
这时候谁还敢跟自己有牵扯?
都巴不得躲自己远远的。
所以,实际上李贤对这趟去找巴州刺史,其实是没抱太大希望的。
他只是不忍拒绝刘建军罢了,毕竟刘建军为这事儿忙前忙后了这么久。
但李贤已经决定了,等这趟失败后,就劝刘建军安分守己,好好继承他阿爷的那十几亩地,半座山,以及那两座宅子,将来再娶虎丫,生个大胖小子。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把绳子绑在腰上果然轻松了许多,李贤甚至没觉得走了多久,俩人就已经到了化城,但山头上那偏西的日头却告诉李贤这只是他的错觉。
进了城,李贤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倒不是绳子绑在腰上像是牲口,而是身后那板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开始发出“吱吖吱吖”的哀嚎声,不断提醒着路上的行人这地方绑了两头“牲口”。
这样就有点尴尬了。
“拉不下面儿?”刘建军突然问道。
李贤一愣,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尴尬的一笑:“你这板车坏了?”
“没坏,估计就是前两天下雨了,那车轱辘泡发撑着了,等天干了,晒一晒就好了。”刘建军不在乎的说道。
李贤很羡慕刘建军这样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性格,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么泰然自若的?”
刘建军是这样回答他的:“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就行了,你的人生实际上没那么多观众,你看!”
说着,刘建军指着街上的行人,“那边有个患了大脖子病的,他不比咱俩显眼?那他不也在跟小贩讨价还价么,有人看他么?你再看那边,那有个帅小伙儿,看他手臂,空荡荡的,我不提醒你能注意到他吗?
“和他们相比,咱俩已经正常多了,不就车轱辘搁这儿叫唤么!”
李贤听着刘建军的话,忽然就开朗了许多。
“行了,到刺史府了,这次咱俩一起进去。”刘建军停下了脚步。
两人的面前已经是刺史府的大门了。
……
第14章 刘建军的计划
刘建军走上前,跟那看守大门的府兵说了些什么,那府兵便让俩人进门了。
看来他之前做的准备工作不只是踩点。
李贤不是没见过别的刺史府,但眼前的巴州刺史府却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州之地长官的办公场所。
要说这地方是府邸都有些夸大了,看起来更像是稍大一些的农家小院儿,李贤甚至还看到了角落里晒着的萝卜干。
李贤认识这东西,还是在刘老三的院子里瞧见过。
刘建军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大概这世间就没有让他惊奇的东西,他进来的时候还拖着那只板车,车轱辘不停发出的“吱吖”声格外刺耳。
李贤想说这地方好歹是一州治所,刘建军还拖着个嘎吱作响的板车是不是有点不太像样。
但看了看角落晒着的萝卜干,却又觉得这俩东西看起来还怪般配的。
于是,李贤干脆闭上了嘴。
俩人在府兵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块看起来像是瓜棚的地方,瓜棚里边有一个农人正摆弄着瓜藤,那上边结了一只人头大小的冬瓜,农人神态看着很仔细,小心翼翼。
刘建军则是大大咧咧的走上前,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礼:“刺史,我把祥瑞带过来了!”
原来这农人就是李明史,巴州刺史。
李贤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这人的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大,身形也差不多,但却给人一种有力感,不像文弱的书生。
接着,李贤又反应过来刘建军的话。
祥瑞?
哪儿来的祥瑞?
这时,李明史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落在李贤身上,神色有些莫名。
李贤心想,他应该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于是拱手揖礼道:“民李贤,见过李明府。”
李明史神色变幻了片刻,这才问道:“祥瑞就是你种出来的吗?”
李贤一脸困惑,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建军就走到了板车旁边,道:“就是贤……李贤种出来的,刺史,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冬瓜!”
说着,刘建军将板车上篮筐的麻布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李贤看到这东西的时候,瞬间就瞪大了眼。
那是一只冬瓜。
但又不是一只简单的冬瓜。
李贤认识冬瓜,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尚食局就经常送来用半个冬瓜制作的冬瓜盅,但那些冬瓜也就只有人头大小,跟李明史现在在照料的那些一样。
但眼前这只冬瓜……堪称巨无霸!
李贤发誓,这东西如果拿来做冬瓜盅的话,得叫冬瓜盆才对!
它就像一只盆一样大!
李贤都如此惊讶,更不要说李明史了,他极其失态的冲到了板车边上,然后瞪大着眼,想伸手触摸那只巨大的冬瓜,却又担心擦掉了上面的霜,手伸出又缩回,看起来分外滑稽。
倒是刘建军不在乎的说着:“摸两下不打紧的!”
李明史被刘建军不在乎的态度气到了,斥责道:“如何不打紧!这可是祥瑞,若是上面的霜擦掉了,保存时间变短,运不到长安……”
看着气恼的李明史,李贤心想,果然不是自己定力不行,而是刘建军惹恼人的本领太强了。
但李明史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笑着打断:“所以刺史您是同意了?”
李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刘建军让自己去长安的方法就是进献祥瑞。
他不由得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只冬瓜上,然后,神色开始变得激动。
因为,刘建军的这个法子……理论上来说真的可行!
首先,如果只是进献祥瑞的话,那李明史这个巴州刺史就不必顾虑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了,治所出现祥瑞,要进献给宫中太正常不过了,这本身就是他的职责!
其次,就是这祥瑞本身。
它是一只瓜,并非什么奇淫珍玩,这是最能体现大唐顺应天意的东西!
当初太宗皇帝因为一束结满了穗子的稻穗就感动的痛哭流涕,更是祭天祷告,宣扬大唐顺应天意,更不要说像盆这么大的冬瓜了!
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祥瑞!
刘建军……真的做到了!
这一刻,李贤看着那只冬瓜,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未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自己出事,这只瓜都不能出事!
这代表的不只是他的清白,还有刘建军的辛苦付出——不用想就知道要寻来这样的瓜,耗费了刘建军多少的精力。
刘建军的话也在这时响起:“治地出现祥瑞,本就是刺史您治理有方的政绩,只是让您上疏禀明此事,您总不该拒绝吧。”
一听刘建军的话,李贤这才瞬间惊醒。
对啊。
这一切能成功的前提,还得是李明史答应把出现祥瑞的事奏禀天听,否则,这就只是一只瓜,而非祥瑞!
这下,李贤心里也急了,看着李明史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些忐忑。
李明史的目光在刘建军和李贤身上来回流转,最后停在了那只瓜上,点头:“此事本刺史应下了……”
李贤还没来得及高兴,李明史就又补充道:“但,本刺史只答应把祥瑞的事呈给圣上,其它的本刺史一概不掺和,甚至,本刺史答应上疏,也只是因为你的萝卜。”
李明史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李贤的,李贤下意识问道:“萝卜?”
“嗯,前些日子从你手上买萝卜的是家母。”李明史的目光看向了角落那些萝卜干上,喃喃道:“家母说你的面相看起来是良善之辈,良善之人,应当做不出谋逆之事。”
说完,李明史便挥了挥手,道:“行了,去吧,这冬瓜妥善保管,若是圣上有消息来,这冬瓜是不可或缺之物。”
幸福来的太突然,李贤甚至没反应过来,急忙点头。
……
辞别了李明史,李贤满脸激动的走出了刺史府。
他到现在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
那日买他萝卜的竟然是李明史的母亲?
这可真是结善缘,得善果啊!
但刘建军一句话就打破了李贤的幻想,他说道:“别人那话就是借坡下驴的那个坡,你还真当几根萝卜就能收买堂堂刺史了呢?”
李贤很不满意,撇过头去。
但转头,却发现刘建军蹲在了板车边上,捡了快石头在板车轮毂上敲敲打打。
李贤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把这玩意儿打瓷实了,省得有人拉不下面子,我可不想一个人把这玩意儿拖回去!”
说完,刘建军站起身来,尝试着拖了拖板车,那板车再没发出吱吖的声音。
李贤心里顿时一暖。
“刘建军,谢谢你。”
……
第15章 刘建军的曾经
回去的路上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
但李贤却觉得心里从没有这么亮堂过,连带着觉得身边少年的眼睛也像是星辰一样亮闪闪。
李贤心里忽然就好奇:刘建军为什么这么聪明呢?
刘建军察觉到了李贤的目光,转过头,一脸警惕的开口:“看啥!我可告诉你,你先前答应我的话我可记下了啊!别想耍赖!”
李贤一愣,下意识问道:“答应你什么了?”
但李贤很快就反应过来刘建军说的是见到自己不必跪拜的事儿,看着少年竖起的眉毛,李贤急忙做出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噢,你说跪拜啊!我记着呢!”
刘建军这才作罢,哼了一声强调道:“不是跪拜,是你以后不管什么身份,我都不必向你行跪拜礼!”
李贤连忙点头称是。
但隔了一会儿,却又好奇问道:“你为何会对不行跪拜礼如此执着?跪天地君亲师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刘建军转过头,一脸认真:“想听真话?”
李贤愕然,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则是掰着手指头数着:“你看啊,天地君亲师,这里边天和地就不说了,本就是死物;亲,我阿爷娘亲早就死了;师,长安来的那官员勉强算是,也早就死了。
“这五个里边死了四个,我就想干脆都不用跪了拉倒!”
李贤觉得这个说法简直莫名其妙,转眼一看,就见着刘建军嘴角那憋不住的笑意,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跟自己开玩笑,忍不住气恼道:“你方才不是说了说真话么!”
“嘿嘿,还记得你挂树那次么,我说了,说真话就那一次,在那一次之后,我得视情况而定说不说真话!”刘建军眼神里满是狡黠。
李贤忽然就沉默了。
不知道为何,他听到刘建军说对自己不一定说真话的时候,心情很是失落。
于是,他又恢复了沉默拉板车的状态。
但没一会儿,刘建军就靠了过来,拿肩膀撞了一下他:“喂,生气了?”
李贤摇了摇头,没说话。
“还说没生气!你这人性子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刘建军语气很嫌弃。
李贤一窒,争辩道:“我……我只是在想回京之后的事儿!”
“切!”刘建军不屑,但他也懒得拆穿李贤,“你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这只冬瓜!你要是把它弄丢了,到时候长安那边来信了,说要见你这只瓜,我看你怎么办!
“我可说好了,我就这一只瓜!”
李贤急忙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只冬瓜,他见到冬瓜上面盖着的麻布塌了一块下去,想到李明史说的,冬瓜上边的霜不能被擦去,否则保存时间不久,于是立马将麻布轻轻拉了起来。
刘建军无语道:“倒也不用这么小心。”
但李贤这次没理他,自顾自的将麻布拽好,这才接着向前走。
天越来越黑了。
刘建军没说话了,李贤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忍不住主动挑起话题:“你为何这么想去长安?”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
“可……你若是去了长安,你二叔二婶怎么办?你那些田地怎么办?还有你的半片山头……对了,你那田地里的棚是做什么的?你二叔说是你给庄稼建的房子,但我觉得你没有这么无聊。”
刘建军一脸无语:“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李贤语气一窒。
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了?!
可随后,刘建军语气突然变得落寞:“我来这个世界十六年了……”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不是说废话么,他十六岁那不就是十六年了,难不成还能是十五年,十四年?
但他没打断刘建军,这一刻的刘建军似乎格外萧索。
“阿娘生下我就难产死了,阿爷也在一次夜里给我煮糯米糊糊的时候脑袋磕在灶台上摔死了,因为巴州太穷,他夜里没舍得点油。
“我打小就不爱哭,摔着都不哭那种,阿爷担心我自己睡在房里摔着了他也不知道,所以那夜他是抱着我的,可即便他摔倒的那一刻,也是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前,所以他才磕着后脑勺的,我就躺在他怀里,看着他的尸体凉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我对他俩没感情……但那一刻……”
刘建军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
李贤抿了抿嘴,心里也有些难过,安慰道:“你二叔二婶也真是,干嘛跟你说这些!”
李贤心想,刘建军知道的这么详细,肯定都是他二叔二婶告诉他的。
刘建军轻声笑了笑,表情也变得洒脱了许多:“所以我就在想,这地方太穷了,以后我一定得搬去大唐最富饶的地方!最起码夜里也能点上灯!
“我二叔二婶很好,我从小就是他们带大的。
“但他们俩人其实就是那种……”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形容词:“很纯粹的农家人,他们会因为阿翁把大部分家产留给了我阿爷而心里不平衡,也会因为我阿爷是他们的长兄,待我如己出。
“所以,实际上我也曾想过我若是去长安了他们怎么办,但想了想却又觉得徒增烦恼。
“二叔他们有二狗,将来养老也用不上我,我若是去了长安,阿爷留给我的那些田地和宅子,不如就直接送给二叔他们了,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总得报答一下才是。”
李贤感受到了刘建军心里的悲切,突然有些自责,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些问题的。
于是,扯开话题道:“那去了长安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刘建军一扫之前的颓然,豪气冲天:“去喝最烈的三勒浆,去睡最好看的五姓女!”
李贤哑然失笑。
这个愿望……可真是既朴实,又宏伟啊。
三勒浆倒是还好,在长安有钱就能买到,但若是论起正宗的三勒浆来,还得数升平坊的,那地方自己以前就经常和绣娘去。
想到这儿,李贤忽然也有点馋了。
但若是五姓女,可不就只是有钱就能“睡”到了,五姓七望氏族如今虽然落魄了许多,但也依旧是无数达官贵人想要攀附的对象,想娶五姓女的人甚至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去,他刘建军何德何能?
“贤子!”
刘建军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李贤的回忆。
“嗯?”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不想跪。”
“嗯。”
“因为……我不想,只是单纯的不想。”刘建军漆黑的眸子里折射着点点星光,像是黑宝石一样闪耀:“我觉得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能不做不想做的事,我想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李贤被刘建军的声音感染,重重点头承诺:“好,若是你不愿,无人逼你。”
……
第16章 刘建军真有东西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
自己这话一说完,他就又开始念叨了:“永淳二年,冬月初三,李贤承诺……”
天知道自己回去长安之前,还会对刘建军许下多少这样的承诺。
李贤望着刘建军离去的背影这样想着。
但李贤很享受刘建军这样待他。
这是他在长安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该被称之为真诚的东西。
长安的人就像是有两张脸面,白天的时候是一张,晚上的时候又变成了另外一张。
甚至有的人不止有两张脸面,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带着无数张面具的人,或许前一秒在自己面前还是红脸,忠肝义胆,但一转身就变成了狡诈的白脸,将匕首朝着自己心口上刺。
李贤忽然又想,刘建军该是什么脸呢?
他低下头,看着刘建军留下的板车,那上面放着那只装着冬瓜的篮筐。
刘建军刚才直接把冬瓜拉到了自家门口,说这东西就放在自己家里了,省得他天天盯着,说话的时候还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但其实李贤知道,刘建军就是想让自己放心。
这只冬瓜关系到自己能不能回到长安,能不能见到父皇,所以放在自己面前,是最让自己安心的。
所以,李贤心想,无论刘建军是什么样的脸,但他对自己都是极好的。
“笃笃笃。”
李贤敲响了房门,里面传来绣娘的唤声:“谁?”
声音轻快,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警惕和惊恐。
这些也都是刘建军带来的。
李贤轻声应道:“是我,绣娘。”
……
李贤很少回来这么晚,但因为出门的时候跟绣娘说过这趟出去是跟刘建军一起,所以家里人也没有太过担心。
反倒是年龄最小的儿子李光义瞧见了李贤身后的板车,惊呼着凑了过来,就要将手朝竹筐里探。
他从未见过家中有这么大的“家具”。
李贤心里一惊,急忙拽住了李光义,用极其罕见的严厉语气训斥道:“这东西不许碰!”
李光义被李贤吓了一跳,委屈巴巴的就缩回了手。
绣娘显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将李光义拉入怀里,柔声问:“夫君,这是……”
“这是我们一家重回长安的希望。”
李贤眼睛里像是有光。
……
李明史已经答应把祥瑞的消息送往长安了,但蜀地险峻,这一来一回也需要近二十日之久,李贤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长安的天使送来让自己带着祥瑞赴京的消息。
李贤有点担心这冬瓜会放坏,但刘建军说这瓜是刚摘的,蜀地冬天寒冷,即便是放上一个月从外表看上去也像是好的,但里边肯定是烂成一团了,吃是不能吃的,但看还是能看,当成祥瑞进献给父皇图个乐呵也是没问题的。
李贤有些不满刘建军无所谓的态度,但一想到这么大的冬瓜却只能任由它烂掉,心里又莫名升起一阵彷徨。
这只冬瓜肯定是刘建军耗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寻来的,结果它却不是作为它本身菜肴的身份被端上餐桌,而是成为了一只观赏物供父皇观赏。
祥瑞的意义不该是它能填饱一个人的肚子吗?
李贤把这话说给刘建军的时候,刘建军是这样说的:“你就是吃饱了撑得闲操心,你自个儿的命都还悬着呢,有那心思操心一只冬瓜呢?
“别忘了,上次那批恶霸虽然解决了,但丘神勣指不定什么时候派下一批狗腿子过来,到时候把你这瓜劈得稀巴烂,彻底绝了你回长安的心思!”
李贤瞬间后怕不已,连夜挖了个地窖,将冬瓜藏了进去。
但刘建军后来又这么说:“若是统治者都能像你一样为百姓想点实事,少整一些花里胡哨的形式主义就好了。”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古怪,李贤形容不上来。
他同样也听不太懂刘建军说的形式主义是什么意思,心想大概是巴州的某种俚语。
距离两人去找李明史已经过去九天了。
按照驿站的脚程,这时候李明史的奏疏应该也已经送到父皇面前了吧?
李贤这样想着。
可下一刻,门外就传来刘建军的吆喝声:“贤子!去爬山啊!”
李贤无奈的走出院子门。
这些天刘建军经常叫他去爬山。
他本身是不愿意浪费体力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上的,但架不住刘建军说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得多锻炼锻炼。
李贤心想刘建军皮实得就跟个猴儿似的,他当然有使不完的精力了,可看着刘建军那鼓励的眼神,李贤最后又只是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
爬就爬吧,权当离开巴州之前,领略一下这里的风景了。
李贤跟着刘建军一路走。
刘建军所说的爬山,是真正意义上的爬山,什么地方难走,他就往什么地方钻,为此,李贤不得不斥巨资买了一身麻衣,否则那身儒衫被划破了,绣娘该心疼死了。
这次爬的山是什么山李贤也不知道,是从刘建军那片山头绕了好几个弯才到的地方,俩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达山顶。
一到山顶,李贤就瘫软在了地上,揉着发酸的小腿,连半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但刘建军却像是有使不完的精力似的,站在山巅上,对着山下鬼哭狼嚎。
李贤本不想搭理他来着,但刘建军说:“贤子,我给你作首诗怎么样?”
李贤哑然失笑:“行,你作吧。”
刘建军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望着脚下的山峦,大声叹道:“噫吁嚱!”
李贤轻笑。
自己果然是高估刘建军了,一个山野之人哪儿能有什么文采作诗?
哪有什么诗是这样的?
他之前念的那两句,估计也只是长安那个被贬到巴州的官员怀念长安所作的,他顺带抄了过来罢了。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只有半阙了。
但刘建军又开口了,还是那副夸张的表情,还是那副惊叹的语气:“危乎高哉!”
李贤又笑了笑,正想打断刘建军的感慨。
可刘建军的语速突然加快,声调也变得越来越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贤愣了一下,但这一会儿的功夫,刘建军就像是找到了灵感似的,语速越来越快,情感也越来越饱满。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李贤愣住了。
刘建军……真有点东西!
……
第17章 李贤的曾经
刘建军一首诗吟完,李贤还呆在原地。
他现在相信这首诗真是刘建军作的了。
因为如果不是在蜀地生活了十六年,是绝对作不出对蜀地地貌概括得如此精准的诗的。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李贤呢喃着刘建军诗句里的内容,只觉得刘建军三言两语间,就把蜀地之险描绘的淋漓尽致。
蜀地之险,不只在于崇山峻岭,更多的是那些化作豺狼的驻守官员。
“哟,记性不错,我就念了一遍你就记下了!”刘建军凑过来,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怎么样,就我这诗才,搁朝堂里边当个宰相啥的没什么问题吧?”
李贤原本还有些钦佩刘建军的,但却被他这两句话弄得啼笑皆非。
“若说诗才,你这诗的确难得,但你要说凭作诗就能当宰相,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做官考校的是文章,是治世之经纶,单单念诵上几首诗可不行!”
刘建军说做宰相的话显然也只是玩笑话,他走到李贤身边坐下,“这诗就只是难得?”
“好吧,我承认在这之前的确从未见到如此大气磅礴的诗。”李贤心悦诚服。
刘建军的这首诗不止是写了蜀道峥嵘不可凌越的磅礴气势,更是把历史、现实和神话交织在一起,纵横捭阖,说是能流芳千古的绝篇也不为过。
李贤甚至很难想象,巴州这穷乡僻壤之地竟然还藏了刘建军这样的诗才。
“若是此番顺利,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你俩肯定会相谈甚欢。”李贤轻声开口。
刘建军来劲儿了,凑到李贤眼前,满脸好奇:“谁啊?”
“王子安。”李贤轻声开口,脑海中浮现出一道同样少年才气的身影。
彼时,那人是自己府上的修撰,一篇《乾元殿颂》,引得父皇和满朝官员惊叹,将之赞为大唐奇才。
但自从他被赶出王府后,李贤就再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王子……安?”刘建军一脸茫然,“有这号人吗?”
李贤一愣。
这世间读书人还有不识子安的?
不对吧。
子安虽然年轻,但年少成名,盛名早就传遍了大唐,刘建军既然是跟了一位长安被贬官员求学,没道理没听说过他的啊。
“不是王子,是姓王,字子安,你不曾听闻过子安之名?难道滕王阁序你也没听过?”李贤好奇询问。
这次,刘建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噢!你说王勃啊!滕王阁序我当然知道,就那什么……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
“滕王阁……何曾在长江旁边?”李贤就一脸困惑的打断,问道:“而且,子安所作滕王阁序中,似乎也不曾有这段……”
李贤发誓,他很少在刘建军脸上看到这种尴尬的表情。
李贤甚至一度以为刘建军没有尴尬这种情绪。
但现在,刘建军尴尬的在用脚指头抠地——他穿的草鞋露出了脚指头。
“刘建军?”李贤轻唤了一声。
“没,没……你早说王勃嘛,早跟你说了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儿不兴什么表字不表字的……”刘建军尴尬的嘿嘿傻笑,然后突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是这个!对不对!”
李贤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子安也素有诗才,回头去了长安,我介绍你与他认识。”
李贤本以为刘建军这样有诗才的人,听到自己要介绍王子安给他认识会很高兴,可结果刘建军却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怕是介绍不了了。”
“为何?”
“还为何,你都被贬到这儿来了,你觉得他能好的了?”刘建军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草根,胡乱的抽打着他面前的地面。
末了,又把那草根衔在嘴上,整个身子躺在了地上,拿胳膊枕着后脑勺感慨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啊!你们老李家……哎,算了。”
刘建军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吊足了李贤的胃口。
李贤本想揪着他不放的,可看了看刘建军眼神里的萧索,却又觉得这时候的刘建军格外不同。
充满了与少年人不符的沧桑感。
他想了想,学着刘建军的样子躺在了地上,这才发现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落日。
冬日的阳光不刺眼,温和的洒在脸上,让人脸上像是被什么酥软的羽毛抚摸过,痒痒的。
李贤轻声说道:“刘建军,我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这话一出,刘建军立马拿胳膊肘撑起了半边身子,侧着脸,一脸惊奇的看着李贤,道:“说说呗?我倒是挺想听听长安是怎样的!”
李贤笑着看了一眼刘建军,然后又把目光望向了远处的落日。
“长安是一座囚牢……”
“你这说法还挺新奇!”刘建军突兀的声音响起。
李贤瞪了他一眼,刘建军立马讪讪的笑了笑:“你继续,你继续。”
李贤这才继续将目光望向远处的落日,说道:“我从小就生在这座囚牢中,我小的时候便受到父皇宠爱,身边的人都围着我转,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无论是波斯的狸奴,还是大唐最好的彩釉虎首壶,我只要开口了,第二天便会送到我面前来。”
刘建军插嘴道:“那这么好,你咋还说长安是囚牢呢?”
李贤苦笑着摇了摇头:“若一直是这么好,自然是好的,可……
“可随着我长兄去世后,那种好就开始变了。
“那时我已然成人,很轻易的就读懂了那种好背后藏着的东西,因为长兄逝世,我就会是大唐的太子,是将来注定会继承整个大唐的人,他们对我的好,开始变成了一种带着目的性的东西,就像是……就像是……”
“一种投资!”刘建军说。
“对,一种投资,一种奇货可居的投资!”李贤点头,他觉得刘建军这个词概括的太妙了。
“他们藏在良善背后的,是一张张血盆大口,我透过他们的眼神,看到的是仿佛要将我一口吃掉的贪婪,我和父皇说了我的恐惧,可父皇却说那些是正常的,但我觉得不正常……”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
“哎,你怎么一直说你父皇,那你母后呢?一般来说男孩儿不都该跟娘亲更亲么?你有了这种想法后,没想着问你母后?”
李贤虽然有些奇怪刘建军为什么对自己母后这么好奇,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母后……并不喜我。”
……
第18章 太子造反案
李贤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立马就来了精神,整个人坐起来,凑到自己面前,语气惊奇道:“哟,这可真是没听说过,武……你那母后怎么不喜欢你了?”
看起来他真的对自己母后很感兴趣。
李贤对刘建军知道自己母后姓武也不好奇,自己母后好歹是大唐国母,若是刘建军连这都不知晓,那自己才该要怀疑刘建军到底是不是大唐人了呢。
“母后打小就不喜我,长兄,李哲……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子李显,还有李旦,太平……他们都受母后宠爱,但母后独独不宠爱我。”
刘建军好奇问道:“那她为何不喜欢你?”
“父皇说,因为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是宠溺,所以母后只能在我面前树立起严苛的形象,因为我是皇子,是天家的子嗣,一味的宠溺是不行的。”
李贤回忆起父皇对自己说这话的模样。
父皇那时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将自己驱赶出长安时的痛心疾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贤心里没来由的又升起一阵愧疚。
“那倒也说得通。”刘建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问道:“那你接着说,你后边怎么又谋……涉嫌谋反了呢?”
李贤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实际上……我也不知道。
“自从我被立为太子后,父皇就开始教导我一些治理国家的知识,那时候虽然忙碌,但也充实快活。
“直到……我遇到了他。”李贤的脸色变得复杂。
“她?”刘建军一脸探询和好奇:“该不会是哪家姑娘吧?嫂子?不对,你既然是皇子,那嫂子肯定也是你阿爷赐婚的,你外边还有野花儿?”
李贤被刘建军的胡言乱语气到羞恼,恼怒道:“什么野花不野花的!是个男的!”
接着,李贤就看到刘建军眼里的探询和好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仿佛这事儿一下就没了意思,意兴阑珊道:“噢,然后呢?”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那人名叫赵道生,是个奴子,因为很会饲养斗鸡,所以便被我留在了宫中。”
“斗鸡?”
“嗯,那是我与李显平时最喜玩耍的一种活动,昔日子安还为我写了一篇《檄英王鸡》赋……对了,那时的李显还只是英王,为这事儿,父皇还发了脾气,认为子安在挑拨我和李显的关系,将子安逐出了王府。”
“啧啧,皇子贵胄的荒唐生活,人堂堂一个大才子,跑去为你俩斗鸡写什么赋!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刘建军啧啧感慨,然后问道:“然后呢?那赵道生怎么了?”
“然后……”李贤说到这儿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着牙接着说道:“不知为何,宫中忽然传我与他……有,有……断袖之癖!”
李贤这话一说完,就看到刘建军跟被踩着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嘴里更是胡言乱语道:“喂……我,我,我可跟你说啊!我虽然是巴蜀之人,但……但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
“就……就算以后成都的电线……旗杆子都弯了,那我也是纯爷们啊!
“咱老刘家还指着我传宗接代呢!”
李贤羞恼的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朝着刘建军的方向扬了过去:“孤都说了!孤都不知晓这传闻从哪儿来的!孤何曾又有什么龙阳之好了!
“再说了,他一个豢养斗鸡的奴子,孤至于去自降身份么!”
气愤之余,他甚至忘了自称我。
但刘建军这时候才稍稍放心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朝着李贤靠近,讪讪笑着:“那啥……你,你接着说!”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后来这事儿就传到了父皇耳中,父皇认为这事儿有伤风化,所以就打算立案调查。
“因为我当时的身份是太子,调查风化案的人身份低了也不行,所以当时负责查案的,是两位宰相和一位御史大夫。”
“然后呢?”刘建军又摆出了那副好奇的模样。
“然后,那个赵道生招了!”李贤眼里开始出现刻骨的仇恨:“他不光招了,甚至……甚至还说是我指使他刺杀明崇俨的!”
若不是这个赵道生,自己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啥?我这是错过了什么吗?”刘建军瞪大着眼,“明崇俨又是谁?跟这个赵道生又是什么关系?”
“是个术士!”李贤语气忍不住的愤怒,“他曾因为替父皇治疗风疾而被召入宫,可就在宫中传出我和赵道生有断袖之癖之前,他便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宫中。
“之前宫中一直在调查此事,但却查不到头绪,甚至都已经打算不了了之了,可谁曾想,赵道生莫名其妙把此事揽在他身上,甚至还说是我指使他的!”
李贤一脸愤怒,同时,又是满头雾水。
这些事太古怪了,一大堆古怪的事情缠绕在自己头上,最终竟然导致了自己一个堂堂太子被贬为了庶人,李贤现在回想这些事都觉得莫名其妙。
“等会儿……你让我捋捋。”
刘建军拍了下脑袋,说:“所以这个事的始末是这样的,先是这个叫明崇俨的术士死了,然后宫里开始查凶手,接着,又出现风闻,说你跟斗鸡奴有断袖之癖,然后因为你太子的身份,导致俩宰相和一个御史大夫一起来查这个案子。
“最后,却查出了是你指使赵道生杀了明崇俨的?
“那这事儿是你干的吗?”
李贤愤怒道:“我杀明崇俨做什么?他为父皇治疗风疾,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所以,这事儿肯定是栽赃陷害对吧?那那个赵道生呢?”刘建军又问道。
“死了!”李贤没好气的说道,“审讯完就死了!”
“啧啧,死无对证,那这事儿跟你造反……涉嫌造反又有什么关系?”刘建军继续追问。
“涉及了命案,尤其还牵扯到了我这位当朝太子,当然不能只听赵道生的一面之词,还得有物证,还得有作案凶器。”
“哟,那还挺人性化。”刘建军点头,“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就从父皇那里要来了搜查令,去我东宫之中搜查……”李贤眼中再度出现怒火,“可结果,那些人就从我府上搜出了用于造反的兵器和甲胄!”
……
第19章 丘神勣的第二波狗腿子
“啧啧!环环相扣啊!”
刘建军嘴里发出赞叹,说道:“想要搜查太子东宫,一般的事儿指定不行,于是就死个明崇俨。
“但你一个太子显然不可能真去杀明崇俨,所以就安排了一场栽赃。
“可栽赃的太明显了又不行,于是,再迂回一下,给你安排个断袖之癖的名头,借查风化案,恰巧查出你杀了明崇俨,环环相扣!环环相扣啊!”
李贤抿了抿嘴,这些事情,其实他也早就想到了。
只是他不明白,到底是谁想要构陷自己?
刘建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你想到是谁栽赃你了么?”
李贤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如何知晓?”
“那你想想你这个太子落马,谁的收益最高?”
李贤迟疑了片刻,道:“若说收益……自然是取代我成了太子的李显……但绝不可能是他!我先前就说过,我和李显自幼关系就极好,甚至……反正不可能是他!”
刘建军又“啧啧”了两声,叹道:“一叶障目啊!
“那行,既然从收益出发想不到,那就试试从其他的角度出发,整件事是从风化案开始的,那咱们就聊聊风化案。
“你说审风化案的是两位宰相和御史大夫,他们仨有没有可能陷害你?”
李贤再一次摇了摇头:“应该也不可能,两位宰相都是母后提携上来的,他们没有理由陷害我。”
刘建军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李贤一眼后却只叹了口气,用那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道:“罢了,你以后会懂的!”
李贤有些羞恼,刘建军却又突然站起身来,说道:“看起来帮你回长安还真是个苦差事,不过别担心,一切有我。”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又是那副自信满满的笑容,李贤心里再度升起感激,却见到刘建军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
“回去?”李贤一愣。
“太阳都快下山了!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可不比长安,夜里不光有豺狼,还有毒虫,摸黑走山路可是个危险活儿!”
李贤这才恍然,拍了拍屁股上的细沙站起来,三步并两步的追上刘建军。
……
回去的路上一路顺利,李贤很快就来到了平地上,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刘建军口中的豺狼和毒虫,但逐渐暗下来的天幕,却像是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嘴,让人没来由的心生不安。
好在刘建军走在前面。
“咱们待会儿是先经过你家,到时候你直接回去,我自个儿回去就行。”刘建军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
李贤“嗯”了一声,刘建军在刘家庄生活了十六年,他比自己更熟悉刘家庄的一切,没必要去客套什么再送他一程。
可没走一会儿,刘建军突然身子一弓,像是一头警惕的豹子,还顺手拽住了李贤。
李贤刚想问什么,目光就顺着刘建军的方向看到了一群人。
那群人肯定不是牛家庄的人,大约总数有二三十来个,一个个看着面相彪悍,而且大多数人都手持着武器,或短刀,或匕首,只有少数拿着短棒,咋咋呼呼的走在前面。
看他们前进的方向……是自己家!
李贤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些人是什么人。
丘神勣的第二波狗腿子!
上一次的四个恶霸死了,丘神勣显然不打算就这么善罢甘休,又派了新的一批人来。
而且,和上次四个空手的恶霸不同,这次来的人手里都有武器,无论这些武器是用来防备刘家庄村民的,还是用来针对自己的,这都意味着,这次的恶霸更难对付!
“绣娘!”李贤心里一急,就要冲出去。
自己的院子里只有妻妾和孩子们,若是这帮人没找到自己,会不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别急!”
刘建军一把拽住了李贤,“你一个人去讨不了好!”
“我知道!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妻儿被他们欺辱!”李贤极其认真的盯着刘建军。
“行了,别整的这么悲观,你悄悄跟着他们,但千万别被发现,我很快回来!”刘建军叮嘱了一声,便猫着身子朝前跑去。
那一队恶霸就走在大道上,李贤正担心刘建军被他们发现,却发现刘建军往旁边的山沟里一钻,接着,就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冲到了那群人前面,暮色正浓,竟是没有一人发现。
李贤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
刘建军很明显是去刘家庄搬救兵了。
但这次的恶霸和上次不同,他们带了武器,若是因为自己,让刘家庄的村民受了伤或是殒命,那自己这辈子都该活在内疚之中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那群恶霸,李贤咬了咬牙,悄悄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若是待会儿真打起来了,自己一定要出一份力!
那群恶霸很快就来到了李贤的院子前,李贤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刘建军还没回来,若是这群恶霸要对妻儿们做些什么,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李贤很快就看到那群恶霸站在了自己院子前,有人升起了火把,有人把手中的短刀相互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碰撞声。
此刻的李贤无比希望这群恶霸只会像之前那些恶霸一样,在门外制造一些聒噪的声音来扰人休息,甚至哪怕是泼些粪水都没关系。
这样,妻儿们至少能坚持到刘建军过来。
但李贤很快就发现,他的这个愿望太奢侈了。
丘神勣这次很明显是动真格的了。
那群恶霸们在围绕着院子叫嚣,李贤隔得稍稍有点远,听不太清他们叫了什么,但那语气就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李贤不知道绣娘他们怎么样了,院子门紧闭,里面也没有一丝光亮。
但他知道,这一刻的妻儿们肯定心急如焚。
“要忍住!要忍住!”李贤低声的念叨,希望妻儿们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但此刻,那群恶霸们已经越来越嚣张了,他们把火把杵在了院门上,很快就有新的火苗升起,那是李贤刚贴的春联。
但恶霸们的恶行远不止于此,似乎是院子里还是没有反应,那些恶霸们忍不了了。
李贤看到火光摇曳中,有一道身影扬着火把大声叫嚣着什么,旁边还有恶霸试图制止,但却没能成功,那扬着火把的恶霸,在叫嚣了一阵后,猛地将火把丢向了院子里。
那只火把就像是旋转的火鸟一样飞到了屋顶,茅草盖就的屋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升起了熊熊火焰!
李贤再也忍不住,猛地冲了出来。
可也就是这时,李贤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喊杀声。
刘家庄的村民来了。
……
第20章 火拼
李贤再顾不上多想,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猛地冲出来,对准刚才那个丢火把的恶霸就砸了过去!
“哎哟!”
黑暗中有一声惊呼,李贤不确定有没有砸中之前那个放火的恶霸,但肯定是砸中人了。
恶霸们出现了片刻的慌乱,李贤心想,他们或许是没料到刘家庄的人会帮自己。
但这会儿李贤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在奔跑的时候又顺手从地上抄起了一根小孩手腕粗的竹竿,嘴里喊着“哇哇哇”就朝恶霸们冲了过去。
恶霸们原本都在警惕着刘家庄的村民,没想到身后还有人,这一个愣神的功夫,竟然真被李贤抓住了。
李贤抓着那根竹竿就刺向了一个恶霸的面门。
“噗刺!”
这一刻,李贤感觉到手里的竹竿传来了像是扎破什么东西的手感。
“啊!”
被李贤扎中的恶霸也猛地发出哀嚎,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那根插进他脸上的竹竿。
李贤心里一慌,顾不上细想扎中了什么,用力将竹竿抽回来,那恶霸便捂着眼睛,嚎叫得更悲痛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围的恶霸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有个人举起短刀就朝着李贤劈了过来。
可又是同时,人群有人喊:“别杀他!他就是李贤!”
果然是丘神勣的人!
李贤心里升起一股恨意,将竹竿一个横劈,试图砸向那个握刀的恶霸,可竹竿与恶霸的短刀相撞,只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就被拦腰砍断,只有上半截带着一些枝叶的部分砸中了那个恶霸的脑袋。
这种强弩之末的攻击显然没有让恶霸受伤,恶霸胡乱的将那截竹子丢开,再一次恶狠狠的朝着李贤冲来。
李贤顾不上多想,拿出剩下半截就朝着恶霸刺了过去。
这次刺中了恶霸的胸口,但却没有刺穿,反倒是把李贤的虎口震裂,一阵刺痛。
好在这会儿,刘家庄的庄户们也终于赶到了,李贤注意到,人群中有个矮个子的人手握一把柴刀,一阵挥舞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是刘建军。
李贤心里一暖,再顾不上虎口传来的震痛,抓着竹竿就劈在了那恶霸的脑袋上。
恶霸吃痛,手里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李贤见势直接冲了过去,抓住短刀一个翻滚,顺带着将短刀砍向了那恶霸的脚踝。
这一刀砍了个瓷实,手感有些像是砍枞树。
那恶霸立马捂着脚就摔倒在了地上。
这时,刘建军也冲到了李贤身边,大骂:“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李贤还没回答,刘建军就突然一个侧身,手里柴刀一挥,砍向了一个冲过来的恶霸肩头,但那恶霸也凶狠,扬起手往下劈了一下,正中刘建军的肩膀。
李贤心里一惊,心想刘建军该不会被杀了吧?
但转眼一看,才发现那恶霸手里捏着的是一根棍子,这一棍子虽然砸了刘建军一个瓷实,但却并无大碍,反倒是那个恶霸吃了刘建军一刀,捂着脖子就发出来“哼哧哼哧”的急促喘气声。
刘建军那一刀,刚巧劈在了他气管上。
趁着这个功夫,刘建军一把拽着李贤冲到了院子的墙角,俩人背靠着墙,共同面对正面的恶霸。
但这会儿正面的压力已经被刘家庄的人顶住了,李贤和刘建军反倒是相对安全的。
周围的火把不断挥舞,有人哀嚎,有人惨呼,刘家庄一边来的人显然更多,恶霸们呈现节节败退的趋势,黑暗的火光中,李贤不知道刘家庄的人有没有受伤。
“刘建军……庄户们……”李贤有些担忧。
“没听说过穷山恶水出刁民吗?以前隔壁村跟咱们抢水,干架的阵仗比这大多了,别担心!”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担忧。
李贤心里好受了一些,可这时,一个恶霸却看到了他们。
似乎是觉得正面战场无望,那个恶霸恶狠狠地就朝着李贤的方向冲了过来,一刀直劈刘建军,这一刻,李贤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就把刘建军往自己身边拉,手里那把短刀胡乱地抵挡了上去。
“咔!”
金铁交加的声音响起,李贤手里的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劈落,反而是那恶霸的刀继续砍了下来。
“嚓!”
刀片劈入皮肉的声音,一阵撕裂的痛感从李贤的手臂上传来,几乎只是一瞬间,李贤的脸色就变得惨白如纸。
低头,透过那被划开一道口子的麻衣,李贤看到自己半边小臂的皮肉都翻卷了出来,那道伤口足有一尺长。
而这时,李贤身边突然传来一阵低吼,刘建军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顺势捡起李贤掉落的短刀,对着那恶霸的面门劈了下去!
那恶霸刚刚力竭,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刘建军劈了个正着,黑暗中,李贤甚至看到有个类似鼻子的东西掉了下来。
“啊!”
恶霸发出剧痛的哀嚎声,但刘建军却又是一刀直接砍在了他脖子上。
这次,那个恶霸终于没声音了。
不只是那个恶霸,这次来的二十多个恶霸,除了三两个冲入了黑暗之中,其他的要么死在了当场,要么就躺在地上,哀呼着不停翻滚。
李贤愣愣的看着滚了一地的恶霸。
他虽然曾经是太子,但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和粗暴的厮斗,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心脏在剧烈不停的跳动,手和脚都跟不听使唤似的颤抖个不停。
“贤子!你没事吧!”耳畔传来刘建军的声音,手臂上传来剧痛。
李贤迷茫转头,才发现刘建军正死死的按着自己受伤的小臂。
李贤刚想说自己没事,可突然看到刘建军脸上那跳跃的火光,这才想起自己的屋子已经被那群恶霸们点着了,急忙转身,朝着院子里呼喊:“绣娘!”
没有反应。
李贤心里一凉,再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势,撇开刘建军,猛地朝着院子里冲了过去。
面前已经是一片火光,原本丈许高的木屋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些支柱和木板墙壁,李贤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妻儿的身影。
这一刻,李贤整个脑袋都木了。
绣娘……死了?
被烧死了?
……
第21章 十日
直到一声微弱的“夫君”的唤声,才将李贤的魂拉回来。
李贤瞬间就不顾火势,朝着院子里侧冲了进去。
那个声音喊得很竭力,但传到耳边却很微弱,是从地窖的方向传来的!
李贤一路冲到地窖,掀开了木板盖子,然后整个人就瘫软在了地上。
真好。
自己的几个孩子和妻妾都在。
他们正围着那只冬瓜,在整个地窖里缩成了一团,虽然脸色还有惊恐,但都安然无恙。
李贤的目光落在那只足足有木盆大小的冬瓜上,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庆幸。
它是真的祥瑞。
若不是它,自己又怎会想着挖出这个地窖来呢?
……
又是十天过去了。
李贤躺在刘建军为他安置的伤病房里。
李贤的家被烧毁了,自然也就没了住的地方,所以,李贤一大家子也就搬到了刘建军家里。
刘建军收拾出来了三间客房,李贤一大家子人也勉强够住。
只是李贤心里有愧欠感。
这场“恶霸之战”,刘家庄的人虽然没有死人,但却有十几个庄户人受伤,最严重的一个,甚至背上被划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是的,哪怕是这次受伤最重的人,伤势也不如李贤严重——李贤手臂上的伤口足足有一尺长呢,差不多贯穿了整条小臂。
刘建军的话说的没错,刘家庄的人果然都是悍勇之辈,尤其是刘老三,他一人手持一把柴刀,砍翻了四个恶霸,有这样的勇武,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怕老婆。
但刘家庄的人伤势轻,却不是李贤能心安理得的理由。
若不是为了自己,刘家庄的人是本来不必遭受这场无妄之灾的。
“笃笃。”
两声紧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李贤一听就知道是刘建军,只有他敲门习惯敲两下。
李贤应了一声,便见到刘建军挎着个小篮子走进来了。
一见到这个小篮子,李贤再顾不上思考刘家庄村民的事儿,惊得面无血色:“不会……还要缝针吧?我不是伤口都快长好了吗?”
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一个大男人,缝个针怕什么!要不是缝了针,你早跟最先那批恶霸一样伤口感染死了。”
李贤还是惊惧的看着刘建军。
这次的“恶霸之战”,给李贤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刘老二一人砍翻了四个恶霸,也不是自己扎瞎了一个恶霸,刘建军砍死了一个恶霸,甚至都不是妻儿借着地窖躲过火灾。
而是事后,刘建军拿着一根像是绣花针的针,把自己受伤的手臂,像是缝补衣物一样的缝了起来!
这太骇人听闻了!
刘建军眼里没有丝毫对伤口的畏惧,拿着根弯曲的绣花针,三两下就刺破了自己的皮肤,然后把那些皮肤生拉硬拽的缝合在了一起!
虽然整个缝合过程很疼,但李贤觉得伤口的疼痛倒是其次的,关键是刘建军对伤口那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在面对一盘肘子肉一样无所谓,随意的拿刀将它改刀成想要的形状。
恐怕执行凌迟的刽子手也不过如此了!
“放心了,针线都是拿沸水煮过的,你伤口我也拿酒精消毒过,死不了人的!”刘建军大大咧咧的坐在自己身边。
李贤听不懂,但他注意到了酒精一词,忍不住好奇道:“酒精?就是我这些时日闻到酒香的东西吗?那是什么酒?闻着很烈,有这样的酒,你为何还痴念长安的三勒浆?”
“跟你说不通,那玩意儿就不是喝的。”刘建军懒得搭理李贤,“抬手。”
李贤依言,将受伤的那只手抬了起来。
刘建军则是毫不顾忌的将李贤的衣袖撸起来,露出了那条像是蜈蚣状的伤痕。
李贤别过头去,问道:“为何与我说不通,我自幼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道理我都懂的……嘶!不是说不缝针了吗?”
李贤倒吸了一口凉气。
转头,刘建军正扒拉着自己的伤口,用两根手指头将原本缝好的伤口向外掰。
“不是缝针!看看你伤口长好了没有,长好了就该拆线了!你总不想这线头长进你肉里吧!”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
李贤又紧张了,问道:“拆线?疼吗?”
他对那天缝线的感觉记忆犹新,针头刺破皮肤,拉拽着两边肌肉的痛感,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不疼。”刘建军面无表情。
但李贤还是持怀疑态度,因为刘建军之前说缝针也不疼。
接着,李贤就看着刘建军从小篮子里拿出了剪刀,看着他将剪刀伸向了那些裸露在皮肤外的线头,看着他将那些线头剪断,看着他拽住了那些线头……
李贤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咬牙切齿的准备,但却只感觉到皮肤上传来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
接着,便听到刘建军说:“好了!”
李贤一愣,低头看去,自己的手臂上那些线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针眼大小的小孔。
真不疼。
“这……这就好了?”李贤一脸惊奇。
“嗯,差不多了,这两天伤口别沾水,等那些针眼长好了就行了。”刘建军说着就把剪刀收进了小篮子里。
李贤愣了愣,盯着刘建军的动作许久,这才问道:“既然只用上剪刀,那你把整个箱子拿来做什么?”
“我不拿箱子能见到你刚才那一惊一乍的表情么?”刘建军一脸揶揄。
李贤又是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刘建军是故意想看自己出丑的。
当即,就作势要扬起手。
“行了行了,别闹!伤还没好呢!到时候崩开了,我看你还怎么送祥瑞去长安!”刘建军笑着躲开。
李贤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心里感怀万千。
是啊。
这次自己是真的能回长安了。
距离上次那群恶霸闹事已经是十日之前的事了,算算时日,长安的天使应该已经到了,甚至估计都已经在刺史府了。
哪怕丘神勣再想安排人过来,也至少要十日之后,那时候,自己早就已经运着祥瑞到了长安。
有祥瑞在,自己就能面见父皇,就有机会洗刷冤屈。
再一回想自己初到巴州的日子,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李贤突然认真的看着刘建军:“刘建军,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到了长安,给我挑几个最漂亮的姑娘就行!”刘建军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不是!”李贤没好气的笑道:“我是想把我那些田地,都分给刘家庄的人。”
……
第22章 天使来了
李贤是有田地的。
虽然被贬为了庶民,但李贤也分到了足足三十多亩地,从这点来说,他甚至比刘建军还要富有。
但他不擅……不,他甚至压根儿不会种地。
不只是他,妻儿以前跟着他在长安也是过的衣来伸手的生活,同样不会种地。
所以,自打来了刘家庄,李贤那些名义上的地就一直荒废着。
这也是李贤日子过得这么寒酸的最主要原因。
他仔细想过了,那些田地,与其荒废着,倒不如直接送给刘家庄的村民们,也算是感激刘家庄村民这些时日的照拂了。
再说了,自己若是回去长安了,那些地他也用不上了。
李贤认真的看着刘建军,说:“庄户人们对我的好,我实在无以为报,那些地荒废着也是荒废着,不如就送给他们了!”
“想好了?”刘建军问。
“想好了。”
“那若是这趟去了长安,咱们也顺利见到你阿爷了,但你阿爷还是不信你呢?”
李贤面色一窒。
这点他没想过。
刘建军像是早就料到了这点,笑了笑,说:“行了,这样!你把你那些田地租给刘家庄的庄户。”
“租?”
“嗯,田地名义上还是你的,但交给庄户人替你打理,租了你的田的人每年给你交三成租子,这样庄户人们有的赚,你那些田地也不至于荒废着,到时候就算这趟去长安了没能成功,你好歹也有个退路!”
“不。”李贤摇了摇头,“一成就足以。”
“随便你。”刘建军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同意了?”李贤讶然。
“你的田,你爱咋处理咋处理呗,我就是给你个建议。”刘建军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行了,没事儿就出去吧。”
“出去?”
李贤有些困惑,这些天刘建军让自己养伤,说什么外边有什么菌子感染的,都不让自己出门,今天怎么又让自己出去了?
“长安来的天使到了,就在庄子里那两颗大椿树下边,宣你去接旨呢!”
“啊?这事你不早点说?”李贤着急忙慌的就从塌上爬起来。
长安的天使竟然已经到了刘家庄?
自己竟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别一惊一乍的,还太子呢,都没我淡定。”刘建军笑着调侃。
“嘘!这话现在可别乱说!”李贤急忙打断。
今时不同往日,长安的天使来了刘家庄,若是还传什么自己是太子的话,被听去了就不好了。
刘建军也没有多说什么,往李贤边上一坐。
李贤看着刘建军那副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动了的模样,一脸疑惑:“你不出去?”
“我出去做什么,出去了还得跪着!”
……
刘建军果然没有出来。
李贤真不能理解刘建军那古怪的想法,当世之人都以面见天使为荣,他却因为不喜跪拜,宁愿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李贤绝不相信刘建军是羞于见人,他那脸皮比城墙都还厚!
当然,刘建军不愿出来,李贤也不会逼迫他,独自走了出来。
来到那两棵大椿树下的时候,李贤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天使,不说穿着站位,就单单说气度,长安来的人看起来就不似刘家庄的庄户那般朴实。
那人围在一堆府兵衙役的中间,鼻孔像是都要朝到天上去,周围的府兵和衙役也都对其极尽阿谀奉承之态,但他也只是倨傲的点了点头,便不再搭理。
李贤还注意到那人身边站着个身着浅青色官服、蓄了一把好看的胡须的中年官员,那人便是这化城县的县令了,李贤只在初到巴州的时候见过他。
但他没见到李明史,应该是这种程度的圣旨还不需要当地刺史陪同。
李贤也终于见到了刘家庄的里正。
圣旨到来,整个刘家庄的人都需要出来接旨,那位里正正在摆弄香案,焚香,点烛,准备贡品,又端端正正的摆上恩赦石,又忙着招呼庄户人点名,不可开交。
刘家庄的人显然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在里正的安排下忙忙碌碌,不知所措,还有人对着天使的方向东张西望,但很快就被里正呵斥了回去。
庶民不可直面天颜,哪怕只是天使。
但李贤并未见到那位虎丫,圣旨到来,女眷需要退避。
见到李贤过来,里正急急忙忙的小跑了过来,问道:“木头人,见到狗儿没?庄子里来了圣旨,咱们全庄人都要跪地领旨呢!”
看来这位里正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想到刘建军那惫惰的性子,李贤笑了笑,说道:“不用管刘建军,圣人不关心落下个别人没听圣旨的。”
里正有些着急,说道:“这可是圣人,是长安来的天使!狗儿那娃儿……这样,你识字吧?帮我唱名,我去叫他!”
说着,里正就把花名册往李贤手里塞,李贤急忙拉住了他,轻声说道:“这次圣旨是给我传的。”
里正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贤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些天,承蒙庄户人照顾了,我……曾经是太子,现在要回长安了,我说圣人不在意,那便是真的不在意。”
说着,也不管在原地目瞪口呆的里正,李贤调整了一下心态,走到那天使跟前,肃声道:“民李贤,见过天使!”
那天使转过头,目光落在李贤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像是在确认李贤的身份,最后点了点头,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嗯”声,这才宣道:“李贤接旨!”
李贤当即跪地高呼:“民李贤,恭闻圣训!”
周围的刘家庄庄户以及所有的府兵衙役都在这一刻跪下,高呼:“万寿!”
而那位天使则是摊开了圣旨,肃声宣道:“朕承乾符而御八极,荷灵命以抚兆民。赖昊天垂贶,后土效珍……
“朕闻巴山雾润,蜀水灵滋,尔所居之野,有圃人献异瓜于州府。其蔓如虬,其实若甕,重逾三钧,碧纹成章。刺史奏称此乃地脉钟仁,坤元献祉之兆……
“着即奉此嘉实,乘驿传黄犊车一乘,限旬日至京,诣丹凤门西内苑候见,沿途州县毋得稽阻,然仪从不得逾二十人,禁用朱幡鼓吹……”
李贤听着天使宣读圣旨,内心的激动愈发按捺不住。
真的成了!
父皇召自己带着冬瓜去长安!
刘建军的办法,真的成功了!
等到天使宣读圣旨完毕,李贤这才规规矩矩的叩拜,而后伏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激动的高呼:“民李贤,领旨!”
……
第23章 出发,运祥瑞
待那长安的天使走后,李贤便开始收拾行李细软了。
此去长安是为了运祥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返回长安,所以妻儿是不便跟着的。
但刘建军可以跟着。
圣旨上说了,此次运输祥瑞,可以配黄犊车一乘,随从不超过二十人,让刘建军占一个随从名额即可。
此番回京,主要依赖米仓道经由清水驿,从汉中向北,沿褒水、斜水河谷,经凤州至岐州,再沿渭河西进长安。
一路大约耗费十日。
在准备好一切后,李贤便跟着刘建军出发了,俩人先是去了化城县衙,找县令配备了黄犊车和十九个衙役,马匹若干,以及粮草一车。
随后,便踏上了前往长安的官道。
一路上,李贤表现得很是兴奋,跟刘建军絮絮叨叨:“刘建军,咱们这趟进京,本来是需要将户籍、履历、年龄和相貌特征递交京司,由监门开具移牒才能面圣的,但圣人垂怜,特许我俩直接在丹凤门西内苑候见……”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说白了不就是核验身份那一套流程么,那圣人还能不认识你这个儿子不成?”
李贤尴尬笑了笑。
话是这么个意思,但刘建军说的太直白了。
“哎,贤子,这圣旨只能是圣人写,对吧?”刘建军突然问道。
李贤纳闷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否则缘何唤作圣旨?”
刘建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按你说的,这圣人的意思似乎是挺盼着你回去的?”
李贤疑惑的看了看刘建军。
“别看我,你那圣旨我早瞅过了,若是圣人不想你回去,他能说什么‘沿途州县毋得稽阻’的话?说白了不就是给你方便么!”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很努力的将胯下马头拉正,他显然没有什么骑马的经验,动作极为生疏。
李贤慌忙四下看了看,发现那些衙役只是老老实实的赶路,这才瞪了刘建军一眼:“圣旨岂可私自查看?”
他甚至都不知道刘建军什么时候偷偷看了圣旨。
见刘建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李贤这才叹道:“父皇本就不愿贬我,只是我当初造反的事铁证如山,朝中官员呼声一片,若是父皇不将我处罚,难以平众怒。”
李贤没说出来的是,最先呼吁将自己处罚的人,是自己的母后。
他知道母后不喜自己,但他想不通母后为何这么急于将自己贬谪为庶人,甚至若非父皇阻拦,母后一开始的意思是将自己处死。
自己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既然你阿爷本就不愿贬你,那这事儿就好办了啊,你回去以后跟你阿爷诉诉苦,说巴州那地方简直就不是人待的,指不定你阿爷心一软,也就不让你回去了!”
“哪有这么简单?”李贤失笑。
“要我说这还真就是最简单的法子!”刘建军嘟囔了一声,“你当你阿爷不知道这所谓的祥瑞就是个幌子?
“说白了,这祥瑞就是给你一个进京面圣的机会,是拿来过巴州刺史那关,以及堵朝堂百官的嘴用的,你阿爷不在乎你有没有祥瑞进献,只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话说!”
李贤沉默了下来。
巴州的官道并不好走,说是官道,但杂草也长到了马腹的位置,李贤自幼擅骑还好,但刘建军胯下的马却不受指挥,走两步就歪着脑袋去够路边的杂草,让刘建军每隔一会儿就要去拽拽缰绳。
“你轻拽马嚼子就行,驿站中的马都是调教过的,它能懂你的意思。”李贤好笑的提醒了一句。
刘建军尝试的拽了拽马嚼子,胯下的马果然听话了许多。
搞定了胯下的马,刘建军又开口了:“贤子,你有没有觉得咱俩这趟太顺利了一点?”
“什么意思?”李贤不解。
“圣旨说来就来也就算了,你去县衙,县令更是要人给人,要马给马,这不奇怪么?”
“这有何奇怪的?我有圣旨,县令岂敢不遵?”
“他是不敢不遵,但他要是在正常流程里卡你呢?调度马匹和衙役要走流程吧?要经由刺史府签字盖印吧……只要拖上十天半个月,把你那冬瓜拖烂了,你能怎么办?
“对了……说起这个,从圣旨颁下来到咱们开始运祥瑞,你见到咱巴州刺史出面么?
“巴州刺史愿意帮咱们把祥瑞的消息递到长安,说明他是愿意帮咱们的,可这整件事,为何就把他排除在了外面?”
刘建军的问题就像是连珠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李贤则是失笑道:“你以为圣旨一下来,连刺史府都要惊动么?
“咱们的身份是民,是化城县的普通百姓,圣旨只需要传达到当地县令即可,犯不着劳动一州刺史的。
“至于你说的化城县令配合,当地百姓发现了祥瑞,对他来说也是一大政绩,他岂有不上心的道理?再说了,那化城县令知晓我的身份,本就不愿得罪我,如今眼看着我有回长安面圣的机会,哪会再刁难于我?”
刘建军似乎被自己说动了,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
押送祥瑞的路上很顺利,队伍很快就到了汉中,时间也过去了一半。
天色渐晚,这个时间押送队伍显然不太可能到下一个驿站了,李贤也就下令众人在驿站休息。
此地驿站名唤褒城驿,是山南西道最大的一个驿站,也是整个西南诸条官道汇集之地,往来官道的人,都可以在此地休整或转换路线。
刘建军有个形容词很妙:中转站。
再最后检查了一下冬瓜完好无损后,李贤便进了驿站休息。
驿站房间不多,李贤也就和刘建军挤在了一间客房里,临睡前,李贤发现刘建军小心翼翼的将一个荷包压在枕下,好笑道:“这荷包是虎丫给你的?怎么这几天见你都不离身?”
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李贤一眼,翻过身子就睡了过去。
李贤哑然失笑,也不搭理刘建军,背对着刘建军躺了下来。
夜色已浓,但李贤却睡不着。
已经到了汉中了,此去长安,便是通途大道了,虽然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父皇说,但只要一想到能见到父皇,李贤的那颗心就止不住激动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李贤正要睡着,可却听到外面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李贤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坐起来。
“走水了?!”
……
第24章 再遇匪人
一想到祥瑞就放在驿站,李贤再没有丁点睡意,刚准备推醒刘建军,却发现刘建军正精神抖擞的坐在身边,一双眼睛像是黑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刘建军……”
“走,出去!”刘建军二话没说,就拽起了李贤,临出门前,刘建军竟然还没忘记抓起他那只荷包。
李贤跟着刘建军走出驿站,可下一秒,脸色剧变。
慌乱的人群中,李贤看到了有数十个身穿夜行衣、以黑布蒙面的贼寇,他们拿着短刀,穿梭在火光中,一刀又一刀的砍杀着那些随自己而来的衙役。
这不是走水!
这是有人趁火打劫!
李贤下意识转头抓住刘建军的手,却发现刘建军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们竟然真的敢杀人!”
李贤一愣:“什么?”
但紧接着,就见刘建军抓住了自己的手,认真道:“待在这里!别乱跑!也别管祥瑞,他们不敢杀你!”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到刘建军急促的说道:“但他们敢杀我!所以,别管我,待会儿我再来找你!”
说着,刘建军就丢下李贤,朝着黑暗中冲去,没一会儿,便再见不到人。
而这时,一阵喊杀声传来,李贤便见到一个黑衣人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可那黑衣人冲到自己面前,却是脚步顿了顿,接着又朝前面冲去。
刘建军果然没说错,他们不敢杀自己!
但紧接着,李贤又想起了刘建军的话,脸色一变,就朝着驿站西侧跑去。
那里,存放着祥瑞!
李贤一路冲到驿站西侧,却发现这里早已乱做一团,十几个黑衣人已经将看守的驿卒和衙役砍杀,而存放祥瑞的地方……
李贤目眦欲裂。
那只木盆大小的冬瓜,已经被黑衣人砍的稀巴烂!
并且,那只冬瓜因为存放的时间太长,里面的瓜瓤已经变得有些软烂,甚至汁水都有点泛臭,洒落了一地,任谁都知道,这只冬瓜已经不可能再拼凑完整了!
甚至,哪怕是将这些冬瓜汁水运到长安都做不到!
这里距离长安还有五天的路程,失去了瓜皮的保护,这些汁水一天就会变得腐臭,两天就会生虫!
而这只冬瓜,是自己回到长安的希望!
李贤甚至不敢想,若是没了祥瑞,自己该用什么理由去面见圣人。
这一刻他想了许多。
想到了还在巴州等着自己去接的妻儿们,想到了为自己上疏的李明史,还想到了为了找到这只冬瓜耗费了无数心力的刘建军,甚至还有长安城里等着自己的父皇……
李贤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些黑衣人上,开始泛红。
他不愿去想这些人是谁安排的,也不愿去想为什么,现在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纵死,也要拉他们垫背!
李贤做了。
他红着眼冲上前,捡起地上一个死去驿卒的佩刀,朝着一个黑衣人就劈了过去。
那些黑衣人早就注意到了李贤,但他们却并未攻击李贤,只是在确定冬瓜已经稀巴烂后,便准备撤离。
见到李贤冲过来,为首的黑衣人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黑黑衣人冲上前,其中一个抬脚就踹中了李贤的腹部,吃痛之下,李贤直接扑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短刀也掉落在地。
而另一个黑衣人则是用脚将短刀踢远。
做完这一切,两个黑衣人便回到黑衣人队伍之中。
他们打算撤走了,甚至都没再管李贤。
而李贤趴在地上,心底升起的是浓烈的耻辱和愤怒。
李贤很明显能感觉到这些黑衣人远远不是当初那群恶霸所能比拟的,他们训练有素,身手了得,更不会犯当初那些恶霸的错误,甚至随便一个空手就能对付手持短刀的自己。
和他们作对,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但,
他们不敢杀自己。
这是自己最大的底牌。
李贤咬紧了牙关,顾不上腹部的剧痛,撑着身体站起来,又走到一边,捡起那把短刀,再一次朝着黑衣人追了过去,嘴里怒吼:“受死!”
那群黑衣人又停顿了下来,为首的黑衣人皱了皱眉,喝道:“去!”
这次,先前那两个黑衣人再次冲了上来,其中一个故技重施,一脚横踹在李贤腹部,但李贤这次做好了准备,虽然依旧被踹中了,但手中短刀却并未掉落,而是就势一个劈砍,朝着那黑衣人的面门劈去。
可这次,旁边那个黑衣人却是一个手刀,劈在了李贤手腕处,又一次将李贤的短刀震落。
而后,先前那个黑衣人冲到李贤背后,接着,李贤就只感觉到后颈一痛,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了起来。
……
李贤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面前是刘建军那张黝黑却又俊秀的脸。
见到李贤清醒,刘建军将李贤搀扶了起来,嘴里念叨:“不是都跟你说了么,别管祥瑞,就当没看见就行。”
李贤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驿站外的一棵大树下,整个驿站已经被烧成了废墟,还有不少未燃尽的木材和横梁一类的东西发出“噗呲”的声音,炸出点点火星。
李贤双目失神的看着眼前的废墟,脑海中瞬间回想起了那只稀烂的冬瓜。
于是,再顾不上腹部传来的剧痛,急忙抓着刘建军的手,问道:“祥瑞呢?”
“不知道啊,早就被烧烂了吧,我过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这里了,那群人做事有分寸,生怕你被烧死了……”
刘建军话没说完,李贤就失魂落魄道:“祥瑞没了,我和被烧死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就大了去了,你被烧死是捅破天的案子,圣人肯定彻查到底,但如果烧的只是驿站,那这事儿完全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贤心里万念俱灰:“可那又如何?祥瑞没了,我们怎么办?先不说没有祥瑞,咱们还能不能见到父皇,就说见到父皇了,我又该怎么说?说祥瑞被火烧了?被歹人拿刀劈了?
“被火烧、被刀劈的祥瑞不叫祥瑞,只是冬瓜……”
正说话间,李贤忽然发现自己胳膊被撞了一下。
转头,刘建军看着自己:“喂,你猜我昨儿为啥自己跑了?”
李贤苦笑了一声:“你可是担心我怪你?没关系的,你说的对,那些匪人不敢杀我,但他们敢杀你……”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昨儿我找了棵树,三五丈高,爬上去了,那些匪人没发现我,也就没发现这个。”
说着,刘建军打开了那只他一直随身的荷包。
“现在,咱们有这个,还有马,为什么不能去长安?”
……
第25章 刘建军的备选方案
李贤被刘建军手里的东西震惊到了。
那是一束稻穗。
但那不是一束普通的稻穗,那一束稻穗,很饱满!
作为天家子嗣,李贤并非对农事一无所知,至少他知道一束稻穗上面结一百粒稻谷就算得上高产了。
但刘建军手里这束呢,初看上去起码就有一百二十粒,甚至一百五十粒!
祥瑞!
这是真正的祥瑞!
相比于冬瓜,这根稻穗称得上是真正的祥瑞!
太宗皇帝曾因为一束结了一百二十粒稻谷的稻穗祭天,更是因此大赦天下,就因为稻米是天下万民赖以生存的根本!
冬瓜或许会被称为菜,也或许会被称为瓜,但稻子,提到它被称作最多的却是粮食!
民以食为天!
李贤瞪大着眼看着刘建军,问:“这……这……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不跟你说了么,施肥!”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又把荷包给合上了。
李贤恋恋不舍的看了那荷包一眼,又问:“施肥?就是上次那萝卜?”
“嗯,那萝卜施肥主要是为了它甜,但没怎么成功,可冬瓜成功了,个头个顶个的大,前几天咱们不是还喝冬瓜汤了么,用的那只冬瓜比咱们运的这只还大。”
李贤愣了一下,刘建军说的冬瓜汤他有印象,因为连着吃了三天。
“你是说……咱们那三天,吃的都是同一只冬瓜?”
紧接着,李贤又反应了过来,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这冬瓜……是你自己种的?”
“对啊,你不是见了我那棚地了么,里边都是,要不是不好往里钻,我还能掏出来更大的。”
李贤再一次瞪着刘建军,问道:“你是说,像那只祥瑞一样大的冬瓜,你那菜地里到处都是?!”
刘建军刚想点头,李贤就张牙舞爪的朝着刘建军扑了过去:“那你还让我小心翼翼的照看那只冬瓜?!你知不知道我没挖地窖那会儿,晚上睡觉都是搂着它的!沾了我一身的刺!”
刘建军立马做出讨饶状:“别,别,贤子……那不是怕你露馅么?”
“露馅?我露什么馅儿?”李贤一脸困惑,双手停在了空中。
“你要不把那祥瑞当成宝贝,你觉得昨儿夜里那群匪人能那么轻易离开么?”
李贤又愣了片刻,迟疑道:“你是说……”
“没错,丘神勣派来的。”刘建军直接肯定了李贤内心的猜测,又说道:“丘神勣知道你要送祥瑞去长安,而汉中又是前往长安的必经之地,在这个地方堵你一堵一个准,不然你以为咱们刚到驿站就遇到走火是巧合呢?”
李贤迟疑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事儿不是巧合,可……丘神勣是怎么知道我要运祥瑞的?”
“嗤!还能咋知道的?朝中有人通风报信呗!”刘建军嗤笑了一声,说道:“不止通风报信,估摸着连咱们的行程别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贤又问道:“你是说……跟随我们来的那些衙役?”
“废话,这一整条的线,估摸着就咱巴州的刺史不知道,因为就他一个人是被排斥在这件事外的!”
“可……那些衙役也死了!”
“是,这点就是我唯一没想到的,他们是真敢杀人,而且还是杀自己人!所以,你知道他们身后的人有多狠心了吧?”
这次,李贤又迟疑了片刻。
他理解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正因为理解,所以觉得不可思议。
要能提前获悉圣旨,并且有能力调动丘神勣,还要让一州刺史李明史置身事外,甚至还要敢顶着父皇的怒火截杀运输祥瑞的队伍,能做到这些的人不多。
而他们每一个……都不是自己愿意怀疑的对象。
而刘建军还在说:“为什么化城县的县令不敢卡你流程?因为他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若是因为运输流程的问题导致祥瑞没能及时送到长安,那就是他的问题!但如果是祥瑞运输的路上出现了问题,那就是你的问题!
“只要祥瑞……或者说这只冬瓜半道上没了,哪怕你去了长安也于事无补!
“我就是要让你深刻的意识到这点,所以才不能告诉你我有备选方案!因为我得让你演得像一点,才能麻痹背后那人!”
刘建军扬了扬手里的荷包,又得意洋洋道:“昨儿晚上虽然你冲出去的举动有点冒失,但不得不说,你这样做,他们反而会更对你放松警惕。
“到时候咱们拿着这个去长安……啧啧,真想看看背后那帮人是什么脸色。”
李贤终于明白了。
随后,歉意的看着刘建军:“刘建军……我……”
“行了,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反正在我眼里你也就是个食古不化的人!”刘建军翻了个白眼,从地上拉起李贤,“还能走不?最起码得能上马吧?那玩意儿我自己骑都还提心吊胆的,可没胆子扶你上去,我怕它踹我!”
李贤失笑,但随后又沉默了片刻:“刘建军……我,真的是个迂腐之人么?”
“哎!食古不化,不是说你迂腐!算了……跟你说不清楚,反正你们这些人在我眼里都有点‘古’了,懂吧?”
李贤不懂。
食古不化和迂腐不是一个意思么?
“但不得不说,你刚才那两下。”刘建军又比划了一下李贤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调侃道:“这样自然多了,别整天端着啊!爱干啥干啥,这才自在,我看着也舒服!”
说着,刘建军便朝着马厩走去。
李贤有些羞恼,但随后也小跑着跟了过去,郑重道:“刘建军,谢谢你!”
“别谢我,说了,回头去长安了给我找俩漂亮姑娘,这比什么都实在!”刘建军一边解开一匹马,一边将缰绳丢给李贤。
李贤骑上马。
然后问道:“昨天那群人训练有素,绝对不是一般的市井之徒,或许就是军中好手,我们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丘神勣私调军队的罪证?”
“不行,他们敢这么干,退路肯定都想好了。”刘建军小心翼翼的骑上马,然后问:“咋了?心里恨丘神勣,想报复回来?”
李贤没说话。
刘建军则是嗤道:“恨就恨呗!我要是你被他这么整,我连草他娘屁眼子的心都有了,大大方方说出来,怕啥。”
李贤恼怒的瞪了刘建军一眼:“你这人,作诗的时候还像个文人,怎么一说起话来这么粗俗。”
“粗俗?那我可跟你说,我有个整丘神勣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李贤双眼一亮。
“你说草丘神勣他娘的屁眼子,大声说。”刘建军端起架子。
李贤一恼,但看了看刘建军那傲娇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草丘神勣他娘的屁眼子……”
“大点声,我没听见!”
“草丘神勣他娘的屁眼子!草!草!草!”
李贤大声怒吼,整个驿站都回荡着李贤的声音。
……
第26章 抵达长安
刘建军真是个小恶魔!
李贤喊了,但他没说是什么法子,只说去了长安再告诉自己。
他还说他只让自己喊,又没说喊了就立马告诉自己。
所以,李贤决定不理他。
但马走了没一会儿,李贤就忍不住了,问道:“咱们真能整丘神勣么?”
刘建军不说话。
李贤又说:“丘神勣虽然现在是叠州刺史,但他被贬之前可是左金吾卫将军,在朝中势力也不小。”
刘建军还是不说话。
“实际上,我怀疑他就是故意报复我,才犯了那么点无关大雅的小错,被贬到叠州来的。”
刘建军嗤笑了一声,但还是没说话。
李贤气恼:“刘建军!”
“人家不是为了报复你才被贬到叠州来的!这事儿压根儿就是背后有人安排!”刘建军终于说话了。
李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我没那么蠢,我只是……我只是不相信,能调动左金吾卫将军的,除了父皇,便只有李显……
“可,我和李显自幼关系就好,我想不通他为何……”
“你怀疑李显?”刘建军瞪大了眼。
李贤一愣:“不是他吗?”
“不是,你咋想的啊?你不是之前还跟我说绝对不是李显么?你还说你小时候跟李显关系最好了,你俩还搁一块儿斗鸡来着,就那谁……王勃,还为你俩题斗鸡赋呢,你现在怀疑他?”
李贤尴尬的低下了头:“可……可能调动左金吾卫将军的,只有身为太子的他。”
“还有呢?”
“还有父皇,但父皇最宠爱我……”
李贤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还有呢?”
“没……没了啊……”李贤茫然。
“你再想想。”
这次,李贤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迟疑道:“还……还有母后?自从父皇病重,母后便协助父皇理政,按理来说,她也是能调动左金吾卫将军的。”
“这不就对了!”刘建军一拍手掌,可立马又着急忙慌的抓住缰绳,因为他刚刚这一个动作,让胯下的马以为是加速的指令,朝前蹦跶了一小段路。
“你是说母后要杀我?!”
李贤不可思议的惊呼。
是,
当初自己被审出来谋逆之罪的时候,母后一开始的确是说要杀了自己的。
但那事儿不是都过去了么?
自己好歹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总不能追着杀吧?
“有啥大惊小怪的,你们皇家那点事儿,你还没看破呢?”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儿,他已经将马重新控制住了。
“不,李显要杀我最起码还有动机,他是为了大宝,可……可母后杀我是为何?难不成就因为她宠爱李显,所以要杀了我,好让李显继承大宝?
“我和李显都是她的儿子,无论我和李显将来谁继承大宝,她都是大唐的太后,她杀我做什么?”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个推论简直荒谬极了。
“指不定人家自己想做皇帝呢?”刘建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
李贤瞪了他一眼,道:“你总是口无遮拦,这世间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这话你在我面前胡乱说说可以,但可不兴在长安城里胡说,若是给酷吏听去了,少不得打你一顿板子。”
刘建军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李贤骑着马,见刘建军不说话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于是,他又策马朝着刘建军靠近了一些,唤道:“刘建军?”
刘建军转过头看了李贤一眼,表示听见了。
“去了长安,我该跟父皇说些什么呢?”
刘建军没应。
“还有母后……对了,还有李显,若这些事情真不是李显安排的,那他对于夺了我太子之位的事儿一定心怀愧疚,我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安抚他?”
刘建军还是没说话。
“对了,你之前说的整丘神勣的法子是什么……”
“你话好多啊!”刘建军出言打断李贤。
李贤语气一窒。
他决定不理刘建军了。
……
回去长安的路上果然很顺利,或许是知道李贤所运的祥瑞已经被砍烂了,所以,一路上再没遇到丘神勣派来的人。
五天的时间,长安城近在眼前。
或许是近乡情怯,李贤心里有点紧张,看着不远处长安城的城门,小声对刘建军说:“刘建军,长安到了。”
“我知道!那么大个长安城呢!我又不是不识字!”刘建军指着城楼上的牌匾,表现得很是兴奋,“这就是长安城啊!我踏马来了!”
刘建军的声音很大,让来往的行人纷纷对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李贤觉得有点尴尬,想离他远一些。
可刘建军却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贼眉鼠眼的说道:“咱长安城里哪里窑子多?”
“窑子?”李贤一愣。
“就是青楼!”
李贤羞不可遏,恼道:“你还真是为了逛青楼来的啊!”
“那不然呢?我不是来的路上就跟你说了么?让你在长安城里给我找俩漂亮姑娘!”
“不行!办完事情先!”李贤强硬的拒绝。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不喜欢跪着,回头我把那祥瑞给你,你自个儿拿着去西内苑走一遭,完事再叫我就行!”
李贤一愣:“你不去?”
“你们爷俩儿见面,我一个外人跑过去干什么?”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就自个儿找了,我到时候逢人就说是你让我找的!”
李贤脸色一窒,支吾道:“你……你去平康坊,那里……”
“行哇!不愧是本地人!没少去吧!”刘建军凑上来打趣,用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挑了挑眉。
李贤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少年郎从哪儿学来这些古怪的东西。
但紧接着,刘建军又拉过了李贤,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整丘神勣的法子么?”
李贤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次面圣,我让你自己去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首先,见了圣人,你经历过什么就说什么,但不要说你的任何猜测!包括你之前关于那些匪人是来自军中的猜测,也不要说你怀疑那些人是丘神勣的人!”
李贤刚想询问为什么,刘建军就打断道:“别问,照做就行,我急,懒得解释。”
李贤这才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关于我的事儿少说,或者尽量别说,你就说那瓜是巴州一个农人献给你的。”
李贤再次点了点头。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得先跟你确定个事,凡是兵器和甲胄调度,是不是都得有相应的调度文书才行?”
……
第27章 民李贤,叩见圣人
李贤肯定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刘建军紧接着就问道:“那,你当初在太子东宫私藏的那一批兵器和甲胄,有调度文书吗?”
李贤脸色一变,压低声音:“这事儿待会儿说。”
……
虽然李贤面圣不必走确认身份那一套流程,但还是需要先将抵京的消息传上去,等圣人传召才能面圣。
所以,李贤也需要先在长安的驿站歇息下来。
拉着刘建军赶到驿站,锁上门,确定隔墙无耳后,李贤这才紧张的说道:“方才那些话,别在外头说!”
“嗯,那现在说。”刘建军点了点头,疑惑的问道:“当初那批兵器和甲胄,真是你私藏的?”
毕竟李贤现在的表现太异常了,跟做贼心虚似的。
李贤想了想,苦涩道:“实际上这事儿有点麻烦,我得从最开始的时候说,当初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子东宫是有护卫的,这点你能明白么?”
“嗯。”刘建军点头,“堂堂太子,出门不带点保镖也不像话。”
李贤瞪了刘建军一眼,他已经习惯刘建军满嘴的胡言乱语了。
“东宫护卫名为东宫十率,乃是效仿禁军十六卫而立,而当初被搜出来的那批兵器和甲胄,实际上就是我东宫护卫的,准确来说是属于太子左内率,也是我的贴身近卫的。
“平时,这些人的兵甲调度都是需要经过武库署出具调度文书的,但那次,就是因为武库署中没有相应的调度文书,所以才被定性为私藏。”
刘建军一愣,惊叹道:“我还以为那些兵器甲胄是别人为了诬陷你藏的呢,合着那真是你自个儿私藏的?看不出来啊,贤子,你还真有几分造反的胆识?”
李贤瞪了刘建军一眼,苦涩道:“要不然我说当初造反的事儿铁证如山呢!
“但实际上……兵器和甲胄冗重,来回运输极为麻烦,所以各部通常都会把借调这个过程省略……通俗来说,就是借了不还,只是在流程上依旧签署借调和归库文书,并无实际的兵器和甲胄交接。
“武库署对这事儿也司空见惯,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坏就坏在我当时的太子左内率统领连这个流程也都省了!”
刘建军皱眉道:“他连借调文书都懒得去签了?”
李贤摇了摇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晓,反正武库署当时没找到那批武器和甲胄的借调文书,而我那太子左内率统领也承认没有签过借调文书。”
刘建军又追问:“那那个太子左内率统领呢?”
“死了。”
“又死了?”
“嗯,犯了那么大错,当然会被处死了。”
刘建军像是遇到了难题,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人就没留点别的线索?他姓什么叫什么,形貌特征,有没有亲属家眷什么的……”
李贤再次苦笑摇头:“那人名唤上官麻子……”
“等会儿,上官……麻子?”
“嗯,姓上官,名麻子,也就是因为这古怪的名字,我才对他印象深刻,这人虽然形貌俊美,但却并无妻眷……”
说起这个,刘建军兴趣上来了:“形貌俊美?”
“嗯……有潘安之貌。”
“啧啧,又一个活成形容词的,那和我相比呢?”刘建军凑过来,一脸好奇。
李贤对于刘建军这跳脱的思维有些无奈,但还是笑着说道:“你有邹忌之貌。”
“得,这还没城北的徐坤美呢。”刘建军叹气。
“徐坤?”
“没,你接着说,那上官麻子死了,然后呢?”
“然后……具体的事儿我并不知晓,但有坊间流言曾传,这上官麻子乃是上官庭芝的私生子……”
“上官庭芝又是谁?”
“呃……上官庭芝乃是曾经的中书令上官仪长子……”李贤想了想,觉得刘建军应该也没听说过什么上官仪,于是说道:“这上官仪,曾在龙朔二年拜相。”
这次,刘建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也就是说,这上官麻子还是个宰相的私生孙子!那他就没有家眷能提供线索的?堂堂一个宰相,家里人总不能死完了吧?”
李贤摇了摇头:“上官家在麟德元年就家道中落了,家中男丁尽皆被处死,只有上官麻子因私生子的身份逃过一劫。
“与他差不多同龄的,也就只剩一个妹妹,现如今才年方十九……”
刘建军叹了口气:“得,还真就死完了,剩下一个女子,也几乎不太可能知道什么消息了。”
李贤也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个局面该如何破。
但这会儿,刘建军却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掌道:“行了,基本的情况我也了解了,虽然稍稍变麻烦了一点,但也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李贤一愣。
“既然死无对证,那对方能瞎掰,咱们也能瞎掰!切记……”刘建军将脑袋凑了过来。
……
又是一日后。
李贤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
他觉得刘建军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
这事儿是能瞎掰的么?
但为今之计,他也只有相信刘建军了。
父皇今日刚好有空,已经下令召见自己了,李贤本想叫刘建军的,但他果然不愿面圣,大清早就已经不见了。
李贤只能独自前往。
长安城对于李贤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着丹凤门走去,一路所见,皆有感怀,直到到了丹凤门门口,这才有个小黄门拦住自己。
递交了拜表和边牒,那小黄门便拱手行了个礼,接着朝门内走去。
李贤表情平静的等待,但心里却已经五味杂陈。
没一会儿,那小黄门便回来,拱手行礼道:“圣人在西内苑召您,您随奴婢来。”
言语虽然恭谨,但却再不称殿下,和昔日的卑躬屈膝更是天差地别。
李贤收摄了心神,告了句谢,便随着小黄门走了进去。
皇城之中的一切对李贤来说都格外熟悉,但此刻的李贤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了,一想到待会儿就会见到父皇,李贤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但不知为何,李贤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刘建军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心中思绪万千,李贤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但实际上只要在皇城之中,他就不可能迷路。
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终于,小黄门将李贤领到了西内苑门口,恭敬道:“圣人就在里面。”
李贤强行平复了心情,朝里走去。
一眼,就看到了那道坐在亭子中的苍老身影,他比以前更虚弱了,甚至需要母后搀扶着才能坐直,但看着自己的目光,却依旧如往常一般慈爱。
至于母后,倒是容颜依旧。
李贤心里升起万般杂乱的情绪,但最后涌到嘴边,却只是一句:“民李贤,叩见圣人!”
……
第28章 面圣
面前的这位,便是李贤的阿爷,大唐王朝的第三任皇帝,高宗皇帝李治。
而他的身边站着的,这位风姿绰约的妇人,便是大唐国母,武氏,也是李贤的生母。
李贤心绪复杂的看着高宗皇帝。
在李贤的印象中,自己这位父皇,是李唐王朝最为英明的皇帝,在位期间先后灭西突厥、百济、高句丽,使大唐版图空前盛大。
但自从他的身体衰弱下来,李唐王朝似乎也就随着他一起衰弱了下来。
咸亨元年以后,安西四镇、吐谷浑等地区相继被吐蕃攻占,大唐在西域的版图衰退,同时又兵败于新罗,丢失朝鲜半岛,之后更是有东突厥叛唐独立,建立东突厥汗国,连年侵犯大唐边境。
若是父皇的身体能好起来……
李贤心乱如麻。
但此刻,李贤却听到了一句:“明允与朕生疏了,竟是连父皇都不愿唤一句了。”
声音一如往常的慈爱,李贤瞬间就泪如雨崩,匍匐在地,高呼:“父皇!儿臣不肖!”
低着头,李贤看不见高宗是什么表情,同样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是觉得心中的悲恸无法释放,只能一味的恸哭。
许久,李贤才听到一声熟悉的唤声:“起来吧,坐到朕身边来,与朕说说你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
李贤心里悲恸,无所适从,只是依言低头走到高宗身前,坐下,随后又对着高宗身旁的武氏恭谨拱手:“民李贤,见过圣后!”
“陛下都开口了,便也唤我一声母后吧。”武氏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的疏远。
李贤身子一颤,下意识回道:“儿臣见过母后!”
随后,李贤便端端正正的坐在高宗面前,将这段时间在巴州的所见所闻一一汇报,说了那些恶霸的欺凌,也说了刘家庄的民风淳朴,同样也说了刘建军给自己的那只冬瓜。
但他牢记了刘建军的话,并未说那些恶霸是丘神勣派来的,对于刘建军的事儿,也只是一句带过。
“随后,儿臣便运输祥瑞至京……”
说到这儿,李贤猛的跪在地上,哀呼:“父皇!祥瑞……祥瑞没了!
“儿臣车马行至汉中,忽遇贼人劫道,将整个褒城驿烧毁,更是将祥瑞劈成烂泥,但那些贼人却并未伤儿臣,只是将儿臣击昏之后,便一走了之!”
接着,李贤便见到高宗皇帝脸上一阵泛红,连连咳嗽不止,怒声道:“咳……咳!祥瑞……祥瑞!你可知那贼人是从何而来?!”
一旁的武氏连连轻拍高宗皇帝的后背,柔声安慰:“陛下,切莫动气……”
李贤下意识就想说那些人是行伍之人,但瞬间,就想到了刘建军的叮嘱,急忙改口:“儿臣不知,但那群贼人却将整个驿站的驿卒和运输祥瑞的衙役斩杀,若非他们不愿对儿臣动手,儿臣早已和那些驿卒一般,沦为刀下亡魂!”
接着,李贤就看到高宗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抓着玉如意的指节都泛起白色,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怒火。
“祥瑞也没了?”
“没了……但儿臣还有这个!”
李贤急忙将手探向腰间,摸出了刘建军交给自己的那只荷包,打开。
那一束饱满的稻穗,就像是黄金铸就的似的,熠熠生辉。
“此物……乃是和那冬瓜一样生于刘家庄的,儿臣恳请巴州刺史上疏奏禀冬瓜一事后才发现,而那时长安的天使已经到了刘家庄,儿臣心想为此物再上疏请奏一遍已经来不及,便索性将此物随身携带了过来。
“还望……父皇恕罪!”
此时的高宗皇帝没有听李贤在说什么,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李贤荷包里的那束稻穗,语气变得激动,嘴唇甚至都在哆嗦,说道:“快!快!快把此物拿过来!”
李贤抿了抿嘴,低眉间,看到自己的母后脸色变得漆黑。
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着头,将荷包放在了高宗皇帝面前的石桌上。
高宗皇帝则是哆嗦着手,将荷包两边的布轻轻推开,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抚摸少女稚嫩的身体。
他似乎在数那束稻穗上的稻谷。
许久,李贤便见到高宗皇帝的脸上出现泪水,声音带着喜悦和颤抖:“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呐!这是祥瑞!是我大唐顺应天意的祥瑞!”
这句话一出,这束稻穗就不再只是稻穗,而是祥瑞,整个大唐的祥瑞。
圣人一言,可改天换命。
李贤倒头就拜:“恭喜父皇!恭喜父皇!”
低头间,他看到母后脚掌在地面来回的跺动。
这时,高宗的声音也在李贤耳畔响起:“昔者后稷播百谷而开周祚,汉武得三穗以兆丰年,今此灵瑞生于巴山沮泽,岂非天心悯朕忧劳,特降休征以昭圣化耶?
“着令,今月至中,以祥瑞而昭天下!
“一曰重农桑则风雨顺,减赋轻徭,使民力得舒;二曰兴水利则地脉通,开渠筑堰,令旱涝无虞;三曰劝耕垦则仓廪实,废田尽辟,绝蒿莱蔓野之悲!”
李贤倒头再拜,嘴里高呼:“父皇仁德!”
此刻,他忽然就有些理解刘建军为什么不愿面圣了,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自己就已经一拜再拜,若是换了刘建军那惫惰的性子,肯定会圣前失仪。
此时,已经有小黄门手捧玉匣小跑了过来,高宗皇帝将那一束稻穗珍而重之的放在玉匣之中,这才开口:“我儿为朕寻来这等祥瑞,可是需要什么赏赐?”
李贤脑海中瞬间浮现刘建军的叮嘱,当即,不敢大意,再一次倒头拜下后,悲呼:“在今日之前,儿臣无所求!
“但今日得见圣颜之后,儿臣唯愿圣体安康,延寿万载!”
这话,李贤有一半是真心的。
他看着高宗皇帝那虚弱的面容,心里的悲伤就忍不住浮现上来。
高宗皇帝沉默了许久,李贤伏在地上,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李贤注意到,自己母后那双藏在桌子下的脚,却已经来来回回跺了许多下。
良久,高宗皇帝叹道:“明允,昔日谋逆一案,你当真无话可说?”
高宗皇帝这话一出,李贤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同时,他注意到,自己母后的脚也在这一刻僵在了原地。
李贤不愿去想,但却也不得不想到了刘建军所说的话。
难不成……真是母后要杀自己?
心里的悲愤立马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李贤跪地悲呼:“儿臣!有话要说!”
……
第29章 刘建军真去嫖了
“儿臣……想起一件事!
“昔日儿臣谋逆一案,所收缴的兵器铠甲尽在天津桥焚毁,但……儿臣并未在其中见到惊鸿!”李贤声泪俱下的说道。
这一刻,他想起了刘建军在前一天的交代:“贤子,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跟兵器和甲胄属于同一批物资的。”
李贤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有一马,名曰惊鸿。”
刘建军当时就说:“贤子,记住了,到时候你就说你这匹马当时没有和甲胄一起被搜出来!而你当时的府上,也没有这匹马!”
李贤不懂。
刘建军是这样解释的:“既然马和甲胄是属于同一批军备物资,那为什么甲胄和兵器在你的府上,但马不在?
“只有一种解释,借调文书被人做了手脚!”
李贤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种小事,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刘建军是怎么敢大张旗鼓的把这事儿扯出来的。
但刘建军又说了:“当初牵扯谋逆案的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是唯一活着的人,你说的,就是唯一的证据!
“至于你阿爷信不信你……这事儿根本无所谓!
“只要一个疑点,这就足够了。”
李贤对刘建军说的话心里没底,此刻的他跪伏在地上,心情忐忑。
他倒不担心父皇不知道惊鸿,因为这匹马就是父皇赏赐给他的。
他担心的是,刘建军的这法子……奏效么?
可让李贤没想到的是,高宗皇帝还没说话,武后便开口了:“你说惊鸿当时不在你府上,可有证据?”
李贤又想起刘建军的交代,抬起头,目光坚定的和武后对视:“此事,儿臣没有任何证据!但想来武库署是留有当时的存档的!母后尽可去查阅!”
武后的脸色变了变,但却再没说什么。
而这时,高宗皇帝终于开口了:“明允,退下吧,回驿站候命,此事父皇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贤注意到,高宗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凌冽的杀机,仿佛那个执掌大唐东征西伐,打下大唐赫赫神威的父皇又回来了。
李贤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刘建军的话似乎又应验了。
来不及多想,李贤急忙叩拜:“儿臣遵旨!”
……
从皇城出来,李贤一路直奔驿站而去。
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刘建军了。
比如父皇最后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再比如为什么刘建军特意交代自己不要说出关于丘神勣的猜测,再比如刘建军所谓的整丘神勣又应验在了哪里,等等……
但李贤回到驿站的时候,刘建军还没回来。
而这时,驿站的一个驿卒找到了李贤,说道:“刘公子交代过,若是您从皇宫回来了,就让您去平康坊找他。”
李贤一愣。
刘建军还真去平康坊了啊?
最关键的是,平康坊那地方可是实打实的销金窟,他刘建军哪儿来的钱?!
来不及多想,李贤对那驿卒告了句谢,就一路朝平康坊奔去。
长安城李贤很熟,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作为整个长安城内风俗业最发达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是酒楼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往来的富商和贵族络绎不绝,身上皆是华贵的绫罗绸缎,只有李贤身上还穿着那件绣娘缝补过的儒衫,显得格外寒酸。
但这会儿的李贤却顾不上不好意思,在人群里来回的张望。
只是李贤目光所见,却只有来回攒动的人头。
他忽然有些气馁,整个平康坊这么大,青楼数十上百,自己又该从哪儿去找刘建军?
但这时,一个极为富态的妇人却是巧笑盈盈的凑了过来,拽着李贤就往旁边一座酒楼里走,边拽,还边用媚到发酥的语气说道:“这位爷,老妈子可是等您许久了!您怎个才来呢!”
李贤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急忙解释:“老鸨,我今日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那妇人掩着嘴一笑:“您可是姓李?”
李贤茫然点头。
“那老妈子可就没拽错人!刘公子说了,若是这平康坊突然来了个衣着寒酸,东张西望的士子,便让老妈子将您拉进来!”
妇人又一边说,一边将李贤往酒楼里拽,“老妈子这双眼睛就没看错过人,李公子虽然衣着寒酸,但神态非富即贵,难怪能和那位刘公子称兄道弟呢!”
李贤一愣:“刘……刘公子?可是个面色黝黑的少年郎?”
“可不就是么!”妇人再笑,两点腮红像是雀跃的红梅。
李贤终于放下心来,随着妇人朝酒楼里走去,而这时,李贤才察觉到不对劲,按理来说,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地方,门口常常都站满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来揽客,可今日,李贤却没见到一个人。
若不是酒楼里传来一阵阵莺莺燕燕的声音,李贤甚至都要以为来错地方了。
怀揣着疑惑,李贤随着妇人走进了酒楼里。
一进门,李贤就愣住了。
刘建军正坐在大堂里,身边围了十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些姑娘有的拿着露出了大半个的胸脯往他脸上贴,有的往嘴里倒上美酒,以口渡给刘建军,还有的光着手臂,在刘建军身上上上下下的摸索,李贤甚至还看到有个姑娘将手探向了刘建军的裆下。
而刘建军,不光来者不拒,甚至还乐在其中!
不忍直视!
李贤实在没办法理解,刘建军那么一个淳朴的少年郎,怎么会跟个风月场所的老手似的!
但这会儿的李贤更关心的是钱。
刘建军叫了那么多姑娘,甚至差不多把整个酒楼的姑娘都给叫来了,这得花多少钱呐!
李贤一想到俩人空空的裤兜,额头冷汗直冒。
他可是知道的,能在长安城内开这种风月场所的,背后的势力都大的吓人,如今他没了太子这重身份,到时候付不起“嫖资”,肯定会被人打个半死。
一想到这儿,李贤直接冲到刘建军面前,拉着刘建军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疯了!咱俩哪儿有钱付啊!”
而这会儿,刘建军似乎才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
摆了摆手,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付什么钱呐!付了钱,那我不成嫖了吗?
“嫖可是犯法的!”
……
第30章 刘建军,帮我
李贤觉得自己有被气笑。
嫖犯法?
嫖不付钱那才犯法!
到时候别说长安城内的官府了,就是这酒楼背后的主子,都得把俩人打成麻花才肯善罢甘休!
但刘建军似乎还没意识到这点,接着说道:“我可跟你说,这事儿没付钱,那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顶多算约,但要是付了钱,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还揽过来了一位姑娘,调笑道:“柳春姑娘,咱俩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对吧?”
让李贤惊愕的是,那位被刘建军搂住的姑娘,竟然真的娇滴滴羞答答的应了一句:“刘公子文采斐然,柳春自然是与公子你情我愿的!”
李贤呆住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了一个假的长安城。
什么时候长安城的妓女不要钱了?
但很快,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那柳春姑娘话里提供的信息:刘建军文采斐然。
于是,他瞪大着眼看着刘建军:“你……给妓……青楼女子题诗了?”
这时,那老鸨也调笑着凑了过来,道:“可不是么!刘公子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简直是将咱们这些苦命人儿的魂都给勾起来了!”
刘建军则是在那老鸨的肥臀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老妈妈,题词的事儿稍后说,可否请你给我们两兄弟腾一间雅阁?”
那老鸨妩媚的挑了刘建军一眼,这才招了招手,吆喝道:“姑娘们,都且散了!刘公子和他友人有些贴己话儿要说,散了,散了啊!”
随后,老鸨又将俩人领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室,这才对刘建军抛了个媚眼,转身下楼。
全程,竟是看都没看李贤一眼。
这会儿的李贤终于是忍不住,问道:“什么衣带渐宽?你干啥了?”
刘建军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道:“哎呀,就是为这些姑娘们题了些词,我可跟你说,长安可真是个好地方,姑娘们又润,皮肤又白,关键还不要钱,可真就没白费我来长安一趟……”
李贤看着刘建军那一脸回味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题词给妓子,她们就让你……白嫖?”
李贤艰难的说出了那个词。
“可不就是么,我跟你说,这些妓子们都精明着呢,就我那词她们唱出去,身价得起码得翻个番,让我白嫖一回怎么了?”刘建军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宽慰道:“行了,别大惊小怪的,说说你吧,这趟面圣怎么样?”
李贤抿了抿嘴,想问刘建军为什么初次来长安就能做到这么如鱼得水的。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刘建军那性子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
于是,他叹了口气,将今天面见高宗皇帝的事儿说了一遍,包括当时武后的反应,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刘建军。
刘建军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大腿:“妥了!不说别的,这趟你皇子的身份肯定能恢复了!”
李贤不解,问道:“为何?还有你说的报复丘神勣的事儿,到底应验在哪儿了?”
刘建军似乎心情很不错,难得的解释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整个事情别说出丘神勣这个人,因为你父皇不傻,你只要把事实说明,他自己就能猜到是谁在针对你。”
李贤想说,那这事儿自己直接说出来不也一样么?
但刘建军就像是猜到李贤会这么问一样,说道:“人都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你父皇自己推测出来的,和你嘴里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包括我让你说的马的事儿也是一样。
“你只需要提供一个疑点,你父皇联系到之前所有的疑点,很轻易就能把这事儿捋个七七八八。”
李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何笃定母后不会去查武库署的存档呢?”
刘建军则是反问道:“你现在怀疑是你母后想杀你了吗?”
李贤脸色纠结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
今天母后的表现太怪了,甚至主动向自己索要惊鸿当时不在府上的证据。
除了想杀死自己,李贤找不到任何别的解释。
“那不就得了!假设想杀你的就是你母后,那当初那事儿发生了,她能不把屁股擦干净么?别说武库署的存档了,估计相关的任何证据都会被她一把火烧了,她就是想找,也找不到证据!”
李贤想说刘建军又开始谈吐粗俗了,但随后,却只是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
对人性的把控,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可这时,刘建军却突然凑了过来,脸距离李贤只有一尺的距离,眼神也变得格外认真:“贤子,问你个问题。”
李贤被刘建军突然的正经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是只想洗刷当初的冤屈就算完事,还是……有别的想法?”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的很低,若不是李贤跟他贴的很近,甚至都要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李贤一愣。
他刚想说他的确只打算洗刷当初的冤屈就算完事。
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刘建军那认真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李贤突然就把话停在了嘴边。
他想起了武后在石桌下不停跺动的脚,想起了父皇那虚弱的神态,还想到了这段时间在巴州的遭遇,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变得深邃。
他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也不想妻儿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了。
有一种叫做欲望和野心的东西突然开始在他的眼底浮现。
他看向刘建军,问道:“若是我说我只想洗刷当初的冤屈就算完事呢?”
刘建军身子往后一靠,摊了摊手道:“喏,你看见了,若你只是个闲散王爷,那我背靠着你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无忧无虑,没事的时候就召召妓,给姑娘们写点词来抵嫖资,就是我梦想的生活了。”
李贤又问:“那……若是我有别的想法呢?”
“那得看你这想法有多大了。”刘建军凑过来,嘴角轻挑。
“很大,比天大。”李贤郑重的说。
“那……可能我就得忙起来了,你也知道,我这人最不喜欢麻烦,现在这日子就挺好的,三勒浆我刚才也喝了,是我喜欢的味道,这盛世的大唐,这繁华的长安,和我想象中的没有出入。”
刘建军掰着手指头,一脸无所谓。
“那,我就想让你忙起来。”李贤伸手,双手抓住刘建军的手,郑重请求道:“刘建军,帮我。”
……
第31章 刘建军的歪门邪理
刘建军太可恶了。
他把自己的手撇开,然后用那种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说:“贤……贤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初那养鸡奴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贤恼羞成怒的甩开了他。
“你这家伙怎么就正经不了一刻钟!”
刘建军不服,争辩道:“不是正经不正经的问题,咱俩两个大男人,你上来就拉我手,搁谁谁不慌啊?”
李贤对刘建军的想法无语极了。
大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多避讳?
拉手本就是一种表示亲近的方式,赤壁之战前,孙仲谋还拉着鲁子敬的手密谋呢!
若刘建军是个女子,自己这么做反倒才是失礼呢!
想到这儿,李贤狐疑的看了刘建军一眼,刘建军该不会是个女儿家吧?
也不对,他都逛青楼了。
胡思乱想着,李贤听到刘建军轻咳了一声,说:“咳咳,行了,这事儿就说今天这一次,知道吧?”
李贤一愣,随后就反应过来,刘建军说的是那天大的想法。
然后郑重点头,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什么也别做,回去驿站,等消息就成。”
李贤刚想点头,但随后又一皱眉,疑惑道:“我回去,那你呢?”
“你不废话么!我词都题了!酒也喝了,情也调了,正准备脱裤子呢,你来了!眼下好不容易把你的事儿解决了,那我不得回去步入正题?”刘建军没好气的说着。
李贤一阵恼怒,他决定不管刘建军了。
站起身,朝酒楼外走去。
身后传来老鸨的挽留声,还说什么找个姑娘陪他,李贤头也没回。
他觉得眼下自己正是等待父皇消息的紧要时刻,若是这时候还传出去自己逛青楼,父皇肯定会对自己失望。
嗯,自己出门找刘建军的时候怎么没意识到这点?
……
胡思乱想着,李贤也就回到了驿站。
眼下已经是正午时分,李贤有些饿了,便唤来了驿站的卒子,询问:“驿站可有准备午食?”
驿卒老实回答:“官人们用膳的时间已经过了,您要是实在饿的慌,驿站里还有些残汤剩羹,您……要不将就些?”
驿卒对李贤说话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李贤想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想了想,却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点头:“那劳烦你帮我盛一些过来。”
驿卒点了点头便退下了,没一会儿,便又端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里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大碗白粥,粥有些稀,但驿卒贴心的配了些不知名的咸菜,李贤道了句谢,那驿卒便放下托盘离开了。
李贤腹中空空,早已忍耐不住,就着那咸菜就喝了一大口稀粥。
咸菜是咸的,为白粥增添了几许风味,但有些苦涩,想来也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但李贤在刘家庄连椿树饼都吃过,自然也不会嫌弃这东西,狼吞虎咽的就将白粥喝干净了。
打了个饱嗝。
这是他运送祥瑞到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吃得最舒心的一顿午饭了。
不用提心吊胆,未来还充满了希望。
可这时,房门外传来了刘建军的呼声:“贤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李贤一愣,抬头,就看到刘建军站在房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荷叶包,李贤好奇问道:“什么好东西?”
刘建军走到李贤身边坐下,一眼看到了那只托盘,和空空如也的陶碗,以及那还剩着少许的咸菜碟子。
刘建军脸色突然就变得古怪起来了,将那荷叶包往身后藏,摆手:“没,跟你开个玩笑呢,你这人真是……不经逗,哈哈……”
李贤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突然伸手探向了刘建军身后的荷叶包。
那荷叶包被加热过,有些软烂,李贤的手指轻易的就将它抓破了,然后,里面就露出了一抹金灿灿的黄色。
那是一只烧鸡,烧得外表酥脆,甚至还在滴油。
烧鸡的肉香伴随着荷叶独有的荷香,在一瞬间就窜到了李贤鼻腔里。
李贤的表情先是惊愕,然后变得恍然,最后变得恼怒:“刘建军!你有烧鸡你不早说!”
眼见被识破,刘建军也不藏了,把那烧鸡往托盘上一放,破罐子破摔一样的语气说道:“我这不是想着你应该还没吃东西么,专门在玉春楼里给你打包回来的!
“那老鸨人客气,还问我要不要打包些酒水,我想了想,觉得他们那儿的酒壶看着都挺精美的,打包一壶酒的成本估计得十几壶酒才能赚回来,就拒绝了。”
说着,刘建军还有些洋洋得意:“我跟你说,若是我拿了那酒,那老鸨肯定就得惦记着她的酒壶,下回再想打包,她就没那么好的脸色了!”
李贤被刘建军的顾左言右气恼到,直入主题:“我是说,你既然打包了,为何不早一些回来!”
刘建军只要早回来那么一会儿,自己都不会喝下那一整碗的白粥了。
现在李贤看着那只烧鸡只觉得口齿生津,可腹中传来的饱腹感,却又让他实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我不跟你说了么,那啥,我词都送出去了,不得和姑娘们……谁知道你自个儿吃上了?”刘建军说到这儿,好气又好笑的一挥手,“行了行了,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天气冷,这烧鸡放不坏,你晚上再吃也一样的!
“赶明儿你跟我一起去,给你叫俩漂亮姑娘补偿补偿你,行了吧?”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都说了么,这些天让我安心等父皇的消息就行,这时候我怎好去逛青楼?”
说着,李贤把那只烧鸡重新包好,又拿了一张纸,将荷叶被撕破的地方包裹起来,这才坐回刘建军身边。
刘建军则是耸了耸肩:“你忘了你之前跟我说的什么了?”
李贤不解。
刘建军接着说道:“你说你父皇肯定不会直接恢复你太子的身份,对吧?”
李贤点了点头。
“所以,安心等你父皇的消息没错,但你既然做不回太子,就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欲望和野心,否则,就会有别有用心之人盯上你。”
李贤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流连于风月场所,就没有人攻讦我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说你荒唐,总比说你想谋反的好。”刘建军无所谓的说道。
这次,李贤放心了,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逛窑子。”刘建军指着桌上那只重新包好的烧鸡,“顺带解决咱们这些天的伙食问题,我可不想喝白粥!”
……
第32章 上官婉儿
第二天,清早。
刘建军真的带着李贤去逛窑子了。
刚出门的时候,李贤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刘建军那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李贤心想自己不能被他一个“外地人”看扁了,于是挺起胸膛,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刘建军调侃他:“咱俩是去逛青楼,你别整得跟上战场似的雄赳赳气昂昂行么?”
李贤转眼看向刘建军,发现他的确比自己一个长安本地人还像本地人。
于是,有些气馁道:“为何你能这么怡然自得?你当真是巴州那穷苦地方来的么?”
“谁知道呢,相命先生说我生下来就是吃香的喝辣的的命,大概我生来就适合待在长安吧。”刘建军无所谓的说。
李贤则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以后真就打算待在长安了?你二叔他们呢?”
刘建军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把他们接来长安,但我二叔那人你也看见了,惧内,我二婶又是那种乡野间没什么见识的传统女人,天天就盯着我阿翁传下来的那几十亩地,觉得那地方就是她的天了。
“让他们来长安,那指定是死活都不干的。
“大不了以后我发达了,给他们寄点银钱什么的。”
李贤点了点头,宽慰道:“人各有志。”
刘建军反驳道:“不是志不志的问题,一个人的见识就决定了他人生的上限,就我二婶那人,一辈子就没出过化城县,她当然就只能盯着脚下那一亩三分地了。
“像你,要是一生下来就在刘家庄,你会觉得那地方穷苦么?
“你只会觉得那地方有田种,有树栽,对了……还有虎丫这样的大美妞儿等着你去迎娶,那生活美滋滋的很呢!”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如果刘建军没有接触那位长安被贬官员,他应该也不会想着来长安。
随后,李贤又调侃道:“你不是说虎丫生得虎背熊腰的,你不喜欢么?”
“这事儿跟你说不通……”刘建军突然指着道路两旁那些揽客的妓女,说道:“你从这里边挑一个你觉得最好看的。”
李贤不解,但也将目光朝着那些妓子们看了过去。
平康坊是整个长安风月场所最盛的地方,而长安又是整个大唐最富饶的地方。
所以平心而论,这里的妓子都很漂亮。
尤其她们一个个的酥胸半露,极尽手段的绽放着她们的魅力,甚至让李贤一时半会儿都没能挑出来一个最好看的。
终于,李贤指着一个穿着粉绿色的长裙的妓子说道:“大概……是这个?”
李贤觉得自己的选择还算公允,那妓子脸圆如盘,皮肤皎白,眉心点的朱砂痣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最主要的是,她的身形也圆润,胸脯像是一个鼓囊囊的水袋,随着她招揽客人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周围那些眼睛都看直了的恩客就是最好的佐证。
刘建军对着那妓子看了一眼,叹气道:“看吧,这就是咱俩审美的不同,这妓子对我来说……太肥了。”
“肥?”李贤纳闷。
他觉得还好啊。
那妓子身材圆润,就像是美好的彩釉花盆,让人忍不住想上前细细摩挲。
“对,肥,虎丫就跟她有七分相似,我不喜,我喜欢……”说着,刘建军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像是一只寻找猎物的野狼,突然,刘建军的双眼变得格外明亮,指着一个方向说道:“这样的!
“这姑娘……我可太喜欢了!”
同时,眼睛里还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李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瞬间,他就明白刘建军为什么失望了。
因为这女子不是妓子,她只是走在这平康坊的普通行人,这也就意味着刘建军不能去嫖她。
李贤有些好笑。
但随即也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了那女子身上。
平心而论,这女子的皮肤不错,白皙,水润,有光泽,五官也精致,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平披在肩上,身上穿着得体的淡青色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淡雅,但她的身上又有一种冷傲的气息,像是寒冬的梅。
只是李贤觉得她不好看。
在李贤看来,她太瘦了。
轻薄的长裙搭在她的身上,甚至能看清她肩头的形状。
李贤对刘建军很失望,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人,连貌美的女子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但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李贤却发现那女子眼前一亮,竟是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而这时,刘建军也拽了拽李贤的胳膊,问道:“看那娘们儿的眼神好像是认识你,可别是你老相好吧?”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这女子看着也就二九年华,与我差了一旬的年岁!”
刘建军嘀咕:“谁知道你的呢,没有姑娘能永远十八岁,但永远有十八岁的姑娘,指不定你老牛吃嫩草……”
刘建军话还没说完就住嘴了,因为那个女子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前。
然后,目光定定的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下意识的拱手:“姑娘……”
“殿下!”那女子突然热泪盈眶,对着李贤盈盈一拜,“殿下,您……没事,您回来了!”
李贤一愣。
自己认识这女子么?
这会儿,刘建军也凑上来,贼眉鼠眼的对着李贤使眼色。
认识刘建军那么久,李贤早就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他分明就是在说:你还说你俩没关系?
李贤一头的雾水,伸手虚托了那女子一下,然后疑惑道:“姑娘是……另外,某现在的身份只是庶民,姑娘这称谓,某可是担当不起!”
那女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眼神里的激动不似伪装。
“我……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您来长安了,所以才特地来寻您的!我先是去了驿站,驿卒们说您来了平康坊,我才一路寻来,殿……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是婉儿啊!”
李贤又是一愣,盯着女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这有些失礼,脑海中这才浮现出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形象。
惊诧道:“你……你是婉儿?”
刘建军撞了撞李贤的胳膊,嘴角的坏笑更明显了。
李贤转过头,没好气的解释道:“她叫上官婉儿,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位左内率统领上官麻子么……”
李贤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瞪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惊呼:“上官婉儿?!”
……
第33章 表现古怪的刘建军
李贤古怪的看着刘建军,问:“你……认识婉儿?”
刘建军的表现太古怪了。
“我上哪儿认识去,我只是好奇这俩兄妹的名字怎么能差别这么大,一个叫麻子,一个叫婉儿,我寻思麻子不得对妮儿什么的么……”刘建军经过最初的惊诧后已经恢复了平静。
李贤狐疑道:“那你是如何知晓婉儿是上官麻子的妹妹的?”
“你上次不是说了么,上官麻子有个十九岁的妹妹,这姑娘看着十八九岁的模样,那不就是上官麻子他妹妹么?”
李贤恍然,他之前似乎的确是说过上官麻子有个十九岁的妹妹。
想到这儿,李贤又看向上官婉儿,介绍道:“这位是刘建军,是我的……”
“友人!”刘建军抢答。
李贤则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上官婉儿好奇的看了一眼刘建军,行了个礼,便不再关注刘建军,重新将目光看向了李贤。
“殿……”
“你就唤我明允兄吧,或者叫我李贤也行。”李贤打断。
“嗯,那婉儿便唤您李公子吧。”上官婉儿想了想。
李贤也不在意,左右就是一个称呼。
“李公子,可否方便移步?”上官婉儿又问道。
李贤下意识的看向刘建军,刘建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去呗!”
但随后,又看向上官婉儿,问:“是你请客吧?我可事先说好了啊,咱俩身上加起来一分钱都没有,你要是也囊中羞涩,咱们就随便找个小地方对付对付就行。”
李贤觉得有点丢人,撇过脸假装看周围的风景,可看来看去,都只有那些揽客的妓子。
反倒是上官婉儿掩嘴笑了笑:“那不妨便去曲江池边坐坐吧。”
随后,还略显诧异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似乎是在好奇刘建军的身份。
上官婉儿说的曲江池是长安城东南隅的一处天然湖泊,因“水流曲折”得名,其毗邻终南山,风景秀丽,春日踏青,夏日赏莲,秋日金阳铺水,冬日冰鉴禅境,是个不可多得的赏景之处。
李贤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时常来此游玩。
李贤刚想给刘建军介绍一下曲江池,便见到他想也没想的就点了点头。
“行,就去那儿!”
……
上官婉儿选的地方是曲江池边的一处凉亭,近日无雪,所以来此游玩的人也很稀少。
三人坐在凉亭里,即便有少许路过的游人到来,在看到凉亭里有人后,也会下意识的避开。
李贤心想这才是正常的反应,果然不是谁都像刘建军这么厚脸皮。
李贤坐定,看着上官婉儿忍不住感慨:“昔日见到婉儿姑娘的时候,婉儿姑娘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现如今竟已出落得亭亭而立。”
“你不是刚才还说人不漂亮么?”刘建军在边上插嘴。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我何时说过了?”
“噢那我记岔了,是我说的。”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转身望向了远处的曲江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官婉儿掩嘴一笑,“婉儿蒲柳之姿,本就不如嫂嫂美貌,嫂嫂可曾随着李公子归来长安?”
李贤摇了摇头,说:“我并未回到长安,此番只是来进献祥瑞罢了。”
“祥瑞?”上官婉儿眼里流露出好奇。
李贤刚想解释祥瑞的事儿,刘建军突然就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这打断话题的意图也太明显了,李贤有点尴尬,但好在上官婉儿善解人意,连连摆手:“公子不便透露也没关系的,婉儿只是多嘴问一问。”
随后,上官婉儿便将好奇的目光放在了刘建军身上。
“这位小阿兄是?”
刘建军一脸纳闷的转过头:“你管贤子叫公子,咋就不管我叫公子了?”
上官婉儿愕然道:“我……我只是,看公子年幼……”
“年幼的公子也叫公子,贤子,跟她说我叫啥。”
“您唤刘建军,李公子方才说过。”上官婉儿掩着嘴笑,似乎是被刘建军“年幼公子”的理论逗乐,又似乎是被贤子这个称谓逗笑。
刘建军也像是恼羞成怒,说道:“行了,介绍身份的话也不多说了,你叫贤子来该不会就是来叙旧的吧?”
不知道为何,李贤觉得刘建军似乎对上官婉儿有些警惕。
李贤心想,刘建军之前不是还说就喜欢上官婉儿这样的么,怎么现在却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上官婉儿则是用打量的目光在刘建军身上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昔日婉儿便与李公子相识,李公子出事,婉儿自然是要关心的,如今李公子复返长安,婉儿若是不来拜见,岂非失礼?”
李贤急忙说:“婉儿姑娘客气了,某一介庶民,当不得姑娘礼遇。”
刘建军则是说道:“得,看来是我在这儿不方便透露了。”
说完,刘建军直接站起身,招呼道:“贤子,走,咱俩接着逛窑子去,等这位上官姑娘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咱们!”
李贤为难的看了上官婉儿一眼,他觉得刘建军现在的表现太怪了。
说实话,重回长安,见到昔日故人,李贤是有几分叙旧的心思的。
但刘建军要走,他不得不跟上,只能站起身对着上官婉儿告罪道:“婉儿姑娘,刘……刘建军今天没吃饱,咱们赶着……”
“走了!”刘建军一把揽过李贤的肩头,不由分说的就将李贤拽走了。
李贤被揽着往前走,仓促间回头,看见上官婉儿还坐在凉亭里,眉心蹙出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川”字。
李贤心想,刘建军的目光果然不错,这样看,上官婉儿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李贤一路被刘建军拽到了昨日那间春楼。
这次李贤注意到了,这间春楼叫“玉春楼”,很通俗易懂的名字。
俩人一进来,昨日那老鸨便认出了刘建军,一脸惊喜的凑了过来,用那种亲切的语气唤道:“哟!刘公子!姑娘们可是等了您许久!”
刘建军回到玉春楼,整个人仿佛都自在了许多,抬起手就在老鸨的肥臀上抹了一把,调笑道:“老妈妈,给我们兄弟俩准备个雅阁,完事儿后咱们再叙旧!”
老鸨立马点头:“您二位跟我来!”
老鸨将二人还是领到了昨天那个雅阁,等到老鸨点头欠腰的退出去后,刘建军才双肘撑着膝盖,俯低身子,凑近李贤。
“贤子,那娘们儿不简单!”
……
第34章 刘建军思春了?
李贤瞬间反应过来刘建军说的是上官婉儿。
毕竟自从上官婉儿出现后,刘建军就一直表现的很异常。
李贤疑惑道:“婉儿姑娘怎么不简单了?”
刘建军坐了回去,用双手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复杂的事情:“你先跟我说说这上官婉儿什么情况,她现在入宫了么?什么身份?”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个问题太奇怪了。
什么叫她现在入宫了么?
难不成他就笃定上官婉儿肯定会入宫?
但李贤也已经习惯刘建军的神经兮兮了,说道:“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上官家早在麟德元年就家道中落了,家中男丁尽皆被处死,只有上官麻子这个坊间传闻的私生子,和一些女眷免于劫难。
“上官婉儿就是其中之一。”
刘建军点了点头,问道:“上官家是因为什么家道中落的?男丁都被处死,犯的事儿应该挺大的吧?”
李贤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道:“上官仪曾替父皇起草废黜母后的诏书。”
刘建军一愣,然后夸张的惊呼:“我靠!这老爷子这么虎,连武……连你母后都敢招惹?”
李贤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就是因此,刚刚出生的上官婉儿才与母亲郑氏一同被配没掖庭,为奴做婢。”
刘建军似乎对这段事情不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然后,一直到仪凤二年,母后召见了上官婉儿,那时的上官婉儿才十四岁,却能当庭作文,且文意通畅,词藻华丽,似夙构而成,我也就是在那时才见过她一面,母后欣赏其文采,便将其封为才人……”
听到这儿,刘建军出言打断:“所以,这上官婉儿五年前就进宫了?”
李贤点了点头。
但刘建军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念叨:“那按你这么说,这上官婉儿应该是跟你母后有仇的啊,这俩人怎么还折腾到一块儿去了?”
这次,李贤听出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惊疑道:“你是说……上官婉儿是母后派来的人?”
刘建军摇了摇头:“要是等个三五年的我能肯定,但现在,一听你说这故事,我反倒还不能确定了。”
李贤心想,三五年的时间什么真相不能大白,那时候还要刘建军确定么?
“你为何会怀疑她?”
“时间太巧了,咱俩刚到长安,并且刚刚献上祥瑞,就差等你父皇的消息了,结果这娘们儿就窜出来,我不得不防。”
刘建军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但你刚才这个故事,又让我犹豫了,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娘们儿心里真揣着事儿的话,她说不定还能是咱俩的助力!
“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这娘们儿刚才为什么找你!
“可刚刚我在边上,她对我也防备着,所以没说,导致我也不好确定。”
李贤听刘建军分析,却越听越觉得听不明白。
于是建议道:“要不……我替你将她约出来,咱们再问问?”
刘建军一拍大腿:“不,咱们回驿站!等她主动来找!”
然后,拽着李贤就风风火火的朝外跑。
俩人刚出门,那老鸨就笑着凑了上来,招呼:“刘公子~”
刘建军摆了摆手,语气迅速:“老妈妈,今儿留不下来了,我说,你记着!”
那老鸨一愣,立马点头。
刘建军则是诵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你这楼叫玉春楼,这诗有玉有春,就送你了!”
说完,拽着李贤就往外跑。
但走了两步,又撇下李贤折返回来,瞅准旁边酒桌上一只金灿灿的烧鸡,连着盘子都一起端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喊道:“老妈子,你这烧鸡我端走了啊!”
那老鸨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点头应诺:“哎,哎,好嘞!”
李贤又被刘建军一路拽回了驿站,整个人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下意识问道:“你不嫖了?”
“嫖啥,我现在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保存元阳!”
李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昨儿也不知道是谁搂着俩姑娘爱不释手的。
但这会儿,刘建军已经把那只烧鸡掰开,撕下了一条腿往自己嘴里塞,边吃边招呼:“贤子,你也吃,他们家烧鸡味道是真的正!”
李贤哑然失笑,撕下一片鸡胸肉放进嘴里。
这烧鸡还带着余温,的确比放凉了的好吃了不少。
李贤想了想说道:“你方才那诗可跟青楼没什么关系,似乎是说边塞的?你去过玉门关?”
刘建军忙着对付鸡腿,声音含糊的说:“没去过,胡乱猜的,你真当写诗人哪儿都去过呢?这里裁两句,那里缝两句,也就拼凑出来了。
“要我说,这世上最不是人的就是诗人了,一个个跟犯了愤青病似的,见到啥都得无病呻吟几句。
“他们是爽了,直抒胸臆了,可怜后世人,背他们的诗背得脑瓜子都烧掉了!”
李贤失笑道:“你跟着那位长安官员念书的时候,他便是让你这般背诵的?”
刘建军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说上官婉儿。”
李贤“嗯”了一声,刘建军便接着说道:“那娘们儿下次找来的时候你帮我约约看,看能不能让我和她单独见面。”
“单独见面?”
“嗯,有的事儿我得跟她确认一下。”刘建军点头,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消灭了半只烧鸡,还招呼李贤:“你吃啊,你不吃我吃完了!”
但李贤眼神里的狐疑却更浓郁了,问道:“你和她素不相识,有什么事还需要避开我的么?”
刘建军放下了手中的鸡肉,抬起头,认真的盯着李贤。
“我得确定这娘们儿心里揣没揣着事儿,这很难,可却关系到咱们今后怎么对待她,所以必要的时候我会使用美人计,那时候如果你在场,我施展不开。”
李贤又愣了一下,然后瞬间恍然大悟。
刘建军说的美人就是他自己。
于是,李贤盯着刘建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刘建军看的头皮发麻,这才说道:“你就直说你心仪婉儿姑娘了呗!”
……
第35章 腊八节的铁板烧
李贤的话只换来了刘建军一个白眼。
以及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满脑子男欢女爱”的话。
……
一天的时间过去了,上官婉儿并没有找来。
第二天,腊月初七,今天一整天,刘建军都陪着李贤在驿站等上官婉儿,但外边已经天黑了,上官婉儿还是没有找来。
俩人已经洗漱完毕,躺在榻上了。
这个点承天门的闭门鼓早已敲响,意味着长安城进入宵禁,上官婉儿不可能再找来了。
外边巡逻的金吾卫声音有些吵闹,李贤躺在榻上睡不着。
他翻转身子,看着睡在隔壁榻上的刘建军,轻唤:“刘建军,你睡着了吗?”
那边传来刘建军清晰的应声:“嗯。”
李贤说:“今天婉儿姑娘没找来。”
“没找来更好,她来的越早,我反而对她越不放心,她若是在你父皇恢复你皇子身份的诏令下来之后才找来,我才是最放心的。”
李贤不解。
刘建军好像猜到李贤不理解,接着解释道:“你现在是落水狗,这时候只要是敢来雪中送炭的人我都怀疑,但如果等你父皇恢复你身份的诏令下来了,那时候找来的人性质就不一样了,都是锦上添花。
“雪中送炭难,但锦上添花容易,因为‘锦’本身就代表着有利可图。
“上官婉儿要是真在你一穷二白的时候找上门来,那我要么就得怀疑她是你母后安排的,要么就得怀疑她对你这个人有意思了。”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番说辞太市侩了,人并不都是趋利避害的,他反驳道:“那你呢?你不就是在我落难之际找上门来的?”
另外,他也觉得刘建军这个落水狗的形容太过分了。
“我不同……不!我也没什么不同,我不是就图你把我带来长安么?”
李贤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他觉得刘建军说的太现实了。
此时,金吾卫巡逻的声音已经远去,安静的能听到刘建军的呼吸声。
“可你为何这么看重上官婉儿?若你真怀疑她,咱俩避她远远的不就行了?”
“先不说怎么避的问题,就说你这个人思想就有问题。
“你别小看那娘们,你想想,那娘们出生就是个奴婢,天天不是给主家洗裤衩子就是倒尿壶,她还能抽出时间来自学成才,甚至做到出口成章、让你母后都惊讶的地步,这就比一般老爷们儿强多了。
“要是把她拉拢过来,对咱俩有好处。”
李贤想了想,他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但还是反驳道:“那又如何?她只是个女子,即便再有才,顶多也就是在宫闱之中做个女官。”
“食古不化。”刘建军轻飘飘的说。
李贤气恼,决定不理刘建军了,但没一会儿,他又开口:“刘建军,明日便是腊八节,你会煮腊八粥吗?”
刘建军没说话,呼吸的声音变平缓了许多。
他应该是睡着了。
李贤在榻上翻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李贤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往刘建军的榻上看了一眼,他已经不见了,于是坐起身来,朝外边找,发现驿站的驿卒们都在来来回回的跑,但行色却并没有匆忙慌张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的忙碌。
李贤好奇的出了门,这才发现刘建军正坐在院子里,那些驿卒正是被他指挥着来来回回的跑。
而刘建军本人,则是坐在一块石墩上,他的面前并排放着两块长条形的石头,两条石头上并排放着六七把宽刃的长刀,像是在搭桥,长刀都是制式的,似乎就是那些驿卒的。
李贤愣住了,刘建军这是在做什么?
那些驿卒看到李贤,先是神色慌乱了一阵,但发现李贤并没有说什么后,这才接着继续忙碌。
而这会儿,刘建军也发现了李贤,伸手招呼:“来,贤子,过来坐下!”
李贤走过去,发现没地方坐,但这会儿,一个驿卒却搬了个石墩子放在了他身后,李贤道了句谢,便坐了下来,问:“你这是在做什么?还有,你为何能使唤这些驿卒?”
“嘘,别声张,就当你还是太子那会儿。”
李贤不笨,他瞬间反应过来刘建军是利用了他的身份,皱眉道:“我如今还只是庶民,你……”
“我可啥都没说,我只是说咱们俩这趟送祥瑞来的差事已经完成了,可为啥你父皇还要让咱俩留下,让他们仔细品,谁知道他们品出个什么来了!”
李贤瞬间无语,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
而刘建军则是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别那么迂腐,我都为了你没去逛窑子了,你总得让我在驿站过得好一点吧?
“对了,昨夜某人念叨的腊八粥是没了,但有铁板烧。”
李贤疑惑:“铁板烧?”
同时在心里想,原来昨天刘建军没睡着。
“还没来得及呢……巧了,来了!”刘建军突然抬起头,李贤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便见着一个驿卒抱着一堆木炭过来了,而另外一边,则有个驿卒抱着一长条的猪肉,往这边赶。
李贤正好奇刘建军要做什么的时候,便见到刘建军接过那些炭火,放在那些并排放置的宽刃长刀下方,生着火。
然后,又接过那一长条猪肉,手起刀落的将猪肉切成片,一片一片,小心翼翼的放在那些宽刃长刀上。
随着炭火将长刀加热,那些猪肉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就是铁板烧!”刘建军语气自得,但随后又惋叹:“可惜了,食材有限,只能搞些猪肉来烤。”
李贤哑然失笑道:“这和炙肉有何区别?你可别将这些驿卒的刀具烧坏了!”
“区别大了去了!你不懂,待会儿弄好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说着,刘建军又伸手招呼那些忙碌的驿卒:“行了行了,大家伙儿都别忙了,自己找地儿坐,咱烤好了一个个分啊!”
那些驿卒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在看到李贤没有表示之后,这才挨个的蹲在边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长刀上的肉。
李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算这些木炭是驿站里自留的,但这一长条肉估计得有十几斤,长安的肉价可不便宜,刘建军哪儿来的钱?
他拿诗去逛青楼也就算了,那些不识字的屠夫总不可能也拿肉去换什么诗吧?
“我都借你名头用了,那不干脆借到底?我跟这些个驿卒说了,这钱不白借,回头你会记着他们的好的!”
刘建军凑过来小声说。
李贤瞬间恍然大悟。
刘建军太可恶了。
……
第36章 上官婉儿登门
这所谓的铁板烧真好吃。
李贤形容不上来它和炙肉有什么区别,但吃起来就是味道不一样,就好像……精致了许多。
但刘建军吃了一块肉之后就表现得有些兴致缺缺,叫了个驿卒坐在他的位置接着烤,自个儿走到一边坐着去了。
这铁板烧的做法并不难,那驿卒也做的有模有样。
李贤又挑了两块猪肉放进嘴里,这才走到刘建军身边,问:“你为何不吃?我以前从未想过猪肉还能这么吃。”
“太膻了,不好吃。”刘建军撇嘴。
李贤一愣。
“猪肉本就是腥膻之物,你用猪肉之前就该想到的,若是想要猪肉没那么腥膻,你该准备些香料的。”
他忽然有些理解刘建军为什么觉得当初那根萝卜不甜了,他的嘴太刁了,这么好吃的炙肉……铁板烧他竟然也觉得不好吃。
“得了吧!这条猪肉都快把这些驿卒们这个月的月钱掏空了,还香料!真当你这皇子的名头这么好使,能让他们倾家荡产的借钱给我呢?”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
李贤这次没想着反驳刘建军,他只是觉得刘建军幌骗人的手段太高明了,愣是把这些驿卒们一个月的月钱都快掏空了。
李贤走到刘建军身边,说:“腊八安康。”
刘建军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李贤会忽然说这个,隔了会儿才回道:“安康。”
李贤也蹲坐下来,接着说道:“若是这次父皇真能让我恢复皇子的身份,我请你吃牛肉!牛肉不膻!”
刘建军哑然失笑:“整得谁没吃过牛肉似的!若你真能恢复皇子的身份,我请你吃不膻的猪肉!一点都不膻的那种!”
李贤心想刘建军又吹牛逼。
猪肉哪儿有不膻的?
可这时,李贤忽然见到那些驿卒们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有几个驿卒还急急忙忙的把石条上的长刀取下来,往自己腰上的刀鞘里插,只是那长刀烧得通红,他们的刀鞘只是皮质的,竟是发出一阵阵烧焦的味道。
李贤没顾得上觉得这场面滑稽,朝着驿站入口的方向看去。
这才发现,原来驿站来人了。
而且来人穿了一身女官服饰,身形窈窕,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真来了?
李贤对刘建军看了一眼,发现刘建军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他突然就想到了刘建军那套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说辞,一时间,心里也变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父皇的诏令还没下来,难不成……上官婉儿真是母后派来的人?
顾不上多想,李贤站起身。
这会儿上官婉儿已经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李贤轻轻踹了踹刘建军,想说上官婉儿穿着官服,作为庶民的他们不应在她面前失礼的,但看刘建军只是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就撇过头去,李贤又放弃了这个打算。
而这会儿,上官婉儿已经来到了李贤面前,盈盈一拜:“李公子,今日未能着常服拜谒,实在是因为宫廷之中事务繁多,并非婉儿……”
刘建军吊着嗓子打断了上官婉儿的话,问:“哦,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上官婉儿面色一恼,想瞪刘建军,但却又顾忌到李贤在这里,只能再次向李贤拱手:“李公子,可否在静室中一叙?”
“行啊,咱俩睡觉那屋就挺静的,一起呗?”这话还是刘建军说的。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失礼了,无论是从庶民的身份,还是从一个男子的身份,都不应该对上官婉儿一个女官如此无礼。
但他知道刘建军都是为他好,所以保持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度。
上官婉儿的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流转,最后妥协:“那……便请刘公子也一同过来吧。”
说完,没管那些慌慌张张的驿卒,便朝着驿站客房的方向走去。
李贤张了张嘴,眼看着上官婉儿越走越远,终于是忍不住轻唤提醒:“婉儿姑娘,你走错了……那边是女眷的住处。”
李贤注意到上官婉儿脚步顿了顿,然后在原地羞恼地跺了一下脚,这才折返回来。
刘建军站起身,拿肩膀撞了一下自己,揶揄的说:“行啊,贤子,一句话杀伤力顶我十句!”
李贤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
将上官婉儿领到了下榻的地方,李贤刚进门,便见到刘建军将门给反锁了起来,然后往他那榻上大咧咧一坐,仿佛他才是官,上官婉儿才是民似的。
李贤还没开口,刘建军便先说话了:“上官姑娘此番的来意是?”
李贤觉得气氛有些太严肃了,于是连忙打着圆场:“婉儿姑娘,你坐……”
话说完,李贤又一愣。
这客房里就两张榻,刘建军那张榻上,他正横刀立马的占据了整张榻,而自己的榻上……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拾,还跟狗窝似的。
——别指望一个皇子还会收拾自己的床榻。
“行了,贤子,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那榻上能坐人啊?”刘建军也忍不住一笑。
但随后,他挪了挪屁股,拍了拍自己的榻上,对上官婉儿说:“上官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往这儿坐,虽然我这人身份是低微了点儿,但个人卫生是绝对没的说的。”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至少比贤子强。”
李贤想反驳,但看了看自己那乱糟糟的床榻,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似乎也是觉得这样站着说话不像话,于是,便轻轻地朝着刘建军的榻上靠了过去,然后坐了下来。
李贤见俩人都坐下了,自己再站着也尴尬,于是也就往自己的榻上一坐,然后将那团乱糟糟的褥子往身后藏。
三人坐定,刘建军继续盯着上官婉儿看,但却没开口。
意思很明显,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过来。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但一开口,就让李贤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她说道:“我手中有李公子当初谋逆案的物证,能证明那些甲胄并非李公子私藏!”
李贤瞪大了眼,他没想到上官婉儿竟然这么开门见山。
反倒是刘建军只是经过最初的诧异后,就挑起了嘴角,问道:“噢?恢复贤子身份的诏令下来了?”
李贤又是一愣。
他更没想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
第37章 刘建军VS上官婉儿(觉得断在这里不太好所以加更)
上官婉儿将目光停留在刘建军脸上很久,这才说道:“刘公子很聪明。”
刘建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上官姑娘也很精明。”
说罢,俩人的目光就交织在了一起,李贤坐在对面,看着他俩互相对视的模样,忽然觉得刘建军和上官婉儿也挺般配的,俩人都是一般的聪慧。
虽然上官婉儿大了刘建军三岁,但俗话不是还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可随即,李贤又为自己的想法感觉到羞愧,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自己满脑子男欢女爱。
“那接下来,我们便有话直说,我问你答,或者你问,我答?”上官婉儿的话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李贤抬头,发现上官婉儿的表情极其认真,如临大敌,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对当年那个小丫头似乎从未了解过。
“贤子,出去。”刘建军忽然说。
李贤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刘建军应该是要施展美人计了,可他刚准备站起身离开,上官婉儿就拒绝道:“不,李公子要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刘建军想了想,妥协道:“行吧,那贤子你就坐那儿,我先开始还是你……算了,女士优先。”
上官婉儿想也没想就问到:“接下来你说的话能代表李公子的意思吗?”
“是!”
上官婉儿看了李贤一眼,李贤点头。
刘建军则是问道:“你手里的证据是什么?”
“当初的借调文书。”
“为何会在你手里?”
“阿兄给我的。”
“那他当初为何又说没签过借调文书?”
“该我问你了。”
“好,你问。”
“你们回来长安,只是为了洗刷当初的谋逆案吗?”
“你投诚的筹码分量不够,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这份借调文书是当初谋逆案的关键证据,能轻易推翻谋逆案!”
“你觉得现在推不推翻谋逆案重要么?事实从来就不重要,上面的人怎么想才重要!”
上官婉儿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接着开口:“好,换你问。”
“你阿兄当初为何说没签过借调文书?”
“武后指使的。”
“什么条件?”
“保我上官家女眷。”
“有证据?”
“有,但不能给你。”
“那换你问。”
“这份筹码分量够了吗?”
“够了。”
“那先前那个问题。”
“登极。”
上官婉儿瞳孔骤缩,李贤也有些不知所措。
刘建军说话太直接了……不对,这俩人说话都太直接了,以至于李贤现在都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这俩人说出去的话,随便传出去一句,都足以让他们俩人死上几百几千遍。
当然,自己也不例外。
李贤想不通刘建军为何会对上官婉儿这么信任,同样也想不通上官婉儿为何会信任刘建军。
“怎么做?”上官婉儿又发问了。
“等。”
“等?”
“嗯。”
“我有当初谋逆案的证据,还有武后指使阿兄篡改证词的证据,可以试着交给陛下。”
“不够。”
“为何不够?”
“圣人病重。”
上官婉儿脸色变幻了一阵,问道:“你认为时间不够?”
“肯定不够!”
“可你们的身份也不够!诏书上只说了恢复李公子沛王的身份!”
“那你想怎样?”
“我可以去找太子,将这些证据给他。”
“不行,贤子没死,这些东西就不足以让太子和武后翻脸。”
“为何?”
“仇恨。就像你,你上官家未灭,你会找来吗?”刘建军说完顿了顿,道:“别问那么多为何,这样会显得你很蠢,我会重新考虑是不是该跟你合作。”
上官婉儿沉默了。
“况且,这事儿即便是太子也办不到。”刘建军又说。
上官婉儿眼神中终于出现了疑惑,问道:“为……何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说你手上的证据。”
“嗯。”
“交给武后,我需要你去做你原本想做的事。”
“内应?”
“内应。”
“不怕我反水?”
“怕,所以我本来是打算把贤子支出去,然后把你色诱也好,或是强奸也罢,总归是要拿捏住你一个把柄的。”
刘建军这话说完,李贤就瞪大了眼看着他。
上官婉儿脸色也是一阵绯红,羞恼道:“我虽是女儿身,但绝不会对一具皮囊如此在意!”
“对啊,所以贤子这不是就没出去么?”刘建军还是一脸无所谓,“再说了,你在不在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子破了,一个才人,私通外人,这对现在的你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现在的我?”
“你别管,就说你答不答应。”
这次,上官婉儿思考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能意识到我这是在帮你。”刘建军答。
“好,我同意了。”上官婉儿重重点头。
“合作愉快。”刘建军站起身来,朝着上官婉儿伸出了一只手。
李贤一愣,上官婉儿也是一愣。
然后,刘建军也一愣,尴尬的笑了笑。
就在李贤以为刘建军要把那只手缩回去的时候,却见到刘建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了那只伸出的手上,然后握住,说:“这是礼节,握手礼。”
一本正经。
上官婉儿脸上突兀地升起一阵红晕,但也没抽出手,只是任由刘建军握着。
这时候,刘建军竟然抓着上官婉儿的手摇了摇,说:“别干握着啊,得摇一摇!”
李贤觉得刘建军的脸皮简直是厚到没边了。
这次,上官婉儿没顶住刘建军的厚脸皮,抽出手,慌乱的跑开:“恢复李公子沛王身份的诏书应当是明日下来,届时武后会召见李公子,你先想好怎么应对……我,我走了!”
然后,急急忙忙的冲到门边,扒拉了半天。
李贤忍不住提醒:“门闩,往上抽!”
房门终于被打开,上官婉儿逃也似的跑了开来。
等到上官婉儿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李贤这才看向刘建军,发现刘建军正将手心凑到脸上细嗅,一脸淫笑:“这娘们儿……我是真喜欢!”
李贤没好气的说:“你先前还那么警惕她,为何现在又这么信任她?”
“因为她有求于我们。”刘建军往他那榻上一躺,“现在,该是你的问题了,你想好明天怎么面对你母后了么?”
……
第38章 复沛王
李贤陷入茫然。
若是在知晓武后想杀自己之前,李贤听闻武后召见自己,第一反应肯定是惊喜,因为武后向来待自己不善,私底下别说召见了,就是自己主动过去请安,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但现在,李贤心底升起的是浓浓的担忧:
母后这时候召见自己做什么?
既然是她要杀自己,那她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再对自己动手?
又会不会罔顾圣意,收回恢复自己身份的诏令?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他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担忧,然后嗤笑道:“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
“啊?”李贤茫然。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的人生没那么多观众。”
李贤依旧不解。
“试着想想,你母后既然会为了大宝杀你,那在她眼里,你的分量肯定就是比不上大宝的,眼下正是你父皇病重的节骨眼儿,她会因为你一个闲散王爷的身份而抛弃她的大局么?”
听刘建军这么说,李贤放心了许多。
但他还是有点不信母后是为了大宝。
一个女人试图登极,这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的事,这太匪夷所思。
刘建军又看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贤子,千万别把你母后当成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刚才这上官婉儿聪明吧?
“她手握武后栽赃你的证据,甚至明知道这份栽赃会让她的阿兄殒命,但却依旧选择隐忍不发,直到看到你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回长安,恢复皇子身份,真正意义上的斗过你母后一回,她这才选择投诚,这份忍耐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做到?
“更不要说刚才和我说话时候的各种试探了,先是问她手里的证据能不能给你父皇,利用你父皇来扳倒武后,后又问能不能给李显,利用他太子的身份扳倒武后。
“要不是我看破了她的心思,你信不信,咱们先前的谈话这会儿已经传到你母后耳朵里去了!
“这娘们,鬼精鬼精的!
“但,你母后和她相比,还要精明百倍!
“这样的女人,说不定真能开创历史之先河!”
李贤沉默不语。
刘建军的话太让人震撼了,原来他和上官婉儿那短促的对话中,竟然还暗含了那么多的交锋吗?
“所以……你才愈发喜欢上官婉儿吗?因为这是个和你一般聪明的人,你对她惺惺相惜?”
“那倒没有。”刘建军摆了摆手。
“为何?”李贤疑惑。
“我说喜欢这娘们儿纯粹是因为她身上好香啊!这娘们儿身上那股子香气,在女人里那是数一数二的了,若是睡她一回……”刘建军又露出了那份色授魂与的表情。
然后,突然变得正经:“贤子,我跟你说,若是真要讨老婆过日子,那就不能讨这种太聪明的,活的累!
“像嫂子那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才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
“我喜欢上官婉儿的,仅仅只是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
李贤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当初在巴州准备寻短见支开绣娘的时候,那时候的绣娘明知道自己要寻短见,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默默的做好了替自己收尸,然后随自己而去的准备。
这大概就是刘建军所说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忽然想绣娘了。
“刘建军,你说要是上官婉儿今日没找来,她会怎么做?”李贤呢喃。
“嗤!她会先试着反抗武后,在发现反抗不了之后,便毅然决然的和她同流合污,甚至不提当年的灭门之仇!当然,这也不影响她在看到下一个能扳倒武后的机会后,再一次全身心的投入。
“这娘们儿,她只跟随强者。”
李贤觉得刘建军概括的太精准了。
“所以,她方才会同意与你合作,是因为她觉得你比她强?”李贤顿了顿,又说:“让我从巴州回到长安,真正意义上的斗过母后一回的人实际上是你,刘建军,谢谢你!”
“甭谢,回头给我找俩漂亮姑娘!”
刘建军果然还是这么粗俗。
……
一日的时间很快过去,不出意外的,高宗皇帝恢复李贤沛王身份的诏令下来了。
与诏令同时下来的,还有武后召见李贤的口谕。
同样不出意外的,刘建军又没出来面见天使,只不过他这次没躲在驿站,因为驿站藏不下人,他直接跑去逛窑子了。
天使走后,李贤捧着那份圣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一复沛王爵秩,食邑千户,赐芙蓉园为新沛王府,二返旧年金宝符契,重膺圭组,再耀藩维,三……”
有了这份圣旨,就意味着自己恢复皇子的身份了。
再想到这段时间所遭遇的一切,李贤只觉得手中这份圣旨重逾千钧。
但这会儿的李贤却顾不上感慨,因为武后的召见就紧跟其后。
传旨的天使虽然走了,但却留下来了几个宫女,她们走到李贤身前,盈盈而拜:“殿下,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这是自己恢复沛王身份后的第一次正式觐见母后,再不是先前的庶民之身,随便穿一身儒衫就能去面见天后。
所以必要的流程是不能少的。
很快,宫女们便备好了香案,点着了暖炉,打好了热水,两个身穿亵衣的宫女替李贤擦拭身体,一丝不苟,李贤盯着两个宫女稚嫩的身体出神,忽然就在想,若是刘建军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很享受这样的服侍,怡然自得。
刘建军说的没错,他生来就是来享受人生的。
没一会儿,宫女们便将李贤搀扶了起来,李贤看着她们准备的玄衣纁裳,看着那少了一颗玉珠的旒冕,看着那绘着华虫、火等七章纹的纹章,心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直到宫女们将一条三彩的朱绶为他配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出门了。
王爵刚复,李贤还没有专门的辇车,只是随着仪仗队伍步行入宫,当然,步行入宫对他来说也很有意义。
李贤走在朱雀大街上,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膛,将身上的亲王服饰衬托得格外挺拔,不用刻意端庄,也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徐徐而行,神态祥和,这才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可忽然间,他的目光撇向了那些背朝着他的庶民,那里有一道身影格外熟悉,侧脸的面庞透着黝黑,身形是少年人独有的消瘦,虽然背朝着仪仗队伍,但侧脸上的眉角却在不停跳动。
是刘建军。
李贤忽然就安心了。
……
第39章 见武后
武后召见自己的地方是她的寝殿,立政殿。
这地方属于后宫,仅能召见内廷侍从、女官、皇室成员,并非正式接见臣子的地方,所以这次召见,更多的也是母亲召见儿子的含义。
这地方李贤请安来过许多回,同样轻车熟路,只是道路两旁的陈设换了一些,李贤记得以前这里摆满了牡丹,但现在却放了一些铁树。
大概是冬日的牡丹早就凋零了。
李贤随着宫女们走到了殿前,那些宫女便驻足在了原地,躬身:“殿下,天后在殿内候您。”
李贤点了点头,便走进了立政殿。
立政殿很宽广,以前李贤没觉得,但自从和绣娘挤在巴州的小院子里后,他现在就觉得这地方太宽广了,宽广到有些冷清。
武后的身影藏在层层帷幔后方,看不见真容,但李贤知道,武后一定在盯着自己。
两跪,六叩,这些刻在李贤骨子里的礼仪从未忘过,李贤高呼:“儿臣贤恭请天后陛下圣安,伏惟慈躬康豫,福履绥和,长承天眷,永膺遐祉!”
“明允……”前方传来武后的声音,情绪不疾不徐,缥缈的像是不沾人间烟火。
“天慈垂训,儿臣谨聆!”李贤维持跪姿垂首,高声应答。
帷幔后方安静了一会儿,武后这才说:“明允,免礼了,你上前来,与母后同坐。”
李贤这才站起身,绕过那层层帷幔。
武后正斜靠在她的榻上,榻上摆着一只案桌,有香茗,有香炉,它们都升起淡淡的烟雾,缠绕在一起。
“陛下下达了处死丘神勣的圣旨,负责褒城驿沿途的官员也被判处流放,巴州作为祥瑞发现之地,亦被免赋三年,巴州刺史李明史发现祥瑞有功,赐金三千两,这些都是给你的那道圣旨上不曾写的。”
武后的声音还是那么缥缈,让人听不清她的意图。
李贤不解,只能拱手称谢:“谢圣人恩眷!”
“你是该谢恩,当年谋逆案存疑,但却并不能推翻,圣上力排众议,将此案封存,同时恢复你沛王身份,这次的事……已经闹得很大了。”武后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但李贤忽然就听懂了武后的话。
因为和武后相比,刘建军的话反而更让人琢磨不透。
“儿臣自当为父皇分忧!往事久远,翻案难如登天,儿臣自能理解!此番得复沛王之爵,儿臣心满意足!”
李贤忽然也理解了刘建军的话,当初的谋逆案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洗刷冤屈这件事,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怎么想。
武后诧异的看了李贤一眼。
这是李贤入殿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神色变化,但却很快敛去,点头,称赞:“明允受了些苦,也成长了。”
这次,武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慈爱,若非李贤一直警惕,甚至都不曾察觉。
但此刻,他始终牢记着刘建军的话:“不管武后那娘们儿威胁你也好,亲近你也罢,你都得端着!”
李贤不解刘建军所谓的端着是什么意思,刘建军是这样解释的:“记得你当初喊草丘神勣他娘屁眼子时候的感觉么,就那种,但是却要努力把这种情绪克制住。”
李贤尝试着寻找那种感觉。
委屈,怨恨,愤慨,但却又都被理智强行按捺。
这种情绪很快就被武后察觉到,武后露出惊诧的表情:“明允心中有怨?”
这一刻的李贤对刘建军佩服到了五体投地。
“你会察觉到一个很明显的、让你释放情绪的契机!别犹豫,拿出你喊草丘神勣他娘屁眼子时候的那种气势,尽情释放!”
眼下,就是刘建军所说的契机!
所以,即便刘建军说的多么匪夷所思,但李贤还是照做了。
他强行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怨气,语气带着愤慨,从榻上下来,站在一旁,抱拳,直立身子:“母后,儿臣想给您献诗一首!”
武后脸上露出惊诧,随后点头:“明允且诵来听听?”
李贤牢记着那种情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①”
武后的脸上出现错愕之色,但很快,就像是气恼一般斥责:“明允!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李贤心里的委屈再也憋不住,站直,眼中噙泪:“母后!您可知晓您在做什么!儿臣也是您的亲儿!也是衔着您的母乳长大的!虎毒尚且不食子,缘何要如此对待儿臣!”
“你……”武后像是怔住。
李贤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双眼,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依旧维持着那副愤慨的模样。
他的身体在颤抖,一是刚才情绪激动导致的,二则是心里紧张导致的。
方才那番话,有一半是出自他的真心,他的确不懂,为何作为母亲,母后能追着她自己的儿子杀。
若说自己挡了她的路,那李显呢?他现在才是太子,母后是否又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李显?
李贤的脑海里浮现刘建军的叮嘱:“贤子,记得,给我绷住了!你绷住了,咱们就能暂时安全一段时间了。”
李贤不理解,但他知道相比于眼前的生母,刘建军待他更真心。
所以,他选择相信刘建军。
良久,对峙了良久。
武后突然叹了口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慈蔼:“明允……有的事你不懂,你退下吧,今日这番话不要再往外传了,天家的事情,不足以为旁人所道。”
李贤停滞了一瞬间,他不确定武后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另一种试探。
他想到了刘建军说“绷住”时的严肃,觉得哪怕是冒险,他也应该再“绷”一会儿,因为这关系到自己和刘建军的安危。
“母后!”李贤声音稍稍提高了一分。
“出去!”
武后怒喝,打断了李贤的话,目光带着那熟悉的严厉,逼视着李贤。
这次,李贤确定了,武后是真的让自己退下。
他脸色最后变幻了几次,这才面朝武后的方向退至殿门,而后转身。
“儿臣贤叩辞天后陛下,伏愿万福金安。”
……
第40章 终于震惊到了刘建军
李贤对自己的表现满意极了。
临危不乱,不骄不躁,无论是情绪的饱满还是语气的拿捏,都是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则欠佳。
他迫不急的得到刘建军的评价。
一路往驿站而去。
回到驿站。
刘建军太可恶了。
“你说你作诗?”刘建军瞪大着眼看着自己,“我让你尽情的宣泄情绪,结果你就作了首诗?还一摘二摘三摘四摘?”
“是再摘……”李贤争辩。
因为二摘不押韵。
刘建军打断:“贤子,我给你念首诗怎么样?你听啊,飞雪!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李贤一窒,羞恼道:“我作的这诗有这么差么,就算我不如你诗才,你也用不着拿这般俚俗的诗体来打趣我吧!”
刘建军则是忍俊不禁的笑:“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怕你当了王爷之后飘了么,先打击打击你!”
李贤一听,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然后继续期待的看着刘建军:“那……我方才的表现如何?”
“从结果来看,满分!”刘建军肯定的回答,“咱俩短时间内不会被你母后放在眼中了!”
李贤脸上一喜,可随后又有些疑惑:“还有别的方位来看?”
“还有从过程看啊,你这就属于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李贤不解。
“你是不是觉得你今天的表现把你整个人都表现得格外聪明,睿智,临危不乱?”
“话虽有些过褒……但,道理是大差不差的。”
李贤难得羞赧,原来刘建军也会夸人啊?
“嗤,那我要是说,我本来是想让你过去向你母后藏拙……额,不对,这词现在不是这意思,该说是想让你去示拙的呢?”
“示拙?”
“就是让你表现成一个没有心机,没有城府,脸上藏不住事儿的愣头青的形象来麻痹你母后,让她对咱们放松警惕……呃,贤子,你没事儿吧?”刘建军悄悄的看着李贤。
李贤这会儿的脸黑得跟刘建军似的。
他觉得太有挫败感了。
他已经尽可能的表现得聪明睿智了,可落在刘建军和母后这样真正的聪明人眼里,竟然只是个愣头青形象么?
没有心机,
没有城府,
脸上藏不住事,
愣头青……
还歪打正着?!
刘建军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在李贤心里割。
痛,太痛了。
“那啥……”刘建军看出了李贤的心情不佳,“所以我不是说了么,歪打正着……你这表现比我预料的还要……”
“刘建军,要不你还是别安慰我了吧。”李贤叹气,然后忍不住恼怒的询问:“我真有这么愚笨么?”
“呃……不愚笨。”
“说实话!”
“实话就是愚笨点也没关系!”
“何解?既然我们的目标是……难不成一个帝王愚笨些也不打紧么?那岂不是成了昏庸之君?”
“屁!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太宗皇帝还有你阿爷把大唐的底子打得太好了!这时候大唐的皇帝,哪怕就是牵头猪上去都能做!现在的大唐不需要一个瞎鸡巴指手画脚的皇帝,只需要一个能听信群臣建议的皇帝!”
“你不要命了!”李贤慌张的捂住刘建军的嘴。
他觉得刘建军说话简直太粗俗了。
而且太大胆了!
咱大唐是风气开放,但你也不能在官府的驿站里边骂圣人是猪吧?
“还有一句!不吐不快!”刘建军挣扎着掰李贤的手。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么坚持要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很重要的话,于是稍稍松开了一些。
“但就是不能让一个娘们儿来……”
接下来,刘建军的嘴又被李贤捂住了。
刘建军太疯狂了。
……
李贤很满意,他终于压制住刘建军了。
刘建军看到了那份圣旨,然后整个人都张大了嘴:“芙蓉园,你是说芙蓉园那么一整个园林就赐给你当王府了?这玩意儿收我一百二的门票钱……”
李贤不悦的打断:“芙蓉园是封闭御苑,何时开放游览了……更遑论什么收门票钱了!”
“你别整这么淡定啊!那可是一千多亩地!”刘建军抓着李贤的胳膊摇,表情表现得癫狂,“你从东门走到西门都得小半个时辰呢!那么大的园子就给你一个人当府邸了?”
李贤忍不住安抚:“行了,孤好歹是圣人子嗣,一个千亩大小的园子算得了什么?”
刘建军终于被打败,瘫坐在榻上,嘴里不停的发出呓语:“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封建王朝是万恶的,是吸食人民血髓的,可我不知道……”
念叨了一半,刘建军突然“嗖”的坐起来,抓着李贤的胳膊:“贤子,你现在是王爷了,你总不能看着我露宿街头吧?”
李贤轻易就看穿了刘建军的意图,笑着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将我带回长安,我自然要将你留在王府中的,实际上我已经想好了,就让你任我沛王府长史。”
“封建王朝万岁!”刘建军惊呼,然后又一脸困惑:“沛王府长史?”
“真不知你这书是怎么念的!”李贤笑着说,“就是亲王府内的官职,职责是统领府内僚属,管理王府日常事务……”
李贤想了想,觉得跟刘建军不应该从官职的职能去说,于是改口道:“品级为从四品上。”
这回,刘建军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的惊呼:“我这就当官了?四品官?
“统领府内僚属,管理王府日常事务……那不就是个管家么?四品官的管家?”
“对,所以咱们该收拾收拾,前往王府了!”李贤拍了拍刘建军的肩膀,心满意足。
可算是让刘建军这个乡野陋夫惊讶了一回。
不然他还以为自己这个皇子的身份是摆设呢!
“那你等会儿,你现在有钱吗?”刘建军目光灼灼。
李贤一愣:“要钱做什么?你不是早上才去逛窑子么?”
“不是,之前不是找那些驿卒们借了钱么!给我点,我去还钱!”
……
李贤和刘建军走在去芙蓉园的路上。
刘建军问:“贤子,那么大个芙蓉园真就是咱俩住的地方了?”
“你刚才说长史是统领你王府内僚属的,那以前王勃不就是你府上的什么修撰么?那意思他要还能回来,我还能管着他?”
“你啥时候把嫂子接回来?”
“对了,你到时候给我分个啥宅子?那么大个园子咱俩不能还挤一个屋吧?”
李贤嘴角带着笑意,转身,皱眉看着刘建军。
学着刘建军当初的语气:“你话好多啊!”
……
第41章 李贤曾经的势力
芙蓉园在长安城的东南角,园中有紫云楼,能俯瞰曲江,远眺终南山,也有人工湖泊,能赏荷花满池,曾是一处封闭的御苑,供皇室们游乐赏荷。
但李贤如今恢复了沛王身份,昔日的东宫肯定是不能住了,长安城中一时之间又没有合适的王府府邸,所以这芙蓉园也就凑合成了新的沛王府。
芙蓉园之中日常都有奴仆维护,所以李贤和刘建军也不用带什么行李,属于是真正意义上的拎包入住。
嗯,包都不拎都行。
到了芙蓉园门口,李贤便看到昔日悬挂着的“芙蓉园”牌匾已经被换下,换上了新的沛王府牌匾。
李贤身穿一身玄衣纁裳,守门的奴仆很轻易就辨认出了他的身份,纷纷伏地跪拜,李贤则是唤了声“免礼”,便大踏步的走进了芙蓉园。
一路上,刘建军都表现得很惊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嘴里止不住感慨:“芙蓉园竟然是这样子的么?”
李贤忍不住失笑:“那你曾幻想中的芙蓉园是何样的?”
刘建军将手从一株芍药上收了回来,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大差不差吧!”
说完,刘建军又指着远处的终南山,道:“就是这园子里的人工湖有点太死气沉沉了,要是从咱们这儿往终南山挖一条水渠,引终南山水灌溉,这就完美了!”
李贤一愣,目光顺着刘建军的手指望去。
然后想了想刘建军话里描述的样子,眼睛一亮:“你还精擅园艺之术?”
“谈不上,见过!”
刘建军的话让李贤摸不着头脑。
……
俩人身上都没行李,所以只是短暂的逛了一会儿芙蓉园,李贤让芙蓉园内的奴仆们都记下了刘建军的样貌,并宣布刘建军今后便是府上长史后,便拉着刘建军来到了紫云楼。
刘建军还是表现得很兴奋,站在阁楼上望着远处的曲江,惊呼:“真是难以想象,咱们这会儿竟然能造出十丈高的楼!”
李贤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杯。
今岁朝贡的黄芽有些涩了,想来庐江郡的官吏肯定都被母后责罚过一顿。
李贤又想,若是父皇独自临朝,肯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罚地方官员。
刘建军果然说得没错,母后的性子……并不适合临朝。
但这些话李贤没说出口,他可不像刘建军一样口无遮拦。
“得劲儿!”
刘建军最后发出一声感慨,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李贤对面,然后抱着李贤方才喝过的茶壶,像是牛嚼牡丹似的嘬了一口。
忽然,就喷了出来。
“呸!呸!呸!这什么玩意儿?!”
李贤愕然,这黄芽茶虽然略微有些涩了,但好歹也是朝贡之物,至于这么难喝么?
但一想到刘建军那刁得不行的嘴,李贤又觉得释然。
笑道:“今岁的黄芽茶是有些涩了,回头我让人备一些义阳毛尖……”
“呸!你们这就是糟蹋好东西!这么好的茶叶,你往这里边添了啥?”刘建军打断,然后掀开茶壶,往里瞅了一眼,一脸嫌弃:“啥玩意儿浑不拉几的!”
李贤一愣,将茶壶接过来,疑惑道:“这不就是寻常的蒸青团茶么?”
“算了算了,回头你让那些奴子们往我那儿送白水就行了,喝不惯这东西!”
李贤又是哑然失笑。
刘建军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但这会儿,刘建军又忽然说:“贤子,咱说说今后的事儿!”
李贤一听,正襟危坐。
“咱现在也是小有成就了,但单单一个沛王府肯定是不够的,得招兵买马,你以前当太子那会儿,手底下就没什么势力能拿来再用的?”
李贤想了想,迟疑道:“有自然是有的,只是当初我涉嫌谋逆,与我亲近的官员大多都被牵连……”
“你先说有哪些,我这些天做了不少功课。”刘建军打断。
李贤则是立刻说道:“张大安!原职太子左庶子,兼宰相!”
这人是李贤还是太子的时候最倚重的文臣之一,也是权职最高之人,为了照顾刘建军不识表字的习惯,李贤还专门说了他的本名。
“这个我知道,自打你出事之后,这人就贬为了普州刺史……嗯,先记下,还有呢?”
“刘讷言,这人之前是太子洗马,负责东宫经籍教授。”
“这个我也知道,就是你老师呗,被控‘辅导无方’,流放到振州去了,还有呢?”
李贤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还有崇贤馆的诸多学士,格希元、许叔牙、成玄一、史藏诘、周宝宁……”
刘建军打断:“这几个甭提了,全被你母后打包成了边州司马,而且下令终身不得内迁,你当初谋逆那案子没彻底翻了,这些人应该是回不来了。”
“还有……子安?”
“啧啧,这老弟最惨,被流放到安南去了,还有呢?”
“还有李炜、李明,这二人是我异母弟。”
“也被流放到西南蛮荒之地了,这俩比你还惨,巴州至少能住人,他俩去的地方爬山路都费劲。”
李贤抿了抿嘴。
李炜、李明二人是自己除了李显外,关系最好的弟弟了,如今竟也被牵连至此。
不过李贤也能理解。
李显未被牵连,那是因为大唐还需要一个太子,并且他和自己一样,是母后所诞,但李炜和李明不一样,只是庶出的子嗣罢了。
这时,刘建军又说:“你原来那些太子舍人、典膳丞什么的低阶属官就更别说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且情况都跟崇贤馆那些学士差不多,被武后下令终生不得内迁了。
“除了这些还有吗?”
李贤想了想,诚实的摇头:“那就没了。”
刘建军一愣:“没了?你之前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太子,手底下就一个宰相能用?”
李贤羞恼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朝中当时有八位宰相,其中四位都是母后提携上来的,我能有一位宰相亲近已经实属难得了!”
“啧啧,八个宰相有四个都是你母后的人,你说你父皇这还看不出来你母后的野心,只能说女人这个身份真是一叶障目了!”
刘建军感慨,然后总结道:“所以说白了你现在就是个光杆司令对吧?”
李贤虽然不知道司令是什么意思,但也听懂了光杆两个字,点头默认。
心里也有些忐忑。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口中那个登极的愿望有多么遥远。
但这时,刘建军端起了面前的茶壶,意气风发的说:“没关系!这一大帮子人绑起来都顶不上我一个!有我帮你,足矣!”
说着,豪迈的灌了一大口。
李贤心里瞬间感动。
可紧接着,李贤就看到刘建军慌乱的把嘴里的茶吐出来:“呸!呸!呸!我怎么喝了这么个玩意儿?!”
……
第42章 写信
时日还早,李贤又唤来府上奴仆,拿来了纸笔,对刘建军说:“我打算修书一封,让绣娘回来长安,你可要稍一封书信给你二叔他们?”
刘建军双眼一亮,便凑了过来,拿起一份纸笔就走到了一旁。
李贤笑着摇了摇头,同样提笔。
思虑片刻,写下:
绣娘贤妻妆次,光顺、光仁、光义吾儿,长信吾女共览:
贤白。
别来旬日,思之念之,如隔三秋。长安风物依旧,然吾心悬旌,未尝一日忘巴州之亲也。
今有大事,亟欲告尔等知,吾与刘建军奉使,护持天降祥瑞入京。
陛下亲御丹陛,观此灵物,龙颜大悦,拊掌称庆。天心昭鉴,圣意沛然,即日降恩,复吾沛王之爵,赐芙蓉园为邸。
忆别离之日,仓促奉诏,未得与汝等尽言。
然此一行,赖皇天庇佑、祖宗遗泽,竟成此功,洗尘复爵。
今名位既复,家宅重光,长安乃根本之地,非巴州僻壤可比。尔等速整装束,勿稍迟疑。可令忠谨仆从,护持车驾,取官道安稳之路。盼妻儿早归,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庆!
路途虽遥,心期甚迫。珍重珍重,早赴京畿!
夫贤
手泐
写完,搁笔,李贤小心翼翼的拿来印信,在落款处盖上印鉴。
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刘建军瞪大了个眼看着自己的信纸。
李贤脸色一赧,问道:“你的信写好了?”
“没呢!”刘建军颓然的坐回去,把一张有字迹的纸丢在李贤面前,念叨:“我二叔二婶又不识字,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给他们,想参考参考你的来着。
“可看了半天,觉得我要照你这么写,他们指定以为谁诓骗他们呢!”
李贤哑然失笑,往刘建军那封信上看了一眼。
上面就写了仨字:刘老三。
还跟狗刨的似的。
“你想说些什么,便写些什么好了,绣娘识字,委托她念与你二叔听不就行了?”
刘建军双眼一亮,拿起笔,又将那张信纸扒拉回去,便开始写了起来。
李贤好奇刘建军写了什么,凑过去一看。
【刘老二,勿念,我在长安当官了,比咱巴州刺史还大的官】
就这一段,还接在了“刘老三”三个字的后面。
李贤忍俊不禁,道:“那长安的官员不曾教你握笔么?你怎生还跟拿竹筷似的?”
“能写字就行了,你管那么多呢!”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将那封信胡乱塞给李贤,“就这样就行!”
李贤笑了笑,将刘建军的那封信和自己的一起,放在一旁,用界方压好,等上面的墨汁风干。
趁着这个功夫,又说道:“这几日府上应该会来很多人,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来很多人?”
“嗯……”李贤轻叹,“都是些人情往来,我久别长安,如今归来,复王爵之位,无论是表面功夫,还是人情冷暖,总归是会有一些人来拜访的。”
李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自己在巴州的时候长安没有一点消息传去,但现在一回来,不用想就知道这几日沛王府肯定是门庭若市的。
刘建军说的对,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我去见他们干啥?”刘建军的声音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李贤轻笑:“你是我沛王府长史……”
“我不干啊!”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
刘建军偏着脑袋,瞪着李贤:“你也没说你这个管家官儿还要负责接待客人的啊!那来的人比我官小也就罢了,这要来的官比我大,那我岂不是还得过去陪笑……”
这次,刘建军话还没说完,李贤就补充道:“他们会送礼。”
刘建军话音一窒。
李贤接着补充,语气充满了自信:“你是我沛王府之人,无须向任何人赔笑。”
但想了想,又补充道:“嗯,除了父皇,还有母后,但他二人……”
“行了,我接了!”
刘建军一拍大腿,笑得很贱:“收不收礼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主要是想看看这里边有没有值得拉拢的人,毕竟虽然我一个人就能顶你先前那一堆手下了,但总归多个人多份力量吧?”
李贤忍不住好笑道:“那既然是为我招揽人才,我到时候可需要出面?”
“不用!你就搁家待着就行,该干啥干啥。”刘建军大包大揽,“你现在是王爷,你得有逼格!咱这是王府!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来的么!”
李贤有些担忧的看了刘建军一眼,心想刘建军连什么官是几品,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可别怠慢了哪些贵客。
可刘建军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什么人该见的时候我自会放他们进来!”
李贤这才稍稍放心。
……
李贤忽然就发现自己有点无所事事了。
刘建军的宅子被安排在了自己宅子旁边,但他还找自己要了一块地,在正南方的终南山方位,有近百亩大小。
说是要种地。
还招呼了府上一大堆奴仆帮他垦地。
李贤对刘建军在王府里种地的想法感到无语,但他想到刘建军曾经在巴州的那些棚,心想刘建军可能还有别的规划,于是便对这事儿听之任之了。
这两天刘建军一边让府上奴仆们垦地,一边接待登门的客人,收受他们的礼物,忙得不亦乐乎。
反倒是李贤,闲来只是坐在紫云楼上抱着暖炉品茶,眺望曲江江景。
美其名曰:保持逼格。
今日清晨忽然下了一场大雪,从紫云楼上往下看,整个长安城都像是裹在了一片白玉之中,反倒是曲江,像是一条墨色的玉带,蜿蜒流转。
此情此景,李贤想赋诗。
可一想到刘建军那天调侃自己的“一片两片三四片”,又觉得作诗这种事儿还是让刘建军来算了。
正望着江景出神,李贤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李贤哑然失笑,转头,看着刘建军:“如此美景,你就诵出这般俚俗的诗来?”
刘建军坐在自己身边,蛮横的从自己怀里抱走暖炉:“冷死我了!
“没办法啊,这两天接待的净是俗人,送来的也都是些黄白俗物,把我整个人都整俗气了!”
李贤调侃:“那便不接待了,我沛王府还无需和这些人曲意逢迎。”
“那不行,跟他们是没必要逢迎,但我在钓鱼!看看有没有大鱼上门!”刘建军一脸的神秘。
李贤只当他是开玩笑,笑道:“那钓到了吗?”
“没,但外边来了个大家伙,我级别不够,得你去接。”刘建军摇头。
“谁?”
“太子。”
……
第43章 太子李显
李贤心里满是彷徨。
他想过很多种和李显见面的场景,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并且来的这么快。
平心而论,李贤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李显。
最初的时候李贤不知道怎么面对李显,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显,因为他心想着李显夺走了自己太子的位子,心里肯定很是过意不去。
但现在,他和刘建军在密谋大宝。
当然了,说是俩人一起,但实际上李贤连刘建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可无论如何,密谋大宝这件事是事实。
所以李贤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李显,是因为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只能有一个人。
他上去了,李显就得下来。
可他不愿伤害李显,那是他最亲近的胞弟。
……
李贤心绪复杂的来到了王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显。
他是徒步来的,身上披满了白雪,像是白了头,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张望,身后只是跟了一队随从,担任护卫和担夫的作用。
近一年的时间不见,李显的样貌倒是没什么变化,但俩人的身份却已经颠倒了过来。
李贤站在王府内,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开口。
可李显也同时看到了他,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拱手,行礼,神情激动:“王兄!”
这声熟悉的唤声,才让李贤惊觉,急忙拱手还礼:“太子殿……”
话没说完,李贤便看到了李显从怀里捧出了一件物什,那是太子旒冕……不对,上面少了一颗玉珠,与自己的亲王旒冕一般。
李贤愕然的看着李显。
“今日来的是王兄的胞弟,不是太子。”李显郑重的说。
不知为何,李贤忽然就湿了眼眶,嘴唇嗫嚅了半天,许久才说出话:“你……你把珠子扯掉了一颗,回头父皇见着了怎么办……”
……
沛王府,彩霞亭。
在沛王府还是芙蓉园的时候,这地方是皇室女性游憩空间,亦是遥望终南山与大雁塔的观景台,但如今芙蓉园成了沛王府,这地方也就被李贤规划成了接待宾客的地方。
李贤招呼着李显坐下,看着神情激动的李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嗫嚅:“李……显。”
反倒是李显宽慰道:“王兄若是叫不惯李显,那便还唤我李哲就行。”
李贤摇了摇头,道:“你已是太子,为兄不侍礼制,直呼你名已是僭越,又岂可还唤你旧名?”
李贤这话一说完,俩人又都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李贤忽然想起,因为李显性子怯弱,而他又是兄长,所以,以前他和李显共处的时候大多都是他主动开口。
可现在,李贤心里揣着事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后,俩人之间竟无话可谈了。
思索了好一会儿,李贤才主动问道:“太平还好吗?”
李显、李旦和太平是自己仅剩的同胞弟妹了,但李旦封地冀州,人则是迁任洛州牧,不在长安,只有李显和太平还留在长安。
一时之间,李贤又想,自己的爵位是下来了,但封地却还没确定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被封到哪里。
提及太平,李显眉色终于有动,说道:“本来我今日该和太平一起来的,但太平怯于见王兄,说……说让我来打头阵,若是王兄不怪责于她,她再来!”
李贤苦笑着摇头:“我岂会怪责她,昔日之事已成定局,即便是加上她也是徒劳,还平白牵累了她。”
俩人又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好一会儿,李显才突然郑重的开口:“王兄!我不想做太子!”
李贤一愣,急忙看向李显身后的那些随从,压低声音斥责道:“你疯了!这些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一时之间也忘了礼数。
“无妨的,他们都是从英王府跟过来的老人。”
李显摇头,抓着李贤的手,言辞恳切:“实际上不止太平,我也怯于来面见王兄。
“我知晓我自幼就不如王兄聪慧,所以从来就只想跟在王兄身后安逸享乐,如今王兄归来,这太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这话别说了!”李贤严肃打断,接着训诫道:“天家之事岂可朝令夕改?这坏了朝纲!”
李显抿了抿嘴,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突然释怀的笑:“王兄还和以前一样,总爱训我。”
李贤愕然。
随即,脑海里也浮现出俩人昔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逐渐升起一阵暖流,感慨道:“反倒是你,成长了不少,竟是想出扯掉旒冕珠子的法子来劝解我了!”
李显羞赧一笑:“这也是太平想的办法,她说王兄刚回来,肯定会因为我太子的身份心生芥蒂,所以就让我抠掉一颗珠子,来一招先发制人!”
李贤哑然失笑。
也对,只有太平那古灵精怪的性子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还和曾经一样。
真好。
不知不觉间,李贤只觉得和李显之间因为身份而产生的那道隔阂彻底消弭不见。
李贤轻叹:“什么时候将太平叫来,王兄也想她了……”
说到这儿,他又突然想起刘建军,说道:“对了,到时候王兄给你们介绍一个人!”
“介绍一个人?”李显一愣,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王兄,我方才刚到王府门口的时候,还见着一个黑面少年在门口迎客来着。
“可他一见着我,就逃也似的窜进了王府,这人可是你府上新的幕僚,怎生这么没有规矩?”
说这话的时候李显皱着眉头,一脸不满。
李贤忍不住好笑。
刘建军肯定是想到见了太子要行跪拜之礼才逃跑的。
“对,他便是王兄要介绍给你们的人,他唤刘建军,他这人……”李贤想了想,又摇头:“罢了,一句两句说不清,下次你们二人一起来了,我再一起给你们介绍。”
李显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也不再追问,话题一转,兴奋道:“王兄!我这次来还带了特别的东西!”
说着,李显转过头,对身后的随从唤了一句。
接着,那随从便提来了两只大号的鸟笼,笼子上用红布盖着,李贤只看了一眼,就双眼微亮,问:“威武大将军?”
李显回以肯定的眼神,然后大笑:“征虏大元帅!”
……
李显走了。
李贤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他的威武大将军竟然没有打过李显的征虏大元帅!
看着笼子里蔫了吧唧的威武大将军,李贤心想也不知道刘建军会不会养斗鸡,下回一定要让刘建军帮自己找回这个场子。
提着威武大将军一路走到紫云楼。
刘建军鬼鬼祟祟的凑了上来:“太子走了?”
……
第44章 约
李贤将威武大将军放在一边,好笑道:“走了!”
刘建军瞬间松了一口气:“看你这表情,太子应该不算是咱俩的敌人了。”
然后,凑到威武大将军旁边,掀开笼子上的红布,语气惊讶:“嗬?这么大只公鸡呢?”
李贤心里好奇,问道:“敌人?”
“不然呢?”
刘建军的目光从威武大将军身上挪开,说:“你以为皇帝那位置能坐俩人呢?你往那椅子上一坐,再往边上挪一点,拍拍边上的空位,喊,显子,你来,这能坐俩人哩!
“你看他干不干?
“就算他干,你问问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干不干?”
李贤早已习惯了刘建军的胡言乱语,这紫云楼里没别人,所以李贤只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下,便问道:“可他现在是太子,若你我的目标当真是……那不还是会和他对上?”
说到这儿,李贤心里有点不舒服,说:“我……不愿伤他。”
“啧啧,我现在信你跟李显关系好了,就你这样对他,他要不跟你好那简直没有人性了!”刘建军啧啧感慨,说:“不过没事儿,既然显子那边不愿跟你作对,那咱们就绝对跟他对不上!”
李贤对刘建军的说法感到好奇,他自己都说了大宝的位置上只能坐一人,既然自己想上去,又怎么可能不和身为太子的李显对上呢?
难不成他还真能说服李显“拍拍龙椅”?
李贤把这个荒诞的想法丢出脑外。
刘建军说了,他就信。
更何况能不跟李显对上,这本身就是个好消息。
这时,刘建军又问:“你俩刚才都说了些啥,我来参谋参谋。”
李贤这才点了点头,把他和李显的话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刘建军会抗拒自己把他介绍给李显和太平,谁知道刘建军双眼一亮,便惊呼道:“太平公主啊!老早就想见了!”
李贤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因为刘建军当初听到上官婉儿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于是,虽然觉得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李贤还是斟酌用词道:“那个……太平早就招了驸马了……”
大唐风气开放,像上官婉儿这般十九岁还没嫁人的姑娘并不多,所以,虽然太平只比刘建军大了一岁左右,但她依旧已经为人妇。
刘建军是没机会的。
但刘建军好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愣,问道:“嫁人了怎么了?”
李贤也一愣。
然后气坏了。
是!
大唐民间甚至官方是有许多以寡妇,尤其是生了孩子的寡妇为美的看法,但那不好歹也是寡妇么?
丈夫死了,改嫁也是正常的。
可薛绍那混小子不是还没死么?!
难不成刘建军还想婚内通奸?
不行!绝对不行!
至少李贤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于是,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严肃,说:“刘建军,我知晓你这人好女色,但太平……不行的!
“至少……再不济,你让我劝太平与那薛绍和离了……”
“不是?贤子,你疯了?”刘建军瞪大了眼看着李贤。
他这时候好像也反应过来了,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好歹是个兄长,你哪儿能这么想你妹妹呢!你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李贤想说我是把你当成什么人了,但看了看刘建军那认真的表情,又觉得刘建军不是在说假话。
于是,狐疑道:“你……对太平?”
“没有!我就是单纯好奇!”刘建军信誓旦旦,但随后,又迟疑了一下:“不过……”
“没有不过!”李贤严词拒绝,“大不了我再给你找俩漂亮姑娘!”
“成交!”刘建军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李贤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
但想了想,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时,刘建军又说:“你刚才说他们两个是后天来沛王府对吧?”
李贤的思绪被拉回,点头应道:“嗯,李显明日要协助父皇草拟将祥瑞昭告天下的诏书,还要准备祭天仪式,后日才有空。”
父皇之前就跟自己说过,祥瑞昭告天下是在这个月的月中,今天才到腊月十一,还有四天的时间。
刘建军想了想,说道:“那成,明儿你早起,陪我出王府一趟,准备点接待他们的东西。”
“不接待客人了?”
“太平公主比他们重要!”刘建军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走到一边提起威武大将军。
李贤刚想说威武大将军不是送给刘建军的,刘建军又突然转过头,说:“对了,到时候显子和太平我也不跪啊!你之前答应过我的,我不愿,就没有人能逼我。
“显子和太平公主都跟你关系好,这事儿对你可不算难啊!”
李贤哑然失笑,点头:“行了!知道了!”
刘建军这才满意的离开。
李贤又想说留下威武大将军,但看着刘建军已经奔下阁楼的背影,便叹息着摇了摇头。
罢了,明日再讨要吧。
到时候顺带问问刘建军会不会养斗鸡,若是他会养的话,威武大将军就交给他养了,正好让自己找李显一雪前耻。
李贤相信刘建军肯定有这个本事。
时日不早,李贤也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躺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李贤是被一阵清香诱醒的。
起床,走出门。
发现刘建军正在大厅里,守在一只炉子旁边坐着。
炉子里生有碳火,上面架了一个陶罐,不知道煮了什么,咕咚作响,李贤闻到的香气也是从这里面传来的。
看到李贤醒来,刘建军表现得很兴奋:“贤子!快!这两天吃你府上厨子做的东西都快吃吐了,尝尝我的手艺!”
李贤惊诧道:“你还会入厨?”
“那不废话么!我一个人生活了十六年,做饭不是手拿把掐?”刘建军一边说,一边掀开陶罐,“我跟你说,你府上那些厨子不行,做个菜不是水煮就是白切,要不然就是一锅乱炖,那就不是人吃的!”
李贤想反驳。
王府中的厨子虽然不是比不上皇宫里的,但放在整个长安也是拔尖的了。
可他闻到刘建军那只陶罐里的香气,却又对这个想法有些动摇了。
李贤将目光朝着陶罐中看去,那是一块块切得大小不一的鸡肉,里边还有许多李贤认不出来的配料——实际上李贤压根儿就不认识几种配料。
鸡肉的香气和那些配料夹杂在一起,简直让人口齿生津。
刘建军真是太神了。
李贤看向刘建军,刘建军则是递过来碗筷,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李贤:“尝尝?”
李贤想了想,直接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香!
鸡肉的软糯和不知名的香气简直就像是在嘴里不停绽放,李贤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这手艺,绝对没得说……当然了,还是你昨儿送来的那只大公鸡好,不肥不瘦,我是不忍心看到你的厨子糟蹋那么好的食材才主动下厨……”
刘建军后面说了什么李贤没听见。
他茫然的看着刘建军:“食……食材?”
……
第45章 刘建军要打一口古怪的盆
威武大将军太可怜了。
但……
它太好吃了。
李贤吃得满嘴都是浓郁的鸡汤,甚至觉得当初做太子那会儿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也终于知道刘建军为什么嘴这么刁了。
换他天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也吃不惯别的东西。
“刘建军,你是怎么做出这么好吃的菜的?”李贤嘴里塞满了鸡肉,含糊不清地问。
“赶紧吃,吃完了陪我去市集逛逛。”
“你不吃?”
“我早就吃完了,这是给你剩的,没见这里边就一只鸡腿么?”
李贤:“……”
他堂堂一个沛王,前任太子,什么时候吃过剩饭剩菜了?!
心里悲愤不已,但李贤还是很诚实的将一罐鸡肉给吃完了。
因为这是威武大将军最后的波纹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陶罐,李贤有些不舍,但也没忘了正事,放下碗筷问道:“去市集做什么?”
“买东西。”刘建军站起身,“行了,餐具就放这儿让奴仆们去收,咱们长安最好的铁匠铺子在哪里?”
“东市,铁行。”
……
长安城东市是长安城两大商业中心之一,能与之媲美的,只有以外邦商贸著称的西市。
东市设有按行业分类的集中交易区,称为“行”,其中“铁行”就是专门经营铁器制造和销售的街区。
整个东市共有二百二十行,铁行作为重要类别,不仅销售铁钉、工具等日常用品,甚至还可以承接除官方管控部分外的兵器加工。
李贤将刘建军领到东市铁行后,刘建军就像一条泥鳅似的穿梭在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铁匠铺子之间。
李贤好奇刘建军要准备什么东西来接待太平和李显,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要在这些铁匠铺子中间找,接着,就见到刘建军停在了一间铁匠铺子前面。
李贤跟过去,发现刘建军在跟那铁匠铺子的老师傅边比划边说:“我就想打个这样大的,深一点,半尺左右……”
那老师傅皱着眉头,显然也没听说过刘建军说的东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的问道:“盆?”
“额……差不多,你就照着盆打,但中间你给我弄一条铜片分开了,这样式的铜片。”刘建军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比划了一道弯曲的线条。
李贤也是一脸茫然。
他不知道刘建军在比划什么。
但那铁匠师傅似乎领会到了刘建军的话,恍然大悟的说:“噢!客的意思就是弄个阴阳鱼状的盆!”
刘建军也一拍手掌,惊喜道:“对咯!把那俩鱼眼睛扣了,就留中间那道铜片就行,这得多少钱……对了,用上好的黄铜啊!不差钱!”
这会儿,刘建军也看见李贤跟了过来,走过来,伸手催促:“掏钱掏钱!”
那铁匠师傅看了李贤一眼,虽然李贤只是身着一身常服,但明显也是非富即贵之人,当即,也便没有直接找刘建军要订金,而是说道:“那客两日后再来取……”
铁匠师傅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停下了让李贤掏钱的动作。
然后转过头,瞪大了眼:“啥玩意儿?就打这么个东西还要两天呢?你不是说你是长安城最好的铁匠么!”
那老师傅立马苦着一张脸解释:“客要的盆还好,老朽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打完,可若是中间加上一条铜条隔开,这里边就麻烦多了!”
这会儿的李贤也大概弄懂了刘建军要打的东西是什么。
他笑着帮那老师傅解释:“这加在盆中间的铜条要先烧铸融了,再将其和铜盆底部敲击在一起,这个过程既要保持铜盆不坏,又要保证严丝合缝,两日的功夫已经算快了,宫廷中的御匠也只能做到这样。”
听李贤这么说,那老师傅更恭谨了,连连朝李贤拱手:“客是明白人!”
刘建军这会儿像是也想通了这里面的难处,愁眉苦脸:“这么麻烦,难不成弄俩锅?可一桌人弄俩锅也不像样啊……哎,算了算了,老师傅,那就不要中间的铜条,你照我方才说的……”
刘建军话还没说完,李贤就插嘴道:“老师傅,你看能不能这样,你照着阴阳鱼的模样打两只半盆,再将他们套一圈铜环箍在一起,形成一整个盆,这样也就省了熔铸中间铜片的功夫……”
李贤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双眼放光:“行啊!贤子!这法子都让你想出来了!”
李贤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真当我是愚笨之人了?”
而这会儿,那铁匠铺子的师傅也理解了李贤的意思,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妙!如此这般,老朽便只需要三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打出来!”
随后又顿了顿,不好意思的说:“只是……两口盆的价钱和一口盆的价钱……”
李贤笑着说:“无妨,我们付清款项,待会儿再来取就行。”
“还是贤子敞亮,直接全款!”刘建军拍了个马屁。
李贤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又问清了那锅多少钱,便从怀中摸出碎银子递了过去。
铁匠师傅接过碎银,刚想拿来杆秤去称量,李贤又说:“不必了,若是多出来的,便将料用足一些就行。”
那铁匠师傅连连点头称谢,眉开眼笑:“恩谢贵客!老朽一定第一个给您打!”
李贤看到刘建军又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心里瞬间满意极了。
他知道这是刘建军夸赞的意思。
……
打那口古怪的盆需要三个时辰,俩人自然不会在这里干等。
刘建军提议在东市逛逛,李贤心想左右无事,也便点了点头应下。
随后,又好奇问:“你打那口古怪的盆做什么?”
“什么盆!那是锅!显子和太平不是过来么,到时候我给你们搞顿火锅,这大冬天的,涮火锅才对味……算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建军说完又凑过来,问:“对了,你顺便跟我说说他俩有啥兴趣爱好什么的,我到时候好投其所好。”
李贤没好气的说:“什么显子,你不唤他……”
说到这儿李贤顿了顿,觉得这地方人多眼杂,于是强行将“太子”俩字咽了下去,继续说道:“还唤他什么显子!”
“我管那么多呢,这事儿你解决。”刘建军耍赖皮,“我还管你这个前那啥叫贤子呢,你不也挺乐意的么?”
刘建军说着就向前走。
李贤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表现出对贤子这个名字的乐意了,刚想反驳,就听到刘建军兴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快!贤子,这是啥?”
李贤急忙追上去:“来了!”
……
第46章 大唐的泼水节
李贤往前方看去,便见到前面围满了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
刘建军则是瞪大着眼往人群里看,嘴里止不住的感慨:“鬼鬼!咱大唐这么开放吗?”
李贤走过去,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有人在跳泼寒胡戏。
人群戴着兽面或鬼神面具,赤身或穿着胡服,骑着骏马,互相泼水嬉戏,刘建军盯着一队骑马的女子眼睛都直了,因为那些女子大多都只是身穿简单的胡服,甚至有不少和男儿们一般赤裸着上身。
而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有一个策马的女子来到了刘建军身边,将一盆水泼在了他的脸上,然后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就离开了。
刘建军转过头,还没回过神,疑惑地看着李贤:“泼水节?大冬天的过泼水节?”
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李贤好笑地走上前,解释:“这叫泼寒戏,也叫乞寒戏,是从西域传来的冬季习俗,那女子方才拿水泼你,便有祓疫、祈福的意思。”
“这大冬天的泼我一身冷水祈福?”
刘建军张大了嘴,但转身看去,发现那些被泼水的人无不是发出欢快的笑声,然后将身上衣裳脱去,加入了泼水的队伍之中。
于是问:“那……我是不是也能进去了?”
李贤点头:“当然!”
话音未落,就见到刘建军“嗷”了一嗓子,将上衣三下五除二的褪去,然后冲入了泼寒的队伍之中。
李贤还注意到,刘建军专往那些女子多的队伍中冲,瞅见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就上前抢人家手里的盆。
抢过来就立马往对方脑袋上泼,惹得那些女子惊呼声连连,若是抢不过来,就光着膀子往那些女子身上蹭,那些女子们同样发出惊呼声阵阵。
于是,刘建军蹿到哪儿,哪里就是一片片莺莺燕燕的惊呼声。
李贤心想:刘建军果然没安好心思。
但也就是这一个愣神的功夫,李贤就发现刘建军突然端着一盆水朝自己冲了过来。
然后,劈头盖脸的就泼了下来,嘴里还喊:“贤子!祛病消灾啊!”
李贤不知道自己祛没祛病,但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李贤外衫下套了一层又一层还觉得冷,刘建军这一盆冷水,差点让李贤原地去世。
但短暂的冰冷后,李贤就像是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似的,心里升起一阵豪气,学着刘建军的样子怒吼了一声,就去扯身上的衣服。
他打算“报复”回来。
可扯了两下没扯下来,他身上的衣服太繁琐了,于是他索性也不管了,就穿着衣服冲上前,准备抢夺一个女子的盆。
但那女子不知道是手劲儿大,还是因为刘建军的事儿心生了防备,李贤一拽没拽过来。
下一刻,就见到那女子笑嘻嘻的将那一整盆水泼在自己的脑袋上,说:“公子!祛病消灾!”
李贤觉得更冷了。
转眼四顾,发现身边的人都笑嘻嘻的看着他,脸上全是善意的笑。
他忽然觉得,长安城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压抑。
心里开怀间,李贤瞅准了身旁掠过的一匹骏马,在骏马上那姑娘的惊呼声中,一把拽住缰绳,然后一个侧身就翻身上了马,坐在了那姑娘的身后。
趁着那姑娘还在惊讶的时候,李贤将那个姑娘手中的盆夺过,一下泼在了她的头顶。
冷水从姑娘的头顶泼落,洒在了姑娘背后,洒在了李贤前胸。
李贤没觉得冷,只觉得畅快,伏在那姑娘肩头,低声的说:“祛病消灾!姑娘!”
下一刻,李贤便察觉到那姑娘的身子在往他身上靠。
李贤觉得畅快极了,顺势从姑娘手中接过缰绳,然后搂着那姑娘的腰,大喝:“驾!”
在马背上,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在人群中乱窜的黑面少年。
骏马飞疾,李贤将手中的盆丢掉,然后在那姑娘崇拜的眼神中弯腰,抢过一个路人的盆,继续平稳的坐在马背上。
“公子……”
那姑娘的声线带着含情脉脉。
李贤自信的笑。
他如今虽然已经年满三十,但曾经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在皇城诸多皇子中,他的骑术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更何况如今的他蓄上了一把漂亮的胡须,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再加上他那一身华丽的衣裳,任谁都知道李贤非富即贵。
而在这泼寒戏上,看对眼的男女行一场雨露之欢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他当然知道这姑娘在想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将姑娘的腰肢搂紧了一些,追上刘建军,然后将那一盆水满满当当的泼在了少年黝黑的背上。
大喊:“刘建军!祛病消灾啊!”
刘建军明显愣了一下,转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便瞪大着眼惊呼:“我靠!贤子!欺负我不会骑马是吧!”
……
俩人从泼寒戏上退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刘建军还好,因为赤裸了上身,再将衣裳披在身上的时候也不算狼狈,但李贤之前是穿着衣裳上阵,这会儿整个人就像是落汤鸡似的。
“啧啧!这么好的习俗怎么就没传下去呢!姑娘们光着屁股蛋在街上泼水,多得劲儿!”刘建军淫笑,一脸回味。
李贤则是拧着身上的水。
太冷了。
之前跟着人群一起玩闹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这会儿一停下来,李贤只觉得浑身都在打摆子。
“喂,贤子!刚才马上那姑娘不是挺对你审美的么,又肥,胸脯又大,怎么没想着把她叫到王府上……嘿嘿一下?”刘建军凑过来,一脸不怀好意:“这事儿我保证不跟嫂子说!”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那你怎么不去把那柳春姑娘赎了养在王府?平康坊就在东市旁边,从西侧随便一个出口就能到平康坊东门,不过数十步,我给你的那些钱也足够了!”
“那不行,柳春屁股蛋上有朵梅花!”刘建军急忙摇头。
李贤疑惑:“梅花?那怎么了?”
“有纹身的姑娘玩可以,养家里不行!”刘建军故作忧伤的说。
李贤刚想问纹身是什么,就见到刘建军说:“行了!今儿个叫你出来是让你散散心的。”
李贤不解。
“这长安城,这盛世大唐,并非囚牢。”
刘建军突然转过头,盯着李贤,认真的说。
李贤一怔,然后心里升起一阵暖意。
……
第47章 李显和太平公主登门
刘建军这人太可恶了。
他背后藏了个水囊,趁着自己愣神的功夫,又将水泼在了自己头上。
冷。
并且衣服上的水白拧了。
……
回到那铁匠铺子,刘建军就一头钻了进去,但很快就被一个学徒请出来,那学徒语气倒是客气,说着“里屋杂乱,客在外稍候片刻就行”的话。
但意图却很明显。
铁匠也是一门手艺活儿,哪儿能给刘建军看去?
刘建军则是不满地小声嘀咕:“不就一份铁匠手艺么,藏着掖着的,本来还想进去烤烤火的。”
但没一会儿,那学徒又出来了,抱着一个火盆,热情的招呼:“客方才是去跳泼寒戏了吧?这天可怪冷,客先暖暖身子,师父说他马上好了!”
刘建军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或许是两人在外守着的原因,那铁匠老师傅手脚快了许多,没一会儿就将一只阴阳鱼锅送了出来。
李贤定睛看去,那阴阳鱼锅还真就和盆没什么区别,但或许是他给的银钱多了,那老师傅贴心的在“盆底”打了三足,又在两只“鱼”的交接处打了一对耳,看起来总算是像那么回事了。
刘建军对这只锅很满意。
……
两人一路回到沛王府。
刚到府门口,便有一个奴仆抱着一大堆拜帖,欠着身子小步跑了过来,躬身拱手行礼:“沛王,刘长史,这是今日府上拜访的客单,礼单在库房……”
李贤还没开口,刘建军就顺手接过了那些拜帖,吩咐道:“知道了,去备些热水,我和王爷要洗澡,另外,我昨儿吩咐的那些菜肴和香料都准备好了吗?”
奴仆急忙回答:“三德子一大清早就出去买了,想来也快回来了!”
“嗯,等他回来了让他去我房里找我。”
“喏!”那奴仆最后应了一声便退到了一边。
李贤则是好奇的问:“三德子是谁?”
“府上负责采购的,挺机灵一个小伙子。”
李贤无语,刘建军自己还只是个少年,说出的话却偏偏老气横秋。
同时又在心里想:刘建军的性子果然在哪里都吃得开,在沛王府才几天,却已经能记住府上奴仆的名字了。
“贤子,待会儿我去你房里洗澡。”刘建军突然说。
李贤一愣:“你房里不是安排了两个侍女服侍么,都是你喜欢的……苗条的。”
李贤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刘建军对那些瘦弱女子的描述词。
“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你给我安排的啥!”
刘建军突然生气,气急败坏的念叨:“昨儿晚上洗澡,那俩丫头光着身子就钻进了我澡盆子里,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心想着贤子你可算是会来事了!”
“那不挺好的么?”李贤一脸茫然。
“好个屁!”刘建军气急败坏,“那俩丫头在我身上一阵撩拨,我那个火急火燎的啊!可一转眼,却发现这俩丫头都有点太平了!左边一问,好家伙,年方豆蔻!
“右边再一问,好家伙!更小,!
“贤子,你这是让我犯罪啊!”刘建军一脸痛心疾首。
李贤还是一脸茫然,问:“那咋了?”
他对刘建军的“犯罪观”感到匪夷所思,他之前还说嫖妓犯法来着。
“那咋了?!”刘建军瞪大了眼惊呼,但随即又叹了口气:“哎……算了,跟你说不通,待会儿去你房里洗澡就行,顺带跟我说说显子和太平的事儿,我好对症下药。”
李贤点头。
想了想,又问道:“那要不要把你房里那俩侍女换了?换……年龄大些的?”
刘建军瞬间意动,但想了想又摇头:“算了,就这样养成也挺好的。”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莫名其妙了。
……
一夜无话。
翌日,李贤早早的就守在了王府门口。
刘建军没在。
这次他倒不是躲着李显了,而是在忙着张罗他那火锅。
今日的雪停了,路上积雪很多,但王府门前的雪早就被扫清,露出黝黑的地面,有积水缓缓淌过。
没一会儿,李贤就看到了一队人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李贤第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李显,他穿了一身常服,脚步平缓,而身边跟着小步疾走的,则是许久未曾见面的小妹太平。
太平和印象中差别不大,只是扎了个妇人的发髻,眉心也点了朱砂痣,脸上倒是没什么妆容,圆嘟嘟的,煞是可爱。
俩人还隔着十几步远,李贤便见到太平突然提起裙边,朝着这边奔了过来,嘴里还喊着“王兄”。
李贤急忙迎上前,语气带着责备和宠溺:“慢些!慢些!刚化雪,路上滑得紧!”
下一刻,太平便冲进了自己怀里,嚎啕大哭:“二兄!你终于回来了!”
李贤心里一阵感慨。
若是昨日来的是太平,肯定就不会有丝毫尴尬了,因为自己这个妹妹从来都有办法化解生疏。
“都嫁作人妇了,怎生还这么鲁莽!”李贤小声苛责,随后,又看向太平身后的李显,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三人这会儿还在王府外,李贤也不好失了礼数,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不好。
刘建军说的对,细节决定成败。
太平这时候似乎才意识到三人还在府外,急忙挽着李贤的胳膊,笑嘻嘻的说:“对!这芙蓉园现在是二兄的府邸了!走!咱们去逛紫云楼!以前总呆在彩霞亭都腻了!”
李贤笑着说:“今日不去紫云楼,还是去彩霞亭,为兄给你二人介绍个人。”
“是李显昨日说的刘建军吗?”太平一脸好奇。
李显则是斥责道:“你唤王兄便唤二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直呼大名的!”
李贤早就习惯了两人的打闹,笑了笑,将两人一路引进王府。
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好。
等到了彩霞亭,李贤没见到刘建军,只是在一张石桌上见到一些准备好的菜肴,但这些菜肴都是生的。
李贤心里有些好奇,难不成刘建军打算现场做菜吗?
可这时,李贤便见到刘建军小心翼翼地端着之前那只奇怪的锅走了过来。
边走,边热情的招呼:“贤子!显子!太平!好啊!”
……
第48章 吃火锅
刘建军话音落下。
李显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太平则是一脸兴趣盎然的看着刘建军。
只剩李贤心里在想: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跟李显他们说刘建军的事儿呢!
接着,李贤就见到刘建军愕然了一瞬间,然后泰然自若的走了过来,将那古怪的锅放在石桌中间,歉意的笑着说:“噢,贤子这是还没介绍我是吧?唐突了,唐突了!来,坐,鄙人刘建军!”
说着,刘建军热情的招呼着李显和太平坐下,又在俩人面前放下碗筷。
然后转头,拿肩膀撞了撞李贤,说:“贤子!傻站着干嘛呢?你这主人家也不知道招呼招呼客人!”
一点儿也不见外!
李贤这才回过神来,刚准备“招呼招呼”,忽然又发现自己对这所谓的火锅一点都不了解,想了想,只能顺着刘建军的话说:“这就是我说的刘建军,那个,太平,显子……李显!你们坐!”
差点被刘建军给带沟里去了。
好在李显和太平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只是拿着古怪的眼神在刘建军和李贤俩人身上来回扫视。
经历过最初的尴尬,李贤也缓过来了,接着介绍:“他就是为兄在巴州之时所遇到的异人……”
“瞧见你们面前这锅没,瞅着红彤彤的这边就是辣锅,你们能吃辣的就烫这边,噢贤子不能吃辣,我把这锅转个圈儿……”
“彼时为兄心里万念俱灰……”
“这是冬瓜片儿,大概烫三分……嗯,六十息左右的时间就能吃,烫久了会更软糯,看各位喜好……”
“刘建军准备了祥瑞,我们去找巴州刺史……”
“这是羊肉卷,贤子府上厨子的刀工那真是没得说,片得跟纸似的,吃这东西就简单了,记住一个口诀,七上八下,这所谓的七上八下……”
“……刘建军!”
李贤突然恼怒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一愣:“嘛呢?”
“你就非得在我介绍你的时候来介绍菜品吗!”
“呃……那你继续。”
李贤气到窒息,刚准备接着介绍,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好介绍的了。
刘建军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他家世代都是巴州的普通农人,一朝遇到一个长安被贬官员,学会了识字念书,然后帮着被贬的自己来到了长安。
李贤妥协道:“你们也看到了,刘建军这人就是这么不着调。”
刘建军则是插嘴道:“贤子这话还是说客气了,用他的话来说我就是个乡野陋夫,不知道什么是礼数,要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二位多多担待……那个,显子,太平你俩能吃辣么?”
突然被点到名的太平公主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李显则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俩还没习惯和刘建军的相处模式。
但刘建军这人自来熟,立马热情的招呼道:“那行,来,太平,你跟我坐这边,贤子过去跟显子坐!我还寻思着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吃辣那得多尴尬呢!
“话说以前刚认识贤子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多了个显子,怎么叫怎么怪……”
李贤看着自己俩兄妹被刘建军安排得妥妥帖帖,终于是放弃了抵抗。
叹气。
算了,就这样吧。
他算是看出来了,刘建军就是仗着李显和太平对自己的亲近打蛇上棍,用最短的时间树立下了一个热情好客、不擅礼数的形象。
自己的傻弟弟和傻……聪明妹妹都被他糊弄的一愣一愣的,这会儿没想起来怪责,事后再想提失礼的事儿,那也为时已晚了。
李贤看向还在腼腆笑的李显,心想李显这个“显子”的名号应该是甩不掉了。
然后,就又想起了似曾相识的曾经。
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稀里糊涂被冠上“贤子”这个名号的么?
化悲愤为食欲,李贤抓起筷子,夹了一条羊肉卷就朝着白骨汤那边烫了下去,熟稔的七上八下,然后放进嘴里。
“嘶……”
还真是好吃!
李贤双眼微亮。
“对!贤子这样就是对的!”刘建军夸奖,然后又从一边拿出一些小的碟子,说:“这里边都是蘸料,你们要是觉得口味淡了或是怎么的,烫完直接往里蘸就行!”
而这会儿,李显和太平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率先提问的是太平,她尝试着夹了一条羊肉卷放进那古怪的锅里,然后问:“这东西和暖锅有些相似,但多了蘸酱和现煮的吃法……这是你想的吗?”
李贤:“……”
看来自己这个聪明妹妹也被带偏了。
刘建军大大咧咧的说:“大差不差吧,都是咱老祖宗发明的东西,我记得还有个地方管这东西叫咕咚羹呢,瞧见没,这里边煮得咕咚咕咚的。”
李显好奇:“咕咚羹?这名字倒是好听了许多,太平,我尝尝你这边的辣锅……斯哈斯哈……”
李贤:“……”
“显子你要不能吃辣就别吃,贤子就是,那会儿在我二叔家被一口水辣得流了一里地的涎水!”
“被水辣?”
“那可不,我二叔往那水里加了姜片和茱萸、花椒,红彤彤的,他看都没看一眼就灌了进去。”
“哈哈哈哈!”李显和太平齐齐大笑。
李贤终于忍不住插嘴:“食不言……”
“不知味!”刘建军打断,接着说:“显子,我听你阿兄说你会斗鸡?”
提到斗鸡,李显挺胸抬头:“那可不,前两日我和王兄还斗过一场,他的威武大将军还被我的征虏大元帅打得落荒而逃呢!”
“威武大将军?”刘建军一愣,问:“是不是脖子颈上有两撮黑毛的大公鸡?”
李贤拿筷子敲着碗,斥责:“吃饭吃饭!”
他还没跟刘建军说那天他煮的就是威武大将军呢!
主要还是觉得丢人。
“对啊!那威武大将军还是我借给王兄的,等祭天后我还打算和王兄再比一场呢,这么几天它也该养精蓄锐好了!对了,它现在怎样了,恢复好些了没,待会儿我能去看看它么?”
李贤脸色一窒,他忘了这茬了。
刘建军则是脸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李贤,然后继续对着李显说:“看,怕是看不了了,估摸着你得去城外找找了!”
可不是么,早就化作秽物顺着永安渠冲到城外去了。
“威武大将军跑出去了吗?”李显惊呼。
“算是吧,咱们待会儿吃完了斗一场?你那儿还有斗鸡吧?”刘建军含糊其辞的说。
“有!还有!那正好,王兄,让你府上奴子跑一趟,咱们吃完正赶上!”李显看着李贤。
李贤无语。
得,还使唤上自己了。
……
第49章 作诗和斗鸡
李贤觉得自己的担忧就纯粹是多余。
刘建军这人跟谁都能迅速的打成一片。
这会儿的刘建军一边招呼李显,一边介绍菜品:“这东西是牛肚,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但这东西,吃火锅必备!来,显子你尝尝!”
然后,又贴心的烫了一只猪蹄放进太平碗里,说:“女孩子多吃这个,美容养颜!”
接着,李贤就看到太平顺从的夹起猪蹄放进嘴里,然后双眼亮闪闪的夸赞:“好吃!”
这妮子分明最讨厌别人动她碗里的东西的!
“贤子,吃牛舌,吃啥补啥!”刘建军又夹了一块奇怪的东西放进自己碗里。
李贤茫然的吃下去。
嗯,好吃。
……
李贤忽然发现火锅这东西真不赖。
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大家热热闹闹的吃,趁着烫食材的功夫闲聊,海天阔地,让李贤和李显、太平两人因为许久未见的那些生疏都彻底消弭不见。
太平又恢复了她往日的性子,表现得最为活泼,她手肘撑着桌面,两只手掌托着下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刘建军,问:“二兄说你当时作了一首诗,叫什么噫吁嘘?”
这模样真可爱!
就是她撑着下巴的手不要顺带拿着筷子就好了。
那红彤彤的汤汁都快滴到她脸上去了。
“什么叫噫吁嘘!那叫蜀道难!”刘建军撇嘴,又提醒道:“哎,你猪蹄煮好了!”
太平急忙伸筷子夹猪蹄,但夹了一下没夹起来,太滑溜了。
刘建军从旁边递过漏勺,说:“用这个,再念蜀道难没什么意思,我给你念首新的啊!”
说着,刘建军肃了肃嗓子,一本正经的念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刘建军还没念完,太平就被逗得咯咯直笑,说:“你这人真是油腔滑调,这分明是二兄昔日府上那位王子安所作!”
“啊?这诗是王勃的吗,哈哈!”刘建军尴尬的大笑。
李贤忽然有点担忧。
照这么发展下去,自己这个妹妹回去真能跟薛绍那混小子和离!
太平在自己几兄妹当中最为年幼,也是最受母后宠爱的,昔日母后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甚至想逼薛家休妻,若非有人说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自己这个妹妹甚至都不会嫁过去!
后来俩人的婚宴更是红妆十里,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为了让宽大的婚车通过,甚至不得不拆除了县馆的围墙。
以她受宠的程度,若是回去要跟薛绍那混小子和离,母后铁定第一个支持!
“那行,不含糊啊,我正儿八经给你们来一首。”刘建军又肃了肃嗓子,望向了远处的终南山,念道: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李贤一愣,目光也下意识朝着远处的终南山望去。
这几日长安城内的雪虽然化了不少,但钟南山巅依旧“积雪浮云端”,雨雪晴后太阳微光染亮树梢,长安城中反增阵阵轻寒。
好诗。
这首诗无论是从韵律还是格式来说都是上上之姿,要说唯一不足的,就是刘建军为了押韵脚,强行把此时的“朝”改成了“暮”。
这首诗虽然比不上那首蜀道难,但能在须臾之间写出这么一首诗……
刘建军果然有诗才!
太平望着刘建军的眼神更像是在发光,呢喃着:“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二兄果然没说错,你这首诗叫什么?”
“嗯……就叫终南望馀雪!”刘建军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好!终南望馀雪!当浮一大白!”太平突然夹起一筷子牛肚,举过头顶吵嚷,“二兄!让你府上奴仆拿些酒来!”
李显也双眼明亮,说:“是极!是极!好酒配火锅!”
看来太平是被折服了。
李贤无奈,只能又遣奴仆们准备了一些酒,他记得刘建军爱喝三勒浆,所以又特地嘱托了一句“拿三勒浆”。
但三勒浆还没来,反倒是拿斗鸡的奴子们先到了。
十几个奴子一人提着两只鸡笼,这是把李显的家底都给带过来了。
李显一见着斗鸡就走不动道,连火锅也顾不上了,招呼着李贤府上的奴仆们围了一个简易的“斗技场”,然后对刘建军叫嚣:“诗才,你是这个!”李显比了个强的手势,接着又说:但论到斗鸡,我不服!”
刘建军“哟呵”了一声,走到李显身边,问:“怎么斗?”
李显直接将他的征虏大元帅提在手上,说:“我这里的斗鸡,你随便挑!斗过我的征虏大元帅,便算你强!”
“这可是你说的啊!”刘建军走到一边,看都没看就随手拎起来了一只斗鸡。
李贤有些担忧。
虽说能被李显豢养的斗鸡都大差不差,但很明显,刘建军手里的这只斗鸡单从外貌上来看就比不过李显的征虏大元帅。
李贤能看出来,李显自然也能看出来,当即就嗤笑:“你莫非连相鸡都不会?”
刘建军混不在意的说:“比过你就知道了!”
见刘建军这么说,李显也不客气了,将征虏大元帅提在手上,这时候那拿酒的奴子也来了,他要了一壶酒往嘴里灌了一口,全喷在了征虏大元帅的头上。
李贤知道,这是因为斗鸡打斗过程中它的身体会发热,喷酒的目的就是让它舒服一点,以利于它持续战斗。
但刘建军好像不懂,他只是把那只斗鸡提在手上,对着它的脑袋念叨:“从现在起,你就是威武大将军二号了啊,要是打不过对面那什么元帅,我明儿就把你下锅了啊!”
李贤心里觉得好笑,这鸡又听不懂人话,刘建军威胁它有什么用?
这时,李显已经将征虏大元帅放进了斗技场,然后挑衅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则是在他那只威武大将军二号屁股上拍了几下,继续念叨:“记着啊!是打败对面还是下锅,你自己选啊!”
然后,就将威武大将军二号了也丢进了斗鸡场。
果不其然。
两只斗鸡一见面,刘建军的威武大将军二号就表现出了怯战的姿态,反观征虏大元帅,进攻欲望极强,几乎就是上蹿下跳的攻击威武大将军二号。
短短几个照面,威武大将军二号就已经呈现了溃败的迹象。
李贤正觉得刘建军已经赢不了了,但紧接着,让他惊诧的一幕就出现了。
征虏大元帅的攻击欲望似乎越来越弱,反倒是开始一个劲儿的围着威武大将军二号转。
但威武大将军二号表现得更奇怪,它先像是不耐烦的拿喙啄击征虏大元帅,见驱赶不开征虏大元帅,终于像是恼羞成怒,一个劲儿的攻击征虏大元帅,甚至煽动翅膀跳起来拿利爪抓征虏大元帅。
这时候,征虏大元帅表现得就更更更奇怪了。
任凭威武大将军二号怎么攻击,它都不躲不避,反倒是一个劲儿的往威武大将军二号身上贴,不光任啄任爪,甚至还主动将脑袋凑上去。
见鬼了?
……
第50章 酒后吐真言(加更跳过过渡剧情)
在这种状态下,两只斗鸡很快就分出了胜负,征虏大元帅就像是委屈的小媳妇,打不还手,硬生生被逼在了斗鸡场的角落。
而威武大将军二号,则是浑身炸毛,张开着翅膀,将身形鼓张到极致,威慑着征虏大元帅。
胜负已分。
李显的脸上也露出了颓败之色。
但这会儿的李贤顾不上去安慰李显,他更好奇刘建军是怎么做到的。
那只威武大将军二号很明显不如征虏大元帅,从前一段时间的争锋就能看出,但征虏大元帅后面的表现太奇怪了。
难不成刘建军还能隔空对征虏大元帅动手脚?
他急忙凑到刘建军身边,刚想追问,刘建军就压低声音说:“我往那鸡屁股上抹了催情药。”
李贤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刘建军接着说:“你想想赵道生那奴子跟发了情似的往你身上扑,你是什么反应。”
李贤瞬间一阵恶寒。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拼了命也得把赵道生剁成八块。
难怪威武大将军后面表现得那么勇猛呢。
合着这是被气疯了!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
而这时候,李显也从失败中回过神来了,他凑到刘建军身边一个劲儿的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那只威武大将军二号……”
但刘建军只是故作神秘的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然后,便回到了石桌旁边继续吃火锅。
李贤发现,刘建军在斗鸡和赋诗上折服了李显和太平之后,李显和太平很明显对刘建军的态度有了转变。
如果说之前,他们俩人只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亲近刘建军的话,那现在,他们对刘建军的亲近,就多了几分因为刘建军这个人本身的原因。
刘建军这个家伙,果然在哪里都能和人打成一片。
有了先前的斗鸡和赋诗,这顿火锅吃的其乐融融。
太平缠着刘建军嚷嚷,说要刘建军接着作诗,而李显则是提着个酒壶跑过去对着他的征虏大元帅来来回回打量,甚至还拿鼻子凑上去嗅。
很显然,他现在还想不通征虏大元帅出了什么问题。
但催情药在威武大将军二号屁股上,他能在征虏大元帅身上检查出来什么就有鬼了。
刘建军唤来府上的奴仆,又往炉子里边添了些炭,但这会儿几人已经吃的差不多,只是抱着酒壶一个劲儿的喝,偶尔才涮上几颗青菜下酒。
这一顿,直接吃到了正午。
酒喝多了,几个人都有了明显的醉意。
李显醉醺醺的往自己身边靠,念叨:“王兄,王兄啊!我不想当太子,府上洗马天天逼我念书……父皇……父皇病重,朝中那帮官员又丢了一大堆奏疏过来……”
太平则是缠着李贤说:“二兄,你……你把刘建军,赏赐……给我好不好,他……他太好玩了!”
李贤心里一惊,看向太平,发现她也是脸颊醺红,神志不清。
可这会儿,刘建军也凑了过来,抱着一壶酒往嘴里灌,大着舌头质问:“贤子,咱俩关系好吧!”
李贤无奈,觉得脑袋也有点昏昏涨涨的,点头:“好!好!”
刘建军刚想说话,李显就凑了过来,语气不清地争道:“王兄……和我的关系才好!昔日他……他被贬巴州,身边带的秋冬衣褥,都是……都是我求母后才赏赐下来的!”
李贤脑袋昏昏,也对着李显点头:“好!好!显子也好!”
紧接着,太平也凑了过来,双手缠着李贤的脖子,嘴里吐着酒气撒娇:“太平最好!”
李贤拿脑袋杵在了太平脑袋上,说:“好!好!都好!都好!”
刘建军不干了,醉醺醺的转了一圈,发现李贤身边没地儿了,干脆走到太平身边,将手搭在太平的肩头说:“我……我们都好!看来看去……就你母后那老娘们儿不是个好东西!”
“胡……胡说!母后……母后最好了!”太平不服的争辩。
刘建军说:“你……你当然觉得好了!你瞅瞅贤子,你……你再瞅瞅显子,一个现任太子,一个前任太子……都被你母后养成……养成废物了!”
李显扒拉了一下刘建军,不满的嘟囔:“我……我哪儿废了!”
“你……你斗鸡,都斗不过我!”
“噢……噢……我是废物……废物……”李显嘴里念叨着“废物”,脑袋一栽,就倒在了地上。
李贤勉强还有点神志,大着舌头问:“那……那我呢……”
“你……”刘建军拿手指头点着李贤,“你比显子好,你……你人好!”
李贤刚想问刘建军自己哪儿好,刘建军就突然坐直了身子,说:“好……好家伙!你娘老子这……这是有预谋的啊!专门……专门把你俩……养成废物,好让她拿捏呢!”
“拿捏……拿捏什么……”太平已经将脑袋搁在了李贤肩头,歪着脑袋看着刘建军,脸上还带着傻呵呵的笑。
“废物……废物……好拿捏!”刘建军手指头点着太平,同样含糊不清的说:“你,你最强!你比贤子俩聪明多了!因为……因为你是女……女子,威胁不到……她!”
太平已经彻底失去神志,她嘻嘻笑着往刘建军身上扒拉,说:“我……我最聪明!那……那你为什么管二兄叫贤子,管……管显子叫显子,不……不管我叫平……平子!”
刘建军摇头晃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平的胸脯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你……你不平!”
李贤迷迷糊糊间觉得刘建军这话有点失礼,但他没想明白失礼在哪儿,于是将太平往自己怀里拉,护住她,说:“离……离刘建军远点,他……他好色之徒!”
刘建军不服:“贤子……你,看好你妹妹了!”
“我,我当然看好了!”
“趁着现在……多和你妹亲近亲近……回头,回头她黑化了,可不比那老娘们儿差……”
“黑……我妹不,不黑!”
太平也争辩:“我……我白……”
“咚。”
刘建军栽倒了。
李贤尝试性的踢了踢刘建军,发现他呼呼大睡,又推了推太平,发现她也没了动静,于是胡乱的扯过身后的衣裳,从背后撩起来一直越过头顶,盖住太平的脑袋:“太……太平……别,别着凉……”
迷迷糊糊间,李贤只觉得后背发凉。
“天……天黑了?”
……
第51章 醒酒
李贤再醒来的时候外边已经是夕阳西下了,落日的余晖顺着房间的台阶洒在他的塌前,他顺着阳光朝外看去,没来由的就想到了刘建军那句“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写的真好。”李贤赞叹。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醉酒了一场。
至于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几乎是一点印象都没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
刘建军好像骂过自己!
摇了摇头爬起来。
王府的三勒浆是从升平坊买来的,即便是宿醉也不会让人头疼,所以李贤现在反倒觉得精神饱满,踏着斜阳金辉就走出了门。
他想去看看李显、太平和刘建军他们。
虽说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被挪到了卧室的塌上,但李贤对这事儿一点儿也不惊讶。
这是沛王府,若是王府主人一觉睡醒还睡在地上那才奇怪。
“太子殿下和刘长史他们呢?”李贤随手唤过来一个婢女。
婢女恭敬行礼:“回阿郎的话,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醒来就已经离去了,刘长史醒来最早,亲自迎送了他们,不曾失礼!”
李贤稍稍宽心,李显和太平有人迎送就行。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哑然失笑,依刘建军那性子,他能不失礼就怪了。
“刘长史呢?”
“在南苑的宅子里!”
“嗯,没别的事儿了,你去忙吧。”
“喏!”
李贤挥了挥手,就朝着南苑走去。
……
南苑便是李贤给刘建军安排的宅子,包含了一整套的厢房和侧厅,还围起来了个小院子,李贤到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小院子里,身边坐着两个侍女,一左一右。
似乎就是侍奉他沐浴的那两个婢女。
刘建军没看到自己,他正端着一碗东西,拿勺子往其中一个侍女嘴中喂,边喂边用那种哄稚童的语气说道:“啊~玉儿,多喝些冬瓜汤润润肠,姑娘家太肥了不好看!
“别羡慕外边那些肥婆娘,姑娘家就要瘦瘦的才好看!”
然后又将一只木瓜递给旁边另一个侍女,说:“翠儿,你得多吃这个,你不肥,就是胸脯上没肉!”
那被唤作翠儿的侍女脸色通红地从刘建军手中接过木瓜,接着就见到了李贤,于是急忙站起来行礼,唤:“阿郎!”
另外一个侍女听到也连忙起身,一同行礼。
这时候,刘建军才转过头,招呼:“哟!贤子,醒了,来喝点冬瓜汤!”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冬瓜汤刚喂给那婢女,现在又来喂给自己,于是翻了个白眼儿走过去:“你俩先退去。”
那两侍女行了个礼便小疾步离开了。
李贤这才没好气的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你不是见着了么,PUA人家小姑娘呢!”
刘建军嘴里又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话了,李贤直接无视,说:“我是说你,太平他们走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都喝断片了,睡得跟猪似的,我怎么叫你?”刘建军一脸好笑,抱着方才那位玉儿喝过的冬瓜汤一饮而尽,说:“再说了,你明儿个不是还要祭什么天么,多睡会儿,精神!”
李贤本来听到前半段还想发作的,可听到后半段,便心里好受了许多。
刘建军就是这样的,嘴比谁都毒。
但人是好的。
“我还没问你呢,明日祭天我该怎么做?”
李贤心里有些担忧,祭天就意味着要面对父皇和母后,李贤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
“本来没想好,但看了太平和显子,心里差不多有个底了,你先跟我说说这所谓的祭天是怎么个流程?”刘建军问道。
听刘建军这么说,李贤心里稍稍放心了一些,解释道:“这祭天实际上也就是父皇和朝臣百官一起行至城东圜丘举行的祭天典礼,流程无非就是銮驾出宫、奠玉帛、进俎、三献礼那一套……”
刘建军插嘴:“你父皇去不了了,这次祭天是你母后去。”
李贤一愣,问:“为何……不对,你怎么知道?”
“上官婉儿刚才过来说的呗!真当这个内应是白安插的呢?本来想叫醒你的,但是担心你打扰我俩二人世界,就没叫。”
李贤无视刘建军的口花花,恍然笑了笑,接着说:“等到整个祭礼结束,父皇……母后便会率领群臣行三跪九叩礼,然后銮驾回宫。
“之前恢复我沛王身份的诏书只是私底下传来的,所以,在祭天典礼上还会正式宣读恢复我沛王身份的诏书,同时确立封地,官职……”
“等会儿……封地?”刘建军一愣。
“怎么了?”李贤疑惑。
“你也没说封地这回事啊!你这封地要封到什么蜀州岭南那种山旮旯里,那咱不是还得搬过去?”刘建军脸色一急,说:“那我后山那沟不是白挖了么?”
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担忧的什么,没好气地说:“封地是封地!只是遥封,我沛王府既然是在长安,那我将来的授职应该也就是在长安。
“就好比李旦,封地虽然是冀州,但他人却是在洛阳任洛州牧。”
刘建军恍然大悟道:“原来咱大唐是这么个分法儿,这个好,这个好。”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刘建军这人真奇怪,有的时候聪明绝顶,仿佛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可有的时候又和乡野陋夫没什么区别,连大唐最基本的“虚封”制度都不知道。
“你方才说上官姑娘来过,她说祭天是由母后代行?父皇身体可还无恙?”李贤又问道。
他心里有些担忧,父皇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连祭天这种事都只能让母后代劳了。
“还能咋样,走都走不了了呗。”刘建军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表情。
而且看他的表情,似乎后边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话,于是李贤急忙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没说出口。
“大概流程知道了,贤子!明儿个你能向你母后请个命么?”刘建军突然问。
“请命?”
“嗯,把王勃给调回来!最好就塞到咱王府里来!”
“子安?为何?”李贤疑惑。
“人好歹还给你和显子写过斗鸡赋呢!现在被贬到安南那个鬼地方去了,你就这么没良心?”
李贤刚想反驳,就听见刘建军又说:“刘讷言也要回来,这是你母后下的令,我怀疑那老娘们儿没安什么好心思,所以得找个人看着那老头,王勃就挺合适的。”
李贤又一愣:“刘先生?”
……
第52章 与帝无异
翌日,丑时。
李贤早早的就在行宫外守候着了,前面站的是李显,正转过头来悄悄跟他说话:“王兄,我昨日回去后命府上奴子也打了一口火锅,打算在府上吃。
“那火锅打造起来竟繁琐至极,宫廷中的御匠也要两日之久。”
李贤心想着刘建军的话,有些走神,下意识的回道:“你府上不是就只有你一人吃么?打一口普通的锅就行,还分鸳鸯锅两锅做什么?”
李贤记得刘建军管那只锅叫鸳鸯锅。
李显语气明显一窒:“……”
然后,他又小声说:“昨日我们回去路上,太平说迷迷糊糊间记得刘建军用言语撩拨她!”
李贤一惊,可算是回过神来了,但苦思冥想后,却又不记得发生过这事儿,想了想太平的性子,又说道:“这事儿八成就是太平想要把刘建军从我这儿要过去的说辞,她这人古灵精怪的,你又不是不知晓。”
李显若有所思的点头:“也是!”
两人小声说话间,金色的銮驾已经从行宫内缓缓移出,那是武后的玉辂。
仪仗拥簇,经御道缓缓而出,神武军开道,金吾卫士呈三角位置侍立,太常寺随行,奏《豫和》之乐,禁军举狮虎旗,骑兵持凤旗、僧众护法,大小官员们紧随其后。
李贤的目光下意识朝着玉辂之上的武后看去,她宝相庄严,神态肃穆。
与帝无异。
李显这时候已经跟随在了武后玉辂之后,李贤急忙随行,不敢怠慢。
祭天的队伍不急不缓的朝着城东而去,沿途诸邪退散,鬼神避让,《豫和》之乐靡靡而奏,沿途百姓莫不退避三舍,即便是不小心“冲撞”了圣驾,也是立马匍匐在地,不敢直面天颜。
李贤走在队伍中间,看着那些拜伏的百姓,忽然就理解了刘建军为何不想跪。
这些百姓有的是为了早起农耕,有的是为了制作早炊茶点,起早贪黑,却因为圣驾而伏地不起。
他们想因为这些礼仪而耽误他们的劳作吗?
他们不想。
但得跪。
李贤的思绪飘飞,他想到刘建军和他说的话:“刘讷言被你母后招回来了,按你母后的性子,她绝对不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刘讷言,很可能就会是她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颗危险的棋子,但我们不能亲自盯着他,所以得要个另外的人来。
“王勃很合适,他昔年就是因为和你、和显子沉迷斗鸡被驱逐的,把他叫回来,你母后只会觉得你玩物丧志,不会对你心生警惕。”
李贤觉得很好奇,插嘴了一句:“为何母后不会警惕?”
刘建军当时的表情很奇怪,说:“因为你母后就是打算把你和显子养成一个闲散王爷。”
李贤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也是刘建军说的,只是措辞似乎更过分。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又在开始担心父皇的身体。
连祭天这么重要的活动父皇都缺席了,也不知道父皇的身体怎样了。
胡思乱想间,礼仪队伍停了下来,李贤抬头,面前已经是一座占地二十亩的四层圆台,每层层高超过一人,十二陛均匀分布在圆台四周,象征十二时辰。
武后正走在最宽的午陛上,手持镇圭而登坛,随后向西立迎神,周围的乐官便开始奏《昭和》之乐,武后转北跪奠玉帛,于昊天上帝座前,诵祝文。
与帝无异。
有礼官奉牺牲肝膋于神前,武后献酒,乐舞《咸和》。
这时候,李贤知道该自己登坛了,他跟在李显身后,拾阶而上,不徐不急,然后拜伏在武后身后,捧爵献酒,齐声高呼:“惟神降格,歆此至诚!
“嗣天子臣显(贤),谨以清酌庶品,式荐虔祀,伏惟歆飨!”
献毕,退至丹墀西侧,随众行叩礼。
接着太尉献酒,乐奏《休和》,光禄卿献酒,至此,三献毕,乐止。
武后手捧祥瑞,饮祭酒,受祭胙……
与帝无异。
李贤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他忽然无比肯定刘建军的猜测了。
母后所图……为大宝。
“维大唐弘道元年,岁次癸未……”武后的声音突然将李贤的思绪拉回。
“改元了?”李贤一愣,随即又释然。
无他,习惯了。
自己父皇在位期间就频频改元,以至于李贤有时候都记不太清哪一年是哪个年号了。
“伏惟皇天上帝,巍巍荡荡,监临万方。臣祗绍鸿图,夙夜匪懈,期德政以安黎庶,播仁风以和寰瀛……
“天心仁爱,示朕嘉祥。顷有皇子贤者,虽谪居巴州,恪守臣节,心存忠孝。于彼巴山蜀水,仰承昊眷,竟获灵贶……”
李贤心中一震,这是说到自己了。
“臣敬承天意,顺乎休徵,谨昭告于昊天上帝之前,光复皇子李贤沛王之爵,复其衮冕,重列宗藩。俾其涤虑洗心,懋修厥德,上奉宗祧,下辅社稷,永矢忠孝,以答天休。
“夫天降祯符,道启昌运。为祗承上帝眷命,弘宣至德,谨改元为弘道元年……
“代祭皇后武氏,顿首谨告。
“尚飨!”
李贤听着武后庄严肃穆的声音,心中古井无波。
这只是例行的祭天祷文,只不过内容加上了复自己沛王爵位和改年号的内容。
撤祭品,乐奏《雍和》,是为送神。
武后率群臣行三跪九叩礼,李贤从众如流,高呼“神之往矣”。
至此,整个祭天关于李贤的部分也就结束了,有忙碌的礼官将玉帛、祝版、牲体置柴堆焚烧,烟气达天,李贤和李显站在武后身后侧,望燎以示通神。
李贤望着那熊熊而起的浓烟,心想神明当真是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来传递讯息的吗?
如果刘建军在这里,他肯定也不跪。
他这人……真是无所畏惧。
“明允。”一声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李贤瞬间回过神来,急忙躬身拱手:“圣后!”
“你今复王爵……”
武后话还没说完,李贤忽然就想起刘建军的叮嘱:“切记了,这事儿得在你母后说要把刘讷言安排回来之前开口,若是在那之后再开口,效果可就完全相反了!”
于是,李贤顾不上思索太多,急忙开口:“圣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或许是李贤很少有这般失礼的时候,武后惊诧的看了李贤一眼,久久未曾开口。
李贤心里愈发紧张,圣后的威仪,与帝无异。
良久,他才听到耳畔如仙乐奏响:“你且说。”
……
第53章 刘建军:贤子,你怕不怕?
“儿臣……想求圣后将子安召回来。”
李贤抿了抿嘴,忽然有些哀伤。
因为刘建军是这么说的:“贤子,你找你母后要王勃这事儿肯定是没问题的,因为你父皇快不行了,而你母后作为他的枕边人,是最清楚这一点的。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候,她会为了大宝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抹平,哪怕你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因为皇子这个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你肯定也会遇到一些阻拦和试探,因为你母后绝对不会希望用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抹平眼前的小麻烦。
“所以,这时候你需要做的,就是让你母后觉得召不召回王勃,对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是利大于弊的!”
李贤心想:父皇真的快要不行了吗?
自己又该怎样让母后觉得这事儿无关紧要?
“子安?可是昔日你府上的那位修撰王勃,王子安?”武后的声音让李贤回过声来。
李贤急忙点头应“是”。
又说道:“子安与我有旧情,昔日被逐出王府也只是因为斗鸡赋一事,与谋逆案无关,儿臣……想为他求情。”
武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问:“只是王勃一人吗?”
李贤刚想点头,武后就又问道:“昔日你府上那位张大安,你不是一向器重他么?为何不为他求情?”
果然,武后的试探来了。
李贤平静的说:“张先生纵是被贬,仍是我大唐股肱之臣,儿臣已非储君,私自结交朝中大臣乃是大忌,便是求情,也该是太子殿下为之求情。”
武后听完,宽慰的点了点头:“明允心性是成熟了不少,看来此番巴州劫难,于你来说也并非全是坏事。
“你昔日的谋逆案并未推翻,所以张大安罪责难逃,此事母后也无能为力。
“但母后念你性子最是顾念旧情,所以欲将你昔日之师调回长安,你意下如何?”
李贤做出惊讶状:“刘先生?”
“嗯,刘讷言的罪名只是辅导无方,母后稍稍斡旋一番,也勉强能让他回归你沛王府,只是朝中众口悠悠,此事你切莫随意声张就是。”武后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为李贤考虑。
李贤急忙感激称谢:“谢母后恩眷!”
……
沛王府。
“这老娘们儿真不要脸!安插个眼线盯着你,还说得跟为了你好似的!”
祭天典礼一结束,李贤便径直回了沛王府,也和刘建军说了他和武后的对话,包括自己封地凉州、迁雍州牧,以及母后要将刘讷言调任回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刘建军一脸不忿。
随后,他又问:“那王勃呢?王勃调回来没?”
“子安之事母后顺口就应下了,只是子安如今远在安南,山高路远,要等他回到长安,恐怕得一月有余……”
刘建军插嘴道:“时间不是问题,大不了他没回来之前,你先委屈委屈,在刘讷言眼皮子底下活一段时间。”
李贤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刘建军问:“咋了?”
李贤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觉得……刘先生或许并非母后安插的眼线,刘先生昔日便为人持重……”
“贤子!”
刘建军突然郑重的打断李贤的话。
“嗯?”
“我们是在跟你母后作对,甚至毫不夸张的说,是在跟整个历史上最聪明的女人作对,所以不要感性,要绝对的理性!因为你母后就是这样的人!”
刘建军的表情变得格外认真,强调道:“是,刘讷言或许真不是你母后安插的眼线,甚至我还能为此找到一系列的佐证。
“譬如你当初被贬,你母后就没想过你会回来,所以她也不会想着拉拢刘讷言。
“再譬如你从巴州回到长安这段时间极其短暂,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这些事。
“再譬如现在是你母后最关键的时候,她或许只是想借刘讷言来安抚下来你这个不确定的因素。
“但即使有这么多佐证,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他!”
说到这儿,刘建军突然掰过李贤的肩头,认真的盯着他的双眼,说:“贤子,我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你,因为在我眼里,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才是完全能信任的。”
李贤愕然。
“当初你把脑袋挂在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的时候,我就肯定了你绝对不是和武后一伙儿的,因为那会儿的你已经被她害死了!
“其他人我都不能完全的信任,除非他们也死了。
“所以,如果刘讷言就那么死了,我会完全信任他,但他现在‘死而复生’了,就不值得完全信任,懂吗?”
刘建军的表情极为严肃,还带着一些李贤看不懂的情绪,就像是洞彻了一切似的。
李贤不懂,但出于对刘健军的信任,他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但随后,又觉得给出的反馈不够,于是郑重的抓着刘建军的手:“君待我何如,我待君亦如是!”
“呃……行了,这话题就到这儿。”刘建军突然甩开李贤的手,一脸嫌弃的说:“你这整得跟有龙阳之好似的,难怪当初别人诬陷你跟那赵道生有断袖之癖都没人怀疑呢!”
刘建军果然就正经不了一刻钟!
李贤一阵气恼,没好气的问道:“那现在我们该如何做?”
“等。”
“还是等?”
“不然呢?凭咱俩这小身板上去给你母后送菜呢?
“听我说,你母后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时候咱俩只要苟住发育就行,没事逛逛窑子,喝喝小酒,让她觉得你就是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不对你产生警惕,这比什么都强!”
李贤想到了今日祭天所见到的武后威仪,一阵沉默。
自从父皇病重,二圣临朝之后,武后的威仪就日趋膨胀,如今更是与父皇一般无二,若是她当真要针对自己,几乎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怎么了?害怕了?”刘建军突然调笑着看过来,“你要是真怕你母后,大不了咱俩就撂担子不干了,你做你的闲散王爷,我背靠着你喝喝小酒逛逛窑子,享受这盛世大唐也挺好的……”
刘建军话还没说完,李贤就打断道:“刘建军,你还记得在刘家庄的时候,我问你怕不怕杀人么?”
刘建军一愣。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眼睛,认真的说:“我是害怕母后,但,只要她没在我面前,就不怕。”
刘建军突然就咧嘴笑了。
……
第54章 刘建军要找狄仁杰
李贤十分羡慕刘建军的精神状态。
这几日,刘建军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要么就是躲在他那宅子里挑逗玉儿和翠儿两位婢女,要么就是出去喝喝小酒,逛逛窑子。
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甚至最近平康坊里都盛传,说有一个黑面公子才情横溢,风流倜傥,引得无数妓子对他翘首以盼——翻译过来就是嫖娼从来都是拿诗抵债,还每次都找不一样的妓子。
可偏偏,人家那诗才就是了得。
甚至还传出有一位在长安城都美名盛传的妓子对他扫榻以待,只为让刘建军为她赋诗一首,可刘建军去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掉头离开了。
“我不是贝塔。”
于是,迄今为止,都有人好奇这所谓的贝塔是谁。
要说刘建军这些天唯一在做的正事,大概就只有每天傍晚的时候检查检查拜访宾客的名单了。
李贤觉得刘建军好像在找什么人,但似乎又没找到。
……
二十二日,清早。
最近登门拜访的客人已经极少了。
刘建军似乎是等不及了,找到了李贤。
第一句话就让李贤摸不着头脑。
“贤子,你认识狄仁杰吗?”
“狄仁杰……”李贤皱眉思索,脑海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但印象不深,于是问道:“你问他做什么?”
“实话跟你说,我这段时间就是在等他登门拜访,但等了这么久没见着他,我决定不等了,主动去找他,你要是知道他的事儿,就帮我想个合适找上门的理由。”刘建军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事儿很在意。
李贤疑惑道:“你找他还需要什么理由,直接找去不就行了!”
“直接去?”
“对啊,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御史台侍御史……”李贤顿了顿,又想到刘建军肯定没听说过什么侍御史的官职,于是改口道:“从六品下的小吏,你堂堂沛王府长史,找他还需要什么理由?”
刘建军张大了嘴:“他现在就是个从六品下的小官?”
“不然呢?”李贤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你在沛王府当然等不到他了,他一个从六品下的小吏,哪儿有登沛王府拜访的资格!”
一听这话,刘建军一拍脑袋,满脸懊恼:“我他妈的……可真就是智者千虑了!”
但随后,又变得满脸惊喜:“等下……这可太好了!”
“太好了?”
“我跟你讲,这人就是沧海遗珠!现在正是微末之际,也是咱俩最好拉拢他的时候,真要等到他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皇子,人家甩都不带甩你的!”刘建军一脸的夸张。
李贤不信狄仁杰有这么神奇,但他相信刘建军,于是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做?”
“找他,咱俩一起上门。”刘建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贤。
……
长安城南,翠华山。
这里是规模较小的里坊区,地处长安城郊,甚至都快脱离长安城的范围。
而狄仁杰就住在这里。
一路上,李贤都在给刘建军介绍他已知的狄仁杰的信息:“狄仁杰在仪凤年间任大理寺丞,后来才调任侍御史,主要职责是负责监察弹劾百官……
“其父曾任夔州都督府长史,其母为范阳卢氏……”
刘建军插嘴:“啧啧,也就是说狄仁杰他阿爷还娶了个五姓女?”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记住他一个从六品下的小吏?”
刘建军又问:“那他本人呢?他本人有没有什么喜好?”
李贤摇了摇头答道:“这我从何知晓?”
“行吧,那这事儿就先这样,咱们先甭管那么多,上门去刷一波好感先,记好了,待会儿摆出礼遇下士的姿态!”刘建军又叮嘱。
李贤点头,心里没来由的有了几分紧张。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处小院子外。
这小院子不大,大约也就一亩地,但放在长安城郊也算得上出众了,毕竟整个长安城寸土寸金。
所以,这位狄仁杰家中应当也不算拮据。
李贤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便见到刘建军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前敲门,大喊:“狄御史!狄御史!可在家中?”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了应声,随后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院子门被推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幼童探出半个脑袋,藏在门缝里好奇的看着刘建军:“阿爷在忙,客是何人?”
刘建军亲切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这孩子真可爱!你进去跟你阿爷说,我们是沛王府来人。”
幼童乖巧的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然后冲进房门,李贤还能听到他的大喊声:“阿爷!阿爷!外面说是沛王府来人!”
这时,刘建军转过头,笑着夸赞:“不愧是狄仁杰的儿子,这么小就这么懂礼貌!”
李贤笑着答:“这幼童应该便是狄仁杰的幼子狄景晖了,他……”
李贤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瞪大着眼:“狄景晖这个小兔崽子?!我刚就应该给他几个大嘴巴子的!”
李贤愕然,但这会儿,一阵沉稳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紧接着,院子门被推开,一个有些苍老的老者推开门。
老者看着有些清矍,留着长长的胡须,先是疑惑的看了一眼刘建军,随后,又将目光放在李贤身上,这才突然双目瞪圆,拱手惊呼:“臣侍御史狄仁杰,见过沛王殿下!”
李贤点了点头,想起刘建军说的礼遇下士,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着狄仁杰的手,微笑:“狄御史客气了,本王突然造访,还望狄御史勿怪才是。”
狄仁杰一脸的受宠若惊。
李贤也适时向他介绍道:“这位名唤刘建军,是本王府上长史。”
狄仁杰很明显因为刘建军的年轻惊讶了一下,随后又急忙拱手:“狄某见过刘长史!”
“狄老先生客气,你看方便进院子说话么?”刘建军笑着回了个像模像样的礼节。
“噢!噢!沛王殿下,刘长史,还请进!请进!”狄仁杰一边作邀请状,一边客套:“寒舍鄙陋,沛王殿下和刘长史莫要嫌弃……
“三郎,见礼奉茶,迎接贵客!”
等到三人在院子里坐定,狄景晖又奉好茶水,李贤和刘建军象征性的抿了一口茶后,狄仁杰这才开口询问:
“不知沛王殿下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
第55章 这样的狄仁杰
刘建军抢着答道:“是这样的,前几日我们沛王殿下不是迁任雍州牧了么,虽说这只是个虚职,但咱们沛王殿下还是调了些当地的政务奏疏过来翻阅。
“然后呢,就遇着了一些问题。
“沛王殿下素闻狄老先生大理寺丞期间因善谋断而闻名,故而特意上门来请教!”
说完,刘建军还对李贤眨巴了一下眼睛。
刘建军这人说谎都不用打草稿的。
而且,他这个谎言不光天衣无缝,自己恰巧还擅长。
因为自己被贬之前就是担任的雍州牧,也的确被父皇教导过处理一些政务奏疏,哪怕是临时编一些问题来也算不得什么。
看到狄仁杰将目光看过来,李贤急忙点头肯定刘建军的说辞。
狄仁杰则是拱手连称不敢:“刘长史谬赞了,狄某虽愚钝,也愿为沛王殿下排忧解难!”
李贤知道这时候该自己开口了,沉吟了片刻问道:“狄老先生,今岁关中小有歉收,长安米价渐昂,漕运乃京师命脉,然三门峡艰险,损耗巨大,时有延误,本王观旧档,常平仓储备似有不足。
“依卿之见,当如何确保雍州,尤其是长安军民口粮无虞?可有开源节流、疏通漕运之良策?”
狄仁杰端坐,目光微垂:“殿下明鉴,粮储乃社稷根本,京畿尤重。
“臣以为,首务当是彻底清查常平仓及各义仓存粮实数,厘清亏空缘由,若有官吏侵渔、损耗不实,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仓廪实,民心方安……”
中规中矩的回答,李贤在心里想。
但此时,狄仁杰接着说道:“此为其一,其二,在于漕运。
“三门砥柱之险确为顽疾。可效法前隋‘转搬法’遗意,分段运输。
“于洛阳、陕州、渭口三处设大型转运仓,江南漕船至洛阳卸货,改由更适河道的平底船或陆运过三门险段,抵陕州后再换船直抵长安。
“此举虽增装卸之费,然可大幅减少覆溺之损,长远计更为稳妥,须责成漕运使及各段官吏明确职责,赏罚分明。”
李贤表情微怔,稍稍点头。
“其三,鼓励近畿屯垦,广开粮源开源之道,除仰赖东南漕粮,亦不可忽视近畿。
“殿下可奏请圣上,鼓励关中无地或少地之民开垦荒地,尤其渭水两岸淤田,官府可暂免赋税或贷给种子农具,同时,严查豪强兼并,确保小民生计,使其有余粮可售于市。
“其四,节流之策,在于严控官府靡费,非必要不额外征调民夫口粮……”
“其五……”
狄仁杰慢条斯理的说,但李贤已经彻底愣住。
这个问题,李贤曾是太子的时候就请教过父皇,父皇当时所回答的,与狄仁杰现在所回答的几乎无异。
甚至,狄仁杰说的还要更详细一些!
而且,相比于父皇有些过于理想化的答复,狄仁杰提到的所有计策都是中正平和,四平八稳,可以说只要老老实实的执行下去,哪怕不能根治问题,也绝对能大大缓解问题。
实在是……彩!
当下,李贤对这个清矍长须的老者心里也有了几分敬意,又拱手问道:“连年天灾人祸,雍州境内流民渐增,多聚于长安城外及州县通衢,彼等无恒产,易为盗匪裹挟,或滋生疫病……
“……可有安民弭患之策?”
这次,狄仁杰又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就答道:“流民之患,首在区分,有因灾荒逃难者,有逃避赋役者,亦有惰游无籍之徒……”
……
从狄仁杰家中退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狄仁杰将二人送到院子门前,刘建军这才转头对狄仁杰微笑致意:“狄老先生不必送了,我与沛王殿下这就走了!”
说着,还半弯下腰在狄景晖的脸上捏了一下,表情恶狠狠地说道:“小家伙!听你阿爷话,知道吗!”
狄景晖皱着脸往后缩了半步,藏在狄仁杰身后,像是有点惧怕刘建军。
而狄仁杰则是笑呵呵的拍了一下狄景晖的后脑勺,随后便拱手长揖:“既如此,狄某便不远送了,沛王殿下,刘长史,请!”
李贤和刘建军回礼,随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狄家院子。
……
回去路上,刘建军问:“怎么样?刚才狄仁杰那回答?”
李贤想了想,中肯的答道:“中正平和,是为良策。”
“那就行!”刘建军作出放心状。
李贤又好奇问:“不是说好过来交好么?怎么就让我问了一些问题?”
“这就够了,你现在的身份是皇子,要是真屁颠屁颠的赶着往上凑那才奇怪!”刘建军胸有成竹,“而且我特地把你问的问题限制在了民生政务上,这样就能营造你一个关心民生民计的形象。”
说完,刘建军表情夸张:“你想想,堂堂一个王爷,就为了几个民生民计的问题,不辞辛苦跑到长安城郊来向他一个声名不显的从六品下小吏讨教,这得是多么体恤民情!”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又说:“行了,这边的事儿可以暂时放心了,以后咱们每一旬来刷一刷好感就行,太频繁了也不好。”
李贤点头:“听你安排,那现在我们去哪儿?回王府?”
“回去干嘛?都这个点了,去逛窑子,顺带吃点东西!”
刘建军大大咧咧的揽着李贤的肩膀,李贤这才发现少年人的身高长高了不少,这次都不用举着胳膊来做这个动作了。
李贤调笑:“你方才不是还说要树立关心民生民计的形象,现在又去逛窑子?”
“关心民生民计的形象是做给狄仁杰看的,咱们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在你母后面前营造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让她觉得你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二世祖,这样才能保住咱俩的小命!”
李贤没说话,因为他觉得刘建军想去逛窑子不像是装的。
但不管怎么说,李贤还是随着刘建军来到了平康坊。
一到平康坊,刘建军如鱼得水。
两人穿梭在人群中,便有穿着暴露的老鸨上前撩拨刘建军,言语动作间极为大胆,刘建军也是来者不拒,短短的数百步路,他那双手就抚过了数十只肥臀。
不堪入目!
而这会儿,一个李贤有些眼熟的老鸨热情洋溢的走了过来,招呼刘建军:“刘公子!今日新到了一位都知①娘子献舞,老妈妈可一直盼着您来捧场呢!”
说着,老鸨便熟稔的挽上了刘建军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是您喜欢的款儿~”
随后惊诧的看了李贤一眼:“咦?李公子!好些时日不见了,恕老妈子眼拙,方才竟是没认出您来!”
李贤想起来了,这人是玉春楼的老鸨。
刘建军在老鸨胸脯上摸了一把,一脸荡笑:“今日这么多妈妈相邀,就您认出了咱兄弟,走!就去你家!”
……
第56章 刘建军又去逛窑子
玉春楼,雅阁。
李贤和刘建军坐在雅阁之上,楼下便是盛歌盛舞的玉春楼妓子,先前那老鸨热情的招呼他和刘建军坐下,又奉上好酒,准备了两只金灿灿的烧鸡,这才一脸媚笑的躬身退下。
“二位公子稍等,老妈妈这就请花琴姑娘登台献曲!”
老鸨一走,刘建军就大大咧咧的抓起了一只烧鸡往嘴里塞:“还是这玉春楼的烧鸡有意思,贤子,吃啊!你放心,今天就是玩个素的,不把你赶出去!”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将另一只烧鸡抓了过来。
在狄仁杰家中待了一个上午,李贤的确有些饿了。
楼下逐渐传来喧嚣声,玉春楼是“黑面公子”最开始出现的地方,这里传出的黑面公子的诗也是最多的,好诗吸引优质的妓子,优质的妓子则会吸引更多的嫖客,嫖客带来更多钱,再一次吸引更多的妓子。
如此,循环。
更何况优秀的诗词本身就能吸引文人雅士到来。
所以,玉春楼如今的生意已经好了数筹不止。
李贤目光越过纱帘,向楼下看去,楼下坐满了嫖客,饮酒,大笑,狂欢,放浪形骸,也坐满了妓子,袒胸,露腰,扭胯,花枝招展。
人声鼎沸中,一阵轻柔的曲调响起,有人惊呼:“花琴姑娘登台了!”
随后,李贤便见着一个女子在老鸨的搀扶下,抱着琵琶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周围人尽皆屏气凝神,但李贤却皱了皱眉。
这都知……有些太瘦了。
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后,李贤发现这都知除了胸脯饱满、屁股圆润、皮肤白皙外,竟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腰肢太细不够圆润,脸型太尖,面无二两肌,四肢也纤瘦如柴……嗯,和刘建军喜欢的差不多格调。
李贤突然想起两人进门前那老鸨子对刘建军说的话,随后哑然失笑。
看来刘建军在这些风月场受到的追捧不是一般的高,这玉春楼竟然专门为他捧了一位都知。
当下,李贤心里也对这都知升起了几分好奇。
玉春楼专门用来讨好刘建军的都知,又会演奏怎样的曲子呢?
接着,李贤便见着那都知轻轻开口,语调轻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李贤轻轻点头。
这女子的声音也挺悦耳,带着些许的空灵之感。
嗯……这曲调?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都知还在唱,语调变得带上了一些凄婉。
李贤怔住了,下意识看向刘建军:“这曲词是你写的?”
这都知唱的曲调和《水调》有些相似,但细节之处又不尽相同,似乎做了一些改动,想来就是出自刘建军之手了。
“怎么样,不错吧?”刘建军抱着烧鸡在啃,头也不抬的问。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你怎么尽把这些好词往青楼里送?”
“抵嫖资嘛!”刘建军理所当然的答道。
“这曲调……很美,有些像《水调》,嗯,妓子的歌喉也还可以,琵琶技艺稍逊了一些,但瑕不掩瑜……”李贤评价道。
实际上李贤作为前任太子,什么样的乐调没听过,什么样的名伶大家没见过?这都知能得到李贤这样的评价,已然是难得可贵了。
从楼下突然变得安静的气氛就能看出。
大唐人虽好美色,但也同样重才情,这首曲调已经抹平了她身形样貌上的不足,正如她的琵琶技艺一般,瑕不掩瑜。
更何况曲子中婉转哀怨的基调,搭配着都知那消瘦的身形,竟还意外的挺合适。
像是印证了刘建军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
刘建军的诗才果然斐然。
“她唱的挺好。”李贤再次肯定。
“好就好呗,待会儿把她叫上来给咱俩单独唱。”刘建军已经消灭掉了半只烧鸡,抹了抹嘴上的油,看向楼下的都知,双眼微亮:“豁!细枝结硕果啊!老鸨这次有心了啊!”
合着他刚刚才看到那都知的样貌。
当即,刘建军便扒拉在窗沿上对着那老鸨招手。
李贤还注意到,那位都知在看到刘建军探出头的时候,眼神也瞬间变得明亮,连带着唱腔都拔高几分,似乎早就期待着这一幕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老鸨子便着喜上眉梢的奔上楼了,边跑边嗔道:“刘公子~您怎么一曲唱罢了才开口,老妈妈还以为您瞧不上咱们花琴姑娘呢!咱么花琴姑娘方才可是黯然神伤了好一会儿!”
刘建军在老鸨胸上抹了一把,指着还没吃完的烧鸡笑着说:“我方才在吃这一只鸡嘛!没注意下边那只!”
老鸨咯咯直笑:“您这话要是落到咱花琴姑娘耳里,她可又该伤神许久了,她可是为了刘公子您守身如玉呢!”
“得了吧您,把她叫上来,给咱兄弟俩唱唱曲儿就行,今日只玩素的。”
那老鸨急忙点头,朝着楼下奔去。
李贤便见到老鸨凑到都知耳畔说了一句什么,都知瞬间喜上眉梢,可脸上还有一些惋惜之色,似乎是在惋惜不能和刘建军行雨露之欢。
可也就是这会儿,另一边又慌慌张张跑来了一位妓子,附耳在老鸨身旁说了一句什么。
老鸨脸色变了变,又跟都知叮嘱了一句,便朝着这边的阁楼奔了上来。
接着,就出现在了门口。
魅笑不止,语气又带着歉意和迟疑:“刘公子,巧了么不是,隔壁有位贵客也瞧上了花琴姑娘,您看……”
刘建军一愣,随后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没事,不让老妈子你难做,随便给我换俩姑娘就行。”
老鸨瞬间感恩戴德的赔笑,说:“刘公子您大度,主要那边的贵客来头太大,老妈妈我实在招惹不起,您看,今日这顿老妈妈做主,给您免了如何?”
刘建军随意的点了点头。
可那老鸨刚准备退去,刘建军又突然好奇问道:“对面的贵客是何人?”
然后就对李贤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很明显:如果对面那人能拉拢,咱俩刚好可以顺势结交一下。
老鸨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迟疑着说道:“那贵客的名讳老妈妈不方便说,但……他尊姓武。”
李贤一愣。
刘建军也一愣。
然后咧嘴一笑,看向李贤,说:“贤子,咱俩来之前是不是就说了,要树立一个纨绔子弟形象?”
李贤觉得刘建军的笑容不怀好意。
……
第57章 暴揍武攸暨
李贤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建军就对着那老鸨说道:“老妈妈,这次还真得劳烦您说说隔壁那位叫什么名讳了!”
老鸨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先前还通情达理的刘建军怎么这会儿突然要追根究底了。
“你只道那边那位贵客尊姓武,忘了你之前管我兄弟唤什么了?”刘建军没好气的提醒了一句。
老鸨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下,然后忽然就一脸惊呼:“您竟……竟是……”
李贤觉得她表演的迹象太明显了。
“行了,说说那边那位吧!”
这次,老鸨没含糊,躬着身子就说道:“那边那位名唤武攸暨!”
李贤知道是谁了。
自己母后的堂侄,也就是自己的表亲,比自己小,该称表弟。
李贤正这样想着,刘建军就突然开口:“去,把那位花琴姑娘叫到咱们这儿来。”
老鸨这次一句话都没说就急急忙忙的跑下去了,随后,李贤便见着那老鸨直接领着那位花琴姑娘朝着这边阁楼上跑来。
李贤则是小声对刘建军说道:“这武攸暨是我表弟,年廿一,无官无职,终日游手好闲,你把那位花琴姑娘叫来可是想借此激怒他?
“可他若是也像你一样大度,对此置之不理……”
李贤觉得自己能粗略的看出刘建军的计划了。
刘建军嗤笑打断:“他要是能大度,这老鸨能知道他姓武?”
几乎就像是为了印证刘建军的话似的,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怒骂声:“哪个狗娘养的贝塔敢坏了爷的好事!”
这会儿,老鸨也来到了阁楼门口,她一听到隔壁的怒骂声,便一脸苦笑的对着刘建军和李贤拱手作揖:“二位公子,您和武公子是仙人斗法,咱这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
她这会儿也没领着那位花琴姑娘了,她已经看出来了刘建军的醉翁之意。
刘建军则是笑着走上前,在那老鸨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放心,不让老妈妈难做,对了,方才那武攸暨骂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老鸨一愣,说:“那贝塔一词不是第一个从您嘴里出来的么,坊间人不知晓何意,但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就学了去,不知怎么的就逐渐传开了……”
刘建军也愣了,哈哈大笑:“行了,别让对面等久了,走,贤子!”
李贤急忙跟上。
刘建军则是顺手从李贤腰上摘下腰牌,说:“待会儿你帮我镇着他身边的狗腿子就行,这人我自己就能搞定!”
李贤刚想提醒他武攸暨也不是良善之辈,但想到刘建军当初在巴州时候的那股狠厉劲儿,又觉得没有什么提醒的必要,于是,便随着刘建军朝隔壁阁楼走了过去。
一路气势汹汹的来到阁楼门口,门口武攸暨的两个护卫刚准备上前阻拦,刘建军就掏出刚才摘的腰牌,怒斥:“沛王府的人办事,滚!”
那两护卫立马没敢动了。
刘建军则是一脚踹开房门,怒骂:“哪个狗娘养的贝塔满嘴喷粪的?”
这时,李贤也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
房间里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他左右两边搂着两位妓子,面前还站着另一位卑躬屈膝的妓子,站着的那妓子似乎在因为刚才花琴姑娘被叫走的事儿安抚他,而他则是一脸的怒气和不耐烦。
这年轻男子正是武攸暨。
武攸暨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脸惊愕的看着刘建军。
紧接着,李贤便见到刘建军径直走到武攸暨面前,抄起他桌子上的一只酒壶,猛地就对着他脑袋上砸了下去。
“哗!”
瓷质的酒壶在一瞬间碎成一地碎片,武攸暨吃痛,满脸惊愕和怒色,刚准备站起身,刘建军又飞起一个直脚,踹向了武攸暨的腹部。
武攸暨被这一脚踹回椅子,整个身体像是虾一样弓着,脸色涨红。
怒骂:“狗……”
话没说出来,刘建军又抓着桌上的一只烧鸡,直接抡在了武攸暨脸上。
武攸暨瞬间一嘴的油。
看来他也喜欢吃烧鸡。
这会儿的武攸暨似乎才回过神来,眼神中出现惊怒色,大喊:“左右!左右!”
那两位护卫听到武攸暨的呼声,刚准备往里冲,李贤直接挡在了门口,怒斥:“狗奴!本王让你们进去了吗!”
于是,那俩护卫又不敢动了。
而这时,武攸暨也听到了李贤的声音,下意识的看了过来,然后脸上浮现惊喜色,大呼:“表兄!救我!”
李贤皱了皱眉,退了半步。
他跟武攸暨不熟。
这时,刘建军又拿着那只烧鸡抡了武攸暨一个大嘴巴子,武攸暨似乎这时候也意识到了打他的黑面少年跟李贤的关系,于是急忙惊恐的后退:“你……你缘何殴我!”
随后,又惊恐的看着李贤,脸色一阵变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求饶:“殿下!殿下,您……您昔日被贬一事跟我无关啊!”
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刘建军就是跟他抢妓子的人。
但这时,李贤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跟在刘建军身边许久,李贤早已经学到了刘建军几分精明。
照理来说,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说起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情的,除非他心里有鬼。
难道……自己当初被贬的事,跟武攸暨也有关?
但李贤还没来得及深思,刘建军忽然就又抓着那只烧鸡对着武攸暨抡了过去。
“啪!”
烧鸡打在武攸暨脸上,他懵了,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刚想求饶,刘建军就喝道:“狗几把!刚才满嘴喷粪的是你?”
武攸暨又一愣,脸上出现明悟之色,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挨这顿打了。
“花琴姑娘就是沛王殿下叫去的,你刚刚骂了什么?”
刘建军又是一烧鸡抡在了武攸暨脸上,这次劲道小了许多,因为那只烧鸡已经散架了。
武攸暨瞳孔一阵收缩。
他刚刚骂了“狗娘养的贝塔”。
眼前这人是沛王,他的娘……
武攸暨额头瞬间一阵冷汗,想也没想就伏在了地上,对着李贤讨饶:“表兄!表兄……殿下!我错了!我错了!”
随后,又对着刘建军讨饶:“小兄弟!我错了!错了!”
刘建军这回才像是泄了气,哼了一声,将剩下的半个鸡架砸在他脸上,做足了恶霸的姿态道:“本来小爷是打算废了你的鸡儿的,要不是沛王殿下仁德……”
武攸暨又伏低身子讨饶:“谢沛王殿下恩典!谢沛王殿下恩典!”
而这时,李贤注意到刘建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
第58章 危机
两人离开了玉春楼。
原因自然是“被扰了雅兴”。
李贤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一路上刘建军都黑着一张脸,所以李贤也没好开口,只是与他一样做出黑脸表情,朝沛王府的方向走。
半路上,刘建军疑惑的看了李贤一眼:“你黑着一张脸做什么?”
李贤:“我不是看你做这样的表情么……”
“刚刚踹那狗东西的时候扯着跨了,没好意思说,绷了一路,你没见我后边都拿鸡抡他么?”
刘建军好奇的看向李贤:“你也扯到胯了?”
李贤:“……”
……
一路回到沛王府,李贤就被刘建军拉到了书房里。
刘建军凑到房门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后,这才走回来抓着李贤的肩膀,郑重的说:“贤子,这次的事儿有点坏。”
李贤愣了一下。
刘建军没说话,揉了揉眉心,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先把你刚才意识到的东西都问出来。”
李贤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武攸暨那句突兀的“您昔日被贬一事跟我无关”。
于是,问道:“当初我被贬一事,武攸暨也有参与?”
刘建军揉了揉眉心,叹道:“果然连你都听出不对劲了,还有呢?”
“还有……武攸暨是母后的侄子,虽然无官无职,但也颇受母后喜爱,今日的事儿他肯定会告诉母后,我倒是无妨,顶多就是被母后责备几句,但是打人的是你……”
“不,你娘老子不会责备你,还有呢?”刘建军打断。
李贤想了想,说道:“还有……贝塔是何意?”
然后诚实答道:“没了。”
刘建军点了点头,道:“咱先一件一件捋,这贝塔……你关心什么贝塔啊!
“先说你娘老子为什么不会责备你。
“咱们虽然揍了武攸暨,但事情的起因只是你俩争一个妓子,你娘老子甚至巴不得你多干点这种事儿,因为这样她才会更加觉得你是个养废了的皇子。
“这也是我为什么敢打武攸暨的原因。”
刘建军想了想,补充道:“你就这么记着,现在的咱们谁都不好得罪,但偏偏对上你母后的人,咱们就是无敌的!甚至你母后还会充当咱们的保护伞。”
李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但坏就坏在这儿了,如果武攸暨只是你母后手下一个普通的势力,咱俩打也就打了,但现在……他和当初的太子谋逆案有关。”
李贤心神一震。
“别这么惊讶,你都听出来了我能听不出来啊?”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李贤一眼,接着说:“但这事儿……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
李贤不解道:“为何?当初的谋逆案悬而未决,如果能找到证据……”
“然后呢?”刘建军打断,“咱们就算做最好的打算,这证据足够咱俩洗清你的冤屈,你父皇也有足够的精力恢复你太子地位,然后等你父皇两脚一蹬,你就屁颠屁颠继承皇位?
“到时候死得最惨的就是你!”
李贤不解,但没反驳。
刘建军解释道:“满朝文武都是你母后的人,你以为你屁股坐上皇位就安稳了?只要你母后想,哪怕你做了皇帝,她也能废了你!
“早就跟你说过了,当初的谋逆案是真是假不重要,至少眼下绝对不重要!”
李贤想了想那日祭天见到的武后威仪,抿了抿嘴。
的确,若是父皇真的殡天,母后的地位将无异于太上皇,即便自己成功登基,在朝中的威望也绝对不如她。
“所以现在就有个问题,武攸暨暴露的太早了!我担心你母后那老娘们儿会对你心生警惕!”
刘建军站起身,苦恼地来回踱步,嘴里还低声咒骂:“妈的,早知道就不图揍他那一顿的爽了,现在惹了一裤裆屎不算,还扯了我胯!”
李贤想了想,说道:“实际上……若是我不曾跟你相处这么久,应当是猜不出来武攸暨跟当初的谋逆案有关的……”
刘建军愣了一下。
然后突然惊喜地走了过来,道:“是了!是了!我把你想的太聪明了!”
李贤不满。
刘建军立马讪讪的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下意识以为你母后也会把你想得这么聪明,但实际上你母后不一定认为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哎算了,反正意思差不多!”
李贤气恼,刘建军连装都懒得装了!
刘建军没管自己,他自顾自的说道:“如果,你母后没意识到这一点自然是万事大吉。
“眼下还有个问题,你母后是个警惕的人,哪怕她认为你没有联想到武攸暨跟当初的谋逆案有关这一点,但她依旧会对你心生警惕。
“就像咱俩会警惕刘讷言一样。”
李贤不解:“她现在难道就不对我心生警惕了吗?”
“不一样的,她会把对你的注意力提升了一个量级,打个比方,原来她对你的警惕大约只停留在你本人身上,但现在会稍稍将一些注意力放在你接触了哪些人的身上。
“就比如咱俩今天去见了狄仁杰,她或许就会对狄仁杰投去几分注意力。”
李贤恍然,但随后,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按照刘建军的说法,武后甚至会把注意力放在狄仁杰这种仅仅接触一面的人身上,那刘建军呢?
他会不会落入母后的视线?
李贤下意识将目光看向刘建军。
“别看我,我迟早会暴露的,从我陪你送祥瑞那一天就想到了今天,你当真以为一句‘巴州异人’就能让我置身事外呢?”
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李贤一眼,接着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了长安就往窑子里钻?我又不是七星瓢虫!”
李贤心里一阵感动。
但他还是觉得刘建军就是单纯的为了嫖而嫖。
“行了,说接下来的布置。”
李贤正襟危坐。
“咱们殴打武攸暨这事儿,你母后肯定会知道,她也肯定会召你进宫说这件事。”
李贤点头。
“所以,你要做的就两件事,第一,隐藏自己,第二,在确定你自己隐藏成功后,再隐藏我。”
李贤不解。
“就是让你母后确信你没有联想到武攸暨和当初的谋逆案有关!
“这样,咱俩这次的事儿就只停留在争风吃醋这个层面上,你母后虽然表面上会斥责你,但绝对都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训诫,你当没听见就行!
“而且,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如果这关你度过去了,我也能稍稍光明正大一些的站在你面前了。”
刘建军抓着李贤的手,说:“放心,你母后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关心,咱们只要再绷几天就行了。”
李贤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刘建军说的“几天”是什么意思。
他抿了抿嘴,说:“这次,是你表现得像是有龙阳之好。”
……
第59章 道貌岸然服衣冠
翌日。
果不其然,武后又召见自己了。
这次召见自己的地方还是在立政殿,这也就意味着这次的召见算不上什么正式的召见,更多的只是天家的家事。
李贤在小黄门的引领下,一路来到立政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贤觉得自己的母后……
威仪更甚。
甚至仿佛就像是一轮逐渐升起的大日,朝气蓬勃,要将她的光辉洒满大唐这片土地,
这对一个年将花甲的妇人来说是匪夷所思的。
就好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似的。
李贤难免的就想到了他的父皇。
父皇的身体就好像和母后是两个极端,一个旭日东升,一个迟暮西落。
如今的大唐,就仿佛有二日临空。
“儿臣贤恭请天后陛下圣安,伏惟慈躬康豫,福履绥和,长承天眷,永膺遐祉!”李贤收摄心神,伏拜。
“明允昨日与攸暨起了冲突?”
武后直接点明了这次召见李贤的主题。
“儿臣……”
李贤刚想开口,武后便接着说道:“武攸暨是庶人,冲犯天家是为大忌,母后已将其杖责二十,念其与你表亲,我便做主,此事既往不咎,如何?”
李贤急忙伏拜:“凭天后陛下圣裁!”
武后轻轻的“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圣人病重,朝中诸多事宜压在我身上,母后委实分不出更多的心力来裁定此事孰对孰错,明允既然满意这般处置,是极好的。”
李贤不明白武后的意思,急忙答道:“天后陛下圣明烛照,处置公允,儿臣感佩于心!”
“不过,”武后话音一转,带上了一些训诫:“明允,你也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大唐的皇子,是天家的子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乎国体。
“明允昨日……失德了。”
李贤心里一紧。
往昔,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最畏惧听到的便是这两个字。
大声喧哗是为失德,行步匆疾是为失德,沉迷享乐是为失德……甚至连睡觉和醒来的时间错了一分一刻都是失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今天,他听到这个词忽然就释怀了。
德是什么?
李贤脑海里浮现刘建军的放浪形骸,他觉得德就是他妈的狗屁!
道貌岸然服衣冠,嬉皮笑脸顶天穹。
刘建军就是这样的人。
李贤的语气难免的带上了几分不服,但依旧恭谨道:“儿臣受教!”
不知道为何,李贤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出后,母后的语气似乎松动了几分,招了招手,说道:“明允,来母后身侧坐。”
李贤不解,但老老实实走上前,跪坐,低眉顺眼。
“母后知晓你心中不忿,但武攸暨与你是表亲,也是我的堂侄,天家向来寡情,明允重情重意的性子难得……”武后语气顿了顿,像是有难言之隐,“你流连烟柳,此事传出去不好。”
李贤抿了抿嘴,实则心里是大大的问号。
自己怎么好像又莫名其妙的度过了一劫?
想到这儿,他又想到了刘建军那句“傻子克高手”,心里愈加不忿。
可武后又接着问道:“母后听闻你今日去找了狄仁杰?”
武后这句话一说出来,李贤心里瞬间提了起来。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武后已经开始留意自己接触过的人了。
他想起刘建军的交代,急忙说道:“儿臣……素闻狄仁杰任大理寺丞期间一年内判决悬案无数,涉案一万七千人无一人冤诉……”
“所以,你想让他帮你查谋逆案?”武后打断。
李贤抿了抿嘴,没说话。
“若是查明了呢?”武后问。
“伸冤!”
“嗯,此事母后会放在心上,昔年查谋逆案的两位宰相,裴炎、薛元超,以及御史大夫高智周都是我大唐贤明之士,母后会从他三人着手。”
李贤没说话,武后则是接着问道:“昨日与你一同殴打武攸暨的还有一位黑面少年,母后听闻他是你府上新任长史?”
李贤心里又是一紧。
母后果然注意到刘建军了。
李贤急忙应道:“那人名唤刘建军,乃是儿臣在巴州结识,昔日之祥瑞便是他献与儿臣,儿臣念其素有诗才,便将其留在府上!”
“嗯,此人所作之诗母后也素有耳闻,但其人放浪形骸,终日流连烟柳之地,终究与我天家颜面有损,明允莫要与之深交。”武后的话像是在叮嘱李贤要远小人似的,接着说道:“此事就由母后做主,赐其金千两,遣回巴州,如何?”
李贤一愣。
这一茬……刘建军没教过啊?
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李贤就争道:“母后……不可!”
“嗯?”
武后轻飘飘的一个字就让李贤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做。
同意武后的建议,让刘建军回巴州?
这绝对不行。
刘建军几乎就是自己现在唯一的倚仗,若是少了他,李贤毫不怀疑自己会再次被长安这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吞噬。
但不同意……
该用什么理由?
先不说自己编造出来的理由会不会让母后相信,就算母后相信了,那她会不会对刘建军投去更多的关注?
刘建军可是交代过自己,要隐藏他!
自己如果表现的过激,母后会不会意识到刘建军的重要性?
整个立政殿突然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李贤感觉到武后审视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游离,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看穿似的。
就在李贤汗流浃背的时候,武后突然开口,语气有点古怪:“母后听闻你与那刘建军押送祥瑞的路上同寝同食?”
李贤一愣,茫然点头。
“他如今就住在你府上?”
李贤再次茫然的点了点头。
“你们终日形影不离?”
李贤想了想,虽然刘建军总是外出逛窑子,但除了逛窑子的时间,的确几乎都是跟自己待在一起,于是又点头。
武后突然叹了口气:“母后知晓了,作为天家子嗣,知恩图报也是一桩美谈,此事……莫要到处声张。”
李贤又茫然的看了武后一眼。
“行了,你回去吧,圣人圣体日渐欠佳,这些时日你莫要惹是生非,昨日之事,莫再犯。”
李贤虽然不知道武后为什么突然跳过刘建军的事儿了,但此刻的他如蒙大赦,急忙拜伏。
“儿臣贤叩辞天后陛下,伏愿万福金安。”
……
第60章 府门被堵了
沛王府。
“啧啧,我来告诉你你是怎么阴差阳错的度过第一关的!”刘建军笑着说:“你母后当时说你失德,实际上就是想试探你,看看你内心还有没有对皇位的野心。
“因为只有一个对皇位有野心,有欲望的人,他才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注意自己的礼仪道德。
“你想想,你当时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表现出了不忿?”
李贤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于是问:“那你为何又让我如实说我们找狄仁杰的事呢?”
“废话,咱们找狄仁杰又没藏着掖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母后一问就问出来了,这事儿没有撒谎的必要,对付你母后这种聪明人,你只需要给出一个引导,你母后自己就会脑补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李贤佩服的五体投地,又问:“那……我们以后还找狄仁杰吗?”
他可记得刘建军说要跟狄仁杰拉近关系的。
“找啊!为什么不找!”刘建军一脸无所谓,“你母后那老娘们儿打心眼儿里就没指望过一句话就让你放弃查当年的谋逆案,毕竟在她看来,这事儿现在已经成了你的心梗。
“她也乐于看到你这么做。
“因为你要是真跟我一样天天逛窑子,表现得无所事事,她反而会怀疑你是不是在暗地里憋了个大的。
“人都是有欲望的,如果你一门心思的查谋逆案,她反而会对你更放心,因为你就没心思图谋大宝了。
“再说了,狄仁杰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小官,你母后不会在意你跟他有多大牵扯的。”
李贤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所以我就说傻子克高手!”刘建军一脸好奇,“然后呢,然后你母后还说什么了?应该是跟我有关了吧?”
李贤回过神来,点头:“她说要将你遣回巴州……”
“她那就是放屁!她现在巴不得我这么一个街溜子把你带坏呢!”刘建军抢答,又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李贤一脸茫然:“我……我没回答。”
“没回答?”
“嗯。”
李贤一五一十的将武后的话复述了一遍。
然后问:“母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绕过了你的事,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刘建军,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发现刘建军正瞪大着眼,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
“你……我他妈……”
刘建军揉了揉眉心,说:“算了,这里边没阴谋。”
李贤一脸惊喜:“那也就是说,以后你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了?”
他可记得刘建军说过,只要这一关过去了,刘建军就能跟自己并肩作战了。
长安城太凶险,他觉得自己有点力有不逮。
“呃……差不多吧,但咱俩还是略微保持一些距离的好。”
李贤点头,若有所思:“也是,母后虽然说知恩图报也是一桩美谈,但恩情并不足以让我和你走的太近,这样会让人生疑……刘建军,你做什么去?”
“我撒尿。”
刘建军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翌日,中午。
刘建军好像生病了。
往常这个点,他要么是在逛窑子,要么是在逛窑子的路上,但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还窝在他那院子里没出来。
李贤有点担心,长安的冬日酷寒,刘建军初来乍到,难不成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
于是,他让府上厨子炖好了一只鸡,准备让刘建军补补身子。
他记得刘建军夸过斗鸡的口感很好,所以特地选了李显上次留下的威武大将军二号。
李贤端着威武大将军二号来到了刘建军院子门口,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奇奇怪怪的声音。
“玉儿,对,大力!”刘建军的声音像是在发春。
“翠儿,你这小脚丫子,我可太喜欢了!”
然后,又是一阵放浪的呻吟声。
“来,玉儿,你上来和翠儿一起!别担心,放开了造!”
然后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声。
李贤觉得刘建军应该是不需要补鸡了,于是端着威武大将军二号正准备转身离开。
可这时,一个路过的婢女突然行礼:“阿郎!”
然后,身后就传来了刘建军的唤声:“贤子来了?进来啊!”
李贤心想这个时间自己是不是不太适合进去,但接着又听到刘建军呼唤:“快,我隔老远就闻到鸡汤香了,正饿着呢!”
李贤心一横,既然刘建军自己都没脸没皮了,自己还至于怕他吗?
这可是自己的王府!
于是,端着威武大将军二号就推开了房门。
然后目瞪口呆。
刘建军正趴在他榻上,玉儿和翠儿两个婢女脱掉了鞋,光着脚踩在刘建军背上。
刘建军后背的空间有限,于是踩在前面的翠儿就举着手,抓着床上的横梁固定身体,后面的玉儿则是紧紧搂着翠儿的腰。
场面看着有些旖旎,但也不至于荒唐。
而刘建军则是趴在床上,还侧着脑袋,一脸色授魂与的表情看着两个婢女。
李贤将威武大将军二号放在他榻前的桌上,没好气的说:“你这又是折腾的什么新花样,找罪受呢?”
两个婢女慌慌张张的穿好鞋,又对李贤行完礼后,便小碎步的跑了下去。
刘建军则是从榻上爬起来,大大咧咧道:“你知道个屁,这俩丫头含苞待放的模样太可爱,可就这么放在我身边又不好采摘,那我不得想着法子的享受享受?
“你想想,这两双白白净净的小脚踩在你背上,那感觉,啧啧……”
李贤早就习惯了刘建军满脑子的古怪想法,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今日见你到了正午还没出门,还以为你是对长安水土不服了,特地把威武大将军二号炖了,结果一进来就看见你在荒唐!”
“我倒是想出去来着的,但你要不要去王府门口看看你能不能出去?”刘建军翻了个白眼,抱着鸡汤喝了一口。
李贤一愣:“怎么了?”
“外边围满了官兵,只让进,不让出。”
李贤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反了他们了,敢堵我王府大门!”
自己还没开始造反呢,还是皇子呢!
就有人敢堵自己门了?
李贤刚准备站起身,可刘建军却连鸡汤都顾不得喝了,一把拽住他,说:“别!别!你现在出去才是反了你的了!”
李贤疑惑的转过头。
“外面围着的是羽林军。”
李贤瞪大了眼,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
刘建军则是继续说:“你阿爷不行了,我估摸着这会儿不只是你,在京的宗室应该都被监控起来了。”
……
第61章 高宗宾天
李贤忽然就沉默了。
作为皇子,他当然知道围在自己王府门口的羽林军是做什么的。
圣人病危,是大唐政权最容易动荡的时候,羽林军需要确保皇权平稳过渡至太子李显,监控在京的大唐宗室就成了必要之举。
他们并非针对自己,只是历来的规矩使然。
“父皇……身体不行了吗……”
虽然在这之前,李贤就已经对自己父皇宾天这件事儿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近在眼前的时候,李贤心里还是升起一阵彷徨。
以及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李贤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幼时被父皇有力的大手抱起,放在膝头听他讲《尚书》;稍大些,在宫苑中练习骑射,父皇远远投来的审视目光……
还有,那场谋逆案后,父皇看向他时,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失望与痛惜,以及数天前所见到的那张苍老的面容。
但独独没有去想父皇死后那张空悬的、至高无上的帝位。
让李贤回过神来的,是刘建军忽然轻拍在他肩头的手。
刘建军将凳子挪到了李贤身边,说:“贤子,虽然我能理解你阿爷马上就要没了这事儿挺让你揪心的,但我还是得跟你说个重要的事儿。”
李贤勉强笑了笑:“没事,你说。”
刘建军将李贤的肩头掰正,双眼认真的盯着李贤:“现在你阿爷、大唐的皇帝马上就要咽气了,这叫什么?这叫权力真空,叫改天换地!
“外面全都是暗潮涌动,是人是鬼都举起了刀叉,准备分食那即将到来的权力巨潮。
“现在不是哭你阿爷的时候,也不是琢磨怎么当孝子贤孙的时候,你得立刻、马上,搞清楚两件事!”
感受到刘建军语气中的严肃,李贤强定心神,郑重道:“刘建军,你说,我听着。”
“第一,宫里的确切消息!你父皇到底怎么样了?咽气了没有?显子那边有什么动静?还有你母后!”
刘建军提到“你母后”这三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她是什么态度?是稳坐钓鱼台,还是已经雷霆出手了?这些消息,比金子还贵!
“但现在沛王府只进不出,我需要你想一个办法,获得这些消息。”
李贤点头道:“这些事情太平可以帮忙,她是女眷,又最受母后宠爱,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嗯,这事儿你想办法让太平去办,但注意,以一个儿子关心父皇的态度去办,哪怕是打探来的消息零零碎碎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第二件事。”
刘建军脸上出现凝重之色:“必须,务必!让上官婉儿来沛王府一趟。”
“上官婉儿?”李贤愕然。
“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显子应该会被你父皇立为新皇,我担心这个节骨眼上她会叛变,到时候她无论是偏向你母后那边,还是显子那边,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让她来沛王府一趟,我需要帮她坚定一下立场。”
李贤点头。
……
沛王府被羽林军封锁,李贤和王府中的人没办法出王府,所以李贤只能亲自出面,让一位羽林军将太平叫到府上来。
父皇病重的消息显然也被太平知晓了,太平来的时候,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欢乐,李贤同样也没有心情说安慰她的话,只是让她帮忙探听一下皇宫之中的消息,以及转达刘建军让上官婉儿来王府的事儿,便草草结束了这次见面。
等到下午,暮色袅袅,太平终于回来了。
是一个人,上官婉儿并没有跟她一起。
“父皇的风疾复发了,虚弱的起不来床,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丸散针膏无用,三兄被叫到了父皇殿前,母后衣不解带的侍奉在父皇身边,紫宸殿里到处都是汤药的味道,侍医们来了一拨又一拨……
“几位宰相跪在殿外,父皇似乎是要准备草拟诏书……”
说着说着,太平就痛哭流涕了起来。
李贤心里也是一阵悲切。
虽然太平只是寥寥数句,但李贤知道,自己的父皇或许真要不行了。
李贤伸手,将太平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安抚。
好一会儿,太平的情绪才逐渐平复。
李贤想起刘建军的叮嘱,又问道:“那上官婉儿呢?”
“我把王兄找她的事转达了,她只是告诉我说,等到时机合适,她会来找王兄的。”
……
送走了太平,李贤情绪低落的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将太平的话一五一十的转告。
听完后的刘建军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很麻烦的事。
李贤问他:“怎么了?”
“你母后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显子应该也会正常继位,但上官婉儿那娘们儿……”刘建军又揉了揉眉心。
李贤知道刘建军应该是在说上官婉儿没有随着太平一起过来的事儿,试探道:“或许只是宫中事多,她抽不开身呢?毕竟她要潜伏在母后身边,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她若是贸然出宫,定会令母后猜忌。”
“但愿如此吧。”刘建军轻叹。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李贤心里有些担忧。
“还是等。”刘建军突然笑了笑,说:“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现在的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李贤不解,但他相信刘建军。
……
因为沛王府被监控的关系,接下来的时间,李贤和刘建军都没能出去。
一天过去了,上官婉儿没有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上官婉儿还是没有来。
第三天,上官婉儿依旧没有来。
但高宗皇帝驾崩了。
与高宗皇帝驾崩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高宗皇帝的遗诏:
【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①
李贤心里一阵空荡荡。
父皇终究还是驾崩了,李显也登上了皇位。
他心里不解,难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记得刘建军说过自己不会和李显对上,但现在,李显已经受遗诏命直接在灵柩前登基,成为了大唐的新一任皇帝,自己再想登极,又怎么可能不和李显对上呢?
还有母后。
她不是一直图谋大宝吗?
为何她也坐视李显登基?
还有上官婉儿,她为何没来沛王府?
真的只是忙碌吗?
王府外还有羽林军封禁,李贤不得而知。
但第四天,上官婉儿终于来了。
……
第62章 和上官婉儿打赌
李贤是跟刘建军一起迎接上官婉儿的。
但一路上,刘建军都黑着一张脸,只是闷着头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说。
上官婉儿也是,闷着头跟在刘建军身后。
三人一路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里,李贤见到上官婉儿自顾自的坐在了院子的石凳上,而刘建军同样也没搭理她,只是将院子里的奴仆都遣了出去,这才带着几分讥讽地看着上官婉儿:“上官姑娘来的挺早的。”
“但我来了。”上官婉儿丝毫没有畏惧的和刘建军对视。
两人的表现就像是怄气的小夫妻。
“那只能说你还没愚蠢到无可救药!”
上官婉儿似乎不服,仰着头看着刘建军。
“那就让我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刘建军走到上官婉儿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是在想,先帝遗诏已经下令让太子继位了,这时候的贤子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你完全可以改投太子,依靠太子的力量为你上官家昭雪,对吗?”
“是又如何?”
“呵,甚至你还打算悄悄的做这件事,这样哪怕到时候太子斗不过武后,你也可以继续跟在武后身边,继续做那支为她拟制诏书、起草政令的笔,对吗?”
“是……又如何!”
“甚至你今天能来沛王府,也只是因为担心我们会和你鱼死网破,将你和我们密谋的事告诉武后,是吗?”
“是……那又如何!”
“那我就告诉你,你太蠢了!”刘建军欺身向前,脸距离上官婉儿几乎只有一尺远,“追随强者没错,但你不该像一棵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尤其是在你还没有确定孰强孰弱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沛王强过拥有先帝遗诏的新皇,也强过拥有半个朝堂势力的武后?”上官婉儿依旧毫不示弱的和刘建军对视。
“不错,因为贤子有我。”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李贤,让李贤下意识的挺胸。
“我知道你不信,咱俩打个赌,怎么样?”刘建军又问。
“怎么赌?”
“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能看到新皇必败!”刘建军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你再聪明一点,或许并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看出来。
“但无论你能不能提前看出来,在这一个月里,我都不需要你传递任何消息,也不会主动联络你,你只需要继续隐藏好你自己就行,如何?
“说简单点,就是让你再观望一个月。”
“若是一个月后我还看不出来呢?”
“局势会非常明朗,如果你那样都看不出来,只能说明你愚不可及,那时候,我也不需要你了。”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会儿,仰起头和刘建军对视:“赌注呢?”
“若是我赢了,我要你。”
上官婉儿脸色一赧,恼怒道:“要我做什么?”
“我说了,要你,你这个人,你这次的表现让我不放心了,所以,在你看到新皇必败的那一天,我需要你来沛王府,留下你的把柄。
“如果再说直白一点,我要你……”
“那若是你输了呢!”上官婉儿打断,“或者说新皇压过了武后呢?”
她显然听懂了刘建军的意思,不想刘建军再继续对她耍流氓了。
“任你处置,甚至包括贤子。”刘建军笑着看向李贤。
李贤毫不犹豫的点头:“刘建军说的话,便是孤的话。”
“好!”
上官婉儿猛地点头,然后突然站起身,朝着刘建军伸出一只手。
刘建军一愣。
“握手礼,像上次一样。”上官婉儿脸色郑重。
刘建军则是哑然失笑:“这次是赌注,不是合作……算了。”
说着,刘建军伸出手,直接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嬉皮笑脸:“回去后别暴露,说句实话,你这妞儿我还挺喜欢的,若是暴露了香消玉殒,我会难过。”
“若是新皇胜出,我会杀你。”
上官婉儿毫不畏惧的和刘建军对视,然后摇了摇刘建军的手。
……
等到上官婉儿走了,李贤这才挪了挪屁股,在刘建军身边坐下。
好奇问:“动心了?”
“有点吧。”刘建军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这娘们儿的性子的确讨喜。”
李贤笑着说:“上次她和你合作,你反倒还只看上她的身子,怎么这次她要背叛你了,你反倒还对她上心了?”
李贤并不傻,这次刘建军和上官婉儿的对话,他终于能勉强跟上节奏了。
“怎么说呢……”刘建军捏了捏下巴,“一个娘们儿背着一大家子的仇恨,这件事儿本身就挺让人怜惜的,她像墙头草一样摇摆的举措,反倒更让我佩服她。”
李贤笑着摇了摇头。
刚才刘建军的表现可不像是佩服上官婉儿。
李贤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方才和她的赌注又为何会是一个月的时间呢?”
“你父皇那遗诏上面不是写了么,让显子服丧的时候‘宜依汉制,以日易月。’说的不就是依照汉朝的制度服丧,并且用一天来代替一个月么?
“二十七个月,也就是二十七天。①
“四舍五入就是一个月了。”
刘建军接着说:“你父皇虽然人没了,但在朝堂上为显子留下的班底还在,有这些人支持,显子登基后至少还是能和你母后掰掰手腕的。
“所以,你母后若是想要图谋大宝,也肯定会利用显子服丧的这二十七天,把你父皇留给显子的班底彻底换掉。
“这就是一个月的由来。”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何笃定母后会胜出呢?”
“圣旨上同样说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这不就是相当于你父皇把顾命大臣的差事都交给你母后了么?”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儿:“你母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手里头又攥着这么大的权力,对付的还只是显子这么一个整天只知道斗鸡的废皇帝,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说到这儿,刘建军语气里满是感慨:“二十七天啊,一个月都不到!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母后那老娘们,仅仅只用了二十七天的时间,就把你们老李家的江山给窃取了过去……”
李贤有些不满。
虽然刘建军分析的有理有据,但他怎么就这么笃定母后一定会成功呢?
“怎么?你不服?”刘建军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斜眼撇过来:“那要不咱俩也打个赌?”
……
第63章 妻儿归来
刘建军藏在那副挑衅表情后面的眼神,就像是又看到了俩漂亮姑娘似的明亮。
所以李贤决定不上他的当。
刘建军现在有玉儿和翠儿两个婢女,就已经能干出整天窝在院子里不出门的荒唐事儿了,如果再送他几个漂亮姑娘,他能比商帝辛和周幽王都荒唐。
“绣娘她们应该没几日便要回来了。”李贤岔开话题。
“那咋了?”
李贤想了想,说:“她们应当带有你二叔的回信。”
“那咋了?”
刘建军好像还是满不在乎,但是他说完就站起身钻进了他的卧房,李贤还听到他喊:“翠儿,快给我捏捏你的小脚丫子~”
……
刘建军果然像他跟上官婉儿说的那样,再没找过上官婉儿。
不光没找过上官婉儿。
最近几天,他就跟完全不在乎外界的任何事一样,要么是在南苑那片地里忙活着什么,要么就是钻进他那小院子里,跟两位婢女荒唐着什么。
但看得出来,刘建军似乎很宠爱那两位婢女。
听府上其他婢女私下里说,刘建军甚至还抱着她俩的脚丫子嗦过。
这太荒唐了。
刘建军已经被长安的声色犬马腐蚀了。
刘建军的日子过得潇洒,但李贤最近却在想很多事。
最近羽林军对于王府的监控已经没那么严密了,至少李贤如果只是在王府门口溜达一会儿,那些披甲的兵士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有他离开那些兵士视线的时候,才会分出一两个人跟着他。
李贤心想,这一定是因为李显已经逐渐掌控大宝了。
一定是这样。
因为李贤最近还听说李氏宗族许多族人都得到了封赏,宗族内辈分高、威望高的高祖、太宗诸子纷纷加封。
高祖之子,也就是李贤的叔祖辈,都被封为太尉、司徒、司空。
而太宗之子,也就是李贤的叔父辈,则都被加封太师、太傅、太保,也就是所谓的三师。
这都是朝中一品大员,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也都是了不起的荣耀。
甚至李贤自己,都被赏赐了大量的金钱,那些抬着钱箱进入王府的小吏,甚至排成了一条长龙。
若不是李显掌权,又怎会给李氏族人这么多的好处?
只是李贤还没听说父皇是什么时候下葬。
想来应该是李显和母后之间的争权虽然占据了上风,但也并不算太顺利,以至于连父皇下葬的时间都还没敲定下来。
父皇的丧期还没结束,李贤同样也没听到要拜见新皇的消息。
……
在这样的氛围中,正月初五,绣娘她们从巴州回来了。
李贤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于是和刘建军一起守在了王府门前。
还隔着远远的,李贤便见到了妻儿们的马车,光顺坐在车前头充当车夫,兴高采烈的驾着马,看起来意气风发。
这个长子的性格从小就仁厚孝顺,李贤觉得他能担当大任。
“阿爷!”
李光顺也看到了自己,站在马车上激动的朝着自己挥手。
李贤心里同样激动,但没看他,目光一直紧紧的锁定着马车,直到马车的帘子被撩起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李贤这才忍不住轻唤:“绣娘!”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王府门口,李光顺从马车上跳下来,兴高采烈的呼喊:“阿爷!芙蓉园就是咱们的新王府吗?”
“绣娘!”
李贤激动的走上前,搭着绣娘的手,将她搀下马车。
刘建军也跟着过来,笑着唤:“嫂子,好啊!”
“阿爷,府门口为何这么多羽林军?”
“殿下,建军小兄。”绣娘温情的看了一眼李贤,然后将目光看向刘建军,感激平和的笑。
李光仁和长信他们随后从马车上下来,几个人先是激动的唤了声“阿爷”,接着又看向刘建军,语气同样激动:“建军叔!”“建军阿兄!”
当初在巴州的时候,李贤因为家宅被丘神勣派来的恶霸们烧了,所以在刘建军家住了一段时间,妻儿们都认识刘建军。
“建军叔!”李光顺也跟着喊。
李贤笑着扒拉过长信的头,轻声责备:“你怎么管你建军叔叫阿兄?”
刘建军则是不在意的打岔:“咱俩论兄弟,这几个小崽子管我叫叔没错,长信是女孩儿,不一样,管我叫阿兄显得我年轻!”
李贤哑然失笑。
刘建军明明也就比李光顺大一岁,要什么显年轻?
然后,刘建军走到长信身边,宠溺的揉了揉长信的头:“长信,路上可还顺利?”
长信仰着头看刘建军,眉眼满是欣喜的笑:“建军阿兄!长信路上一切顺利!”
“阿爷,我现在住在哪儿?我不想跟光仁挤一个屋子,他脚臭!也不想跟光义住一起,他总跟在长信身后,像女孩,我要一个人住!”
李贤看着长信,眼神流露出瞬间的惊诧,随后不着痕迹地给了绣娘一个只有夫妻间懂的眼神。
绣娘同样笑着点了点头。
李贤瞬间恍然。
看来自家长信是对刘建军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了。
李贤心里有点担忧,又有点欣喜。
担忧的是刘建军这放荡的性子并不是一个好女婿,欣喜的是,若是刘建军真跟长信在一起,他和刘建军之间的牵绊也能更深。
古往今来,就没有比姻亲关系更能让两个陌生的家庭联合在一起了。
“阿爷,可以把紫云楼给我吗,那里视线最好,能看到曲江!”
短暂的思索后,李贤决定不管这事儿了。
都还没问刘建军自己的想法呢!
依照李贤对刘建军的了解,他似乎并不喜欢长信这样的女子,他喜欢那种身材纤细,皮肤白皙,胸脯很大,屁股也很肥的女子。
长信年幼,身形还没长开,但脸型已经初显圆润,落在李贤眼里自然煞是可爱,但李贤不确定刘建军喜不喜欢。
“阿爷!您现在是沛王,那我可有郡公封号?”
见到妻儿团聚,李贤心满意足的招呼:“行了,都别在王府门外杵着了,咱们进去再说!”
这时,绣娘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看向刘建军:“建军小兄,这是你二叔托我代笔写的信。”
刘建军一愣,立马接过信封,咧着嘴笑:“那行,我去看看我二叔都说了啥!”
然后头也不回的钻进王府了。
李贤摇头轻笑,这时候的刘建军才像个符合他年纪的少年郎。
“绣娘,我们入府吧。”
李贤招呼着绣娘朝王府内走。
但没过多久,李贤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转过头,看了妻儿们一眼。
满脸疑惑:“光顺呢?”
……
第64章 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着当我爸
李光顺真是太不听话了。
自己明明都招呼了妻儿们入府,他怎么还能落在王府门外呢?
重新将李光顺叫了进来,李贤带着妻儿们回到了内苑。
……
月余未见,李贤看着绣娘,有说不完的话。
李贤让李光顺他们先去挑选各自的卧房,等到屋内只剩绣娘和他,这才上前拉着绣娘的手,含情脉脉:“绣娘,你清减些了。”
将绣娘揽入怀中,李贤心满意足的叙说着这段时间长安发生的事儿。
他记得刘建军的嘱托,所以并未将两人图谋大宝的计划告知绣娘。
倒不是为了保密什么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绣娘担心。
良久,绣娘才在李贤怀里抬头,眼神里全是满足:“殿下,您与新皇自幼便交好,如今陛下登基,肯定会对您多加照拂,咱们家今后也终于安定了!”
然后,便开始了她一贯以来的念叨:“殿下,您且跟建军小兄嘱托一声,长安不比巴州,不可再唤陛下什么‘显子’了,我们自家人倒是无妨,但若被外人听去,会给他招惹麻烦。
“您方才说建军小兄终日流连烟柳之地,可是心里生了结亲的心思?
“殿下如今恢复沛王爵,身份尊贵,若是建军小兄真看上了谁家女子,不妨由妾身上门去提亲?
“只是苦了长信了,这丫头来的路上就一直念叨‘建军阿兄’。
“刘家庄的人都很好,殿下和建军小兄来长安后,他们都待我们母子友善,丘神勣也再没派人过来打扰过我们。
“庄子里的刘里正似乎知晓了殿下的身份,殿下走后当天,他便来到了刘建军家中拜见我们母子,像是要跪拜,又手足无措,看着是个憨实的庄户人。
“刘建军他二叔二婶也很好,虽然知晓了殿下的身份,但待我们依旧如初,只是他二婶似乎拘谨了一些,说话也不怎么大嗓门了,刘建军二叔还因此偷偷感谢过我们……”
李贤将绣娘搂在怀里,只是安静的听她诉说。
这样的日子,他期盼了很久了。
“贤子……”
外面突然传来刘建军的呼声,然后便是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下一刻,李贤便见到刘建军出现在了房门口。
刘建军瞬间就看到了自己怀里的绣娘,然后尴尬的笑了笑,作势要退出房门,嘴里还喊:“那啥,嫂子,您和贤子继续,当我没来过啊……”
李贤顺势松开绣娘,没好气的对刘建军笑骂:“行了,绣娘又不是没见过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子!”
绣娘则是落落大方的站在一侧,笑着招呼刘建军:“建军小兄,你二叔的信可看了?他托我带的椿树饼奴仆们已经拿进府了,我让奴仆们送到你房里去。”
“不着急,都到了长安了,谁还吃那玩意儿啊!”
刘建军嘿嘿笑了声,走进房门,大大咧咧的说:“刘老三也是飘了,听说我在长安出息了,觉得是我这名字取的好,非要给二狗改名叫什么刘建国,这不是比我还大了么!”
但表情却满是对他二叔二婶的思念。
绣娘见刘建军进来,也知道刘建军这是有话要和李贤说,于是识趣的站起身:“殿下,您和建军小兄聊,妾身去看看长信他们。”
随后便施施然离开了房间。
刘建军这才走到李贤身边坐下,看着绣娘离去的背影感慨:“看吧!嫂子才是过日子的人!聪明,知书达理,贤惠!”
李贤没好气的对他说:“知道你还来打搅我和你嫂子团聚?”
“嘿嘿,这不是寻思着最近时间差不多了么,上官婉儿那娘们儿估计没几天就要找上门来了,可嫂子他们又恰巧回来王府了,所以提前跟你说一声,到时候你想个办法把嫂子支开,我得搞定上官婉儿那娘们儿!”
李贤一愣:“你是说母后要胜过李显了?”
他可还记得刘建军跟上官婉儿的赌注,是母后出现明显的优势后,才让上官婉儿来沛王府找他。
“不然呢?这局势还不明朗呢?”
“可……我怎么没发现?李氏族人这些天还都得到了不少封赏呢,前两日王府还送来了大量的银钱……”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你以为那些东西是显子赏赐的?”
“不……不是吗?”李贤一脸疑惑。
“可拉倒吧!显子这会儿还在服丧呢!”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解释道:“这些东西都是你母后那老娘们安排的!她现在在行使顾命大臣的权力,为了堵住朝中反对她的人的嘴,自然要善待、拉拢李氏宗族的人!
“毕竟这江山是李家的,只要李氏宗族自己的人都不说话了,其他反对她的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这就是你母后那老娘们儿篡权的第一步棋!
“如果上官婉儿足够聪明,这时候也应该能看出来显子必败了!”
李贤一阵沉默。
原来……事情是这样吗?
“到时候上官婉儿来了,我便让绣娘他们去升平坊买些零嘴吃,他们平日里最喜逛升平坊,不会生疑心的。”李贤点头应下。
“那就行,那就没其他事儿了,回头我回去了把刘老三送来的那椿树饼给你拿一些,那玩意儿虽然不好吃,但太久没吃了还怪想念的……”
说着,刘建军便准备起身离开。
但李贤忽然想到长信,于是急忙问道:“刘建军,你心悦上官婉儿吗?”
刘建军愣了一下,停在原地,点头:“不是上次就跟你说了吗,那娘们性子挺讨我喜欢的,咋了?”
“那……上官婉儿这次来了后,你是打算继续使用你那什么……美人计?”
刘建军皱了皱眉,走回李贤身边坐下。
然后拿手掌放在了李贤额头,一脸疑惑:“贤子,你没事儿吧?咱俩现在这处境,除了我牺牲一下色相,把上官婉儿绑上咱们这条贼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保证她不再叛变么?
“我跟你说,这紧要关头你可别跟我整什么妇人之仁那一套啊!”
李贤没好气的甩开他的手,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何曾插手过你!”
刘建军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问:“那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李贤想了想长信,觉得刘建军现在虽然比长信大了几岁,但等到长信成人,刘建军依旧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两人也依旧般配。
于是试探着问道:“刘建军,你觉得长信如何?”
“挺好的啊,那么乖巧懂事的一个小女娃娃……”
刘建军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了,瞪大着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看着李贤。
“不是……贤子,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着当我爸①?!”
……
第65章 让刘建军带孩子
刘建军果然看不上自家长信。
李贤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怅然若失。
自家女儿差吗?
从李贤的角度来看,长信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又是皇室之后,身份尊贵,最关键的是她还对刘建军有好感。
刘建军怎么能看不上她呢?
“行了,别瞎折腾了,虽然长信管我叫阿兄,但我一直都是拿她当侄女看的,哪有叔叔跟自家侄女乱搞的?这不成乱那啥了吗?”刘建军没好气的说:“更何况长信还那么年幼!”
李贤点了点头,同意了刘建军的说辞。
刘建军跟自己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他既然明确表示了对长信没意思,那自家闺女就只能是顾影自怜了。
毕竟,自己答应过刘建军绝不强迫他。
男儿当重信。
回头该训诫一番长信了,好让她早些断了这个念头。
李贤正这样想的时候,刘建军突然皱了皱眉:“贤子,你没事儿不会问这一茬的,是长信托你来问的?”
李贤张了张嘴。
刘建军果然太聪明了。
“没,但绣娘看出长信对你有意,所以我来探探你的意思,放心,既然你没有这意思,回头我就去……”
“别。”刘建军打断,“既然不是长信托你问的,那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长信那边我去搞定!”
刘建军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说:“虽然教育孩子是你自己的家事,但我还是得说两句,你们老李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有问题,你我就不说了,你看看光顺他们几个,哪一个有一点自己的特征?”
李贤没好气的说:“那光顺他们交给你来教导?”
这话虽然是无心之言,但李贤刚一说完,心里却也跟着泛起了心思。
刘建军文采斐然,教书识字这一块儿肯定没问题……嗯,只要给光顺他们再单独找一些书法大师教写字就行了。
刘建军那字太难看了。
最主要的还是刘建军虽然行事乖张,不拘一格,但他的为人处世,处处都透露着大智慧。
李贤觉得这些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李光顺他们最需要学习刘建军的地方。
“别,我可没空,至少暂时没空,你娘老子那边的事儿都还没稳妥呢!”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李贤一眼。
但随后又想了想,说:“你这样,你要是真想光顺他们跟着我学,就先让他们去南院,跟着那群奴仆们劳作几天,那些奴仆们干什么,光顺他们就干什么。”
李贤双眼一亮:“这样你就教他们?”
“不是说了么,现在没空,但是挖挖地对他们有好处。”刘建军挥了挥手就走了,末了,还强调了一句:“长信那边别训她啊,小女孩青春期心理萌动很正常,别一味的打骂,得引导!”
……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于是,第二天清晨,就领着几个孩子来到了刘建军在南院的那块地跟前。
这是李贤把这块地划给刘建军后的这么多天里,头一次来到这里。
也是头一次看到刘建军把这块地改造成了什么样。
这地方原本是一个荒废的马场,刘建军在正中间挖了一条近一丈宽的水渠,水渠直通通的朝着南方,看起来刘建军是真打算把终南山的山水引过来,但水渠还没挖通,有七八个奴仆正在水渠的尽头继续往南挖。
其他的奴仆则是在水渠两旁整理那些被挖出来的泥土,他们将泥土堆在水渠边上,又在泥土后方堆上石块,形成简易的堤坝。
堤坝后面则是挖成了一条条的泥地,李贤看着这些长条状的田地有些眼熟,因为这泥地上面再盖一个棚,就和当初在巴州时候看到的那些棚地没什么区别了。
李贤并不抗拒刘建军在王府种地。
耕田而食,桑麻而衣,本就是天下大计。
他只是好奇,把李光顺他们丢在这里就能学会什么吗?
种地的活儿李光顺他们并非没有做过,父皇还健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举行耕籍礼,光顺他们在年纪稍长一些的时候也参加过,但李贤并没有觉得他们经历耕籍礼后就有了什么变化。
虽然不解,但李贤还是对着几个孩子说:“去,跟着这些奴仆一起劳作,若是表现好了,就能跟着你们建军叔学习。”
表现最激动的是李光顺,“嗷”了一嗓子就跳下了那条水渠,引得周边的奴仆们连连惊呼“郎君”,李光仁则是有点不情不愿,但也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他没有跟他兄长一样跳下水渠,只是在旁边的泥地里捡起锄头,装模作样的锄着。
只剩下李光义,性子最为怯弱,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李贤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学着李光仁的样子,在一旁拿起了锄头。
三个儿子的到来,让这里的奴仆们束手束脚,有的乖乖的给他们让出了一些地方,有的则是好心提醒他们该如何使用锄头,还有的则是单纯的阿谀奉承,讨好他们。
但李贤看的出来,三个儿子都是在帮倒忙。
原本热火朝天的田地,这会儿进度很明显的停滞了下来。
李贤愈发不解了,这样三个儿子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就把他们仨这样丢进去啊?”刘建军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李贤转过头,就看见刘建军叼着根狗尾巴草走了过来,“刚去你房里找你没找着,嫂子说你大清早就领着光顺他们来这儿了,这才找过来。”
刘建军就近找了块石头,就那么一屁股坐下去,“看不出来啊贤子,你真舍得让他们吃苦?”
李贤抿了抿嘴,坐在刘建军身边:“你说的没错,我不擅长教导孩子,我不想光顺他们将来长大了,也像我一样不通人情,不理世故。”
“啧啧,好想法,那你把他们送过来就送对了。”
“可……我并没有觉得他们这样受到了什么启发或是锻炼。”李贤指着不远处三个装模作样劳作的儿子。
“那是你还没输入关键条件。”
刘建军又说了李贤听不懂的话,李贤刚想问,他就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对那些奴仆们喊:“都听清楚了啊!今天谁的活儿没干完,谁就没有饭吃!
“谁完成的越多,谁就有额外的赏钱!”
喊完,刘建军就坐下来了。
李贤愕然:“这样有用?”
李贤原本还以为刘建军要叮嘱光顺他们什么,可谁知道刘建军只是交代了那些奴仆们劳作。
“有用,你以后每天就把他们送过来就行,不用强迫他们干活儿,就让他们跟着这些奴仆们同时上下工就行,不出一个月,绝对有大转变。”
刘建军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就一条,别让这几个小崽子用任何方式欺负和使唤这里的奴仆,他们要是敢干,你就给我揍他们,就拿细藤条抽屁股,这样打不出好歹来,还疼,长记性。”
李贤一脸茫然。
……
第66章 上官婉儿登门
三天了,上官婉儿还没来。
李贤甚至怀疑刘建军推测错了。
但这三天,李贤倒是每天都把李光顺他们往刘建军那块田地里送,送完,还特意找了个奴仆盯着他们,要是他们敢提前离开,就让奴仆汇报给自己。
三天的时间,几个孩子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但却并不是朝好的方向变化。
起初,他们惦记着跟刘建军求学,所以都还装模作样的劳作着,但发现没人管他们后,这兄弟三人就开始偷懒了。
甚至发展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仨几乎全程都是躲在一边歇息,连样子都不装了。
李贤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但刘建军说就这样放着不管。
于是,李贤也就不管他们了。
第四天清早,李贤刚把几个孩子送到南院,刘建军就遣人送来了消息:上官婉儿来了,让他过去。
李贤心里一震,想起刘建军的交代,便找了个借口让绣娘领着长信去升平坊买零嘴,自己则是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里。
刘建军和上官婉儿似乎也刚到,刘建军见到李贤过来,连忙招呼:“贤子,来,坐。”
实际上李贤这会儿是有点尴尬的。
他是知道刘建军把上官婉儿叫来做什么的,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在这里,会不会有点不好。
上官婉儿似乎也对李贤的到来很惊诧,一脸羞恼的瞪了刘建军一眼,然后紧咬着下唇看向李贤:“沛王殿下,可否劳烦您先离开一会儿……”
“别,贤子这会儿得在这里。”刘建军大大咧咧坐在上官婉儿对面,“有的事儿得让贤子知道。”
李贤听刘建军这么说,也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刘建军则是继续调笑的看着上官婉儿,说:“上官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蠢一些,晚来了几天。”
“我……我早就看出来了!”上官婉儿瞪了刘建军一眼。
眉目间有些羞恼。
“噢!害羞了!”刘建军露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表情,又揶揄:“那你干脆直接拖到赌约快结束的那天再过来呗?”
“我不愿被你看轻!”
上官婉儿倔强的扬起下巴,像是在坚持她最后的骄傲。
李贤心想刘建军真是太可恶了。
“行,那咱们也废话不多说,先说说这段时间武后在朝中做了哪些安排吧。”刘建军说完,又看向李贤:“贤子,你也听着,权谋这东西你可以不学,但得懂,在这方面你母后绝对是最好的老师。”
李贤心里一凛,原来这才是刘建军让自己过来的原因,于是连忙正襟危坐。
上官婉儿则是开口说道:“武后先是下令,给皇室宗族的人加封……”
“这点可以跳过。”刘建军直接打断。
上官婉儿顿了顿,接着老老实实的说:“随后,调整了整个宰相班底,将老臣刘仁轨升至了正二品左仆射,随后又将几位刚刚提拔上来的新宰相,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升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上官婉儿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看向李贤,解释道:“提拔新宰相就不用说了,你母后这是在朝中扶持自己的势力。
“至于刘仁轨,这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你母后把他抬到实权地位最高的正二品,肯定还会有后续手段直接将他一步架空,但短期内应该不会动他。
“上官姑娘,你接着说。”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还有裴炎,从门下侍中调任中书令,同时,做了一个最大的调整,将宰相集体议政的政事堂,由门下省搬到了中书省。”
这次,刘建军又打断:“贤子,这一步很关键!”
李贤不解:“门下侍中和中书令都是三品官,地位平等,这种调整有什么意义呢?”
刘建军则是解释道:“咱大唐原本的宰相制是实行三省制,中书省出令,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政令在执行之前,由门下省把最后一道关,所以宰相们才把政事堂设在门下省。”
李贤点头。
刘建军继续说:“但很显然,随着大唐逐渐发展,政务越来越繁杂,中书省的谋议、出令权就显得越来越重要,你母后这时候把政事堂从门下省移到中书省,这无形中就进一步加强了中书省的权利。
“再说裴炎这个人,当初是你母后提拔上来的,对吧?”
李贤点头。
当初审理太子风化案的两位宰相之一就是他。
“你母后把裴炎调任中书令,每次宰相们开会都是由他主持,无形中,就让裴炎成了首席宰相,这样,你懂了吧?”
李贤心中一凛。
他不蠢。
宰相群体的权力都集中到了中书省,裴炎又成了中书令,而他又是母后的人。
所以……
母后彻底掌控了大唐的宰相班底。
只是几个政权的调整,就达成了这么恐怖的成果,李贤头一次感受到武后有多么恐怖。
此时的李贤心里只有庆幸,庆幸自己有刘建军帮助。
同时,他也对上官婉儿高看了一眼。
上官婉儿通过这些事情,就能看出李显必败,无疑也是极为聪明的人。
刘建军则是看向上官婉儿,说:“接着说,武后接下来应该就是掌控兵权了吧?至少中央禁军得拿下吧?”
上官婉儿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还没开始!若真等到武后做出那一步我才找来,你岂不是要认为我愚蠢至极?”
李贤又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不管是跟刘建军比,还是跟上官婉儿比,都显得愚笨了许多。
刘建军从父皇遗诏颁布下来的那天,就已经看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而上官婉儿,在看到朝中宰相班底变动的时候就看出了李显必败,更是猜到武后接下来要掌控兵权。
但自己,若非刘建军解释,甚至连母后为何调整宰相班底都没看出来。
“行吧。”刘建军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
而上官婉儿这会儿则是迟疑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打算怎么做?”
“武后肯定会逼迫陛下让位,你是打算在那时候动手吗?”
“你发癫啊?那会儿武后把朝中官员都握在手上,中央禁军也全都听她调令,这时候谁动谁死!”刘建军没好气的白了上官婉儿一眼。
“那你打算如何做?”
“等。”刘建军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转头看向李贤:“行了,贤子,你先出去吧。”
李贤一愣。
“还愣着干啥?接下来我要干的事儿你又不是不会!”
李贤瞬间意识到刘建军要干什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站起身,却发现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绯红。
“刘……刘……”上官婉儿紧咬着下唇。
但刘建军忽然伏低身子,在上官婉儿的惊呼声中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一口咬住了上官婉儿的唇。
“这小嘴,老早就想亲一口了。”
李贤觉得自己是该回避了。
……
第67章 刘建军匪夷所思的推测
李贤终于知道刘建军为什么喜欢像上官婉儿这种消瘦的女子了。
他在上官婉儿的惊呼声中,托着上官婉儿的腰肢和膝弯,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就朝着他的房间里走了过去。
李贤觉得这个动作霸气极了,尤其是当他看到上官婉儿那紧咬的下唇和仿佛要流出水的眼神后。
“贤子,等我三个时辰!”
李贤嗤笑了一声。
虽然还是个少年郎,但刘建军在这方面也和寻常汉子一般的嘴硬。
摇了摇头,李贤优哉游哉的走到了刘建军院子门口。
随便找了块假山石坐下,李贤心绪飘飞,他想到了李显,忽然心里有些担心,若是母后真的要夺权,那他会怎么对待李显?
李显和自己不一样,是已经登基过的皇帝,对母后的威胁更大,母后会不会直接将他处死?
他又在想,刘建军能不能帮李显度过这次劫难,至少保住李显的命。
然后他又想到了裴炎。
他现在已经能猜到当初谋逆案的来龙去脉了,负责查风化案的两位宰相都是母后的人,自己的护卫头领上官麻子也被母后胁迫,甚至可能连当时的斗鸡奴赵道生都是母后安排的。
这一场太子谋逆案中,除了自己这个“主犯”外,其他所有人,上到检查官,下到各种从犯,全都是母后安排的,又怎能不坐实自己谋逆的“事实”呢?
如今裴炎成了位高权重的“首席宰相”,自己和刘建军的面前又多了一头拦路虎……
胡思乱想间,李贤听到院子里刘建军的房门发出了一声“吱吖”声,李贤转过头,看见上官婉儿满脸绯红的走了出来。
算算时间,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
李贤心里想笑,少年人火气果然旺盛。
刘建军就跟在上官婉儿身后,一脸痞坏的笑。
上官婉儿走到李贤身边,抿着嘴对李贤行了个礼,便脚步匆匆的错身离开,李贤看得出来她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这时候刘建军也走到了李贤身边,嘴角带着满足的笑,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打招呼:“贤子!”
李贤没好气的说:“不去送送她?”
然后,他就注意到刘建军的长衫被撕去了一角。
很大一块,大约有两尺长宽。
“送她做什么,这娘们性子烈的很,要不是她半道上骑我身上来了,我哪儿能这么快解决战斗。”刘建军满嘴荤话,然后注意到李贤的眼神,便大大咧咧的将长衫往后稍了稍,说:“那娘们儿撕去留做纪念了。”
李贤瞬间恍然。
然后盯着刘建军看了一会儿。
他忽然觉得刘建军似乎有些不同了。
他对上官婉儿的态度虽然也还像之前那样满不在乎,但李贤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会下意识的瞥向上官婉儿的背影。
这个少年似乎真的动情了。
李贤问:“心有归憩了?”
刘建军愕然了片刻,然后笑着说:“很明显吗?”
李贤点头肯定。
“你这个木头人都看出来了吗?”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我只是不如你和上官姑娘聪慧,又不是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
“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呗!”刘建军大大方方的承认,然后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举在口前作喇叭状,冲着还没走远的上官婉儿大喊:“喂!那娘们儿!”
上官婉儿离开的背影顿了顿。
刘建军接着大喊:“回去后好好隐藏自己,别暴露了!也不许跟别的野男人鬼混!乖乖等我八抬大轿来迎娶你!”
上官婉儿的背影停在原地好一会儿,这才接着朝远处走去。
“那你就让自己一直都比我强吧!”
……
李贤忽然就有些羡慕刘建军这样肆意的人生。
“行了,贤子,过来复盘一下。”打断李贤思绪的是刘建军忽然响起的声音:“趁着我这会儿脑子格外清晰。”
李贤没好气的笑了笑,随着刘建军一起回到他院子里,又坐回先前的石桌。
刘建军说:“现在有两个关键的人。”
李贤点头,虚心求教:“谁?”
“第一个,刘仁轨。”
李贤点了点头,毫不意外。
刘仁轨被母后提拔到正二品左仆射,下管吏部、户部、礼部,尤其吏部与户部主掌着整个天下的权与粮,是真正意义上实权在握的第一权臣。
这样的人当然关键。
“这人是你父皇还在的时候的老臣,可以说是你们老李家真正意义上的支柱与栋梁,他是支持你们李家的人,但你不觉得你母后把他抬到这么高的位置很奇怪吗?”
“是奇怪。”李贤点头。
如果母后要掌权,没道理把这么大的权力分割出去的。
“不错,稍微有点眼力见儿了。”刘建军赞叹了一句,在李贤眉毛还没竖起来之前,又解释道:“原因有两点,其一,她需要刘仁轨这么一个李家的忠实拥趸来安抚朝中其他官员的心。
“说简单点就是,哎你们看,我都把先帝手中的重臣提拔到这么重要的位置来了,你们怎么还能怀疑我要夺他们老李家的权呢?”
刘建军后半段话的语气阴阳怪气,让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母后说话的语气很端庄,也很威严。”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大概意思你懂就行了。”刘建军摆了摆手,然后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接着说第二点,我怀疑你母后打算……迁都!”
刘建军这话一说出来,李贤整个人都愣住了。
“迁都?”
刘建军是怎么从刘仁轨被母后提拔到左仆射联想到这个的?
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了。
“不错,你想想,不管你母后怎么操作,朝中支持你们老李家的官员和势力都是还在的,她又不可能真把他们都给杀了,这样整个天下都得先乱起来。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她带着她的嫡系直接另起炉灶,而长安,干脆就留给那些支持李家的官员和势力了!
“再说简单点,就是划一块地儿给你们,你们在这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再说回刘仁轨这个人,他作为高宗皇帝时期的重臣,显然不会是你母后的人,所以,他到时候也肯定会留在长安,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有他在,长安就不会真正乱起来。”
李贤一愣。
刘建军……竟然还看到了这么多的信息吗?
但不得不说,刘建军分析得有理有据。
“现在知道你母后那老娘们儿有多厉害了吧,她不光善于用自己手下的人,还善于利用不是她手下的人!论权谋这块,你母后是这个!”刘建军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李贤讷讷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
第68章 这种感觉很好
李贤脑子里一片混乱。
就有一种知识进入我的脑子里,摇摇头,把知识摇出来的感觉。
“说怎么做之前,先说裴炎这个人。”
李贤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我原先以为裴炎这人是你母后的人。”
刘建军一句话又让李贤给彻底蒙圈了。
“裴炎……不是母后的人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裴炎是你母后的人?”刘建军翻了个白眼,“他是你母后提拔上来的,但他和你母后的关系并没有好到穿一条裤子的程度。”
刘建军的比喻太粗俗了。
但李贤直接就听懂了。
“怎么说呢……你养过鸬鹚没有?”
李贤茫然。
“就是一种水鸟,这种鸟非常擅长捕鱼,渔民们通常会在它们的脖子上系上一个环,那些被鸬鹚吃进嘴的鱼就没办法被吞咽下肚,等它们回到渔船上,渔民们就只要从它们嘴里把鱼抠出来就行了。
“但让这些鸬鹚捕鱼的前提就是,得让它们饿着肚子。”
李贤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刘建军又说:“你看裴炎,你母后一下子直接给他干到了首席宰相的地位,这像是在养鸬鹚吗?这更像是一种地位差不多对等的交易!”
“所以?”李贤问。
“所以,既然裴炎这人跟你母后不是穿一条裤子,那咱们就也可以利用!”
李贤一脸茫然。
“这事儿我去安排就行,现在接着说刘仁轨。”
“嗯。”
“刘仁轨这人,我们得把他拉拢过来!这是你们老李家忠实的拥趸,也会是咱们短期内很强的助力,你给我介绍一下这人。”
李贤想了想,说道:“刘仁轨自少孤贫,但为人清廉正直,太宗皇帝就曾评价他‘卿职任虽卑,竭诚奉国,所陈之事,朕甚嘉之……’”
“三朝元老啊?”刘建军夸张的打断。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但父皇健在时,他与当时的中书侍郎李义府不合,因处理“毕正义案”得罪过李义府,被贬为了青州刺史。
“甚至后来父皇发兵征讨百济的时候,刘仁轨奉命督海运,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督促他出海,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刘仁轨也是险死还生。
“事后李义府还状告刘仁轨督军不利,父皇一度将其贬为白衣……”
刘建军啧啧道:“我还以为你父皇多英明呢,合着也会犯糊涂呢?”
李贤又瞪了他一眼,说:“作为后来者看这些事的时候自然会这么觉得了,但当时父皇被左右蒙蔽,又岂能窥得个中真相?”
刘建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嗯,你继续说。”
“后来刘仁轨在百济屡战屡捷,百济王子率领自己的兵众及倭国、耽罗国使投降,大唐彻底灭亡百济,刘仁轨请命留守百济,以震宵小。
“直到麟德二年,父皇在泰山封禅时,刘仁轨带领新罗、百济、儋罗、倭国等四国酋长奔赴泰山参加祭典集会。父皇大悦,才擢升刘仁轨为大司宪兼知政事。
“之后的刘仁轨便步步高升,先后灭高丽,讨新罗,以功进封为乐城县公……”
刘建军听完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所以说这刘仁轨还是个将才?听你说这刘仁轨为官期间似乎也就跟李义府这个人结过恶?”
李贤摇了摇头:“不止,仪凤二年,刘仁轨的政令屡遭当时的中书令李敬玄反对,因此他与李敬玄的矛盾其实更大。”
刘建军一愣:“那你之前咋不说这个李敬玄?”
“李敬玄死了!当时刘仁轨明知李敬玄不是将才,但是因为一心想报复他,所以向父皇请奏让其镇守西边,结果次年九月,李敬玄就在青海之战中兵败,被贬为了衡州刺史,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
刘建军又啧啧称奇道:“所以,刘仁轨这人不光是个将才,还不是那种不晓变通的老顽固,这样正好,这样的人,咱们拉拢过来才有价值!”
李贤好奇问:“你打算怎么做?”
“找个机会登门拜访!”
李贤一愣:“你不怕母后了?”
如果说刘建军之前拜访狄仁杰,还能因为狄仁杰位低权微而不被母后放在眼中,但现在这可是刘仁轨,是朝中权势最高的大臣!
他就不怕母后生疑了?
“怕啥?你母后这会儿巴不得有人跟刘仁轨抱团呢!这样她就知道哪些人该被留在长安,哪些人该被她打包带走!别忘了,她打算迁都!
“再说了,她这会儿忙着跟显子争权呢,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来会逐渐掌控中央禁军,然后加强地方控制,显子服丧的这二十七天,是她最重要的二十七天,没精力关注咱们这两个只知道嫖娼的废物。”
李贤心悦诚服。
他想了想,又问:“那李显呢?若是按你说的李显必败,母后事后会不会也对他动手?”
李贤顿了顿,想起和李显的曾经,于是请求道:“若是母后也要对李显动手,你能帮帮他吗?最起码救下他的性命……”
刘建军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叹了一句:“贤子,我没看错你!”
李贤愕然。
刘建军没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显子那边你不用担心,他和你不一样,他做过皇帝,这就是最大的保护伞。
“杀皇帝,和逼死废太子是两码事。
“你母后无论是为了天下舆论,还是为了稳定李唐宗室和朝中百官,都不会动显子的。”
李贤顿时放下心来。
“行了,这段时间你要做的事很简单,找个机会带着我登门拜访刘仁轨,其他的事情等着就行了,其他没事儿了,我去看看我那几个大侄儿!”
刘建军说着就朝着南院的方向走去。
李贤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刘建军说的大侄儿就是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刚想跟过去,却有一个婢女小跑过来行礼:“阿郎,主母回来了,遣奴婢唤您过去!”
李贤想了想,觉得相比于几个儿子,还是绣娘那边的事儿紧要,于是便随着那婢女走去。
……
李贤回到房中的时候,绣娘正背对着他整理着什么东西,李贤视线侧过她的身子,看到那里似乎摆放着什么糕点盒。
她还听到绣娘跟长信说:“待会儿你阿爷来了,这几个胡饼就留给他,他平日最爱吃这个。”
李贤忽然想起刘建军拦腰抱着上官婉儿的样子,于是对长信比了个“嘘”的手势,静悄悄的走到绣娘身后。
然后弯腰,在绣娘的惊呼声中将她拦腰抱起。
稍稍有些沉,但这种感觉很好。
……
第69章 提鞭霍霍向光仁
李贤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天气很好,太阳直晒在头顶,让人忘了冬日的酷寒。
刘建军正在院子里跟长信说话。
见到自己,刘建军还调侃:“行啊,贤子,白日宣淫,宝刀未老嘛!”
李贤赧然瞪了他一眼,问:“有事找我?”
“是有事找你,咱长安城有没有雇佣人的地方?”
“雇佣人?”
“嗯,你不是见着我后院那块地了么,我打算让府上奴仆们朝终南山挖一条水渠,但你也知道,咱王府的人平日也有事儿要做,挖渠的进度太慢了,这不眼瞅着春耕就该到了么,我就寻思着再雇佣些人手加快加快进度。”
刘建军想了想,又说:“顺带给光顺他们一点压力。”
李贤没太理解挖水渠跟光顺他们有什么关系,他好奇问:“你还没说你那块地打算种什么呢?难不成还种冬瓜或是粟米?”
“不种那个,咱们现在有钱,还种那玩意儿做什么?就图它个头大啊?”刘建军在长信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去找你娘玩去。”
然后又说:“先说雇佣人的事儿,我这水渠忙着挖通呢!”
李贤看着长信乖巧离开,然后笑着说:“王府中这些奴子本就不擅耕种,你若是打算雇佣人来专门挖地,那咱们不如直接去买些力气大的奴子来好了。”
“啧啧,财大气粗啊。”刘建军揶揄了一声,又说:“那也成,反正那地今后也都打算一直种着……对了,买点奴子种地不算豢养私兵吧?”
李贤答道:“王府上原有的奴婢都是父皇赏赐,不算制数之内,按照制数,沛王府能招募二十人。”
刘建军表现得有些惊讶:“你一个王爷就只能招募二十个奴子?”
但想了想又说:“二十个也够了,去哪儿买?”
李贤笑着说:“这得看你是打算凑合用,还是精益求精了。”
刘建军毫不犹豫的答道:“拢共就二十个名额,那肯定得精益求精了!”
“那咱们就去西市,买上好的昆仑奴。”
“昆仑奴!”刘建军双眼放光。
“你听过昆仑奴?”
“黑人嘛!”刘建军说完,嘿嘿一笑:“你要说黑人,那还真就倍儿般配!我那块地就打算种棉花!”
李贤愕然。
刘建军这人就爱一惊一乍。
昆仑奴和棉花又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想着玩弄花草了?你若喜好这种观赏之物,我们不妨去慈恩寺讨些上品的牡丹来。”李贤心里有些好奇,又说:“你不是说要做足纨绔子弟作派么,我们去找母后讨要,她那里有绝品的双头牡丹。”
“行啊,贤子,知道动脑子了?”刘建军一脸调笑,“但眼下这个关头你母后不关注我们才是最好的,你倒好,跳到她脸上蹦跶?”
李贤不服。
刘建军又说:“咱俩的形象已经在你母后心里树立起来了,再去就过犹不及了。
“而且她现在在跟显子争权,正是忙着图谋天下这种大事的时候,你这时候跑过去找她要什么牡丹,纨绔子弟的形象树立没树立起来我不知道,但你肯定得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李贤想了想,不寒而栗。
“行了,我种棉花也不是为了观赏,咱俩什么时候去西市?”刘建军把话题拉了回来。
“今天恐怕不行了,时日不早了,明日吧。”
沛王府距离西市有二十里地,一个来回的时间肯定不够。
刘建军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也成,走,带你去看看你那几个儿子!”
李贤愕然:“他们有变化了?”
“有了!”
……
李贤随着刘建军来到南院那块地的时候,刘建军鬼鬼祟祟的藏在了一棵大树后面。
“藏着,别让他们看着你。”
李贤下意识跟在了刘建军身后,然后朝着那道水渠看去。
自己三个儿子都没在水渠里挖地,光顺和光义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田地的角落,光顺似乎在跟光义絮絮叨叨着什么,表情很激动,但光义却是目光呆滞,仿佛神游天外。
刘建军这时候也说道:“你家老大就是个话唠,只要身边有人,他就能絮絮叨叨个一整天没完,也不管别人搭不搭理他,你家老三呢,性子有点内向,腼腆,你瞅他那小眼神。”
李贤顺着刘建军的手指看去。
光顺还在表情激动的跟光义说着什么,但整个过程都是光顺一个人说,而光义,依旧目光呆滞,仿佛在怀疑人生。
“他现在指定满脑子想着让李光顺闭嘴,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对极了,又问:“那光仁呢?”
“那小子性子最皮,但本性是好的,不愿忤逆和顶撞他大兄,又不想听他念叨,所以一个人跑远了,喏,那边!”刘建军指着东南方的田地。
李贤看到了,李光仁正跟一个挖地的奴仆抢着锄头,那奴仆不停的告饶,但李光仁就像是发现了新玩具似的,把那锄头举高,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李贤心想,自己这三个孩子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也没看到什么变化啊。
刘建军这时候又说:“你说要教这三个娃娃懂人情世故是吧?”
李贤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这三个娃娃里,毛病最少的是老大,他只要学会什么时候该闭嘴就行了,其次是老二,这小子只是性子有点顽劣,但也不能不管,小时候还好,等长大了意识到他有超越常人的权力后,歪的是最快也最坏的。
“但老三,他太闷了,性子软弱,遇到一点挫折就能出大问题!”
李贤一脸茫然。
说实话,他觉得老三是最乖巧的。
但他相信刘建军的眼光,于是问:“那……我们就在这儿看着?”
“看什么啊?忘了我当初是怎么说的?”
李贤一愣。
“别让这几个小崽子用任何方式欺负和使唤这里的奴仆,他们要是敢干,你就给我揍他们,现在都抓了现行了,你还犹豫啥!”刘建军朝着李光仁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贤迟疑了一下。
倒不是舍不得揍老二,只是觉得刘建军这法子太匪夷所思了。
王府家的二郎,使唤一下奴仆就挨揍?
但李贤还是决定相信刘建军。
他左右四顾,寻找趁手的东西。
这时候,刘建军递过来一根细长的竹条,说:“用这个,表情凶一点,照着屁股抽就行,别把孩子抽坏了,还要当着那些奴仆的面抽,要让那些奴仆们知道,哪怕是你的儿子,在他们劳作的时候也不能打扰他们!”
李贤点头,接过竹条,杀气腾腾地朝着李光仁的方向走去。
……
第70章 《刘建军赋》
李光仁哭得老惨了,甚至李贤都有点于心不忍。
但他牢记着刘建军的交代,在一众奴仆们惊愕的眼神中,大声斥责:“为父是不是和你说过!府上奴子们劳作的时候不许打扰他们!”
说完,又抽了一竹条。
这会儿的李光顺和李光义也跑过来了,李光义的表情有些胆怯,但李光顺却直接跪在了李贤身前讨饶:“阿爷!二弟知道错了!”
然后,又转过头对李光仁使眼色:“你快跟阿爷认错啊!”
李光仁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急急忙忙认错,保证道:“阿爷!我错了!我以后再不犯了!”
李贤左右四看了一下,发现那些劳作的奴子都已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又对着远处的刘建军看了一眼,发现他对自己点了个头后,这才气愤的将竹条丢下。
“日后若是再犯!为父饶不了你!”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这奴子,你日后若是敢报复他,为父非得把你屁股打烂!”
李光仁吓了一个哆嗦,连连点头。
“可……阿爷,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啊?”李光顺急忙插嘴。
“一直待下去!”
李贤心想刘建军虽然只说一个月就能见到成效,但这种事儿肯定不能告诉这几个孩子。
“今后你们就和这些奴子同作同息!他们什么时候上工、吃饭、休息,你们就什么时候上工吃饭休息!”
三个儿子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
李贤觉得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于是愤然拂袖,转身朝着刘建军的方向走。
他看到刘建军对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还听到光顺又开始念叨了:“坏了!光仁,阿爷这回好像真生气了。
“你屁股没事吧?
“我刚和光义聊的正开心,没看到阿爷过来,不然肯定提醒你!
“你也别怪光义,他也听得入迷了。
“你说咱们以后不会一辈子都在这里挖地吧?
“那我们岂不是和奴子没什么区别了?
“难怪上次我问阿爷你们有没有郡公封号,阿爷都没搭理我,他不会真打算把咱们贬为奴籍吧?
“给阿兄看看你屁股。
“要不咱们先老老实实挖一段时间地吧,说不定阿爷心软……”
李贤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大儿的确有点话唠了。
……
一路走到刘建军身边,李贤还是一脸不解。
“这就行了?”
“这就行了!”刘建军难得的解释道:“你得知道,人都是群居动物,这三个娃娃刚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新鲜劲儿,但时间久了,肯定坐不住,这时候就会想找人交流,无论是说话也好,劳作也罢。
“但是呢,我又给这些奴仆们下了死命令,若是他们完不成当日的工作量,当天就没有饭吃。
“你也知道你那几个儿子,他们不帮倒忙就算不错了,这些奴仆们为了能有饭吃,谁会愿意搭理他们?
“一天两天的或许还会慑于他们的身份奉承一下,但饿了几天后,发现哪怕是不搭理他们也不会受到责罚后,他们就只想忙完自己的工作了。
“这时候,你这几个娃娃就不知道干啥了,人是最怕孤独的,那些奴仆不搭理他们,三兄弟互相聊天呢又没什么意思。
“尤其这里边还有个话唠李光顺。
“你看,最先受不了的就是李光仁,李光义那小子估计也快了。
“等到这俩兄弟都离开了,李光顺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说不下去了。”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李贤可不相信刘建军只是为了单纯的折磨这几个孩子。
“然后就简单了,我让你下了死命令,让这几个孩子不许利用身份欺压和使唤这些奴仆,那他们要缓解无聊怎么办呢?
“只能好声好气的和那些奴仆们说话,能学会好声好气的说话,就是他们通人情世故的开始!”
李贤恍然大悟。
但随后,又迟疑道:“那……若是那些奴仆们不搭理他们呢?
“毕竟跟光顺他们说话就会耽误劳作……”
刘建军打断道:“忘了我之前还交代什么了?这些奴仆们谁完成的工作量越多,谁就有额外的赏钱,你那三个儿子可是明摆着的劳动力,谁只要把他们教导好了,每天就都能拿到赏钱!
“利益的驱使,再加上你那三个儿子本身就身份尊贵,只要光顺他们好声好气的说,这些奴仆们哪儿会敢真不搭理他们?
“他们还想不想在王府干了?”
这次,李贤心悦诚服。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
虽然他的这套教化之法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但不得不说,他对人性的把控简直到了极致。
他转头望向田垄里那三个垂头丧气、开始笨拙地模仿奴仆动作的儿子,尤其是撅着被打疼的屁股,委委屈屈握着锄头的李光仁,心里那点不忍又冒了出来。
“行了,没别的事儿我就回我那院子了。”刘建军打了个呵欠,撑着腰,懒散地朝着他院子的方向走。
李贤转过头,笑着问:“半个时辰缓了这么久还没缓过来?”
这下,刘建军像是被踩着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什么叫没缓过来!我就是单纯的痒痒!挠一下!”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抓了一下腰间。
李贤正要调侃他,这时,却有一个婢女小跑过来禀报:“阿郎,刘先生和子安先生到王府门前了!”
李贤一愣。
刘建军也是一愣,然后脸色变得惊喜:“快!快!老早就想见见王勃了!”
说着,拽着李贤就朝王府门口跑。
李贤心里虽然有些奇怪刘讷言为何会和王勃一起过来,但架不住刘建军太激动,被他拽着就朝着王府门口跑去。
来到王府门口的时候,李贤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苍老消瘦,一道身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但也同样有些消瘦。
李贤心里百感交集。
这二人都是受自己牵连才被贬谪地方,单看他们的身形,就知道他们过得并不好。
李贤迎上前,正打算将两人迎进王府。
但这时,刘建军却率先冲上前,在王勃的目瞪口呆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王勃是吧!我是沛王府长史刘建军,你跟贤子一样管我叫刘建军就行!”
王勃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想拱手作揖,但又被刘建军抓住了手,只能讷讷道:“刘……刘长史。”
“我听闻你文采斐然?”
“呃,刘长史谬赞……”王勃将茫然的目光投向了李贤。
李贤想笑。
果然,任谁看到刘建军这样的人都会不知所措。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刘建军和王勃。
“那你能替我题个赋么?”刘建军一脸激动,“就叫《刘建军赋》!”
……
第71章 刘建军奇怪的笑点
刘建军最终还是没让王勃题赋。
因为王勃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甚至还围着他转了一个圈后,便开始念道:“弘道末,余自交趾北归,重入芙蓉旧苑,见长史刘公建军侍立阶前,其形不满六尺,墨面如铁……”
刘建军听到这儿就打断了。
“别,别,别念了。”
然后一脸郁闷的嘟囔:“合着你还是个写实派?人邹忌还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呢,你这开头就说我不满六尺墨面如铁,你让后世人怎么想我?”
李贤看着一脸茫然的王勃,终于是忍俊不禁,走上前笑着开口:“刘先生,子安,刘建军性子放荡不羁,你二位习惯就好了。”
这时,王勃和刘讷言也齐齐向李贤行礼,口呼“沛王殿下”。
李贤忽然发现,经刘建军这么一闹腾,自己面对两人的时候似乎更好开口了。
刘建军这人果然处处都透露着智慧。
招呼着两人进入王府。
刘讷言率先抱拳开口:“沛王殿下,太后诏老臣和子安回京的谕旨是同一份,老臣心想这其中或有什么寓意,才随着长安而来的天使一同南下到了交趾,又携子安一同返回了京城。”
李贤恍然大悟。
难怪这俩人能同时回来呢,李贤原本还想,刘讷言隔得近,应该早就到王府了的。
王勃则是感激的对刘讷言拱手:“刘老先生不远万里带来佳音,勃感激不尽!”
随后又看向李贤,再度拱手:“臣勃……”
“哎?”
刘建军忽然瞪大了眼插嘴。
王勃一脸困惑的转过头,李贤也纳闷的转头看向刘建军。
“没,没……刚反应过来你叫王勃,你继续。”刘建军尴尬的摇了摇手。
王勃虽然疑惑,但显然经过王府门前那一闹,也习惯了刘建军的性格古怪,于是点了点头,又朝着李贤拱手:“臣勃……”
“噗嗤……”
刘建军又突然笑了,而且脸色涨红,像是憋着什么好笑的事一样。
他太古怪了,李贤没好气的看着刘建军,说:“你这人是怎么了?”
“没……没,突然戳中我笑点了……”刘建军说完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大腿,这才勉强止住笑意,对王勃说:“那个……你继续,抱歉啊,我这人笑点低……”
王勃虽然没理解刘建军在笑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接着说道:“臣……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经历,自殿下被贬谪后,臣便在交趾醉生梦死,浑浑噩噩以度日,忽闻殿下复沛王之爵,便随刘先生回到了长安。”
李贤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感怀。
昔日子安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现如今再见,他身上却已经多了许多岁月的沧桑,年少时的锋芒再也不见,反倒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这时,刘建军则是开口:“老刘,勃子……算了,还是管你叫王勃吧,你俩刚到王府,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贤子特意给你俩准备了厢房和晚宴接风洗尘,你俩要不先随奴子们下去洗个澡,捏捏脚?”
刘讷言和王勃面面相觑,但考虑到刘建军是王府长史,还是请示性的看向李贤。
见李贤没有反应,俩人这才起身拱手告退:“既如此,便遵刘长史之言了。”
……
刘讷言和王勃走后,李贤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问:“为何要支开他们?”
“啧啧,肉眼可见的聪明了。”刘建军笑了笑,趁李贤还没恼怒之前,又说:“没支开两个,只支开了刘讷言。”
几乎就是随着刘建军话音刚落下,房门外,王勃就一脸疑惑的折返了回来,领着他的婢女对刘建军施了个礼后,便施施然的退下了。
“沛王殿下,刘长史?”王勃一脸困惑的行礼。
刘建军径直走上了前,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引了进来。
压低声音,语气诚恳的说道:“那个……子安先生,方才某放浪形骸,实属无奈之举,想必子安先生应该也察觉到如今京中不太太平了吧?”
王勃一脸愕然的看了李贤一眼,发现李贤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忽然就不知道想通了什么,一脸的恍然大悟,对着刘建军拱手:“刘长史大义!”
“大义倒是谈不上,乡野陋夫本身就不怎么通晓礼数,我还听说你们长安直呼他人名讳是不礼貌的呢,但在我们那儿就没这规矩。”
李贤看得出来,刘建军是在修弭之前直呼王勃大名的失礼。
他似乎对王勃很看重。
王勃急忙拱手,连道“不敢”,又好奇问:“刘长史不是长安人氏?”
“不谈这个,时间紧迫。”刘建军摆了摆手,凑近王勃,一脸郑重的问:“子安先生回来途中,刘讷言是否试图拉拢、或是交好过你?”
王勃面色一惊:“所以……刘长史才私下叫回王某?”
李贤心想,王勃果然也是聪慧之人,一瞬间就意识到刘建军不信任刘讷言了。
“不错,召回你二人的诏令实际上是分开的,召回刘讷言的诏令是太后所下,而召回你的诏令,则是沛王殿下向太后求情所下。”
刘建军想了想,又说道:“我长话短说,当年的谋逆案存疑,沛王殿下是被陷害,如今依旧身处险境,我们信任你,但不信任刘讷言,懂么?”
王勃肃然站直,朝着李贤和刘建军郑重拱手:“勃,定当不负殿下与刘长史信任!”
“回答我先前那个问题。”刘建军催促。
王勃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答道:“若说交好,这是必然的,但勃以为这属正常范畴,我与刘先生同时被召入王府,日后必是同僚,这种交好,还谈不上拉拢。”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刘建军赞叹了一句,“但这并不能让我与沛王完全信任刘讷言,或许他只是暂时蛰伏起来。
“所以,待会儿晚宴,我会交代子安先生一些事情,一切权以沛王殿下安危为紧要,还望子安先生理解。”
王勃肃然抱拳:“勃,定当竭力以赴!”
刘建军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语气调笑:“既如此,子安先生便先去享受温汤沐浴吧,若是晚宴上还是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刘讷言便该生疑了。”
等到王勃再次离开,李贤这才好奇问道:“刘建军,子安可信吗?”
……
第72章 晚宴
在李贤看来,刘建军这么警惕的一个人,竟然会对王勃这个初次谋面的人交底,这太匪夷所思了。
“还记得咱俩之前说的死人才能信任的理论么?”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若是王勃没有你去求情,他会死,所以我信任他。”
“你是说他会被母后谋害?”
“差不多吧。”刘建军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准确的说当初那些人除了刘讷言都会死,只是我们只能救回来一个王勃。
“所以,我们也能完全信任王勃,当然了,图谋大宝的事儿就没必要告诉他了,毕竟我叫他来只是为了盯住刘讷言。”
说到这儿,刘建军笑着耸了一下肩:“贤子,有没有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李贤疑惑。
“你看,咱们才来长安几天,就已经从最初的光杆司令,变得开始有了盟友,上官婉儿算一个,王勃算一个,显子、太平、狄仁杰,都算得上半个。
“隔两天咱们还能去拉拢刘仁轨,这还不是形势一片大好吗?”
李贤没好气的说:“母后那边的人手更多呢!”
“不要紧,她那边都是废物,我们这边都是精英,一个顶她十个!”刘建军豪气冲天的说,然后摆了摆手,“行了,我去补会儿觉,待会儿晚宴你安排一下,多搞几个硬菜,上点牛羊肉,滋补!”
然后,就一溜烟儿的走了。
李贤哑然失笑。
但不得不说,刘建军乐观的态度给了李贤很大的信心。
越是了解武后,他就越能感觉到武后的深谋远虑,和她作对,李贤委实没有太大的信心。
还好,有刘建军。
……
承天门闭门鼓敲响,意味着长安城进入宵禁。
平日里这个时候,朱雀大街上虽然一片寂静,但诸王公的府邸内却是灯火通明。
大唐太富饶了,这些处在大唐权力巅峰的阶层更是如此,单单白天已经不足以挥霍他们的钱财,所以夜夜笙歌,通宵达旦也屡见不鲜。
可如今先帝殡天,宴乐稍歇,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寂寥。
所以,李贤也不敢将晚宴弄得太大,只是悄悄遣府上奴子去平康坊请了几位知名的都知,关上门来主持晚宴,并献上歌舞。
李贤坐在主座,左手首位便是刘建军,只是刘建军并不老实,趁着起身倒酒的间隙,频频穿梭于舞蹈的都知娘子身边,那双手就没老实过,一会儿搂着都知娘子的腰共舞,一会儿又朝着她们的肥臀抹去。
李贤本想说点什么场面话为刘建军解释一下的,但这时候,王勃却单手支撑着身体,将屁股挪了过来,假借着敬酒的功夫压低声音说:“刘长史真乃大丈夫!”
李贤一愣。
王勃一脸赞赏地看着在舞池中放浪形骸的刘建军,继续小声说道:“刘长史如此自污,有韩信萧何之风骨!”
李贤:“……”
他想说刘建军本性就是如此来着的。
但这会儿,刘建军却摇晃着身子朝着刘讷言走了过去,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踉踉跄跄的。
走到刘讷言身边,刘建军将服侍他的婢女驱赶开,大着舌头说:“去去去!没点眼力劲儿!老刘都上了年纪了,你还给他吃牛肉做什么!他咬得动么!”
然后,刘建军将那一盅被刘讷言摆的最远的冬瓜盅挪了过来,语气关怀备至的说:“老刘啊!府上婢女没眼力劲儿,怠慢你了,见怪,见怪啊!
“来,你吃这个!软糯!”
刘讷言恋恋不舍的看了那一盘子牛肉一眼。
李贤心想,刘讷言被贬谪这段日子,肯定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露出这样痴迷的眼光。
但刘建军又热情的催促:“别客气!你是贤子的先生,在沛王府就当自己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刘讷言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李贤。
李贤忍俊不禁,假装没看见,转头,继续跟王勃说话:“刘建军这人就是这样,爱作怪。”
但王勃看着刘建军还是一脸钦佩,继续说:“殿下怀疑刘讷言,刘长史是在替您试探他呢!”
然后,又忽然惊咦道:“咦?这艺伶唱的什么曲子?我以前不曾在长安听过?”
李贤一怔,然后听出了那都知唱的正是刘建军那首《水调歌头》,于是笑着说:“这词曲正是刘建军所作,名唤水调歌头。”
王勃眼前一亮:“刘兄弟如此有才?”
竟是连称呼都变了。
李贤想起刘建军曾经所作的《蜀道难》,于是又笑着将《蜀道难》背诵了一遍,说:“本王昔日在巴州听刘建军诵这首诗时,便想着将他引见给子安,如今,你二人倒还真是见面了。”
王勃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念叨:“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彩!实在是彩!”
念完,他突然捧着酒杯站起身,走到刘建军身边,敬酒,神情激动:“刘兄大才,勃自愧不如!”
正在“督促”刘讷言喝冬瓜盅的刘建军被王勃弄得一愣,将冬瓜盅试探着往王勃面前递了一下:“你也想喝了?”
王勃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还沉迷在那首蜀道难之中,激动大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勃只以为当今大才,唯杨令明与卢升之耳,今得见刘兄这般高才,方知人外有人,当浮一大白!”
说着,王勃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我干了!刘长史随意!”
刘建军现在才反应过来,一脸好奇道:“你说的杨令明与卢升之,可是杨炯和卢照邻?”
王勃也知道刘建军不通表字了,点头:“不错,我与这二人虽见面颇少,但也相交甚欢,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将他二人引荐给刘长史!”
刘建军则是好奇问:“哎,跟你们仨齐名的不是还有个骆宾王么?怎么没听你提起他?”
王勃面露不屑:“蝇营狗苟之辈!我耻与之为伍!”
这会儿,李贤也走了过去,四人围着刘讷言的案桌坐了一圈,李贤笑着解释:“骆宾王在母后临政期间曾被控坐赃入狱过。”
刘建军恍然大悟。
“陷害,一定是陷害!”
王勃面露不屑,刘讷言眼里只有那碟牛肉。
刘建军好像还是很气愤,愤愤然抓起刘讷言桌上的牛肉,然后一把塞进嘴里,将李贤拉在一边,压低声音,含糊不清:“贤子,骆宾王也有用!”
李贤愣了一下,转身看向王勃,同样低声问:“你是说……”
“对,这事儿也让王勃来。”
……
第73章 刘讷言和王勃的任职
李贤还是不解。
刘建军又问:“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裴炎么?”
李贤茫然点头。
“嗯……你脑瓜子是简单了一些,这事儿跟你不太好解释,你只要知道这一切是针对他就行了,你母后能用刘仁轨,那咱们也就能用同样的方式来用裴炎。
“但他终究不是咱们的人,咱们也不能像你母后一样直接命令他,所以要利用起来会有点麻烦,需要一些媒介,骆宾王就是这个媒介。”
刘建军说话总是这么气人。
还听不懂。
可这时,刘建军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掌,招呼道:“来来,姑娘们,今儿都散了啊!今日的宴会就到此了,劳烦各位姑娘献舞了!”
听到刘建军招呼,舞池中歌舞的都知们向着在场众人盈盈一拜,便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走了下去。
刘建军这时又“醉”了,踉踉跄跄地走到刘讷言身边,大着舌头说:“老刘啊!您是贤子的先生,又跟我是本家,这次回来沛王府……我非常欢迎……欢迎,要对你委以重任!”
李贤看到刘讷言双眼在放光。
刘建军则是继续说道:“我呢!作为沛王府长史,要安排调度王府内的人,思来想去,觉得王府内最重要的差事就是……教导几位小郎君!”
说到这儿,刘建军努力的睁了一下眼睛,像是不胜酒力,揽着刘讷言的肩膀,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李贤忽然有点心疼这老头。
他现在在努力的支撑着不让身体侧倒下去。
“你想啊,几位小郎君是什么?是贤子的儿子!是王府未来的希望!是接班人!是不是需要一个好老师来教导!”
刘讷言茫然点头:“刘长史是要老朽……”
“教三位小郎君写字!”不等刘讷言发问,刘建军就接着说:“您也看到了,咱们沛王府不比东宫,平时没那么多事儿,就我这么个沛王府长史,还接了教导三位小郎君的差事呢!
“可以说,教导三位小郎君,就是咱们沛王府天大的事儿!沛王殿下把这事儿交给您,完全是出于对您的信任啊!”
刘讷言讷讷道:“可……”
“您以前教过贤子,效果是怎样的大家都看出来了,贤子都被教得直接挂树了……呃,您想,您要是接了这份差事,那可就是两代沛王之师啊!这是多大的荣耀,是殿下对您多大的信任!”
说到这儿,刘建军痛心疾首:“您可不能辜负沛王殿下对您的信任啊!”
这回,刘讷言表情一肃,抱拳道:“老臣……定不负殿下和刘长史信任!”
刘建军这才笑着点头:“对了,沛王殿下考虑到您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还特意让王勃协助您,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您要是有什么研墨啊、镇纸啊这些力气活儿,都交给他来做就行!”
刘讷言又微微张了张嘴,茫然的看向王勃。
王勃肃然起敬,抱拳道:“勃,谨遵刘长史之令!”
那表情,仿佛这些本该由书童们来做的琐事是什么神圣至极的任务似的。
刘建军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手:“那行,以后咱们大家就是同僚了,您二位在沛王府的这份差事具体叫什么官职,我这个乡野陋夫也搞不清楚,回头让贤子给你俩分一分就行。
“那咱今天就到这儿了,二位舟车劳顿,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咱们就一起共建沛王府繁荣和谐大家庭!”
说着,刘建军右臂举上前作打气状,语气激昂慷慨:“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刘建军这个动作李贤倒是看懂了,但刘讷言和王勃却是一脸茫然。
眼看着场面就要一片尴尬。
但李贤知道,刘建军这人从来都不会尴尬。
果然,刘建军直接走到刘讷言和王勃身边,将他们的右手扶起来,和他做出一样的手势,然后说:“来,跟我学,咱们一起喊!气势足一点!
“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刘建军激昂慷慨的喊。
王勃和刘讷言抹不开面,小声的嘟囔:“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大点声!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李贤在旁边看得想笑。
然后,就看到刘建军把目光看了过来,催促:“贤子,愣着干嘛?一起啊!”
李贤:“啊?”
刘建军大声:“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众人面面相觑:“为……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刘建军:“大声!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众人齐声,声嘶力竭:“为了沛王府的繁荣和谐!”
“很好,咱们再来一遍……”
“刘建军!”
李贤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制止了刘建军的胡闹。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
李贤心里惦记着刘建军说的买昆仑奴的事儿,早早的就来到了刘建军院子门口。
刘建军没在。
李贤问了那位叫翠儿的婢女,才知道他带着王勃和刘讷言去南院那片田地去了。
于是李贤又一路来到南院,终于见到了刘建军。
李贤还没开口,就见到刘建军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行了,先走,好不容易把这老头糊弄过去了!”
李贤抽空转过头,看见刘讷言正站在一片田地前,他的面前是哼哧哼哧垦地的光顺他们,而他自己则是左手攥着一卷纸张,右手拿着笔墨砚台,满脸茫然。
王勃则是双手交叠于腹前,直挺挺的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好像还在憋着笑。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过分了,想了想,说道:“刘先生此人虽然迂腐了些,但……他之前待我都是极好的。”
“哟,你还嫌别人迂腐了?”
刘建军夸张的看了李贤一眼,然后说:“放心了,我心里有数的,要是最后发现咱们真冤枉这老头儿了,我回头专门登门负荆请罪就是,但眼下咱们还是得把他晾在一边。
“因为这二十七天不光是你母后最重要的二十七天,也是咱们为数不多能为所欲为的二十七天!
“这老头在边上,许多事咱们不方便做!”
李贤若有所思,问:“那,去买昆仑奴也算是计划的一环?”
“肯定算!”刘建军毫不犹豫的回答。
……
第74章 枭首
西市距离沛王府足有二十里地,李贤本来是打算将王府步舆驱过去的,但刘建军说多走走路有益身心健康,所以李贤就跟着他步行朝着西市走了过去。
一路上,刘建军絮絮叨叨:“贤子,咱俩走过去可不光是为了锻炼身体,最主要还是低调知道么!
“就你那驾辇,前面六个人清道,两边十二个人护卫,后边还跟着一大堆举着棍棒旗帜的的人,招摇过市,太高调了!”
李贤没搭理他,他只觉得自己的腿都快断了。
本以为到了长安就不用这么远距离走路了,结果还跟在巴州的时候一样。
“什么棍棒旗帜,那叫仪仗。”李贤没好气的说。
“都一样。”刘建军一脸无所谓,可忽然,他又惊呼:“前面这么热闹?”
李贤愕然抬头朝前看去,俩人已经到了西市口,前面一大堆麻衣百姓簇拥在一起,站在后面的人还踮着脚朝前面看,仿佛在看什么热闹。
李贤解释:“这地方是西市的刑场,估计是又有人被执刑了……”
李贤话没说完,刘建军就一脸好奇:“啧啧!那这热闹得凑凑!”
李贤无语。
人脑袋被砍下来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拗不过刘建军,刘建军走了二十里的路还生龙活虎的,拽着他就往人群里钻。
旁边有百姓露出不满的神色,但看到两人身上的衣服非富即贵,又硬生生的将不满的话吞咽了下去,李贤还听到人群里有人嘀咕:“什么时候官老爷也过来凑这热闹了?”
刘建军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拉过一个老汉就问道:“老人家,这里边砍头的是谁?”
“谁知道呢!说是个刺史,从地方上特意拉回长安砍脑袋的,怕是犯了什么天大的事儿!”老汉很健谈,也或许是看出刘建军衣着华贵,接着说:“咱这儿可好久没杀过这种大人物了!这世道喽……”
老汉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个年轻些的汉子拽了拽他,朝刘建军歉意道:“小郎君,我阿爷年纪大了,就喜欢念叨,您莫往心里去!”
但刘建军没听他的,只是朝着李贤使了个眼色。
李贤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在听到老汉说刺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刑场中受刑的人是谁了。
丘神勣。
大唐安定繁华,鲜少有刺史这种级别的官员被当众枭首,除了丘神勣,李贤想不到其他人。
近一个月过去,他终于要被行刑了吗?
丘神勣犯的事儿牵扯到自己这个皇子,需要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组成“三司”共同审理,若是再算上将他提审进京的时间,一个月也不算晚了。
刘建军拉着他就朝里边挤,人群被推搡,但看到俩人的穿着后都选择忍气吞声,所以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刑场最前面。
李贤也看到了那跪在刑场中央的人。
正是丘神勣。
李贤上一次见到丘神勣,还是他担任左金吾卫将军的时候。
作为禁军十六卫之一的统领,那时候的丘神勣意气风发,勇武不凡,但现在的他却是蓬头垢面,胡须和头发杂糅在一起,若不是那双高挺的鼻梁,李贤甚至都要认不出他。
丘神勣低着头,李贤和刘建军站在人群中也不算起眼,丘神勣没看到他们。
那主持行刑的官员抬头看了看日头,便高呼:“午时已到,行刑!”
接着,李贤便见到那刽子手走向前,抓着丘神勣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揪起来,脸面向下方观刑的百姓。
这是验明正身的流程。
丘神勣的脑袋在刽子手的手中,不受控制的向场下的所有人转动,很快,就看向了李贤的方向。
几乎就是瞬间,李贤就知道,丘神勣和自己的目光对视上了。
李贤看到丘神勣的脸上忽然出现笑容,双眼在一瞬间瞪圆,表情狰狞的看着自己的方向,他像是癫狂了似的大笑,笑声甚至让李贤觉得胆寒。
“哈哈哈……”
甚至那刽子手手中枭首刀高举过头顶的时候,他还在大笑。
没有人知道他忽然大笑的意义。
但也就是一瞬间,笑声戛然而止。
刽子手手中的枭首刀落下,丘神勣的脑袋就像是一颗绣球似的滚落在了地上,滴溜溜的滚出去许远,一双眼睛还瞪得老圆。
“鬼鬼,这家伙要是还有意识,这样转几个圈不得晕死了?”
耳畔传来刘建军的惊叹声。
李贤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
刘建军这脑回路果然和别人不太一样。
接着,李贤便看到那刽子手将丘神勣的脑袋捡起来提在手上,又插在了一根木杆上,高高悬起。
丘神勣的那颗脑袋在木杆上转悠了几圈,李贤甚至担心它会半途掉下来,但最后,那颗脑袋稳稳当当的被挂在了杆子上,目光正看向人群,像是一个垂首忏悔的人。
双眼还是瞪的老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贤觉得那颗脑袋,似乎在盯着自己看。
“走了!”刘建军忽然拍了拍李贤的肩膀。
李贤沉默的跟在刘建军身后,好一会儿,忽然问:“你是知道丘神勣在今天行刑,所以才专门挑今天来买昆仑奴的?”
“我哪儿有那么神!”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说:“不过这样也好,了却了你一桩心事了!”
李贤抿了抿嘴,想起在巴州的时候丘神勣对自己和妻儿的折辱,心里忽然就开怀了。
丘神勣死的好。
李贤问:“你以前不是说人没死在你面前才不怕吗,刚才丘神勣的脑袋可就滚在你面前,你不怕?”
“有点,但人又不是我杀的!”
刘建军大大咧咧,然后拿肩膀撞了一下李贤,说:“贤子,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自己操刀子上是最愚笨的方法,一般都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就像咱俩在巴州对上丘神勣第二波狗腿子的那回。”
李贤笑着问:“那不愚笨的方法呢?”
“借刀杀人。”
刘建军语气顿了顿,接着说:“若是可能,我希望咱俩以后都不要亲自操刀子上,就藏在背后,把那些魑魅魍魉杀个精光,用他们自己的刀。
“然后,君临天下。”
……
第75章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刘建军现在就在“君临天下”。
他正站在口马行门口,和一群胡商讨价还价,二十个昆仑奴对于这些胡商来说也属于大买卖,尤其刘建军要的都是那种上好的僧祇奴,单个僧祇奴的售价最低就得十贯钱。
所以,这些胡商都在讨好似的围绕着刘建军,用不太流利的唐话跟刘建军讨价还价。
至于刘建军嘴里说的什么东非黑人,南亚黑人,李贤倒是只能听懂个大概,看那些方位词,刘建军应该是把这些昆仑奴按地域划分的。
“你可拉倒吧,这不是纯种黑人,一看就是尼格利陀人……哎,这黑大个儿不错!”
刘建军在那些昆仑奴里穿梭,走到一个昆仑奴跟前,掰开他的嘴唇看了看牙口。
“这家伙,夜里不张嘴都看不见他!这个算上!”
这是又拍板下一位了。
李贤很好奇,方才那胡商推荐的昆仑奴卖相也不错,肤色黝黑如墨,头发蜷呈螺壳状,若是买回去摆在王府门口,就像是一尊怒目金刚似的,定然会很有排场。
但刘建军没看上。
不止这个,实际上那些胡商推荐了许多品相极好的昆仑奴,有蓬发带金斑的,有肩宽背厚的,但刘建军似乎就瞅准了那种“铁胎子”,胡商们很懂得看人眼色,后续便只给刘建军推荐那些铁胎子了。
于是,很快他便挑好了二十个昆仑奴,屁颠屁颠的来到了李贤身前。
伸手:“贤子,掏钱!”
李贤问:“多少钱?”
“二百三十贯。”
“这么重的钱怎么付?”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那胡商跟前,问:“你这里可有市券?”
这种专门的口马行都会有官府的人驻扎,并颁发“市券”,用作交易凭证和合法手续,当然,对于买家来说,这就是便宜行事的工具。
奴隶买卖涉及大额交易,无论是铜钱还是绢帛都不方便,所以买家就可以和卖家签订市券,预支付一部分的定金,然后由卖家送货上门,再结清尾款。
那胡商连忙点头哈腰的应“是”,又说:“咱们都是正经的胡商,都在官府办过市券的!”
说着,便捧来了一卷盖有官府大印的文书,李贤核对了一下文书上的商铺地址和编号,便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银饼,问:“今岁的定钱涨到两成了?我记得前两年才一成。”
胡商盯着李贤手里的银饼嘿嘿笑:“还不是那帮海贼闹的,近两年他们在登州、莱州、沿海诸道掠卖了大量的新罗婢,那些新罗婢没训化,卖到长安来后闹了不少事,弄得咱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粟特商人也不好做生意了。
“大唐官府照顾咱们,所以特地将定钱翻了一番。”
说完,又歉意的笑了笑:“贵客您只要不反悔,这定钱涨不涨的,也没多大区别!”
李贤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大唐天恩浩荡,尔等需懂得感恩才是。”
然后将银饼递了过去。
两百三十贯钱并不算多,之前武后安抚李氏宗族的人发放到沛王府的赏钱就不止这些。
再说了,这钱是给刘建军花的,那就值。
见李贤没有异议,那胡商立马点头应“是”,然后笑呵呵的将银饼收下,也不称,只是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便在市券上压上了手印,然后又乐呵呵的将市券双手奉给李贤。
问:“贵客府邸在何处?”
“芙蓉旧苑,沛王府。”
……
回去路上,刘建军啧啧称奇:“原来长安大桩买卖是这么个交易法儿呢?”
李贤没好气的说:“那不然呢?你当人人都是大力士,扛着几百上千斤的铜钱满大街跑?”
刘建军嘿嘿笑了笑,又问:“方才那胡商说海贼,是怎么回事?咱大唐沿海还有海贼?是倭人吗?”
“海贼历朝历代都屡禁不止,我大唐已经好了许多了,只有零星点点,而且这些海贼一般不敢劫掠我大唐商船,只敢抢夺那些外邦来船,至于你说的倭人,应当也有吧。”
李贤思索了一会儿,道:“日本国虽然尊我大唐为天朝上国,但其地贫瘠,也不乏有流民落草为寇的可能。”
刘建军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问道:“那这种口马行应该归咱们长安的官府管辖吧?”
李贤点了点头:“实际上主管口马行的都是各地州级长官,也就是说,咱长安的口马行应该归雍州长史来管。”
刘建军愣了一下,问:“雍州长史?你不是雍州牧吗?他是你直接下属?”
“昂。”
“意思这地儿也归你管?”刘建军瞪大了眼。
“我那职位就是个虚职!”李贤没好气的说:“你这些天见到我有政务处理了吗?”
“那倒也是。”刘建军点了点头,又感慨道:“这雍州长史看起来也是个人才,不过从没听说过。”
“他叫苏良嗣,早年曾任周王府司马,常对时任周王的陛下进行诤谏,深受陛下赞佩。”因为在外面,李贤也没有直呼李显的大名,接着问道:“你如何知晓这人是个人才?”
“那胡商不是说了么?沿海诸道闹了海贼,影响了胡商的生意,他远在长安,对海贼之事鞭长莫及,但又不能看着胡商们的生意堕了下去,毕竟这关系着长安的税收,就想出了这么个涨定钱的法子。
“对长安人来说,涨定钱不会影响最终的成交价格,对胡商们来说,涨的定钱就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保障,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见微显著,说明这人的经济头脑还行,看来你们老李家还是有些人才班底的。”
李贤没好气的说:“那你还笃定母后必胜?”
刘建军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你们母后把你们几个皇子都养得太废了,好好的一盘棋下的稀碎……”
话没说完,李贤便见到刘建军双眼一亮,朝着巷尾的方向跑去。
李贤目光追着刘建军,发现那里有几个幼童正在斗草,这大冬天的草木枯竭,这些幼童找来的草大多都是枯黄色的,他们将这些草结成环,佩戴在胜出者的头上,嬉笑追逐。
刘建军小跑过去,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子,不怀好意的笑:“喂,教你们一首歌谣怎么样?”
那几个幼童也不知道是被歌谣吸引,还是被刘建军的铜钱吸引,纷纷凑了过来。
刘建军则是清了清嗓子,唱道:“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
第76章 屏蔽天听
李贤看着刘建军让那群幼童唱了好几遍后,这才将手里的铜板子挨个的放在他们手上,又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便屁颠屁颠的走了回来。
李贤好奇问:“你教他们唱歌谣是何意?”
“你甭管,让箭矢再飞一会儿。”刘建军故作神秘,又说:“行了,该办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你那头找刘仁轨的事儿安排的怎么样了?可得赶在显子服丧前定下来啊!”
“咱们明天就可以去拜访。”
“好,那就明天!”
……
第二天。
刘建军早早的就来到了李贤门前。
李贤随着刘建军出门,看他身后也没有跟着担礼的奴子,于是问:“咱俩就这么空手去?”
“咱俩过去是证明自己值得被投资,不是去玩贿赂那一套,送什么礼?”刘建军顿了顿,又说:“送礼就意味着有求于人,但咱们是去和他结盟,姿态摆低了反而让人瞧不起。”
然后他又转头对着门童吆喝:“待会儿有个胡商过来送昆仑奴,你们接手一下,等我回来安排!”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
从王府出来,两人未着步舆,步行朝着刘仁轨的私宅而去,刘建军甚至还在路上买了俩开花馒头充当早餐。
李贤俩人到刘府门口的时候,只是表明了身份,那门童便恭敬的将两人请了进去。
刘仁轨的私宅并不算大,当然,这是相比于芙蓉园而言的。
大唐官员的府邸需严格遵守规制,三品官以上堂屋不能超过五间九架,门屋三间五架,刘仁轨现如今虽然升迁至了正二品左仆射,理论上能顶格修,但他的宅子还是以前担任大司宪时候的旧宅,不过两亩余地。
足见其恭俭自持的性格。
门童将两人领到了一间门屋前,然后朝屋内轻唤:“相公,沛王殿下来访!”
没一会儿,李贤便见到一道清癯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到自己身前,恭敬拱手行礼:“沛王殿下到来,老臣有失远迎!”
李贤虽然和刘仁轨交际不多,但也对这位老臣有印象,急忙拱手还礼:“本王贸然造访,是该刘公勿怪才是。”
李贤姿态放得颇低,言语间给足了这位老臣面子。
刘仁轨直起身,面容清癯,目光透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侧身让开通路,伸手做请状:“殿下折煞老臣了,且请堂内用茶。”
李贤点头,迈步而入。
刘建军自然也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厅堂。
这厅堂果然如宅邸外部一般,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与规整。
地上铺着清洁的席簟,正中设一张黑漆矮榻,两旁各有数张客席,屏风素净,仅悬一幅字画,墙角铜炉中升起袅袅轻烟,散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刘仁轨请李贤于主客位坐下,自己方于主位相陪。
刘建军则自寻了下首的一个位子,很自然地跪坐下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刘仁轨的目光在刘建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问道:“沛王殿下此番莅临寒舍,是……”
李贤看了刘建军一眼。
刘仁轨注意到了李贤的动作,于是又拱手向刘建军问:“这位小兄弟是……”
李贤急忙顺势介绍道:“刘公,此乃本王新任的沛王府长史,刘建军。”
刘建军立刻站起身,向刘仁轨行了一个规整的揖礼:“下官刘建军,见过刘仆射。”
李贤心想,刘建军果然能很快融入长安,至少这个揖礼已经像模像样了。
刘仁轨目光在刘建军身上再次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语气平和地说道:“原来是刘长史,不必多礼,请坐。”
刘建军没坐,而是直接开口:“实际上,下官此次随沛王殿下登门,是为了和刘公结盟而来!”
“噢?”
刘仁轨的表情似乎毫不惊讶,反倒是带着一些讥笑的看着刘建军,问:“恕某愚钝,某乃帝国之仆射,效命于当今圣人,却不知要与殿下结的是何盟?又与何人相抗?某愚钝,还请刘长史明示。”
然后,看向李贤,语气带着一丝质问:“沛王殿下莫非有了不臣之心?”
李贤心里一紧。
但紧接着,刘建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刘公说笑了,是与何人相抗,刘公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才是,否则,刘公这仆射之职又从何而来?”
这回,刘仁轨的目光落在刘建军身上才多了几分重量。
问道:“方才沛王殿下说你叫……”
“刘建军,未曾及冠,未有表字。”刘建军再度拱手,表情没有丝毫因为刘仁轨没记住他名字而起的不虞。
“少年才俊。”刘仁轨赞叹了一句,然后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问:“然后呢?”
“然后,移政东都,留刘公镇守长安。”
几乎就是刘建军话音刚刚落下,刘仁轨的眼中就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清癯温和的老者,变成了锋芒毕露的政客。
半晌后,他微微闭上了眼,说:“且说说你这结盟,需要老夫做什么。”
“想必刘公这些天也听说过沛王殿下的放浪形骸了……”
“不曾听闻。”刘仁轨毫不客气的打断。
“……无妨。”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我等请求刘公所做之事,说简单些也就四个字,屏蔽天听!”
“天?”
刘建军耸了耸肩:“与天无异。”
“详细说来。”刘仁轨问。
“我等需要刘公镇守长安的这段时间,让天看见沛王殿下还是那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
这次,刘仁轨将目光看向了李贤:“所以,现在的沛王殿下就不再是你口中那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了?”
这话虽然还是对刘建军说的,但任谁都能听明白这话实际上是在质问李贤。
甚至他脸上都带着几分让李贤感到愧疚的讥讽。
李贤抿了抿嘴。
他现在才知道,当初他被贬谪巴州,伤的不只是那些跟随自己的老臣,还有那些暗地里支持李家的老臣。
一阵愧欠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着因为自己学会礼制的刘建军,忽然想到,这些老臣是不是曾经也像刘建军这样为李家、为自己筹谋过?
可自己一朝卷入谋逆,却伤透了他们的心。
这次,刘建军刚准备开口,李贤就看向刘建军,打断了他:“刘建军,这次我来。”
表情郑重。
刘建军李贤对视了一下,似乎是感受到了李贤眼中的郑重,忽然笑了笑,说:“那你来。”
然后一屁股坐了回去。
李贤则是站起身,对着刘仁轨郑重躬身一礼。
“刘公,贤愚钝,未曾有什么变化。”
……
第77章 说服刘仁轨(加更求点月票)
在刘仁轨愕然的眼神中,李贤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刘仁轨的目光。
声音沉稳,不再有之前的犹疑:“贤愚钝,未曾有变。变的,是时局,是贤昔日懵懂,未能体察的忠臣苦心,以及……迫在眉睫的社稷之危。”
刘仁轨眼神微动,但面色依旧沉静,只淡淡道:“殿下请直言。”
李贤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过往的颓唐与眼前的决心都凝于这一息之间。
“昔年为储君,贤年少轻狂,或耽于享乐,或囿于意气,以至遭奸人构陷,身败名裂,远窜巴州。
“彼时只觉天崩地裂,满腔冤愤。然巴州数月,风霜砥砺,冷眼旁观,始知昔日之失,非独在奸佞,亦在贤自身德不配位,识人不明,更负了如刘公这般,一心匡扶社稷、维护李唐正统的老臣期望!”
他话语诚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提及“李唐正统”四字时,更是刻意加重。
刘仁轨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神中的讥讽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李贤继续道:“父皇殡天,新帝登基,本是国丧,理当君臣同心,共度时艰。
“然则,母后何以急不可待,要趁陛下服丧之机,大肆擢升亲信,调整要职,甚至……意图迁政东都,留刘公您坐守这已是空壳的长安?
“刘公。”
李贤向前微倾身体,语气愈发恳切,“您乃三朝元老,功勋卓著,素享清望,母后留您镇守长安,表面是倚重,实则如何,以刘公之明鉴,岂能不知?”
李贤经刘建军分析,已然知道了武后迁都的真正意图。
武后虽威重,然根基未稳,尤其是这关陇之地,多少勋旧世家,心中所向仍是李唐,刘仁轨这位留守长安的仆射,看似位高,实则已被架空了大半实权,更像是一面被用来稳定关陇旧族的旗帜。
“殿下。”
刘仁轨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即便如你所言,老夫一介老朽,留守长安,无兵无饷,即便有心,又能如何?太后之威,如今无人能及。”
他的话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也是一种试探,李贤听出来了。
“如刘建军方才所言,贤所求刘公,唯屏蔽母后圣听尔!”
刘仁轨眼中出现短暂的欣慰,李贤留意到了。
但几乎就是瞬间,刘仁轨眼中那抹欣慰就消失不见,目光如电,直射李贤,“一个刚刚脱罪,毫无根基的废太子?沛王殿下,你如今有何凭恃,敢与老夫言这些?”
李贤的心猛地一跳,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建军,刘建军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贤确无根基。”李贤坦然承认。
“兵权、财权、朝中党羽,贤如今一无所有。但贤有两点:其一,乃父皇血脉,高祖太宗正统传承之名!其二,”
他顿了顿,声音无比坚定,“贤有历经巴州磨砺后的清醒,有必死以赴、重振李氏之决心!贤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畏惧母后、束手无策的荒唐太子了!”
“至于凭恃……”李贤目光看向刘建军,温和的笑:“刘建军便是贤最大的凭恃!”
“贤不需要刘公立刻举旗反之,只需刘公在留守期间,对贤放任自流,贤会在长安继续沉溺酒色,碌碌无为,而刘公只需对洛阳来的窥探,证实这一点即可。
“如此,母后对贤的戒心便会降至最低,这就足矣。”
这次,刘仁轨没再看向李贤,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刘建军,问:“殿下对刘长史很信任?”
“他值得!”李贤语气铿锵有力。
刘仁轨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昔年谋逆案,老臣或可为殿下洗脱……”
“刘公。”
这次说话的是刘建军,他嬉笑着看向刘仁轨,拱手说:“您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又何必用这种手段来试探下官?沛王殿下的罪名不能洗,至少现在不能洗,甚至这身罪名留着才是好事!”
李贤一愣。
他发现自己虽然已经足够“聪明”了,但面对刘建军的时候,还是有些想不通他在想什么。
李贤倒是能理解洗刷谋逆罪名这件事不重要,但他怎么都想不通,怎么谋逆的罪名在刘建军嘴里反倒还成了好事了。
但接着,李贤就见到刘仁轨突然哈哈大笑。
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目光带上了温和的笑意:“殿下不解?”
李贤有些尴尬,但还是诚实点头:“贤的确不解……实际上,贤方才所说的这些,也都是刘建军告诉我的。”
刘仁轨毫不奇怪,笑着说道:“殿下宅仁,老臣是知晓的,但若说殿下被贬这段时间就变得智近乎妖,老臣也是断然不敢相信的。”
李贤又尴尬的点了点头。
“老臣身在朝堂漩涡之中,方才知晓太后动了迁都的心思,但这位刘小兄弟居于沛王府之中,却能洞晓朝中天机,说是当世孔明也不为过,殿下有此人辅佐,老臣心慰!”
李贤虽然不懂这短短的瞬间刘仁轨想通了什么,但也听出来了他言语中的亲近之意。
于是惊喜道:“刘公……您……”
“殿下且大胆行事!等到太后移政之日,老夫在这长安城虽不说一手遮天,但戳瞎些小鬼的眼睛还是没有问题的!”
刘仁轨豪迈的笑,随后,又看向李贤,郑重嘱托:“殿下,您这位刘长史是异人,远胜过昔日张大安之流,殿下今后但有所虑,皆取刘小兄弟进止为宜!”
李贤喜不自禁,急忙拱手:“贤,谨遵刘公教诲!”
刘仁轨哈哈一笑:“行了,殿下,寒舍简陋,也就不留您进斋了,老朽还有些公务要忙,殿下且去声色犬马便是!”
说完,脸上流露出李贤难以形容的感慨:“李唐……有望!”
……
李贤和刘建军退出刘府的时候,刘建军长呼了一口气,感慨:“行啊!贤子!我本来还以为要给这老头许以重利的,没想到你三两句话就给他搞定了!”
李贤刚想说话,刘建军又感慨道:“说实话,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你们眼中的忠义,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头,就为了所谓的忠义,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你干,这在我看来太匪夷所思了。”
李贤不解:“忠义不是先贤至理么?”
刘建军摇了摇头,忽然说:“贤子,别辜负了这些老臣。”
……
第78章 迂腐的刘讷言
李贤和刘建军回到沛王府的时候,看门的奴子直接迎了上来禀报:“阿郎,刘长史,先前是有个胡商领来了二十个昆仑奴,那胡商就收了二百贯钱,说抹去的零头是献给大王的。”
刘建军“哟”了一声,赞叹道:“还挺会来事儿!”
然后看向李贤,问:“贤子,去看看?”
李贤心想眼下也没什么事儿,便点了点头。
……
那群昆仑奴被府上的奴子领到了刘建军的那块地上,路上,领路的奴子跟李贤和刘建军汇报:“阿郎,刘长史,奴之前检查过了,这些昆仑奴都是阉干净过的,下门牙也被敲掉了两颗……”
刘建军好奇的插嘴:“说起这个,我之前挑这些昆仑奴的时候就好奇了,阉这些昆仑奴的原因我倒是知道,为何还要把他们下门牙敲掉两颗?”
李贤笑着解释:“这兴许是胡商那边的习俗,说是将这些昆仑奴敲掉两颗门牙,就能让他们记不得回去的路。”
刘建军嗤之以鼻。
领路的奴子见刘建军和李贤不说话了,这才接着说道:“他们的奴籍文书奴也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那些胡商送来昆仑奴的时候搭了一天的口粮,照例来说,是要将他们先饿三日的……”
“不用饿。”刘建军又说,“我就指着他们去南苑挖那块地呢,三德子他们一群人一天都挖不了十丈,要再把这些昆仑奴饿三天,我那水渠还挖不挖了?”
领路的奴子也习惯了听从刘建军的话,急忙点头应“喏”,又道:“旁的也便没了。”
没一会儿,三人便来到了南苑那块地前面。
李贤老远就看到了那群黑塔一样的昆仑奴,那些昆仑奴没有穿着上衣,只用一条粗麻布兜着裆,长安的冬天很冷,他们原本乌黑的嘴唇都泛出了青紫色。
转头看向刘建军,他正低着头四处找寻着什么。
李贤好奇问:“你在找什么?”
“没,就一见着他们,手里就想攥条鞭子……”
李贤没好气的说:“这些昆仑奴都是驯化过的,不必让你这个连马都不会驯的门外汉再驯一回!”
刘建军连驯服好的马都不会骑,还想着驯人了。
但这会儿,又一道脸皮都冻成了乌青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刘讷言。
对于这个曾经的先生,李贤心里实际上是很复杂的。
刘讷言的性格,就像是所有刻板印象中迂腐的老夫子一样,不懂变通,拘泥礼数,用刘建军的话来说,这样的人也是最好道德绑架的。
但他待自己是极好的。
至少曾经待自己是极好的。
在那个身边都是饕餮般的目光环伺的时候,只有他,看自己依旧只是夫子看学生、臣子看天家的眼神。
可刘建军又说他现在不值得完全信任。
所以李贤也很头疼,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他。
“殿下,殿下!”刘讷言一跑过来就声泪俱下的哭诉:“殿下!三位小殿下……抡了一天的镐头啊!老臣今早就备好了《兰亭序》摹本,可等到都快日落,墨砚冻成冰坨,狼毫都硬挺挺地支棱着,三位小殿下还是没工夫练字啊!”
李贤还没开口,刘建军就好笑的说:“老刘,今早上不是就跟你说了么,你不用着急,就等他们闲下来再去教就行,哪怕一天只练一个字……”
“刘长史!”刘讷言一脸悲愤的打断。
“您可知三位小殿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大殿下往日舌绽莲花,如今却只知闷头垦地,三殿下向来尊师重道,如今竟对老夫的话充耳不闻,最可叹二殿下,竟对着《兰亭序》说‘这字疏密有致,恰如我今日落下的镐坑’!”
李贤听到这儿双眼一亮。
光顺竟学会闭嘴了?
可这会儿,刘讷言却突然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老臣无能!竟让天家贵胄行刍荛之事,若教不好三位小殿下书法,老臣还有何颜面领沛王府俸禄?
“臣……请辞!”
这下,李贤有点头疼了。
刘讷言的性子就是这样,对于应承下来的事,总是会一丝不苟的去执行,去完成。
刘建军交代了他教光顺他们练字,他也就一定会落在实处上去,若是完不成,就会像现在这样。
李贤想到了刘建军那句“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这时,刘建军却忽然激动的惊呼:“好!好哇!!”
李贤回过神来,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
他可是知道刘建军一直巴不得把刘讷言这个不安定因素弄走的。
刘建军看到了自己的目光,轻嗤一声,对刘讷言说:“老刘,你在这儿等会儿啊,我跟贤子有点事聊。”
说着,就揽着李贤走到一边,压低声音笑着问:“这老头能弄走不?”
李贤表情有些迟疑。
刘建军接着说:“知道你舍不得!我也没打算把他弄走,他要真是你母后的人,弄走了反而会让你母后对咱们生疑。”
“那你方才……”
“贤子,待会儿别心疼啊。”
刘建军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转身朝着刘讷言走了过去。
然后,李贤就看到刘建军表情严肃的说道:“老刘,你方才说‘刍荛之事’,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刍荛’二字是什么意思么?”
刘讷言冷哼了一声,对刘建军的不满溢于言表,拂袖,训道:“无知!这‘刍荛’出自《诗经·大雅·板》,其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原意是指割草打柴之人,亦指浅陋之意!
“三位殿下乃是天家贵胄,却被刘长史安排来做这些浅陋之事……”
刘讷言话还没说完,刘建军突然就竖眉怒斥道:“刘讷言!你可知罪!”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不仅让刘讷言愣住了,连一旁的李贤都吓了一跳。
刘讷言先是一怔,随即气得胡须发抖:“刘长史这是何意?老夫何罪之有?”
“何罪?”刘建军冷笑一声,踱步上前,“你口口声声说耕作是‘刍荛之事’,是‘浅陋之举’,那我倒要问问你,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每年春耕时节,亲自下田扶犁示范,后宫嫔妃养蚕织布,皇子皇孙学习农事。
“依你之见……莫非太宗皇帝也是在行‘浅陋之事’?”
……
第79章 我乐意
刘讷言脸色顿时一变:“这、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太宗皇帝那是为天下表率……”
“好一个为天下表率!”
刘建军立即打断,声音更加严厉。
“那你可知太宗皇帝在《帝范》中如何教诲太子?‘夫食为人天,农为政本’!太宗皇帝令百官习《齐民要术》,在宫中开辟御田,亲自教授皇子辨认五谷。
“照你的说法,莫非太宗皇帝是在教皇子们行‘刍荛之事’?”
刘讷言额上已经渗出细汗:“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刘建军步步紧逼。
“太宗尝谓侍臣曰:‘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有。’如今三位殿下亲身体验农耕之艰,知晓百姓之苦,正是遵循太宗遗训!你不但不赞赏,反而称之为‘浅陋’,岂不是在指责太宗皇帝教导有误?”
这次,刘讷言面色惨白,扑通一声就朝着李贤跪了下来。
“殿下!老臣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老臣对太宗皇帝只有崇敬之心,绝无半点不敬之意啊!”
他声音发颤,指着刘建军:“他……他诽谤我啊!”
李贤将目光朝刘建军看去,刘建军眉眼不着痕迹地往上挑了两下。
李贤瞬间了然,将刘讷言搀扶起来,柔声安慰:“刘先生勿慌,刘先生是何人,本王是最知晓的,今日天色渐晚,刘先生不妨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教授光顺他们练字。”
刘讷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刘建军,最后也只是化作一阵垂首叹息:“老臣,领命!”
这时,王勃也走了过来。
刘建军笑着朝刘讷言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王勃瞬间抱拳,便疾步追了过去。
等到两人离开,李贤才没好气的笑着说:“你缘何这么气恼刘先生?”
“这叫莫须有,对付这种人最管用……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咱俩现在外边的事儿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就打算摸摸这老头的底,不过目前来看,他不太像是你母后派来的。”刘建军顿了顿,又说:“你母后手底下要都是这种人,那我可就得烧高香了。”
李贤双眼一亮:“所以刘先生能信任?”
“还不确定,先放着吧,这几天我再添把火,看看他什么反应。”刘建军摆了摆手,目光看向了那些昆仑奴,眼睛开始发亮,“咱先忙这个。”
接着,刘建军就走到了那些昆仑奴身前,大喊:“都会说大唐话吧?”
昆仑奴们认出了刘建军正是昨天挑选他们的人,齐齐点头,还有一个昆仑奴用夹生的唐话说:“主人,我会唐话,他们……会一点点,能听懂!”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昆仑奴指着其他的昆仑奴。
刘建军点了点头,说:“行,从今天起,你就叫牢大,你叫牢二,……牢二十!”
刘建军相当凑合的就给他们取了名字。
然后又指着李贤说:“还有,我不是你们的主人,这位才是!你们管我叫刘长史就行,今后,你们的工作就是跟着府上其他的奴子们在这里垦地,具体的细节,去问三德子!”
“喏!”
不远处一个精瘦的奴子高声应答,昆仑奴们齐齐转头,又点头表示记下。
于是,刘建军又继续交代那些昆仑奴了,比如放食时间、和光顺他们的相处、劳作任务等等……
李贤觉得刘建军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
看着这样的刘建军,李贤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但很快就掩饰下去,状若无事发生。
等到刘建军嘱托完一切,李贤这才凑过去,笑着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刘建军疑惑。
“权力,这种颐指气使的感觉。”
刘建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指挥几个黑蛋子就权力了?贤子,你得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才是真正的权力!”
李贤瞪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没试过更大的权力,昔日在东宫,我比这排场大了数倍不止!”
可这时,刘建军却忽然拿肩膀撞了一下他,问:“担心了?”
李贤一愣。
随后有种心思被撞破的窘迫。
刘建军接着说:“别担心,我就是单纯的觉得好玩,你知道的,我当初来长安就是为了享乐来的……现在也是,只不过享乐的同时多了一些帮你的目的。”
李贤听懂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他果然是个小恶魔,已经看出了自己的不安。
李贤赫然一笑:“我没担心这个,我只是担心……担心你沉沦进权力的滋味里,你知道的,我只是个沛王,能给你的权力远不如母后,以你的能力……”
“傻逼。”
刘建军忽然说了一句李贤听不懂的话,打断了李贤。
李贤愕然的看着刘建军。
“我之前说过不能理解你们眼中的忠义,对吧?”刘建军问。
“嗯。”李贤点头。
“怎么说呢……”
刘建军顿了顿,又说:“我生长的那个环境,就决定了我的价值观,我觉得为了一些条条框框的东西搭上自己的性命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所以我不信忠义,只信利益。
“但……在我心里摆在利益之上的还有一点,也仅有一点。”
李贤问:“是什么?”
“我乐意。”
刘建军看着李贤,郑重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在你们看来有很多毛病,不遵礼法,不跪天地君亲,还直呼你一个王爷的大名,更是天天盯着人家小姑娘的屁股蛋儿……
“这些都只是取决于我乐不乐意。
“但你曾经说过,只要我不愿,就无人逼我,你也做到了。
“所以,跟着你也只是因为我乐意,这是忠义换不来的,也是利益换不来的,所以,你也把心放进肚子里,我不走,就跟着你。”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诚恳地盯着李贤,让李贤想到了在刘家庄和他初识的时候。
他忽然就安心了,点头,重重点头:“我信你!”
刘建军咧嘴一笑,忽然说:“贤子,我给你做首诗怎么样?”
李贤一愣,也温和的点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刘建军一脸激昂慷慨,随后献宝似的凑过来,问:“这诗怎么样?”
“俚俗!”
李贤顿了顿,又说:“但很彩。”
“彩就完事儿了!走,回去!”
“回去?”
“睡觉,咱们的棋下完了。
“你母后安排后手要用二十七天,但咱们只用了十来天,比她牛逼!接下来就看她的后手就行了!”
……
第80章 上官婉儿又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建军果然就在“等”了。
他每天都把绝大部分心思放在了那块地里,天刚亮就去督促那些昆仑奴们挖水渠。
那些铁胎子昆仑奴耐力极强,一开始的时候还因为不太习惯使用农具,挖水渠的速度相比于王府的奴仆都略有不如。
但几乎就是两三天后,速度就快了两倍不止,以至于后来刘建军直接让王府的奴仆们回去了,只留下那些昆仑奴们来挖。
除了让那些昆仑奴挖地,刘建军另外干的几件事也匪夷所思。
一是惹恼刘讷言。
上次的“莫须有”好像成了两人之间不对付的导火索,刘讷言看不惯刘建军的毫无礼数,刘建军则是三天两头的对刘讷言唇讥舌讽。
当然,熟知内幕的李贤知道,刘建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苦了刘讷言了,李贤看见他已经有好多次想要跟自己告状了,只是忌于刘建军对自己有恩,才屡次三番的隐忍下来。
刘建军做的另外第二件事则是跟王勃密谋着什么。
两人没有刻意避着李贤,所以李贤偶然间也听到过两人的谈话内容。
似乎是跟那首“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的歌谣有关。
至于第三件事,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继续跟狄仁杰刷好感。
两人大约以一旬为一个周期,专门去登门拜访狄仁杰。
经过刘建军的指点,李贤每次过去,都是向狄仁杰讨教一些民生、民政的问题,话语间不偏不倚,不带任何政治立场,不谈拉拢,也不收买人心。
刘建军说,狄仁杰是个聪明人,聪明程度甚至能比肩武后。
所以自己想要“攻略”他,就不能表现出任何拉拢的意图。
李贤不懂,但他坚定的贯彻着刘建军的话。
……
今天看起来又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一天。
除了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
快要二月了,长安最酷寒的冬日似乎也过去了,刘建军甚至还题了一首“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
但李贤却早早的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里。
因为今日便是父皇丧期结束的日子,上官婉儿会来,并且向刘建军透露朝中最新的动向。
而李贤,需要在旁边旁听。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需要他弄懂武后那些安排背后的意义。
可以不学,但得懂。
两人足足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上官婉儿才姗姗来迟。
这次,刘建军没对她唇讥舌讽,只是皱眉问道:“不太顺利?”
李贤从刘建军的语气里面听到了一些关切。
“算不上,新皇执政的第一天,朝会耽误了一点时间。”上官婉儿的表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疲倦。
李贤心想,卧底在母后这样精明的人身边应该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嗯,那就长话短说,上次你走后,武后还做了哪些后手?”刘建军问。
“和你推测的一样,武后先是控制了中央禁军,诏令大将程务挺和张虔勖分掌左右羽林军……”说到这儿,上官婉儿脸色有些难看,“你上次说武后架空刘仆射的后手已经出来了,我怀疑武后……应该是想移政洛阳。
“因为程务挺和张虔勖已经带着羽林军奔赴洛阳了,如果不出意外……”
但说到这儿,上官婉儿顿了顿,有些意外的看着李贤和刘建军:“你们……不惊讶?”
李贤想说这事儿刘建军早就推测出来了的,但看了看刘建军,还是选择了沉默。
然后心里一暖。
即便刘建军和上官婉儿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他依旧还是没把这事儿告诉上官婉儿。
可却告诉了自己。
刘建军接过话头:“这事儿不意外,刘仁轨那边我们也已经安排了后手,武后移政洛阳对咱们来说反而是好事。
“你接着说,武后另外的一步应该就是控制地方了吧?”
上官婉儿深深的看了刘建军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对,武后将一些心腹将领分别派到了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大都督府,加强当地护卫……”
上官婉儿说到这儿,刘建军挥了挥手打断,看向李贤:“贤子,跟你说说武后这一手安排的意义。”
李贤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并州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也是武后的老家,同时它还是北方军事重镇,重要性毋庸置疑。
“益州物产丰富,又易守难攻,是李唐王朝的大后方;扬州富甲天下,是大唐财政的重要来源地;荆州则是中南地区的都会,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你母后把控住这四个重地,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已经先天立于不败之地,这时候的显子也就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朝中无可用之臣,地方无能调之将,手上更是无可用之财。
“仅仅二十七日,你母后就已经将显子从朝堂到地方、从兵力到财力彻底架空。”
李贤抿了抿嘴,问:“那……此局可破?”
虽然他早就对这一天有了预料,但此刻听到刘建军这么说,还是感觉到不可思议。
李显真的没在母后手上坚持住一个月。
“破不了,现在你母后无人能敌,这是她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底蕴一朝爆发,除非你父皇死而复生,不然这个局面无人能破。”
像是担心李贤会气馁,刘建军笑着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说:“别担心,你母后经营了大半辈子做到这种程度很正常,咱们来长安才多久,你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贤释怀的笑了笑:“我还没这么脆弱,我只是有些担心李显,他现在处境一定很难。”
刘建军点头:“放心,难肯定是难的,但性命无虞。
“你母后最多废了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帝的,那样她武家就得成为第二个司马家,她是聪明人,肯冒险去做史无前例的第一人,但绝不会去做重蹈覆辙的第二人。”
这时,上官婉儿插嘴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我不是说了么?武后现在无人能敌,我们还能做什么?”刘建军没好气的看了上官婉儿一眼,说:“你以前没这么蠢的。”
上官婉儿不服气的回瞪了他一眼,问:“你的意思还是等?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们只要等到她起高楼,等到她楼塌了就行。”刘建军说到这儿顿了顿,转头看向李贤:“贤子,你可以走了。”
李贤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上官婉儿就脸色一赧,但依旧倔强的盯着刘建军,说:“下次,不许有事情瞒着我!”
“什么事儿瞒着你?”
“比如这次迁都!”
刘建军一乐:“行,上次不是你表现不好才对你留了一手么,下不为例!”
说着,不顾上官婉儿还要争辩的神色,走上前,一把将她抄起来,朝房间内走去。
“这妞儿,想死我了!”
……
第81章 全天下最大的陷阱
李贤在刘建军的院子门口沉思。
他之前很奇怪,既然上官婉儿潜伏在武后身边这么危险,刘建军为什么还要让她亲自来沛王府通风报信呢?
这种事儿,遣个可信的人送信不就行了?
但现在,他懂了。
刘建军根本就是馋人家身子!
然后,李贤又在想,刘建军果然和上官婉儿很是般配,之前两人的交流不过三言两语,但上官婉儿就推测出了刘建军上一次没有对她说他推测出武后要迁都的事儿。
俩人都是一般的聪慧。
接着,李贤又在想李显现在怎样了,还有太平。
到底是一母同胞,李贤对于李显登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抵触,反倒是担心他现在举步维艰的处境。
他面对母后这么大的压力,肯定也很难吧?
还有太平,她最受母后宠爱,可又跟李显关系亲近,夹在中间肯定最为难。
想着想着,日头逐渐偏西,上官婉儿就出来了。
虽然依旧有点尴尬,但这回,李贤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也落落大方的回了个礼,这才朝王府出口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刘建军的脚步声。
李贤转过头,调侃:“这次时间久了些,是不是故意赖在榻上没起来?”
刘建军果然怕被说这个,跳着脚就争辩了起来:“什么话!这叫什么话!我就没停过好么!”
李贤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说:“若真心憩于婉儿姑娘,往后不妨少去些风月之地,母后现在既然会将目光放在你身上,那婉儿姑娘作为她身边的女官,肯定也会知道这些消息,莫让她多想。
“若真要自污,还有许多别的办法的,赛马、驯鹰、斗鸡……”
刘建军插嘴:“那不行,还是嫖娼爽。”
李贤翻了个白眼。
“行了!这娘们儿没那么脆弱的,不用管她,先说你的事儿。”刘建军坐回石桌上,招呼李贤坐下,又说:“上官婉儿这次过来是领了圣旨的,所以她这次过来也没避着旁人。”
李贤一愣,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就准备行礼。
刘建军一把拽住了他:“干嘛?这儿就咱们俩人,整那虚头巴脑的做什么,你还真打算给我磕一个啊?”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但随后,又反应过来,问:“圣旨?”
刘建军接着说:“嗯,显子颁的,大概意思就是召你明天去参加朝会,应该是召见你们这些王爷公主的一些惯例吧。”
李贤点头:“新皇登基,召见亲王入殿拜见是常有的礼制。”
“那就行。”刘建军点了点头,接着说:“现在说你谋逆案那事儿,你还记得咱俩去找刘仁轨那回,刘仁轨拿替你洗刷冤屈的事儿试探我么?”
李贤点头,问:“自然记得,我当时还好奇为何留着这身罪名反而才是好事呢。”
“现在我跟你说为何是好事。”
李贤急忙正襟危坐。
“你想没想过你母后把李显逼退位之后会做什么?”刘建军问。
李贤一愣,道:“难道不是直接登基吗?”
“嗤!”
刘建军嗤笑,问:“你觉得眼下知道你母后想要谋权篡位的人多吗?”
李贤迟疑了一下,道:“应该……不多吧?”
像刘建军和上官婉儿这样聪明的人毕竟是少数,要知道就连朝中老臣刘仁轨,都是他自己被架在了一个看似位高权重的位置才反应过来。
能意识到母后要篡位的人肯定不多。
“是肯定不多!”刘建军很果断的下了结论,“一个老娘们儿要当皇帝,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你母后也就是利用了这事儿的荒诞和匪夷所思,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但现在,这么做的弊端也出来了,首先就是大势问题,一个女人做皇帝,这是史无前例的,没有多少人能接受。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母后根基不稳!”
李贤一愣:“你不是之前才说母后现在无人能敌么?”
“我说的是兵力、财力、政力这些方面无人能敌,但她现在最大的缺陷,就是接受度!或者说民心所向,或者说回之前的大势也行,具体来说就是人们会觉得你个老娘们儿凭什么做皇帝?
“或者说……你父皇还有子嗣,既然显子不行,那不能换别人试试么?”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目光定定的看着李贤。
李贤心里突然就漏跳了一拍,他带着一些不敢置信和突如其来的惊喜,问:“你是说……我会直接登极?”
“放屁!”
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这就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情!”
李贤不解。
自己和刘建军的目的不就是登极吗,如今大宝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什么刘建军又要竭力避免了呢?
“你想想你母后!”
刘建军接着说:“我刚才就说了,你母后在兵力、财力、政力这些方面都无懈可击,你单单有个民心所向有什么用?显子还是高宗遗诏中钦点的继位人呢,够民心所向吧?够大势所趋吧?
“你看看他现在?
“你要这时候上去,就跟显子是一样的下场!”
李贤恍然大悟,又问:“那……这跟我谋逆案有何关系?”
“说回之前那个问题,你母后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但她还有大势这个最大的问题。
“所以,她也不会直接登基!她会顺着民心所向,送高宗的儿子上去试试!
“但这个过程中,她同样不会放权,只会将新皇帝当做傀儡一样操控。
“直到‘证明’高宗的儿子也不行了,她这时候才会‘勉为其难’的登基,向天下人说,哎,你们看不是我要做这个皇帝,而是高宗的儿子也不行,我为了江山社稷稳定,才接手李唐王朝的!
“如果你这时候上去了,只会是个傀儡皇帝且不说,最重要的是,你会被你母后‘证明’不行,那今后……你再想上去就难了,或者说,就算上去了,也会麻烦不断。”刘建军眼含深意的看着李贤。
李贤瞬间毛骨悚然。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陷阱!
以至极之位为饵,垂钓高宗的皇子皇孙。
李贤刚刚差一点就上钩了!
而武后和刘建军,就像是坐在江河两岸,沉默不语的垂钓人,洞悉一切。
李贤终于反应过来,迟疑道:“所以……”
“没错,你得留着这重谋逆身份,因为你曾经是谋逆之人,你母后就没有合适的理由把你拉上去!你不上去,也就不会被‘证明’不行,咱们将来的路,才会更容易走。”
李贤心悦诚服。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你方才说……父皇的子嗣?”
刘建军点头:“没错,在显子之后,大唐的皇位就该是旦子来坐了。”
……
第82章 突如其来的麻烦
李贤没来由的一乐。
自己那位还没跟刘建军见过面的胞弟,就这样被冠上了一个“蛋子”的称号。
他揶揄道:“你若是在我被罢黜之前认识李旦,可别用你那古怪的称呼方式去叫他!”
刘建军愣了一下,问:“咋了?”
“他之前叫李轮。”
“……”
刘建军一脸无语:“你这人笑点真低。”
李贤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这人总有办法惹恼人,分明全天下最怪异的人就是他,可他却还偏偏摆出一副“你们真奇怪”的姿态。
李贤想了想,又问:“为何会是李旦?
“按你的说法,母后只是要一个傀儡皇帝,那李重照不是更合适吗?
“他是显弟的嫡长子,又被父皇立为了皇太孙,名正言顺,且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不是比李旦更合适做这个傀儡皇帝?”
刘建军赞叹的看了李贤一眼,说:“不错,有点头脑了,但还不够。”
李贤没好气的问:“你直说!”
“我问你,李旦登基,你母后的身份是什么?”
这次,李贤没说话了。
他听懂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李旦登基,母后的身份就是皇太后,但如果李重照登基,那母后的身份就是太皇太后。
皇太后临朝,远比太皇太后临朝来得名正言顺。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刘建军又说:“所以,你现在这身叛逆的马甲非常重要!甚至到了不能脱下的地步!你想想看,你但凡洗刷了冤屈,你的身份是什么?
“是高宗嫡长子!
“这是比显子还要高贵的身份!甚至毫不夸张的说,你今天洗刷冤屈,明天朝中就会出现一大批声音来拥护你登基!哪怕显子现在还在皇位上!
“有那位人镜在前,你们李唐的臣子别的不说,但在死谏这件掉脑袋的事儿上,那是真的前赴后继的。”
李贤又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
但也深刻认识到了自己那层谋逆身份的重要性。
他刚想说话,可紧接着,就看到刘建军脸色剧变。
“怎么了?”
李贤心里一个咯噔,他从没见过刘建军露出这样的表情。
“贤子……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现在对李显登基的看法是什么?”
李贤能明确感觉到刘建军话里的严肃。
他甚至都没管李显叫显子了。
李贤迟疑了一下,诚实说道:“我……没看法……”
这是李贤的实话,虽然对那个至极之位极为渴望,但如果那个位置是李显坐上的话,李贤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和李显是真正的手足兄弟,他相信李显即便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也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但刘建军接着又问了:“你觉得……显子对你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李贤又点了点头。
他也相信李显对自己的感情。
从他回来沛王府,李显专门摘掉太子旒冕上的玉珠登门拜访的那一刻,他就无比确信李显还是当初的李显。
“那坏了!”
“怎么了?”李贤疑惑。
刘建军抓着李贤的胳膊,问:“你想没想过,既然显子关系跟你这么好,他登基后会干什么?”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接着说道:“他会试着帮你洗刷冤屈!
“他不知道咱们的计划,也不知道这重谋逆的身份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如果他提,甚至武后也有可能会顺水推舟帮你办这事儿!
“因为对武后来说,你也是有威胁的,能趁机除掉,她绝对不会犹豫!
“有他和武后共同出手,你洗刷冤屈这件事儿,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李贤怔住了。
刘建军分析的这件事,真的很有可能!
刘建军催促:“快,想办法找人跟显子通风报信,我甚至怀疑显子召你明天上朝就是为了给你这个惊喜!难怪我问上官婉儿显子为什么召你上朝她说她也不知道呢!
“这蠢货真是……可偏偏又让人恨不起来!”
几乎就是刘建军话音刚刚落下。
“咚!咚!咚……”
这是承天门敲响的的闭门鼓声。
宵禁了。
李贤讷讷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刘建军脸色变得晦暗不明,想了想,说道:“贤子,你知道现在这事儿最麻烦的点在哪儿吗?”
李贤不解。
“不是李显要为你平反这件事本身,甚至也不是武后有可能的顺水推舟。
“而是你明天的态度!”
刘建军语气很急促,说:“武后会不会顺水推舟为你平反的可能只有一半一半,甚至可能都不会主张为你平反。
“因为她迁都洛阳的后手已经布下了,李旦又是现在的洛州牧,刚好适合做她的傀儡,她若是为你平反,这些后手都有可能需要重新布置,她不一定会同意。
“但,你明天的态度很关键!
“你想想,李显如果提出要帮你平反的话,你是该答应,还是该不答应?”
李贤下意识的回答道:“那当然是不答应,你不是说了么,谋逆的身份对我很重要。”
“如果你这么说,你想想你母后会怎么想!”
刘建军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李贤,“咱们在你母后那里的人设已经立下了,你现在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平反的废物皇子,当朝的天子想要为你平反,结果你却不同意,这正常吗?
“你母后第一时间就会怀疑你!你在她心里的威胁程度会急剧上升!我甚至怀疑,她哪怕是不惜丢掉那些后手,也要弄死你这个卧薪尝胆的皇子!”
李贤瞬间汗如雨下,讷讷道:“那……答应?”
李贤这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对。
如果自己答应,李显也答应,而母后本身就处于摇摆不定的态度,说不定她真会顺水推舟同意这件事。
这样一来,自己没了谋逆的身份,同样麻烦。
“那……该怎么办?”
“寻找第三方势力的帮忙!刘仁轨可以派上用场了!”刘建军抓着李贤的肩膀,说:“无论如何,在上朝前,找个机会对刘仁轨使个眼色!
“刘仁轨那人很聪明,只要一个眼色他就会懂!而且他现在是满朝文武中权势最重的人,只要他开口反对,这件事儿就定不下来!
“唯一的坏处就是……”
李贤心里一紧,问:“什么坏处?”
“显子那边可能会有点难受,现在满朝文武他能用的人就只有刘仁轨了,若是这个关头刘仁轨跟他唱反调,他估计会以为刘仁轨也是你母后的人。”
刘建军轻叹了一声,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了,只能让显子那边委屈一下了。”
李贤点了点头。
可这时,刘建军的院子外突然传来刘讷言的声音。
“殿下!老臣有事求见!”
刘建军听到刘讷言的声音,一怔,随后嘴角带上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问:“贤子,要不要顺便把这个麻烦也解决了?”
……
第83章 往后余生
李贤一愣。
而这时,刘讷言已经一脸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然后就看到了刘建军,但他毫不意外,接着抱拳道:“刘长史在这里也好,老夫要与殿下说的事刚好也与你有关!”
说着,刘讷言在李贤的目瞪口呆中,突然对着刘建军跪地,以头触地,高呼:“老夫知晓你对沛王殿下有搭救之恩,老夫也打心眼儿里感激你,以此叩礼谢过!”
说完,愤愤然站起身,看向李贤,面色通红:“殿下!老臣请命,将刘长史逐出沛王府!”
李贤瞠目结舌,看了刘建军一眼,发现他正憋着笑。
接着,刘讷言又高呼:“刘长史其罪有三!
“其一,耽溺狎游,有辱王府清誉!
“刘长史身为府上首席佐官,理当修身立德,为上下之表率。
“然其自入府以来,流连于平康坊北里之地,醉卧笙歌,放浪形骸!与那些纨绔子弟竞逐浮名,为博娼妓一笑而一掷千金!此等行径,长安市井皆知,世人皆窃议我沛王府门风!长此以往,殿下清名,必将为此辈所累!
“其二,帷薄不修,秽乱府闱!
“王府之内,尊卑有序,内外有别,此乃礼法大防!
“然刘长史仗殿下信重,竟与府中婢女嬉笑无状,厮混纠缠!或耳鬓厮磨,或言语轻佻,全无朝廷命官之体统,更失士人君子之操守!此非臣空口污蔑,乃老夫数次亲眼所见!
“长此以往,府规何以维系?内闱何以肃静?!
“其三,也是最不可恕之一条!蛊惑皇孙,败坏根基!
“三位小殿下乃天璜贵胄,殿下之子!将来或为贤王,或……皆当习圣贤书,修君子德,明君臣礼!
“然刘长史竟蛊惑殿下,使三位小殿下弃笔墨而执镐铖,舍经义而事农耕!致使玉手生茧,金躯受累,更口出‘镐坑如书法’之荒唐言!此非教导,实乃戕害!摧折龙苗,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啊,殿下!”
一番话说的义正词严,让旁边的刘建军都有些瞠目结舌。
李贤也没想到,刘讷言居然对刘建军有这么大的怨言。
刘讷言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刘建军此人,虽有微功,然实乃奸猾之徒!其行止放荡,心术不正!留此人在王府,如养痈遗患!老臣一片赤心,皆为王府千秋计!恳请殿下明察秋毫,速逐此獠,以正视听,以维纲常!”
这次,刘建军走到了李贤身边,悄悄拿肩膀撞了撞李贤,压低声音说:“我现在有点信任这老头儿了。”
李贤还没说话,刘建军又说:“但我还是决定最后再试探他一回。”
说完,不等李贤反应,他就走到刘讷言身边,抓着刘讷言的胳膊一扶。
“殿下不必再像上次那般和稀泥,老臣这次是抱着……怎么是你?!”刘讷言被扶起来,看到刘建军那张黝黑的脸,吓了一跳。
刘建军则是丝毫不管刘讷言的惊讶,强行将他给拽了起来。
刘讷言一个老臣,哪儿能抵抗得了刘建军这个少年人的力气,被硬生生拽了起来,嘴里还不服,对着李贤喊:“殿下!老臣一片赤诚之心……”
“老刘啊!你就别赤诚之心了!”
刘建军语重心长的打断,又严肃的说:“出大事儿了!”
“你休要惺惺作态的与我拉亲近……什么大事儿?”刘讷言愣愣的看着刘建军,然后下意识的将目光看向李贤,求证。
李贤虽然不知道刘建军要干什么,但依旧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做出沉重的脸色。
刘讷言脸色一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神严厉的看着刘建军:“你害了殿下?!”
“要是我害了殿下还能在这儿吗?”刘建军不由分说的将刘讷言按坐在石椅上,说:“关乎沛王殿下和我的终身大事!”
刘讷言一愣:“什么大事……”
“别插嘴!”
刘建军打断他,说:“老刘,你不通人情世故,此事我不怪你,但现在,我需要交给你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
刘讷言讷讷道:“刘长史……请说!”
刘建军没说话,折返回房间拿出了纸笔,想了想,又将纸张撕成了一个小纸条,写下了“吾后半生”四个字。
然后交到刘讷言手上,郑重说道:“还请刘先生……将此信送到刘仁轨刘仆射府上!”
刘讷言不解。
刘建军摇了摇头,说:“至关重要!”
“可……此时已是宵禁……”
“终身大事!”
这次,刘讷言咬了咬牙,将那张纸条揣进怀里,面向李贤,郑重抱拳:“殿下,老臣必不辱命!”
说完,便朝着院子外奔去。
等到院子里只剩刘建军和李贤俩人,李贤这才没好气的看向刘建军,说:“你这是何意?”
刘建军咧嘴一笑,说:“如果这老头真是武后的人,此刻出了这个门,第一件事绝非想方设法去送信,而是会立刻寻机将这张纸条的内容,甚至是你我此刻的对话,密报给武后知晓。”
李贤皱眉:“那……岂非暴露了我们和刘仁轨的关系?”
“暴露啥?我刚跟刘讷言说了什么吗?”刘建军笑着反问。
李贤想了想,刘建军刚才还真没说什么,就只说发生了大事。
“那你那四个字作何解?”李贤问。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肃了肃嗓子,看着李贤,用沧桑的声音深情唱道:“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
“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①
“一首歌,就叫吾后半生!
“刘仁轨家里有个未出阁的孙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也很符合我现在的人设。”
李贤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那你就让刘讷言送这种没有意义的信过去吗?”
刘建军嗤笑了一声,说:“就凭那老头的老胳膊老腿,能躲过金吾卫的巡查,一路跑到刘仁轨府上去?估计他半道上就得被盘问清楚了身份遣送回来!
“就算没遣送回来,这封信也真送到了,你没觉得这首歌的‘吾后半生’听起来像什么吗?”
“像什么?”李贤皱了皱眉。
“武后半生,一个谜面。”
刘建军自信的笑道:“刘仁轨能猜出来谜底的。”
……
第84章 虱子多了不怕痒
“还猜不出来?”刘建军夸张的看着李贤。
李贤赫然一笑。
“武后半生,止口!”刘建军没好气的说了一声,“如果刘讷言真找上了刘仁轨府上,能让咱们在这个宵禁的点还要火急火燎送上门的消息,除了明天朝会上就会发生的事儿,还能是什么?
“刘仁轨这人咱俩之前找过他,他知道你在韬光养晦,更是拿你谋逆的身份试探过我,他能不知道你谋逆身份的重要?
“到时候显子只要一开口,他就得立马出言反对!
“所以,这就是一个只有我和刘仁轨才能看得懂的字谜……当然,你也能看懂,但你智商不够用。”
李贤恍然大悟。
但随后,又不服的问道:“既然刘讷言知道我的谋逆身份重要,那送不送信,他不是也都会出言阻止么?”
“你知道你这种人叫什么吗?”刘建军突然说。
“叫什么?”
“杠精!”刘建军没好气的看了李贤一眼,接着说道:“咱这不是为了试探刘讷言才随手走了那么一步棋么?
“再说了,咱之前要是没找过刘仁轨,他也不知道你是在韬光养晦,你觉得他会阻止这事儿?
“要知道现在朝中有头有脸的人里面,就他一个是你们老李家的忠实拥趸,这时候他的站队就尤为重要!
“所以,无论显子说了什么,他也都一定会支持显子。
“因为只有他支持了显子,朝中才会有那么几个人为显子说话。
“可要是连他都倒戈了,显子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所以我才说,这事儿唯一的坏处就是显子那边。”
李贤抿了抿嘴。
好复杂。
“行了,这些事儿你知道原理就行了,没必要真学会,现在跟你说你明天的反应。”
李贤点头:“所以,明天我要欣然接受?”
“不止要欣然接受,还得据理力争!你得把刘仁轨看成那种杀了你八辈儿祖宗的仇人……骚瑞……”
刘建军看了一眼李贤,讪讪笑了下,“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懂吧?反正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那种!
“你做到了,你母后也就不会怀疑咱们跟刘仁轨有联系了,到时候刘仁轨为咱俩做保密工作,你母后也就更不会起疑心了。”
李贤点了点头,又问:“那……显弟为我平反这事儿,刘仁轨一人反对就足够了吗?”
“不止他一人,还有你母后,你母后本来就已经打算迁都洛阳了,如果这时候刘仁轨出面反对,她是一定会和刘仁轨站在一起反对的。”
“为何?”李贤还是不解。
“她老了。”
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说:“她比你父皇还年长,可你父皇都已经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她会选择拼一把的,尤其是觉得你大概率是个废物,不会对她造出威胁后。
“把你拉上去拽下来,再把李旦拉上去拽下来,耗费的时间是两倍。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但如果你是个废物,她就会选择干脆跳过你。”
刘建军果然是个小恶魔,他连母后的心思都考虑到了。
“行了,看看刘讷言那老头儿什么时候被金吾卫送回来吧,另外,说实话我也有些期待,期待刘仁轨那边明天会怎么反对显子为你平反这事儿,这事儿可不好办!”
刘建军站起身,朝着屋里喊:“玉儿!翠儿!拿点酒过来!我跟贤子对付两口。”
李贤瞠目结舌:“这俩婢女就睡在你房里?”
难怪刘讷言要说刘建军秽乱府闱呢!
“金屋藏娇,没见过啊!”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儿,不以为意。
没一会儿,两个婢女就已经捧着两壶上好的三勒浆走了过来,又贴心的生起暖炉,将其中一壶酒温上,正要退去,刘建军却忽然吊着嗓子“嗯”了一声。
两个婢女羞赧的看了一眼李贤,最终还是俯身,一人一边,凑在刘建军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小碎步朝着刘建军房里跑去。
刘建军则是享受的抓起那只酒壶,灌了一口,大声感叹:“舒坦!”
李贤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王爵都没刘建军过得舒坦。
于是,他没好气的问道:“我的酒呢?”
“你喝啥?明儿个不要上早朝了?”
李贤气急。
但刘建军说的有道理。
……
明月逐渐升上夜空,刘讷言还没回来。
李贤心里有些失落。
刘建军说的没错,以刘讷言的老胳膊老腿儿,几乎不太可能躲过金吾卫的搜查,这个点他还没回来,大概率是叛变了。
他忽然有些伤心。
因为他其实是很信任刘讷言的,刘讷言这人虽然性子迂腐,但待自己一直都是极好的。
“行了,赶紧回去睡觉吧,那老头儿今晚是回不来了!”
刘建军站起身,在李贤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安慰,又说:“看起来我明儿个得上演一出孔雀开屏的戏码,去刘仁轨府上花枝招展一回了!
“你说说,为了你这些破事儿,我牺牲色相用了多少回美人计了!”
李贤抿了抿嘴,他知道刘建军这么说只是想安慰自己。
“你若不愿,不如用我的名义去,毕竟你那词上也没说是谁……”
“得了吧,嫂子要知道我给你张罗小妾,那不得废了我?”刘建军朝着他的房间走去,边走边叹:“我就不一样了,我属于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所以这些苦难,就让我独自来承受吧。
“再说了,咱就是过去走个形式,让刘仁轨那边直接拒了就行……”
“咚!”
房间门关上的声音。
然后,里面传来刘建军淫笑放荡的声音:“小虱子们~我回来了~”
再接着,就是玉儿和翠儿一阵阵急促的喘气声。
刘建军说的对,他果然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不,他压根儿就巴不得多来一点这样的“虱子”!
李贤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外,窗上有烛光的斑影,绣娘还没睡下,在等自己。
李贤推门,绣娘惊喜的凑过来:“大王,您回来了!”
“嗯,去刘建军那儿坐了会儿。”揽着绣娘在榻前坐下,李贤忽然觉得烛火下的绣娘极美,于是深情的搂住了她。
绣娘瞬间意会。
“大……大王……妾身去熄灯。”
“不,明日我要上早朝,不熄了。”
李贤不愿夜色将绣娘这一刻的美笼罩。
……
第85章 当朝对峙(上)
翌日。
早朝。
含元殿内,百官肃立。
李贤站在亲王队列首位。
实际上今日来参加早朝的也就只有他一位王爵。
新皇登基,为了稳定政权,诸王被下令“暂缓赴京”,就连为高宗服丧,都是在各自府中进行。
但李贤这位本身就在长安的王爵显然不在此列。
刘仁轨则是位于群臣之首,所以李贤也能很轻易的就看到他。
他依照刘建军的嘱咐,给了刘仁轨一个恰到好处的眼神。
两人眼神短暂的交错。
刘仁轨没有回应,只是低首,保持沉默。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所议之事大多无关痛痒,或是武后早已定下调子,交由李显走个过场。
珠帘之后的身影静谧无声,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
终于,在几件琐事议毕后,李显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郑重:“朕,尚有一事。”
殿内顿时更加安静了几分。
李贤虽然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但也依旧察觉到李显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接着,就听到李显开口,语气沉痛而诚恳:“沛王李贤,乃朕之兄长,昔日曾为太子,贤名播于天下。
“此前虽蒙不白之冤,然朕深知其性,绝非悖逆之人!
“先帝在时,亦常念及兄长之才德,如今奸佞已除,沉冤得雪正当其时!朕意已决,当于今日,在此大殿之上,为沛王李贤,昭雪平反,重正其名!”
果然,李显召见自己就是为了为自己平反。
尽管早有预料,但李贤亲耳听到李显用如此真诚的语气在朝堂上提出,他依旧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胸腔。
可同时,却又觉得哭笑不得。
果然,在刘建军这些聪明人的眼中,自己和李显都太“蠢”了。
明明一心办好事,可最后却都只能弄巧成拙。
几乎就是李显话音刚刚落下,殿内就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大臣面露讶异,交头接耳。
显然,他们也没想到,新皇登基后首次召见亲王,竟会是抛出如此重磅的一件事。
昔日的谋逆案虽然被先皇短暂翻出来过,但当时先皇病重,再加上往事久远,想要搜集证据难上加难,最终先皇也只是力排众议,将这件事悬而不决,并且恢复了李贤沛王的身份。
现如今新皇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当初的谋逆案平反吗?
李贤没去管朝中众人的窃窃私语,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该他演戏了。
然而,就在李贤按照剧本,刚刚表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并准备“欣然接受”之时。
“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
一个苍老却极其强硬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骤然响起,打断了朝堂上刚刚泛起的细微议论,也打断了李贤即将出口的“谢恩”。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尚书仆射刘仁轨手持笏板,大步出列,神色肃穆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反对姿态。
李显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僵住,错愕地看向刘仁轨:“刘仆射?你……”
他完全没料到,第一个站出来激烈反对的,竟然会是他目前最为倚重、认为是朝中为数不多能支持自己的老臣刘仁轨!
李贤甚至还注意到,珠帘之后,武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只有那无形的压力仿佛更加凝实了几分。
刘仁轨不看李贤,而是直视李显,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陛下!沛王殿下之案,乃先帝钦定!案卷宗册,记录在案,岂可因陛下手足情深而轻易推翻?此非但关乎沛王一人之名,更关乎先帝之圣明,关乎朝廷法度之威严!”
李显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急声道:“刘仆射!朕深知兄长之冤!此案确有蹊跷之处,先帝也……”
“陛下!”
刘仁轨毫不客气地打断李显的话,语气甚至更为激烈:“即便真有蹊跷,也当时刻日久,细细查证,岂能于大朝之上,仅凭陛下仁心一念而仓促定论?
“此举置先帝于何地?置国法于何地?
“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番话说得极重,几乎就是指着李显的鼻子批评他感情用事、轻率昏聩,甚至抬出了先帝和法度来压人。
李贤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刘建军昨夜只是推测刘仁轨会反对,却也没想到这老头儿反对得如此激烈,如此的不留余地!
这简直是把李显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完全超出了“唱反调”的范畴,更像是不死不休的政敌所为!
李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气得不轻,指着刘仁轨,手指都有些发抖:“刘仆射!你……你岂可……”
“陛下。”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终于传来了武后那平静无波,却自带威严的声音,“刘仆射所言,不无道理。”
仅仅一句话,就让躁动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武后的声音继续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为新皇者,重情义是好事,但亦当顾全大局,谨守法度,沛王之案,牵连甚广,先帝定性,岂可儿戏?刘仆射老成谋国,所言乃是正理。”
她轻飘飘几句话,不仅完全否定了李显的提议,更是将刘仁轨拔高到了老成谋国的高度,彻底堵死了李显的退路。
李贤心中巨震。
刘建军又料中了,母后果真顺势站在了刘仁轨这边,她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李贤也意识到,此刻,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李贤猛地出列,脸上那副激动和惶恐早已化为惊怒和不甘,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龙椅上的李显,仿佛痛心于他未能坚持,随即猛地转向刘仁轨,眼神如同喷火,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刘仆射!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李贤牢牢记着刘建军和他所说的“跟刘仁轨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话,声音嘶哑,眼眶通红,那压抑了数年的委屈和此刻功败垂成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显得无比真实。
朝堂之上,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没想到,一向是李唐忠实拥趸的刘仁轨,竟然会和李贤这位“前任太子”当朝对峙了起来。
“因为……”
刘仁轨毫不畏惧的和李贤对视。
……
第86章 当朝对峙(下)
“因为……老臣是为了李唐社稷!”
这次,刘仁轨转身看向了朝中文武百官,脸上带着冷笑,表情像是愤怒到了极点:“魑魅魍魉!蝇营狗苟!满堂皆是!”
一字一句,缓缓扫视着朝中众人。
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躲开目光,或左顾右盼,或低头垂首。
“够了!”
这次,武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刘仁轨似乎即将失控的斥责。
“刘仆射,朝堂之上,注意你的言辞。”
武后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冰冷的压力:“沛王之事,陛下虽有仁心,然你所言亦是在理,此事关乎先帝圣断,不可不慎,今日暂且议到此,容后再议。”
一锤定音。
没有立刻同意平反,也没有彻底否决,只是“暂且搁置”。
这符合她一贯的风格,留有余地,静观其变,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
李显张了张嘴,脸上带着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但最终在珠帘后那无形的目光下,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母后……所言极是,是朕……考虑不周了。”
他看向李贤,眼神里带着歉意。
李贤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刘建军算无遗策的佩服,也有对李显处境的同情,更有一丝计划顺利进行的放松。
他面上维持着那副希望破灭、对刘仁轨敢怒不敢言的愤懑表情,重重地哼了一声,退回队列,甚至故意偏过头,不再看刘仁轨一眼。
刘仁轨则是面无表情,对着御座和珠帘方向躬身一礼:“老臣失仪,谢太后、陛下恕罪。”
仿佛刚才那激烈的反对和险些失态的怒斥只是尽忠职守,并无任何私人情绪。
一场由新皇发起、意图为兄长正名的风波,就这样被武后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朝会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
众臣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任何一方。
李贤低垂着眼睑,心里胡思乱想着。
他觉得自己能想明白刘仁轨那番话里隐藏的意思了——自己平反了,那李唐的皇帝该谁来做?
这无疑是在向母后传递一个信息:他刘仁轨还是那个忠于李唐的刘仁轨,他只在乎江山是李唐的,不在乎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谁。
为自己平反,有可能动荡李唐江山,所以哪怕自己的确是冤枉的,他也不会主张平反。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当初的谋逆案是不是真的,没人在乎。
而刘仁轨这番激烈表演,既完成了“阻止”的任务,又进一步巩固了他“孤直老臣”的形象,甚至可能让母后更觉得他“好用”。
一个只认死理、不懂变通、甚至不惜顶撞皇帝的老臣,在某些时候,岂不是最好的刀?
只是……苦了李显了。
李贤略微抬头,能看到李显那双隐藏着愤怒和无助的双眼。
……
散朝后,李贤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到大臣们走得差不多了,才缓步走出含元殿。
刚出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刘仁轨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沛王殿下留步。”
李贤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脸上已堆满了压抑的怒火和疏离:“刘仆射还有何指教?莫非觉得今日在殿上折辱本王与陛下还不够吗?”
刘仁轨走近两步,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靠近,低声道:“殿下,这里没外人了。”
李贤表情一窒。
略微有些尴尬。
刘仁轨状若无事的走在李贤身边。
“殿下昨夜为何还专门遣刘讷言来我府上一回?可是殿下身边那位‘异人’还不放心老臣?”
“刘讷……先生昨夜竟到了刘仆射府上?”李贤惊讶,然后急忙解释:“并非刘建军不放心刘仆射,实际上刘建军和本王说过,刘仆射定会阻止陛下为本王平反,他只是……”
李贤话没说完,刘仁轨就恍然大悟:“他是在试探刘讷言?”
李贤点头。
这些聪明人果然只要一提就懂。
刘仁轨呵呵笑道:“那殿下可以放心使用刘讷言了,昨日刘讷言到我府上的时候,那可真是一身墨汁呐!”
李贤一头雾水,但刘仁轨已经龙行虎步的走远了。
……
回到沛王府,李贤径直去了刘建军的院子。
一进刘建军的院子,李贤就发现了不对劲,刘讷言也在,背对着院子门口的方向坐在石椅上,看起来似乎……
年轻了一些?
而刘建军则是亲切的拉着他的手说着些什么。
一见到自己回来,刘建军就兴奋的高呼:“贤子!回来了!”
看见刘建军的反应,刘讷言也下意识转头。
这一下,李贤差点没笑出来。
他知道刘讷言为什么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了。
他原本发须斑白,即便是黑发黑须的部分也都是那种灰白的色泽,可现在,他整个人发须都黑了不少,但那种黑色却又不是正常的黑,而是透露着像是被墨汁染黑的呆板感,没有光泽。
就连脸上都似乎还有些残留的墨痕。
“刘先生这是?”李贤憋着笑。
他有些懂刘仁轨嘴里的“一身墨汁”了。
刘讷言还没说话,刘建军就抢答道:“殿下!这回您可得好好犒赏一下刘先生!
“您知道他昨儿夜里是怎么把信送到刘仁轨府上的么?他觉得自己一身白色儒衫和白发白须太醒目,特地将全身上下用墨汁染黑,连脸上都没放过!
“就这样,还险些被金吾卫发现!
“最后到了刘仁轨府上,又差点被守门的奴子当成要饭的给驱出去,若不是刘先生机警,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当场就得被金吾卫遣送回来!”
李贤忍俊不禁,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刘仁轨担心刘先生夜里回来再遇上金吾卫,就将他留在府上歇了一夜,又打来热水替他沐浴更衣,直到早上才将刘先生送回来。
“只是刘先生发须上的墨汁没能彻底清洗干净,也就成现在这样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站起身来,对着刘讷言郑重行了个揖礼:“刘先生大义,建军铭感五内!”
这时,李贤才反应过来。
刘讷言昨夜的行动虽然对自己和刘建军的计划没有什么实质帮助,但他能尽心尽意的为自己办事,就值得感激。
于是,李贤也脸色一肃,对着刘讷言揖礼道:“刘先生大义,贤亦铭感于心!”
……
第87章 膏面染须聊自欺
这次,刘讷言没坐住,急急忙忙站了起来,伸手托起李贤。
“沛王殿下言重了,为殿下做事乃是老臣分内之事,不过只是些墨汁,老臣多洗几回就好了!”
刘建军打着哈哈说:“洗什么洗,就这样挺好!看着年轻,刘先生难道不想多为殿下效力几年吗?”
刘讷言下意识瞪了他一眼。
可刘建军又接着诵道:“霜叶投空雀啄篱,上楼筋力强扶持。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
“无事亦知君好饮,多才终恐世相縻。请看平日衔杯口,会有金椎为控颐!①”
这次,刘讷言一愣,呢喃着:“会有金椎为控颐……”
片刻后,肃然起敬,对着刘建军拱手:“刘长史诗才,老夫望尘莫及!”
李贤也惊诧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有诗才他是知道的,但他的诗才似乎都用在了风月场所。
平日里要么是作些什么“一片两片三四片”的戏弄之作,要么就是什么“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俚俗之作。
鲜少有这么郑重作诗的时候。
在巴州的《蜀道难》算一次,太平和李显登门的那次算一次,再则就是现在。
但似乎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有了这首“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刘讷言对刘建军的态度好了许多,三人坐下闲聊了一会儿,刘讷言终于是忍不住询问:“殿下,刘长史昨夜让老夫送的那信……可有什么深意?”
李贤下意识看向了刘建军。
刘建军看了李贤一眼,肃了肃嗓子,唱道:“往后余生……”
一曲唱罢,看向还在目瞪口呆的刘讷言,说道:“建军素闻刘仆射府上长孙女花容月貌,所以……”
“荒唐!荒唐!”
刘讷言面红耳赤的站起身,斥责:“竖子不足为谋!”
说完,拂袖就朝着院子外走了出去。
等到刘讷言走远,李贤才没好气的笑道:“你不是说刘讷言去送信了就可信了么?为何还这么气他?”
“不是气他,这老头虽然现在可信了,但咱们也没必要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
“为何?”
“不怕坏人绞尽脑汁,就怕蠢人灵机一动,这老头太迂腐了,让他教教光顺他们写字还没问题,但这种事儿就没必要让他掺和了。”
李贤点头,他相信刘建军。
“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等……算了,换个词儿,叫蛰伏,连狄仁杰那边都暂时别去了,蛰伏到你母后把显子赶下来,移驾洛阳,那时候有刘仁轨帮咱们打掩护,才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行了,跟我说说刘仁轨今天是怎么做的?”
李贤点了点头,将今日上朝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刘建军点头赞叹:“不错啊这老头,直接跟武后掀桌子,表明他是坚定的李唐党,也打消你母后的顾虑。
“这样正好,他聪明,咱们也能更安全。”
……
翌日。
李贤是被刘建军叫醒的。
走出房门,刘建军正咧着嘴笑,白的发亮的牙齿和少年黝黑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
李贤注意到,刘建军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而刘建军身边,正站着一位黑发黑须的老者,李贤正困惑府上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老者了,等目光移到老者脸上,才发现这老者就是刘讷言。
他竟然把头发和胡须都染黑了。
似乎是察觉到李贤目光中的惊愕,刘讷言尴尬的一拱手:“老臣……膏面染须,聊以自欺。”
李贤没忍住,噗嗤轻笑了一声。
这种感觉很好。
但还没等李贤跟刘讷言说些什么,刘建军上来就拽着李贤的胳膊:“贤子,走,去看看我那几个大侄儿!”
李贤一愣,就被刘建军拽着朝南苑的方向奔去了。
俩人脚程快,走在前面,刘讷言被落在身后许远。
李贤笑着问:“看刘先生的样子,似乎是不介怀昨日之事了?”
“不介怀个鬼,但我对付这种儒生最拿手,稍稍拿大义压一下就完事儿了……当然了,主要还是这老头骨子里有一股愚忠。”
李贤想了想,又问:“那……刘先生既然不是母后派来的眼线,母后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觉得刘讷言对咱们有用么?”刘建军反问。
李贤想了想,诚实摇头。
刘讷言就是那种迂腐的传统文人,要说他有什么用嘛,顶多就是能诵几篇之乎者也,但要说对自己的帮助……
嗯,最起码能给点情绪价值吧。
“这不就得了?你母后估计就是随手丢了个废物过来,没有什么实际用,但又能让你对她心生感激……毕竟你和刘讷言感情也挺好的,你母后就是吃准了你是那种感性的人。
“这样更能说明你母后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
两人说着话就已经来到了刘建军那片田地,刘建军拉了李贤一把,然后继续弓着身子藏着。
李贤目光朝那片田地望去。
自从换上了昆仑奴,那道水渠的进程已经快了许多,以至于李贤要眯着眼睛才能看到水渠尽头的李光顺他们。
只是一眼,李贤就察觉到了自己儿子们的不一样。
首先是李光顺,他似乎在跟一个昆仑奴笑呵呵的说着什么。
这本身很正常,李光顺这个人跟谁说话都能眉飞色舞,但这次,那个昆仑奴也被逗得呵呵直笑,露出了比刘建军还白的牙齿。
至于李光仁和李光义,俩人则是哼哧哼哧的挖着地,虽然俩人没说话,但李贤看得出来,他俩挖地的技巧已经娴熟了许多。
这肯定是跟那些奴子们学的。
自己三个儿子,真的都有了很大的转变。
李贤不解,问:“以往每年春耕时节的耕耤礼,父皇亲自下田扶犁示范,光顺他们也会在一旁学习,与如今并未有什么区别,可为何他们的性子却没有变化?”
“因为一个是真在干实事,一个只是走个形式。”刘建军意味深长。
这时,刘讷言也哼哧哼哧的跟了过来,他终究上了年岁,只是短短几步路,额头就已经冒出了汗渍。
李贤还看到他额头有被汗水浸湿的墨汁流下来。
刘建军也在这时看向了刘讷言,郑重说道:“刘先生,三位小殿下今后就正式教给你教导了。”
……
惜败
上架日万+三天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惜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88章 李贤的胡思乱想
刘建军真把光顺他们交给刘讷言教导了。
李贤一开始还有些担心。
毕竟刘讷言教人的水平他是最清楚的,他有些担心自己三个儿子被教成自己的样子。
但刘建军是这样说的:“咱们这会儿的儒家那一套还行,教人向善,诱人向正,拿来教光顺他们是没问题的,至于你……教坏你的不是刘讷言,是环境。”
李贤不懂,但刘建军说没问题那应该就是没问题。
……
三天的时间。
刘建军这人果然闲不下来。
按照他的意思,在母后和李显斗争的最后这段时间,沛王府最好是越低调越好,所以他自己也再没怎么出去过沛王府。
于是,他便闲不住了。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圈了一块一丈方的地,就挨着他的宅子,爬上爬下的搭着一个木头棚。
说是要拿来种胡瓜。
李贤这些天同样也没事做。
沛王府虽大,但实际上也和最初的芙蓉园没什么区别,更多的只是一个欣赏芙蓉的皇家园林,像正常王府内有的马场和鞠场、射圃、鹰坊狗坊以及庭院狩猎区这些娱乐设施都还没来得及修建。
唯一动土的,反倒是刘建军在南苑的那片地了。
而如今刚刚开春,距离芙蓉盛开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沛王府内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以享乐的地方。
李贤有点闲。
但他不像刘建军那么好动,每日除了写字练画,便是思考。
和刘建军接触的越久,李贤就越觉得“思考”这件事重要。
三天的时间,他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父皇的遗诏。
现在回想,那份遗诏怎么看怎么像是为母后提供了便利。
若是父皇不在遗诏中钦点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李显会受制于母后吗?
至少应该比现在好一些吧?
难不成……
是矫诏!?
甚至李贤都没敢继续往里边深思。
因为他一想就想到太平所说的“父皇风疾复发,虚弱到起不来床,甚至连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他就在想,母后该不会是趁着父皇……
甚至……
不寒而栗。
李贤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想去了,那些念头就像是金刚经里所说的“妄念之心”一样无法被降服,他需要去找自己的般若波罗蜜之法来破妄。
一路来到刘建军的院子。
三天的时间,刘建军的棚子已经搭得差不多了。
当然,说是棚还是有些夸赞了,就只是数十根光秃秃的木头靠麻绳固定搭成的木架子,每根木头中间还有半尺的缝隙,既不能挡风,也不能遮雨。
刘建军似乎刚刚忙完,靠在其中一根粗木柱上,流着汗,咧着嘴对李贤笑:“回头我把每根木架子下边种上胡瓜,这胡瓜藤顺着木架爬上去,就成了一个遮阴蔽日的凉棚了!”
说完,又转头望着他的棚子,一脸满意:“到时候天气热了,那些胡瓜也该成熟了,顺着架子垂下来,我就躺在这凉棚下边,馋了就摘一根……
“对了,这地儿再钻一口井,既能喝水,还能给那些胡瓜苗浇水。”
李贤哑然失笑。
刘建军这个愿望可真朴素。
他走到刘建军身边坐下,想了想,问:“长安的夏日蚊虫可多的紧,你不在房间里待着,在外面不是喂蚊子?”
刘建军激动的表情一窒,转眼,瞪向李贤:“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呐!”
然后,又盯着他那棚开始思考,一会儿拿手掌放在眼前测量着什么,一会儿又蹲在那些木桩下方,对着棚顶的位置比划,像是在想着该怎么给棚子兜上一个蚊帐。
李贤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如直接开口好了,于是问:“刘建军,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刘建军头也没回。
“父皇的遗诏。”
“噢?”
这次,刘建军来了兴趣,没再管他那棚子了,走到李贤身边坐下,调侃:“难得你主动思考这些事儿了,说说吧,什么问题?”
李贤说道:“其实……我很好奇父皇为何会下这么一道遗诏。”
“展开来说说。”
“太平之前说过,父皇的身体差到了极点,甚至到了目不能视的地步,我在想……那道遗诏会不会是……”
李贤顿了顿,没把“矫诏”两个字说出口。
他觉得刘建军应该能听懂。
刘建军点了点头:“继续说。”
“按照你说的,从利益的角度出发,父皇那道遗诏给母后的权利太大了,凡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母后进止,父皇若是真不放心显弟,为何不为他钦点一位顾命大臣,而是让母后来界定呢?”
“不错啊,脑瓜子肉眼可见的好用了!”
刘建军笑着赞叹,但李贤却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因为刘建军每次夸赞自己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又猜错了。
“莫非不是?”
“肯定不是!那道遗诏肯定是你父皇亲自颁的!”
“为何?”李贤不解。
他觉得自己的推测还是挺有道理的。
“先说显子,他太废了,一个整天只知道斗鸡的太子,太让你父皇失望了,所以你父皇为了江山社稷稳定,是肯定会安排顾命大臣的,这点你能理解吗?”
李贤点头。
“好,既然确定肯定有顾命大臣了,那再来确定顾命大臣是谁这个问题。
“这点就得从你父皇本身说起了。”
“父皇本身?”李贤疑惑。
“你想想你父皇登基那会儿,太宗给他安排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么两个人来做顾命大臣,他吃了多少苦头?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就深受顾命大臣控制,他会想显子继续他的老路么?
“所以,从这一点来看,这份遗诏就充分体现了你父皇的个人意志,绝对不会是假的。
“而且你自己都说了,那会儿的宰相大部分都是你母后提拔上来的,他们在任期间短没什么经验且不说,最关键的还是他们本身就是你母后的人,你父皇让他们顾命,倒还不如让你母后直接来好了!”
李贤点了点头。
刘建军则是继续说道:“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父皇信任你母后。”
说到这儿,刘建军突然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太理解你母后到底是给你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他这么信任你母后……哎,你父皇和母后的感情真的很好吗?”
刘建军突然看向李贤,一脸好奇:“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母后和你父皇的八卦?”
……
第89章 上官婉儿的密信
李贤略微有点尴尬,他当然知道父皇为何会这么信任母后。
除了最初的春心萌动外,父皇和母后其实更像是一对政治盟友,只是当初“废王立武”的事儿属于宫廷秘闻,尤其他作为高宗和武后两位“当事人”的子嗣,是不太好插嘴这件事的。
“还真有八卦?”刘建军一脸好奇。
李贤勉为其难的解释道:“你之前不是说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位父皇的顾命大臣么?母后当初和王皇后争权,父皇借机铲除了他们……”
“得,这是政治上的攻守同盟了。”刘建军果然瞬间就懂了。
然后又叹道:“实际上还是怪你老爹贪权,觉得权力给了你母后他随时能收回来,给了你俩就收不回来了,他要是早点放权给你或者显子,哪儿有那么多糟心事儿?”
李贤瞪了他一眼。
但随后也只能叹了口气。
“父皇与母后之事,岂是我可以妄议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废太子,自然也看得出来,父皇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无缺。
“嘁,没劲。”
刘建军撇撇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他的凉棚大业,“所以说啊,别瞎想,你爹那是心甘情愿把权力过渡给你娘的,指不定他临死前还觉得你娘能当好这个‘摄政’,把显子培养成才后再还政给他呢!
“你也别唉声叹气的了。”
刘建军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起身,“与其琢磨已经盖棺定论改变不了的事,不如想想咱们接下来怎么苟……呃,蛰伏。来,搭把手,帮我把这根横梁固定一下。”
李贤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只好暂时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起身帮忙。
两人一个指挥,一个动手,倒也配合默契。
日子仿佛真的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李贤每日读书习字,偶尔去南苑看看儿子们和刘讷言。
光顺、光仁、光义三个小子没再挖地了,只是跟着刘讷言念书,但性子却已经沉稳了不少。
刘讷言顶着那一头尚未完全褪去墨色的发须,一丝不苟地教导着他们,虽然偶尔还是会被刘建军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气到吹胡子瞪眼,但整体而言,沛王府内弥漫着一种近乎田园牧歌般的宁静。
刘建军的凉棚也终于彻底搭好了。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胡瓜种子,小心翼翼地种在每一根木桩下,每日殷勤浇水,嘴里还念念有词,美其名曰“科学催芽术”。
他还真让人在凉棚边打了口小井,井口用石板盖着,只留一个取水的小孔。
刘建军说他打算弄个什么“手摇式取水泵”,以后取水就不用费力转动辘轳了。
李贤不懂,只觉得刘建军脑袋里面全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要说唯一奇怪的,就是李贤没怎么见到王勃了。
听刘建军说,王勃现在在做的事儿,似乎和当初他唱给那群幼童的那首歌谣有关。
父皇宾天的第四十二天。
上官婉儿的消息到了。
但这次,上官婉儿并没有登门沛王府,只是遣人送来了密信,想来是皇宫之中也风声渐紧。
虽说上官婉儿本人未到,但刘建军还是将自己叫了过去,然后将一封宫廷专用的浅黄竹纸递给了自己。
李贤接过,展信。
【新木根基未稳,却急植藤蔓。韦氏已正位椒房,其父韦玄贞,旬日间自微末州吏擢升豫州牧守,掌中原形胜之地。韦氏远枝韦温,竟直授紫袍,登堂入阁,预闻国政。】
【韦门得势之速,如烈火烹油。新木此举,自毁藩篱,朝野物议沸腾,清流为之侧目。然深宫静默如渊,未见波澜,实则寒意料峭,胜于严冬,刘公亦闭门谢客。】
短短几句话,就让李贤皱起了眉头。
李显将太子妃韦氏立为皇后,这点倒是在李贤的预料之中,毕竟韦氏这个弟媳李贤也是见过的,出生门第,知书达理。
但之后李显做的事儿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他先是把老丈人韦玄贞提拔为了豫州刺史,接着又把韦后的一个远亲直接提拔成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让他直接当宰相。
这简直就是……昏庸到荒诞了的举措!
“觉得不可思议?”刘建军轻声笑了笑。
“是有点。”李贤点头。
这种任人唯亲的举措,在李贤看来都有点昏庸了。
刘建军则是毫不意外的说道:“现在朝中全是你母后的人,唯一的刘仁轨还因为咱俩的事儿跟显子闹掰了,他当然得提拔一些自己用的人了。”
然后又看向李贤:“别觉得不可思议,也就是你现在聪明了一些,你想想要是当初的你在显子这个位置会做些什么?”
李贤想了想,点头:“我也会将绣娘的娘家人提拔上来。”
但随后,又反驳:“可绣娘出身清河房氏,老泰山更是房玄龄族弟,其本身就任宋州刺史,就算我提拔绣娘的娘家人上来……”
“所以你就被谋反了呗?”刘建军直接翻了个白眼打断李贤。
李贤:“……”
刘建军:“察觉到你母后有多深谋远虑了吧?”
李贤深以为然的点头。
刘建军又接着说道:“你看看韦皇后,论门第是没得挑,但能给显子什么帮助呢?我记得没错的话,这个太子妃还是武后给显子挑的吧?”
李贤点头:“韦氏因姿色美艳,深受显弟宠爱。”
“啧啧,也是个老色批。”
刘建军嘲笑了一声,又说道:“所以现在情况就很明朗了,武后为的就是今天!
“这也同样是武后为何会跟刘仁轨一起反对为你平反的原因了,她布置了太多的后手,导致她的棋盘变得很僵硬,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想放弃显子这颗旗子。
“但咱们就不一样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随时随机应变。”
刘建军这人总是能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李贤听到武后那些逐渐露出水面的计划后只会觉得骇然,可刘建军不一样,总是这么乐观。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你母后把显子赶下来,我估计没几天显子就能干出更荒唐的事儿来,到时候你母后就能顺理成章的废帝了。”
刘建军说到这儿突兀的顿了顿。
李贤好奇问:“怎么了?”
“没,只是挺为你阿爷觉得委屈,这皇帝做的也太憋屈了。”
李贤不解。
“你想想,他这边尸身还没安葬呢,老婆孩子就为了皇位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
“这要再放下去……”
……
第90章 刘建军的咒语
“这事儿可不是因为母后和显弟争权,自古以来的礼制便是如此!”李贤没好气的说。
“还有这规矩?”
刘建军表现得很是惊奇,问:“看着尸身发臭啊?那啥……我不是说你父皇,就是单纯好奇。”
李贤当然知道刘建军的性子。
他这人智计过人,文采斐然,但却独独对礼制方面的东西表现得像个门外汉,甚至来长安之前,连个像样的揖礼都做不出来。
他没好气的接着说道:“《礼记·王制》中就有说,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想了想,又问:“你听说过扁鹊吗?”
刘建军点头:“神医嘛,我当然知道,这事儿跟扁鹊有什么关系?”
“扁鹊当初行医至虢地,时逢虢太子突发昏厥,气息全无,扁鹊诊断后谓之‘假死’,命弟子以银针刺穴,辅以汤药调理,最终使太子半日苏醒,并恢复如常。
“后世之人担心这种情况再现,所以才需要停棺。
“当然,人假死复生怎么都用不到七个月,但实际上这事还是跟礼制有关,涉及帝王驾崩,营造山陵、攒宫停灵……这些都需要时间。
“至于你说的尸身腐臭,宫廷中自有人掌冰防腐,退避蚁虫,反倒还是最小的问题了。”
刘建军恍然大悟。
然后说:“做皇帝真麻烦,死了都不安生。”
刘建军的脑回路果然和常人不同。
……
上官婉儿的密信并没有影响到刘建军的正常生活,除了密信到来的当天跟自己聊过关于信的内容后,仿佛就把这事儿彻底丢在了脑后。
然后,就又去折腾他的瓜棚了。
李贤太羡慕刘建军的心态了。
但刘建军这股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似乎是觉得夏日蚊虫的问题无法解决,刘建军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南苑那一大片地。
水渠眼瞅着就要挖通了,他便遣人在外面买来了大量的棉花种子,然后将二十个昆仑奴分成了两批,一批继续挖地,一批跟着他学习如何种植棉花。
刘建军很严厉。
他只是分别领着那批昆仑奴种了一天的棉花,然后在第三天,就化身成了最严苛的“督植官”,提着一根短皮鞭站在旁边,那些昆仑奴们但凡敢偷懒或是做错一丁点,他便举起皮鞭,毫不留情的抽在他们黝黑的背上。
李贤心想,这一定是因为棉花对刘建军来说非常重要。
他并非同情这些奴仆,大唐律法森严,主家对奴仆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刘建军只是鞭策,已算得上宽厚。
他只是不解,刘建军为何对棉花如此上心,甚至亲自下场督促,这和他平日那副懒散跳脱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个观赏用的花卉,能起到什么作用?
终于,他还是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刘建军是这样回答的:“重要!当然重要!贤子,这可是能活人无数的好东西!种胡瓜只是为了我的口腹之欲,但这东西,可是为了咱们的大计!”
李贤不解。
“你想想你母后迁都洛阳后,咱们该干什么?”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率先说道:“不是拉拢政客,也不是结交权贵,更不是招兵买马!而是搞钱!
“因为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你身上有钱!
“像刘仁轨那样重视忠义的人终究只是少数,对于其他人,你得有足够的利益,才能去做到这些!”
说完,他指着那一大片田地,激昂慷慨:“这,就是咱们的本金。”
李贤还是不解。
种棉花……能赚钱?
这东西作为观赏之物,开出的花朵虽然洁白,但本身植株太过陋俗,并不受达官贵人们喜爱,所以会愿意出钱购买的人也极少。
而且,就算刘建军把这近百亩的棉花都成功卖了出去,那又能挣几个钱?
若是种棉花能挣钱,早就有无数人去种了。
“嘿,现在跟你说不明白,等种出来你就知道了!”
刘建军卖了个关子,随即又转身冲着动作稍慢的昆仑奴吼了一嗓子,“快着点!没吃饭吗!”
然后举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那个昆仑奴背上,大喊:“沟卧客!”
李贤忍俊不禁,不再去想棉花的事儿,问:“这又是什么骂人的俚语?”
他还记得刘建军之前说的“贝塔”。
长安是座包容的城市,长安人虽然不懂这词的意思,只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但因为黑面少年那惊世骇俗的诗才,却也跟着纷纷效仿。
现如今,“贝塔”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内一句常见的骂人俗语。
“这次可不是骂人的话,对于这些昆仑奴来说,这就是一句能督促他们加快劳作的咒语!”刘建军嘴角又挂着那抹古怪的笑意,说:“当然了,这话也只能对昆仑奴说。”
李贤想了想,问:“你是从这些昆仑奴嘴里听说的这话?”
在李贤看来,刘建军能知道这话的意思,肯定也是和这些昆仑奴们交谈得知的。
“嗯……大差不差吧。”
然后,刘建军将那条鞭子递给李贤,带着怂恿的语气问:“你要不要试试?”
李贤跃跃欲试。
他太好奇那句古怪的咒语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试试?”李贤试探性的问。
“试呗!又不收你钱!”刘建军继续怂恿。
李贤没忍住,接住了那条鞭子,然后走到一个正在卖力垦地的昆仑奴身后。
那昆仑奴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身子下意识的绷紧了,手上的锄头也挥舞的更快了。
李贤心想,这人这么卖力的挖地,不如就换一个人试。
但紧接着,身后就传来刘建军的催促声:“快啊!牢八每次都这样!当面装的比谁都勤快,背地里偷懒最多的就是他!”
李贤决定不换了,举起鞭子,“唰”的抽了下去。
然后嘴里大喊:“沟卧客!”
这咒语真有效!
那被叫做牢八的昆仑奴动作瞬间快了一成不止,锄头舞的都快带起残影了。
而且李贤有些理解刘建军为什么专门挑这些“铁胎子”了,这些铁胎子从小就是被皮鞭驯大的,皮糙肉厚,扛揍。
李贤拿出策马的力气来抽这些昆仑奴,他们竟也是一声不哼。
李贤觉得有意思极了,手中的鞭子挥舞得越来越快。
“沟卧客!沟卧客!”
那叫牢八的昆仑奴挥舞锄头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时,身后传来刘建军迟疑的呼声:“贤子……你要不换个人抽吧,你别把我人打死了啊!
“少了个八……不连贯。”
……
第91章 废帝
刘建军这人真是太可恶了。
拿皮鞭抽昆仑奴的法子是他想的,现在倒还反过来说自己是什么“惨无人道的农场主”了。
但,棉花种子已经全部种下了。
刘建军的那条水渠也终于连通了黄渠,通过黄渠引终南山大义谷之水,曲江池水也变得活络了许多。
但刘建军似乎还是不满意,说:“这些昆仑奴还是太少了,这条水渠今后还得扩,得当个大工程来干。”
对于这事儿,李贤的态度是随他折腾。
刘建军爱玩闹,就让他玩闹去好了。
父皇宾天的第五十九天,李显正式登基的第三十六天,上官婉儿来到沛王府了。
第一句话就让李贤愣在了原地。
“新帝被废黜了。”
第二句话则是对着刘建军说的:“我……可能要随武后前往洛阳了。”
李贤还没顾得上震惊,就看到上官婉儿眼神中流露出不舍的情绪。
看来上官婉儿也对刘建军动情了。
李贤觉得很惊奇,刘建军和上官婉儿并未接触过几回,而且每一回接触,几乎都是刘建军在“欺压”她,风花雪月没有,诗词歌赋也没有,上官婉儿是怎么对他动情的?
刘建军倒是对上官婉儿眼中的不舍没有反应,招呼着两人坐了下来,说:“别急,先说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上官婉儿坐下,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平静,接着说道:“就在今日朝会。陛下……废帝欲擢升韦玄贞为侍中,裴炎率众宰相极力反对,废帝怒极,当庭口出狂言……”
“他说了什么?”李贤追问。
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那种愤怒又幼稚的语气:“‘朕乃天子,朕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如何?难道还吝惜一个侍中吗?’①”
“蠢货!”
李贤都忍不住低骂出声,既是愤怒,又是悲哀。
这话简直是自绝于朝堂,自绝于天下!
将江山社稷视为可随意赠予丈人的私物,任何一位稍有理智的臣子都无法容忍。
刘建军果然又说对了,李显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丧失理智,干出了更为荒唐的事。
“裴炎当即拂袖出殿,直入太后宫中。随后,太后临朝,百官肃立。太后当众历数废帝昏聩失德、不堪为君之状,朝中百官尽皆附和……”
上官婉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废帝……已被废为庐陵王,即刻押送出宫,前往房州安置,太后下诏,立相王旦为帝,改元文明。太后临朝称制,御紫宸殿,决万机。
“同时,命程务挺做好接管洛阳的准备……迁都洛阳。”
李贤垂首,静默。
虽然知道这一天肯定会到来,但当这一切从上官婉儿口中说出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父皇遗诏钦点的新帝,竟就这么轻易被母后废黜了。
母后的动作太快、太狠、太准了!
裴炎的配合,程务挺的兵权,以及朝臣那或许早有预料的沉默……这一切,恐怕在李显说出那句蠢话之前,就已经是一张正在收紧的网了。
“武后……可提及了贤子?”
刘建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李贤一震,也下意识看向上官婉儿。
李显被废,他这个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沛王,处境瞬间变得微妙而危险。
上官婉儿轻轻摇头:“太后未曾提及殿下,只是散朝后,千牛卫已增派了人手,护卫在沛王府四周,太后让婉儿转告殿下……”
她抬起眼,看着李贤:“宫中剧变,望沛王安心府中,静观其变,毋需惊扰,亦毋需过问。”
软禁,监视。
李贤心中了然,反而稍稍安定了一些。
母后现在没空处理他,只要他安分守己,暂时就是安全的。
刘建军也在这时说道:“还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说到这儿,他突然看向上官婉儿,吊儿郎当的问道:“喂,娘们儿,现在在武后身边还顺利吗?”
上官婉儿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不满。
李贤能共情这种不满。
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周旋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心中的情郎却在沛王府和两个婢女玩嗦脚丫子的游戏,换谁都不满。
“之前我把那些证据上表武后,武后对我也极其信任,没有什么顺不顺利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没有了,我便要随武后前往洛阳了!”
声音虽然平淡,但话语里的不舍,连李贤都听出来了。
刘建军却像是没听出来似的,继续笑着说:“回头跟武后建议,让李氏宗族之人领兵。”
上官婉儿一愣,李贤也一愣。
李贤率先问道:“领兵?领什么兵?”
上官婉儿则是问道:“何处会有兵事?边疆……不对,边疆重镇已经全被武后的人接手,她不会将兵权交给李氏族人。”
说到这儿,上官婉儿瞳孔骤缩,问:“你是说……有叛乱将生?!”
李贤也瞬间瞪大了眼。
他有些理解刘建军为什么这么看重上官婉儿了。
接着,上官婉儿就问道:“你是……想让我建议沛王殿下领兵,从而拿到兵权……”
“蠢!”
刘建军毫不客气的打断,然后说:“我跟贤子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树立起废物的形象,你这时候让贤子掌兵,那不是让我跟贤子白干了?
“况且,这也有可能暴露你和我们的关系。”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上官婉儿,李贤注意到,刘建军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
“只要建议李氏族人领兵就行,这场仗能打赢,你这个提建议的人,在武后那边的份量就能更重一些。”
李贤插嘴:“也能更安全一些?”
然后,李贤自己也恍然大悟,说道:“你就是关心上官姑娘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接着,李贤就看到刘建军一脸恼怒的瞪了自已一眼,然后说:“这娘们在武后那边越重要,对咱们就越有好处!”
李贤点头:“啊对对对。”
这时,上官婉儿显然也看出来了刘建军的口是心非,她顿了顿,走到刘建军身前,轻轻拉起了他的手。
眼中满是柔情,说:“紫宫新诏促云鞍,忍向曲江泣晓寒。身似柳絮随凤辇,心逐雁字过潼关。长安月落金吾静,洛水舟横星斗残。莫道临川分袂苦,棋枰未冷待君看。”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突然站起身,蛮横的将上官婉儿搂在了怀里,亲吻她的唇。
许久,转头,对李贤说:“贤子,帮我把王府外传令的仪仗队拖三个时辰!”
……
第92章 刘建军的后手
刘建军天天吹牛逼。
这次李贤没等多久,上官婉儿便整理好仪容,离开了刘建军的院子,她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沉静,只是眼波流转间,依稀还能看到一丝未曾褪尽的水色春情。
两人目光交错,都有些微妙的尴尬。
李贤干咳一声:“仪仗已等候多时,婉儿姑娘一路保重。”
上官婉儿则是敛衽一礼:“多谢沛王殿下,婉儿告辞,太后那边殿下无需过多忧虑,安心即可。”
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消失,李贤这才转身走回院子。
刘建军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石桌旁一副懒散的模样。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也不送送人家?”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反问:“然后当着仪仗队的面你侬我侬一会儿,让他们把这消息传给武后?”
刘建军这人果然总是能强词夺理。
但细想之下,却又无法反驳。
没等李贤开口,刘建军突然又问道:“贤子,旦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刘建军严肃的表情,李贤便知道这又是正事了,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四弟最为年幼,并且在我们兄弟中是最受母后宠爱的。
“他刚出生就被封为殷王,三岁拜单于大都护,因为从小就没有离开父皇和母后身边,所以性子文静柔顺,谦逊和蔼,好学工书……”
李贤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打断道:“别尽挑那些褒义词说,意思就是性格比你和显子还怯弱,但是比你和显子稍稍聪明了一点?并且年纪小,好拿捏?”
李贤语气一窒。
但随后还是妥协的点了点头。
“难怪了……”刘建军呢喃,然后皱着眉头思索了起来,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李贤疑惑:“怎么了?”
“没,旦子要是这样的性子,反倒可能还过得舒坦一些……”刘建军顿了顿,道:“至少比显子要好过一点。”
李贤噎了一下,神色有些担忧:“显弟……真的被废去房州了?”
“不然呢?上官婉儿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刘建军扯了扯嘴角,问:“怎么,心疼了?”
李贤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太快了,而且房州那个地方……”
房州地处偏僻,环境艰苦,历来是安置贬谪宗室的地方,李显从九五之尊骤然跌落,发配那里,其中凄惶,可想而知。
“快刀斩乱麻,这才符合你母后的风格,至于房州……”刘建军耸耸肩,“好歹留了条命,现阶段,活着就是胜利。”
李贤愣了一下,他听出了刘建军的言外之意。
“活着……就是胜利?”
“你母后把旦子扶持上去,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弥补她根基不稳的缺点从而夺权,所以,她接下来一方面会贯彻你父皇那套,打压世家,大兴科举,拉拢寒门,培养只忠于她个人的势力。
“另一方面,她会着手清除一切潜在的、可能威胁到她未来的隐患。”
说到这儿,刘建军目光定定的看着李贤:“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李氏宗族,特别是你父皇的儿子们,因为理论上来说,他们都有微弱的可能继承李唐江山。
“尤其是那些被罢黜或是分封到地方上的皇子,他们地处偏远,就算死了也惊不起什么风浪。
“但他们活着,就会让你母后担忧。”
李贤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刘建军说的没错,活着就是胜利,是这场越来越残酷的权力游戏中最现实,也是最血淋淋的目标。
因为这样的残酷,他已经亲身经历过。
若不是借着祥瑞的名头来到了长安,他或许已经成为了第一个被母后清除的隐患。
这一切,都是因为刘建军。
“不过目前来说你反倒是没什么危险,作为一个一心想着洗刷冤屈的废物王爷,还身处长安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要弄死你的代价太大,和付出不成正比,你母后不会动你。”刘建军又说。
“这也是咱们一直追求的效果。”
李贤稍稍安心,又问:“你之前和上官姑娘说有叛乱将生,难道也是因为四弟年幼,不足以服众?”
“不是。”
刘建军果断的摇头否定。
“是反你母后的。”
李贤一愣,道:“那你还让上官姑娘为母后献计?”
李贤不解,既然叛乱是反对母后的,那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的原则,刘建军为什么还要帮母后?
“因为是我教唆的。”刘建军语出惊人。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
“嗯……说是我教唆的也不对,准确的来说,是裴炎这人早就有了歪心思,我只不过煽风点火了一把。
“这俩人狗咬狗一嘴毛,对咱们都有好处。”
李贤又愣住了:“裴炎?他不是母后的人……”
说到这儿,李贤顿了顿,因为他想起刘建军说的,裴炎和母后是合作的关系,于是改口:“他不是和母后是盟友么?”
“这事儿太复杂了,现在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李贤又是一窒。
刘建军说话太气人了。
他又问:“那你是怎么煽风点火的呢?”
刘建军答道:“还记得我上次教那群娃娃的歌谣么?那首歌谣,加上王勃,再加上骆宾王,就成了。”
李贤还是想不通,刚想追问,刘建军又说:“想得通就想通了,想不通下回一并给你解释。”
然后,就闭上了嘴。
……
千牛卫封禁沛王府并没有持续多久,想来母后已经将朝中的局势给控制了下来。
第三天,沛王府终于得以自由进出了。
刘建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走,出去逛逛。”
李贤哭笑不得,但也知道刘建军这是在王府里憋坏了,心想左右无事,也就随着刘建军出了门。
一出沛王府,李贤就察觉到了长安城内的不一样。
昔日的繁华喧嚣仿佛被抽空了大半。
许多高门府邸门前车马稀疏,甚至大门紧闭,贴上了封条或宣告主人已离去的告示。
东西两市虽还开着,但客流明显稀疏,不少店铺门可罗雀,掌柜伙计倚着门框,面带愁容地望着冷清的街道,就连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少了不少,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被抛弃的悲凉感。
相比之下,沛王府就像是一座沉寂死海中的孤岛一样。
显然,武后迁都洛阳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
……
第93章 迁都落幕
昔日冠盖云集、车水马龙的长安,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魄,骤然沦为了一个空有其名的“陪都”。
大量的官员及其眷属、属吏,被迫离开长安的宅邸,踏上东迁之路,本地或是海外的商人也将资产和货物转移。
长安如今虽然还称“京都”,但地位显然已经一落千丈。
刘建军双手揣在袖子里,溜溜达达,对这幅景象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还点评了一句:“树倒猢狲散,不对,是树还没倒,猢狲就知道跟着新头猴跑了。
“啧,现实。”
李贤心情复杂,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跟在刘建军身侧。
两人一路行至平康坊北里。
相比外界的萧条,这里的莺声燕语、丝竹管弦似乎依旧。
但细看之下,依旧能看出几分勉强。
寻欢作客的官员面孔变得陌生了许多,想必多是些无缘随驾、被迫留守的低品阶官吏,昔日那些一掷千金、随太后鸾驾东迁而去的显赫人物及其所带来的豪奢消费,已然彻底消失了踪影。
就连那些在楼前揽客的妓子,似乎姿色都要逊了几分。
不知不觉,两人就走到了玉春楼门前。
“哎呦!刘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姑娘们都想死您了!”
这玉春楼的老鸨倒是还没换,挥着香帕,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腻。
然后,她就看到了刘建军身后的李贤。
这回,老鸨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捻着兰花指就凑了上来,招呼:“哟!李公子!您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奴家可是盼了您许久了!”
“呸!”
刘建军在边上打岔,一巴掌拍在老鸨的肥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笑着骂:“现在知道我兄弟身份高贵了,腆着脸凑上来了,当初早干嘛去了!”
那老鸨也不恼,就势做出娇羞状,谄媚的笑:“哎哟,刘公子!您这话不就见外了么?妈妈我就是个卖笑的贱籍,在这长安城里讨生活,可不就得学会看菜下碟!
“刘公子您在妈妈眼里,那同样也是一等一的上人!”
说着,她似乎察觉李贤神色冷淡,不易亲近,便极其自然地拿胸脯往刘建军的身上蹭了蹭。
刘建军嘿嘿一笑,把手往老鸨的胸脯上放:“少来这套,咱们兄弟俩就是路过,没打算上楼去坐。”
老鸨脸上出现片刻的失落,但也依旧笑着奉承:“刘公子您这话说的,您二位就是从咱家这门前走过一遭,那已是妈妈我天大的荣幸了!这满平康坊谁不知道,您刘公子……”
说到这儿,老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瞧老妈妈这记性!您二位……该不会是特意出来瞧那迁都的热闹的吧?
“那您二位可得赶紧了,大清早那边就是锣鼓升天的……”
刘建军诧异道:“迁都队伍已经出发了?”
老鸨一愣,忙道:“可不是嘛!天还没大亮呢,西边就传来号角声,动静大得很!听说太后陛下的銮驾最先走,那仪仗,望都望不到头哟!这会儿怕是都快出金光门了!”
刘建军听完,一拽李贤的手。
“走,咱们去看看!”
……
一路穿过依旧沉浸在慵懒和虚假繁华中的平康坊,朝着长安城西面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终于能够远远望见金光门那巍峨的城楼时,刘建军瞬间惊呼了起来。
城门内外,早已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
千牛卫士兵组成了数道人墙,勉强将百姓阻隔在主干道两侧,而在那条被清空出来的宽阔御道上,庞大的队伍仍在如缓慢蠕动的巨蟒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城门。
旌旗蔽空,车马辚辚。
最前方是盔明甲亮、肃杀无声的千牛卫骑兵开道。
其后是代表皇家威仪的卤簿仪仗,繁复华丽。
再后面,是无数装载着箱笼、档案、乃至整个朝廷中枢重要物件的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连绵不绝的巨响。
间或有官员及其家眷的马车夹杂其中,有些车帘紧闭,仿佛羞于见人,有些则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女眷哭得红肿的双眼和孩童茫然的脸庞。
压抑的抽泣声、家人的低声安慰、军官的呵斥、以及周围百姓嗡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就这么走了啊……”
“往后这长安城可怎么办?”
“听说洛阳才是‘神都’了……”
李贤目光扫过那长长的队伍,一个穿着六七品绿色官袍、面容憔悴的中年官员探出身,他似乎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随后又迅速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钻回了车内。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结束,马车被推走,队伍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建军的声音在一旁幽幽响起:“瞧见了吗,这些人里边有不少是土生土长在长安的人,他们搬去洛阳,无异于背井离乡,你母后带得走权柄,但带得走人心吗?”
李贤不解。
刘建军又说:“长安是你们李唐经营了近百年的都城,关陇贵族集团、李氏宗亲的势力盘根错节,你母后没把握吃下长安,迁都便于她摆脱旧势力的掣肘。
“但同样的,也有坏处。”
刘建军指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官员家眷,说:“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是一部分。”
然后,又指着长安城内的百姓,说:“这些留守长安的人也是一部分,强制迁移,人心不稳,这就是代价,也是你母后强行迁都必须吞下的刺。
“你母后手段狠辣,但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刀把子说了算。
“迁都造就了洛阳神都之名,但也让长安城变得没落,你方才没见玉春楼那老鸨么,连窑子里的妓子都在卖力的拉着客,又遑论这长安城的无数百姓呢?
“经济大萧条加民心尽失,啧啧……
“而我们,尤其是我这么聪明的人又刚好就留在长安。”
李贤还想追问些什么,但刘建军却忽然转身,说道:“行了!赶紧回去吧,你母后走了,咱们也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
上架+三江感言
呼……
读者老爷们好,历经一个多月,二十多万字,咱这本小破文也终于是要三江上架了。
在这里要感谢各位读者老爷们的追读。
拜谢!
本来在书友群里看到一个很骚的上架感言,准备抄来着的,但左思右想后还是否了这个想法。
毕竟俺是正经人(确信脸)。
所以,咱还是就正经聊聊这本书是怎么出现的吧。
这得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作者菌在手机电量耗尽之后,忽然福至心灵、灵光乍现、现身说法、法治社会、会心一击的想:
你说网文有第一人称写主角的,也有第三人称写主角的,那能不能有第三人称的第一人称来写主角的呢?
或者说叫第四人称?
于是,也就有了这本书的第一章。
然后作者菌给手机充上电,登陆QQ,点开了编辑虎牙的头像,说:“虎牙姐姐,我寻思了一个第三人称视角下来写主角的点子,你看看有没有搞头。”
【发送文件:新建ODC文档.docx】
【15.34kb/7天后到期】
没错,当时就写了第一章,所以文件就这么点大小。
嗨,您猜怎么着?
她不回复我!
做编辑就可以凌晨三四点还在睡觉吗?!
甚至直到早上九点,她才回复我,让我足足睡了四五个小时才等到她的回复!
那我得报复她!
于是,就把最开始的“虎妞”这个角色改名成了“虎丫”。
嗯,以上是开个玩笑。
实际上虎牙姐姐是一个非常有耐心、人美心善负责任,风趣幽默有内涵、并且相当有职业素养的编辑。
她看到我开头的第一章就看出了我的设定,说:“第一章可以完全李贤视角,第二章就得跳回刘建军视角,但如果你打算一直李贤视角,主角就成了李贤,书名就得改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
所以,甚至咱这本书的书名都是她给敲定的。
顺带说个黑历史,作者菌甚至一开始打算把书名叫“我和刘建军不得不说的故事”,得亏虎牙姐姐让我悬崖勒马。
所以,如果咱广大读者群体里也有想要写书的,欢迎投稿咱们的虎牙姐姐!
(她邮箱自动回复里那啥几万字带大纲附带历史成绩什么的都是唬人的,直接往她邮箱里投就行,咱当初这2000字开头不也是直接丢给她了?)
嗯,彩虹屁环节就到这里。
这种视角的写法或许是很新颖,但也有一些小局限,因为既然定下了这个基调,那视角就得一直锁死在李贤脑袋上,甚至连常见的上帝视角来介绍其他人都不能出现。
而李贤作为一个闲散王爷,他整天闷在家里视角太局限了,又能给读者们带来什么期待感呢?
基于这样的问题,刘建军的性格就出来了。
他一定得是个顶级的E人,甚至是口无遮拦的那种,才能通过李贤的视角,给到读者老爷们足够的信息。
所以刘建军表现的一些特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设计。
和刘建军在前期差不多作用的还有上官婉儿,通过她来传递一些宫廷中的消息。
再或者就是通过刘老三的嘴来了解刘建军。
等等……
然后把整个大纲套进去,也就成了这本书的基础框架。
说实话,这本书能有现在的成绩我是相当满意的,作为一个“每天就比读者老爷们提前俩小时知道后续剧情”流作者,这太不容易了。
因为大纲是大纲,剧情是剧情,这玩意儿落实在具体的文字上后,很难保证让大多数人去喜欢。
就好比当时李贤恢复沛王爵,显子和太平登门的那段剧情,大纲上面就一句话——刘建军和显子、太平混了个初步的脸熟(里边最开始埋了个暗线就不说了)。
然后当时我设计的剧情是刘建军不知道唐三彩具体是干嘛的。
这里提个小问题:大家伙儿知道唐三彩是干嘛的么?
当时的刘建军看沛王府里边都没有唐三彩,误以为唐三彩可能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跟李贤去套唐三彩(这一段剧情现在被泼寒戏取代了)。
结果后来才发现沛王府里边没有唐三彩,是因为这玩意儿是拿来当陪葬品用的(只有少数实用的器皿才做日常使用)。
很明显,这段剧情很不讨喜,甚至包括后面的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所以在发布十分钟左右,我就整章删除,重新写了新剧情。
所幸,后改的版本稍稍有点差强人意了。
嗯,
说到这儿就得说两个主角的人设了。
首先得揭露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终极秘密:刘建军是一个穿越者。
笑。
他是一个历史知识和绝大多数普通人差不多的穿越者。(所以他不知道唐三彩是干啥的)
通俗来说,就是他知道大概的历史脉络,也知道历史上有哪些名人和大事件,但涉及到具体的历史小事件就两眼一抹黑。
具体到某一事件的具体表现,就是他甚至不知道上官庭芝是上官婉儿的父亲,在问李贤谋逆案的时候下意识忽视了上官庭芝和上官婉儿这两个关键人物。
而李贤则是刚好相反,他作为“历史”的参与者,所知道的全都是小事,甚至能具体到高宗皇帝一天吃几顿饭蹲几次茅房的那种(不是)。
这俩人刚好就互补了。
所以,咱们从李贤的视角来看,刘建军总是对他帮助诸多,但其实换个角度来说,李贤对刘建军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最起码平康坊就是贤子告诉刘建军的不是?
嗯,
王婆卖瓜之后当然还是得说说这本书的问题和bug。
这本书最大的问题同样还是在它的设定上边,因为设定是李贤的视角,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唐朝人,写起来就会比较困难。
毕竟咱也没活在唐朝过,同样也没当过废太子,所以写的时候要查阅的资料相当之多,连说话的习俗都是。
印象深刻的有一点就是李贤夸上官婉儿亭亭玉立的那一段,后来才发现亭亭玉立这个词出现的很晚,在这之前用到的都是亭亭而立。
但好在,最艰难的时候熬过来了,随着刘建军逐渐跟李贤接触,李贤甚至能大致理解“贝塔”不是什么好话了,说话的习惯也逐渐被刘建军“带坏”,写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然后再说bug。
有很多小bug完全是因为作者没当过太子也没活在唐朝过的原因,经由各位神通广大的读者提醒后,已经改过来了,有些没被揪出来的,那也对剧情影响不大,无伤大雅。
(其实这种情况只要让我去唐朝当当太子就好……我特么当太子了还写个屁的小说!)
然后说一些比较大的bug。
问就是设定。
其中有一个就是长安城。
众所周知,李治是在洛阳嗝屁的,在这个时间点的武则天也是在洛阳,但她却选择把李治的尸体运回长安,自己坐镇洛阳。
可是在这本书里,故事发生的地点都在长安。
为啥呢?
武则天在洛阳,但狄仁杰在长安,刘仁轨也在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说的长安,就连整个大唐最开放,最能到处嫖的城市也是长安,那你武则天就过来呗?
你要不过来,不把人物都放一块儿,我咋写冲突,咋写剧情?
合理吧?
当然,武则天拉到长安来也不是光她人过来就完事,又涉及到咱们这本书里边和历史本身的逻辑了。
李显登基这段时间,武则天干的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架空李显,其中最关键的人就是刘仁轨这个三朝元老,现在大家伙儿都留在长安了,刘仁轨该怎么合理的不帮李显,让他陷入孤立无援呢?
李贤找上门。
嘿,这不就逻辑自洽了吗?
当然,诸如此类做出架空的剧情还有很多,并且都还算得上圆润如意,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要不说,甚至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这是架空过的。
嗯……不是说好了说bug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再自夸了。
还是笑。
接着说说这本书的后续吧。
咱挑几个读者老爷们最关心的问题,首先是武则天这娘们儿。
“神龙”政变肯定有的,但这个剧情比较靠后,这个希望读者老爷们理解,毕竟咱们主角团现在手上有的人脉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直接上去硬刚武则天也有点不现实。
再一个就是武则天的结局——问就是病逝。
至于过程,这涉及到本书埋了很久的一条线,暂时不好透露。
然后就是刘建军姓刘的问题。
这必然是一个伏笔,连李贤沛王的封号都是为了这个剧情改的。
所以金刀之谶肯定有的,也肯定会有人拿这个事儿做文章的,这个剧情也是一个小高潮。
至于说女主有几个的问题。
说实话,我觉得不能被称为女主……戏份就那么点哪儿能叫主角呢?
应该说女配。
李贤这边的女配暂定就绣娘一个,嗯,张氏也勉强算吧,但是几乎就是透明人,后续出于政治联姻的目的可能会有,但还没确定。
毕竟咱也就比读者老爷们早知道俩小时后续剧情。
至于刘建军这边……
咱算他来长安两个月了吧,就算去掉沛王府被监控的那段时间,那也得有一个月,一个月就算每三天去逛一次窑子,那也有十个了。
再加上嗦脚丫子的玉儿翠儿啥的。
妈的!
简直就是人渣!
好了,关于这本书就聊到这儿了,以下是作者菌的推书环节。
众所周知,作者菌是刚写书的萌新。
作为萌新,肯定是需要一大堆老登来扶持的。
以下是众多老登的PY推,作为老登,无论是剧情还是文笔都是相当过关的,作者菌也希望各位老登能识趣点,自己在自己书名后面评论一下,让读者老爷们能直接点击作者名直达作品。
以下排名不分先后:
《共生面板,我在修仙界种田长生》作者桂花红茶叶蛋,非常小清新的修仙种田日常文,没有什么黑深残的修仙世界,主角沉迷种田无法自拔。
《混在模特圈,我的情报每日刷新》作者狮驼岭一小妖,都市,搞涩涩的。
《刚准备出道,塌房逆袭系统来了?》作者点娘首席评论家,文娱,搞涩涩的。
《综漫,她们都是我的翅膀!》作者希望之眼,这种诸天类型的书我没看过,但是看书名似乎也是搞涩涩的。
《1977:我自学高考惊艳所有人》作者只会乱码,年代文。
《我的时代1979!》作者老牛爱吃肉,年代文豪文,作者以前搞实体书刊的,所以都是自创文豪,文青和对文笔比较挑剔的都可以去看看。
《从谎言之神到诸世之主》作者红尘谪仙li,以前写MC的老作者,应该还有很多人眼熟他,另外他还让我帮忙问问有没有本地南通。
《道友托孤:从养成妖女开始长生》作者咸鱼不是猫,很明显的涩涩+修仙。
《华娱调查报告》作者骑猪的小猫,这家伙书名取的太废了,但提一嘴他的战绩就知道他有多恐怖了,当初他的书连着被审核标了几十万字的涩涩剧情要删改。
《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作者田流酒,日式奇幻,打怪升级搞涩涩(这书作者说他写的是谈恋爱不是搞涩涩),同样是老牌作者。(话说这本书和上面那本书名好像,这俩人指定有点什么私底下的奇怪关系)
啧啧,看看上边这些书名,一看书名就大概知道是写的啥内容,相比之下我这刘建军是个啥玩意儿?
噢,我这书名是虎牙姐姐取的啊,那没事了。
然后呢,就是推荐一些大佬们的书,也是作者菌最近在追的书(以下推书并未取得作者本人意见,如有不满请联系我删除)。
首先是重中之重的第一本:
《********》,作者****。
这个作者简直就是作者菌的偶像!
他的书属于是那种站在路边上的小姑娘,谁来了都能爽一下,当初作者菌尝试他的风格写了几本后,结果扑得连姥姥都不认识了,只能说这玩意儿就是纯粹的天赋。
但是很可惜,作者菌在取得作者本人的意见后,他婉拒了。
不过,出于作者菌的个人推崇,作者菌还是决定把这本书加上。
但是打上码。
其次,是中流砥柱的第二本:
《电子哪吒》,作者张小花。
张小花这个名字就足够说明一切了,部分读者可能会因为第一人称有些阅读障碍,但只要看进去了就会发现这书简直太有趣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小花更新太慢了,在这里我要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强烈谴责:你就不能每天码十万字吗?我是订阅不起还是怎么的?
最后,是坚强后盾的第三本:
《坏了,被李相赫做局了!》,作者想天开。
新书榜第一的含金量咱就不多说了,设定大概就是异世界的人穿越到咱们这个世界,不认识李相赫,也不认识厂长,然后靠着无限回溯的金手指保持联盟百分百胜率。
一个字,爽就完事儿了。
嗯。
PY环节也到此结束。
最后就是上架后的更新和加更:
更新:9月1号上架,日万一个月。
加更:一盟续一天,当月满一千月票续一天,书友群活动也视具体活动续(目前是跟运营solo输了三天)。
虽然想豪情壮志的跟读者老爷们说一句“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触手怪”,但实际上咱也知道,这件事对于一个没有存稿的懒货来说很难。
所以,拜求各位读者老爷的订阅、推荐票、月票、打赏等等……
嗯,罗里吧嗦那么多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感谢各位读者老爷!
以上
上官麻子
第1章 刘建军请吃饭(求首订)
翌日,中午。
李贤很惊奇。
刘建军说他做了一桌子好菜,并且邀请自己一大家子过去吃午饭。
实际上这个行为是很失礼的,古往今来都只有君主邀请臣子吃饭,鲜少有臣子邀请天家吃饭的。
一则是信任和安全问题。
不谈可能存在的下毒和伏杀,就说因为食材问题吃拉肚子了,赖谁?
二则是礼制问题。
君、臣所使用的用餐规制是不一样的,臣子所能摆出最高规格的菜式,对于君王来说都是失礼的。
反之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但他是刘建军,这就不稀奇了。
李贤带着一大家子人准时地来到了刘建军的那个小院子,李贤本以为刘建军会弄个像上次一样的火锅,所以特意让妻儿们在丝袍外面又套了一层麻衣。
这是上次和李显他们吃火锅吃出的经验,当时李贤身上的油烟味和羊膻味一整天都没消。
但这次,刘建军却没折腾他的那个火锅,而是用精美的瓷盘摆了一大堆李贤从没见过的菜肴。
见到李贤一大家子过来,刘建军把一盘看着红彤彤的不知名肉丝放在桌上,热情的招呼:“贤子,嫂子,你们先坐,还有几个菜正端出来呢!”
然后又一溜烟儿钻进了里屋。
李贤哑然失笑,招呼着绣娘几人坐下。
坐着吃饭也就是刘建军这里有这习惯,他专门让匠人打了一张圆桌,以及一些四个腿的凳子或是带靠背的椅子,在家招待客人的时候也不卧在榻上,而是直接坐在那些椅子上。
虽然刘建军行事古怪,但李贤一家人在刘家庄的时候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贤便察觉到了几个孩子的不同。
若是以往,性子最为活脱的老二肯定是直接伸手拿饭菜了,但这次他哪怕两眼盯着桌上那些新奇的菜肴都快发直,但依旧没有动手。
老大光顺也是,以前自家人吃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是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的,但现在愣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凳子上。
刘建军又端了三四道菜上来,然后笑着说:“早就想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了,你们做菜那一套炙、蒸、煮、脍什么的太简陋,尝尝我这些菜。”
然后又在光仁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别拘束!吃东西就图个自在!”
李贤早就已经忍不住好奇。
刘建军端上来的这些菜肴,有裹着酱汁的肋条肉,红亮诱人,带有焦香,也有撕成细条的鸡胸肉丝,配上焯水的葵菜嫩芽,还有裹着薄薄一层面糊,炸的金黄酥脆的藕片……等等
这些菜,任何一种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听到刘建军招呼,光仁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目光带着请示的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没好气的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立马伸手抓起面前的筷子,夹向了面前一道看起来像是鱼脍的菜肴。
那一道鱼脍只是普通的生肉片,切成了薄片,摆出一个圈,却在中间的位置放着一只精致的小碟子,碟子里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蘸料。
光仁尝试性的蘸了一些蘸料,然后将鱼脍放入嘴中,立马惊呼:“同样是鱼脍,为何如此不同?”
刘建军笑着解释:“关键就是这蘸料,是用磨碎的蒜蓉、姜末、橘皮末、梅子肉泥、豉汁、胡麻油混合,代替普通的盐和醋,去掉了鲤鱼里面的土腥味,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齑玉鲙……”
李贤听到这儿,一愣,急忙打断:“赤鯶公!”
“嗯?”
“你做这道菜,用的是赤鯶公!”
刘建军这人真是太可恶了,他难道不知道大唐禁吃鲤鱼么,堂而皇之的把这菜端上餐桌也就算了,竟连避讳都不知道避一下。
就说这鱼肉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生呢?
刘建军这才反应过来,嗤笑道:“行行行,赤鯶公。”
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头,接着说:“那说别的,嫂子面前这道叫狮蛮炸玉簪,当然,说简单点就是油炸藕片……”
“油炸?”李贤又是茫然。
这次刘建军没搭理自己,自顾自的介绍着桌上的菜肴,有通俗易懂的胡麻凉拌鸡丝,蜜汁火方,也有类似金齑玉鲙一样有意境的名字,酥山雪顶,金玉满堂什么的。
但无一例外的,这些菜都很美味,包括那道生腌赤鯶公。
几个孩子手中的筷子就没停过,就连绣娘也是频频动筷,少了往日的端庄秀丽,甚至还主动问道:“建军小兄,你这些菜肴是怎么做出的?府上厨子怎么做不出你这般味道?”
“嘿嘿,那纯粹就是做菜的方式不同,我找人专门打了一口铁锅,足足打了三天!这些菜都是用铁锅炒出来的!”
“炒?”
绣娘若有所思,然后笑吟吟的看着刘建军,说:“建军小兄往日都是和殿下同出同没,今日却叫上了我和光顺他们,怕是有什么事,是殿下这边不好开口的吧?”
刘建军当即就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还是嫂嫂通透!不像贤子,木头人一个!”
李贤恼怒的看了刘建军一眼,但他还是跟没看到似的,接着问道:“嫂嫂,实际上我是想问问您,咱长安城有什么擅长纺织的匠户,最好是那种跟官方没什么关系的民间匠人。
“您是女子,这方面的东西应该更清楚才是。”
绣娘想了想,道:“若说官方的纺织匠人,最好的自然是少府监下属的织染署,其中二十五作坊皆是和纺织相关,里面的匠人也大多都是世袭的匠籍,可建军小兄说最好是民间匠人……”
绣娘语气顿了顿。
刘建军脸上出现紧张之色,问:“该不会没有民间匠人吧?”
“这怎么可能?”绣娘笑道:“延康坊就有以‘静波’著名的裱褙匠,道政坊、常乐坊虽然多是酒坊,但也聚居了大量相关的匠户,甚至若是建军小兄纺织的手艺要求不高,丰邑坊还有用粗布和绢帛制作丧葬用品的匠人。”
刘建军瞬间喜上眉梢:“这可太好了!至于手艺不手艺的,回头看看再说,对了嫂子,那您知道什么地方有大量的棉花卖么?”
这次,李贤疑惑插嘴:“你不是在南苑种了近百亩地的棉花么,还不够用吗?”
“不是不够用,是赶不及,实际上我种那些棉花,就是为了用它们来织布,织棉布!”
刘建军语出惊人。
……
第2章 西域胡商(求首订)
“棉花……如何织布?”
不只是李贤,绣娘也愣住了。
“蚕丝是怎么织布的,棉花就怎么织呗,想办法缫成丝不就行了?”刘建军理所当然的说道。
李贤一震。
但绣娘却皱着眉头说道:“蚕丝是蚕蛹本身就是丝线,可棉花,哪儿来的丝线?”
“肯定行,只要有棉花了,我琢磨琢磨就没问题。”
虽然不解,但看着刘建军那殷切的眼神,绣娘还是说道:“那你可以去东西两市的帛肆或胡店看看,棉花这东西向来都被胡商们当成奇货来卖……”
想了想,绣娘又补充道:“价格非常昂贵。”
“若是要买个三五斤的呢?我就是打算先打个样。”
“斤?!”绣娘满脸惊讶。
李贤也忍不住提醒:“这东西是作为奇物,都是论束来卖的……”
“论束卖?这种黑心胡商你这个雍州牧不去把他脑袋砍了?!”刘建军好像很生气,想了想,又一把拽着李贤,说:“走,别吃了,咱俩先去看看。”
李贤早就习惯了刘建军的风风火火,转头对绣娘无奈的笑了笑:“你们先吃,我和刘建军出去一趟。”
……
因为武后迁都的原因,如今长安城只剩下十六卫的小部分兵力留守,并且都是作用于戍卫宫城、皇城,保卫核心区域安全。
至于长安城内,几乎就只有京兆府的地方部队镇守,理论上来说安全性下降了不少。
所以李贤这次出门也带了二十人的骑兵护卫,策马朝西市奔去。
这次刘建军没选择步行,李贤可算是松了口气。
……
刘建军还是没怎么习惯骑马,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又是揉腿又是甩胳膊,让李贤忍俊不禁。
“你得练练马术了,堂堂沛王府的长史,骑个马还颠三倒四的像什么话?”
西市虽然到了,但昔日最为繁华的商贸之地,如今却也冷清了许多,许多胡商铺子都已经关门,门可罗雀。
刘建军将马交给一个护卫,屁颠屁颠的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道:“能骑就行,我又不指着骑马上战场!”
李贤笑着摇头,跟上刘建军的步伐。
两人兜兜转转许久,才找到一家花鸟胡店,店家是个上了年龄的西域胡人,身上挂着叮铃作响的饰品,上唇两撇胡须像是银钩似的向上翘起,下巴上的胡须也没怎么打理,像是狮子的鬃毛一样胡乱散开。
但他唐话说的很好,见到刘建军和李贤衣着华丽,就知道两人非富即贵,谄笑着凑了上来,说:“两位客,小老这边有西域独有的禽鸟,还有芍药、杜鹃、紫藤,您二位进来瞧瞧?”
刘建军顺势走了进去,那胡商老者更开心,殷勤的介绍:“对了,咱这儿还有一株提早开花的牡丹,这可是奇观呐,若是留到备春来斗花,那必然是花中魁首……”
刘建军挥手打断,直接问道:“有棉花吗?”
胡商老者一愣。
“就是白迭。”
这次,胡商老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有!有!客要多少株?”
“有多少拿多少出来!”刘建军阔气的一摆手。
胡商老者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立马点头:“那客稍等片刻,小老这就去搬!”
说着,又在那一堆杂乱的盆栽中钻来钻去,最终身子消失在一堆绿植之间。
没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抱着三只陶盆,陶盆上的植株枯黄,相貌丑陋,但形体很高,都超过了胡商老者的头顶。
“客可是来对了,小老是这西市为数不多有卖白迭的,这里足足有三盆,若是等到夏末或是秋日,满株白绒,那可是不输牡丹……”
胡商老者的脑袋藏在棉花植株后面,语气自豪,身上的饰品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刘建军没好气的打断他,说:“就三株?还足足?还是没开花的?”
胡商老者抱着棉花陶盆的脚步一顿。
虽然他的脑袋藏在棉花植株后面,李贤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依旧能听到他语气中的惊诧:“客莫不是在说笑,这阳春三月的天,白迭如何能开花?”
刘建军一顿,歉意的解释道:“那是我没说清楚了,你这有没有白迭花,盛开的花,不要植株都行,白迭花可是能存放许久的吧?”
这次,胡商老者皱眉迟疑了一会儿,问:“客这要求可真是稀罕了,只要白迭花……”
“没有?”刘建军问。
“没有。”
胡商老者诚实的摇头,刘建军下意识扭头就准备走,但那胡商老者又喊道:“不知客要多少白迭花?”
这次李贤也听出来有戏了,刘建军自然是停下了脚步,转头:“越多越好!”
胡商老者迟疑道:“不知,客可是要完整的白迭花?”
刘建军一愣:“什么意思?”
胡商老者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着说道:“实际上小老在西域就是做种植白迭的生意,当初想着这东西在长安是稀罕物,就砸锅卖铁的弄了许多过来,打算在长安城定居。
“小老儿这商铺,还是当初贷了些质钱办下来的……”
“停停停,我不是来听你说故事的!”刘建军不耐烦的打断。
胡商老者尴尬笑了笑,又说:“当初带来长安的那一批白迭没卖出去多少,全都枯萎了,小老本来是打算将它们丢弃的,但小女觉得这东西能拿来填充褥子,就……
“如今,那些白迭花都成了小女闺房之物……”
刘建军双眼放光的打断:“有多少?”
“约莫……十来斤?具体多少小老也不知晓,都是小女经手的……”
“妥了!就这个!”
刘建军一拍双手,然后问:“老人家,您闺女在哪儿?”
胡商老者又尴尬一笑,说:“方才小老就准备说的,当初小老手头拮据,贷下这商铺都还欠了不少钱,所以这商铺商住两用,小女的闺房就在里屋……
“客稍候,小老这就去叫小女。”
说着,这胡商老者又扭着身子钻进了那些花草植株中间。
而这时,刘建军忽然扭过头,凑在李贤耳边,带着淫荡的语气说道:“西域少女的原味褥子啊……”
……
第3章 阿依莎(求首订)
刘建军这人真是太奇怪了。
李贤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原味褥子”是何等粗俗又贴切的形容时,顿时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斥道:“休得胡言!堂堂王府长史,口无遮拦,成何体统!”
刘建军嘿嘿一笑,浑不在意,目光却灼灼地望向胡商老者消失的方向,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不多时,那胡商老者便引着一人从里间转了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异域风格裙装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深目高鼻,肤色白皙,一头栗色的长发编成数条精细的发辫,发间缀着小小的绿松石和银饰,与老者身上的饰品相映成趣。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鼓囊囊的亚麻布袋,眼神怯生生又带着几分好奇,小心地打量着店堂内的两位华服郎君。
李贤心想,刘建军一定是很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因为这少女身形轻盈,腰肢纤细,很符合刘建军的审美,只是不知道刘建军能不能接受这种“黄毛丫头”。
“应该不至于吧,这栗色的发色看着不健康,也不像上官婉儿那般笔直,少了属于唐人的美。”李贤心想。
但紧接着,李贤就看到刘建军眼神发亮,笑容也变得……
嗯……有点奇怪。
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巴,什么扎。
“客,这便是小女,阿依莎。”胡商老者介绍道,又转向女儿,吩咐,“阿依莎,快将你收着的那些白迭花给贵客看看。”
名为阿依莎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走上前,将怀中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案几上,缓缓打开。
刘建军立马就冲了上去,连那叫阿依莎的少女也没顾得上。
他将布袋皮掀开,露出了里面一团团洁白干净的白迭花。
那些白迭花已经没了最初的模样,成了一团团毛茸茸的毛球,有的甚至连成了一片。
李贤刚想说这白迭花都已经没了花的形状,还能有用么?
可刘建军的眼睛却忽然变得更亮,下意识就伸手想去抓一把仔细看看。
阿依莎却像是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将布袋往回拢了拢,抬起眼,声音轻清,还带着些怯弱:“这些……这些白迭花,我收拾了很久的……郎君若要,不能白拿。”
是很清晰的唐话,看来这小姑娘在长安也生活了许久。
胡商老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连忙解释道:“客官恕罪,小女并非吝啬,只是这些确是她昔年冬日里一点点从干枯的植株上摘剥下来,又小心剔除了棉籽和细小碎叶,平日她自己都舍不得多用,只絮了一床褥子……”
刘建军收回手,非但不恼,反而笑容更盛:“明白明白!小姑娘,你说得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呃,没有白拿的白迭花!
“你开个价,这些……还有你家里若还有,我全要了!”
阿依莎眨了眨湛蓝的眼睛,似乎没完全听懂“午餐”之类的话,但明白了刘建军愿意出钱买。
她迟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那包棉花,似乎在艰难地估价,最后小声说:“这些……这些就是全部了,很费工夫的……而且,长安只有我家有……能不能……能不能换三匹……不,两匹半的绢?”
说完,顿了顿,又说:“还有这布袋,是……是我的褥子,到时候能不能还给我?”
李贤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个布袋,这才发现那布袋有些过于大了,被阿依莎抱在怀里都快要坠在地上,上面还用白色的丝线绣了一朵白迭花。
刘建军又露出了那副古怪的笑意,问:“为何是两匹半的绢?”
“因为……因为阿爷的宅子还欠了两匹半的绢……”阿依莎很不好意思,但依旧坚持着说:“太后陛下迁都神都了,长安再赚不到钱,阿爷的宅子又还欠着质库的质钱,若是还不上……”
“妥了!就两匹半!”
刘建军忽然一拍手,然后说:“你这布袋子也给我了!”
阿依莎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又一愣,看了看怀里的褥子,最终还是咬牙道:“好……”
“还有你,小姑娘,我也要了!”刘建军哈哈大笑。
这话一出,那胡商老者立马脸色一变,站在阿依莎身前,将阿依莎往身后藏,气愤,但却又带着几分讨饶的语气说:“客是贵人,小女若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
“您误会了!”
刘建军再没逗胡商老者,笑着说道:“先介绍一下,这边这位,是咱们大唐的沛王殿下,皇帝陛下的亲阿兄!”
胡商老者目光一惊,下意识就准备拜俯下来,嘴里高呼:“沛王……”
刘建军拉住了胡商老者,接着说:“我,沛王府长史。”
胡商老者被刘建军拉着拜不下去,有点不知所措。
对于胡商来说,一般的朝廷官员就已经是他们触碰不到的顶层人物了,更不要说沛王这样的存在了。
至于刘建军说的沛王府长史……
他没听过。
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刘建军身份尊贵,小心翼翼的问:“长史公,您……方才所说的话是何意?”
“我问阿依莎一个问题,那些白迭花刚摘下来的时候上面是不是有一些细小的黑色棉籽?你又是怎么把它们弄掉的?”刘建军绕过了胡商老者,看向他身后的阿依莎。
阿依莎经历过最初的紧张,现在已经安心了许多,或许是察觉到刘建军并没有恶意,勇敢的从胡商老者身后站出来,说:“是的,那是白迭花的种子,阿依莎一开始是用手把它们摘掉。”
“后来呢?”刘建军勋勋诱导:“这么多白迭花,要一颗颗摘掉应该很麻烦吧?”
“嗯,后来阿依莎就用了两根滚轴夹在一起,把白迭花喂入滚轴之间,拉过缝隙,那些棉籽就会被挡在外面……”
说到这儿,刘建军就忽然拍板:“就决定是你了!
“阿依莎,你愿意成为沛王府的首席纺织女官吗……”
话说到一半,刘建军转头看向李贤,问:“对了,那啥……咱沛王府有这种官么?”
……
第4章 胡商的质钱(求首订)
李贤被刘建军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随即扶额,好气又好笑地说道:“王府属官皆有定例,何来‘首席纺织女官’这种职位?”
他转向那对早已被沛王名头吓得不知所措的胡商父女,语气放缓,解释道:“老人家,姑娘,不必惊慌。
“刘长史言语跳脱,并无恶意。
“他的意思是,姑娘既精通白迭初加工之技,乃是难得之才,本王对此事甚为看重,欲聘姑娘入王府,专司白迭处理之事,并非寻常仆役,而是以技匠或工师之礼相待。
“至于薪酬待遇,绝不会亏待二位。”
李贤想了想,又说:“至于你们这处宅子欠下的质钱,本王便做主,替你们偿还了,如何?”
刘建军在一旁点头:“对对对,我说的就是这意思!”
这次,阿依莎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一时无法消化这巨大的转折。
从险些被强买“褥子”,到突然被大唐亲王邀请入府做事?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袖。
胡商老者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们这些漂泊异乡的胡商,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能有一个安稳富足的依靠吗?如今这大馅饼却直接砸到了头上,还是天潢贵胄的沛王府!
他身上的饰品哗啦作响,几乎是立刻就要拉着女儿跪下谢恩:“沛王殿下……”
“不必多礼。”
李贤抬手虚扶,止住了他们的动作,然后看向刘建军,问:“你可还要去延康坊找纺织匠人?”
刘建军这才一拍脑门,看向阿依莎问道:“你会织布吧?”
阿依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是他们家巨大的机遇,急忙点头:“会的!会的!长史……公!我会用简单的腰机织平纹布,以前也见我阿娘用过更复杂的织机!”
见阿依莎肯定,刘建军立马咧嘴笑了,看向李贤:“那就暂时不用去了,基础纺织这丫头就能搞定!高级的以后再说!”
于是,李贤又看向胡商老者,说道:“那行,你父女二人便收拾收拾,随本王去沛王府吧,日后吃穿一应用度,皆按王府惯例,绝不会短了你们的。
“至于契酬这些,刘长史会与你们细谈。”
这所谓的棉布能为沛王府“搞到”多少钱李贤也不知道,所以他干脆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了刘建军。
“多谢殿下!多谢长史公!”
胡商老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拜了下去,声音哽咽。
阿依莎也跟着父亲笨拙地行礼,脸上泛着惊喜又惶恐的红晕。
……
胡商老者收拾行李细软什么的用了许久的时间,趁着这个功夫,刘建军吩咐一个护卫去雇来了几辆驴车,又让府上护卫帮着胡商老者搬运行李。
阿依莎则是在这时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先是怯生生的看了一眼站在李贤身旁的护卫,又拜俯在地上,问:“沛王殿下!”
李贤自然不担心一个胡人小姑娘伤到自己,大大方方地示意她起身说话:“不必多礼,有何事?”
阿依莎没有立刻起来,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殿下仁厚,免了阿爷的质钱,阿依莎与阿爷感激不尽,愿为殿下与长史公效死力。
“只是……只是那质库的契券还在债主手中,一日不赎回,阿爷心中便一日不安,生怕节外生枝……
“阿依莎斗胆,想……想请殿下恩准,能否……能否先将允诺予我的那两匹半绢赐下,让阿爷能即刻去赎还了契券,也好彻底安心,从此再无挂碍,全心为王府做事。”
她说完,似乎耗尽了所有勇气,头垂得更低,纤细的肩背微微紧绷着,等待着裁决。
李贤闻言,倒是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细腻周到,且孝心可嘉。
他并未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欣赏她的直白与担当。
这时,刘建军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凑过来,笑嘻嘻道:“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这是担心咱俩唬她呢?”
然后,又笑着问阿依莎:“你阿爷欠钱的质库认银子吗?”
长安本地的质库和这些胡商不同,几乎只认铜钱和绢帛,鲜少有认银子的,看来刘建军也对这方面的东西了解过。
“认!认!”阿依莎又连连磕头,说:“长安的质库和咱们胡人交往都是使的银子!”
刘建军点了点头,随后从随身的布兜里摸出了一锭银子,说:“一两银,够抵那两匹半的绢了,多的当给你的赏钱了!”
阿依莎接过银子,又连连磕了两个头,高呼:“阿依莎这就去还了质钱,不耽误王府上做工的功夫!”
然后,便在一片银铃作响的声音中奔向了西市深处。
护卫们还在帮胡商老者搬运行李,李贤左右无事,便笑着问:“你很看重阿依莎?”
刘建军没回应。
李贤疑惑,转头看去,发现刘建军正盯着阿依莎奔跑的腰肢发呆。
于是笑着骂道:“你这人怎么满脑子男欢女爱!”
“诽谤!你这是诽谤!”
刘建军回过神来,做贼心虚的看了一眼那胡商老者,发现胡商老者并没有注意这里之后,这才接着说道:“我这是在思考你的问题……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李贤哑然失笑,又问:“你很看重阿依莎?”
“那当然!”
刘建军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给李贤分析:“第一,她懂怎么给棉花去籽。
“你别小看那两根破滚轴,那是核心工具,有了它,咱们才能把地里收上来的毛棉变成能用的皮棉,这效率,比用手一颗颗抠快多了!
“第二,你刚才见到她那床褥子了吗?已经没有了棉花的形状,说明她还会弹棉花,会让棉花变得更蓬松,这样才好纺线。
“第三,她甚至还会用最简单的织机织布!
“也就是说,她从原料到成品,整个流程她都见过、摸过、实践过!
“有了她,咱们利用棉花赚钱的工序几乎就已经完成了一半!”
李贤笑着看向刘建军,反驳:“但你还是没说这棉花该怎么从花变成丝线,若是这一步不成,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定能成的。”
刘建军眼神里满是自信。
……
第5章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求首订)
没让李贤和刘建军等多久,阿依莎就已经回来了。
只是让李贤疑惑的是,阿依莎脸上并没有事情办完的轻松,反倒是眼眶微红,鼻尖也泛着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刘建军最先察觉不对,皱眉问道:“契券没赎回来?”
阿依莎咬着下唇,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哽咽:“那……那质库的掌柜说,说利息涨了,现在要还的不是两匹半的绢布,是是五匹。
“还……还把长史公给我的银子给要了去,说……说让阿依莎再去筹钱……”
“什么?”刘建军的声音顿时拔高,“这才几天工夫,利息就能翻倍?他们这是明抢啊!”
然后转头看向李贤,说:“这事儿你这个雍州牧能管吧?”
李贤也蹙起眉头:“长安城的质库虽不乏重利盘剥者,但如此明目张胆坐地起价,却也少见……你可问清楚了?”
阿依莎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问了,那掌柜的说……说我是胡商,风险大,所以利息要高些。
“还说……还说我这银子成色太好,怕是来路不明,要扣下查验……”
这下,即便是李贤也明白这里边的弯弯道道了。
那质库的掌柜摆明了就是欺负阿依莎是个胡人少女,又贪上了阿依莎的银子,这才故意抬高利息。
这种事儿在长安并不罕见。
胡商虽受大唐律法保护,但终究是外邦之人,受到长安本地商贾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尤其眼下又是母后迁都洛阳的这种动乱时期。
李贤还没开口,刘建军就皱眉问道:“你没说你那银子是我给你的?”
李贤一愣。
对啊,刘建军作为沛王府长史,再怎么的也不至于被一帮商贾无视吧?
阿依莎怯怯道:“我……我说了,那掌柜的说……我管你什么长史公,今儿个就是他自己来了,也得把这钱付了!”
刘建军瞬间就皱起了眉头,问:“那质库背后什么来头?”
李贤看出了刘建军的担忧。
这时候母后刚刚迁都,如果对方身后真是什么大势力,沛王府能不能碰还不好说。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他不怕把对方碰死了,但他怕把自己给碰伤了,可如果自己已经先受伤了,那就要把对方往死里碰。
现在并不算什么伤。
“这个……我不知晓,契券当初是阿爷签下的。”
听到这儿,刘建军对那胡商老者招了招手:“那胡商!”
胡商老者闻声赶紧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忐忑:“长史公有何吩咐?”
“你们当初借贷的那家质库,叫什么名字?掌柜的姓什么?”刘建军沉声问道。
胡商老者忙答:“回长史公,是西市的''永昌质库'',掌柜姓王,人都唤他王掌柜。”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质库背后似乎另有东家,小的曾听人私下议论,说真正的东家来头不小……似乎,是姓武……”
李贤一愣,刘建军也是一愣。
然后,刘建军忽然就笑了:“这他娘的,还真就是冤家路窄了!”
李贤有些担忧,问:“咱们不是说好要……”
李贤没把“蛰伏”两个字说出口。
刘建军挥了挥手,不在意的打断:“我,沛王府长史,长安城出了名纨绔子弟,看上了胡商女儿,拿钱给她还债,结果看上的胡商女儿却被恶霸欺负,我这么个纨绔子弟,那能忍气吞声的?”
然后,又看向李贤,郑重的说:“贤子,你就记住了,咱们从头到尾,唯一不用怕的人就是姓武的!”
说罢,刘建军整了整衣袍,对身后护卫一挥手:“弟兄们,跟我去永昌质库走一趟!今儿个就让长安城的人都瞧瞧,欺负咱们沛王府的人是什么下场!”
然后,又招呼阿依莎,说:“你也跟着!”
阿依莎虽然听到了刘建军刚才的浪荡话,但也知道这话只是刘建军为她出头找的借口,当即就俯身叩谢:“谢长史公!谢长史公!”
李贤还想劝阻,但看刘建军这副架势,知道拦不住,只得快步跟上:“等等,我与你同去!”
……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西市永昌质库。
刘建军一马当先走进店内,毫不客气地往主位上一坐,二郎腿一翘,活脱脱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模样。
那王掌柜是个腰肥体圆的汉子,见这阵仗,先是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要典当还是借贷?”
刘建军斜眼瞥他:“刚才是不是有个胡人小姑娘来赎契券?你是不是把利息涨到了五匹绢?还扣下了她的银子?”
王掌柜脸色微变,但仍强作镇定:“郎君说的是那个胡女?咱们这都是按规矩办事……”
“放你娘的屁!”刘建军二话没说,一脚就踹向了那王掌柜的肥圆肚子,“什么狗屁规矩能让你几天工夫就把利息翻倍?老子看上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王掌柜没想到刘建军上来就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踹的踉跄了几下,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而这永昌质库豢养的奴子也是下意识的冲上去,似乎是要打算动手。
王掌柜脸上浮现怒意,但他显然看到了刘建军身后跟着的护卫,意识到刘建军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奴子们后退,语气强硬道:“这位郎君,说话客气些!这永昌质库可不是寻常地方!”
“现在知道客气了?之前说今儿个就是我自己来了,也得把这钱付了的时候呢?”刘建军毫不客气的回顶。
王掌柜惊讶片刻,似乎是没想到阿依莎嘴里的长史公还真就来了,但也很快镇定下来,说道:“您虽贵为长史公,但咱们东家可是右卫中郎将武攸暨武将军……”
听到这儿,刘建军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就连李贤也是一脸憋笑。
这时,刘建军走到李贤身边,拿肩膀撞了撞李贤,问:“贤子,你不是说你母后当初把武攸暨关禁闭了么?怎么这还升官了?”
李贤无奈耸肩:“这我怎么知道?”
这时,那王掌柜意识到不对劲了,惊疑不定的看着李贤,问:“这位郎君是……”
李贤没说话。
因为刘建军又一脚揣了过去,这一次的力道更大,直接将王掌柜踹翻在了地上。
“老子看上的女人没跟你说过,老子是沛王府的长史吗?!”
……
第6章 刘建军突然的斥责(加更)
这次,那王掌柜没敢多嘴了,瞳孔骤缩,顾不上腹部的剧痛,急忙匍匐在地,对着李贤讨饶:“沛王殿下!小民……小民眼拙,不知是殿下驾到……”
李贤还没说话,便听到阿依莎藏在刘建军身后悄悄说:“长史公,我方才是没说您是沛王府长史……主要是王掌柜也没让我说,就将我赶了出去……”
李贤刚想笑,可忽然就看到刘建军一把将阿依莎揽在怀里,眼角还挑着王掌柜,说:“我的女人,不必向旁人解释!”
然后,也不顾阿依莎突然瞪大的双眼,瞪着王掌柜,问:“武攸暨呢?”
“我家将军在金光门上值!”王掌柜老老实实的回答。
“啧啧,主子不在,欺负你个奴子也没什么意思,阿依莎他阿爷的契券呢?”刘建军似乎不愿再跟一个质库掌柜计较,催促:“赶紧拿来,钱之前也给过了!”
王掌柜请示性的看了一眼李贤,李贤冷哼一声没说话。
于是,王掌柜连忙对着身后的奴子使眼色,示意他们去拿阿依莎的契券。
没一会儿,一个奴子便捧着一份文书过来了。
王掌柜接过文书,弯腰,双手呈给李贤,李贤对着刘建军努了努嘴,他又将文书呈给刘建军。
刘建军对着那契券上扫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内容,然后又吊儿郎当的揽着阿依莎的腰肢,问:“这是你阿爷的手印么……
“算了,谅他也不敢拿假的!”
说完,刘建军就胡乱地将那份文书塞进了阿依莎的胡裙上衣里。
刘建军的动作过于粗鲁,而西域少女的皮肤又过于白皙,所以她羞红的脸色格外明显。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也太心急了。
但接着,就见到刘建军对自己使眼色。
李贤瞬间了然,冷哼道:“行了,事情解决了就回去吧!”
刘建军急忙夹在一众护卫中高声应“喏”。
走出永昌质库,刘建军还是揽着阿依莎,但一路都沉着脸,直到回到阿依莎阿爷的花鸟商铺,这才将阿依莎松开,然后对着她沉声斥道:“我方才让你说话了吗?!”
刘建军突然的发怒,让李贤一愣,也让原本害羞不敢说话的阿依莎惊愕的抬起头,更让那胡商老者停下了急匆匆赶过来的脚步,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刚才,这胡商老者看到阿依莎被刘建军抱在怀里,还神色慌张来着。
“刘建军……”李贤迟疑唤道。
“这娘们儿刚才那一句长史公差点让咱们露馅!”
李贤一愣,恍然大悟。
若阿依莎是刘建军的女人,她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还唤刘建军为长史公。
但随后,又觉得刘建军有点太过于谨慎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心软。”
刘建军忽然看向李贤,神色郑重:“是,这王掌柜只是个小人物,他哪怕把这次的事儿汇报给武攸暨,武攸暨那么个酒囊饭袋也不会注意到一个称呼上的问题。
“更不要说会把这件事原封不动的捅到武后那边了。
“但,今天是王掌柜,下次是武攸暨本人呢?或者是武后呢!
“规矩,是要从微小处开始立的!”
刘建军的语气格外严肃。
这次,李贤没有一句多余,问:“那你待如何?”
刘建军转头看向呆立在原地的阿依莎,训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阿依莎早就被吓坏了,不敢说话。
那胡商老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刘建军的语气,猜到似乎是阿依莎犯了错误,于是急急忙忙跑到阿依莎身边,点头哈腰的就对着刘建军道歉,嘴里还急忙感谢:“谢长史公开恩!谢长史公开恩!”
刘建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说:“你那契券,我替你讨回来了,以后跟阿依莎在沛王府安心做事,今日的错误,我不想看到她再犯!”
胡商老者忙不迭的点头。
刘建军脸色这才好了许多,问:“你叫什么名字?”
胡商老者连忙躬身回答:“回长史公,小老名叫阿迪力,还有个大唐名字叫白元礼。”
刘建军闻言挑了挑眉:“白元礼?这名字倒有点意思。既是西域来的,往后在王府里,就用你这个大唐名字吧,方便些。”
阿迪力,或者说白元礼,连忙躬身应道:“是,是,谨遵长史公吩咐。”
刘建军这才神色稍霁,转向李贤道:“贤子,既然事情了了,咱们也该回了,别让嫂子等久了。”
李贤抬头看了看日头,两人出来的时候是正午,眼下已经差不多到了申时,再不回去长安城又该宵禁了。
李贤点头,对惊魂未定的白元礼道:“既如此,速速收拾妥当,随王府车队回去吧。”
“是,是!谢殿下,谢长史公!”
白元礼连声应着,拉着女儿阿依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加快收拾速度。
不多时,几辆驴车装载着白元礼父女不多的家当,在一队沛王府骑兵的护卫下,离开了略显冷清的西市,朝着沛王府的方向行去。
……
回到沛王府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刘建军指挥着府上奴子们将白元礼父女暂时安置在王府外围的一处僻静院落,并吩咐府上奴仆好生照应,一应用度不得短缺。
那包棉花,则被刘建军像宝贝一样亲自抱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贤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道:“不过十余斤棉花,看你紧张的,南苑那近百亩地若真能丰收,届时堆积如山,你待如何?”
刘建军却一脸严肃:“贤子,这你就不懂了,这袋棉花是我拿来实验如何从棉花变成棉线,甚至是变成棉布的。
“我得先搞出样品,验证想法,等南苑的棉花熟了,咱们就直接能上规模!
“而且,这袋棉花还另外有用途,那才是咱们真正赚钱的大计!”
李贤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刘建军的意思,也不再追问刘建军这棉花另外有什么用途,而是问道:“今日你斥责那阿依莎当真只是因为她犯了错?”
刘建军还没回答,李贤就接着说道:“咱们从永昌质库回去的路上,我可见着你那双手就没老实过!”
刘建军立马讪讪一笑:“顺便,顺便……主要还是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上官婉儿那么聪明。”
李贤没好气的摇头,就知道刘建军这人肯定改不了他那色急的性子。
“那……阿依莎你今后打算怎么安排?”
“夜里就让她住在那边院子,白天就让她过来帮工。”
“帮工?”
“那当然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会纺纱!”
刘建军理所当然的说道。
……
第7章 刘建军真正的计划(上)(冲冲冲要什么存稿!)
第二天,刘建军就开始忙了起来。
李贤抽空去刘建军那小院子转悠过一圈,发现阿依莎已经被刘建军安排着想办法把那一布袋的棉花缫成丝。
经过昨天刘建军的那一顿斥责,阿依莎对刘建军似乎有很重的畏惧感,几乎是刘建军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也不问缘由。
他们先是尝试着把一部分棉花像蚕茧一样的放在沸水里煮,但这个方法似乎失败了,因为那些棉花根本找不到线头。
后续又打算将棉花像麻皮一样梳理,但还没开始就被刘建军叫停了。
因为刘建军说他觉得这法子从直觉上来看就不对劲。
李贤哑然失笑。
刘建军就是在瞎胡闹。
但这样的时间仅仅只过了三天,刘建军那边就传来了新消息:他们真把棉花变成了棉线。
当李贤又一次来到刘建军的院子的时候,眼前是让他愕然的一幕。
刘建军背着一张造型古怪且巨大的弓,把那些棉花平铺在地上,用俚俗的腔调唱着:“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
一边唱,他还一边拨动那根弓弦,让弓弦颤抖着弹动在了棉花上。
随着刘建军的动作,那些棉花变成了像是柳絮一样的东西,在整个房间里到处飞舞,飞在刘建军的头上,飞在阿依莎的脸上……
李贤目瞪口呆。
看到李贤过来,刘建军这才笑嘻嘻的将那张弓放在地上,然后对阿依莎叫唤:“阿依莎,你先弄着,我跟贤子有点事儿说!”
说着,胡乱的摘掉脑袋上的棉絮,跃过地上平铺开的棉花来到李贤的面前,一把揽住了李贤。
“嗨!我他娘的可真是个天才!”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能把棉花弄成丝线了么,这……是在做什么?”
李贤指着那张造型古怪的弓。
“弹棉花!”
刘建军嘿嘿一笑,然后从脑袋上摘下一片棉絮,卷在一根极细的光滑木棍上,搓揉几下,又抽掉木棍,那一片棉絮就变成了一根中空的长条棉卷。
刘建军将那棉卷拿在手上,拉细、加捻、就形成了一根粗糙的棉线。
然后又说:“嘿嘿!我之前就是钻牛角尖了,老想着从棉花里抽出丝线来,但抽不出来……我就不能把它整个搓巴搓巴变成线吗?”
李贤看着刘建军手里那根快有筷子头粗的“线”,笑道:“你弄这么粗的线,织出来的布针脚得有多大?”
虽然对纺织一知半解,但李贤也知道,织布这活儿肯定是线越细,织出的布就越精致。
所以宫廷中一些御匠在缫丝的过程中,甚至能做到将三根原始的蚕丝卷绕成一根丝线,然后织出轻若无物的纱衣来,这样的纱衣穿在身上,就算是穿四五层,也依旧能看清人身上的痣子。
可刘建军这一根线就这么粗,那织出来的布不得有几十匹纱那么厚?
再说了,李贤也不觉得刘建军这所谓的棉布能有什么优势。
论精细比不上丝绸,论便宜比不上麻皮,属于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货物,李贤实在是很难想象这东西能给沛王府赚什么钱。
“你甭管针脚不针脚的,回头改进就行,大不了现在先让那丫头拿手搓!”
刘建军朝着阿依莎努了努嘴,李贤顺眼看过去。
刘建军不在旁边后,胡人少女展现出了独属于胡人的那份淳朴,抱着那只巨大的弓,嘴里还哼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谣,仔细一听,原来就是刘建军方才唱的那首弹棉花。
只是同样的曲调从阿依莎嘴里哼唱出来,可比刘建军唱的的动听多了。
李贤笑着摇头,又问:“那你之前说这些棉花有另外的作用,现在制作棉线的法子出来了,能说说你打算怎么拿这些棉花赚大钱么?”
刘建军又将李贤往外面拉了几步,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你上次不是说雍州长史是显子的人么?”
李贤点了点头。
“他可信么?”
李贤迟疑了一会儿,时日久远,他也不确定苏良嗣还是不是曾经那个周王府司马。
于是问:“你先说说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鼓励整个长安……甚至整个雍州的百姓种棉花!”
刘建军语出惊人。
李贤第一反应就是刘建军疯了。
且不说刘建军这所谓的棉花织布的计划能不能成,就算能成,大家都去种棉花了,谁来种粮食?
单单一个长安城,京兆府统计的户籍人口就有六十余万,实际管理人口可能更多,因为包含了大量流动人口、军队、外邦人等。
更不要说整个雍州了。
若是整个雍州的土地都去种棉花,那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吃什么?
“这不可能!”
李贤斩钉截铁的说,“即便是苏良嗣也做不到!”
“你听我细说,”刘建军拉着他走到院中石凳坐下,“首先,不是所有地都适合种粮,对吧?
“有些沙土地、坡地、盐碱地,种粮食收成极差,百姓辛苦一年也糊不了口,但这些地,种棉花却可能长得不错!棉花这东西耐旱、耐瘠薄,比粮食好伺候多了。”
李贤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这个道理倒是说得通,京畿地区虽富庶,但也不是所有土地都肥沃。
“其二,不能一窝蜂的种。”
刘建军继续道,“咱们先以王府的名义,在长安周边寻几处这样的地方,比如渭北一些沙土地多的庄子,作为试点。
“由我们提供棉种,甚至提前签订收购契约,保证百姓种出来的棉花,我们以合理的价格全部收购,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收购?”李贤捕捉到关键词,“你方才还说让雍州长史……”
“对!这就是关键!”刘建军一拍大腿,“光靠我们沛王府试点,能种多少?影响力有限,要想成规模,形成真正的财源,必须借助官方的力量,这就需要雍州府出面了。
“阿依莎的那些棉花成功织成棉布,就是我们说服苏良嗣的关键!”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另外……我怀疑整个关中,都有可能闹大旱灾,赤地千里的那种!”
……
第8章 刘建军真正的计划(下)(明天的稿子明天再码!)
刘建军的说法太匪夷所思了。
什么叫关中会闹旱灾?
这种事情……是人力所能预测的吗?
“你……这种事情可不兴开玩笑,按唐律疏议,造谣、散谣者可是要被判处绞刑或是流放三千里的!”
李贤设想了一下刘建军所说的关中地区赤地千里的景象,不由得不寒而栗。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龟裂千里的大地,天空也不再是湛蓝,而是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昏黄,毒辣的日头炙烤着一切。
渭水瘦成了浑浊的细流,几乎可见河床的淤泥,泾水也失去了往日的奔腾,奄奄一息;远处终南山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山上的林木仿佛都失去了绿色,蒙着一层灰败的尘埃。
瘦骨嶙峋的农人在废墟般的村落外徘徊,啃食着一切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贤子,我知道这事儿可能有点匪夷所思,但近日来的天象已经有了征兆,夜空星辰清晰明亮,万里无云,春竹开花,柳叶提前发蔫,渭、泾两河,甚至是我院子里的那口井的水位都在持续下降!
“这一切,都是大旱的征兆!”刘建军眼神坚定的看着李贤。
“即便……即便你所言有几分可能,”李贤的声音干涩,“这与你推广种棉花又有何关系?大旱之年,粮食尚且难保,种棉花岂不是更……”
“正因为可能大旱,才更要种棉花!”
刘建军打断他,眼神锐利,“我刚才说了,棉花耐旱、耐瘠薄!
“在很多粮食无法存活的沙土地、坡地上,它却能活下来,还能有所产出!贤子,你想想,若真的大旱来临,粮食绝收,百姓颗粒无无,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李贤心中一寒。
流民、饥荒、动荡……这些词汇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如今的长安城刚刚因为迁都,经济萎靡不振。
“到时候,朝廷必然全力赈灾,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我们如果能提前布局,让百姓在一些劣地上种上棉花,即使粮食减产,至少还能收获棉花!
“我们沛王府可以照常收购,百姓手里就能有点活钱,可以去买粮,至少能多撑一阵子,不至于立刻沦为流民!这棉花,关键时刻可能就是救命的东西,是稳定人心的东西!
“我这一百亩地的棉花不是作物,是种子,是供应给整个长安、乃至整个雍州的种子。”
刘建军终于说出了他种那块地的真正意图。
李贤彻底震撼了。
他没想到,刘建军那看似荒唐的“棉花大业”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深远的考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赚钱计划,而是一盘针对可能发生的,国计民生危机的棋局。
他怔怔地看着刘建军,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事苏良嗣办不到……”
不等刘建军开口,李贤接着说道:“长安城内有另外的人能办到,我们没必要舍近求远。”
“你是说……”
“对,刘仁轨,他下管吏部、户部、礼部,虽然大部分权力已经随着母后迁都长安而被架空,但至少,他若是要掌管整个雍州的户部是名正言顺的。”
刘建军双眼一亮:“也对,我光想着让这老头给咱们当保护伞了,倒是忘了他本职工作就是干这个的。
“那行,回头你再联系联系那边,咱们这边第一匹棉布出来了就去找他……对了。”
“嗯?”
“咱们之前不是打了武攸暨的人么?他本人找没找来过?”
李贤笑着点头:“来是来过,但却是来登门道歉的,不光把阿依莎阿爷在他那里还的质钱都退了回来,还专门找到阿依莎阿爷赔了罪,本来他还打算找你和阿依莎的,但被我给挡回去了。”
刘建军说的没错,自己果然没必要怕武家的人。
但这次,刘建军的脸色却不太好,问道:“他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了?”
“不然还能如何?”李贤疑惑。
“虽然洛阳那边还没传来消息,但我给你推测一下啊……旦子性子软弱对吧?”
李贤点头。
“所以你母后很快就能彻底架空旦子,从而成为太上皇一般的存在,这时候正是武氏一族扬眉吐气的时候,但武攸暨是谁?一个逛窑子还跟人抢妓子的纨绔子弟!”
李贤心想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想想他自己。
刘建军接着说道:“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如今得了势,可却偏偏不敢招惹你这么个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你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吗?”
李贤还是不解。
“说明肯定是你母后迁都洛阳的时候特意交代过,让他不要招惹你!”
“原因呢?”
“原因……我推测你母后是打算对李氏宗族的人动手了,她这么做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李贤一怔:“那……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招惹武攸暨?母后打算针对李氏族人,我们这时候出头不是……你说的那什么枪打出头鸟吗?”
“你不一样,你是高宗亲子,又是在长安这种敏感的地方,所以你母后绝对不会拿你来开刀。
“况且这时候她还没动手,你就突然缩起来了,她怎么想?”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接着语重心长的说:“贤子,你得认清你的定位,你现在在你母后眼里是一个稍微有了一点脑子,但不太多的形象,如果表现得过于足智多谋,那就不好了。
“这样,她要么就得怀疑你卧薪尝胆,要么就得怀疑你有高人相助,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好的。”
李贤心里美滋滋。
因为刘建军这话就相当于是夸他聪明了,是在让自己藏拙。
“所以我们要?”
“我行我素,直到你母后大肆针对李唐宗族的人的消息传到长安来后,咱们再稍稍收敛一点。”
说完,刘建军站起身来:“行了,我接着去忙棉花的事儿了,对了,白元礼那老头以前种过棉花,是专业的,所以我给他安排了一个监工的活儿,让他去教那些昆仑奴种棉花,跟你说一声。”
李贤不在意的点了点头,这种小事本身就在刘建军这个王府长史的权力范畴之内。
但刘建军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却又忽然顿了顿,语气莫名的说:“还有,看好武攸暨,最好别让他接触你妹。”
……
第9章 洛阳的消息
李贤不解。
“太平不是已经随母后移驾洛阳了么?武攸暨留守长安,他如何接触太平?”
“啊?太平也跟着过去了么?”刘建军一脸愕然。
“当然,母后最为宠爱太平,而且太平作为大唐身份最为显赫的公主,需要频繁参与洛阳的宫廷事务,自然是要随着母后前往神都的。”
“那就行……那就行……”
刘建军呢喃了一会儿,忽然又惊道:“那不对啊!那武攸暨为什么还会在长安?”
李贤又是一愣。
武攸暨跟太平有什么关系?
没等李贤发问,刘建军忽然又是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鬼鬼!你母后要么是不放心刘仁轨,要么是不放心你,把武攸暨留下来当眼线呢!
“而且……不放心你的概率更大!”
李贤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不放心自己的概率更大。
但接着,刘建军就继续念叨着:“那我懂了,你母后把武攸暨提拔成右卫中郎将,就是为了要让他手里有兵,能防止你这个皇子闹事,顺便也起到监视你的作用!
“说白了还是之前把刘讷言塞到沛王府一样的套路,虽然已经不怎么看重你,但是依旧不会吝啬随手丢下一颗棋子来限制限制你!
“这老娘们儿,心眼子可真多!”
李贤沉默不语。
刘建军……在说什么?
每次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变聪明了一些,但每次,都会觉得自己和刘建军以及母后之间似乎差距巨大。
于是,李贤直接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跟你没关系,等我这边棉布出来了你去约刘仁轨就好……对了,稍稍隐蔽一点。”
这么说李贤就听懂了。
……
刘建军一头扎进了他的棉布大业里,再出来的时候,是洛阳送来了密信。
上官婉儿的。
密信是送给李贤的,但李贤哪儿能不知道这两公婆心里想的什么,于是将刘建军叫了过来。
展信。
【二月十五日太后临轩宣制,旦殿下受册南郊,礼成即被羽林卫送至宣政殿偏殿,幽锢重门。紫宸殿御榻空悬,惟见浅紫纱帷垂落龙座之后,太后声自帘出,群臣伏听诏命,竟行临朝称制之实。】
【对外托称“陛下哀毁骨立,暂难视事”,然宫中皆见旦殿下每日进膳诵经如常,太后已掌批红用玺之权,洛阳朝野噤若寒蝉,唯见武氏亲族频夜入宫。】
【时机危迫,伏望殿下与刘公早做筹谋,婉儿当继续潜伏,伺机通传。若得钧令,万死不辞。】
“啧啧,旦子是聪明人啊!”看完信,刘建军就啧啧赞道。
李贤不解。
相比于李显上位后还折腾了几下,李旦这是一上位就被母后幽禁在偏殿,聪明在哪儿?
“旦子知道没办法跟你母后抗衡,所以干脆就直接不抗衡,往偏殿里一钻,摆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这样能最大程度的避免你母后伤害他。”
刘建军笑了笑,又说:“你母后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找的理由竟然是什么旦子死了父亲,心情很悲痛,暂时无法理政,所以需要太后来代劳。
“合着你阿爷死了,全天下就数她屁事没有呗?”
李贤不满的瞪了刘建军一眼。
“行了,你母后那边开始动手了,咱们也尽快吧,刘仁轨那边约好了吗?”
李贤点头,问:“棉布出来了?”
“区区一匹布,能难倒我?”
……
翌日,李贤便和刘建军来到了刘仁轨府上。
刘建军真把那棉布弄出来了。
那匹棉布李贤看了,并未染色,所以还是最初的白色,看起来格外洁净,但相比于轻便的绢布,同样的一匹棉布就沉重了许多,约莫有七八斤重,抱在怀里也有足足一捆。
棉布的表面也不像丝绢一样光滑,毛茸茸的,但也不像麻布一样粗糙,反倒有些像是动物的毛皮。
就连保暖效果也差不了多少。
李贤看到这东西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它的神奇之处:若是用这样的布来纺织衣物,御寒的效果得有多强?
……
李贤和刘建军来到刘仁轨府上,守门的奴子显然早就知道了两人会来,躬身将两人请入了府门。
原本那奴子还打算替刘建军抱着那一“捆”棉布的,但刘建军摇了摇头,那奴子便礼貌的退下了。
入了府门,刘仁轨并未在正堂接待他们,而是在上次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看来这地方应该是他接待客人专用的。
老人穿着家常的深色襕袍,正伏案批阅着一些文书,见李贤二人进来,他立马放下笔,起身笑呵呵迎道:“沛王殿下,刘小兄弟!”
“刘公。”李贤拱手揖礼。
刘建军则是笑嘻嘻的将那一捆棉布放在一旁,借着这个功夫笑道:“刘公!您该不会又忘了晚辈名讳和官职了吧?”
刘仁轨也不恼,对着李贤回以一礼,这才笑呵呵的看着刘建军:“哈哈!你这泼皮!撒泼打诨到老夫这儿来了是吧?”
然后,目光落在了那一捆棉布上,有些惊奇,问:“这……是何物?”
“这不是时间也那么久了,总归得给您老一颗定心丸才是么?”
刘建军笑呵呵地解开捆扎的布条,将一整匹棉布展开一部分,白色的布匹在略显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醒目,质地厚实,纹理独特。
刘仁轨好奇的凑了过去,细抚摸布面,感受其质感,问道:“这是何物所织?老夫似乎从未见过此种织物,非丝非麻,亦非毛褐。”
“以此物所织。”
刘建军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团蓬松洁白的棉花,递给刘仁轨。
刘仁轨接过棉花,仔细捻捏,又对照着看了看棉布,眼中惊讶之色更浓:“这是……白迭?白迭花竟能织布?老夫只知胡商将其作为观赏奇物或填充枕褥,从未听闻可纺线织布!”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刘建军贫了一句,又说:“刘公觉得,此物如何?”
“此物……确乃奇物。质地虽略粗糙于上好丝绢,却远胜葛麻,厚实保暖,吸湿透气。”刘仁轨缓缓坐回原位,说:“刘小兄弟且与老夫说说你那定心之丸。”
……
第10章 刘仁轨的支持
刘建军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一条腿侧放,一条腿的脚掌撑着地面,与这只脚同侧的胳膊则是搁在这只膝盖上,支撑了半边身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刘公,这棉花耐旱、耐瘠薄,不跟粮食抢好地,如今布也织出来了,您摸摸,厚实,暖和,吸汗。
“若遇灾年,粮食欠收,麻葛也长不好,但这棉花在差地上还能有收成,百姓收了花,咱们收了织成布,百姓换钱买粮,或是直接以布御寒,都是条活路。”
“这便是实证。”
他指了指那匹布,接着说道:“我们打算先在王府的庄子上试种,找些沙土地,由王府出种,跟农户签契,收了棉花咱们包了。
“但光靠沛王府,能种多少?要想真起作用,得推广开来,这需要官家的力量。”
刘仁轨瞬间就捕捉到了刘建军话语里的关键。
“耐旱……不跟粮食抢地……”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起来:“刘长史方才说……耐旱?”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刘建军默默的对李贤点了点头。
李贤当即便开口道:“刘公,近日天象异常,星辰朗耀却久无云雨,春竹反季开花,渭、泾水位乃至城中井水均有下降之势……刘建军担忧,今岁关中,恐有大旱之虞。”
这次,刘仁轨的脸色彻底凝重起来,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有些刺眼的春日晴空,半晌无言。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刘仁轨才转过身:“殿下,刘长史,此物之利,老夫看到了,于民生确有大益,尤其若遇旱魃为虐……其功不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然则,擅改农桑,兹事体大!
“更何况,预言天灾乃极其敏感之事,若处置不当,未蒙其利,先受其咎,你们可知其中风险?”
李贤郑重颔首:“刘公此言本王自是明白,然刘建军此言并非妄言灾异,而是见微知著,未雨绸缪。
“即便今岁风调雨顺,推广此物,利用劣地,增益民生,亦非坏事,若……真有旱情,则此物或可成为万千生民一线生机,恳请刘公,若试点有成,能在雍州府内代为周旋,或至少……默许此事。”
刘仁轨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匹棉布前,用力搓揉了几下,又将棉布披在臂上感受了片刻重量和暖意。
“殿下可知,此物若推行开来,会动多少人的利益?”刘仁轨忽然问了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利益?”李贤一愣。
但几乎是瞬间,刘建军就接口道:“那是自然,棉布会冲击现有的布帛生意,尤其是麻布和低端丝绸的市场,那些靠着织麻、贩麻的商户、工匠,甚至朝廷相关的税收、贡赋,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刘仁轨略带惊讶地看了刘建军一眼,随后才点点头道:“不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民生固然重要,但骤然变革引发的动荡,亦需考量。此为其一。”
“其二,”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贤,“殿下如今身份特殊,任何大规模收拢民心、影响地方经济之举,落在有些人眼里,会作何想?武攸暨留守长安,岂是摆设?”
“武攸暨果真是太后留下监视沛王殿下的?”刘建军插嘴问道。
“十之八九,武攸暨任右卫中郎将执掌留守长安的禁军,直隶太后与陛下调遣,老夫也无力调动他,若不是为了监视沛王殿下,老夫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刘建军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所以,咱们这不是就在争取您老的支持嘛!有您这定海神针在,些许风浪总能压下去,再说了,咱们现在只是种点棉花织点布,又不是要练私兵造反。”
刘仁轨被刘建军这混不吝又直指核心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这泼皮……倒是会给老夫找麻烦。”
李贤也佩服刘建军的厚脸皮,能把请人帮忙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但随即,也殷切的望着刘仁轨。
刘建军说的没错,如今的自己需要刘仁轨这根“定海神针”。
刘仁轨的目光和李贤对视,又沉吟了片刻,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也罢!殿下心系民生,此乃仁德,刘长史有此奇技,亦是天佑,老夫……便助你们一程。”
李贤和刘建军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但随后,刘仁轨又语气严肃的说道:“然,有几件事,需依老夫之言。”
“刘公请讲。”李贤恭敬揖礼。
“其一,试点仅限于沛王府庄园及雍州范围内的贫瘠之地,范围不可擅自扩大。
“其二,一切事宜,低调进行,对外只称试种新奇花卉织物,不可妄言抗旱防灾。
“其三,棉布产出后,优先考虑用于王府、官衙杂役、府兵冬衣等,暂不大规模流入市面,以免惊动各方。
“其四。”
刘仁轨看向刘建军:“若是老夫所料不差,这纺纱织布之法应当还并未完善吧?”
刘建军没有回答,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刘公放心,工艺改进这块儿包在我身上。
“这棉布虽然成丝的过程略有些麻烦,但织布的过程却与丝帛与麻皮没什么差别,如今市面上的纺车只要稍作改装就能直接适配棉线,绝不能怠慢了进程!”
“如此便好。”刘仁轨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最后看向李贤:“殿下,长安虽暂离风暴中心,却非世外桃源,行事需如履薄冰,但该做之事,亦不可因惧而废。
“此事,老夫会看着。”
这便是极大的支持了。
李贤心中激动,深深一揖:“多谢刘公!”
刘建军也难得正经地行了一礼:“谢刘公鼎力相助!”
……
离开刘府,李贤仍觉心潮起伏。
有了刘仁轨的默许和支持,棉花之事便有了在规则内运作的可能。
刘建军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贤子,刘老头答应得比我想象的爽快啊,看来,他对洛阳那边……也是忧心忡忡,咱们这事,说不定正好撞在他心坎上了。”
……
第11章 坐不住的刘建军
刘建军又闲散下来了。
他把整个棉絮变成棉线的过程都交给了阿依莎,让她琢磨出来合适的纺纱机器,并且说“你不用弄得多规整,就像你那个脱籽的两根滚轴一样,弄个雏形就好,后续的精细活儿我会让专门的木匠来”。
然后,就让阿依莎每天白天去她那院子里上工,自己则是做起了甩手掌柜。
还美其名曰这叫知人善用。
但李贤去刘建军院子找过他几回,却发现刘建军每次都揽着玉儿和翠儿两位婢女,当着阿依莎的面行调情的事儿,一点儿也不避讳。
阿依莎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每次都被刘建军那一阵阵淫荡的呻吟声弄得面红耳赤。
李贤心想,刘建军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阿依莎已经肉眼可见的对刘建军那些放浪形骸的行为免疫了,甚至刘建军偶尔拉上了阿依莎的手,阿依莎也浑然不觉。
但刘建军的性子果然是坐不住的。
不过刚到阳春三月,刘建军就不愿在王府待着了,耷拉着一张脸来到了李贤门前,碎碎念:“贤子啊,了无生趣,咱俩出去寻点乐子吧?”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幅模样,哪怕就是母后站在他面前,恐怕也不会觉得他是什么有大才之人。
他笑着调侃:“前两日子安不是约了你去和一些文人才子春游么?怎么不继续去?”
二月下旬的时候,刘建军给王勃委派了一项任务:利用他在文人士子中的名气去广交好友。
刘建军是这样说的:“文人士子们关系网是很广的,这帮子文人一天闲的没事儿就是到处游山玩水,行万里路,结万般人,王勃是咱们的人,他把关系铺开了,到时候咱们缺这方面的人才了,只要揪着他往上一提,那就是串葫芦的一串人。”
王勃并没有因此觉得不满。
他早就因为刘建军的文采,对他推崇备至。
甚至王勃还约上了刘建军与他一起去春游踏青,刘建军当时就意动了,可去了一次后,也就没再去了。
刘建军一脸没好气的说道:“去个屁!你知道我印象中的文人士子春游应该是什么样的么?”
“是什么样的?”李贤好奇。
“爷们,三两个,娘们儿,一大群,找个画舫,或是厢房,小门一关,小酒一上,情绪到了,大家一起脱光光……”刘建军说着说着就目露淫光。
但随后,就露出颓然之色,恶狠狠的说道:“而不是一大帮子大老爷们哼哧哼哧的走上十几里地,大晚上跑到曲江边上吹冷风,明明都被露水打湿了衣襟,还要念什么‘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李贤哑然失笑:“如此文人风趣,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一群二愣子呢?”
嗯,二愣子这个词也是刘建军说的。
“可不就是一群没苦硬吃的二愣子么?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所谓的春游就是一大帮子衣食无忧的人来体验生活来的,真让他们跟着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就不乐意了!”
刘建军一脸不情愿,又念叨:“我不管,我就是个纨绔子弟,学不来附风庸雅那一套,你给我想想这长安城还有什么找乐子的地方!”
李贤哑然失笑,想了想,问:“那……我们去城郊蒐狩如何?”
刘建军一愣,然后满脸惊喜:“就是狩猎对吧?这个好!这个好!打老虎,对了,听说虎鞭最是滋补,我还从来没尝过!”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长安城郊哪儿有大虫?你当是什么荒山野岭呐?不过你若真要虎鞭……王府库房里就有进贡来的,弄点尝尝也未尝不可。”
说着,李贤拿眼角瞥了瞥刘建军的下身。
刘建军果然瞬间就明白了李贤眼神里的意思,胸膛一挺,争辩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需要补的人吗……
“对了,真就在王府库房呐?”
李贤决定不搭理他。
……
刘建军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去狩猎,当天就去了。
带着王府二十个护卫,骑上马,浩浩荡荡的朝着终南山而去。
李贤自然也在。
不止李贤,实际上光顺、光仁也在,只有最为年幼的光义,因为脚还够不着马镫所以才留在了王府。
原本,如果是王爵正式的“蒐狩之礼”,那将会是一项极其盛大且隆重的活动。
不光有王府侍卫披甲持械,负责安保,还有专门的虞人识别地形、追踪兽迹、安排合围,更有鹰犬五坊调动猎鹰和猎犬,以及大量负责搭帐篷、做饭、运输物资、处理猎物的仆人。
甚至就连场地,也会选择在上林苑一类专门的皇家猎苑。
但刘建军喜欢的肯定不是那种,所以,李贤特地轻装简阵,只是领了二十个披甲持械的护卫安保,又选了终南山这么个相对“蛮荒”的地方。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李贤想正式也正式不起来。
母后沉迷于和李显、李旦争权,仿佛就跟忘了自己似的,沛王府内迄今为止都还没有被配备齐鹰犬五坊的官署人员。
虽说李贤也可以在规制内私自招募,但自从巴州回来后,李贤对于这方面享乐的心思就淡了许多,所以王府内许多官署职位迄今为止都还是空缺。
刘建军用他别扭的姿势骑着马奔跑在最前面,屁股随着马匹的奔跑一上一下,李贤忍俊不禁,策马追上去,调侃:“这回不嫌骑马颠簸了?”
“人有动力了,当然就不怕路途遥远崎且险了!”
李贤笑着摇头,刘建军总能说出一些初听之下颇有哲理的话。
“你可别冲的太前,终南山中虽无猛虎和大熊,但一些大型的野兽也是不罕见的,若是遇到些野彘,三五个人都拿它不住!”
“知道,一猪二熊三老虎嘛!”刘建军浑不在意,“你都说了没虎没熊,我又会爬树,区区野猪我怕它做什么?”
李贤失笑,想了想刘建军那灵活的像是猴子似的身体,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这终南山遍地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真要遇到野猪,刘建军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个。
“咦……前面也有人?”
刘建军忽然惊呼。
……
第12章 终南山狩猎
李贤顺眼望去。
只见有几个身披制式兵甲的士兵站在山路前,似乎是在封锁山林。
李贤皱眉,每逢秋收时节,长安城内的确会派出一些兵力来警戒山林,以防山林中的野兽冲入长安城郊的田地之中破坏庄稼,但眼下正值春耕,官府哪儿会有这种安排?
私调兵士?
李贤脑海里瞬间就浮现了这么一个念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贤众人的队伍已经冲到了山路脚下,那几个值守的士兵看到李贤等人是策马过来,脸色就已经变得紧张了许多。
看他们这副模样,李贤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而这时,刘建军已经控制着马走上了前,一副质问的语气:“你们是哪里的兵?值守在此处是在做什么?”
李贤和刘建军虽然只是身穿常服,但随从的王府护卫可全都是全副武装,明眼人一眼就能知道两人身份非富即贵,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咬牙站了出来,抱拳禀报:“回郎君的话,我等是南衙右卫府的人!”
但却并没有回答刘建军的另一个问题。
刘建军一愣,骑着马往回走,看向李贤,问:“贤子,南衙右卫府和武攸暨那个右卫中郎将是什么关系?”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这就是武攸暨的兵!”
刘建军瞬间就乐了:“好家伙!我单知道冤家路窄,没想到这路能窄成了独木桥啊!”
李贤一看刘建军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了,好笑道:“你可别在这地方招惹他,咱们人少,若是惹急了他在背后对你放冷箭,我就算是能替你报仇那也是亏的!”
刘建军一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也是,这荒山野岭的不比长安城,拿我这么金贵的一条命跟他玩不划算。”
于是,他又驱马走回那几个士兵身前,居高临下的问:“本官乃是沛王府长史,这位便是沛王殿下!尔等玩忽职守,擅离军岗,该当何罪!”
那几个士兵听到刘建军说沛王府的时候就已经变了脸色,一听刘建军问罪,更是面露惶恐。
但接着,刘建军又说:“行了,知道你们是武攸暨的兵,本长史之前和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他这次也是跑来游玩狩猎来的吧?”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刘建军嗤笑:“这荒山野岭的,不是来狩猎,难不成是来找妓子打野炮的?
“本长史不是要问责你们,只是想问问你们将军在何处狩猎,本长史和沛王殿下也是打算进山狩猎,若是撞到一起去了,这猎物算谁的?”
这几个士兵这才脸色稍松,先前那个士兵壮着胆踏前一步,抱拳禀道:“武将军在此处入山谷的王顺山以南围猎。”
刘建军“哟呵”了一声:“他一个人占了整个王顺山以南?”
那几个士兵讪讪低头,没敢接这个话。
刘建军则是挥了挥手:“行了,不为难你们,本长史便跟沛王殿下去王顺山以北围猎,尔等若是见到了武攸暨,就说是本长史为上次揍了他的那一顿赔礼。”
说完,便驱着马走了回来,嘴角带着那抹使坏的笑意:“走,贤子,进山!”
李贤心想,刘建军肯定又是憋什么坏了。
一行人径直往山谷中走去,那几个士兵自然是没敢阻拦,一路来到山谷尽头,这地方已经有士兵安营扎寨,看起来武攸暨组织狩猎的人还不少。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武后掌权后,作为武家子嗣,武攸暨已经愈发的膨胀了。
如此正值值守期间,自己跑来狩猎还不算,还带着麾下士兵一起玩忽职守。
刘建军又用同样的说辞对山谷内值守的士兵说了一遍,然后招呼着众人将马匹栓在他们的营地中,吩咐道:“既然你们刚巧在这儿,就帮忙看着马匹啊!”
然后跑回来嘿嘿笑:“这样咱们就不用专门留人看守马匹了。”
李贤失笑,刘建军这小便宜也贪。
栓好了马匹,李贤一众人便朝着山林中进发,刘建军果然打算避开武攸暨,朝着王顺山的北面前进。
李贤好奇:“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了?这回竟然避着武攸暨了?”
“我避他干什么?”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以前在刘家庄的时候,那种小山包,猎户们进山都得十几二十个人呢,咱们这点人进这么大一座山够干什么的?”
李贤恍然,原来刘建军也有狩猎的经验,又问:“那跟你避开他有何关系?”
“武攸暨在山南驱赶围堵猎物,在包围圈里面的野兽肯定会被往山南赶,但包围圈外面的猎物受了惊,自然是要朝相反的方向跑,咱们直接去山北围堵,这不就相当于武攸暨免费帮咱们打工么?”
李贤哑然失笑。
也对,刘建军什么时候干过吃亏的事儿?
一行人围着山脚转了一圈,山路有些难走,光顺和光仁的脸上已经没了最初出门时候的激动,反倒是刘建军,就跟游鱼入水似的自得,穿梭在树木和荆棘之间,灵活的像一条泥鳅。
连府上那些精锐的护卫都比不过他。
李贤有点后悔来这种地方狩猎了,往日在上林苑里狩猎,有专门的人负责驱赶猎物,自己只需要骑着马追在猎物身后,拉弓射箭就行。
哪曾想这真正的山林狩猎竟是如此耗费体力。
刘建军依旧精力充沛,像一只狸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林间,有时蹲下查看地面的痕迹,有时又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李贤觉得他专业极了,相比之下,自己就像是个进山春游的闲散人士。
“嘘!”忽然,刘建军猛地停下,举起一只手,压低声音:“有动静!”
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
护卫们迅速将李贤和两位小王子护在中间,警惕地望向四周。
只听前方密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刘建军则是神情激动,抓过背后的长弓,搭箭,瞄准那一簇攒动的灌木。
“嗖!”
箭矢疾驰而去。
……
第13章 祸水东引
“噗”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哀鸣,那簇灌木剧烈晃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中了!”刘建军兴奋地低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拨开灌木。
然后,他的兴奋劲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然后,李贤就见着他弓身从地上捡起来了一只肥硕的灰色兔子,走出来,撇撇嘴,随手扔给旁边的护卫:“啧,才这么点大……塞牙缝都不够,还以为是个大家伙呢。”
李贤忍俊不禁:“山林狩猎便是如此,十扑九空乃是常事。能有所获已算不错。”
“这哪够啊!”
刘建军显然不满意这小小的战利品,“咱们兴师动众出来一趟,就带只兔子回去?继续找!怎么也得打头鹿或者獐子才行!”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又在山林中穿梭了许久。
期间倒是遇到几只山鸡和獐子,刘建军咋咋呼呼地射了几箭,却一箭未中,反而把猎物都惊跑了,气得他直跳脚。
最终还是两名护卫箭术精准,射中了一头不算大的獐子和两只山鸡。
收获虽有,但距离刘建军想象中的“丰收”还差得远。
他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嘴里不停嘟囔着“亏了亏了”、“武攸暨那边肯定捞着大家伙了”之类的话。
李贤看他那模样,正想提议不如就此返回,日后再去上林苑尽兴。
突然。
“哼哧……哼哧……”
一阵低沉而粗重的哼唧声,伴随着灌木被猛烈撞击、撕扯的声音从密林深处传来!
这声音充满了野性的力量,绝非刚才那些小兽可比。
所有护卫瞬间脸色一变,迅速收缩阵型,将李贤和两位小王子紧紧护在中心,长矛和横刀齐齐出鞘,弓箭手也立刻搭箭上弦,如临大敌。
“是野彘!”
护卫队长声音凝重,侧耳倾听片刻,“听这动静,个头绝对不小,而且……似乎正处于暴躁之时。”
刘建军原本的失望一扫而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非但不怕,反而极度兴奋:“野猪?大的?终于来了个像样的!”
他立刻就想往前凑,被护卫队长一把拉住:“刘长史!野彘凶猛,尤其发狂之时,悍不畏死,极其危险!万不可贸然上前!”
仿佛是为了印证护卫队长的话,只听林中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接着便是树木被狠狠撞击的闷响,那哼哧声变得更加狂躁,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快速移动!
“结阵!保护殿下!”护卫队长大吼。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立刻组成一个半圆形的防御阵势,长矛手在前,刀盾手护住两翼,弓箭手居于其后。
李贤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将有些吓傻的光顺和光仁拉到自己身后,神色紧张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一头体型极为壮硕、鬃毛如钢针般竖起、獠牙外翻,体型近乎一丈长的巨大黑野猪,红着眼睛,口鼻喷着粗白的怒气,猛地撞断几根幼树,冲入了众人的视野!
它身上似乎已有几处细微的伤口,更增添了它的狂暴。
它一眼就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人群,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刨动着前蹄,作势就要冲撞过来!
“放箭!”护卫队长果断下令。
七八支箭矢呼啸着射向野猪。
但这畜生皮糙肉厚,大部分箭矢都被厚实的鬃毛和皮层挡住,只有两三支深深扎入了它的肩背,却更加激怒了它!
“嗷!!”
野猪发出一声痛楚而愤怒的嚎叫,低着头,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悍然朝着护卫组成的枪阵猛冲过来!
“顶住!”护卫队长声嘶力竭地喊道。
长矛手们咬紧牙关,将矛尾抵住地面,矛尖斜指向前方。
“砰!”的一声闷响!
野猪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在枪阵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最前面的两名长矛手差点脱手,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幸好被身后的同伴死死顶住。
一支长矛的矛尖刺入了野猪的肩胛,但它恍若未觉,疯狂地甩头摆尾,试图挣脱。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野猪被几支长矛限制住,疯狂挣扎咆哮,护卫们则全力与之角力,险象环生。
就在这紧张万分之际,一直被拦在后方的刘建军,却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块较高的岩石,正伸着脖子朝山南方向张望。
忽然,他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兴奋和恶作剧的笑容。
他猛地跳下岩石,挤到正全神贯注盯着野猪的李贤身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贤子!贤子!快看那边!山腰那片林子!是不是武攸暨那家伙?!”
李贤正紧张着眼前的险情,闻言一愣,下意识顺着刘建军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山林间隙中,隐约能看到一些晃动的人影和旗帜,服饰颜色似乎正是南衙右卫的样式,为首一人身形看着确有几分像武攸暨。
“好像……是他,怎么了?”李贤一时没明白刘建军的意思。
刘建军脸上那坏笑更加明显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天赐良机啊!这现成的黑锅……不就来了吗!”
他不等李贤反应,立刻对着护卫队长大喊:“别跟这畜生硬拼了!把它往南边赶!往武将军那个方向引!让他们右卫的精兵来对付这发狂的畜生!咱们替他们发现了大家伙,这份人情他们得记着!”
李贤也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意思,他是想祸水东引,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武攸暨!
这……这未免也太坏了吧?
要知道武攸暨那边就三五个人,比自己这边人还少呢!
但这一个犹豫的功夫,护卫们就已经在执行刘建军的命令了。
李贤有些懊恼,都怪自己平时太信任刘建军了,这帮护卫们都把刘建军的命令当成自己的命令执行了。
但与此同时,李贤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
借此机会惩戒一下武攸暨也是好的。
大不了等那边坚持不住了,自己这些人再去帮忙。
在护卫们有意的驱赶和引导下,那头野猪很快就朝着武攸暨的方向冲了过去,刘建军则是悄悄跟在了野猪的身后。
“贤子,我去看看热闹!”
……
第14章 这样的武攸暨(严重怀疑你们嫌我进度慢是一种另类的催更)
李贤想了想,吩咐护卫们跟在刘建军身后,朝着武攸暨的方向慢慢靠了过去。
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这边也能及时搭手。
但没过一会儿,李贤就听到前面传来刘建军鬼哭狼嚎的喊声:“贤子!救命哇!”
李贤心里一惊,急忙催促护卫们加急往那边赶。
没一会儿,李贤就来到了武攸暨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眼,李贤就有些忍俊不禁。
刘建军不知道怎么的窜到了树上,那棵树在半丈高的地方劈了叉,分成了两杈树干,刘建军抱着其中一岔树干悬挂在空中,武攸暨则是一脸惊恐的坐在劈叉中央的位置。
他似乎是不会爬树,刘建军还拿大腿夹着他。
而树下面,那头暴怒的野猪正一次次撞击着并不粗壮的树干,每撞一次,树身便剧烈摇晃,落叶纷飞,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更远处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名武攸暨的亲随士兵,个个身上带血,衣衫破碎,有的昏迷不醒,有的发出痛苦的呻吟,显然都已失去了战斗力。
他们身旁散落着铜锣、皮鼓等物,并无长兵利刃,只有一人腰间别着的短刀出了鞘,刀身上还沾着些许血迹,想必是试图抵抗时给野猪造成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皮外伤,反而彻底激怒了这头畜生。
“还愣着干什么!放箭!救人!”李贤担心刘建军出事,立刻对护卫下令。
王府护卫们训练有素,立刻张弓搭箭。
数支利箭破空而去,这次距离更近,目标更大,准头也高了许多。
几支箭狠狠扎进了野猪的耳根、脖颈等相对脆弱之处,甚至有一支箭幸运地射中了它的眼睛!
“嗷!”
野猪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剧痛让它暂时放弃了对树的攻击,疯狂地原地打转、冲撞,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趁着这个间隙,几名身手矫健的护卫迅速冲上前,两人一组,用长矛奋力刺向野猪的脖颈,另外几人则快速将地上重伤垂死的右卫士兵拖离危险区域。
树上的刘建军看准机会,猛地松手跳下,就地一个翻滚,虽然狼狈,却安全落地。
至于武攸暨,在看到李贤到来的时候就已经满脸激动,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会不会爬树了,眼睛一闭,学着样子往下跳,却没有刘建军那般灵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而此时,那野猪因失血和剧痛,已是强弩之末,又被护卫们团团围住,长矛不断攒刺,最终在一声不甘的哀鸣中,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危机解除。
李贤快步上前,先看了看刘建军:“没事吧?”
刘建军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心有余悸却又强装镇定:“没事没事,小场面,就是这树不太结实。”
李贤白了他一眼,又走向被护卫搀扶起来的武攸暨:“你没事吧?”
武攸暨突然“嗷”的一嗓子就嚎了出来,痛哭流涕:“表兄!今日若非你与刘兄弟……我……我怕是就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了!”
武攸暨一把鼻涕一把泪,丝毫没有什么将军仪态,抓着李贤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显然是吓破了胆,情绪彻底失控,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李贤被他哭得有些尴尬,转身看了刘建军一眼,却发现刘建军的表情有点怪异,盯着武攸暨,似乎在想些什么。
李贤想了想,问道:“你麾下那些士兵怎么没有武器?”
若武攸暨麾下那些士兵手中有些长矛或是长刀,即便这头野猪再凶猛,死伤也不会这么惨重。
“那几个兵都是负责敲锣打鼓制造声响来驱赶野兽的,身上并未配备长兵重甲,我领着他们本来是想着多驱赶一些小兽,哪曾想这王顺山外围也能冒出来这么个大家伙……”
武攸暨望着那头野猪,依旧一脸心有余悸。
说到这儿,他又一脸感恩戴德的看向刘建军,长揖道:“刘兄弟!今日你便是我亲阿兄!”
说着,语气又激动起来,说:“方才要不是刘兄弟拽着我上了树,怕是表弟我早就被这畜生拱死了!”
李贤心里想笑。
武攸暨到现在还不知道野猪就是刘建军引过去的呢,只以为是他自己准备不周才导致了这场祸事。
这时,护卫队长前来禀报:“殿下,刘长史,武将军麾下伤者已简单包扎,血暂时止住了,但需立刻送回城中寻良医救治,这野猪……”
他指了指那巨大的尸体。
武攸暨见状,更是感激不已,再次躬身:“表兄大恩,攸暨没齿难忘!还有刘兄弟!”
他转身看向刘建军,面色愧疚:“实不相瞒,昔日我与刘兄弟在平康坊结怨,心里其实是有些记恨刘兄弟的,只是太后特意交代我,让我对表兄府中之人尽量忍让,我才强行咽下这口气。
“但从今日起,刘兄弟的事,就是我武攸暨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武攸暨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刘建军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的客套了几句。
李贤看出刘建军有心事,于是急忙打圆场道:“攸暨,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当值期间玩忽职守也便罢了,如今添了伤员,恐怕更不好交代。”
武攸暨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值守之身,如今部下重伤,自己狼狈不堪,回去后怕是少不了麻烦,连忙点头道:“表兄说的是!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说着,便朝着山南的方向赶去,想来是去叫其他兵士了。
而这会儿,刘建军也拉着李贤朝着山下的方向赶。
李贤看出刘建军有心事,也不多嘴追问。
等一行人走到僻静处,刘建军这才勾着李贤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贤子,我发现我好像被误导了,你跟我说说武攸暨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贤一愣。
刘建军又解释道:“怎么说呢……因为一些刻板印象,我其实一直都挺抵触这人的,刚刚我也的确打算惩治他一番。
“当然了,这人肯定是不能死的,他要死了,你母后追责的问题暂且不说,她肯定也会派下一个‘武攸暨’过来,相比于咱们不熟悉的武攸暨,还是眼前这个武攸暨好对付。
“所以,我才救他。”
李贤点头,表示理解。
“但你看他刚刚的表现……”
刘建军迟疑了一会儿,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李贤震惊。
“我怎么觉着他长着一副能被咱们拉拢的脸呢?”
……
第15章 他还得感激咱呢
李贤震惊了。
武攸暨,武氏族人,母后的堂侄,这样的人也能拉拢?
“别光张着个嘴啊,先给我介绍介绍这人。”刘建军压低声音催促。
李贤想了想,还是介绍道:“武攸暨……我和他接触的不多,毕竟在之前他虽然是外戚,但却只是个无兵无权的庶民,顶多就是个欺横市里的恶霸。”
刘建军点了点头:“这倒是能看出来,然后呢?他这人脑子怎么样?”
李贤又思索了一会儿,说:“大概……和显弟差不多?”
“意思就是个蠢货呗。”
李贤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叹气:“也不能说蠢,就是性子耿直,认死理……”
“刚才他还在谢咱们呢。”
“……”李贤顿了顿,妥协道:“好吧,是有些愚钝。”
刘建军想了想,又问道:“这样想起来,自打咱们来了长安后,也都是咱们在单方面的欺负他,是吧?”
李贤想了想,点头。
可不是么?
一开始的时候刘建军就去抢人家的妓子,后来帮阿依莎还质钱,又揍了他下属的掌柜一顿。
反倒是刘建军,除了最开始踹他的时候扯着了胯,从头到尾就没吃亏过。
然后,刘建军又问:“武攸暨……和太平关系好吗?”
李贤摇头:“按照辈分,武攸暨虽然该唤太平表妹,但太平是最受母后宠爱的公主,像武攸暨这样的庶民一般是接触不到太平这种身份的女眷的。
“所以这俩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刘建军又皱起了眉头:“奇怪了……”
好一会儿,才又问:“那武攸暨呢,讨老婆了没有?夫妻关系怎么样?”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他与旦弟一般的年岁,自然是已经婚配了的,至于夫妻关系……应当也算得上琴瑟和鸣。”
这次,刘建军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似乎在想什么很困扰的问题。
然后,突然看向李贤,问:“贤子,你说要是我想娶太平,得满足什么条件?”
李贤双眼瞬间瞪圆。
“别着急,我就是打个比方,咱们假设性的探讨一下!”刘建军又催促:“赶紧,这事儿很重要!”
李贤狐疑的看了刘建军一眼,觉得刘建军的表情不似作伪,这才说道:“若你真想娶太平,只要她愿意就行了。”
刘建军一愣:“这么简单?”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那是自然!都说了太平最受母后宠爱,她若是真想嫁给你,只要她开口,母后定然会安排她与薛绍和离……
“当然了,母后也定然会百般刁难你,毕竟你……”李贤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建军。
“我知道,身份地位配不上太平呗,薛绍都还被你母后嫌弃呢。”刘建军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然后又惊叹道:“鬼鬼,原来太平这么受宠?”
“不然呢?”
刘建军想了想,又语出惊人的问道:“那……要是我先娶了上官婉儿,这时候我要是还想娶太平,得满足什么条件?”
李贤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这人果然满脑子想着左拥右抱!
有了上官婉儿,竟然还想图谋自己的妹妹!
“别想了!不可能的!”李贤果断答说道:“太平可是最受宠的公主,母后怎么可能容忍她与旁人共侍一夫?”
刘建军还是不死心,问:“那如果我非要呢?你就说这事儿万一真成了,会是怎样的情况?”
“那母后一定会先让你和上官婉儿和离!”李贤翻了个白眼,“反正绝对不会容忍……”
“等下!”
刘建军突然打断了李贤的话,两眼瞪得浑圆:“不是和离!你母后会直接把上官婉儿处死!”
紧接着,李贤就见到刘建军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欢欣鼓舞:“是了!是了!这就能捋得顺了!”
然后,刘建军忽然抓着李贤的胳膊,笃定的说道:“武攸暨可以拉拢!所以现阶段,咱俩暂时不要再跟他交恶了,最好还跟他保持一定的友善关系。”
李贤心想和武攸暨交恶的,不是一直都是他刘建军么?
李贤刚想问为什么,刘建军又说:“回去再跟你解释!”
李贤想了想,点头:“那……该如何做?”
“让我来就行!”
刘建军说着,便朝着武攸暨扎营的方向走了过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贤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武攸暨那边的脚程快一些,已经返回了营地之中,看到刘建军朝他走过去,立马面色激动的迎上来:“刘兄弟!”
然后又看到后面的李贤,急忙躬身行礼:“表……沛王殿下!”
李贤想起刘建军说的要跟武攸暨保持友善关系,于是温和一笑:“攸暨唤我表兄即可。”
武攸暨神色激动,急忙唤了一声“表兄”。
而这会儿,刘建军打断了两人的客套:“行了别客套了。”
然后忽然歉意的看着武攸暨,说:“攸暨兄!其实,有件事儿我得向你道歉!”
武攸暨一愣,问:“道歉?道什么歉?可是因为那妓子的事……”
“不是!”刘建军摇头,又说:“其实……方才袭击你们的那野猪,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原因。”
刘建军一脸愧疚,接着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与沛王殿下进山狩猎,带的人手不够,不足以完成围堵驱赶的任务,所以我便提议沛王殿下去山北狩猎。
“因为我们想着攸暨兄既然在山南驱赶猎物,那就总会有受惊的猎物往山北闯,我和沛王殿下就只需要在山北守株待兔即可,也算是捡点攸暨兄的漏。”
武攸暨脸上逐渐出现恍然之色。
“可谁曾想,就见到了那头野猪。
“那畜生被我和沛王殿下围堵,慌不择路,才冲向了攸暨兄的队伍,这也是我为何会跟在那头野猪身后出现的原因,因为我便是负责追逐那畜生的猎手。”
说完,刘建军一脸愧色,再次拱手:“所以,此事罪责在我!”
武攸暨终于恍然大悟,然后浑不在意的说道:“刘兄弟,你太客气了!进山狩猎本就是为了围堵猎物,你和表兄带了二十多个人,见到一头野猪,见猎心喜那不是很正常?
“至于那畜生被赶到了我这边,这事就更怨不得你了!
“那畜生又没有灵智,逃跑的时候自然是慌不择路,此事还是怪我大意了,该命部下备好武器的!”
说到这,武攸暨又对着刘建军拱手:“所以,某还是得感激你!若非刘兄弟追在那畜生后面,某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刘建军又急忙还礼。
于是,两人一个曲意奉迎,一个心存感激,气氛其乐融融。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勾肩搭背上了。
趁着这个间隙,刘建军扭头看向李贤,压低声音,嘿嘿一笑:“我就说了吧,他还得感激咱呢!”
……
第16章 刘建军的明修栈道
回去的路上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武攸暨对刘建军的感官又好了许多,甚至已经快到了桃园三结义的地步。
因为刘建军在回去的路上给了武攸暨一个建议:你就把那头野猪的尸体扛着,说接到群众举报终南山有巨型野猪出没,为了防止野猪祸患庄稼,带着你部下的兵去打野猪了,另外,给那几个受伤的兵发放一笔抚恤金,再来个打猪英雄什么的称号,你玩忽职守的这事儿不就过去了么?
武攸暨当时就惊为天人。
而之所以没结成,李贤觉得大概率是因为自己皇子的身份让武攸暨觉得有那么几分距离感。
毕竟桃园三结义总得有三个人。
武攸暨一路将李贤和刘建军送回到了沛王府,这才依依不舍的挥手离去。
刘建军同样热情无比,还拍着光顺的后脑勺说“还不给你表舅子告别”。
等到两人回到王府,刘建军才跟李贤说了句:“走,咱俩接着盘盘逻辑。”
李贤早就一脑门子的疑惑了,自然是欣然前往。
一路跟着刘建军来到他那小院子,俩人还没进门,阿依莎就惊喜的小跑了过来,对刘建军汇报:“刘郎君,新的纺棉工具有了进展了。”
刘建军当下也顾不上商量武攸暨的事儿了,跟阿依莎商量了起来。
李贤没听懂两人的谈话内容,但听阿依莎的话,这新的工具似乎本质上还是一根木棍,但却在顶端加了一个小圆盘,操作的时候需要纺纱者一手从一堆棉花中抽出纤维并捻成一股,另一手旋转下垂的纺锤。
李贤心想这样似乎也挺麻烦的。
但刘建军却大力鼓舞,对阿依莎笑着褒奖:“阿依莎做得很漂亮,聪慧丝毫不输给大唐的女儿家。”
被夸奖完的西域少女不像大唐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一样害羞,反而是骄傲的挺起胸膛,坦然接受。
“行了,阿依莎今天先歇着,我和沛王殿下有些事情商量……”刘建军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喊:“对了,你阿爷上次提到的那个西瓜,你让他再帮忙留意一下啊!”
阿依莎点了点头,这才行礼离开。
李贤好奇:“什么西瓜?”
“听阿依莎说的,她家乡从更西边的地方引进的一种瓜,皮、瓤和籽都是白色,我听着好奇,就让她问问。”
“甜瓜?”李贤疑惑问道。
“不是甜瓜,不一样的东西,那玩意儿不如甜瓜甜,我寻思着要是能找到,拿来给昆仑奴们吃,对了我还打算大规模养鸡来着……”说到这儿,刘建军又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儿以后再说,炸鸡我自己都还想吃呢。”
李贤不解,但也没接着问。
刘建军拉着李贤在院子里坐下,又说:“咱们接着盘盘武攸暨的事儿,主要我对他不够了解,总感觉这里边应该还有什么是我没想通的。”
李贤点头,问:“那你想了解什么。”
刘建军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
李贤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不好意思了?”
刘建军嘿嘿一笑:“主要是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你觉得你妹的性格怎么样?”
刘建军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但李贤还是诚实回答道:“作为妹妹,她聪慧伶俐,性格乖巧,作为大唐的公主,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作为……”
“行了行了别夸了。”刘建军打断,又问:“你说,你妹要是某一天变成了一个……怎么说呢,跟你母后差不多性子的人,你觉得可能吗?”
“跟母后差不多性子?”
“嗯……就是对权力极度渴望,漠视亲情,甚至干出手足相残的事儿也不奇怪的那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贤果断的摇头。
他太了解太平了,这个妹妹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于哪怕是想要摘取天上的月亮,父皇和母后干的第一件事儿也是命工匠们搭建云梯。
能不能摘到月亮另说,一定要让太平看到他们的确努力做了,这才罢休。
这样一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公主,她能对权力产生什么欲望?
她本身就代表了极致的权力。
“你这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说你妹子不好。”刘建军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乐意。
“不是见不得别人说太平不好,而是你说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太平自打生下来就格外受宠,你能理解格外的意思吗。”李贤问,又自问自答:“她想要的东西,就从来没有被母后和父皇拒绝过。”
“比如呢?”刘建军又问。
似乎对太平的事迹极为好奇。
李贤想了想,说:“比如……仪凤四年,吐蕃派使者前来求婚,点名要娶走太平,但太平不愿前往西域蛮荒之地,父皇便严词拒绝了吐蕃使者,母后更是专门为太平修建了一所太平观让她入住,正式出家,以拒绝和亲。”
这次,刘建军夸张的张大了嘴:“太平观是这么来的啊?就因为太平不想出嫁?”
但随后,刘建军又问:“那不对啊……那她不想嫁人,又是怎么嫁给薛绍的?”
“谁说太平不想嫁人了?”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接着说:“实际上,正是因为太平想嫁人了,所以母后才强忍不舍,将她嫁出去的。”
李贤回忆起当时,接着说道:“那时,太平穿上武官的服饰在父皇和母后面前跳舞,父皇和母后大笑着问她,她又做不了武官,为何要这样?
“她回答说,将它赐给驸马可以吗?
“父皇和母后这时候才知道太平情窦初开,并让她自己来挑选驸马……”
“等会儿。”刘建军突然打断,问:“薛绍是太平自己挑的?”
李贤一愣,没好气的说:“当然了,不然你先前问我要娶太平需要什么条件的时候,我能回答你说只要太平自己愿意就行么?”
说到这儿,李贤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问:“你就没想说武攸暨的事儿,从头到尾就是觊觎太平吧?!”
这分明就是刘建军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跟你说,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太平与薛绍极为相爱……”
但这次李贤还没说完,刘建军就忽然站了起来,一拍手掌:“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
第17章 长安的五月底
李贤一脸茫然。
但刘建军没解释,说:“我原来以为太平是武攸暨带坏的,合着还是她自己的原因啊!”
李贤没好气的说:“太平能跟武攸暨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刘建军果断开口,然后说:“所以……武攸暨这边也没问题了,甚至……咱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他。”
“利用武攸暨?”
“不错,武攸暨肯定是你母后派来的眼线,这毋庸置疑,但怎么说呢……你在你母后眼里是个废物,所以她也就只排了个和你旗鼓相当的对手来盯防你!
“但现在,咱们就可以利用武攸暨来混淆视听,让你母后在长安彻底瞎了眼!
“甚至……武攸暨手里还有一部分兵权。”
李贤心里一个咯噔。
“行了,把这个关系梳理通了我就放心了,没别的事儿了!”
李贤不理解刘建军突然的松弛,但两人早已经绑在了一起,刘建军露出这副释然的表情,那就说明形势一片大好。
于是,他也放下心来。
……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贤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参悟透了一些什么。
自从刘建军决定利用武攸暨后,武攸暨和刘建军的关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
而这两人。
一个是长安城内风头正盛的新贵“黑面公子”,一个是从小到大纨绔成性的武氏勋贵。
这俩人凑一块儿,李贤觉得天底下再没比这更纨绔的组合了。
自打那天狩猎后,武攸暨三天两头就登门沛王府,来了之后先是装模作样的跟自己见礼,然后下一句话一定是“表兄,刘兄弟呢?”
于是再接着,俩人就勾肩搭背的出王府了。
至于这俩人去干什么,李贤用屁股都能想到。
因为刘建军这两天见面就调侃自己:“贤子,你这也不行啊,堂堂一个皇子,会的花招还没人老武多呢,问你有没有什么乐子不是猎猪打虎就是斗鸡走狗,人老武天天领着我去听南曲儿呢!”
李贤恼怒。
自己一个皇子,那能跟武攸暨这种纨绔比纨绔吗?
就连偶尔会出现在沛王府的王勃见了后都替自己打抱不平:“刘长史如此自污,当真是吾辈楷模!”
嗯?
好像有些不对劲。
……
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到了五月底。
一些消息逐渐开始传到长安。
李炜和李明死了,死在了各自被贬的西南蛮荒之地,传回长安的消息是说两人水土不服,病逝。
两位皇子死去是大事,母后郑重的为他两人举哀发丧,追封王爵。
不只是李炜和李明,张大安,那个昔日自己最信任的宰相,在自己被贬后外贬为了普州刺史,今年又贬至横州司马,但却在调任的途中死了。
还有许许多多当初自己任太子期间跟随自己的人。
李贤知道,母后这是开始清算支持李氏一族的人了。
刘建军也在这一天拒绝了武攸暨的邀请,找上了李贤,脸色郑重:“贤子,咱俩这段时间得低调点了。”
李贤点头:“我知道,向洛阳那边制造我虽然愚钝,但稍稍有点脑子的形象嘛。”
“不止如此。”
刘建军脸色郑重的说道:“你知道李炜和李明的死是怎么回事吗?”
李贤摇头:“不知,但大概能猜到。”
自己当初被贬巴州,母后就安排了丘神勣来羞辱自己,李炜和李明的死,想来也是大差不差。
“那你想没想过你母后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的为他俩人举哀发丧?”
李贤不解。
“永绝后患。”刘建军脸色沉凝:“因为只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俩已经死了,才不会有人再打着他俩的旗号来造反……即便有,那也不足以取信他人。”
李贤恍然,继续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接着说道:“但……你还活着。”
李贤一怔:“你是说?”
“不错,肉眼可见的聪明了嘛,死人才没法被利用!”
刘建军赞叹了一句,接着说:“你还活着,或许就有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相比于李炜和李明这两个庶出的皇子,你的身份更高贵,更正统,若是有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这对你母后来说是天大的隐患。”
“那……我该如何做?”
“刷存在感,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老老实实的待在长安。”
李贤一愣,问:“可……你方才还说咱们最近要低调一些。”
“不冲突,你低调,让别人替你高调,你忘了咱们还有刘仁轨帮忙么?”刘建军脸上带着笑意:“刚好过去跟老刘说说纺车的事儿,阿依莎用棉花纺线的纺车折腾出来了,也该告诉他这个喜讯了。”
……
因为要让刘仁轨参观纺车,所以这次两人倒是没去刘仁轨府上,而是遣奴仆去刘仁轨府上请他登门。
刘仁轨来得很快。
他如今虽挂着宰相名头,留守长安,实则大半权柄已随太后迁往洛阳,所以日常倒也清闲,听闻沛王府相邀,老人便只带着两名老仆,乘着一辆青幔小车,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沛王府侧门。
李贤与刘建军早已在侧门处相迎。
见了刘仁轨,李贤执礼甚恭:“劳动刘公大驾,贤之过也。”
反倒是刘建军跟刘仁轨熟稔很多,笑呵呵的调侃:“刘公,久日未见,您愈加宝相庄严呐!”
刘仁轨被他这不着调的马屁拍得哭笑不得,虚点了他两下:“你这泼皮,整日就没个正形!宝相庄严是能这般用的?老夫看你是又欠收拾了。”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反倒透着几分对晚辈的宠溺。
也对,这俩人都姓刘,八百年前指不定还是一家呢。
寒暄着进了王府,一直到刘建军那院子里,刘仁轨的脸色才变得郑重了起来,问:“近些时日各地传来的消息,殿下应该都有耳闻吧?”
李贤点头。
刘仁轨这才稍稍放心:“看殿下这般表现,老夫倒是放松了,有刘长史相助,这般小事应当不足为虑。”
说到这儿,刘仁轨呵呵笑了笑:“实不相瞒,殿下相邀之前,老夫还在向武后写弹劾殿下的奏疏呢!”
刘建军双眼一亮:“这个好!刘公倒是和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但……晚辈还有一事请教,刘公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沛王殿下高调一回,最好是让举世皆知沛王殿下安心待在长安的那种?”
……
第18章 刘仁轨的法子
这次,刘仁轨盯着刘建军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脸色一阵变幻。
良久,这才喟叹道:“两位殿下身亡,世人皆只想着畏惧太后之威,唯有刘长史心思缜密,老夫佩服!”
刘建军干笑两声:“刘公您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我也就是顺嘴那么一瞎猜,这不是现在还是有求与您么……”
刘建军话音一转,又说:“咱们现在就是得想个法子先把沛王殿下这旗杆子涂成花的,要明目且显眼,告诉全天下,这旗子现在就在长安城插着,哪儿也不去!”
刘仁轨摇了摇头,看出刘建军不想在之前那个问题上深究,于是笑道:“这还不简单?”
刘建军一愣:“这事儿还简单?”
“刘长史智者千虑了!”刘仁轨又笑,然后看着李贤,问:“殿下,恕老臣失礼,冒昧的问一句……王妃可还能生育否?”
这话一说完,刘建军就忽然一拍大腿:“哎哟喂!这他娘的,我咋没想到!”
接着,刘建军就看向李贤,说:“贤子,你这段时间不是没事儿做么!交给你一个眼下最最重要的任务!”
李贤一愣。
“去跟嫂子造娃!王妃有了身孕,你这个沛王定然会守在长安,甚至最好明天就把小王爷生出来都好!”
刘建军越说越激动,“你母后那边肯定也在忧愁怎么解决你的问题,若这时候你突然传出有了子嗣的消息,她定然会帮你大肆宣传,坐实你就在长安待着的消息!
“嫂子看着比我年长不了几岁,生孩子肯定没问题……”
话说了一半,刘建军又狐疑的看向李贤,问:“贤子,按理说嫂子回来了那么久,你俩天天同房睡,肚子不该没动静的啊……该不会是你……”
李贤一阵恼怒:“你……你满嘴胡言些什么东西呢,我……我自然是没问题的!”
但李贤的这反应却让刘建军愈发狐疑,他捏着下巴凑到李贤面前,问:“贤子,不是我说你,你这身板看着还行,但能不能打……呃,能不能用,还得看实际效果!
“这事儿关乎咱们的身家性命,你可不能掉链子!必须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李贤气得想踹他。
刘仁轨到底是老成持重,忍着笑意,干咳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刘长史话虽粗鄙,但理确是此理。殿下,王妃若能有孕,乃至诞下子嗣,于当下而言,确是一步妙棋,胜过万千谋划。”
他收敛了笑容,正色分析道:“正如刘长史所言,殿下有子,心便更定。
“而于太后而言,一个安居长安、延续血脉、并无远图的皇子,远比一个行踪飘忽、意图不明的皇子更让她放心,她会更倾向于认为殿下已安于现状。
“届时,无需我们多言,太后便会主动将殿下喜得贵子的消息传扬天下,以示皇家和睦,她慈爱宽宏。”
李贤终于是没能忍住羞恼,接连点头:“此事本王知晓了,回头……回头就加紧操办此事。
“现在……先说另外的事儿吧!”
李贤虽然满脸臊得慌,但心底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看似荒唐的建议,的确是眼下最为有效的法子。
母后对李唐宗室的打压如此酷烈,自己这的处境确实微妙,一个新生儿,或许真能在一定程度上转移视线,缓解压力。
“咳咳。”刘仁轨轻咳了两声,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问:“对了,殿下邀老臣过来不是为了参观那所谓的纺车么?”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说生孩子的大事了,把正事儿差点忘了!”刘建军一拍脑门。
他侧身一让,做出邀请的手势:“刘公,您里边请!给您瞧瞧咱们沛王府最新的镇府之宝,保证让您老大开眼界!”
说着,他便引着刘仁轨和李贤往内院里走。
实际上李贤心里也有些好奇,他对刘建军很信任,所以也不怎么过问刘建军的事儿,以至于刘建军连纺车造出来了都不知道,更不要提见过了。
三人走进院子,院子里摆放着一架李贤从未见过的物事。
那东西由木头打造,结构瞧着有些古怪,与他印象中妇人手中那小小的、仅凭手指捻动的纺锤截然不同,足足有半人高,一侧有个带摇柄的大轮子,另一侧则是一个竖直的、带着尖钩的小锭子,中间似乎还有根皮绳连着。
那位胡人少女阿依莎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一只脚踩在一块木踏板上。
见他们进来,阿依莎急忙起身行礼。
刘建军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窜了过去,指着那物事对刘仁轨道:“刘公,您瞧!就是这宝贝!”
李贤也忍不住细细打量。
这物件看着颇为笨重,远不如丝织作坊里那些精巧的织机繁复,却自有一股粗犷而实用的气息。
只是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木头疙瘩如何能将那蓬松柔软的棉花变成结实的纱线。
这时候,刘建军却已经招呼着阿依莎演示了。
阿依莎依言坐下,脚下一踩那踏板,这木头架子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紧接着,那大轮子便通过皮绳带动着小锭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发出持续而规律的嗡嗡声。
这时,刘建军也在一旁得意的介绍:“这东西最初是用双手来操作的,但我觉得这样太费时费力,就改用踏板带动皮绳牵引,完成旋转纺锤这个简单的操作。
“只要匀速的踩踏踏板,纺锤转动的速度就和手工差不多,甚至还更为精细。”
李贤不懂,但他在看着阿依莎操作那木头架子。
只见阿依莎从旁边的竹筐里取出一小团梳理好的棉絮,将其一端捻在飞速旋转的锭子尖钩上。
随着她手指轻轻引动,那团棉絮便自然而均匀地延展、变细,眨眼间便化作一股细纱,源源不断地缠绕到锭子之上!
整个过程,阿依莎的手主要是在引纱、续棉。
李贤虽不通匠作,但也知纺纱之难,全在那“捻”字之上,需要手指不停搓捻,才能将散碎纤维拧成一股韧纱,极耗功夫。
何曾见过这么省力的法子?
……
第19章 棉花收成
刘仁轨心满意足的走了。
刘建军的新型纺车让他看到了希望。
但他走的时候却还是对李贤叮嘱了一声:“殿下,切莫忘了子嗣之事,此乃社稷,重于泰山!”
李贤望着刘仁轨离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可这时,刘建军走到他身后,突然用手肘捅了捅他:“贤子。”
李贤转过身,刘建军挤眉弄眼的坏笑:“听见没?老刘可发话了,咱王府库房里不是有虎鞭么,要不要我……”
李贤瞬间羞恼:“我又无需那东西来补!倒是你,这些天天天跟着武攸暨出去逛窑子,才最是该补……”
话没说完,刘建军就信誓旦旦的发誓:“你这可是诬陷了,皇天在上,我刘建军向来是与赌毒不共戴天的!”
李贤一怔,没想到刘建军忽然这么正经。
但随后,又反应过来刘建军的话,笑骂:“你这话里也没说和嫖娼不共戴天呐!”
……
送走刘仁轨后天色已经渐黑,刘建军回去了他的院子,说什么阿依莎是被他专门叫来示范那纺车的,眼下天黑了,阿依莎怕黑,他得去送她回去。
这摆明了就是司马昭之心。
李贤独自走在了回去的路上,路上已经有奴仆们开始在一些阁楼亭苑的地方点上蜡烛了,烛火透过灯笼,渲出迷蒙的光晕。
天空之中月亮还没升起来,但已经能依稀间看到点点星光了。
万里无云。
李贤又想到了刘建军所说的大旱。
刘建军说的没错,整个春夏两季,整个长安城近乎滴水未落,泾、渭两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官府开始组织成规模的挖修水渠、疏浚河湖。
这绝非小事。
往年即便稍有旱情,也远不到如此地步。
他仿佛能看到河床大面积裸露出来,被太阳晒得龟裂,浑浊的水流瘦成细线,艰难地蜿蜒其间。
田里的禾苗怕是早已蔫头耷脑,土地干结板硬,农夫们望天兴叹,眼中是无尽的焦灼与绝望。
若真的大旱成灾,今岁秋粮必将大幅减产,甚至绝收!
到时候,饥荒、流民、动荡……这些可怕的字眼儿就像是最为可怕的鬼魅,令他不寒而栗。
而此时此刻,洛阳的母亲在做什么?
她在忙于清除异己,巩固权位!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愤懑,涌上李贤心头。
刘建军那看似胡闹的造人计划,那稀奇古怪的纺车,此刻想来,竟都成了在这滔天巨浪中勉强抓住的浮木。
自污以求生,藏智以避祸,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无奈?
胡思乱想着,李贤回到了房门前。
烛光在纱窗上映照出了一道丰腴的影子,但没一会儿,影子便随着一阵摇曳变得不可见,绣娘应该是刚刚将烛火罩上灯罩。
李贤走上前,敲门,轻唤:“绣娘?”
房门被打开,绣娘一脸惊喜:“殿下,您回来了?妾身刚刚……”
细微的烛光跳跃在绣娘的脸上,这张曾经艳绝长安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岁月改变多少,反倒像是陈酿的酒,散发着愈发勾人的清香。
烛火撩人魂魄,佳人乱人情意。
李贤径直吻了上去。
……
时间不徐不急的流淌,八月底,绣娘终于怀上了。
花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任务”,李贤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反倒是刘建军对这事儿表现得毫不惊讶,说着什么“男人过三十了”“排卵期”“姿势”一类奇奇怪怪的话。
另一件事,则是刘建军种在南苑那片地上的棉花终于可以收成了。
九月初,李贤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这还是李贤头一回看到种在地上的棉花。
一望无际的洁白。
一株株半人多高的植株上,缀满了裂开的棉桃,里面爆出蓬松柔软的白色絮朵,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风吹过时,棉絮轻轻摇曳,远远望去,倒真像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层薄雪。
李贤很惊讶,原来棉花可以盛开的这么繁茂吗?
刘建军则是叉着腰,站在田埂上,手里握着一根皮鞭,对着那些穿梭在棉花地里的昆仑奴吆喝:“都仔细着点!别把枝杈给我撅断了!哎哎哎,那边那个,对,就是你!别用扯的,要轻轻摘下来!”
刘建军现在挥舞鞭子的技巧似乎高了许多,能扬着鞭子在空气中抽出爆裂声来,像是脆响的爆竹声炸裂在田野上。
那些昆仑奴听到鞭子的声音,动作变得勤快极了,他们黝黑的皮肤穿梭在洁白的棉花地里显得格外醒目,就像是米仓里的大黑耗子。
——秋日的天还很炎热,那些昆仑奴并未穿着上衣,就连下身也只是用一块黝黑的兜裆布挡着。
而这块兜裆布还是刘建军折腾出来的。
他说那些昆仑奴止不住尿,冬天还好,到了夏秋,天气一热,那些昆仑奴身上闻着就骚臭,用块布兜着,鼻子能稍稍清净些。
为此,刘建军还严令那些昆仑奴每天都要洗那块兜裆布。
看到李贤过来,刘建军又把鞭子挥舞了一声清脆的爆响,然后来到李贤身边,得意洋洋,“瞧瞧这长势!一株起码结十几个桃!我就说这帮黑蛋子干别的不行,但种这玩意儿绝对正合适!”
李贤哑然失笑。
谁被整天拿鞭子威胁着,他都能种出长势这么好的棉花。
李贤随手在旁边的植株上摘下来了一朵棉花,用手扒拉了几下棉绒,皱眉道:“这就是棉籽么?竟有这么多?”
那朵棉花里有约莫七八颗棉籽,李贤小心翼翼的将那些棉籽摘出来,略微感受了一下,棉籽的重量竟占到了一朵棉花的一半之多。
“这一百亩棉花,能产出多少棉?”李贤问。
“大约……两万斤吧。”刘建军大概算了算,又补充:“脱籽的棉绒。”
李贤惊讶:“那岂不是说……这棉籽也有两万斤?”
“不止,棉籽约莫占到六成。”刘建军像是瞬间看出了李贤的心思,笑道:“可是觉得这棉籽除了当种子就浪费了?”
李贤点了点头:“若是能让棉花只长绒不长种子就好了,采摘也方便,产量也高……”
李贤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瞎说,这棉籽也是宝,能炼油!”
……
第20章 再登刘仁轨门
李贤瞪大了眼。
“炼油?此物……能出油?”
他实在无法将这硬邦邦的小颗粒与滑腻的油脂联系起来。
平日所见的油,无不是从胡麻或是动物脂肪中熬炼而出,这棉花籽……如何炼油?
“不然你以为我费尽心思种这东西呢?”刘建军刘建军得意地抢过那粒棉籽,用指甲掐了掐,“这东西,是现阶段最合适的宝贝!
“只可惜这东西炼出来的油不能直接吃,得用压榨的法子弄出来,味道有点冲,人吃了怕拉肚子。”
李贤又一愣:“还能吃?”
胡麻炼出来的油就有一股怪味,通常只用来当做照明或是医药使用。
“我说的是不能吃!”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说:“你就算忍得了拉肚子的风险去吃,你能忍得了它另外的副作用么?”
“什么副作用?”
“断子绝孙。”
刘建军一句话就让李贤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指着那棉籽问:“这东西……是毒药?”
“谈不上,少吃一点没什么事,但吃多了会让男人那啥萎缩,女人胎停绝经,反正我是不打算吃的。”
刘建军摆了摆手,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说道:“拿它来点灯就行了!
“这棉籽油点灯,烟比松明子小,亮度还凑合,关键是便宜啊!咱们这两万斤棉籽,要是全榨了油,够王府点上好几年的灯了!”
说完,他又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再说了,榨完油剩下的渣饼,可是好东西,喂猪喂鸡都长膘!甚至……掺点麦麸,人饿极了也能顶一阵子,这可是荒年的救命粮!”
李贤闻言,心中再次震动。
他看向那一片繁忙的棉田,目光已然不同。
原来不止那洁白柔软的棉絮是宝,这看似无用的黑色籽实,竟也藏着这般妙用?
点灯、饲料、乃至……救荒?
“如此说来,这种棉一事,竟是毫无废弃之物了?”李贤感叹道。
“理论上是的!”刘建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棉绒织布御寒,棉籽榨油点灯,渣饼喂养牲畜,就连那棉杆,晒干了也能当柴火烧!完美!”
“对了……你可别跟我说不能烧棉杆啊!”刘建军忽然说道。
李贤一脸疑惑:“为何不能烧棉杆?”
“谁知道呢,一大帮子专家说的,说烧这玩意儿破坏环境。”
“破坏环境?”李贤茫然的看向了那一片棉花地,问:“那不烧……这些棉杆留在地里做什么?”
“你说这个我就更来气!那帮子人说这东西留在地里能当肥料!”刘建军气急败坏,问:“贤子,你觉得这说法靠谱么?”
李贤当即就嗤笑道:“若这东西能当肥料,那漫山遍野的荒山岂不全都是肥沃的土地?”
这次轮到刘建军没反应过来了,问:“啥意思?”
“那些荒山上到处都是枯枝烂叶,也没见人能去荒山上种粮食啊!”李贤理所当然的答道。
刘建军瞬间竖起了大拇指:“妈的,这帮子人还没你一个两只不沾阳春水的王爷看得通透!”
李贤哑然失笑,想问问刘建军是谁提出那么荒诞的言论的,但随后想到棉花的种种奇妙之处,又觉得这个问题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些棉花的知识的?”
这些知识绝非诗书典籍上所记载的。
刘建军打了个哈哈,含糊道:“嗨,书上看的,老辈人传的,瞎琢磨的……”
感受到李贤的眼光越来越狐疑,刘建军终于忍不住恼怒,说:“你甭管怎么知道的,有用不就完了?”
得,李贤哑然失笑,然后妥协:“不说就不说呗,整的谁真好奇似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李贤知道,刘建军是自己的人,他越能干,越好。
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我们做什么?”
“还做什么?把这消息告诉老刘啊,让雍州的百姓赶紧种上啊,这可是两万多斤种子!咱们费了大半年时间才折腾出来的,让老刘那边提前安排上!”
……
李贤和刘建军又来到了刘仁轨府上。
刘仁轨府上的书房,再次迎来了这两位不速之客。
刘仁轨招呼着两人坐下,笑呵呵的道:“太后那边为了安抚老夫,竟是将往年的贡品义阳毛尖都送了一些过来,待会儿让殿下和刘长史尝尝老夫的手艺。”
趁着刘仁轨煮茶的功夫,刘建军直接开口了:“刘公,王府里那百亩地的棉花已经收成了,要不了几天就能收完,到时候那些棉花种子也能采摘完分发下去。”
“哦?收成如何?”
刘仁轨放下手中的茶盏,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他如今虽看似清闲,但对这等关乎民生、或许还能解燃眉之急的事务,依旧十分上心。
“粗略算下来,百亩地,怎么也得收个两万来斤皮棉!棉籽估摸着得有三万斤!”
“两万斤棉?”刘仁轨微微动容。
这数目确实不小。
“而且!”刘建军凑了过去,“我们发现这棉籽,其实也有大用!”
他再次发挥堪比说书先生的本事,将棉籽榨油点灯、渣饼喂养牲畜乃至荒年充饥的种种好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然后说道:“今岁的情况您也瞧见了,整个关中处处都有旱情,说实话,依晚辈来看,这旱情估计还不是一年两年内能结束的,这棉花耐旱您也是知晓了,需得将这些棉种,尽快推广于雍州各地才是!”
刘仁轨沉吟片刻,缓缓颔首道:“这样,棉籽既已收获,便先暂存于王府仓廪之中,务必妥善保管,防潮防鼠。
“老夫这几日便寻个由头以雍州府的名义,召集下属各州县司农、里正等一干吏员,只说是发现一种西域传来的新奇作物,耐旱高产,其绒可纺,其籽另有用处,命他们在各自辖地寻觅适宜的坡地、沙土地进行试种。
“届时,殿下便将这些种子交予老臣……”
刘仁轨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府上奴子的通禀声:“相公!有神都来的天使召见您!”
李贤和刘建军一个对视。
“洛阳来的天使?”
……
第21章 扬州叛乱的消息
李贤脸色一变。
这时候神都的天使来做什么?
该不会发现了棉花吧?
倒是刘建军淡定许多,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别慌,贤子,应该不是为了咱俩的事。”
然后,又看向刘仁轨:“刘公,您这儿可有什么能让我跟沛王殿下避让一下的地方?”
刘仁轨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意思,呵呵笑着站起身,走到旁边一扇门前,推开:“你与沛王殿下先在此屋躲避,待老夫会会这洛阳来的天使。”
刘建军将李贤拉着进了那扇门,这地方是一个更小一些的书房,应该是刘仁轨私人办公的地方,和先前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
李贤本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坐下,但刘建军却拽着他一脸坏笑的蹲在了墙角,压低声音说:“你不好奇洛阳的天使跟老刘说些什么吗?”
李贤瞬间意动。
但他不好意思像刘建军那样拿耳朵贴在墙壁上,就只是靠近墙边,屏息静气。
没一会儿,隔壁房间内便传来了动静。
那所谓天使的第一句话就让李贤愣住了:“刘公,扬州叛乱!”
李贤立马学着刘建军的样子,将耳朵贴在墙上,这才听清了隔壁两人断断续续的交流。
来的人是个大嗓门……或者说说话的语气有些趾高气昂,听刘仁轨对他的称呼,来人似乎是姓姜,刘仁轨称他为姜郎将。
李贤听到姜郎将说扬州叛乱刚起,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就发展到了十多万叛军,太后委命裴炎处理此事,但没想到开战后裴炎做事反而推三阻四。
更为荒诞的是,一日在早朝上,太后求教裴炎扬州叛乱闹得这么凶,该如何讨伐,裴炎竟然来了一句“臣以为,李敬业作乱之所以有人响应,无非是因为皇帝年长,而太后却迟迟不肯让皇帝亲政,只要太后还政皇帝,叛军必然不战自溃。”
李贤听到这儿瞪大了眼,看向刘建军,压低声音问:“扬州叛乱之人竟然是李敬业?”
刘建军疑惑了一下,反问:“李敬业怎么了?”
李贤早就习惯了刘建军对朝中之事不熟悉,压低声音解释道:“李敬业没怎么,但他的祖父李勣,曾立下大功,当初父皇还在的时候,‘废王立武’那件事若非李勣说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母后哪儿能一举扭转乾坤,被父皇立为皇后?”
耳边又传来姜郎将的话:“后大怒,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裴炎此人竟在此时逼宫!”
李贤瞳孔骤缩,急忙加快了语速向刘建军解释:“所以,李勣也因此成为父皇和母后最敬重的大臣,受封英国公,李勣的儿子早死,英国公爵位便传给了李敬业。
“按理说,李敬业是母后一派的人,他凭啥造反啊……他又是怎么跑去扬州的?”
刘建军嗤笑一声:“这个待会儿跟你说,别说话,继续听。”
李贤闭嘴,老老实实的将耳朵贴在墙上。
姜郎将又惊叹道:“此时崔御史突然出列,言‘炎受顾托,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后立马下旨,裴炎造反,将其擒拿入狱!”
随后,那位姜郎将又止不住惊叹,言语中尽是些对武后的赞誉和推崇。
刘建军听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信息了,这才看向李贤说道:“你方才听到扬州的事儿了么?”
李贤不解的看着刘建军。
“李敬业,李敬猷,魏思温,唐之奇,杜求仁……还有骆宾王。”
这次,李贤瞬间瞪大了眼,确认似的反问:“骆宾王?”
“不错。”刘建军眼含深意的看了李贤一眼,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又小声说道:“你看看这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点,李敬业被贬,他弟弟李敬猷做官做的也不怎么样,从县令的岗位上被罢免了。
“所以,让我来推测推测情况是怎样的啊,这失意的俩兄弟一肚子怨气,心想着出去散散心旅游,扬州是水陆交通枢纽,又以景色秀丽著称,我不确定这俩人的目的地就是扬州,还是顺道经过扬州。
“但……你再看看其他人。
“魏思温,被贬为民,滞留扬州,杜求仁被贬为县令,唐之奇……这人以前似乎是你的僚属?也是被贬流放,骆宾王同样也是,这么一大帮子失意的文人凑到一块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刘建军啧啧一声,接着说:“这些失意落魄的文人相遇在扬州,就坐在一起喝起酒来了。
“几杯酒喝下去之后,彼此话就多了,满腹的牢骚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说起命运,都抱怨上头不公道,不该把自己这样的人才贬官,议论起朝政,又都说太后野心勃勃,皇帝前途莫测……
“男人嘛,谁喝完酒不聊点政治上面的事儿?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于是聊着聊着,最后也不知是谁,天才一般地把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说现在太后临朝,人神共愤,我们打出匡扶唐室的旗号,肯定有人响应,到时候一成功,这天下不就是咱们的了吗?
“于是,几个人一合计,那得造反啊!
“……嗯,尤其是这里边还有骆宾王这个火爆脾气拱火。”刘建军最后总结。
李贤疑惑:“你如何知晓骆宾王是火爆脾气?”
“……额,之前王勃跟我说的,王勃不是被我派出去过一段时间么……这事儿不重要!”
刘建军挥了挥手打断,接着说:“你看看这里边这些人,李敬业兄弟是高干子弟、纨绔膏粱,其他几个是失意文人,这样的人最有特点了。
“首先,他们对政治有一定的敏感度,容易找到问题的切入点,其次,自视甚高,志大才疏,总之就是觉得造反也就是两张嘴皮子一开合就完事儿了,所以最容易冲动。
“造反这事儿也就风风火火的拉起来了。
“只是让我疑惑的是,这帮子人打的什么旗号,竟能在短短十几天就召集十万叛军出来。”
刘建军话音刚落下,李贤就听到刘仁轨对那位姜郎将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姜郎将回答的声音大大咧咧,和刘建军说话的语气有些相似。
“还能是谁,沛王殿下呗!”
……
第22章 腹黑的刘仁轨
李贤傻眼儿了。
这怎么还能有自己的事儿呢?
刘建军则是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看着李贤,说:“嫂子孕有子嗣的事儿是八月底才奏疏给洛阳,你母后昭告天下需要时间,扬州那边的消息传回洛阳、传回长安也需要时间……归根结底,还是交通不便。
“估计这会儿李敬业也傻眼着呢,怎么刚把你的旗号竖起来,你在长安生娃儿的消息就广布天下了。”
果然,隔壁那位姜郎将也接着说道:“谁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前几日沛王妃孕有小殿下的消息刚刚传到洛阳,太后刚刚发布诏令昭告天下,以示皇家和睦,后慈爱宽宏。
“这个节骨眼,这杆旗号定然是没什么作用的。
“但太后诏令没那么快传到扬州,倒是让叛军们刚好抓住了这个时间。”
刘仁轨又跟那位姜郎将聊了一会儿,那姜郎将很明显是个嘴里兜不住事儿的人,说道:“刘公德高望重,裴炎某逆此等大事,太后还是要通报于您的。”
然后,又像是意犹未尽的感慨:“嗣宗早就看出来此人心存异志,果不其然!”
原来这人叫姜嗣宗。
李贤听得一阵反胃,这人也就是个事前猪一样,事后诸葛亮的性子。
他要早知道,为什么不能像刘建军一样防患于未然呢?
难怪刘建军说母后那边都是废物,而自己这边都是精英呢。
而这时,刘仁轨那带着一些戏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噢?原来姜郎将早就知道裴炎有意谋反?”
姜嗣宗那炫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当然,我早就看出他图谋不轨了!”
刘仁轨则是笑着夸他:“真是后生可畏呀!裴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还有一封信想交给太后,你替我带过去吧。”
这时,李贤便见到刘建军憋着笑。
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刘建军道:“老刘这人,也是蔫坏蔫坏的!”
紧接着,刘仁轨便推开了这边的房门,笑着对李贤和刘建军看了一眼,但却并未说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提笔,写着什么。
李贤看到刘建军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对着那信看了一眼,然后便憋着笑,对刘仁轨比大拇指。
刘仁轨瞪了他一眼,将那封信甩干,又塞进一个信封,漆上红漆,这才朝外走去。
等刘建军又蹲回自己身边,李贤好奇问:“刘公写了什么?”
刘建军压低声音回答:“那上面就一句话,姜嗣宗知裴炎反,不言。”
李贤一愣,随后也忍不住一乐。
刘仁轨这人……真坏。
姜嗣宗此次过来显然只是为了向刘仁轨通报一下扬州叛乱和裴炎谋反的事儿,在接到刘仁轨的回信后,便起身离开了。
等到李贤听到刘府的奴仆汇报说姜嗣宗已经远去,这才看到刘仁轨折返回这边的书房,笑呵呵道:“屈尊殿下了,竟让殿下躲在这陋室之中,还看了这么场闹剧。”
李贤笑着摇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①,今日能亲睹刘公谈笑间化解雷霆之怒,于斗室之中运筹帷幄,贤受益良多,何来屈尊之说?”
他顿了顿,眉头又蹙起,“只是……扬州之事,竟牵连到贤之虚名,虽是一场闹剧,终究……”
“殿下不必过虑。”
刘仁轨摆摆手,神色从容,“正如那天使所言,殿下有后的消息天下皆知,李敬业这旗号已然不攻自破,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太后岂会因此见疑于殿下?反倒更显殿下安居长安,心无旁骛之志。如今之急,仍在关中民生。”
他话题一转,回到棉花上:“方才所议推广棉种之事,正好。
“借此农事,殿下可更显沉潜务实之心,老夫即刻便去安排,召集雍州诸吏,以抗旱备荒、广辟财源为由,推广此物。殿下与刘长史便尽快将棉种准备妥当。”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皆点头称是。
三人又仔细商议了一番细节,李贤二人才告辞离开刘府。
回王府的路上,李贤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刘建军,你说……那李敬业、骆宾王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刘建军闻言,眼皮也没抬,懒洋洋地道:“还能什么下场?一帮子文人加上两个纨绔子弟,临时凑拢的班子,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逆风,内部就得先掐起来。朝廷大军一到,还不是土崩瓦解?
“至于下场……失败的反贼,自古以来的下场不都差不多么。”
李贤不再说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虽说李敬业打着自己的旗帜造反这事儿,只要一等到母后昭告天下的消息传到扬州,就能成为一场闹剧。
但一想到扬州那十万因为自己而聚集在一起的民众,最后都会死在朝廷的铡刀之下,李贤又心有不忍。
那不仅仅是十万叛军,更是十万条性命,是大唐的子民。
刘建军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了些,他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下来:“贤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那十万人是因你之名而去,将来也可能因你之名而死,心里头不得劲,对吧?”
李贤默然点头。
“但这事儿,你得掰扯清楚。”
刘建军难得正色道,“第一,他们不是真的为你李贤这个人去的。
“李敬业打你的旗号,是因为你身份够分量,能唬人,能聚拢那些还对李唐皇室抱有幻想的人。
“他们响应的是‘沛王’这个名头,是‘太宗皇帝子孙’这个符号,甚至可能就是被‘反抗太后’这个口号或者活不下去的现实给逼的,而不是你李贤本人做了什么。
“你这纯属是被动沾包。
“第二,”
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现实,“就算没你这旗号,该造反的还是会造反,该镇压的也绝对会镇压。
“李敬业他们需要一面旗帜,不是你,也可能是别人,甚至他们可以自己编一个‘先帝遗诏’什么的。
“这十万人的命运,从他们跟着李敬业起事的那一刻起,很大程度上就已经注定了。
“一群乌合之众对抗整个国家机器,胜算渺茫。
“他们的死,根源在于李敬业等人的野心和时局的艰难,你这面被借去的旗,顶多算是个诱因,但绝非主因。你把这事儿全揽自己身上,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蠢。”
刘建军的话字字敲在李贤心上。
“第三,也是最现实的,”
刘建军看向李贤,目光锐利,“你现在自身难保,能想着护住长安这一亩三分地,护住嫂子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护住跟着咱们的这些人,已经是在钢丝上跳舞了。
“你还想隔着千山万水去救那十万叛军的命?你怎么救?跑去扬州跟他们说‘你们别打了,都是误会’?还是上书给你母后求情,说‘请母后看在儿臣的面上饶了他们’?
“你信不信你这话一出口,你母后立马就会怀疑你是不是跟叛军真有什么勾结?
“到时候,别说救他们,咱们所有人都得玩完!”
李贤恼怒的瞪了刘建军一眼,说:“我岂能有这么迂腐不堪!”
“知道你没有!那不是得给你敲响警钟吗?宅心仁厚是好事,但不能用在跟你母后的斗争中!”
刘建军脸色这才稍松,然后笑嘻嘻的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别垮着个脸,回去跟你说个故事。”
……
第23章 刘建军的第一个故事
李贤好奇刘建军要跟自己说什么故事。
一路回到沛王府。
刘建军先是吩咐那些昆仑奴们将收来的棉花堆放在仓库里,又叮嘱他们采摘棉籽、晾晒棉絮,甚至亲自示范了一遍后,这才折返回他那小院子。
李贤一路跟着他。
刚进小院子,李贤便见到阿依莎正坐在刘建军那瓜棚下边乘凉,刘建军的瓜棚已经初见成效,那些胡瓜藤蔓顺着木桩攀爬上去,覆盖了整个凉棚顶。
那些胡瓜则是在木桩的间隙中自然垂落,在瓜棚里的人只需要抬手就能摘到胡瓜。
此时的阿依莎就正抱着一根胡瓜吃着,见到刘建军回来,欣喜的站起来就朝刘建军这边跑,然后看到李贤,又变得拘谨,行礼道:“沛王殿下!”
刘建军嘿嘿一笑,接过阿依莎手中那啃了半截的黄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然后夸赞:“香!”
阿依莎瞬间就红了脸。
李贤心里瞬间了然:果然,这些女子近了刘建军的身就没有一个能逃得掉刘建军的魔爪的。
刘建军走过去,在阿依莎脸上亲了一口,发出夸张的“啵”声,这才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说:“行了,咱俩这事儿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你先去找你阿爷,我和殿下有点事儿说。”
阿依莎这才急忙对着李贤行了个礼,然后逃也似的退下了。
李贤走到那瓜棚下,顺手摘下了一根青脆的胡瓜,刘建军又喊:“帮我摘一根。”
于是李贤又拽了一根,刘建军则是在那口井里打了一桶水,说:“洗一下,生瓜上有虫。”
李贤已经习惯了刘建军的洁癖,蹲在水桶边,将那两截胡瓜浸在水里,搓掉上面的毛刺,问:“你不是要说故事么?”
然后将其中一截胡瓜放进嘴里,又将另一截胡瓜丢给刘建军。
“嗯,说故事……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
刘建军顿了顿,接着道:“说两个故事吧,这两个故事都是关于裴炎的,当然,也都是我推测的,你听听就行。”
李贤正襟危坐。
“这第一个故事呢……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鸬鹚的故事么?”刘建军问。
李贤点头。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很明显,裴炎并非单纯是你母后的手下,他和你母后应该是一种合作关系,裴炎帮助你母后逼迫显子下位,而你母后则是帮助他成为宰相之首。
“这个时期的裴炎,和你母后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都希望获得更大的权力。
“尤其是裴炎刚刚成为中书省长官,搞定了几位年轻宰相,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显子那个蠢货,竟然想着这时候把他的老丈人提拔上来掣肘裴炎,他能干吗?
“所以可以说,这个时候的裴炎和你母后的关系就处于蜜月期。”
李贤再次点头,表示理解。
“而这段关系的转折是在什么时候呢……”
刘建军停顿了一下,给了李贤思考的时间。
李贤想了想,试探道:“旦子……旦弟登基?”
“不错!越来越聪明了!”
刘建军笑着夸赞,然后接着说:“你看你母后迁都洛阳之后,整个洛阳实际上政权在握的有几个人呢?
“第一个肯定是旦子,作为李唐正统,毫无疑问的会有人支持,但这部分支持者对你母后来说都暂时不足为虑,因为只要你母后一日不篡位,只是占据大义以太后临朝的名义发号施令,那这部分人就翻不起风浪。
“另一个就是你母后了,她掌握着从长安带去的大部分官员,以及那些高宗时期受她恩惠、被她提携的官员们。
“最后一个,就是裴炎了。
“这三个人看似是三个群体,但实际上并没有发挥相互制衡的作用,旦子和你母后可以粗略的看成一伙的,而裴炎则是自成一派,很明显,你母后想要大权独握,就会对裴炎下手。
“至于裴炎造反这件事儿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在乎。
“自古以来,到了宰相这个地位还被锒铛入狱的,从来就不是因为单纯的某一个原因。”
李贤点头,表示理解。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你看,你母后先是把刘仁轨留在长安,大唐朝堂的权力平衡被打破,然后又借着太后的身份联合旦子手上的势力,一朝把裴炎打成谋逆,最后整个洛阳就剩下旦子一个人……
“这招看着眼熟不眼熟?”
李贤一愣,没反应过来。
“合纵连横。”刘建军直接点明,然后啧啧赞叹道:“说实话,你母后但凡把这股子搅弄权谋的心思点在对外上,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李贤好奇。
“没什么,咱们接着说裴炎,你母后把裴炎拉下马,接着第二步会做什么呢?”
刘建军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让李贤思考。
李贤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刘建军今天的话似乎都带着某种考校。
这让李贤心里下意识的紧张了起来,然后开始思考。
“如你所说,整个洛阳掌权之人只有三个,裴炎被母后拿下,旦弟又被母后幽禁,母后在洛阳已经一手遮天,下一步……是登基?”
李贤说完,又果断的摇了摇头,道:“不对,这时候扬州叛乱,人心不稳,绝对不是贸然登基的时候,再加上朝中支持旦弟的人还在,母后这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在刚刚拉下裴炎的时候篡位。
“这太急了,甚至会让裴炎残留的势力和旦弟的支持者联合起来反抗她。
“所以……”
李贤皱眉思考,在刘建军给了这么多启发的情况下,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能想透一些什么了。
“兵权!”
一道灵光突然闪现在李贤脑海里。
如果真要篡位,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拿着笔杆子的文人,而是那些拿着刀枪的士兵!
母后之前虽然拿下了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大都督府,但这只是定下了“基本盘”,她会巩固地位,继续扩大她在军中的影响。
顺着这个思路想,李贤双眼突然瞪圆:“程务挺?!”
刘建军赞赏的看了李贤一眼,道:“不错,接下来,我可以跟你说第二个故事了。”
……
第24章 刘建军的第二个故事
刘建军想了一会儿,说:“第二个故事……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就从某一天,某个帅气逼人的小伙儿唱了一首歌谣开始吧,这首歌谣是这样的: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听到这儿,李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刘建军脸皮很厚,跟没看见似的,接着说:“然后呢,这首歌谣传啊传,越传越广,当然,起初人们并不知道这首歌谣是什么意思,就像那句‘吾后半生’一样。
“但这首歌谣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一个叫骆宾王的人的耳朵里。
“而这时候呢,骆宾王这人正跟李敬业几个人在扬州的酒馆里密谋造反呢,那造反这事儿多大啊,这帮人就想着在朝中找一个内应。
“同样的,造反这事儿多大啊,一般的内应那指定是不行的,得找身份高的。
“骆宾王是大才子啊,他一想到这首歌谣,就想到了裴炎。
“这歌谣一拆,绯衣,那不就是裴么,一片火,两片火,那不就是炎字么?小儿当殿坐,那不就是子隆么,这就是裴炎的字啊!
“于是,他恍然大悟,合着朝中还有个裴炎想要造反,搁这儿造势呢!
“这不就是瞌睡来了刚巧有枕头?
“但咱们先前也说了,造反这事儿是大事,骆宾王这帮子人还是很警惕的,所以哪怕是裴炎为解谶语,找到了骆宾王,可咱们的骆大师面对裴炎还是一言不发。
“谁知道这是不是试探呢?
“嗯,至于裴炎是怎么找到在扬州的骆宾王的呢,这里边某个王姓之人就起了很大作用,反正咱也不清楚他干了啥,但最终的结局就是,裴炎为了让骆宾王张开金口,先赠锦缎,后赠骏马,但是骆宾王始终不说话。
“最后没办法,裴炎只好领着骆宾王观看自家收藏的名画,画的都是古代的大臣。
“看到司马懿的时候,骆宾王终于说话了:此英雄丈夫也。
“嗨,司马懿是什么人?那这俩人瞬间就天雷勾地火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
他这人总爱说一些用词不当,可偏偏又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形容词。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反正最后呢,裴炎听了顿时产生了知己之感,就跟骆宾王讲,他也想做这样的人啊,于是骆宾王就跟裴炎解读了这首歌谣,裴炎心里一合计。
“这……这不就是天命在我啊!
“于是,就屁颠屁颠回去跟李敬业他们里应外合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道:“之前那个姜什么的,不就说你母后一开始让裴炎主持讨伐扬州叛逆的事儿么,裴炎对这事儿表现的意兴阑珊,我估计就跟这个传说有关。
“所以,你母后在朝会上让裴炎想办法的时候,裴炎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李贤若有所思:“所以……裴炎是真谋反了?”
刘建军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他都坐在那个位置上了,要说心里没一点想法,那肯定是谁都不信的,但你要说他真做了什么……我倒觉得不一定。”
李贤不解。
“裴炎是中书令啊,这么个职位虽然位高权重,但他手底下没有兵啊,造反手底下没兵怎么行?
“所以我推测,他应该就是单纯的想想,想着观望观望,如果李敬业那边真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他再做决定,毕竟眼下扬州叛乱正紧呢,他觉得你母后应该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他。
“可你母后是什么人?
“眼下扬州都打起来了,就因为裴炎露出了这么一丁点的破绽,就导致她第一反应不是平叛,而是先把裴炎这人抓起来。
“所以,从这里就能看出你母后的性子,江山社稷、民生民计,在她眼里都不如那个至高之位重要,你母后……已经魔怔了。”
刘建军最后总结。
李贤抿了抿嘴,心情复杂。
虽说他早就已经对母后不抱什么希望了,但看到她一步一步的坐实篡位的步伐,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也是我要告诫你的事情,面对你母后这样的人,咱们不能露出一丝丝破绽,否则,迎来的就是你母后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李贤点头:“我记下了。”
“嗯,记下了就好,回头到了洛阳面对你母后的时候,坚持贯彻这一点就行。”
李贤一愣:“去洛阳?我?”
李贤满脑子的荒诞感。
刘建军这个做法,就好像拿着一根棍子象征性的耍了几下,然后丢给自己,说:“你已经学会如何使用棍棒了,接下来就去参加巨鹿之战,并且打赢西楚霸王吧!”
这太扯了!
“不然呢?”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现在的问题就是李敬业他们还是扯上了你的虎皮当旗帜,虽说有嫂子怀孕这事儿让李敬业他们的闹剧不攻自破,但在你母后眼里,嫂子怀孕这件事是一个偶然性事件,她还是不确定你本人是怎么想的,懂么?”
李贤似懂非懂。
刘建军又问:“你想想,你母后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她看到天底下竟然真的有人举着你的旗帜造反,并且有了那么多人拥护,她会怎么做?”
李贤试探道:“杀了我?”
刘建军罕见的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是,杀了你并且昭告天下,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但同样也是最愚蠢的!
“你想没想过杀了你之后的事情,你现在跟个乖宝宝似的待在长安,又是太宗子孙,李唐正统,甚至嫂子还怀上了李氏宗族新的子嗣,这时候你母后无缘无故杀了你,天下悠悠众口怎么堵?
“尤其是你母后刚刚确定你已经是个废物了,杀一个废物,却要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是聪明人,会懂得怎么取舍的。”
李贤点头,然后问:“那……?”
“不能杀你,那就把你叫去洛阳,我猜依你母后谨慎的性子,洛阳那边的天使没几天就能上门了。
“而把你叫过去的原因呢,一则是确定一下扬州叛乱是不是真的跟你没关系,二则是借着你的名头,让朝廷镇压叛乱的动作更加顺利。
“所以你过去后只要确保这两点不出问题,你母后就不会动你。”
李贤想了想,试探道:“那……我安安稳稳待在长安不行吗?到时候我称病……”
李贤是真有点怕面对母后。
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你脑袋坏了?刚才那股聪明劲儿呢?
“你母后这个节骨眼叫你,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你要是敢不去,第二天武攸暨那边就能收到洛阳来的密信,让他把你给拿下!”
刘建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行了,回头我跟你一起过去就是。”
李贤瞬间惊喜:“那我就不担心了!”
……
第25章 终于到来的神都天使
刘建军又一头扎进了那些棉花堆里。
刘仁轨那边派来了一个掌管钱粮的主簿,名义上是负责发放沛王府今年的一应用度,实际上是协助刘建军统筹那些棉花种子。
从那位主簿口中得知,刘仁轨那边也在紧锣密鼓的操办棉花的事儿了。
至于阿依莎的那台棉花纺车,也被刘仁轨拿去连夜加班加点的赶制了,从刘建军嘴里得知,阿依莎这台纺车的制作并不算麻烦,在原有的纺车上稍加改装就行,算不上什么大工程。
棉花收成后,刘建军又让那些昆仑奴们接着去挖那条水渠了。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这条水渠还不够宽,这条水渠要不光能灌溉棉花地,还要能保证整个沛王府的园林用水,甚至还要为敦化坊、修政坊等区域提供生活水源,总结来说,就是要形成“川原相并,溪流交错”的景象。
这可真是个大工程,李贤觉得,单靠这些昆仑奴来挖,恐怕得挖到猴年马月去。
但刘建军不着急,他说总有契机能大规模挖掘的。
对此,李贤也就不担心了。
现在李贤就只担心洛阳的天使什么时候来。
按刘建军的说法,母后应该就只会让自己去洛阳待一段时间,确定扬州叛乱跟自己没关系之后就会放自己回来。
但李贤还是稍稍有些担心。
主要还是刘建军把母后形容的太恐怖了,心思缜密,冷酷无情,雷厉风行……简直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权力机器。
而母后的表现,也的确在逐渐坐实这些形容。
……
刘建军的那些棉籽已经彻底摘完了,但洛阳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甚至刘建军都怀疑自己猜错了。
倒是李贤松了口气,母后若是不让自己去洛阳那反而才是更好的,毕竟,就算有刘建军相伴,但面对母后的压力还是很大。
沛王府内的气氛逐渐松了许多。
刘建军也不再对这事抱有太高的警惕,只是跟李贤说:“若是洛阳来的天使来了,你便自己去迎接一下,我忙。”
他忙个屁!
他现在整天就在那院子里跟阿依莎那个胡女厮混!
李贤觉得刘建军的审美真是怪极了。
阿依莎那个胡人少女,虽说看起来有种异域之人的迥异美,但栗色的头发总给李贤一种不健康感,更不要说身形瘦弱这个问题了。
李贤觉得,真正的美人一定得是绣娘那样体态丰腴,皮肤白皙,并且头发一定要是健康乌黑秀丽并且笔直的。
否则看起来就像是黄毛丫头。
但和李贤一样的,刘建军同样对李贤的审美嗤之以鼻,除了李贤夸绣娘的时候。
“估计嫂子是咱俩审美唯一的共同点了,嫂子真是那种古今中外都能欣赏到的美。”
李贤很得意。
……
秋季天气逐渐转凉,刘建军把那些收来的棉花做了一张床垫,铺在床下,既暖和,又软和,还做了一床褥子,暖和程度同样堪比兽皮。
刘建军也给李贤送了同样的一床,李贤觉得这东西果然神奇。
九月十五。
刘建军一如既往的和那位胡人少女在院子里厮混,用的理由依旧是把剩下的棉花纺成棉布,但实际上这件事已经由刘仁轨派来的人着手办了,刘仁轨打算把王府这批收成的棉花弄成棉布,先试探一下“市场反应”。
所以,刘建军的行为又是司马昭之心了。
李贤则是想着出门去升平坊买些胡饼。
绣娘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了,虽然刘建军这个“客串”的大夫说孕妇适当的走动走动于身体有益,但李贤还是不放心,只让绣娘在王府里散散心。
但绣娘今早念叨了一句升平坊的胡饼,所以李贤便想着自己出门一趟,去替绣娘买来。
李贤准备了斋盒,又在下面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棉布,还准备了一块同样厚的棉布,准备回来的时候盖在斋盒上方,这棉布的保暖效果极佳,李贤想尽可能的让胡饼保持刚出炉的样子。
可刚出门,李贤便见到王府门前的大街上,一行车驾正缓缓停稳。
那车驾规制不高,仅是寻常官员样式,青幔小车,前后仅有四名骑士护卫。
然而,当先一名骑士翻身下马,亮出的腰牌却让守在王府门前的侍卫们瞬间绷紧了神经,神色肃然。
那腰牌,是宫内制式。
李贤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斋盒。
来了!
洛阳的使者,到底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投向那辆静默停驻的青幔小车,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优雅地探身而出。
当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李贤瞬间愣住了。
并非想象中趾高气昂的内侍或者孔武有力的禁军将领,而是一位身着浅碧色宫装、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
上官婉儿!
李贤万万没想到,母后派来的天使,会是她。
这下,李贤心里轻松了许多。
但考虑到随着上官婉儿一同到来还有其他人,李贤脸上并未露出异色,只是维持着王爵的仪态,侯在原地。
上官婉儿站稳身形,目光平静地扫过沛王府门前众人,最后落在门前的李贤身上,落落大方的行礼:“奴婢上官婉儿,奉太后口谕,特来拜见沛王殿下。”
李贤面上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随即上前虚扶道:“原来是上官才人,快快请起,劳动才人大驾,贤之过也,不知母后有何谕示?”
他侧身让开道路,“才人还请入府叙话。”
上官婉儿直起身,微笑道:“殿下客气了,太后陛下甚为挂念殿下,又闻沛王妃有喜,心中欣慰,特命奴婢前来探望,并传殿下往神都洛阳一行,以叙天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贤耳中。
果然是召他去洛阳。
“母后挂念,儿臣感怀于心。”李贤恭敬应道,一边引着上官婉儿往府内走,“才人一路辛苦,还请入内稍作休息,饮杯粗茶。”
上官婉儿来了长安肯定是要见刘建军的,所以李贤也没想着就在王府大厅里接待她,将她往刘建军那院子里引。
然后,李贤突然一愣。
坏了,刘建军这会儿估计正跟阿依莎厮混呢!
……
第26章 荒唐的刘建军
一路上,李贤的脑瓜子都在急速转动,心想着该怎么通知刘建军一声。
他一边与上官婉儿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寒暄,一边用眼角余光拼命给身边随行的王府奴子递眼色,试图让他找个借口先溜去报信。
可那奴子显然没能领会沛王殿下这挤眉弄眼的深意,还以为李贤眼里进了沙子,一脸关切地低声问:“殿下,您眼睛可是不适?”
李贤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呐!
比显子还蠢!
眼看就要走到刘建军那院子的月亮门了,里面隐约又传来刘建军那不着调的哼歌声和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李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硬着头皮提高声音喊一嗓子,给里面的人提个醒。
可这时,上官婉儿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被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秋菊吸引,微微侧身欣赏,语气平和自然:“长安秋菊,风骨犹胜洛阳牡丹,沛王殿下府上花木打理得极好。”
这恰到好处的停顿,给了李贤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立刻顺势对那奴子吩咐道:“快去取本王存在刘长史那里的剪刀来,将这株菊花剪下几支,为才人带上把玩。”
那奴子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应声“是”,转身小跑着离开,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李贤刚才不是眼睛有问题。
眼见着那奴子跑开,李贤心下稍安,但院内的情况依旧未知。
他只能一边陪着上官婉儿赏菊,一边暗自祈祷刘建军能机灵点,听到外面的动静。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上官婉儿重新举步,即将踏入院门的那一刻,院子里突然传来刘建军拔高的、带着明显戏谑笑意的声音:“……我的小阿依莎,你这西域舞跳得可比纺线有天赋多了!再来一个!对,就转那个圈儿……”
紧接着,是一阵欢快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铃铛声和少女略显娇喘的轻笑。
李贤瞬间头皮发麻,脚步骤停,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官婉儿的脚步也顿在了院门口。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似是讶异,又似是……一丝了然的玩味?
她并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在聆听这院内“忙碌”的景象。
李贤硬着头皮,正准备朝院子里传声,却见到上官婉儿忽然侧过头,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全是俏皮的玩味。
李贤瞬间不说话了。
刘建军说的没错,聪明的女人真可怕。
接着,李贤就看到上官婉儿清了清嗓子,用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院内听清的音量,平稳开口:“奴婢上官婉儿,奉太后口谕,特来拜见刘长史。”
院内那欢快的铃铛声和笑语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两三息。
随即,响起一阵略显慌乱的窸窣声和刘建军明显带着诧异的回应:“……上官才人?哎哟!稀客稀客!快请进快请进!”
上官婉儿这才整了整衣袖,神态自若地迈步走进了院子。
李贤赶紧跟上,心里七上八下。
只见院内,刘建军果然衣襟稍显不整,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腰带。
而那位胡人少女阿依莎,则脸颊绯红,气息微喘,栗色的发丝有些凌乱,正慌忙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枚小铃铛和一条色彩鲜艳的披肩捡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来人。
院子中央,那架改良过的纺车安静地停着,上面还搭着几缕未纺完的棉絮,显然刚才真正被“纺”的,并非棉花。
刘建军看到上官婉儿和李贤一同进来,脸上瞬间堆起他那招牌式略带夸张的笑容,试图掩饰刚才的尴尬:“哎呀呀,我说今早这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上官才人这等贵人驾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上官婉儿目光飞快地扫过现场,在阿依莎手中的铃铛和披肩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刘建军未系好的腰带上掠过,最后落在那架纺车上,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稳无波:
“刘长史昔日在床笫间欢愉的时候还唤我亲亲婉儿,怎么今日这么见外,就唤起了婉儿上官才人呢?”
!!!
平地惊雷!
紧接着,李贤就见到刘建军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而一边的胡人少女也猛地抬起头,栗色的眼眸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不是……婉儿……呃,才人!您、您这话说的……”他眼神拼命往阿依莎那边瞟,暗示上官婉儿注意场合,别玩脱了。
上官婉儿唇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更深了,语气却带着一种仿佛真心实意的歉意:“看来是奴婢唐突,惊扰了这位……小娘子?”
她微微侧头,看向刘建军,语气“无辜”又“好奇”:“却不知这位是……?”
李贤站在一边都替刘建军捏了一把汗。
就在李贤想着刘建军该怎么破局的时候,可忽然,却见到刘建军脸色一狠,猛的走上前,然后在上官婉儿的惊呼声中,将她拦腰抱起,又板着脸,对呆愣在一旁的阿依莎喝道:“跟我进来!”
最后,扭过头,对李贤说:“贤子,等我三个时辰!”
李贤瞬间就抚住了额头。
刘建军这人真是……
……
这次,刘建军出来的时间有点久,一手扶着后腰,脸色有些发白,脚步似乎也带着点虚浮,但偏偏还要努力挺直腰板,做出一副“我很行”的昂首挺胸模样,只是那微微发颤的腿肚子出卖了他。
紧随其后的是上官婉儿。
她脸上的妆容似乎重新打理过,更显精致,发髻也一丝不苟,只是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红晕,眼神复杂,羞恼之中又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驯服。
她身上的宫装依旧整齐,但仔细看,衣领处的褶皱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些。
她微微低着头,罕见地没有直视他人。
最后出来的是阿依莎。
这胡人少女更是面红耳赤,栗色的发丝比刚才更加凌乱了几分,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前面的刘建军和上官婉儿,只顾着自己整理着有些歪斜的衣襟和裙摆,脚步都有些发软。
李贤憋着笑。
心想着王府内的虎鞭或许真能派上用场了。
见到李贤,刘建军又强装昂首挺胸,板着脸对上官婉儿说:“你年纪稍长,又聪慧明理,往后要多爱护妹妹,别再使小性子,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然后,又扭过头,同样板着脸对阿依莎说:“你是妹妹,要尊敬姐姐,把姐姐当我一样看待!”
最后总结:“看看你俩,加起来打不过我一个人,还争什么争?雨露均沾不好吗!”
李贤忍俊不禁。
然后,刘建军又对阿依莎说:“行了,你先回去陪你阿爷,我和殿下有事跟你姐姐商量。”
阿依莎闻言立马低着头,红着脸小跑了出去。
显然,这位西域少女虽然性格开朗奔放,但还是比不上刘建军的……
不,刘建军是淫荡。
等到阿依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刘建军这才大大咧咧,但又略显僵硬地的坐下来,说:“行了,咱们商量正事吧。”
……
第27章 神都洛阳的详细消息
他的语气恢复了正经,仿佛刚才那个胡作非为的人不是他一样。
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似乎也努力将刚才那荒唐一幕抛诸脑后。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目光在李贤和刘建军之间扫过,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和条理,只是微微有些沙哑:“太后陛下听闻扬州之事后,确曾震怒。
“但王妃有孕的喜讯及时传入神都,很大程度上平息了太后的疑虑,此次召殿下与长史前往,名为叙亲,实为观察。”
李贤在心里感慨,上官婉儿果然是难得的人才。
至少李贤就很难做到前一刻还在那啥,后一刻又能状若无事发生。
刘建军则是不出意外的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出发?”
“行程已定,三日后启程,婉儿会与二位同行,此外……”
她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裴炎虽下狱,但其党羽未清,朝中暗流涌动,神都如今并非太平之地,二位还需早做准备。”
刘建军点头:“先详细说说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哪些事儿吧,信上三言两语听得云里雾里的……就先从武后和裴炎是什么时候起冲突说。”
上官婉儿则是想了想,答道:“最初的起因是太后想要追尊自己的祖先,建武氏七庙,大臣们都不敢表态,但裴炎却说太后给娘家建七庙不合古礼,甚至以吕后为例,恐吓太后,说太后如果继续一意孤行,恐怕结局也跟她一样。”
李贤一愣:“建武氏七庙?”
刘建军则是啧啧道:“好家伙,太后建太庙,这是打明牌来试探朝中官员的反应啊!”
上官婉儿点头:“自那之后,裴炎便和太后关系越来越紧张,直到发生裴炎被指控谋反这件事。
“太后显然已经在朝中培养出了自己的嫡系,将裴炎定罪的过程中,有两人出力最多。”
“一个是监察御史崔(cuī)詧,他说裴炎如果没有图谋不轨,怎么会逼太后归政呢?
“一个则是凤阁舍人李景谌,李景谌倒是没个具体的说辞,只是坚称裴炎必定谋反,表明态度和立场。”
“凤阁?”李贤好奇插嘴。
上官婉儿恍然,解释道:“扬州叛乱刚起,太后便将今岁改元光宅,同时把所有的旗帜从红色改为金色①,又将洛阳宫改称太初宫,再一个则是是改官号,朝廷衙门及官职名称,全都焕然一新。
“其中尚书省改叫文昌台,中书省改叫凤阁,门下省改叫鸾台,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成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这次,上官婉儿没说完,刘建军就插嘴:“啧啧,改年号、改旗帜、改都号,这可都是改朝换代的标志,她下面想干什么,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看来她是真打算明牌了,你接着说。”
上官婉儿点头道:“因为裴炎被控谋反的原因,武氏七庙的提案最终还是通过了,做完这一切后,太后追尊武氏先人,追封自己五代以内的祖先为王,夫人为王妃,同时提拔武家子弟,武承嗣正式拜相,武三思升为夏官,即兵部尚书……”
刘建军则是在这时看向李贤,解释道:“你母后追尊武氏先人这点就不说了,说白了就是造势,但死祖宗管不了活人的事,所以你母后要想巩固自己的势力还得靠娘家人,提拔武家子弟就是这个原因了。”
李贤点头,表示理解。
刘建军则是看向上官婉儿,接着问道:“嗯,你接着说裴炎和武后斗争的事儿。”
上官婉儿点头,接着说道:“对于裴炎谋反的事儿,武后自然是拿不出什么证据,所以当时支持裴炎一派的官员都说,如果裴炎谋反,那他们不也就都谋反了吗?
“武后则是回答‘“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
刘建军嗤笑:“好家伙,这就是女人当权,底气不足,证据不足,主打一个我觉得是吧?”
李贤也觉得这事儿匪夷所思,因为按照唐律疏议,举证的责任在控方而不在辩方,也就是说裴炎不需要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没有谋反,相反母后必须拿出证据证明裴炎确实谋反了,这样案件才能定性。
可母后说来说去,始终没有提出任何有力的证据,这只能说明她也没有抓住什么证据。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裴炎应该只是想着观望观望,但结果就硬是被母后强行给缉拿了。
这时,刘建军又问:“那扬州叛乱那事儿呢?”
上官婉儿想了想,说道:“骆宾王果然有大才!”
然后,挑眉看了刘建军一眼,意味非常明显。
刘建军不满:“不就写了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么?”
李贤一愣:“什么檄文?”
上官婉儿看了李贤一眼,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②”
上官婉儿的记性很好,将整篇檄文完整的背了下来,李贤听得如痴如醉。
甚至忍不住呢喃:“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上官婉儿说的果然没错,骆宾王有大才,此文骈四俪六,对仗工整,用典切实,又清新自然,甚至称得上千百年来檄文中的上乘之作。
换一个说辞就是……他骂母后骂的好脏。
刘建军则是好奇道:“那武后呢?听到这檄文什么反应?”
上官婉儿顿了顿,由衷的叹道:“武后处变不惊,临大事而有静气,看完此檄文只是感慨了一句‘这是宰相的过错啊,这样的人才,怎么早没发现呢’。”
刘建军则是同样叹道:“这么一篇揭疮疤、兜老底的檄文,就这么举重若轻的一句话马上稳住了局面,这老娘们儿果然有帝王气概,然后呢?”
“然后,武后便开始调兵遣将了,在七日之内迅速调集了三十万大军投入战场,婉儿也听闻刘公子的建议,举荐李氏宗族之人领兵,最终武后定下的领兵之人是李孝逸……”
刘建军插嘴问:“李孝逸是谁?”
李贤答道:“此人是父皇的堂叔,论辈分来,我也该唤他叔爷爷,是在宗室之中辈分和威望都很高的一个人。”
刘建军沉吟片刻,看向李贤:“你知道我为什么建议婉儿举荐李氏宗族之人领兵吗?”
……
第28章 乐观的刘建军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答道:“因为这场仗无论怎么打,你母后都必胜!
“别的东西且不说,就说你母后和你父皇一起统治天下的二十多年里,一直贯彻你父皇治国的那套方针,善待百姓,所以,老百姓们是拥护她的……
“她占据了民心大义。”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眼含深意:“底层的百姓不在乎坐在至高之位上的人是谁,只要能让老百姓们吃饱饭,穿暖衣,谁爱当皇帝谁当。”
李贤这次没斥责刘建军,而是感慨:“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皇帝之言,犹如耳侧。”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所以,既然你母后必胜,那……就让这场战斗结束的更快一些,打仗……打的是人命,是太宗皇帝和你父皇辛苦奠定的李唐基础。
“她老娘们儿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但咱们得管,这件事从短期来看会助涨你母后的威势,但从长远来看,对咱们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至于怎么管?
“李敬业不是打着匡扶李唐的旗号么?那咱们直接把李氏宗族的人请出来去领兵镇压,从法理和大义上废掉对面这只旗杆,直击七寸!”
说到这儿,刘建军又看向上官婉儿,嘿嘿一笑:“当然了,咱们也顺带捞一点好处,让婉儿在你母后那边的地位能更稳固一些。”
上官婉儿明显听出了刘建军哄骗她的意思,眼眸向上,翻出了一个好看的白眼,但李贤却注意到,俩人在石桌下的手已经拉在了一块儿。
李贤忽然觉得自己也该把绣娘拉过来亲昵一下,以示反击。
然后李贤又问:“那……母后让李孝逸领兵,岂不是把兵权还归了李氏族人?你先前说母后为了大宝已经魔怔了,那她能答应这点?”
“谁说领兵就是拿到兵权了?你母后精着呢,就算打了胜仗,首功也未必是这位老皇叔的。”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看向上官婉儿,问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朝廷镇压扬州叛乱的大军,应该不止李孝逸一个人领兵吧?”
上官婉儿点头:“还有魏元忠。”
刘建军啧啧道:“不用想,这人才是你母后的嫡系一派了,你这位老皇叔多半就是个泥塑的菩萨,摆着好看的,最主要的功能也就是竖起李氏宗族这面大义的旗帜。”
说到这儿,刘建军又看向李贤,问:“贤子,你有没有发现形势一片大好?”
李贤一愣。
这咋又形势一片大好了?
刘建军笑着说:“现在你母后在明面上,咱们在暗地里,只要看你母后重用谁,咱们就能知道谁是你母后的人,你母后这是帮咱们排查‘武党’呢!”
李贤哑然失笑,刘建军从来都是这么乐观。
但仔细想想,竟又觉得有几分歪打正着的道理。
母后权势愈盛,其核心党羽必然浮出水面,这确实让原本隐藏在迷雾中的对手清晰了不少。
只是这种“清晰”伴随着的是母后力量的急剧膨胀,让他心情复杂,实在没办法像刘建军那样没心没肺地称之为“大好”。
他无奈地摇摇头:“就你会自我安慰,即便知道谁是‘武党’,如今他们势大,我们又能如何?”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嘛!”
刘建军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些,压低声音对李贤和上官婉儿说:“再说了,谁说知道了就非得硬碰硬?
“咱们可以躲着走,或者……嘿嘿,找机会给他们下点绊子,比如那个武承嗣、武三思,一看就不是啥好鸟,以后有机会,坑的就是他们!”
李贤笑着摇头,却也因他这番插科打诨,心中因洛阳之行而生的阴霾驱散了不少。
这时,李贤又见到上官婉儿轻轻捏了刘建军的手一下,然后看向自己,正色道:“刘公子所言虽是戏言,但确有其理,知己知彼,总非坏事。
“如今太后虽势大,却也并非铁板一块。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急于争功固宠,与朝中一些较为持重的老臣必有龃龉,裴炎虽倒,其门生故旧未必心服。这些都是可供周旋的缝隙。”
刘建军也在这时点头:“婉儿久在洛阳,这方面的事情可以听听她的建议。”
上官婉儿接着说道,语气变得郑重:““殿下,此番入洛阳,重中之重便是‘恭顺孝悌,不问政事’八字。
“尤其对扬州叛乱,必要表现出深恶痛绝,与李敬业等划清界限,一切但凭太后陛下圣裁。
“只要殿下不主动授人以柄,太后眼下首要精力在于平叛和清理朝堂,当不会对殿下过于逼迫。”
李贤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我明白了,多谢婉儿姑娘提点。”
刘建军也收起了玩笑神色,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宽慰道:“放心,虽然让你听你母后的话有点憋屈,但你忘了咱俩之前说了什么了?”
李贤一愣,他倒是没觉得听母后的话有什么憋屈的,毕竟前半生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只不过是接着伪装罢了。
但刘建军显然还以为李贤心有芥蒂,挤眉弄眼的说道:“咱们虽然不能直接跟你母后硬刚,但洛阳不是还有武承嗣、武三思那些人吗?
“别忘了,咱们是纨绔,尤其是嫂子现在有了身孕,咱们还有额外的霸服加成!
“你想想,你作为一个满心惦记着陪嫂子过产假的纨绔,乍一下被叫到洛阳,本来就满腹愤懑,这时候武承嗣他们还敢招惹你,你哪怕就是把他们腿打断,你母后也能理解你!
“到时候咱们要是在你母后那边受了委屈,就直接去找他们的麻烦,捅破天了也不怕!”
李贤瞬间哭笑不得,刘建军果然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我并未觉得委屈,你不必担心。”李贤笑着解释。
刘建军这才放心,然后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贤。
李贤一愣:“咋了?”
“事情商量完了,你回去陪嫂子去啊!”刘建军一把揽住上官婉儿的腰肢,理直气壮。
李贤瞬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起身,准备离开。
“这两天我会安排好棉花的事儿,等洛阳的事解决了,咱们干一票大的!”身后传来刘建军的声音。
李贤点了点头,走出刘建军的院子。
而这时,一个奴子突然小跑过来,手捧着一把剪刀,李贤瞅着他有点眼熟。
那奴子殷勤的说:“郎君,刘长史不让府上人打搅他那院子,所以奴方才跑去库房拿来了剪刀。”
然后,举着剪刀谄笑着说:“崭新的,一样好用。”
李贤忽然就盯着那奴子定定的看了一眼。
他有点明白刘建军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
第29章 赶往洛阳
上官婉儿来了沛王府后,刘建军好像就愈加的荒唐了。
荒唐到什么程度呢……
李贤都没好意思往他那院子里去。
听说刘建军把阿依莎叫了过去,又叫上了玉儿和翠儿两位婢女,再加上一个上官婉儿,李贤觉得再这样下去,刘建军估计得英年早逝。
刘建军是少年人,不知道那事儿有损精元,但李贤觉得自己作为成人,有必要帮助刘建军一下。
劝导他节制是没办法劝导了,所以李贤打算帮他补一下。
他让府上奴子们把那根虎鞭取了出来,然后又拿盅炖了一锅鸡汤,考虑到直接把虎鞭加进去会伤害到刘建军那脆弱的自尊心,李贤又吩咐厨子们将虎鞭切成细小的丁,要看着和蒜末差不多的那种。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府上厨子们最值得夸赞的地方就是刀工了,他们把虎鞭切成了极小的粉末状,每次往鸡汤里加进去一点,以至于那些虎鞭看起来就像是浮在汤面上的油沫子。
李贤满意极了。
这样,刘建军就能滋补一些了。
刘建军也对那盅鸡汤很满意,遣人特别送来口信,说:“看不出来啊贤子,府上厨子还有这手艺?这味道我以前从来没尝过,往后就按这个口味做!”
李贤瞬间觉得自己做对了。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刘建军虽然荒唐,但办事却从不含糊,棉花事宜已经全部交给了刘仁轨,包括赶制专门的纺车、棉花种子分发、种植棉花的技巧等等……
沛王府前往神都洛阳的车队也如期启程。
刘建军还没出府门,应该是还在和上官婉儿她们荒唐,李贤站在府门前,跟妻儿依依惜别。
绣娘倚在门边,小腹从外表看虽然没什么区别,但她依旧一脸慈爱的将手心贴在小腹,望着李贤的目光满是不舍与担忧。
她替李贤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轻声叮咛:“此去洛阳,万事小心,宫中不比王府,殿下切记谨言慎行,一切……一切以平安为重。”
李贤的手轻轻抚过绣娘的腹部,未尽之言,彼此心照。
“阿爷,您放心去洛阳,我肯定将娘亲照顾的好好的!”光顺第一个说话,虽然话依旧有点多,也挑了个李贤正想和绣娘温存的时间。
但总算说在了点子。
李贤心头一暖,那股因离别而生的惆怅也被冲淡了些许。
他揉了揉光顺的脑袋,笑道:“好,阿爷信你,你是家中长子,阿爷不在,你就是顶梁柱,要保护好娘亲,也要照顾好自己。”
光顺挺起胸膛,用力点头:“嗯!”
李贤又看向一旁的光仁和光义,柔声道:“你们也要听娘亲和阿兄的话。”
两个小家伙也乖巧地应了。
李贤正要接着跟长信叮嘱,这时,府内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只见刘建军一边系着腰间的革带,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嘴里还叼着块糕点。
看到刘建军的第一眼,李贤就有些愕然。
刘建军……怎么跟个鬼似的?
他眼窝深陷,面色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偏偏眼神亮得惊人,像是烧着了两团鬼火,精气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亢奋与透支并存的状态。
他走路带风,动作幅度很大,却莫名给人一种脚底发飘的感觉。
不等李贤发问,刘建军身后,上官婉儿步履从容地跟了出来,发髻一丝不苟,宫装整齐,整个人看着水润灵动,偶尔泄出一丝被充分滋润后的慵懒媚意,与刘建军那副被掏空又强撑的鬼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见到门前的李贤一家,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殿下,王妃,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李贤张大着嘴,觉得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刘建军则是三两口吞下糕点,嗓门洪亮得有些炸耳朵:“哎哟喂,磨蹭啥呢!春宵苦短日高起……呃不是,是路途遥远时日紧!赶紧的赶紧的!”
然后,又转身对绣娘招手:“嫂子放心!贤子包在我身上!”
李贤看了看刘建军那亢奋的模样,心里有些担忧,问:“刘建军……你,你没事儿吧?”
刘建军凑到李贤身边,压低声音:“贤子,我发现我强的有点过分!”
李贤一愣。
“就前两天嘛……”刘建军对着上官婉儿的方向使了个眼神,然后接着说:“实话实说,本来我都觉得快有点力不从心了,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感觉自己壮得能打死一头老虎。
“我寻思着我可能觉醒了什么强悍的体质……”
李贤看着刘建军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亢奋模样,再对比旁边上官婉儿那明显被滋养得水灵润泽、却步履从容仪态万方的状态,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提醒刘建军那“强悍体质”可能来自那盅加了料的鸡汤,但看到刘建军那副兴高采烈、自信爆棚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吧,你强你厉害。”
李贤最终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转身登上了马车,决定眼不见为净。
刘建军得了肯定,更是意气风发,手脚极其利落,甚至带着点表演性质地把上官婉儿扶上了车,自己才一个漂亮的翻身跃上马背,动作潇洒。
就是骑上马的时候微微晃了一下,被他迅速稳住,假装是马儿不听话。
车队缓缓启动,驶离了沛王府。
一路上,刘建军都表现得很是亢奋,几乎就没在马上安稳待过一刻钟,时而策马冲到队伍最前方,极目远眺,然后跑回来大声报告“前方路况良好,无障碍物!”又时而溜达到队尾,跟压阵的护卫勾肩搭背,讨论武器保养和骑术心得,声音大得半个车队都能听见……
也不知道是那些虎鞭沫子的作用,还是他因为又要出发去往一个新地方的激动。
但至少李贤觉得,下次还是不要再给刘建军吃那东西了。
越是靠近洛阳,李贤能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关中的平和富庶逐渐被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所取代。
官道上往来的信使、兵卒明显增多,脸上都带着匆忙之色,沿途关卡的盘查也变得严格起来,即使他们这支有着明显皇家标识的队伍,也经过了数次勘验文书凭证才得以放行。
但好在,九月底,洛阳城近在眼前。
……
第30章 初到洛阳
作为帝国的神都,洛阳的繁华与威严丝毫不逊于长安。
高大的城墙、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流,无不彰显着这座城市的地位。
然而,与长安相比,洛阳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更为紧张和肃穆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当朝太后正坐镇于此,权力中心转移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也或许是扬州叛乱带来的紧张。
车驾并未直接进入宫城,而是在上官婉儿的指引下,先来到了洛阳的尚善坊,这里毗邻皇城和宫城,遍布着众多宗室、勋贵和高官的宅邸。
车队在一处颇为气派的府邸前停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却并非某位亲王的名号,而像是某处官署或皇家别馆。
“殿下,刘长史,”上官婉儿掀开车帘,解释道:“太后陛下体恤,知殿下远来劳顿,特命先将殿下安置于此‘国宾院’稍作休整,此院专司接待藩国使臣及宗室入觐,一应俱全,且离宫城甚近,便于太后随时传召。”
进了洛阳城,上官婉儿几乎全程维持着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李贤也知道洛阳是武后的地盘,不敢露出丝毫大意。
至于刘建军,他似乎终于消停了,那股亢奋劲儿过去了大半,只剩下一副纵欲过度的萎靡模样。
他凑过来,在李贤耳边轻声说:“这所谓的‘国宾院’,说好听点是接待贵宾的馆驿,实则就是一处受控的临时居所,既体现了你母后的恩典,又便于监视和控制,避免你跟外朝官员或洛阳本地势力过早接触,是你母后一贯的谨慎风格了。”
刘建军跳下马,打量着这处院落,啧啧两声:“呵,待遇不错嘛,包吃包住还带岗哨的。”
上官婉儿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谨言慎行,随后对李贤道:“殿下,请先入内安置,奴婢需即刻入宫向太后陛下复命,太后何时召见,会另有旨意传达。”
李贤点头:“有劳才人。”
上官婉儿又看向刘建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语气却公事公办:“刘长史,还请安顿好后,莫要随意远行,以免误了太后宣召。”
刘建军笑嘻嘻地应道:“放心放心,我这人最老实了,肯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等着太后陛下召见。”
上官婉儿这才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那辆青幔小车,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朝着宫城方向驶去。
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在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管事宦官引导下,进入了这处院落。
院内亭台楼阁、厅堂厢房一应俱全,装饰华丽,用品精致,确实配得上“国宾”二字,伺候的宫女宦官也都低眉顺眼,礼仪周到。
然而,无处不在的、训练有素的侍从和那隐约可见的防卫体系,无不提醒着他们,这里本质上是一处装潢精美的软禁之地。
管事宦官将李贤引至主院正房,将刘建军安排在相邻的一处精致跨院。
待宦官退下,刘建军溜达进李贤的房间,四仰八叉地往塌上一躺,叹道:“哎哟喂,可算到了,这一路,骨头都快给我颠散架了。”
他嘴上喊累,眼神也透露着一股深深的疲倦,和往日的灵动有很大的区别。
李贤有点自责。
然后又在心里纳闷儿。
刘建军这人到底是咋想的,寻常人补了也就补了,他干脆是补多少就用多少,不到精尽人亡不肯罢休吗?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可一转眼,却发现刘建军已经呼呼大睡,甚至隐约还能听到他打鼾的声音。
李贤哑然失笑,先前那领路的宦官又不是没给刘建军安排住所,他跑到自己这儿来睡像什么样子?
但想了想,李贤还是扯过旁边的褥子,替刘建军盖上。
深秋的天已经有些冷了,刘建军本就被那根虎鞭榨干了元阳,可别再着凉生病了。
可也就是这时,一名小宦官躬身进来,恭敬道:“沛王殿下,宫内尚食局送来了晚膳,是否此刻传膳?”
然后,目光落在李贤替刘建军盖被子的动作上,又补了一句:“刘长史!”
李贤皱了皱眉。
这宦官好没规矩,竟就这么径直走了进来。
他本意是想着人在低檐下,稍稍强忍一下的,但一想到刘建军说的“纨绔”人设,当即就皱眉呵斥道:“你是哪个府署的?懂不懂规矩!”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王爵特有的威势和一股刻意放大的恼怒。
那宦官显然没料到李贤会突然发作,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伏在地,磕头道:“殿下息怒!奴婢……奴婢是国宾院的管事之一,贱名王德柱。
“奴婢只是心急晚膳之事,怕耽搁了殿下用膳,绝非有意冲撞殿下和刘长史!求殿下恕罪!”
“本王记下你了,”李贤冷哼一声:“传膳吧!”
实际上此时的李贤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人,他在洛阳城内没有任何权势,有的仅仅只是沛王这一重身份的尊贵。
那宦官脸色瞬间惨白,急急忙忙退了下去。
而这会儿,刘建军似乎也被吵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咋了?跟个阉人置气呢?”
李贤这才没好气的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下,刘建军瞬间精神了起来,但没说话,只是对李贤使了个眼色。
李贤瞬间了然,不动声色。
很快,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端了上来,琳琅满目,极尽奢华,远超王府用度。
刘建军看得眼睛发亮,搓着手道:“嘿!这待遇!不比沛王府差嘛!”
用餐期间,又有宦官送来了一些崭新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说是太后赏赐,还有另外的宦官对刘建军汇报,说他的那一份已经送到了他的院子里。
整个用餐过程,宦官和侍女都服侍的极其周到,全程陪同,但李贤感觉到的,却只有一种被无形之眼注视的感觉。
反倒刘建军浑不在意,吃饭,夹菜,还往李贤碗里加,叮嘱李贤多吃点,亲热的有些过分。
一顿膳用完,几乎用了半个时辰。
而此时,刘建军也大大咧咧的对那些宦官吩咐:“行了,去打些热水来,我和沛王殿下要沐浴了。”
李贤知道,刘建军这是要支开这些人了。
……
第31章 被幽禁的三日
果不其然。
当侍女们提出要侍奉两人沐浴更衣的时候,刘建军嫌弃的挥了挥手,说:“要你们干嘛?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有什么力道?出去!出去!”
那些侍女们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躬身退了下去。
而这时,刘建军将他的浴盆拖着靠近了李贤的浴盆,水花溅了一地,又三下五除二的脱下了衣服,跳了进去,对李贤招呼:“洗澡啊贤子!赶了几天路了,身上都滂臭!”
李贤哑然失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都是大老爷们儿。
两人的浴盆紧贴着,李贤知道刘建军肯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刘建军将浴盆里的水搅动的哗哗作响,然后凑到李贤耳边,压低声音说:“这帮人是来监视咱们的,知道吧?”
李贤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你一个亲王,被宦官冲撞了,发脾气是天经地义!你这通火发出去,反而显得咱们真,心里没鬼,所以才受不得委屈,有点不顺心就炸毛,这符合咱们纨绔的人设,你要是忍了,那才叫可疑。
“你想想,能在这种地方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里的尖儿?不通传就闯亲王寝室,还直勾勾盯着看,这种低级错误,除非是有人授意,故意试探。
“除了你母后,还能是谁?”
李贤想了想,问:“那……刚才那个叫王德柱的?”
“咋?你还想把人找来打一顿啊?”
刘建军笑了笑,说:“没必要,咱们刚到这儿收敛一回正常,回头再出这事儿了,你就不用留情面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嘛。”
李贤彻底明白了刘建军的用意,然后也学着刘建军的样子,故意弄出很大的水声。
“额……”
刘建军拨弄水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李贤觉得刘建军这一刻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
……
接下来的两天,李贤和刘建军便在这国宾院中度过。
除了在院内有限的范围活动,他们不被允许外出,也没有任何外客来访,消息似乎被完全隔绝了。
刘建军起初还装模作样地拉着李贤下棋,但他的棋艺太烂,不是悔棋就是抱怨李贤下得太慢,把一副玉石棋子摔得噼啪响。
这样的日子没半天就腻了,于是他又跑去研究院里那些名贵的花草,不是揪片叶子闻闻,就是对着假山品头论足,嚷嚷着不如沛王府后院的景致疏朗有趣。
甚至试图跟值守的禁军士兵套近乎,可惜那些士兵却如同泥塑木雕,对他的嬉皮笑脸毫无反应,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只有按在刀柄上的手稳如磐石。
到了第二天下午,刘建军那点可怜的耐心终于彻底耗尽了,他在院子里背着手来回踱步,像头焦躁的困兽,唉声叹气的声音大得恐怕院外都能听见:
“闷死了闷死了!这比坐牢还难受!早知道路上再磨蹭几天了!”
“喂!外面的!能给找俩胡姬来跳支舞不?要不弄个鞠球来踢踢也成啊!”
“贤子!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书都拿反了看了快一个时辰了!”
李贤配合他,做出无奈的叹息声:“神都不比长安,你稍稍耐下些性子吧,莫要到处惹是生非!”
刘建军听完,没再反驳,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毫无形象地趴在石桌上,用额头磕着桌面,然后嘴里嚷嚷着什么“苍天啊,大地啊,我还不如回刘家庄种田去呢……”
……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三天。
就在刘建军琢磨着是不是要故意踹翻个香炉来吸引注意时,第三日上午,上官婉儿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依旧是一身得体的宫装,神情平静,但眼底那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些。
“沛王殿下,刘长史。”她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太后陛下口谕,今日午时后,于上阳宫仙居殿召见沛王殿下,请殿下早作准备。”
终于来了!
李贤的心猛地一提,放下书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顺从而非紧张:“臣,遵旨。”
刘建军也立刻蹦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粗鲁的好奇和一点点被忽视的不满:“才人!上官才人!我呢?太后没召见我?就把我一人晾这儿发霉长蘑菇?”
上官婉儿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语气公式化得不带一丝情绪:“太后陛下只召见了沛王殿下,刘长史还请在院中安心等候。”
她顿了顿,目光在李贤和刘建军之间扫过,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神都近日事务繁杂,太后圣心劳顿,召见完毕前,还请二位务必静心休养,勿要再生事端,徒惹烦忧。”
李贤没听懂,但他知道刘建军肯定听懂了。
“谢才人叮咛。”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身影很快消失在照壁之后。
而这时,刘建军又大着嗓门喊:“来人呐!没听见太后陛下要召见沛王殿下么?还不赶紧打热水来为沛王殿下焚香沐浴?”
李贤知道,刘建军这是又要有话要交代自己了。
……
午时刚过,宫中的仪仗和引路宦官便准时抵达了国宾院。
李贤换上那身亲王冠服,铜镜中的自己眉目英挺,衣冠肃穆,却掩不住一丝紧绷。
刘建军难得没插科打诨,只是走上前,替他正了正本就端正的冠缨,低声道:“记牢了,怂包王爷,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看多听,少说少问,绷住。”
李贤重重一点头,最后深吸一口气,在刘建军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中,登上了那辆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马车。
马车驶出尚善坊,穿过戒备森严的皇城,进入巍峨的宫城,却又一路向西,最终驶入了那座闻名天下的离宫——上阳宫。
这里殿宇依山傍水,极致奢华与自然景致完美融合,然而穿行其间,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和肃穆,仿佛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汉白玉都在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最终,马车在一座巍峨精巧、守卫森严的宫殿前停下。
引路宦官尖细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沛王殿下,仙居殿到了,太后陛下正在殿内等候。”
李贤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压下心中翻腾的万千思绪,迈步踏入了那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宫殿。
殿内光线偏暗,弥漫着一种清冷而昂贵的檀香气息。
远处凤座之上,一个身影端坐着,身着常服却绣着繁复的暗色凤纹,面容在光影交错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道平静而极具重量的目光落下,如同实质般将他牢牢锁定。
李贤上前几步,依照礼制,恭敬地伏地行礼,清朗的声音在空旷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儿臣李贤,叩见母后,愿母后万福金安!”
……
第32章 见武后
“嗯。”
凤座上传来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
“明允,来母后跟前坐。”
李贤低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半惦着屁股坐下,低眉顺眼。
“抬起头来,让母后看看你。”
李贤依言抬起头,瞳孔在瞬间收缩。
母后的面容倒是没什么变化,但那些花白的头发根部,竟出现了一些发黑的迹象,甚至细细看去,就连她脸上那些皱纹,仿佛都变得浅显了不少。
他不敢露出异色,急忙恢复低眉顺眼的模样。
“瘦了些,”武后缓缓开口,语气似是关怀,“在长安,可是辛苦?”
李贤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垂眸恭谨应答:“劳母后挂心,儿臣在长安一切安好,并未辛苦,许是车马劳顿,方才显得清减些。”
“嗯。”
武后轻轻颔首,指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拂过扶手上那些精美的雕纹,继续说:“长安是好地方,富庶太平,比这洛阳,少了许多纷扰。”
她话锋微微一顿。
“尤其近来,神都事多,母后竟有些怀念长安的清静了。”
李贤的心猛地一提,知道正题要来了。
他愈发恭顺地低着头:“儿臣愚钝,只知在长安安守本分,未能为母后分忧,实是惭愧。”
“安守本分……”武后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轻柔的像是在呢喃:“能安守本分,便是大善,如今这朝堂内外,能谨守本分的人,不多了。”
她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里裹挟着无形的压力:“扬州的事,你可知晓了?”
来了!
李贤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凝重:“儿臣听闻了一些,逆贼李敬业,竟敢假借匡扶之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儿臣闻之,痛心疾首,恨不能亲赴军前,为母后、为朝廷分忧剿逆!”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与愤懑,完全符合一个听闻叛乱后义愤填膺的亲王反应,更是将自己与李敬业彻底划清界限。
但武后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绕过这个话题,沉吟了片刻,又说:“李敬业在扬州打的你的旗号,你可知晓?”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李贤的耳膜,直抵心脏,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但也就是同时,他想起刘建军的叮嘱。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甚至“忘了”维持恭谨的姿态,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委屈而带上了颤抖:“逆贼怎敢……他们怎敢如此玷污儿臣清白,陷儿臣于不忠不孝之地!”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污蔑砸懵了,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膝行半步,急切地想要辩白,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是一副被吓坏了、急于澄清的模样。
“儿臣远离神都,在长安谨言慎行,每日所思不过是如何治理雍州,不让父皇母后蒙羞,何曾有过半分非分之想!李敬业此等逆贼,其心可诛!不仅祸乱朝纲,竟还要用如此毒计来离间天家母子!母后明鉴!母后明鉴啊!”
他伏下身,声音带着哽咽,肩膀微微耸动,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这表现里有几分是演技,几分是真实的恐惧。
因为母后这句话,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指控。
“你所思的如何治理雍州,便是整日与你那王府长史走狗斗鸡,巡山狩猎?!”
武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若非沛王妃怀了身孕,你怕是连沛王府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吧!”
李贤心里一惊。
但随后,是强烈的喜意和庆幸,只是身体依旧维持着伏低的姿态,不敢说话。
“刘仁轨那边屡次三番向母后上疏,说你终日嬉游,不理正事,将长安政务尽数抛与佐官,可有此事?”
李贤心里刚刚浮现因为刘建军拉拢刘仁轨的庆幸,但很快,又想起刘仁轨不是跟自己“一伙儿”的,于是,急忙愤慨道:“母后!刘仁轨此贼诬陷儿臣啊!”
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争辩:“昔日在长安,他便主张不与儿臣洗刷冤屈,他……他其心可诛啊!”
武后没有说话,这种沉默让李贤愈加紧张。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他想到了裴炎,仅仅只是想要观望一阵就被母后诛杀,若是自己露出马脚……
李贤的脑海里,刘建军的叮嘱越来越清晰:“伪装的第一重境界是人设,你只要记着自己的人设是什么,并且时刻做出符合这个人设的行为,那你的伪装最起码就能做到无人识破。
“但,面对你母后,你还要在这上面再加上一层伪装。
“那就是……努力去做她想要的样子。
“因为你母后的性子强势,哪怕就是你装成了一个纨绔,她也会对你的抗拒和不遵守命令产生不满……”
李贤心里想着母后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她大权在握,执掌天下,她还能想要什么?
顺从。
没有条件的顺从。
李贤的脑海里瞬间明悟,这一次,他慌张的匍匐在地,高呼:“儿臣……儿臣有罪!
“儿臣……儿臣确是疏懒了些……只因……只因觉得府中属官皆能臣干吏,诸事处置井井有条,儿臣便……便偷闲躲静,放纵了些……儿臣知错了!求母后责罚!”
这一次,李贤能很明显的察觉到武后那宛如实质的压力变得荡然无存。
他赌对了。
上方沉默了片刻。
终于,武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冷意:“母后知道你年轻,贪玩些也是常情,长安政务有刘仁轨这等老成持重之臣看顾,母后也放心……”
“儿臣知罪!儿臣荒唐!儿臣日后定当洗心革面,谨言慎行,绝不再行此等有损天家威严之事!”
李贤连连保证。
他知道这一关似乎快要过去了,母后斥责的重点从“谋逆”转向了“行为不端”,这已经是天壤之别。
武后顿了顿,似乎在措辞。
随后,冷哼一声。
道:“但愿你是真知错了,母后看你身边那个叫刘建军的,便是引你嬉游放纵的祸首!此等佞幸之徒,留在王府终是祸害!”
……
第33章 两头被逼
听到武后这话,李贤淡定极了。
刘建军说的对,母后现在巴不得他这么一个“街溜子”把自己带坏,这又是一种试探。
但李贤仪态上倒是没露出破绽,恳切道:“母后,刘建军何罪之有?
“他本就一乡野陋夫,乍来到长安那等繁华之地,被利欲蒙蔽了双眼,做出放浪形骸之举再正常不过了,他虽性淫,却未曾逼迫良人,他虽爱财,但皆是取自我王府用度。
“虽安于享乐,但他所享……皆是我王府规制内供应。
“其人本性良善,又于儿臣有恩,还望母后……收回成命!”
这话对李贤来说算得上是稍稍强硬的回应了,用直白一些的话来说,就是说刘建军虽然行事荒唐,但他一不偷二不抢,享乐的物质基础都是沛王府提供的。
而李贤堂堂一个王爷,养这么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
如果再说直白一些,就是刘建军是沛王府属官,还没必要轮到武后来管。
当然,这是偏激一些的说法了,李贤的语气还是很委婉的。
武后似乎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明允重视恩情的性子倒是不曾变过,听闻那刘建军抵达洛阳后便与你同榻而眠?”
李贤解释道:“回禀母后,那时是刘建军从长安赶到洛阳,一路上舟车劳顿,疲倦至极,才在儿臣榻上休憩了一会儿……”
李贤话没说完,武后就夸赞道:“不错,明允倒是聪慧了许多。”
李贤:“??”
虽然不解母后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变聪明了的,但他也时刻记着:自己和刘建军以及母后这样的聪明人在才智上是没法比的,自己增加的这一点点聪明,在母后眼里依旧不足为惧。
所以他恭谨回应道:“儿臣谢母后赞誉。”
这次,武后只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便说道:“行了,明允,你先回去吧,扬州叛乱,时局动荡,你就先安心留在洛阳,一则免了奔波之苦,二则,逆贼既敢假借你的名号,你此时远离中枢,反倒容易滋生流言,不如待时局稳定些再回长安。”
这就是很明显的要将李贤留在洛阳监控了。
李贤抿了抿嘴,点头,最终拜别:“儿臣贤叩辞太后陛下,伏愿万福金安。”
……
回尚善坊的路上,李贤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方才在殿中,母后的每一句对话和每一个眼神,这些都是待会儿和刘建军复盘的重要信息。
但刚到国宾院门口,李贤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以及刘建军那有些惊恐的呼声:“我……我警告你啊,沛王殿下马上就回来……你再动手动脚我不客气了!”
李贤听到这儿心里顿时一紧,直冲冲的就朝着院内冲去。
只一眼,李贤火冒三丈。
院子里有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壮健军士,围成一圈,刘建军就在圈中心,而为首则是一个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华服男子。
那些军士显然是华服男子带来的,对院中的骚动视而不见。
从李贤的角度看不清那华服男子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正在朝着刘建军步步紧逼,而刘建军则是面露惊恐,一步一步的朝后退缩。
有人想动刘建军!
甚至还带上了私兵压阵!
李贤顾不上思考太多,因为刘建军从来没露出这么惊恐的表情过。
这让李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放肆!”
李贤发出一声怒吼,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身体已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三两步猛冲过去。
在那华服男子闻声愕然转头的一刹那,李贤汇聚了全身力气的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对方那刚刚转过来的、还带着错愕与轻佻笑意的脸上!
也就是这一同时,李贤认出了那是武三思,武后的侄儿。
但这非但没有让他停手,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狗贼!安敢欺我之人!”
李贤又是一拳!
“嘭!”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骨肉碰撞声和武三思猝不及防的痛呼。
这一拳力道极大,毫无防备的武三思被打得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退,鼻血瞬间飙出,玉冠歪斜,狼狈不堪。
武三思惊呼:“沛王殿……”
但李贤的怒火远未平息。
这一次的怒火已经和刘建军交代的“纨绔人设”无关了。
他前脚被武后召进上阳宫,后脚刘建军就被武三思找上门,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武后的安排。
武后单单试探自己还不够,竟还让武三思来逼迫刘建军!
憋屈,愤懑,再加上对刘建军的担忧……种种情绪化作怒火,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不等武三思喊完,李贤又如同猛虎扑食般再次冲上,他完全抛弃了王爵的雍容仪态,更像是一个市井间与人搏命的人,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
旁边的禁军士兵和武三思带来的豪奴都惊呆了。
他们原本听到李贤的动静后是打算阻拦的,可一看到李贤那一身亲王冠服,就默默的站在了一边。
李贤虽然无权无势,但他沛王的身份,对于这些低贱的人来说,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只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是,堂堂沛王竟会亲自动手,而且如此凶悍,一时间竟不知该上前阻拦还是该继续旁观。
刘建军也傻眼了,张着嘴看着李贤暴揍武三思。
“殿下!殿下息怒!”武三思的哀呼声终于响起,拿着手慌乱招架,也不敢还手。
而这时,几个宦官和武家豪奴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试图上前拉架,嘴里连连喊:“沛王殿下!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李贤打红了眼,不管不顾,一把甩开试图拉扯他的人,又一个倒肘砸在一个豪奴的脸上,顺势一脚踹在武三思的腿弯,将其踹倒在地,还要再扑上去补脚。
那几个宦官和豪奴顾忌真伤到李贤,束手束脚,一时间竟只能看着武三思被李贤殴打,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眼看着,武三思的哀呼声变得低微了起来。
终于,刘建军反应了过来,急忙冲上前,从后面死死抱住李贤的腰,将他往后边拽,大声喊道:“贤子!够了!够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贤被刘建军抱住,挣扎了几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着呻吟不止的武三思,仿佛还想冲上去再踹两脚。
但刘建军的声音终于还是让他平复了下来。
急忙转身,关切地看向刘建军,问:“你没事吧?”
李贤是真的担心坏了。
若是刘建军出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样波谲云诡的洛阳城内生存下去。
但出乎意料的,这次的刘建军脸上却是露出一阵尴尬。
“那啥……回头再说……”
……
第34章 刘建军也有害怕的人?
武三思被他的家奴们拖走了。
得益于李贤的大发怒火,国宾院的宦官和侍卫们这次也没敢靠近李贤的卧房。
李贤拽着刘建军的手钻进卧房。
然后紧声问道:“你没事吧?武三思没把你怎么的吧?”
刘建军的表情还是很尴尬,摆了摆手,顾左言右:“能有啥事儿,武三思摆明了就是受你母后指使过来试探我的,不然他带了那么一大帮子人,早就对我动手了,至于等到你回来的那个节骨眼儿才动手么?”
李贤不放心,拉着刘建军,让他转悠了两圈,发现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被打的痕迹,连衣服都是工工整整,这才稍稍放心。
然后没好气的念道:“我当然知道武三思是母后派来的!他现在堂堂一个兵部尚书,没有武后的命令,犯得着来找你么!”
说到这儿,李贤又忍不住好奇看向刘建军:“既然你没事,刚才怎么喊得跟鬼哭狼嚎似的,害我一阵紧张。”
李贤忍不住搓了搓拳面,刚才那几拳打在武三思脸上虽然打的结实,但也让自己的指骨阵阵生疼。
他有点理解刘建军当初为什么拿鸡去抽武攸暨了。
因为他刚刚把拳打换成脚踢,也是因为手疼了。
刘建军眼神躲闪的解释道:“那不是因为这货是兵部尚书,官职比我大,我不好跟他动手么。”
李贤觉得这绝对不是真正原因。
但还没等他问,刘建军就扯开话题:“行了!趁着你刚刚大发神威震慑住了宵小,先说说这趟进宫,你母后跟你说了些什么。”
见说到正事,李贤这才稍稍收回心神,将面见母后的事情向刘建军说了一遍。
然后有些忧愁的说道:“看来我们这次要在洛阳待到扬州叛乱平息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去长安,绣娘有了身子,如今你又在洛阳被人盯上……”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行了,别说我的事儿,我是打定主意了,以后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哪怕是去见你母后,我也跟着你!”
李贤惊讶的看着刘建军。
“你……怎么了?竟被武三思吓成这样?连母后都敢见了?”
“我怕他?!我要不是担心当面弄死他被武……武后那老娘们儿追责,我刚才我就弄死他了!”刘建军跟被踩着尾巴似的跳了起来。
看着刘建军这突如其来的炸毛反应,李贤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还需要瞒着我吗?”
这次,刘建军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那啥……说了你别笑话我啊,咱俩还是接着说你母后的事儿啊……”
李贤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他没把我怎么样……就是……就是……”他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才涨红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那狗日的……他……他妈的想撅我屁股!”
李贤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撅是什么动词。
但联系刘建军那一脸羞愤欲绝的模样,瞬间反应了过来。
张大着嘴。
“他……他是?”
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接着,出现在李贤脑子的,就是极致的荒诞感。
武三思,太后的侄儿,兵部尚书,竟然做出如此……如此下作不堪的举动?
“行了,别咋咋呼呼了。”刘建军忽然挥手打断了李贤。
然后气愤的说:“妈的,只能说你母后也是个人才,竟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来试探我,得亏你回来的早,不然我还真不知道……
“不对,那狗东西应该也不是真的有断袖之癖,不然也不会磨磨蹭蹭的等到你回来才动手,而且他表演的痕迹也太明显了。
“但这事儿就跟他娘的癞蛤蟆爬脚上似的,不咬你,但恶心你啊!”
刘建军一脸嫌弃,然后说:“反正以后你去哪儿,我也跟着去哪儿,你现在这个沛王的身份还挺好用,整个洛阳除了宫里的几个没人比你更尊贵了,见到谁都能直接抡拳头上去。”
这次,李贤看着刘建军那一脸愤慨的表情,终于是有点忍俊不禁了。
“行了行了,”刘建军看到李贤那副憋笑的模样,恼怒的挥手,将话题引回正轨:“那狗东西别落在我手上,这仇我记下了,日后有机会再跟他算账!
“现在接着说你母后召见你的事。”
李贤这才正襟危坐。
“你刚才说担心扬州叛乱会持续多久是吧?”刘建军问。
李贤点头。
“要不了多久,估计快一点的话,年前咱们都能回去。”
李贤有些惊讶,那可是十万叛军,能这么快解决战斗吗?
像是看出了李贤的惊讶,刘建军解释道:“你知道你母后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你跟扬州叛乱无关么?”
李贤不解。
“除了你亲自来到洛阳受她监控这个原因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李敬业他们自己!他们压根儿没有明确要拥护的对象是谁!”
刘建军接着说道:“你看看,他们那讨武檄文虽然写的荡气回肠,但你没发现这里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吗?这帮人一开始是打着你的旗帜造反的对吧?”
李贤点头。
“可结果呢?他们又在喊着匡扶庐陵王显子,在檄文中又提到被囚禁的皇帝,也就是旦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拥护谁,你母后对你的怀疑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而这么一大帮子乌合之众,能扛得住你母后多久就怪了!
“所以我才说,这帮人能坚持到年前就算不错了。”
李贤心悦诚服,然后问:“那……这是好事啊,咱们年前就能回去!”
李贤觉得待在洛阳的压力太大了,这才第三天,自己和刘建军就都遭遇到了来自母后方面的试探。
“好个屁,眼下更得抓紧了!”刘建军翻了个白眼。
“抓紧?”
刘建军凑上来,神秘兮兮的说:“这是哪儿?是洛阳啊!是你母后的老巢啊!
“你想想,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么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来到洛阳,去掏空她的老巢?”
……
第35章 武后没有废棋
自从母后召见过自己后,对于国宾院的监控就放松了许多。
至少李贤和刘建军的住处已经没有人时刻盯梢了。
刘建军是这样说的:“不光是没人盯梢了,你信不信,甚至要不了几天,你母后就得催着你出去溜达。”
李贤信。
所以刘建军表现的很有挫败感。
果然,第二天,武三思就找上了门。
他以赔礼道歉的方式邀请李贤去洛水之滨的一处酒楼赴宴。
李贤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并不想接受武三思的道歉。
但拒绝完,武三思又开口了:“此次宴会是臣奏请太后所设,不止微臣会到场,朝中有头有脸的诸公都会到场。”
这很明显的就是拿武后来压自己了,李贤压抑着怒气:“何时,何地?”
“明日午时,洛水肆。”
说完,武三思便赔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李贤没好气的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刘建军,说:“你早就知道他是受母后旨意来的?”
“那不是废话?你母后下棋什么时候只看到过眼前的一步?”
刘建军走了过来,从李贤手中拿过请柬,翻了翻,又随手抛回给李贤,念叨:“昨儿上门是为了试探我,今天就找过来赔罪则是为了利用你。”
李贤不解。
“扬州叛乱不是打的你的旗号么?虽说你母后把嫂子怀孕的事儿昭告了天下,但终究只是空口无凭,眼下你来了洛阳,她不得拉着你出去溜达溜达,给大家伙看看?
“尤其是已经试探完你,确定你没有野心之后。
“一步棋落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后续,这才是你母后一贯的作风。”
李贤恍然。
“不过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咱们以前可能真是冤枉武攸暨那小子了,和武三思相比,武攸暨几乎就相当于随手丢下的一颗废棋,作用仅仅只是提防一下你举兵造反这么一个微弱的可能。”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明明自己只是个少年郎,可说话却总是老气横秋,武攸暨比他大了五六岁,可他却反过来,张口闭口管别人叫小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李贤问。
“还能怎么做,过去吃好喝好呗,你母后为了把你在洛阳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邀请朝中最有分量、最受她器重的人参加宴会……”
刘建军话没说完,李贤就双眼一亮:“去挖母后墙角?”
他记得刘建军对这种行为的描述就叫挖墙脚。
“你疯了?”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这种宴会上的人几乎都是你母后的死忠,你前脚刚示好,后脚你母后就能收到消息,然后当天你母后就得跑来质问你,你一个闲散王爷结交权贵是准备做什么?谋反吗?
“咱们谁也不拉拢,过去后就吃好喝好,记下到场的都有哪些人,以后挨个清算就行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补充道:“嗯,那些官职不高的人倒是可以尝试着接近一下。
“因为只有你母后一派的人到场的话,说出去的话也不足为信,所以你母后也肯定会邀请一些地位不高,话语权不重的中低阶中立官员,用来佐证你来到洛阳了的消息。
“但即便是结交这些中立派官员,咱们最好也谨言慎行。”
李贤有点气馁:“那咱们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也不一定,这场宴会举行的名目不是向你赔罪么?”
“嗯?”
“他为什么赔罪?说白了不就是想撅我屁股么?你到时候把这件事儿挑明,满朝文武不是都知道武三思好男风了?到时候他的仕途也就止步于此了。”刘建军大大咧咧的笑着。
然后咒骂:“妈的死兔子,整不死你我!”
但这次,李贤却抿了抿嘴,罕见的拒绝了刘建军的提议,说:“此事再议,你也不许去捅出去这事。”
刘建军说的没错,把武三思的事情捅出去的确可以泼武三思一盆粪水,而且是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但同样的,刘建军也会被泼脏。
李贤不愿这种事发生。
“好了,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再去赴宴。”李贤强硬的堵住了刘建军还要说出口的话。
……
秋夜稍寒,李贤有点睡不着。
自从回到长安后,日子的节奏就一天比一天紧凑,李贤虽然能感受到大部分的压力都被刘建军化解了,但刘建军只是一个人,分身乏术,权力也有限。
就像这次武三思找上门来,得亏只是打算试探刘建军。
但若是下一次,武三思领的是拘捕或是干脆斩杀的命令呢?
刘建军身边无兵,本身也只是王府长史,自保能力有限。
李贤想替刘建军做些什么,可奈何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闲散王爵,能力有限。
自己需要权力。
这是李贤心里头一次升起对权力的渴望。
以前他想登上那个位置,只是单纯的想着登上那个位置后妻儿就能不再受辱,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份是虚的,唯有权力才是真真切切的。
就像李旦,哪怕他成了皇帝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被母后幽禁在深宫之中,甚至连自己都没能见上他一面。
他意识到,仅仅依靠一个亲王的空头名衔,在面对真正来自权力核心的恶意时,是多么的无力。
他保护不了绣娘,甚至差点连近在咫尺的刘建军都护不住。
这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对权力的渴望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压在他的心头,不是将来登基后那虚无缥缈的皇权,而是现在,此时此刻,能够保护身边人,能够让自己不再被动挨打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
第二天午时,洛水肆。
这座临水而建的酒楼今日显然被包了下来,装饰一新,戒备森严。
李贤带着刘建军准时抵达时,楼下已停了不少华丽的马车。
武三思早已在门口等候,他脸上还带着些许之前被打的青紫痕迹,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他亲自迎上前,躬身行礼:“沛王殿下驾临,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
第36章 洛水宴(上)
武三思的目光刻意避开了刘建军,仿佛那是个透明人。
李贤也毫不意外。
刘建军已经跟他解释过了。
之前武三思招惹刘建军,那是因为他奉了母后的旨意试探刘建军,但现在他的任务是把自己像一件展品一样展览给到来的宾客,所以他的重心自然是放在自己身上。
刘建军对他而言,只是区区一个不入流的王府属官罢了。
刘建军今日倒是异常安静,低眉顺眼地跟在李贤身后,只是偶尔抬眼扫视周围环境和人时,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进入酒楼正厅,果然如刘建军所料,宾客云集。
李贤一眼扫去,看到了不少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都是母后麾下亲信,个个面带矜持又难掩得意的笑容。
就连武承嗣这个新任宰相也到了。
此外,也确实有一些看起来官职不高、神情略显拘谨甚至不安的官员,分散在各处,想必就是那些被拉来“作证”的中立派。
“沛王殿下到!”有司仪高唱。
刹那间,厅内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好奇、审视、敬畏、谄媚、忌惮……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李贤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成为全场焦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努力维持着一种略显傲慢又带着几分被软禁后郁郁不得志的亲王派头。
武三思将他引至上座,自己则是陪在下首。
宴会正式开始,丝竹声起,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
武三思率先举杯,声音洪亮:“今日设此薄宴,一则是为昨日臣行事鲁莽,冲撞了殿下与刘长史,特此赔罪!还望殿下海涵!”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绝口不提具体“冲撞”为何。
李贤端起酒杯,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夏官尚书言重了,些许误会,过去便过去了,只是本王这长史,胆子小,经不得吓,日后还望夏官……以及诸位。”
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那些武后心腹,“莫要再与他开这等玩笑了。”
这话隐隐有些警告的意味,这也是李贤现阶段唯一能为刘建军做的了。
在场众人不傻,纷纷笑着打圆场:“殿下说笑了,岂敢岂敢。”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
接下来,便是冗长而虚伪的应酬,武三思等人轮番上前敬酒,言语间多是吹捧武后圣明,感慨扬州叛乱即将平定,偶尔也会貌似关切地问候李贤在长安的生活。
李贤依照刘建军事先嘱咐,回答得滴水不漏:对母后极尽恭维,对自己则描绘成无所事事、遛狗斗鸡的闲散日子,偶尔抱怨洛阳闷气,想早日回长安陪伴王妃。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
但实际上,宴会上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武后一派的人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阿谀奉承,而那些中立派官员则是孤零零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仿佛置身事外。
至于李贤和刘建军……
他们两人只是宴会上的“展品”,展览过了,也就没有用了。
这是无言的轻视,但李贤并未觉得憋屈,因为这是刘建军和自己想要的。
李贤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些人又不能拉拢,还不如待在国宾院里清闲。
但刘建军这会儿却突然靠了过来,拿肩膀撞了撞李贤,压低声音说:“贤子,瞧那边。”
李贤顺眼看去,刘建军指着的是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男子,这应该是一个从七品上的低级事务官。
李贤好奇:“这人是中立派?”
“刚才听到武三思他们说话,这人叫周兴,现在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李贤不解。
“你这人在宴会上怎么光顾着喝酒呢?”刘建军瞪了李贤一眼。
李贤心想,不是你让我来了后就光顾着吃喝就行了么?
但接着,就听到刘建军继续说道:“刚才听到武承嗣他们说,你母后打算建一个巨大的铜匦,用来广听天下人的意见……铜匦知道吧?大概就是一个上锁的箱子,让群众们投匿名举报信用的。”
李贤没好气的点头:“我自然知道,那又如何?这不是好事么?”
“好个屁!”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说:“举报信哎!最起码得识字会写字吧?你母后弄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昏庸至极的做法,全天下识字会写字的有几个?这东西不出意外就会成为士族们把控言论的工具。”
李贤心想,这倒也是。
“那这跟周兴有什么关系?”
“武三思他们说话没避着周兴,我刚才注意到周兴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两眼放光,我估计他应该是憋着什么坏心思……”刘建军顿了顿,道:“说实话,我是想给这个周兴下下绊子的,但我担心没了周兴又会有王兴、赵兴什么的。”
说到这儿,刘建军叹了一声,说了一句李贤听不懂的话:“妈的,历史这东西果然就是一场大洪流,活下来的才叫周兴,也不知道我刘建军今后能不能名传千古……
“早知道就让王勃那小子给我题赋了,黑面六尺那也是名儿不是?”
李贤一阵好笑,道:“你居然会对名垂青史有这么深的执念?”
“那当然了!”
刘建军理所当然的说道:“你往前数,诸葛亮够青史留名了吧?凭一己之力把诸葛这个姓氏变成了聪明人的代称!”然后,又指着窗外的洛水道:“曹植够青史留名吧?一首洛神赋,让谢灵运感慨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
接着又说:“他爹曹操够青史留名吧,凭一己之力……额,这个先不说。”
然后总结:“反正,我也得让后世人记住我,不然我不是白来这么一趟了么?”
李贤哑然失笑,道:“若青史真有你的名字,该记下你天天逛窑子拿诗词抵债的事儿!”
刘建军脸色一窒,思考了一会儿,煞有介事的说道:“坏了,还真有这个可能!”
李贤被他的样子逗乐。
史书怎会记载这么荒诞的小事儿?
可这时,旁边一个小吏凑了过来,谄媚的笑着搭话:“沛王殿下和刘长史说起这个,下官倒是觉得下官肯定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刘建军诧异,一脸惊奇的问道:“噢?你做了什么事儿?”
那人昂首挺胸:“那铜匦之法就是下官向太后陛下进献的!”
……
第37章 洛水宴(下)
从这小吏的自我介绍中,李贤得知他叫鱼保家。
李贤倒是不担心鱼保家听到自己和刘建军谈了什么,刘建军很警惕,只是在说到后面名留青史的内容的时候才放高了一些声音。
而名留青史这事儿是人人都想要的,所以公开说出来也没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刘建军在听说那人叫鱼保家后,便躲着他,就像是躲瘟神似的。
甚至还拉了拉李贤的衣袖,叮嘱:“离这小子远一点,他印堂发黑!”
李贤哑然失笑。
但也对刘建军言听计从。
那鱼保家看出了李贤和刘建军不愿意搭理他的意思,似乎有些失望,然后又拽过了旁边一位和他一样的小吏,兴致勃勃的继续讨论名留青史的事儿了。
之后的酒宴倒是没什么风波了,刘建军和李贤就缩在角落对饮,偶尔刘建军会示好似的给李贤递过来一些吃食,李贤只当他是在给自己推荐美食,也来者不拒。
酒宴草草结束。
……
马车在返回尚善坊国宾院的路上轻微颠簸,车厢内,李贤揉着有些发胀的额头,方才宴会上虚伪的应酬和酒精让他感到疲惫。
倒是刘建军表现得像是个酒场老手似的,皱着眉头一路沉吟。
李贤好奇问:“怎么了?”
刘建军这才舒展开眉头,嗤笑一声:“武承嗣,草包一个,嗓门大却没半点真东西,不足为虑。索元礼、周兴那几个,标准的心思歹毒之辈,浑身一股子血腥味,反而更值得警惕,但这些人的权力依附于你母后,离开了你母后他们什么都不是。
至于武三思……”
刘建军撇撇嘴,“这厮今天赔笑赔得脸都快僵了,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呢,夏官尚书,掌着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实权不小,咱们以后防着这家伙下黑手就行。”
李贤惊讶于刘建军在宴会上竟然探听到了这么多消息。
毕竟在他看来,那群人嗡嗡嗡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刘建军顿了顿,语气稍微认真了些:“不过今天最大的收获,不是你认识了谁,而是你表现得很好。
“怂包王爷、宠信佞臣、胸无大志、还有点小脾气,这人设立得稳稳的,你母后收到今天的报告,应该会更‘放心’你了,咱们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李贤点头,这本就是他们这趟出来的目的。
但随后,李贤又好奇问:“你为何会说那个鱼保家印堂发黑?”
这是李贤对宴会上唯一的印象了。
“那小子他爹,侍御史鱼承晔,是审讯裴炎造反案的主审官!”
李贤一愣:“那咋了?”
刘建军顿了顿,问:“你知道咱们为什么要帮你母后尽早平定扬州叛乱吗?”
李贤不解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他们打的是大唐的基业,母后可以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但我们得管……”
刘建军打断道:“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来洛阳后我知道了一个新的消息,薛仲璋是裴炎的外甥,扬州叛乱有他一半的功劳!
“他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的扬州,将地方长官以谋反罪给抓了起来,然后李敬业才能以扬州新任长官的身份大摇大摆的进城,并且放出监狱里的囚犯举兵造反。
“所以,裴炎本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扬州叛乱,但他肯定是有反心的!”
“然后呢?”李贤问。
“然后,裴炎既然肯定有反心,那咱们就不能让他造反成功,因为从你母后手里夺权,咱们是名正言顺,可要是裴炎真造反成功了,从他手里夺权的困难程度就增加了十倍百倍!”
“那……跟我们避开鱼保家有什么关系?”李贤还是不解。
这次,刘建军意味深长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你母后既然没抓到裴炎造反的切实把柄,可却又处死了他,该怎么来平息众怒?”
这次,李贤懂了。
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杀掉审讯裴炎的人了。
刘建军说的没错,鱼保家果然印堂发黑。
……
马车不多时便抵达国宾院。
两人刚下车,一名宦官便快步上前,恭敬行礼:“沛王殿下……宫中有贵人送来了几匹新贡的大宛良驹,邀请沛王殿下与刘长史院内一观。”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候宫中任何消息传来,都让两人不得不提防。
刘建军率先发问:“宫中来人?何人?”
李贤瞬间反应过来。
宫廷中来人为何会遮掩身份,神神秘秘?
那宦官一脸为难,答道:“贵人不让奴婢交代……”
“贵人?”
李贤眉头微蹙,心中警铃大作。
在这洛阳城内,所谓的“贵人”多半与母后脱不了干系,刚赴完鸿门宴,又来了什么新花样?
刘建军则更直接,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那宦官的脸,压低声音威胁:“不让交代?难道要沛王殿下稀里糊涂地去见一个连名讳都不报的人?
“若是出了问题……难不成你来担责?”
他一边说,一边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威慑力十足。
那宦官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左右看了看,才几乎是哭着嗓子悄声道:“殿下恕罪,刘长史恕罪!是……是太平公主传的话,公主特意吩咐了,要给您一个惊喜,故而不让奴婢等多言……”
“太平?”
李贤闻言一愣,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了大半。
刘建军举起的手也尴尬的停留在原地。
然后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用胳膊肘捅了捅李贤,低声道:“我还以为是武三思那厮憋着坏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旋即又对那宦官摆摆手,语气轻松了许多:“行了行了,知道了,你退下吧,既然是公主的好意,那自然得去瞧瞧那大宛良驹到底有多神骏!”
然后,揽着李贤的肩膀,叮嘱:“咱俩待会儿装的惊喜点,别让太平看出来了,她要知道咱俩已经知道是她来了,那肯定又得闹。”
李贤瞬间哭笑不得。
两人故作不知,一路闲聊着“不知是哪位贵人如此神秘”,慢悠悠地踱步到国宾院后方那片专供贵宾赏玩休憩的苑囿。
刚绕过一片精心修剪的花丛,便听到几声嘹亮的马嘶。
只见苑中空地上,几匹神骏非凡、体态高大的大宛马正被马夫牵着,不时昂首踏步,显得极是不凡。
而马匹旁边,一位身着鲜艳骑射胡服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兴致勃勃地抚摸着其中一匹白马的鬃毛。
那身影丰腴灵动,不是太平公主又是谁?
李贤还没开口,刘建军就表情浮夸的惊叹:“殿……殿下!您快看!那……那不是太平吗?!我是不是眼花了?!”
……
第38章 洛阳花
在看到太平牵马的那一瞬间,李贤忽然就感觉到一种熟悉感。
这很难形容。
就好像这些天在长安、在洛阳,都处在一种缥缈和空泛的世界里,所见的人、所见的事,都像是走马观花一般从眼前掠过。
刘建军把这些人像填鸭式的塞进自己的脑子……
这并非不好,但李贤忽然发现,他少了自己去观察这些人的欲望。
刘建军带着自己去看了那些人,自己也就去看了那些人。
仅此而已。
但自己之前不是这样的。
就好像这一刻,太平穿上了一身骑射胡服,让李贤回忆起了这是长兄李弘还在的时候,几个兄妹们最喜欢做的事,其中就有假扮成胡人的模样,骑马、高歌、饮一股子馊臭味的马奶酒,并且对此津津乐道。
父皇和母后并不喜这种行为。
但……那又如何?
李贤不知道这一刻想明白了什么,但他看向刘建军,问:“刘建军,你说……我们现在暂时安全了是吗?”
刘建军很愕然的看了李贤一眼,点头:“咋了?”
“那……让我来带你领略洛阳!”李贤这样说。
然后,在太平转身,露出惊喜的表情的同时,蹲下,将裤腿扎紧,长衫褪去,束带甩掉,最后,将那顶压在头顶的玉冠解开,随手丢在了一旁,就像是丢掉了一个什么并不重要的东西似的。
太平的眼神肉眼可见的惊喜。
李贤笑了,忽然就笑了。
大踏步向前,没有端庄,没有礼仪,从太平手中牵过缰绳,一个翻身就纵身上了马,低头,向太平问:“马食过夜草否?”
“嗯!”太平重重的点头,眼神里像是有光。
“那就好!刘建军,跟上!”
说完这句,李贤抓着缰绳奋力一抽。
“驾!”
管它去哪儿,管它怎么去!
胯下的大宛马和李贤心意相通,马蹄迅疾,就像是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李贤甚至仿佛能闻到来自草原的清风。
“今日起,你唤惊鸿!”
这是父皇赏赐自己的那匹马的名字,但今天,属于胯下这匹马。
惊鸿越过还在修剪花圃的宦官,穿过低矮的月亮门,一路朝着国宾院外面冲去。
身后传来刘建军的惊呼声:“贤子……这是疯了?”
他听到太平咯咯直笑,还听到另一匹马的嘶鸣声,还听到刘建军“哎哟哎哟”爬上马背的声音。
李贤就再没注意身后了。
面前是尚善坊的大街,此时正是下午时分,那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正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炊食宴舞,尚善坊的街道上只有巡逻的金吾卫士兵,和风声鹤唳的寻常百姓。
有金吾卫的士兵企图冲上前拦截李贤,但太平的斥责声在身后响起:“不长眼的混蛋!退下!”
李贤笑。
太平的脸在洛阳果然比自己好使。
他停下马蹄,等待太平追上来。
太平的马术同样很俊,甚至在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还拉拽了一下缰绳,让她胯下的大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阵“西律律”的嘶鸣声。
她的身后稍远处,则是跟着刘建军,正老老实实的采用“赶路式”驾马的方法,一颠一颠的追上来。
太平果然了解自己,惊喜的呼唤:“王兄!”
李贤哈哈大笑:“你是哪里来的胡人小妮子!随本王回家做小娘子!”
然后,刘建军就跟了上来,目瞪口呆:“贤子……你,失心疯了?”
但李贤却郑重的转过头,说:“刘建军,你不是想要领略长安的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吗?”
刘建军眼神闪烁,像是明白了什么。
“今日,且看洛阳花!”
李贤豪迈的大喊一声,无需马鞭,只要拽着缰绳高呼一声“驾”,惊鸿就能心意相通,像利矢一样疾射而出。
两旁的晚风像是在对着脸颊吹,夹杂着街道两旁酒肆的香气、柴火的炊烟气、男女的争吵声,洛阳城和长安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只是母后和父皇曾经休憩过的地方罢了。
甚至,休憩的理由还很荒唐——当整个大唐最顶尖的权力班底在长安城待久了之后,会把这里的粮食吃空。
而洛阳不同,水运发达,能吸食大唐举国上下运来的粮食。
惊鸿是畜生,它不去嗅那些人间烟火,只是凭着本性在大路上奔跑,但它能嗅到最新鲜的野草在哪里,也能嗅到最干净的水源在哪里,它带着李贤,又朝着洛水边上奔去。
李贤并不在意惊鸿驮着自己去了哪儿,老马识途,它知道归来的路。
惊鸿终于停下了,放缓了马蹄,鼻间偶尔喷吐出一阵白气,然后伸出带着白色唾沫的长舌头,卷着路边的枯草,面前是洛水,但李贤并不认识这里是哪里。
太平也很快跟了过来,骑在马上的太平英姿飒爽,就像是个胡人少女一样,哈哈大笑:“汉人的王!这就是你的宫殿吗!”
李贤点头,指着远处像是要钻入云层中的龙门山,语气豪迈的说:“这就是本王的宫殿!有洛水,有崇山,有高天,有大地!壮哉美哉!”
“还有个快累死的小厮……”
刘建军在身后跟了过来,脸色发白。
看得出来他应该是让胯下的马疾奔过,不然没可能这么快赶过来。
“对,还有个黑面的将军!替本王踏平河山!”李贤哈哈大笑。
太平的双眼里有光泽在流转,那是远处的晚霞落在了她的眸子里,晚霞虽美,但不及她眸中的万一。
太平咯咯直笑,点头:“那今日,我便是大王的王妃!”
然后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大摆手,大阔步的走到洛水边上,褪去皮靴,提在手上,卷起裤腿,露出精致的脚趾头,踩在浅滩里。
晚风像是太平一样自由,轻轻拂过李贤的脸颊。
刘建军凑到了李贤身边,低声说:“想通了?”
李贤不知道刘建军说的想通了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想通了一些什么。
于是点头:“嗯。”
李贤看到刘建军忽然就释怀的笑了,然后,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向远处戏水的太平,说:“你妹的脚好白啊。”
……
第39章 我,太平,贤子和军子的伙伴
洛水上还有一些晚归的渔民,他们撑着像是弯月一样的小船,行驶在晚霞里。
有一些水鸟飞到那些月亮的尖梢处,停下,然后李贤便看到月亮上走出小人,扼住那些水鸟的脖子,从里面掏出希望。
刘建军说:“好家伙,这儿的水鸟也是这么掏嗓子眼儿的啊?”
李贤哑然失笑,刘建军从来都是这么不懂风情。
太平的惊呼声突然传来,李贤转眼看去,她正蹲在一片水草间,拽住了一朵紫色的不知名小花,然后向李贤笑。
李贤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把惊鸿的缰绳交给刘建军,然后疾走过去,将那朵紫色的小花插在太平的发间,笑着夸赞:“我的王妃该有这世间最美的簪花。”
刘建军又极其煞风景的走了过来,一脸担惊受怕:“不是……你这马是母马吗?它怎么往我那马上蹭啊!”
李贤没好气的转过头。
然后又从太平手里接过缰绳,再拽上惊鸿和刘建军那匹马的缰绳,走向旁边的一块石头,熟练的将缰绳套了上去。
刘建军还担心惊鸿它们会挣脱缰绳。
但李贤说:“它们通人性,其实不用石头套着也没关系。”
做完这一切,李贤走回太平身旁,解开靴子,奋力一扔,直接丢进了洛水中央,然后学着太平的模样将脚踩进洛水里。
有些冰凉。
“太平,看到你,王兄很欣喜。”
“我也是。”太平点头,但随后,有些落寞的低下头,说:“王兄,你说……若是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样该多好?”
刘建军也凑了过来,他把靴子小心翼翼的放在一边,念叨:“这一双皮靴能放进典当行里当百来个钱呢!”
“那便把这百来个钱喂鱼了。”
李贤忽然笑着开口,然后在刘建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夺过他的靴子,朝着水中央丢了过去。
刘建军目瞪口呆。
但李贤得意的笑:“武攸暨算什么纨绔!本王荒唐的时候,他还跟在本王屁股后面牵马呢!”
这次,刘建军双眼放光:“对对对!我就是要这种荒唐!我可太想去荒唐了!”
一旁的太平没好气的看了两个大男人一眼,突然拿双手托着下巴,这个动作让她脸颊的肉被堆到两边,煞是可爱,但她的语气却很低落,说:“李旦被母后幽禁在偏殿里,李显被母后流放去了方州,你又在长安,整个洛阳,好无趣。
“母后这些天也越来越变了,她……”
太平抿了抿嘴,没再继续往下说,忽然看向李贤:“幸亏王兄还是王兄!”
李贤想安慰自己这个妹妹,但刘建军忽然插嘴,语气很正经:“太平,你察觉到不同了?”
太平惊愕的看了刘建军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看向李贤,带着求证。
李贤只是点了点头。
太平忽然就想明白了什么,扑在李贤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兄……我,我好怕!”
李贤心里万分复杂,只是将太平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良久,太平才泪眼婆娑的抬起头,看向李贤,带着央求:“王兄,我……我该怎么办?”
李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刘建军盯着太平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你王兄是你父皇的长子,嫡长子。”
太平一愣。
但刘建军接着说:“谋逆身份是我们暂时需要它,必要时,我们随时能推翻。”
听到这儿,李贤都诧异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武攸暨,你以为我光跟他喝酒嫖娼去了吗?有一次我把他灌醉了,套了话,赵道生那奴子以前是他的人,但被你母后要了过去,他看到赵道生出现在你王府的时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贤双眼瞬间瞪的浑圆。
但刘建军给他的震撼远远没有结束,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竹筒,竹筒上下都有木塞,他拔掉其中一个木塞,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带有字迹的纸。
“这是赵道生卖身给武攸暨的卖身契,对付武攸暨那么个废物,我连这东西都搞不来,那不是比废物还废物?”
李贤惊愕的从刘建军手中夺过那张纸,扫了一眼。
上面不光有赵道生的形貌描述,还有年龄、籍贯,甚至还有赵道生亲手摁下的指印。
有这东西,谋逆案当场可翻!
李贤讷讷道:“那……你把这东西拿来了,武攸暨要是回头找不到了怎么办?”
“我找他要了两回这东西,第一次要的时候拿回了王府,第二次要的时候,他在身上没找到,我假装在地上捡到了。”说到这,刘建军砸吧了一下嘴,说:“不是我说,你们这些人连个卖身契都舍不得弄个新式的。
“武攸暨手里的卖身契和咱们王府的人一模一样!”
李贤忍俊不禁,他没去问刘建军是怎么找武攸暨要了两次赵道生的卖身契并且还不被发现的,而是问道:“你把赵道生的卖身契换成了谁的?”
“牢大的。”
李贤脑海里瞬间浮现了一张黑黝黝的脸。
那张脸上还有漏了风、但却白得过分的门牙。
太平这时候似乎才反应过来,指着刘建军,不可思议:“你……你……”
李贤笑着说:“太平,正式向你介绍一下,刘建军是为兄的……算是幕僚吧,但我更想用刘建军嘴里的一个词来称呼,伙伴。”
太平张大着嘴,像是在捋清这其中的关系。
但刘建军说的没错,太平比自己聪明多了,短暂的瞬间,就已经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突然目光定定的看着刘建军,问:“你没有龙阳之好吧?”
接着,李贤就看到刘建军突然之间张大了嘴。
而这时,李贤也反应了过来太平嘴里问了一个多么荒唐的问题,恼怒的看向太平,说:“你满脑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但这次,太平忽然站起来,背着手,逆着水流,走到李贤和刘建军对面。
然后挺胸,骄傲的开口:“那我也郑重的自我介绍一下!”
李贤和刘建军都好整以暇的看着太平。
“我,太平,贤子和军子的伙伴!”
……
第40章 洛水边真正的篝火晚宴
太平无视了刘建军要改掉“军子”这个称呼的要求,然后又回到石头上坐下,拿双手撑着下巴,念叨:“王兄,饿。”
李贤哑然失笑。
“那你想回去了吗?”
“不想,有人的地方都太压抑了,这里好,蝴蝶找了个好地方。”
李贤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太平说的蝴蝶就是惊鸿,于是笑着纠正:“它现在叫惊鸿。”
太平的眼睛又亮了片刻,但随即就又瘪着嘴念叨:“王兄,饿……”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太平一眼,然后转身看向刘建军牵来的那匹马,心想反正刘建军又不会骑马,不如把这匹马宰了。
自己腰间的短刀还在,放血切肉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里地势平坦,得走远一些去杀马才行——马是通人性的,当着它们的面杀掉同伴,它们会哀伤。
“你……你干嘛!”刘建军忽然跳着脚站了起来,惊恐的念叨:“饿肚子而已,犯不着杀马吧!”
接着,他就催促着李贤和太平在岸边上歇着,然后又找李贤借了那柄短刀,朝着一旁走去,没一会儿,便提着几根削尖的竹竿走了回来。
李贤好奇他要做什么。
但刘建军只是提着那根竹竿,走到一个被几块大石头围着的浅滩上,举着竹竿奋力一扎,就插中了一条白花花的鱼。
李贤愣了一下,刘建军插中的这条鱼有点眼熟。
然后,就听到刘建军说:“得亏你们大唐禁捕鲤鱼……噢,不对,赤鯶公,得亏你们大唐禁捕赤鯶公,否则这些家伙还没办法生得这么肥还这么蠢。”
李贤抚额,说:“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全天下禁捕赤鯶公,就是为了让你能更方便捕捉吗?”
“那咋了,总不能让你吃我那匹旋风冲锋吧?”
李贤转眼,看了一眼刘建军那马,心想这马倒是能配得上这个名字,但骑手就不一定了。
反倒是太平对刘建军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抵触,她甚至小跑过去,从刘建军手里讨了一根竹竿,学着他的样子往水里扎。
于是李贤也忍不住了,凑了过去。
……
刘建军果然是骗人的。
什么叫这些家伙被养得又肥又蠢,李贤和太平学着刘建军的样子扎了好几下,愣是一条鱼都没扎上来。
太平最先泄气,将手中的竹竿胡乱的扎进水里:“为什么你一扎就中!”
李贤也好奇的看着刘建军。
“你们别瞅准鱼扎,这水太清了,得瞄准鱼肚子下边大约一寸的位置!”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又随手扎上来了一条,他的手里已经有三条肥胖的赤鯶公了,刘建军用一根水草穿过那些赤鯶公的鱼鳃,又从嘴里抽出来,提在手上。
那些家伙的鱼鳃被水草拽得张开来,看上去都快有它们肥硕的肚皮那么大。
李贤想了想,决定试一试,拿着竹竿,对准一条对着自己不停张嘴吞吐口水叫嚣的赤鯶公,猛地扎了下去!
这次,李贤一瞬间就感觉到手上的手感不一样了。
那条赤鯶公在水里胡乱扑腾,李贤抽出竹竿,竹竿在露出水面的时候诡异的曲折了一下,末端正贯穿了那条赤鯶公的身子,但那条赤鯶公没死,只是一个劲儿的扑腾。
真的能行。
“一看你俩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有一点水边生活的经验都知道扎鱼得往下面一点扎。”
刘建军拿挑衅的眼神看着太平,太平跃跃欲试。
终于,在刘建军扶着她的手臂调整了几次之后,太平也扎上来了一条赤鯶公,兴奋的手舞足蹈。
在她还想再次尝试的时候,刘建军制止了她:“行了行了,够吃就行了,我这儿还有三条呢!大唐律令呢!”
李贤哑然失笑,他这时候想起来了?
……
刘建军果然在哪儿都能生存,他找来了一些枯枝树叶,用火石点燃,而之前那几根竹竿又被他削成了一尺多长的几节,然后从嘴里插进那些赤鯶公的身体,就形成了简易的烤架。
接着,又将其中两条赤鯶公递给李贤和太平,自己则是拿着剩下的三条放在火上烤着。
“就给你俩两条烤着玩,我这儿这三条可不能被你俩糟蹋了,得靠它们填饱肚子。”
太平很不服,她觉得炙鱼算得上什么难事儿,于是抓着鱼就往火焰上放。
“啧啧,明火烤鱼,你要吃碳啊?”刘建军嗤笑。
太平脸色一恼,就将竹竿收了回来。
李贤则是学精了,学着刘建军的模样,将手里的鱼尾拍了拍,又翻转过来,拍了拍鱼肚子。
尽管他不知道刘建军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我这鱼是掉地上沾了泥了,你拍什么拍?”刘建军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嗯,
他现在知道刘建军拍鱼的意义了。
……
烤鱼其实也并没有多难,只需要控制火候,控制鱼距离火焰的距离,注意翻面让鱼肉均匀受热,注意……以及一个刘建军就行了。
刘建军说的没错。
哪怕是李贤学着他的模样去烤鱼,但最终烤出来的鱼还是有点不尽人意。
有的地方黑了,有的地方还流着血丝,至少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很好吃。
反观刘建军烤的那三条就不一样了,金黄酥脆,垂涎欲滴。
太平吃的都没了淑女的形象。
远处龙门山山巅的晚霞已经变成了深沉的暗紫色,太阳已经看不见,蛰伏在大地之下,那些晚霞就是它王座下撩起的烟尘。
这次晚霞没映照在太平眼中,跃动在她脸上的是篝火的火光,将她整个人映照成暖色调。
当然,还有旁边的刘建军。
刘建军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刁,他吃了几口就觉得没意思了,跑到河边不知道在找寻什么,再回来的时候,弄了一些紫色的叶子,然后手指套在那些叶子后面去撕扯鱼肉。
撕下来鱼肉后,便把那些紫色的叶子一起放进嘴里。
李贤心想这是什么古怪的吃法,但尝试了一下,竟也发现味道格外鲜美。
太平也很喜欢这样吃,她学着刘建军和自己的样子摘了一口鱼肉放进嘴里后,双眼放光。
然后感慨:“早知道今天就把婉儿也叫出来了。”
……
第41章 行路难
刘建军听到这话,立马瞪大着眼看向太平。
“你……你认识婉儿?”
太平疑惑的看着他,然后理所当然的点头:“当然了!婉儿可是我的闺中密友!”
“闺蜜?”刘建军又是一副一惊一乍的样子。
李贤当然知道刘建军在惊乍什么,笑了笑,看向刘建军,发现刘建军和自己对视了一眼后便目光游离,便接着看向太平,说:“你这位闺中密友,早就跟刘建军暗通款曲了!”
太平瞬间瞪大了眼。
而刘建军也立马跳了起来,争辩:“什么叫暗通款曲,那叫郎情妾意,那叫情投意合……”
他话还没说完,太平就打断了他,惊讶道:“婉儿……会看上你?”
这下,刘建军彻底坐不住了,从太平手中夺过那条烤鱼,说:“你别吃了,这是我烤的!”
然后一口咬在了太平刚刚吃过的地方。
太平脸色一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了李贤。
李贤心里暗道不妙,但很显然已经晚了。
太平猛地伸出手,从李贤手里夺过了那条鱼,还对着上面“呸呸呸”了一阵,这才得意洋洋的看向刘建军:“你要吃我的口水吗?”
刘建军左看看太平,右看看手里空空如也的李贤,终于是败下阵来,将他手里那条烤鱼递给了李贤,妥协道:“行了,大家伙儿都是互换口水的人了,以前有歃血为盟,现在有咱们仨在洛水边上互吃口水为誓,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呸呸呸!”
太平忽然啐嘴,对着一脸茫然的刘建军问:“你是司马懿还是王兄是司马懿?”
“额……”刘建军没话说了。
……
天色越来越黑,甚至要借助着火光才能看到周围一丈方圆了。
刘建军悄声问:“贤子,咱还回去吗?”
李贤还没回答,太平就说:“回什么回!不回!今夜就歇在这儿!”
李贤耸了耸肩,示意太平发话了。
刘建军则是干脆一屁股站了起来。
太平急了,问:“你干嘛去?”
“找些柴火!这大秋天的,咱们几个光坐着坐一宿,第二天就能着凉!”
等刘建军再回来的时候,几人把篝火挪到了河岸距离洛水更远的地方,这里地势稍稍干燥一些。
刘建军满脸不舍的将他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铺在地上,然后对李贤和太平说:“贤子的袍子先前就耍威风丢了,你一个女儿家,让你脱衣服也不好,眼下只能将就将就,睡我的袍子了。”
太平很嚣张的叫嚣:“谁要睡了!我就是坐着也能坐一宿!”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刘建军那件袍子上。
刘建军不服气,靠着她坐了过去,李贤眼看俩人已经快把那袍子占完了,干脆也坐了过去。
三人背抵着背,周围只剩下篝火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刘建军忽然问:“太平?”
声音有点低沉。
“咋了,军子?”太平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李贤却一阵汗然,怎么就这么一下午的时间,太平说话就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大碴子味儿呢?
刘建军接着问道:“你跟薛绍感情很好吗?”
李贤惊诧的转过头,发现刘建军正望着天空,神色有些莫名。
李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颗格外闪耀的星辰,名唤牛郎。
太平似乎习惯了和刘建军的说话方式,大大咧咧的说:“咋了?对姐姐我情根深种了?”
然后又调侃:“我回去就把这话说给婉儿听!”
刘建军没好气的转过头,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李贤,说:“管管你妹妹!哪儿还有个帝国公主的模样?”
李贤耸肩:“我母后都管不了她,我怎么管?”
太平笑嘻嘻。
但刘建军的神情却似乎有些落寞,没说话,低着头。
李贤心想,刘建军肯定是有很多心事。
李贤正要追问,可忽然间,不远处传来喧闹的声音,有人大呼:“殿下的马在这里!”
接着,人声鼎沸,齐齐高呼:“公主!沛王殿下!”
夹在人群中的,还有一个格外急切的声音:“太平!”
太平听到这声音后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是薛绍!”
李贤和刘建军一愣,齐齐站起身来,刘建军更是口无遮拦:“坏了!被抓奸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抓什么奸?我还在这里呢!”
太平也气恼的踹了刘建军一脚,点点星光下,太平的脚趾头晶莹的像是白玉。
李贤觉得,这对于刘建军来说肯定不是惩罚。
接着,太平忽然就拽着李贤和刘建军的手,说:“走!咱们快跑!”
李贤看到太平的眼里有跃跃欲试的雀跃。
但这时,刘建军却摇了摇头,说:“该回去了。”
太平愕然的看向刘建军,表情似乎有些难过,让李贤都快要脱口而出“我们跑”。
但刘建军咧着嘴笑了笑,说:“明日,你再来,明日的明日,还有很多个明日,你都可以来,你王兄就在这里。”
这次,太平忽然就释怀的笑了,点头:“你这个黑面家伙,还挺讨喜的!明日我将婉儿带出来!”
刘建军双眼忽然就亮了。
然后说:“这样,趁着他们还没找过来,我作首诗给你俩听听吧?”
李贤心想:太平一提到上官婉儿,刘建军就想着要作诗,该不会是想吟诵些淫腔滥调吧?
但这时,刘建军已经清了清嗓子,念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李贤停住了嘴。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听到这里,李贤心里难免的升起了几分郁结,因为武后就是摆在他面前那座最为逶迤的高山,比高山还高。
他低声呢喃着:“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可这时,刘建军的声音又忽然拔高,带着激昂慷慨,带着鼓舞人心:“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就像是一柄利刃刺破了乌云,阳光直射大地,李贤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片的光芒。
从“蜀道难”到如今的“多歧路,今安在”,刘建军一直都在。
这是最大的鼓舞。
李贤刚想满心感激的看向刘建军,但接着,却看到刘建军面向太平,语气诚恳:“太平,这首诗是送给你的。”
李贤一脸的问号。
这诗……跟太平有什么关系?
……
第42章 刘建军对太平的担忧
太平被薛绍接走了。
李贤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太平正挽着薛绍的胳膊,状态亲昵,但又时不时拿肩膀撞薛绍,似乎还在埋怨他打扰了自己游玩的雅兴。
薛绍只是唯唯诺诺,但却宠溺包容着太平的一切。
刘建军靠了过来,拿肩膀撞李贤,说:“这帮人压根儿就不是出来找你这个王爷的吧?”
李贤愕然,转身四顾。
发现那些寻人的官兵早已经随着太平走了,只剩下一个宦官唯唯诺诺的站在身边,李贤将目光看过去,那宦官立马谄媚的笑:“沛王殿下,您可打算回去了?”
李贤瞬间就没了好心情,斥道:“去,将本王和长史的马牵过来!”
待到那宦官将马牵过来,李贤翻身就上了马,然后对刘建军使了个眼神,刘建军瞬间恍然,也学着他的样子骑上马。
然后两人一溜烟儿的就朝着国宾院的方向奔去。
身后传来那宦官尖锐焦急的呼声:“沛王殿下!沛王殿下!”
李贤没理,只是将缰绳提得更急了一些。
“驾!”
……
洛阳城已然宵禁,惊鸿疾驰的马蹄声在安静的街道上格外醒目,巡逻的金吾卫很快就找了过来。
李贤没搭理他们,只是将手中的鞭子抽向了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将领脸上,然后怒斥:“瞎了你们的狗眼了!有事去找你们的将军!”
接着,就在刘建军崇拜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不过是闯闯宵禁罢了,无论是长安的宵禁,还是洛阳的宵禁,禁的都是不法之人。
而他李贤,本身就是法。
惊鸿毫无疑问的回到国宾院。
几个宦官点头欠腰的迎上来,李贤直接骂了句滚,他们便退下了。
直到回到卧室,刘建军也尾随了进来,李贤这才松掉板起来的脸,笑着看向刘建军,问:“这样你能兜得住吗?”
“太能了!”
刘建军竖起大拇指走过来,“逛窑子听小曲儿算什么纨绔,就得跟这帮当兵的干!”
李贤笑了笑没回应,这只是他昔日荒唐的冰山一角罢了。
“你为何会这么关心薛绍?”李贤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他是太平的丈夫啊。”
“不止这个原因。”李贤摇头。
他能看出来刘建军对太平的态度,像是有好感,也像是一种……怜惜?
或者是什么其他复杂的感情。
“哟,看不出来啊,不光想开了,连脑瓜子也变聪明了?”刘建军夸张的赞叹了一句,但又在李贤还没恼怒之前,一本正经的说道:“太平的人生太顺了。”
李贤不解。
“你知道光义的性子吗?”
李贤茫然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事儿跟光义有什么关系。
“光义的性格就和太平挺像,你没觉得光义以前的性格不是这么沉闷的吗?”刘建军又问。
李贤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说道:“那当然,光义小时候很开朗,只是牵扯进我当初的谋逆案,所以性格变得内向了许多……”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不是变得内向,是整个人都黑化了。”
李贤不解。
他以前似乎听到刘建军说过“黑化”这个词,但想不起来了。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怎么说呢,光义以前是不是特别受宠,想要什么,你和嫂子就给他什么?”
李贤点头:“当然,当初我是太子,光义又是幼子,自然得宠。”
刘建军点头道:“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你想想,一个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可忽然之间,遇到了难以跨过的挫折,他会怎样?”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解释道:“他会黑化,怎么跟你说黑化这个词儿呢……”
李贤试探道:“就是内心向阴暗面堕落?”
“文化人!”
刘建军竖着大拇指肯定,然后接着说:“光义那小子就是这样,我要跟你说个事儿你肯定不信,那小子当初挖地的时候从地里挖出来了一条蚯蚓,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李贤不解。
刘建军说:“他把那条蚯蚓,用一根木刺固定,然后用小刀一截一截的将它给切成了肉沫。”
李贤瞳孔骤然收缩。
虽说碾死一条蚯蚓这样的事儿在李贤看来算不得什么,李贤虽然诵念佛经,但也没到那种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上去。
但刘建军说光义用小刀一截一截的把一条蚯蚓切成了肉沫,李贤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光义还小,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手上拥有着多大的权力,所以只是弄死了一条蚯蚓,你想想他长大后意识到自己父亲是帝国的王爵,自己的祖母是帝国的太后,他会怎样?”
刘建军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样刺进了李贤心里。
李贤心里一颤,然后又想起太平,急忙问:“那你说……太平?”
“一样的啊,你之前说过,太平享受到的宠爱相比于光义来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想想,她要是黑化了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李贤又是一阵不寒而栗,但想了想,迟疑道:“应该不至于吧,太平……她能遇到什么挫折?”
“她跟薛绍的关系太好了……哎,算了,但愿如你所想吧。”
刘建军叹了口气,朝着屋外走去。
李贤下意识问:“你去哪儿?”
“回去睡觉!明儿婉儿那妮子还过来呢,我得想个法子,她和太平的关系好,我看看有没有突破口……”刘建军说到这儿又顿了顿,道:“还有狄仁杰那老头,现在虽然是外放到宁州做刺史去了,但他的作用可不是区区一个刺史官职就能体现的。”
李贤诧异道:“狄仁杰外放宁州了?”
他还以为狄仁杰随着母后来了洛阳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宁州距离此地千里之遥,总不能还找过去吧?”
李贤记得刘建军很看重狄仁杰。
“所以这些事儿都要思考啊,我得去睡了,明儿带我去看看你这种顶尖纨绔是怎么享受生活的,顺便放松放松脑子。”
刘建军最后摆了摆手便离开了李贤的卧室。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背影,忽然就在想:上官婉儿明天不是一起过来么?他还想去哪儿荒唐?
……
第43章 喂马
李贤想到了适合刘建军去放松脑子的地方。
翌日,清早,李贤就把刘建军拽了出来,刚睡醒的刘建军似乎还有起床气,嘴里嘟囔着什么东西。
但李贤却拽着他往马厩的方向走,说:“待会儿咱们要用马。”
刘建军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一连串的问:“骑马?去哪儿?骑马为什么还来马厩?太平她们不是还没来吗?这么早把马牵上?”
李贤则是笑着说:“你应当听过马无夜草不肥这话吧?”
刘建军点头:“就是夜里也得喂草才能长肥呗?这不是都大早上了么?”
“实际上不止夜里,”李贤笑着摇了摇头:“马和人不同,每时每刻都得喂,尤其是它接下来要有大量运动的时候,惊鸿是匹好马,你那匹旋什么冲也是,国宾院的奴子们喂,我不放心。”
刘建军似懂非懂的点头:“旋风冲锋。”
马厩的味道并不好闻,刘建军一到就捂住了鼻子,但李贤倒是不在意。
实际上和马相处久了的人,自然就能习惯这种味道。
门口有专门看守马匹的护卫,见到李贤过来,只是行礼,但却并没有主动帮忙牵马。
这种就是有经验的护卫了,知道主子们若是要用马会吩咐奴子们去牵,但若是主子们自己来到了马厩,那肯定,不是来喂马的,就是来看马的。
李贤来到了惊鸿所在的马槽,惊鸿似乎认出了自己,对着自己打了个响鼻。
李贤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脑袋,惊鸿立马低头,拿脑袋摩挲李贤的手掌表示亲近。
“好马!”
李贤都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马厩旁边就堆放着大量的草料,李贤走过去,叫上刘建军,说:“待会儿咱们要远行,得挑这种干草,鲜草虽鲜,但马吃了容易胀气,尤其是清早割下来的马草,上面有太多露珠。”
李贤从旁边抓过一把钉耙,在草垛上扒拉,又挑出其中的羊草,说:“我不知晓这草叫什么,但马都喜欢吃这个。”
刘建军在一旁看着李贤为惊鸿挑草,很惊奇:“看不出来啊,你会的东西还挺多的,我以前还以为你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呢?”
李贤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都是些纨绔们会的玩意罢了,还不如读几本书实用。”
这处马厩里没有专门用来运输马草的竹筐或是独轮车,想来这里喂马的人都是直接将草料怀抱进马槽的,李贤衣服是刚换的常服,所以没舍得直接怀抱,用双手箍了一大圈干燥的羊草,就朝着惊鸿走去。
然后分出一缕,放在惊鸿嘴边。
刘建军就在旁边看着。
李贤一边感受着惊鸿的舌头卷走草料带起的拉扯感,一边笑着对刘建军说:“旋……”
“旋风冲锋。”
“旋风冲锋是匹好马,这样的马在马市上千金不换,太平有心了,你须得亲自喂养,和它培养感情,才能人马合一。”
刘建军表现的很怀疑,但也学着李贤的样子扒拉下来了一大捆草料,然后直接抱在怀里,来到了旋风冲锋旁边,又试探性的抓了一把草料放在它嘴边。
李贤转头,下意识惊呼:“小心!”
刘建军一愣,接着,就看到旋风冲锋对着刘建军打了个响鼻,有像是喷雾一样的口水呼了刘建军一脸。
李贤忍俊不禁:“果然是有灵性的好马。”
刘建军一边拿衣袖抹脸,一边没好气的说:“我好心好意喂它吃草,它却喷了我一脸口水了,还是什么好马?”
李贤笑着解释:“你方才那样喂马,若是遇到愚钝点的马,便能把你手掌都咬烂了,旋风冲锋看出你不善马术,拿响鼻提醒你呢!”
李贤走过去,抓过一把草料,横着放在旋风冲锋面前,说:“这样,马拽草料的时候就不会把你手卷进去了。”
刘建军这才一脸狐疑的靠过来,学着李贤的样子喂马。
这回,旋风冲锋没再对他喷口水,而是双眼微眯,一脸享受。
李贤笑着说:“这时候你可以摸摸它的脸颊,等要疾驰的时候,你只需要伏低身子,拿手掌同样抚摸它的脸颊,它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刘建军啧啧称奇,小心翼翼的将手掌贴在旋风冲锋的脸颊上,然后逐渐放实,惊呼:“哟,得劲儿!”
然后看向李贤,问:“咱们待会儿去哪儿?”
“去马市!”
“马市?”
“嗯,马鞠。”
刘建军一下就跳了起来,两眼惊恐:“我?打马球?一个马都骑不稳的人?”
“我当初骑马便是从马鞠开始的。”李贤将最后一把草料喂给惊鸿,笑着看向他,想了想,又说:“我们不是去宫苑或贵族家中那种规规矩矩的球场,而是去马市旁的鞠场,那才是真正好玩的地方。”
“有多好玩?”
“那里三教九流混杂,有最桀骜不驯的野马,有最刁钻狡猾的马贩子,也有从西域、突厥还有大食来的流浪骑手和亡命之徒。在那里打马鞠,比的不仅是球技和马术,更是胆量、狠劲……当然,还有银子。”
这次,刘建军眼睛微微发亮:“银子?”
“嗯,一场马鞠赌千金者不在少数,你若是能赢下来一场,够……”李贤顿了顿,换成了刘建军最在意的价值观:“够买十几个胡姬。”
“去了!”刘建军瞬间激动,但随后,又迟疑道:“不是说太平找咱们来么?她能去那种地方?还有婉儿……”
“你就别担心她们了,太平自幼骑术精湛,就是李显都比不过她,上官姑娘……她在宫闱之中担任女官,骑术自是不必多说,总归是都比你强的。”李贤好笑的说道。
“最后一个问题。”
“嗯?”
“马鞠得一堆人一队吧?就咱们四个?”
“太平肯定会带人的。”
“嗯?”
“昨日太平被金吾卫的将士叫了回去,今天太平要出门,母后肯定会派上最精锐的金吾卫将士护卫她。”
刘建军一脸惊奇:“行啊贤子,这都考虑到了?”
李贤却苦涩的摇了摇头,说:“并非考虑到,只是……我自小到大就是这般过来的。”
……
第44章 马球场
以往自己和太平他们出去胡闹被抓住,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李显和李旦被母后叫去训斥,而自己则是被父皇领到一边,假装训斥。
每到这时候,李贤就会装作沮丧的样子和李显、李旦再碰头,互相倾诉父皇或是母后又如何责罚自己了。
虽然父皇每次都只是笑呵呵的责备自己一句“胡闹”,
但其实……
李贤也想被母后叫过去斥责一顿,和李显,以及李旦一起。
唯有太平,什么事也没有,甚至第二天依旧会笑嘻嘻的蛊惑兄弟几个出去玩闹。
只是她的身边会多上一些金吾卫或是羽林军的将士。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贤的失落,刘建军拿肩膀撞了撞李贤,问:“咋了?”
“没。”
李贤笑了笑,说:“想父皇了。
“以前父皇也搬到洛阳住过,那时,我总是跟在父皇身边,在城门楼上看风景,那时皇宫不远处有一座规模不算小的马球场,有一次,我们见到了一群西域的胡人在打马球。
“那群胡人马术精湛,马球也打得很好,我和父皇看了许久。”
刘建军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我和父皇又登上了城门楼远望,结果发现那群胡人还在,而且打马球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卖力了,于是,父皇便下令,将这处马场拆了。”
刘建军愕然:“拆了?”
李贤点头:“嗯,他说他不是一个特别喜欢打马球的人,第一天也只是随便看看那些胡人打球而已,可是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些胡人比之前打得更加卖力,就像是表演给谁看一样。
“看到这个景象,父皇马上就明白这些胡人会如此卖力地打球,就是因为他们知道父皇之前看过他们打球,所以要表演给父皇看。
“他们想通过这个方法迎合父皇的爱好,父皇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下令拆掉这个马球场。”
李贤原本只是胡乱搪塞给了刘建军一个借口,但当他真的回忆起父皇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依旧忍不住升起一阵悲伤。
他没有经历过所谓的贞观盛世,对大唐那位传奇皇帝的印象,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史官们的记载上。
但他从小就跟在父皇身边,他知道自己的父皇是多么雄才伟略的一位帝王。
在他的心里,父皇就是大唐最为英明的皇帝。
“你说……打马球的时候,能往马屁股上抹催情药么?”刘建军忽然问。
李贤一愣。
随后便反应了过来刘建军说的什么意思,忍不住笑骂道:“我不知晓你这法子管不管用,但你想想,若是真奏效了,对面十几匹马围在你屁股后面追逐是什么场景。”
刘建军瞬间不寒而栗。
两人闲聊了没多会儿,太平便来了,太平还是穿着一身胡裙,但已经不是昨天那一身,上官婉儿则是穿了一身束住裤脚的常服,有些偏男性风,看起来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感觉。
李贤只是觉得上官婉儿这身装束颇为飒爽,但转眼看了一下刘建军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喜欢极了。
在看到太平还穿着一身胡裙的时候,李贤就知道太平昨日果然没被母后斥责,走向前,笑着调侃:“昨日回去又训责薛绍了?”
太平只是嘿嘿笑。
然后挽着上官婉儿,在刘建军面前趾高气昂的转悠了一圈。
似乎是在炫耀什么。
李贤看到刘建军的表情变得郁闷,看到上官婉儿变得羞愤,看到太平得意洋洋,一种轻松愉悦的心情从心里升起,他笑着说道:“行了,别闹了,留着些精力去马球场上闹腾!”
听到这个,太平立马来了精神:“马球场?胡商的马球场吗?”
“对。”李贤点头,指了指身后,“今日就骑马去,太平,你的马呢?”
太平和上官婉儿并没有牵马进来,不知道是放在了国宾院门口,还是压根儿就没骑马。
太平瘪嘴道:“马被母后收回去了!”
但随后,又双眼放光:“这不是有两匹马么,我和婉儿骑一匹,你和军子骑一匹!”
刘建军在身后争辩:“为什么不是我和婉儿骑一匹?”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刘建军瞬间不说话了。
他要是驮着上官婉儿在洛阳街头狂奔,当天消息就能传到母后耳边。
……
国宾院里人多耳杂,李贤几人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多久,牵着马就走出了国宾院。
上官婉儿干脆利落的骑上了刘建军那匹旋风冲锋,看来她的骑术也算不错,太平则是坐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腰肢,拽着缰绳。
轮到刘建军的时候,他忸忸怩怩了半天才骑上惊鸿。
李贤没好气的落在他身后,拽着缰绳,大喝:“驾!”
照顾着身后的金吾卫,李贤并没有骑的太快,反倒是刘建军一直在大呼小叫:“骑慢点,骑慢点!”
……
洛阳的马市就在归义坊,这里有许多往来的胡商或是大唐本地的商人,专门以贩卖马匹或是通过赌斗马球盈利。
当然,后者几乎都是大唐本地的富商或是权贵组织,要么就是数个乃至士数个胡商联合集资的,因为打马球这件事本身就需要极为辽阔的场地,一般的马球场都能占到半里地方圆。
规模小一些的商人根本负担不起。
李贤一行人来到后并没有引起什么惊扰,正如李贤所说的,这地方鱼龙混杂,除了胡人外,也时常有达官贵人潜伏其中寻找乐子。
李贤已经许久没来这里了,但太平对这里很熟,驾着马就找到了一位大胡子的胡商,然后问:“你这里有驽马租吗?”
一听这话,那胡商立马双眼放光:“姑娘是行家!可是来打马球的?”
听到这话,刘建军将后背往李贤的方向靠了靠,问:“太平为什么要驽马?那不是拿来驮重物的吗?”
李贤压低声音解释:“打马球可是个体力活儿,惊鸿和旋风冲锋这样的好马倒是能坚持下来,但寻常的马就不一定了,这胡商这里肯定也没有这种好马。
“驽马就不同了,虽然不擅奔袭,但耐力却极佳,再加上身材矮小,正适合太平和上官姑娘这样的女子。”
李贤正解释着,便听到那胡商双眼放光:“噢?姑娘可带了马球队,我们这里刚巧有一支驻场的马队,若是能胜过他们,租马费和场地费便都免了!”
……
第45章 打马球
接着,李贤就听到刘建军小声嘀咕:“不用想就知道租马费和场地费跟别的地方比都死贵了,赢了就免了,输了赚更多,这帮商人……鬼精鬼精的!”
李贤笑着摇头:“输了也就输了,不过是些许银钱罢了,我们不在乎这个的。”
然后驱着马走上前,冲那胡商喊:“打单门还是打双门?”
胡商一愣,看出来几人是一起的,于是急忙笑着回答:“双门!”
“那成,我们接了!”
……
马球场有专门更衣的地方,李贤和刘建军,以及几个被选中的金吾卫在房间里换好紧身胡服,又蹬上马靴,绑上护膝。
趁着这个功夫,刘建军在一旁问:“单门和双门是什么?”
“单门就是球场中间一道门,我们和那支胡人队伍共同争夺一球,向此门进攻,场面混乱,碰撞极多,难度更大,你不擅马术,这太危险。
“但双门简单些,在球场两端各立一门,奔跑的场地更大,我们有惊鸿,有旋风冲锋,马力远超寻常驽马,场地越大,优势越显。”
李贤绑好护膝,又从旁边挑了一根球杖,抛向刘建军:“这是球杖,也叫月杖,拿来击球的。”
这次,刘建军拿着球杖挥舞了两下,恍然大悟:“噢,马上的高尔夫再加上足球!”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早就已经习惯了刘建军那些古怪的称谓,叮嘱:“你不擅马术,待会儿就和太平她们留守球门后方,我带着金吾卫他们冲锋。”
“再说!”刘建军大大咧咧的摇头。
看刘建军这么大意的模样,李贤想了想,语气严肃了几分,再次叮嘱:“若是真摔下马了,第一时间往外滚,别落在马蹄下,护好头,多摔几次就习惯了。”
刘建军一脸不服。
……
换好了装束,李贤几人从更衣室出来,他和刘建军骑着体态高大的大宛马走在最前,太平和上官婉儿紧跟其后,再后方则是八个同样换好装束,骑着租来的驽马的金吾卫将士。
刚一走出通道,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刘建军压低声音惊呼:“乖乖,这么多人观赛吗?”
整个简陋的黄土球场四周的木质观台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胡汉杂糅,个个神情激动,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李贤听到他们似乎同时都在喊同一个名字:左左木。
李贤小声说:“那当然,修筑维护这等马球场耗资巨大,单单靠租赁马匹的钱哪儿够的,这地方肯定私下设有赌档,观赛收一份钱,开盘赌球再赚一大份,这才是他们最大的进项。
“那个‘左左木’,想必就是赌局的大热门。”
就在这时,太平突然一夹马腹,驱马越过李贤和刘建军,朝着观赛席的位置奔去。
她一身火红的胡裙,在漫天黄尘中显得格外耀眼夺目,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引来一片惊呼和口哨声。
无数人发出惊呼,但太平却毫不怯场,抓着一个小布袋,对着观众席的方向奋力挥洒着铜币,一把又一把。
铜钱如雨点般落下,引得台下人群一阵疯狂争抢,欢呼声更高涨了十分。
知道刘建军会好奇,李贤又笑着解释:“这叫散福,撒些铜钱,让众人沾沾喜气,也算是讨个彩头,庇佑咱们待会儿场上顺遂,无人坠马受伤。”
撒完钱币的太平得意洋洋地拨马回转,也让在场观众开始对李贤这支队伍喝上了好一阵彩。
刘建军则是对着太平竖起了大拇指。
铜钱雨引发的骚动还未完全平息,场边一名充当裁判的胡人壮汉就用力敲响了一面铜锣。
“铛!”
清脆的锣声瞬间压过了喧嚣,标志着比赛即将开始。
双方骑手纷纷催动坐骑,向场地中央靠拢。
李贤这边以他为首,四名金吾卫呈扇形散开,刘建军、太平和上官婉儿则按照李贤的安排,稍稍坠后,守在本方球门区域附近。
李贤这时也看到了他们的对手,为首的是一个扎着满头细辫、眼神鹰隼般锐利的突厥人,想必就是那个被观众呼喊的“左左木”。
他的身后则是跟着十一名身材精悍、皮肤黝黑的胡人骑手,他们骑着的马匹虽不如惊鸿神骏,却也个个矫健灵活,显然久经“沙场”。
是个劲敌。
短暂的瞬间,李贤已经通过对方的站位判断出他们的大体实力,这左左木定然是其中最强的,如同锋矢的箭头,若是自己能正面赢过他,那自己这边的胜算就会大上许多。
毕竟自己的队伍里还有刘建军这个拖油瓶。
民众的欢呼,左左木锐利的眼神,身侧马匹的嘶鸣声,让李贤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开始跳动。
曾几何时,他也是马球场万人欢呼的存在,只是自从继任太子后,便开始学习各种规矩,各种礼制,忙于应酬,忙于算计。
但,
那又如何?
不过是个突厥人罢了,太宗皇帝当年就灭掉了突厥汗国,如今的突厥,不过是从昔日废墟里爬出来的恶鬼罢了。
胯下惊鸿的马蹄在有节奏的踏着,将李贤的思绪拉回。
战意在沸腾。
李唐的子嗣不允许输给突厥人,哪怕是马球这种娱乐。
一颗朱红色的木质镂空球被抛在了场地正中央的白点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马蹄焦躁刨动地面的闷响和看台上压抑不住的嗡嗡声,李贤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锁住对面的左左木。
他能感觉到胯下惊鸿肌肉的微微绷紧,这匹通灵性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
“左左木!左左木!”
看台上的呼喊声愈发整齐和狂热,几乎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李贤这边。
突然,左左木动了!
他没有直接冲球,而是猛地一磕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并非冲向球,而是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沿着中线疾驰,锐利的目光扫过李贤和他身后的金吾卫,最后甚至带着一丝轻蔑掠过刘建军所在的后场。
这是一种示威,一种宣告主场的傲慢。
“金吾卫!”
李贤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压上去,夺球!”
……
第46章 果决的胜利和第二场
李贤身边最近的那名金吾卫队正闻令,毫不迟疑地猛夹马腹!
他骑的虽是租来的驽马,但此刻爆发的冲势竟丝毫不弱,他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一往无前的冲锋,目标直指场心那枚红球!
几乎在同一时刻,左左木队伍中也冲出一名壮硕的胡人骑手,吼叫着迎了上来,手中的月杖带着风声横扫而来,意图明显,不仅要断球,更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军一个下马威。
金吾卫们来的时候并未遮掩身份,能在这地方赢过大唐最为精锐的士兵,对胡人们来说也是一种荣耀。
眼看两马就要对撞,月杖即将交击,金吾卫队正展现了其身为百战老兵的冷酷与精准。
他根本没有试图去格挡或避让那凶狠的扫击,而是在两马即将交错、对方月杖挥出的力道用尽的刹那,猛地一个侧身俯探!
他的身体几乎贴在马鞍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对方的月杖,同时,他手中的月杖猛地挥出,借着俯身的势头向前一探一抄!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他的杖头精准地切在球的下方,将那颗朱红色的木球轻巧地挑起,堪堪越过对方来不及收回的球杖,向后一甩。
球划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落点正是李贤预判前进的路线之上!
“彩!”
场下的观众惊呼,这金吾卫队正用他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大唐人的英勇和智慧。
李贤也在心中暗赞,手上动作丝毫不慢。
惊鸿无需催促,已然加速前冲,他顺势一兜,便将球稳稳控在杖头圈内,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拦住他!”
左左木见开场夺势受阻,低吼一声,亲自带着两名骑手呈钳形向李贤包夹而来!
他们的马速极快,配合默契,显然是想凭借人数和夹击之势,将李贤这最锋利的箭头彻底扼杀!
场边的喧嚣声更高了。
这位左左木的人气极高,只是刚刚催动马匹,就已经引来一阵欢呼。
李贤眼神轻佻,非但不减速,反而再次催动惊鸿,这匹大宛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箭矢射出,竟在对方合围之前,硬生生从即将关闭的缝隙中强行穿过!
“好快的马!”
看台上有人失声惊呼。
李贤毫不意外,在他跨上惊鸿的时候,就知道惊鸿一定能做到。
那突厥人左左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也没料到李贤竟然敢这么冲阵,但随后,眼眸中是更热烈的战意。
他也看出来了,李贤是个中好手。
李贤一骑绝尘,带球连续突破,眼看已杀入对方半场,直扑球门,对方后卫见状,急忙上前封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贤要单骑闯关、强行射门之时,他却突然一个急停变向,看似要横向拉扯寻找角度,引得那后卫急忙移动重心。
然而,这只是虚晃一枪。
李贤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胯下惊鸿也顺势一个近乎诡异的变向,直接将围堵来的几位后卫甩开。
短短瞬间,已经错开近一丈远。
前方,一片空挡。
但李贤并未直接将木球射入,而是月杖轻巧地一磕,勒马,惊鸿在马场上扬起前蹄嘶鸣,犹如龙吟。
他转头,看向还在朝自己疾奔的左左木,轻笑,然后将木球轻轻一推,便已然入门。
“彩!彩!彩!”
观众席发出一阵惊呼,这几乎就是李贤一人单枪匹马,突破了十几名胡人的围剿,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将整个胡人马队击溃!
“得筹!”
裁判的高声宣布和锣响,将左左木队伍从短暂的震惊中唤醒。
看台上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简陋的看台,但这一次,大半是为李贤那近乎羞辱性的优雅进球而喝彩。
拔得头筹,开堂彩!
左左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了李贤一眼,用突厥语对同伴低吼了几句,胡人骑手们的神情瞬间变得更加凶狠和专注。
第二局,开始。
球刚被抛起,气氛就陡然不同。
李贤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对方不再试图与金吾卫在争球上硬碰硬,而是采取了极其明确的战术:绞杀李贤。
只要李贤一触球,甚至只是靠近持球区域,立刻就有至少两名,有时甚至是三名胡人骑手如同饿狼般扑上来!
他们不再追求干净利落的断球,而是用身体冲撞、用马匹挤压、用球杖凶狠地干扰和格挡,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他顺利带球和传球。
惊鸿纵然神骏,但在如此密集的、近乎搏命的围堵下,速度优势也难以完全发挥。
李贤几次试图强行突破,都被对方用近乎犯规的野蛮方式破坏。
一次激烈的碰撞中,一名胡人骑手甚至故意用马肩狠狠撞向惊鸿的侧肋,若非惊鸿灵性非凡,猛地向旁闪避,险些就被撞倒。
“卑鄙!”后场的太平气得大叫。
金吾卫们试图上前为李贤解围,但对方分出人手死死缠住他们,不让他们轻易与李贤形成联系。
战局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焦灼,球权在中场附近反复易主,尘土飞扬,人马嘶鸣,场面激烈无比,却谁也难以威胁到对方球门。
刘建军和上官婉儿在后场看得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上前,生怕露出更大的空档。
左左木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锁死李贤这个最强的发起点,对方整个进攻体系就陷入了瘫痪。
又一次界外球后,球权暂时落到李贤队一名金吾卫手中。
他立刻陷入包夹,眼看又要丢球。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语气的声音响起:“这边!传过来!”
是太平。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策马移动到了边路一个相对空旷的位置,高举着球杖示意。
那金吾卫军士下意识地就要传球,但围堵他的胡人骑手瞥了一眼太平,见她只是个身着胡裙的年轻女子,脸上顿时露出轻蔑之色,防守动作也变得松懈了半分。
甚至带着戏谑的语气,用有些生硬的大唐话调侃:“小娘子,这可不是你该玩的地方,小心摔花了脸!”
……
第47章 来俊臣
李贤好整以暇的看着太平。
太平可从来不是什么弱女子,至少在马术上。
而此时,那名金吾卫手中的月杖猛地一挥,球并非传向太平高举的杖头,而是精准地传到了她马前数尺的空当!
太平公主等的也是这一刻,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驽马瞬间爆发加速。
在所有惊愕的目光中,太平展现出了与其秀丽外表截然不符的精湛骑术!
她伏低身子,几乎与马颈平齐,右手月杖向前探出,轻巧地一勾,便将那滚动的木球稳稳控在杖头圈内,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至极!
“拦住她!”左左木最先反应过来,急声大吼。
但已经晚了!
那些原本因轻视而放松警惕的胡人骑手再想回防拦截,已然慢了半拍!
太平公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沿着边线高速突进!她的红色胡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跃动的凤凰!
李贤早有预备,全力策动惊鸿,并非去接应,而是直插中路,一方面吸引剩余的防守力量,另一方面为太平拉开冲刺的空间!
三名胡人被李贤牵扯,但太平毕竟骑的是一匹驽马,一名离得最近的胡人还是冲到了太平身前。
太平毫不慌乱,眼看对方逼近,她突然一个轻巧的扣球变向,竟然直接从那名手忙脚乱的胡人内侧抹了过去!
场边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的惊呼和喝彩!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贵族小娘子,竟有如此胆量和技艺!
转瞬之间,太平已带球杀入对方腹地,对方球门近在眼前。
左左木脸上露出颓然之色。
任谁都知道拦不住了。
不止如此。
一个女子,骑着一匹驽马尚且能突破重围,若是……李贤队伍中那个骑着和李贤同样优良的大宛马的黑面少年出手呢?
作为李贤队伍中唯一一个和李贤拥有同样良驹的人,左左木自然是全程关注着刘建军的。
在他看来,这个黑面少年自从球赛开始,就一直骑着那匹能风驰电掣的大宛马优哉游哉地晃悠在李贤队伍的最后侧,看似浑身都是破绽,但只要一个加速冲刺,就能和其他金吾卫形成最完美的合围之势。
前方有李贤这个迅猛的进攻者,后方有黑面少年这个恐怖的护卫者,这支队伍,强的可怕!
“得筹!再得一筹!”裁判的锣声及时响起。
太平已经轻易的将木球击进球门。
刹那间,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这一次,所有的彩声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那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太平兴奋得脸颊通红,勒马回转,冲着李贤扬起下巴,得意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李贤笑着摇头,勒住马,目光扫过左左木,声音平静:“还继续吗?”
“不打了,技不如人!你们那边甚至还有一位压轴者没发力呢!”
那位左左木拿嘴朝着刘建军的方向努了努,很干脆的就认输了。
他们这种驻场的马队绝对不会在一场比赛中拼尽全力,因为他们每天面对的不只是李贤这一支挑战队伍。
明知不敌还去死磕,那是打算让马球场输的裤衩子都不剩。
李贤一愣,看向马球场后方优哉游哉的刘建军,瞬间哑然失笑。
但他决定隐瞒这个美妙的误会。
策马,转身朝着刘建军走去,李贤笑着问:“玩得怎么样?”
“刺激!”刘建军一脸激动,“我从没把马骑得这么快过!”
李贤:“……你开心就好,他们认输了,咱们可以去领钱了。”
刘建军对于领钱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衷,骑着马走在了最前面,一路朝那胡商的方向而去。
胡商对于李贤这支队伍赢下球赛也并没有表现什么不满,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只要有人来赛球,保持球场的热度,他就是稳赚不赔的。
毕竟他赚钱的大头是外围那些赌球的人。
李贤对于打马球赢了多少钱并不在意,只是让刘建军跟着一个胡商去取钱,自己则是和太平靠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可也就是这时,场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贤下意识皱眉,接着,那些金吾卫便护在了李贤和太平身前,警惕的望着喧闹响起的方向。
胡商管事对于李贤这种身份尊贵的客人不敢怠慢,往那边看了一眼,便立马客气的说:“贵客,实在不好意思,许是些赌徒输了钱闹事,我这便去把他们赶走。”
李贤倒是毫不意外,所谓十赌九输,以往纵横马球场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他见得多了。
而这时刘建军也回来了,怀里抱了个布袋,看布袋大小,这些胡商应该是用银子来抵债了,这也是胡商和唐人们做生意经常使用的贵重物资。
这趟果然赢的不少。
“啥热闹?咱也去看看呗?”
对于刘建军的请求,李贤自然是欣然允诺,点头,便随着那胡商一起走了过去。
没一会儿,李贤便看到了闹事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就像是流氓地痞的人,尖嘴猴腮,眼神奸诈,但此刻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对着一个胡商讨饶:“掌柜的!掌柜的!这次的赌资是我贷的水钱,若是还不上,那帮放贷的可是会要人命的啊!
“救救我,救救我!”
那人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接着,李贤便听到那胡商语气极其不在意的对自己说道:“又是这泼赖!”
刘建军好奇凑过来:“这是常客了?”
“这小子还真就是赌场常客了,他亲爹姓蔡,也是个赌徒,和别人对赌把房子输了,地也输了,没钱还债了,便拿婆娘来抵债!”
刘建军啧啧道:“那这娘们儿真是跟错人了!”
胡商哈哈大笑:“客可别同情他那婆娘,他那婆娘也是个狠人,早先就和那对赌之人私通,怀上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眼下这笔赌账一兑,谁说得清楚这几人谁亏了谁赚了?”
刘建军目瞪口呆。
而那胡商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那婆娘肚子里的娃就是眼前这人了。
“摊上这么两个爹,这人的性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打小嗜赌成性,钱输没了就去偷,去抢,去借高利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看这人迟早得被推去菜市场砍头。”
这时,刘建军又好奇问:“哎,他既然是那个姓蔡的老子输掉了的,那他现在跟谁姓?”
“跟后来那个老子姓呗,叫什么来俊臣……”
……
第48章 刘建军的绊子
刘建军愣了一下,然后哈哈道:“还有这姓呢?”
……
在更衣室,李贤三下五除二的就卸掉了马球所穿戴的用具,只剩下几个金吾卫在相互着甲,刘建军等的无聊,便喊着:“贤子,我出去撒泡尿。”
李贤一怔,随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等刘建军再回来的时候,金吾卫将士已经重新着好了甲,恢复成了那副生人勿进的肃杀模样。
刘建军则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吊儿郎当的问:“贤子,咱们待会儿去哪儿?有没有啥消遣的地方?”
李贤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正踌躇着该去何处,可这时,一个身披金吾卫制式甲胄的将士却忽然跑了进来,他并非护卫太平的任何一人。
那新来的金吾卫将士没找李贤,而是找到了那位金吾卫队正,压低声音禀报了一阵什么。
接着,李贤便见到那金吾卫队正脸色变得严肃,走到李贤身边,拱手禀道:“沛王殿下,恐怕您今日哪儿都不能再去了!”
李贤心里一紧。
若不是这金吾卫队正语气依旧恭敬,并且带着一丝歉意的话,李贤听着这话,甚至都要以为下一刻,对方就要把自己缉拿下了。
“何意?”李贤皱眉问道。
“扬州战事告紧,太后召公主回宫,我等需即刻回宫复命,殿下您……还是回国宾院待着为好。”
接着,金吾卫将士便分出了两人,一左一右的陪同着李贤和刘建军回了国宾院,说是陪同,但李贤感觉这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安排。
李贤看了看刘建军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安心回到国宾院。
国宾院的气氛倒是依旧如常,刚进门的时候,李贤还听到俩守门的将士闲聊,一个说下辈子投胎做个女人,躺榻上翻翻肚皮就能过活,另一个则是问他打算去哪个楼。
跟刘建军一样爱说荤段子。
李贤的到来让俩护卫停止了议论,眼观鼻鼻观心的做出尽忠职守状。
李贤也没顾得上管这俩人,一路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等刘建军进来,李贤便反手关上了门。
然后语气有些紧张的问:“怎么了?”
“你是问什么怎么了?”
“都有。”李贤问:“你不是说扬州叛乱母后必胜吗,可为何金吾卫说扬州告急,还有你方才在马球场为何借口离开?”
“嗤。”刘建军轻笑了一声,晃悠到李贤榻前坐下,“第一,打仗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也不是一场战役就能决定胜负的,你母后从来没有应对战乱的经验,调兵遣将、粮草安排那些都不熟悉,初战不利很正常,因为一场战役失败觉得紧张也正常。
“实际上你母后已经处理的很好了,把初战不利这个消息控制在小范围内,连咱们国宾院的士兵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但要我说,你母后就应该完全封锁扬州战败的消息,连金吾卫也不说,等到彻底平叛再把这消息放出来,振奋人心。”
李贤问:“所以……扬州叛乱依旧不可能成功?”
“肯定不可能,魏元忠那人我听说过,脑子很好使,很快就能把这场战争转败为胜的,你以为你们李唐的江山很脆弱么?说不好听点,哪怕是李唐江山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一首秦王破阵乐都能让它续上一回命!”
刘建军感叹:“你们太宗皇帝的声望太高了,把李姓抬高到了比肩神明的地位,以至于他李敬业造反都要打着你们几兄弟的名号。”
李贤稍稍放心。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至于我刚刚借口离开……你要不要猜猜我是去做什么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说就是!”
“去给你母后下点绊子。”刘建军接着说:“咱们现在斗不过你母后,但可以尽可能的削弱她的力量,裴炎如此,扬州叛乱如此,这次……也是如此。”
李贤好奇问:“你给母后下了什么绊子?”
“我给她弄了个搅屎棍过去。”刘建军嘿嘿怪笑。
“搅屎棍?”
“嗯,你记得那个来俊臣么?”
这事儿就发生在前不久,李贤当然记得,问:“那个赌徒?”
“不错,我趁着那会儿的功夫找到了他,了解了大概的情况,这人找别人借了高利贷,赌那个左左木的马球队会赢,毕竟那个左左木的马球队已经连赢了十来场。
“可谁知道,就遇到了咱们。”
李贤好奇问:“然后呢?”
“然后,那来俊臣就输的裤衩子都没了呗,还欠了一屁股债,若是还不上,那群人便要绑着他去沉洛水。”
李贤点头。
这种欠债还钱的事儿天经地义,尤其这些民间放贷的大多都是和借贷方签了条子,按了手印的,哪怕是告到官府,也是他们占据了大义。
实际上官府对于这种事儿也很头疼,管嘛,人家借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不管嘛,这帮人杀人放火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每年因为赌债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那个来俊臣打了一贯钱的借条,九出十三归,到手九百个大钱,若是左左木他们真赢了,这钱也能还上,但很可惜,输了。
“然后呢……我就找上了他,问他,若是我愿意给他一贯钱,他会拿着这个钱去干嘛。”
李贤好奇:“不是去还钱?”
刘建军摇了摇头:“他说他会拿着这个钱去赌,因为一贯钱还不了他欠下的债,但若是赌中了,他就能还上债了。”
李贤一怔。
这人……真是疯了!
“是不是觉得他疯了?”刘建军就像是看出李贤的想法似的,接着说:“但你想想,这人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过来的,每次赌,每次借钱,每次杀人放火,可他到现在都还活的好好的,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本事呢?
“于是,我就给了他一贯钱,并且,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明路?”
“嗯,我让他拿着这一贯钱去找个代笔先生,去写举报信。”
“举报信?”
“不错,举报那个弄出铜匦之法的鱼保家!”
……
第49章 扬州叛乱落幕
李贤虽然还好奇刘建军这么做是什么意义,但刘建军却不再做过多的解释了,只说等着看就行。
因为扬州战事告急的原因,李贤最近这段时间再没能出国宾院。
但宫里倒是断断续续的有消息传来,让李贤对扬州战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果然,如刘建军所说,朝廷镇压叛军的队伍只是在第一次大规模战役中遭受了挫折,而且这所谓的挫折,也仅仅只是没能攻下对方,甚至客观一些的来评价,是双方打了个平手。
只是因为朝廷以三十万大军面对叛军十万,结果还没能摧枯拉朽的攻下来,这才让人觉得有挫败感。
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的有消息传来。
李敬业挥师南下,意图强占金陵,刘建军说这招简直就是愚不可及,李敬业本身就打着的匡扶唐室的旗号,这时候不打起斩杀妖后的旗号乘胜追击,直取洛阳,反倒是想着跑去江南割据一方,这不是一张好牌打得稀巴烂么?
李贤瞪了他一眼。
因为刘建军嘴里的妖后就是自己的母后。
“听你这意思,怎么还是盼着李敬业赢的样子?”
刘建军讪讪笑了笑:“赢是不可能赢的,这不是想着他能尽量削弱你母后的实力么?”
果然,接下来的情况就像刘建军说的那样,赢是不可能赢的。
自己那位皇叔采取了魏元忠的建议,不再去纠结于和李敬业的主力部队作战,而是去先打他的弟弟李敬猷。
一则是因为李敬猷只是个纨绔子弟,比较容易对付,二则是李敬业的十万大军虽然听起来浩浩荡荡,但实际上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败了一场,马上就会士气低落,不战自溃。
于是,朝廷大军立马转战矛头,攻向了李敬猷。
事实也的确如同魏元忠所料想的那样,李敬猷兵败如山倒,朝廷大军面对扬州叛乱终于开始呈现优势。
李贤同样听到了许多别的消息。
比如那个进献铜匦之法的鱼保家被处决了,原因是有人在铜匦里面塞了举报信,说他曾经为李敬业制造过兵器,于是鱼保家死了,那位举报者获得了嘉奖。
对了,那位举报者名叫来俊臣,是个市井混混。
还听说了扬州收到了母后昭告天下的信息,大乱阵脚,李敬业没办法,只能找来了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说在洛阳的自己是假的,他们手上那个才是真正的李贤。
又听说李敬猷被其部将王那相所害,他所领导的叛军树倒猢狲散。
总之,离奇至极,荒诞至极。
同样的,还听说了在北方抗击突厥,战功卓越的程务挺因为为裴炎求情而被母后召回洛阳,以勾结裴炎造反的名义处决了。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母后为了那个位置已经疯魔了。
裴炎和程务挺两个人一政一军,说是大唐的股肱之臣也不为过,但母后为了排除异己,硬是将这两人给废了。
连这样的人都已经落网,其余的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凡是对武后构成威胁的人都一个个过筛子过箩,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清洗,整个朝堂几乎半空,武后大笔一挥,直接任命了几个五品官当宰相。
这比李显当政的时候还要荒唐,又创造了历史新低。
但刘建军是这样说的:“你母后早就知道了,只有小人物才会顺从自己,由这些虾兵蟹将组成的朝廷,也就再不会对她的统治构成威胁了。”
终于,光宅元年十一月,大捷来报。
朝廷一方和扬州叛党决战于高邮,战场就在阿溪,河岸上长满了芦苇,西北风正紧,芦苇也枯萎了,魏元忠对李孝逸建议使用火攻,顺风放火。
很快,李敬业部队溃不成军,七千人被斩首,渡河逃窜被水淹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李敬业率领残部退扬州,准备渡海投奔高丽,结果中途就被部将杀死了,那位与王勃齐名的大才子骆宾王,也在途中被杀了。
武后下令将此事昭告天下,并且剥夺了其李姓,恢复其徐本姓。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看来答案已经揭晓了。”
刘建军对骆宾王的死表现的很是唏嘘,但却没有同情,也没有斥贬,只是说“历史的大势就像是滚滚长江,总会冲塌险滩,夺走危峡,奔腾向前。
“贤子,我尝试过让王勃去搭救他,但王勃说……骆宾王已经疯魔了,他将推翻武后视为了最为崇高的理想,高呼着宁死也不欲事女主,便随着李敬业风风火火的去了。”
刘建军的表情很奇怪,李贤形容不上来,他接着又说:“历史就是这样,成王败寇,骆宾王选择了他的道路,并为之付出生命,这或许就是文人骨子里的倔强吧。”
李贤听到这儿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那我们呢?我们的路又该如何走?”
“我们的路还长着呢。”刘建军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扬州叛乱虽然平定,但你母后的权力更加稳固了,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我说过,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你母后现在已经有了癫狂的趋势,但当她真正站在至高之巅的时候,才是她最为疯狂的时候。
“贤子,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做骆宾王,也不能做李敬业、徐敬业,要做李贤,李唐的正统。”
李贤点头。
“行了,既然做好准备了,就准备迎接你母后的诏令吧,不出意外,她肯定会在这个时候召你入宫,既是为了宣读让你回去长安的诏令,也是为了借着这个机会敲打震慑你,以及朝中的文武百官。”
刘建军想了想,说:“你就当她要装逼就行了,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对付对付听着,委屈委屈自己。”
几乎就是刘建军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通报声:“沛王殿下,宫里来人传旨。“
刘建军一怔,立马就往李贤榻上钻了进去,然后拿褥子蒙着头。
“你干嘛?”
“装病,懒得听旨,懒得跪!”刘建军头也不回,嘴里就开始“哎哟哎哟”了起来。
而这时,一名宦官已经捧着诏书而入,朗声道:“太后有旨,宣沛王李贤即刻入宫觐见。“
……
第50章 武后的“盛怒”
李贤很奇怪。
那传旨的宦官对缩在自己榻上的刘建军看都没看一眼,仿佛刘建军大清早躺在自己榻上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似的,甚至都没有专门将他叫起来。
这也让李贤在心里建设了好一会儿的措辞都没用上。
但更让李贤惊讶的是,眼下才寅时末,武后这个点说即刻入宫觐见……是要在早朝上召见自己?
李
怀上这个孩子之后,顾念便有了这方面的担心,所以,现在儿子每次主动跟她亲近的时候她都非常乐意,儿子并没有因为她怀了弟弟妹妹就疏远她。
本来谈的是李怀月的事情她立马把事情转移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上。
席间一直在强颜欢笑故作自然,笑的我脸都僵了,生怕肖郁看出来我无意偷听到他和暝殇的谈话。
天空清明,万里无云,一座巨大的岛屿飘浮在天空之中,而在岛屿之上,则是一座宏伟的青色城池。
这些天有关许蔷薇和金主的言论已经越来越厉害了,加上昨天她和神秘先生吃饭的事传了开。
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气氛上來了,可还沒有喝几杯,富贤就接到电话,领导让他去作陪,为了后面能请几天假,陪韩魏游玩内蒙古,不得不赶过去。
叶默也不愿意多说,出去之后,便是和天昆大巫交流了一些心得,接下来,他要提高意志力量。
“当年农业神,踩着我族的先祖上去,此仇不共戴天!”漆黑的宇宙漩涡之中,突兀的出现了一只只眼睛,血海翻滚着,朝着域外战场席卷而来。
叶默的攻击太狠了,一拳一拳直接往周王的伤口上招呼去,甚至末了,还一脚踩到了周王的下面。
雷兽的壮硕身躯踉跄几下,咚咚咚朝后退了几步,随即古力王天他们便是骇然的发现,雷兽的血液在沸腾,虬起的肌肉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现在管龙飞、贾杰雄等人却能够平安离开神族村,那就说明有另外的出口。大长老不说出这个出口,而是让自己闯进古战场九死一生。这中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李旭心头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别问这位姑娘为什么喜爱收集信息。真爱有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多谢叶叔,您既然有事,那我就不留您吃饭了!”宋子阳感激的一笑。叶云峰此人,虽然有些护犊子,可倒称得上是光明磊落,也不瞎说大话。
白衫老者猛地转移了话题,冷冷的看着王烈,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有着丝丝的期待。
这些东西只能暂时想一想而已,如果刻意为之,目前没有条件。寻找给敌人不断挖阴沟的人,那只能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才行。
童画推了他两下,也没推醒。让她掏宋子阳的口袋?有了上两次的经历之后,她还真有些不敢!所以,只得无奈的结账。
就在属下喜笑颜开的向少将汇报之时,突然从办公室外面跑进来一名副官,居然连报告也不喊,连门都没敲直接就闯进来了。
奎托斯一拳猛击在地面上,强大的力量透过泥土向四周扩散,被波及到的地面如同波浪一样翻滚起来,所有的泥土和石块都被震成了细密的粉末。
好容易带着黄珊一起去了钱进川菜馆,这店老板很够意思,也很有意思,专门给他和童画留了个包间。
砰的一声,直接将李清风的胸膛贯穿,出现一个大洞,同时把李清风的身体狠狠的砸入到了下方的雷湖当中,溅起了无数的浪花。
第51章 辞别洛阳
“嗯,知本分,明进退,这便是好的。赏罚分明,方能昭示天下。
“沛王李贤,于风波之中能守静持正,特赐洛阳积善坊宅第一座,准你常住洛阳,便于朕时时教诲,另赐蜀锦百匹,玉带一围,以资嘉勉。”
武后平静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李贤心里一愣:给自己在洛阳赐了一处宅子?
这是何意?
“望尔日后亦能如今日般,安守臣道,永葆赤诚。”
这次,李贤没顾得上思考,应道:“儿臣……伏惟圣听!陛下保全之恩、训诲之德,儿臣没齿难忘!定当日夜警醒,恪守臣节,绝不敢再负圣望!”
嗯,流程式的恪勉,就以流程式的应答回答就行。
褒奖李贤只是早朝上的一个小插曲,早朝依旧继续。
只是李贤却觉得昏昏欲睡。
这本该是商讨民生大事的朝堂上,却到处充斥着阿谀奉承的声音,武后在朝臣的恭维声中,仿佛已经成为了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人。
环顾四周,李贤发现自己认识的人竟然没多少,昔日那些眼熟的老臣,竟是一个不见。
而站在文臣之首位、昔日裴炎的位置的,赫然便是武承嗣这个新任宰相之首。
李贤又想起了刘建军那句“由这些虾兵蟹将组成的朝廷,也就再不会对她的统治构成威胁了”。
的确,这样的朝堂,又怎会对武后的统治造出什么威胁呢?
早朝很快就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结束,李贤心里有些悲凉,这整个早朝,文武百官们汇报的事儿几乎都可以用刘建军的一句话来形容:太后牛逼坏了。
……
“这可太正常不过了,一大帮子从五品官提拔上去的宰相他们除了拍马屁还懂得什么?”刘建军一脸的理所当然,“哎,那要按这么算,这帮人当宰相之前还没我官职高呢,对吧?”
回到国宾院,李贤便把朝堂上发生的事儿和刘建军说了一遍。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没跟我说母后为何会在洛阳赐我一处宅邸呢!”
“还能为啥?彰显得她赏罚分明呗。
“镇压扬州叛乱成功了,当然得赏,可赏谁呢?
“赏魏元忠这个在这场战斗中出谋划策最多的人?
“那肯定不行,你母后刚刚把裴炎和程务挺解决,绝对不会想培养出第二个裴炎或是程务挺出来。
“赏你那个皇叔?
“那更不行,人家是你们老李家最德高望重的人,赏了他,不就相当于向全天下说明你们老李家支棱起来了,都能打胜仗了?这无异于再给了天下人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
“所以思来想去,就只剩你一个在扬州叛乱这整件事当中‘恪守臣礼’的儿子能赏了。
“你没上前线打仗,赏赐你不会让天下人觉得这次平叛跟姓李的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她还拿出了一个恪守臣礼的奖赏名头,摆明了就是告诉天下人,只要听她的话就能得到封赏。
“啧啧,那股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儿都快淌出来了……
“至于那句准你常住洛阳,你就当是句客套话,她现在巴不得你赶紧回去长安,省得跟你演母慈子孝的戏。”
李贤想了想,说:“倒也不用给我解释的这么明白,我现在……能稍稍想通一些。”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那行,下次就让你云里雾里着。”
“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李贤问。
“回长安。”
李贤不解:“不是说要在洛阳掏空母后的老底吗?”
“你云里雾里着。”
李贤:“……”
“行了行了,别看着我那目光跟那深闺怨妇似的,你母后现在有啥老底掏?你自己都说了,朝中全是阿谀奉承之辈,咱们去挖这些废物过来有什么用?”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又说:“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咱们是晚了一步的,我本来是想着趁你母后在排除异己之前拉拢点人过来的,可你母后的速度太快了,咱们没赶上。
“当然了,这事儿也不算咱们输了,毕竟她把能干的人干掉了相当于自剪羽翼,咱们只是没占着便宜而已。”
李贤一愣,然后心里升起一阵愧疚感:“刘建军……是不是我之前带着太平他们去胡闹耽误了……”
“别,打住!”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儿:“就玩了两天时间而已,两天时间能干嘛?养条狗儿都没能熟悉起来呢,更不要说拉拢一个人了,这事儿本质上还是你母后动手太快,你别胡思乱想就行。”
李贤稍稍安心了一些。
“而且,咱们也不是一点便宜没占到。”刘建军忽然神秘兮兮的说。
“嗯?”
“你真以为王勃天天出去就是吟诗作乐呢,我之前不就说过让他试图捞骆宾王么,骆宾王没捞着,但他顺带帮咱们干了个另外的事儿。”
李贤还想追问,但刘建军却撇了撇嘴:“云里雾里着,要不然就等回到长安再知晓!”
李贤忽然觉得,要不然自己就跟刘建军认个错,让他以后还是把事情都和盘托出?
但看着刘建军那傲娇的模样,李贤还是决定不搭理他。
……
来洛阳是听召,返回长安自然也是要知回武后一声的,这事儿李贤没有亲力亲为,只是修书一封,遣国宾院属官递送入宫,言称“久离长安,王府事务堆积,且恐久居东都,徒耗廪饩,有负圣恩,乞请还居”。
理由冠冕堂皇,姿态也放得足够低。
请辞的奏疏递上去不过半日,宫中便来了回复。
并非正式的敕书,而是一名中年女官带来的一句口谕:“沛王孝心可嘉,虑事亦周。长安故邸,确需人主持。尔既愿归,朕便准了。望尔谨记朝堂之言,安分守己,勿负朕望。”
顺利的有些过分。
“看吧,我就说没事儿。”
刘建军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草茎,“你娘老子现在忙着巩固胜利果实,没空天天盯着你。你这‘忠臣孝子’的人设立住了,她巴不得你滚远点,别在眼前晃悠,免得她看着心烦,还得琢磨怎么演母慈子孝。”
李贤哑然失笑,心里轻松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虽然对这个母亲没了什么期望,但当这事儿真发生的时候,李贤还是有些唏嘘。
整顿车马,即日启程。
李贤坐在马车上,看到刘建军对着国宾院的那两护卫挥手:“兄弟!下辈子真投胎了,也跟我说说去哪个楼!”
李贤看到守门的那护卫尴尬的一笑。
……
第52章 回到长安
出洛阳城门的路上,刘建军表现的很轻松,也很激动,骑在马上吟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李贤哑然失笑,问:“你这是思阿依莎了?上官姑娘呢?”
刘建军板着脸说:“我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人。”
李贤愕然。
可刘建军又接着说:“长安可不止阿依莎一个,还有玉儿、翠儿,还有春花,秋月,小满,霜降……所以孰轻孰重,当然是一目了然了!”
李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刘建军后面说的都是妓院妓子们的艺名。
可刘建军又把马骑了过来,上半身倚靠在车窗上,低声说:“不止这些,长安还有咱们的根底在,这次你母后把咱们召到洛阳,虽然客观程度上拖延了一下咱们在长安发育的速度,但也让她对咱们更加放心了。
“回去后,咱们就可以放开手脚的干了。
“也是时候让你看看咱们扳倒你娘老子的底气所在了。”
李贤疑惑,刚想询问,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李贤转过头,一个身着火红色胡裙的小娘子骑着一匹身材高大的大宛马,正朝着车队追来。
是太平。
李贤叫停了车队,停驻在马路中央。
刘建军看着太平追来的目光有些奇怪,夹杂着李贤看不透的复杂情绪,但忽然,他凑到李贤身边来,说:“贤子,跟你妹说,若是哪一天,她真的遇到了什么让她伤心欲绝的事儿,让她一定要记得你这个兄长。
“若是……若是你对她的感情足够深厚,就叮嘱她一定要来长安找你。”
刘建军说这话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李贤不解,想问什么,但刘建军却咧嘴笑,说:“放心,我能兜住!”
再转身的时候,太平已经很近了,李贤从马车上跳下来,还没开口,马上的小娘子便已经跳下了马,然后扑到了自己怀里。
“王兄!”
她没有因为李贤没有通知她要回长安的消息而责备李贤,只是扑倒在李贤怀里,声音带着哭腔。
“哪儿来的胡人小娘子,当街拦停亲王驾辇,你可知罪?”李贤笑着宽慰她。
可太平却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说:“那便请大王惩罚我,将我羁押回您的宫殿吧!我愿学着汉人的模样种桑麻,织布衣!”
李贤顿了顿。
只是无声的拍了拍她的脊背,说:“会的,会的。”
……
车队已经驶出了洛阳,但李贤回头向洛阳城张望的时候,依旧能看到城楼上那道如同跃动的火焰般的身影。
刘建军骑着马,又吊儿郎当的跟在了李贤车窗前,说:“你跟你妹怎么说的?”
“都说了,你说你能兜住的。”李贤顿了顿,又问:“刘建军,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能兜住是什么意思……但,我是不是又任性了?”
李贤虽然不理解刘建军因为太平的事担忧什么,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太平的事情对于刘建军来说似乎会是一种麻烦。
他又要麻烦刘建军了。
“谈不上吧,你妹人挺讨喜的,多好的妹妹啊。”
刘建军扭头望向洛阳城门,又摇了摇头:“你知道么,我现在最想干的事儿就是让太平赶紧跟薛绍和离了,可惜了,有些大势咱们也阻挡不了。
“太平嘴上虽然不说,但看得出来她跟薛绍感情很好,她一个妇人,跟着咱俩,尤其是我这么个陌生男子,在外面胡闹到天黑,薛绍不光大张旗鼓的找她,甚至找到她了也没有一句责备,反倒是任由太平拳打脚踢。
“薛绍这人我不了解,但他对太平也是真的宠爱……”
刘建军语气有些落寞,李贤狐疑的看着他:“你该不会真对太平动情了吧?”
“你就满脑子男欢女爱吧!”刘建军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然后,便骑着马朝前奔去了。
风中还能听到他那句俚俗的吟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李贤心想:刘建军的骑术似乎长进了不少。
然后,便想到了长安的绣娘和光顺他们,一颗心也逐渐变得火热起来。
……
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了,空气中已带着凛冽的寒意,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在城阙之上。
车队径直驶入沛王府,府邸依旧,朱门高墙。
门房老仆显然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几个奴子恭敬地候着。
没等他们行礼,李贤便径直绕开了他们,奔向了望眼欲穿绣娘她们。
她比之前清瘦了些,脸庞却浸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光。
离开长安时,绣娘的小腹还不见隆起的迹象,但现在却已经有了略微的幅度,她的脸上也全是母性的光辉。
“绣娘……”
他轻轻将绣娘揽入怀里,水乳交融的熟悉感让李贤心安。
比起洛阳朝堂上的虚与委蛇,母亲那深不可测的威压、刘建军那些让人猜不透的谋划,眼前这个女子才是触手可及的,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眼前”。
“阿爷!我们在长安很好,弟弟妹妹们也都乖巧听刘先生的话,识字念书,研习经义!”
刘建军从马上跳下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打招呼:“嫂子!给你把贤子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了!”
李贤没好气的转过头:“我是哪儿养来的狸奴么,哪儿来的须尾?”
“阿爷,说起狸奴,长信前两日在西市买了一只波斯的狸奴,它的眼睛有两色,好看的紧!”
绣娘掩嘴笑,一如往日:“建军小兄,听闻你们归来,厨子们早就煲好了鸡汤,你那份还像以往一样,加上了切碎的……”
绣娘话还没说完,李贤就急忙捂住了她的嘴,说:“姜末!”
刘建军一脸狐疑的看着李贤。
“阿爷,我听刘先生说虎鞭吃完力大无穷,为何就给建军阿叔吃,我也想力大无穷!”
李贤终于听到了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转头,光顺正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阿爷,您看着我做什么?”
“刘讷言就教你这些?”
……
第53章 刘建军带了个人回来
短暂的和绣娘见面后,刘建军就钻回了他那院子。
“贤子,不打扰你跟嫂子团聚了,今儿你先歇着,明儿咱们再谈正事,对了……嫂子说的那鸡汤你让奴子们给我送过来啊……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想尝尝味儿……”
李贤失笑的看着刘建军离去的背影。
随后,便将全部的心神放在了绣娘身上,含情脉脉。
进入府中。
绣娘任由李贤拉着双手,柔声的念叨着她能看到的长安城内的变化:“自从太后陛下迁居洛阳后,杏园内的香火便降价了两成,但香客却少了许多,听杏园内的女冠和僧侣们说,如今往来杏园的大都是些民众信徒,烧个香而已,心诚则灵。
“长信却说敬给菩萨和仙人们的香火钱折了,那菩萨和仙人们为咱们实现心愿的动力不也就折了吗,所以坚持要多烧两成的香火。”
李贤听到这儿哑然失笑,不用想,这所谓的动力一词就是刘建军教给长信的。
“隔壁青龙坊的酒肆和食店也纷纷降价,但生意却也不见好转,长安本地人鲜少再去,反倒是多了许多胡商在此地品尝长安美食。
“倒是街头巷尾处多了许多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
“十四王叔祖和十一王叔祖前些时日遣人来王府拜访过,只是夫君不在,妾身一介妇人不便相迎,便回绝了,若是夫君有心,便去看看……”
说到这儿,绣娘突然抓起李贤的手,朝着她的内襟探去,“对了夫君,你瞧瞧这个!”
李贤愕然,虽说绣娘这副殷切和鼓舞的模样极为诱人,但李贤心里倒是没什么旖旎的感觉,毕竟绣娘有了身子。
他将注意力放在手上,首先感受到的是绣娘那柔软的身子,但接着,李贤就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触感。
顿了顿,讶异道:“这是……棉布?”
手上传来的触感不同于丝绸的光滑,带着些许粗糙,但又比麻布柔和,而且能切实的感受到绣娘温润的体温,这种独特的质感让李贤瞬间就分辨出来了。
“嗯,就是妾身用阿依莎那边织好的棉布做的,姑且将之称为棉衣?
“这棉衣虽不如皮草暖和,但胜在透气,轻便,不光做成贴身衣物保暖,便是做成外衫也是好的,只是头几回穿容易脱落绒毛,要浣洗过几遍才好,但头几回穿却也是最暖和的。”
李贤有些惊讶,虽说棉布成衣的事儿他早就预料到了,但回顾整件事情始末,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那种观赏性质的白迭花,竟然真的能起到桑麻的作用呢?
甚至李贤隐隐觉得,这东西可能都会替代桑麻。
“不光这个呢,夫君瞧这个。”绣娘将李贤拉到榻上坐下。
这次不用绣娘开口,李贤就察觉到了不同,坐着的榻垫似乎也是用棉布做的,就连旁边的褥子,看起来也是蓬松柔软,似乎里面也内有乾坤。
“这棉被里面是填充的棉絮,虽不如鹅绒暖和,但却更踏实厚重,压在身上,夜里睡觉也安稳许多,妾身想着,若是寻常百姓家也能用上这等棉被,冬日里便能少许多冻死骨了。”
绣娘说着,眼中闪烁着一种纯粹而温暖的光彩,那是对这新奇物事发自内心的喜爱,更是对其惠及百姓的憧憬。
李贤抚摸着身下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棉垫,又捏了捏那蓬松的棉被,然后伸手抓住绣娘的双手,诚恳的说:“夫君会将此物推广下去的。”
绣娘眼神中流露出愕然。
李贤无奈的轻笑一声:“还当夫君是那个终日只知道赛马斗鸡的纨绔皇子么?绣娘的心意……我懂。”
这回,绣娘在李贤脸上扫视了许久,目光这才突然变得惊喜,眼含热泪,扑入李贤怀里:“嗯!妾身知晓的!妾身知晓的!夫君便是最为贤明的大王!
“咱们好好治理长安,治理雍州,太后和陛下瞧见雍州百姓安居乐业,便也会夸赞殿下贤明,治地有方的!”
李贤没说话,只是将绣娘搂着。
绣娘是妇道人家,虽然见识到的东西有限,但她总是一心一意的为自己着想。
“绣娘,让夫君试试这棉被是否真如你所说般暖和。”
……
翌日,不算太早起。
李贤精神抖擞。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洛阳一路舟车带来的疲倦一扫而空,绣娘说的不错,这棉花虽然不似鹅绒般保暖,但压在身上厚实,给人安心感。
当然,李贤觉得这安心感更多的还是来自躺在身边的绣娘。
即便是她有了身孕,但李贤只要搂着她,心里便会踏实下来。
心里惦记着刘建军说的正事,李贤一路朝着刘建军那小院子走去。
刚到院子门口,就听到刘建军那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啧啧,美人乡英雄冢啊,瞧瞧咱们的沛王殿下,都快日上三竿了才起床。”
李贤赧然,正欲推门而入,却听见里面传来王勃笑呵呵的声音:“薛兄不必见外,刘长史与沛王殿下向来便是不分彼此的,你在王府多待些时日便知晓了。”
李贤一愣。
还有旁人?
但随后,就想到了刘建军回来之前所说的,王勃办的另外一件事儿。
当下,李贤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见到了刘建军那张独特的黝黑少年人脸庞,他正坐在他那院子的石凳上,左手边坐着王勃,王勃看起来面相也黝黑了一些,想来这些时日没少在外面奔波。
而刘建军的右手边,则是坐着一个看起来和自己以及王勃差不多年岁的男子,男子看着身形有些健硕,不似文弱书生,长髯,面赤,形似关公。
李贤诧异的看着这人。
这便是刘建军所谓的王勃办的事儿?
而这时,那男子也站起身来,对李贤郑重行礼道:“罪臣仲璋,见过沛王殿下!”
李贤又是一愣。
仲璋?
王勃刚才管他叫薛兄。
薛仲璋?
裴炎的外甥?
那个将徐敬业引进扬州城的叛贼?!
……
第54章 王勃的秘密任务
也就是李贤愣神的这一个功夫,刘建军站了起来,在李贤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这也是个死人。”
李贤瞬间恍然。
刘建军嘴里的死人,就代表着可以完全信任。
所以,李贤虽然不太理解薛仲璋这么一个裴炎的外甥是如何值得刘建军信任的,但他依旧凑上前,将薛仲璋的身子虚托而起。
“薛……”
“刘长史不习惯称表字,沛王殿下也就直接唤我本名吧!”薛仲璋再度拱手,行动间有些武人的风度。
“那我便唤你仲璋吧,仲璋这是……”
李贤目光看向刘建军和王勃,试图两人给自己一个解释。
刘建军却拉着他坐了下来。
这石桌边上只有三个石凳,刘建军又屁颠屁颠去到他那瓜棚下边,将那张躺椅拖了过来,当做坐凳,坐在李贤身边,这才开口:“老薛,身份你也知道了,这次扬州叛乱实际的军师和调兵遣将之人。
“徐敬业就是他引进扬州城的。”
李贤点头。
“当时扬州以十万游兵散勇,抵抗住朝廷三十万大军的第一波围剿,就是他指挥的。”刘建军又接着介绍。
李贤这才惊讶的看着薛仲璋。
薛仲璋谦虚的拱了拱手,道:“刘长史谬赞了,仲璋不过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利罢了。”
刘建军挥了挥手,道:“老薛别谦虚,战场上的事儿本就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脑子坏了的人才和别人硬碰硬。”
然后,又看向李贤接着说道:“后来打了胜仗了,叛军们也就有了分歧,一帮人主张直取洛阳,一帮人主张割据一方,老薛算是对这群人彻底失望,就早早的溜了。”
“当然,这事儿得亏老王搭手。”刘建军指着王勃,“咱们动身去洛阳之前老王就被我派出去了,一直都和骆宾王联络,骆宾王性子执拗,没能劝回来,但老薛人灵活许多,跟王勃回来了。
“之后的事儿就简单了,徐敬业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游兵散勇,少了老薛这么个正儿八经的武将,更是节节败退,没多久就被打散了。
“当然,这些事儿我也比你早不了几天知道。
“但无论如何,咱们这边终于有个能用的武将了。”
李贤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起身,对着薛仲璋郑重拱手:“贤得仲璋,如久旱逢甘霖,如今长安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过往之事不必再提,日后还需仲璋鼎力相助!”
刘建军说的没错,自己如今虽贵为亲王,但根基浅薄,急需薛仲璋这等有实战经验的将才。
薛仲璋急忙躬身:“殿下言重了!仲璋戴罪之身,得殿下与刘长史、子安兄不弃已是万幸,敢不效死力!”
这时,刘建军打了个圆场:“行了,都是自己人,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说正事,贤子,你先听听老王这边的情况。”
王勃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写画得密密麻麻的纸:“殿下,长史,我奉长史之命,借游历之名,实则勘察雍州与各地的交通,尤其是水运情况……”
李贤诧异:“水运?”
刘建军随口解释了一句:“棉花,你没瞧见这个冬天就已经有大旱的迹象了么,关中大旱,咱们需要把棉花拿去关外尤其是江南地区换粮食,水运就尤为重要,老王你接着说。”
王勃将图纸在石桌上铺开,指着上面勾勒的河流与标注解释道:“殿下请看,属下主要勘察了渭水、漕渠以及通往荆襄的蓝田武关道水路情况。
“诚如长史所虑,今冬少雪,开春后若持续少雨,渭水水位必然下降,大型漕船通行恐受阻隔。”
他手指点向几个关键节点:“届时,我们的物资出关,需在潼关、陕州等处中转,换乘吃水更浅的舟船,或部分转为陆运,耗时费力,成本将大增,而入关的粮船情况亦然。
“更为棘手的是……”
王勃面色凝重起来:“据属下沿途观察及打听,这些关键节点的漕运事务,多被地方豪强乃至某些……与东都关系密切的世家所把持。
“他们若联手刁难,我们即便有货,能否顺利运抵,运抵后成本几何,皆是未知之数。”
刘建军顿了顿,问:“刘仁轨那边呢?”
王勃答道:“刘仆射虽德高望重,总揽留守事务,但具体漕运环节,尤其是潼关以东的水路及码头仓储,恐鞭长莫及,难以事事过问。”
李贤顺势解释:“子安所言甚是,若是涉及到这些盘踞地方的世家大族,他们往往与朝中显贵联姻勾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刘仁轨固然威望足够,但他首要之责是稳定长安,若无必要,他也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些地头蛇。”
刘建军叹了口气,问:“那有没有办法跟他们合作……”
但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就否决道:“算了,跟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若让这些世家知晓棉花之利,只怕会想方设法吞个干净,岂会甘心只分一杯羹?
“这样,老王。”
王勃正襟危坐。
“你勘察的水路里,有没有一些较小、不那么起眼,但中小船只还能通行的支流、旧河道,哪怕多绕点路,只要能避开那几个被盯死的节点就成。”
王勃闻言,立刻在图纸上指道:“有!比如渭水支流丰水,虽水浅些,但丰水年景可通小船,其上游亦可连接陆路至商洛道……”
“对!就找这样的!”刘建军一拍大腿,“多找几条,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棉花这生意现阶段是个下金蛋的鸡,哪怕在运输上多耗费一些成本也不要紧。
“另外,咱们长安城里不是有一些胡商么,自打武后迁居洛阳后,他们的生意就日渐惨淡,但他们常年往来于东西,有自己的渠道和门路,咱们可以找几家信誉好、背景相对简单的胡商合作。
“用他们的名义出货、运货、换粮,利润分他们一些,关键是还能借着他们的皮,避开很多明枪暗箭。”
……
第55章 刘建军的安排
刘建军一条一条的吩咐下去。
李贤倒是觉得这些主意都挺好的,但王勃却皱了皱眉头,疑问:“刘长史……这些计划或可解燃眉之急,但,非长远之计……”
“的确,要想这棉花能连绵不断的赚钱,靠这种小规模的转卖是不行的,但咱们眼下也只需要用这种小规模转卖解一下燃眉之急,安稳度过今年关中的旱灾就行。
“要不了多久,江南就能有个咱们的人赴任了,到时候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李贤一愣。
江南还有自己的人吗?
这次王勃倒是没有质疑,他对刘建军那些背地里的安排近乎是一种盲目的崇拜,果断道:“那行,这些事情便交给属下去办。”
接着,刘建军又跟众人确定了棉花的采购、销售模式等问题,等到整个棉花事宜商榷的差不多了,薛仲璋这才插嘴问道:“刘长史,恕某愚钝,这里边儿……有我什么事儿?”
整个过程刘建军几乎都是在给王勃安排活儿,或是利用李贤亲王的身份做文章,全然没有涉及到薛仲璋。
刘建军哈哈笑道:“老薛,别着急,咱们这不是刚说完销售和销路的问题么,你负责的方向和老王不一样,你负责生产。”
“生产?”薛仲璋不解。
李贤也一脸纳闷儿。
薛仲璋这人怎么看都是个武将,虽然谈吐有些文化,但终究擅长的也只是沙场点兵的事,让他来从事棉花生产的事,那和让张飞绣花有什么区别?
“嗯,棉花从棉絮变成棉布,中间需要大量的工匠,我打算让你来统领这些工匠……”刘建军顿了顿,道:“必要时,这些工匠即要是工,也要是兵。”
薛仲璋瞬间领悟,抱拳:“遵长史令!”
“嗯,这些事儿今后再说,你先和老王回去吧,我有些事儿和贤子说。”
王勃和薛仲璋并未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他们知晓刘建军和李贤的关系与自己等人不一样,当即便抱拳退去。
等到这院子里只剩下李贤和刘建军,李贤这才问道:“还有何事?”
刘建军面色变得凝重,道:“昨日我听王府的奴子们说了,李氏宗族的人找上你了?”
李贤一怔:“怎么了?”
对于刘建军知道这事儿李贤毫不奇怪,王府长史本就统领着王府内的一应事宜。
刘建军说道:“如非必要,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和李氏宗族的人联系,尤其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李氏宗族的人。”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措辞:“怎么说呢,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族人,但这个节骨眼……”
“我信你。”
李贤忽然打断了刘建军的话。
“嗯?”
“你无需和我解释,也不用太过在意我和宗室之间的感情,自太宗皇帝起,李唐宗室就分布在天下诸州府,数年数十年不曾见过面,我与他们……并不像寻常宗族之人那般感情深厚。
“真要说的话,也不过是靠一股血脉维系着最基础的联系罢了。”
刘建军瞬间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那我就放心了!我以为你们皇室宗族之间也跟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一样呢!
“你知道么,咱们那儿有个豪族,抽到短签的人甚至敢跟官府对着干!”
李贤笑着摇头:“这再正常不过了,世家大族大多盘踞一方,世代繁衍,族内凝聚力自然强,但我陇西李氏……不,我皇族李氏至少就远不如地方世族那般团结,每代皇子成年后便被分封诸地,聚少离多,除了那些一母同胞,哪儿有多深的感情?”
刘建军点头,又一脸好奇的问道:“我听闻找来王府的都是高祖的儿子,那不得都是你祖父辈的?”
李贤看着刘建军这副表情,就知道他是又在好奇皇室辛秘了。
用刘建军自己的话来形容就叫“八卦”。
他没好气的说道:“高祖的事……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太宗皇帝昔年登基后,总之就是高祖皇帝又诞下了许多子嗣,这些子嗣都和太宗皇帝同辈,但却又极其年幼,有的甚至比父皇还小……
“这次找来王府的便是十四王叔祖和十一王叔祖,也就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四和第十一个儿子。”
刘建军“啧啧”了两声,似乎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贤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改口,又问:“哎,那这些个什么叔祖,跟你比怎么样?”
李贤不解。
“就是你们之间是论辈分还是论什么?他们应该不能强迫你或是直接调动你吧?”
“若是宗族内召开大会,一般都是按照辈分来排长幼尊卑,但寻常时候都以官职或爵位来论尊卑。”
“官职?”刘建军张大嘴。
“嗯,比如之前领兵镇压扬州叛乱的李孝逸,他是高祖堂侄,但封爵只是吴国公,见到我就得先尊我为沛王,只不过在这之后,我必须都要以晚辈之礼回礼罢了。”这些虽然是常识,但李贤还是耐心的解释,因为刘建军对这些东西似乎很不熟悉。
“但若是到了十四王叔祖和十一王叔祖这就不同了,比如十四王叔祖,他为霍王,与我一般都是一字亲王,但他族内辈分更高,我见到他便必须主动行礼。
“只是我与他们平日里几乎都不相见,真到了见面的时候,那也几乎都是在宗族大会上,这沛王爵的虚职在宗法礼制前也撑不起什么场面。”
说完,李贤又问:“你怎么会想着问这些礼制的问题,转性了?”
刘建军没回答,反倒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那显子那个庐陵王是俩字儿……”
“对,他被贬为了郡王。”
“这亲王和郡王有何不同?”刘建军又问。
“地位等级、礼仪待遇之类的就且不说了,最主要的便是亲王乃是世袭罔替,比如我,若是不出意外的老去,光顺便能袭爵为亲王,但郡王长子袭爵时通常会降为国公。”
这次,刘建军终于恍然大悟。
李贤这才好奇问道:“你对十四王叔祖和十一王叔祖很警惕?”
刘建军挥手:“何止警惕,现在咱们得跟躲瘟神似的躲着他们!”
“为何?”
“他们找你来是造反来的!咱们得想个办法,合理的躲开他们!”
……
第56章 武攸暨到来
刘建军这话宛如惊雷炸起。
李贤第一反应是荒诞,扬州叛乱刚刚平歇,李氏宗族之人就要叛乱?
刘建军则是毫不在意的说道:“别咋咋呼呼的,他们找你是为了造反,但这事儿没那么快,眼下武后刚刚镇压扬州叛乱,士气正盛,他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造反。
“说实话,他们要是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造反了,咱们反倒还有那么两三成的机会赌一把。”
李贤不解。
但刘建军没解释,接着说道:“既然你跟他们关系没那么好我就放心了,你到时候就咬死了一件事,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身为人夫、人父,只想保得家宅平安,妻儿康健,于此纷乱时节,实无心也无力他顾。
“当然,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武攸暨忽悠到王府来,他那家伙走到哪儿都风风火火的带着一大帮禁卫军,到时候你那些王叔祖看到武攸暨在这里,肯定也不敢再找上门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武攸暨那小子就是你母后的眼线。”
李贤稍稍放心。
实际上,他也不愿在绣娘怀有身孕的时候节外生枝。
“行了,没事儿你就接着陪嫂子去吧,最近这段时间你都可以好好在家歇着,棉花这边的事儿有我盯着呢。”
……
沛王府紧挨着长安城的南城墙,南城墙外则是通善坊和青龙坊,当初都城还是长安的时候,通善坊内最著名的便是大型皇家寺院,也就是绣娘口中的杏园。
而青龙坊位于通善坊的东边,同样是南靠城墙的一坊,它的功能相对更市井和实用一些。
刘建军把沛王府在靠近两坊位置的一段围墙给推倒了,修建了一道后门,这道后门正对着长安城南城门,城外就是青龙坊和通善坊之间的街道。
说是这样方便。
李贤懒得管他,随便他折腾。
但的确,自从刘建军把那堵墙推了之后,绣娘她们再去杏园烧香念斋也方便了许多,以往绣娘她们需要绕过整个沛王府,兜一个圈子才能到通善坊,但现在只需要在王府内走到后门,出去就到了。
绣娘她们是方便去通善坊了,但刘建军打通这道墙的目的似乎更多的是为了青龙坊。
青龙坊内遍布车坊、马厩、酒肆、食店,刘建军把这道后门当成了销售棉布的通途,经常会象征性的拿出去一些棉制品出去兜售。
南苑那块地的棉籽早在李贤他们去洛阳的时候,就已经由刘仁轨分发到了长安各地,但剩下的棉花王府内没用完,刘建军就拿去卖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看看市场反馈。
反馈的确不错。
一匹棉布的售价甚至达到了三百文钱。
要知道一匹绢布的售价也才两百多文钱,若只按尺寸来算的话,棉布的价格甚至都要超过了绢布。
当然了,实际上棉布质地太厚重,一匹棉布的重量虽然和绢布差不了太多,但实际抱着却是满满一捆。
而且,用刘建军的话来说,这棉布在市场上属于新兴玩意儿,刚上市的时候溢价严重,现在售价这么高是正常的,等下一季的棉花产出后,市价会瞬间掉下来。
刘建军说:“这第一批货,咱们的目标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是那些宗室勋贵、富商巨贾家的管事仆妇,这些人最是跟红顶白,追逐新奇。
“王府里流出去的新奇物事,他们岂有不争相购买,拿回去向主家讨赏的道理?
“咱们要做的就是借着这批人的嘴,先把这棉布的名头打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比丝绸软和、比麻布保暖的好东西,到时候大量的棉布出来了也能卖的更顺利。”
李贤不解,但对于他不懂的事儿,就随便刘建军去折腾了。
如刘建军所说,这棉花是比麻布更为保暖的好东西,眼下已经逐渐入冬,棉布的销量极好,王府上本来收获了两万多斤的棉花,抛开王府内一应用度后还剩下了一万五千多斤。
这一万五千多斤被刘建军织成了近两万匹棉布,若是按照三百文钱一匹的价格……
算不出来。
李贤懒得算。
实际上王府的钱粮用度都是刘建军这个王府长史管的,只有绣娘作为当家主母会汇总性的收到刘建军递来的账簿,但绣娘同样信任刘建军,那账簿都快堆积得蒙灰了,绣娘却从来没翻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这天,李贤正在刘建军那小院子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说棉花赚了多少钱的事儿,昏昏欲睡。
一名王府侍卫快步从后门进来,走到刘建军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刘建军还没反应,李贤率先来了精神。
可算是不用听刘建军说这些数算上的事儿了。
等到那侍卫退去,刘建军这才没好气的看向李贤,说:“你这人怎么搞的,我卖棉花是为了我自己赚钱吗?事关你兜里的钱,你就不能上心一点?”
李贤反驳:“我听人说你给阿依莎定制了一套丝质的睡衣。”
刘建军表情一窒。
“还有那种连着脚趾一起包裹的,据说特意染成了黑色。”
刘建军表情又一窒。
“听说还有两套稍小的也在定制,是玉儿和翠儿……”
“打住,打住!你不想知道那侍卫说了什么吗?”刘建军连忙撇开话题。
李贤这才露出得胜的表情,询问:“怎么了?”
“武攸暨来了!”刘建军说着便站起身,朝着他打通的王府后门走去。
李贤心里好奇,也跟了过去。
他实在想不通刘建军是怎么使唤动武攸暨的。
两人来到王府后门的时候,李贤老远就看到了武攸暨露出一副激动的表情,就跟见了亲兄弟似的,直到武攸暨看到自己,才稍稍收敛,露出拘谨的样子拱手行礼:“表兄!”
刘建军没好气的走上前,揽着他的肩膀,勾肩搭背,贼眉鼠眼,说:“咱俩的事儿没必要瞒着你表兄。”
武攸暨这才嘿嘿笑道:“表兄,要我说,刘兄弟这人就是仗义!”
李贤不解的看着他。
武攸暨接着说:“咱不是统领着禁军护卫么,但您也知道,这帮兵的粮晌都是司农寺和太仓署他们负责执行发放的,眼下……嘿嘿,太后不是移政到神都了么,咱这帮兄弟手头就有些拮据……”
说到这儿,武攸暨揽着刘建军,感慨:“刘兄弟好啊!给咱这帮兄弟找了个什么保安的活儿,值守一个月,就能换十匹棉布呢!”
……
第57章 灌武攸暨
李贤看出了武攸暨嘴里所谓的“保安”是干什么的了。
大约就是两队,每队十人,沿着青龙坊到王府后门这段路来回巡逻,用来维护秩序。
若是遇到寻衅滋事之人……当然,也没几个人敢当着禁卫军的面寻衅滋事。
武攸暨和刘建军露出一样贼眉鼠眼的表情,嘿嘿笑道:“咱本来的职责就是护卫京城安危,这青龙坊也是京城嘛!咱抽调两队兵过来巡逻,那不是合理的军事调度嘛!”
说着,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又露出那种狼狈为奸的笑声。
李贤瞬间无语。
但不得不说,有武攸暨的兵在这里巡逻,十四王叔祖和十一王叔祖的人若是真想找来,那也得稍稍掂量掂量。
武攸暨安排着那一队禁卫军开始巡逻后,刘建军便揽着他的肩膀说:“武兄,来都来了,一起吃顿便饭!”
说完又对李贤使了个眼色。
李贤瞬间了然,也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李贤拱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没折返回王府,只是顺着后门走出南城门,在青龙坊临街的一家酒肆二楼寻了个雅间。
李贤和刘建军穿着常服,武攸暨则是着了全套的明光铠,只是这地方终究是长安城,店家见到了武攸暨也不惧怕,只是笑容更热切了些,看着武攸暨请示:“这位参军,刚到的河鲜,给您几位烩一盆?”
武攸暨怒视:“没眼力的东西,看不出来这里谁是主谁是客啊!”
李贤哑然失笑,招呼着武攸暨坐下:“行了,咱们自己没落座,赖得了店家么?”
店家这才看出李贤是主,又歉意的走到李贤身边,刚露出询问的意思,李贤却又指着刘建军,说:“让他来点。”
店家脸上表情又尴尬了一瞬间,最终才走到刘建军身边,请示。
刘建军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
“某来点!渭水鲂鱼挑最肥的烩上,再来一盆羊羔肉,要肋排,炖得烂烂的!冷淘三碗,多放芥齑和醋芹……对了,给他的那碗不用放,他吃不来辣。”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指着李贤。
然后又接着说:“再有新下的藕片、葵菜,胡麻饼先上一碟,某这兄弟穿着铁衣,饿得快。”
武攸暨配合地咧嘴一笑。
“对了,还有酒,紧着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先上三壶。”
店家听得眉开眼笑,唱喏一声:“好嘞!参军、郎君稍坐,酒菜顷刻便来!”
趁这功夫,李贤透过竹帘缝隙,打量着这酒肆二楼。
地方不大,摆着五六张胡床和低矮的食案,除了他们,还有两三桌客人,算得上生意惨淡了。
武攸暨则是卸下胸甲,长舒一口气,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里衣:“这鬼天真热,穿着这身铁皮,简直是受刑!”
言者无心,但李贤听到这话却格外不是滋味。
武攸暨这话没说错,哪怕是去年旱了一年,前年的冬日,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也该下雪了,可今年却是滴水未落。
可想而知,来年的旱灾会有多严重。
官府那边似乎也有防旱政策出来,挖通水渠、修建堤坝的工程紧锣密鼓,就连刘建军在王府内挖的那条水渠,似乎也跟刘仁轨那边透过气,官府现在正在扩挖整个黄渠,似乎是在配合刘建军的工作。
没一会儿,酒菜便流水般送了上来。
粗陶大碗盛着的奶白色鱼汤香气扑鼻,看来这店家的手艺还不错,李贤尝了一口鱼汤,感觉味道比刘建军做的差一些,不只是调料上的差别,还有火候。
但能吃。
刘建军没吃,他向来嘴叼,只是抓着筷子夹了一片烩肉,便抱着那只温好的长颈陶壶嘴对嘴喝了起来,然后砸吧了一下嘴,赞叹:“精酿的新丰酒,得劲儿!”
李贤笑着调侃他:“怎么不痴迷三勒浆了?”
“那以前不是窝在巴州那小地方没见识,只听过三勒浆的名字么,来了长安才发现,新丰酒也不差,剑南烧春同样地道,河东的乾和葡萄酒也美味。”
然后拍了拍武攸暨的肩膀,说:“还得是我武兄带着我见了世面!”
武攸暨嘿嘿笑,又压低声音:“刘兄弟可有些日子没回长安了,平康坊最近多了许多你喜欢的……”
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李贤也在这儿,然后立马转头看向李贤,尴尬一笑:“烧鸡!”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俩是什么脾性我又不是不知晓,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了,我还能跟母后告状不是?”
这话一出口,李贤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武攸暨虽然是奉母后的命令值守长安,但他很明显属于边缘人员,甚至得到的命令都是模棱两可的。
自己在警惕武攸暨的同时,武攸暨肯定也在警惕着自己!
因为在武攸暨看来,自己是母后的儿子,和母后的关系显然要更亲近!
李贤忽然就有些明白刘建军是怎么拿捏住武攸暨的了。
但这会儿,刘建军已经抱着酒壶和武攸暨开始划拳了,两人玩的酒令李贤没听说过,但似乎很简单,两人嘴里喊着“十五十五”的口号,然后以单或是双手开合的方式来决出胜负。
因为酒令简单,两人喝酒的速度也很快,几乎没一会儿的功夫,摆在他们面前的三壶酒就喝空了。
李贤看着三只倒在地上的酒壶,表情顿了顿,他想说原来这酒没自己的那份吗?
但刘建军已经又招呼着店家拿酒来了。
李贤看明白了,刘建军想要把武攸暨灌醉。
于是大手一挥:“店家,别拿壶了,拿酒坛来!”
然后,跟着两人一起加入了划拳的比赛。
他想帮刘建军一把的。
……
傍晚,李贤和刘建军勾肩搭背,踉踉跄跄的朝着王府的方向走,刘建军一脸酚红,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埋怨:“贤子……你,你说你掺和什么热闹……
“本……本来我只要,只要赢武攸暨的,结果你一来,反倒……反倒是我喝了大半坛酒……
“呕!”
李贤也神志不清,他只记得刘建军当时问了武攸暨什么“厂”的事儿。
他大着舌头反驳:“是……你,你酒量不行……”
……
第58章 刘建军的紧要事儿
在睡下之前,李贤只记得有王府的婢女和奴子来来回回的搀扶自己,有许多双手在自己腰间背后抚过,还有人打来温水替自己擦拭身体。
李贤大着舌头喊:“刘……刘……”
然后,就有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建军小兄那边有人照顾。”
于是,李贤便任由对方“摆布”了,不记得过了多久,李贤最后是落在一个有奇怪触感的人的怀里,但那触感又有些熟悉。
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李贤想起来了那触感是什么。
噢,是棉布。
这人是绣娘。
蒙头就睡。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榻上只有李贤自己,身上盖着的褥子有些厚重,李贤将它掀开,是棉褥。
难怪昨夜那么热。
眼前是自己的卧房,李贤也就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朝外走去,刚到客房门口,便见着绣娘正坐在客房里,见到自己醒来,绣娘关切地走过来,说:“夫君,妾身刚吩咐厨子们熬了参汤,您要不歇息一会儿……”
“让他们送来刘建军的院子吧,我记得今早该有个很紧要的事儿去找他来着的!”
那酒肆的酒还算不错,哪怕是宿醉李贤也没觉得头疼,只是脑袋还有些昏沉,记不太清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只依稀间记得刘建军说今天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儿要去办来着。
绣娘关切道:“夫君可是又去喝酒?要不要遣些奴仆随从,再像昨夜那般回来太危险了!”
李贤疑惑:“昨夜我怎么回来的?”
绣娘掩嘴一笑:“昨夜夫君和建军小兄都是醉醺醺的,夫君嘴上嚷嚷着要搀着建军小兄,建军小兄嘴上喊着要扶着你,实则两人凑不出来一个清醒的,走路都四仰八叉的。
“也不知你们二人是如何回到王府后门的,得亏守门的奴子见着了您,才让人将您和建军小兄搀扶了回来。
“听府上奴子们说,他们将您二人分开的时候,您二人嘴里还吵嚷着要搀扶对方呢!”
李贤脸色一赧。
昨日发生的事儿已经记不太清了。
但随后,他注意到绣娘眼神里的关切,想了想,揉了揉发昏的脑袋,走回绣娘身前,拉着她的手,郑重道:“绣娘,为夫是在做些紧要的事,绝非是没有道理的酗酒。”
绣娘愕然了一瞬间。
但随后,眼里便浮现惊喜,但嘴上却歉意的说:“夫君可是嫌妾身念叨您了,妾身……”
话没说话,李贤就捧着绣娘的脸吻了上去。
长吻,然后舒坦的回味了一下绣娘唇齿间的味道,说:“别担心,夫妻本是一体,为夫做什么之前都会念着你的。”
然后朝着刘建军的院子走去,挥了挥手:“记得将参汤送到刘建军那院子啊,他肯定宿醉得更厉害!”
……
等李贤赶到刘建军那院子的时候,刘建军正精神抖擞的在院子里晨练,他将手臂伸的笔直,朝着两边甩动,然后自然的扭胯。
见到李贤过来,一脸热情的招呼:“贤子,醒了?看来没醉迷糊嘛!”
李贤有点尴尬,他只记得刘建军昨天说去办什么紧要的事儿来着,但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事了。
于是,他板着脸走进刘建军的院子,说:“昨天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儿办么?咱们现在出门去办?”
刘建军脸色尴尬了一瞬间,但李贤没注意。
“是有要紧事儿办,昨天不是跟武攸暨说了办棉布工厂的事儿么,摸了一下他的底,武后那边给他的交代只是注意兵力调度,所以咱们雇佣民众或是工匠是不打紧的。”
说完,刘建军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点头,表情不露破绽。
他可不想刘建军看出自己已经忘了昨天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了。
刘建军接着说道:“还有织棉布的纺车,咱们得去找刘仁轨落实一下,咱们去洛阳之前交代过他,也不知道纺车够了没有,不过工厂的选址都还没定下来,纺车的事儿也不算太着急。”
李贤又点头,脸上还是不露出分毫破绽。
同时心里有些奇怪。
刘建军到目前为止,说的事情虽然都是重要的,但却都不算紧要,没必要今天一大早就去操办。
那那件紧要的事儿是什么?
刘建军接着念叨:“嗯,但总归去跑一趟是没错的。”
李贤心里狐疑。
刘建军该不会是看出什么了吧?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点头:“那成,咱们现在就出发?”
刘建军面色一窒,点头:“行!对了,昨儿答应给嫂子定制两套黑丝的,我今早已经让玉儿她们去叫那女裁缝上门了,回头那裁缝会去找嫂子量尺寸,这事儿你跟嫂子说了没?”
李贤忘了有这回事儿了,含糊不清的说:“不打紧,绣娘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和玉儿翠儿的关系。”
刘建军点头:“也是。”
然后两人朝着院子后门走。
走了一半,刘建军忽然一拍脑门,说:“嗨!找刘仁轨该从正门走,瞧我这记性,往后门走做什么!”
李贤也立马揉着脑袋,说:“喝多了,喝多了,我脑袋也迷迷糊糊的。”
这时,刘建军突然满脸狐疑的看了过来,问:“贤子?”
李贤心里一个咯噔:“怎么了?”
“你该不会是……也忘了是什么事儿吧?”
“没,我怎么会忘……”李贤话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看着刘建军:“也?”
“靠!”刘建军瞬间失态。
李贤也哭笑不得,干脆站在原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那事儿很紧要吗?”
“不着急,我记得昨儿我还留了后手的,先在这儿等着就行。”刘建军也干脆蹲在了院子门口。
这时,一个婢女提着斋盒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是绣娘安排的送参汤的,李贤干脆便招呼着婢女将参汤取出来,和刘建军一起,蹲在他那院子门口大口喝着。
刘建军一边喝汤一边说:“我记得昨儿交代了一个人,特意让他今早过来找咱们,咱们要办的事儿也跟他有关。”
李贤点头,问:“是跟武攸暨有关吗?”
刘建军摇头:“是有那么点关系,但我记不太清了,这不刚才还试探你来着么!谁知道你也不记得了!我就记得这事儿还跟刘仁轨有关……薛兄!”
刘建军话说了一半突然站起来,笑呵呵的朝着前面迎去,说:“我方才还跟贤子说着替你解决户籍的问题呢!凑巧么不是,你刚好就来了!”
李贤转眼看去,薛仲璋正朝着这边走来。
也几乎就是瞬间,李贤想到了昨天刘建军说的是什么事儿。
薛仲璋的身份。
他之前是叛军,需要重新更换一个身份,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沛王府内。
而这事儿,得找刘仁轨。
李贤也立马站了起来,和煦地笑:“仲璋,你可是让我和刘建军好等!”
……
第59章 刘仁轨的刁难
薛仲璋歉意的向两人拱手:“殿下,长史,是薛某起晚了,昨日……”
“不打紧,不打紧!”
刘建军一边将参汤碗放在地上,一边笑呵呵揽着他,说:“也没等多久,这不,参汤还没喝完呢!你吃过早饭没?”
“没……”薛仲璋像是还有些不习惯刘建军的热情。
“那成,咱们也没吃,回头路上买俩包子对付对付,现在去找老刘。”然后转头,看向李贤,“走了,贤子!”
……
三人边说边朝王府正门走去。
刘建军嘴上说着对付俩包子,但王府门房早已备好了马车,车内小几上还贴心地放着几碟精细点心和一壶醒神的热茶。
但李贤看他的表情,估计是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些安排。
刘建军一点异样都没露出来,灌了口茶,对薛仲璋道:“老薛啊,待会儿见了老刘,你就说是我的远房表亲,原籍……嗯,你看着编,家中遭了灾,来长安投奔我谋个出身。
“户籍文书的事儿,老刘自己就是管这个的,应该能解决。”
说到这儿,刘建军又想起了,道:“对了,你还姓薛,我寻思着名儿得换一个,但姓还是给你留着,我那些远房都没什么文化,你就叫薛大,如何?”
薛仲璋表情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感激,忽然就在这狭小的车厢里朝着李贤和刘建军跪了下来,呼道:“薛大谢沛王殿下和刘长史收留之恩!”
薛仲璋……如今该叫薛大了,这一跪,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
李贤沉默。
裴炎被武后控告谋反,其三族之内男眷尽皆被处死,毫不夸张的说,薛仲璋就是薛家唯一的男丁了。
保留姓氏,看似微不足道,对家破人亡、身份尽失的薛仲璋而言,却是刘建军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尊严和慰藉。
刘建军率先反应过来,弯腰用力将薛大搀扶起来:“哎哎哎,老薛!这是干什么,以后都是自己人,一条绳上的……呃,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李贤也适时开口:“仲……薛大,本王承诺,待他日时机成熟,必为你薛家洗刷冤屈,让你重归本名,光耀门楣!”
薛大喉头滚动,再次抱拳,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谢殿下!”
……
马车很快抵达了刘仁轨的府邸。
门房见是沛王府马车,并未通传便恭敬地引三人入内,直接来到了刘仁轨的书房。
在刘仁轨还没起身迎接之前,刘建军便咧着嘴小跑了过去,将刘仁轨压坐回去,嬉皮笑脸的说:“老刘!虚礼就免了!今儿是来求你办件事儿的!”
刘仁轨被他按得没法,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眼中却并无愠怒,反而带着几分对晚辈胡闹的纵容。
他目光扫过李贤,微微颔首示意,最后落在李贤身后的薛大身上,眼神里带着询问。
刘建军抢答道:“给您介绍我一远房亲戚!薛大!并州来的,家里遭了灾,没活路了,来投奔我,老刘您行行好,给弄个户籍呗?不然在长安城可是寸步难行啊!”
刘仁轨并未搭理刘建军,而是直接开口:“仲璋贤侄。”
刘建军表情一窒,道:“合着你俩认识啊?”
刘仁轨这才没好气的看向刘建军,说:“你这泼皮,真当老夫老眼昏花呐?”
刘建军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道:“那成,认识就更好办了,薛仲璋,裴炎的外甥,扬州叛乱他出了不少的力,现在是咱们的人,你不是管户部么……”
刘建军话还没说完就被刘仁轨打断:“老夫缘何要帮他?”
刘建军一愣。
刘仁轨接着说:“老夫庇护的乃是这李唐江山,而他,打着沛王殿下的旗帜,让十万百姓无辜丧命,这些皆是我李唐子民!”
听到这儿,李贤有些懂刘仁轨的立场了。
刘仁轨虽然愿意帮自己,但那是因为自己是李氏之人,他帮的是李唐江山,或者说……是他昔日侍奉的太宗皇帝的后代。
而薛仲璋,说一千道一万,那也是叛贼。
致使十万生民丧命的叛贼。
“老刘,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再说了,扬州叛乱那是徐敬业牵的头,跟他老薛有什么……”
“够了!”刘仁轨再次打断,语气无比严厉:“建军!你是否以为这江山社稷、生民性命,乃是一场说过就过的游戏?!若如此,老夫今日便当你们从未来过!”
这话说得极重,连刘建军也讪讪地收回了手,不再嬉皮笑脸。
场面竟陷入了焦灼。
让李贤都没想到的是,最不会出问题的刘仁轨这一关,竟是出了问题。
刘仁轨虽说还留了情面,言语中只提及今日当自己从未来过,并未说要将薛仲璋供出去的话。
但。
若是薛仲璋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帮助自己,就算不把他供出去又有什么用?
当死士?或是暗子?
李贤觉得,自己眼下需要的是一个统兵作战的将领,而非一个视死如归的死士。
想到这儿,李贤上前一步,对着刘仁轨深深作了一揖。
刘仁轨见状眉头紧锁,但语气稍缓:“殿下,您这是何意?莫非您也要为这逆臣说情?”
李贤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刘公,您骂得对。
“扬州之乱,无论起因如何,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确是罪孽深重,这一点,无人可以否认,薛大……仲璋他自己,想必也日夜深受煎熬。
“本王并非要为他过去的罪行开脱,更非请求刘公罔顾国法。”
“噢?”刘仁轨挑眉看着李贤,嘴角似笑非笑。
李贤沉凝片刻,声音变得更加有力:“但是,刘公,您放眼当下!真正在动摇李唐根基、视江山社稷为玩物、视君臣纲常如无物的,是谁?
“是坐在洛阳皇宫里,一步步蚕食李唐宗室、欲改天换日的那位!
“与她相比,仲璋昔日之过,固然为大错,但其心或其愚忠,或为私仇,却未必全然出于祸乱天下之心。而如今,他已幡然醒悟,深知罪孽,愿以其残生,为本王效力,实则是为保全这岌岌可危的李唐江山尽一份心力!”
李贤目光灼灼地看着刘仁轨,再次深深一揖:“刘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
第60章 薛大剜面
李贤再次拱手,语气诚恳至极:“本王并非请刘公枉法,只是请您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一个用薛大的身份为我大唐赎罪的机会!本王和刘长史也需要这样一个薛大!
“薛仲璋之才,刘公应当有所耳闻,若他能将功折罪,于国于民,岂不胜过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还请刘公,以江山社稷为重,三思!”
刘仁轨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欣慰,但瞬间敛去。
“殿下……此言,虽悖于常法,却……不无道理。”
李贤心里一喜,正要接着开口,可这次,刘仁轨又看向了两人身后的薛仲璋,道:“殿下和刘长史老夫都是信得过的,可你,如何让老夫相信?”
不等薛仲璋回答,刘仁轨又质问道:“就说你这张脸,老夫尚且能一眼认出,若有他人见过你,又该如何?朝中认识你这张脸的人,难道还少吗?
“老夫今日为你签下户籍文书是不难,但却无异于亲手置下一颗不安的棋子在殿下身边,你……又该如何让老夫放心?”
李贤一愣。
但随后,一直沉默的薛仲璋突然动了!
他朝前迈出一步,没有言语,没有辩解,右手却如同闪电般探入腰间旧衫之下。
“锵”的一声微响。
李贤甚至都还没意识到什么,一道森然寒光被他抽出。
那是一柄贴身藏匿的短匕,李贤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柄短匕握手的位置镶嵌着精美的宝石。
下一刻,在李贤惊骇的目光,薛仲璋左手猛地按住自己的左侧脸颊,右手紧握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颧骨下方狠狠划去!
“噗嗤!”
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
但薛仲璋的动作并未停止!
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手腕翻转,又是迅疾无比的两刀!
一刀自眉心斜划至右侧下颌,另一刀则横亘在鼻梁之上!
这次,刘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吼一声就要扑上去夺刀:“老薛!你他妈疯了!”
“住手!”
刘仁轨却猛地一声暴喝,止住了刘建军的动作。
他眼神复杂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自毁容貌、变得如同地狱罗刹般的男人。
薛仲璋剧烈地喘息着,却毫不畏惧的和刘仁轨对视,一字一句,清晰坚定:“刘相公,今日这张脸……您,可还认得?
“昔日薛仲璋已死,今日……只有殿下府中薛大!
“此面可为凭否?此心……可为证否?”
李贤的心提了起来,目光紧张的望着刘仁轨,刘建军也再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立在一边,整个书房里只剩下薛仲璋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和他脸上血液成滴落下地面时,发出的轻微“哒”声。
良久。
终于。
刘仁轨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站在了薛仲璋身前。
“好,薛大。
“自今日起,你便是沛王府籍。
“此血,为证。”
……
从刘仁轨府上出来的时候,刘建军一边招呼着薛仲璋小心伤口,一边低声埋怨着刘仁轨:“这老头,以前让他做事没那么墨迹的,这次非得……”
这次是薛仲璋替刘仁轨说话:“刘长史,薛大乃戴罪之身,刘公不信任于我才是正常……”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你面前说他几句,好让你心里舒坦点么?”刘建军翻了个白眼,丢下薛仲璋,朝马车上钻了进去,念叨:“不识好人心……”
薛仲璋愕然,下意识和李贤对视。
李贤笑着摇头:“刘建军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三人挤上了马车,马车缓缓朝着沛王府的方向行去。
李贤盯着薛仲璋的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薛仲璋原本虽然是赤面长髯的形象,但面相自带一股勇猛之气,也算的上是俊俏了,可如今三道还在渗血的伤疤,却让他的脸看上去分外可怖。
“拿布兜着点,血都滴地板上了!”刘建军在一旁丢了块绢帕过去,然后又没好气的说道:“别往脸上招呼,回去后去我那儿,给你伤口缝合一下,省得你到时候伤口感染死了!”
薛仲璋不解,但也将那块绢帕小心翼翼地捂在下颌上,只是他的胡须太长,而他捂着下颌的动作又是从脖子的位置朝外捂的,导致他那些胡须就像是一把把利刃似的直指着眼前。
李贤觉得这个时候笑有点不合时宜。
但刘建军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老薛,你真觉得你这一大把胡须很好看吗?”
薛仲璋愣了一下,随即眼帘向下垂,显然也看到了那些“外刺”的胡须,自豪道:“我可是出了名的美髯公!”
李贤默默点头。
平心而论,薛仲璋的长髯很美,络满了整个腮帮子,又格外梳整,绝对当得起美髯公的称呼。
刘建军嗤笑:“难以理解,一大帮老爷们儿以络腮胡为美。
“要我说,我就打算少晒点太阳,把皮肤养白一点,然后趁着现在还没开始长胡须,赶紧让王勃给我题一首《刘建军赋》。”
薛仲璋皱眉,疑惑:“面白无须,那岂非阉人?”
“噗嗤!”
这次李贤没忍住,笑了出来。
刘建军的脸色也瞬间一窒,恼怒的挥手:“你们这帮人的审美真是没救了!”
……
马车晃晃悠悠的到了王府门口。
李贤三人刚下车,门口守门的奴子便急急忙忙迎了上来,说:“郎君,韩王殿下和霍王殿下来了,王妃已经将他们迎至宾房……”
话没说完,刘建军便立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皱眉抢道:“今日武攸暨没在后门青龙坊巡逻?”
奴子立马答道:“后门无禁卫军巡防。”
刘建军捏了捏眉心,低声骂道:“妈的,那货该不会喝醉酒了睡了一整天吧!”
李贤觉得还真有可能,昨天虽然因为自己的加入让刘建军喝了不少酒,但武攸暨绝对是喝的最多的那个。
李贤走到刘建军身边,宽慰道:“无妨的,你先去送仲璋疗伤,我能对付。”
刘建军不放心:“真能?老薛那伤不急,要不我陪着……”
“不用,你交代过嘛,咬死了要照料绣娘和她腹中的孩儿就成,知晓了他们为何而来,我就能应付。”
李贤顿了顿,又说:“你说过的,你不愿跪,相比于单纯的应付两位王叔,这点……我反而更没把握一些。”
……
第61章 对峙二王
刘建军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点头:“那行,记住,咬死了照顾嫂子这点,若是遇到拿捏不准的,就使用拖字诀,我来想办法周旋。”
李贤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守门奴子道:“带路。”
……
宾房内,两位老者正襟危坐。
上首老者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身着紫色圆领常服,气度不凡,正是李贤的十四叔祖李元轨,下首一位稍显富态,笑容可掬,但眼底深处却藏着精明的光,这便是李贤的十一叔祖李元嘉。
绣娘陪坐在下首,神色略显拘谨,见到李贤进来,明显松了口气,起身柔声道:“夫君,两位王叔祖已等候多时了。”
然后,便给了李贤一个有些担忧的眼神,施施然退了下去。
李贤上前,依足礼数,躬身行礼:“侄孙李贤,拜见十四王叔祖、十一王叔祖,劳二位叔祖久候,实乃贤之过。”
霍王李元轨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沛王不必多礼,是我等来得冒昧,听闻你自洛阳归来,本王与你十一王叔祖特来探望。”
韩王李元嘉笑着接话,语气显得亲和许多:“王叔祖上次见你,还是早几年前的宗族大会上了,明允看着风采依旧!”
李贤看着两位神情态度各不相同的王叔祖,心里想笑。
昔年父皇健在的时候,长安城中那些戴着无数面具的人里便有这两位。
现如今再见,那些面具竟还被他们戴着。
李贤拱手,仪态上不曾失礼:“贤自东都聆听母训归来,便日日寻欢作乐,少了些忧心事,自然能勉强维系风采了,只是不及二位王叔祖精神矍铄,令贤羡慕。”
他话说得轻巧,但两位老者在听到“母训”二字的时候,却是脸色稍稍变了一下。
又是一阵没有意义的寒暄后,两王对视一眼,霍王李元轨率先开口,问道:“贤孙近日可曾听闻神都消息?”
李贤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故作茫然,谨慎答道:“十四王叔祖所指何事?侄孙自洛阳归来,一路所见,似乎并无特别之事。”
一旁富态的韩王李元嘉呵呵一笑,看似打圆场,实则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明允何必自谦,你身在长安,掌雍州事,难道对朝中风向毫无察觉?太后迁居神都,朝局动荡,正是多事之秋啊。”
他语重心长:“我等身为高祖血脉,李唐宗亲,于此家国危难之际,岂能坐视?”
不等李贤开口,霍王李元轨冷哼一声,接话道:“武氏临朝,牝鸡司晨,神器几近旁落!
“扬州徐敬业不过疥癣之疾,其所虑者,乃我李唐宗室之心!如今洛阳城中,暗流涌动,针对我李氏子弟的谋划恐已展开,沛王,你乃先帝嫡子,陛下胞兄,难道就甘愿束手,坐以待毙不成?”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挑拨。
李贤忽然意识到,这两位王叔祖已经不是持礼所能应付的了,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进退有序,张弛有度。
他脑子里急速思考,若是刘建军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
刘建军从来都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人,他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
李贤双眼忽然一亮。
刘建军这人从来就不怕把事情闹大!
就好比巴州遇到那帮泼粪水的恶霸,刘建军直接给他们冠了个偷粪贼的罪名,明目张胆的将他们抓捕起来!
因为他笃定了那几个恶霸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而眼前的此时此刻,就如同巴州的彼时彼刻。
涉及到谋反,两位王叔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这一切只是在转瞬间的思考,李贤突然板起脸,语气中带着愠怒:“二位王叔祖!此话侄孙不敢苟同!”
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愕然。
李贤语气愤慨:“侄孙虽不才,亦知忠孝节义!
“然如今陛下在位,太后辅政,天下看似承平,若有异动,非为勤王,实同谋逆,徒令亲者痛仇者快,陷家国于更大动荡!此等罪名,侄孙万万担待不起!且绣娘即将临盆,侄孙唯愿府中安宁,妻儿平安,求二位叔祖体谅!”
两位王叔祖的话几乎就差在谋逆的边缘跳舞了。
而李贤,则是干脆把“谋逆”两个字提到明面上来。
他们拿这话来挤兑自己,那自己干脆就直接把话题挑明!
李元嘉脸上的笑容淡去了,李元轨则是眼神闪烁,在李贤脸上来回扫视。
李贤毫不畏惧的和两人对视。
整个客厅之中的气氛沉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绣娘端着一碗参汤进来,柔声道:“夫君,二位王叔祖,用些汤水吧。”
僵局悄无声息的被打破。
李贤心里长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了绣娘一眼,接过汤碗,柔声道:“你有了身孕,这些事让府上婢女来就行了。”
李元轨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贤接过汤碗,不再言语。
李元嘉则重新挂起笑容,语气却淡了许多:“贤儿顾念家小,亦是人之常情。也罢,今日之言,你且放在心上便是。”
李贤听懂了李元嘉的言外之意。
放在心上,意思就是不要宣之于口。
他拱手道:“今日两位王叔祖登门,只是闲聊。”
李元嘉继续打着哈哈道:“不错,明允啊,你如今开府建牙,掌管雍州,责任重大,若有难处,尽管开口,我与你十四王叔祖虽老朽,在宗族内总还能说上几句话。”
随后便看向旁边的李元轨:“十四弟,咱们两把老骨头叨扰贤侄孙这么久了,也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李元轨深深看了李贤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率先起身。
李贤恭敬地将二王送至府门,一路无话,直到他们的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李贤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身后相反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李贤下意识转过头,面露惊愕之色。
武攸暨正策马奔跑过来,身上的衣襟都还没系好,靴子也只是胡乱蹬着,一见到李贤,便神情紧张,语气急促的问:“表兄?我听王勃说我刘兄弟昨夜喝醉酒坠湖了?”
……
第62章 热心肠的武攸暨
毫无疑问,武攸暨是刘建军叫来的。
李贤哑然失笑,同时心里又升起些许暖意。
面对两位王叔祖,李贤心里的压力其实是很大的。
一则是两人都是长辈,李贤不好失礼,二则是两人联袂而来,几乎就代表了族中的意志,至少是某一部分人的意志。
在这些人面前,李贤虽是沛王,但也仅仅只是沛王罢了。
刘建军把武攸暨叫来,实际上就是借武攸暨背后的武后,来让两位王叔祖有所忌惮,也为自己缓解压力。
只是……
刘建军找的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
哪有人好好的说自己喝醉酒坠湖了的?
李贤忍俊不禁,但又不知道怎么帮刘建军圆场,于是打着哈哈:“是……是啊,昨日,刘建军坠湖了……已经捞起来了……”
嗯,李贤觉得这个说法没问题。
人要是没捞起来,能给武攸暨送去消息么?
武攸暨瞬间长舒了一口气,从马上跳下来,又着急问道:“表兄,我刘兄弟现在何处?”
李贤想了想,刘建军这个点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要做,便答道:“他现在就歇在他那院子里呢……你,要去看望看望他?”
“那是自然!我刘兄弟坠湖我哪儿能不来!”武攸暨火急火燎,又一脸自责:“早知道昨日划拳我便稍稍让着他了,表兄,您方便带我……噢,您方便遣个奴子领我过去看望看望他么?”
李贤想了想,自己这会儿也没事儿做,索性点头:“那成,我领你过去吧。”
自己过去,说不定还能帮忙遮掩着些什么。
……
一路领着武攸暨走到刘建军那院子门口。
还没到进去,便听到一阵剧烈的抽气声:“嘶……”
然后,便是刘建军的斥责声:“脸皮子放松!待会儿给你缝歪了!”
李贤听到这声音瞬间不寒而栗。
他想起了一些不是很美好的事儿。
而这时,武攸暨已经一个疾步冲了进去,嚎啕大哭:“刘兄弟啊……啊……啊?”
李贤看到他的身体僵直在了门口。
追上前,往院子里一看。
刘建军把那张躺椅拖到了石凳前,薛仲璋正躺在那张躺椅上,仰着头,而刘建军则是拿着一根熟悉的绣花针,在薛仲璋脸上缝补着。
因为武攸暨的惊呼声,让刘建军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李贤能很清晰的看到薛仲璋的面皮被扯起来一大片,伴随着的还有薛仲璋那扭曲的脸色。
刘建军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手上稍松,薛仲璋的面皮瞬间缩了回去。
对这个景象记忆犹新的李贤,单单只是看着那面皮的抖动,就能感同身受。
“刘兄弟……你这是?”
薛仲璋也愣了一下,他虽然不认识武攸暨,但认识武攸暨身上那身披了大半的明光铠,脸色下意识的就抖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李贤看着都觉得疼。
终于,刘建军反应了过来,挥手:“你俩先在我那棚里坐会儿,别打扰我!”
李贤深知这事儿的严重,急忙拽着武攸暨朝刘建军的凉棚里走去。
武攸暨没说话,只是走路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直到歇在了刘建军那凉棚下,依旧在朝着刘建军那边张望,头也不回的问:“表兄……刘兄弟这是……在对那人行什么特别的黥面之刑吗?”
然后顿了顿,又补充:“放心,刘兄弟动用私刑这事儿我不说出去!”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黥面之刑!他这是在给……给人治伤!”
“治伤?”
武攸暨眼睛瞪得更圆了,脸上写满了“你莫不是在诓我”的表情,“用绣花针?缝……缝脸皮?这……这是哪门子的疗法?我从未听闻!”
然后,又看了薛仲璋一眼,小声问:“这人是谁啊?这样都不喊出声来,是条汉子!”
李贤目光朝薛仲璋看去。
的确,薛仲璋这人也是硬朗,刚才面皮都被扯起来了,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都愣是没叫出来。
“薛大,刘建军的远房亲戚。”
李贤想了想刘建军给薛仲璋安排的身份,又补充道:“并州来的,家里遭了灾,没活路了,来投奔刘建军,至于他脸上……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武攸暨若有所思。
但李贤毫不担心,他这样的纨绔能思考出来个什么就怪了。
但也就是这会儿,李贤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又极其浓郁的酒香气。
李贤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刘建军弄出来的那酒精。
但武攸暨不知道,双眼瞪的浑圆,望着刘建军的方向:“这酒……好香!好烈!”
刘建军也在这时拍了拍薛仲璋的肩膀,说:“行了,这些天脸上别沾水,回头我弄个棉布给你缠上,每天来我这儿检查一下,等伤口长好了就行了。”
说着,又招呼着薛仲璋来到凉棚下坐着。
李贤往薛仲璋脸上看了一眼,只觉得这样的薛仲璋看着更可怖了,他脸上原本只是三道狰狞的伤口,但现在,那三道伤口都被血红的细线纵横交错地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脸上攀着三条巨型蜈蚣。
看那细线红的不均匀,想来这线之前也不是红色的,只是被他脸上的血液浸红了。
武攸暨看到薛仲璋这模样也下意识后退了一些,但这时候他才想起刘建军,急忙问:“王勃不是说你坠湖了么?你怎么……”
刘建军没好气的答:“是坠湖了!这不是被人捞起来了么,妈的!呛了一肚子的水!早知道昨儿就把肚皮里灌满酒了,也不至于现在肚子里全是掺了水的酒!”
武攸暨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哈哈大笑:“你喝不了你就早点说呗,昨儿我遣几个弟兄送你回来不就行了!”
李贤看的出来,他是真关心刘建军。
刘建军没理会,又指着薛仲璋,语气随意的介绍:“我远房表兄,薛大。”
武攸暨愣了一下:“表兄?”
显然是因为薛仲璋的年龄有些惊讶。
“咋了,我在族里辈分高,不行啊?”
武攸暨瞬间不问了,他本就是纨绔,也顾不上跟薛仲璋拉交情,拉着刘建军就贱兮兮的问:“刘兄弟,你方才那酒我闻到了……”
刘建军瞬间没好气的说:“别看了,那东西我来长安就折腾了那么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但武攸暨又说了:“咱表兄!不是没活路了来投奔你么,这样,去我那儿!晌银往足了领!”
李贤看到刘建军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
第63章 刘建军的酒
刘建军脸上露出迟疑之色,说:“这……恐怕不太好吧,我本来是打算把我这表兄弄进棉花厂的……”
刘建军的演技太过逼真,李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些迟疑。
“不冲突啊!”武攸暨一拍大腿,道:“人在棉花厂做工,再领咱禁卫军的一份晌银,这不是很正常嘛!”
然后又冲刘建军挤眉弄眼的道:“禁卫军里吃空晌的多了,不差咱表兄这一个!我给他挂在南衙十六卫下,晌银最高!”
可刘建军又有些犹豫,说:“可我这表兄又向来向往军旅生活,一心想着醉里挑灯看剑,你真让他吃空晌……我觉得他也不乐意……”
说这话的时候,从李贤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刘建军拿脚轻踹了一下薛仲璋。
薛仲璋配合的做出了一个扭头桀骜的姿态,埋在面皮下的棉线一颤一颤。
李贤努力拿上嘴唇压住下嘴唇。
武攸暨一愣:“那你就干脆让他直接过来呗!咱表兄现在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好,谁见了不怕?”
他顿了顿,又道:“噢,对了,那咱表兄就更不能去北衙当值了,虽说太后不在长安了,但值守皇城内部的长得不好看也不行,容易吓着贵人。”
“那我那棉花工厂……”
武攸暨一恼:“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给我那酒!”
这次,李贤都乐了。
合着武攸暨就惦记着那酒了。
这次刘建军图穷匕见了,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放在武攸暨面前,说:“我不是不想给你酒,就这酒,没有咱表兄的事儿也给你放在这里!”
武攸暨脸色一喜,刚想伸手,刘建军又拿手压在了瓷瓶上面。
接着说:“这样,咱表兄还是去南衙当差,左右千牛卫,左右金吾卫什么的,你看着随便塞进去,兄弟我不为难你!”
武攸暨没说话,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刘建军手下那瓷瓶。
“咱表兄到时候就在青龙坊一带巡逻……咱们不是搞了个保安队么,就让咱表兄领保安队!然后呢,我们不是打算弄个棉花工厂么,到时候就建在青龙坊靠近黄渠那边,表兄再过去那边值守。
“既能在棉花厂当值,又能不耽误禁卫军那边的差事,你看怎么样?”刘建军试探着看向武攸暨。
这次,武攸暨突兀的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刘建军,又看了一下薛仲璋,眉头紧紧的皱起。
李贤心里下意识的一紧。
接着,就听见武攸暨说:“那咱表兄不是亏了?一人干了两份差事?”
……
薛仲璋的事儿算是安排妥当了。
武攸暨搓着手,眼神期待的看着刘建军,准确的来说是看着刘建军手里那只瓷瓶。
那只瓷瓶也就三寸高,约莫四指宽,肚大颈小,上面还用了一只软木塞死死塞紧,看起来怕是顶多只能装五六两。
刘建军没第一时间把这瓷瓶给他,反而是折返回去,拿了一只陶碗和几只瓷杯,装上了一些凉白开,然后将瓷瓶打开,对着陶碗里倒。
那瓷瓶的木塞只是刚刚打开,李贤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就像是烈上了无数倍的三勒浆。
“刘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武攸暨两眼瞪大,慌张的站起身就要夺过那只陶碗:“这么好的酒,你掺水做什么!”
刘建军一巴掌拍下了他的手,轻斥:“别动!”
说着,刘建军将那瓷瓶里的酒精倒出来了约莫一半,便立马小心翼翼的将木塞给塞了回去,又拿拇指压了压,生怕没塞紧。
李贤虽然好奇,但也没问。
刘建军做的古怪事不止这一点半点了。
反倒是武攸暨一脸惋惜:“这好酒……糟蹋了啊!”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取来了一只小杯子,将碗里的酒液倒了一点进杯子里,然后拿远一些,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在上面撩了一会儿。
下一刻,立马便有青蓝色的火焰从那陶杯上升腾了起来。
这一幕,不止是武攸暨,就连李贤都张大了嘴。
刘建军这酒……竟如此烈?
李贤刚刚可是注意到了,刘建军掺的水都快有那酒精的一半了,掺了这么多的水竟还可以被点燃,那原本的酒精该有多烈?
紧接着,李贤便见到武攸暨突然冲到刘建军身边,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陶杯,仰头,也不管那些正在燃烧的火焰,直接灌进了嘴里。
然后双眼瞪的浑圆,面色赤红,张嘴,还有火焰从他嘴里喷吐而出,他还在痛呼:“好酒!好酒!”
刘建军吓了一跳,立马上前捂住他的口鼻,好一会儿,见武攸暨瞪大着眼和他对视,眼珠子不停转动,这才将武攸暨的口鼻松开,然后怒斥:“你疯了!”
李贤这才注意到,这短短的一瞬间,武攸暨嘴唇上方的胡须都被烧焦了不少。
武攸暨不以为忤,甚至毫不在意,红着脸望着那一碗酒,然后惊叹:“好酒!”
李贤也来了兴趣,只是刘建军以前说过这酒精是不能喝的,所以李贤拿眼神请示了一下刘建军。
刘建军耸肩道:“喝呗,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拿三勒浆蒸馏的,掺了水也不过就是相当于更烈的三勒浆,喝不死人的。”
这次,李贤没犹豫,抱着那只碗,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其他几人分了一点。
刘建军在一边搭话:“差不多得了,这酒烈,就这半斤你们仨喝都够呛!”
李贤不服,武攸暨更不服,抱着李贤倒出来的那只小酒杯,仰头就干了,然后叫嚣:“就这么小的……”
话没说完,就两眼儿一翻,轰然倒地。
刘建军毫不意外,朝着武攸暨努了努嘴:“喏,两杯,还都是仰头就干,不醉才怪!”
李贤被武攸暨醉倒的速度惊呆了。
昨天他可是跟武攸暨喝过酒的,也是知道他的酒量的,结果就这么两小杯就直接醉倒了,这酒……当真如此烈?
李贤终于忍不住好奇,将那只酒杯凑到嘴前。
浓郁的酒香袭来。
李贤尝试着抿了一下。
“嘶……”
好辣!
这是李贤唯一的感觉,甚至都快尝不出三勒浆那独有的醇香了。
如果说三勒浆是那种能在唇齿间回荡的醇香,那这酒就像是烈火,像是洪水,一股脑的冲进你的嗓子眼,让你还没品尝出它的味道的时候,就已经被辣到没了知觉。
最后才是若有若无的余香。
李贤客观的评价:不好喝。
它闻着是三勒浆的味道,但实际上能品尝到的三勒浆的味道有限,完全不够回味。
只是烈性的确是李贤从未见识过的。
反倒是薛仲璋,在喝了一口后眼神大亮,惊叹:“好酒!”
……
第64章 兵器和人谁重要
刘建军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武攸暨,发现他只是呼呼大睡后,这才走回来坐下,叮嘱薛仲璋:“你少喝点,等你那伤口长好了爱怎么喝怎么喝!”
薛仲璋闻言,立马放下了酒杯,恋恋不舍。
随后,刘建军又看向李贤,笑道:“看来贤子跟我一样,喝不惯白酒。”
李贤低头看了一下杯中酒:“白酒?”
“嗯,清洌如水,白酒,这玩意儿也就占了个烈,还不如最初的三勒浆美味,我弄这东西单纯就是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的。”刘建军又看向薛仲璋,说:“不过这些粗人似乎就喜欢这种烈的酒。”
李贤好奇:“你方才说蒸什么……这酒就是从三勒浆得来的?”
“嗯……差不多吧,你就当精酿就行,是酒都能弄,以前在巴州我可没三勒浆。”刘建军又拿出那只瓷瓶,惋叹:“一满坛三勒浆就得到了这么一点,气密性太差,收集困难……”
刘建军又念叨了一些李贤听不懂的词汇了。
反倒是薛仲璋犹豫了一会儿,问:“刘长史不能量产此酒吗?你方才说一坛三勒浆就足以出这一瓷瓶……白酒,若是掺上水,那也快有一斤,我觉得卖千金也不为过!
“何尝不算是为沛王府增了一项入账呢?”
刘建军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么算的,实际上如果我只是把三勒浆精酿成能喝的白酒,约莫一坛子能出一斤出头,越往后精酿,耗损越大。
“但咱们暂时不能赚这个钱。”
“为何?”薛仲璋不解。
反倒是李贤若有所思,询问道:“可是和粮食有关?”
“嗯,今岁大旱,粮食本就减产,而酿三勒浆本就需要大量粮食,更何况我这精酿的酒了。到时候酒是酿出来了,但万千百姓却因为没了粮食而饿死,我刘建军还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于心有愧。”
薛仲璋心悦诚服的拱手:“刘长史有大善!”
“谈不上大善,一点良知罢了,算了,不说这个,说你。”刘建军摆手,看向薛仲璋,“应该知道我把你安排到武攸暨这边什么意思吧?”
“大概清楚……还请刘长史详解。”薛仲璋正襟危坐。
“想方设法往上爬,最好能在十六卫里面闯出名堂,甚至是……执掌一卫。”
薛仲璋脸皮跳动了一下,那些缝出面皮的棉线也随着颤抖了一下。
“当然,若是实在不行也不要紧,这事儿是武攸暨找来后我临时想到的,算是意外之喜,但有一点,你必须要做到。”刘建军的表情严肃起来。
“刘长史请说!”
“帮我练一支兵,我不需要他们会舞刀弄枪,拉弓射箭,甚至骑术差都行,但体格一定要健硕,擅奔袭,耐力强,日行百里也能做到面不红气不喘!”
“刘长史的意思是……斥候军?”薛仲璋疑惑。
“斥候军能做到这点?”刘建军反问。
“呃……若是轻装简阵,日行一百二十里也不在话下,甚至还能兼顾侦测敌情,掠阵骚扰等作用,只是这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兵,而且非得有源源不断的肉食精粮供养,辅以严苛到极致的操练不可,寻常府兵,绝无可能。”
刘建军瞬间点头:“对!就给我练这样的!”
薛仲璋迟疑了片刻,看向刘建军,眼神里带着属于老行伍的审慎:“不知长史要练如此一支疲兵……意欲何为?若是为战阵冲杀,此举恐舍本逐末,不擅刀枪,不擅骑射……”
刘建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薛兄,你觉得……战阵之中,是兵器重要,还是人重要?”
薛仲璋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自然是人重要,若没了人,兵器只是死物,如何杀敌?”
“呃……那换个说辞。”刘建军想了想,问:“薛兄之勇武如何?”
薛仲璋这次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才指着地上的武攸暨答道:“若我身着此甲,手持利刃,以一挡十不在话下!若是还有骏马,便是百人战阵,我也能冲个来回!”
刘建军点头,道:“这就是兵器的重要了,若是我说,有一物,小儿持之,亦能轻松击杀百战老兵呢?”
这次,别说薛仲璋了,就是李贤都忍不住惊呼:“这怎么可能?!”
“是啊……你母后想要登临至极,这事儿不也是不可能?”
刘建军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就按这个方向操练,具体的我不便多说。”
说完,又意味深长道:“学学王勃,多做,少问。”
这是很明显的带敲打意味的说辞了,薛仲璋急忙拱手:“薛大领命!”
刘建军这才点头道:“嗯,到时候棉花厂开工,我会大约招募三千人,这三千人供你挑选,能练出八百就行了,人不在多,在精。
“我的要求是,平时他们就是普通的棉花厂工匠,但拿上那件武器,他们就是能让神魔为之闻风丧胆的军队,你……能做到吗?”
“末将……誓死以赴!”
“行,也没必要整得这么要死要活的,你现在是我表兄,我刘建军别的不说,但只要是我们的人,我保证,都会尽最大的能力让他活下去。”
李贤看着这样的刘建军,心里瞬间升起一种安心感。
他缺少的,就是像刘建军这样“目空一切”的精神,这种自信能极强的感染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的,薛仲璋脸上也露出激动之色,抓着桌上的陶碗,大饮一口:“薛大,唯沛王殿下与刘长史之命是从!”
李贤顿了顿,看了看那只空了一大半的陶碗。
忽然又觉得薛仲璋应该只是单纯的想找个借口来喝下那酒了。
这次,薛仲璋的脸色比武攸暨红的还快,两眼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打转,然后瞬间就趴倒在了地上。
李贤和刘建军面面相觑。
刘建军叹道:“早知道就不倒出来这么多酒精了,你不爱喝,这俩人就是个二两货,剩下的这些……”
这次,刘建军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就出现了一道身影。
王勃。
王勃径直奔了过来,眼神激动的望着桌上剩下的那小半碗酒,问:“这是何酒,如此香洌?”
李贤在心里默默点头。
看来下一个醉倒的人也到了。
……
第65章 终南山高乎?
不出意外,王勃也醉倒了。
刘建军看着躺在院子里四仰八叉的三个人,一个文人,一个将军,以及一个反贼,无奈的笑了笑,看向李贤,说:“出去走走?”
李贤自然是无所谓的。
那一小杯酒他都没喝完,只是抿了一口,觉得味道也不怎么样就放下了,完全没有醉意。
他站起身,问:“去哪儿?”
刘建军答:“就去后门走走吧,转悠转悠,顺带给咱们的棉花工厂选址。”
然后想了想,又说:“骑上马。”
……
太平送的两匹大宛马被带回了长安,就饲养在沛王府内,每日会有专门的奴子喂养以及为它们清洗身子。
惊鸿看到李贤后表现得格外激动,围着李贤一个劲儿的转圈,拿马背磨蹭李贤,似乎是期待李贤赶紧骑上它出去转悠一圈,倒是刘建军的旋风冲锋很傲娇,在刘建军面前打了个响鼻,便原地小踏步。
李贤翻身上马,刘建军已经走在了前面,他的骑术肉眼可见的精进,骑在马上再也不跟个拈花的小姑娘似的小心翼翼了,大腿大大方方的耷在马肚子上,甚至能看出来一些轻松写意。
刘建军特意骑上了马,所以李贤也做好了准备,以为这次两人会去的地方很远。
可结果刘建军一出后门,便朝着青龙坊的东南角走去。
那方向上可就只有黄渠了。
“你这是去黄渠?”李贤策马追上他,有些好奇的问:“咱们出来不是为了给棉花工厂选址么?”
在李贤看来,棉布的成型过程不像丝绸,丝绸的缫丝过程还需要用水漂洗,但棉花却是全程都不怎么用到水——至少刘建军还没有计划给棉布染色。
这样的棉花工厂为何要靠近水源,选个人流密集的地方不是更好么?
刘建军没说话,李贤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彷徨。
“怎么了?”李贤有点担忧。
“没,在想一些事儿。”刘建军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我让阿依莎造棉布纺车的时候么?”
李贤点了点头,不解。
“我特意让阿依莎把双手操作的纺车改成了手脚分离的纺车。”
“这不是好事吗?手脚分离,纺纱的速度快了三成有余。”
“是啊……可我还有一种法子,能让纺纱的速度快上三倍,甚至是三十倍。”刘建军摇头苦笑。
李贤震惊了,他觉得刘建军在吹牛逼。
纺纱的速度快上三十倍,那人手不得抽筋?
怕是天上的织女都忙不过来吧?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闷着头向前走,偶尔轻轻拉一拉缰绳,让旋风冲锋少去吃路边的枯草,李贤心想,府上的奴子真是够怠惰的,连马都没有喂好。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折腾出来……妈的,早知道多读点书了!”刘建军有些懊恼。
李贤本想笑他的,但看了看刘建军那有些萧索的背影,又说:“刘建军。”
“嗯?”
“你看。”李贤指着远处的终南山。
刘建军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咋了?没下雪,不好看。”
“终南山高乎?”李贤问。
“那不废话,云层都跟它持平了。”
“但有人爬上去过。”李贤顿了顿,说:“终南山就在那里,总有人能爬上去。”
他看向刘建军,又说:“你既然确定有这么个东西,那咱们就能折腾出来,就像终南山一样,虽然高,但它在那里,咱们就能爬上去,今天上不去有明天,明天上不去有后天,咱们上不去,还有子孙后代能上去。”
刘建军愕然的转过头:“贤子,你啥时候说话变得这么有哲理了?”
李贤恼怒的看了他一眼,说:“只是不想看到你这般消沉罢了,你是刘建军,是那个什么都能做到的刘建军。”
这次,刘建军忽然就咧嘴笑了:“没错,老子哪儿有什么做不到的!”
然后,他策马朝着李贤这边靠近,说:“你知道我让薛大练那么一批光只有一膀子力气的兵是拿来干什么的吗?”
李贤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你这人真没意思,让你猜,你就眼巴巴的等着答案。”刘建军泄气,但他就像是有使不完的气似的,很快又兴冲冲的鼓了起来,接着说:“我打算弄一种东西,丢出去就能对几丈甚至十几丈范围内造成杀伤!
“那玩意儿没什么技术含量,我寻思过,我能弄出来,但唯一的缺点就是要点力气才能丢出去!”
李贤只当他是开玩笑,笑着配合说:“那岂不是成了仙人手中的掌心雷?”
“对!掌心雷!”
刘建军煞有介事,又道:“我原本还打算弄一种更猛的东西,但那东西需要些准头,而且我一想到你们打个火锅的鸳鸯锅都这么费劲了,只能作罢。”
李贤哑然失笑。
前一刻还在说掌心雷呢,后一刻又说到吃的去了,刘建军果然是在吹牛逼。
惊鸿和旋风冲锋慢慢悠悠的走着,黄渠已经近在眼前。
但刘建军没停下脚步,只是继续晃晃悠悠的往前走,李贤也不着急,跟在他身后。
这地方已经是青龙坊的最边角区域了,虽然远离了芙蓉园一带的繁华地段,但因为黄渠的存在,居住的人也不少,还有许多农人在黄渠边上种下了一些瓜果。
刘建军很贼,他瞅准一片菜地,翻身下马,用力拽了两颗叶片耷拉在地面上的不知名青菜,然后骑上马就准备开溜。
李贤一看,那巨大叶片的下方,原来是连着两颗萝卜。
只是这萝卜不算大,稍小的一颗也就成人拳头大小,大的那颗也大不了几圈。
他哑然失笑道:“你堂堂沛王府的长史,至于去人菜地里偷几颗萝卜吗?”
刘建军表情一窒,“也对!”
随后便绕回去,从怀里摸出了几枚钱,放在他挖出的萝卜坑旁边,做完这一切后,也不上马,将旋风冲锋的缰绳抛给李贤,提着萝卜就大摇大摆地朝黄渠边上走。
“去洗洗上边的泥,这种快入冬了的萝卜在地里埋的久,又甜又脆!”
李贤好笑的跟在他身后。
黄渠的边上还有一些早起的妇人,笼罩在薄雾里,身影依稀间看不清,但能听到棒槌捶打衣物的声音。
还有一句带着愤怒的质问:“你这萝卜哪儿摘的?”
……
第66章 刘建军的棉花计划
清晨的薄雾遮掩了视线,李贤只能依稀间看到一个妇人站在黄渠边上,穿着麻布粗衣,用布巾缠着头。
旁边有几个差不多装束的妇人,也扭过头,望着这边。
刘建军尴尬的站在了原地。
但很快,那道直立着的妇人身影就作了个有些不伦不类的揖,语气惶恐,道:“官人,民妇眼拙,错把官人当成了蟊贼,还望官人恕罪!”
李贤心想,她应该是看到自己和刘建军牵着的马了。
这次,刘建军反应了过来,身手敏捷的跳到了河水边上,走到妇人身边,然后扬了扬手里的萝卜,问:“大娘,堤坝那头的萝卜是您家的?”
李贤觉得,或许是因为刘建军那一身黝黑的皮肤的原因,所以他似乎生来就带有亲和人的能力。
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憨厚的农家少年郎。
那大娘也不例外。
看清了刘建军的面庞后,大娘忽然就乐了,说:“我看着两匹高头大马,还以为是官兵巡防到黄渠边上来了呢!你是哪家的娃娃,牵着马出来,你家大人也不说你?”
然后又挥手:“两根萝卜,摘了也就摘了……对了,这萝卜叶可以拿去喂马,可别丢了啊!嘴馋了摘两根萝卜大娘不说你,可若是浪费了,大娘可该揍你屁股了!”
李贤在河岸上听的忍俊不禁。
倒是刘建军毫不在意,嘿嘿一笑,然后又轻巧的跳到几个妇人洗衣的下游,把萝卜放在水里搓了又搓。
其他几个妇人也只当这是个插曲,便又扭过头,拿棒槌捶打着衣物,“邦邦”声回响在两岸。
李贤干脆也跳下马,蹲在路边看着这一切。
大娘笑着对刘建军说:“你这娃儿,还怪知礼哩,若是不知好歹的在上游洗泥,大娘可该把你踹河里去了,这初冬的天可不好受!”
刘建军则是对着几个妇人看了一会儿,问:“大娘,你咋不让你家男人给这石板上刻几道刻痕,搓衣服也方便呐!”
妇人没好气的说:“我家男人早死了!再说了,刻个搓衣板要什么老爷们儿,咱关中的女子哪个比男人弱了?”
说到这儿,妇人又朝身后看了一眼,让李贤以为她是在看自己,但随后她又说:“喏,上头那青石板,就是大娘我自个儿凿的,只是今岁的水枯竭了,早先凿的搓衣板反倒还用不上了。”
李贤这才恍然,刚刚那妇人应该是在对着某块石板努嘴。
李贤顺眼看去,前方不远处的确有许多块青石板互相重迭在一起,那青石板看着极重,恐怕得两个成人女子才能抬动。
也难怪会被丢弃在这里了。
只是……
那青石板距离妇人们浣洗衣物的地方有八九尺远,垂直落差也接近四五尺,也就是说,黄渠的水位竟然也落了四五尺?
李贤忽然就对即将到来的大旱感到忧愁了起来。
接着,又听到刘建军说:“对了大娘,回头垦地的时候挖慢点啊,您这萝卜我不是白摘,给您那坑里放了钱的!”
看来他已经洗完萝卜了。
那大娘急忙怪责:“你这娃儿!摘两根萝卜要什么钱!上去了就赶紧拿走,不然我可报官了,说你偷我家萝卜!”
李贤哑然失笑。
怎么反倒给钱还被说是偷萝卜了呢?
刘建军也哈哈笑,说:“大娘,我可不差你那两颗萝卜的钱!”
说着,刘建军撩起他的外衣,露出了下身锦缎的裤腿,说:“您瞧瞧,东市的面料!可贵了!”
这次,反倒是那大娘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讪讪笑道:“我道小郎君是与我们一般的穷苦人儿,哪曾想竟是……”
“大娘,您这话可就见外了啊,您方才还说要将我踹河里去呢!”刘建军笑嘻嘻的打断,“我爱听您像方才那样说话!”
大娘又笑了,说:“您是哪家的小郎君,这性子,可真讨喜!那行,好不容易遇着贵人了,您留下的那钱,我可就收下了啊!大娘可得瞧瞧你给少了没有!”
刘建军哈哈笑,说:“保管只会多的,对了,大娘,您可知道顺着这黄渠往上走,哪儿有什么水流比较急的地方?”
大娘思考了一会儿,说:“今年水位降了不少,许多水急的地方都变平缓了,你要找多急的水?”
“越急越好!”
“那你可得往前走好远了,最好是走到大义谷去!”
刘建军思考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那行,谢您了啊大娘!”
说完,便屁颠屁颠的跑回了李贤身边,然后将手里的萝卜叶放在旋风冲锋嘴前,又分了一点,递给惊鸿,待那点萝卜叶被吃完后,刘建军嘴里叼着一根萝卜翻身上马,将另一根萝卜抛给李贤:“接着,贤子,咱俩得再往前一点,去大义谷看看。”
李贤接过萝卜,触手冰凉,还带着清澈的河水气息。
两匹马并辔而行,沿着黄渠岸边的土路缓缓向上游走去,惊鸿似乎是爱上了萝卜叶的味道,路上一个劲儿的扭头,想够李贤手里的萝卜,李贤在它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它这才安分。
“你刚才问那大娘找水急的地方做什么?”李贤问道。
刘建军三两口啃完了萝卜,抹了抹嘴,直接说道:“水力,我想试试用水力来带动纺车。”
李贤一愣。
刘建军解释道:“你想想阿依莎那纺车,脚踏的那部分很复杂吗?不过就是匀速踩踏而已,这对水流来说不难,至于力道……大水的力道可比人强多了,人推不走的大山,洪水一来,一眨眼就夷平了,所以用水力来代替人力是完全可行的。”
李贤皱眉问道:“你是说,像水磨坊那样,用水力来推动纺车?”
“聪明!”
刘建军眼睛一亮,用马鞭在空中比划着,“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但要比水磨复杂精细得多。
“水磨只是转动石盘碾磨粮食,力道大但要求粗犷。
“纺车需要的是稳定而持续的旋转,速度还不能太慢,我们需要设计水轮、传动轴,还有一套合适的齿轮组,把大水那猛烈的力道,转换成纺纱需要的均匀和缓的力……
“所以我先前才说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折腾出来。
“总之,很麻烦,但值得一试!
“终南山就在那里,不去爬爬怎么知道行不行呢?这可是你说的!”
……
第67章 打道回府
“想法甚妙。”
李贤夸赞了一句,但随后,目光扫过因水位下降而显得格外高耸的渠岸,沉吟道:“可你方才也看到了,今岁水枯,黄渠水位已降了四五尺,许多往日急流处都已平缓。
“你这水转大纺车,若倚水而建,岂非也要看天吃饭?
“若逢大旱之年,水流枯竭,或者冬日冰封,这东西岂不成了摆设?”
刘建军脸上的兴奋稍敛,点了点头:“贤子,你说到点子上了,水源的稳定性确实是个大问题,所以我才要找像大义谷那样水流足够急、足够深的地方,这种地方即便是在枯水期,通常也能保持一定的流量。
“而且……”
他顿了顿:“我们不一定非要把工厂建在水边,可以开凿引水渠,将水从上游更稳定的地方引过来,甚至可以修建水坝蓄水,人为地制造落差和控制水流。
“这样,就算旱季,也能保证工厂的运转。”
“开渠?修坝?”李贤微微吸了口气,“这工程可不小,所费人力物力绝非小数。”
这已经远超一个工坊的范畴,近乎于一项水利工程了。
“不错,所以我规划的棉花厂可不仅仅只是一个作坊,应该称之为棉花生态园!”
刘建军眼里满是热情,李贤有点不忍心打断他,但还是说道:“若是按你这么规划……有钱么?”
“忘了今岁分发下去的棉花种子了?到时候棉花种出来了,咱们收购回来,做成棉布去售卖,钱肯定是够的,钱够了,再招工人就简单了。
“明年肯定大旱,许多百姓家里没了收成,食不果腹,咱们刚好可以趁火打劫,把他们招来替咱们做工,以工抵赈。”
李贤一怔。
然后笑道:“若趁火打劫都是你这般的,百姓们怕是巴不得多来一些。”
同时,在心里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刘建军已经规划了这么多的计划。
……
大义谷很快就到了。
此地地势果然迥异。
黄渠在此被两岸骤然收束的山岩紧紧夹住,形成一道狭窄的豁口。
河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咆哮着从上游奔涌而来,挤过这狭小的通道,撞击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上,溅起漫天白沫,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股沁凉的土腥味。
即便是在这水位下降的枯水期,大义谷的水流依旧显得湍急有力,可见其河床较深,基础流量可观。
“好地方!”
刘建军跳下马,眼睛发亮,也顾不上岸边潮湿的泥土,几步就冲到水边,一会儿往这边瞧,一会儿往那边望。
李贤喊了一声“小心别掉水里去了”,便也跟着下了马。
“你看那里。”
刘建军全然没有对河水的畏惧,指着下游方向一处相对宽阔的河湾,“如果在那里筑一道矮坝,抬升水位,再从这里开凿一条引水渠,将水引到那边缓坡上去,利用这天然的落差,水流冲击水轮的力道绝对够劲!”
他又指向另一侧:“厂房可以建在那边,地势高,不用担心水淹,引水渠过来的水驱动水轮后,还可以再引回下游河道,或者用于灌溉附近的田地,不至于浪费。”
李贤顺着他的指引望去,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幅图景:
拦河坝、引水渠、高大的水轮在渠水的冲击下缓缓转动,通过传动轴将力量源源不断送入远处的工坊……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手工作坊规模。
“生态园……”李贤呢喃着刘建军嘴里的描述。
可这时,刘建军却跃过那几块巨石,朝着这边跑了回来,说:“行了贤子,回去吧!”
李贤一愣。
“选址完了,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刘建军翻身上马。
李贤瞬间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做什么事儿都风风火火的,这么大一个棉花厂,他跳下马,看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指了两处地方,便算定了?
只是刘建军已经上马,李贤也只得跟上,没好气的说:“选址是这般草率的吗?”
刘建军一脸理所当然:“看对了眼不就行了?这地方水流够急,落差也有,两岸有平地能建厂,还要怎地?难道要拿尺子一寸寸量过去?咱们又没带工匠。”
刘建军总有他的歪理。
……
回去的路上倒是没什么事情发生,刘建军猖狂的要跟李贤赛马,但李贤只是夹了两下惊鸿的马肚子,刘建军就在几丈远的后方大喊着什么“不公平重赛”了。
李贤心里想笑,刘建军现在的马术顶多就算得上普通人里拔尖的一批,但要跟自己这种从小和马接触的人相比,起码还得练五年。
这已经不是技艺上的差距了,是人和马的心意相通,是有些玄乎的人马合一。
而刘建军还只停留在驾驭马的层面上。
回到王府,李贤有些惊讶的是王勃他们还躺在那凉棚里呼呼大睡,三个人,拢共不过灌了半斤酒,还是掺了水的,结果睡了一个上午。
刘建军倒是见怪不怪,把武攸暨放倒在地上,又朝着王勃和薛仲璋的方向拖了拖——武攸暨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刘建军那躺椅上去了,脖子搁在躺椅的扶手上,脑袋自然下垂,憋得面红耳赤,口腔里还哼哧哼哧的呼着气。
李贤毫不怀疑,若是武攸暨的脖子再在上面搁久一些,他能死于“自缢”。
重新拿回躺椅的占有权,刘建军往那躺椅上一卧,懒洋洋的问:“贤子,你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对待武攸暨?”
李贤一愣。
“他终究是姓武。”刘建军提示了一句。
李贤顿时有些茫然。
他转身,看了一下武攸暨,武攸暨似乎因为呼吸顺畅了许多,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在砸吧嘴。
这样的武攸暨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纨绔子弟的那副憎恶脸庞,反倒是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憨实。
嗯,虽然他比刘建军大了几岁,但在李贤眼里,依旧只是那个当初会为自己牵缰绳的胖墩小子。
李贤想了想,问:“可他也是我的表弟,对吗?”
……
第68章 垂拱元年和最大的保护伞倒了(4K)
“我就怕你这么回答!”刘建军忽然说。
“嗯?”李贤不解,看着他。
“武攸暨是你表弟,那武三思呢?论辈分也该是你表弟吧?你想过怎么对他么?”
刘建军这个问题让李贤愣了一下。
但他还在问:“你好好想想你对武攸暨不同,到底是因为他是你的表弟,还是因为他这人本质上就不坏,或者是他并没有针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再或者是这三者中都有一些。”
李贤奇怪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有,而且关系很大,因为你想好对你母后的态度了吗?”
……
刘建军嘴里的棉花生态园开始动工了,他和刘仁轨把事情的细节敲定后,便开始对大义谷动工了。
虽说刘仁轨只是下管吏、户、礼三部,而这种大兴水利的工程都是交给工部来执行,但母后显然是把长安的一应事宜都交给了他,所以在刘仁轨以抗旱救灾的名义上疏后,也很快拿到了工部的批文。
朝廷按常规的挖修水渠、修建水坝给了批款,但那些钱显然是不够修建一整个棉花生态园的。
刘建军说不急,先修着,钱总归是会有的。
大义谷动工的当天,招工处人满为患。
唐朝的课役实行租庸调制度,所谓租,就是农业税,以缴纳粮食方式尽义务;所谓庸,就是无偿服役,以义务劳动方式尽义务;所谓调,就是附加税,以缴纳丝织布帛方式尽义务。
而大义谷作为朝廷组织的水利工程,自然就符合这其中的“庸”。
虽说庸役能抵扣课役,但往日的杂役绝不会有这般热闹的景象。
造成这种人满为患的情况,只因刘建军下了另外一个规定:
一名胥吏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拿着簿册高声喊道:“都别挤!排队登记!按刘长史吩咐,此次大义谷水利工程,虽是朝廷征役,但沛王府额外补贴!每日管两餐干饭,旬日有一次荤腥!另,每人每日另补贴十文现钱!”
这话就像是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就炸开了锅。
“十文钱!还管饭?”
“真的假的?不会是骗我们去白干活吧?”
“沛王府说的,还能有假?那可是咱圣人的亲阿兄!”
“快!快给我登记!我家能出两个壮劳力!”
……
李贤和刘建军以及刘仁轨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踊跃的应役现场。
刘仁轨神情有些担忧,道:“建军,此法……是否太过僭越?朝廷规制,役乃本分,如此厚待,恐开奢靡之风,日后其他工程难以为继啊!”
李贤也能理解他的担忧。
若是这次庸役开了先例,那今后的庸役没了这般待遇,恐有哗变。
刘建军倒是对这事儿不在乎,笑呵呵的说:“刘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明年大旱,这些人现在能挣一口吃的,攒下几文活命钱,家里或许就能多熬过一个月。
“朝廷给的款子有限,但这钱和粮食,是从王府公账和我自个儿腰包里出,不贪不占,补贴的是为我大唐兴修水利、应对天灾的功臣,有何不可?这叫……嗯,激励士气!
“至于您说的恐开奢靡之风,这我倒是不认同。
“且不说咱已经特意说明了这钱是沛王府额外补贴的,就说单单只是十文钱,两顿饭,就能换一个人替你卖命,这全天下还有比咱们大唐百姓更廉价的吗?
“再者说,您看这效率。
“若是强征,百姓必有怨气,出工不出力,拖延时日,反而耗费更多,如今他们为了这饭食和工钱,必会拼命干活,工程进度快,早日完工,早日引水抗旱,岂不更好?这叫花小钱,省大钱,办大事!
“至于今后的事儿……恕晚辈直言,为沛王殿下做事,待遇只会越来越好,这点我有信心。”
刘仁轨沉吟片刻,不知道是认为刘建军的话有几分道理,还是被刘建军的自信说服。
他点了点头,问:“你方才说,卖命?”
“没,您听错了。”刘建军咧嘴笑。
刘仁轨立马呵呵笑道:“那便按你说的来吧。”
李贤忽然觉得这两个姓刘的人,就像是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小的狡诈,老的奸猾。
……
工程就此全面展开。
大义谷内,号子震天,镐起锹落,尘土飞扬。
引水渠的路线被白灰标出,壮丁们沿着标记奋力开挖;规划筑坝的河湾处,工匠们指挥着民夫打制木笼、搬运石料;地势较高的缓坡上,也有人开始平整土地,为未来的厂房打下地基。
刘建军成了工地上最忙碌的人。
他虽无具体官职,但谁都看得出,这位黑瘦的沛王府长史才是这项工程的实际主导者。
整个大义谷工地上,时时能听到刘建军的吆喝声。
“这里!这里要留出位置,以后要安装传动大轴!”
“轴座要打得极其牢固,要用最好的青石,灌糯米浆加固!”
他又跑到开挖水渠的队伍处,看到几个工匠正对着一段坚硬的岩层发愁。
“用火烤!”刘建军蹲下看了看,脱口而出,“先用大火烧热岩石,再泼上冷水,石头自己就裂开了!能省不少力气!”
整个大义谷工程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性中推进着。
每日放工时分,领到那十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吃着实实在在的干饭,民夫们的脸上虽然疲惫,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李贤听到他们私下里都说,沛王殿下和刘长史,是真正恤苦怜贫的活菩萨。
他忽然就觉得这十文钱给的真值。
……
正月初,沛王府。
李贤正坐在刘建军那小院子里和刘建军闲聊,大义谷工程热火朝天的同时,洛阳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最先传到沛王府的,便是母后又改元了。
以徐敬业之乱平,今岁改元垂拱。
其次,便是那铜匦之法又被改进了。
【武后于朝堂设登闻鼓与肺石,有击鼓或立石之人,御史受状闻奏。】
按照朝廷的说辞就是:铜匦放在朝堂里,听取的还是那些朝廷里官员的意见,他们识文断字,又整天在那儿来来往往,往里面塞进去举报信很容易。
可万一有外地百姓想要告密,又没有进京的路费怎么办?或者,万一告密者不会写字呢?
于是,武后为广听建议,了解民情吏治,便设下了此法。
并且规定:【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①
意思就是哪个老百姓要想告密,就找当地的基层长官,跟他说自己要告密,这个长官绝对不允许质问告密者想告谁的密、告哪方面的密。
并且还必须立刻提供给告密者一匹高头大马,而且按照五品官的待遇,把告密者安安全全地护送到洛阳,让告密者去见武后,当面告密。
告密的人如果说的是事实,查有此事,怎么办?马上加官进爵,赏!如果告完了一查,没这回事,也不罚,还是把告密者平平安安地给送回家去。
刘建军对此表示嗤笑:“满天下的人都能去告密,而且告密者的待遇还特别好,甚至连诬告都不惩治,稳赚不赔……
“啧啧,我只能说你母后可真是个大聪明!”
然后话音一转,又念叨:“我发现你父皇和你母后不愧是两口子,三天两头闲得没事儿就改个元,去年一年就用了弘道、光宅两个年号,要是再加上显子和旦子登基用的嗣圣和文明……
“好家伙,一年四个年号,搁这儿玩茴字的四种写法呢?”
李贤无奈的瞪了他一眼,说:“垂拱二字取自《尚书》所载‘垂拱而天下治’,是致太平以天下定的意思。”
刘建军反驳:“屁,要我说年号就得一直不变那才叫天下太平,你看看贞观这年号。”
刘建军都搬出太宗皇帝了,李贤自然是哑口无言的。
可刘建军话音刚落下,就忽然脸色变了变,呢喃:“垂拱……垂拱……”
“怎么了?”李贤好奇。
“等会儿,你让我捋一下,主要是你们这段时间太乱了,要能统一一下年号都没这么难记,垂拱元年……垂拱元年……”
刘建军揉着眉心,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惊呼:“老刘!”
“刘仁轨?”李贤疑惑,“刘仁轨怎么了?”
刘建军脸色变了变:“老刘身体不太行了,大义谷那边好几天没去监工,这大寒天,老人的身子骨最弱……”
刘建军虽然没明说,但李贤心里也是一个咯噔。
“不……不能吧?年前刘公不还……”
“先别管这事儿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得未雨绸缪!你先前说雍州实际长官是谁来着?”
“苏良嗣……”
“他是显子的人?”刘建军语气很急促。
“是……”
“咱得把他拉过来,像老刘一样亲近的那种。”刘建军看着李贤,语气不容置疑,“有什么办法?”
李贤虽然不知道刘建军为什么这么着急,但想了想,还是说道:“若是真要拉拢苏良嗣,得想办法拿到显弟的信物,亲笔信或是……”
“不!最好是让他亲自过来!”刘建军直接打断。
李贤一愣,惊呼:“可……显弟被黜房州……”
“我去!”刘建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贤,说:“显子刚被你母后废掉,整个长安和洛阳,他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太平,还有旦子,我勉强算半个。
“你们仨都不能动,所以只有我去,才能把他叫来。”
李贤面露迟疑之色:“只是……此去房州千里之遥,依你的骑术,即便是快马加鞭,也需要八到十日,若是一个来回……”
李贤没有怀疑刘建军把李显带来的能力,他只是有些担忧。
从长安到房州,虽然不如长安到巴州那样路途险阻,但也需要跨过秦岭天险,刘建军的骑术虽然在普通人里算极好的了,但来回两千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老刘快不行了,所以苏良嗣至关重要!”
刘建军打断了李贤的话,双眼盯着李贤,语气迅速:“老刘的职位是左仆射,这个职位至关重要,他一倒,权力必定会被你母后收回去,统帅吏、户、礼三部的权力自然也会变更,回到洛阳。
“你母后如今大权在握,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像刘仁轨那样德高望重的人坐镇长安,所以新任的左仆射也就大概率不会来到长安镇守,而是作为她的爪牙,留在洛阳。
“长安的一把手自然而然就成了苏良嗣这个雍州长史……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这个雍州牧没有实权。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苏良嗣不能继续像刘仁轨那样替我们打掩护,我们的处境就会很危险,所以,苏良嗣必须得是我们的人,懂吗?”
刘建军解释的很清楚,李贤听懂了。
“这事儿算是我的失误,我应该早点考虑到老刘是八十四岁的人,所以就该趁着显子还在长安的时候跟苏良嗣那边搭上关系的。”刘建军眼里有歉意。
李贤想了想,宽慰道:“那时显弟还未被废,你拉拢天子朝臣不太好……况且,如今显弟被废,心里有怨,反而帮助我们的可能更大,所以也不必自怨自艾,凡事皆有定数。”
刘建军有些惊奇的看着李贤,说:“想不到啊贤子,你还有点政治头脑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总归是在你身边耳濡目染了这么久的。”
“那行,我这就走了!”刘建军当即就站了起来。
李贤一愣:“这么急?你需要什么?手令、盘缠、还是护卫?”
“都不要!”刘建军摆手,语速极快,“人多眼杂,反而误事。
“把你那惊鸿给我,我一人两骑,日夜兼程!再给我一份盖有你印信、写给显子的手书……算了,签个名盖个印就行,内容空着,我路上填,再备足干粮和清水!”
“好!我即刻去办!”李贤转身就要走。
“等等!”
刘建军叫住他,神情无比严肃:“贤子,我走之后,长安这边就交给你了。
“两件事,第一,大义谷工程绝不能停,进度甚至要更快!这是我们的根基和护身符,你得多去盯着,钱粮若不够,先从王府我的份例里支取。”
李贤点头。
“第二……”刘建军抿了抿嘴,表情有一些难过:“我不知道老刘的身体能不能坚持到我回来,你密切关注老刘的病情,若是……若是我没能回来,替我跟他道个别。”
李贤沉默。
刘建军虽然和刘仁轨接触的不多,但或许是两人都姓刘的原因,他对刘仁轨像足了一个晚辈对待长辈的态度,而刘仁轨对刘建军,也是一副对晚辈的宠溺姿态。
这俩人,是真正的没有血脉的祖孙情。
“我记下了。”李贤郑重点头。
……
第69章 刘建军走后的五天(3K)
刘建军走了,骑着他那匹旋风冲锋,牵着李贤的惊鸿,转眼便消失在长安初春尚显冷清的街道尽头,只留下一缕烟尘。
李贤站在原地,望着刘建军离去的方向,心中莫名空了一块。
自从刘建军出现后,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凡事有这个人冲在前面出谋划策、插科打诨,此刻这人骤然离开,而且是奔赴千里之外的险途,仿佛突然之间就有一股沉重的压力攥住了他。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感伤。
他知道刘建军的性子有多惫懒,可即便是这样的刘建军,也会为了这件事奔袭千里,就足够说明眼下的情况有多重要了。
刘建军很聪明,判断时局是否紧要的方法有许多种,李贤猜不透。
但李贤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
刘建军都紧张了,那就说明事情真的很紧张。
……
刘建军走后当天,李贤便来到了大义谷工地,试图像往日的刘建军那样监工。
可当他来到大义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些多余。
整个工地仿佛一架自行运转的精密机器,号子声、凿石声、夯土声、水流声交织在一起,热火朝天,秩序井然。
各处的工匠头目显然早已得了刘建军的详细吩咐,各自负责一滩,指挥若定;而民夫们为了那实实在在的饭食和工钱,也是干劲十足,甚至不需要过多催促。
李贤穿着锦袍,站在一片忙碌的景象边缘,反而显得有些突兀和格格不入。
他想起了刘建军在这里指挥的情景。
刘建军对整个大义谷工程了若指掌,无论是水渠还是堤坝,或是不远处打算用作厂区的地基,他都能上去给出自己的建议。
他能一眼看出某段渠壁砌得不够牢固,能抓起一把土就知道湿度是否适合夯筑,甚至能挽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研究如何用杠杆搬动巨石。
民夫们看他眼神里也满是信服,甚至带着点亲昵。
因为他总能三两句话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干活的疲累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而此刻,李贤站在这里,只有无所适从。
他有些失落地走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望着下方川流不息、奋力劳作的人群,怔怔出神。
可这时,两个挑担的民夫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民夫瞧见了他,语气带着一些斥责:“你是哪个滩头的,怎生在这里……”
话说一半,那民夫便闭嘴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的神色,惊呼:“您是……沛王殿下?!”
下一刻,他猛地放下担子,激动地扯着身旁同伴的袖子,声音都变了调:“快看!是……是沛王殿下!殿下亲自来看我们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引起了涟漪。
附近的民夫和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循着声音朝李贤望来。
当他们真的看到那位身着华服、气质雍容的年轻亲王,正独自站在坡上关切地注视着他们时,他们的脸上不再是单纯的疲惫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惊讶、好奇、以及难以言喻的激动。
“是沛王殿下!”
“殿下真的来了!”
“在哪呢?快让我看看!”
“殿下还记得咱们这苦哈哈的地方……”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们开始自发地朝着土坡的方向躬身行礼,甚至有人激动地跪拜下去。
工头们见状,也连忙小跑过来,恭敬地请示:“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贤被这突如其来的瞩目和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本只是心中无所适从,在此静立片刻,却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李贤看着下方越聚越多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看着下方那些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无比激动和虔诚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那种“被看见”的振奋……
他忽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
他或许不懂如何具体指导挖渠筑坝,或许无法像刘建军那样迅速和工匠民夫打成一片。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他忽然明白了刘建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上位者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力量。”
他或许不懂具体的技术细节,无法事必躬亲。
但他的身份,他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些劳作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认可和激励!
刘建军负责的是技术和效率,而他李贤,能提供的是威望和人心!
想通了这一点,李贤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露出了温和而庄重的笑容。他向前迈了一步,朝着下方的人群挥了挥手,朗声道:
“诸位辛苦了!本王见工程迅捷,皆赖诸位尽心尽力!沛王府绝不会忘记诸位之功!待工程圆满,本王必有厚赏!”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但在此时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没有说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将最实在的承诺,用最郑重的语气说了出来。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发自内心的欢呼声!
“谢殿下!”
“沛王府恩德!”
……
捋清了自己在大义谷工程中的定位后,李贤就发现监工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每天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高处,就能让民众们近乎崇拜的使着力。
他想起刘建军评论李孝逸领兵平定扬州叛乱时候的话。
“李孝逸不需要会打仗,他只要以李唐宗族之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把所有排兵布阵的活儿交给魏元忠,这场仗就输不了,这就是民心。”
而自己,也只需要站在这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天,期间武攸暨倒是来找过李贤,一是为了和李贤说薛大的差职已经安排妥当了,二则是想叫刘建军出去耍。
李贤有些好笑的看着眼前这个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最终只能以刘建军回巴州探亲去了这个借口支走了他。
对于武攸暨,或者说对于刘建军所说的那三个方向,李贤实则有慎重思考过。
武攸暨有罪吗?
他实际上并没有犯什么实际的过错。
这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虽然吃喝嫖赌,但却从不欺行霸市,就连他和刘建军的结识,所抢夺的那些妓子,也是付足了银钱。
这样的人,李贤觉得他无须惩治。
甚至李贤还觉得他帮助自己颇多。
虽然这些帮助,都是刘建军对他的利用,但从客观事实上来说,他的确为自己和刘建军提供了便利。
至于母后……
李贤心里很踌躇。
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母后。
每每念及此处,李贤都只能以自己还没能推翻母后来搪塞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
自此,薛大便跟着武攸暨加入了禁卫军。
因为薛大刘建军表兄的身份,武攸暨对他很照料。
禁卫军分“禁军六军”和“十六卫”,前者的办公场所在皇城北边,所以也称“北衙六禁”,后者在皇城南边,所以也称“南衙十六卫”。
其中十六卫各自直属的左右中郎将府,由团、队、火三级构成,团的一把手叫校尉,副手叫旅率;队的一把手叫队正,副手叫副队正;火的一把手叫火长,副手叫什长。
而薛大,入职便是一名火长。
武攸暨向刘建军介绍禁卫军的时候实际上吹牛逼了的,武攸暨虽然统领着长安的禁卫军,但他并没有权力将薛大塞进北衙,因为北衙军乃是“皇家私产”,接受皇帝的直接领导。
当然,现在是受母后掌控。
至于武攸暨为什么要吹这个牛逼,李贤倒是很轻易就能想明白。
无非就是男人之间的酒后吹嘘。
……
薛大走了,刘建军也走了,刘讷言要教导自己几个孩子,沛王府中可用之人竟只剩下王勃一人。
李贤想着刘仁轨这么多天都没来大义谷工地,便打算去他府上拜访一下。
若是刘仁轨真卧病了或是什么问题,自己也能及时的送去刘建军的问候。
于是,李贤备足了礼物,便带着王勃出门了。
马车驶出沛王府,车轮碾过长安城初春的街道。
车内,李贤靠在厢壁上,眉头微蹙,仍在思索着关于母后、关于武攸暨、关于自身处境的那些无解难题,王勃坐在他对面。
刘建军说的对,王勃属于那种少问多做的人,上了车后便一言不发,保持着恭敬的沉默。
李贤其实挺想他能跟刘建军一样贫几句的。
刘建军离去的第五天,想他。
马车平稳前行,穿过数条街道,很快便停在了刘仁轨府邸门前,门口的家仆显然认得沛王的车驾,早已恭敬地迎上前来行礼。
随后,便直接将李贤二人引进了刘府。
还是上次的书房。
李贤心里怀着担忧,朝着书房内踏入,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刘仁轨卧病在床,虚弱不堪的样子。
可一进门,便愕然的发现刘仁轨正坐在案桌前,伏案,提笔写着些什么。
见到李贤进来,立马笑呵呵的招呼:“殿下,老臣近来事务繁多,有失远迎!”
刘仁轨精神矍铄。
……
第70章 老臣刘仁轨(3K)
李贤憋了一路的慰问之词,忽然之间就卡在了喉咙,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刘仁轨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自己总不能上去来一句“刘公身体可还无恙”吧?
可……
能让刘建军走的那么急切,刘仁轨分明就该是气若游丝,油尽灯枯的模样,难不成刘建军搞错了?
不然的话,李贤实在想不到刘建军能有什么理由这么“诅咒”刘仁轨。
“殿下?”刘仁轨搁笔,疑惑的看着李贤。
“没,”李贤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拱手还礼,落座于客座,又道:“我只是近几日不曾见刘公去大义谷监工了,故而过来探望一番。”
闻言,刘仁轨呵呵笑道:“殿下莫非是要治老臣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刘仁轨这话的语气带着揶揄和调侃,李贤自然不会当真,笑了笑便算揭过。
但刘仁轨又接着说道:“大义谷那边有建军统筹,他善工事,懂筹算,又能驱人心,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老臣这把年纪,去了也不过是站在一旁看看,反倒让他和底下的人束手束脚,还得提防着老臣这把老骨头磕着碰着。
“眼下恰逢春耕时节,各地事务繁多,耕种、祭祀、户籍核查、粮税预估,千头万绪,礼部与户部的文书都快把老夫这书房淹没了,老夫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倒让殿下撞见了。”
李贤恍然。
原来刘仁轨没来大义谷是这个原因。
于是连忙回道:“刘公说笑了,您所忙之事不过是从田间亩里上转移到了案桌方寸间,皆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何来偷闲之说。”
“殿下又与老臣客套了!”刘仁轨呵呵笑,目光终于看向了李贤身后沉默的王勃,道:“子安倒是鲜少来我府上。”
王勃这次才上前行礼:“勃见过刘仆射!”
刘仁轨微微颔首:“坐。”
随后目光重新回到李贤身上,随意问道:“建军呢?今日怎未随殿下同来?可是还在大义谷盯着那什么传动大轴?”
他对王勃的态度全然不似刘建军那般亲切,只是公事公办的应酬。
李贤顿了顿,斟酌着用词道:“刘建军……他家中有些急事,向我告假,回巴州探亲去了,需些时日才能回来。”
他总不好说刘建军是觉得刘仁轨快死了,所以跑去找李显借苏良嗣了。
刘仁轨听完没有起疑,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这泼赖,老夫只以为他算无遗漏,如今可算是让老夫抓到他一个错处了!”
李贤一愣,不解。
“老臣快不行了。”
刘仁轨脸上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殿下别看老臣现在精神得紧,但老臣的身子骨老臣自己最清楚,恐怕难以熬过今春了。”
说到这儿,刘仁轨眼神里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落寞和遗憾。
“只是可惜了,老臣未能等到殿下光复我李唐江山的那一天,但老臣相信,殿下您一定能做到。”
眼前的老臣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让李贤忍不住动容。
急促道:“刘公……”
“殿下。”刘仁轨摇了摇头打断,面色郑重了一些,就像是在交代临终遗言:“老臣若是走了,这长安没了替殿下遮掩之人,殿下在长安的动作定会传至洛阳,所以,殿下务必找到一个接替老臣之人。
“苏良嗣是可信之人,老臣这里有一封手信,殿下若是手持此信,带着建军亲自登门,此事或可成。”
说到这儿,刘仁轨又有些遗憾,道:“只可惜庐陵王殿下被黜房州,否则,若是有庐陵王殿下出面,苏良嗣……”
这次,李贤终于没忍住,老实说道:“刘建军……就是去房州了。”
刘仁轨一愣。
随后,瞬间就想通了李贤的话,哈哈大笑,语气又露出几分无奈:“这泼赖!老夫临了了竟也没胜过他一回!”
然后又满脸欣慰的看着李贤,赞叹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仁宅。”
显然,他也看出了李贤隐瞒他的意思。
李贤还想说些什么,但刘仁轨却摆手:“殿下不必自疚,老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头,该是知足了。
“老臣寿数将至无妨,惟愿我大唐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李贤心里复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仁轨坦然面对生死的豁达,以及对李唐江山的深切关怀,都让他既感动又沉重。
但刘仁轨又说:“罢了,既然建军去了房州,以他的机变和手段,老臣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不过……
“建军不在长安,洛阳那边又传来了一些消息,老臣或可为殿下排忧解难一番。”
李贤一愣,急忙拱手:“刘公请示!”
“殿下可知,自铜匦设后,洛阳城中又加设了登闻鼓与肺石?”
李贤点头:“此事我已知晓,确是……开了恶例。”
“恶例尚在其次。”
刘仁轨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关键在于,如今因此得官者,多为狡诈凶悍、不谙政务之徒,甚至市井无赖、屠沽之辈,只因一言合意,便可骤得高官,位列朝堂。
“这些人,感恩戴德者是谁?绝非朝廷,而是给予他们富贵的太后!他们为了保住富贵,为了更进一步,会做什么?”
李贤心中一凛,已然明白:“他们会更加卖力地告密,罗织罪名,以求再次‘称旨’!”
“殿下明鉴。”刘仁轨颔首,眼神中有欣慰之色。
“此风一长,则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互相倾轧攻讦之事必将层出不穷,忠正之士缄口不言,奸猾之徒甚嚣尘上。长此以往,朝纲必乱!”
他顿了顿,看向李贤,语气无比郑重:“而太后……借此之势,便可更加轻易地涤荡朝堂,清除异己。
“如今看似针对的是些无关紧要之人,但殿下须知,火……迟早会烧到最核心的地方。”
这次,李贤一愣,没反应过来:“刘公的意思是……”
“太后以谋逆之罪,将左卫将军李孝逸……下狱了,这便是洛阳那边传来的第二个消息。”
“这……这怎么可能?王叔刚立大功……”李贤难以置信。
对于刘仁轨能率先得知洛阳的消息,李贤倒是毫不惊讶,刘仁轨虽被架空,但到底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母后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他,就好比上次裴炎入狱的事,就第一时间派遣了姜嗣宗来通知裴炎。
只是……这个消息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功高震主,又是李唐宗室,这便是原罪。”
刘仁轨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密报上说,是有人通过铜匦告密,称李孝逸平定扬州时曾自言‘名中有兔,兔乃月中物,当有天命’……如此荒诞不经之言,竟也能成为罪证!
“而告密之人……是武承嗣。”
“武承嗣?!”李贤失声惊呼。
竟然是武承嗣亲自出面告密!
这意义截然不同!
这不再是底下人为了投机而进行的诬告,这分明是来自武家核心人物的、最直接的攻击!这代表着母后娘家势力,已经开始毫不掩饰地对李唐宗室中最具实力和声望的将领下手了!
刘仁轨继续分析道:“殿下,武承嗣亲自告密,此事非同小可。
“其一,这表明武氏子弟已迫不及待,欲借太后之势,清除一切可能阻碍他们攫取权力之人,李孝逸功高望重,又是宗室,自然首当其冲。
“其二,这也或许是太后之意。”
刘仁轨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借武承嗣之手,既可达成目的,又可试探朝野反应,更可将‘屠戮功臣’之名,部分转嫁于武氏,自身仍维持超然姿态。一石三鸟。”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
刘仁轨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李孝逸之后,下一个会是谁?如今朝中,还有哪位宗室大臣,功勋、声望能超过李孝逸?又有谁,比李孝逸更让某些人感到……碍眼?”
李贤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一片冰凉。
刘仁轨说的这些人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
但无一例外,都是李氏宗族内占重要分量的人。
所以……母后要真正对李氏宗族下手了?
看到李贤脸上的惊骇之色,刘仁轨也知道李贤已经想明白了,接着说道,语气无比郑重:“所以,殿下务必要比以往更加谨慎,深居简出,约束府中人,大义谷工程可继续,但绝不能有任何出格之举,一切,等建军消息。”
“我明白了,谢刘公教诲。”李贤郑重拱手,“贤定会小心行事。”
“如此便好。”
刘仁轨脸上又恢复了那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令人心惊的分析从未发生过一般,“殿下也无需过于忧虑,建军那小子,总是能出其不意……说不定,他真能赶在风雨之前,为殿下带回转机。
“那小子……”
刘仁轨无奈的摇头,脸上带着笑意:“老夫定要向这老天借几日寿数,待他归来,将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
第71章 刘建军归来和刘仁轨“诈尸”(4K)
正月二十,夜。
长安城已宵禁,坊门紧闭,街道寂寥,唯有更夫梆子声和武侯巡夜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沛王府侧门,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守门的侍卫立刻警惕起来,手握刀柄,低声喝问:“何人夜闯王府?”
“是我!刘建军!快开门!”
侍卫一愣,急忙透过门缝看去。
只见月光下,刘建军那张黑瘦的脸庞满是风尘之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用破旧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同样骑在马上,身形似乎有些虚弱摇晃。
……
李贤早已歇下,但听到刘建军深夜归来,还带了一人,瞬间睡意全无,披上外袍便疾步而出。
在小院门口,他见到了几乎正龇牙朝他笑着的刘建军,还有那道虽然笼罩在斗篷里,但却格外眼熟的身影。
“贤子,幸不辱命……人,我给你带来了。”刘建军咧嘴一笑,侧过头,对那披着斗篷的人低声道:“显子,到家了,安全了。”
那披着斗篷的人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掀开了兜帽。
星月下灯笼的光晕与月光交织,照亮了一张苍白、憔悴、写满了惊惧与疲惫的脸。
正是李显。
“显……弟?!”李贤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哽咽。
昔日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怎么成了这么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斗篷下的李显眼神黯淡无光,眼窝深陷,精神萎靡,就连声音都有些低沉:“二兄……”
李贤鼻尖一酸,赶忙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显弟!真的是你!快,快进屋说话!”
三人迅速进入屋内,关上房门。
只是让李贤疑惑的是,李显走路僵硬,几乎是被自己拉着进的房门。
但眼下并非叙旧的时候,李贤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困惑。
……
一进门,刘建军几乎是瘫坐在胡床上,抓起桌上的茶壶,也顾不上倒,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凉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妈的……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贤子,有吃的没?快饿死了,这一路跑的,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李贤连忙吩咐值夜的内侍去准备饭食汤水,然后目光急切地看向刘建军,又看看缩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李显。
“这……是怎么了?路上遇到危险了?”李贤的心提了起来。
李显的表情惶恐不安,像是被吓傻了,这不对劲。
刘建军摆摆手,又灌了一口水,才喘匀了气,道:“别提了……房州那地方,武三思那王八蛋派的看守跟防贼似的……不,比防贼还严!
“本来都走不掉了,后来我想到徐敬业他们找了个跟你很像的人充当沛王,于是我们有样学样,找了个跟显子很像的人,又摸黑翻墙才溜出来。
“回来的路上也不太平,遇到了两波盘查,妈的,幸好老子机灵,把显子装成了染瘟病的,连滚带爬才躲过去……
“反正,总的来说是有惊无险。”
这时,刘建军又看向李显,眼神不着痕迹的对着李贤使了个眼色,道:“显子一路上奔波,太累了,还是让他先去歇息吧。”
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意思,看向还显得惶恐不安的李显,柔声问道:“显弟?”
李显下意识的点头,有些木然。
李贤眼光看向刘建军,刘建军却只是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李贤心里一紧,又轻声对李显宽慰道:“显弟,来了长安了,已经安全了,你先去休息,好吗?”
李显有了反应,点了点头,但却不动。
李贤看着弟弟李显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更痛,再也顾不得细问刘建军详情。他上前一步,柔声道:“显弟,一路辛苦了。走,兄长先带你去安顿歇息。”
他搀扶起几乎木然的李显,对刘建军快速道:“建军,你也先歇口气,用些饭食,我安置好显弟便回来。”
刘建军点了点头,示意他快去。
李贤不再多言,小心地搀扶着李显,来到一处早已准备好的僻静厢房。
内侍早已点亮灯烛,铺好了床褥。
“显弟,到了,这里很安全,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李贤扶着李显在榻边坐下,温声安抚,“你先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想,一切有兄长在。”
李显似乎稍微回神了一些,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贤,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哽咽的低泣,用力点了点头。
李贤替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看着他躺下,又仔细掖好被角,就像小时候照顾这个弟弟一样。
看着李显在极度疲惫和惊吓中渐渐闭上眼,呼吸变得沉重但还算平稳,李贤这才稍稍放心,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小灯,轻轻退出了房间,嘱咐门口的心腹内侍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打扰。
做完这一切,李贤深吸了一口寒冷的夜气,压下心中的纷乱与担忧,快步返回自己的院落。
推开房门,只见刘建军已经风卷残云般地扫光了内侍刚送来的一盘胡饼和肉羹,正捧着碗喝最后一口汤,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丝毫未减。
见李贤回来,刘建军放下碗,抹了把嘴,神色彻底严肃起来,他指了指门口。
李贤会意,立刻对左右道:“你们都退下,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刘建军坐到李贤跟前,声音压得极低:“贤子,刚才显子在我没好说,怕他应激,显子他……不仅仅是路上受了惊吓。”
李贤心底猛的一紧:“到底发生了什么?”
“巴州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儿,也同样发生在显子身上。”刘建军意有所指的看了李贤一眼,道:“只不过显子身份特殊,他们没敢真的逼死他,所以,只要显子不死,能用的……几乎都用上了。”
李贤闻言,浑身发冷。
刘建军虽然没有明说,但李贤轻易就猜到李显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当初丘神勣只为干脆利落的逼死自己,所使用的手法就已经足够下作,而显弟……欲死不能。
尤其最关键的是,当初的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母后要针对自己,所以哪怕是快要被逼死,心里最起码还有着一个希望——那就是回到长安,为自己洗清冤屈。
可显弟呢?
他登基过,也被母后废黜过,所以他明确的知道是母后要害他,知道那些杀意都是来自至亲之人,这才是最绝望的。
……
“显子的事儿回头再说吧,先让他休息一晚上,有你这个当兄长的在,他总归是能恢复过来的,老刘呢?”刘建军揉了揉眉心,眼神里出现一些渴望:“他……还在吧?”
李贤抿了抿嘴,脑海里浮现刘仁轨的交代。
他对上刘建军那副疲惫的神色,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
可刘建军表情却是一愣:“他这就没了?”
李贤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进去,脸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明日……你随我一起去他府上吧,还……来得及。”
刘建军表情瞬间一窒,沉默点头。
……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
李贤早早起床。
他先去厢房看了李显,李显倒是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会惊悸一下,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李贤守在旁边看了片刻,心中叹息,最终没有叫醒他,吩咐内侍好生照看,等他自然醒来立刻报知。
回到正厅,刘建军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常服,头发也仔细束好,洗去了风尘,看起来要精神了许多,只是眼神里还有着一些担忧和哀伤。
两人沉默地用了一些简单的朝食,气氛压抑。
“显子还没醒?”刘建军像是无意识的问。
“嗯。”
“吃完饭就去老刘府上?”
“嗯。”
“走吧,没心思吃了,蹭他贡品去。”刘建军忽然站起身,脸上有些强行的释怀,还有故作轻松的洒脱。
李贤想了想,站起身。
……
王府门口,马车早已备好,车夫轻轻挥动鞭子,马车缓缓启动,辘辘驶离沛王府,朝着刘仁轨府上而去。
车内不知时,等到车夫在外低声唤“殿下,长史,刘府到了”,李贤才注意到刘建军回过神来。
刘建军没有立刻动作,他看了一眼李贤,抿了抿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然后猛地抬手,掀开了车帘。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车厢。
刘府那熟悉的门楣映入眼帘,已然挂上了刺目的白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刘府府门大开,像一张沉默而哀伤的巨口。
两人尚未走近,便已经听到有低沉悲切的哭声和诵经声传来。
刘建军站在车旁,望着那被一片缟素笼罩的府邸,先前那点强装出来的洒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下颌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那飘摇的白幡,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李贤随后下车,轻轻碰了一下刘建军的手臂,低声道:“我们进去吧。”
刘建军像是被惊醒,深吸了一口带着香烛味的空气,重重点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向府门走去。
越靠近,那悲声便越清晰,压抑的啜泣、女眷们哀恸的嚎哭、和尚低沉规律的诵经声……
门房家人早已哭得眼睛红肿,见到李贤和刘建军到来,连忙行礼,声音哽咽难言:“殿下……刘长史……您二位……”
话语未尽,却充满了悲凉。
刘建军沉默不语,只是一路走进灵堂。
灵堂设在了正厅,厅堂内外一片素白,白幡低垂,白色的蜡烛缓缓燃烧着,刘仁轨的棺椁停放在正中央,尚未盖棺。
李贤看到刘建军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快步上前,望着刘仁轨的遗体,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刘公……晚辈……来迟了……”
李贤抿了抿嘴,左右看了看那些跪地痛哭的刘仁轨家人子侄,心里有些疑惑。
但想起刘仁轨的交代,李贤又小心翼翼的往回了几步,退至堂前。
然后密切的注视着刘建军。
刘建军对这一切都没有察觉,只是在低声念叨:“老刘,你说你这个人啊,七老八十了还跟着咱们瞎折腾做什么呢?现在好了,临了前都还在帮我的忙。
“你再看看我呢?心安理得的享受你帮衬,你临走了,伸腿瞪眼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气人吧?
“我要是你,我绝对气得从棺材板里蹦出来。”
李贤听到这儿,又往后退了两步,已经快要退到房门口了。
刘建军还是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悲痛和自责中,对着棺椁中的老人继续絮叨,声音嘶哑:“老刘啊……啊……啊?!!”
声音在短短一息之间由沙哑低沉,到尖锐高亢。
接着,李贤便见到刘建军猛地往后跳了三尺远,整个人跌坐在地,瞳孔骤然收缩,指着棺椁,声音跟见了鬼似的:“诈……诈尸了!老刘诈尸了!”
李贤憋着笑,目光看向棺椁。
棺椁中的老人缓缓坐直身体,嘴角似笑非笑的盯着刘建军。
灵堂里原本悲悲切切的哭声和诵经声,在这一刻诡异地戛然而止。
所有“悲痛欲绝”的家人子侄都停下了表演,和尚们也忘了敲木鱼,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棺材和那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刘建军,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悲伤,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古怪笑意。
这一刻,刘建军目光茫然的看向众人,看向李贤,最终落在了刘仁轨身上,语无伦次:“你你你……老头儿你……你没死?!你骗我?!!”
刘仁轨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一边笑一边指着刘建军:“哈哈哈!你这泼赖!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哪去了?老夫不过略施小计,你就吓成这般模样!哈哈哈……咳咳……”
笑得太过,刘仁轨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刘建军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笑得开怀的刘仁轨,又看看周围笑作一团的人群,再看看门口忍笑忍得辛苦的李贤,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然后,张牙舞爪的就朝着李贤扑了过来。
“我靠!贤子,你他妈跟老刘合起伙来骗我!”
……
第72章 老臣之忠和劝诫李显
短暂的打闹后,三人遣退了灵堂中“唱戏”的众人。
灵堂未撤,白幡香烛依旧。
刘仁轨也懒得出来了,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他的棺椁里,伸手从供桌上拿了些充当贡品的糕点,放进嘴里,说:
“你小子!老夫还躺在榻上没睡醒,沛王殿下便遣人送来口信,说你大清早的就要跑来祭拜我,害得老夫连早饭都没吃,就在这儿陪你演戏!
“若非灵堂早就搭好了,怕是就该穿帮了!”
刘建军一脸郁闷:“合着我要是今儿个中午才来,您老是不是还得给我表演个原地升天、七彩祥云接引啊?”
“你小子要是敢今日中午才来,看老夫不把你的皮给扒了!”刘仁轨哈哈大笑,表情很是畅快。
但这次,刘建军却没笑,顿了顿,问:“真不行了?”
刘仁轨一怔,随后点了点头:“真不行了,老夫已经遣人往洛阳送去消息了,你若真晚两天回来,也就真见不着我了,待洛阳那边的天使赶来,我哪怕身体还能撑得住,也必须得死了。”
李贤也突然沉默了下来。
刘仁轨位高权重,却做出假死这么荒唐的一事,并非只是单纯的想要戏弄刘建军,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
至于原因……
刘仁轨跟自己解释过。
“殿下,这或许是老臣最后一次帮您了。
“铜匦设后,告密之风愈演愈烈,如今已不止于市井之徒,更兼有御史、言官,闻风奏事,捕风捉影,罗织罪名者甚众。
“老臣昔日擅改农桑,坏了多少人的利益?老臣尚在,能将这些人和这些事压下去,可老臣若是骤然离去,棉花一事,势必被这些人捅破。
“所以,老臣得死得有计划一些,至少……是在活着的时候死……
“在苏良嗣接手雍州的之前死。
“这样,苏良嗣才能顺利的接替老臣,继续压着那些人,那些事。”
李贤那一次听懂了。
可刘建军,只是看到刘仁轨活着的时候修建的灵堂就懂了。
这次,刘建军郑重的站了起来,对着还坐在棺椁中的刘仁轨深深一揖:“刘公之智计,建军自愧不如!”
刘仁轨忽然就畅快大笑了起来:“你小子,老夫总算是胜了你一回!”
李贤看得出来,刘仁轨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大笑。
可刘建军却是低着头,表现得很不是滋味。
李贤知道,刘建军向来是一个只信奉“利益至上”的人。
这对李贤来说很费解,刘建军虽然生在巴州,可难道巴州就没有忠义之士吗?
但只要尝试着把“忠义”二字从刘建军的世界观里刨除掉,李贤就能理解刘建军的所作所为了——就比如他当初就对刘仁轨的“倒戈”表现得很是惊奇。
也同样的,他今天所受到的震撼,要远比刘仁轨跟自己解释的当天要重得多的多。
因为他不信忠义。
可刘仁轨却用他的性命,向他阐述了忠义。
这一切刘仁轨倒是不知道,他只以为刘建军是为了他的事情难过,笑着宽慰:“行了,小子,别做出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瞧瞧老夫!”
刘仁轨将一颗糕点炫耀似的塞进嘴里,说:“这世间有几人能吃下自己的贡品?”
这回,刘建军才勉强笑了笑:“刘公豁达,晚辈拍马不及!”
刘仁轨坐在棺椁中的身子挪动了一下,像是坐久了有些不舒服,李贤急忙上前询问:“刘公,可要出来?”
“不必了,趁着这会儿灵堂清净,与我说说庐陵王的事吧,此番可还顺利?”刘仁轨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点了点头,又把和李贤说过的事情和刘仁轨说了一遍。
刘仁轨听完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脸上出现愧疚之色,道:“老夫当初若是朝堂上替殿下说上一句话,殿下何至于此啊……”
李贤又听懂了。
刘仁轨内疚的事情,是当初李显要为自己洗清谋逆的时候,他站了出来反对,让李显误以为自己在朝堂上已经彻底陷入孤立无援。
但李贤心里却并没有对刘仁轨升起不满。
这个老臣,只是单纯的想面面俱到地护住李唐宗室。
但母后势大,他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三人又是闲聊了一会儿,刘仁轨终于表现出了精力不支的姿态,挥了挥手驱赶两人:“行了,如今见到你小子了也算放心了,你速与沛王殿下带着庐陵王去找苏良嗣,莫要在这里耽误老夫去死了!”
这次,刘建军没有犹豫,果断站起身,最后对刘仁轨一拜:“刘公,晚辈告辞!”
……
李贤和刘仁轨走出刘府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阵阵哀乐。
这一次,李贤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是真正的哀乐。
马车一路行驶向沛王府,直到在沛王府侧门停稳,刘建军才像是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搓了把脸,将那些复杂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庐陵王殿下怎么样了?”他跳下车,问迎上来的奴子。
“回长史,庐陵王殿下已经醒了,只是……依旧有些惊惶,不肯出房门,也不怎么用饭食。”内侍低声回禀。
刘建军与李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李显的状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去看看他。”李贤说着,便要向内院走去。
“等等,贤子。”刘建军叫住他,沉吟片刻道,“待会儿……配合我。”
两人已经相知许久,刘建军只是一句话,李贤就已经明白了刘建军要做什么,他迟疑片刻,想起李显那虚弱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别太过。”
“我心里有数,时间太急了,不下猛药不行了。”刘建军点头。
两人快步朝着李显暂居的厢房走去。
李贤定了定,推开了房门。
听到开门声,李显受惊般猛地抬头,看到是李贤和刘建军,表情这才稍稍安定。
刘建军没有理会李显的恐惧,他反手关上门,走到榻前,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显子,看着我的眼睛。”
李显身体一颤。
刘建军严厉的声音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随后,又想到了李贤,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李贤,李贤回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这才怯怯地望向刘建军。
“我知道你怕什么。”刘建军开门见山,“你怕那些恶奴,怕武三思,更怕洛阳宫里那位,你的母亲。”
听到“母亲”二字,李显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可你觉得逃到长安就安全了?觉得有你兄长护着,就能高枕无忧了?”刘建军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告诉你,做梦!”
李贤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刘建军一个眼神制止。
刘建军逼近一步,盯着李显的眼睛:“刘仁轨刘公,为了给你兄长,也给你,争取一线生机,正在他自己的灵堂里等死!他要用他自己的‘死’,来堵住所有人的嘴,来为你兄长争取时间!
“而你,李显,大唐曾经的皇帝,现在就像一只被吓破胆的兔子,只会缩在这里发抖!你对得起刘公的牺牲吗?对得起你兄长冒着天大的风险把你从房州捞出来吗?
“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去反抗你的母后,就连太平!”
听到太平,李显的表情很明显动容了,挪了挪身子。
刘建军没有停顿,继续说:“太平在听到咱们的事儿的时候,都愿意跟咱们说她跟我们是一伙的!只有你,缩成一团!你连太平都不如!难怪太平甚至都不愿喊你一声兄长!”
刘建军话里并没有用家国大义去压李显,但似乎却起到了作用。
李显尝试着争辩:“我……我是跟太平关系好,她才唤我本名。”
“呵!关系好,太平一个女儿家都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藏在身后做缩头乌龟,这就是所谓的关系好?”刘建军的话如同鞭子,抽打在李显的心上。
“你再看看你兄长,他当初甚至被丘神勣逼迫到上吊自尽,但现在依旧敢站起来反抗你母后,你呢?你没死吧?这就受不了了?”
李显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委屈,而是巨大的羞愧和痛苦。
“抬起头!”刘建军并未停止,继续厉声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躲着,等着哪一天太后的人发现你,把我们所有人,包括沛王府上下、大义谷几千号人,全都拖下水,一起给你陪葬!”
李显惊恐地摇头。
“第二,”
刘建军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打起精神,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跟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
“只有你出面,才能争取到他的支持,我们才能在长安站稳脚跟,才真正有活下去的希望!这条路很难,甚至可能死得更快,但至少是站着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地等死!”
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一种强硬的姿态,悬在李显面前:“选吧。是继续当你的惊弓之鸟,还是赌上一切,搏一条生路?”
……
第73章 苏良嗣
看着刘建军悬停的手,李贤的心反而是率先紧张了起来。
他深知李显的性子,从小就沉默寡言,性格怯弱,刘建军这样的做法……反倒可能适得其反。
他紧张的看着李显。
李显看着刘建军的手,表情一变再变,又一次将求救的目光看向李贤。
这次,李贤很努力的做出鼓励的眼神。
李显像是收到了讯号,将目光重新回到刘建军那坚定,甚至有些冷酷的脸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不停地流,但最终,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冰冷而汗湿的手,放在了刘建军的手掌上。
李贤看到刘建军忽然就咧嘴笑了。
他猛地一把握紧李显的手,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好!还有点种!记住你现在的选择!走了,没时间让你哭了!”
李贤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刘建军的方式近乎残忍,但对于此刻的李显,或许唯有这样猛烈的刺激,才能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现实。
……
三人不再耽搁,迅速准备。
李贤吩咐心腹则找来一件带兜帽的披风让李显穿上,尽可能遮掩面容。
片刻后,马车再次从沛王府驶出。
目标明确——雍州长史,苏良嗣的府邸。
……
苏良嗣这人李贤虽然认识,但却不熟。
所以,李贤和刘建军都将目光看向了李显。
李显刚刚经历过刘建军的“痛骂”回过神了一点,但一进马车,似乎又有些怯弱,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才强撑着解释:
“苏良嗣这人……当时,我还是周王,因为性格顽劣,王府属官为了奉承我,大多都不称职,但唯有他遵循法度,替我训诫僚属,并时常劝诫于我,父皇……
“父皇当初就夸过他,说他遵循法度,恪尽职守,周王府内唯一可堪大用、能匡正辅弼的人,就是他了。”
李贤和刘建军安静地听着。
李贤微微颔首,这与他对苏良嗣“刚正”、“有原则”的风闻是吻合的,刘建军则摸着下巴,眼神闪烁,快速分析着这些信息。
“遵循法度……恪尽职守……”
刘建军重复着这两个词,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是个认死理、讲规矩的人,他忠于的是职分,是制度,而并非特定的人?”
李显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应该是吧。他当时劝诫我,引用的也都是祖宗法度、圣人之言。”
“这就有点麻烦了。”
刘建军皱起了眉,“这样的人原则性极强。他现在是雍州长史,他的职责是治理长安,效忠的对象……至少在明面上是洛阳的太后和陛下。而我们……”
他看了一眼李显,“是要让他去见一个被废黜、理应待在房州的废帝。这本身就严重违背了朝廷法度和他的官职本分。”
李贤的心也沉了下去。
刘建军分析得没错。
让一个以恪守规矩著称的官员,去参与一件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难度极大。
“那……那怎么办?”李显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又开始消散,脸上重现慌乱。
刘建军却没有气馁,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有原则的人,往往也有其坚持的‘大义’。
“他当初能劝诫你,说明他内心有自己的是非观和对于‘正道’的坚持,关键在于,我们能否让他相信,帮助我们,符合他内心更高的‘道义’。
“比如……匡扶李唐正统,避免江山倾覆。”
他看向李显,语气变得严肃:“显子,一会儿见到苏良嗣,你要做的,不是以君王的身份命令他,而是要以一个备受迫害、走投无路的李氏子孙的身份,请求他的庇护和帮助。
“要让他看到你的悲惨处境,激发他的忠义之心和同情心。
“同时,贤子,你也得配合显子,要让苏良嗣看到我们的计划和实力,让他觉得值得冒险一搏,明白吗?”
李贤点头,李显则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李贤补充道:“此外,刘公‘新丧’,长安权力交接在即,苏良嗣身处漩涡中心,他也需要权衡利弊,我们或可从此处入手,让他明白,与我们合作,亦是稳定长安局势、对他自身最有利的选择。
“刘公那边的手信,或许也有用。”
刘建军赞同地点头:“对!软硬兼施,情理并重,既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要让他看清时势!贤子,有长进!”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说话间,马车速度减缓,外面传来车夫压低的声音:“殿下,长史,苏府到了。”
三人精神一振,互相对视一眼。
刘建军深吸一口气,对李显最后嘱咐道:“记住我的话!抬起头!你现在不是乞怜,是在争取生机!”
他率先掀开车帘,警惕地扫视了一眼苏府门前的情况。
相比刘府门前的唢呐遍地的“热闹”,苏府门前显得安静许多,只有两个门房守在门口。
刘建军和李贤先后下车,李显则深吸了几口气,紧紧裹着兜帽披风,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
李贤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前对门房道:“烦请通传,沛王李贤,特来拜访苏长史。”
他没有提及刘建军和李显,以免节外生枝。
门房显然认得沛王,不敢怠慢,连忙行礼:“殿下请稍候,奴这就去通传。”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很快,苏府中门大开,一个身影快步迎出。
来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有神,留着整齐的短须,身着常服却自带一股威严之气,正是雍州长史苏良嗣。
他见到李贤,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不知沛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目光快速扫过李贤身后的刘建军和那个低着头、裹得严实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并未立刻询问。
李贤还礼:“苏长史不必多礼,是本王冒昧来访。”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左右,“不知可否入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苏良嗣目光微凝,眼神再一次扫过了刘建军和李显,这才侧身让开道路,语气依旧沉稳:“殿下言重了,请随下官来。二位,请。”
三人随着苏良嗣进入中门,李贤听到刘建军凑到自己身边压低声音说:“贤子,这人是个聪明人,对咱们来说是好消息。”
李贤微微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因为他距离苏良嗣最近。
三人随着苏良嗣穿过布置简洁的庭院,来到他的书房。
书房内陈设古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相比于刘仁轨的书房,这里的书要多了许多,卷帙浩繁。
一进入书房,苏良嗣便反手轻轻合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刘建军和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披风人,最后落在李贤身上,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今日突然驾临,想必有极其紧要之事。不知这二位是……?”
他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
李贤知道此刻已无需再遮掩,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刘建军,微微点头。
刘建军会意,上前一步,拱手道:“苏长史,久仰。在下沛王府长史,刘建军。”
他介绍得简单,但“沛王府长史”这个身份,已然点明了他与李贤的密切关系。
苏良嗣听到“刘建军”这个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近来长安城中关于这位沛王府新晋红人,他自是有所耳闻。
他拱手回礼,表情有些淡漠:“原来是刘长史,失敬,刘长史倒是比风闻中的稳重许多。”
李贤有些尴尬。
苏良嗣所说的那些风闻,很明显是刘建军在外放浪形骸的事情。
但这会儿,苏良嗣的目光已经又落回了李显身上,李显藏头露尾,这才是他最大的疑问。
刘建军也没有丝毫尴尬,落落大方地侧过身,将李显的身影让出。
在李贤鼓励和苏良嗣探究的目光下,李显的手颤抖着抬起,缓缓摘下了兜帽。
当李显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暴露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时,纵然是见惯风浪、素来沉稳的苏良嗣,也是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失声低呼:“庐……庐陵王殿下?!您……您怎么会在此处?!”
他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目光疾速在李显和李贤、刘建军之间来回扫视。
一个本该在房州严密看管下的废帝,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长安,还出现在了沛王身边!
这简直是滔天的大事!
李显被苏良嗣的剧烈反应吓得又是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把兜帽戴回去,却被刘建军用眼神制止。
李贤适时上前,语气沉痛而凝重:“苏长史,不必惊讶,也请稍安勿躁。
“显弟……他是被刘长史冒死从房州救出来的,若非走投无路,性命堪忧,我等绝不敢行此险招,更不会在此时机叨扰苏长史。”
……
第74章 搞定苏良嗣和刘仁轨逝世
苏良嗣不愧是久经官场、处变不惊的人物,经过最初的震惊后,便迅速的冷静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应李贤的话,而是快步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窥听,然后才转回身,脸色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厉色。
他先是对着李显郑重地行了一礼,无论李显如今身份如何,他曾是自己效忠的亲王,更是大唐曾经的天子,这一礼是苏良嗣恪守的臣节。
但行礼之后,他的语气却变得极为冷硬,甚至带着责问:“沛王殿下!刘长史!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可知这是何等滔天大罪?!私纵废帝,擅离封地,此乃形同谋逆!
“一旦事发,不仅你们自身难保,更要牵连无数!你们怎可……怎可如此鲁莽行事!”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得气急。
刘建军却上前一步,毫无惧色地迎上苏良嗣的目光,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苏长史!若非刀架在脖子上,谁愿意走这步险棋?您以为庐陵王是在房州享福吗?”
他侧身指向瑟瑟发抖的李显,语气悲愤:“您看看!好好看看先帝之子,大唐曾经的皇帝,被作践成了什么样子!
“武三思派去的走狗,用的手段比对付江洋大盗还要下作狠毒!
“他们不敢逼死庐陵王,就变着法地折磨他!精神摧残,身体虐待,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再晚上一步,看到的恐怕就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被逼疯逼死的尸体了!”
刘建军的话字字泣血,配合着李显那惊弓之鸟般的凄惨模样,极具冲击力。
苏良嗣目光扫过李显深陷的眼窝和无法掩饰的惊惧,嘴角紧绷,严厉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但他仍强硬道:“即便如此,亦当上疏陈情,由朝廷……”
“上疏朝廷?”
刘建军打断他,声音带着讥诮和悲凉,“上书给谁?给洛阳那位太后吗?
“苏长史,您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派武三思去磋磨庐陵王的是谁?欲除沛王殿下而后快的又是谁?上书?那岂不是自投罗网,递上一把更快砍死我们自己的刀!”
这话太过直白,几乎撕开了所有伪装,连李贤都听得心头狂跳。
苏良嗣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
刘建军所言,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担忧却不敢言明的事实。
书房内的气氛,一瞬间僵持到了极点。
李贤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
语气缓和,却立场同样坚定:“苏长史,建军言语虽直,却是不争之事,显弟遭遇,绝非孤例。
“昔日巴州,丘神勣亦是奉密旨欲逼死本王,母后……太后她对李唐宗室之心,已昭然若揭,我等并非要谋逆,只是想求一条活路,保住父皇血脉,难道这也有错吗?”
李贤回想起曾经,语气悲怆又无奈,但这种当事人的亲自阐述,显然远比刘建军的激烈言辞更能触动苏良嗣这类正统官员的内心。
苏良嗣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李显身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良嗣的态度依旧在摇摆,李贤心里有些挫败。
苏良嗣和刘仁轨不同,刘仁轨忠于李唐,忠于太宗皇帝,忠于高宗皇帝,自己的身份极其好用。
苏良嗣虽然同样忠于李唐,但在此之前,他首要尽忠的,是王朝正统。
李贤的目光也放在了李显身上。
眼下,能让苏良嗣彻底站队的,只有李显了。
与此同时,刘建军的目光也落在了李显身上。
李贤心里有些担心,自己这个被摧垮了心神的弟弟,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吗?
李显显然也感受到了三人的目光,他眼神下意识的躲闪,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硬生生的将头抬了起来。
他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和哀恳:“苏卿……苏长史……救……救我……房州……那是地狱……他们……他们不把我当人……我真的……真的快要死了……求求你……”
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竟挣扎着想要向苏良嗣跪下。
苏良嗣大惊失色,再也无法维持冷硬姿态,慌忙上前一步托住李显的手臂,阻止他下跪,触手之处,只觉臂膀枯瘦如柴。
这一刻,苏良嗣心中那根名为“原则”和“法度”的弦,终于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和皇子的哀求所撼动。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下的沉重。
“殿下快快请起,折煞下官了!”
他扶着李显,声音干涩,转向李贤和刘建军,语气已然不同,“沛王殿下,刘长史,你们……哎!罢了!”
他长叹一声:“你们今日将来,究竟欲让下官如何?”
刘建军立刻接口:“并非要长史立刻旗帜鲜明地对抗洛阳。
“只求长史能看在昔日先帝恩情,看在李氏江山社稷的份上,在您权责之内,对此事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庐陵王殿下在长安暗中栖身,并……在必要时,能予以些许庇护和方便。”
李贤知道是时候抛出另一份筹码了,他将刘仁轨的手书递过去:“刘仁轨刘公临终前……亦曾嘱托,若有事变,可寻苏长史。
“刘公言,长史乃国之柱石,心系社稷,必不会坐视先帝血脉沦丧,江山动荡。”
“刘公……”
苏良嗣听到刘仁轨的名字,脸上露出复杂至极的悲戚与敬重之色。
他展开手信,再次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李显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微弱的风声。
终于,苏良嗣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刘公谬赞,良嗣愧不敢当……沛王殿下,庐陵王殿下,今日之事,良嗣从未见过你们,更不知庐陵王殿下已离房州。”
他这话等于默认了知情不报。
李贤和刘建军心中同时一松。
但苏良嗣紧接着语气一转,变得极其严肃甚至严厉:“然,长安并非绝对安全之地,铜匦四处,耳目众多,庐陵王殿下必须深居简出,绝不可泄露半点行踪!
“否则,一旦事发,无人能救!
“良嗣所能做者,仅是在不逾越底线、不直接对抗朝廷的前提下,于暗中尽可能周旋,若有风吹草动,会设法提前知会沛王府。此外……”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建军:“刘长史,你们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保全性命,还是另有图谋?若有不臣之心,请恕良嗣绝难从命!”
刘建军坦然与之对视,斩钉截铁:“长史放心,我等所求,首先是活下去!
“其次,若有可能,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拨乱反正,令朝廷重归正道,但绝非行险躁进之举,当前首要,是站稳脚跟,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这一切,离不开长史您这样的忠正之臣暗中护持。”
苏良嗣紧紧盯着刘建军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片刻后,他缓缓点头,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极度危险却又不得不为的局面:“如此……便依你们所言。但请记住,今日之言!若有违背,休怪良嗣翻脸无情!”
“多谢苏长史(苏卿)!”李贤和李显几乎同时出口,李显更是感激涕零。
刘建军也郑重拱手:“长史高义,建军谢过!”
苏良嗣疲惫地摆了摆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必言谢,福祸难料……你们速速离去吧,此地不宜久留,日后若非万分紧急,切勿再来府上,我会设法通过可靠之人与你们联系。”
……
目的已达,李贤三人不敢再多停留,李显重新戴好兜帽,在李贤和刘建军的护卫下,悄然离开苏府。
马车驶离苏府,融入长安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中。
车厢内,三人沉默良久。
李贤看着窗外渐升的旭日,阳光试图驱散冬日的严寒,却仿佛总隔着一层冰冷的雾气。
他低声问道:“建军,苏良嗣……可信吗?”
刘建军目光深邃,缓缓道:“至少目前,他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更看重社稷安稳,只要我们不触及他的底线,并且能让他看到希望和我们的实力,他这艘船,暂时就不会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接下来,该让显子好好休养,而我们……得开始真正干活了。长安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
李贤还没来得及修养,第二天就传来消息,刘仁轨去世了。
刘仁轨的死讯,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正式敲响了长安权力更迭的序幕。
随着刘仁轨死讯传来的,还有一张简陋的纸条,纸条上写着简短的六个字:“天使将至,慎之。”
虽说刘仁轨已经多次跟李贤说过自己身体不行了的话,但当消息真传来的时候,那股沉甸甸的失落与紧迫感依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位总是笑眯眯算计着一切,甚至连他自己的死亡都要算计的老臣,真的走了。
刘建军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着纸条上的六个字,笑:“老刘临了了还不放心咱,他真当我刘建军是个糊涂蛋呢。”
李贤不解。
刘建军随口解释了一句:“咱们和老刘的关系。
“你别忘了,在洛阳、还有你母后眼里,我们该跟老刘是不共戴天之仇的关系,他这是提醒我们,到时候别搞上门吊唁那一套,甚至咱们还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
后面的话李贤没听清了,刘建军已经朝他那小院子走去了。
李贤抿了抿嘴,他能感受到刘建军离去背影中带着的哀恸。
……
刘建军当真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
他叫上李贤,骑上他那匹旋风冲锋,晃晃悠悠的在朱雀大街上走,还雇了一支鼓吹,跟在他后面,笙箫笛鼓声不断,吹打的却不是哀乐,而是《兰陵王入阵曲》这类激昂欢快的曲调,从街头响到巷尾。
李贤则是骑着惊鸿,跟在他身边。
他知道刘建军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划清界限,表演给到来的天使看——昨夜苏良嗣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洛阳的使者已经到了长安。
两人晃晃悠悠的往刘府的方向走,但却又不真的靠近,只是在边缘地带来回转悠,看起来像足了登门挑衅的纨绔子弟。
果不其然。
几乎就在两人第三次绕到刘府附近的时候,一队人马便当街堵截了过来,为首的官员面色冷峻,眼神阴鸷,骑在马上逼视着刘建军。
“刘公新丧,举国同悲!你竟敢在御街之上鼓吹喧哗,成何体统!”
这人身着一身正五品的官服,想来只是天使团的副使,正使另有其人,这样的人李贤完全可以拿捏。
于是,李贤默默的给了刘建军一个“万事有我”的眼神。
刘建军瞬间会意,勒住马,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瞥了那副使一眼,嗤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刘仁轨死了,跟老子有什么关系?长安城规条里,哪一条规定了不许人高兴了吹个曲子听听?”
那副使瞪大了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居然还有人敢跟他对着干。
毕竟刘建军只是穿了一身常服,而李贤同样也是。
至于两人身后的鼓吹,也都是民间请来的普通鼓吹班子罢了。
“你……你这刁民,忤逆上官!你可知罪!”副使气得面色赤红。
而刘建军这时候也侧过了头,小声嘀咕:“瞧见没,你母后手底下现在全是这种脑子没长健全的人,咱们敢当街跟他对着干,他就没想想原因么?”
李贤忍俊不禁,但接着,他就看到刘建军眼神里的冷厉与煞气。
李贤心里一凛。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刘仁轨的死,刘建军虽然脸上没怎么表现出来,但他的心里早就憋了一团火。
这副使现在撞上来……
果然,刘建军忽然抽出腰间的长鞭,“嗖”的一下就甩到了那副使的脸上,怒斥:“哪里来的狗奴!且不说本官官居沛王府长史,官阶与品秩皆在你之上,就说沛王殿下当面,你竟也敢口呼刁民?!”
那副使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
第75章 意料之外的天使正使
那副使双眼瞪圆,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懵了一瞬,随即是滔天的羞怒。
他好歹是洛阳来的副使,竟在长安街头被一个王府属官当众鞭打?!
“你!你敢殴打天使?!”
副使捂着脸,声音尖利扭曲,几乎破音,“反了!反了!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对着身后的甲士嘶吼。
甲士们闻言,虽然有些犹豫对方沛王长史的身份,但上官命令已下,立刻拔刀上前,寒光闪闪,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我看谁敢动!”
李贤猛地一催惊鸿,上前半步,直接挡在刘建军和那些甲士之间。
他面沉如水,目光如炬,扫视着那些甲士,属于亲王的威仪骤然爆发:“本王在此!尔等欲弑杀宗室吗?!”
这一声厉喝,如同冷水泼头,让那些冲上来的甲士动作猛地一滞。
对沛王动手?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而这时,那位副使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刘建军嘴里那句“沛王殿下当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疑不定地看向李贤。
他方才气昏了头,竟未第一时间回想刘建军的话!
冲撞亲王,这罪名可大可小,若被坐实,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下官……”冷汗涔涔。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这副使估计也是靠诬告检举当的官,不光脑子不灵光,甚至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知晓。
而这时,刘建军却又是挥着鞭子,“嗖”的一声直接抽在了那副使脸上,嘴里还喊着“操你妈不长眼的狗东西”,语气越气越急,鞭子也挥舞得越是迅疾。
那副使直接被抽得跌下了马,刘建军的鞭子准头不行,也或许是他本就是故意的,有几鞭子落在了那副使的马上,那马受了惊,奔逃的时候又踩了副使几脚,眼看着就要奄奄一息了。
这时候,副使身边的护卫终于反应了过来,有几个人冲上前,挡在那副使身前替他受鞭子,另外则是有个人掉头往回跑去,想来应该是去通风报信了。
李贤看着在地上哀呼不止的副使,心里有些犹豫。
刘建军打了这副使没事,但若是把他打死了,事情就大了。
但想了想,李贤决定不管了。
刘建军这么做,就有他的道理。
好在刘建军果然还是稳重,见鞭子抽不到那副使了,这才作罢,但嘴里依旧骂骂咧咧。
而也就是这时,一声厉喝从副使身后的方向传来:“何事如此喧哗,惊扰了刘公英灵?”
李贤心里一动。
正角儿来了。
他下意识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然后瞬间就露出了愕然之色。
转眼,看向刘建军。
发现他也是一脸错愕的神色。
来人……李贤竟然认识!
不光认识,甚至还说得上是“交情匪浅”!
来俊臣!
还在洛阳的时候,李贤带着刘建军去胡商那里赛马,就曾见到这人哭喊着让胡商退回他的赌资,俨然就是一副市井混混的模样,可现在,却已经身着深绯色官服,官居正四品下。
也就是说,这人起码是个御史中丞。
李贤心里升起浓浓的荒诞感。
母后真是疯了,靠说人坏话来提拔官员?
而这时,来俊臣已经策马来到了众人身前,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刘建军,脸色瞬间愕然,然后,又看到了刘建军身后的李贤,脸色一变再变。
接着,李贤便见到他迅速压下所有情绪,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
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对着李贤深深一揖,语气显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点惶恐:“下官来俊臣,参见沛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手下人愚钝鲁莽,冲撞了殿下尊驾,万望殿下恕罪!”
他绝口不提刘建军打人之事,仿佛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副使不存在,直接把冲撞亲王的帽子坐实,先把自己摘干净,姿态放得极低。
李贤这下有些惊讶了。
刘建军说的没错,这人从小到大每次赌,每次借钱,每次杀人放火,可到现在都还活的好好的,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本事呢?
也正因为知道来俊臣是什么样的人,李贤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厌恶更甚。
但李贤知道此刻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来中丞请起,确是些许误会。”
来俊臣这才起身,目光仿佛刚看到地上的副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怒和痛心:“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副使为何会如此模样?!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殴打天使?!”
他这话像是质问,目光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刘建军,只扫向那些甲士和周围的空气。
刘建军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刺耳:“来中丞,你这手下眼神不好,脑子也不灵光,沛王殿下当面,他不仅不行礼,开口就骂沛王殿下是刁民,还要打要杀,我替你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狗奴才,怎么,你有意见?”
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甚至带着明显的挑衅,李贤都听出来了——我教训的是“狗奴才”,你也是“狗奴才”上位的。
来俊臣脸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毒,但脸上却迅速堆起更加惶恐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猛地转身,对着地上呻吟的副使厉声斥责:“混账东西!竟敢如此无礼!冲撞沛王殿下,打死也是活该!”
地上的副使只是“哎哟”了两声。
骂完,来俊臣又赶紧转向李贤和刘建军,赔着笑道:“殿下,刘长史,实在是下官管教不严,御下无方,才闹出这等笑话。
“回头下官定重重惩处此獠!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声音也压低了些,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只是如今刘公新丧,太后与陛下哀痛万分,特遣下官等前来尽心丧仪,以慰英灵。
“这……当街殴伤天使,虽事出有因,但传扬出去,恐怕于殿下清誉有碍,也容易让小人非议,说沛王府不敬元老,甚至……不体恤太后与陛下的一片哀思啊。”
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语气甚至带着为你着想的意思,但字字句句都在扣帽子,将私人冲突引向不敬元老、不体恤上意的高度,软中带硬,阴险至极。
李贤心里厌恶更甚。
果然是走歪门邪道上来的人,三句话改不了吃屎。
可这时,刘建军却哈哈一笑,抢先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来俊臣面前,非但不惧,反而亲热地拍了拍来俊臣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来俊臣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周围甲士更是屏住了呼吸。
“来中丞啊来中丞!”
刘建军语气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佩服,佩服!”
他不等来俊臣回应,他又凑到来俊臣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随后,李贤便见到来俊臣急忙拱手:“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今日之事,纯属误会,是下官御下不严,冲撞了殿下!”
见状,刘建军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声音又恢复了正常音量,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这就对了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这烂摊子,就劳烦来中丞自己收拾了。殿下还要回府歇息,没空在这儿看你们哭丧。”
说罢,他不再看来俊臣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对李贤使了个眼色,翻身上马。
李贤会意,骑着马跟在了刘建军身后。
但刘建军却突然顿了顿,转身,看向身后的鼓吹喊:“愣着干嘛啊?接着奏乐,接着舞!”
身后的笙箫笛鼓声瞬间响了起来。
来俊臣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他狠狠瞪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副使,低吼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抬进去!丢人现眼!”
……
这次,刘建军没再继续在刘府附近溜达了,慢悠悠的驱着马朝沛王府的方向走。
李贤稍提马缰,追上刘建军,问:“你方才跟来俊臣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点一点他的黑历史呗,他官来的容易,骤然从家徒四壁变成光鲜亮丽,就越惧怕回到曾经的日子,而他当初能当官,还是我给他指了一条路子,当然怕我威胁他了。”刘建军满不在乎。
“那……能威胁住么?”
李贤心里有些担忧,他可还记得两人离去时,来俊臣那阴鸷的眼神。
“当然威胁不住,来俊臣是什么人?那是没良心的狼,喂不熟的狗,咱俩这头转身离开,他回头就得咬咱们一口。”刘建军依旧不在乎。
李贤一愣:“那……你还招惹他?”
“不然呢?”刘建军反问:“他本人咬不过我们,你觉得依照他的性子,会怎么咬?”
刘建军眼含深意的看着李贤,说:“来俊臣只是你母后的一条狗,狗有狗的用法,咱们刚好可以让这条狗,给你母后带回去咱们和刘仁轨不合的消息。
“他是你母后的狗,由他带回去的消息,会更能取信于你母后。”
……
第76章 大雁塔的论“禅”
“而且……你想想,在你母后眼里,你现在是李氏宗室为数不多的乖宝宝,你母后巴不得你好好的,好给李氏宗族的人做榜样,他这时候跑到你母后面前咬你。
“而且,还是拿你和刘仁轨不合这样的理由。
“啧啧,一个死了的三朝元老,一个李氏宗室唯一不跟她对着干的人,我都不敢想,他这一口咬下去还能不能活。”
刘建军脸上露出玩味又残忍的笑容。
李贤细细咀嚼着刘建军的话,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
“所以,你当街鞭打副使,大张旗鼓,不仅是做给来俊臣看,更是要把事情闹大,逼他去告状?”
李贤恍然。
“不然怎么显得咱们和老刘仇深似海?”
刘建军咧嘴一笑,“动静不大,怎么显得咱们嚣张跋扈,对太后派来的天使都敢动手?又怎么能让来俊臣觉得抓到了咱们天大的把柄,急着回去邀功请赏?”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冽:“他来俊臣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罗织罪名,捕风捉影。
“咱们送他一个现成的,他岂能不用?
“而且,以他的性子,必定会添油加醋,极力渲染咱们对太后的不敬和对刘仁轨的幸灾乐祸,他说的越离谱,死的越快。”
李贤默默点头,片刻后,又问:“可……他不是你派到母后那边的搅屎棍么,死了……没影响?”
李贤心想搅屎棍这个形容真是太妙了,洛阳的朝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粪水池,到处爬满了肮脏的蛆虫和龌龊。
“无所谓,来俊臣这样的人不重要,死了也就死了,就算没死也就是根搅屎棍,你母后随时能弄死他。”刘建军顿了顿,道:“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人才,只靠相互攻讦是治理不了国家的,你母后也会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李贤点头。
刘建军判断人才有一套他自己的方法,并且很准,李贤不懂原因,所以也不过问。
“那我们该做什么?”
“抢在她前面把人才都拉拢过来……但眼下,咱们还有个更重要的事……你弟,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伤后……什么?”
李贤没听懂这个词,但大概知道这是刘建军描述李显现在的状况的话。
“就是说,他被吓破胆了,魂还没找回来。”刘建军言简意赅地解释,“光让他这么待着不行,得给他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让他慢慢感觉到安全,感觉到自己还有点用……”
话说了一半,刘建军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听人是这么说的,咱先回去看看吧。”
……
两人一路回到沛王府,径直前往李显居住的僻静小院。
院内安静,值守的内侍见他们回来,低声禀报:“殿下,刘长史,庐陵王殿下醒了,只是……依旧有些心神不属,送去的膳食用的很少,大多时候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李贤心中一叹,与刘建军对视一眼,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李显并未蜷缩榻上,而是独自坐在窗边的胡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毯。
他听见开门声,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但不再是那种全然崩溃的惶恐,看到是李贤和刘建军,他眼中戒备稍褪,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轻轻唤了一声:“二兄……建军……”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但不再破碎不成调。
“显弟,”李贤走上前,温声问道,“可用过些饭食了?精神可好些?”
李显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窗外,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倦怠:“吃不下……心里总是不安稳,像是悬着什么,落不到实处。”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裘毯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刘建军则是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案几上几乎未动的清粥小菜后,便拉过另一张胡床坐下,语气比平时缓和了许多,但依旧直接:“老这么憋在屋里,好人也能憋出毛病来。显子,想不想出去透透气?换个地方,也许心思就能开阔些。”
李显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抗拒:“出去?如今我这身份……岂能轻易露面?若是……”
他咽下了后面的话,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李贤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自责。
李显虽然被自己带到长安来了,但也就意味着从此几乎就只能待在沛王府内,若是出去抛头露面,不光他要出事,整个沛王府都要跟着出事。
李显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
“放心,不是去闹市。”
刘建军也理解他的顾虑,说:“咱们去个清净地方,保管安全……去大雁塔如何?慈恩寺是佛门圣地,平日里香客虽多,但塔上清静。登高望远,看看长安城,听听梵呗诵经之声,最是能宁心静气。”
“大雁塔……”
李显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似是回忆起了些许从前在长安时的时光。
但他随即又蹙起眉头,担忧道:“只怕人多眼杂……”
“这个你放心。”
李贤接过话,语气肯定道:“为兄会安排妥当,咱们从侧门入,直接登塔,不会引人注目,慈恩寺的法师们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多加打扰。”
他看着李显依旧写满倦怠和不安的脸,劝道:“显弟,终日枯坐,易生妄念。佛门净土,或能助你安定心神。试试吧?”
李显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李贤和刘建军鼓励的神情之间徘徊,终于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有劳二兄和建军安排了。”
刘建军见状,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放松:“行,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贤子,你去安排车马,要最不惹眼的。我去找几件寻常衣物来。”
李贤点头,立刻转身去吩咐奴仆准备。
……
不久,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沛王府后园悄无声息地驶出。
车内,李显裹着带兜帽的披风,大部分面容隐藏在阴影里。
他依旧沉默,身体微微紧绷,时刻注意着窗外的动静,但并没有失控的颤抖或呓语,只是眼神偶尔会因为路边顽童的吵闹声露出警惕,让李贤一阵心疼。
马车顺利抵达晋昌坊慈恩寺,从一处侧门进入。
早有打点好的知客僧悄然引路,避开主要殿宇,径直走向巍峨的大雁塔。
塔内空旷寂静,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风吹过塔窗的呜咽声,盘旋而上时,李显的呼吸有些急促,李贤在一旁细心搀扶。
登上塔顶明层,开阔的视野和凛冽的寒风同时袭来。
李显下意识地紧了紧披风,走到塔栏边。
然后,神情迷茫的望着脚下铺展开的长安城,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恍惚,有陌生,风吹动他的发丝和衣袂,他僵直的脊背似乎在那浩荡天风中,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刘建军没有多言,从塔内的经架上摸下一卷经文,走到李显身边,递给他:“试试读读这个?不必求甚解,只是让这塔顶的风,把声音和心里的郁气都带出去。”
李贤看到上面的内容是《金刚经》。
李显迟疑地接过经卷,触手是微凉的纸张,他抬头看了看李贤,李贤对他鼓励地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经卷之上。
他的声音起初很低,带着久未开口的沙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却清晰地开始诵读:“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李贤在一旁静静陪伴,偶尔在他停顿时低声提示一两个字。
这样的时间很安静,甚至让李贤觉得有些享受,李贤回忆起母后小时候让李显罚抄经文的时候,李显抄写经文的时候总爱顺嘴读出来,抄的多了,李显没记下,反倒是李贤把整篇经文背诵的差不多了。
刘建军忽然靠了过来,眼神扫了一下李显的方向,然后低声说:“贤子,说起来,你们老娘,如今是不是虔心向佛得很呐?这慈恩寺,大雁塔,怕是比以前更受朝廷眷顾了吧?”
李贤闻言一怔,眉头微皱,不解地看向刘建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在此刻说起这个。
刘建军没看他,眼神依旧瞥着李显的方向,仿佛在自言自语:“老子……呃,我是说那个老子,道家的老祖宗,他这会儿要是还能想事情,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想当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可是尊老子为始祖,奉道教为国教的,怎么到了如今,这佛寺的香火反倒越来越旺,朝廷的恩赏也流水似的往这庙里送?”
他转过头,忽然看着李贤:“你们就没琢磨过?你们那位母后,为何偏偏要大肆弘扬这来自天竺的佛教,反而有意无意地压着咱们本土的道教?”
李贤没说话。
刘建军嘿然一笑:“打压道教,不就是变着法儿地打压你们老李家吗?道教可是被你们李家认了祖宗的,是你们李唐皇室君权神授的根脚之一。
“把这根脚给你摇松了,那天命岂不是就更容易……落到别处去了?”
他又往李贤这边靠了靠,接着说:“她把这佛寺捧得高高的,除了她个人或许真的信佛之外,更因为这佛教的根基不在中原,与她娘家武氏、与她这个即将改天换日的人没有旧怨,反而更能为她所用,给她想要的天命所归。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母后接下来就要开始大肆的宣扬祥瑞来证明她的法理性了,这老娘们儿,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啊……”
而这时,李贤才注意到李显握着经卷的手竟微微颤抖了起来,不知何时,李显竟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停下了诵读经文。
甚至在刘建军说到“一步一个脚印”的时候,李显连握住经文的手都松了开,那卷《金刚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刘建军也注意到了,他走上前,弯腰捡起那卷经书,随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当然了,经文本无错,错的是用经的人,秃驴……呃,和尚们念他们的经,咱们蹭咱们的清净,两不相干。
“这地方视野好,风也大,正好吹吹脑子里的浑水。”
他将经卷塞回李显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显子,继续念你的,别管那些有的没的,天塌下来,现在也有你兄长和我这高个子先顶着,你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魂儿找回来,把身子养好。
“日后……”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日子还长着呢。”
李贤忽然就明白了刘建军说这些的用意。
佛不能渡人,只是欺骗人罢了。
这些塑着金身的泥菩萨建了个小小的方阁,并美其名曰神龛,自己都只能偏安一隅,又哪儿有什么能力渡人?
不过是欺骗世人在心里建一个同样的神龛,求一个心安罢了。
李显的问题同样不能通过佛来解决,刘建军只是借了这么一片地方,让他的心坚强起来。
李贤不确定李显想没想明白,但李显握着重新被塞回来的经卷,抬头看向李贤,又看看刘建军,眼中的迷茫和恐惧依旧存在,但在那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李贤看不懂的光芒。
他最终没有再诵读,只是紧紧握着那卷经书,目光重新投向塔外广阔的长安城,久久沉默。
风更大了,吹得塔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古老歌谣。
李贤走到李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塔外的长安城。
然后忽然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李显愕然的转过头。
“刘建军写的,”李贤转头和他对视:“这是阿爷和太宗皇帝倾尽心血打造的城池,是我们李唐的根基所在,为兄……想守住他们。”
……
第77章 李显的内幕消息和天使返京(我的章节很大你们忍一下)
李显很认真的看着李贤,李贤很坦诚的和他对视。
良久,李贤终于看到自己这个弟弟的眼神里有了光。
他笑着说:“好,我帮二兄。”
李贤心里忽然就感到一阵平和,释怀的笑了。
他在意的不是李显帮自己,而是李显那笑容里带着的轻松和释怀,他因为李显放下心结而释怀。
……
下了大雁塔,回王府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虽然李显依旧大部分时间沉默,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惊惧感淡去了不少,他偶尔会抬眼看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目光虽然复杂,却不再完全是逃避。
这是好的转变,李贤很欣慰。
回到沛王府那处僻静小院,屏退左右后,李显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示意李贤和刘建军坐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虽然还带着疲惫,却透出一种属于过往帝王身份的、久违的清晰与凝重。
“二兄,建军,”李显的声音依旧不高,却稳定了许多,“有些事……我觉得该让你们知道。”
李贤和刘建军立刻正色,知道李显即将说出的,可能至关重要。
“我在房州时,虽形同囚禁,但武三思派来看守我的人中,并非铁板一块。”
李显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划着,“有一两人,或因家中曾受父皇恩惠,或因不满武氏跋扈,暗中对我偶有怜悯,会透露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和组织语言:“我虽被废,但毕竟曾居帝位,一些经由我手用印、甚至是我被废前夕母后匆忙安排的人事调动,我还有些模糊印象。
“母后她……早在废我之前,甚至可能在二兄你被废之时,就已经开始系统地替换关键职位上的人。”
“尤其是……军府。”李显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更沉了。
李贤和刘建军眼神同时一凛。军权,永远是权力的根基。
“哪些军府?”李贤急忙追问。
“北门禁军、羽林卫中下层将领,更换尤为频繁。”
李显努力回忆着,“那些人大多并非功勋卓著之辈,但都有一个特点,或与武氏宗族有姻亲、乡党之谊,或出身寒微急于攀附,对母后个人……极为忠诚。
“我记得有几个名字……”
他说出了几个将领的姓名和大致职务。
刘建军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节炭笔,这是他随时记录信息的习惯——快速记下。这些名字和信息,如同拼图,能让他们更清晰地看清武后在长安的布局。
李贤觉得自己也应该弄一节像刘建军一样的炭笔,这东西至少能随身携带。
“还有,”
李显继续道,眉头紧锁,“我被废离京前,曾无意中看到一份关于祥瑞的奏报,并非寻常的嘉禾、白雉,而是提及了什么‘广武涧’、‘紫气’、‘神皇临世’之类的谶语,当时仓促未曾深思,如今想来……恐怕母后早已命人在各地策划所谓‘祥瑞’,为她日后……正名。”
这一点,恰好印证了刘建军在塔顶的猜测。
“另外,”李显看向李贤,语气带着提醒,“二兄,你在长安,需格外注意一人,崔詧。”
“崔詧?”李贤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但不算深刻。
“是。”
李显点头:“此人心思缜密,尤善刑狱纠察,而且……他的一位堂妹,嫁给了武承嗣的心腹属官。
“我隐约听说,母后授意他在长安暗中留意宗室及旧臣动向,且有密奏之权。此人之害,恐不下于来俊臣,只是更擅隐藏。”
刘建军忽然一拍手掌:“这不就对上了么!”
李贤一愣。
刘建军则是解释道:“还记不记得婉儿曾经跟我们说过,太后裴炎定罪的过程中,有两人出力最多,其中就有崔詧这个人,他说裴炎如果没有图谋不轨,怎么会逼太后归政呢?
“对了……这人现在在哪儿?”
李显答道:“兼任京兆府折冲都尉,但他时常往来于长安和洛阳,行踪飘忽不定,具体在何处……我也不知晓。”
刘建军皱起了眉头,道:“我就说你母后怎么会把长安兵防交给武攸暨这么个废物呢,合着还有颗棋!”
李贤瞬间恍然。
但李显却是一脸疑惑的问道:“你刚才说……婉儿?”
李贤这才想起李显并不知道上官婉儿的事儿,急忙解释:“上官婉儿,昔日上官庭芝之女……”
李贤还没解释完,李显就咬牙切齿道:“我当然知道她!她颇受母后信任,母后许多诏令都是由她润色颁布的,是母后手下为数不多的爪牙之一……”
听到这儿,李贤就憋着笑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则是尴尬的揉了揉鼻子,对李显道:“那个……婉儿是咱们的人……准确的来说,是我的人……”
李显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说,这人是我家那口子,她去武后身边也是我安排的。”刘建军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气势,昂首挺胸。
李显这次终于懂了,愕然的看了好一会儿刘建军,这才恍然,然后苦涩一笑:“我就说昔日我为父皇守丧的时候,总有些宫中女官有意无意的在我身边念叨着母后的一些安排呢,合着……
“我当时还以为她们是疏于管教呢!”
李贤忍不住一笑。
自己这个弟弟,当初真是傻的可爱……
说完上官婉儿的事儿,刘建军又肃然道:“崔詧这条信息极为重要,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密探,往往比来俊臣那种明面上的狗腿子更具威胁,这事儿咱们有必要跟薛大那边知会一声。”
李贤点头。
李显则是好奇:“薛大?”
“这个你不用管,以后有机会介绍给你,你接着说。”刘建军又看向李显。
李显点头,又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些他记忆中的片段:某些可能已经倒向武后的官员名字、一两处可能被武后心腹控制的仓储、甚至是对母亲处理政务时某些习惯和倾向的看法……
这些信息或许琐碎,或许有些已然过时,但来自一个曾经的皇帝,其价值无可估量。
它们为李贤和刘建军勾勒出了一张更清晰的、武后权力网络的脉络图,也指明了需要警惕的方向和可以尝试争取的缝隙。
李贤越听越是心惊,同时也倍感振奋。他这位弟弟,并非一无是处,他曾经的经历,在此时成了宝贵的资源。
刘建军飞快地记录着,偶尔插嘴问一两个关键细节,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等到李显露出疲惫之色,再也想不起更多时,刘建军这才合上小本子,长长舒了口气,对李贤道:“贤子,显子……可真是个宝贝疙瘩啊!这些消息,对咱们来说极其重要!”
李显听到这直白的夸奖,苍白的脸上竟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李贤则是满怀感激和欣慰地看着弟弟:“显弟,多谢你!这些太重要了!”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李显低声道,“只盼能对二兄有所帮助。”
“帮助太大了!”
李贤肯定道:“你好好休养,不要过多劳神,以后想起什么,随时告诉为兄或建军便可。”
李显点头,他现在的确是有些困顿了,但又有些犹豫的看着刘建军,似乎有话要说。
刘建军歪着脑袋:“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你就说,别拿我当外人!”
李显这才没好意思的开口:“就是……就是……有那么一点馋那一口火锅了,昔日我让王府内的厨子学着做了一遍,但总做不出你那味,后来在皇宫中被母后监控,更是没工夫思考这些。
“去了房州更是……
“所以,我睡醒后……咱们能做一顿火锅吃么?”
李显讪讪笑了笑,似乎觉得作为一个曾经的皇帝,却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有些难以启齿。
但李贤心里却莫名的一酸。
这是自己的弟弟,是天家最纯正的子嗣,所奢所想,竟卑微至此。
但这,至少也说明李显现在是真的放下心结了。
于是,这次没等刘建军开口,李贤就语气坚定的说:“吃,你想吃什么,为兄都让刘建军做给你!”
这次,李显才放心睡下。
看着李显带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期盼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李贤替他掖好被角,心中百感交集,他示意刘建军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掩上房门。
两人脸上都带着收获的激动和凝重。
“咱们得立刻核对显子提供的这些信息,”刘建军沉声道,“尤其是军府将领和那个崔詧的消息,要尽快摸清。
“这些事儿我去办,看起来最近又得去找找武攸暨了。”刘建军掂了掂手里的本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你老娘手伸得可真够长的,不过现在,咱们总算不是完全摸黑了。”
随后,又对李贤说道:“但棉花生态园那边就得你去盯着了,图纸和用料什么的,我都和各部的工头交代清楚过,你只需要过去盯盯进度就行。”
李贤点头,这事儿不算难。
他只要站在那里,那些民工们就能干得热火朝天。
……
翌日,清早。
李显睡醒的很早,大清早就来敲李贤的门了,然后露出了和以往一般憨直的笑容:“二兄,想吃火锅了。”
李贤看到李显的眼神里还有一些微不可查的哀伤,但精神头很明显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
所以,虽然李显大清早提出吃火锅这么个要求,但他还是愉快的笑道:“好,吃火锅,咱们把绣娘叫上,还有光顺他们。”
……
等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刘建军院子门口的时候,李贤便听到里面传来不堪入目的声音。
什么“翠儿你这脚丫子穿黑丝可太得劲儿了”、“玉儿软软嫩嫩最舒服”、“说起来,翠儿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怎么这么些天没见长呢,我再帮你揉揉看”……
然后,就是两个婢女娇喘吁吁的嗔声。
李贤脸色一赧,支支吾吾道:“刘建军这人……就是这样的,我去叫他。”
虽然听到刘建军院子里传来荒唐的声音,但李贤知道,阿依莎不在,刘建军跟这两个婢女肯定没做什么“正事儿”,因为他总说这两个婢女还没养熟。
李贤不理解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既然不愿意那啥,那这么折腾,最后难受的不还是自己么?
李贤走到刘建军门口,轻咳了两声。
“刘建军,显弟来了,还有光顺和绣娘他们也过来了,说是想吃你做的火锅了。”
院子里荒唐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传来刘建军略显仓促和尴尬的回应:“啊?哦!等……等一下啊!马上就好!”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压低的女声轻笑。
李贤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对身后一脸好奇的李显、以及略显尴尬的李光顺和绣娘解释道:“他……呃,晨起有些……惫懒。”
李显似乎明白了什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久违的打趣神色,低声道:“无妨,无妨。”
又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刘建军衣衫倒是穿得整齐,只是头发还有些微乱,脸上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
他身后,那两个名叫翠儿和玉儿的婢女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匆匆对李贤等人行了个礼,便低着头快步溜走了。
“咳咳,”刘建军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形象,“那什么……大清早的,吃火锅?显子,你这胃口可以啊!”
他看向李显,努力把话题扯开。
李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不是说好了么……”
李贤急忙给刘建军打眼色。
他可不想看到李显失望。
“成!想吃就吃!”刘建军立马一拍大腿:“正好,人多热闹!贤子,你带他们去我那凉棚里稍坐,这天在外面吃火锅舒服,省得我那屋里乌烟瘴气,我去厨房张罗,保证让你们吃得舌头都掉下来!”
然后又扭过头,对绣娘和长信她们招呼:“嫂子,您稍等,哟,长信个头长高了,可不兴学你建军阿兄这么荒唐啊!”
说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向了厨房方向。
李显瞠目结舌的看着刘建军这些胡乱的称呼,手指着绣娘和长信,似乎又觉得有些失礼,急忙勾了回去,这才问道:“你们……这关系怎么论的?”
李贤没好气的说:“刘建军这人就是这样的,罔顾礼法,回头我和你慢慢说。”
一行人在凉棚坐下,李贤大致和李显说了下刘建军这些天在沛王府的事迹,而绣娘也从李贤和李显的交谈中,隐隐得知了李显为何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原因。
但绣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偶尔看向李贤的目光,带着一些担忧。
李贤手放在桌下,轻轻捏住了绣娘的手。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绣娘这样的女人,才最是适合成亲过日子的。
她温润如水,哪怕比自己聪慧,但也愿意藏起那些聪慧,对自己言听计从,甚至哪怕自己曾经动了寻死的念头,她也只是默默的安排好一切,做好随自己而去的准备。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感受到李贤的温情,绣娘转头,对着李贤恬静一笑。
倒是李显看到自己和绣娘琴瑟和鸣,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绣娘察觉到了这份不自然,于是很温和的就将话题引到了李显身上,笑道:“显弟,韦王妃在王府可还好?”
李显听到绣娘问起妻子,神情微微一黯。
但很快又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与担忧:“劳嫂嫂挂念,韦氏……她身子一向尚可,只是性子软和,我不在身边,也不知她在房州那般境地,能否撑得住……”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众人一时静默下来。
李贤能体会到弟弟心中的牵挂与无力感,将心比心,若绣娘身陷险境而自己无能为力,他恐怕也会如此刻骨煎熬。
“你媳妇儿性子还柔和?”
刘建军忽然端着他那特制的锅炉走了过来,“这事儿还挺稀奇的,展开来说说?”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这人,李显心情都明显低落了,他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刘建军毫不客气的回瞪了李贤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在说:显子不是你跟嫂子惹不开心的么?
看着李贤和刘建军互相大眼瞪小眼,绣娘打了个圆场,温声安慰道:“显弟不必过于忧心,韦王妃既是名门之女,自有其坚韧之处,如今你既已安全,便是她最大的慰藉,待日后局势稍定,总有团聚之时。”
李显点了点头,低声道:“承嫂嫂吉言。”
看其表情,似乎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了。
刘建军这才没接着问,又转身走进了厨房,陆陆续续的端来了其他的菜肴。
薄如蝉翼的羊肉、嫩滑的鱼片、脆嫩的毛肚、水灵的蔬菜、冻豆腐……
琳琅满目,摆满了桌案。
“得亏我惦记着显子说要吃火锅,昨儿就让府上奴子准备好了食材,不然你们这大清早的过来,还真不一定凑得齐这么一桌。”
自卖自夸完,刘建军又招呼道:“都别愣着了!锅开了就得赶紧下肉!显子,你是主客,第一筷子必须是你的!”
刘建军又恢复了那副热情洋溢的主人模样,他麻利地给李显涮了几片羊肉,蘸好酱料,放到他碗里。
李显道了声谢,将羊肉送入口中,仔细咀嚼,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瞬间露出了真切而满足的神色:“嗯!是这个味道!建军,你的手艺真是绝了!”
“哈哈哈!那是自然!”刘建军得意地大笑,又忙着给李光顺和绣娘夹菜,“都吃都吃!别客气!长信,多吃肉才能长得高,以后比你建军阿兄我还魁梧!”
长信恼怒的说:“我是女子,要长得魁梧做什么,该是像阿娘一般温润才是!”
李贤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记得以前长信在刘建军面前很羞涩的,过来人一眼就能看出长信对刘建军有情。
但现在,长信却表现得落落大方。
看来是刘建军所说的那法子起了效,只是也不知道刘建军是怎么做到的。
刘建军闻言,眼睛一亮,冲着长信竖起大拇指:“说得好!长信妹子有见识!女子就该像嫂嫂这样温润如水,那是顶好的品格!”
长信被他这么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颊微红,低下头小口吃着碗里的菜,但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弧度。
李贤看着女儿这细微的变化,心中了然。
长信对刘建军的那点少女心思恐怕还未完全消散,但似乎……变得更为豁达和清醒了?
这倒是好事。
不管最终成与否,长信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火锅宴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铜锅咕嘟,白气蒸腾,李贤尝试着往辣锅那边煮了一片毛肚,辛辣的味道瞬间刺激得味蕾激烈绽放。
“嘶,还是吃不了!”
李贤的窘迫瞬间驱散了刚才那一点愁云,李显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茱萸送进嘴里,辣得面红耳赤,但也挑衅似的看着李贤。
众人围坐,下箸如飞,吃得额头冒汗,畅快淋漓。
李贤看着李显专注享受美食的样子,心中宽慰。
李显虽然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眼神灵动了许多,会跟着刘建军的俏皮话微微发笑,也会留意到李光顺被辣到而体贴地递上水杯。
几杯温酒下肚,身上暖和了,话匣子也渐渐打开。
李显不再只是被动地听,偶尔也会说起一些从前在长安时,与韦妃一起品尝过的美食趣事,虽然提及妻子时语气仍难免低落,但已能坦然面对。
只是李贤注意到,刘建军每次听到韦氏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停下碗筷,侧耳倾听。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刘建军这才收敛,继续若无其事的吃着火锅。
这时,李显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神色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看向李贤和刘建军:“二兄,建军,说到韦氏,我方才又想起一事。”
李贤和刘建军立刻停下动作,看向他。
“母后身边有一个也姓韦的宫女,叫韦团儿,颇得母亲信任,常近身侍奉。”
李显斟酌着语句,眉头微蹙,“此女看似伶俐乖巧,但我总觉得……她看人的眼神有些飘忽,心思似乎很深。
“而且,我隐约记得,有一次似乎看见她与武承嗣府上的一个管事在宫苑僻静处低声交谈过几句,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或许……并非偶然。”
韦团儿?
武承嗣?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武承嗣是母后侄儿中最为活跃、野心也最大的一个,他的人与武后身边得宠的宫女私下接触,绝非小事。
“显子,你这脑袋瓜子,以前真是被吓懵了,现在才好使嘛!”刘建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又给李显夹了一筷子肉,“多吃点,多补补,说不定还能想起更多有用的!”
李显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显然并不反感,反而因此觉得自己更有价值了。
“韦团儿……”李贤沉吟片刻,看向刘建军:“此事,或许也可让婉儿留意一二。”
刘建军嘴里塞满了肉,含糊地点头:“没事,不打紧,这名字听着就短命。”
刘建军似乎没太放在心上。
李贤也就放下心来。
可也就是这时,刘建军那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殿下,两位小殿下今日不曾来我那诵念功课……陛……庐陵王殿下?!”
李贤转头。
惊愕的看着来人。
刘讷言。
坏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刘建军虽然说过刘讷言已经能信任了,也把自己的几个孩子都交给了他教导,但刘讷言可是不知道自己和刘建军密谋大宝的事儿的,更是不知道李显已经被自己从房州接了过来!
刘讷言站在院门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一双老眼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正坐在桌边、嘴里还叼着一片羊肉、眼神愕然的和他对视的李显。
他手中的戒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立当场。
“庐……庐陵王……殿下?!”
刘讷言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您……您怎么会……在长安?!在沛王府?!”
他猛地转头看向李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甚至还有一丝被隐瞒的愤怒:“殿下!这……这是怎么回事?!庐陵王理应在房州!私纵废帝,这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啊!您……您怎能如此糊涂!”
厅内瞬间鸦雀无声,火锅咕嘟冒泡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李光顺和绣娘都吓得停下了筷子,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长信更是下意识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李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该如何解释。
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刘讷言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过来!
就在李贤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之际,刘建军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
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甚至还悠闲地喝了口酒,这才看向惊慌失措的刘讷言,语气带着惯有的懒散和戏谑:“哎哟,我的刘老夫子,您老人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什么庐陵王?哪来的庐陵王?您老眼昏花了吧?”
刘讷言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指着李显:“刘长史!你……你休要胡言!老夫虽年迈,却还不至于连庐陵王殿下都认错!”
“认错啦,肯定认错啦!”
刘建军站起身,走到李显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动作自然无比,“刘公您仔细瞧瞧,这明明是我远房表弟,姓显名仁,字阿显!
“因为长得有几分富贵相,小时候还得了个诨号叫‘李小王’,可不是什么庐陵王!您说是不是啊,阿显表弟?”他用力捏了捏李显的肩膀。
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又有些发白,但感受到刘建军手上的力道和眼神的暗示,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刘讷言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是,是啊,老先生……您认错人了。”
刘讷言看看一脸“真诚”的刘建军,又看看表情僵硬、眼神躲闪的李显,再看看一旁神色紧张的李贤一家,整个人都混乱了。
他确实年事已高,眼神不如年轻时好使,而且李显经历磨难,形容憔悴改变颇大,被刘建军这么一搅和,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可……可是……”刘讷言还在挣扎。
“哎呀,没什么可是的!”
刘建军打断他,走上前亲热地拉住刘讷言的胳膊,把他往桌边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公,还没用朝食吧?正好,我们这儿吃着呢,来来来,尝尝我这手艺,正宗巴州……呃,正宗我老刘家秘制火锅!保证您吃了之后,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再也不会认错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把还在发懵的刘讷言按坐在胡床上,顺手塞给他一副碗筷。
刘讷言手里拿着筷子,看着翻滚的红汤和满桌菜肴,又看看对面那个酷似庐陵王、却被称作“表弟”的年轻人,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李贤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给刘讷言夹菜,顺着刘建军的话说道:“刘公,建军说得是,您怕是真认错了。这位确是建军的远亲,近日才来长安投奔,因身子不适,暂在府中休养。”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绣娘也温声劝道:“刘先生,先用了膳再说吧。”
刘讷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喃喃道:“莫非……真是老夫老眼昏花了?”
他终究是个文人,虽然固执,但并非不通情理,眼见沛王殿下和刘长史都如此说,他纵然心中仍有疑虑,也不好再当场追问,只得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但目光仍不时狐疑地瞟向李显。
李显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埋头苦吃,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被刘建军插科打诨、胡搅蛮缠地暂时压了下去。
但李贤知道,刘讷言不是傻子,这事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糊弄过去。
饭后,刘讷言心事重重地告退,说是要去书房静静。
李贤知道,必须尽快与他坦诚布公,否则误会越积越深,反而坏事。
他让绣娘带着孩子们先回去,又安抚了李显几句,让他回房休息,然后对刘建军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同前往刘讷言暂居的客院。
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刘讷言正独自坐在案前,对着空白的纸张发呆,眉头紧锁。
见到李贤和刘建军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复杂:“殿下,刘长史,现在没有旁人了,可否告知老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人……究竟是不是庐陵王?”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李贤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刘讷言深深一揖:“刘公,方才情急之下,多有欺瞒,实非得已,还请刘公恕罪。”
他直起身,神色郑重:“院中之人,确是庐陵王,我的显弟。”
刘讷言虽然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站起身:“殿下!您……您怎能如此……”
“刘公莫急,且听本王说完。”
李贤抬手打断他,语气沉痛地将李显在房州如何被武三思派人虐待、如何被刘建军冒死救出、以及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简要地说了一遍。
“……刘公,显弟亦是父皇骨血,我岂能眼睁睁看他被折磨致死?接他回来,实是无奈之举,更是兄弟之情,难以割舍。如今太后对李唐宗室步步紧逼,我等若再不互助,只怕……”
李贤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刘讷言听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震惊、同情和凝重所取代。
他一生恪守礼法,忠于李唐,听闻先帝之子遭此磨难,心中亦是愤懑不已。
刘建军在一旁补充道:“老夫子,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显子留在长安,对贤子来说是天大的风险,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您老是学问人,也是明白人,现在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要是去告发,咱们全都得玩完,但要是您能帮衬一把,说不定咱们还能搏出一条生路。”
刘讷言沉默良久,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他看看一脸诚恳的李贤,又看看虽然吊儿郎当但眼神清亮的刘建军,再想想方才所见那位形容憔悴、惊魂未定的庐陵王,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老夫一生谨小慎微,没想到临老却卷入此等泼天大事之中……殿下,您此举……实在是……唉!”
他重重一叹,随即又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然,殿下所言不错!
“骨肉情深,岂能见死不救?况太后所为,日渐酷烈,非国家之福。
“老夫……老夫虽是一介腐儒,也知忠义二字!今日之事,老夫就当从未见过!殿下但有所需,只要不违圣人教诲,老夫……尽力而为!”
听到刘讷言这番话,李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厚道,但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刘讷言就是那种迂腐的儒生,只需要搬出儒家的忠义之道来压他,他总是会屈服的。
李贤只能郑重行礼,算是在心里补偿刘讷言了:“多谢刘公深明大义!”
刘建军也咧嘴笑了,拍了拍刘讷言的肩膀:“嘿!我就知道老夫子您是明白人!够意思!”
刘讷言被他拍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紧绷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搞定了刘讷言这颗暗雷,刘建军也立刻动身,准备去寻他的狐朋狗友武攸暨喝酒听曲去了,李贤则是按照刘建军的安排,去棉花生态园监工。
李贤现在很关心棉花生态园的事儿,因为刘建军说,等到棉花生态园建起来了,就打算把李显安排去帮忙打理账目仓储之事,对外只称是王府聘请的账房先生。
那里虽不如王府舒适,但至少能让李显不用整天待在王府里闷着。
今夜,刘建军彻夜未归。
……
第二天早上,府上奴子就传来消息,来俊臣回洛阳了。
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苏良嗣那边送来的密信:
“来使近日多番暗查刘公丧仪期间王府动向,尤留意殿下与刘公旧部往来形迹,似有意罗织殿下与刘公不睦之辞。其人已返神都,恐于御前有所陈奏。望慎之。”
刘建军当日的预料,分毫不差。
李贤正想着找刘建军,刘建军就自己晃荡着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胭脂味,显然是刚从平康坊回来。
“哟,贤子,还没歇着呢?”刘建军笑嘻嘻地凑过来,脸上尽是淫荡的笑意。
李贤将苏良嗣带来的密信递给他,没好气的说道:“来俊臣回去了,果然如你所料,他在暗中搜罗我们与刘公不睦的证据,恐怕要在母后面前进谗言了。”
刘建军接过那封密信,草草扫了一眼,便随手扔在案几上,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废纸。
“就这?老子还以为他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屁呢,他到时候攻讦咱们和刘公越厉害,死得就越惨。”
李贤点头。
理由刘建军之前已经说过。
刘建军然后又问:“这信是苏良嗣送来的?”
“嗯。”
刘建军捏着下巴想了想,道:“这人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上次去找他的时候说的冠冕堂皇,结果帮起咱们来还是不遗余力么。”
李贤疑惑道:“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毕竟咱们现在又揪出来了一个崔詧,有苏良嗣帮咱们更轻松。我只是在想着……要不要等来俊臣哭天喊地的时候,再帮他一把。”
“帮来俊臣?”
刘建军点头:“嗯,让他再膈应一下你母后。”
……
第78章 垂拱元年的上半年(断成一半的大章节)
李贤没再去问刘建军打算怎么利用来俊臣来膈应武后。
论起这些东西,刘建军是不会吃亏的。
……
数日的时间,洛阳那边便传来了消息,为悼念刘仁轨逝世,武后辍朝三日,命留守长安的官员依次到他家中吊祭,并将其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
但洛阳那边却并未传来要惩戒自己的消息。
刘建军说的对,自己在母后眼里,是李唐宗室为数不多的“乖宝宝”,绝对不会因为来俊臣这样的人攻讦几句就被惩罚。
为了维持和刘仁轨之间“血海深仇”的关系,李贤也再没去刘仁轨府上吊唁过,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棉花生态园上,和刘建军一起。
棉花生态园的进展顺利,地基都已夯实,开始起墙体了。
大义谷两侧也筑好了高高的堤坝,刘建军描绘的“水转大纺车”也不再是图纸上的奇思妙想,逐渐显露出其庞大的骨架。
巨大的水轮主体已经安装完毕,刘建军说这东西能同时驱动数十上百个纱锭,甚至整个棉花生态园都依靠它来做工。
李贤觉得匪夷所思。
妇人手摇,一次一锭已是辛劳,也难怪刘建军说这东西能把纺织棉布的速度提高三倍甚至三十倍了。
时间一个眨眼间就到了初夏。
往日这个时候正该是夏汛,可老天就像是施舍似的只是下了几场毛毛雨,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今年依旧会是大旱,甚至会是比去年还要干旱的大旱。
数月时间过去,刘仁轨死去带来的影响已经风平浪静,他的府上不再有外人吊唁,整个朝堂就像是忘了这位老臣似的。
洛阳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多是些不痛不痒的官员权职调动,母后正在全力打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朝堂,刘建军同样没说错的是,那位来俊臣果然再没有升迁的消息传来,看来上次“诬告”自己的事,已经让母后对他产生了厌恶。
李贤对此哑然失笑。
从小到大都未曾感受到过的、属于母后的庇护,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享用到了。
李贤心里没有感激,只有悲凉。
这数月的时间,棉花生态园的主体建筑和功能区也终于完工,只剩下一些小的引水、排水渠和围墙之类的建筑还在施工,相信用不了几天就能完成。
整个棉花生态园占地极广,约莫有千亩地,按照刘建军的说法,这里除了围绕在大义谷周边的八个纺织车间外,还有员工宿舍区、食堂区、休息娱乐区,甚至还有专门的畜牧区和棚地栽种区。
李贤有点相信刘建军这地方能练兵了。
因为兵营也不过如此。
当棉花生态园差不多完工后,刘建军干的另外一件事儿就是招工了。
按理说,既然是要纺织棉布,在李贤看来就应该召一些擅长女工的妇人,然而刘建军却是在那些修挖水渠的民夫里面继续招募。
他说这些人参与过棉花生态园的修建,虽然有苏良嗣屏蔽天听,但能把他们继续留在棉花生态园也是更好的。
李贤不信。
他分明就是为了造反在屯兵。
但刘建军还真就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
他拉着一大堆老爷们儿开始学着操作那些纺车,对于刘建军的安排,那些大老爷们内心是抵触的,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里,纺织该是娘们儿做的事儿。
但刘建军所谓的学习纺织的办法却又不同。
他并未要求每个工匠都成为能独立完成从棉絮到布匹的全能纺工,相反,他将整个纺织过程拆解成了十几个极其简单的步骤。
有人专门负责操作水力驱动的巨大轧棉机,将籽棉脱籽,得到蓬松的净棉;有人专门负责用弹弓或简单的机械将净棉弹松;有人专门负责将弹好的棉絮卷成均匀的棉条。
到了纺织车间里,情况则是更加古怪了。
巨大的水转大纺车通过地下传动轴带动着数十个纱锭飞速旋转,发出持续而均匀的嗡鸣。
工人们只需站在各自固定的位置上,负责完成极其单一的动作,有人专管将棉条续入牵伸装置,有人专管接头,有人专管看管纱锭是否纺满,有人专管将纺好的纱线取下、送上络筒架……
每个动作都简单重复,几乎不需要复杂的技巧,只需熟练和专注。因为借助水力,纺纱的速度远超人力,工人们甚至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机器的节奏。
“瞧见没?”
刘建军得意地对李贤解释道:“这就叫流水线!每个人只干自己那一小摊活儿,简单,快!而且不容易出错!就算生手,练个一两天也能上岗,比训练一个什么都会的熟练纺妇,快得多,也便宜得多!”
李贤看着车间里那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景象,看着那些原本抵触的汉子们,在新鲜感、工钱激励以及同伴竞争的氛围下,渐渐投入其中,甚至开始比拼谁看管的纱锭更多、断头更少时,他不得不承认,刘建军这套方法,虽然离经叛道,却效率惊人。
这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纺织”,更像是一种,基于水力驱动的、前所未见的“生产”。
“可是,”李贤仍有一丝疑虑,“纺出的纱线质量能保证吗?还有,织布呢?难道也这般拆分?”
“质量你放心,”刘建军拍着胸脯,“机器纺的纱,粗细均匀程度比人手稳定多了!至于织布嘛……”
他领着李贤走向另一个车间。
这里摆放的却不是传统的腰机或斜织机,而是一排排更为复杂、同样由水力通过连杆带动的“飞梭织机”,梭子在经线间飞速来回穿梭,比人手抛梭快了何止数倍!
“织布也一样拆!”刘建军指着那些只需负责更换纬纱管、检查布面是否有瑕疵的工人,“续纬、看布面、调整经线张力……都分开!这样织起来才快!咱们这水转大纺车能日夜不停地纺出大量纱线,要是还用老法子织布,根本跟不上!”
李贤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水流的力量通过精密的机械转化,驱动着纱锭飞转、梭子穿行,工人们如同巨大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高效而专注地完成着被分解的工序。
这场景,既让他感到一种磅礴的生产力,又隐隐有一丝陌生和不安。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男耕女织”的认知。
“说起来还是阿依莎那娘们儿聪明,我原本也只想着让水力来完成旋转纺锤这个简单的操作,但阿依莎说其实纺织的过程也只是重复的操作,我就让她把把纺织的过程详细演示给我看,又问她那些地方该怎么行线,怎么穿插……
“当然,最后还是我聪明,把这些工序都想到了用机器取代的办法!”刘建军得意洋洋的自夸,又煞有其事的点头:“嗯,阿依莎也是我挑的,归根结底还是我聪明。”
李贤听着刘建军毫不脸红的自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家伙总有办法把严肃的事情,变得带上几分戏谑和调侃,让人不自觉的轻松下来。
两人正说着,李显拿着账本匆匆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急切:“二兄,建军!方才织造丙字车间报来,今日仅半天,已织出阔幅棉布五匹有余!
“照此速度,一车间一日产出十匹棉布不在话下!八个织造车间若全力开动……”
他快速翻动着账本,计算着:“……即便只算六个车间全力织布,一日便是六十匹!一月便是一千八百匹!这……这简直是……”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恐怖的生产效率。
李贤微笑的看着李显。
他并未在意李显口中汇报的数据。
他更在意的是,李显很享受在棉花生态园的生活。
原本李贤同意刘建军把李显安排进棉花生态园做账房先生,是因为担心李显成天只在沛王府里待着会乏味,毕竟将李显从房州带来的事儿只能是府上这些人知道,他连出王府门都要再三小心。
可谁知道,李显竟然很喜欢这样的工作。
李显是这样说的:“做账房先生可比做皇帝有意思多了,算着那些账,就感觉有源源不断的钱进了我的口袋,可当初做皇帝的时候,看到的却只有各地不断的灾情和请求赈灾的奏疏,就总感觉有人在想方设法的掏空大唐的家底。”
李贤看着李显眼中久违的光彩和发自内心的愉悦,心中欣慰更甚。
在他心里,李显能走出阴霾,找到一件能让他感到充实的事情,这比一千匹、一万匹布更让他高兴。
“显弟喜欢便好。”李贤温和地笑道。
刘建军在一旁插嘴,搂住李显的肩膀:“那是!显子现在可是咱们的财神爷!管着这么大一摊子的钱粮进出,比当个憋屈皇帝强多了!等咱们的棉布卖遍天下,那银子流水般进来,才叫一个痛快!”
李显被他说得脸上微红,却并没有反驳,反而用力点了点头,显然对刘建军描绘的财源广进充满了期待。
然后目光带着期许的问:“那今晚放工还吃火锅吗?”
李贤抚额叹息。
虽说火锅初吃惊艳,可这么天天吃,李贤觉得自己现在看到那阴阳鱼盆都头疼。
……
旱灾如约而至。
初夏的几场毛毛雨过后,关中大地就像被遗弃在了炙热的烤架上,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不见一丝云彩,太阳每日准时升起,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将最后一点湿气也蒸发殆尽。
往年此时,正是渭水、泾水等河流丰盈的时候,灌溉渠网纵横交错,田野里禾苗青翠。
可如今,河流水位肉眼可见地一天天下降,露出干涸龟裂的河床和发白的卵石,大大小小的渠道多半见了底,仅有的一些细流,也成了沿途村庄争抢的命脉,时常为此发生械斗。
土地早已失去了墒情,变得坚硬、灰白,田里的禾苗蔫头耷脑,叶片卷曲枯黄,许多还没来得及抽穗便已枯死。
风吹过,卷起的不是麦浪,而是漫天黄尘,打在脸上生疼。
长安城内,也弥漫着一股焦灼和压抑的气息。
水井的水位不断下降,许多浅井已经干涸,民众们不得不去更远的深井排队取水,往往排上大半天,也只能得到混浊的小半桶。
官府虽也组织了一些地方祈雨,但苍天不应,仪式过后依旧是烈日当空,反而更添了几分绝望。
因为旱情,粮价开始不受控制地飞涨。
尽管官府一再申令平抑粮价,但杯水车薪,囤积居奇的粮商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共同推动着米粟的价格一天一个样。
街头巷尾,面有菜色的人越来越多,偷盗、抢劫粮食的事件时有发生,偶尔有运粮的车队入城,立刻就会被饥饿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城门外,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逃荒者,他们拖家带口,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向着记忆中可能有水或者有活路的地方蹒跚而行。
但整个关中都在旱魃的肆虐之下,又能逃到哪里去?
朝廷从洛阳发来了几道安抚和督促抗旱的旨意,但在如此浩大的天灾面前,文字显得苍白无力,有限的赈济粮经过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时已所剩无几。
……
沛王府内,李贤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庭院,眉头紧锁。
他虽然身处王府,但外面的惨状不断通过各种渠道传来。
“情况比去岁更糟。”李贤的声音有些沙哑,“听闻已有州县出现粮价暴涨十数倍的情况……”
刘建军坐在一旁,难得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凝重:“嗯,咱们囤的粮食虽然不少,但要是灾情持续下去,恐怕也撑不了多久。现在关键是水。”
他走到李贤身边,低声道:“大义谷那边的溪流虽然也浅了不少,但好在咱们之前修了堤坝,蓄了些水,还能支撑工坊运转和园内灌溉。
“但外面……已经有不少人盯着咱们那条溪水了。”
李贤心中一凛,他明白刘建军的意思。
在这大旱之年,水源就是命脉,棉花生态园拥有相对稳定的水源,这在此刻既是优势,也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引来贪婪和抢夺的目光。
“要加强戒备。”李贤沉声道,“尤其是夜间。不能让流民或者别有用心的冲撞了工坊。”
“已经安排下去了。”刘建军点头,“薛大带着禁卫军日夜巡逻,我也让显子最近尽量少去谷里,免得生出事端。”
提到李显,李贤叹了口气:“显弟他……今日还问我,府里能不能省出些粮食,周济一下府外那些逃荒的孩子。”
刘建军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心是好的,但现在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涌过来的人会把咱们生生吃垮,到时候谁也活不了。
“救灾,得用别的法子。”
李贤知道刘建军嘴里的法子是什么。
他之前让王勃去关注水运和各地交通情况就是为了用棉布去周边还未完全绝收的地区,或者通过胡商从更远的地方换粮食,用来缓解长安的粮荒。
“王勃那边有消息了吗?”李贤问道。
在这饿殍遍野的关头,任何一线希望都显得至关重要。
刘建军答道:“情况不太好,但也算不上最坏。
“黄河水道因旱浅涩,大船难行,但中小舟楫尚可勉强通行。
“河南道、淮南道部分地区今岁收成虽也减产,但未至绝收,尤其是淮南,倚仗长江水泽,情况稍好,那边粮价也在涨,但若以咱们的棉布,尤其是厚实耐磨的棉布去换,仍有厚利可图,关键是能换到粮。”
他顿了顿,又说:“王勃还打听到,沿途州县对粮食出境盘查极严,尤其是往关中方向,咱们须得找可靠的信得过的商队,化整为零,伪装成寻常货殖,才能将粮食运回来,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打点。
“反正总的来说,等长安的棉花收上来织成棉布后,能勉强应付眼下的情况。”
李贤点了点头。
但随后,又有些担忧的问:“我记得之前你和王勃说过,这只是眼下的权宜之计,若是旱灾继续……”
刘建军嘿嘿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么,很快有个咱们的人去江南了,江南水乡可没受到关中旱情的影响,到时候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李贤不解,问:“谁?我不记得我们何时还曾拉拢过这样的人物?王勃这些时日又不见了,你又将他派出去了?”
“那是当然,王勃太好用了,做事不问原因,就是蒙头苦干,这样的人一百个一千个来俊臣都比不上。”刘建军卖了个关子,并未解释是何人。
李贤无奈的看着他,说:“所以你也就是埋头苦干,我问你你也不说?”
“那当然,所以我也能顶一千个王勃……嗯,算了这有点夸张了,顶三个吧。”刘建军难得害臊。
李贤无视了刘建军的自卖自夸,问:“那现在我们?”
“等长安的棉花收成,收棉布,然后棉花厂正式开工。”
……
第79章 垂拱元年的下半年和“薛”(断掉的另外一半)
秋,关中的棉花丰收了。
在满目焦黄枯槁的长安大地上,突兀而壮丽地铺陈开了一副雪白画卷。
与那些蔫头耷脑、几近绝收的粟麦不同,去年刘仁轨与李贤、刘建军敲定的计划,秘密试种在沛王府庄园及周边一些贫瘠坡地上的棉花,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
它们似乎并未受到干旱的致命影响,植株虽然不算特别高大,但枝桠间缀满了累累的棉桃,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片未曾融化的积雪,镶嵌在枯黄的山野之间,耀眼而夺目。
心里惦记着棉花的收成,李贤和刘建军也“乔装打扮”了一番,寻至了一处长安城郊的棉花地。
李贤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雪白的世界,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去年此时,刘仁轨拖着病体,在此与他们“约法三章”时的凝重神情。
如今,斯人已逝,而他生前力主试种的这新奇作物,却在如此大旱之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丰收。
“老天爷!这……这真是……”
旁边一位被王府悄悄请来指导采收的老农,激动得嘴唇哆嗦,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团棉絮,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似的、。
“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从未见过这等奇景!旱成这般光景,它竟能长出这许多‘雪絮’来!这……这简直是救命的神物啊!”
刘建军虽也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却掩不住得意和兴奋,他叉着腰,压低声音对老农道:“老丈,没见过吧?这叫棉花!比那麻葛柔软,比那丝絮暖和!关键它耐旱!瞧见没,别的庄稼都渴死了,就它没事儿!”
他转而看向李贤,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贤子!看到了吗?咱们成了!大丰收啊!这亩产……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这下好了,原料不缺了!咱们的工坊可以彻底运转起来了!
“当初跟老刘敲定这官购的路子,真是神来之笔,不然就咱们自己,这么多棉花哪儿能采摘的过来?”
李贤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株棉花。
干旱似乎让棉桃的外壳更易裂开,吐出的棉絮格外洁白饱满。
他捻起一簇,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带着秋日阳光的温度,悄然驱散了几分心中因为旱灾而带来的沉重。
“是啊,成了。”李贤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李贤心中感慨万千。
当初和刘仁轨约定棉花种植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这“官购”之策。
由雍州府衙出面,以试种新奇织物、充实官库为名,统一收购棉花,既掩人耳目,又能借助行政力量高效收集分散的产出。
如今刘仁轨虽已逝去,但这盘棋,却正按照他们当初的谋划,一步步展开。
“只是辛苦苏良嗣了,”李贤道,“刘公去后,这担子便落在他肩上,他倒也能顶住压力,将这计划推行下去。”
“老苏是明白人,”刘建军咧嘴一笑,“何况这事对他雍州府也是大功一件,平白得了这抗旱高产的‘奇卉’政绩,还能缓解粮荒,他偷着乐吧!”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看着这片棉花地。
远处,一些身影已经在棉田里忙碌,那是雍州府提前派出的胥吏在核查估产。
……
数日后,雍州府衙指定的几处收购点,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长长的队伍从官仓门口一直排到街尾,弯弯曲曲,几乎看不到头。
队伍中多是面色焦黄、衣衫褴褛的农人,但他们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
他们或肩扛,或车推,或手提,带来的无一例外是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满了今秋最珍贵的产出——洁白柔软的棉花。
胥吏们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忙得满头大汗。
验货、过秤、记账、发放条子,一套流程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王老五,白迭子一百二十斤!按今日牌价,折合粟米三斗!”胥吏高声唱喏,声音嘶哑却清晰。
被叫到名字的老农颤巍巍地接过盖着红印的条子,脸上笑开了花,迭声说着:“谢明府恩典!谢官人!”
随即迫不及待地奔向旁边的粮仓窗口,凭条领取那救命的粮食。
另一个窗口,则直接进行着以棉换粮的实时交易:“李婶子,六十斤!直接兑粟米一斗半!”
妇人紧紧攥着刚刚到手的小半袋粮食,像是攥着全家的性命,眼眶通红,不住地弯腰道谢。
棉花的丰收,通过官府这台高效运转的机器,正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粮食,注入这座饥渴的城市肌体之中。
一辆辆满载棉花的官家骡车,不断将收购来的棉花运走,先是汇入雍州府的官仓,随后便打着“拨付官营作坊试织”等名目,悄无声息地转运向了那个名为大义谷的地方。
在那里,水力驱动的轧棉机、纺车和织机正轰鸣作响,将它们纺织成匹匹厚实耐磨的棉布。
这些布匹,一部分将成为苏良嗣政绩簿上“官布”的来源,另一部分,则将化为刘建军手中用于更远距离换取粮食的硬通货。
……
王勃终于回来了,他第一时间就来到了大义谷棉花生态园向刘建军汇报工作,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和一群衣着各异、眼神精明的商人,有关中本地的布商,有来自河东、河南的豪贾,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头缠布巾的西域胡商。
王勃到来的时候,李贤正跟刘建军商量事情,闻讯,刘建军立刻丢下手头的事,拉着李贤迎了出去。
然后一边走,一边拿另外的胳膊揽着王勃:“老王辛苦了!”
王勃没说话,只是脸似乎又被晒黑了一些,有向刘建军靠近的趋势。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么天天把王勃往外面派,该不会是为了报复王勃当初说他“其形不满六尺,墨面如铁”来的吧?
但王勃的精神却极好,他一边随着刘建军走,一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长史,幸不辱命!
“淮南、河东等地粮商已初步谈妥,皆对我等样品布匹极感兴趣,价格亦公道。
“更为意外的是,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这些各地布商乃至西域胡人闻风而动,竟一路跟随某家而来,皆欲求购此新布!”
“胡商那边是我安排的,之前拿了一些棉布在青龙坊售卖,想着先打通一些市场。”刘建军随口解释了一句。
王勃立马又露出那副崇拜的表情,拱手:“长史高瞻远瞩,勃,望尘莫及!”
李贤心想,刘建军到底给王勃灌了什么迷魂汤。
……
没一会儿,几人便来到了棉花生态园的门口。
刘建军整理了一下衣袍,瞬间换上一副精明商贾的面孔,朗笑着迎向那群商人:“诸位掌柜,远道而来,辛苦辛苦!鄙人姓刘,忝为此处工坊管事,听闻诸位对我们这新出的‘雍州白迭布’感兴趣?”
一位来自河南的大布商率先拱手,语气急切:“刘管事,在下河南赵氏布行的掌柜,贵坊这布匹,厚实耐磨,手感却比麻葛柔软许多,更难得的是吸汗透气!我等在河南见过王参军带来的样品,惊为天人!不知坊中现有多少存货?价钱好商量!”
一个精瘦的河东商人挤上前补充道:“正是!如今各地粮价飞涨,布匹亦是硬通货!贵坊这新布质地独特,若能大量供应,必能风行天下!”
那几个西域胡商汉话不甚流利,却也比划着,眼神热切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好在他们随从带了通译,那通译连忙翻译:“胡商说,此布在他们家乡必定极受欢迎,愿出高价,有多少要多少!”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商人们七嘴八舌,纷纷报出意向数量和价格,生怕落后于人。
刘建军脸上却故作为难,搓着手道:“哎呀,诸位掌柜如此热情,刘某感激不尽!只是……诸位也看到了,咱们这工坊初创不久,产能有限……
“而且这新布织造繁难,乃不传之秘,耗时耗力啊……如今各地都缺衣少穿,雍州府衙那边也催得紧,要优先保障官用……”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诉苦,配上那恰到好处的愁容,立刻让商人们更加急切了。
李贤看到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早就已经乐开了花。
接着,那精瘦的河东商人立刻加码道:“刘管事!价格好商量!只要货好,我们愿比当初定下的价再高五成!”
“我河南赵氏愿高六成!现钱结算!”河南布商不甘示弱。
胡商们通过通译,更是喊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并表示愿意用珍贵的香料和宝石折价。
果然,听到这些人这么说,刘建军话锋一转,指向远处临时充作仓库的工棚:“不过,既然诸位诚心想要,刘某也不好让诸位空手而归,这样,今日先带诸位看看现货,咱们再细谈数量和价钱,如何?”
说罢,他便示意一个路过的工人领着一众人朝着那个工棚走去。
当棚门拉开的那一刻,所有商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只见工棚之内,一匹匹、一摞摞码放整齐的棉布,如同雪白的山峦,层层迭迭,几乎望不到头!
那厚实均匀的质地,那洁白温暖的色泽,在从门口透进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与外面世界的枯黄饥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天……天啊……”河南赵掌柜喃喃自语,“这……这得有多少匹……”
“这岂止是存货?这简直是布匹的海洋!”河东商人眼睛都直了。
胡商们更是激动地抚摸着布匹,嘴里不断发出惊叹的啧啧声,仿佛看到了无尽的财富。
刘建军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得意地介绍道:“此布以西域奇卉‘白迭子’纺织而成,耐洗耐磨,保暖透气,远胜麻葛!更妙的是,产量相对稳定!只要原料充足,咱们这工坊就能日夜不停地织出来!”
这个间隙,李贤瞥了一眼身旁沉默而立、面色黝黑的王勃。
此刻他依旧沉静,只是专注地看着刘建军与商人交锋,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李贤发现,自己竟也有些看不透这位昔日的才子如今的心境了。
他现在对刘建军这般市侩的讨价还价又是作何感想?是文人式的轻微鄙夷,还是务实者的全然认同?
刘建军和那群商人的商讨很快就有了结果。
他脸上露出忍痛割爱的表情,扯着嗓子喊:“好了好了!
“诸位掌柜如此盛情,刘某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这样,今日便依诸位所言,就按赵掌柜说的价,再上浮半成!算是补偿我工坊日夜赶工的辛苦钱!但有一点,货款需先付三成定金,余款提货时一次结清,概不赊欠!”
商人们略一犹豫,但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白布,又看到竞争对手虎视眈眈,最终纷纷咬牙应承下来。
“痛快!”刘建军哈哈大笑,“那个谁!带各位掌柜去库房看货取样签契!老张,你负责核对数目收定金!”
刘建军嘴里的老张,便是李显不便出面的时候,棉花生态园里账房先生。
现场顿时更加忙碌起来,商人们围着老张和王勃,七嘴八舌地确认着细节,伙计们开始忙碌地搬抬布匹,清点钱箱。
刘建军则是退到李贤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得意道:“瞧见没,贤子?这帮孙子,不把刀架到脖子上不知道着急!这回咱们赚大了!”
李贤没好气的说:“你既然都赚了他们的钱,为何又要如此贬低他们?”
“资本都是狗东西!”
刘建军露出鄙夷的姿态:“你别看这帮人讨价还价的时候跟被割了肉似的,回去后指不定多开心呢,这些棉花运出去,他们腰上的褶子都能再圆上几圈!”
就在这时,李贤注意到那位一直表现很急切的河东商人,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急着去签契约付定金,反而在与王勃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颇为凝重,还时不时瞥向自己和刘建军的方向。
没一会儿,王勃便跑了回来,他低声对刘建军和李贤道:“长史,东家,那位河东薛掌柜,似有隐情欲禀。”
刘建军挑了挑眉,嘿嘿一笑:“怎么?嫌价高了还想再磨磨?老子可没工夫跟他耗。”
话虽如此,他还是冲那薛掌柜招了招手。
薛掌柜见状,连忙快步上前,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神秘:“刘管事,东家,可否借一步说话?在下确有要事相商,并非为了价钱。”
刘建军与李贤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贤微微颔首,心中疑虑再生,这薛掌柜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所求恐怕绝非寻常买卖。
三人移步至旁边一间僻静的账房。
刚一落座,薛掌柜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并非金银,而是一封密封的信函,信封上并无署名,只盖着一个奇特的飞马火漆印。
“刘管事,东家,”
薛掌柜将信函双手奉上,神色无比凝重,“此信乃我家郎君命在下务必亲手交予贵坊真正主事之人,郎君言道,贵坊若能依信中所示供货,价格可在方才议定之数上,再翻一倍!且预付全款!”
再翻一倍?预付全款?
饶是刘建军见惯了风浪,也被这阔绰到诡异的手笔震了一下。
他接过信,并未立刻拆开,而是掂量着,眯眼打量着薛掌柜:“你家郎君?何方神圣?如此大的手笔,所求为何?又为何搞得如此神秘?”
薛掌柜面露难色,谨慎地措辞:“我家郎君名讳,在下不便透露……但绝非歹人。
“郎君久闻雍州白迭布之名,亟需一大批应急,只因……只因所需之处,情况特殊,故而不得不隐秘行事,郎君还让在下带一句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北风紧,需厚裳,望速助。”
北风紧,需厚裳?
李贤心中一凛。
这绝非寻常的商业暗语,北风……厚裳……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求助或暗示,指向某个面临巨大压力、急需物资的北方势力?
是边军?还是……其他?
他立刻看向刘建军,只见刘建军把玩着那封信,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收敛,嘴角抿动,盯着那位薛掌柜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李贤心想,刘建军此刻心中也定然不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大生意,背后隐藏的风险恐怕远超想象。
这薛掌柜的主人,身份绝对不简单。
接受,可能意味着卷入未知的巨大漩涡。
拒绝,则可能平白得罪一个神秘的势力,甚至可能错过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
或是……陷阱。
刘建军沉默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将信随手塞进怀里,对薛掌柜道:“信,刘某收到了,至于这生意嘛……容我先看看信里怎么说,薛掌柜远来辛苦,先下去喝杯茶歇歇脚,等我消息如何?”
……
第80章 薛讷、刘建军后续的计划、贤显对弈
薛掌柜见刘建军并未立刻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忙躬身道:“全凭刘管事吩咐,在下静候佳音。”
说完,便跟着一名伙计退了出去。
账房内只剩下刘建军、李贤和王勃三人。
刘建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抽出那封信,反复检视着那个飞马火漆印,眉头紧锁:“北风紧,需厚裳……预付全款,价格翻倍?妈的,这哪是做生意,这分明是烧钱买命啊!贤子,你怎么看?”
李贤同样面色凝重,缓缓道:“出手如此阔绰急切,又语焉不详,所图绝非寻常商贸。‘北风’常指代北方边患或来自北方的压力,‘厚裳’则是御寒之物。眼下即将入冬,北边……难道是军需?”
“边军?”
刘建军摸着下巴,“边军采购军需自有朝廷法度和兵部、太府寺操办,何须通过一个神秘商人,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来找我们这官营作坊私下高价购买?
“这不合理,除非……”
李贤接口道:“除非他们所需甚急,等不及朝廷调拨,或者……朝廷的调拨出了问题,甚至他们本身就不便通过朝廷渠道!”
王勃在一旁低声道:“长史,沛王殿下,那位薛掌柜虽作商贾打扮,但步履沉稳,指节粗大,眼神锐利,倒更像行伍之人。
“而且,他言谈间对河东地理、边塞情状颇为熟悉。”
“军人?”刘建军眼睛眯了起来,“河东地界的军人,姓薛,出手这么豪横,还能想到用棉布这种新鲜玩意……我好像知道是谁的人了。”
李贤心中一动,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你是说……薛讷?”
“八成是他!”刘建军一拍大腿,“薛仁贵的儿子!怪不得这么大气!如果是他,那这‘北风紧’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眼下已经到了深秋,寒冬将至,北边可能真的要有大动静,或者某些部队缺衣少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逼得他不得不私下想办法。”
李贤沉吟道:“若真是薛将军所需,于国于民皆是正事,我们理应相助。
“只是……如此大规模私下交易军需,一旦泄露,可是大罪。何况,我们如何确信他真是薛讷的人?”
刘建军晃了晃手中的信:“这不在确认嘛!老王,去,把那位薛掌柜再请进来,客气点。”
王勃领命而去。
很快,薛掌柜再次被请进账房,这次他神色更加恭敬。
刘建军也不绕圈子,直接盯着他问道:“薛掌柜,明人不说暗话,你家郎君,可是薛慎言?”
薛掌柜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行礼:“刘管事明察秋毫!在下薛勇,确是薛讷郎君麾下队正。此番奉命乔装而来,实属无奈,郎君再三叮嘱,务必谨慎。”
确认了身份,账房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李贤和刘建军的疑虑稍减,但心情却更加沉重。
薛讷派人以这种方式来采购,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敏感性。
刘建军将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越发严肃。
他将信递给李贤。
李贤快速扫过手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是再次强调了急需大量厚实棉布,至少数千匹,用于御边寒,并承诺所有后果由他一力承担,价格绝非问题。
信末的飞马印鉴,正是薛家部曲的标记。
李贤看完,将信收起,沉声道:“薛将军信中所言,我等已明白,边军将士戍守辛苦,御寒之物乃性命攸关之事。
“只是……如此巨量布匹,如何运抵?又交付何处?如何确保不被察觉?”
薛勇见对方已挑明,也不再隐瞒,低声道:“郎君已有安排,布匹可混杂于送往河东的普通商货之中,分批启运吗,抵达蒲州后,自会有人接应,转道北上。
“沿途关隘,郎君已打点妥当,当可无虞,只需贵坊能尽快供货,越快越好!”
刘建军与李贤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共识。
刘建军一拍桌子:“好!薛将军为国戍边,这份心意,我们接了!价格就按市价,无需加倍!我们虽非圣人,但也知大义,不能发这种国难财!但预付全款得收,我们工坊也需要周转资金扩大生产!”
薛勇闻言,顿时激动不已,抱拳道:“刘管事高义!郎君果然没有看错人!定金……不,全款今日便可交付!”
“爽快!”刘建军道,“老王,带薛队正……哦不,薛掌柜,去办手续,调集第一批货!记住,最高优先级,工坊所有人手,优先保障薛将军的订单!对外就说是河南赵掌柜加急要的货!”
“是!”王勃领命,带着千恩万谢的薛勇快步离开。
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李贤望着窗外依旧喧嚣的收购点和远处轰鸣的工坊,缓缓道:“多事之秋啊……刘公若在,不知会作何想。”
刘建军叹了口气,脸上没了平时的嬉笑:“是啊,棉花本是用来惠民活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先用于助军固边了,这狗日的世道……不过薛讷那边找来找也是好事。”
“好事?”李贤沉吟片刻。
和刘建军共处这么久,他早已明白刘建军一些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是说……他也能拉拢?”
“不是拉拢,是投靠。”刘建军摇了摇头,道:“你母后迟早有登极的一天,你想没想过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李贤一愣。
刘建军走到窗边,声音低沉下来:“贤子,你我心里都清楚,太后她权欲日盛,手段酷烈,废帝立新,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如今这局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她若真要再进一步……届时,你这样的先帝之子,李唐宗室,将何以自处?”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我们必须早做打算,天下迟早是她的天下,届时她的手眼将能通天,咱们在长安折腾的这些小动作,也迟早会有被发现的那一天。
“我们要想保全自身,甚至……将来有所作为,就必须跳出这个樊笼!”
李贤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北上!”刘建军斩钉截铁,“以经商、督运棉布、乃至协助边军筹措物资为名,逐步将我们的力量转移出去,河东、河北,乃至塞外!
“那里天高皇帝远,有广袤的土地,有彪悍的民风,更有像薛讷这样,可能对李唐心存旧念、又与武氏并非一心的将领!”
他走近李贤,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薛讷是薛仁贵之子,将门虎种,在边军中素有威望,且其父曾受先帝厚恩。
“你看他今日行事,宁可冒险私下采购,也不全然依赖朝廷,说明他自有其顾虑和立场,若能与他结下这份善缘,取得他的信任,将来万一有变,北边就有一个强有力的支点!
“到时候,我们可以借练兵、屯田、商贸之名,在那里积蓄钱粮,训练人手,这才是真正的长远之计!”
末了,他意味深长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母后都知道要掌握兵权,我又怎会没有考虑到?只是没想到薛讷自己先找了过来。”
李贤默然良久,他知道刘建军是对的。
在母亲日益紧逼的权势下,苟安于长安绝非良策。
甚至说的不好听些,等到母后登极,手眼遮天的那一天,长安这偌大的基业就将不再是自己的助力,反而会是催命的利刃。
李贤心悦诚服道:“薛讷……确实是个可以倚重的人才。”
“没错!”刘建军重重拍了拍李贤的肩膀,“所以,薛讷这单生意,我们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漂亮,做得让他欠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就是我们北上的第一步!”
李贤点头:“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是我的事儿,这些事情我来安排就行了。”刘建军咧着嘴笑。
李贤抿了抿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刘建军帮了自己很多,无论是哪方面,他都是冲锋在前的那一个。
“咋了?感动了?”刘建军突然揶揄的问。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知道刘建军又要调侃自己了。
果然,刘建军咧嘴一笑:“那再加俩姑娘?”
李贤刚想说他年纪轻轻都开始吃虎鞭了,可忽然却看到刘建军脸色一阵严肃,双眼诚恳的盯着自己:“贤子,你答应我的事情你都做到了,而我当初也答应过你忙起来的……现在不就正忙着么?
“所以,心里别总觉得亏欠或是愧疚,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李贤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感动。
刘建军忽然又说:“但眼下还真有个事儿要让你去做。”
“什么事儿?”
“显子,他该回去了。”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开口:“长安和大义谷这边都用不上他了,但房州那边还需要他,替身终究只是替身,不可能瞒永久的,我知道你跟显子的感情深厚……”
刘建军没说完,李贤就点头道:“我知道轻重的。”
当初刘建军把李显拉来长安是为了让他来拉拢苏良嗣,眼下苏良嗣已经成功接替了刘仁轨的位置,李显就该回去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市侩,但长安显然不是李显的久留之地。
若是房州事发,牵连的会是所有人。
只是……
李贤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显开口。
……
棉花生态园事毕,李贤最终还是来到了李显静养的小院子。
李显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自己与自己对弈,看得出来是很无聊了。
听到脚步声,李显抬起头,见是李贤,脸上立刻露出真切的笑容:“二兄,你来了?前方那般忙碌,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得空过来了。”
他说着,顺手给李贤斟了一杯刚沏好的茶。
李贤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环视着小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录着李显这数月来的安宁与恢复,打破这份安宁,将他重新推回房州那个囚笼,李贤心中充满了不忍与愧疚。
“显弟,”李贤抿了口茶,斟酌着词语,“近来感觉如何?身子可大好了?”
“劳二兄挂心,早已无碍了。”
李显笑了笑,甚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吃得好,睡得香,比在房州时舒心多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二兄和刘建军给了我这段清静日子。”
他的笑容坦率,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毫无预料。
可李贤越是看着他这般模样,话更难以出口。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他忽然就说:“显弟,你我二人对弈一局吧?”
李显有些意外,但很快欣然应允:“好!自己与自己下,总归是缺了些趣味。”他动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归位。
棋局开始,李贤执黑,李显执白。
起初,兄弟二人落子如飞,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宫中无忧无虑对弈的时光,但渐渐地,李贤的棋路变得凝重起来。
他并未刻意相让,也未猛烈进攻,占据要点,稳固外势,却并不急于屠龙,反而几次在李显看似岌岌可危的大龙旁落子,似攻非攻,似围非围。
李显额角已经微微见汗。
终于,李贤一子落下,并未直接切断李显一条大龙的归路,而是远远地镇在一处关乎双方形势消长的天元要冲之上。
这一子,看似缓手,实则遥相呼应,隐隐控制了全局的脉络,让李显无论怎么挣扎,都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李显手持白子,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他凝视着棋盘,又抬眼看了看面色平静却目光深沉的李贤,心中若有所悟。
“二兄,”李显缓缓放下棋子,声音有些干涩,“这盘棋……我似乎已无路可走了?无论投向何处,都在你的笼盖之下。”
李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棋盘一角李显最初做活的一块棋,轻声道:“显弟,你看此处,当初你孤军深入,形势危殆,费尽心力才在此处做活,求得一线生机,占得这方寸之地,得以喘息。”
他又指向自己刚才落下的那枚黑子,以及棋局上其他几个关键点:“若一味固守这弹丸之地,看似安稳,实则如瓮中之鳖,待四方合围,则再无辗转腾挪之余地。
“届时,纵是这好不容易做活的一块,也可能因为全局的倾颓而受到牵连,最终难以独善其身。”
李显的脸色逐渐发白,露出挣扎的神色。
李贤不再落子,他知道李显已经明白了。
“你……该回房州了。”
李贤语气艰难,目光紧锁着李显的反应。
果然,李显闻言,脸色微微一白,端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一层显而易见的恐惧和抗拒所取代。房州之于他,不仅仅是贬谪之地,更是无数噩梦和屈辱的源头。
“为……为何如此突然?”李显的声音有些发干,“是母后她……还是朝中又有了什么变故?”
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来自最高权力的压迫。
“并非母后旨意,亦非朝局有变。”李贤连忙安抚道,心中酸涩更甚,“是我们的计划需要。
“长安目下虽看似安稳,实乃漩涡中心,你我兄弟皆在风口浪尖,母后目光如炬,我们在此地的动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李贤深吸一口气,将刘建军那番关于武后登极后局势的分析,以及北上积蓄力量的长远规划,择其要点,细细说与李显听。
他谈到长安基业未来的风险,谈到北方的重要性,谈到薛讷可能带来的契机……
“你需要回去,稳住那里的局面,那替身终究难以长久,你在房州,并非无所作为,而是为我们保留一条后路,一处远离风暴眼的根基,将来若北方事成,房州与河东河北亦可互为犄角之势。”
李显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恐惧渐渐被深思所取代,数月来的静养与旁观,让李显不再只是那个只知瑟瑟发抖的庐陵王,他变得成熟了许多。
这次,李显沉默了许久,目光再次落回棋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白玉棋子。
“二兄,”良久,他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挣扎,却多了一份决然,“我明白了。我……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李贤心中一痛,同时又感到一丝欣慰。
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
“显弟,苦了你了。”李贤伸手,重重按在李显的肩上,“回到房州,武三思的人定然还会刁难,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定要小心周旋,保全自己为首要。”
“二兄放心。”
李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有些勉强,却比哭更能让人安心。
“这数月静养,并非虚度,我已知晓二兄与刘长史所做之事关乎何等大局,房州虽苦,虽险,却也是我当下唯一能安身,并能为之尽力之处,我不会再如往日般惶惶不可终日了。”
……
离开小院时,李贤回头望去,李显依旧坐在石凳上,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长安的秋意,似乎更浓了。
……
第81章 缺人、布粥、“途径”长安的狄仁杰
李贤打算让刘建军再将李显送回去。
只是刘建军最近还在忙着和那些商贾交易棉花,李贤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便抽了个空,到了他那小院子里。
李贤到的时候,发现刘建军正躺在他那凉棚里,抱着一封信看着,脸上露出那种乐坏了的表情,他的面前是一只竹篮,放满了同样的信。
见到李贤过来,刘建军向他招手:“贤子,过来,给你瞧点乐子!”
李贤不解,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刘建军并未避险他,所以李贤轻易就见到了他那只竹篮里的其它信件。
“突厥寇代州……”
“韦方质同凤阁鸾台三品……”
“广州都督王果讨反獠……”
李贤瞬间了然,这应该都是上官婉儿给刘建军寄来的密信。
李贤好奇道:“什么事儿,这么乐呵?”
刘建军没说话,把手上那封信直接丢给了李贤,李贤接过来,展信:
【太后修故白马寺,以僧怀义为寺主。】
【怀义,鄠人,本姓冯,名小宝,卖药洛阳市,因千金公主以进,得幸于太后;太后欲令出入禁中,乃度为僧,名怀义,又以其家寒微,令与驸马都尉薛绍合族,命绍以季父事之。】
【出入乘御马,宦者十馀人侍从,士民遇之者皆奔避,有近之者,辄挝其首流血,委之而去,任其生死。见道士则极意殴之,仍髡其发而去。】
【朝贵皆匍匐礼谒,武承嗣、武三思皆执僮仆之礼以事之,为之执辔,怀义视之若无人。多聚无赖少年,度为僧,纵横犯法,人莫敢言。右台御史冯思勖屡以法绳之,怀义遇思勖于途,令从者殴之,几死。】①
李贤盯着这段内容看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想了想,问:“你是笑……母后大兴佛教,又在洛阳修建寺庙?”
“她爱修白马寺黑马寺跟我有啥关系?”刘建军憋着笑。
那意思很明显,是让李贤接着猜。
李贤没好气的接着问:“那……是太平举荐人给母后,让你觉得好笑了?太平虽然性子顽劣,但……”
“不是,这事儿虽然跟太平有一定关系,但不是这方面的关系。”
“不是这方面的关系……那是那什么冯小宝被赐名薛怀义?”李贤皱眉,疑惑道:“这种因出身低微被赐姓或名之人并不罕见,这有什么好笑的……”
“算了,跟你说不通。”刘建军又是一阵笑,最后才强行压下笑意,说道:“看你脸上有事儿,是因为显子的事儿来找我?”
李贤看着刘建军那副乐不可支却又故意卖关子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回竹篮。
他此刻心中记挂着李显的事,实在没太多心思去琢磨母亲身边一个得幸僧人的趣闻。
“确实是显弟的事。”李贤收敛心神,正色道,“我已与他谈过,他答应返回房州,此事宜早不宜迟,你看何时能安排人手,稳妥地送他回去?”
刘建军闻言,也收起了戏谑的笑容,坐直身子,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送他回去……这事儿,眼下恐怕有点难办。”
“难办?”李贤眉头一蹙,“为何?可是担心路途安危?或是武三思那边……”
“没,主要还是我们缺人啊。”刘建军一耸肩,掰着手指头道:“你看,咱们现在还在长安的就这些人,苏良嗣得坐镇长安,薛大得给棉花厂那些人搞入职体训,我得张罗着薛讷那边的生意……
刘建军忽然话音一转:“哎我说咱大唐姓薛的人还真多,刚刚太平那边还冒出来个薛怀义,可偏偏这几个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
李贤没好气的看着他,道:“那不是还有王勃吗?刚好他不是奉了你的命令到处游历么,借着游历之名把显弟送回去……”
“王勃不行,王勃已经被我派出去了。”
李贤一愣:“派出去了?去哪儿了?”
王勃又被派出去了?
他不是前脚刚安排完那些商贾么?
刘建军这是让他歇一天都不歇啊?
“去北边,雁门一带。”刘建军解释道:“薛讷那边不是要大批棉布吗?光靠咱们现在这点产能,够干啥的?
“我得让老王去摸摸底,看看能不能在当地,或者靠近边关的地方,想法子搞个分坊,就地生产,至少也得把初步的轧棉、纺线弄起来,不然这长途运输,成本太高,也容易出纰漏。
“更是为了让咱们以后在北方有个落脚点。
“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事儿是让他顺道办的,你忘了我说的江南有咱们的人要赴任吗?”
李贤点头,他当然记得这个。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狄仁杰。”
李贤瞬间就瞪大了眼。
狄仁杰?
刘建军刚到长安的时候,李贤听他的话去结交过狄仁杰许多次,虽说狄仁杰的精于吏治给了李贤很深的印象,但他不是外放宁州做刺史去了么?
“他跟江南有什么关系?”李贤好奇问。
自从狄仁杰外放宁州后,李贤再没联络过他,甚至都快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刘建军朝着那一大堆密信努了努嘴,道:“最下面第二封,郭翰奉命巡察陇右吏治,届时会经过宁州,以狄仁杰的才干,回去后肯定会受到你母后的提拔。”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母后现在肯定也意识到朝中全是阿谀奉承之辈是行不通的了,会尽可能的招揽一些有才能的人,所以我说狄仁杰肯定会得到重用。”
李贤点头,问道:“那……这跟他去江南有什么关系?”
“因为扬州叛乱。”刘建军接着解释道:“虽然扬州叛乱已定,但这场战争终究是牵连了无数人,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所以急需休养生息。
“再加上如今整个关中大旱,两都粮价暴涨,而江南富庶,唯有借江南之鱼米,才能救关中之灾情,这事儿很重要,你母后一定会派一个有真材实干的人去办,可朝中现在哪儿有什么真材实干的人?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狄仁杰的身份。”
“狄仁杰的身份?”李贤不解。
“你自己都说了,狄仁杰之前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小吏,现如今却已经成为一方刺史,所以在你母后眼里,狄仁杰就跟周兴、来俊臣一流人是一样的,都是她手把手从底层提拔上来的人,完全值得信任,所以你母后才放心把江南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
“当然了,狄仁杰在你母后眼里区别于周兴、来俊臣之流的地方,就是他是那种有真才实学的人。”
李贤恍然大悟。
随后,陷入惆怅。
的确,这样看的话,王勃现在要去做的事儿也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是不容有失的。
那李显……
刘建军还在说:“所以我才说江南很快就会有我们的人,到时候让他安排棉花换成粮食的事儿……等会儿……”
刘建军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谁去送显子了!”
李贤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让狄仁杰护送显弟?”
“对啊!狄仁杰很大概率会被任命为江南道巡察使、或者是某个关键州的刺史,总之,他必然要南下赴任。而从长安或洛阳南下,完全有机会‘顺路’经过房州附近……”
李贤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让即将赴任的狄仁杰,偶然遇上一位需要返回房州的富家公子?以朝廷大员的仪仗和名目护送,确实比我们派自己人更安全、更不引人注目!武三思的眼线再厉害,也不敢轻易盘查狄仁杰的车驾。”
“没错!”刘建军打了个响指,“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找个人快马加鞭追上王勃,然后让王勃跟狄仁杰通个气,这事儿我去安排!”
说完,刘建军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
……
垂拱元年的冬季悄然而至。
刘建军怎么去办这事儿的李贤没再过问了,他信任刘建军处理这种事务的能力。
刘建军办完事情回来后,也只是给了李贤一个安心的眼神,便继续埋头扎进了棉花生态园。
棉花生态园的棉布经由各地的商人兑换成了粮食,已经源源不断地运到长安各地的官仓以及沛王府、大义谷的几处私仓。
这些来自大唐各地的商人虽然单个置换的粮食有限,但总量加起来也颇为可观。
然而,就在粮食陆续到位,准备依计开设粥棚,平价粜卖以平抑粮价时,刘建军却单独找到了负责具体执行此事的大义谷管事和李贤。
“等等,先别急着放粮。”刘建军拦住了正要去安排人手开仓的管事。
李贤和管事都疑惑地看向他。
刘建军搓着下巴,眼神扫过仓中堆积的粮袋,沉声道:“这些换来的,大多是精粮吧?”
管事连忙点头:“回刘长史,正是。皆是上好的粟米、麦子,颗粒饱满。”
“想办法,匀出至少三成……不,五成!”刘建军下定决心,“去市面上,尽可能多地收购麸皮、糠壳,还有那些陈年的、品相差的杂豆、黍子,总之,什么便宜、什么顶饱就买什么!然后,把这些精粮和那些糠麸杂粮混在一起!”
“什么?”管事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长史,这……这是为何?如今灾民饥肠辘辘,正需好粮果腹,若以糠麸混杂,岂非……岂非刻薄?恐惹物议啊!”
李贤也微微皱眉,但他了解刘建军,知道此举必有深意,便示意管事稍安勿躁,问道:“建军,你的想法是?”
刘建军叹了口气,脸上那惯常的嬉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贤子,咱们的粮食看着多,但面对整个关中的灾民,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他抓起一把金灿灿的粟米,让米粒从指缝间流下:“全是这样的精粮,一人一天吃一升,能救多少人?若是掺上五成的糠麸杂粮,看起来虽然难看了,口感也差了,但同样一斗粮,就能多做出几成甚至几倍的饭食!就能让更多人活命!”
他看向李贤:“咱们的目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不被饿死,不是让他们吃上好饭,现在是活命的时候,不是讲究的时候!”
管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觉得这有损王府声誉。
刘建军直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就这么办!对外就说,如今粮价腾贵,能筹措到这些已属不易,有得吃总比饿死强!真要有人骂,就让他们来骂我刘建军刻薄寡恩!骂名我背着,但多活下来的人命,值!”
李贤看着刘建军,瞬间明白了他的考量。
这不是刻薄,这是更深沉的、近乎残酷的慈悲。
在绝对的生存危机面前,面子、口感都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尽可能多的生命延续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
他甚至想到了,掺杂劣质粮,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可能出现的囤积和倒卖。
毕竟有精粮谁还费劲倒卖这掺了糠的?
“就依刘长史所言。”李贤一锤定音,对管事道,“立刻去办,要快,要隐秘,粥棚施粥时,也照此例,不必过于稠厚,但要保证每日供应不绝。”
管事见沛王也发了话,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
数日后,长安城外,官道旁,新设的粥棚升起了袅袅炊烟。
施粥的第一天,李贤自然也是到场了的,只是却身着常服,跟刘建军一起,混杂在人群里。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当你穿着一身王袍的时候,看到的就只会是歌舞升平,这无关阿谀奉承和溜须拍马,而是因为你的身份本身,就和这些人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厚壁障……”
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灾民们捧着碗,大多沉默,间或有一两声因粥的粗糙口感而发出的轻微咳嗽声,但很快便被吞咽食物的声音掩盖。
更多的是感激的低语:“有口吃的就行……”“谢天谢地,谢官府……”
李贤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才吃了刘建军做的一道叫炸鸡的菜肴。
可也就是这时,一阵不算浩大却透着威严的仪仗自官道另一端行来。
几名骑士开道,护着一辆青篷马车,马车虽不奢华,但规制和护卫的精气神都表明,车内并非寻常人物。
仪仗在粥棚附近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半老官员走了下来。
他并未急着前行,而是先环视了一圈粥棚前的景象,目光在灾民手中的粥碗和那几口大锅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是若有所思。
李贤远远看到那人侧脸,惊讶道:“狄仁杰?他来了?可事前我们并未收到消息。”
刘建军也眯起了眼睛,啧了一声:“老王动作也够快的啊……啧啧,他故意不告诉咱们,咱们当然也就不会收到消息了,这老货,怕也是看出了什么,想着偷偷摸摸过来考校你呢,得亏被咱们撞见了!”
李贤不解,但刘建军没解释,只是好整以暇的望着狄仁杰的方向。
见状,李贤也不再多问,学着刘建军的模样,望着狄仁杰那边。
只见狄仁杰并未表明身份,只是缓步走向粥棚。
他身侧的随从欲要上前清道,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走到一口大锅旁,看着锅中翻滚的灰黄色粥液,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着的、尚未倒入锅中的粮食袋子,那里面正是混合了糠麸杂豆的特制救灾粮。
狄仁杰伸出手,从袋子里抓起一小把粮食,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负责此地粥棚的小吏见这位气度不凡的官员举止奇怪,心下惴惴,忙上前躬身问道:“敢问这位明府是?”
狄仁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锅中的粥,平静地问道:“此粥,一直是这般模样?”
小吏摸不清对方来路,但看架势不敢怠慢,老实回答:“回禀明府,一直是如此,上头吩咐下来的,说如今粮食紧缺,能筹措到这些已是不易,让灾民们暂且果腹活命要紧。”
他沉吟片刻,并未再多问粥粮之事,反而看似随意地问道:“每日施粥几何?可曾间断?”
小吏忙答:“回明府,每日辰时、申时各一次,从未间断,每口大锅能出百余碗,虽不敢说让每个人吃饱,但总能吊着性命。”
“嗯。”狄仁杰微微颔首,又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几处类似棚子,“那些也是官设的粥棚?”
“是,皆是雍州府衙与……一些善心人家合力所设,规制大抵相同。”小吏谨慎地回答。
实际上这些底层的小吏也不知晓这些粥棚是出自沛王府,见长官发问,只能老实回答。
但狄仁杰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人群,再次回到那口大锅旁。
这一次,他竟是拿起旁边闲置的一只空碗,伸勺也舀了半碗粥,然后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碗中的杂粮粥喝了下去。
皱眉,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脸上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随后,对那小吏温言道:“如此安排,甚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活命乃第一要务,尔等辛苦了。”
李贤不解。
但刘建军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了,咱们回王府吧,安排显子回房州这事儿稳了。”
……
第82章 狄仁杰入伙(又长又粗的大章节)
李贤和刘建军回到沛王府不久,便有门吏来报,言宁州刺史狄仁杰递帖求见。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快请!”李贤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
“看来狄仁杰是品出那粥里的味道了。”刘建军嘿嘿一笑:“这不就来了么?省得咱们再去找他。”
……
片刻后,狄仁杰在内侍引领下步入厅堂。
他官袍上还带着些许风尘,面容虽略显疲惫,但双目炯炯有神,步伐沉稳。
“下官狄仁杰,参见沛王殿下。”狄仁杰一丝不苟地行礼。
“狄公不必多礼,快请坐。”李贤上前虚扶,态度很是热络,“狄公何时回的京?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本王也好设宴为狄公接风。”
因为刘建军特意交代,所以李贤也故作不知狄仁杰早就已经到了长安。
“殿下客气了。”狄仁杰依言坐下,神色平静,同样没露出丝毫异样:“下官奉旨回京述职,昨日方至,因惦念关中灾情,今日特去城外看了看施粥的情况,故而未来得及先行拜帖,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寒暄几句后,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灾情上。
“方才在城外,见粥棚施粥井然,虽粥品粗粝,却能日日不绝,活人无算……此事乃殿下与刘长史之力?”狄仁杰看向刘建军,目光中带着探究。
李贤有些惊奇:“狄公如何知晓?”
刘建军并未借施粥一事收拢民心,反而是把这事儿保密安排的,所以粥棚并无沛王府标记,负责施粥的小吏们亦不知背后东主。
而狄仁杰方才说的是“之力”,而不是“出谋”,也就意味着他看出来了这些粥是沛王府发放的。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狄仁杰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缓缓道:“殿下,赈灾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能于粮价腾贵之际,持续不断筹措到如此数量的粮食,已非寻常富户所能为。此其一。
“其二,施粥之策,看似粗粝,实则深得‘广济’与‘持久’之二髓。
“掺糠麸杂豆,非深知民间疾苦、不计个人虚名且精于算计者不能为、不敢为。
“寻常官仓放赈,或为政绩,力求粥稠米白,世家大族施舍,或为善名,亦多求精良。如此不避物议,只求活人最多之法,非大魄力、大慈悲者不可为。”
狄仁杰说到这里,目光再次落回刘建军身上,带着明显的赞赏和钦佩:“昔日狄某在长安时便看出刘长史擅经营,能聚财,更奇在能将这些财货用于实处。
“今日见那粥棚调度有序,粮食混合比例恰到好处,既不至于难以下咽激起民变,又能最大程度延展粮食效用,此等精细算计,非常人所能。
“再联想到殿下昔日为民生民计奔走,甚至不惜三顾茅庐,请教与狄某,故有此一猜。
“看来,下官是猜对了。”
李贤闻言,心中惊叹。
联想到狄仁杰在赈灾现场做的事情,瞬间了然。
短短几个动作,狄仁杰不仅看出了粥棚的幕后之人,甚至连刘建军在其中起的关键作用以及那掺糠麸策略背后的深层考量都洞察得一清二楚。
这份观察力、推理能力和对人心世情的把握,实在令人叹服。
他苦笑道:“狄公真是明察秋毫,本王这点微末伎俩,在狄公眼中竟是无所遁形,不错,此事确是建军主导,本王不过是提供了些微末支持,只是……此法终究粗糙,恐惹非议,让狄公见笑了。”
“殿下何出此言?”狄仁杰正色道,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赞许,“下官非但不见笑,反而要代这关中无数饥民,谢过殿下与刘长史活命之恩!”
说着,他竟起身,对着李贤和刘建军郑重一揖。
“此法看似粗粝,实则大善!若非如此,不知有多少百姓等不到朝廷后续的赈济便要饿殍遍野。
“殿下与长史不顾物议,行此务实仁政,此乃真正的大慈悲、大担当!下官在宁州,虽亦竭力赈济,然碍于官身体统,未敢行此非常之法,思之,尚有不及之处。”
狄仁杰的话语充满了真诚,没有丝毫的虚伪客套。
这时,一旁的刘建军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道:“狄公能看出这赈灾之粮是出自沛王府,可还有其他人能看出来?”
李贤心里瞬间一凛。
刘建军特地交代过赈灾这事儿不是捞名声的时候,得提防洛阳的眼线,尤其是藏在暗处还没被揪出来的崔詧。
既然狄仁杰能看出来赈灾粮是出自沛王府,那其他人呢?
若是消息走漏到洛阳,被母后得知,自己和刘建军在长安的诸多安排岂不是化为了梦幻泡影?
狄仁杰闻言,略微沉吟,随即坦然道:“殿下与长史不必过于担忧。
“下官能窥得一二,实是因多年在地方为官,常与钱粮刑名打交道,练就了些许观察推算的笨功夫。”
他详细解释道:“下官粗略观之,城外粥棚约有五处,每处设大锅三口。
“每日辰、申两次施粥,每次每锅约出百碗,每碗粥虽掺有糠麸,但其浓稠度,仍可大致推算出所耗米粮之比例。如此算来,每日所耗粮食便不是一个小数,结合朝廷每年在赈灾上的钱粮用度,下官便推测出来这其中必然另有人出资。”
“再者,”狄仁杰继续道,“如今两都粮价奇高,且多有价无市。
“能在此刻持续不断、稳定地拿出这般数量的粮食,绝非寻常富户或商家所能做到,必是既有雄厚财力、又有特殊渠道之辈。
“而观其施粥之法,不求虚名,只务实效,又与寻常争相邀买人心的豪族迥异。”
“综合这规模、这手法、这时机,”狄仁杰总结道,“下官才大胆推测,幕后之主,非沛王府与刘长史莫属。
“至于他人……”
他微微摇头,“若非同样深谙钱粮事务、且对殿下与长史有所了解之人,大抵只会感慨善人义举,或鄙夷其粥品粗劣,难以想到更深一层。
“即便有所猜测,无凭无据,亦难确信。
“殿下只需保持现状,不张扬,不授人以柄,短期内应无大碍。”
听到狄仁杰这番入情入理的分析,李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心中暗道:幸好狄仁杰是友非敌。
仅仅尝过几口粥,便将赈灾所用的钱粮用度都推算出来了个大概,甚至因为深知朝廷对地方上的政策,还推测出来了背后施粥之人。
刘建军说的对,狄仁杰是真正的人才。
“原来如此,狄公心思之缜密,推算之精妙,本王拜服。”
李贤谦逊道,随后将话题引向对方,“方才狄公说碍于官身体统,未敢行此非常之法,可宁州亦遭大旱,想必处境更为艰难,不知狄公在宁州是如何应对的?本王愿闻其详,或可借鉴一二。”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垂询,下官不敢隐瞒,宁州地薄民贫,去岁秋粮仅收五六成,今春又少雨,麦苗多枯,情势确乎危急。”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下官到任后,首要便是彻查州、县仓廪,厘清存粮底数,革除积弊,确保官仓之粮尽数用于赈济,严禁胥吏贪墨克扣。
“其二,动员民力,修复水利,掘井开渠,优先保人畜饮水,兼及灌溉补种些耐旱作物。
“其三,劝谕境内大户平粜存粮,并设平准仓,以官本平价粜卖,若有奸商巨贾趁机囤积、哄抬粮价者,则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其四,奏请朝廷减免宁州今岁部分租调徭役,使百姓得以喘息,并组织妇孺老弱采集山货、编织苇席等,略换钱粮,以度荒时。
“……”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措施务实,没有空话套话,听得李贤频频点头。
“狄公举措得当,切中要害,宁州百姓得遇狄公,实乃大幸。”李贤真诚赞道,“尤其是这平准仓与严惩奸商之举,若非有狄公这般魄力,恐难施行。”
这并非李贤空口夸赞,“严惩奸商”四个字听起来简单,但实际上能在这种时候哄抬物价的,又有几个背后没有地方豪族支持的?
严惩奸商说起来只是四个字,但实则也是在和地方豪强作对。
听到李贤赞叹,狄仁杰并未流露出丝毫得意,只是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沉重:“殿下过誉了,些微小事,皆是臣子本分。
“只是……宁州地狭民贫,仓廪有限,纵使竭泽而渔,所能筹措之粮秣,面对持续经年之大旱,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话锋微转,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王府的高墙,看到关中的艰难景象:“如今关中大旱,两都震动,粮价腾贵,流民渐起。
“此非一州一县之祸,实乃动摇国本之危。
“殿下与刘长史虽倾力施为,活人无算,仁杰感佩于心,然,王府与商贾之力,终有尽时,若要真正平息灾荒,稳定民心,非赖朝廷大力统筹,速调江南、淮南、剑南等富庶之地粮米入关中不可。”
刘建军来了兴致,接过话头:“狄公这话可说到根子上了!我们这点家底,救急可以,救不了穷啊。
“关中这几百万人张嘴要吃饭,光靠我们这儿抠抠搜搜省出来的这点粮食,那是杯水车薪,还得靠朝廷大手笔,从鱼米之乡调粮才行!”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狄公,不瞒您说,我们这边折腾这么久,除了弄到点救命的粮食,其实还另辟了一条蹊径,说不定……说不定将来还能帮上朝廷调粮的大忙!”
“哦?”
狄仁杰果然被引起了兴趣,问道:“子安来宁州之时倒是与狄某透露过此事,想必沛王府多出来的粮食也是通过此法得来的吧?
“只是子安来时多有顾忌,语焉不详,只说让狄某来长安一趟,刘长史详细说来?”
“狄公明鉴!正是如此!”
刘建军恭维了一声,接着说道:“不瞒狄公,我们沛王府在长安周边,试种了一种新作物,叫做棉花,也就是古籍里说的白迭子。
“这东西好活,不挑地,产量也还成,关键是我们琢磨出了一套……嗯……新的纺织法子,织出来的布匹厚实柔软,保暖极佳,远胜麻葛,价格却比丝绸低廉许多。
“这棉布在长安乃至周边各地都极受欢迎,需求甚大。
“我们便用这棉布,与往来各地的商贾交易,换取的并非全是钱帛,更多的是让他们从各地直接运粮过来,如此,我们得了救命的粮食,那些商贾得了紧俏的棉布,两相便利。”
狄仁杰听得极为专注,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以物易物,避开了钱荒和粮价虚高之弊……如此说来,殿下与长史筹措赈灾粮,并非全靠王府积蓄,而是以此棉布为根本,盘活了一条商路?”
“正是此意!”
李贤接过话头,肯定了狄仁杰的推测,“此法亦是建军所想。
“虽略显商贾之气,然于救灾活民确有实效。
“只是,如今规模尚小,所换粮秣用于长安粥棚已是竭尽全力,若要惠及更多州县,乃至为朝廷分忧,则需大力扩种棉花,增建工坊,提高织造之效,这其中,牵扯土地、人力、技艺流转,非王府一己之力所能及。”
刘建军立刻补充道:“所以刚才听狄公说可能要南下统筹粮务,我就想着,这事儿说不定真能成!
“狄公您想啊,若是朝廷……或者说,若是狄公您将来在南方主持大局,能不能暗中行个方便,牵个线?
“咱们在北边使劲种棉织布,您在南边协调,用咱们这性价比极高的棉布,去跟那些米仓满溢的豪绅大族,甚至是官仓本身,谈一笔长期稳定的换粮买卖?
“这岂不是比朝廷直接拿着铜钱或者绢帛去高价购粮,甚至强征,要来得顺畅、划算得多?”
他画着大饼,说:“江南富庶,但冬日阴冷潮湿,这棉布对他们也是好东西。
“咱们这是拿北方之长,补南方之短,再换回南方之长,补北方之急!一旦这条商路稳定下来,那就是一条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线啊!”
狄仁杰听完眉头微蹙,显然在权衡此事。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殿下,刘长史,此策……若果真能行,非但能解眼下燃眉之急,于国计民生更是大有裨益!其利或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上!”
“数十年数百年的谈不上,我主要就是想解决眼下的问题,没想那么远。”刘建军挥了挥手,道:“狄公的意思是同意了?”
狄仁杰又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眼光锐利的看着刘建军,道:“刘长史言语中似乎不曾提及朝廷章程,太后决议?”
李贤心里一凛。
刘建军同样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狄仁杰,道:“狄公方才不也说殿下只需保持现状,不张扬,不授人以柄,短期内应无大碍么?
“狄公口中的人……又是何人?”
房中气氛陡然间沉凝。
狄仁杰眼神愈发深邃,他看向刘建军,又缓缓转向李贤,但良久却一语未发。
可这时,刘建军却忽然咧嘴一笑:“狄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今这局面,光是救灾活人,不过是扬汤止沸,根源在哪,您比我们更清楚。
“您能来,实际上就已经说明了立场,不是么?”
狄仁杰面对刘建军这近乎摊牌的反问,依旧是没有任何反应。
又是许久,狄仁杰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似是无奈,又似是释然,他捋了捋胡须,声音低沉,但却不再有丝毫迂回:“刘长史果然……非同常人。
“不错,狄某既然今日踏入这沛王府,又与二位深谈至此,有些话,便不必再藏掖于胸了。”
他目光转向李贤,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殿下,狄某食唐禄,为唐臣,心中所忠,唯有大唐社稷,李唐正统。
“如今朝堂之上,妖氛弥漫,女主临朝,重用酷吏,残害忠良,离散宗室,此非国家之福,更非百姓之愿。狄某在宁州,在地方,所见民生之艰,亦感政令之苛。若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他这番话,已是明确表达了对武后统治的不满和对李唐正统的拥护。
李贤闻言,心中一片激动。
之前虽然刘建军言语中都未曾提及将李显送回房州的事,但李贤也明白,李显的事极为重要,在狄仁杰未曾表态之前,绝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李贤也没有催促刘建军。
但现在,狄仁杰表态后,就意味着李显能跟着狄仁杰回房州了。
“狄公……此言当真?”李贤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殿下面前,狄某岂敢妄言?”狄仁杰正色道,“只是,狄某始终认为,凡事需谋定而后动,冲动愤慨,于事无补,反招其祸,这也是狄某方才询问朝廷章程之故,非是畏缩,实是需知彼知己,权衡利弊。”
刘建军抚掌笑道:“我就知道!狄公是明白人!那咱们就更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建军:“刘长史方才所言北棉易南粮之策确实精妙。
“此举若能成,一可解当前燃眉之急,收拢关中民心,此乃殿下之仁德,二可借此经营一条隐秘渠道,积蓄钱粮物资,此乃日后之根基,三可借此与南方诸多州府、豪族建立联系,暗中甄别可引为奥援之辈,此乃长远之布局。
“一石三鸟,狄某佩服。”
狄仁杰站起身,对着李贤郑重一揖:“狄某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助殿下成就大业!然则,此事凶险异常,绝非一蹴而就,往后行事,需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尤其切记,时机未至,万不可轻易显露锋芒!”
“狄公请起!”李贤连忙扶起他,心中激动万分,“得狄公相助,本王如虎添翼!”
刘建军也肃然道:“狄公放心,我们晓得轻重,积蓄力量,广结善缘,等待时机嘛!”
狄仁杰点头,重新落座,神色已与方才不同,更像是一位投入阵营的谋主:“既如此,那北棉易南粮之事,便依刘长史之策,我们私下谨慎进行。
“狄某南下之后,会立即着手筛选可靠之人,建立秘密渠道,殿下与长史在北地,需全力保障棉布产出与质量,此乃我等目前最重要之根基。
“不知狄某可否……”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可否有幸亲眼一观那棉布工坊?
“并非信不过殿下与长史,实因此事关乎重大,狄某需亲眼确认其产能、质量之稳定性,心中方有底气在南边运作。再者,或许也能从旁提供些微末建议。”
他这话合情合理,既表达了重视,也显露出他本身性子的谨慎。
李贤闻言,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建军微微点头。
这一幕落在了狄仁杰眼里,让狄仁杰看着刘建军的目光又深重了几分。
“这有何难!”刘建军爽快答应,“狄公想看,随时都可以!工坊就在城外终南山脚下的大义谷里,咱们现在就可以动身!”
“大义谷……”狄仁杰沉吟片刻,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地方,“可是靠近子午谷的那处峪口?确是隐蔽之所。如此甚好,那便有劳长史引路了。”
……
不多时,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便载着三人驶出沛王府,朝着长安城南的终南山方向而去。
车行近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大义谷山谷,谷口有人暗中看守,见到王府马车标记,悄然放行。
刘建军率先跳下马车,伸手引路:“狄公,请!这边便是纺纱织布的工坊区,咱们的核心可都在这儿了。”
刘建军直接把狄仁杰带进了生产棉布的车间,巨大的水转大纺车首先映入眼帘,借助水力,带动数十个纱锭同时飞转,效率远非人力手摇可比。
纺出的棉纱再被送至一旁的织机处,织工们手脚并用,梭子飞快穿行,一匹匹厚实柔软的棉布便渐渐成型。
刘建军如数家珍地向狄仁杰介绍着各个环节,从棉花采摘处理,到纺纱织布的原理、效率,再到成品布匹的优势。
他特意拿起一匹刚下织机的棉布递给狄仁杰:“狄公您摸摸看,这质地,这厚度,冬日里做衣做被,保暖效果极佳,价格却只有同等绸缎的十之一二,甚至比好些麻布还便宜耐用。”
狄仁杰仔细抚摸着手中的棉布,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巧夺天工,利国利民!此物若能推广,实是百姓之福,只是……狄某有一事不解。”
狄仁杰从进来的时候眼神中就流露出困惑,但他一直没说,直到现在看到棉布成品才发问。
“狄公请说。”
“狄某方才见到那些织机……似乎不曾有人转动纱锭,就连飞梭也是无功自转……这,是如何做到的?”
狄仁杰指着那高效运转却不见明显人力驱动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脸上写满了惊奇。
他并非不通实务的官僚,深知如此高效意味着什么。
李贤看了一眼那些纺纱机,瞬间了然,纺车是经由水力风车转动牵引,而水力风车是架设在大义谷旁挖通的水渠上的,所以从车间内部自然是看不到水转大纺车的,故而狄仁杰有此一问。
刘建军笑着解释道:“狄公观察入微。此非人力,乃借水力也。”
他伸手指向车间一侧墙壁高处开出的几个方形孔洞,几根粗大的木制传动轴从中延伸进来,连接着车间内的机器,此刻正随着某种外部的力量匀速转动。
“工坊依山势建于谷中溪流之畔,我们在上游筑坝蓄水,又开挖渠沟,引导水流冲击巨大的水轮,水轮转动,再通过这一套连环枢机与传动轴,将力量传递至每一架纺车与织机之上,如此,一水之力,可抵百人之功。”
刘建军补充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这就叫水转大纺车和水力织机!咱们这八个车间,动力都来自那几架大水车,不然光靠人手摇脚踏,哪供得上这么大的产量?”
狄仁杰顺着李贤所指望去,脸上惊叹之色更浓:“原来如此!巧借自然之力,以代人工!
“殿下与长史竟能造出如此巧夺天工之物,化涓涓细流为无穷动力……此物之利,岂止于织布?若推而广之,用于碾米、锻铁、造纸……天下百工,效能皆可倍增!此真乃泽被后世之创举!”
他越是了解,越是觉得这沛王府所藏的秘密和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人。
这已不仅仅是救灾活民之策,更蕴含着变革生产力的巨大能量。
“狄公过誉了,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当前还是先解燃眉之急要紧。”李贤谦逊一句,将话题拉回。
刘建军也笑道:“狄公,这车间看完了,我再带您去看看别处?这整个山谷,咱们可是规划成了一个棉花生态园。”
“生态园?”狄仁杰对这个新奇词汇感到不解。
“呃……就是自成一体、循环生息的意思。”
刘建军一边引着狄仁杰向外走,一边介绍,“狄公您看,沿着谷底溪流两岸建的,是八个大型车间,各有分工。
“那边是匠人们的宿舍、食堂,还有休息的地方,再过去些,我们还弄了畜牧区和试验田,养些牲畜,种点菜蔬,尽量让园子里的人能自给自足,日子也好过些。”
狄仁杰极目望去,但见整个山谷规划得井井有条,生产、生活、种植、养殖区域错落有致,数千人在其中忙碌,却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与外面的灾荒景象恍若两个世界。
他再次感叹:“自成天地,循环生息……刘长史真乃治世之奇才!殿下得此臂助,实乃大幸!”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缓步参观,狄仁杰看得非常仔细,不时询问细节。
……
“最后这里,便是我们的账房区了。”刘建军最后将狄仁杰引到了一处库房前。
狄仁杰一怔,随即急忙道:“既是库房要地,狄某就不便参观了……”
“不,狄公您还真得参观一下。”刘建军笑呵呵的看向狄仁杰,语气意味深长道:“这里面记着的,可不光是银钱往来……”
李贤一愣。
随后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向刘建军,刘建军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狄仁杰也瞬间恍然,呵呵笑道:“既如此,那狄某便僭越了!”
刘建军笑呵呵地推开库房的门,一股混合着墨香、纸张和淡淡棉絮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外面工坊的喧嚣不同,这里显得安静而有序。
库房内部空间很大,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一捆捆新织好的棉布,角落处则设有多张书案,十数名账房先生正埋头拨算盘、核对账目、记录单据,见到刘建军和李贤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忙你们的。”
刘建军随意地摆摆手,目光却在人群中看似无意地扫过,最终落在了靠里侧一张独立书案后的一位账房身上。
那人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似乎并未察觉有人到来。
刘建军引着狄仁杰和李贤,状似随意地在库房内走动,介绍着棉布的库存管理、出入库流程以及与其他商队的交易记录。
狄仁杰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些细致入微的管理方式颇为赞赏。
然而,刘建军说话的声调似乎稍稍提高了一些,恰好能让库房内的大部分人听到,包括那位背对着他们的账房。
“……尤其是与江淮、剑南那边过来的几个大商队的交易记录,一定要核对清楚,他们运来的粮食是救命的东西,咱们给的棉布也不能短了斤两……”刘建军说着,脚步便自然而然地挪到了那位独立账房的附近。
就在这时,或许是听得入神,或许是本就打算起身取东西,那位背对着他们的账房先生忽然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与狄仁杰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
狄仁杰脸上的从容赞赏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事物,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结滚动,一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称呼被硬生生扼住,化作一声极低却充满极致惊骇的吸气声:“……是……是您?!”
他认出来了。
尽管对方衣着朴素,形容也有所改变,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已被废黜、理应远在房州严密监管的前皇帝——庐陵王李显!
李显也是一愣,但他并不认识狄仁杰,或者说不记得眼前这个“小人物”,带着询问看向李贤:“王兄?”
刘建军和李贤都在这里,李显哪怕是再蠢,也知道能被这两人带进来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所以他并没有惊慌。
李贤并未回应,只是给了李显一个安心的眼神。
而狄仁杰在经过最初的震惊过后,电光火石间,许多线索瞬间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为什么王勃特意交代他要来长安一趟,若只是为了投诚,大可以以密信交往,甚至双方留下的密信还能成为拿捏对方的把柄。
又为什么刘建军要带他来参观棉花厂房,这偌大的棉花生态园出现在长安城,为什么朝中以及地方没有丝毫风声。
以及为什么刘建军在门口露出的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切的原因就是因为李显在这里!
毫无疑问,要想藏下棉花生态园,地方长官,或者说以前的三朝元老刘仁轨,现在的雍州长史苏良嗣都在其中出力不少。
刘仁轨帮李贤,狄仁杰倒是能想明白,毕竟刘仁轨为人持重,且忠于李唐,但苏良嗣,狄仁杰一直以为是受了刘仁轨的授意,现在看来,根本原因就是庐陵王李显在其中帮了忙。
甚至,李贤还专门把李显从房州给带出来了!
也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狄仁杰想明白了刘建军带自己进来库房的原因。
李显肯定不能长久待在长安,他需要被人送回去。
而送他回去的人选……就是自己。
“殿下,刘长史……”他苦笑一声,脸上全是一种“上了贼船”的无奈:“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刘建军则是耸肩,笑了笑:“若胆子不大些,这棉花生态园也都不会存在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脸色郑重了一些,道:“我知狄公谨慎,但有的事儿……非谨小慎微所能解决的,狄公先前也说了,此次关中旱灾,您在宁州碍于官身体统,未敢行此非常之法,结果呢?
“宁州百姓虽有改善,但恐怕也不及长安百姓吧?
“此事亦是如此,若不兵行险招,苏良嗣又何以会全力配合沛王殿下?退一万步说,甚至说得刻薄一些,就算苏良嗣同意协助沛王殿下,可若是庐陵王不出面,我等如何利用这个把柄拿捏住他?
“对狄公,亦是如此。”
李贤觉得刘建军的话说的有些太刻薄,也太尖锐了。
但他没说话,他信任刘建军。
狄仁杰脸色变幻了许久,这才重重点头:“刘长史所言在理,是老夫有些迂腐了,殿下与刘长史带狄某来此处,应当是为了顺道送庐陵王殿下回房州吧?”
刘建军咧嘴一笑:“瞒不住狄公,把您拖下水了。”
狄仁杰摇头苦笑:“狄某既已至此,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便已是局中之人,这趟浑水,想不蹚也不行了。”
随后,他脸色一肃,郑重抱拳道:“此事狄某应下了!必当竭尽全力,护送庐陵王殿下安全返回房州。”
听到这儿,李贤终于松了口气,拱手道:“有劳狄公!大恩不言谢。”
“份内之事。”狄仁杰回礼,神色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睿智,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份无比沉重的担忧。
……
狄仁杰带着李显走了。
他本就是受了王勃的指示,在赴任江南巡抚使的途中来长安一趟,此间事了,自然是要继续去赴任的。
李贤和刘建军在长安城门外目送着他的车马离去,直到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李贤的心也才像那些尘土一样尘埃落定。
“建军,方才……你对狄公所言,是否过于直白甚至……尖锐了?我虽与他相交不深,但能看出此人心中自有丘壑,若因此心生芥蒂,岂非适得其反?”
刘建军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狄仁杰离去的方向,目光带着一种李贤看不懂的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似的。
良久,他才转过身,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收敛了许多。
“贤子,”他开口,声音平稳,“你觉得狄仁杰是什么样的人?”
李贤一怔,思索了一会儿,试探道:“能力卓著,明察秋毫。”
“不错。”
刘建军点头,道:“狄仁杰是一个极其聪明、且极其自信的人。
“他的聪明,在于能于纷繁乱象中一眼看到本质,他的自信,在于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对付这样的人,迂回试探、言语笼络,效果有限,甚至可能被他看轻,认为我等心术不正或能力不足。”
“所以你就选择单刀直入,甚至不惜言语相激?”李贤若有所悟。
“差不多,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性子。”
刘建军的眼神又带上了那种李贤看不懂的锐利,“他谨小慎微,甚至可以说过度的谨小慎微了,有时候你不逼他一把,他甚至都不敢迈出最后这一步。
“这是这个人的优点,但也是这个人的缺点。”
李贤不解。
“算了,这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他这性子将来会有人治他的,但现在,能逼他一把的人只有我。”
刘建军耸了耸肩,咧嘴看向李贤,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还好,他现在也是咱们的人了,以后如果我不在了,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听取他的建议。”
李贤一愣,他没在意刘建军话里对狄仁杰的过度信任,而是紧张问道:“你为何会不在?”
“不是说了如果么,难不成我还能跟嫂子似的天天跟你同食同寝啊?”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朝城内走去:“走了,回去换换口味,显子在这里这些时日,我火锅都要吃吐了!”
李贤快步追了上去。
……
第83章 “祥瑞”频出的垂拱二年和“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垂拱元年,伴随着李显返回房州,也悄无声息的度过了。
整个关中虽然因为旱灾的原因遍地饥荒,但长安的百姓却因为棉花的存在,能勉强混个饿不死。
李贤心里很痛惜,想要努力做更多。
但刘建军却表现得像是个高坐云端,冷漠俯瞰众生的神佛,说:“这是咱们现在所能做的极限了,人力总有穷尽时,对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抱有过度的同理心,那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李贤这次虽然依旧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但却没同意刘建军的说法。
他让王府上下节衣缩食,缩减用度,将省下来的钱粮投入到粥棚之中。
刘建军没意见,只说这是杯水车薪,要想让百姓不饿肚子,光靠节省是节省不出来的,要大力发展生产力,开源才是最关键的。
还说了一大堆什么豆啊,什么米啊,还有什么杂交的。
李贤不懂,也不在乎。
勿以善小而不为,能省下一些,总归是一些。
但似乎总是事与愿违,天不遂人心。
垂拱二年,刘建军照例开始在南院那块地种棉花了,那帮昆仑奴经过一年的训练,俨然已经化身成了种植棉花的个中高手,一见到新的棉花种子运来沛王府,不等刘建军催促,便自发的开始了种棉花。
刘建军扬起的鞭子都没了落下的理由。
不知道为什么,李贤觉得刘建军的表情反而似乎有些失落。
他好像更希望这些昆仑奴能悄悄偷懒,他好去抽他们鞭子。
昆仑奴们能自觉并且高效的种植棉花了,阿依莎的阿爷阿迪力,也就是那位唐人名字叫白元礼的胡商老者也就闲了下来。
白元礼早就知晓了阿依莎和刘建军的关系,只是面子上当做不知道,依旧尊刘建军为王府长史。
这年头达官贵人们家里养个胡姬太正常不过了,以刘建军的身份,阿依莎属于是高攀了。
更何况刘建军对他也没有什么倨傲的态度,反而是将其当成一个寻常的长辈,言语里每称呼到他,都唤他“白老”,这让白元礼打心眼儿里高兴。
而也就是这样悠闲的一天,李贤正陪同着刘建军强行“督促”那些昆仑奴种棉花的时候,却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远处许多昆仑奴甚至都摇晃了几下身子。
李贤瞬间察觉到了异样,站直了身体:“这是……”
刘建军同样脸色一变,扶住了旁边一棵树,脱口而出:“我靠,地震了?!”
话音未落,更强烈的震动如同巨兽翻身般袭来。
整个大地疯狂颠簸,沛王府的屋宇剧烈摇晃,梁柱发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南院中,刚才还在高效劳作的昆仑奴们此刻乱作一团,惊恐的尖叫和听不懂的呼喊混杂在一起,他们丢下工具,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有的跪地叩拜,有的蜷缩成一团。
“稳住!都别乱跑!找空旷地方趴下!”刘建军用尽力气大吼,那些昆仑奴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李贤则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跑向王府内院的方向。
那里,绣娘正照顾着自己还没满周岁的小女儿,还有光顺、长信他们。
但好在地龙翻身持续的时间并不算久,不过数十息的时间,便渐渐转为余波,最终平息下来,只是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和恐慌,却久久不散。
“快!清点人数!查看损伤!”刘建军第一时间高声下令,“优先确保人员安全!”
他又对着几个值守的侍卫大喊:“那边那几个,快过去看看王妃她们!”
显然也看到了李贤刚才的惊慌。
但话音未落,李贤已经像离弦之箭般冲向了王府内院,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刚才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全是绣娘和几个孩子。
一路奔向王府内院,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绕过倾倒的盆景和散落的瓦砾,李贤几乎是撞开了内院的门。
只见绣娘正脸色苍白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站在庭院中央,张氏和乳母在一旁惊魂未定地安抚着。
所幸内院建筑相对坚固,只是震落了些许灰尘,人员皆安然无恙。
“殿下!”绣娘见到李贤,眼圈一红,强忍的惊慌这才流露出来。
李贤快步上前,接过小女儿,小心地查看,见小家伙虽受惊吓啼哭,但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紧将妻女拥入怀中:“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短暂的安抚后,李贤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王府尚且如此,整个长安又该是何等惨状?
他将女儿交还给绣娘,沉声道:“你们暂且留在院中空旷处,小心余震,府外恐有巨变,我需即刻出去处置。”
绣娘虽担忧,但也知大局为重,点头道:“殿下小心。”
李贤快步回到前院,刘建军已经组织人手初步清理了道路,正在焦急地踱步,见到他回来,立刻迎上前。
“嫂子她们都没事儿吧?”
“万幸,都安好。”李贤简短回答。
刘建军松了口气,说道:“方才府上奴子们已经将初步情况汇报过来了,王府内多处墙垣开裂,数间厢房不同程度受损,后园一处存放杂物的旧库房完全坍塌。
“万幸的是,由于震发时多数人都在室外或开阔地带,目前仅发现几人被落瓦砸伤,并无性命之忧。”
李贤点了点头,问:“长安城内呢?”
刘建军摇头:“消息哪儿有那么快,估计官府还在查,何况震后抚慰人心、调查震源,这些都是麻烦事儿……我已经派了人去京兆府和雍州府衙打探消息,问问震央究竟在何处,朝廷有何应对了。”
他顿了顿,脸色凝重:“这动静太大了,绝不是小震,贤子,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李贤一愣:“最坏的打算?”
“这地震这么强烈,洛阳那边会不会派人过来……若是派人,来的绝不会是寻常官吏,如此大灾,绝对会震动两京,太后必会派遣心腹重臣,名为协助救灾,实则……监察地方,尤其是监察你这位身在长安的沛王!”
李贤闻言,心中瞬间一凛。
刘建军接着说道:“无论如何,这段时间低调点,至少等到洛阳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
李贤抿了抿嘴,他刚才的下意识行为是打开所有府库,将所有药材、布匹、粮食等物资拿出去赈灾的,甚至还打算联系苏良嗣,和官府一方合作放粮赈灾。
毕竟棉花的收益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官仓那边还有一些余粮。
但刘建军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是啊,母后……太后她,会怎么看待自己在长安“收买人心”的举动?
尤其是在这样的大灾之时,任何过界的善行,都可能被曲解为别有用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急于救灾的冲动强行压下:“我知道了。”
刘建军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说:“先将王府内部的救治和安抚工作做好吧,受伤的仆役要好生医治,受损的房屋尽快修缮,确保府中人人安稳。
“对外……暂且观望吧。”
……
两天后,初步的调查结果便呈报了上来。
震源并非在长安,而是在距离京城六十多里外的新丰县。
消息传来,长安城内首先传来的竟是一阵庆幸,庆幸灾劫主要落在了别处,随后才是唏嘘与感慨,唏嘘新丰那边的灾情得有多严重,感慨大地的力量果真伟岸,隔着六十里地竟也能让长安感受到明显震感。
刘建军说:“这就叫人心,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只要没直接砸到自己头上,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庆幸。”
李贤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无法像刘建军那样超然。
他眼前仿佛能看到新丰县地动山摇、屋舍倾颓、百姓哀嚎的景象,六十里,并不遥远,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可达,那里的惨状,可想而知。
果然,随后零星传来的消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新丰及其周边村镇受灾极为严重,官道阻断,房屋十不存三四,伤亡惨重,更雪上加霜的是,地震似乎还引发了山体滑坡,堵塞了河流,形成了危险的堰塞湖,随时可能溃决,淹没下游村庄。
然而,与这惨烈灾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自洛阳朝廷的诡异沉默,以及逐渐在长安坊间悄然流传的一些怪力乱神的说法。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耳语,说什么地震时看到地底有金光冒出,有仙乐缥缈,渐渐地,传言开始变得有鼻子有眼。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地震新丰县有山脉从地底涌出,有凤凰涅槃于废墟之上的异象。
但实际上,就是地震的时候地块往一处一挤压,涌出一个土堆来。
这些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扩散,巧妙地转移着人们对灾难本身和死者哀悼的注意力,将一场惨剧,引向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方向。
而当刘建军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脸色在第一时间变得无比难看。
“妈的,贤子,可以不用低调了,洛阳那边不会有人来了。”
李贤不解,询问:“为何?”
“因为……新丰的地震不是灾,而是祥瑞。”刘建军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寒。
刘建军的话让李贤心头巨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建军:“祥瑞?地动山摇,百姓死伤,这如何能是祥瑞?”
“因为在有些人眼里,百姓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意’。”刘建军眼神冰寒的指了指洛阳方向。
“你等着看吧,正式的‘好消息’很快就会来了,他们把这场地震说成是祥瑞,那它就‘必须’是祥瑞。
“这样一来,新丰的灾情就被定性了,不是灾难,而是吉兆显现时不可避免的一点动静,朝廷自然就不用大张旗鼓地派重臣来赈灾,更不会允许你我在长安过度表现,抢了祥瑞的风头。”
李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地震时的惊惧更甚。
他明白刘建军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对灾情的漠视,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表演,用虚无缥缈的“祥瑞”来掩盖惨痛的现实,并借此巩固权力。
母后……真的疯魔了。
……
果然,数日之后,来自洛阳的官方通报并未优先强调赈灾,反而是先颁布了一道太后慈旨,对关中地动表示“关切”,但语焉不详。
紧接着,各种关于新丰祥瑞的传闻开始通过官方渠道半公开地散播开来。
起初是说有樵夫在地动后于新丰山中见到霞光万道,有凤鸟虚影盘旋,接着又有流言称,震后新丰地涌甘泉,伤者饮之即愈,传闻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有指向性。
最后,就连新丰那处地底涌现的土堆,也被改名为了庆山,取吉庆之山的意思。
连带着,整个新丰县也被改名为庆山县。
而在这片祥瑞的喧嚣背后,是新丰及周边地区真实的人间惨剧。
通往灾区的道路被官府以“清理险阻”、“防止疫病扩散”为由设卡封锁,只允许少量官方人员进出,外界物资和人员难以进入,真实的灾情被严格管控。
李贤心急如焚,他试图通过苏良嗣等尚有联系官员了解实情,并想方设法筹措一些物资,但都被委婉地劝止了。
苏良嗣暗中传递消息,称洛阳对此事极为关注,任何人此刻任何针对新丰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为“质疑天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荒诞,极致的荒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灾民自生自灭吗?”李贤在王府中焦躁地踱步,胸中憋闷难当。
刘建军相对冷静,但眼神中也充满了无奈和愤怒:“硬碰硬现在不行,但我们可以做点不明显的事。
“白老之前不是胡商么,让白老联络一些胡商以行商的名义,绕道靠近灾区,零散地输送一些最急需的药材和盐巴进去,量不要大,动作要隐秘。
“另外,长安城内肯定也有逃难来的灾民,我们可以在城外设几个不起眼的粥棚,不张扬,只说是王府例行施舍,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贤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洛阳方面大张旗鼓宣扬祥瑞的同时,沛王府在长安及其周边,则是进行着悄无声息、小心翼翼的人道救援。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李贤倍感压抑和讽刺。
……
刘建军虽然嘴上说着“不明显”策略,但他在执行层面却展现出了超乎李贤想象的高效与缜密。
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郎,一旦决定动手,其行动力与对资源的调度能力,让李贤都感到惊叹。
他先是找来了白元礼,没有绕弯子,直接摊牌:“白老,新丰那边的情况,您老走南闯北,心里应该清楚,官府的路子被堵死了,但人不能眼睁睁饿死、病死。
“咱们棉花生意赚来的钱粮,得想办法漏一点过去。”
白元礼显然有意巴结刘建军,当场就应了下来:“长史放心,老夫晓得轻重,胡商队伍自有门路,不走官道,绕些远路,零星散货,不会引人注目,只是这物资……”
“粮食、成药、盐巴,以实用为先。”刘建军早有准备,“王府库里有之前用棉花收益换来的部分存粮,我这边再拨一笔现钱,你找信得过的商人,分批购入,混杂在寻常商货里运过去,记住,宁慢勿快,宁少勿多,安全第一。”
“老夫明白。”白元礼郑重应下。
随即,又面露踌躇之色,低声请求道,“长史,阿依莎那边……她也想尽份心,能否让她帮着协调府内女眷,赶制一些简单的伤布、棉垫?”
刘建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后点头:“可以,让她去找王妃,就以王府抚慰受灾仆役的名义,动静小点。”
与此同时,针对长安城外可能流入的灾民,刘建军设计了一套更系统的赈济方案。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处设棚,那太显眼,而是选择了城外几处废弃的庙宇、破败的驿亭作为临时分发点。
“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今天在东边庙里放半天粥,明天可能就换到西边的亭子,领粥的人也不能聚集成群,要让他们领了就走,分散开。”
他甚至还搞出了类似“流水号”的竹签,让一些半大的孩子负责分发,领到签的人按顺序来,避免混乱和争抢。
粥棚的粮食,同样来自棉花生意的利润,刘建军没有动用王府本就紧张的常规用度,而是直接从棉花专项资金里划拨,这或许会导致用于救治旱灾的余粮变少,但刘建军是这样说的:“管它呢,都是天灾,当然是先紧着紧要的救。”
然后半开玩笑的说:“说不定今年过后,旱灾就结束了呢?”
……
李贤看着刘建军有条不紊地布置这一切,心中复杂难言。
而与此相对,洛阳关于“庆山祥瑞”的宣扬愈发甚嚣尘上,垂拱二年四月,当新丰灾区的疮痍尚未抚平,百姓仍在困苦中挣扎时,从洛阳传来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
消息称,有渔人在洛水打鱼时,捞起一块古碑。
此碑非石非玉,质地奇特,上面刻有八个古篆大字,经朝中博学之士辨认,乃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此碑一出,洛阳震动,旋即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政治嗅觉敏锐的人心中炸响。
……
第84章 紧锣密鼓的垂拱二年
这块石头一出来,马上就引起了朝野上下的轰动。
“河出图,洛出书”是圣人出现的标志。
尤其上面那八个朱紫色的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让大臣们纷纷上表祝贺,说上天降下这样一个祥瑞,是因为太后“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
这煞有介事的一幕,让李贤心里都有点犯嘀咕。
“狗屁的祥瑞!”
刘建军嗤之以鼻,说:“你瞧瞧,献上祥瑞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唐同泰是吧?这名字祥瑞吧?再加上这人籍贯是哪儿?永安县,这地名儿又和那石头上写的“永昌帝业”凑到一块儿去了!
“祥瑞的人出生在祥瑞的地方,并且发现了一块祥瑞,这简直就是巧巧给他妈开门,巧他妈到家了!
“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合的事儿?”
不得不说,刘建军这么一番话让李贤心里安心了不少,但他仍有疑虑:“那……石头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刘建军一拍大腿:“你等着!”
然后,他第二天就搬来了一块石头,石头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白色石头,但那上面同样有朱紫色的八个大字:“玉树临风刘氏建军”。
这次,李贤彻底安心了。
但随后,又觉得忍俊不禁。
刘建军这人真是……
但不管怎么说,洛阳那边的消息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官方将那块石头命名为“宝图”,后来又改叫“天授宝图”。
随之而来的,便是朝中大臣们说天降瑞石意味着武后把皇帝和圣母这两个角色合二为一,于是,武后正式给自己上了一个尊号:“圣母神皇”,并昭告天下。
这次,李贤都觉得有点讽刺了。
旦弟这位皇帝还在位的情况下,皇太后居然自称“神皇”,这简直是亘古未见的奇事。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武后一系列动作的消息。
之前那位冯小宝,或者说薛怀义,被武后委任修建明堂。
这所谓明堂,也就是儒家经典里的神圣建筑,传说最早的明堂是由轩辕黄帝亲手建造的,它上可通天,下可达人。
按照《周礼·考工记》的说法,天子受命于天,代天治人,因此像朝会、祭祀、庆赏、选士等一切大典都应当在明堂举行,以便沟通天人。
因此,历朝历代的人们都把明堂和天子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也就有了“天子坐明堂”的说法。
薛怀义修的也就是这个明堂。
武后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这玩意儿鬼知道要修多久呢,从汉朝结束之后,就没有哪位天子真正在明堂里待过,明堂的建筑式样失传了,后人哪儿还有人知道怎么建明堂?”
刘建军对这事儿倒是看得开,说:“我估计到时候她就是怎么富丽堂皇怎么来,纯纯的劳民伤财!
“你母后这是要开始造势了,咱大唐现在盛行的也就是儒、释、道三家,道家被你们老李家尊为了祖先她是没法了,现在修建明堂,说白了也就是争一个法理性。
“儒家搞定了,剩下的估计就是释家了。”
果然,就像是印证刘建军的说法似的,在大修明堂之后,武后便开始利用佛家了。
她在洛阳搞了一个佛教界的研讨法会,专门研讨佛教经典里面有没有哪一条记载女人可以执政。
然后,在那位薛怀义和东魏国寺和尚法明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找出了一部经典,这部佛经名叫《大云经》,全称为《大方等无想大云经》。
《大云经》里讲述了一个天女的故事:“佛告净光天女言,天女将化为著萨,即以女身当王国土。”
意思就是说,据说这位天女前生是国王的夫人,后又转生为菩萨,菩萨又转生为一个女人统治一方国上,然后这个女人再转化为佛。
只是这部经文的内容讲述的太晦涩,于是,武后便派薛怀义组织了一帮僧人,专门给《大云经》做注释,要将其写得浅显易懂,让寻常百姓都能看懂。
很快这注释就出来了,叫《大云经疏》。
这本书的非凡之处在于把民间流行的弥勒崇拜和育扬女主天下的经文结合到了一起,按照佛教教义,“弥勒”义为“慈悲”普救众生,是在将来继承释迦牟尼佛位的“未来佛”。
“弥勒”从南北朝以来弥勒佛在民间就受到广泛崇拜,人气很高。
所以现在《大云经疏》把弥勒佛和净光天女的故事糅合在一起,说太后就是弥勒降生,必当取代大唐皇帝,成为人世之主,弥勒佛化身为太后来当皇帝,最后还会成佛。
佛意如此,万不能违。
《大云经疏》一出来,武后十分满意,立即颁行天下,并要求各州都建一座大云寺,寺内各藏一部《大云经》,由高僧开坛讲解。
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流沙,南抵五岭,北至大漠、《大云经》和《大云经疏》一起传遍全国各地。
经过佛教徒这么一炒作,一下子就把女主正位的舆论推向了新高。
……
李贤从未感觉到生活在如此巨大的浪潮之下。
也是头一回感受到了武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恐怖能量。
短短半年时间里,就连长安城内都到处充斥着《大云经疏》的靡靡佛音,这声音无孔不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窒息,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沛王府内,李贤发觉自己已经越来越喜欢往刘建军这小院子里钻了。
他这里距离王府正街远,听不到那些钟鼓梵唱之声。
“弥勒降生,圣母神皇……”李贤喃喃自语,神情苦涩:“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吗?”
反倒是刘建军依旧表现淡定:“要我说,你现在急也没用。”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打瓜籽,将它们用盐巴煸炒干,放在嘴里磕着,吊儿郎当:“你母后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儒释道三家都被她玩明白了,现在天下人都在议论,说她是弥勒转世,当为人主。”
“贤子,你得明白,她现在做的这一切,就像是在搭建一个巨大的、华丽的戏台,锣鼓喧天,角儿们卖力表演,观众们纷纷叫好。
“但戏台搭得再高,戏文唱得再响,终究是戏,台下看戏的人心里怎么想,那才是关键。”
李贤看向刘建军:“你的意思是?”
刘建军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拍了拍手上的盐屑,浑不在意地说:“她现在这套说白了就是舆论造势,归根结底还是心虚,毕竟以女子的身份登帝,对于她来说,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事儿。
“她要真要有天命所归的底气,还用得着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又是洛水石碑又是《大云经》的,阵仗搞得越大,越说明她心里没底。”
“她现在越是高调,越是急于用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来证明自己合法性,就越会引起真正有识之士的反感和警惕。”
刘建军把手中的瓜籽盆丢在一边,眼神盯着李贤多了几分认真。
“尤其是你们李唐宗室和那些心向李唐的老臣,现在或许迫于形势不敢发声,但不满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她现在搞得天怒人怨……嗯,或许还没到那个程度,但至少‘人怨’的苗头已经起来了。
“所以,现阶段,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坐看她起高楼便是。”
刘建军摊摊手,最后总结:“而且要看清楚,记在心里。
“她如今权势熏天,硬碰硬就是找死,我们要做的,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李贤苦笑,“等到何时?等到她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君临天下吗?”
“说不好。”
刘建军压低了声音,“贤子,你想想,她今年多大了?六十多了吧?这般折腾,劳心劳力,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而我们还年轻,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她年岁越高,就越容易老糊涂,老了的老虎,咱还不敢捋她胡须了吗?她只要犯一次错,咱们就能瞅准她犯错的时机,一击致命。
“眼下你该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你母后的大动作可能就要来了。”
“大动作?”李贤不解。
“你母后之前折腾的那一些不就是为了一个法理性么,但这天下终究是你们老李家的,你们李唐宗室,就是她正式登基前的最后一个障碍。”
刘建军顿了顿,走到他那凉棚底下,摘了根胡瓜,也不洗,咬了一口,叹道:“燕飞来,啄皇孙喽!”
……
果然。
新一年长安城内的棉花刚刚抽出棉絮,武后便利用那块“天授宝图”做起了文章,颁布诏令,说她要在十二月的时候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然后祭祀上天,答谢上天赐下宝图的恩典。
特别要求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等,要在典礼举行之前到洛阳集合。
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李贤心乱如麻。
武后的心思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这时候召集李唐宗室奔赴洛阳,结局怎样可想而知。
“还能怎么办?去呗,这会儿你母后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公然抗命无异于以卵击石。”刘建军依旧浑不在意。
“可……这时候去洛阳,那不就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不如称病不去?”李贤觉得刘建军太大胆了。
“嗤!你母后已经提前三个月下了命令,结果你那病就好巧不巧的在十二月的时候发?这不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你沛王李贤,不认她那个圣母神皇么?
“这叫什么?这叫她现在正愁没有杀鸡儆猴的借口,你就把脖子递了过去,简直就感天孝地。”
刘建军好笑的拍了拍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别担心,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李贤瞬间就放心了。
……
武后召集各官员奔赴洛阳是在十二月,如今才是九月,刘建军也不着急,每天往来奔赴于苏良嗣那边,张罗着新一季的棉花收成,和棉布的销售。
他说随着棉布的逐渐兜售,尤其是狄仁杰“入股”后,长安的棉布开始销往江南,洛阳那边迟早会得到消息,所以要跟苏良嗣商讨一下棉花的“来历”。
他让苏良嗣对外宣称,棉花纺织成棉布的方法是西域一位见多识广的老者口授,由苏良嗣麾下一位心灵手巧的匠人摸索成功的。
而大义谷生态园则是暂时继续保密,并且由官府出资,搭建了几个空壳的工棚,伪装成官方的棉布纺织工坊,用来解释那些棉布的由来。
这空壳工棚里摆放着一些“老款”的纺车,用来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击检查是没问题的,只是经不起深究。
刘建军说这关头也没人会深究这东西,与整个天下相比,雍州太小了,长安也太小了,更不要说坐落在终南山下大义谷的一处工坊了。
除此之外,刘建军又将棉花生态园往外扩了数百亩地。
但这次却并非扩建,只是找人在大坝下游方向用篱笆围了起来,说这地方是畜牧区,拿来专门养鸡饲鸭,拿来给棉花生态园的工人们改善伙食。
因为也不用动工,只是单纯的圈了数百亩荒地,所以苏良嗣那边也很轻易的替他拿到了批条。
这些都是小事,李贤也就随他折腾了。
除了这些已有基础的事儿外,刘建军还琢磨起了棉籽榨油的工序。
但他似乎对榨油的事儿一窍不通,在他那小院子里摸索了小半个月,依旧毫无进展。
最终,李贤忍不住了,问:“这东西榨油,真有那么难?我看你平日摆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挺在行的。”
刘建军正对着一堆棉籽和简陋的木制工具发愁,闻言抬起头,脸上蹭了几道黑灰,没好气地说:“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棉籽能榨油,原理大概就是用压力把里面的油脂挤出来,可这具体的工艺,怎么炒籽,火候多大,用什么工具加压,压力多少合适……
“算了,这事儿急不来。榨油是个技术活,需要专门的器具和熟练的工匠,光靠我在这儿瞎琢磨,纯属浪费时间。”
李贤想了想,还是一脸不解,问:“那你为何不找专门的匠人来试呢?”
刘建军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
李贤皱着眉头说:“你既然肯定这东西能榨油出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弄,那你来弄和旁人来弄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没什么区别,你又为何不直接把这东西送到专门榨油的匠人那里,让他们来弄呢?
“你甭管别人怎么榨,就让他们弄,弄出来了有赏,没弄出来也不怪罪,总比你自己一个人琢磨来的好吧?”
接着,李贤就见到刘建军猛的拍了一下他的脑门:“靠!说的有道理啊!找几个榨油的匠人弄,总比我一个门外汉弄的强!”
李贤忍俊不禁。
唯有在这时候,李贤才觉得刘建军还是个质朴的少年郎。
刘建军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吩咐阿依莎去办这事儿了。
自打阿依莎随着她阿爷参与到庆山救灾之后,她也越来越被刘建军所重用了。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她阿爷当初说她也想尽份心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一方面是这小姑娘的确像做点实事儿,另一方面就是她阿爷觉得她总有人老珠黄的那一天,担心到时候我把她一抛弃,她啥也没捞着。
“所以,有些她力所能及的事儿,我也会尝试着让她去办,一来算是安抚白老的心,二来则是咱们的确缺人,我自己的女人用着也能更放心。”
李贤好奇问过一句:“那阿依莎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你真会扔了她吗?”
刘建军当时表现得臭屁哄哄:“那当然了,我刘建军是什么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李贤觉得他又在吹牛逼了。
棉花籽榨油的事儿交代下去后,刘建军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榨油上移开了,开始安排动身去洛阳后的事宜了。
“贤子,咱们去洛阳,这王府里的事儿也得安排一下,得留几个可靠的人看家,不能让人趁虚而入,我这有份名单,你可以参考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李贤在刘建军的建议下,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排王府事务。
他提拔了几位性格沉稳、办事老练且家眷皆在长安的属官,负责日常管理。
对于库房财物、田庄地契等重要物品,也做了更严密的保管记录,同时,也暗中叮嘱了几位绝对信得过的老人,留意府内外动静,若有异常,可遣人向洛阳秘密传递消息。
这一切都在低调中进行,李贤努力维持着沛王府一如既往的平静表象。
在刘建军的建议下,他偶尔会出席一些无关痛痒的诗会、宴饮,但在公开场合,对洛阳传来的各种“祥瑞”和“盛事”消息,都表现出合乎礼节的恭顺态度,绝不流露出任何异样。
而长安城的气氛,随着冬季的来临和赴洛期限的逼近,愈发微妙。
一些敏感的人已经能察觉到潜藏其下的紧张,宗室王府和某些重臣府邸之间的车马往来似乎更频繁了些,但也更加隐秘。
直到十一月初,李贤的两位王叔又登门了。
……
第85章 李唐宗室起兵(上)
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
与上次来访时那种半遮半掩、语带玄机的试探不同,这一次,两位王叔的神色凝重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宾主落座,简单的寒暄过后,气氛便迅速沉滞下来。
韩王李元嘉,作为唐高祖第十一子,在宗室中辈分最高、威望最著,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贤王侄,洛阳之事,你如何看?”
李贤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圣母神皇受图洛水,乃是朝廷盛典,侄儿奉命前往,自当谨守臣节。”
“臣节?”一旁的霍王李元轨冷笑一声,他性情刚烈,远不如韩王沉得住气,“她武媚娘何时讲过臣节?皇帝尚在,她便自称神皇,将旦儿置于何地?将我等李唐宗室置于何地?这分明是鸠占鹊巢,步步紧逼!”
李贤听得暗暗咋舌。
武后媚娘的这个称呼,李贤自然是知晓的。
这个名字还是武后当年还是才人的时候,太宗皇帝所赐,自武后和高宗皇帝在一起后,这个名字就鲜少被人提起了。
因为媚娘二字,意味着小姑娘长得娇媚动人,但这个名字不能深究,一则是因为《武媚娘》是前隋时期就风靡的一首小曲儿的名字,有失庄重,二则是因为这名字代表着一种喜爱,一种主人对宠奴的喜爱。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这名字就像是他给阿猫阿狗取的小美、小花一样。
所以,武后向来都是将这个名字视为耻辱的。
这会儿,韩王提醒了一句:“王弟,慎言!”
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李贤,“贤王侄,这里没有外人,我等也不必再绕弯子,如今之势,已是图穷匕见,她此番召集宗室齐聚洛阳,名为受图庆典,实为鸿门之宴!我等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李贤沉默不语,他知道王叔所言非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韩王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贤王侄,你乃高宗皇帝嫡子,曾为太子,名分犹在。
“如今李唐社稷危如累卵,宗室人人自危,绝非坐以待毙之时,我与你霍王叔,以及越王(李贞)、鲁王(李灵夔)等,已暗中联络,绝不能坐视她武氏篡夺我李家江山!”
李贤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王叔之意是……”
“清君侧,匡扶社稷!”霍王李元轨斩钉截铁地说道,“她武媚娘倒行逆施,天人共愤!只要我等宗室联手,振臂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必然云集响应!贤王侄,你素有贤名,当此存亡之际,正该挺身而出,承继祖宗之业!”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拉他一起造反。
李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刘建军平日里的分析,武后如今权势熏天,掌控着军队和舆论,此时起事,成功率微乎其微。
“二位王叔,”李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母后……神皇如今大权在握,禁军皆在其手,且天下州郡,莫不奉命。我等虽有心,但力有未逮。仓促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恐非良策啊。”
韩王李元嘉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依旧劝道:“贤王侄,你所虑,我等岂能不知?然则,坐以待毙,终是死路一条!她此番召集,便是要我等自投罗网,届时或削爵,或流放,甚至……我等岂能引颈就戮?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起一搏!只要计划周详,未必没有胜算。”
“是啊,贤王侄!”霍王接口道,“你难道就甘心看着父皇辛苦打下的江山,就此易姓?甘心看着我等李唐子孙,日后仰人鼻息,甚至性命不保?”
两位王叔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壮。
李贤能感受到他们心中那份对李唐王朝的忠诚以及深深的危机感。
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感染,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作为李唐子孙,匡扶社稷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旋即,刘建军那吊儿郎当却又无比清醒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硬碰硬就是找死……她现在搞得天怒人怨……坐看她起高楼……时间站在我们这边……等她老糊涂……”
理智最终压过了冲动。
李贤站起身,对着两位王叔深深一揖,语气坚定而沉痛:“二位王叔忠勇之心,天地可鉴,侄儿感同身受。
“然则,眼下时机未到,敌我实力悬殊,若贸然行动,非但不能挽救社稷,反而会招致灭顶之灾,令亲者痛,仇者快。
“侄儿以为,当下之计,唯有暂隐锋芒,隐忍待机……还请王叔三思!”
话说至此,已是明确拒绝。
韩王和霍王对视一眼,脸上难掩失望与凝重。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韩王李元嘉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李贤一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贤王侄,你好自为之吧。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望你……慎之,再慎之。”
说罢,两位王叔不再多言,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言说的落寞。
李贤独自站在厅中,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许久,耳畔才传来刘建军的声音:“贤子,辛苦了。”
抬头,刘建军那张黝黑的脸映入眼帘。
李贤苦笑了一声,说:“刘建军,王叔他们真不能成事么?”
刘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一边,没有立即回答李贤的消息,而是说道:“是不是觉得你王叔他们说的义正词严,大义凛然,相比之下你就像是缩头乌龟一样,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李贤又听到了刘建军不着调的形容,但还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答道:“是有点。”
李贤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让他觉得忠臣烈士就当在社稷危难时挺身而出,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能青史留名,不负此生。
就像他当初在巴州的时候,宁愿一死来证明清白,也不想苟且偷生下去。
但刘建军不同,他坚持着那一套“活下去才有未来”的道理,虽然听着窝囊,细想之下却又是眼下最现实、甚至可能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让他倍感煎熬。
刘建军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语气认真了些:“贤子,我知道你心里别扭。觉得憋屈,对不对?觉得堂堂太宗皇帝的子孙,高宗皇帝的嫡子,怎么就沦落到要当缩头乌龟的地步了?”
李贤叹了口气,默认了。
“那我问你,”刘建军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你觉得,是像你长兄李弘那样,年纪轻轻就病逝东宫,或者像你之前那样被废黜太子位、流放巴州,甚至像你那两位已经死去的异母弟一样……这样‘玉碎’了,对李唐江山有什么实际好处吗?
“你看李炜、李明这二人,可还有人提起过吗?”
李贤浑身一震,脸色微微发白。
刘建军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戳到了他心底最痛的几处伤疤。
“没有。”刘建军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反而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你母后清除障碍的步伐迈得更顺当,所谓的‘玉碎’,碎的是你们这些李家嫡系血脉,成全的是她武家上位的垫脚石。这种‘忠烈’,你要它何用?”
“所以,贤子。”
刘建军双手掰正李贤的脑袋,直视着李贤的双眼。
“你不是缩头乌龟,你是清醒。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所谓的‘忠勇’、‘大义’,除了能换来一个悲壮的名声和一堆白骨,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拒绝了他们,不是懦弱,而是保全自身,更是……为李唐保留一丝可能翻盘的种子。”
刘建军的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让李贤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过于解释不清了。
“我……我知道,所以我方才也拒绝了两位王叔。”
他挣脱,低下头,嗫嚅:“只是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刘建军收回手,也没在意,反而理解地点点头:“不舒服就对了,说明你良心未泯,是个重情义的人,要是你听完王叔们那番话,还能心安理得、甚至兴高采烈,那我可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跟错人了。”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说:“跟错人了你也继续跟着!你自己说过的你不走,就跟着我!”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说个让你负罪感轻一点的话题吧,你们李唐宗室这次想要拨乱反正也必败,甚至比扬州叛乱那回败的还要快!”
李贤不解,问:“为何?”
在他看来,扬州叛乱那次只是打起了自己的旗号,就已经纠集了十万民众,而如今,是整个……或者说大部分李唐宗室之人叛乱,为何还会败的更快?
“第一,你母后本身的实力今非昔比,第二,就他们那帮子人都能看出洛图是武后的鸿门宴,你母后她自己能不提前做准备?扬州叛乱那次好歹还打了你母后一个措手不及,这次,这帮人就是屁颠颠的往你母后的笼子里去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李贤不解。
“你看看啊,高祖的儿子活着的就有四个,太宗的儿子活着的有两个,再加上这些人的儿子孙子……这么多人,这是造反呢,还是聚餐呢?”
李贤还是不解,问道:“人多……不是更为势重么?”
“那你想没想过,人越多,这里面出现的乱子就越多?”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说:“我之前拉拢上官婉儿和狄仁杰的时候就说过,人贵在精,不在多。
“你再看看李唐宗室这些人里边,鱼龙混杂都不说了,还有一个个混吃等死的二世、三世祖,这些人里边但凡一个出现纰漏,你觉得这事儿能成?”
刘建军说着,随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抓起一把干果,像摆棋子一样在案几上东放一颗,西放一颗。
“你看啊,韩王、霍王、越王、鲁王……这几个是领头的,算是有点胆识和决心的,对吧?”
李贤点头。
“但他们各自府上呢?儿子、女婿、孙子、外甥,还有依附他们的门客、属官,这么多人,心思能一样齐?
“有人真想搏个从龙之功,有人可能就想跟着混点好处,还有人说不定压根就是被裹挟的,心里怕得要死。”
刘建军用手指点着那些散乱的干果:“这么多人,联络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怎么保密?今天你去我家喝酒,明天我去他家庄子打猎,来来往往,真当洛阳那边是瞎子聋子?你母后手底下的那些人虽然没什么用,但都是靠着举报告密当上官的,鼻子比狗还灵!”
他拿起一颗干果,在手里掂了掂:“再说,就算勉强联络上了,号令怎么统一?谁听谁的?
“韩王辈分高,霍王性子急,越王……
“嘿,到时候真动起手来,是分头并进还是合兵一处?攻城还是据守?粮草辎重怎么调配?这些王爷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指挥过最大的战役恐怕就是围猎,真让他们协调这么大一场军事行动?”
刘建军嗤笑一声,把那颗干果扔回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怕是命令还没出王府,自己人先吵起来了,这就好比用麻绳串豆腐,看着是一串,轻轻一拎,全得散架!”
李贤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刘建军说的这些,都是极其现实的问题,宗室起事,听起来名头响亮,但实际操作起来,确实是千头万绪,漏洞百出。
“所以啊,不管你这帮子王叔干什么,你都得稳住,记住咱们的计划,活下去。”
刘建军拍了拍手,站起来:“行了,我去看看阿依莎那边棉籽榨油的事有没有进展。”
……
不得不说,王叔们造反的声势还是挺浩大的。
他们的第一步是由霍王李元轨写恐吓信吓唬宗室诸王,包括李贤,都收到了类似的恐吓信:“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
这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一封家书,说我妻子病了,而且病得挺重的,得早点治,如果拖到今年天,恐怕就治不好了,所以咱们得早点动手,你接到信之后,给我个回话。
但实际上,这就是一封造反的密信。
这个内人不是指他的妻子,而是指身居大内的武后,说武后脑子有病,她想把我们干掉,而且她这个想法越来越迫切了,所以我们恐怕得早点下手控制她,如果到今年冬天,也就是武后召集我们到洛阳集合的时候,恐怕就来不了,所以你接到我的信之后,同不同意,干不干,给我一个回话。
李贤当然是无视这封密信。
两人一贯的操作是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
几乎就是紧接着,韩王李元嘉的传话就到了:“大享之际,神皇必遣人告诸王密,因大行诛,皇家子弟无遗种矣。”
这话整体的意思就是:“等到武后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她必定会派人诬告各位李唐亲王密谋造反,并以此为借口,大规模地屠杀李唐宗室,到时候皇族的子孙就要被灭绝,一个也剩不下了。”
武后之前一系列的活动早就引起宗室的疑虑了,现在德高望重的韩王李元嘉又传出话来,宗室就更像惊弓之鸟了。
好多人都相信,自己伸头也是一死,缩头也是一死,哪能坐以待毙呢?这样一来,恐吓实际上也就是动员了,在韩王李元嘉牵头之下,宗室之间的反武同盟就结成了。
至此,刘建军都对两位王叔持褒奖态度:“不得不说,你这两位王叔有那么两把刷子,至少把人给组织起来了。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光组织人了!”
李贤不理解。
但刘建军指着空荡荡的沛王府大门说:“我不知道他们是相信你呢,还是觉得造反这件事不重要,你一个不同意造反的亲王,这帮人居然不派兵来看守着你!
“他们但凡往沛王府门口塞点护卫盯梢,我都觉得他们成事的可能大上几分!”
……
不管怎么说,二位王叔造反的声势越来越大。
他们以旦弟的口吻伪造了一封玺书,给李贞的儿子李冲:“朕被幽絷,王等宜各救拔我也。”
但李冲接到这封假信之后,觉得还不够明确,这里只提到皇帝,没有宗室,他怕宗室还下不了决心,因此自己又伪造了一封玺书,说:“神皇欲倾李家之社稷,移国祚于武氏。”
至此,接到玺书之后,宗室之中群情激奋。
李贤甚至收到了自己的七姑妈常乐公主的密信:“你们宗室诸王如果还是男人的话,早该起兵了,还能等到今天吗?我常听老人说,隋文帝杨坚篡夺北周的天下时,尉迟迥作为周皇室的外甥,仍然起兵相州,维护周皇,你们都是宗室皇亲,难道就不能学学尉迟迥吗?”
这话就是冲李贤来的。
刘建军看到这信只是赞了一句:“大唐女子的果敢和坚毅可见一斑,你二位王叔迄今为止,都还做的不错。”
正如刘建军所说的。
二位王叔也觉得他们做的不错,他们联络的这些宗室都担任州刺史,他们所在的州,就分布在洛阳的东南西北四面,可以形成对洛阳的包围。
于是,他们准备起兵了。
……
第86章 李唐宗室起兵(下)和奔赴洛阳
但是,就在他们即将迈向关键的第三步——起兵的时候,出事了。
有人告密了。
而且告密的人,正是韩王李元嘉的侄子李蔼。
作为李元嘉的侄子,李蔼也是这次宗室谋划政变的一个核心人物,关于起兵的事情都没瞒过他,也是他曾经跟李贞说过,只要四方一起响应,肯定能够成功。
可是真到了关键时刻,李蔼害怕了。
他一想到起兵失败的后果,就不寒而栗。
一旦失败,武后会怎么对待他们?是剥皮还是抽筋?结果是越想越害怕,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李蔼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情,把宗室起兵的计划全盘报告给了武后。
于是,李蔼这么一告密,李唐宗室就麻烦了。
他们约定的起兵时间还没有到,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好,如今李蔼这么一说,只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仓促起事。
各方甚至都还没有沟通好,越王李贞的儿子李冲、博州刺史,率先行动起来了,率领五千人马在博州起兵,一路朝着黄河的方向打。
可还没到黄河边,就在博州下属的武水县遇到了官方的抵抗。
武水县令本来是李冲的下属,可就因为事先准备不够充分,让他觉得李冲造反是在跟国家作对,不能与之同流合污,于是就把城门给关了起来,闭门拒守。
李冲的兵甚至都没第一时间冲出博州,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打。
据传来的消息称,当时的博州正刮南风,李冲想顺风点火,火攻南门,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不遂人愿,李冲这边火刚点着,风向突然又变成了北风了,于是大火没烧到城门,反而把自己人给点着了。
整个队伍全乱了,最主要的是人心也散了。
给李冲带兵,并且负责此次攻城的将领董玄寂认为这场突然转变的风向就是上天在惩罚李冲,说:“琅邪王与朝廷作战,这是造反呀!”
李冲一听他这么动摇军心,气坏了,马上把他给杀了。
这一杀董玄寂不要紧,但招募来的五千人马却呼啦一下全跑得差不多了。
李冲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就剩下几个家僮、奴仆跟着他。
李冲一看大势已去,只好返回博州。
博州城的守门人一看这位落魄王爷带着残兵败将垂头丧气地回来,觉得这真是天降富贵,正好拿他的人头向朝廷邀功请赏。
于是,在城门外一刀下去,就结束了李冲的性命。
至此,距离李冲起兵的时间甚至只有七天。
正如刘建军所说的,问题恰恰出在了所“人太多、心太杂”上,这帮人闹出的动静甚至还不如徐敬业当初的大。
在听到李冲起兵失败后的消息,刘建军便已经开始张罗前往洛阳的事儿了,沛王府里顿时忙得像开了锅的蚂蚁窝。
打包行李、安排车马、挑选随行人员……
刘建军叉着腰在院子里指挥若定,一会儿嫌箱子捆得不结实,一会儿又嚷着要多带几坛好酒,末了又对白元礼念叨着让他看好长安这边的养殖场。
李贤在一旁哑然失笑。
刘建军把棉花生态园扩建的那数百亩地都划成了养殖场,岸边的位置圈成了鸡圈,靠水的位置则放养了一大批的鸭子,那些鸭子随处乱下蛋,下的蛋经常顺着河流飘向了下游。
住在下游的百姓甚至三天两头就能在水里捡到一大堆的鸭蛋。
可偏偏刘建军也不管,只说让那些百姓别把“有雄蛋”随随便便吃了,放在家里能孵出小鸭来。
沛王府内另一个无所适从的人则是王勃。
自从王勃去找过狄仁杰后,他便被刘建军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除了上半年的时候和狄仁杰沟通了关于江南地区棉花的贸易路线和方式后,便几乎都赋闲在家。
王勃似乎闲不住,李贤好多次都看到他向刘建军请求指派任务。
李贤觉得他大概是脑袋坏了,不光对刘建军极其崇拜,甚至还追着赶着要出任务。
刘建军也说他,他一脸眉飞色舞:“老王,回头我跟贤子去了洛阳,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到时候长安这边的棉花交易事项都交给你全权处理了,记得,该赈灾的还是继续赈灾,只许更大规模,不许缩减。
“另外,老薛那边你也催促一下,一年过去了才干到校尉,太慢了!让他冲着中郎将奔去!”
王勃一脸急切:“那我呢?”
李贤看出来了,王勃这是欠事儿了。
他就想忙着。
薛大一年不到的时间从火长连跳三级,成为一团校尉,虽然有刘建军这位“表弟”的关系和武攸暨的帮衬,但也足以说明他有多努力了。
毕竟他还要帮着棉花厂的工匠做体能训练。
王勃就羡慕薛大这么忙。
“棉花的事儿还不够你忙的?”刘建军也歪着脑袋看着他。
王勃很肯定,很急切的点头。
“那成,和另外一个薛家那边的事儿也交给你,你就在长安和他那边两头跑,这边的事儿忙的时候就忙这边的事儿,这边的事儿不忙了,你就去他那边把新棉花厂给搭建起来,必要的时候能抽长安这边的人过去做技术指导。”
王勃这次心满意足的点头了。
李贤觉得他脑袋大概是坏掉了。
……
整个沛王府在一种略显混乱却又奇异的忙碌中准备着。
而外界的风声鹤唳也在同时传来。
李冲起兵失败了,但他起兵之前,曾经派人分报诸王,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起兵了,希望他们接到信后也立刻起兵接应,共取东都。
但因为诸王分属各地,得到消息的时间相差很大,而且都还没准备好,一接到消息都慌了神,谁都不敢动。
只有李冲的父亲越王李贞,不得不硬着头皮帮忙。
父子情深。
李贞是豫州刺史,接到李冲的消息后,便在豫州当地起兵了,但他们刚刚打下一个小城上蔡,李冲败亡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李贞头皮发麻。
而且,武后也派出了十万大军前来镇压,李贞手里只有五千兵马,两军相差如此悬殊,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自己绑了,去洛阳宫向武后请罪。
可也就是这时,他手下的一个县令带了两千兵马赶来帮忙。
于是,李贞一看这支人马又来了精神,又不想投降了。
刘建军是这么说的:“要说他这人脑子也真是不大聪明,五千人的时候,他嫌人少,现在增加两千人,他就觉得人挺够用了,我寻思着五千人和七千人能有多大差别呢?”
李贤想尝试着辩解:“越王叔或许是看到有人响应,心想着会有更多的人来响应……”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你想没想过那个县令有可能是你母后的人?”
李贤一愣,然后不寒而栗。
虽说刘建军这个猜测有些太夸张了,但李贤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因为只有不降的越王叔,才能被名正言顺的斩杀。
果然,李贞有了这两千人马的加入,士气大涨,他一边封锁了李冲战败的消息,声称李冲已经攻破数州,拥兵二十万,正赶来会合,一边关起豫州城来,在这儿守城,幻想着还有更多的民众投奔而来。
但结果,武后当天就将李冲战败的消息通告了天下。
豫州城内大乱。
迫不得已之下,李贞为了鼓舞士气,一下子任命了五百多个军官,其余的战士也都戴上了避兵符,相当于护身符,说只要戴着这符,就刀枪不入。
他还找了一帮道士和尚念经作法,祈求神灵庇佑,说只要他们一念,敌人就打不进来了。
当消息传到这儿的时候,李贤就知道李贞已经黔驴技穷了。
果然。
无论是避兵符也好,道士念咒也好,一遇到真刀真枪,马上就失灵了,剩下的士兵们一看,还是该死的死、该伤的伤,所以,没有人再信李贞的话了。
豫州城的老百姓,还有他的七千士兵,纷纷弃城逃跑。
眼看回天无力,李贞的左右对他说:“王岂能坐待戮辱!”
李贞长叹一声,和妻子、儿女、女婿一同自杀,从起兵到失败,前后不过十七天。
原来是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宗室联合造反,到最后只剩下了李贞父子起兵,而且两个人起兵加起来的时间还没超过一个月。
速度之快,让李贤唏嘘。
“看到了吧,你母后对大唐的控制能力已经很强了,这时候谁起兵都是同样的下场。”刘建军就像个洞彻一切的智者,扬了扬马鞭,走在沛王府车队的最前面。
宗室起兵的事儿,到这里就没有更多的消息传来了,因为李贤已经准备动身去洛阳了。
他依靠着车窗和绣娘光顺他们告别。
“阿爷,此番去洛阳,要早些回来,我在家中会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光顺站在马车边上,执礼送别,话语很明显没有以前那么累赘了。
刘建军骑着他的旋风冲锋走过来,弯腰,在光顺脑袋上揉了一把:“长大了啊!”
光顺对刘建军还拿他当小孩的态度不满,嘀咕了一声什么,李贤没听清,但刘建军听清了,弯下腰,一把薅住光顺的脖子,威胁:“我跟你老子平辈论交的!”
李贤笑着看着这一幕,突然发现刘建军的骑术高明了许多。
以前他是绝对不敢在马背上做出多余的动作的。
看来他之前千里请李显,也将他的马术练得极好了。
李贤将目光看向绣娘,绣娘是个聪明人,自从两位王叔找来后,绣娘就对眼下的处境很是担忧了,只是她为了不让李贤担心,鲜少表现出来。
感受到李贤的目光,绣娘靠近车窗,含情脉脉。
“在长安好好的,养好身子。”李贤心里很多话,可到嘴边,也只是一句叮嘱。
夫妻二人多年,有的话不说出来,绣娘也能懂。
绣娘点头,片刻后,露出挣扎之色,说:“夫君,若是……若是……可去往荣州避难,昔年夫君遭劫,阿爷便左贬荣州,任刺史,那边偏远……”
绣娘话还没说完,李贤就轻轻按住了她的嘴。
说:“不必担心,我和刘建军会很安全,也不会出事,老妇翁年事已高,若是还将他牵连进来,我心难安。”
绣娘点了点头,最终没说什么。
反倒是刘建军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凑过来:“贤子他老丈人在岭南?”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这正跟绣娘道别的节骨眼,刘建军怎么跟光顺似的没眼力劲儿了?
但他还是点头:“当初受我牵累,老妇翁确被贬岭南道荣州。”
“岭南啊……好地方。”刘建军莫名的感慨了一句。
李贤不解。
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四季炎热多瘴,遍地蚊虫蛇蚁。
但刘建军却摇了摇头,扬起马鞭催促:“走了!你母后要咱们十二月前到洛阳,这时间可有点紧!”
最后和绣娘她们道别,车队缓缓驶出长安城。
李贤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长安城墙,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此去洛阳会遇到什么,若非有刘建军在身边,他甚至宁愿称病,躲在长安城里。
“行了贤子,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刘建军仿佛脑后长眼,头也不回地扬了扬马鞭,“咱们这是去洛阳享福的,又不是去赴死,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母后现在可没空搭理咱们这些小虾米,她正忙着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宗室大爷呢。”
李贤苦笑,刘建军这话虽是安慰,却也点明了现实。
越王李贞父子败亡后,武后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果然,路途之中,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首先便是那位首鼠两端、最终告密的鄱阳公李蔼。
他本以为告密能换来一条生路甚至是荣华富贵,但他却低估了武后对李唐宗室的警惕,武后以“离间宗室”的罪名,将李蔼逮捕下狱,最终被处死。
他这个告密者,并未比他所告发的人下场更好。
紧接着,大规模的清洗席卷了李唐宗室。
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主及其丈夫赵瓌等所有参与或疑似参与此次密谋的宗室成员,几乎被一网打尽,或被逼自尽,或被公开处决,其家产抄没,家属或流放岭南,或没入宫中为奴。
武后借此机会,毫不留情地铲除了李唐皇族中对她最具威胁、也最具声望的一批宗室元老,手段酷烈,令人胆寒。
……
车队行了两日,停靠在了中途的一个驿站,稍作修整。
驿站客房内,刘建军拿着最新的情报,感慨:“你母后这是用雷霆手段,告诉所有人,谁才是现在大唐真正的主人,咱们这回去洛阳可不能像上次那么猖狂了,记住八个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李贤一脸困惑。
若说低调做人,李贤倒是勉强理解,但高调做事……
不是说好不那么猖狂吗?
“对!”刘建军凑近了些,“低调做人,是让你别再掺和任何跟权力斗争沾边的事儿,对你母后更是要表现得恭顺有加,让她觉得你只是个有点能力、但无心大位的乖儿子、好臣子。”
“那高调做事呢?”
“高调做事这块儿你不用管,你负责低调,我负责高调。”刘建军扭头。
李贤一愣,然后好气又好笑道:“你该不会打算去了洛阳还到处去逛窑子吧?”
“那不行,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去逛窑子。”
“嗯?”李贤又不理解了。
“说了你也不懂,早些睡吧,明日早起还得赶路呢!”
驿站的房间不大,灯火如豆,客房内更是只有一张通铺,刘建军就背着身子睡在李贤身边不远处,让李贤想到两人刚从巴州回长安时候下榻的驿站。
那时前途未卜,两人也是这般挤在陋室,只是当时的自己命悬一线,现如今,却已经有了偌大的家底。
棉花生态园那边的事情李贤鲜少去关注,但今年,棉花生态园换到的粮食却已经能给长安城内的灾民提供每日三顿的粥食了,刘建军虽然没说,但李贤也知道,棉花生态园很赚钱。
不对,是非常能赚钱。
在除去了赈灾的粮食后,棉花生态园赚的钱,甚至都能支撑刘建军在北方新建一个棉花厂的前期投入了。
要知道这还只是今岁一年赚的钱。
当然,这也和长安开始大规模种植棉花有关,关中旱情持续,粟米一类的粮食作物产量锐减,很多干旱的地区甚至连抽穗都做不到,而棉花的种植需要的水要少很多,即便是在旱地,也能勉强有些收成,这让长安乃至整个雍州种植棉花的热情都空前高涨。
而刘建军对于百姓们种下的棉花也是来者不拒。
有水转大纺车这个恐怖的家伙在,无论运来多少棉花,棉花生态园都能“吃下”,并且转化成优质的棉布。
这一切,都是刘建军带来的。
眼前的少年似乎入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贤想了想,转过身,侧身入眠。
这一次,李贤很快就睡着了,心中一片安定,无论前路如何,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洛阳也不怕。
……
第87章 抵达洛阳、漫天飞舞的祥瑞、上官婉儿
翌日,清早。
深秋晨雾像是在窗外蒙上了一层棉花。
早起的刘建军又变得精神抖擞,仿佛每一个清晨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次新生一样,李贤刚出门,就看到他对着晨雾做出拥抱的模样,双臂猿展,脑袋后仰,享受清晨。
李贤的心情都没来由好了几分。
他走过去,调笑道:“此情此景,何不赋诗一首?”
刘建军一愣,转过头,疑惑的看着李贤:“赋什么诗?昨晚睡觉压着胳膊了,这破驿站床板都是硬的……”
刘建军真是太煞风景了。
李贤扭过头,往马厩的方向走去牵马,身后刘建军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两人刚到马厩外,便听到里面有小吏大喊:“祥瑞啊!祥瑞啊!”
李贤心里好奇,往里面探了一眼。
只见两个小吏抬着一根木头正往外走,定睛看过去,那根木头竟是马厩里的一根围栏,而它被称为祥瑞的原因,则是因为上面生出了一小丛的菌子。
两个小吏抬着这根木头走到李贤身边,其中一个急忙行礼:“殿下!祥瑞啊!您看这马厩的木栏,竟在深秋生出如此鲜润的菌子,此乃天降吉兆,必是预示着天下太平,国运昌隆啊!”
另一人也赶紧附和:“是啊殿下,小的们在这驿站当差十几年,从未见过此等奇事!定是上天感应,降下祥瑞于殿下途经之地!”
李贤皱着眉头,觉得荒诞不经。
马厩里向来潮湿温暖,尤其这根木头一眼看过去就是湿漉漉,闻着更是一股臭味,想必就是马栏后方经常被马尿“滋润”的,生出菌子来算得了什么祥瑞?
他刚想随口打发掉这两个想讨赏的小吏,刘建军却已经凑了上来,围着那木头转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丛菌子,啧啧称奇:“哟,长得还挺肥,我说二位,这玩意儿……能吃吗?”
两个小吏被他问得一愣,支吾道:“这……此乃天降祥瑞,怎可……怎可亵渎……”
“祥瑞就不能吃了?”刘建军眼睛一瞪,“老天爷赏饭吃,你不吃,那不是不给老天爷面子?再说了,万一这菌子有毒,那算祥瑞还是算凶兆?”
小吏被他的歪理邪说绕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贤忍住笑意,摆了摆手,对那小吏道:“既是祥瑞,便好生保管着吧,莫要损坏了,至于食用……就不必了。”
他摇了摇头,随手给了几枚钱将他们打发,小吏便立马千恩万谢地抬着“祥瑞”走了。
走过去牵马,刘建军又凑了过来,笑着说:“看见没,疯了。”
李贤不解。
“还不是你母后搞出来的那一套,现在满天下都是祥瑞,你信不信咱们越往洛阳走,就能见到越多的祥瑞,再加上你母后先前搞的那一套检举制度,啧啧,我估计现在全天下的人都想着把祥瑞送到神都去,然后做着一朝升官发财的美梦。”刘建军走到他那匹旋风冲锋前面,抓了一把干草喂给它。
李贤牵着马,听了刘建军的话,眉头蹙得更紧。
经历了这么多,他并非不懂这些门道,只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仍觉得一阵反胃。
这哪里是祥瑞,分明是阿谀奉承之风已深入骨髓,连这偏僻驿站的小吏都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投机钻营。
这世道,真是光怪陆离,荒谬至极。
刘建军喂完马,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说:“得亏咱们当初那株稻穗给的早,否则放在眼下,这么多祥瑞里边,一把穗子算得了什么祥瑞?”
李贤反驳道:“稻穗不一样,这是民生……”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精心施肥,昼夜看护,几亩地里才有那么一把个顶个的饱满,这不叫祥瑞,这叫生产力的过度分配,有那闲工夫,我都能多种十几亩地了。
“你想想,一个人是精心照料一亩地产出两石粮食的好,还是稍稍照料十亩地,产出十五石的粮食好?”
李贤沉默下来。
的确。
这么一会儿功夫,刘建军已经翻身上马,语气恢复了轻松:“走了,去洛阳,看看你母后还折腾了多少祥瑞!”
……
车队再次启程。
果然如刘建军所料,越靠近洛阳,各种光怪陆离的“祥瑞”传闻就越多。
沿途经过的州县,几乎都能听到类似的消息:某地发现了一块天然形成人形的奇石;某处池塘一夜之间开满了并蒂莲花;甚至还有传闻,有百姓家的老牛产下了一只通体雪白、角上带螺纹的“麒麟犊”……
这些消息被地方官们煞有介事地写成奏表,快马加鞭送往神都,成为他们政治投机的资本。
民间也议论纷纷,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在武后的盛情“邀约”下,整个天下就像是陷入了一场祥瑞的狂欢,李贤心想着刘建军那套“亩产两石和十亩产十五石”的言论,在看到这些祥瑞,心里就在想着:这些祥瑞又该是多少个亩产造就的?
但刘建军却不在意这些,反而把这些事情当乐子听,评头论足:“啧,这奇石造假成本太高,并蒂莲还算有点技术含量,至于那白牛犊……怕不是刷了层石灰吧?水平不行啊……”
……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抵达了洛阳近郊。
他们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洛水南岸的龙门驿暂时安顿下来。
如今李旦虽然被武后架空了,但皇帝的名分却已经彻底定了下来,所以按照规矩,亲王返京,需先在此递表请示,等待宫中的安排。
李贤写好拜表,阐明来意,便遣了个驿站小吏送往城内通事舍人衙门。
刘建军不知道去哪儿了,等李贤忙好一切他才回来,一进驿站门就吆喝:“好家伙,贤子,你知道我刚在外边见着什么了么?”
没等李贤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道:“我刚才溜达一圈,看见好几个院子里都摆着蒙着红布的东西,奇形怪状的,估计都是等着进献的宝贝。
“就隔壁那边,还有个说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头儿,被他重孙子给当成祥瑞送到洛阳来了,我寻思着这这老头要是在你母后面前那么一嗝屁,到时候全天下的祥瑞都给这老头送殡,那可就乐子大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百岁老人自是人瑞。”
但随后,又面露不忍:“只是……这般舟车劳顿,将耄耋老者当作器物般运送,以求恩赏,实在有违人伦孝道。”
刘建军耸耸肩,在李贤对面坐下,自己倒了碗水喝:“孝道?在升官发财面前,算个屁!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开胃小菜,等进了洛阳城,那才叫群魔乱舞呢!”
他压低声音,“我刚才可还听说了,为了争抢献瑞的先后次序,几个地方的官员差点在驿馆外边打起来,这哪里是祥瑞盛会,分明是名利场。”
李贤沉默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心中那股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弥漫天下的虚妄之风,如同毒雾,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
等待召见的日子枯燥而漫长。
李贤每日除了读书,便是临摹字帖,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
刘建军则像个闲不住的猢狲,时而在驿馆内四处“勘探”,时而溜达到洛水边看船来船往,偶尔带回一些真真假假的市井消息。
第三日傍晚,刘建军从城内打探消息回来。
“贤子。”他关好房门,脸色有了些微的凝重,低声道:“因为宗室作乱的事儿,你母后说是震怒未消,近日又有一批官员被牵连下狱,现如今朝野上下,无人敢轻易为宗室发声,关于你的议论……也多了些不好的声音。”
刘建军迅速走到李贤身边坐下,问:“宫中有消息了吗?”
李贤摇头:“尚无召见的明确旨意,通事舍人衙门那边只说已呈报,待上意,不过,那人还说明日母后将在上阳宫接受一批新近抵达的祥瑞进献,场面想必不小。”
刘建军眼睛眯起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有点古怪啊……”
刘建军话音还没落下,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通传:“宫内尚仪局上官尚仪到!”
这一声通传,让屋内两人皆是一怔。
随后,刘建军就脸色一喜,道:“婉儿来了?正瞅着探听不到宫里的消息呢!”
李贤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迎候。
房门打开,只见一名身着浅绯色女官服饰、气质清雅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入,正是上官婉儿,她身后跟着两名低阶宦官,手捧文书,规规矩矩地停在门外。
看这架势,李贤就知道上官婉儿是奉了宫内的命令出来的了。
上官婉儿面容平静,目光先落在李贤身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不失恭敬:“下官上官婉儿,奉神皇陛下口谕,前来见过沛王殿下。”
“上官尚仪不必多礼。”李贤抬手虚扶,趁着这个间隙,和上官婉儿迅速对了一下眼神。
上官婉儿眉目并没有丝毫异色,让李贤有些疑惑。
自己和刘建军都能对眼神啊?
而这时,上官婉儿直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旁的刘建军,但刘建军却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
李贤一阵挫败。
这俩人怎么能眼神交流的?
“殿下,”上官婉儿公事公办的语调响起:“神皇陛下知晓殿下已抵达龙门驿,特命下官前来传话,陛下言道,殿下远来辛苦,可在驿中好生休憩两日,不必急于进城,待后日巳时,再入上阳宫觐见不迟。”
“臣贤,谢陛下体恤,谨遵懿旨。”李贤恭敬应下。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继续道:“此外,近来神都内外,为‘祥瑞’之事颇多喧嚣,陛下恐殿下久不在京,耳目闭塞,特命下官将近日一些紧要的邸报文书送与殿下阅览,也好叫殿下知晓时局。”
说着,她侧身示意,门外的一名宦官立刻将一摞文书送了进来。
“有劳上官尚仪,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李贤再次道谢。
正事传达完毕,上官婉儿本该告辞,她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语气稍缓,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殿下离京多年,如今神都变化颇大,南市一带,新开了不少胡商铺子,售卖些异域奇珍,倒也热闹。
“殿下若有闲暇,或可一观。”
李贤一愣。
刘建军却立刻接过话头,笑嘻嘻地对李贤说:“殿下,听见没?上官内舍人都说南市热闹,咱们安顿下来后,可得去逛逛,说不定能淘换点新鲜玩意孝敬神皇陛下呢!”
李贤瞬间会意。
上官婉儿嘴角微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快便收敛了,再次向李贤行礼:“旨意已传到,文书已送到,下官还需回宫复命,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上官婉儿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但很显然,已经留下了一些信息。
……
翌日,用罢早膳,刘建军便撺掇李贤出门。
“沛王殿下,听说胡商铺子里有新奇玩意,咱们不如去逛逛,也好提前熟悉下神都风貌。”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驿馆内可能存在的耳目听见。
李贤会意,立马配合应允。
两人换了身不那么显眼的常服,骑马便往南市而去。
洛阳南市,果然名不虚传。
虽不及长安西市的规模宏大,但因其靠近漕渠,四方货物汇聚,尤其胡商云集,也算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售卖着来自西域的香料、宝石、毛毯,波斯的银器,大食的琉璃,乃至天竺的佛像,琳琅满目,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料、皮革和烤饼的味道,耳边充斥着不同语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刘建军像是真来逛街的,这边看看胡人的弯刀,那边摸摸色彩艳丽的织锦,还不时跟胡商用半生不熟的胡语夹杂着手势比划,问东问西。李贤跟在他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沿街的店铺招牌,心中默念着胡商铺子。
“哎,贤子,你看这个如何?”刘建军拿起一顶带有面纱的胡帽,扣在自己头上,故作神秘状,“戴上这个,保准没人认得出来。”
李贤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莫要胡闹,正事要紧。”
“放心,忘不了。”刘建军摘下帽子,随手放下,继续往前走,眼神却有意无意的扫视着四周。
李贤心想上官婉儿也没留下个明确的指示,这满大街的胡商铺子,到底哪一间才是上官婉儿口中的胡商铺子?
刘建军却似乎胸有成竹,依旧不紧不慢地逛着。
走过几家售卖香料和宝石的大铺面,刘建军脚步未停,又路过一家喧闹的胡酒肆,他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李贤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渐生,正想低声询问,却见刘建军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处放缓了脚步。
这里有一家店面不大、装饰却颇为雅致的胡商货栈,招牌上用大唐文字和曲里拐弯的粟特文共同书写着“康家宝货”。
与旁边那些招徕顾客、大声吆喝的店铺不同,这家店门脸清静,珠帘半卷,门口既无喧哗的伙计,也无招摇的货品展示,只有一个年轻的粟特学徒安静地坐在门槛内擦拭着一个小银壶。
刘建军迈步就朝着那家店面走去。
李贤瞬间会意,但却再也忍不住询问:“你如何知晓是这间铺子?”
刘建军指着店门口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木质标识,一脸淫笑:“因为这个。”
李贤转眼看去,一脸茫然。
那标识是一个两边对称的形状,中间是一颗桃形,两侧像是展翅的鸟类羽翼,看着倒是挺好看的。
李贤心想,这或许是刘建军和上官婉儿约定好的某种接头暗号吧。
李贤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同时也暗暗佩服上官婉儿和刘建军的默契与周密,这层层递进的联络方式,极大地确保了安全。
两人一进门,那店主对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机警地走到店门口留意动静。店主则掀开柜台旁的一道深色布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贤和刘建军信步走进去,这里边别有洞天,竟是一出类似酒楼的布局,有十数个各不想通的厢房。
李贤和刘建军在店主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厢房,那店主便告了声罪离开了。
李贤随即开始打量起了厢房的布局,厢房比外店稍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绣墩,墙上挂着一幅西域风格的地毯,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
李贤和刘建军在安静的厢房内刚落座不久,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并非店主返回,而是一个身着淡青色窄袖襦裙、作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低着头,手托一个放着茶壶和杯盏的漆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动作熟练地将茶具轻轻放在矮桌上,然后垂首退到一旁,声音细柔地说道:“二位贵客请用茶,店主吩咐,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唤小女子便是。”
李贤颔首道:“有劳了。”
侍女并未立即退出,反而转向刘建军,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和恭敬:“这位……可是刘先生?”
刘建军眉梢一挑,应道:“小娘子有何见教?”
侍女没回答,只是将一条丝绦递给了刘建军。
李贤注意到,丝绦末端,隐约用银线绣着一个与店外标识上那颗“桃心”极为相似的微小图案。
然后,那侍女说:“刘先生且先随小女子过来,店主另有事相邀。”
……
第88章 一个好消息和要觉醒的太平公主
刘建军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
就在即便有那侍女陪同,李贤都有点担忧的时候,刘建军终于回来了。
与他一起的,还有挽着他手臂,状态亲昵的的上官婉儿。
看到刘建军一脸平静,再看着上官婉儿一脸依恋,李贤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狗男女!
把自己丢在这儿担心,结果这俩人躲在一边嘿咻嘿咻去了!
甚至这厢房的隔音效果太好,李贤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李贤一脸恼怒的模样,刘建军嘿嘿一笑,打着哈哈:“那啥……婉儿这秘密基地,还挺不错的哈?”
“是挺不错,本王都没听见什么动静。”李贤皮笑肉不笑,但自称本王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建军依旧笑嘻嘻。
但上官婉儿听到“动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红通了脸。
见状,刘建军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搂着上官婉儿坐下:“咳咳,贤子,正事,正事要紧!婉儿冒险出来一趟不容易,更何况她还带来了好消息。”
虽然知道刘建军是在扯开话题,但李贤还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妥协的坐下。
“什么好消息?”
“我之前不是说你母后那么久还不召见你有点古怪么?”刘建军接过话头,说道:“现在知道为什么古怪了,宫里的风向……有些变了!”
“哦?”李贤提起了精神。
这次,是上官婉儿解释道:“神皇陛下因宗室作乱之事,确实震怒非常,近来对李唐宗室防范极严,牵连甚广,但正因如此,殿下您此番奉诏安然返京,且沿途并无任何异动,反而让陛下……生出些不同的看法。”
她稍稍停顿,观察了一下李贤的神色,才继续道:“我前日在陛下身边侍奉笔墨,偶然听到陛下与舍人谈及此次叛乱后续处置时,曾轻叹了一句,‘诸子之中,唯贤儿此番置身事外,倒让朕省了些心。’”
李贤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记忆中,母后永远是威严莫测的模样,自己年幼的时候就是如此,登上太子之位后更是疑虑重重,如今,竟说出“省了些心”的话来?
刘建军也收起了嬉笑,感叹道:“啧,这是坏事变好事了,因为别的宗室闹得欢,反而显得咱们贤子安分守己,是股清流?”
上官婉儿点点头,谨慎地补充:“虽只是一句感慨,未必代表全然信任,但至少说明,殿下此次返京的时机,阴差阳错,让陛下看到了您的……安稳。
“这与之前朝中流传的对殿下不利的谣言,形成了对比,陛下圣心明鉴,自是有所察觉。”
刘建军听到这儿,忽然插嘴:“她圣个屁,但意思大差不差。”
李贤听出来他是对上官婉儿话里对武后的推崇不满了,替上官婉儿解释道:“上官姑娘久日潜伏在母后身边,如此说话已经形成了习惯,你莫要放在心上。”
上官婉儿感激地看了李贤一眼,微微颔首,继续对李贤说道:“殿下明鉴,正因陛下有此看法,故而此番召见安排,看似拖延,实则或许另有深意。”
“怎么说?”刘建军追问了一句,小手不老实的攀上了上官婉儿的手心,挠了挠,惹了上官婉儿一个白眼。
看来这是独属于他们小两口之间的道歉方式。
等刘建军老实了,上官婉儿才接着答道:“陛下明日将在上阳宫观澜殿接受祥瑞进献,场面宏大,百官宗室皆会到场,届时,也会是新任国子祭酒上任的第一天。”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按照惯例,国子祭酒上任的第一天应该开讲儒家五经,但陛下却说不再讲儒家经典,而是改判祥瑞案三道了,拿三个祥瑞来,解释解释这些祥瑞都是什么含义。”
荒唐。
这是李贤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紧接着,就听到刘建军说:“啧啧,这老娘们儿,真是一套又一套啊。
“这做法就太厉害了,用官方的手段对祥瑞加以理论化的阐释,一下子就使得祥瑞的意义深刻起来了,不用想,到时候官方会出具一个大的指导方针,引导大家对祥瑞进行解释。当然,这种解释必然是有利于那老娘们儿称帝的。”
李贤了然的点了点头,又问:“那……母后宣我明日觐见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高宗嫡子,李唐宗室硕果仅存的几个皇子之一,你出面参加这场祥瑞辩论会,岂不是更能坐实官方的说法?”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指不定这次还能见到旦子呢!”
上官婉儿点头道:“不错,神皇陛下这次也邀请了陛下。”
她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指当今名义上的皇帝李旦,“明日大典,皇室成员几乎都会到场,以示对‘祥瑞’的重视,也是对神皇陛下旨意的拥护。”
李贤眉头微蹙,这阵仗果然不小。
但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婉儿,你久在宫中,可知此次宗室作乱,母后派了何人审理?牵连究竟有多广?”
这是他来洛阳路上一直悬心的问题,毕竟他也是李唐宗室,与诸多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脸上的轻松神色褪去了几分。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所虑,正是眼下宫中最为敏感之事。
“实际上,武后本就打算好好利用李贞父子谋反案,把李唐宗室都网罗到这个案子里。
“一开始负责审理宗室谋反案的人是监察御史苏珦(xiàng),但没曾想这苏珦是个不懂变通之人,他居然说找不到其他宗室诸王和李贞父子有牵连的证据。
“于是,武后便道‘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将他给换下去了,换上来的人姓周名兴……”
上官婉儿话还没说完,李贤就惊呼道:“周兴?”
“殿下认识他?”上官婉儿好奇道。
“没事,你接着说。”
李贤脑海里浮现周兴那张狠厉的脸,心里没来由的就替李唐宗室之人担心起来。
虽然,
李贞父子谋反案已经尘埃落定,将绝大部分李唐宗室都牵扯了进去。
上官婉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忍:“这周兴……手段酷烈,罗织罪名,牵连甚广,许多远支宗室乃至与宗室稍有往来的官员都被下狱拷问。
“经过周兴一番审讯,李唐宗室谋反案很快就有了结果,越王父子八九月间败亡随后,宗室的核心人物韩王李元嘉父子、告密者李蔼的父亲鲁王李灵夔以及慷慨激昂的常乐公主等人,全部被逼自杀。”
“其中……甚至牵连到了薛绍驸马。”
“薛绍?”李贤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紧。
薛绍是城阳公主之子,更是母后最疼爱的太平公主的驸马,他怎么也牵扯进去了?
“太平她……”李贤下意识的就问道。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同情:“太平公主殿下近日心情极坏,多次入宫向神皇陛下求情,但……效果甚微。
“神皇陛下在此事上态度极为强硬,言称谋逆大罪,绝不姑息,公主殿下在宫中每每以泪洗面,人也清减了不少。”
“整个宗室谋反案中,只有告密者李蔼升了官,但没多久,也被以其他的罪名处死了。”
李贤一阵沉默。
虽然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但道听途说,和从上官婉儿口中听到内幕,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尤其是李贤想到了太平。
“那……薛绍现在呢?”
“太平公主纵然集万般宠爱在一身,但武后态度更加坚决,只是稍稍照顾了太平的情绪,没有将薛绍斩首,而是杖打一百,让他饿死在狱中,保留了全尸……”
李贤又是一阵沉默。
自己的妹妹,成寡妇了。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些什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看向刘建军,问:“刘建军,我记得你说过太平之前的人生一帆风顺,可忽然之间,遇到了难以跨过的挫折……”
李贤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叹了口气,点头,肯定了李贤内心那个不安的猜测:“是的,黑化。”
这个词从刘建军口中说出来,李贤就仿佛感受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
他知道刘建军嘴里的“黑化”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才无法想象,自己那个曾经天真烂漫、受尽宠爱的妹妹太平,会走上那样一条路。
“不……不能让她这样。”李贤几乎是本能的喊,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他看向刘建军,眼神里满是恳求,“刘建军,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总能想出些稀奇古怪但却有效的法子,帮帮太平,她……她不能变成那样。”
不知道为什么,李贤这次却在刘建军脸上看到了一丝罕见的迟疑。
以往,李贤请求刘建军帮他的时候,刘建军最多只是露出为难的神色,是那种因为事情本身棘手的为难,而这次,却露出了犹豫的迟疑。
似乎……是有什么顾忌?
李贤没说话,只是继续恳切的看着刘建军。
这时,一旁的上官婉儿也说话了,她轻轻握住刘建军的手,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刘郎,若真有法子能帮到公主殿下,或许……可以一试?我……我与她情同姐妹,也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终日以泪洗面。”
刘建军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他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上官婉儿,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常规的安慰开导,对她现在这情况屁用没有,要下猛药,就得用极端点的法子。”
“极端?”李贤心里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对。”
刘建军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太平现在最大的痛苦,除了对薛绍的感情外,更深层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发现,即便是她这样尊贵的公主,在真正的权力和母后的意志面前,也如同浮萍,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连丈夫都保护不了,这种绝望,才是催生‘黑化’的土壤。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安慰,而是要想办法,给她注入一种……新的力量。”
刘建军继续道,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蛊惑的意味儿:“婉儿,你熟读史书经典,又深谙宫中生存之道,你能不能……想办法潜移默化地,给太平公主灌输一些……嗯……特别的思想?”
“特别?”这次轮到上官婉儿疑惑了。
“怎么说呢……比如,女子亦能顶天立地,女子的价值不局限于相夫教子,女子同样可以拥有智慧和魄力去影响时局的思想……甚至激烈一些的话。
上官婉儿一脸茫然,显然还不太理解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刘建军一拍大腿:“哎呀,这么跟你们说吧!
“你就告诉太平,别整天哭哭啼啼想薛绍了!想想她阿爷,临走的时候不也是被她母后拿捏?她那些兄弟叔伯,同样一个个不成器,还连累家人!
“这叫什么?明明那么普通,却还觉得自己能成大事,结果呢?真虾头!”
李贤听得目瞪口呆,上官婉儿更是捂住了嘴,这些词句对她来说冲击力太大了。
刘建军却越说越来劲:“你再让她想想为什么她母后能掌权?就是因为不信男人那套!什么夫为妻纲,全是狗屁!太平她是公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被男人的罪过牵连?她应该支棱起来!”
“支……棱起来?”上官婉儿下意识地重复。
“对!”刘建军一拍大腿,“就是硬气起来!告诉她,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只有权力和手段才是真的!
“让她去学她母后,不,要比她母后更狠!什么宗室、酷吏,都是一群废物!她太平公主,才是真正的天仙之女,喝露水的,跟那些凡夫俗子计较什么?直接蒂起来……哦不对,蔻起来!”
李贤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打断:“刘建军……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太平本来就心绪不宁,你再教她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火上浇油?”
“歪理?贤子,你醒醒吧!”
刘建军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李贤:“你看看你母后,她遵循哪条圣贤道理了?可她如今权倾天下!
“太平现在缺的就是这股子狠劲!我这不是害她,是教她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的本事!让她明白,与其靠男人施舍怜悯,不如自己变成执刀的人!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些反问:“而且,你以为我们不教她这些,你母后就不会去教了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问:“太平受你母后宠爱吧?”
“嗯。”李贤下意识点头。
“太平和薛绍关系好吧?”
“嗯。”李贤又下意识点头。
“那现在,你母后是不是成了太平的杀夫仇人?现在太平刚死了丈夫,还没有捋清这个关系,你母后也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可你母后多聪明,她迟早会反应过来,她会怎么做?”
“怎么做?”李贤疑惑。
“给太平安排新的驸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让一个人忘掉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新的一段感情,就是这个道理!
“但单单给太平安排新的驸马还不够,你母后还会好声好气的哄着她,让太平下意识忽视对她的仇恨,太平现在心里难受,一时半会儿没捋过来情绪,很容易就会被你母后带偏了,然后对你母后感恩戴德!
“你可别忘了,太平是知晓我们计划的人,若是她倒戈向你母后,这对于咱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别这么看着我,这事儿十有八九!”
李贤目瞪口呆的看着刘建军,听他这么说,又收起眼神,狐疑道:“那……这和我们劝太平什么关系?”
“我们抢先在你母后面前这么做,就能让太平感激的对象变成咱们!”
说到这儿,刘建军看向上官婉儿,补充道:“所以,你劝太平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灌输她的敌人是武后的这个概念,具体怎么操作,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具体教你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但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忍:“这……会不会对太平来说太残忍了?”
李贤心里同样有点过意不去。
刘建军又把一份现实赤裸裸的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是选择让太平在更大的痛苦中坚强起来,还是看着她逐渐“黑化”,甚至倒戈向母后,这个选择对李贤来说不难,但真要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对太平升出许多心疼。
“残忍也没办法,就这么地吧,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帮助太平的法子了。”刘建军双手一摊,作出让两人抉择的姿态。
李贤和上官婉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一个是太平的闺中密友,一个是太平最亲近的阿兄,谁都不愿去做出这个决定。
良久,就在李贤都要妥协的时候,上官婉儿突然站起身:“我回宫了!”
刘建军一愣,问:“做好决定了?”
上官婉儿没搭理他,只是鼻间重重的哼了一声:“真下头!”
然后便走出了厢房。
李贤看到刘建军瞬间就愣在原地,瞪大了眼。
等到关门声响起,刘建军这才朝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追去,大喊:“喂!你可不兴学这套啊!”
……
第89章 事毕,突然造访的来俊臣,上阳宫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建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悻悻然转回房间。
李贤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心里的烦闷可算是消散了些,忍不住笑他一句:“活该!让你口无遮拦,什么蒂蔻,什么虾头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
“我这不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嘛?核心思想又没错。”刘建军没好气地坐下。
“要想让太平从情伤和无力感里快速走出来,就得下猛药,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更宏大的目标上……比如权力,比如自我实现,只是这具体措辞……咳咳,可能稍微偏激了一点点。”
“你那不是偏激,是惊世骇俗。”李贤无奈摇头,“罢了,婉儿姑娘自有分寸,她与太平情谊深厚,知道该如何劝解。只是希望……太平真能明白我们的苦心,而不是走向另一个极端。”
“极端才能破局啊,贤子。”刘建军神色也正经了些,“在这洛阳城里,尤其是在你母后的阴影下,循规蹈矩只有死路一条,太平不管是走向哪个极端,对她个人而言都是好过现在的吧?总好过她终日垂泪。
“只是另一个极端走到最后是被你母后拿捏,然后反过来成为刺向我们的利刃罢了。
“于我们而言,不好。”
李贤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刘建军说得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到眼前:“明日上阳宫之会,才是当务之急,按婉儿所说,母后是要借祥瑞之名,行舆论引导之实,而我等李唐宗室,尤其是本王与旦弟,便是她要用以装点门面的棋子。”
“没错。”刘建军点头,“所以明天,你得演好这场戏。既不能表现得过于积极,让你母后觉得你别有用心;也不能过于消极,让她觉得你不堪用甚至心存怨怼。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祥瑞……解释祥瑞……”李贤喃喃自语,眉头微蹙,“刘建军,你素来机变,对此可有何看法?”
刘建军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祥瑞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由头,关键看你怎么解释。同样是白雀栖于庭,你可以说是圣人德被四方,也可以说是女主临朝之兆。明日那三道祥瑞案,不管具体是什么,核心指向必然与你母后称帝的合法性有关。我们嘛……”
他压低声音:“不妨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李贤不解。
“对!”刘建军凑近了些,低声道,“现在的情况是你母后对你有了一些信任,咱们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多博取一些信任,我本来不是说来了洛阳后你低调,我高调么?
“但现在,你母后信任咱们了,这个计划就可以稍稍更改一下。”
“如何更改?”
“明天你不仅要顺势而为,还要超预’完成!最好是要让你母后觉得你省心,更要让她觉得你贴心,甚至比她手底下那些人还好用,具体操作起来有点麻烦……
“你母后不是要借祥瑞造势,为登基铺路吗?那你就不仅附和她,还要在她提出的基础上,把祥瑞的意义阐释得更深、更广、更得她心!”
李贤眉头微蹙:“这……岂不是谄媚?与那些弄臣何异?况且,过度迎合,母后那般精明,岂会不起疑?”
“非也!”刘建军摇摇手指,“我问你,你母后现在要登基,咱们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吗?”
李贤想了想,诚实的摇头。
如今母后已经占据了一切的优势,她现在不登基,仅仅只是为了让她的合法性和神圣性更强一些。
哪怕舍弃这些,也顶多只是出一些类似扬州叛乱的乱子罢了,对她而言,有影响,但不大。
“所以,咱们这就不是谄媚,顶多算是顺水推舟,最关键的是……”刘建军顿了顿,看着李贤:“贤子,咱们的目标,本就是为了让你母后登基,只有她心愿达成了,才会开始犯错。
“她犯了错,咱们才好动手。
“所以,为什么不干脆推她一把呢?”
李贤瞳孔微缩,刘建军这话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之前所思所想,更多是如何在母后的威压下保全自身,暗中积蓄力量,以待天时,可刘建军的思路,竟是主动将母后推向巅峰!
“推她……登基?”李贤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现在的情况对咱们有利,不能再等了!”刘建军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泽:“你想想咱们手底下的人,虽然有老王这一类的年轻人,但狄仁杰呢?苏良嗣呢?
“咱们等得起,但他们呢?
“贤子……你也不想看到另一个刘仁轨吧?”
提起刘仁轨,李贤心中最后的犹豫终于被斩断,点头:“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样……”
……
两人商量完明日的事宜,便一路折返回驿站了。
虽说打了出来逛街的名目,但总不好太晚回去。
只是两人刚回到龙门驿,驿站的驿卒便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禀道:“沛王殿下,刘长史,有位……等您二位许久了。”
驿卒的表情有些古怪,形容不上来,似乎是来人的身份比较特殊。
李贤心里惊讶,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当下也顾不上追问这位访客是谁了,和刘建军对视一眼,便朝着驿站房间走去。
刚到驿站院子里,李贤就知道那驿卒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古怪了,院子里那人直挺挺站着,但他只是站着,就给人一种阴险狡诈的感觉。
来俊臣。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刘建军眉头一挑,对李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扬声道:“哟,这不是来……对了,他是什么官儿来着?”
刘建军转头看向李贤,眼神促狭。
但这会儿,来俊臣已经听到了刘建军的声音,转过身,目光便牢牢锁定了刘建军,竟直接绕过李贤,对着刘建军深深一揖:“刘长史……不,刘先生!救命啊,刘公!”
李贤借机小声道:“御史中丞。”
刘建军故作惊讶,虚扶:“来御史……这是何故?行此大礼,刘某可受不起,您如今不是……”
来俊臣抬起头,脸上满是懊悔与惶恐:“刘公莫要取笑在下了!之前是在下有眼无珠,以致触怒天颜,被贬斥至今,在朝中已是寸步难行……如今,也只有明公能指点迷津,救在下一把了!”
刘建军还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来御史这是……怎么了?”
看刘建军这副样子,来俊臣也知道刘建军是一定要拆穿他这层遮羞布了,于是再没隐瞒,老老实实的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来俊臣之前因急于表现,罗织罪名诬告李贤,结果被武后识破其用心,认为他妄图搅乱朝局,非但没有奖赏,反而寻了个由头将他闲置冷落。
如今他在酷吏群体中地位尴尬,往日“业绩”也因这次失手而蒙上污点,眼看就要被周兴等人彻底踩在脚下,心中如何不急?
刘建军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同情之色,请来俊臣坐下:“来御史言重了,刘某不过一介王府属官,何德何能……”
“明公过谦了!”来俊臣急切地打断,“明公之能,俊臣早已领教!当初明公便警示过我,可惜我……唉!如今只求明公看在往日情分上,再指一条明路!俊臣若能重回高位,必不忘明公大恩!”
李贤心想,这来俊臣也是个人才,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明明和刘建军闹过不愉快,但现在硬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还顺势攀起了交情。
但他没说话。
对付这类人,刘建军显然更有经验。
刘建军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李贤,又看向来俊臣,缓缓道:“来御史,你想重回陛下身边,甚至更得信重,并非没有办法……”
来俊臣眼睛一亮,身体前倾:“请明公赐教!”
“只是……”刘建军话锋一转,“此法有些险峻,需要来御史有足够的胆量和决断。”
“明公但说无妨!如今这境地,再险峻也比坐以待毙强!”
刘建军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想重新获得圣心,就需要立下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大功。如今朝中,最大的‘功’在何处?自然是为陛下清除‘隐患’。”
来俊臣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可如今宗室谋反案已近尾声,周兴那厮把持着……”
“所以,你的目标不能只盯着那些已经失势的宗室。”刘建军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要找一个足够分量,而且……陛下或许已有疑虑,却暂时无人敢动,或者动了却效果不佳的目标。”
“谁?”来俊臣呼吸急促。
刘建军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周、兴。”
来俊臣猛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周兴?他可是陛下如今最得用的……”
“正是因为他得用,所以你若能找出他的问题,才显得你本事更大,对陛下更忠心!”
刘建军语气带着蛊惑,“来御史,你仔细想想,周兴经手这么多大案,牵连如此之广,他就真的全然秉公无私?他就没有借机排除异己、中饱私囊?他就没有……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或者说……你当真以为陛下平叛李唐宗室案不会惹来其他百官不满?别忘了,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唐的天下!”
来俊臣的眼神从震惊逐渐转为思索,最后透出一股狠厉。
“明公的意思是?”
“眼下周兴刚刚办完宗室案,飞鸟尽,良弓藏……对于周兴,陛下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既然人已经杀了,说不定陛下自己都已经想着除去这把刀,来以此平息众怒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就没说了。
来俊臣眼中的思索神色越来越浓。
他本就是极端利己之人,为了上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之前他与周兴同为酷吏,虽有竞争,但更多是“同僚”,如今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这些?
“明公的意思是……罗织……不,是查证周兴有不臣之心?”
“具体如何做,来御史比我在行。”
刘建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比如,你可以想办法让陛下觉得,周兴审理诸王谋反案时,或许……知道了某些关于陛下过往的、不该被外人知晓的宫廷秘辛?又或者,他私下对陛下推行的一些政令颇有微词?再或者……他家中藏有与‘李唐’相关的违禁之物?
“总之,要让陛下觉得,周兴此人,已不可信,甚至……可能对陛下构成威胁。”
来俊臣听得心领神会,眼中光芒大盛。
刘建军这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思路和借口,构陷同僚,尤其是构陷正得势的同僚,本就是他最拿手的好戏!
“妙!妙啊!”
来俊臣激动得差点拍案而起,他对着刘建军又是深深一揖,“明公真乃神人也!一语点醒梦中人!俊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明公指点迷津!”
他此刻满心都是如何炮制罪名将周兴置于死地,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重获武后青睐,权势更胜从前的景象,再也坐不住,匆匆告辞离去。
看着来俊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李贤这才看向刘建军,神色复杂:“你让他去诬告周兴?这……”
刘建军慢悠悠地道:“怎么?觉得我手段卑劣?”
“周兴亦是酷吏,死不足惜。只是……来俊臣此人心狠手辣,若真让他借此翻身,恐怕……难不成你打算把他招揽?”
“不行?”刘建军反问。
“你若说行,自然是行的……只是,我见着这人,总觉得有些厌恶罢了,你若是要招揽他,尽量别让他在我眼前晃悠……”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行了行了,不是跟你说过么,这人是养不熟的狗,招揽他?我脑袋坏了!”
刘建军嘿嘿一笑,道:“就是试探试探你。”
李贤恼怒。
但刘建军又恢复了郑重的神色,道:“贤子,你记住,对付恶人,有时候就需要用更恶的人。周兴和来俊臣,都不是好东西,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岂不省了我们的事?更何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莫测高深:“我这也算是……提前排演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了,来俊臣用我教他的法子去对付周兴,嘿嘿,这因果,妙不可言啊。”
“请君入瓮?”李贤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以后你就知道了。”刘建军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李贤的肩膀,“好了,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咱们早点休息,顺便商量商量明天帮你母后把祥瑞吹出花来的事儿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
翌日,上阳宫,观澜殿。
晨曦微露,宫阙巍峨。
巨大的宫殿依洛水而建,在初升的朝阳下流光溢彩,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御道一直延伸到殿前广场,两侧禁军甲胄鲜明,持戟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李贤身着亲王常服,在引礼官的引导下沿着御道而行。
刚一入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摄。
这阵势,几乎比父皇在位的时候还要隆重。
整个观澜殿内空间极其开阔,文武百官、宗室亲贵、各州都督刺史以及四方外戚代表,皆按品秩班列,衣冠济济,缨绂缤纷,人数之多,几乎填满了这巨大的殿堂。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果然,在御阶之下最靠近龙椅的位置,他看到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的弟弟,当今名义上的皇帝李旦。
李旦身着皇帝衮服,却并未端坐于正中的龙椅,而是坐在稍侧一些的御座上,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眼神低垂,仿佛眼前这盛大喧嚣的场面与他毫无干系。
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衮服穿在他身上,只显得空旷而沉重。
李贤心中一阵刺痛,随即压下。
他注意到,宗室席位的区域明显稀疏了不少,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然不在,想必是在李贞父子谋反案中或死或囚。
留存下来的宗室成员个个面色凝重,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谨慎,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外戚席中,反倒是站满了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意气风发,顾盼间颇有得色。
各州都督、刺史们身着各色官袍,肃立其中,他们代表着帝国的疆域与权力网络,此刻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真正主宰者的到来。
“神皇陛下驾到!”内侍尖亮的唱喏声划破殿内的寂静。
霎时间,钟磬齐鸣,雅乐奏响。
所有在场之人,包括皇帝李旦,皆迅速起身,躬身垂首。
武后在一众宫女宦官的簇拥下,自殿后缓步而出。她今日未着皇后服饰,亦非太后常服,而是一身特制的、介于帝王与后服之间的明黄色礼服,上绣金凤翔天,日月同辉,庄重华美,威仪天成。
“臣等参见神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殿中回荡,声震屋瓦。
李旦亦在此时,随着众人一起,向自己的母亲躬身行礼。
李贤心里茫然。
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官没教过这个啊!
……
第90章 判祥瑞、朝堂上的戏班子
“众卿平身。”
武后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谢陛下!”
众人起身,按照仪程,先是皇帝李旦率领宗室、百官向“神皇陛下”敬献贺表,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之类。
李旦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念诵与己无关的经文。
接着,便是今日的重头戏——呈报祥瑞。
司礼官高声唱喏:“宣,洛州都督,献洛水出图!”
一名官员出列,恭敬地呈上一卷精心装裱的绢帛,内侍接过,小心展开,面向众臣。
绢帛上以古朴笔法绘制着河图洛书的纹样。
“洛水出图,伏羲受之而画卦,圣人则之而明道。今神皇陛下临朝,德泽万物,故洛水再现神图,此乃天意昭昭,彰陛下承天受命之德!”洛州都督声音洪亮,回荡在殿中。
百官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武后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御阶下的李旦:“皇帝以为如何?”
李旦起身,躬身道:“母后圣德感天,方有此瑞,儿臣谨为母后贺,为天下贺。”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武后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宗室班列:“沛王。”
李贤心头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臣在。”
“你素来好学,涉猎经史,对此祥瑞,可有何见解?”
武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贤身上,许多宗室成员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李贤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李贤回想起昨夜与刘建军商议的策略,并未急于表现,而是略显谨慎地答道:“回母后,洛水出图,确为千古祥瑞,象征圣人受命,天道正统。
“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诠解,唯觉此瑞出现于母后辅政之时,必是上天认可母后抚育万民之辛劳。”
这话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在场众人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
但武后还未说话,一旁的武承嗣却按捺不住,出列高声道:“沛王殿下所言甚是,然臣以为,此瑞意义绝非仅止于此!
“神皇陛下虽名义上为辅政,然自先帝驾崩,夙兴夜寐,平定叛乱,刷新吏治,使天下复归安宁,功绩远超古之贤后,洛水神图在此刻显现,正是昭示天下,神皇陛下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这话一出,李贤都怔住了。
现在的李贤早已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他知道武承嗣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绝对不单单只是他个人的意思,这其中必然代表着一方势力的意愿。
他下意识看向李旦,却发现李旦神情平静,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又看向朝中百官……
但此刻已经有人站出来,跪地高呼:“请神皇陛下顺天应人,登基称帝,以安社稷!”
“陛下乃天命真龙,当承大统!”
他最后看向李唐宗室一方,却发现人都没剩几个。
就在文武百官请愿的声音声浪渐趋鼎沸之际,李贤却看到武后轻轻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殿内的喧嚣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那明黄色的身影。
“承嗣,”武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僭越了。”
“住口。”武后打断了他,语气转冷,“今日之会,乃是敬谢上天,呈览祥瑞,以观天心。朕,何时让你在此妄议国本,聒噪不休?”
她目光扫过下方跪倒的众人,声音沉静如水:“洛水出图,嵩山现文,此乃上天垂慈,示朕以修身立德,勤政爱民之道。尔等不思深究天意之本,反而借此妄测非分,是何居心?莫非要将这煌煌天瑞,曲解为尔等攀附进身之阶么?”
这一番斥责,看似严厉,实则轻飘飘地将其“妄议国本”定性为了“不解天意”、“攀附进身”。
武承嗣立刻以头触地,做出惶恐状:“臣不敢!臣……臣只是见天意昭昭,心潮澎湃,以致失言,请陛下恕罪!”
“哼。”
武后轻哼一声,不再看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卷洛水神图。
“天意高远,岂是凡人可轻易揣度?祥瑞之兆,重在体悟其警示、勉励之意,而非成为躁进之徒的口实,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再有人敢妄言登基,扰此清静之地,定不轻饶!”
李贤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武后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这番义正辞严的训斥,瞬间将刚刚燃起的劝进之火压了下去,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李贤注意到,许多大臣,尤其是中间派和李唐旧臣,都悄悄松了口气,想必心中正觉得神皇陛下果然深明大义,不为谀词所动。
李贤瞬间想起刘建军交代的话:“看着吧,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想让你母后登基,而你母后也肯定会假意训斥,这不过是你母后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贤子,你就权当看了场戏,你母后点到你了,你就奉承几句,做足恭顺的姿态就行。”
李贤瞬间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的看着这场戏。
“好了。”
武后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
“好了,”武后语气恢复平和,仿佛刚才的训斥只是拂去衣袖上的微尘,“祥瑞之示,关乎天人交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恰逢新任国子祭酒今日履任,朕便借此机缘,行‘判祥瑞’之礼,以示郑重。宣,新任国子祭酒,阚元懿。”
“宣——国子祭酒阚元懿觐见!”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李贤心中一动,阚元懿此人,名声不似韦嗣立等世家子弟显赫,却以精通谶纬、祥瑞之学而闻名,曾多次为武后临朝称制寻找经典依据,乃是众所周知的“拥武派”学者。
由他来判此祥瑞,其意不言自明。
一位身着崭新祭酒朝服,面容清瘦,眼神中透着精明与热切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入,恭敬跪拜:“臣,阚元懿,叩见神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武后的声音依旧平和,“阚卿家,朕知你深研天人感应之学,今有三道祥瑞在此,天下瞩目,朕命你于此殿上当众判此祥瑞三案,以释天机,定人心。”
“臣,谨遵圣命!必竭尽所能,阐发幽微,以彰天意!”阚元懿声音洪亮,透着十足的自信。
他起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内侍展示的三道祥瑞,略一沉吟,便面向群臣,朗声开口,声音在宽阔的殿宇中回荡:
“陛下,诸位同僚!今日三瑞同现,实乃开天辟地以来未有之盛事,其意贯通古今,直指当下!容臣一一剖之!”
他首先指向洛水出图:“《易·系辞》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此乃帝王受命之铁证!然,伏羲则河图而画卦,大禹受洛书而治水,其所应者,乃开创之君,立法之主!
“今洛水神图再现,而非河图,此天意深意之一,昭示当今非仅守成,实乃革故鼎新,重开纪元之时!此乃上天授陛下以立法创制之权柄!”
这果然就是一出戏。
阚元懿一番话,直接将洛水出图与武后登极的合法性挂钩。
李贤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前一刻武后还在斥责武承嗣,但现在却又拉出来一个人继续借着祥瑞的话题“旧事”重提。
这时,阚元懿又接着开口了:“至于嵩山现文,更是石破天惊!
“《道德经》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已明言,生养天地万物之本源,乃为‘玄牝’,是为母性!
“《尚书》亦载‘王者,父天母地’,然则地者,坤元载物,正是母仪之象!
“故嵩山现文,非仅契合陛下之圣德,更是直指坤元正位,母仪天下乃合天道!更是明示陛下当承此天命,开创帝业,方能国祚永昌!此非人臣可妄议,实乃上天明旨,陛下登基,势在必行!”
李贤心里想着把这事儿当一场戏看,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武后之前为何要斥责武承嗣了。
和武承嗣相比,这阚元懿太能说会道了。
言语中引经据典,远远不是武承嗣那些空口大白话的呼吁所能比拟的。
阚元懿又接着说道:“昔年禹铸九鼎,定鼎中原,象征天命所归,周承天命,亦以鼎为重器……”
言语中大概的意思还是“顺应天意”,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将三道祥瑞完美地编织成了一套论证武后登基合法性、神圣性与必然性的完整理论。
果然,阚元懿说完,转身面向武后,深深拜下,声音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激动:“陛下!洛图授柄,嵩文明旨,周鼎示运!三瑞迭出,天人交感如此分明,若陛下犹自谦抑,岂非逆天而行,辜负皇天厚爱?臣阚元懿,泣血叩请陛下,体天心,顺民意,应瑞兆,早正大位,以安天下社稷!”
“好!好!好!”武后连道三声好,声音中充满了快慰,“阚爱卿果然博学深思,阐发精微,深得朕心!”
李贤看着武后快意的模样,心想刘建军在这里一定会说“你接着装啊?”但此刻,他只是低着头,装作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垂着的眼帘看到了前方的李旦,李旦就像是一个不会行动的傀儡,一言不发。
和他相比,自己似乎要幸运的多了。
“传朕旨意!上天既以洛水神图授朕,朕当恭行大礼,以答天庥!择吉日,于洛水之滨,设坛祭天,举行受图大典!朕,要亲临洛水,承接天图,以定乾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
李贤回到驿站,将今日觐见武后的事说完后,便见到刘建军眉头紧锁。
他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说实话,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好事,哪怕是站在我们要推动你母后早些上位的立场上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李贤不解。
刘建军接着解释道:“你想没想过武后登基后你该干什么?”
李贤一愣,老老实实摇头:“没想过,不是都你安排的吗?”
刘建军面色一窒,好像有什么话不吐不快。
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你得争权啊!你母后要是真登基了,你觉得她要干什么?”
“做皇帝?”
“……”刘建军一脸无语:“做皇帝是做皇帝,但她也得立储君啊!你这时候不上赶着去当这个太子,争取你的法理性,难不成回头等咱们真那啥的时候,你也学你母后祥瑞满天飞一遍?”
李贤恍然大悟,一脸惊喜道:“你的意思是……我该洗刷我当初谋逆的罪名了?可,显弟已经是我们的人,旦弟……那边我也有把握说服,这皇嗣之位,若他二人执意推脱,我无需争啊?”
刘建军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李贤一眼,说:“谁说是和显子旦子争了?”
李贤一愣。
但随后,心底一寒。
他想到了今日殿上,武承嗣对于武后登基那迫不及待的模样。
这……该不会吧?
刘建军挥了挥手,接着说道:“所以,我本来的打算是让你今天出出风头,捧一捧你母后的戏台子的,但结果你母后只是最开始让你表了个态,就用不着你了,这说明什么?”
这次,没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说道:“说明你母后对朝中的掌控力已经足够了,连让你锦上添花的功劳都没了,少了这个功劳,咱们到时候争储君这个位子,就会多一些麻烦。
“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再说也于事无补,洛水受图是三日后,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在这事儿上补救……咱们现在算是能离开驿站了吧?”
李贤点头。
“那走呗,这地儿睡个觉都挤人,上次咱们来洛阳,你母后不是给你赐了一处宅子么,咱们搬过去!”
刘建军这话倒是提醒了李贤。
上次来洛阳,母后确实将洛水畔尚善坊内的一处前朝宗室旧宅赐予他作为沛王府,只是之前来去匆匆,加之身份敏感,他一直住在官驿,那宅子只是挂了块牌匾,并未真正入住。
“也好,”李贤点头,“那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总比驿站方便些。”
两人当下便吩咐随从收拾行装,离开了略显嘈杂的龙门驿,朝着位于洛阳宫城东南、紧邻洛水的尚善坊而去。
尚善坊不愧是王公贵戚、达官显要聚居之地,坊墙高耸,街道宽阔整洁,环境清幽。
这洛阳的沛王府坐落于坊内最佳的位置,几乎独占了一隅,朱红色的府门高大威严,门前矗立着两尊古朴的石狮,彰显着王府的气派,只是门庭冷落,少了些人气。
得到消息的王府属官和留守的仆役早已在门外恭候。
见到李贤车驾,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沛王府司马王德顺,恭迎殿下回府!”
李贤没见过这人,但也知道这人算是这空架子王府的实际管理人,微微颔首:“王司马辛苦了,这位是刘长史。”
刘建军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却早已越过众人,打量着这座府邸。
见刘建军没心思客套,李贤也就挥手道:“行了,我与刘长史自行参观府邸即可,王司马先去忙吧。”
王德顺立马躬身退下,态度亲蔼,看不出什么特别。
进入府门,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势恢宏的前殿,用作处理王府事务和接待重要宾客的场所,但目前基本空置,殿前庭院以青石板铺地,两侧廊庑环绕,格局严整。
穿过前殿,便是王府的核心区域。
中轴线上依次是宏伟的议事正厅、装饰更为精美的内殿以及李贤日后起居的寝殿,每一进院落都自成天地,由回廊连接,庭院中点缀着古树、假山和石雕,虽因缺乏精心打理而略显荒疏,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致与奢华。
“啧,贤子,你这房子可以啊!”刘建军边走边看,嘴里啧啧有声,“这面积,这地段,放……嗯,反正是顶级豪宅了。就是有点冷清,缺了点人气儿。”
李贤笑了笑,摇头。
叹道:“母后赐下如此宅院,是示恩,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和束缚?在这高墙之内,我才能真正与外界隔绝。”
自打被贬巴州后,他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便变得不高,但不得不承认,这座府邸确实远超他之前的预期,甚至比他在长安的旧邸还要宽敞华丽几分。
“啧啧,算是有了些思想深度。”刘建军随口赞了一句,已经蹦跶到了庭院中心的位置。
这地方算是个独立的园林,引了活水形成池塘,架设亭台水榭,只是如今池水略显浑浊,花木也有些杂乱,显然是久无人居住,府上的奴仆也就疏于打理了。
李贤追上他,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深度,这府中不比长安的宅邸,除了我们带来的几个随从,其余仆役、属官,谁是母后的人,谁是别人安插的眼线,一无所知,这尚善坊也是,看似清贵,实则是洛阳城里耳目最多的地方之一。
“当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倒是没问题,可却不能当做憩息之地。”
刘建军笑着转过头:“可,耳目不也同样能利用?”
……
第91章 人造“祥瑞”、太平短暂的造访、刘建军丑媳妇见公婆(万字大章)
翌日,清早,洛阳沛王府。
此处王府上虽然久不住主人,但当李贤搬进来后,整个王府就像是突然接通了水力的水转大纺车,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李贤早上刚睡醒,便有婢女端着乳粥,候在门外,李贤唤了一声,她便端着乳粥规规矩矩的进了门,放好乳粥,施礼退下。
一切表现得合乎礼制,但李贤却觉得有点不习惯。
他想起在长安沛王府,便知道这份不习惯来自哪里了。
那边王府的奴仆们被刘建军调教的没了“规矩”,见到他这个亲王,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意。
但这里,所有人都不苟言笑。
李贤端起乳粥喝了一口,一口混杂着羊奶的腥气和粟米的香气扑鼻而来。
嗯,
竟是同样有些不习惯。
如果可能,李贤倒是想吃点长安沛王府内的鸡蛋灌饼,或者是煎饼果子什么的。
李贤暗暗有些懊恼。
刘建军把自己的嘴也养叼了。
草草的喝下粥,竟也只对付了个三分饱。
李贤心想着刘建军昨日说的事情,于是便朝着刘建军厢房的方向走去,路上到处有忙碌的王府奴仆,李贤今日突然搬进来,王府的奴仆们忙坏了,庭院里昨日见到的荒芜已经不见,有奴仆们穿梭其中,锄走杂草,露出整洁的青石板。
见到李贤,他们都规规矩矩的停下手头的工作,伏地拜礼。
李贤又想到了长安沛王府内的景象。
刘建军这个王府长史对王府的奴仆们是这样交代的:“你们在干活的时候,无论是见到我,还是见到沛王殿下,都只需要嘴上招呼一声就行,该干嘛还干嘛!”
李贤觉得这样挺好。
随意的对这些奴仆们点了点头,李贤穿过回廊,到了刘建军的门口。
刘建军已经起床了,正在门外跟昨日那位洛阳沛王府司马王德顺说些什么,王德顺态度恭谨,但也仅仅是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恭谨。
李贤听到刘建军的声音传来:“不是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呐?我就要点蜂蜜,你非得……”
说到这儿,刘建军看到了自己,连忙招呼:“贤子,快,跟这人说说!你说这人,我堂堂沛王府长史,我管下面人要点蜂蜜,他还非要你点头同意!”
“沛王殿下!”王德顺也急忙对自己拱手行礼。
但却没有更多的话。
既没有因为刘建军的指责辩解,也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
李贤点了点头,问:“怎么回事?”
王德顺这才开口:“回殿下的话,刘长史蜂蜜所需蜂蜜却是王府中份例之物,然按制,凡动用库藏,无论巨细,皆需殿下朱批,此乃王府铁律,臣不敢擅专。
“况且……刘长史所需份额,有些太多了……”
“怎么就多了?十斤蜂蜜也叫多?”刘建军插嘴。
李贤忍着笑意,道:“行了,王司马恪尽职守,甚好,既是刘长史所需,便按规矩,稍后本王批个条子给你。”
“谢殿下!”
王德顺再次躬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松快了些,转身便退下去准备文书了。
见人走了,刘建军立马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嘿嘿笑:“这人铁定是你母后的眼线。”
李贤瞬间恍然。
刘建军是故意招惹这人的。
李贤环顾四周,并没有旁人,忍不住好奇:“这里没有旁人,你这般小心翼翼做什么……”
刘建军面色一窒。
“小心无大错,隔墙还有耳呢,万一你母后弄个窃听器啥的……”
李贤还没追问窃听器是什么东西,就见到刘建军轻咳了一声,强行扭过话题:“行了,不说这个了,待会儿你这样……这样,懂吧?”
李贤瞪大了眼:“这也叫祥瑞?”
“这可比你母后那什么洛图嵩文强多了,成本就十斤蜂蜜,算得了什么!”刘建军突然朝李贤身后努嘴:“来了,按计划啊。”
李贤转头。
王德顺已经捧着文书和笔墨快步返回。
李贤按捺下心中的荒诞感,接过笔,在文书上工工整整地批了条子。
“有劳王司马了。”李贤将条子递回去,面色平静。
“此乃臣分内之事。”王德顺双手接过,仔细查验了朱批,这才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走走走,贤子,跟我去库房提货!”刘建军眉开眼笑,拉着李贤就跟了上去。
库房位于王府西侧,管理森严。
王德顺亲自监督,让库吏称足了十斤上好的蜂蜜,装在一个大陶罐里,刘建军喜滋滋地抱起陶罐。
“殿下,刘长史,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王德顺拱手,目光在刘建军怀里的蜂蜜罐上停留了一瞬,依旧看不出情绪。
“去吧去吧,辛苦王司马了。”刘建军大咧咧地挥挥手。
待王德顺走远,刘建军立刻压低声音:“走,贤子,找个僻静地方,咱们开工!”
两人来到刘建军厢房后的一处小院,这里确实僻静,只有几丛半枯的竹子。
刘建军将蜂蜜罐放下,搓了搓手,一脸兴奋。
李贤四下看了看,只有稍远处有两个还在扫着枯竹落叶的奴仆在这里。
刘建军对着那两个奴仆唤道:“喂,你俩,去扫别的地儿!”
这奴仆就不敢跟刘建军顶撞了,躬身低头就准备走,但刘建军却又瞧上了他们手里的扫帚,又吆喝:“那边那个,把扫帚留下!”
那俩奴仆虽然不解,但也老老实实把手中的扫帚留了下来。
接着,李贤便见到刘建军把扫帚捅进蜂蜜坛子里,思考了一会儿,又让人拿来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把沾了蜂蜜的扫帚又插进桶里搅合,整个过程并未躲着任何人。
李贤同样只是看着。
好一会儿,刘建军似乎是觉得扫帚上的蜂蜜浓稠度够了,这才提起扫帚,在院子的墙上,拿扫帚当笔,写下第一个字:“圣”。
那调试了的蜂蜜很快就沁入墙面,至少从外表看,扫帚扫过的地方,就已经只剩下一些水渍了。
刘建军很满意,接着又准备写。
李贤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了,问:“你这字……要不要换我来写?”
刘建军的字太丑了。
李贤话音刚落下,刘建军就恼怒道:“你写不来!你那字一写出来就被人认出来了!”
说着,刘建军又龙飞凤舞的写下了第二个字,“母”。
“瞧见没,我这,叫浑然天成!”说完,刘建军也不管李贤了,刷刷刷的写下了后续的“临人永昌帝业”几个字。
李贤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要让人认不出来这字是谁写的?”
“也不全是,这王府里就这么些人,猪都知道是咱俩弄的,但表面上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不能显得咱们太蠢,过犹不及。”
李贤大概听懂了。
刘建军拍了拍手,脸上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行了,大概半日光景,这祥瑞也就能出现了!可惜,这东西只能维持一会儿,不过也无所谓了,咱们也就只打算用这东西向你母后表个态就行。”
两人不再逗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身离开了小院。
那两名被支开的奴仆过了一会儿才敢回来,继续清扫,目光扫过那面仅有淡淡水痕的墙壁,虽觉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将地上滴落的些许蜂蜜痕迹清理干净。
……
在此处王府,李贤只觉得身边充满了眼线,时间都过得极慢。
抱着一本书读了许久,有些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了李贤的书桌上,他才发现时间到了晌午。
刚想起身伸个懒腰,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是蚂蚁……”
“蚂蚁组成了字!”
“快看,写的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天佑大唐!这是祥瑞啊!”
李贤心想,刘建军的布置果然生效了。
李贤站起身,踱步走出书房,只见方才那片僻静小院的方向已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仆役,人人面露惊异,指着墙面窃窃私语。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困惑。
然后明知故问:“何事喧哗?”
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路,纷纷躬身行礼。
一名胆子稍大的仆役指着墙壁,声音带着颤抖:“殿下!您看!墙上……墙上突然出现了字!是蚂蚁组成的!”
李贤凝目望去,只见那面被刘建军动了手脚的灰白色墙壁上,赫然显现出了八个硕大的字迹:“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无数黑褐色的蚂蚁紧密聚集,沿着字体的轨迹蠕动,清晰地勾勒出笔画的轮廓,只是那些蚂蚁密密麻麻,看久了竟有种晕眩感。
李贤强迫自己的目光转移开,面向众人,蹙眉:“蚂蚁……竟能成字?果真是祥瑞显现?”
他的低语被周围的仆役听在耳中,众人脸上敬畏之色更浓,看向那八字的目光已如同瞻仰神迹。
“殿下!”王德顺的声音带着急促,从人群后方传来。
他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额角见汗,官袍也有些微凌乱。
他挤进人群,目光触及墙上的蚁字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震惊,但很快敛去。
他快步走到李贤身边,压低声音:“殿下,此事……太过蹊跷!需立刻命人封锁此院,严禁外传!”
他的眼神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仆役,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李贤心中冷笑,他这番表现看似是为了自己着想,若是换了当初的自己,恐怕还真就傻乎乎信了,但现在,尤其是刘建军点明了这人的身份后,李贤很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
王德顺想的是控制和掩盖。
将任何不可控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确保信息只能由他过滤后上报给武后,以此来换取功劳。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什么?!”
刘建军咋咋呼呼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挤进人群,冲到墙前,指着那八字,脸上的惊骇的有点夸张:“蚂蚁写字了?!还写的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贤子……哦不殿下!这、这难道是上天也在劝进?!这可比洛水出图还邪乎啊!”
他这一嗓子,整个院子里的仆役们都听到了。
“上天劝进”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院中仆役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敬畏瞬间变成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王德顺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扭头瞪向刘建军,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他强压怒火,再次对李贤施压,语气更急:“殿下!刘长史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此等言论流传出去,殿下可知会为自身招来何等祸患?必须立刻……”
李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司马,”李贤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你的顾虑本王明白,正因如此,此事才更不能隐匿不报,更不能由本王私下处置。”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德顺,一字一句道:“天意示于沛王府,众目睽睽,如何能掩?若强行掩盖,他日泄露,本王岂非落得个欺瞒上天、隐匿祥瑞之罪?届时,才真是百口莫辩,祸及自身。”
王德顺眼神闪烁了片刻。
李贤看出他心虚了。
王德顺很明显是受了母后的旨意来监视自己的,但,自己的身份依旧是亲王,是他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李贤不给他细想的时间,继续道:“故此,本王决意,此事必须即刻、如实,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声音朗朗,既是说给王德顺听,也是说给所有耳目前听,“你,王司马,现在就持本王名帖入宫,面见神皇陛下,将沛王府内突现蚁书祥瑞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奏报陛下!”
他特别强调了“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众目睽睽之下,料定王德顺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就说,”李贤微微吸了口气,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顺,“臣李贤,骤睹天象,心内震撼,惶惑无措。此瑞关联重大,非人臣敢私议。恭请陛下圣意独断,臣,谨遵圣裁!”
王德顺身体微微一震,低下头来。
“臣……遵命!必当将殿下之意,详尽禀明陛下!”
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急促。
刘建军凑到李贤身边,望着王德顺消失的方向,龇牙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嘿,这老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怕是急着去给你母后报喜呢,咱们这心意,算是送到了。”
李贤没有回应,他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面墙壁。
良久,挥了挥手,对周围的仆役们吩咐道:“都散了吧,各司其职,不得再妄加议论,一切等候陛下圣裁。”
……
王德顺离去后约莫一个时辰,沛王府外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马蹄声、脚步声、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名门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殿下!宫中来人了!是……是周国公亲至,还带着司礼台的官员和宫中禁卫!”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毫无意外之色,武后果然极其重视,不仅派来了武承嗣,还动用了司礼台。
刘建军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朝前厅走去:“贤子,走,接着唱戏。”
李贤整理了一下衣袍,也跟了上去。
……
前厅院中,武承嗣一身紫袍玉带,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几名身着深色官袍的司礼台官员,再往后则是两队持戟禁卫。
刘建军附耳过来,小声说:“这老小子,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李贤点头。
现在的他也能理解武承嗣的变化了。
若母后真要登基,他定然想要夺一夺太子之位,若是还像以往一样跋扈可不行。
李贤微微点头,朝着武承嗣走去,开口:“不知周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亲王身份虽尊,但对方是奉谕而来,李贤保持了必要的客气。
武承嗣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洪亮,却透着疏离:“沛王殿下不必多礼,承嗣奉神皇陛下口谕,特来查验贵府所报祥瑞一事,事关天意,不敢怠慢,若有打扰之处,殿下海涵。”
他的目光越过李贤,直接扫向府内深处。
“周国公奉谕而来,何谈打扰。”李贤侧身让开道路,“祥瑞显现于后院,请随我来。”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回廊,来到那处僻静小院。
墙面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蚁字依旧清晰,黑压压的蚁群在阳光下缓慢蠕动,周围的仆役早已被清空,只有几名禁卫把守着院门。
武承嗣快步走到墙前,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每一个字,他的目光极其专注,甚至俯下身,凑近了观察蚂蚁的聚集状态和墙面的痕迹。
那几名司礼官则是围着墙壁,低声交换着意见,有人拿出纸笔快速记录、描摹。
刘建军也凑到了那几位司礼官身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良久,武承嗣直起身,转向李贤,脸上看不出什么,但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审视:“沛王殿下,此事……着实令人惊叹,不知这蚁书,是何时显现?显现之前,可有何异兆?”
李贤早已准备好说辞,从容答道:“约是今日晌午,府中仆役最先发现,显现之前……本王正在书房读书,并未察觉任何特异之处,只听外面忽然喧哗,出来便见此景。”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至今思之,仍觉匪夷所思。”
“哦?晌午时分?”武承嗣目光一闪,语气陡然变得尖锐,“据本公所知,昨日,贵府刘长史似乎从库房支取了十斤蜂蜜?不知作何用途?而且,偏偏是在这面墙附近?”
他果然抓住了蜂蜜这个线索。
李贤心中凛然,知道王德顺必定事无巨细都已汇报。
这时,刘建军插嘴道:“咦……国公这话就问的奇怪了,这洛图现世,国公不曾追问,嵩书现世,国公依旧不曾过问,怎么这蚁书出现,国公反倒还追问起缘由来了?”
“难不成沛王府的祥瑞,那便不是祥瑞了?沛王府的祥瑞,就和别的祥瑞不同了?
“或者说……国公竟也善揣度天意之事?”
武承嗣被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接说“我怀疑你用蜂蜜引蚂蚁造假”。
他狠狠瞪了刘建军一眼,斥道:“放肆!本公与沛王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这是以势压人了。
李贤直接站了出来,语气微沉,带着些许怒意:“刘长史乃本王肱骨,他的言语,便代表本王的意思。”
李贤上前一步,挡在刘建军身前,目光平静地直视武承嗣,“周国公若有疑问,直接问本王便是。”
他语气一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凛然:“至于蜂蜜,确是本王批予刘长史的,刘长史精研膳食之道,欲调制些新奇饮子,莫非此事,也需要向周国公报备不成?还是说,周国公以为,本王与刘长史,会用这区区蜂蜜,在此伪造祥瑞,欺瞒母后,欺瞒天下?”
见到李贤态度强硬起来,武承嗣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能一口咬定是假的,因为缺乏铁证,更因为这“祥瑞”的内容在政治上是“正确”的。
他转向李贤,语气缓和了些:“沛王殿下误会了,本公并非质疑祥瑞本身,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殿下素来聪慧,博览群书,不知对此天意,有何见解?”
李贤心中冷笑,面向洛阳宫城的方向,微微拱手:“国公问本王见解?本王见识浅薄,岂敢妄测天意?唯有八字感想,天意难测,圣心独断。”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瑞显现于本王邸宅,本王初时亦是惶恐不已。然,细思其辞,又觉得此乃上天对母后辅政功业的认可,至于其他……非为人子、为人臣者所敢妄议。
“一切,恭候母后圣裁。”
他特意在“母后”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果然,武承嗣脸色有些微的铁青。
李贤对他心里所想,大概也能推测个一二。
若是用刘建军的语气来说,武承嗣心里想的肯定是:“妈的,你不就是武后的儿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到这儿,李贤嘴角带上了一抹嘲弄的笑意,但很快敛去。
跟刘建军学了这么久,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李贤还是掌握了不少。
武承嗣脸色变幻好一会儿后,终于是开口,妥协道:“沛王殿下恪守臣礼,忠心可鉴,本公定会将殿下之言,以及今日查验所见,详尽禀明神皇陛下,此瑞关乎天意,最终如何,自有陛下圣心独断。”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带着众人离去。
等到他们消失,刘建军立马朝着围观在旁边的奴仆们挥手驱赶:“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围着了!”
随后,才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李贤,笑着说:“行啊,贤子,跟这老小子硬碰硬都不带怂的!”
李贤没好气的笑道:“我和武承嗣自幼就认识,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怕他,倒是你,方才他若真要发难,我看你如何是好?”
“这不是相信你在边上么?”
刘建军嘿嘿一笑,揽住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咱们对你母后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接下来就看后天的受图大典了。”
……
李贤本以为自己会在沛王府平静的待到受图大典的当日。
但结果,只是第二天,一个让李贤有些意外的人出现在了沛王府。
太平。
太平是带着上官婉儿一起来的,上官婉儿搀扶着她,但她眉眼间依旧难掩悲切,见到李贤的瞬间,就忍不住痛哭着扑了上来:“二兄……”
李贤心中一痛,连忙扶住她。
薛绍之死虽是因卷入宗室谋逆,但看着自幼宠爱的妹妹如此悲伤,李贤仍是满心不忍。
他轻轻拍着太平的背,温声道:“好了,太平,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太平伏在他肩头啜泣了好一会儿,才在上官婉儿的劝慰下稍稍平复。
她抬起泪眼,看着李贤:“二兄,我……我心里难受,母后又忙着处理洛图的事儿,听说你来了洛阳,就想找你说说话……”
李贤点头,将她引到室内坐下。
刘建军和上官婉儿跟在身后,临进门了,刘建军还特意将房门反锁,然后沉默的站在一边。
“二兄,”太平擦着眼泪,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他们都说是薛绍自己找死,牵连了我,也差点牵连了母后……可,可我们夫妻一场,他纵有千般不是,如今人已经没了,我……”
她说着又落下泪来。
李贤叹了口气,递过一方帕子:“斯人已逝,多想无益。你如今要做的,是保重自身,莫让母后为你担心。”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你更需谨言慎行,安稳度日。”
太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抬起泪眼,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我知道,我知道母后是想……”
太平没把“登基”两个字说出来,顿了顿,声音又带上了哀切:“可……可她为何执意要杀薛绍呢?”
“立威。”刘建军突然插嘴,“薛绍参与宗室谋逆,证据确凿,你母后要杀他,一是为肃清叛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斩断某些人可能通过你,通过薛家,来影响甚至威胁到她未来道路的任何一丝可能。
“这是在立威,也是在……清场。”
刘建军的声音很冰冷,不带丝毫情感。
太平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李贤看出来了,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深想,或者说,不敢。
自己这个妹妹从来就是聪慧过人的。
李贤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话头:“太平,刘建军话虽直白,但……确是此理,母后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之势,顺之者昌,薛绍……他是撞在了刀口上,你……节哀,更要向前看。”
太平低下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哭声里少了些纯粹的悲伤,多了几分认命般的苦涩和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太平才用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抬起头,虽然眼眶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坚定。
她看向李贤,忽然压低了声音:“二兄,我今日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李贤会意,身体微微前倾:“你说。”
太平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若蚊吟:“母后……母后昨日召我入宫,问起了你。”
李贤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母后问了什么?”
“母后问……问二兄近来身体可好,精神如何,还……还特意问起了刘建军。”太平的目光快速瞥了一眼刘建军,“母后说,此人行事跳脱,不拘礼法,但似乎……颇有些奇思妙想。”
李贤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武后果然对沛王府,尤其是对刘建军,投来了更多的关注。
“你是怎么回母后的?”李贤问。
“我自然说二兄身体康健,至于刘建军……”太平顿了顿,“我说此人虽看似不羁,但对二兄忠心耿耿,且常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点子,比如……比如那火锅,就很得我心。”
李贤点头。
太平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聪慧。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没有过度褒扬刘建军,以免引起母亲更深的猜忌,又用火锅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侧面印证了刘建军的“奇思妙想”,符合母后那句评价。
李贤微微颔首:“你回答得很好。”
太平犹豫了一下,又道:“母后听完,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但我感觉……她对你,似乎并不像对三兄、四兄那般……警惕。”
李贤点了点头。
这正是他和刘建军所想要看到的。
李贤揉了揉太平的脑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能来告诉我这些,王兄已经很满足了,回去后,安心在府中将养,莫要再过多思虑伤心事。”
李贤并不想让这时候的太平太过牵扯进来。
太平点了点头,脸上的悲戚被一种复杂的疲惫所取代。
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情绪始终不高。
上官婉儿在一旁适时地提醒时辰不早,太平便起身告辞。
李贤亲自将她们送出王府大门。
看着太平公主的鸾驾在禁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去,消失在洛阳宽阔的街道尽头,李贤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刘建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咂了咂嘴:“你这妹妹,也是个聪明人,就是命不太好。”
李贤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洛阳城里,谁又敢说自己命好?”
他转身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就是受图大典了。”刘建军跟上他的脚步,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又是更大的一场戏要开唱了,好在这次,咱们看戏的位置还算安全。”
李贤点头。
他知道刘建军说的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的事儿了。
这个消息,刚才已经由太平来确认过了。
李贤没有接话,只是抬头望了望那仿佛被宫墙分割的洛阳天空。
暮色渐合,云层低垂,像是一张快要合上的眼帘。
……
翌日。
受图大典。
沛王府内也早早忙碌起来,李贤换上亲王朝服,玄衣纁裳,九章纹饰,金玉带钩,沉重而华丽。
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并不算紧张。
因为刘建军昨天说:“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的,你母后既然都已经主动问起我来了,那我总得去见见她不是?再说了……我还是挺想看看她的。”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神色很复杂,是李贤鲜少读不懂他眼神的时候。
“啧,这衣服勒得慌。”刘建军在一旁嘟囔。
刘建军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式的深绯色官袍,只是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别扭,不如平日那随意打扮来得自在。
李贤正系着最后的配绶,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日大典,万众瞩目,礼制不可废,你且忍耐些。”
他现在就担心刘建军在受图大典上还闲散烂漫,若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自己也保不住他。
“知道知道,演戏演全套嘛。”刘建军不在意的挥手。
李贤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刘建军又忽然正式道:“放心,我不会拿咱俩小命开玩笑的。”
李贤这才释然。
也对,刘建军在大事上什么时候犯过糊涂?
但小事就不一样了。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目光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上前前,将他头顶的进贤冠扶正。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登上王府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朝着宫城方向驶去。
越靠近宫城,气氛越是肃穆。
宽阔的天街两旁,早已被金吾卫清场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甲胄鲜明,兵刃冷冽,连拉车的马匹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压力,蹄声也放轻了许多。
抵达应天门外,各路文武重臣皆按品级勋爵依次列队,等候入宫,人人身着隆重的礼服,面色凝重,彼此之间少有交谈,只有低沉的环佩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李贤作为沛王,位置颇为靠前。
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子弟则位于宗室队列的另一侧,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武承嗣,虽然竭力保持着庄重,但眉宇间那抹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刘建军作为王府长史,品级不高,只能排在靠后的官员队列中,他朝着李贤使了个眼色,便默默退后,融入了那片深色官袍的海洋。
辰时正,宫门缓缓洞开。
司礼官唱喏声起,队伍开始依序缓慢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今日大典的核心,万象神宫……也就是所谓的明堂,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万象神宫前,广场开阔,李贤的位置在宗室前列,他能清晰地看到这座高高矗立的神宫,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不知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逐渐炽烈,照在厚重的朝服上,即便是在这冬日里也有些闷热难当,但广场上数千人,无一人敢稍有异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钟磬齐鸣,雅乐奏响。
“神皇陛下驾到!”
司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响彻广场。
所有人,包括李贤在内,齐齐躬身,垂首行礼。
李贤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武后正缓步登上神宫前的高台,立于中央,身后跟着亦步亦趋,面色复杂的皇帝李旦,以及神色各异的宰相重臣。
乐声止歇。
整个万象神宫广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司礼官开始高声朗诵骈四俪六的祝文,内容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感召祥瑞,洛图出世乃天命所归云云。
李贤静静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了刘建军吐槽这些文章“又臭又长,听得人打瞌睡”,嘴角不由微微牵动了一下,但立刻收敛。
祝文完毕,接下来便是核心环节——“呈图”。
一名内侍监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玉盘,躬身趋步上前,跪呈于御前。
武后伸出手,亲自揭开了绸缎。
即便隔得有些距离,李贤也能看到,那玉盘之中,安放着一块色泽古拙、隐隐有纹路的龟甲,或者说,是仿造龟甲形态的玉器石器。
那就是所谓的“洛书”了。
武后拿起那“洛书”,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席卷了整个广场!
“万岁!”
“万岁!”
“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耳欲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此刻,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最狂热的拥戴。
李贤随着众人一起躬身呼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台之上那个身影。
在震天的万岁声中,她手持“天赐神物”,屹立如山,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李贤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穿越了人群,在自己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的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李贤知道,那不是错觉。
“蚁书祥瑞”的表态,她收到了,而今日自己恭敬顺从的姿态,她也看到了。
这足够了吗?
李贤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喧嚣震天的“万岁”声中,一个时代,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拉开序幕,而他,沛王李贤,必须在这新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李贤悄悄扭过头,朝队伍的后方望去。
那里,黑面少年正露出一副嘲弄的神色,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
李贤忽然就安心了。
……
第92章 三辞三让、武后登极、天授元年
大典的仪式还在继续,但李贤知道,最核心的部分已经完成。
剩下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的礼乐、祭祀和宣告。
就在典礼接近尾声,众人以为即将礼成散朝之时,异变陡生。
一阵不算太大,但在此刻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的喧哗声,从远处的宫门方向传来。似乎有争执,有哭喊,还有禁卫厉声的呵斥。
高台之上,武后微微蹙眉,目光扫向身侧。立刻有内侍监小跑着下去查探。
广场上的官员们也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是什么人敢在如此重要的典礼上喧闹?
李贤的心也提了起来。
很快,那名内侍监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某种奇异兴奋的神情,他快步登上高台,在武后身边低声禀报。
距离太远,李贤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他看到,武后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司礼官接到了指示,他运足中气,高声唱道:“宣,侍御史傅游艺及关中父老代表,觐见!”
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李贤愣住了。
傅游艺?
这名字李贤以前从未听过,想来也是个不起眼的小官。
就这么一官职不算高的官员,带着关中父老在这个时候求见?
但很快,受图的队伍就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通道尽头,一名身着深绿色官袍,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下颌留着短须的官员神情激动,几乎是踉跄着快步上前。
他手中持着一份显然是刚刚写就的绢帛表文。
李贤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更是确认,此人在此之前,确实是个在朝堂上引不起任何注意的角色。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侍御史,他的身后跟着几名须发皆白、身着粗布麻衣的老人,他们脸上带着惶恐与期盼,在禁卫的护送下,步履蹒跚,紧紧跟在傅游艺身后。
来到高台之下。
傅游艺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表文高高举过头顶,面色通红,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广场:
“臣……臣侍御史傅游艺,冒死率关中百姓父老数百人,伏阙上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天降祥瑞,洛书出世,此乃上天明示,唐运已衰,周德当兴!神皇陛下圣明仁德,泽被苍生,功高盖世,远迈古今!今万民归心,天命所向,伏乞陛下顺天应人,革唐命而建大周,自立为皇帝,以安社稷,以慰兆民!”
“革唐命”、“建大周”、“自立为皇帝”!
这几个字眼如同惊雷,滚滚而过,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炸响。
虽然之前武承嗣已经发表过类似的话,但那次终究只是小范围内的商讨,但这次是在洛图受图大典上,满朝文武、宗室外戚都在场,甚至连李旦这位皇帝都在边上。
尤其,傅游艺还带了关中百姓父老数百,这就代表着民意!
李贤心里一个咯噔,母后该不会……
真的要顺势登基了吧?
虽说刘建军和自己的目标就是先让其“疯狂”,再让她“灭亡”,可当这一幕真的近在眼前的时候,李贤心里还是一紧。
改天换日的日子,难不成就在今日?
他紧紧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绿色身影,此刻,这个叫傅游艺的人,在李贤眼里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而是化身为一股汹涌浪潮最前端的浪头,猛地拍向了李唐王朝最后的堤岸。
傅游艺话音落下,他身后那几名老者也像是得到了信号,齐齐叩首,带着哭腔高呼:“求陛下顺天应人,登基为帝,救我等黎民啊!”
哭声和恳求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更添了几分悲壮与感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高台之上。
武后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惊讶与凝重,她微微抬手,示意内侍监将表文取上来。
她展开表文,目光快速扫过。
片刻后,她放下表文,看向台下跪伏的傅游艺和父老,声音平和,却带着威仪:“卿等此言差矣,朕辅佐先帝,临朝称制,乃为江山社稷,李唐皇室计,皇帝虽幼,亦是大宗血脉,朕岂能行此僭越之事?
“此事休要再提!”
拒绝得义正词严,让李贤都有些愕然。
广场上再次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贤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
他方才真的以为母后会顺势而为,没想到……他暗暗吸了口气,刘建军说的没错,母后心思之深沉果然恐怖,她就像最老练的猎手,绝不因猎物第一次闯入视线就贸然出击。
司礼官显然也松了口气,连忙高声唱喏,引导着典礼继续进行最后的流程。
乐声再起,仪仗移动,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已不在这些形式上了。
终于,冗长的受图大典在所有人心思各异中结束了。
“礼成,散朝!”
随着司礼官最后的唱报,百官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退场。
许多人围到了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身边,低声议论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揣测着神皇的真实意图。
李贤则是随着宗室队伍缓缓移动,一路来到刘建军身边。
这会儿的刘建军正勾搭着一位浅绿色官服的老者说些什么,那老官员显然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上官,只能缩着脖子,唯唯诺诺的应承着刘建军的话。
李贤不知道老官员的身份,也就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回王府吧。”
刘建军这才松开那老者的肩膀,还嬉皮笑脸:“回聊啊!”
随后,亦步亦趋的跟在李贤身后。
……
等到两人身边再无旁人,李贤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方才那老者是?”
“噢,不认识,随手勾搭了一个聊聊天,这受图大典也没什么意思。”刘建军耸了耸肩,然后一脸奇怪的看着李贤:“你不会觉得我随便跟个人接触,那人就都有什么用吧?我又不是神仙!”
李贤面色一窒,正想回呛,却见一名身着内侍省服色的中年宦官快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他们面前,躬身行礼。
“沛王殿下,刘长史。神皇陛下口谕,宣二位即刻往贞观殿偏殿见驾。”
这道口谕来得突然,让李贤和刘建军都微微一怔。
刚刚结束大典,母后竟如此急切地要见他们,而且点名要刘建军同往?
李贤迅速压下心中的惊疑,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臣遵旨。”
刘建军也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规规矩矩地拱手:“臣领旨。”
那宦官不再多言,侧身引路:“二位,请随奴婢来。”
他们并未随大众从应天门出宫,而是转向了通往内廷的宫道。
越往里走,人迹越少,只有巡逻的金吾卫甲胄碰撞声和偶尔出现的的宫人。
李贤心中念头飞转。
母后单独召见他不算意外,但加上刘建军,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是因为昨日沛王府的蚁书祥瑞?
李贤心里有了个大概,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建军,只见这家伙虽然规行矩步,但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打量,似乎对这座帝国权力中心充满了好奇,脸上并没有什么惧色。
李贤心中稍安。
引路的宦官在一座不显奢华的殿阁前停下脚步,殿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书“贞观”二字,笔力遒劲。
这里并非举行大朝会的明堂,而是武后平日批阅奏章、召见心腹臣工的地方。
“二位稍候,容奴婢通传。”宦官低声说了一句,便轻手轻脚地进入殿内。
这时,李贤悄悄看了一眼刘建军。
心里有些担忧。
刘建军说过他不想也不愿行跪伏礼,但现在却要拜见母后,这些必要的礼仪是躲不开的。
刘建军似乎察觉到了李贤的目光,转头,咧嘴一笑。
李贤心里瞬间安心了。
片刻后,宦官重新出来,躬身道:“陛下宣沛王李贤、沛王府长史刘建军觐见。”
李贤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内。
刘建军跟在他身后半步,也稍稍挺直了腰板。
贞观殿偏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简洁而庄重。
武后已换下大典时那身繁复华丽的祎衣,只着一袭深青色常服,未戴冠冕,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发,正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捧着一卷书册,似乎正在阅读。
她并未抬头,仿佛全然沉浸在书卷之中。
内侍监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灯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李贤跪伏行礼:“臣李贤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贤的耳边传来刘建军同样的呼声:“臣刘建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贤悄悄侧目,瞬间有些憋不住笑意。
刘建军和自己行礼的动作不同,他先是整个小腿着地,然后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然后才拜伏下来,感觉就像是席地而坐的时候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舒展动作,但这个动作,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又和跪伏的礼仪差不了太多。
母后此时目光正停留在书卷上,并未发现刘建军的小动作。
李贤收摄心神,眼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武后没有立刻回应。
她慢条斯理地又翻过一页书,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仿佛殿内根本不存在这两个人。
李贤倒是没觉得什么,毕竟按照刘建军的说法,母后这样“摆谱”,他已经习惯了。
他趁着这个机会又偷偷瞥了一眼刘建军。
刘建军脑门上的皱纹都快堆成个“亖”字了。
他正努力往上抬眼,似乎是想要近距离看看母后的模样,但又怕抬头的动作会被母后发现。
李贤又是忍俊不禁。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李贤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御案后终于传来了声音。
武后合上了手中的书卷,随手放在一旁,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两人身上,然后,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都已经暼了你这位长史三次了,就这么关心你这位长史?”
李贤心中一惊。
原来母后也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
李贤刚想解释,武后却又开口道:“贤儿,今日大典,你都看到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李贤心头一紧,谨慎地回答:“是,母后。儿臣……看到了。”
“哦?”武后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那你告诉朕,你都看到了什么?”
李贤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母后在试探他的态度和立场。
他略微抬起头,斟酌着词语回道:“回母后,儿臣……看到傅御史率众上表,言及天命民心……只是,儿臣愚钝,心中亦有不解。
“母后临朝以来,海内升平,政通人和,此乃不争之事实。儿臣……儿臣一时难以想得透彻。”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让武后登基,但话里的意思却已经隐晦地表明。
武后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随即,她的视线再次转向刘建军,声音依旧平稳:“你,就是刘建军?”
刘建军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他保持着那个坐姿,挺了挺腰板,应道:“回陛下,是臣。”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刘建军依言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了武后的视线。
李贤心里瞬间一紧,连身体都下意识绷紧了。
武后的目光在刘建军脸上停留了数息,并没有什么异样,缓缓开口,语气也同样听不出喜怒:“朕听闻,沛王府昨日有蚁书成字,显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祥瑞,此事,是你所为?”
来了!
李贤心中一震,果然问到了这件事!
只见刘建军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都提高了些许:“陛下明鉴!这……这怎么能是臣所为呢?臣哪有那么大本事让蚂蚁听话写字?那是天意!是上天借沛王府宝地,显现祥瑞,表彰陛下功德。
“更是……更是说明沛王殿下和陛下母子同心啊!”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表情真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后盯着他,没有说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贤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母后是否会相信这番说辞。
良久,武后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莫测的意味。
“也罢。”她淡淡开口,似乎不打算再深究蚁书的事,“无论是天意,还是巧合,祥瑞显现于沛王府,总是一桩吉兆。”
她话锋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贤儿,你府中有此等心思灵巧、善体天意之人,是你的福气,要好生看待,莫要辜负了。”
李贤心中一片茫然,但也顾不上想太多,连忙垂首:“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武后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随即摆了摆手:“今日你们也累了,退下吧。”
“臣等告退。”
李贤与刘建军再次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走出了贞观殿偏殿。
直到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重新站在殿外微凉的空气中,李贤才感觉那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移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刘建军,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小声嘟囔了一句:“乖乖,这气场,真够足的。贤子,我可算是有点理解你为啥这么怕你母后了!”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慎言,还没出宫门呢!”
两人在引路宦官的沉默带领下,沿着来时的宫道向外走去。
夜色已浓,宫灯在廊柱间投下摇曳的光影,一如李贤此刻忐忑的心情。
直到终于走出宫门,登上等候在外的沛王府马车,车轮辘辘响起,将森严的宫墙甩在身后,李贤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车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今日算是过关了?”他像是在问刘建军,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建军已经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歪在车厢另一侧,闻言嘿嘿一笑:“还行。”
李贤想了想,母后最后那话怎么听怎么透露着古怪,于是问道:“母后最后那句‘莫要辜负了’,作何解?”
“呃……”刘建军面色一窒,想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你母后最后那话……听着是提醒,其实也就是告诫你,我现在是坚定的‘拥武派’,你得多跟我相处,也就是你母后想要我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意思!”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样说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又补充道:“我之前不是说你和她母子连心么,那话其实就是我在暗示她,你和她是一条心的人,所以她才没再继续深究蚁书的事儿。
“毕竟,武承嗣是在咱俩之前见了你母后,他肯定也跟你母后汇报过我买蜂蜜的事儿,但你母后却没继续追问这个,说明是已经认可了咱们的‘投诚’。”
李贤想了想,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
“那……我们现在就算取得母后的信任了?”李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刘建军嗤笑了一声:“信任?你母后那种人,会轻易信任谁?
“尤其是你,高宗嫡子,曾经还任过太子!她今天没深究,是因为咱们的投诚姿态做得足,那蚁书祥瑞拍马屁拍得正是时候,让她觉得咱们暂时有用,而且……看起来还算可控。”
“可控?”李贤咀嚼着这个词。
“对,可控。”刘建军重重点头,“就像养了条会逗闷子、还会偶尔叼回来点稀奇玩意儿的狗,主人看着高兴,自然愿意给块肉骨头。
“但你要是哪天表现出想咬主人的苗头,或者没啥新鲜玩意儿了,你看她收拾你不?”
这个比喻粗俗却直白,让李贤脸色微白,但他无法反驳。
母后的行事风格,确是如此。
“所以,”李贤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只是从需要警惕的对象,变成了暂时可以用的工具?”
“差不多,这种程度的信任对咱们来说也够用了,毕竟那是武……武后,除了她自己,她几乎不太可能真的信任谁。”
“那……我们接下来要?”
“接下来就该准备第三场戏了,不是都说三辞而后受之吗?咱们准备看你母后的的第三辞,然后,坐看她登基。”
李贤心中一凛。
“所以……母后下一次就该登基了吗?”李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李唐子孙的隐痛。
刘建军咂了咂嘴:“按常理是该这样了,三辞三让,是做足了姿态,把谦虚的戏份演到位,下一次,就该是众望所归,不得不为了,等着瞧吧,这第三波的动静,绝对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大!”
……
带着复杂的心情,李贤回到了洛阳的沛王府。
刚回府门,府上一个仆役就跑过来禀报,说王德顺因为触怒刘建军,已经被母后调走了。
但李贤一听就知道,这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了,觉得沛王府不再需要王德顺来盯梢了。
李贤心里有轻松,也有一种更深的寒意。
母后就像是一台精密计算的机器,把方方面面都计算掌控,若非刘建军帮着自己一直活动在母后的视野盲区,就算自己回到长安,洗刷了当初谋逆的冤屈,恐怕也依旧会死得不明不白。
接下来的日子,洛阳仿佛一口被架在烈火上的巨锅,水温持续升高,直至沸腾。
先是那位傅游艺,武后虽然拒绝了群众的请愿,但考虑到也不能伤了群众的心,于是提拔傅游艺当了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下子升了十阶。
在这样的诱惑之下,第二轮大规模的请愿马上出现了。
首先登场的,是比傅游艺那次更具“代表性”的民意。
这一次,不再是几百人的关中父老,而是浩浩荡荡、成分复杂的一万二千余人,有洛阳本地普通的坊市百姓、农夫工匠,有服饰各异、高鼻深目的番人胡客,更有甚者,连方外之人也卷入其中。
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和尚与头戴道冠、仙风道骨的道士并肩而立,他们代表着释道两家的“天意”,仿佛神灵也站在了武后这一边。
这一万二千人,僧俗胡汉,几乎囊括了所有可见的力量阶层,他们高举着联名的请愿表文,齐声高呼,请求神皇陛下顺天应人,登基为帝。
“接受我们的请求吧!”
“看呀!有只凤凰朝宫里飞去了!”
“红鸟!这么多红鸟都落到朝堂上了!”
一时间下面是万民欢呼,上面是百鸟朝凤,天人合一的景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此时的洛阳皇宫,依旧是宫门紧闭,禁卫森严。
表文被送入宫中,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回应。
沛王府内,李贤站在庭院中,似乎都能隐约听到远处宫门方向传来的喧嚣。
他看向一旁正优哉游哉给一盆半枯的兰花浇水的刘建军,问道:“这次……母后总该答应了吧?”
刘建军头也不抬,嗤笑一声:“急什么?火候还差最后一把柴。你母后要的不是被劝进,而是‘被天下人、被神佛、被一切力量共同恳求,以至于无法拒绝’的登基。
“这点人,虽然花样多了,但还不够‘无法拒绝’。”
果然,消息很快传来。武后览表之后,再次“感动”而“坚定”地拒绝了。
她赞扬了众人的忠心与赤诚,但依旧重申自己辅佐李唐、不负先帝托付的决心,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宫门外的人群在得到这个答复后,并未立刻散去,而是爆发出了更大的喧嚣,带着失望与不甘。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
仿佛昨日的拒绝是一剂猛药,彻底激发了所有潜在的力量。
次日,宫门外的广场上,人群的数量激增了数倍!
昨日的一万二千百姓、胡客、僧道并未离开,反而迎来了更多的加入者——大批的文武官员!
从身着紫袍、绯袍的高官显贵,到穿着浅青、深绿官服的中下层官吏,竟有六万余人,如同潮水般汇聚到宫门前,与昨日的请愿者合流!
他们不再仅仅是递交表文,而是“守阙固请”,黑压压地跪伏在地,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人头攒动,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街巷。
喧嚣声、恳求声、甚至隐隐的哭泣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洛阳宫城的城墙,也冲击着每一个旁观者的心神。
“陛下!顺天应人吧!”
“天命在周,陛下岂可逆天而行!”
“请陛下登基,以安天下!”
“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无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
沛王府的阁楼上,李贤和刘建军凭栏远眺,虽然看不清具体细节,但那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的声浪,依旧让李贤感到一阵阵心悸。
“六万多人……再加上昨日的,怕是小十万之众了……”李贤喃喃道,他难以想象那是何等壮阔而恐怖的场景,“这下够无法拒绝了吧?”
但刘建军还是摇头,嗤笑:“不够。”
“还不够?”
“还差一个最关键的人。”
李贤若有所思:“你是说……旦弟?”
“不错,这场改天换地的话剧,没有他配合表演就无法完成。”
刘建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那位四弟才是压垮李唐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你母后能名正言顺登基的关键人物。他不上表恳请母亲取代自己,你母后这戏,终究还差着最点睛的一笔。”
李贤默然。
他明白刘建军的意思。
母后需要的不只是外部的民意和天意,更需要来自李唐皇室内部,尤其是现任皇帝的“自愿”让渡。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消弭潜在的抵抗,让这场改朝换代显得和平且合法。
李贤心中的寒意尚未散去,府外便再次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内侍甚至等不及通传,几乎是闯进了书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潮红,声音尖利:“沛王殿下!陛下急诏,命您即刻入宫,往贞观殿见驾!”
又召见?
而且如此急切?
李贤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次,刘建军没有被点名同往,李贤心里有点不安。
但很快,刘建军就压低声音道:“放心去,这次应该是你母后需要一个李唐宗室的见证人。”
李贤心中一凛,瞬间意识到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真正的大戏要上演了。
“臣遵旨。”李贤压下心中的波澜,迅速更衣。
似乎是担心李贤,刘建军在他出门前,又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见机行事,顺着说。”
果然如此。
……
依旧是那条通往内廷的宫道,但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巡逻的金吾卫数量似乎增加了,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引路的宦官步履匆匆,一言不发,李贤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踏入贞观殿偏殿,李贤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殿内并非只有母后一人,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跪在御案前不远处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他的四弟,当今皇帝李旦。
李旦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未戴冠冕,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深深地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而在御案之后,武后端坐着,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深邃,正看着手中一份展开的绢帛。
殿内还有几位重臣,如武承嗣、豆卢钦望等人,他们垂手侍立在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李贤的出现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
“儿臣参见母后。”李贤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依礼跪拜。
他能感觉到李旦伏地的身体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明允,你来了。”武后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起来吧,站到一旁。”
李贤依言起身,默默站到宗室勋戚该站的位置,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旦。
他这位四弟,从小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何曾见过他如此卑微的姿态?
就在这时,李旦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用带着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贤的心上:
“臣……皇帝旦,昧死上言!”
他依旧沿用着臣子的自称,“天命不常,惟归有德。伏惟神皇陛下,圣谟独运,道冠前王……臣夙夜忧惶,唯恐弗克负荷,上负宗庙,下愧黎元……今乾坤交泰,符瑞荐臻,人神协赞,遐迩同心……”
他艰难地、却又异常流畅地背诵着显然早已准备好的辞藻,将武后的功绩捧至云端,将自己的无能贬入泥沼。
最终,他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臣谨遵天命,虔奉众心,愿逊位避贤,请母后皇帝陛下,革唐命而建大周,登临大宝,御极天下!臣……臣旦,恳请赐姓武氏,永为藩辅!”
话音落下,李旦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李贤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他的弟弟,大唐的皇帝,正在亲手将李氏的江山,连同自己的姓氏,一并献出!
这是何等的屈辱!
武后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旦,目光深邃难测。
李贤心里一紧,瞬间想起刘建军的交代,当即,也顾不上多想,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大步走到御案前,撩袍跪倒在李旦身侧。
他伏下身,用尽可能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激动”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母后皇帝陛下!旦弟……皇帝陛下之言,亦是儿臣肺腑之言!此乃天意昭昭,人心所向!母后功盖寰宇,德配天地,若再谦拒,非但拂逆天意民心,亦让儿臣等无所适从!”
他微微抬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上的武后:“儿臣贤,昧死恳请母后,为天下苍生计,为李氏宗族安泰计,顺天应人,革唐立周,正位称帝!儿臣……愿率李氏宗亲,永奉周室,竭诚辅弼!”
他将自己和李唐宗室,也摆在了劝进者和臣属的位置上,姿态放得极低。
李贤察觉到李旦的身体又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这时,武承嗣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跟着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洪亮:“陛下!皇帝陛下深明大义,顺应天命,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此乃天佑我大周!臣等恳请陛下,勿再推辞,早正帝位,以安社稷!”
豆卢钦望等重臣也纷纷跪倒附和:“臣等恳请陛下登基!”
寂静,良久。
所有人都神情恳切的望着御座上的武后。
仿佛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天命所归。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武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终于做出艰难抉择的沉重:“皇帝……沛王……尔等……何必如此相逼。”
李贤听出来了,这已不再是拒绝,而是最后程式化的推脱。
他立刻高声道:“此非臣等相逼,实乃天命人心所致!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李贤话音刚落,身后众人也急忙搭腔:“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武后沉默片刻,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
这一刻,李贤仿佛看到了一个身高万丈的巨人站了起来,将苍穹压垮。
那个巨人开口,说:“尔等既以天下亿兆之命,迫朕躬承天命……朕,虽欲守谦退之节,其可得乎?
“俞哉!此亦天授也!
“勉从众议,宜降纶言。
“可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朕即皇帝位!”
几乎就是随着武后声音落下的瞬间,李贤便听到身后众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贞观殿内,山呼万岁之声响起。
殿外,似乎也隐隐传来了洛阳城中那早已准备好的、震天动地的欢呼浪潮。
李贤跪在地上,随着众人一起呼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殿内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李贤的耳膜,他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心中却是一片空茫的冰冷。
他亲眼见证了李唐的终结,也亲自参与并推动了这一刻的到来。
那一声声“万岁”,仿佛不是欢呼,而是为李唐王朝敲响的丧钟。
他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上已然不同的母亲。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威严与光芒,那是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终于执掌乾坤的畅然与决绝,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众卿平身。”武后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新朝帝王的威仪。
众人谢恩后起身,李贤也默默站起,垂手立于一旁。
他看到李旦在宫人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皇帝李旦,”武后的目光落在李旦身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既深明大义,主动禅位,忠心可嘉。朕心甚慰。即日起,徙居东宫,为皇嗣,赐姓武氏。”
“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李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再次躬身行礼,那“皇嗣”二字,如同烙印,彻底宣告了他从皇帝到臣属的身份转变。
武后的目光随即扫过李贤,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沛王李贤,襄赞有功,忠悌可勉,赐金帛三千,增食邑三百户。”
“儿臣谢陛下恩典!”
李贤立刻躬身,声音平稳。
他知道,这赏赐是对他方才识时务的奖励,也是将他更进一步绑在大周战车上的绳索。
“今日之事已毕,众卿且退下,准备天授新朝典礼。”
武后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大业已成的释然。
“臣等告退!”
……
第93章 皇储、新朝典礼
回去沛王府的路上,李贤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空空荡荡,像是丢了什么似的怅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特殊的轻松,这份轻松不是因为母后登基意味着距离他和刘建军的让其“灭亡”的时间更近。
而是因为母后登基后,自己要比之前更安全——之前的自己还需要提防被母后当做障碍扫除,但现在,母后已经登基,作为至高之人,她眼中将再无障碍。
所以这份轻松也让李贤觉得有些羞愧,国家兴亡,他却在因为个人的苟且觉得庆幸。
洛阳的街头似乎更喧嚣了一些,母后登基的消息飞快的传到了整个洛阳城。
李贤撩起马车上的帘子,街巷间已有大胆的百姓在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好奇,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场改天换地的王朝更迭,而是一个值得庆贺的盛大节日。
刘建军说的对,寻常的百姓并不在乎那个至高之位上坐着的是谁,母后的登基,对他们来说,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活得稍微安稳些,那皇位上坐的是姓李还是姓武,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贤默默放下了帘子,像是和窗外的喧嚣告了别。
……
回到沛王府,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
刘建军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拿着一本书压在肚脐眼上,或许是听到自己回来了的声音,头也不抬的问:“回来了?”
“嗯。”李贤走到旁边坐下。
想了想,平静的诉说今天的所见所闻,包括回来路上的感想。
刘建军听完笑了笑,说:“欢庆的未必真心拥戴,只是顺势而为,或者别无选择,哀叹的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多半只是沉溺于旧梦。政治这东西,从来不是看谁的声音大,或者谁的道理对,而是看谁掌握了力量,并且懂得如何使用它。”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太玄奥了,他有点听不太懂。
好在刘建军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突然问:“今夕是何年?”
“垂拱三年正月……”李贤顿了顿,又补充:“现在该是天授元年了。”
刘建军又问:“那你母后多少岁了?”
李贤想了想,答道:“六十三。”
刘建军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在心里细算了一会儿,嘴里还在念叨:“垂拱三年,天授元年,六十三岁……六十三岁登基。”
然后脸上忽然就露出了那种李贤看不懂的复杂表情。
李贤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刘建军摇了摇头,道:“你母后十四岁进宫,三十二岁当皇后,四十岁和你父皇并称二圣,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成为皇太后,如今,在六十……三岁的年纪,终于君临天下。
“传奇。”
刘建军最后说了两个字,脸上感叹的意味很浓。
李贤只当他是在感慨母后的一生,一时间也有些唏嘘,叹道:“是啊,母后……陛下她……真的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前无古人,不知后还有没有来者。”
刘建军嗤笑:“还想有来者呢?那老娘们儿把华夏数千年来的传统都打破了,以前的皇帝能在太子年幼的时候,放心地把权力交给老婆来过渡,你看看今后的皇帝还敢不敢?
“这老娘们不光是前无古人,甚至还把后来者的路都给斩断了。”
李贤默然,心里还有点不服。
刘建军凭什么说的这么笃定?
但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是自己真能荣登大宝,对绣娘又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不敢深想,不寒而栗。
自己对绣娘的感情已经如此深厚,尚且不敢深思,若是其他以联姻形式所纳的妃子呢?
李贤觉得刘建军似乎又说对了。
“周朝啊……”刘建军又叹了一声。
李贤疑惑的看着他。
刘建军只是摇了摇头,说:“这就是出身小姓寒门的悲哀了,连你母后这样的人,她的祖先没有什么特别的光荣,都只好跟周王朝攀亲戚,来证明她登基的神圣性,寒门士子,更是哪儿来的升迁之路?”
李贤以为他是想到了他在巴州的境遇,于是问:“巴州之地没有科举吗?”
刘建军诧异的看了李贤一眼,问:“你怎么问这个?”
李贤也疑惑的问:“不是你说的升迁之路么?太宗皇帝起,便已经广开科举制度,自父皇起更是基本实现了每年定期举行,难道巴州那穷僻之地,连科举都不曾举办过?”
“呃,你说这个啊……”刘建军瞥了李贤一眼,问:“你觉得就我那字,能过得了本州的考试?”
李贤无语,刘建军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再说了,明经全是考帖经和墨义,我记个年份都费劲儿,还能去记那玩意儿?而进士科,若只是考杂文倒还好,我糊弄几句诗词也勉强能过去,可帖经和时务策,我不是照样两眼一抹黑?”
李贤哑然失笑,道:“也是,你跟那被贬官员学的时间太短,这些经义上的东西本就记不住。”
“不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巴州那地方,识字的都没几个人,大环境如此,想要求学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求学,更不要说考试了。
“所以有没有科举,对于这种穷顿之地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开智的风,暂时还翻不过巴州那些崇山峻岭。”
李贤若有所思。
刘建军却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了,摇了摇头,说:“不过,我说的升迁可不是这种升迁。”
“那是什么升迁?”
“呃……算了!”
刘建军又摇了摇头,吊足了李贤的胃口,“还是说你母后的事儿吧,‘周’肯定是你母后自己敲定下来的,因为周朝是儒家学说最认可的朝代,也是儒家的理想型政治,而你母后最缺的就是儒家的认可。”
李贤点头,表示自己能理解。
刘建军接着说道:“而儒家最根深蒂固的一个思想,便是男尊女卑。”
李贤皱眉,对刘建军这个说法不是很认同,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刘建军说的只是最根深蒂固,而不是最核心的思想。
“所以,在这所谓的天授新朝的典礼上,你要做的,就是尽量的淡化她女性的身份。”
刘建军这话让李贤摸不着头脑,问:“这是何意?”
刘建军意味深长道:“因为一定程度上来说,你母后是男尊女卑观念的挑战者,但她本身,却也是在这样的传统思想中长大的,她挣得脱身份的枷锁,却挣不脱思想的桎梏。
“若是让她换一个环境生活,这老娘们儿或许真会……但现在……”刘建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刘建军这话李贤又只听了个半懂,他尝试着询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本身也不喜她女子的身份,所以到时候我就不要提?”
“嗯……大差不差吧,毕竟咱们定下的基调是你争夺下皇储之位,让继位变得名正言顺,所以,回头太子之位,你该争还是得争一下,旦子那边因为是前皇帝,你母后为了避免他死灰复燃,肯定不会将他立为太子。
“所以,你眼下的竞争对手只有两个。”
“两个?”
“武承嗣这个你母后的亲侄子就不说了,他占的优势就是他和你母后一样姓武,另一个,就是显子。”
李贤一愣:“显弟?”
“废话,显子好歹是你父皇遗诏钦点的皇位继承人,虽然之前任人唯亲,寒了朝中大臣的心,但论起继承人身份来,他可是比你赢面大的多。”
李贤刚想说李显不会和自己争。
但刘建军就像看出他要说什么似的,抢先道:“这不是显子和你争不争的问题,他现在人在房州,真要将他立为皇储,只是你母后一句话通知的问题,根本用不着他同意。
“而如果你母后将他立为皇储的消息传出去了,哪怕显子亲自来拒绝,也不行。
“因为你母后已经是圣人,圣人口含天宪,说什么,那就必须得是什么。”
李贤抿了抿嘴,刘建军说的又有道理。
“所以,针对这俩人,咱俩就得想想办法了,武承嗣那边咱们暂时可以无视,着重说说显子吧。”
“武承嗣为何可以无视?”
“有专门的人来解决这事儿,你不用操心。”刘建军含糊其辞的说了一句,然后道:“显子这边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难就难在他本身的合法性上,但简单,也就简单在他的合法性上。”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话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忘了你当初的事儿了么?”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李贤脑海中灵光一闪:“你是说……当初的谋逆案?”
刘建军点头:“不错,也是时候去推翻这桩旧案了,只要你当初的谋逆案不成立,你就是高宗嫡子,是大唐最顺位的继承人,在武承嗣没有希望的情况下,你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可……该如何推翻?”
虽说这份迟来的洗刷冤屈来得有些太迟了,但李贤心里还是一阵激动。
毕竟,当初的他,就是因为谋逆案丢掉了一切。
如今要推翻谋逆案了,竟是一时之间有些彷徨。
他们如今要推翻谋逆案很简单,一则是上官婉儿那里,有着当年的借调文书,更是有着母后指使上官麻子栽赃自己的证据。
二则是刘建军那里,有着之前从武攸暨手里弄来的、养鸡奴赵道生的卖身契。
但同样很难。
因为当初的谋逆案,说白了就是母后栽赃自己的,如果自己洗刷冤屈,就意味着要将矛头直指母后当年构陷亲子的罪行,这无异于在母后刚刚登基、权威正盛之时,去掀她的逆鳞。
刘建军却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他换了个更舒服的歪躺姿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榻沿:“谁让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敲登闻鼓,嚷嚷着你母后是冤枉你的了?”
李贤一愣:“那该如何?”
“动动脑子,我的沛王殿下。”刘建军斜睨着他,“翻案不一定非要摆在明面上,弄得剑拔弩张。有时候,暗流涌动,效果更好。”
他坐起身,压低声音:“婉儿那里那份证据肯定不能用,一用,你母后就知道咱们和婉儿有勾连,一个废皇子,却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女官有联系,依你母后的性子,不需要任何的证据,咱俩连带着婉儿,都得一起玩完。”
“所以……用武攸暨手里的证据?”
“不错,你看问题这不是就很简单嘛,排除掉错误的选项,剩下的,就是咱们唯一能选的了。”
李贤皱了皱眉,道:“那……咱们把赵道生当年的卖身契直接递给母后?可这样不也暴露了咱们跟武攸暨有关系了?
“或者……你打算陷害武攸暨,说他保管不妥,或是什么别的方式?”
“那哪儿行呢!”
刘建军像踩了尾巴似的站起来,说:“武攸暨现在可是我的亲好兄弟!得加……不好意思,串台了……”
他又尴尬的挥了挥手,说:“反正武攸暨现在是咱们的人,这份证据不能那么直接拿出来,得寻一个合适的机会。”
李贤早就习惯了刘建军的一惊一乍,他问道:“合适的机会?怎么寻?”
“等。”
“还是等?”
“嗯,你母后很快就要出昏招了,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对付一个皇帝,和对付一个太后,有很大的不同。”
……
天授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万象神宫。
宫前巨大的广场上,旌旗蔽日,仪仗森严。
文武百官、宗室皇亲、四夷使臣、僧道代表,依品阶班序而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李贤身着亲王礼服,站在宗室队伍的前列,微微抬眼,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神宫正殿。
今日,他的母亲,神皇陛下,将在那里完成最后的仪式,正式成为大周的开国皇帝。
吉时已到,浑厚悠长的钟声敲响。
首先进行的是庄严的祭祀仪式,告谢昊天上帝,追尊武氏先祖为帝后,配享明堂。
一系列繁复而精准的礼仪,在司礼官的高声唱喏下,有条不紊地进行,香烟缭绕,祭文朗朗,整个万象神宫仿佛笼罩在一层神圣的光晕之中。
李贤垂首恭立,遵循着礼仪的要求叩拜、起身,不曾有一丝逾矩。
祭祀已毕,最核心的时刻终于到来。
司礼官运足中气,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请陛下,服衮冕,御则天门楼,昭告天下,正位称帝!”
片刻之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万象神宫正殿的大门缓缓洞开。
武后,不,此刻应称之为大周皇帝,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未再穿着之前临朝称制时的皇后或太后服饰,而是依照天子礼制,身着玄衣纁裳的庄重衮服。
玄色上衣象征天,纁色下裳代表地,蕴含着君权神授、沟通天地的至高意义,衮服之上,以五彩丝线精心绣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彰显着帝王独有的德行与权威,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旒珠微微晃动,既遮挡了部分面容,令人难窥圣心,更添神秘与威严。
李贤远远望着那道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刘建军说的对,那身特制的帝王冠服,最大限度地淡化了她女性的身体特征,凸显出的是超越性别的、纯粹的权力象征。
她登临则天门楼,凭栏而立。
十二旒白玉珠之后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臣民。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连风声都仿佛静止。
内侍监躬身呈上早已备好的即位诏书。
她伸手接过,展开,并未立刻宣读,而是静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这天地易主、乾坤握于掌心的刹那。
随后,她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响起,通过特意安排的传声官吏,层层传递下去,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
“朕闻上玄眷命,非人事所能固;下武增基,实灵祇之所赞……自惟德薄,辞不获已……今以谬庸,膺兹景运……宜遵故实,践祚临朝,可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李贤垂着头,听着那宣告李唐终结、武周开启的诏书。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在那诏书宣读完毕,山呼万岁之声初起时,便率先撩袍,无比恭顺地跪伏下去,用清晰而带着一丝“激动”的声音,跟随众人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席卷整个广场,最终汇聚成整个洛阳城的狂欢。
站在则天门楼上的武后,微微抬了抬手。
山呼声渐渐平息。
她俯瞰着她的臣民,她的江山。
“众卿平身。”
她开口,声音透过旒珠传出,带着高高在上的音调。
“谢陛下!”
众人起身,再次垂手恭立。
接下来,是册封、赏赐等一系列新朝建立的配套仪式。
先是册封皇嗣武轮、沛王李贤、庐陵王李显等宗室,又以其父武士护为太祖孝明高皇帝,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子弟都封为王,姑姐都封为公主,天下所有武姓人氏也一概免除赋役,以及诸多拥立功臣,皆得到了册封和厚赏。
大典的仪式还在继续。
接下来宣读的是,长安的李唐太庙不再保留,改为享德庙,继续供奉唐高祖、太宗、高宗的牌位。
武后宣称她的皇位正是继承李唐三圣的,继续承认自己作为李家媳妇的身份,以母亲的身份取代儿子成为皇帝。
典礼持续了整整一日,直至日头西斜。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万象神宫和整个洛阳城却亮起了万千灯火,如同白昼。
盛大的庆典宴会开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歌舞百戏竞相呈献,一派新朝建立的盛世气象。
有胡姬在李贤的席位前跳起了胡旋舞,耳畔到处是歌功颂德的称赞声,间或还有官员高呼“彩”,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李贤沉默了许久,突然举杯,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未能尽兴。
他忽然有些怀念刘建军那辣嗓子的“酒精”了,因为这时候,似乎只有那种烈酒才能让人一瞬间醉倒。
他举杯,忽然冲着那旋转得像是彩旗似的胡姬高喝:
“彩!”
恍惚间,喉间的酒仿佛变得像那掺了水的酒精一样辛辣。
……
第94章 庆典上的对诗、太平打拳
李贤突兀的喝彩声让在座的众人惊愕了片刻,待看见李贤身前、那将胡旋舞旋转得更加卖力的胡姬,这才意味深长的呵呵一声。
然后,当做没看见的转过头。
但似乎有人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武承嗣,这个刚刚被封为魏王的、武周王朝的新晋亲王。
“沛王兄好雅兴。”
武承嗣端着酒杯,笑着走近,脸上的笑意看起来似乎有些谦逊。
但李贤却没放松警惕。
这是刘建军重点交代自己要警惕的人。
李贤强调道:“表兄。”
“什么?”武承嗣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说,魏王该唤本王表兄。”李贤特意在“表”字上强调了一下。
意思不言而喻:我是亲生儿子,而你只是侄子,咱俩之间隔了一层表亲的关系。
武承嗣脸上谦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容掩盖过去。
只是这次,那笑容里已带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呵呵,是承嗣失礼了。”武承嗣拱手致歉,又说道:“表兄,今日陛下登基,万象更新,如此盛景,岂能无诗?不如我等以诗助兴,为陛下贺,如何?”
他说这话的声音刻意提高,确保周遭不少宗室和官员都能听见。
一瞬间,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但很快,那一抹愕然就变成了玩味和期待。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武承嗣这是在找事。
用朴实无华一点的话来形容,武承嗣这行为就是小人得势,一朝从外戚成为亲王,自然是想要在李贤这个“前朝”的亲王面前嘚瑟一下了。
武承嗣是什么人?
如果说年少时候的李贤是有点文才、有点才气的纨绔子弟的话,那同时期的武承嗣就是纯纯粹粹的纨绔。
作为外戚,武承嗣前途一片坦荡的同时,上限也已经被固定。
所以武承嗣也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做一个二世祖,混吃等死就行了。
但,
谁能知道居然有一天,昔日的武媚娘,竟会登临那至高至极之位呢?
连带着武承嗣忽然之间竟也感觉到了一丝紧迫。
好好的二世祖当着,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要开始考虑修身养性、见贤思齐这些德行了——因为这是一个储君必备的素养。
武承嗣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甚至……
还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
在这个极致的诱惑之下,哪怕武承嗣再不习惯这些,也在竭力朝这方面努力着。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李唐王朝昔日的太子。
他要不上来蹦跶一下,都对不起他自幼纨绔的性子!
只是,让众人有些诧异的是。
武承嗣是怎么敢的?
这个敢不敢的倒是无关权势。
如今的武承嗣贵为魏王,和李贤同样是一字亲王,在身份的尊贵上不相上下,再加上他姓“武”,所以哪怕是他当殿和李贤掐起架来,陛下会偏向谁都说不准。
这里的敢不敢,仅仅只是指两人在文采上的差距。
李贤虽然纨绔,但至少也是从小接受大儒教育,熟读四书五经,甚至还素有“才名”的存在。
他武承嗣一个纯纯的纨绔,凭什么敢的?
李贤也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虽说刘建军这个随口一吟就是千古绝篇的人不在身边,但自己好歹也是能“一摘再摘三四摘”人,武承嗣,要跟自己以诗助兴?
他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然而,面对周遭投来的或疑惑或玩味的目光,武承嗣脸上却并未露出什么异色,这让李贤心中暗暗警惕,道:“噢?魏王打算如何作诗?”
“表兄才名,承嗣素有耳闻,自愧不如。”武承嗣倒是光棍,上来先自承其短。
随即,话锋一转,“然则,为陛下贺,贵在心意,岂可因才疏而却步?再者,今日盛宴,群贤毕集,正可效仿以文会友之雅事。承嗣不才,麾下亦招揽得几位清客,略通文墨,便让他们代劳,抛砖引玉,也好让我等武人出身之辈,沾些文气。”
李贤听完就懂了他打的什么算盘。
他自诩武人出身,把代笔之事说得冠冕堂皇。
这样一来,他就能请别人为他出场,甚至,都可以是提前准备好要作的诗,当着李贤的面诵一遍就行了。
而李贤却要当场、当面,做出符合“为陛下贺”题材的诗。
这世间可不是人人都是曹子建,能在七步之间,写出合乎体裁,又寓意明畅的七步诗来的。
武承嗣此计,可谓阴险,无论李贤接或不接,他都占据了主动。
若李贤推辞,便是对陛下不敬,也显得才名有虚,若李贤接下却作得平庸,甚至不如他门下清客的“抛砖”,那更是大大的丢脸,即便李贤作得好,那也是理所应当。
他武承嗣并无损失,反而显得自己“提携风雅”,主动为盛宴增色。
李贤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魏王门下既有高士,本王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同时心想,若是刘建军在这里就好了。
论起作诗,李贤有自信,他武承嗣无论把谁找来都无济于事。
那可是一首《蜀道难》,就让王勃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刘建军。
武承嗣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回头,示意身后一位早已准备好的文士:“苏舍人,便由你先来,赋诗一首,为陛下贺,请沛王殿下品鉴。”
那位身着青袍的苏舍人应声而出,向御座方向恭敬行礼,显然早有腹稿,略一沉吟,便朗声诵道:
“紫极呈祥瑞,丹穴降灵禽。
“五色成文彩,九苞耀丹心。
“敢辞百鸟朝,长伴女君吟。
“鸣岐今再见,四海仰德音。”
此诗一出,不少官员,尤其是武氏一党的,立刻出声喝彩。
“好!‘长伴女君吟’,贴切!”
“‘鸣岐再见’,正是应我大周圣主临朝之兆!”
“实在是彩!”
颂扬声此起彼伏,就连坐在首位的武后也对这里投来了目光。
李贤同样暗暗点头。
虽然李贤自己作诗的水平不咋地,至少和刘建军相比,他是自认拍马也赶不及的。
李贤品鉴诗的能力还是很足的,毕竟自幼就接受这些东西的熏陶了。
这诗辞藻华丽,用典也算贴切,其中“鸣岐”指周朝兴于岐山凤凰鸣叫的祥兆,迎合了今日女主登基的特殊性,可谓是一首标准的、安全的颂圣诗。
但……
听完这首诗,李贤就知道自己稳赢了。
因为,这首诗中“女君”一词,毫不避讳地点出了母后的女性身份。
李贤听到“女君”二字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刘建军的交代:你要尽量淡化她女性的身份。
诚然,武承嗣请的这位苏舍人,作出的诗的确算得上上佳之作,若是单独拎出来献给母后,母后也定然会很欣赏。
但他错就错在,要跟自己“斗诗”。
只要自己不提母后“女性”的身份,淡化女性特征,哪怕作出来的诗不如这首辞藻华丽,用典贴切,但只要和这首诗放在一起,在母后心里,也是胜过这首诗千百倍的。
李贤心中大定。
而此时,在场众人都已经将目光集中在了李贤身上。
武承嗣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假意谦逊道:“表兄,承嗣门下这粗浅文墨,怕是难入法眼,还请表兄不吝赐教,让我等也沾沾沛王府的文气?”
他刻意将“沛王府”三个字咬重,暗藏机锋。
李贤心念电转,并没有在意他言语里的挑衅,正待开口。
可忽然,一个清越明亮,带着几分力量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哟,这般热闹?魏王表兄这是在向二兄请教诗文吗?”
李贤惊愕转头。
太平。
太平正穿着一身华美的公主礼服,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对于太平能出现在这种正式的宴会上,在场众人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奇怪。
以太平的受宠程度,哪怕她就是要把宴会开到她的公主府上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更何况,最近的太平公主刚死了丈夫,正是心情极其欠佳的时候,谁也不愿意上前触碰她的霉头。
众人诧异的是,太平这是要帮李贤出头吗?
但很快,众人又觉得释然。
李贤和太平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太平不帮李贤出头,难不成去帮武承嗣?
……
而见到太平出现的一瞬间,武承嗣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
他敢招惹李贤,但他绝对不敢招惹太平。
尤其是刚死了丈夫的太平。
因为武后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太平公主的那一边。
此时,太平已经径直走到李贤身侧站定,仿佛不经意般,与李贤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同盟阵线。
她先是冲着李贤眨了眨眼,随即才看向武承嗣,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魏王表哥,你门下这位先生诗作得真不错,辞藻华丽,尤其是‘女君’二字,叫得真是亲切又响亮呢。
“只是……”
太平话音一顿,接着说道:“这位苏舍人张口闭口就是女君,难不成母亲这位大周王朝的皇帝陛下,却和历朝历代的其他皇帝有所不同,否则这位苏舍人为何一定要强调‘女’呢?”
李贤一愣。
自己和刘建军的商讨没和太平说过啊?
太平是怎么知道要从这点入手的?
但很快,李贤看到太平那略微扬起的下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并非是太平知晓了自己和刘建军的计划,而是……
太平本身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对那位苏舍人诗句中的“女君”格外敏感。
至于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
不用想,就知道是上官婉儿那边的“打拳”劝诫法奏效了。
一时间,李贤看着面前截然不同的妹妹,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同样的,武承嗣脸上的笑容也是突兀的一僵。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太平却已转向御座方向,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地说道:“母亲,儿臣向您请安!”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大周皇帝,目光落在太平身上的时候,很明显的柔和了几分。
她微微颔首,嘴角带着属于母亲的温和笑意,声音也比方才对群臣时放缓了些许:“平身吧,太平,到朕身边来。”
这份自然而然的亲近,是其他皇子公主,甚至是武承嗣等武氏侄儿都难以企及的殊荣。
太平公主的出现,瞬间改变了在场的气氛。
太平应了一声“是,母亲!”便步履轻快地走向御阶之下靠近武皇的专属位置,但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目光再次投向武承嗣和李贤这边,继续说道:“女儿方才听着,魏王表兄门下的诗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女君’二字,听着虽则尊贵,却总让人觉得……格局小了些。
“仿佛母亲这堂堂大周皇帝,与历朝历代那些须眉男子,终究是不同的,非得用一个‘女’字来区分似的。”
这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方才还弥漫着的谀颂之气。
那位原本还因众人喝彩而微有得色的苏舍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太平这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这已不是诗文优劣的品评,而是直指其颂圣之心不纯,甚至暗含“局限皇帝格局”的指责!
“公…公主殿下!臣…臣万万不敢啊!”苏舍人声音发颤,双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便朝着御座方向重重跪伏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瑟瑟发抖。
“陛下!陛下明鉴!”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微臣…微臣只是一心感念陛下恩德,只想竭尽所能歌颂陛下…绝无半点不敬之意!‘女君’之称,古亦有之,微臣…微臣愚钝,只觉此称方能彰显陛下亘古未有之伟业,绝无暗示陛下与其他皇帝不同之意!
“微臣愚昧,措辞不当,求陛下宽恕!求公主殿下宽恕!”
他磕头如捣蒜,武承嗣在一旁看得脸色铁青。
苏舍人这般丑态,连带着他的脸面也一同扫地,但他此刻却不敢出声维护,生怕引火烧身。
御座上的大周皇帝,则是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苏舍人,并未立刻言语。
这短暂的沉默,对于跪伏于地的苏舍人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煎熬。
李贤也在心里暗暗的给太平比了个大拇指。
这是追着武承嗣杀啊。
当然,这话也就只有太平敢当着母后的面说了,换了其他任何人,甚至哪怕是李贤自己,也是万万不敢点明的。
但忽然。
李贤心中猛地一亮!
太平这话,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开了这个头,就为自己接下来要作的诗,铺平了最完美的道路!自己顺着太平提供的思路继续作诗,忽略母后女性的身份,就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刻意,甚至也能达到刘建军所说的、藏拙的效果了!
机不可失!
李贤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充满敬意地开口:“母亲,太平所言,深得儿臣之心。母亲承天应运,开创大周,乃是超越古今的伟业,德泽广被,岂是寻常性别可限?儿臣不才,愿赋诗一首,敬贺母亲,亦敬贺我大周!”
说罢,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武承嗣和那面色灰败的苏舍人,随即朗声吟诵,将心中早已酝酿好的诗句,清晰地传遍四周:
“神宫临紫极,灵鸟出重霄。
“翼掩山河势,声动日月遥。
“不栖凡木影,自立九霄标。
“德威泽万方,岂独仪一朝?”
诗句一出,满场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与苏舍人那首辞藻华丽却拘泥于“女君”的诗相比,李贤这首诗,气象恢宏,意境高远,开篇便是“神宫”、“紫极”、“重霄”,直接将场景置于至高无上的天界。
“翼掩山河势,声动日月遥”,笔下的灵鸟也不再是依附祥瑞的美丽之禽,而是拥有覆盖山河、撼动日月之伟力的至高存在。
“不栖凡木影,自立九霄标”,更是彰显了其超越凡俗、卓然独立的无上地位与自信。
最后一句“德威泽万方,岂独仪一朝?”如同黄钟大吕,将凤凰的恩威与天命相连,寓意新朝并非寻常的朝代更迭,而是承天应运,拥有超越一朝一代、泽被万方的永恒正当性!
全诗通篇没有出现任何指向性别的词汇,甚至没有具体描绘凤凰的形貌,而是全力塑造了一个代表绝对权力、天命所归的至高符号。
这完美契合了大周皇帝身着衮冕、力求展现的超越性别的帝王形象。
整个大殿寂静了片刻。
随即,一些老臣忍不住低声喝彩:“好!好气魄!”“‘德威泽万方’,此言大善!”
就连一些武承嗣一派的官员,也纷纷颔首。
高下立判,不言自明。
李贤也暗暗有些得意。
这种歌功颂德的诗,虽然只需要一个辞藻华美就行,但自己在太平的帮助、和武承嗣的压力下,竟是超常发挥,所作出来的这诗,在这类诗中,也算得上是上上之品了。
李贤甚至发现,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母亲,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好一个‘德威泽万方,岂独仪一朝’。”她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为这场较量定下了基调,“沛王此诗,气魄宏大,深得朕心。当赏。”
……
第95章 武承嗣的残忍、刘建军的冷酷、武攸暨的疯狂(万字大章节)
和武承嗣斗法的胜利,并没有让李贤多么开心。
这个表弟,自己自幼就胜过他太多。
这一次,也只不过是再多胜过一次罢了。
此时的李贤,反倒是看着在御座之上发号施令的武后,心里有种跃跃欲试的不服。
……
宴会终于在一片看似祥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李贤带着一身酒气与疲惫往沛王府的方向走去。
回到沛王府。
书房里,炭火依旧燃着,刘建军竟还没睡,正就着灯火,摆弄着几枚铜钱,似乎在占卜着什么。
李贤强打起几分精神,走过去调笑:“怎么?何时和游方术士学了卜卦之术了?”
刘建军没搭理李贤的调侃,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宴无好宴吧?”
李贤脱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袍,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着,将宴会上与武承嗣的冲突,以及太平如何相助,自己如何作诗应对,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建军听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还行,武承嗣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越是这般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彰显存在,越是说明他心虚,说明他除了一个‘武’姓,在你母皇心里,并没有太多真正的分量,不足为虑,倒是太平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李贤在刘建军对面坐下,眉头微蹙:“可他毕竟是母皇的亲侄子,如今又封了魏王,声势正隆。”
“声势?”
刘建军将铜钱一枚枚收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玩意儿是虚的,武承嗣越是张扬,你越要沉住气,表现得谦恭、识大体,今日你这诗作得就很好,既捧了你母皇,又压了武承嗣,还没留下任何攻击性的把柄,分寸拿捏得不错。”
李贤有些担忧,道:“可……如此,会不会表现得我对储君之位太过渴切?”
“你不渴切才不正常!储君之位你都不想要了,你母皇不得怀疑你所图甚大?”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
听到刘建军这么说,李贤稍稍安心。
“那……你说的洗刷冤屈……”
“这事儿不急,等着就行,现在一切都在正轨上。”
刘建军打断他,眼神显得有些深邃,“眼下,我们得开始走第二步了。”
“第二步?”
“拜访、拉拢朝中大臣。”刘建军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认真,“光有你母皇的些许好感和大义名分还不够,你需要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支持者。朝堂之上,没有人是孤岛。”
李贤精神一振:“依你之见,该从何人入手?如今朝中大臣,多是母皇……陛下的心腹,或是武氏一党,我们能拉拢谁?”
刘建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谁说要你现在就去拉拢那些位高权重、立场鲜明的宰辅重臣了?
那叫自投罗网。
“咱们得找那些……位置关键,但又不太起眼,或者,内心仍对李唐抱有旧情,且对未来感到迷茫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种,掌管文书、传递信息的中枢低阶官员,比如门下省的给事中、中书省的舍人,别小看他们,消息灵通,有时还能在文书上做点手脚,影响可不小。
“第二种,掌握部分京城防务,但又非核心主将的武将,比如金吾卫的中郎将、郎将一级。
“第三种,便是那些以清流自居,重视礼法正统,对女子称帝内心未必全然认同,但又不敢明着反对的御史台官员和一些翰林学士。”
李贤仔细听着,觉得刘建军说的颇有道理,但又感到无从下手:“这些人遍布朝堂,我们该如何甄别、接触?若贸然拜访,岂不惹人怀疑?”
“这事儿你还问我啊?”刘建军露出夸张的神色,道:“当然不能你沛王殿下亲自提着礼物,一家家去敲门,你得先‘偶遇’,再‘请教’,最后才是‘往来’。”
他详细解释道:“洛阳有洛水之秀,龙门之盛,正是雅集佳处,你可借太平之名,于洛水之滨设一场‘诗会’,或邀约三五将领会猎于北邙。
“在这些场合,你不谈政事,只论诗文典故、兵法骑射,表现得谦逊好学、豪爽重才,尤其是对那些清流文人与中阶武将,这一套最为管用。
“留下好印象后,日后便可借着探讨学问、品鉴良驹的名义,请他们过府一叙,或你去回访。
“一来二去,情谊与信任自然就近了。”
李贤脑海中逐渐有了思路,感慨道:“得亏有你,不然我连该怎么忙的方向都不知道。”
刘建军耸了耸肩:“没办法,眼下在洛阳,在你母皇眼皮子底下,我是不太好做什么小动作的,只能给你出谋划策。”
李贤好奇。
“因为我在你母皇那里的定位,她拿我当成你养的……算了,反正你只要知道干实事的活儿不适合我出面就行了。”
刘建军胡乱的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自己在武后那里的具体印象。
李贤也不再追问。
……
数日后,洛水之畔。
一场由太平公主发起,沛王李贤“恰巧”受邀的洛水祓禊诗会,在春光潋滟中举行。
太平如今寡居,又深得圣心,由她出面组织此类雅集,既合情合理,又不会过分引人猜忌。
李贤身着亲王常服,姿态闲雅,游走于文人墨客之间。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已明显依附武承嗣的官员,而是与几位被刘建军圈定为“潜在目标”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相谈甚欢。
话题从《诗经》中的“蒹葭洛水”延伸到近来官员考课中的诗赋题目,他引经据典,见解不俗,却又每每在关键时刻,谦逊地将话语权交给那些以学问著称的老臣,言语间流露出对大唐文教典章的深切认同。
诗会顺利结束。
在诗会结束的同时,“沛王殿下沉静好学,礼贤下士,其气度风雅,依稀可见先帝早年风范”的言论,开始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漾开涟漪。
休沐之期,李贤又约上一些中低层武将,在北邙山猎苑纵马狩猎。
李贤与武将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论边疆战例、兵械改良,他言语中对军中事务的了解和对武将辛劳的体恤,让这些武夫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尊重。
……
如此,一个春季悄无声息的过去。
初夏的洛阳,牡丹花期已过,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暑气,也多了几分躁动。
李贤的“偶遇”和“请教”策略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通过太平公主的几次雅集和北邙的几次游猎,他与几位目标人物的关系,从最初的点头之交,渐渐变得可以坐下来品茗论道,甚至开始探讨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刘建军在幕后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通过李贤的反馈,不断调整着“鱼饵”和“垂钓”的深度。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终究会翻涌上来。
这一日,李贤正在府中与一位近日走动颇为频繁的给事中下棋。
这位给事中姓王的,乃门下省正五品上官员,负责审议封驳文书,年约四旬,素以清正敢言著称,对武承嗣等人的做派早有微词,经过数次“偶遇”和深谈,已对李贤流露出明显的倾向。
棋至中盘,王给事中刚落下关键一子,门外忽然传来刘建军的声音:“殿下,上官内舍人已到府门。“
李贤瞬间了然,给了王给事中一个歉意的眼神。
王给事中反应很快,他将手中剩余的几枚棋子轻巧地投入棋罐,起身告退:“殿下,下官衙中尚有积压文书待处,不便久留,这就告退。”
李贤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低声道:“王公慢走,今日手谈,获益良多,改日再续。”
……
等王给事中离去后,李贤看到上官婉儿和刘建军肩并肩走进来,就知道上官婉儿这次并非是受到武皇旨意来的了。
他当即也放轻松了一些,笑道:“婉儿姑娘可是来找刘建军的?”
但上官婉儿神色却并未放松,敛衽一礼,声音低沉了些许:“殿下,婉儿此来乃有要事相告……魏王,又有动作了。”
李贤心中一凛,引她至内室,刘建军也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
“武承嗣见先前陛下登基时,数番劝进效果显著,竟也起了效仿之心。”上官婉儿语速略快,带着一丝鄙夷,“他自己不便出面,便暗中指使一个叫王庆之的洛阳人,纠集了数百所谓‘民意’,联名上书,请求立他武承嗣为太子!”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奇道:“你听婉儿说过这事儿了?”
“没,但你这边在拉拢人,他那边不可能不搞小动作的。”刘建军耸肩,“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脑子。”
李贤点头,转身看向上官婉儿:“母皇是何反应?”
“陛下接见了那王庆之。”
上官婉儿继续道,“问他:‘皇嗣我子,奈何废之?’那王庆之早有准备,回答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还说,当今是武家的天下,岂能再由李家人继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此话……着实戳中了陛下的心事,陛下当时神色便沉郁下去,只挥挥手让他退下。可那王庆之竟以死相胁,跪地不起,声称陛下不答应便撞死殿上。”
“母皇答应了?”李贤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倒没有。”上官婉儿摇头,“陛下只说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轻决,但……却赐给了王庆之一张盖有印信的纸符,许他凭此可随时入宫求见。”
“这……”李贤眉头紧锁,这无异于给了武承嗣一个随时可以煽风点火的渠道。
“陛下送走王庆之后,便召见了文昌右相岑长倩商议。”上官婉儿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陛下本意,或许是想听听这位心腹重臣的意见,毕竟岑相曾建言让皇嗣改姓武,陛下还赐其国姓。但岑相听闻此事,竟断然反对!”
“哦?他如何说?”刘建军终于开口,眼中精光一闪。
“岑相言道:‘皇嗣居东宫无过,岂可轻废!此乃国本大事,岂容小民妄议?臣请严惩此辈,以儆效尤!’因岑相态度坚决,其他几位宰相也多附和,此事暂且被压下了。”
李贤松了口气,暂时被压下,就说明悬而未决。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贤心中五味杂陈,既庆幸岑长倩等大臣仍维护李旦,因为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维护李唐正统,又担忧母皇那暧昧的态度和那张留给王庆之的“通行证”。
刘建军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好事,天大的好事!”
“武承嗣这是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下了!”
刘建军一拍手掌,道:“他搞这种‘民意’逼宫,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
“第一,他触碰了武后最敏感的权力神经,武后能登基,岂会不知‘民意’如何运作?她可以自己用,但绝不会允许别人,尤其是她的侄子,用同样的方式来要挟她!
“第二,他此举等于将朝中所有仍心向李唐,或仅仅是遵循正统礼法的大臣,都推到了对立面,岑长倩的反应就是明证!”
刘建军又看向上官婉儿,问:“那武承嗣呢,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凝重:“武承嗣岂会甘心?他见岑长倩带头反对,致使他的图谋受挫,便将岑长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不敢直接再就立储之事纠缠陛下,便另生毒计。”
“什么毒计?”李贤追问。
“他以吐蕃犯边为名,游说陛下,称需重臣挂帅以震边陲,举荐岑相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吐蕃。”上官婉儿说道,“陛下或许是想让岑相暂离朝堂漩涡,或许是真担忧边事,便准奏了。”
刘建军冷笑一声:“调虎离山,老套但有效。一旦岑长倩离开洛阳,远离权力中枢,便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正是如此。”上官婉儿点头,继续道,“岑相率军刚离洛阳不久,武承嗣便指使酷吏联名上奏,诬告岑长倩暗中勾结吐蕃,意图拥兵谋反!”
李贤倒吸一口凉气:“谋反?这……如此拙劣的诬告,母皇她……”
“殿下,谋反二字,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尤其是在大周初立、人心未定的敏感时刻。”
上官婉儿语气沉重,“岑相身为文昌右相,位高权重,又掌兵在外,陛下岂能不疑?纵然证据牵强,但在酷吏的罗织之下……陛下宁可信其有。岑相尚未至边境,便被一纸诏书紧急召回,直接投入了丽景门的推事院大牢。”
接下来的话,上官婉儿说得更加艰难:“推事院由酷吏把持,几番大刑……岑相他……屈打成招。最终以谋逆罪,与……与数十名被指认为其同党的官员,一同被处决了。”
书房内陷入了死寂。
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位位高权重的宰相,数十名朝廷大臣,转眼间便身首异处,武承嗣的狠辣与酷吏的恐怖,如同一股寒流,瞬间席卷了室内。
李贤脸色发白,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他知道政治斗争残酷,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刘建军也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岑相一死,武承嗣气焰更炽。”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厌恶,“他认为再无人敢阻拦,便又指使那王庆之,凭借陛下所赐的印信,频繁入宫求见,反复呈请立他为太子。”
“母皇这次……答应了?”李贤的声音有些干涩。
“起初,陛下只是敷衍。但王庆之在武承嗣指使下,几乎三日一请,五日一求,不胜其烦。更可恨者,他言语间愈发大胆,仿佛立武承嗣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隐隐有逼迫陛下速作决断之意。”
上官婉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是何等人物?她刚刚登基,正欲大展宏图,岂容一个市井小民,终日在她耳边聒噪身后之事?立子立侄,此乃天大的难题,陛下心中自有权衡,岂是旁人能一再逼迫的?”
刘建军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又勾起一丝弧度:“看来,武承嗣和他这条疯狗,要自食恶果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陛下终于被这无休止的纠缠惹怒了。她今日召见了凤阁侍郎李昭德,下令将王庆之拖出宫门,当众杖责,严惩不贷!并收回了那枚特许入宫的印信。”
李贤闻言,心中先是一松,随即又感到一阵寒意。
王庆之固然可恨,但其背后是武承嗣,母亲此举,是仅仅厌烦了王庆之,还是对武承嗣也起了警惕和厌弃之心?
“殿下,”上官婉儿最后说道,“武承嗣经此一事,虽未受直接惩处,但其急于求成、手段酷烈的面目已暴露无遗,更引得陛下心生厌烦。
“朝中那些因岑相之死而噤若寒蝉的大臣,心中作何想法,尚未可知。眼下,或许正是……”
她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然明确。
李贤看向刘建军:“刘建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上官婉儿也同时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沉吟道:“武承嗣自毁长城,你母皇心生嫌隙,这对我们是大利。但现在还不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贤子,你之前做的很好,低调,务实,结交中下层官员,现在要继续保持。”
“我们要等?”李贤皱眉问。
“等。”刘建军肯定地道,“一方面,我们是在等你母皇对武承嗣的厌恶积累到一定程度,等朝中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大臣们,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另一个可能的人选,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可能’。
“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你毫无嫌疑洗清当初的谋逆案的契机。”
李贤不解,但上官婉儿若有所思,问道:“你知道武后接下来的动作?你如何知晓的?”
李贤一愣,他疑惑的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解释道:“武后打算为太平公主招驸马。”
李贤还是不解。
“她打算为太平招的驸马,是武攸暨。”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武攸暨?这怎么可能?武攸暨……他已有妻室!母皇她怎能……”
李贤实在无法理解,母皇向来宠爱太平,又怎会容忍太平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上官婉儿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冰冷:“正因如此……陛下已下令,赐死武攸暨之妻,为太平公主腾出位置。”
“什么?!”
李贤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他知道母亲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但如此直接、如此冷酷地剥夺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这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武皇到底是因为对太平的宠溺,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才能做到如此的滥杀无辜。
“这就是我们等的契机。”刘建军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的有点吓人。
李贤一愣,下意识想到了他和武攸暨的关系。
然后忍不住问道:“你……你知道母后要对武攸暨之妻动手?那……那你为何不曾提醒武攸暨?”
刘建军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但知道的有些晚,而且……知道也不能去做改变。
“武攸暨手里有当初构陷你的关键物证,那个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我们不动,是因为时机未到,也因为武攸暨对武皇尚有畏惧和忠诚,但现在……
“武皇为了太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武攸暨的发妻,在她眼中,武攸暨的感受、他妻子的性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这份‘恩宠’,足以让任何尚有血性的人心寒齿冷。”
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全部计划。
他心里一寒,声音带上了一些颤抖,问:“你是要……利用武攸暨的仇恨,让他交出证据,为我翻案?”
李贤觉得刘建军太残忍了。
他看着刘建军那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诚然,
刘建军这样做,会让洗刷自己冤屈的这件事,从外表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可……
这未免太残忍?
利用武攸暨的仇恨,利用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李贤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那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一条人命!我们……我们怎能拿这种事来做文章?这……这与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有何区别?与母皇她……”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头,难以启齿。
他发现自己竟在将刘建军与那些他憎恶的人相提并论,这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却又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刘建军面对李贤的激动,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更深沉了些。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李贤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李贤心上:“贤子,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吟诗作对,还是在玩一场输了可以重来的游戏?”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从你决定要争那个位置开始,从你母皇为了登基可以默许甚至推动构陷你这个亲生儿子开始,我们就已经身处血肉横飞的战场!这里没有温情,没有纯粹的正义,只有成败,只有生死!”
他站起身,走到李贤面前。
“区别?当然有区别!武承嗣构陷岑长倩,是为了排除异己,满足私欲,手段卑劣,目的肮脏!
“我们呢?我们是要洗刷你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是要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是为了让这朝廷少一个武承嗣那样的祸害,多一分重回正轨的可能!我们是在自救,也是在争取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
“可代价呢?”李贤无助地闭上眼睛,他心里那份正直和仁义,还是不能容忍他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代价是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我们利用她的死……”
“她的死,是武皇造成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造成的!”刘建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是你我!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既成的悲剧里,寻找一点可能,让她的死不至于毫无价值!让同样的悲剧,将来或许能少发生一些!
“你以为你在这里保持你的‘仁慈’,你的‘不忍’,就能让那女子复活吗?
“不能!只会让构陷你的阴谋继续得逞,让武承嗣之流更加肆无忌惮,让更多像岑长倩、像武攸暨妻子这样的无辜者倒在权力倾轧之下!”
李贤踉跄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刘建军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开他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某种幻象。
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刘建军的逻辑冰冷而坚硬,将他逼到了道德的墙角。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武攸暨是你的好哥们么……”李贤的声音带着挣扎后的虚弱和不解,“我们这样去接近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人,利用他的悲痛……我……我做不到,你难道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要如何冷静地利用挚友的丧妻之痛来达到目的,哪怕这个目的听起来是正义的。
刘建军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正因为他是我朋友……我才更了解他现在的绝望,贤子,你以为我现在心里好受吗?”
他看向李贤,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交出赵道生的卖身契,帮你翻案,这不仅仅是帮你,更是帮他自己!这是他能对那个造成他悲剧的源头,所能做出的最有力、也最安全的反击!
“这能让他觉得,他妻子的血没有白流,她的死,至少动摇了那至高权力根基的一块砖石!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救赎,远比我们给他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效!”
李贤沉默了。
他靠在书架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梁柱,胸膛剧烈起伏。
母亲的冷酷,武承嗣的狠毒,刘建军那混合着友情与算计的复杂情感,还有那个素未谋面却因权力而香消玉殒的女子……种种影像在他脑中交织冲撞。
刘建军的话,为他揭示了另一种残酷的“善意”。
利用朋友的悲剧,究竟是更深的伤害,还是一种另类的拯救?
他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判断。
他只知道,刘建军的决心已下,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要洗刷冤屈,要对抗母亲和武承嗣,就不能被纯粹的道德感束缚手脚。
良久,李贤缓缓站直身体,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并未完全消退,但眼神里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一种近乎悲凉的认命。
他看向上官婉儿,问道:“武攸暨呢?出了这样的事,母皇应该会将他召来洛阳吧?”
上官婉儿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李贤,随后又看向刘建军,最后抿了抿嘴,点头:“不错,武攸暨被武后安置在了……”
话音未落,李贤就挥了挥手打断,然后看向刘建军,声音沙哑:“我……我去见他,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由我单独去见他,你不要出面。”
刘建军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了然,甚至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感激。
李贤沉声道:“由我自己去谈,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你和武攸暨之间那份友情,也能……让我稍稍心安一些。”
“好。”刘建军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小心行事。他现在……情绪肯定极不稳定。”
……
翌日,夜色深沉,洛阳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外,李贤的马车悄然停驻。
武攸暨身份特殊,李贤只能选在夜色降临之后到来。
这里并非武攸暨的正式府邸,更像是临时安置的僻静之所,透着一股被遗弃的冷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却驱不散从此间院落渗出的森然寒意。
引路的是一名眼神黯淡的老仆,显然是武攸暨从老家带出来的心腹,他沉默地将李贤引入内室,甚至没有通传。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武攸暨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胡床上,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他未着冠,头发散乱,原本合身的锦袍此刻松垮地挂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但他坐得笔直,不像醉倒,反而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石像。
李贤看着他,没来由的想到他在长安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和此刻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贤的脚步很轻,但武攸暨还是察觉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沛王殿下。”
语气平淡,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武攸暨。”
李贤开口,声音因眼前的景象和心中的沉重而有些滞涩。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见到武攸暨这副模样的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走到武攸暨侧面,能看到对方半边脸颊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血丝和一片荒芜。
“武攸暨。”李贤声音低沉,“我……刚听闻尊夫人之事。”
武攸暨终于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空洞:“殿下是来看我武攸暨如何成为天下笑柄的么?妻子刚死,就要尚主……”
“本王绝非此意!”李贤打断他,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武攸暨,本王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本王才必须来见你。”
武攸暨冷笑一声,别开脸去。
“你恨吗?”李贤轻声问,“恨这随意夺人性命的权力?”
武攸暨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本王也恨。”李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恨那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恨那构陷本王的阴谋。武攸暨,你失去的是挚爱的妻子,本王失去的是清白和尊严。我们都是被权力践踏之人。”
武攸暨缓缓转回头,第一次认真看向李贤。
李贤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本王今日来,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据说当年构陷本王的关键证据,奴隶赵道生的卖身契,在你手中。”
武攸暨瞳孔微缩,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李贤没有提及刘建军,“重要的是,这份证据可以洗刷本王的冤屈,武攸暨,这不是交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那些践踏我们的人付出代价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帮本王翻案,就是向所有人证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会犯错,也会构陷忠良、残害骨肉!这虽不能让你我失去的回来,但至少……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武攸暨死死盯着李贤,胸膛剧烈起伏。
泪水突然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混合着无尽的悲愤。
“她……她那么善良……”他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就因为她嫁给了我……就该死吗?”
李贤沉默地等待着。这一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终于,武攸暨摇摇晃晃地起身,问:“我该如何去做?”
“她明日会召见你,宣读赐婚之事,我需要你……在那时拿出证据。”
武攸暨没有询问李贤是怎么知道武皇明日会召见自己的,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她的面子,我……大概会死吧?”
李贤一怔。
他甚至没想过这件事。
但武攸暨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明日……我会按你说的做,我要让她……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亲耳听听,她为了铺路而默许的构陷,是何等‘英明’!”
李贤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抿了抿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么的无力。
顿了许久,这才声音沙哑的说道:“明日之后,无论成败,本王……欠你一条命。”
武攸暨只是背过身,重新坐回那片昏暗的阴影里,不再言语。
……
次日,万象神宫偏殿。
武皇端坐于御座之上,太平公主侍立在一旁,神色复杂,带着几分不安与抗拒。
李贤垂手立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武攸暨身着受召的礼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
他面色苍白,但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他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攸暨平身。”
武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仪,却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或许是出于对即将强加于他之事的一丝补偿心理,道:“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太平的婚事,朕意已决,将太平许配于你,择日完婚,你,可愿意?”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攸暨身上。
太平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李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武攸暨缓缓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直视着御座上的武皇,声音清晰而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陛下,臣……有一物,压在心中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今日得见天颜,斗胆想在领受陛下天恩之前,将此物呈于御前,以求心安。”
武皇微微蹙眉,显然没料到武攸暨会在此刻节外生枝。
她看了一眼身旁神色不安的太平,又看向下方垂首的李贤,目光最后扫过武攸暨,带着审视:“哦?何物?”
武攸暨从怀中取出一只塞上木塞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起。
“此乃当年我府上一位奴子的卖身契原件,上面有经手人画押与官府大印可辨真伪,这奴子后来到了太子东宫,成了当初贤太子府上的养鸡奴,其名唤赵道生……”
武攸暨话还没说完,武皇就忽然怒斥道:“武攸暨!你要做什么?!”
武攸暨忽然就洒脱地笑了笑,说:“臣……只是想说,当初的太子谋逆案,只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栽赃陷害罢了……”
“什么?!”
武攸暨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
第96章 令人惊愕的事情走向和昔年宫闱秘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侍立的宫人内侍们个个噤若寒蝉,盘坐的官员们下意识挺起腰,就连太平也猛地捂住嘴,惊愕的看着武攸暨,又下意识看向御座上的母亲,最后才望向垂首不语的李贤。
李贤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虽然这一切是他和刘建军计划好的,但真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揪心。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袖中的双手已紧紧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保持清醒。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李贤适时的,给出一个惊愕的目光,望向武攸暨,然后顺势看向武皇,最后像是幡然醒悟一般,突兀的低下头。
沉默不语。
御座之上,武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眼睛死死盯住武攸暨,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武攸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构陷贤太子?此等狂言,你有何证据?!”
李贤注意到,此时的武皇,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威胁。
“证据?”
武攸暨惨然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悲凉和决绝。
“陛下要证据?这卖身契本身,便是证据链条的一环!它证明赵道生此人,最早是经由我府上,通过某些人的手,才进入了当时的东宫!而他后来在刑狱中的‘供词’,是如何攀咬的贤太子,陛下……当真毫不知情吗?!”
他豁出去了,毫无畏惧地迎视着武皇冰冷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控诉:“我妻何辜?她只因嫁给了我,便要被赐死,为公主腾位!
“贤太子又何辜?!他只因是陛下的儿子,是先帝寄予厚望的储君,便要被构陷谋逆,废黜流放……”
“放肆!”
武皇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武攸暨的话。
她霍然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武攸暨!你疯了!来人!”
殿外侍卫闻声而动,甲胄碰撞之声清晰可闻。
“母皇!”太平公主失声惊呼,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劝阻。
李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出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武攸暨却猛地将手中的竹筒往地上重重一摔!
竹筒应声碎裂,里面泛黄的契书滚落出来。
他仰天大笑,泪水却肆意横流:“疯了?我是疯了!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因这滔天权势而无辜丧命,我怎能不疯?!看着忠良被构陷,看着骨肉相残,我怎能不疯?!
“陛下!您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可您夜里,可曾听到过冤魂的哭泣?!可曾梦到过至亲的血泪?!”
他指着那地上的契书,对着满殿之人,声嘶力竭:“这就是证据!这就是那场阴谋的冰山一角!你们看看!都看看啊!这煌煌大殿之下,掩盖着多少肮脏与不公!”
“拖下去!”武皇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将此狂悖之徒,打入天牢!严加看管!”
如狼似虎的侍卫冲了进来,架起状若疯癫的武攸暨。
可就在这时。
“等下!”
一声突兀的呼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李贤也下意识看向了发声之人。
这时候,竟还有人敢为武攸暨求情?
太平。
李贤眉头皱起,他不理解太平要干什么。
即便太平再怎么受宠,这时候跳出来,又能做什么呢?
可这时,太平却已经冲到了大殿正中,但她却没有停下,而是直奔地上那份契书而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太平!”武皇的声音带着警告。
但太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契书上的文字,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
下意识地,她轻声念了出来:“立卖身契人牢大,原籍……今自愿卖身于……沛王府为奴……”
这下,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再一次哗然。
“牢大?不是赵道生吗?”
“不是说是经由武攸暨府上吗?这……这契书上怎么是沛王府?”
“武攸暨疯了?”
官员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懵了。
武攸暨也愣住了,他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平手中的契书,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明明是赵道生的……”
只有李贤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后,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武攸暨的契书当初被刘建军调包过。
当时的武攸暨还算是自己的敌人,刘建军从他那里偷来了赵道生的契书,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替自己洗刷冤屈。
可……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刘建军还没换回去呢?!
这时,殿上的局面已经彻底乱了。
李贤急忙从众如流,做出惊愕的表情,看向武攸暨。
御座之上,武皇原本冰冷愤怒的眼神中也掠过一丝极快的愕然,她的目光在李贤“震惊无辜”的脸上和武攸暨茫然失措的表情之间来回扫视。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肃静!”武皇一声冷喝,压下了殿内的嘈杂。
她看着太平,沉声道:“将契书呈上来。”
太平依言,将那份引发轩然大波的契书恭敬地呈给武皇。
武皇仔细看着契书上的内容,白纸黑字,确实是卖身入“沛王府”的契约,落款、印章一应俱全,与武攸暨所言的“赵道生”、“东宫”完全对不上号。
她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将契书掷于御案之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却带着一种刻意淡化处理的意味:“荒唐!此契分明是沛王府奴仆牢大的卖身契,与贤太子案何干?
“武攸暨!”
她一声暴喝,看向被侍卫架着,已经失魂落魄的武攸暨,语气冰冷:“你丧妻心痛,神智昏聩,搜集证据不明,便敢在朝堂之上狂言诽谤,惊扰圣听,污蔑亲王!看来你确是疯了!”
“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她再次重申了这个命令,但此刻的意味已然不同。
刚才或许是杀人灭口,现在,更像是在冷处置这件事。
“至于沛王,”武皇的目光转向李贤,带着审视,“此事与你无关,乃武攸暨失心疯所致,你受委屈了。”
她言语里甚至都没有提那份跟李贤、跟沛王府干系重大的契书。
李贤连忙躬身:“儿臣不敢。只是武攸暨他……唉,还望母皇念他悲痛过度,能从轻发落。”
李贤心里也很乱。
这份突然“变了”的契书,似乎让事情朝着某个古怪的方向走去了。
武皇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退朝!”
这场由武攸暨用生命点燃的、试图揭开旧案伤疤的狂风暴雨,最终竟以这样一种近乎闹剧的方式,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
李贤心乱如麻的回到了沛王府。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朝服,便径直找到了刘建军,然后,将今日大殿中发生的一切都如数转告。
“什么?”
刘建军果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然后,母皇就以此断定武攸暨是失心疯,胡乱攀咬,将此事定性为一场闹剧,退朝了。”李贤说完,只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不是……”刘建军皱眉,“我的意思是……你母后竟然没下令杀武攸暨?”
李贤一愣,连茶杯都忘了放下,疑惑道:“母皇……不杀武攸暨不是好事么?”
“我知道是好事,甚至我已经做好了他会死的准备,但他没死,我当然高兴。”刘建军顿了顿,接着皱眉说道:“但……现在你母后这套做法,很明显就是在和稀泥,这太奇怪了,不符合她的作风。”
李贤还是没理解:“这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母皇是念在他是武氏族人,又或是看在太平的面上……”
“你想想你自己!”
刘建军打断李贤,看着他,道:“当初在巴州,要不是我出现,你已经死了!丘神勣是把你往死路上逼的!那还是在你已经被废,远离权力中心的情况下!你母皇对付潜在的、甚至是她认为的威胁,什么时候手软过?
“但武攸暨今天做了什么?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你母皇冷酷无情、构陷亲儿、滥杀无辜!
“他掀的是当年谋逆案的桌子!这比你当初在巴州‘安分守己’要严重一千倍!依照你母皇平日杀伐决断的性子,为了维护她刚刚建立的周朝威信,为了杜绝任何可能动摇她统治根基的言论,当场格杀,甚至事后秘密处决,才是最正常、最符合她逻辑的做法!
“可现在呢?
“她只是把武攸暨关起来,这叫什么?这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因为武攸暨是武家人?因为太平求情?这些分量,够抵得上他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吗?”
李贤愣了一下。
他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那……依你之见,母皇为何……”李贤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我不知道。”
刘建军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和不确定,“武攸暨只是她的侄子,甚至还不是亲侄子,你母皇对他的容忍度甚至比你这个亲生儿子还要高,这太奇怪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已经登基了,所以觉得武攸暨算不上威胁?而你当初是她登基路上的拦路石?
“不对……她把显子废黜到房州,不是也没弄死吗?”
刘建军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踱步。
李贤忍不住开口:“显弟……他若不是我们搭救,不是也死了吗?”
“不!显子不会死!”刘建军摇头,“哪怕我们不出手,显子也不会死,反倒是你,才会死。”
李贤不知道刘建军为什么这么笃定,他又试探道:“或许……是母皇觉得显弟性子懦弱,易于掌控,而我……”
“不全是这个原因。”
刘建军再次打断他,他停下踱步,转过身,目光带着那种让李贤心悸的、仿佛要看穿一切的锐利:“贤子,你发现没有,你母皇对待你们兄弟几个,态度很奇怪。
“我记得你咱俩刚认识那会儿,你就跟我说过,你母后从小就不喜欢你,对吧?”
李贤点头,又问:“难道……是因为母后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往死里整?”
刘建军好气又好笑的看了李贤一眼,说:“也不全是这个原因,你母后这个人很理智,应该说近乎绝对的理智,个人的感情能对她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绝对不会因为不喜欢你,就特意把你往死里整。”
李贤干脆不说话了,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像是在深思什么,双手互相搓了几下,将掌心搓热,然后又将手放在脸上搓了几下。
语气沉凝,说一段,顿一段的开口:“你母后不喜欢你……她把你往死里整……显子那边又没事……武攸暨犯了那么大的事儿同样没事……还有太平,她简直受宠上天了……”
刘建军似乎是在把这些线索连起来,然后,忽然看着李贤,问:“贤子,能问你个事儿么?”
李贤点头。
“你长兄李弘,是你母皇害死的吗?”刘建军突然语出惊人的问道。
“怎么会……”李贤下意识的就想否认。
“别急着否认,你仔细想想!你母后能为了皇位杀你,凭什么不能杀你长兄?”刘建军语气加重,让李贤仔细回想,“这事儿很重要。”
李贤沉默下来,想了想,问:“那……我干脆和你说说长兄的事儿?”
“也行。”
刘建军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将脑袋探出去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折返回来。
“你说。”
李贤沉吟片刻,道:“那……就从长兄的名字开始说吧,长兄虽然是母后所诞中最大的一个,但却并非父皇长子,再加上彼时的母皇还不是皇后,所以他也不是嫡子。
“但父皇给长兄起名‘李弘’,却不同寻常。
“李弘是道教的一个谶语,说太上老君只要一降临凡世,天下太平的景象就能出现,而老君的化身,就叫作李弘。”
刘建军若有所思的插嘴:“所以,你父皇也对你长兄很好?”
“极尽其好。”李贤肯定,“实际上不止父皇,连母后也待他极好,李弘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她的主意,这个名字包含着她对长兄的无限期望,她希望长兄将来可以当上皇帝。”
刘建军感慨道:“所以,你母后这人的性子还真就是没变过啊!”
李贤不解。
刘建军道:“你说她当时还不是皇后,对吧,不是皇后,却盼望着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这不是司马昭之心么?”
李贤哑然。
刘建军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当时的所有人都只当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殷切的期盼,但现在事后回想,原来母皇对权力的欲望,早就已经显出端倪。
刘建军又说:“你接着说。”
李贤点头,道:“当时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斗得正激烈,长兄的诞生,让母皇得以在两人之间周旋,算是喘了一口气。
“后来的事儿我也跟你说过,因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位父皇的顾命大臣的原因,让母皇和父皇统一了战线,最后斗倒了王皇后,母皇登基,长兄也正式成为太子。”
说到这儿,李贤整个人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长兄李弘待他极好,有李弘顶着压力,当时的他就跟后来的李显一样,终日只要斗鸡赛马就行,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那时候,也是他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时间。
“长兄相当早慧,刚刚十岁的时候,就命令自己太子府的下属许敬宗、上官仪等文人博采古今文集,编成了一本五百卷的大部头文集,起名叫《瑶山玉彩》,献给了父皇。
“父皇见到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志向和才能,极其高兴,许敬宗、上官仪等人也跟着逐渐得到父皇器重。”
刘建军则是插嘴道:“上官婉儿他祖父。”
李贤点头,接着说道:“长兄聪明能干,父皇和母皇就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特别是从显庆五年,父皇患病之后,长兄就已经开始频繁监国了。”
说到这儿,李贤有些感慨:“长兄虽然早夭,但却有七次监国的经历。
“但……长兄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
“他心思重,事必躬亲,常常熬到深夜处理政务。显庆年间,父皇风疾加重,母后开始更多地参与朝政,长兄与母后……在一些政见上,渐渐有了分歧。”
刘建军眼神一凝:“哦?具体是什么分歧?”
李贤回忆道:“我记得有几件事。一是关于征伐高句丽的劳役和赋税,长兄认为连年征战,百姓疲敝,应当暂缓兵戈,与民休息,但母后和父皇认为应当一鼓作气,彻底平定边患。
“还有……关于对待萧淑妃所生义阳、宣城两位公主的事,长兄怜悯她们被长期幽禁,年近不婚,曾上书请求父皇母后为她们择婿,让她们得以出嫁。”
刘建军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这件事,触怒你母后了吧?”
李贤叹了口气:“是,当时母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认为长兄这是在指责她苛待先帝嫔妃和公主,是不孝,更是挑战她的权威,虽然最后两位公主还是被许配给了普通侍卫,但母后与长兄之间的裂痕,似乎从那时起就越来越深了。”
“后来呢?”刘建军追问。
“后来……就是咸亨二年,长兄随父皇母后巡幸东都洛阳时,在合璧宫绮云殿猝然薨逝。”
李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当时对外宣称是旧疾复发,薨逝时年仅二十三岁。”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许久,李贤才开口,说:“如今看来,或许长兄……”
但刘建军却忽然说道:“不,你长兄应该不是你母后害死的。”
……
第97章 刘建军骇人听闻的推测和意料之外的惊喜
李贤又愣住了。
他所讲述的故事中,长兄李弘和母皇的不合已经初现端倪,就连他自己这个讲述人,都已经觉得长兄的病逝会不会是有猫腻了。
可这时候,刘建军却说,长兄的死和母皇没有关系?
刘建军这人的思维怎么就异于常人呢?
“什么意思?”李贤依旧秉承着不懂就问刘建军的原则。
“首先,咱就从你说的你母皇和长兄之间的矛盾说起,在你看来,你母皇把萧淑妃的两个女儿许配给两个普通侍卫或许有问题,但你得考虑一件事儿,你那两个姐姐,年龄也不小了。
“当时她俩多大?”刘建军问了一句,但没等李贤回答,就继续说道:“按你的年龄来算,她俩当时起码也二十三四了吧?大的那个估计得二十七了吧?
“这叫什么?这就叫大龄剩女,有人要就不错了!
“你母皇为她俩找了个身份低的侍卫,这俩人反倒还会因为身份低微,对两位公主好一点,所以,从你母皇的角度出发,这是好心。
“况且,能进入你母皇视线的,哪儿有什么真正的普通侍卫,至少得是个皇帝的贴身侍卫吧?那他们祖上肯定也是出过高官的,所以也算得上是高官子弟,也就是你本身皇孙贵胄,才觉得人身份低微。”
李贤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
刘建军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以你的立场来看,这俩人身份低微,但你母皇事后没有做出什么弥补吗?”
李贤点头:“婚后两位驸马都升了官,一个是袁州刺史,一个是颍州刺史。”
“那不就结了,所以说,你母皇这事儿处理的没问题。”刘建军最后总结。
“然后说另一个问题,你长兄是不是你母皇弄死的,你方才说你长兄患病,是什么病?”
“肺痨。”李贤老实答道。
“我靠!”刘建军夸张的跳起来,“这年头犯了肺结核还要怀疑是别人杀的啊?喘几口气过不来不就嗝屁了?”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立马讪讪一笑,道:“只是夸张一点的说辞,得了这病的人身子骨有多虚弱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而你母皇是什么人?她能以一个妻子的身份驾驭你病危的父皇,未必不能够以一个母亲的身份驾驭一个身患重疾的太子。
“弄死他,没必要。
“而且他可是太子,周围有一班人马保护他,如果你母皇杀人不成,或者是杀人的事实败露,她将失去你父皇的信任,失去天下的人心,想要谋取更多的权力就无从谈起了。
“作为一名清醒的政治家,她不可能干出这样莽撞的事情。”
李贤听到这儿的时候,没来由的想起了长兄曾经的事情。
当时李弘和几个兄弟的关系都很好,李贤曾约上太平、李显、李旦出来举办宴会,也试图叫上他。
但他却答复说:“我最近病情加重,父皇要我加强休养,所以我一直待在内宫养病,不是我不愿意见你们,是我不能见你们。”
“政治家?”李贤好奇。
“嗯,感觉这是对她最合适的称呼。”刘建军随口应了一声,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然后接着说道:“这就是你母皇不会杀你长兄的原因,她没有动机和时机。”
李贤点头,问:“那这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说:“你母皇没有想杀你长兄,也没有想杀显子,甚至就连武攸暨,她都没有痛下杀手……当然,不杀武攸暨应该也有别的考量。”
“然后呢?”李贤还是不解。
刘建军直接问:“那她为什么要杀你呢?”
李贤愣住了:“你不是说……我挡了她的路吗?”
这时候的李贤心里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对劲,但他不确定。
这太疯狂了。
“蠢!”刘建军呵斥,“论挡路,你有显子这个登基过的人能挡?有旦子这个前任皇帝能挡?他俩是不是还是活的好好的?”
李贤想反驳,若不是自己和刘建军出手,他俩指不定早就已经死了。
但看着刘建军坚定的眼神,他心里那个不安的想法越来越清晰。
他抿了抿嘴,问:“所以……”
“所以,我怀疑你压根儿不是她亲生儿子!”刘建军直接点明了李贤内心那个猜测。
“这……这怎么可能!”
尽管早就猜到了刘建军想说什么,但李贤还是下意识反驳,道:“可……李炜、李明俩人不也死了……”
“他俩是你母皇的儿子么?”刘建军直接打断。
李贤又是一愣,哑口无言。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禀声:“沛王殿下,宫中有使者到!”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心里瞬间有些不安。
他刚和刘建军说到自己有可能不是母皇亲生的事儿上,宫里就有使者到来,这难免让李贤多想。
尤其是现在太阳都已经落山,若非紧急之事,母皇何必召见自己?
“去呗,愣着干嘛?”
刘建军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这事儿只是咱俩的猜测,就算它是真的,你母皇她也不知道咱俩在猜这事儿啊!”
李贤尴尬的笑了笑。
主要是刘建军先前那个猜测太惊世骇俗了。
“那……母皇会何会派出使者?”
“大概率就还是武攸暨先前发疯的事儿,你母皇估计会问那份奴隶契书的事儿,还有估计就是想做个和事佬。”
“和事佬?”
“嗯,武攸暨大殿上那番话,无论怎么说,都对你造成了影响,她既然不想杀武攸暨,估计就会征求你的意见,毕竟你现在在她眼里,也是坚定的‘武党’。”
“那我该怎么做?”李贤问。
“还能怎么做?借坡下驴呗,你总不能真想武攸暨死了吧?”刘建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至于奴隶契书的事儿,你这样说就行……”
……
李贤来到前厅的时候,已经有一名身着内侍省官服的中年宦官垂手而立,态度恭敬。
“沛王殿下,”那宦官见到李贤,躬身行礼,声音平和,“陛下口谕,召殿下即刻入宫,于贞观殿见驾。”
刘建军果然没猜错,李贤松了口气,道:“有劳中官,本王这便随你入宫。”
……
此时已是暮色微沉,夜色下的宫阙显得格外肃穆。
踏入贞观殿,殿内灯火通明。
武皇端坐御案之后,并未批阅奏章,而是捧着一卷书册,似乎正在阅读,但李贤感觉到,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儿臣叩见母皇。”李贤依礼参拜,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
“起来吧。今日殿上之事,你怎么看?”武皇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李贤身上。
果然是从武攸暨之事切入。
李贤站起身,垂手恭立,按照刘建军的交代,答道:“回母皇,儿臣回去后盘问过刘建军,武攸暨手中确是沛王府奴仆牢大的卖身契,那契书是武攸暨与刘建军酒后交谈中透露的,刘建军想着儿臣一直挂惦当初的谋逆案,便私自将契书用王府中奴仆的契书偷换了。
“儿臣……儿臣对此事并不知情。”
李贤有些不理解刘建军为什么交代自己这么回答。
这在他看来,岂不是暴露了刘建军?
甚至是把脏水全都泼到他身上。
但出乎意料的,武皇听到李贤的回答,却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
而是点头道:“与朕所料的不差,你倒是找了个好属官。”
李贤听出来了,母皇这句夸赞是真心实意的。
他心中虽不解刘建军的深意,但此刻也只能顺着话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母皇谬赞,儿臣御下不严,致使他胆大妄为,酿出今日风波,惊扰圣听,请母皇降罪!”
武皇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罢了。此人虽行事乖张,不循常理,但此番阴差阳错,倒也……”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贤,“此等擅作主张、算计亲王郡公之辈,你日后还须严加管束,莫要养虎为患。”
“儿臣谨遵母皇教诲!定当对其严加约束,绝不再令其肆意妄为!”李贤连忙应道。
这就算是揭过刘建军的事儿了。
果然,武皇转而道:“武攸暨殿前失仪,诽谤君上,攀诬亲王,其罪当诛。”
李贤的心提了起来。
“然,”武皇语气微顿,“念其骤失爱妻,心神溃乱,言行虽狂,却未酿成实质恶果,更兼……他终究是武氏血脉。”
她目光落在李贤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
李贤对刘建军佩服到五体投地。
母皇果然是来做和事佬的。
他按照和刘建军商量好的,脸上露出几分复杂与不忍,沉吟道:“母皇,武攸暨罪无可恕,然其情可悯,他今日殿上状若疯癫,儿臣观之,亦觉心恻。丧妻之痛,锥心刺骨,或许……那狂悖之言,亦是悲痛至极下的失智之举。
“儿臣恳请母皇,能法外施恩,饶他性命,亦显天家之仁慈!”
武皇听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你能不计前嫌,反为他求情,这份胸襟,倒是难得可贵。”
这话让李贤心中猛地一跳,不知是褒是贬,只能低头道:“儿臣……只是觉得,逝者已矣,活着的……何必再添新殇。”
这话带着几分真心。
他想到了武攸暨那绝望的眼神,也想到了自身可能的隐秘。
武皇沉默了片刻,方才道:“准你所奏。即日起,褫夺武攸暨一切官职爵位,圈禁于府,非诏不得出。其妻……追封三品诰命,以礼厚葬。”
“母皇圣明!”李贤躬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武攸暨的命总算保住了。
然而,武皇的话并未结束。
她稍作停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波动,或许是真实的惋惜,又或许只是政治上的必要解释,缓缓说道:“至于他与太平的婚事……经此一事,武攸暨心神受损,名声有瑕,已非良配。朕会另觅佳婿,为太平择一稳重可靠的驸马。此事,暂且作罢。”
李贤一愣。
太平不嫁了?
随即,心中也一片了然。
母皇向来宠爱太平,武攸暨出了这事儿,再加上他官爵都削了,自然不可能还把太平嫁过去。
“母皇为太平考量周全,儿臣感佩。”李贤恭敬地回应。
处置完武攸暨和太平的婚事,殿内气氛似乎进入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武皇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卷上摩挲,李贤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自己,这一次,更加深邃,也更加直接,似乎带着某种李贤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来由的又想到了刘建军关于自己身世的推测,心里一片紧张。
“明允。”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吓了正在胡思乱想的李贤一跳。
李贤急忙应“喏。”
所幸武皇并未察觉到李贤的异样,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缓缓道:“武攸暨今日虽言行狂悖,但他提及当年东宫旧事,终究是再次将那道伤疤揭了开来,朕知你这些年……心中必有委屈。”
李贤一愣。
然后,心中升起狂喜。
如今的李贤早已非吴下阿蒙,只是听武皇说了一个开头,就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语气激动,急忙应道:“母皇……儿臣不敢欺瞒。当年之事,如同梦魇,缠绕儿臣多年。巴州清冷,长夜漫漫,儿臣确曾……反复思量,意难平!”
这份激动,不仅仅是对自己当初谋逆案的不平,最关键的,还是李贤想起了刘建军曾经的话:“伪装的第一重境界是人设,你只要记着自己的人设是什么,并且时刻做出符合这个人设的行为,那你的伪装最起码就能做到无人识破。”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一心想要平反冤屈的亲王,那么,在他的心中,平反这件事一定就要是重中之重的。
那如今听到平反可能的消息,就需要表现出来足够的激动。
他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继续道:“儿臣自知当年或有不当之处,然谋逆大罪,如山压顶,儿臣……儿臣实在是……”
他说到这儿,恰到好处地停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仰头,似乎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将一个饱受冤屈、隐忍多年终于看到希望的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武皇静静地看着他这番真情流露,眼眸中看不出喜怒。
但李贤能感觉到,自己这番反应,应当是在她预料之中,甚至可能是她希望看到的。
刘建军的话再次回荡在脑海中:“但,面对你母后,你还要在这上面再加上一层伪装,那就是……努力去做她想要的样子。”
李贤觉得自己做到了。
果然,武皇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身体微微前倾。
“你的委屈,朕知道。”她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当年之事,牵连甚广,局势错综,其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
李贤的心猛地一跳!
“不尽不实之处”!母亲亲口承认了!
他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有人利用了朕的疑虑,也有人,刻意构陷。”武皇的语气变得凝重,“有些处置,在当时的情势下……”
“母皇……”李贤声音颤抖,恰到好处的插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但又强忍着说道:“母皇所做,自然有母皇的考量,儿臣……”
武皇抬手,止住了李贤的话:“过去之事,朕不欲再深究对错。但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周的沛王!你的声名清白,关乎天家体面,更关乎朝廷法度!”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李贤心上。
“朕已决意,重查当年谋逆一案!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务必水落石出,厘清真相!”
李贤心里又是一阵激动。
母皇说出这话,就意味着自己当年谋逆案真的能洗清了!
毕竟若不是为了翻案,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重查呢?
最为关键的是……
如果自己能洗刷当初的冤屈,那自己和显弟之间的法理性瞬间就能分个高低出来,距离自己重返东宫之位,也就只差一个武承嗣了!
而武承嗣那边,刘建军说过他不可能继位成太子,因为李唐旧臣不答应,也会有必要的人来阻拦他。
也就是说,只要当初的谋逆案洗清,东宫之位,十拿九稳!
李贤强忍着激动,拜谢道:“儿臣……儿臣谢母皇天恩!母皇明察秋毫!”
他想到了刘建军的话。
果然,母皇登基后,便开始有各种破绽和需要考量的东西了,李贤不知道她在考量什么,才做出了这样的妥协,但,这是好事。
对付一个皇帝,和对付一个太后,果然有很大的不同。
“起来吧。此事关乎国本,千头万绪,非一日之功。你回去后,当静心等待,修身养性,谨言慎行。尤其要……”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明辨是非,亲贤臣,远小人。莫要再被奸佞之徒蛊惑,辜负朕望。”
……
第98章 酷吏横行的武周、谋逆案平反、太平的婚事落幕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亲贤臣,远小人,这是那老娘们儿在点我呢!”
刘建军一脸嗤笑。
回到沛王府,李贤照例和刘建军说了此次见武皇的整个经过。
“点你?”
“这就是让你把脏水泼在我身上必须承受的弊端了,她既希望我纨绔的一面能影响你,但又不希望我把权欲的一面带给你,所以就含糊其辞的点了这么一句。”
刘建军一脸的满不在乎,道:“但与这事儿的收益相比,这一点点的弊端影响不大。”
“收益?”
“你得从你母皇的视角来感受我这么做的‘原因’,你想啊,一个王府属官,都知道你这个亲王满脑子惦记着洗刷当初谋逆冤屈的事儿,那说明什么?说明你真的很看重当初的事情。
“这就相当于又给你强化了一层你在你母后心里的刻板印象。
“而现在,武攸暨这事儿一闹,你母皇干脆就顺水推舟,想着干脆把你当初的谋逆案翻案了,来修弥你和武攸暨之间的关系,也就达成了咱们最想要的结果。”
李贤瞬间恍然。
“那……这岂不是相当于把太子之位……”
李贤没好意思说“直接送到自己手上”。
刘建军答道:“你还是得从你母皇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她眼下刚刚登基,储君的事儿都还没考虑清楚。否则为什么这个人说一句,那个人提一嘴,她就反复无常呢?
“从你母皇的视角出发,能立太子的人选很多,武承嗣、武三思、你、显子……甚至连李旦都会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些人当中,你的牌面其实是很小的,武承嗣、武三思这俩亲侄子就不说了,显子、旦子,他俩好歹做过皇帝,朝中有人支持,尤其是旦子,他现在是皇嗣,和太子几乎没多大区别。
“至于你……只占了个嫡长的优势,所以,洗刷冤屈这事儿在咱们看来很重要,但在你母皇眼里,其实算不上多大的事儿。”
李贤恍然大悟。
“那现在我们干嘛呢?”
“你母皇不是说了么,‘静心等待,修身养性,谨言慎行’,你照着听就行。”
……
李贤从善如流。
沛王府中短暂的陷入了一片宁静。
但整个洛阳,却风起云涌。
武皇依靠一众告密党解决了反对派,坐稳了女皇的宝座,但因此,一支奇特的队伍也就应运而生。
人们称之为“酷吏”。
其中的头号酷吏便是经手“宗室谋反案”的周兴。
周兴原是雍州长安人,从小学习法律,长大后就混了个司法小吏的官职。
但大唐的官和吏界限森严,吏的地位很低,就是衙门里跑腿打杂的,当官的责打小吏是家常便饭,如果哪个官居然不打小吏,倒成了罕见的善行,要被记载在史书里。
所以,虽然周兴明熟法律制度,在高宗时代也曾受到赏识,但是由于出身低微,他始终没有得到提拔,一直在衙门里忍气吞声。
如今因为经手“宗室谋反案”,成为了武周建国的一大功臣,在武后登基后,周兴又投其所好,建议废除李唐宗族的宗正属籍,剥夺他们的皇室成员资格。
周兴办案手段高明,又能上体天心,所以深得武皇的赏识,很快从一个不入流的司法小更升到四品的秋官侍郎、文昌右丞,升官的速度飞快。
急速膨胀的权力却需要足够的格局来稳固,但周兴显然没有。
他经手“宗室谋反案”的时候,很多人私下议论周兴大量制造冤假错案,他听了不以为然,反倒是哈哈一笑,在衙门口贴了两行大字:
【被告之人,问皆称枉。】
【斩决之后,咸悉无言。】
其二,便是侯思止。
此人最早的身份是卖饼的,小生意人。
本身,这种买卖都是需要起早贪黑,老实本分,才能勉强养家糊口,但侯思止偏偏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饼当然就卖不出去了,最后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改行投奔一位将军,当了仆人。
有了落脚地,这人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虽然目不识丁,却浑身是胆。
此时又恰逢武后鼓励大规模告密,于是,他听到消息之后,马上就去告本州刺史和李唐宗室谋反。
等他赶到洛阳的时候,宗室谋反案已经结束,武皇正在大肆诛杀宗室,于是对他的告密颇为赏识,立刻提拔他当了五品的游击将军。
这是一个散官,有待遇,但是没职责,对于一个奴仆来说,也算一步登天了。
可是侯思止并不满足,他去拜见武皇,点名要到御史台做侍御史。
这次连武皇都吃惊了。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是要害部门,侯思止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干得了呢?
于是武皇就问他:“你不识字,连公文都看不懂,怎么能做御史呢?”
侯思止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答:“陛下知不知道有一种神兽叫獬豸,獬豸的本事是用特角顶邪恶的人,獬豸这东西识字吗?它不识字,但是它可以凭借本能去辨别善恶,我不识字,难道我就不能凭借本能去分辨好人坏人吗?”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武皇竟觉得这人说的有几分道理:
“我为什么需要酷吏啊,不就是因为他们不受任何传统的束缚能够为我办事吗?如果一个人知书达理,行政经验丰富,就不能让他去监察部门工作,相反,他就应该变成被监察的对象了!”
于是,文盲侯思止一步登天,成为了侍御史。
诸如此类的酷吏还有许多。
刘建军说武后提拔人才的标准就是“四无三有”,“四无”是无身份,无道德,无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在朝廷里绝对无依无靠,只能认武皇一个主子。
“三有”则是有野心、有胆量、有破坏力。
这些酷吏们甚至通过对犯人心理的了解,以及武皇的心思,编撰出来了一本专著,名叫《罗织经》。
李贤曾抽空看过这本《罗织经》。
只是第一页的内容就让他震惊。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
意思就是要办就办大案子,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天下,而且便于邀功请赏,至于说刻意办大案会有冤枉好人的可能,那是不可避免的,完全不必担心。
这已经是离经叛道的经文了。
至于之后的“办案六步骤”更是堪称骇人听闻。
一、确定目标。看准了哪个人对皇帝不利,锁定他,立刻实施告密。
二、群起而攻之,从四面八方发出告密信件。酷吏们在全国各地收买了几百个无赖,一旦想诬陷谁,就指使这些无赖,差不多同一时间分别去告发,朝廷看到这些背景、身份完全不同的人都众口一词地揭发一个人,肯定要立案调查。
三、逮捕人犯,拘押被诬陷的对象。
四、刑讯逼供,取得理想的口供。
甚至由此衍生出来一句名言:“人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忍受痛苦。”
至于酷吏们的手段有多残忍,李贤只是听闻其中几项酷刑就觉得不寒而栗。
比如先把犯人的腰固定在桩子上,然后几个人拽着他脖子上的枷锁使劲,直到最后犯人用脖子、腰的力量把这个木桩子给拔出来,这叫“驴驹拔橛”。
还有,让犯人把枷举到头顶,然后往上摞砖头,这叫“仙人献果”。
这是些有名字的刑罚,没有名字的也不少,比如说,往鼻子里灌醋,给人犯戴上铁箍,然后再往铁箍里加楔子,等等……
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五、顺藤摸瓜,将人犯的亲朋好友牵扯进来,攀扯更多的人定罪。
六、伪造口供,将所有口供整理编撰,使其相互吻合,毫无破绽。
经过这么六个步骤,一件惊天动地的谋反案也就成了。
哪怕这里面有些人宁死不招供也没关系,酷吏们直接将人乱刀砍死,然后伪造供词,最后照样结案。
惨无人道,骇人听闻。
但不得不说,因为酷吏们的存在,武皇将整个洛阳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直接反对或者威胁武皇统治的人被消灭了,暗中不满的人也都噤若寒蝉,这使得武周建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稳定了下来。
审理朝廷官员的制狱的丽景门,如今也被百姓们称之为“例竟门”,意思是一进去就再也别想活着出来了。
官员们每天早晨上朝之前都要和妻儿诀别,说现在走了,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不回来,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永别了。
在宫门负责引导官吏入见皇帝的宫婢给这些官员起了个外号,叫“鬼朴”,看见官员进宫,就说,“鬼朴来了”,意思是“又有送死的来了”。
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气氛中,武皇端坐在明堂之上,开始了她登基后的第一项改革:改革文字。
武皇颁布了第一批新文字,一共有十二个,都是常用字。
天、地、日、月、星、君、臣、载、初、年、正和照,后来,又增加了“证”“授”“圣”“国”“人”等字。
按照刘建军的说法,这些字都太有意义了,比如“君”字就是“天下大吉’四字合成的,意思是当君主的人就是最吉庆的,所有吉祥的事都围着她转。
跟君相对的是臣,“臣”是用“一”加“忠”,要求臣子一心一意的忠实于君主。
刘建军说这些字改的都是狗屁,记也记不住,写也不好写。
但他还说,有一个字一定能千古流传下去,那就是“照”字。
或者说“曌”。
因为武皇给她自己也改了一个名字,叫“武曌”,意为日月临空。
从这一刻起,武周的皇帝有了她自己的名字:武曌。
……
在这样的氛围下,武皇……不,武曌许诺李贤的、调查当初谋逆案的事情有了结果。
不光结案时间快,结案结论同样清晰明了:当年沛王李贤谋逆一案,纯属东宫属官张大安等人勾结宫人,欺上瞒下,构陷亲王,证据确凿,罪责清晰,至于幕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黑手,卷宗语焉不详,只以“查无实据”四字轻轻带过。
同时,卷宗也高度赞扬了沛王李贤在被构陷后,依旧恪守臣道,忍辱负重,其心可昭日月。
“呵呵,”刘建军翻看着李贤带回来的卷宗副本,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看看,这案子办得多漂亮,该杀的早已伏诛,该罚的早就被追责,该表彰的你和老刘、老王也都还活的好好的,整个案件层次分明,一丝不乱。
“最重要的是,该模糊的,一点都没多说,该说不说,那帮子能编出《罗织经》的人不光制造冤案在行,推翻冤案也同样在行。”
李贤无所谓的笑了笑。
当初还在巴州的时候,李贤把洗刷谋逆案这件事儿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但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李贤心里却古井无波。
刘建军说的对,当初的谋逆案是真是假,除了当初的自己,实际上根本没人在乎。
因为冤枉你的人远比你自己清楚你有多冤枉。
“事儿算是了了,”刘建军把脚架在案几上,懒洋洋地说,“接下来,就该看你那好妹妹太平的戏码怎么唱了,武攸暨这驸马没了,你母皇总得给她再找一个。”
李贤也想到了这点,眉头微皱。
太平的婚事,始终是悬在心头的一件事。
但没过两日,便有消息从宫中隐约传出。
说是太平公主身着旧日道袍,入宫觐见陛下,具体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公主出来的时面色平静,随后便传出公主自请回归太平观,长伴青灯,为母皇和大周祈福的消息。
这消息传到沛王府,李贤听完内侍的禀报,愣神了许久。
刘建军正在嗑打瓜籽,闻言嗤笑一声:“得,自己把自己安排明白了。用出家这招,直接把往后所有想打她主意的人的嘴都堵死了。
“高!实在是高!”
他吐出瓜籽皮,翘着腿总结道:“你这妹妹,是个狠人。”
李贤默默点头,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太平的婚事,竟然就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彻底落了幕。
几日后,沛王府门吏来报,说是府外有一布衣男子求见,自称武攸暨。
李贤闻言,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顿住了。
他与刘建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
“让他进来吧。”李贤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衣袍。
不多时,一个身着粗麻素服,未佩任何饰物的男子低着头,跟在门吏身后走了进来,他身形依旧挺拔,但往日那种宗室贵胄的矜贵气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抽去脊梁般的灰败与沉寂。
走到厅中,武攸暨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李贤看到他那张脸,心中亦是一震。
不过短短时日,他竟憔悴如斯,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唯有一双眼睛,里面是死水般的平静,或者说,是绝望到底后的空茫。
他对着李贤,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额头触地,声音沙哑:“草民武攸暨,拜见沛王殿下。”
这一声“草民”,这一拜,让李贤喉咙有些发堵,他急忙走上前搀扶起武攸暨,开口道:“攸暨,你……不必如此!”
武攸暨依言起身,却依旧微微佝偻着身子,垂着眼,不与李贤对视。
李贤心里又是没来由的一酸。
“草民……明日便将离京,返回长安旧宅。”武攸暨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起伏,“临行前,特来向殿下辞行。”
他说完,不等李贤反应,便转头看向了一旁眼神躲闪的刘建军。
李贤心里一咯噔。
武攸暨的事儿,刘建军虽然没出面,但他手中那份契书,最后却变成了沛王府牢大的契书,武攸暨不可能不联想到刘建军。
“刘建军。”武攸暨语气依旧很平静。
刘建军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对上武攸暨的眼睛,然后开口:“抱歉。”
武攸暨盯着刘建军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契书是你什么时候换的?”
刘建军老老实实答道:“我俩认识没多久,就去玉风楼那回。”
武攸暨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
刘建军提醒:“你点了个俩西域妞儿,说好奇阿依莎凭啥让我那么痴迷的那回。”
武攸暨恍然大悟,然后,苦涩道:“所以……你接近我,从来都是有目的的?”
李贤神色微动。
武攸暨却看了过来,苦笑道:“攸暨虽愚笨,但也不至于到现在了还一无所知,刘建军是聪明人,哪儿可能真的和我这废物一般,终日流连于花柳之地?”
李贤想说他还真就说对了。
但看了看武攸暨那苦涩的笑容,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的确。”刘建军坦诚的承认了。
李贤注意到,刘建军说完后,武攸暨眼神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看来武攸暨早已把刘建军当成真正的朋友,如今一朝沦为梦幻泡影,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李贤想跟刘建军说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接的。
但刘建军又突然问道:“回去长安了有什么打算?”
武攸暨同样也没想到刘建军会突然问这个,下意识答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如今我已是庶民,但终究……”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道:“去我那儿不?”
武攸暨一愣。
刘建军又这么说:“棉花厂,活儿不用你干,饷银往足了领,等我回长安了,每旬还能去逛三次窑子。”
武攸暨又是一愣。
然后眼神里的光亮开始恢复,问道:“那……能不等你回长安么?”
……
第99章 鸡飞狗跳的武周王朝
李贤不确定武攸暨这话是真是假,只觉得他这话一说出来,屋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刘建军板着脸,但嘴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那不行!必须得等我回来,不然你那点精元耗尽了,下次咱俩一起逛窑子你不就只能在边上看?”
武攸暨立马不服的叫嚣:“老子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一夜七次郎!”
两人之间的隔阂仿佛一瞬间消弭不见。
两人哈哈大笑,一会儿说平康坊的妓子,一会儿说斗鸡场的常胜将军,一会儿又说终南山的狩猎区,聊了没一会儿,两人眼里便都只剩下回忆和唏嘘之色。
但聊着聊着,武攸暨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他忽然声音低沉的说:“我有点想娥娘了,以前我吃菜又总爱加酱油,但咱家还没现在这么富庶,娥娘便吓唬我说,她老家有个传说,说酱油吃多了容易面黑,我那时年轻,爱美,便被吓得真不敢吃了。
“可后来娥娘见我食不知味,又哄骗我说,豆腐上点上酱油,吃了不黑。
“我便傻傻的吃了好几年豆腐点酱油……”
武攸暨的声音逐渐哽咽,他用力眨了眨眼,想把涌上来的酸涩逼回去,却无济于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粗麻衣襟上,晕开了一团深色的痕迹。
刘建军收起了脸上所有的嬉笑,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沉默地走到武攸暨身边,抬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武攸暨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看他,只是任由泪水流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声音却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看向李贤:“让殿下……见笑了。”
李贤摇头:“你还唤我表兄吧,娥娘的事……”
李贤抿了抿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但武攸暨却摇了摇头,勉强挤出几分洒脱的神色,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得回长安了!”
他说走便走,对着李贤和刘建军各自抱了抱拳,转身便往外走,那背影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轻松,仿佛生怕多停留一刻,那强撑的镇定就会溃散。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
“送送他。”李贤低声道。
刘建军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声张,只是牵着马,默默跟在徒步的武攸暨身后,一路出了沛王府,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走向洛阳城门。
武攸暨起初并未察觉,直到快到城门洞那熙攘的人流处,他才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回过头。
看到不远处的李贤和刘建军,他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推拒的话,但看着两人平静而坚持的目光,那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继续前行,步伐却放缓了些。
出了城门,外面是宽阔的官道,尘土在初秋的阳光下飞扬。
道旁有供人歇脚的简陋茶棚,也有贩夫走卒匆匆而过。
武攸暨的行囊简单得可怜,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斜挎在肩上,衬着他那身粗麻素服,在往来人流中显得格外孤清。
他在道边停下,再次转身,对着走过来的李贤和刘建军,扯了扯嘴角:“就送到这儿吧,殿下,刘建军,再送就该送到长安了。”
刘建军走上前,依旧是那副浑不吝的腔调,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到武攸暨手里:“喏,拿着。”
武攸暨掂了掂,里面发出碎银和铜钱的碰撞声。
“一点小钱,别整推辞那一套,哥们儿当初喝你一壶酒都不止这个钱。”
武攸暨笑:“谁要推辞了,你就送我这点?”
“废话,给多了路上招贼怎么办?”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回去后找王勃,去棉花厂报道,缺钱就去账房直接支,王勃能动用的钱,你支多少都行!”
武攸暨又哈哈笑了声,然后站着不动。
刘建军一愣:“干啥?”
“那你不得给我个信物什么的吗?我过去就空口白牙的找他要啊?”武攸暨翻了个白眼。
“要啥信物你就说是我说的……”
刘建军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说:“这样,咱这儿规矩送别不得吟首诗什么的么,送你首送别诗,你回去后跟王勃吟一遍他就懂了。”
李贤听到这儿,也是饶有兴趣的凑了过来。
刘建军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吟诗了。
刘建军肃了肃嗓子,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武攸暨又没动,站在原地,尴尬的抓了抓头。
刘建军疑惑道:“咋了?”
“记不住。”武攸暨老老实实答道。
李贤在一旁忍俊不禁,刘建军也是抚着额头:“得!你等等……”
他边说边在身上摸索,似乎想找纸笔,但只摸出了一截炭笔,却不知道写在哪里,想了想,又从武攸暨手里夺过之前那个钱袋,倒出几块碎银,然后将空钱袋翻过来,在布袋内侧唰唰写了几笔,又塞回武攸暨手里。
“喏,信物!这下总行了吧?王勃认得我的字。”
李贤又一次忍俊不禁。
他看到了那钱袋上面就写了“让他进”三个字。
但关键的是,刘建军那字,已经是属于独一号了。
这次,武攸暨捏着那个写着“墨宝”的破钱袋,哭笑不得,小心地揣进怀里,对着两人再次抱拳:“这回真走了!”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上官道,混入南来北往的人流。
刘建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扯着嗓子,用他那特有的的调子,再次吟起了那首诗,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飘出去老远: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武攸暨记没记住,只是望着武攸暨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李贤和刘建军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良久,李贤轻声道:“回吧。”
然后,他自己回身,看向那条城门后广阔的街道,翻身,上马。
……
武攸暨的离去并没有给洛阳城带来什么影响。
风波涌动的洛阳城,已经不是区区一个武攸暨能惊动的了。
但另一件事儿,却的确在洛阳惊起了一阵风雨。
周兴死了。
作为武曌手底下的头号酷吏,周兴的死,让朝中都小小的震荡了一回。
而周兴的死,竟和另一个酷吏有关。
来俊臣。
之前来俊臣因为诬告李贤的事儿,一直不得武曌所重用,后来他求教了刘建军之后,李贤就一直没怎么听到他的消息。
没想到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是和这事儿有关。
据说这事儿是来俊臣和周兴一块儿审案子,也一块儿吃饭,正吃饭呢,来俊臣请教周兴:“现在犯人都不肯招供,您是老前辈,有什么办法吗?”
周兴哈哈大笑,说:“这简单,你找一个大缸来,四周围上炭,把炭火生得旺旺的,请他进去坐会儿,到时候,让他招什么他就招什么啦!”
来俊臣不由得叫一声好,马上叫手下人搬来一口缸,眼看炭火已经烧起来了,来俊臣站起身来,朝着周兴深深一揖:“奉皇帝圣旨查办老兄谋反一案,烦请老兄入此瓮!”
周兴当场就吓呆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你要我招什么?我都招。”
原来,来俊臣把《罗织经》用在了周兴身上,密告了周兴后,武曌命其审理此案。
所以,案子不费吹灰之力马上就结了,谋反罪按律当斩,但武曌念周兴有功,破例流放岭南。
只是周兴作恶多端,结怨太多,半途就被仇家所杀了。
周兴一死,来俊臣便几乎成了武曌手下的头号酷吏。
刘建军也终于说出了帮来俊臣的真正原因:“你母皇手底下的酷吏是很麻烦的人,这帮人不讲道理,动起手来净是下三滥的手段,如果招惹到咱们头上来会很麻烦。
“帮来俊臣上位,他虽然不会记得咱们的好,但也就相当于咱们手上有了他的把柄,最起码能混个井水不犯河水。”
刘建军说的果然没错,来俊臣一上位,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地痞,他上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任意夺人妻女。
只要是来俊臣看上的人,也不管人家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嫁人的媳妇,一定要弄到手里。
要是对方不给,客气一点,他就假传圣旨,让对方自动把人送给他,若是对方不识相,他就告人家谋反,把人家全家杀光,然后把人弄过来。
他的妻子就是这么娶来的。
这位来夫人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太原王氏,是大唐顶尖的“五姓女”,按道理讲,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给来俊臣这样出身低微的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位王氏本来已经嫁给了一个叫段简的人,但是因为太漂亮,被来俊臣盯上了。
来俊臣就到段家去,假传圣旨,说武皇已经把王氏赏给他了。
段简虽然明知道这是来俊臣在胡说,但是又怕来俊臣诬陷他谋反,只好把夫人拱手送他,来俊臣也就因此成了太原王氏的女婿。
除此之外,便是肆意陷害大臣。
来俊臣本身便是靠着这个上位的,所以,在上位后,在陷害大臣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若是天底下都没有谋反的人了,那他的饭碗不就丢了?
所以,谁对武皇有威胁,他就去诬陷谁,再或者就是他看谁不顺眼,同样去诬告谁。
再到后来,这样的人都没了,他胆子也越来越大,也懒得绞尽脑汁了,干脆找了一大堆石头做成靶子,石头上面一一写着当朝官员的名字,然后和自己的党羽一起从远处拿小石子砸这些靶子,砸中谁就拿谁开刀。
但好在的是,那些靶子中没有和李贤有关的人的名字。
李贤很庆幸,还好刘建军提前做了后手。
……
朝中被来俊臣搅得鸡飞狗跳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同样没闲着。
武承嗣。
他鼓勇王庆之催促武曌立自己为储君失败后,也开始急了。
他就开始催武曌了,不停地在她面前吹风、鼓捣,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皇帝姓武,继承人就应该是武家人,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了强化这个优势,武承嗣没少忙活,他牵头搞了个五千人的请愿,要求武曌加尊号为“金轮圣神皇帝”。
武曌没拒绝,她原来叫圣神皇帝,也就在这时候成了金轮圣神皇帝。
……
整个武周都在歌功颂德的同时,北部边疆却传来告急。
突厥来犯。
自从突厥复辟后便屡犯大唐边疆,当然,现在该成武周了。
但武曌忙于改朝换代,一来杀死、废黜了太多的武将,诸如程务挺之类的猛将都不在,二来她本身对于李唐的武将也不大信任,于是,便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派上了战场。
冯小宝。
或者说薛怀义。
如今的李贤已经知道了冯小宝的真实身份——武曌养的男宠。
当初让薛怀义修建明堂,实际上也就是武曌为薛怀义找来的功劳,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叫做“镀金”。
但如今,武曌又将他派出去,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讨伐突厥,这在李贤看来就有点太过匪夷所思了。
据说这薛怀义手上倒是有些武艺,而且相貌俊美,但要说他能上战场统兵杀敌,李贤那是一万个不信的。
个人勇猛和领兵打仗那完全是两码事。
可偏偏,薛怀义领兵出征没多久后,就凯旋归来了。
是真凯旋还是假凯旋李贤不知道,但他带回来的军报是这样说的:敌人闻风丧胆,听见他的名字就害怕了。
这比武曌任命他为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还让人觉得离谱。
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刘建军。
刘建军是这样说的:“屁的闻风丧胆,武曌让他去本身就是昏招,可偏偏这人也是个二愣子,无知者无畏,他还真就去了!
“可偏偏傻人有傻福,突厥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来无影去无踪,估计他到了前线,刚好突厥兵就退走了,他转悠了一圈,没找到敌人,那当然是凯旋而归!”
李贤觉得刘建军应该是猜中了真相。
但不管怎么说,薛怀义打了胜仗,武曌也很高兴,当下便封他当了二品的辅国大将军。
并且武曌见他抗击突厥这么有成效,便将以后对付突厥的事就交给他了。
至此,武周王朝明面上的武将头领,也算是有了。
……
除了以上这些广为流传的消息外,另一个消息则是上官婉儿从宫中带出来的秘闻了。
这次的消息和李旦有关,但李贤也不知道该说这事儿是好还是坏。
李旦走桃花运了。
有个叫韦团儿的户婢对他动了心。
所谓“户婢”,就是掌管宫中门户的宫女。
按照上官婉儿的说法,这韦团儿长得有几分姿色,又聪明伶俐,很得武曌的赏识,她每天引领李旦朝拜武曌,一来二去,竟然爱上了这位曾经的皇帝。
但很可惜。
“轮皇嗣如今宛若漏网之鱼,见宫灯摇曳尚要屏息,岂敢窥探禁苑春光?纵使团儿作飞蛾扑火之态,他也只作枯禅入定。”
李旦的这种态度可把韦团儿给惹火了。
这韦团儿也是个较真的主,她把对李旦求而不得的怨气全撒在李旦的两个妃子上,觉得李旦看不上他,完全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个妃子。
于是,便一直诉状递到了武曌面前,说李旦的两个妃子在宫里实施厌胜。
这所谓的“厌胜”,也就是扎小人儿。
说她们在院子里埋了一个桐木做的小人儿,上面刻着武曌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整天诅咒这小人儿,想要通过这种手段咒死武曌。
刘建军看到这份密信的时候瞠目结舌,道:“贤子,这扎小人儿是你们李唐后宫祖传的么?”
李贤当然知道刘建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自己之前跟刘建军讲宫廷秘闻的时候说过,武曌当初和王皇后斗法的时候,武曌就曾诬陷过王皇后扎小人儿。
而武曌自己曾经也被人状告过扎小人,当时是麟德元年,一位名叫王伏胜的宦官向高宗皇帝告发武曌,说她和一个道士在宫里作法行厌胜之术。
只是武曌当初是扎的谁就不得而知了,这一段辛秘似乎被人刻意隐去了。
现如今又看到扎小人,刘建军当然觉得惊奇。
李贤没好气的看着刘建军,说:“厌胜在大唐律法上是重罪,但是按照后宫不成文的惯例,究竟怎么处理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随后,又皱了皱眉头,道:“韦团儿这人……我怎么有点印象?”
刘建军道:“那能没印象么?显子之前不是跟咱们说过么?”
刘建军这么一提醒,李贤倒是想起来了,当时是李显来到长安,刚刚解开心结,在刘建军那院子的火锅宴上说的。
然后,李贤忽然就想起来了。
瞪大着眼,惊道:“显弟说过,韦团儿和武承嗣暗中有联系!”
“那不是废话么?”刘建军一点也不意外,“这娘们儿一看就是武承嗣派过去搅合旦子的事儿的,现在看起来这算是好事,至少连武承嗣的注意力都还没放在咱们身上。”
然后,刘建军又啧啧称奇说:“啧啧,这就是武周王朝啊,内有武承嗣、来俊臣之流充当搅屎棍,外有望风战神薛怀义震慑突厥,就连皇宫里边,都还有韦团儿这样的人搅动风云。
“你说,你母皇见到这么多糟心事儿,按照她的惯例,是不是又得改个元?”
……
第100章 水越来越浑的洛阳城
刘建军一语成谶。
第二年,或许是武曌也觉得诸事不顺,将这一年改元为“如意”,是为如意元年。
只是李贤不知道为什么,改元这话明明是刘建军说的,但刘建军却对这事儿表现得很奇怪,皱着眉头又掐又算了许久,才长舒了一口气。
新的一年,武曌并没有急于处置那两位扎小人儿的妃子。
……
如意元年,正月初一。
清晨,洛阳城还笼罩在冬日的寒寂与新年熹微的晨光中,万象神宫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神宫前的巨大广场上,旌旗猎猎,仪仗森严。
身着礼服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各国使臣,按品级序列,肃然静立。
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士拱卫着通往神宫主殿的漫长御道,庄严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是武周建立的第二年,武后要在此地举行祭天祭祖大典。
李贤站在亲王班列的前端,身着繁复的亲王礼服,目光复杂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宫殿陛。
吉时已到,钟磬齐鸣,雅乐大作。
在宦官清越的唱导声中,大周金轮圣神皇帝武曌身着帝王衮冕,仪态万方,缓步而出,登临万象神宫之巅。
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初献,由皇帝武曌亲自主持。
她步履沉稳,神情肃穆,亲手将最隆重的祭品奉于天帝神主牌位之前,诵读祭文,声传四方。
这一切合乎礼制,无人觉得意外。
皇帝亲祭,彰显对天地最高的敬意。
然而,当初献礼毕,赞礼官高唱“亚献”之时,整个广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御阶之下,那个本应由“皇嗣”站立的位置。
两年之前,同样是这万象神宫,同样是祭天大典,当时的亚献是皇帝李旦,终献是太子李宪,李旦虽已是傀儡,但名义上仍是帝国储君,参与祭祀,代表着李唐血脉在帝国礼仪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可现在……
出列上前,恭敬地从司礼官手中接过祭品的,不再是皇嗣李旦,而是魏王武承嗣!
今日的武承嗣意气风发,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与得意,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庄重。
他捧着祭品,一步步走向祭坛,完成亚献之礼。
这个过程,清晰无误地向所有人宣告:在皇帝武曌之后,他,武承嗣,武氏家族的领军人物,才是这场国家级祭祀中,仅次于皇帝的存在!
李贤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到身旁不远处,一些李唐旧臣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悲愤与屈辱的神色,但又迅速低下头,掩饰过去。
亚献礼毕,赞礼官再唱:“终献!”
这一次,出列的是梁王武三思。
他同样面色肃穆,但眼角眉梢难掩那份与武承嗣相似的、一步登天般的荣耀感。
他完成了最后的献祭仪式。
初献,武曌;亚献,武承嗣;终献,武三思。
一套完整的祭祀流程,彻底将李唐宗室排除在外。
皇嗣李旦,自始至终,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静静地站在他的位置上,低眉垂目,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他的儿子们,更是连靠近核心祭坛的资格都没有。
李贤下意识地望向李旦的方向。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李旦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穿着皇嗣礼服的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李贤心里很不是滋味。
武承嗣、武三思今日能取代李旦站在这里,来日,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稳固权势,将屠刀指向其他可能构成威胁的李氏子孙?
包括他这个已经“洗刷冤屈”的沛王?
大典还在继续,后续的仪式繁琐而冗长,但李贤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等到一片更加浩大的山呼万岁声响起,李贤这才回过神来,随着人流,机械地往回走。
他回头看了李旦一眼,李旦在寥寥数名随从的陪同下,沉默地走向另一个方向,背影萧索。
他想问问李旦那位韦团儿的事,但看了看人潮拥挤,又觉得以他的身份,不太好去接近这位曾经的皇帝。
……
一路回到沛王府。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扶植武家了。”
李贤摒退左右,看着正翘着腿、歪在坐榻上的刘建军,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刘建军似乎早已料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别着急,祭天祭祖这么严肃的场合,让她俩侄子上去,只能更说明她现在也不知道该立谁为太子,武承嗣那一招请愿暂时的迷住了她的双眼罢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也是好事。”
李贤一愣:“这怎么能是好事呢?”
刘建军答道:“原来,朝中的大臣只以为那老娘们儿是在举棋不定,所以也就容忍她继续慢慢思考该立谁为太子,但现在,她弄这么一手出来,那些观望的人还能坐得住啊?”
“你的意思是……”李贤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火,快要烧起来了。”
刘建军坐直了身子,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慵懒,“武承嗣今天风光无限,但他越是得意,就越会有人看他不顺眼,尤其是那些还念着李唐的老臣,今天这祭坛上的三个人,就像是在一堆干柴上扔了个火把。”
“反对?”
刘建军嗤笑一声,“岂止是反对?别忘了,李旦虽然被晾在一边,但他名义上还是‘皇嗣’,这个名分就是一面旗帜,只要这面旗帜还没倒,就有人会借着这面旗帜做文章。
“还有你,你如今冤屈已雪,同样是嫡子,在不少人眼里,你比李旦更有资格。
“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火就该烧起来了。”
……
果然,如同刘建军所说的那样。
这场关于储君的争夺愈演愈烈。
武承嗣似乎是觉得上一次的请愿吃到了便宜,所以,他很快又搞了一次牵头请愿,这次是两万六千人,又给武曌上了一个“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
名头越来越吓人。
但不得不说,武承嗣这种投其所好的行为,效果很不错。
武曌似乎对于将他立为储君的心思越来越重了。
于是,她决定处置李旦的两位妃子了。
武承嗣的第二次请愿没几天,按照礼制,李旦的两位妃子,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要去嘉豫殿给武曌拜年。
临行之前,李旦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目前形势严峻,千万小心。
两个妃子也谨小慎微,跪拜如仪。
但,
当天,两位妃子就不见了。
就像是大变活人一样,整个人间蒸发了。
可怜李旦在东宫里等啊等,从早晨等到晚上不见妃子回来,从晚上等到深夜还不见回来,等到第二天,李旦终于明白了,妃子是回不来了。
这事儿李贤起初并不知道,在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上官婉儿送出来的密信了:
【事发当日,皇嗣便严令东宫上下,自左右属官,乃至诸位年幼的皇孙、郡主,绝口不得提及刘、窦二位母妃,违者重惩。殿下自身,则晨昏定省,至陛下跟前请安问好,一日不辍。言谈举止,一如往日温谨,仿佛宫中从未有过刘、窦二人。】
李贤捏着那封带着展翅双翼印迹的密信,喉头有些发紧。
尽管他对这两位弟媳并无太多接触,但活生生的两个人,还是皇嗣正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他想起李旦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一年多来,他虽然碍于李旦的身份,没有与他私下里见面过,但每次朝会或是重大仪式,他都能见到李旦。
而他每次见到的李旦,几乎都是低眉顺眼、装聋作哑的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落了个妻妾惨死的下场。
李贤没来由的想到了远在长安的绣娘。
此刻的他心里就只有庆幸和紧迫。
若是有一天,绣娘也像这样被卷入皇嗣的争夺中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刘建军……”
李贤目光急切的看着刘建军。
他不想坐以待毙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绣娘温柔的笑靥,心中那份想要守护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刘建军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决然,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惯常的懒散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
“你想怎么做?”他问。
李贤老实摇头:“我不知道……但绝不能坐以待毙!武承嗣步步紧逼,母皇态度暧昧……还有显弟、旦弟他们……”
他现在的希望就是刘建军,他害怕再回到提心吊胆的日子。
刘建军轻轻笑了一声,说:“意思就是又得我忙了呗?”
李贤有些不好意思。
但刘建军摇了摇头,又继续说:“不过,看现在这潭水也差不多浑了,咱们是时候主动一些,争取点什么了。”
李贤双眼放光:“怎么做?”
“你继续躺着,看我操作。”刘建军自信满满。
……
李贤等着看刘建军的操作。
最先传到李贤耳中的,是韦团儿的消息。
有人告发她诬告皇嗣妃,那个所谓厌胜的证据小人根本就是韦团儿埋的。
而当这个消息传出来后,武曌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当天就把韦团儿给杀了。
刘建军是这样说的:“告发韦团儿的人是来俊臣,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借刀杀人的事儿,韦团儿很明显是武承嗣的人,对付武承嗣这一类人,自己操刀子上是最愚笨的方法,让来俊臣和他狗咬狗一嘴毛,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先弄死一个无关紧要的韦团儿,就当是为旦子那边报仇了。”
李贤虽然不知道刘建军是怎么使唤动来俊臣的,但很明显,无外乎就相互利用那一套。
他问道:“那……母皇可是会为旦弟的两个妃子平反昭雪?”
“嗤!”刘建军嗤笑,“你当谁都是你,能得到你母皇的平反?你知道你母皇为什么要弄死那两个妃子么?”
李贤不解。
“韦团儿的诬告只是其次,你母皇自己就是深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论起什么扎小人,她简直就是老祖宗级别的,能看不出来韦团儿是诬告?”
刘建军笑了笑,接着说:“只是恰好,韦团儿的诬告,给了她一个动手的理由罢了,震慑旦子、防范他复辟本来就是她眼下的重点工作之一,韦团儿和所谓的扎小人事件,不过就是她手中运用的棋子罢了。
“现在韦团儿也完成她的使命了,眼下又刚好有人告发她,所以你母皇就干脆一杀了之。”
他顿了顿,看着李贤,道:“这种人,从来都是无关紧要,所以,杀她,也只是我们顺手的事儿罢了,接下来才该是正菜。”
李贤期待着。
果不其然,不久,朝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王庆之死了。
王庆之,就是武承嗣最早指使的、派他去催促武曌立武承嗣为太子的人。
他是被凤阁侍郎李昭德活生生打死的。
罪名是一个刁民却议论立储大事。
王庆之被打死,武曌自然是生气的,她将李昭德召进了宫,问他为什么要打死王庆之。
而李昭德竟也在此时出言劝谏:“天皇高宗皇帝是您的丈夫,皇嗣是您的儿子,陛下您拥有这万里江山,应该传给子孙做万代的家业啊,怎么能传给侄子呢?
“自古以来从没有听说过哪个侄子当了皇帝,还给姑姑立庙祭祀的。
“再说了,陛下您受天皇的托付,天皇把两个儿子交给您可是您现在却想把江山传给武承嗣,您真要这样做,那天皇得不到祭祀,可要变成饿鬼啦!”
这话说得很在理,而且有三层道理。
第一层,继承的道理。
古往今来,继承的顺序都是由亲到疏,家产当然应该传给亲生儿子,怎么能传给侄子呢?
第二层,祭祀的道理。
无论是儒、释、道哪家的思想,对身后事都看得比较重要,一个人死后如果得不到祭祀,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而按照宗法礼制的原则,人们只能祭祀自己的父系尊长及其配偶,即自己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有谁会祭祀自己的姑姑呢?
第三层,感情的道理。
李昭德说了,武曌的江山是高宗皇帝临终时托付给她的,就算退一万步说,武承嗣日后感激武曌把江山传给他,破例祭祀武曌这个姑姑,但他也绝不可能祭祀高宗皇帝啊,那高宗皇帝岂不是成了饿鬼吗?
这是用夫妻之间的感情来打动武曌。
而武曌虽然现在开始养男宠了,但武曌对于高宗皇帝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男宠这东西,在上层人眼中,大约就跟养了个小猫小狗似的,无伤大雅,尤其武曌现如今还是武周皇帝。
所以,李昭德这番话算是真正的打动了武曌,短时间内,再没提将武承嗣立为皇储的事儿。
但这事儿还不算完。
没过多久,李昭德又密奏武曌:“魏王承嗣权太重。”
这是状告武承嗣手中的权力太大了,此时的武承嗣已经是当朝宰相,再加上本身是武姓子弟,几乎已经成了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远不是李贤这个闲散没有实权的沛王可以比拟的。
对于这事儿,武曌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回答:“吾侄也,故委以腹心。”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她这是把任人唯亲直接搬到台面上,演都不演了。
李贤本以为这样就没办法了,但李昭德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说:“自古以来为了权力,儿子杀父亲的事儿都屡次发生,何况侄子和姑姑之间的这种感情?您看现在武承嗣又是魏王,又当宰相,权力太大了,陛下就不担心有一天江山落入他的手中吗?”
这句话太有震撼力了。
李贤都能看出李昭德这话的险恶之处。
毕竟,武曌的皇位就是从儿子手里夺来的,她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厉害?
果然。
武承嗣被罢相了。
如今的武承嗣,成了一个和李贤差不多的闲散王爷。
李贤为刘建军雷霆万钧的手段感到震惊,他甚至都不知道刘建军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李昭德,又是怎么能使唤上他的。
但刘建军的手段远远还没有结束。
武承嗣虽被罢相,权势大挫,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仍在,更重要的是,他“武氏嫡侄”的身份并未改变,依旧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只要他还在洛阳,还在武曌的视线之内,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刘建军对李贤分析道,“武承嗣现在只是暂时蛰伏,他心里憋着多大的火,咱们都能猜到,等他缓过这口气,必定会疯狂反扑,李昭德这次把他得罪狠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
李贤不解:“他报复谁?他敢去报复李昭德吗?”
李昭德是凤阁侍郎,又刚刚和武承嗣结怨,但凡李昭德出事,猪都能猜到是武承嗣动的手。
李贤觉得武承嗣应该没这么蠢。
“肯定不是李昭德啊!”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问:“你觉得最近的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谁做的?”
李贤一愣。
然后脸色惊变,道:“你是说……旦弟?”
刘建军点头:“所以,咱们得想办法联系到旦子了,让他那边提高警惕。”
……
第101章 东宫中的惊变和刘建军规划(万字)
探望李旦是一件很难的事儿。
自从李旦从那个位子上退下来后,他的处境便一直都很糟糕,武曌一直提防着他复辟,他的五个儿子原本都封为亲王,现在一律降为郡王,随父幽禁,不得迈出宫门一步。
在两月前,曾有两位官员未经武曌许可,私自探望李旦,便直接被武曌腰斩。
刘建军这时候说要联系李旦。
很难。
但李贤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如今自己算是在母皇心里打下了一个安分守己的标签,若是出于手足情深,去探望一下李旦也未尝不可。
“当然,要是你觉得这事儿对咱们有风险,咱们也可以不去,毕竟武承嗣那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刘建军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贤打断了:“去。”
他不忍再看到自己的弟弟遭劫了。
“就知道你是这性子,旦子那边……反正力所能及的拉一把也是好事。”刘建军顿了顿,叮嘱道:“旦子那边现在被严密看护,偷偷进去是不太可能了,你只能去求你母皇。
“既然去,就大大方方的去,你就老实跟你母皇说自己担忧旦子,想去探望,但记得一件事儿,能成就成,不能成,也别强求。”
李贤点头。
……
武曌对李贤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后,给李贤带来的最大的变化就是,他能直接去求见武曌,并且极大概率成功。
走进贞观殿,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武曌坐在御案后,正执笔批阅奏章,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停笔。
李贤依礼跪拜:“儿臣拜见母皇。”
武曌并未立刻回应,待批完手中那一份,才搁下朱笔,抬眼看他:“起来说话,今日来,所为何事?”
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贤站起身,垂首恭敬回道:“儿臣听闻轮弟宫中近来多有变故,心中甚是牵挂,恳请母皇开恩,允儿臣前去探望,略尽兄长之心。”
李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让这件事听起来只是一件普通的兄长探望弟弟的琐事。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近日来洛阳太多不平,他不确定武曌的心情好不好。
武曌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似乎是在权衡。
“你倒是有心,”她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还记得兄弟情分。”
李贤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去吧。”武曌的声音再次响起,出乎他意料的干脆。
这话听起来平淡,李贤却心头一凛,他立刻躬身:“儿臣谢母皇恩典。”
“记住你的本分。”武曌重新拿起一份奏疏,不再看他。
……
李贤恭敬地退出大殿,殿外的阳光有些晃眼,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武曌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但无论如何,该去见李旦的,还是要见。
手持武曌的特许手谕,李贤几乎是步履匆匆地赶往东宫。
越靠近东宫,那股森严压抑的气氛便越浓重,侍卫明显多于别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通报之后,李贤被引入东宫。
与他记忆中皇子居所的繁华热闹不同,如今的东宫冷清得可怕,宫人稀少,连步履都透着小心翼翼。
他被引至一处偏殿,远远便听到一阵喧哗与呵斥声,其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哀鸣。
李贤心中一沉,加快了脚步。
这东宫之中,怎么也会有喧哗声?
转过回廊,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只见大殿前的庭院里,竟临时架起了刑堂!
各式各样狰狞的刑具摆了一地,铁锈与血腥味隐隐可闻,来俊臣一身绯袍,面色阴冷地坐在上首,几名凶神恶煞的酷吏分立两旁。
殿前空地上,跪着十几名瑟瑟发抖的乐工,他们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李旦则被两名侍卫“陪同”在一旁,脸色灰败,嘴唇紧抿,眼神中是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比李贤上次远远瞥见时更加消瘦,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李贤心里一紧。
来俊臣?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武承嗣会报复李旦吗?来的怎么会是来俊臣?
之前武承嗣指派韦团儿的事儿,不还是来俊臣出面控告韦团儿的吗?
李贤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洛阳城内的局势了。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东宫!
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洛阳皇城,看守最严密的地方。
也就是说,来俊臣能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受了武曌的命令。
自己终究还是来晚。
还有……
武曌为什么又会在这时候,允许自己来探望李旦?
强压下心头的疑惑,李贤走进了庭院。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俊臣显然没料到李贤会在此刻出现,阴鸷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迅速起身,脸上堆起程式化的恭敬,拱手道:“不知沛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虽行礼,但那姿态并无多少真正的谦卑,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李贤没有立刻理会他,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地上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乐工,最后定格在弟弟李旦身上。
李旦也看到了他,那双死寂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李贤不要介入。
李贤心头一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来俊臣,声音尽量平稳:“来御史,这里是东宫,皇嗣居所,清静之地,并非你的推事院,摆出这般阵仗,所为何事?”
来俊臣直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回沛王殿下,臣奉陛下密旨,查问东宫乐工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之事,这些贱奴,嘴硬得很,不用些手段,恐怕难以让他们吐露实情。”
他刻意强调了“陛下密旨”和“意图不轨”,既是解释,也是警告。
“意图不轨?”李贤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那些惊恐万状的乐工,“就凭他们?”
李贤这话并非看不起这些乐工,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这些乐工都是贱民,按照贵族社会的偏见,他们甚至连正常的人都不算。
“殿下仁厚,然则皇嗣安危关乎社稷,纵是微末小节,亦不可轻忽。宁可错查,不可错漏。”来俊臣回答得滴水不漏。
李贤发现,这人果然如同刘建军所说的那样,从某方面来说是个人才。
最初见到他的时候,这人还是个字都不识的赌徒,可现在,他却已经出口流利,甚至懂得给人盖帽子了。
李贤刚准备开口,可这时,那名被衙役按住,即将受刑的乐工发出了凄厉的哀嚎:“殿下!沛王殿下!小的冤枉!冤枉啊!”
李贤转眼看去,心念电转。
这时候直接硬阻来俊臣用刑绝非上策,反可能被扣上干扰公务、包庇嫌疑的罪名。
他将目光转向李旦,语气放缓,带着兄长式的关切,同时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轮弟,为兄奉母亲之命,特来探望。见你安好,心中稍安。只是此地……”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环顾四周刑具,“……喧嚣过甚,非静养之所。”
他点明自己是“奉旨”前来,探望兄弟合乎情理,同时暗示此情此景不合时宜。
但李旦嘴唇蠕动,终究还是未能成言,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李贤轻叹了一口气。
此情此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破。
自己虽然领了武曌的旨意来探望,但来俊臣也是。
而且,理论上来说,自己探望李旦,并不影响来俊臣办他的案子,他若强行阻止,不但师出无名,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牵连自身。
然而,就在局面陷入僵持的时候,一道决绝的声音打破了场面的平衡。
“皇嗣没有谋反!”
一位乐工突然站起身,挺直了脊梁。
李贤并不认识此人,只觉得这年轻人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其他乐工的倔强与正气,在满庭惊恐畏缩的人群中,他这挺身而出的姿态,格外引人注目。
来俊臣阴冷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乐工就又接着声嘶力竭的开口,仿佛是担心自己强行凝聚来的勇气溃散似的:“皇嗣的确没有谋反!你们若是不信……我安金藏愿剖心以证皇嗣清白!”
“安金藏?”李贤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下一刻,安金藏已猛地抽出腰间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那并非战阵兵器,更像是乐工用来裁切笙簧、修理器具的佩刀。
“住手!”
李贤瞳孔骤缩,本能地厉声喝止,同时向前迈步。
但安金藏的动作快得惊人,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反手一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安金藏素色的乐工袍服,刺目的猩红迅速蔓延开来。
“呃啊……”
安金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手中仍紧紧握着刀柄,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来俊臣,用尽最后的力气重复道:“皇嗣……清白……”
整个庭院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至极的一幕震慑住了,刑吏忘了动作,酷吏们面露惊容,就连那些哀嚎的乐工也吓得噤了声。
来俊臣也呆立在原地,像是没有想到有人会如此决绝。
李贤心里也是一紧,他虽不认识安金藏,但这以死明志的壮烈,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一个卑微的乐工,为了证明皇嗣的清白,竟能做出如此牺牲!
“速传太医署!”李贤再也顾不得许多。
一股混杂着敬佩、愤怒的热流涌上心头。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射向来俊臣,之前所有的权衡和顾忌都被这鲜血冲刷殆尽,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来俊臣!这就是你查案的结果?!竟逼得人以死明志!若皇嗣果真心存异志,何须一介乐工豁出性命作保?!此事,本王定当据实,奏明陛下!”
他没有指责来俊臣诬陷,而是紧紧抓住其办案手段酷烈、逼出人命这一点。
在众目睽睽之下,安金藏的壮举已赢得了无可辩驳的道义力量。
来俊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青白交错。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杀出安金藏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变数,更没算到李贤会恰好在这时出现,并借着这股“势”如此强硬地介入。
“殿下息怒,”来俊臣强压住惊怒,试图挽回,“此人性情暴烈,行止乖张,实出臣之意料……既然殿下在此,臣今日便暂且……”
李贤已不再听他苍白无力的辩解,转而厉声催促那些被吓呆的东宫宫人:“还愣着干什么!小心将人抬下去,全力救治!尚药局的人若迟迟不到,唯你们是问!”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救人上,但这番雷厉风行的举动,无形中彻底打断了来俊臣的刑讯进程,也暂时保全了其他尚未受刑的乐工。
看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奄一息的安金藏抬下去,那蜿蜒的血迹刺目惊心。
李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
他首先转向李旦,语气沉稳,带着安抚:“轮弟,不必惊慌。此事既发生在为兄眼前,为兄定会处置妥当,你且安心。”
这句话既是在安慰惊恐的弟弟,也是在向来俊臣和所有在场之人宣告,他沛王李贤,将对此事负责到底。
接着,他不再看来俊臣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仍在瑟瑟发抖的乐工,对来俊臣带来的刑吏沉声道:“将这些乐工暂且看管于东宫偏殿,严加看守,但不得再用刑,亦不可苛待。待陛下圣裁!”
他直接剥夺了来俊臣继续刑讯的可能。
刑吏们面面相觑,看了看李贤,又偷眼瞄向来俊臣,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李贤不给来俊臣反驳的机会,紧接着又道:“来御史,事已至此,非你我所愿,当务之急,是救治伤者,稳定东宫局面,并即刻向陛下禀明此间变故,你我可一同前往面圣,陈说原委。”
他将“一同面圣”提出来,既是将责任与来俊臣捆绑,也是防止其抢先一步,在武曌面前颠倒黑白。
同时,他将安金藏的壮举定性为“变故”,而非“罪证”,占据了道义制高点。
跟着刘建军,他学到了许多。
来俊臣嘴角抽搐了一下,李贤这一连串的反应,快、准、狠,完全打乱了他的步骤。
他盯着李贤,试图从李贤脸上找出破绽,但却只看到一片沉静。
他知道此刻再坚持用刑已不可能,强行对抗这位奉旨前来探望的亲王更是不智。
“……殿下思虑周详。”来俊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便依殿下之意。”
……
通往贞观殿的路,李贤与来俊臣一前一后,彼此无言,李贤心中盘算着面圣时的说辞,看来俊臣的表情,似乎也是。
再次踏入贞观殿,檀香依旧,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武曌依旧坐在御案后,听闻二人求见,似乎并不奇怪,只是淡淡道:“何事如此匆忙?”
她似乎对东宫发生的事情尚不知情,又或者早已洞若观火。
李贤与来俊臣依礼跪拜。
“母皇(陛下)。”
来俊臣抢先一步,伏地道:“启禀陛下,臣奉旨查问东宫乐工,正欲深究其勾结外臣、窥探禁中之嫌,不料沛王殿下突然驾临。
“其间一乐工名安金藏者,性情暴戾,竟当殿自戕,妄图以死挟持,干扰办案!沛王殿下受其蛊惑,勒令臣停止审讯,臣……臣恐贻误圣命,特与殿下同来,请陛下圣裁!”
他语速极快,将帽子抢先扣在了李贤头上。
李贤心中冷笑,来俊臣果然恶人先告状。
他不慌不忙,等来俊臣说完,才叩首道:“母皇明鉴。儿臣奉旨探望轮弟,甫入东宫,便见刑具罗列,哀嚎遍野,宛若推事院公堂,全无皇嗣居所之清静。
“来御史声称查案,却未见实证,只一味以酷刑威吓乐工。
“儿臣正觉不妥,那乐工安金藏不堪刑讯之怖,为证轮弟清白,竟愤而剖心自明!”
说到这儿,李贤语气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彼时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儿臣震惊之余,思及皇嗣声誉、宫廷体统,更恐酿出更多人命,迫不得已,方下令暂停刑讯,急召太医署救治伤者,并将来御史与涉案乐工暂且看管,即刻前来禀明母皇。”
武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来俊臣身上,平静无波:“来俊臣,朕命你查问乐工,可有确凿证据,指认皇嗣参与其中?”
来俊臣下意识一个哆嗦,伏地更低:“陛下,目前……目前尚未取得乐工确切口供。然则,据密报……”
“密报?”武曌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是密报指认皇嗣,还是指认乐工?”
“……是,是指认乐工或有勾结外臣、窥探禁中之举。”来俊臣的额头沁出了细汗。
“也就是说,你并无直接证据指向皇嗣,”武曌的目光转向李贤,“而你,亲眼所见,那乐工是为证明皇嗣清白,方才自戕?”
“回母皇,儿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安金藏高呼‘皇嗣没有谋反’,‘愿剖心以证’,而后挥刀自刺,决绝无比。在场众人,皆可为证。”李贤笃定地回答。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武曌目光深邃,无人能窥探其内心真实想法。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来俊臣。”
“臣在。”
“你办案心切,朕知之。然则,东宫乃皇嗣所居,非比寻常。动用大刑,以至逼出人命,惊扰皇嗣,动摇宫闱,此乃你的过失。”
来俊臣浑身一颤,以头触地:“臣知罪!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至于你,李贤,”武曌的目光转向他,“遇事尚知维护体统,阻止事态扩大,及时禀报,还算稳重。”
“儿臣不敢居功,只求母皇明察。”李贤恭敬道。
武曌微微颔首,做出了初步裁决:“传朕旨意,乐工安金藏,忠烈可嘉,着太医署全力救治,务必保全其性命。若得不死,厚加赏赐。其余东宫乐工,既无实证牵连皇嗣,着即释放,各归本职。”
这道旨意,等同于否定了来俊臣对李旦的潜在指控。
“来俊臣,办案鲁莽,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东宫一案,就此作罢,不得再究。”
“臣……领旨谢恩。”来俊臣的声音带着不甘。
“安金藏……”武曌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一个乐工,竟能如此。”
她抬起眼,看向李贤和来俊臣,语气不容置疑:“你二人,随朕一同去看看。”
李贤心中猛地一跳。
武曌要亲自去探望安金藏?
他心里不解,武曌为何会对一个乐工如此上心,但也立马恭敬应道:“儿臣遵旨。”
来俊臣也连忙伏地:“臣遵旨。”
……
一行人沉默地前往太医署。
气氛压抑得可怕,武曌就走在前面,李贤不敢说话,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来俊臣,只见对方低垂着头,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
太医署内药气浓郁,安金藏被安置在僻静处,依旧昏迷。
医官们见圣驾亲临,惶恐地跪伏一地,武曌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必声张,随后,她缓步走到榻前。
李贤紧随其后,目光立刻被榻上那个苍白的身影吸引。
安金藏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此刻他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会断绝。
太医署的医官在一旁低声禀报着伤势:“……利刃伤及肠腑,失血过多,能否熬过今夜,尚在未定之天……”
李贤心里想到刘建军那一手缝合伤口的高明医术,但想了想,又没敢开口。
刘建军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一时间,李贤心里竟也生出了一些彷徨。
原来这世间什么东西都是能衡量孰轻孰重的,一条人命,和保守刘建军的秘密,孰轻孰重,他甚至都没有过多思考就做出了决断。
抬眼。
武曌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安金藏,她同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李贤能清晰地看到武曌侧脸的轮廓,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唇角。
他不知道武曌在想什么,但单单看武曌的眼神,就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这是武曌从未对自己流露出的、属于对亲子的慈蔼。
李贤没来由的想到刘建军的那个推测。
自己……难不成真不是武曌亲生的?
他想起自己的兄弟和妹妹们。
大哥李弘八岁监国,因为思念母亲哭闹不休,武曌就把他接到身边。
三弟李显出生的时候难产,武曌为他求佛保佑,让他拜高僧玄奘为师,还在龙门给他开窟造像,希望佛祖保佑他。
四弟李旦被任命到北方去当都督,他抱着武曌的腿撒娇,说“不能去阿母”,结果被留了下来。
至于太平,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独独自己,没有得到武曌一丝丝的宠溺。
这时,武曌忽然极轻地喟叹了一声。
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却让李贤回过神来。
他听见武曌用一种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释然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李贤心里炸响。
这话语中的怅惘、自责,甚至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是他从未在武曌身上感受到的。
她不是在评价安金藏的忠烈,而是在反思自己与李旦之间的关系,是因安金藏的牺牲,而对李旦产生了……一丝愧疚?
这一刻,李贤忽然明白,安金藏这决绝的一刀,真正刺中的,或许是母亲心中那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起了那个曾抱着她的腿撒娇,说“不能去阿母”的李旦。
武曌没有再停留,她说完那句话,便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地离开了厢房,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流露从未发生过。
李贤和来俊臣老老实实的跟在她身后。
回到贞观殿,武曌沉默了片刻,随即提笔,写下了一道新的旨意,语气果决:
“皇嗣武轮,性资淳厚,恪守臣礼,并无过失。着即日起,撤去东宫额外看守,恢复其用度供给,非奉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由擅扰东宫清静,惊悸皇嗣。违者,以离间天家论处。”
写罢,她看向李贤和来俊臣,目光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威严:“旨意即刻下达。来俊臣,东宫之事,到此为止。”
“臣……遵旨。”来俊臣深深叩首,声音干涩。
“李贤。”
“儿臣在。”
“日后探望武轮,依旨而行即可。”
“儿臣明白。”
退出贞观殿,李贤看着来俊臣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李旦终于因为一个陌生乐工以生命为代价的壮举,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自己前来叮嘱李旦的任务,似乎完成了,但似乎又没有做什么。
但他知道,这洛阳城的风暴,因为安金藏那一刀,暂时绕开了东宫。
……
回到沛王府,天色已近黄昏。
他屏退左右,径直来到刘建军常在的那间暖阁。
刘建军正就着烛光,摆弄着一些小小的木牌,还拿毛笔在上面描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李贤,又立马接着忙活。
“回来了?看你这脸色,事儿成了,但心里却不踏实?”
李贤看了一眼刘建军手里的木牌,那上面正写着“八万”两个字。
虽然早就习惯了刘建军爱折腾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他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弄副麻将,我这身份不好出门,这天天天的都快憋坏了。”
李贤不解麻将是何物,但也知道刘建军这是给自己琢磨出来解闷的小玩意儿,当即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在他对面坐下。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今日在东宫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母后说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随后,便算是彻底揭过了此事。”
“她是这么说的?”刘建军放下了手中的“幺鸡”,身体微微前倾。
李贤点头。
刘建军啧啧道:“我现在是真越来越怀疑你不是亲生的了,同样都是儿子,你说你俩这差别怎么天远地远的?”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我若不是母皇亲生的,那我又该是从何处出来的?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刘建军摇头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放空,似乎在脑子里推演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贤子,你看问题,还是习惯看表面,安金藏的忠义,是引信,但不是炸药本身。”
李贤不解,疑惑的看着他。
刘建军严肃道:“你母皇是什么人?她是踩着无数尸骨登上皇位的第一位女帝!
“她的心志之坚,远超你我想象,单纯的忠义或许能让她赞赏,但绝不足以让她瞬间改变对皇嗣的既定策略,更不可能让她流露出近乎‘自责’的情绪。”
李贤想说他不理解的是所谓引信和炸药,但此时听刘建军这么说,他大概理解了一些引信和炸药是什么东西。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代价和反思。”刘建军一字一顿地说,“来俊臣这条疯狗,在东宫架起刑堂,这本是你母皇默许甚至授意的,目的是敲打、震慑旦子,进一步削弱他的存在感,这在她的权力掌控游戏中,是常规操作。
“但安金藏这一刀,把这场‘常规操作’的代价,瞬间提到了一个她无法忽视的高度!逼死无辜,动摇人心,损害她作为皇帝乃至作为母亲的声誉和根基。
“你想想,一个卑微的乐工,为了证明她儿子的清白,不惜豁出性命,这件事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想?朝臣会怎么想?
“他们会同情安金藏,会敬佩他的忠烈,进而会质疑,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屈和压迫,才会让一个乐工走到这一步?而那个被证明清白的皇子,他的母亲,当今皇帝,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母皇那句‘吾有子不能自明’,听起来是自责,但更深层的,是她瞬间意识到了这种舆论风险和政治代价。
“她意识到,用这种酷烈的方式对待旦子,不仅可能逼反他,更会让她自己背上刻薄寡恩、逼迫亲子的恶名,这对她苦心经营的形象是巨大的打击。”
李贤恍然大悟:“所以,她立刻叫停来俊臣,厚待安金藏,并下旨安抚旦弟,是为了……止损?是为了挽回可能失控的舆论和人心?”
“没错!”
刘建军打了个响指,“这是最主要的动机。
“但同时,安金藏的行为,也可能确实在那一刻,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极少流露的、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
“或许也让她在冰冷的权力算计之外,产生了一丝丝的……嗯,可以称之为‘母爱’的情绪,但这丝情绪,是建立在政治权衡基础上的,绝非主导。”
李贤默然,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在太医署的时候,李贤看到武曌脸上的表情,还以为她心中或许还残存着对亲子们的温情。
哪怕,李贤从未得到过那份温情。
但他也希望,那份温情是真实存在的。
但现在,刘建军的分析如同冷水浇头,打灭了李贤心里的那一丝幻想。
“不过,无论如何……”
刘建军语气一转,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这次的目的达到了,旦子暂时安全,武承嗣和来俊臣的这一次进攻被挫败。而且,经过此事,你在你母皇心中立下了一个稳重和顾全大局的形象,她甚至给了你名正言顺探望旦子的权力,这是好事。
“只是……”
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风暴只是暂时绕道,并未平息,武承嗣不会甘心,来俊臣挨了训斥,心里也指不定憋着什么坏。
“咱们还是得打起精神,接下来得想想怎么利用你现在这点优势,给我们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李贤点头。
这风云涌动的洛阳城,稍不注意,就会将人活生生吞噬,他现在丝毫不敢大意。
但突然,他又问道:“对了,来俊臣……不是你让他去举报韦团儿扎小人的么?这韦团儿是武承嗣派去的,来俊臣岂不是得罪了武承嗣,可他又是怎么会帮助武承嗣的?”
刘建军嘿嘿一笑:“你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你得先明白一点,来俊臣这种人,他眼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和往上爬的机会。
“我让来俊臣去告发韦团儿,是给了他一个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同时也让他咬下武承嗣一块肉,这事儿对他有利,他自然愿意干。
“但武承嗣也不是傻子,吃了亏,难道不会想办法找回场子?”
李贤不解道:“那……他不是更应该针对来俊臣?”
“不。”刘建军摇头,“你得把他俩掰开了来看。”
“怎么掰开?”
“武承嗣被罢相,权势大不如前,他需要来俊臣这种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又擅长罗织罪名咬人的恶犬。而来俊臣呢?他刚因为韦团儿的事儿,算是间接得罪了武承嗣一系,心里能不犯嘀咕?武承嗣这时候只要放下身段,许以重利,比如承诺日后若能重掌大权……你说,来俊臣会不会动心?”
“所以,他们达成了某种……合作?”李贤感到一阵寒意,这些人的勾结如同暗夜里的蛛网,难以察觉,却处处皆是。
“不确定,但最起码这俩人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刘建军想了一会儿,说:“武承嗣需要刀,来俊臣想找更稳固的靠山,同时还能借武承嗣的势去对付他看不顺眼的人,比如……咱们。”
李贤瞪大了眼。
刘建军接着解释道:“先不说搞倒一个皇嗣对他来俊臣来说,又是大功一件,就单单说他之前失势就是因为你,他能不想着找回场子么?
“这种流氓地痞,哪怕披上了金装,骨子里记仇的性子是变不了的。
“不过没关系,他暂时不会想着招惹我们的,这家伙鬼精鬼精的,上次吃了亏,能记住挺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咱们还捏着他一些把柄。”
李贤心悦诚服。
刘建军对人性的见解,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他眼里,这些活生生的人就像是一本本书,这些书上写了这个人的生平一切,而他,则是诵读了全书的人。
“所以……来俊臣就是个左右逢源的人,既不想彻底得罪武承嗣,又忌惮我们,更想在母皇面前立功?”
“对喽!”刘建军一拍大腿,“这就是来俊臣的生存之道,他就像一条泥鳅,在几股势力之间钻营,我们今天阴差阳错的破了他的局,还让他挨了训斥,他暂时会老实一段时间,但心里肯定记恨上了,武承嗣那边,估计也会重新评估我们的威胁。”
说到这儿,刘建军表情严肃了一些,说:“贤子,看到了吧?这就是洛阳,这就是朝堂,没有绝对的立场,只有永恒的利益。
“而你母后,就是这一切利益背后的操盘手。”
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力骤然升起。
但刘建军咧着嘴笑:“但很可惜,她遇到了咱,把她后续的招数全都看穿了!”
看着刘建军还是这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李贤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他问:“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这还用想?武承嗣那边失势了,旦子这边也暂时安全了,接下来,当然是该为你铺路了。”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绿油油的光。
……
第102章 当街暴揍冯小宝
洛阳城内的风云,李贤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安金藏没死,被太医署的人救了回来。
李贤有些惊奇,当时安金藏剖腹的时候李贤是在边上的,很确定他是真正的在“剖”,把整个肚皮剖开,甚至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否则也不会震慑到来俊臣。
但即便这样,他也被太医署的人救了回来,看来太医署的人医术并不下于刘建军。
安金藏没死,他剖腹的消息就被压了下去,所以这事儿并没有传播开来,造成的影响也并不大。
朝野之间依旧向着荒诞无稽的方向狂奔。
因为修建明堂和抗击突厥有功的冯小宝得到了重用。
李贤是打心眼儿里不愿称呼冯小宝为薛怀义的,薛这个姓氏,戴在他的身上,在李贤看来是对薛姓的一种侮辱。
且不说这个薛姓是来自太平的亡夫家。
就说那个驻守在北方,在太宗时期就崭露头角,在父皇时期更是三箭定天山,让九姓铁勒从此不再为边患,打下大唐赫赫神威的薛将军,他的薛姓就不配被一个男宠所冠。
但,无论李贤怎么抵触,现如今的冯小宝,就是被称为了薛怀义。
以武曌面首的身份。
这样一个小人得了志,那自然是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
武曌最开始给他安排的身份是僧人,既然是僧人,自然就是要住在寺庙里的。
但这人哪能在寺庙坐得住?
于是,他联系了以前一些相熟的市井流氓,将他们也私自剃度。
这么一大帮子人聚在一起,吃斋念佛是不可能的,他们每天骑着高头大马,跑到街上横冲直撞,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谁若是躲得不及时,被他们撞得头破血流也就罢了,还少不了挨他们一顿打。
最为让人咬牙切齿的,是他们尤其见不得道士,看到道士,冯小宝格外眼红,一定要将人家抓过来,剃成光头,陪他一起当和尚。
除了在洛阳街头作恶多端之外,他对朝中官员同样如此。
朝中有一位御史看不过他终日为非作歹,多次在武曌面前弹劾他。
可结果,冯小宝本人没被武曌处置也就罢了,还一怒之下将这位御史堵在路上,打了个半死。
武曌对冯小宝的宠溺,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冯小宝打了胜仗,武曌这是觉得外无忧患了,而洛阳城内,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又处处都是歌舞升平,她当然就觉得武周王朝外无忧患,内无灾祸,坚若磐石,于是就开始贪图享乐了。
而恰巧,冯小宝那家伙生得貌美如花,又颇有“功绩”,自然就入了武曌的眼了。
武曌开始贪图享乐了,她露出的破绽也就会越来越多了。
李贤大概能理解刘建军的这番话。
但是对于冯小宝,李贤心里还是有些忌惮的。
这个人行事乖张,并且不讲任何道理,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哪一天会招惹到自己头上,刘建军却说这人不足为惧,他这样的小人物注定了就没有什么格局,迟早自己把自己玩死。
更何况,还有个“小宝克星”马上就要来了。
这话李贤就不理解了,但他相信刘建军。
时间在不疾不徐的走着。
这日恰逢春闱,武曌在洛城殿亲自主持考试,整个洛阳城来了上万考生,连续考了好几天。
刘建军说有个惊喜给李贤,拉着李贤在洛阳街头闲逛。
刘建军对武曌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但他也有赞誉武曌的地方。
“这老娘们儿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儿,就是她对科举的改革了,你们那位太宗皇帝虽然吹牛逼说什么‘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但实际上也还是在豪门士族的圈子里面招人。
“但你母皇那老娘们儿就不一样了,考进士、考常科、开创武举,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能够稳定局势,但无论怎么说,都是给了寒门士子一条上升的渠道。”
李贤很不满刘建军对太宗皇帝的评价。
但看到如今武周科举的盛况,又觉得刘建军说的有道理。
他看着那些年轻而充满希望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若非母皇大力推行科举,这些寒门子弟,恐怕绝大多数终其一生也难以窥见庙堂之高。
两人正行走间,忽闻前方一阵骚乱,伴随着马蹄声和呵斥声。
李贤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穿着僧袍的豪奴,正纵马驰来,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容俊美却带着一股戾气。
冯小宝?
李贤讶异,下意识看向刘建军。
他以为刘建军说的惊喜是跟冯小宝有关。
但看到刘建军脸上也浮现出来的惊讶,就知道这事儿应该跟刘建军没什么关系了。
“我是拉你来接个人的,倒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泼皮。”刘建军也低声解释了一句。
李贤心里正好奇刘建军要拉自己见谁,可这时,那一队快马已经疾驰过来,李贤看到冯小宝面色酡红,在马上摇摇晃晃,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闪开!都给佛爷闪开!”冯小宝身边的爪牙狐假虎威地叫嚣着,手中马鞭随意挥舞,抽打得路边摊贩的货物四处飞散,引来一片哭喊。
一个抱着书筐的年轻士子躲避不及,书筐被马蹄带倒,精心准备的书籍笔墨散落一地,还被溅起的泥水污了大半。那士子又急又怒,抬头欲要理论,却被冯小宝一鞭子抽在肩上,痛呼一声跌倒在地。
“哪来的穷酸,敢挡佛爷的路?眼睛瞎了?!”冯小宝醉眼朦胧地骂道。
李贤眉头紧锁,拳头下意识捏紧。
武曌大开科举,本意是为了招揽天下英杰,可冯小宝却在这个重要的时候纵马奔跑,就这,还是武曌重用的新平道行军大总管。
可李贤想了想,紧捏着的拳头又松了开。
冯小宝坏的是武周社稷,跟他李贤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冯小宝现在势头正盛,就连武承嗣、武三思两兄弟,见到他都只能绕道而行,他实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头。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威严的呵斥:“宫门重地,何人纵马喧哗?!”
只见一队仪容整肃的禁卫护拥着几位身着紫袍、气度威严的大臣正从宫门方向出来,显然是刚结束朝会。
为首一人,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
最关键的是,李贤认识这人!
不光认识,而且还极其熟悉!
苏良嗣!
他不是在长安吗?
怎么会来到洛阳?
而且……
看其官袍,他竟已经升迁至宰相?
李贤又是下意识看向刘建军,却见到刘建军嘴角噙笑,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奇怪。
“老苏升官了,今日是他来洛阳赴任的第一天,本来我是想着把你叫出来接一接他的,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刘建军笑着解释,然后又朝着那边努嘴:“喏,有好戏看了。”
李贤心里满是疑窦。
苏良嗣来洛阳了?
那长安现在是谁在管?
棉花生态园又是否依旧保密?
但看了看眼下的情况,李贤又觉得这时候实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于是强压下疑惑,静静的看着事态发展。
前方,冯小宝的喽啰们见到这阵仗,气势不由得一窒,下意识地勒住了马。
但冯小宝仗着酒意和圣宠,哪里会把什么人放在眼里?
他醉眼一翻,用马鞭指着前方,对苏良嗣一行嚷道:“闪开!没看见佛爷要进宫吗?好狗不挡道!”
这话一出,不仅苏良嗣身后的官员们勃然变色,连周围的百姓和士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冯小宝,真是狂得没边了!竟敢对当朝宰相如此无礼!
在场众人虽然不认识苏良嗣,但通过其官袍也知道这人是宰相一流,而宰相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连皇帝都要给予足够的礼遇!
果然。
苏良嗣原本是看到了李贤和刘建军的,正要朝这边走来,但眼下也不急了,面色一沉,须发皆张,厉声喝道:“何方狂徒,竟敢亵渎朝纲,冲撞宰相仪仗?!左右,与我拿下!”
“喏!”
苏良嗣身边的护卫都是百战精锐,闻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冯小宝那帮市井出身的喽啰,欺负平民百姓还行,哪里是这些精锐禁卫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制服在地,哎哟哎哟惨叫不止。
冯小宝本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魁梧的侍卫从马背上直接揪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你……你们敢动我?!我是梁国公!我是白马寺主持!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冯小宝又惊又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苏良嗣丝毫不畏惧,大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国之重器,岂容竖子玷污!陛下面前,老夫自会分说!今日,便代陛下教训你这不知尊卑、不识礼数的狂徒!”
说罢,苏良嗣竟亲自挽起袖子,对左右喝道:“按住他!”
然后,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年过花甲的当朝宰相,抡起巴掌,对着冯小宝那张俊美却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抽!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街头,间或夹杂着苏良嗣的怒斥:“这一掌,打你目无尊上!”
“这一掌,打你扰乱纲常!”
“这一掌,打你辱没朝廷体面!”
“……”
冯小宝被打傻了,晕头转向,鼻青脸肿,嘴角溢血,头上的僧帽也掉了,露出光溜溜的脑袋,模样狼狈不堪。
他自得势以来,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开始时还嘴硬叫骂,到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哀嚎和求饶。
周围的百姓和士子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叫好声!
李贤也觉得大快人心。
但随后,他又有些担忧的看向刘建军,问:“苏老如此殴打冯小宝,会不会出什么事……”
苏良嗣毕竟也是自己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岂非不好?
刘建军笑着摇头:“没事的,你放心,冯小宝这种货色在老苏这种真正的国家柱石面前屁都不是,你母皇虽然荒唐,但她现在正缺老苏这样的人才治理国家,绝对不会因私废公的。
“这是她的理智。”
两人说话间,冯小宝已经被打得瘫软在地,如同一条死狗。
苏良嗣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袍,冷哼一声,看都懒得再看地上的人一眼,对左右道:“将这狂徒扔到一边,莫要污了宫门之地!”
随即,他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李贤和刘建军的方向,脸上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步走了过来。
“老臣苏良嗣,参见沛王殿下。”苏良嗣走到近前,对着李贤从容一揖,礼数周到,却不卑不亢。
李贤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苏相不必多礼。一别经年,苏相风采更胜往昔。今日……更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苏良嗣直起身,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一旁笑嘻嘻的刘建军,最后落回李贤身上,淡然道:“殿下过誉,不过是惩戒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维护朝廷体统罢了,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刘建军在一旁插嘴,调侃道:“老苏,可以啊!这刚到洛阳,就给了冯小宝这么大一个下马威,你就不怕那秃驴跑去宫里告你的黑状?”
苏良嗣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告状?让他去便是!陛下圣明,岂会因一介幸佞之臣的哭诉,而枉顾朝廷法度,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他这话声音拔高了许多,显然是说给周围围观的人听的。
他顿了顿,又对李贤道:“此地非叙话之所,老臣看这幸佞心里也是不服,定会去找陛下哭诉。
“殿下与刘长史若暂无要事,不妨随老臣到那边官廨值房稍坐,饮杯粗茶,一边叙话,一边……静候宫中音讯,如何?”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宫门附近专供官员临时休憩的一排廊房。
李贤见苏良嗣如此气定神闲,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当即颔首:“如此甚好,本王正想听听苏相述说长安近况。”
而另一边,冯小宝的喽啰们这才敢上前,七手八脚地扶起瘫软如泥的主子。
冯小宝又羞又怒,他指着苏良嗣的方向,带着哭腔嘶吼道:“苏良嗣!你给佛爷等着!我……我定要禀明陛下,诛你九族!”
他这会儿显然也是从周围人的议论声中认出了苏良嗣的的身份,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喽啰,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连滚带爬,一瘸一拐地朝着宫门冲去。
李贤和刘建军相视一眼。
“走吧,找个地方,等着看好戏结果。”刘建军嘿嘿一笑。
与苏良嗣同行的几位官员显然也看出苏良嗣是要和李贤二人小聚了,当下也朝着苏良嗣拱手致辞:“苏相既有贵客,我等便先行告退,不打扰苏相与沛王殿下叙话了。”
苏良嗣从容还礼:“诸位同僚慢走,今日之事,老夫一力承担,诸位不必挂怀。”
“苏相公哪里话,此等狂徒,合该受此教训!”几位官员连忙说道,又向李贤方向恭敬行礼后,这才各自散去。
余下三人不再多言,泰然自若地向着宫门旁的官廨值房走去。苏良嗣甚至还有闲暇对李贤介绍道:“殿下,这边廊房虽简陋,但清茶尚可,视野亦佳,正可静观其变。”
值房内果然陈设简单,仅一桌数椅,但窗明几净。
侍从很快奉上三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室内茶香袅袅,与门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苏良嗣这才详细解释道:“殿下放心,长安一切安好,王勃理事愈发老练,棉花产业皆在掌控,规模亦有扩大。陛下此次召老臣入洛,乃是因洛阳百事待举,漕运、吏治皆需得力人手。长安留有可靠之人,殿下根基无忧。”
李贤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举杯致意:“有劳苏相周全。”
随后,又好奇问道:“不知苏相所说可靠之人……”
雍州长史这个官职虽然只是雍州二把手,但实际上的一把手李贤只是个虚职,所以,也就约等于雍州长官了。
而长安如今地位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好歹也是“两京”之一,所以,雍州长史的位置,绝非寻常人能胜任的,要有履历,更要有资历——说白了就是要年龄上得去。
谁会符合?
苏良嗣放下茶杯,捋了捋胡须,笑道:“正是殿下府上刘讷言。”
李贤瞬间张大了嘴。
刘讷言?那个正直到有些迂腐的老头子?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建军,却见刘建军挑了挑眉,解释道:“老刘那老头儿虽然迂腐,但好歹履历还算光鲜,老苏当初不也是周王府上司马,你这个沛王难道差了?
“更何况,这事儿还有老苏在其中周旋。”
李贤恍然大悟。
然后心里一片激动。
若长安是刘讷言坐镇,那倒是高枕无忧了,毕竟刘讷言也是自己人。
心中最大的疑虑被打消,李贤顿觉轻松不少。
三人便不再谈论正事,转而真的如同老友小聚一般,品着清茶,闲聊起来。
苏良嗣说些长安的风土人情变化,刘建军则插科打诨,讲些市井趣闻,值房内的气氛轻松而融洽。
时间悄然而逝。
等到窗外夕阳西下,将桌几上的茶壶投出细长的影子后,宫中还是没有消息到来,苏良嗣这才笑着起身:“看来陛下是没有理会那幸佞之臣了,如此,老臣也放心了。
“天色已晚,老臣还需回府处理一些积压文书,便……就此别过?”
……
第103章 风起又云涌的洛阳城
李贤和刘建军起身送了一下苏良嗣,随后,就折返回了沛王府。
一到沛王府,李贤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刘建军就进了书房,询问:“这是怎么回事?苏良嗣是怎么到洛阳的?又是怎么成为宰相的?”
刚才在官廨值房里,苏良嗣语焉不详,李贤也不好直接过问。
到了现在,可算是忍不住了。
刘建军在房间里转悠了一会,抓了一把果盘上的坚果,胡乱塞进嘴里,这才说道:“棉花,咱们那么大个棉花生态园,迟早会被你母皇发现的。
“所以,我干脆就把棉花生态园的功劳丢给他了。
“你想想,之前整个关中闹旱灾,但独独长安,不说屁事没有吧,但最起码的也没有灾民暴动、造反,更不要说什么易子而食的惨剧了。
“这得多大的功劳?
“再加上人老苏本身资历摆在那里,如今朝中全是来俊臣一流的谄臣,他当个宰相有什么好稀奇的?”
说到这儿,刘建军又着急忙慌地找来茶壶,对着嘴灌了一口。
“噎到我了……”
李贤想吐槽刘建军吃没个吃相的,但看他还有话说的样子,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刘建军顺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更何况,你母皇那老娘们儿现在也肯定发现朝中全是来俊臣这一类人的弊端了,这帮人可以用来镇压反抗,但却不能拿来治理国家。
“所以,她现在急需老苏这样的人才。”
李贤恍然大悟,又问:“那……棉花那事儿你是怎么说的?”
他有些担忧这里面会把刘建军暴露太多。
“还能怎么说?就说棉花是老刘生前折腾的,到了老苏手上发扬光大呗,老刘人都没了,你母皇也找不到人来确定这事儿是真是假。
“至于棉花生态园和沛王府的关系……”刘建军果然知道李贤想问什么,“老苏好歹是个宰相,圆这事儿还是没问题的。”
得,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听刘建军这么说,李贤也稍稍放心了一些。
苏良嗣为人稳重,棉花的事情,想来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
李贤再知道冯小宝的消息,是从上官婉儿的密信中得知的。
上官婉儿说冯小宝顶着个猪头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到武曌,添油加醋、又略去了自己纵马撞人、辱骂宰相在先的事情,将事情说了一遍。
可结果,武曌听完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是抚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脑袋,语气平和地说:“孩子啊,你记住。
“南衙,是宰相和百官们处理朝政的地方,规矩森严,你没事不要去那里招惹是非。
“北门,才是你出入的地方。”
果然,如刘建军和苏良嗣所料。
冯小宝气坏了。
……
但属于冯小宝的不顺,或者说霉运还远远没有结束。
武曌是皇帝,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女皇帝,她的胃口自然不会只满足于冯小宝一位“后宫佳丽”,她身边的男宠逐渐多了起来,她很快就移情到了一位叫沈南璆的人。
沈南璆原本是太医署的人,李贤估计武曌就是上次去太医署看望安金藏的时候看上他的。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挺正常的。
但谁知道,冯小宝吃醋了!
之前冯小宝就因为苏良嗣的事儿武曌没有站在他那一边,心里憋着一股气,这下武曌有了新欢,更是不爽。
于是,他一气之下耍起了小性子,干脆不进宫见武曌了,整天待在白马寺里,和他之前剃度的那些流氓地痞们一起胡闹。
这事儿本身也没啥。
但坏就坏在坏在被他剃度的流氓地痞规模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近千之众。
于是,一位叫周矩的御史看不下去了,上奏武曌,说冯小宝每天都纠集一些不法和尚在那儿操练,万一他对皇帝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大家就防不住了,要求审问冯小宝。
而武曌刚巧也因为冯小宝耍小性子正生他的气,于是就批准了。
说让他去御史台候着,她马上就宣冯小宝过去受审。
周矩刚刚回到御史台,冯小宝就骑着高头大马的来了,进门后,他不是跪地受审,而是下了马,就躺找了张榻躺下了,袒胸露腹,旁若无人。
周矩气坏了,招呼手下过来,就要把冯小宝押上公堂。
没想到冯小宝态度更是嚣张,从床上爬起来,指着周矩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完就骑着马扬长而去。
这下,周矩没辙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向武曌汇报。
但武曌听完后却没有生气,反而是笑呵呵的说:“这和尚疯了,你也别审问他了,把他纠集来的那些小流氓遣散就行了。”
于是,周矩只好先把那近千个小和尚都给流放了。
这整件事情,也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刘建军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武曌那老娘们儿还是个念旧的人,虽然冯小宝任性引起了她的不满,但是念及旧情,武曌还是愿意保护他的。
“但很可惜,冯小宝并没有体会到这点,不知道什么叫不作就不会死。”
然后,刘建军又啧啧道:“啧啧,恋爱中的小男女啊,这冯小宝,从某方面来说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因为他是真爱上你老娘了!”
冯小宝是不是人才李贤不知道。
但他越来越荒唐了。
自从他聚众的事儿被重拿轻放后,他就越发的放肆了。
当然,也可能是陪伴他的那近千流氓地痞没了,于是,他的行为愈发放肆。
终日纵马已经算是收敛了,除了奸淫妇女,他几乎是无恶不作。
刘建军或许说对了,冯小宝是真对母皇情根深种了。
或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冯小宝这么折腾了,这年秋天刚起,边疆又传来急报,说突厥人又打来了。
于是,冯小宝这个新平道行军大总管就又有事了。
这次,武曌一发调令将他调到了前线,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位凤阁侍郎李昭德。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贤下意识就看向了刘建军。
刘建军只是含笑点头,不语。
看来,这事儿刘建军又在里面出了力。
李贤不懂刘建军的安排,索性也就不管了。
……
冯小宝调离了洛阳,李贤原本以为洛阳城总该稍稍平和些了。
但谁知道,冯小宝前脚刚走,后脚,来俊臣就又闹幺蛾子了。
来俊臣之前因为斗倒了周兴,又在让武承嗣吃了个哑巴亏的情况下和武承嗣勾搭上之后就消停了一段时间。
但结果这次又出事儿了。
这次的事儿还要从来俊臣手底下的一位混混说起,这人叫卫遂忠,是他豢养的流氓之一,此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很得来俊臣的赏识,也算是来俊臣的死党。
之前来俊臣抢了一位太原王氏的女人做老婆,这是一件很有牌面的事情,于是,他便邀请妻子的族人在他府上聚餐。
太原王氏是名门望族,来的自然都是洛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谁知道卫遂忠却是不请自来。
来俊臣觉得卫遂忠的身份太低,上不了台面,于是就让守门的奴子说自己不在,让他离开。
而卫遂忠呢,本身又是个鬼精鬼精的人,一听守门的奴子这么说,立马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径直闯了进去,指着王氏的鼻子就一通臭骂,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你们王家的人,我还就不能进来了?
之后更是口出狂言,说要把太原王氏一家都弄死。
王氏是名门淑女,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吏指着鼻子骂,当即就跑回屋里,痛哭不已。
来俊臣看到这情况,自然也是很没面子,让人把卫遂忠捆起来打了一顿。
卫遂忠立马就清醒了,连连跪地求饶。
来俊臣也饶恕了他。
毕竟来俊臣本身对王氏是没什么感情的,他生气的原因还是卫遂忠落了他的面子,如今卫遂忠当着众人的面求饶了,他面子里子都有了,自然也就不计较了。
当即,也就教训了几句卫遂忠,就把他放走了。
但。
王氏不行了。
她一个五姓女,从小到大哪儿受到过这种委屈,尤其“凶手”还堂而皇之的离开了。
于是,王氏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尤其想到以前在段简府上受到的恩宠,再想到今日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在现任丈夫心里的位置也不过如此。
落差如此之大,这一想没想明白,就上吊自尽了。
本来吧,一个王氏死了也没什么。
但坏就坏在来俊臣又干了一件事儿,他又发现了新目标。
段简的妾室。
李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
刘建军同样也乐坏了,说:“这段简是不是招惹来俊臣了,怎么来俊臣就逮着他薅羊毛呢?”
来俊臣强占他人妻妾的事儿,李贤和刘建军自然是不会插手的,老老实实的待在沛王府,看事情的发展。
要说段简这人也是能忍人之不能忍。
这次,他又老老实实,把妾室拱手相送了。
该说不说,来俊臣这人还挺有信用,段简老老实实把妾室送上门了,他也就不打算找段简的麻烦了,这件事看似就要这么过去了。
但……
卫遂忠寝食难安了。
他是来俊臣的心腹,知道来俊臣这人心肠有多么狠毒,心想着自己把他老婆害死了,要是哪天翻起了旧账,要找自己的麻烦,那岂不是惨了?
于是,卫遂忠索性就先动手为强了。
李贤听到这个神转折的时候,差点都以为这事儿是刘建军从中捣鬼的。
但刘建军信誓旦旦的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李贤这才相信,这世间竟还真有这样的“狐朋狗友”。
而卫遂忠是怎么做的呢?
他知道现在的来俊臣深受武曌信任,他直接跑去诬告来俊臣没什么作用也就罢了,万一被来俊臣知道了,自己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他就绕了一个弯子,找到了武承嗣。
说:“您可知上次来俊臣掷石头砸中的是谁的名字?正是魏王您呀!他准备告您谋反呢!”
而来俊臣丢石头选幸运儿的事情早就在洛阳城内传开了,所以武承嗣一听这话,人都吓坏了。
再加上之前来俊臣拆穿韦团儿的事儿,武承嗣虽然没有证据,但也隐隐知道是来俊臣所为,所以,现在一联想到之前的事情,就更深信不疑了。
于是。
武承嗣也打算先下手为强。
他先是以带头大哥的身份,暗中联络了武家子弟,然后又联系了诸多禁军统领,甚至还偷偷联系到了李旦,打算一起先发制人,先扳倒来俊臣。
这些人虽然不全是一个阵营的,但至少在痛恨来俊臣这一点上出奇的一致。
而李贤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武承嗣现在就正在沛王府上。
他正在拉拢李贤,一起去打倒来俊臣。
“沛王表兄,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来俊臣天怒人怨,如今已是众矢之的。魏王、梁王,还有禁军中几位将领,甚至……甚至皇嗣那边,都已暗中联络,只待时机成熟,便联名上奏,请陛下诛杀此獠!
“表兄乃陛下亲子,若能在此刻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必能赢得朝野人心,亦可借此机会,一扫往日阴霾啊!”
武承嗣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李贤不加入,就是自绝于天下正义之士一般。
李贤没说话,只是假借着转动手上玉扳指的功夫,看向了刘建军。
平心而论,他当然痛恨来俊臣,此獠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手上沾满了无数李唐旧臣的鲜血,更是屡次将矛头指向他们兄弟。
若能扳倒他,自然是好事。
但,与武承嗣合作?
这位表弟之前为了太子之位,可没少在母皇面前给他们几兄弟上眼药,甚至李旦两位妃子的死,背后也有他的影子存在。
如今他来找自己合作,是真的同仇敌忾,还是想借刀杀人,甚至……拉自己下水?
李贤目光移到刘建军身上的时候,他正在剥橘子。
李贤没来由的一阵恼怒。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贤情绪不对劲,刘建军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这才含糊不清地开口:“魏王殿下,您这提议……听起来是挺美,不过,我怎么觉着,这事儿风险不小啊?”
武承嗣眉头微蹙,看向刘建军。
虽然他和刘建军不熟,但估计他也知道刘建军在李贤心中的地位,只能压下心头一丝不快,尽量客气地问道:“刘长史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刘建军坐直了些,眼神里那点慵懒散去,透出精光,“就是觉得,这么多人凑一块儿,热热闹闹的,是挺壮声势,可魏王想过没有,这人多……嘴也杂啊。”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来俊臣是干什么起家的?罗织罪名,构陷忠良!鼻子比狗还灵。
“你们这边风声还没放出去,他那边说不定连谁家晚上吃了几碗饭都打听清楚了。
“到时候他抢先一步,在陛下面前反咬一口,说你们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这当头一棒,谁来挨?是我们殿下?还是您魏王?”
武承嗣脸色微变,强自镇定:“此事机密,参与之人皆深知利害……”
刘建军不客气地打断,伸出第二根手指:“就算消息没漏,联名奏章递上去了,陛下就一定会准吗?
“来俊臣再不是东西,也是陛下手里一把锋利的刀,现在你们这么多人跳出来要废了这把刀,陛下会不会觉得,你们是想让她自断臂膀?
“甚至……怀疑你们真正的目标,不止是来俊臣?”
他顿了顿,看着武承嗣阴晴不定的脸色,慢悠悠伸出第三根手指:“这第三嘛……就算侥幸成了,来俊臣倒了。然后呢?
“这功劳算谁的?谁吃肉?谁喝汤?我们殿下冲在前面,得罪了来俊臣那一大批疯狗党羽,最后好处全让别人占了,就落个‘大义凛然’的名头?
“这买卖,听着可不怎么划算……”
武承嗣被刘建军连珠炮似的三个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额角微微见汗。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李贤:“表兄,刘长史所言,不无道理。风险确实存在。但来俊臣恶贯满盈,陛下近来对其亦渐生不满,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若能成事,表兄首倡大义,铲除国贼,朝野感念,声望必如日中天!
“届时,那些许宵小余孽,又何足道哉?至于事后……承嗣愿与表兄共进退,绝不让表兄独承其弊!”
李贤依旧沉默着。
武承嗣的承诺,他一个字都不信。
刘建军的话已经点醒了他,哪怕武承嗣这话说得再漂亮,可实际上还是在画大饼,一点切实的利益都没有让出来。
还得是刘建军,几句话就让武承嗣自己先乱了阵脚。
所以,他打算把这事儿全权交给刘建军。
刘建军说可以跟,那就跟,梭哈也跟!
他再次看向刘建军,用眼神询问。
刘建军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痞气,也带着点狠劲:“贤子,我看……这事儿,咱们可以干!”
……
第104章 万众讨伐来俊臣
刘建军解释道:“咱们所担忧的无非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三点。
“第一,保密性或者说安全性,第二,能不能成功,能不能毕其功于一役,第三,事后的功劳。”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也在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则是盯着他,没说话。
刘建军接着说道:“其实,这三件事都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不光你乐意,咱们沛王殿下也乐意。”
“请说。”武承嗣开口。
“再拉一个人入伙。”
李贤和武承嗣都没想到刘建军会突然提出这个。
尤其是武承嗣,他盯着刘建军看了许久,想从刘建军的眼神里看出他的企图。
但很显然,这不太可能。
他问道:“谁?”
“太平公主!”刘建军一语惊人,“并且,将主导权交给太平公主,她说什么时候发动行动,咱们就什么时候发动行动。
“这样一来,咱们双方都不知道行动什么时候开始,保密性这一块儿就有了极大的提升。
“至于成功率和事后的功劳,就更好说了,太平公主主导了这次行动,功劳自然是她拿大头,而且,以她在陛下面前的受宠程度,办成这件事儿的成功率也将大大提升!”
刘建军简单的解释了一嘴,然后便目光定定的看着武承嗣:“只要能把太平公主殿下拉进来,咱们沛王殿下,就跟!”
武承嗣看向李贤。
李贤下意识点头。
武承嗣默然,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显然也在考量这其中的利弊。
李贤尝试着站在武承嗣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
武承嗣肯定是不知道自己和太平早就达成结盟关系了的,所以,在他的视角来看,自己这是又拉拢了一个李唐宗室的人来助阵。
而且太平的身份比较暧昧。
她虽是李唐宗室,但终归是女儿身,虽然上次嫁武攸暨没有成功,算不上武家人,和武承嗣一边不够亲近,但从前夫薛家论起,那也是和来俊臣有仇之人。
毕竟,宗室造反案中,来俊臣也出力不少。
所以,太平理论上来说,也是和众人同一战线的人,从这个角度出发,李贤觉得武承嗣同意的概率应该挺大。
李贤又尝试着站在刘建军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儿。
他很明显就是利用了武承嗣不知道太平跟自己结盟的消息,表面上是把所有的主动权交给了太平,但实际上……
这不还是左手倒右手么?
以太平的受宠程度,到时候就算落个最差的结果,事情失败,武皇也不会对这事儿上纲上线。
刘建军这人,真是鬼精鬼精的。
果然,没等李贤思考太久,武承嗣就已经开口了。
“刘长史此议……甚为巧妙,只是,太平……她会愿意掺和进来吗?”
刘建军耸耸肩,又掰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
“不试试怎么知道?更何况,来俊臣这条疯狗,谁知道他下次掷石头会砸中谁的名字?除掉他,对大家都有好处。太平公主殿下虽不直接涉足朝堂,但维护宫廷安宁,清除陛下身边的奸佞,她身为帝女,亦有责任。”
武承嗣沉默片刻,终于重重一点头:“好!就依刘长史之言。本王会亲自去拜访太平,陈说利害,尽力说服她出面主持大局。”
李贤心想,联络太平那边由自己出面不是更为稳妥,但他看刘建军没说话,他也就同样没说,改口道:“若太平首肯,本王义不容辞。”
“如此甚好!”
武承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虽然这笑意背后藏着多少算计犹未可知,但至少在目标上,双方暂时达成了一致。
李贤看得出来,来俊臣丢石头砸到了他的名字上,让他也感觉到了一些压力。
他又与李贤刘建军简单商议了几句联络方式和后续步骤,便起身告辞,匆匆离去,显然是急着去布局,尤其是要去说服太平公主。
送走武承嗣,书房内只剩下李贤与刘建军二人。
刘建军就像是知道李贤会疑惑什么似的,解释道:“他找到咱们这儿来,就欠了咱们一份人情,让他自己去找太平,又能让他再欠下太平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以太平那鬼精的性子,只要武承嗣去劝她的时候顺带说上一句你沛王也同意入伙了,她就能瞬间明白,这武承嗣是你送过去敲竹杠的冤大头,肯定卯足了劲儿宰他,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而武承嗣去的时候会提你的名字吗?肯定会,他现在巴不得多一点人去扳倒来俊臣呢。”
李贤彻底明白了。
刘建军太坏了。
……
接下来的几日,洛阳城风平浪静。
来俊臣又当了新郎官,消停了一段时间,武承嗣忙着拉拢太平,听说进展不是特别顺利,也一度陷入了僵持。
当然,后者的原因,是刘建军嘱托太平,让她先吊着武承嗣的。
至于原因,李贤没问,刘建军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紧接着,又有另一件足以轰动朝野的事情发生了。
又一人拜相了。
昔日江南道巡察使,狄仁杰。
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刘建军说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狄仁杰本身务实能干,加之此时朝中宰相之位因李昭德外派、苏良嗣根基未稳,且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武曌也确实需要一位既有能力、声望,又暂时未深度卷入当前储位之争的能臣入阁。
狄仁杰的拜相,顺理成章。
沛王府内,李贤自然是欣喜的。
狄仁杰位列宰辅,意味着他们在朝堂中枢又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支点。
如今朝中,李贤已知的属于自己一方的宰相,已经有了狄仁杰和苏良嗣,李昭德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从目前来看,他似乎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三位宰相支持。
这是李贤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都不敢想的事儿。
但现在,他却还只是一个空有雍州牧虚职的闲散王爷。
李贤只觉得自己能在巴州遇到刘建军,简直就是此生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
狄仁杰拜相后的日子依旧还算风平浪静,他深谙藏锋之理,在相位上只谈公务,不涉党争,对谁都客客气气,俨然一副“纯臣”模样。
就连李贤在公开场合遇见他,也只能得到标准而疏离的宰相礼节,仿佛昔日长安的默契从未存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狄仁杰越是低调,在某些人眼中,反而越是可疑。
来俊臣这条嗅觉灵敏的疯狗果然又盯上了狄仁杰这位新任的宰相,狄仁杰的擢升,本就让他感到不安,加之武承嗣那边似乎隐隐透露出对他的不满,来俊臣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又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贤觉得来俊臣还挺能干的,他先后招惹的三位宰相,竟然都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日,来俊臣麾下的酷吏在“例行”搜查一名因小事获罪的官员家宅时,“意外”搜出了几封“密信”,信中虽无明确谋逆之语,却多有对时政的牢骚抱怨,更关键的是,信末提到了“狄公”二字,虽未明指,但在来俊臣的“解读”下,便成了与宰相狄仁杰暗中交通、诽谤朝政的铁证。
“证据”一经“坐实”,来俊臣立刻精神抖擞,连夜罗织罪名,写成奏表,天刚蒙蒙亮便迫不及待地入宫面圣。
不得不说,来俊臣果然深得武曌信任。
他这边一告状,武曌这边立马下令,狄仁杰这位刚上任不久的宰相,就被锒铛入狱。
……
狄仁杰被捕下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洛阳,沛王府自然也是得到了这个消息。
甚至沛王府还比其他人知道的更为详细。
就在消息传遍洛阳的前一夜,一位身着斗篷、形色匆匆的年轻人叩响了沛王府的大门。
狄仁杰之子,狄光远。
一见李贤,狄光远便除去斗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先泣:“殿下!求殿下救我父亲!”
他双手颤抖着捧出一件看似普通的棉袍,声音哽咽,“家父蒙冤下狱,在狱中受尽折辱……这是他设法送出的血书!来俊臣逼他认那莫须有的谋反之罪,父亲为保性命以待天日,只得暂且虚与委蛇……殿下,如今能救父亲的,唯有您了!”
李贤连忙扶起狄光远,接过那件沉甸甸的棉袍。
他展开那藏在夹层中、以血写就的布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陈述冤情与来俊臣构陷的伎俩,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光远放心,怀英先生乃国之柱石,更是本王敬重之人,本王绝不会坐视不理!”李贤斩钉截铁地保证,随即看向刘建军,“刘建军,你看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否立刻联络我们的人,上书弹劾来俊臣?”
刘建军仔细查看了血书,随后却摇了摇头,对狄光远道:“狄公子,你现在立刻拿着这血书,不要找别人,直接去宫门,就说有关于狄相谋反一案的重大密报要面呈陛下!”
狄光远一愣:“这时候……寻常人等又如何能进得了宫门面得了圣?我来求救沛王殿下就是因为……”
狄光远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寻常人自然是不行,但告密者可以!”
狄光远瞬间反应过来,问道:“刘长史是要我……去告密?”
“对,来俊臣必然在宫中有耳目,你若以求助的姿态去找其他大臣,消息很可能被拦截,甚至给你父亲带来更大的麻烦,唯有告密,才能最快、最直接地见到陛下!”
刘建军语速很快,接着解释道:“陛下多疑,但对这种直呈御前的‘密报’向来重视,你只需将狄相如何被屈打成招、又如何用计送出血书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陛下,陈明冤情即可!这是眼下最快,也可能是唯一能救你父亲的方法!”
狄光远也是聪慧之人,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用意,他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一个头:“光远明白了!谢殿下!谢刘长史指点!我这就去!”
……
看着狄光远重新披上斗篷,匆匆消失在夜色中,李贤的心依旧悬着:“此举……能成吗?万一母皇不信……”
“光远是狄仁杰的亲儿子,他的告密本身就极具冲击力。血书在此,狄仁杰认罪又翻供的理由合情合理——不求生,何以雪冤?”
刘建军深吸一口气,眼中闪动着算计的光芒,“更重要的是,火候到了!来俊臣已经成功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连他曾经的‘盟友’武承嗣都因掷石问名之事感到威胁。现在,狄仁杰这桩冤案,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贤一愣。
刘建军呷了口水,眼神锐利,解释道:“我让太平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李贤一愣:“你等的……是怀英先生下狱?”
“准确地说,是等来俊臣对咱们的人动手。”
刘建军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只有当他真正触动了足够多人的利益,甚至威胁到陛下觉得‘好用’的能臣时,反击他的时机才算真正成熟。狄仁杰这根钉子,分量足够重了。”
他看向李贤,目光灼灼:“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借这件事,卖狄仁杰一个人情,才好更牢固的抓住他。
“总算现在一切顺利,也是时候让太平点头了,立刻想办法通知太平,可以收网了,让她答应武承嗣,联合所有被来俊臣威胁过、迫害过的人,一起上奏,扳倒来俊臣!”
……
狄光远怀揣血书,以“告密”之名叩阙求见,果然被迅速引至武曌面前。
几乎就在狄光远觐见的同时,太平公主府和魏王府的车驾也动了起来。
得到“可以发动”信号的太平公主,不再拿捏姿态,她亲自入宫,面见武曌,以帝国公主的姿态,痛陈来俊臣及其党羽目无尊上、横行洛阳、甚至惊扰宗亲的种种恶行,言辞激烈,直指其心腹大患。
武承嗣更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联合了武三思,以及一众早已对来俊臣心怀恐惧和不满的武氏子弟、禁军将领,还有那些曾被来俊臣“掷石问名”威胁过的官员,联名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宫中。
一时间,请求严惩来俊臣的呼声,从宫廷到朝堂,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声势。
武曌将所有人召集在了一起,她端坐在贞观殿的御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殿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有泣血陈情的狄光远,有凤目含煞的太平公主,有看似义愤填膺实则各怀心思的武承嗣、武三思,有以苏良嗣为首、面色沉凝表示担忧朝局的多位大臣,甚至还有一些平日里唯唯诺诺、此刻却壮着胆子附议的中低级官员。
李贤自然也在其中。
狄光远率先以头抢地,泣声道:“陛下明鉴!家父受刑不过,为存残躯以见天日,不得不暂认虚罪。然谋反大逆,天地不容!家父忠心,可昭日月!此血书便是明证!来俊臣罗织罪名,屈打成招,意在构陷忠良,祸乱朝纲,请陛下为家父做主!为天下蒙冤之士做主!”
武曌沉默着,示意近侍将血书呈上。
她展开那方布帛,上面斑驳的血迹刺入眼帘,脸色一阵变幻,但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而这时,太平公主清晰而愤慨的声音又响起:“来俊臣纵容恶奴,横行街市,惊扰士子,蔑视宰辅……如今更是构陷宰相,动摇国本!此獠不除,朝廷威严何在?陛下圣明何在?”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人多势众,汇成的声浪同样不容忽视。
苏良嗣等大臣则相对克制,但联名奏疏中列举的来俊臣罪状,条条清晰,证据确凿,远非以往零散的弹劾可比。
终于,武曌缓缓闭上眼。
她需要酷吏来制衡李唐旧臣,来打击潜在的反对力量,来维护她来之不易的皇位。来俊臣曾经是她手中最快、最锋利的一把刀。但这把刀,如今已经失控了。
它不再仅仅砍向她的敌人,也开始伤及她需要倚重的臂膀,甚至威胁到了武氏子弟,引起了皇室、宗亲和朝臣的集体反弹。
众怒难犯。
更重要的是,来俊臣的所作所为,已经开始损害她作为皇帝的声誉和统治的根基。
安金藏之事余波未平,狄仁杰血书又至,若再纵容来俊臣,天下人会如何看她武曌?
一个只听信谗言、残害忠良的暴君吗?
她登基之初营造的“广开言路”、“任用贤能”的形象,不能毁在一条疯狗手里。
权衡利弊,舍车保帅,似乎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刘建军算无遗策,火候到了,这把烧向来俊臣的滔天大火,终于借着狄仁杰冤案这把干柴,由太平公主点燃,由武承嗣等人鼓风,由所有深受其害或恐惧其威的人合力,彻底燃起,最终,就将由武曌亲手,将这柄已生反噬之心的毒刃,彻底折断!
但李贤看她的表情,似乎却还在犹豫。
她……
到底在犹豫什么?
……
请个假
在看比赛估计今天是来不及更新了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05章 来俊臣的落幕和储君风波再起
好在,武曌的犹豫并未持续太久。
在滔天的舆论和确凿的证据面前,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狄仁杰很快被从狱中提出,带到殿上。
李贤看到狄仁杰虽然身着囚衣,形容有些憔悴,但步履还算稳健,神情也依旧镇定。
武曌高踞御座,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狄仁杰,你既已画押承认谋反,如今你子又持血书诉冤,言你受刑不过,虚认其罪。朕问你,谋反之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狄仁杰环顾四周,并未表现得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囚衣,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然后抬起头,坦然迎向武曌的目光:“陛下,臣若是不认,早就被来俊臣打死了,焉能再有今日面圣陈情之机?”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这话太直接,太赤裸,几乎撕开了酷吏政治最血腥、最残酷的一面——不是基于事实的审判,而是基于刑讯的逼供。
李贤注意到武曌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狄仁杰的回答没有慷慨激昂的辩解,也没有痛哭流涕的诉冤,只是用一种近乎平静的陈述,点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人敢在武曌面前直接点破的事实。
但这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武曌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最终开口道:“罢了,是朕失察,令怀英受委屈了。”
她随即下令,狄仁杰官复原职,另赐帛百匹。
“臣,谢陛下隆恩!”狄仁杰再次躬身。
处置完狄仁杰,武曌的声音冷了下来:“来俊臣,罗织罪名,构陷宰辅,欺君罔上,着即革去一切官职,交付有司,下狱严加看管!”
“陛下圣明!”殿内众人齐声高呼。李贤看到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平公主嘴角微勾,苏良嗣等大臣则是面露欣慰。
李贤心中也一块大石落地。
……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未完全如众人所愿。
来俊臣虽然下狱,但武曌的判决却迟迟未下。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过去,来俊臣依旧被关押在狱中,既未被处死,也未被流放,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让原本欢欣鼓舞的众人,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各种猜测和流言开始在洛阳城中蔓延。
“陛下这是何意?难道还想保来俊臣?”
“不会吧?证据确凿,民怨沸腾,陛下岂会如此不智?”
“难说啊,来俊臣毕竟为陛下立下过汗马功劳,或许陛下念及旧情……”
“旧情?哼!我看是陛下还想留着这把刀,敲打我等!”
担忧和恐惧再次滋生。
尤其是那些曾积极参与扳倒来俊臣的官员,更是寝食难安,生怕来俊臣哪天突然被赦免,甚至官复原职,那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连沛王府内,气氛也有些凝重。
李贤找到刘建军,眉头紧锁:“母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真有心饶过来俊臣?”
刘建军摩挲着下巴,眼神深邃:“贤子,别急,你母皇那老娘们儿的心思深着呢,她下令抓了来俊臣,是迫于形势,是弃车保帅,但这‘车’具体怎么处理,是毁掉还是暂时存放,她还在权衡。”
“权衡什么?”
“权衡利弊,权衡朝局,也在权衡……她自己的安全感。”刘建军分析道,“来俊臣倒了,她手下最得力的一条疯狗没了。她需要时间观察,看看没了来俊臣,那些潜在的反对力量会不会冒头,看看朝局会不会失去控制。同时,她可能也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足以让她下定决心,彻底抛弃来俊臣的‘理由’或者‘台阶’。”刘建军目光闪烁,“或者说,等一个来自她意想不到的阵营的声音。”
李贤若有所思:“我们的人,包括武家、太平,甚至一些中立官员,都已经明确表态了,还能有谁?”
刘建军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来自每一个阵营的人都有了,但是还独独少了酷吏内部的人的谏言。”
李贤一怔:“酷吏内部?来俊臣的党羽?他们怎么可能……”
“是啊,众人苦于在酷吏内部没有安插人,或者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去踩来俊臣这艘将沉的破船一脚。”刘建军叹了口气,“但这恰恰是最关键的一环,如果连酷吏集团内部的人都认为来俊臣该杀,那武曌还有什么理由保他?”
李贤沉默了,这确实是一个死结。
……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死结,竟然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被解开了。
这日,武曌心情似乎有些烦闷,便骑马到禁苑散心。
随行伺候的,是时任司仆少卿的吉顼。
吉顼此人,身材高大,口才便给,早年也曾依附过来俊臣等酷吏,算得上是酷吏集团中的一员,但后来见来俊臣势大难制,渐生疏远之心。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为武曌牵着马。
骑了一会儿马,武曌望着禁苑的景色,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吉顼,最近外面有什么动静吗?百官和百姓,都在议论些什么?”
吉顼闻言,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关口,回答得好,或许能更进一步;回答得不好,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朗声回答道:“回禀陛下,大家都在议论,陛下怎么还没判来俊臣死刑呢!”
他毫不避讳,直接将这最敏感的问题抛了出来。
武曌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吉顼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来俊臣有功于国,替朕办过不少案子,朕不能不考虑啊。”
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吉顼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更加激昂,言辞也愈发犀利:“陛下!来俊臣纠结不法之徒,诬陷忠良,他们家家收受的贿赂堆积如山,被他迫害而死的冤魂充塞道路!这样的人,是国贼,是公害啊!天下之人,无论贤愚,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陛下,您哪能对这样的人心存恻隐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在寂静的禁苑中回荡。
尤其这话是出自吉顼这样一个曾经与酷吏集团有牵连的人之口,其分量更是非同一般。
它代表了酷吏集团内部一种“拨乱反正”的声音,彻底戳破了武曌心中最后那点“念及旧功”的幻想。
武曌沉默了。
她骑在马上,目光望向远方,久久不语。
吉顼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终于,武曌收回目光,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决断:“罢了,罢了……只好这样了!”
……
圣旨很快下达。
来俊臣被定为谋反、贪赃、欺君等十恶不赦之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抄没家产,家属皆流放岭南。
消息传出,洛阳城彻底沸腾了!
处决那天,刑场周围人山人海,洛阳城的老百姓几乎倾城而出,都来看这个恶贯满盈的酷吏头子如何授首。
当来俊臣的人头被刽子手砍下,滚落在地的那一刻,积压了太久的民怨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百姓们蜂拥而上,不顾士兵的阻拦,冲向来俊臣的尸体,疯狂地发泄着心中的仇恨。
挖眼、剥皮、甚至将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场面一度失控,惨烈而震撼。
这情景通过密探的汇报,传到了宫中。
端坐深宫的武曌,听着那骇人听闻的描述,脸色也不禁微微发白。
她还真没想到,来俊臣竟然如此让人痛恨,激起的民愤竟如此恐怖!
她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及时把他处死了,否则,这种郁积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愤怒,若是有一天爆发到自己头上,那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惊惧之下,武曌立刻做出了反应。
她必须要和来俊臣彻底划清界限,将自己从这个泥潭中摘出来,重塑形象。
她亲自提笔,写下了《暴来俊臣罪状制》,在这篇诏书里,她义正词严地列举了来俊臣的种种罪状,称其“凶狡贪暴”、“虐害良善”、“窥伺国柄”,最后铿锵有力地宣布:“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
一时间,那位纵容酷吏的女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替天行道、为民申冤、英明果断的“好皇帝”。
……
沛王府内。
李贤和刘建军也得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和结果。
“吉顼……”李贤喃喃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没想到,最终竟是他,给了来俊臣致命一击。”
刘建军嘿嘿一笑,抓了抓头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酷吏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来俊臣嚣张太久,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阵营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武曌需要这个台阶,吉顼就恰好递了上去,只能说时也,命也!”
他顿了顿,收敛了笑容。
“不过,来俊臣这王八蛋总算是死了,而且死得这么……大快人心?啧,也算是恶有恶报了,贤子,咱们接下来,总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琢磨琢磨……储君的事儿了。”
李贤心中一动。
……
来俊臣伏诛,笼罩在洛阳上空的恐怖阴云似乎为之一散,武周朝堂迎来了一段短暂而又微妙的平静期。
但这平静之下,是更为汹涌的暗流。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只是让李贤没想到的是,之前万众讨伐来俊臣的事儿,竟然还有意外惊喜。
上官婉儿的密信再次送到了沛王府上:
【魏王近日频繁召见旧日依附来俊臣之官员,似有收拢其残余势力为己用之嫌。】
【陛下虽未明言,然眉宇间对魏王已多有审视,昨日魏王进言,欲将洛州长史一职安插其亲信,为陛下所拒,言‘承嗣所请过多,恐非人臣之福’。】
武承嗣显然是因为掷石问名之事感到了恐慌,急于扩张势力以自保,却不知此举恰恰犯了武曌的大忌。
李贤看着对这事儿毫不意外的刘建军,问:“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
因为当时武承嗣找来的时候,是刘建军主张让出主导地位给太平的。
“差不多吧,没想那么仔细。”刘建军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武承嗣算不上什么大敌,稍稍分出一点点精力注意他就行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拿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掐着,比了个夸张的“一丢丢”的手势。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但刘建军没理他,接着说:“至于旦子那边……说实话,也不是很需要担心了,他的赢面现在反而是最小的。
“自从刘、窦二妃那事儿之后,他在人前是越发恭顺沉默,几乎成了隐形人,可越是如此,你母皇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她那样精明又多疑的人,会相信一个死了两个心爱女人的男人,心中真能毫无芥蒂?她现在不立旦子,未必是不想,更多的是不敢。她怕现在立了,将来自己年老体衰,旦子会清算旧账。
“母子亲情?在绝对的权力和曾经的杀戮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贤默然,想起李旦那双日益沉寂的眼睛,心中一阵酸楚。
“所以,”刘建军总结道,“现在局面已经很清晰了,武承嗣自作孽,不可活,旦子受困于过往,难以解脱。
“剩下的,还有谁?只有你和显子!
“显子那边咱先不说,先说说你。
“你远在巴州数年,远离权力中心,回京后一直低调隐忍,不结党,不营私,简直就是最佳的储君人选。
“最重要的是,你是‘被冤枉’后召回的,武曌对你,除了母子情分外,或多或少存着一份补偿心理,以及……相较于显子和旦子,更少的猜忌和防备。”
李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即便如此,母皇心意如渊,难测深浅,没有她最终的明确表态,一切仍是镜花水月。”
“没错,所以需要最后一把火,最关键的一记助力。”
刘建军眼中精光一闪,语气笃定,“这把火,必须由我们最德高望重、也最能切中陛下心事的‘国老’来点燃。
“是时候让狄仁杰动一动了,给他创造个机会,把该说的话,用最能打动陛下的方式说出来。”
……
机会,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也往往产生于最高权力者内心最挣扎彷徨的时刻。
一日朝会过后,武曌独留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漕运之事,狄仁杰自然在列。
议罢正事,武曌略显疲态,却并未让众人立刻散去,而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狄仁杰身上,似随口问道:“怀英啊,近日朝野对储位之事议论颇多,你素有见识,对此有何看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苏良嗣眼观鼻,鼻观心,其他几位大臣也屏息凝神。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天子主动问起,用意难明。
狄仁杰却似乎早有准备。
他没有直接回答立谁,而是如同老友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开了口:“陛下,老臣近日时常思及往事。陛下现在享有的这万里江山,是谁打下来的?是高祖、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啊!
“高祖、太宗皇帝当年为何那般拼命?不就是为了给李氏子孙,挣下一份千秋万代的家业吗?”
他顿了顿,目光回转,恳切地看向武曌:“高宗天皇大帝弥留之际,又是如何?他是亲手将这祖宗基业,这大唐的社稷江山,托付到了陛下您的手中啊!陛下,高宗天皇大帝是希望您能守护好这份基业,并将其传给他的儿子,您的骨血啊!”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些痛心疾首的意味儿:“可如今,陛下却萌生了将江山社稷传给外姓之人的念头,这……这实在是大大违背了天意人心啊!
“陛下您扪心自问,如此行事,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高祖、太宗?又有何颜面去见高宗天皇大帝?
“何况姑侄和母子比较起来哪个更亲啊?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子子孙孙会永远祭祀您,要是立侄呢?从古到今,臣真是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在太庙里祭祀姑姑的。”
这话属于老调重弹,还是当初李昭德那一套话,一个是继承顺序问题,一个是身后祭祀问题,一个是亲情关系问题。
不同的只是狄仁杰说话的语气。
狄仁杰和武曌年龄相仿,说起话来就有点老头老太太拉家常的味道,听起来也更能让人接受。
但,武曌还是没能接受。
她脸色沉了下来,却并未发作,道:“此乃朕的家事,卿不必多言,更不宜干预!”
这是她惯用的挡箭牌,用以堵住劝谏者的嘴。
然而,狄仁杰立刻抓住了话中的漏洞,言辞更加犀利地反驳道:“陛下此言差矣!王者以四海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海之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之事,即是国事!”
他更进一步,以身体作比喻,言辞恳切至极致。
“再者,君臣一体,荣辱与共,君为元首,统御四方;臣为股肱,辅佐君王。
“首脑与四肢,本就同属一体,血脉相连,痛痒相关!老臣蒙陛下信重,添为宰相,位列台阁,更是这‘股肱’之中枢要害,如今元首有疑虑,关乎社稷根本,我等股肱之臣,岂能因畏祸而缄口,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这绝非人臣之道,更非陛下设立宰相之本意!”
这一番话直接把武曌堵了个哑口无言,武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辩论不过他,只能面露疲倦的挥了挥手:
“国老之心,朕已知之,今日暂且到此,你们都退下吧。”
……
请假
永淳二年冬。
巴州,化城县,刘家庄。
李贤直挺挺的站在院子里,他的面前有一棵种了不知道多久的歪脖子枣树,枣树的“歪脖子”距离地面接近两人高,有成人的手臂粗,完全可以挂上一条套索。
所以李贤挂了。
这费了他很大的功夫,让他那身特意打理整洁的儒衫都被勾破了一道口子,也让他觉得自己待会儿的死相可能会有那么点不体面。
不过相比于这些日子所受到的折磨,破点衣服什么的,已经算得上很体面了。
妻儿已经被他叫到西市去买薄荷叶了,丘神勣遣奴仆们在院子里泼的粪水,如果没有薄荷叶浸泡过的水来冲洗,那味道根本散不开。
当然,这只是他支开妻儿的托词。
真正的原因是他准备上吊自尽了,不想妻儿看到。
丘神勣最近的行为已经愈发没有底线了,最初的时候他只是遣人在夜里围着自家院子敲锣打鼓,扰人清眠。
在发现那些法子不足以折磨垮掉人的精神后,他的手段就愈发下作。
譬如:在自家院子上泼粪水,找一些死老鼠死蛇丢在房门口,将一些肺痨病人喝过的药渣倒在自己出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等……
甚至,还让人拿弹弓打自家窗户。
以至于绣娘夜里沐浴,都得要李贤挡在窗户前,否则便有可能被人给看了去。
是。
这些事听起来都是小事。
但如果这些小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呢?
这些人不分昼夜,无论晴雨,变着法子的来恶心他!
昔日东宫的太子生活和眼前的屈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李贤几度羞愤欲死!
是的。
李贤是太子。
或者说曾经是太子。
作为高宗皇帝最宠爱的子嗣,李贤对于自己是如何被贬谪成庶人、流放巴州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就私藏了兵甲,莫名其妙的就造了反,然后莫名其妙的就来到了这里。
如今,太子之位被李哲……不,现在该称李显继承了。
李贤再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丘神勣的羞辱又变本加厉,除了体面的死,李贤再想不到别的出路了。
看了看脚下的小板凳,又看了看面前的套索,李贤知道,只要自己把脑袋探进套索,然后踢掉脚下的小板凳,这一切就结束了。
于是,他做了。
将脑袋伸了进去,粗糙的麻绳硌过下巴,摩擦着胡须有着奇怪的触感,痒痒的。
李贤本来是想找条绢布或是白绫来自尽的,只是一家人都不擅耕种,从长安出来时带的那些东西都被典当成了糊口的粮食,这条麻绳已经是唯一堪用的了。
“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心里这样想着,李贤正准备踢开脚下的小板凳,可忽然,一阵古怪的歌声让他停下了这个动作。
“这是什么曲调?”
李贤敢保证,自己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调,无论是教坊司的靡靡之音,还是坊间的怨调,或是太常寺的雅乐,都不如这个调子这般欢快。
“算了,我都打算死去了,还管它什么曲子呢?”
这颗枣树距离院子门口有五步的距离,虽然被贬谪成了庶人,但李贤还是比寻常的百姓要富庶许多,单单住的院子就快占了一亩地。
所以,李贤并不能听清那曲子唱了什么词儿,只是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唱曲的人自己应该认识。
但那耳熟的程度也有限,自己和那人的关系应该也仅限于认识。
可不知为何,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像是唱曲的人在朝着自家院子靠近。
李贤不愿再浪费精力去想,自己来刘家庄半年了,几乎从不与庄户里的人交流,除了丘神勣,没人会来打扰自己的。
这人恐怕只是刚好路过罢了。
脚下用力,那板凳瞬间被踢出去了几尺远,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涌上李贤心间。
这时,他也听清了外边的人唱的什么。
【他们朝我扔泥巴,我拿泥巴种荷花】
【他们朝我扔石头,我拿石头砌小楼】
【哦,哦,我不闪躲……】
李贤敢肯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么俗的填词,它就像是田间农人的俚语一样上不得台面,可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词,却让他心里像是被敲了一记重锤。
“若是……我有这作词人的胸怀……”
绣娘和几个子女的面庞在李贤脑海里接连闪过,李贤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若是死了,绣娘和几个孩子无人照料,丘神勣又会如何欺压他们?
可那根麻绳太结实,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也愈加强烈,李贤甚至连抓住麻绳的力气都没了。
结束了……
这个念头最后出现在李贤脑海里,可接着,他便听到歌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截在眼前放大的镰刀。
李贤认得那镰刀,那是庄户们拿来割椿树上的嫩芽的。
刘家庄里种了许多椿树,椿树很高,寻常的镰刀是够不着的,所以庄户人会在镰刀柄上再绑上一根竹竿。
若是遇到饥灾之年,椿树上的嫩芽就是刘家庄人的救命粮草,那东西味道有些苦涩,李贤吃不惯,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截椿树芽一样被割了下来。
大量的清新空气涌入喉咙,李贤从未觉得空气竟然也是如此的甜美,他贪婪的吞咽着空气,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彻底散去,这才来得及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看起来跟自家大郎差不多的年岁,肤色有着庄户人独有的黝黑,一双眼睛很大,透着睿智的光,不太像庄户人那样憨直。
他身上的麻衣虽然缝缝补补,但却整洁得看不见一个褶子,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编背篓,手里握着的正是救了自己命的镰刀。
这少年郎叫什么李贤不知道,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是家中长子,庄户人都唤他大郎,亦或是乳名狗儿。
李贤记得他还是因为这少年是他被贬到这个院子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只是那时的李贤心灰意冷,驱赶了几次后,他便再没登门过了。
哪曾想今日竟是他救了自己。
李贤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感谢他,于是开口,声音还有些嘶哑:“狗儿……”
可少年郎突然打断:“你可别唤我狗儿!我是有名字的!”
李贤一愣,随后温和的笑:“那你叫什么?”
这是他作为太子时,时常露出的标志性笑容。
“我叫刘建军!”
少年这样说。
……
第二点,魔术师的情报数据价值很高,原因在于他的资产,保守估计,魔术师的总资产数额已经达到了四千亿以上。
当张明说完,所有还在观察着波ss情况以及自身那个奇怪的棱镜buff的巅峰大团的玩家们也是稍微一愣,在这一点上他们还真是没有想到太后面的地方,光是想到了眼前的这点事情。
“你这个没有伤到筋骨,并不严重,不沾水过几天就好了。”杜晓璃一边包扎一边说。
“斑鸠”自然是不甘示弱的,他见对方向自己伸出了爪子,便迎着对方也伸出了自己的巴掌,双方一爪一掌“啪啪”两下握在了一起,就跟摔角选手一样在那里比拼着力气呢。
按照他的分析,只是受风之力的旋转,加速了释暝石的消耗,可此刻自己完全没动,只是衣袍翻飞而已,为何释暝石就在急剧衰退?
韩丹子和梁俊从餐厅里打了点饭喂饱肚子,便和梁俊钻进了教室,因为这会儿那些学员们肯定在宿舍里休息。
当观众当了那么久,终于轮到他出场了!暴走奶骑可以说早就憋足了力气,根本没有半句废话,提着神谕剑,同样纵身往那窟窿一跳,追了上去。
不只有过了几日清晨,春运初蒸。缕缕和风吹过好梦园,吹过好梦园外的山岭,吹在红颜脸上。
到了第三天傍晚,令狐千娇和令狐百媚相继脱离修炼状态,两人自我感觉实力明显又精进了许多,距离突破晋除,更近一步。
颜振听罢欣慰地含笑,双眸却紧紧地闭上,再也没人能换他醒来。
当初,第一次听中森明菜说到那座大楼的事时,岩桥慎一建议她去和母亲商量,他所想的,一方面是因为千惠子在中森家的地位,说话的分量够足。
要屯田,就要土地,就要生产人口,就要生产资料,而这些东西在谁手上?
作为扶桑唯一掌握我了炼丹术的阴阳师大人,我就看上某个丹鼎了,谁能不给我?
吴知枝扭头,就见霍姜笙仰着漂亮的脖颈,大口大口喝掉了一大杯红酒。
“蛋兄,你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妙了,令我佩服的五体投地。”狗屠呵呵的摸着自己的脑袋,刚才那一些虚惊还在心头有些后怕。
此刻,林上天正和几个同僚一起走,因为是记者的原因,身后跟着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人。
林上天压根就反应过来,看到拳头轰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笑容。
也有人嘲讽,说所谓一心为国之人本身居然是个贪污惯犯,未免也太过讽刺。
她的肌肤很细腻,摸起来手感很好,霍钧安盯着她,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她的眼睛灼灼有神,指腹沿着她的脸蛋上移最后落在她的额头上,方才被他弹到的地方,她一直在揉,恐怕是真的很疼。
第一更送到!如果今天超过119张月票的话,马上奉上第二更。
值得一提的是,爷爷由于放松了一段时间的修炼,此时再捡起来,初时颇有些吃力,不过没几天的功夫就习惯了,而且爷爷感觉自己虽说放松了一段时间的修炼,自己的精神跟体质都没有明显的下降。
正在爷爷准备跳下去的时候,不经意间却忽然发现,在这块巨石的边缘有一个地方已经被磨的在阳光下面反着光。
说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很多队伍中没有合格的领军人物,倒并非真的没有,只不过有很多因素让他们都夭折了。
牡丹仙子冷艳的一皱眉头,接着妩媚的一笑:“不会,能跟着公子,是牡丹的福气。”接着,她便轻轻一指那道门,收了起来,顿时那四人也一同出现在大厅中。
上官傲点点头:“皇儿放心,父皇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皇后,你说说与钟国仁的相识经历吧!你孤身一人住在友情村,怎么会认识钟国仁呢!”这是上官傲想知道的,也是大家想知道的。
连个回声都没有,一鞭子不死心,开始在西岗乱窜,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什么?”这让赵阳儿始料未及,心中的不悦立刻消失了,被惊讶所取代。
在这可怕的天气里,别说外出作战了,连出户外活动都不大可能,带到北庭的牛全部被冻死,羊也死了两成,一些受伤的士兵也挨不住在这个冬天里去世。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大家纷纷转过头来,看起热闹来。
但是这楚奇既要它落入世人之手,又不让人拔开,也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那成,我不学了。”金玉堂虽然只得几日相处,却是信极了席若白和席子期的话,甘青司和江溢纳闷儿,可人答了句气质使然,直让两人没了风度逮着金玉堂教训。
第106章 酷吏时代终结的帷幕,李贤的老丈人
武曌说今日暂且到此,可结果却许久都没有再提及立储之事。
她将武周朝堂的工作重心放在了平息来俊臣等酷吏的造出的影响上来。
来俊臣死后,她单单一句“被蒙蔽”显然是不足以取信于天下万民的,所以,她还要再进一步证明自己。
这一日,她在早朝上开口:“过去周兴、来俊臣审讯的时候,每次都牵扯好多大臣,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派身边的大臣去复查,回来都说确实如此,就连那些受审的人他们自己都承认谋反,那我也就只好相信了。
“可是周兴、来俊臣死了之后,也就不再有谋反案了,这样看来,以前那些案子恐怕也有冤枉的吧?”
她这是摆明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朝中官员们都不敢回话。
而这时,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官员说话了,他说:“从垂拱年间以来,所谓的谋反案都是周兴来俊臣他们诬告出来的,当时陛下让大臣们去复查,这些大臣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敢真的查?
“至于那些被诬告的人,他们如果想要翻供的话,反而会受更多的苦头,还不如承认了早点死了算了。
“现在陛下终于看清了周兴、来俊臣他们的嘴脸,把他们正法了。
“臣敢以全家族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向您保证,从今再也不会有人谋反了,如果有人谋反,请陛下治我的罪!”
姚元崇这番话说完,武曌立马借坡下驴,说道:“姚卿话说的对呀,以前那些宰相只知道顺着朕,险些让朕成了滥用刑罚的人,现在姚卿说的话,才是我真正想听的啊!”
……
武曌和姚元崇的对话,看似只是武曌为了推脱责任发起的,但,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即将发生。
酷吏时代将要结束了。
果然。
从垂拱年间开始,武曌所任命的众多酷吏,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酷吏,开始一个个的承受不了压力“自杀”或是发疯。
这几乎是预兆着酷吏时代即将走向末路。
但……
让李贤和刘建军没想到的是,酷吏们临走了还要垂死挣扎一番。
一个流言逐渐从民间传播开来,流言只有四个字:代武者刘。
当然,这种流言通过口口传播,并没有具体到哪一个“刘”字上,有可能是“刘”,也可能是“流”,甚至还可能有人说话带口音,说成了“牛”。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就跟当初的“女主武王”事件一样,作为“过来人”的武曌当然紧张了。
而剩下的酷吏们不愧是熟读“罗织经”的人,一瞬间就抓住了武曌对这件事儿的担忧,立马跟武曌进言,说:“将要取代您的可能是一位姓刘的人,也可能是那些被流放的人,他们想要复辟,造反呢!”
……
洛阳,沛王府。
刘建军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得破口大骂。
“妈的,这帮人真是闲的蛋疼,死都要死了,就老老实实死去不就完事儿了,非得再这么折腾一趟。”
因为他就姓“刘”。
李贤忍俊不禁,头一回开始开导刘建军:“你都知道酷吏们深谙诬告之道了,眼下他们为求自保,当然是要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了。
“母皇对酷吏动刀,说白了就是一句飞鸟尽良弓藏,倘若这飞鸟未尽呢?
“所以,飞鸟是不是真的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酷吏们不想自己被藏起来。”
李贤这话说完,刘建军就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啧啧,贤子,脑瓜子肉眼可见的灵光啊?”
刘建军这人太坏了,自己好心好意安慰他,反倒还被他言语戏弄。
李贤恼怒的别过头去。
但刘建军又说:“其实我担心的不是武曌那老娘们儿会干什么,这满天下姓刘的人多了去了,她闲的没事儿找我这么区区一个王府属官?我担心的另有其事……贤子,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儿?”
李贤一愣,又扭过头,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表情很认真,双眼紧盯着李贤,说:“咱们假设一种可能,假如你真有一天登基大宝了,这时候民间或是朝堂中有了类似的流言,你会怎么做?”
不等李贤回答,刘建军就抢先道:“据我所知,金刀之谶这玩意儿从东汉就流传至今,而你,又是知道我最多事儿的人。
“别着急回答,好好想想,那时的你,和现在的你地位完全不一样,一个皇帝,做事就不能由着性子来,顾头又顾腚。
“你看你母皇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她登基之前,许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想怎么用怎么用。
“但现在,她成了皇帝,就需要顾忌许多,民间的名声,朝堂中的诚信,臣民心中的威望……等等。
“若是你也成了皇帝,满天下的大臣和百姓都跟你说金刀之谶,你甭管这事儿是真是假,重不重要,那时候的你……该怎么办?”
李贤忽然就沉默了。
刘建军的话说的有道理。
他知道自己不会相信什么“金刀之谶”的流言,但他同样也知道,有的事情,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相不相信它已经不重要。
就像自己当初的谋逆案,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怎么想。
……
说完这些事情后,刘建军也没等李贤回应,就自顾自的回到了他那个小院子里。
洛阳的沛王府虽然不如芙蓉园那么大,但陈设却要华美许多,再加上府上奴仆的打理,现如今看起来已经华贵无比。
而刘建军平时则是住在东南方向的一个独立院落里,听府上奴仆说,他最近买了许多硝石和硫磺,把院子里的奴仆都遣散了出去,自己在院子里琢磨着什么,听说还有火光四起。
硝石和硫磺都是道士们拿来炼丹的材料,也不知道刘建军找这东西做什么,李贤估计他是从哪儿得了些游方道士的方子,想自己琢磨来着。
但具体的细节李贤就不知道了,对于刘建军的事儿,他一向是不过多过问的。
……
“代武者刘”的消息很快就有了后续。
酷吏们果然借此事得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武曌派了一位叫万国俊的酷吏去岭南审理此事。
万国俊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酷吏,是《罗织经》的第二作者,自周兴、来俊臣先后伏法后,他便几乎成了酷吏集团的领头人。
这件事由他出面,可想而知酷吏集团内部有多紧张了。
李贤把这事儿说给刘建军听的时候,刘建军是这样回答的:“狗急跳墙了呗!
“这全天下姓刘的人那么多,他们肯定抓不过来,但要是这个‘刘’是‘流’,那就好解决多了,武周建立才多久,流放的人才多少?更不要说你母皇那老娘们儿一开口就是流放岭南了……”
说到这儿,刘建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音一转:“对了,上次听嫂子说,老丈人也是在岭南?”
李贤点头:“荣州刺史。”
刘建军又问:“这事儿不能连累到他吧?”
李贤想了会儿,摇头:“应该不会……流民和被贬的官员还是不同的,况且我当初谋逆的案子平反了,老妇翁应当没多久也该调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李贤心里其实也有点不确定。
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位老妇翁……性子有点奇特。
……
万国俊风风火火的前往岭南了,但朝中的事情还在继续。
刘建军似乎越来越忙了,他除了把自己关在那个小院子里琢磨那古怪的方子外,更多的是遣人频繁往返于长安。
刘建军用的很顺手的一个人叫三德子,李贤也不确定这名字是他的本名还是绰号,只知道他以前是长安沛王府上负责采购的,因为手脚勤快,被刘建军赏识,带来了洛阳。
三德子出门得越频繁,李贤心里就越紧张,总感觉刘建军憋了个大的。
但刘建军却宽慰他说:“没事儿,你就安安心心待着就行,咱们现在表面上也算是支持你母皇一边的人,没什么人会刻意招惹咱们的。”
李贤心里稍稍安心。
这些天,关于刘建军折腾的那方子也终于初见了成效。
李贤倒是还觉得挺神奇的,他用那些东西,在这秋末的天居然弄出了冰块。
李贤确认过,那是真的冰块,放在手心里凉飕飕的。
只是很可惜,盛夏已经过去,刘建军要是早几个月弄出来这东西,酷暑也就不至于那么难捱了。
听李贤这么说的时候,刘建军有些感慨:“富人和穷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喜欢冬天,一个喜欢夏天,富人们在冬天里有暖裘、有暖炉,可穷人们却连烧个热水澡都是奢望。
“但夏天就不一样了,富人和穷人们都是一样硬扛,了不起脱光了,大家都是一样的皮子。”
李贤插嘴了一句,说:“皇宫里有地窖,储存的有冬天在洛水里凿的冰块。”
刘建军瞪了他一眼,说:“那岂不是更过分?”
李贤没话说了。
……
和沛王府安宁的样子不同,朝中因为储君的事儿,还在暗潮涌动。
上官婉儿又送来了一次密信,密信上的内容说的是母皇的日常,作为常年侍奉在武皇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能得到许多武曌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就比如现在这封密信上的内容:
【近日宫中异动,事关天象,不敢不亟告于殿下。圣神皇帝陛下昨夜惊梦,晨起时神色恍惚,侍驾时偶闻其言,谓梦中见金乌栖于琼枝,振翅欲飞而力竭,屡试屡堕,终坠于九重宫阙之下。】
大约的意思便是说武曌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金乌,可这只金乌却没有脚,想要飞,怎么也飞不起来。
和刘建军接触越久,李贤就越觉得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不可信,所以,当下就准备将这封密信给焚了。
但刘建军却一把夺了过去,看着信上的内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没多久,关于武曌做的梦的后续消息又传来了。
这次的消息是狄仁杰送来的。
他说武曌找他解梦。
而狄仁杰是这样解的:金乌是什么?那是太阳,象征着的就是武周皇朝的皇帝陛下啊,而那只金乌为什么不能飞呢?因为金乌的三只脚就代表了您的三位爱子,也就是三位殿下啊!
您只要起用三位殿下,把金乌的脚给补全了,那这只金乌不就又能展翅高飞,君临天下了吗?
李贤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刘建军太鬼精了。
一个梦,竟然也能被他曲解成这意思。
但刘建军是这样说的:“你母皇这人比较迷信,动不动就搞求神拜佛那一套,做了个这么古怪的梦,肯定是会找高人解梦的。
“而眼下整个洛阳,够资格给你母皇解梦,并且在你母皇眼里屁股不歪的人,除了狄仁杰还有谁?
“咱们只需要把这个梦艺术加工一下,就能自然而然的成为对咱们有利的舆论武器。”
果然,刘建军的“舆论武器”生效了。
武曌似乎是受到了狄仁杰的启发,下了一道诏令,将李显从房州请回来了。
同时,关于李旦也有了新的安排,李旦不再被幽禁在深宫之中,她在洛阳城西的地方赐给了李旦一套宅子,让李旦和他的儿子们住了进去,但还是下了不许官员们登门拜访的命令。
即便是如此,对李旦来说,也算是一种莫大的自由了。
至于李贤,武曌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只是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一类的物资,那些东西转手就被刘建军换成了硝石和硫磺,他说他现在正在实验的关键时期,这些东西太贵了,还好有李贤的母皇“资敌”。
李贤不解,刘建军不是都已经弄出冰块了吗?
但随刘建军折腾已经成了李贤的习惯,反正他是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伴随着武曌对三位亲子的处理公布出来,朝中风声逐渐开始转变,之前攀附武承嗣的人,开始有意无意的和两位尚在洛阳的武曌亲子接触,包括李旦这位被明令禁止接洽的“前皇帝”。
毕竟李旦是个活人,他总要吃喝拉撒,总要出门散心的。
但李旦似乎不胜其烦,也或者是因为两位妃子的原因心存忌惮,在出门过几次被人以各种方式搭讪后,就干脆闭门不出了。
于是,朝臣的热情就来到了李贤这边。
李贤同样觉得这些趋炎附势的人没什么好接触的,除了之前按照刘建军的嘱托,接洽的一批身处“要职”的官员外,一概不见。
时间这样一天天过去。
因为李贤和李旦的闭门谢客,朝中的一切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的话,那大概就是武曌又有了新宠。
这次的新宠是两位姓张的男子,张易之、张昌宗。
张氏兄弟因为生得面如冠玉,俊俏无比,所以,以极快的速度得到了武曌的宠爱,比之冯小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贤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是在感慨,不知道远在北方游击突厥的冯小宝听到这消息后又要闹出什么来,但刘建军却似乎对这俩人很是上心,让李贤带着他,偷偷摸摸的瞧过那两人一次。
然后留下了一句评价:小白脸。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初冬。
李贤的老丈人终于从岭南赶了回来。
他回来的第一天,就带来了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万国俊去了岭南之后,把岭南所有的流人都召集到了广州,没做任何审讯,就假托皇帝旨意,让他们集体自杀!
流人们不服,一时间哭声震天,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万国俊生气了,把那些流人们驱逐到水边,一声令下,三百多流人立马人头落地,尸体就地丢进了水里,顷刻之间河水都被染红了。
这太荒唐了。
李贤甚至都不能理解,眼下母皇摆明了是要打压酷吏,几乎所有的酷吏都在藏着尾巴做事,可万国俊却在这个时候行这样高调的事儿,难不成是不怕母皇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武曌听闻这个消息后却并未动怒,只是让李贤的老丈人先稍作休整,来日再议。
而李贤的老丈人在洛阳没有宅子,自然就暂时找到了李贤。
所以,这天李贤早早的就带着沛王府的众多奴仆,守在府门外,静等老丈人到来。
初冬的洛阳,已有凛冽寒意。
沛王府门前,李贤身着亲王常服,静立于阶上,他身后,王府属官、奴仆皆垂手肃立。
李贤心想到那位老丈人特别的性子,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刘建军倒是没个正形,裹了件厚实的裘衣,揣着手站在李贤侧后方,眼神里还带着一些好奇,小声嘟囔:“嫂子我是见过的,端庄得体,仪态大方,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你那老丈人应该不赖才对啊,怎么贤子你好像还很怕这位老丈人似的?”
李贤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妇翁这人……怎么说呢……有些邪性……待会儿你少说话,看着便是。”
李贤想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看刘建军的表情,显然是有些好奇是怎么个邪性了,但他刚想开口,长街尽头就出现了车马的影子。
一辆略显陈旧的马车在数名风尘仆仆的仆从护卫下,缓缓驶来,停在了王府门前。
车帘掀开,一位老者躬身下车。
他身着半旧的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岭南风霜侵蚀留下的痕迹,皱纹深刻,鬓角已然全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腰背挺得笔直。
他一下马车,便迎向李贤,朗声大笑:“老臣房先忠,参见沛王殿下。劳殿下亲迎,老臣愧不敢当!”
李贤听他说话正常,这才松了口气,迎上前,躬身拱手还礼:“妇翁客气了,妇翁一路辛苦,小婿已备好酒菜,为妇翁接风洗尘。”
房先忠性子似乎挺豪迈,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此事不急,反而将目光看向了刘建军。
然后突然眼神微亮,道:“这位小兄弟头角峥嵘,看面相就是不凡之辈呐!”
坏了。
李贤心里一紧。
……
第107章 头角峥嵘刘建军
李贤很难形容这位老丈人的“丰功伟绩”。
就这么说吧,当初绣娘嫁给自己的时候,老丈人客套式的恭维了自己一句“贤婿当真满面红光呐”,李贤当时没当回事,只觉得这老丈人还怪客气的,人还挺好相处。
可洞房花烛夜当夜,不知怎么的,府上奴婢烧水的时候就把水烧得太烫了,李贤洗脸的时候没注意,就被烫了个“满面红光”。
当然,这也跟李贤沉迷于绣娘的美色脱不开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李贤就觉得自己这位老丈人有些邪性了。
比如光顺出生的时候,老丈人送来贺词,希望光顺能“从善如流”,结果光顺到了六岁的时候还在尿床。
再比如长信出生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是男是女,老丈人就说是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结果,长信出生的时候,屁股蛋上就有一个玉白色的杏花胎记。
当然,老丈人这种邪性的方向也不一定全是往不好的方向实现,同样也有往好的方向实现的时候。
就比如自己当初被贬巴州,他说了一句“殿下未遇淑人”,可结果,自己不就遇到刘建军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李贤对于这位老丈人,心里都是有点敬而远之的。
毕竟相比于听到一两句话就提心吊胆的,李贤还是愿意过一点风平浪静的生活的。
但眼下……
老丈人又已经开始他的邪性了……
李贤担忧的看了刘建军一眼,将房先忠迎进府门,然后不动声色的落后半个身位,站在了刘建军身边。
斟酌用词道:“刘建军,你最近这些时日……走路的时候小心些。”
刘建军一脸茫然的转过头:“啥意思?”
说话间,李贤几人刚好经过一个拐角,前面就是一道柱子。
李贤几乎是下意识的惊呼:“小心!”
但刘建军已经自然而然的绕过了这道柱子,看到李贤的反应,忍不住好笑道:“干啥呢?我在这洛阳王府待的时间比长安的沛王府都久了,哪儿还能走路撞柱子呢?”
李贤松了口气。
然后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就是……老妇翁方才说你头角峥嵘……你这些天可能就得小心脑袋撞到什么,到时候可能真就头角峥嵘了……”
“哈?”刘建军瞪大了眼。
“嗯。”
李贤很严肃的看着他,然后说:“我知道这事儿有点邪乎和匪夷所思,但……”
李贤话音未落,房先忠突然转过头问道:“贤婿,芙蓉近来可还好?”
芙蓉便是绣娘未出阁前的名字。
房芙蓉,与长安沛王府之前的名字一般。
房先忠主动提及绣娘了,李贤也不好再继续跟刘建军说他的邪性,只得恭敬接口道:“绣娘近日一切安好,前年还新添了弄瓦之喜,只是我这两年一直都在洛阳,未能在她们妻女身前照料,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说话间,李贤心里难免的升起对妻女的思念。
这次武曌将自己召来洛阳,并未明确的下达让自己返回长安的命令,尤其刘建军又叮嘱自己要拿到储君之位,所以,李贤甚至都没能陪在绣娘和新生的女儿身边。
李贤倒是动过将绣娘和儿女们接来洛阳的念头。
洛阳王府虽然不如长安王府大,但住下妻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只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李贤掐灭了。
洛阳太危险了。
尤其绣娘刚刚生产,便让她如此奔波,实属不智。
“生闺女了?”房先忠语气有惊讶,也有些失落。
毕竟不是生的儿子。
李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家中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反倒是女儿就只有长信一位,再添个女儿也好。
说话间,三人迈过了一道门槛。
李贤下意识的提醒刘建军“小心些”。
但这回,却被正在和李贤说话的房先忠瞧见了。
房先忠一愣,随后便也反应过来,歉意的看了刘建军一眼,说:“这位小兄弟,近些时日来,若是脑门上磕着碰着什么的,老夫便先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言罢,又恍然道:“你便是沛王妃说的那位王府长史,刘……”
“刘建军!”刘建军抢答道,然后补充一句,“未曾及冠,还没有表字。”
“果真是少年……”房先忠刚想夸赞一句,可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讪讪的闭上了嘴。
这下,刘建军终于有些好奇了,问道:“房公这是……?”
李贤和房先忠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然后,这才不好意思的将这位老丈人的邪性说了出来。
话说开了,李贤反倒觉得没这么尴尬了,毕竟老丈人自己也知道他自己有多邪乎。
这次,刘建军古怪的看了一眼房先忠,问道:“房公这可真是……那您没想着克制一下么?”
房先忠轻叹道:“数十年的老习惯了,哪儿能克制的过来?只是还好,老夫向来不怎么与外人结交,即便偶尔在外人面前‘一语成谶’,也会被下意识认为是巧合,所以,也就亲近之人知晓老夫有多邪乎。”
李贤本以为刘建军听完会害怕或是什么的,但谁知道刘建军只是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道:“你们这就是封建迷信,一次次的巧合,再加上一点心理暗示,所以才这么觉得。
“贤子……沛王殿下方才不也说了,这事儿有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有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么?若真是一语成谶,那就该固定往好的方向发展或是坏的方向发展。”
刘建军虽然及时改口了,但房先忠也听到了刘建军对李贤的称呼,当即不在意道:“沛王妃与老夫的来信中提到过刘长史,以及‘贤……子’这个独特的称呼,刘长史不必拘束。”
刘建军嘿嘿一笑,道:“那房公您也别跟我客气了,我管王妃都叫嫂子的,您若不嫌弃,就拿我当子侄看就行!”
这回,房先忠哈哈大笑,道:“刘长史倒是开朗的紧,既如此,我便唤你刘贤侄了……”
房先忠话音未落。
“嗤啦”一声,突兀地在刘建军身下响起。
李贤愕然的低头,刘建军的裤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可真是……开朗……
……
刘建军骂骂咧咧的去换裤子了,依稀间还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棉布这玩意儿是新兴物,所以府上裁缝不会缝也正常”什么的话。
显然,他还是不信房先忠的邪乎。
剩下李贤和房先忠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踏入客房。
闲聊也就暂且结束。
李贤关切了问了一些房先忠在岭南的见闻,得到的无非就是“瘴虫太多”、“野兽频出”、“民风彪悍”一类的回复。
“不过那边的果酒倒是不错,那地方的果子不似北方这般吝啬,生得又大又甜,酿出来的酒带着果香,属实是难得的佳酿了!”
房先忠感慨了一句,随后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起来,说:“只可恨万国俊那厮,三百条人命,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处决了!”
房先忠的声音低沉下来:“老臣……老臣当时就在不远处的高坡上,奉命清点另一批物资,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那些哭声、求饶声……殿下,那不是审案,那是屠杀!赤裸裸的屠杀!
“事后清点,有名有姓者三百零七,但还有不少是携家带口,孩童、妇孺……根本未在名册之上!实际人数,怕是……怕是接近五百!”
李贤心头剧震。
朝中来的消息是说三百,李贤也没多想,但谁曾想竟还有这么一层。
“母皇虽未明确表态,但朝中风向已变,他就不怕……”
“他怕什么?”
刘建军这会儿刚好从屋外走进来,顺势坐在李贤身边,道:“他正是看准了陛下对‘代武者刘’流言的忌惮,才敢如此行事!而且,越是如此光速的解决此事,才更让你母皇觉得他办事能力强。
“甚至,他也是在用这数百条人命告诉陛下,告诉朝野上下,酷吏仍有爪牙,仍能杀人!只要陛下心中还有一丝疑虑,他们就能借题发挥,苟延残喘!
“这样,朝野之中那些对酷吏们仍有敌意的人才会稍稍收敛,酷吏们的处境,也才会更好受一些。”
房先忠赞叹的看了刘建军一眼,然后又下意识看了一下他的裤裆,惊觉失礼,又急忙收回目光,道:“刘贤侄果真是……”
然后,又下意识闭上了嘴。
仿佛怕又触发什么不可言说的效应。
倒是刘建军浑不在意,大大咧咧的一挥手:“房公您要想夸我,就猛了劲儿的夸!晚辈向来不信这些的!”
房先忠尴尬笑了笑,摆手:“罢了,说正事。”
他将话题拉回眼下,面色重新变得肃穆,“刘贤侄分析得透彻,万国俊此举,一为表功,二为立威,三为自保。他用这五百条人命,给自己和酷吏集团,挣来了一线喘息之机。”
自己这位老丈人曾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平定江南陈硕真民变,有如此见地倒也不奇怪。
抛开他那“言出法随”的邪乎劲儿,这位老丈人实际上也算得上一位能文能武的能臣,否则绣娘当初也不会说自己实在走投无路了,可以前往岭南投奔他的话了。
房先忠接着说道:“陛下明日还会接着召见老夫,想来还是继续说万国俊的事儿,老夫在荣州亦有些耳目,送来密信说老夫赴京后两日,万国俊便已经动身返京。
“所以,陛下召见老臣,大概也是因为他已经到了洛阳,想让我二人当庭对峙。”
刘建军摸了摸下巴,看向李贤,沉吟道:“这是好事,当庭对峙,这意味着你母皇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但同时也意味着,她希望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试探各方的反应。
“若是各方对这事儿保持缄默,你母后估计就会想着把万国俊他们留下,但若是群情激愤,万国俊他们应该就活不了了。
“估计万国俊那边也是看出了当下的局面,与其被温水煮青蛙的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他想了想,又看向房先忠,“房公,您与万国俊在岭南可有过直接接触?对此人观感如何?”
房先忠略一思索,答道:“此人心机深沉,手段酷烈。在岭南时,他明知老夫在场,却依旧我行我素,行事毫无顾忌,似乎笃定陛下不会因此事重惩于他似的。”
刘建军点了点头,“不出意外,他要是自己都表现得没有信心,怎么能糊弄的了别人?”
李贤好奇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在糊弄旁人?若他真得了母皇的秘令呢?”
刘建军一脸的故作神秘:“因为大势所趋。”
李贤翻了个白眼。
刘建军则是转头看向房先忠,道:“房公,明日面圣,您便大胆直抒己见便可,今夜您歇在沛王府中,这消息朝中知晓之人不少,您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沛王府的态度,到时候附和者众多,定能一举推倒万国俊之流。”
房先忠下意识看向李贤。
李贤对着他点了点头,给了个安心的眼神。
房先忠这才放心道:“既如此,老夫也便放心了。”
……
房先忠刚从岭南风尘仆仆的赶来洛阳,李贤也没有跟他聊太久,大意说了些明日面圣的事情后,便任由这位老丈人去歇息了。
房中便只剩下李贤和刘建军。
李贤看着刘建军吊儿郎当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是想要狄公他们附和老妇翁么?可若是老妇翁明日率先攻讦万国俊,朝中诸公便随之而起,母皇会不会看出我与诸公暗中有往来?”
刘建军耸了耸肩,道:“不用担心这个,你母皇前段时间刚对你们几个亲儿子表现出来善意,朝中众人本就有朝你们靠拢的意思,可你们两兄弟一个闭门不出,一个又只是偶尔接待一些低阶官员,他们巴结你们无门,明天你老丈人进言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不放过才正常。”
听刘建军这么说,李贤这才稍稍安心。
“行了,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我那边还忙着呢!”刘建军挥了挥手,准备起身离开。
李贤想了想,叮嘱道:“小心墙壁、梁柱、房门……”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老丈人那邪乎的“能力”。
但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脚下一个趔趄,朝着房门上撞去。
李贤惊呼:“小心!”
但下一刻,刘建军就稳住了身形,转头嘿嘿一笑,道:“迷信!”
李贤这才反应过来刘建军这是在逗自己,立马没好气的骂道:“你就嘚瑟吧,到时候真头上顶个大包就满足了!”
……
一日无话。
刘建军又回去他那院子折腾那些硫磺和硝石了,老妇翁那古怪的能力似乎没在刘建军身上再应验了,李贤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清早,老妇翁便去上朝了。
李贤这么闲散王爷不用去上朝,心想着左右无事,便打算去看看刘建军又折腾出来了什么新花样,但他刚到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突然发出“轰”的一声震响!
那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人耳朵发麻。
李贤心里一紧,急匆匆的朝着刘建军的院子里冲去。
一推门,就看到刘建军趴在地上,生死不知,旁边还升起一阵浓烈的硝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李贤看到刘建军趴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惊惧不已,再顾不上那刺鼻的气味,直接冲到了刘建军身边。
李贤把刘建军的身体翻转过来,只一眼,李贤就瞪大了眼。
刘建军本就有些黝黑的脸,此刻被熏得如同锅底,漆黑一片,只有眼白和偶尔露出的牙齿格外醒目,嘴唇也勉强能看到肉色,变得和昆仑奴似的。
“妈的,吓死老子了!”
刘建军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惊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骇得不轻。
看到刘建军还有力气大骂,李贤这才松了口气,没好气的问道:“没事儿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刘建军从地上拉起来,下意识地拍打他衣袍上的灰烬,尽管那衣服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刘建军借力站起,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咧开嘴,露出两排与黑脸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居然还带着点兴奋:“成了!嘿嘿,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方向肯定没错!”
“成什么了?你这模样,差点就‘成仁’了!”李贤看着他这副尊容,又是后怕又是好笑。
“还记得咱们让薛大训练的那支兵么?”刘建军咧着嘴,牙齿格外洁白,又将手指着那一阵硝烟的方向,嘿嘿笑道:“你想想,若是那些人都拿着这玩意儿,在战场上能当多少人用?”
李贤一愣。
“这东西……是你折腾出来的?”
李贤刚才还以为是什么平地惊雷,再或者是什么旱地雷劈中了刘建军这院子,现在看他这话……这是刘建军自己弄出来的?
他甚至没来得及想刘建军嘴里说的那种情况,已经被刘建军的话惊到不能自已。
“那不是废话么……哎呦!”
刘建军话说了一半,突然揉了揉脑门。
李贤下意识朝他脑袋上看去,他揉着的地方,一个豆大的鼓包正在缓缓鼓起。
还真是头角峥嵘。
……
第108章 爆炸和万国俊的下场
刘建军说他头顶的“峥嵘”是爆炸的时候,一块木板飞到了他脑门上砸出来的。
他也就是被那块木板一下砸懵了,这才扑倒在地上的。
李贤指着他脑门上的鼓包,问他现在有没有开始相信老丈人的邪乎了,刘建军脸上终于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你要这么说的话……还真是有点邪乎。”
但他很快就把那一抹迟疑丢开,咧着嘴笑:“邪乎就邪乎吧,要不是你老丈人这一嘴头角峥嵘,我说不定还真没那么快折腾出来这玩意儿!”
李贤终于想起问刘建军他弄了个什么东西了。
“火药!黑火药!”
刘建军得意洋洋的说,然后从怀里献宝似的摸出一个荷叶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粉末状物体。
李贤皱眉,好奇道:“就是这东西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他指着还没彻底散去的硝烟。
“那可不,你等着啊……”刘建军说着,又转头去四处摸索。
李贤看着他摸出了一截竹子,心想到刚才那巨大的动静,忍不住担忧道:“刘建军……你小心些……”
“嘿嘿,不碍事,刚才是没料到这玩意儿成功了,我直接拿了一截香往这竹筒眼儿里捅的,才被爆炸惊到,现在不会了。”刘建军一边说,一边摆弄那截竹筒,“这东西得有明火点燃才会爆炸。”
李贤这才注意到,刘建军手里那截竹筒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截保留了上下两个节的竹筒,但刘建军在其中一个面钻了个手指头大的眼儿,他现在正在利用那个眼儿,把那些黑乎乎的、被他称之为“火药”的黑色粉末倒进竹筒里面。
李贤好奇凑了过去。
但刘建军没倒多少,大概三成的样子就停手了。
李贤好奇问:“你怎么不把全倒上?”
他看到刘建军那只荷包里还有很多这种黑色的粉末。
“燃烧是需要氧气的,不是说倒多了威力就大……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这次就是给你听个响,属于实验性质……”
刘建军一边说着李贤听不懂的话,一边把一根棉条塞进了那个孔里,李贤注意到那根棉条上面像是被蜡浸过似的。
“泡过油,主要还是现在不好弄引线这东西,先凑合着用。”
刘建军就像是知道李贤会好奇似的,答了一句,然后将那根竹筒立在地上,那截棉条还空出来了大约半尺的距离。
“行了,走开些啊!”刘建军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凑近了那根裸露出来的棉条。
李贤急忙往后退。
“再退远一些!藏到那根柱子后边!”
李贤心想到之前那剧烈的爆炸声,立马从善如流的躲在了柱子后,只是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又有些紧张的望着刘建军的方向。
这回,刘建军转过了头,将火折子凑到了棉条上面。
棉条很快被点燃,刘建军立马一溜烟的跑到了李贤身边来。
灰溜溜的样子有些狼狈,李贤觉得有些好笑。
他又扭头去看了一眼那只放在空地上的竹筒,棉条上的火苗歪歪扭扭,看起来弱不禁风,心里正要对刘建军的说辞感到疑惑,但再一转头,却发现刘建军正拿双手捂着耳朵。
李贤还没来得及询问,突然……
“轰!”
一声和之前的爆炸声如出一辙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浓浓的硝烟升腾而起。
李贤只看到那根棉条燃烧到竹筒口的位置,就像是触发了什么似的,火焰突然升腾而起,紧接着,剧烈的火光在一瞬间就爆炸开来,那根看起来结实的竹筒,几乎是一瞬间就炸裂成粉末。
剧烈的爆炸声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李贤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太匪夷所思了。
刘建军手里那不起眼的黑色粉末,竟然能产生这种宛如天雷一般的动静!
李贤揉了揉还有些嗡嗡作响的耳朵,对着刘建军吼道:“这……这是何物?!”
刘建军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大喊:“你声音小点!我能听见!”
“什么?”李贤没怎么听清,依旧大喊。
刘建军无奈摇了摇头,不再搭理李贤,走向那爆炸的中心。
李贤刚想提醒他小心,但一想到这东西就是刘建军折腾出来的,他敢走上前,应该是没问题了的,于是,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临近了,李贤这才发现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浅坑。
这次,李贤对这所谓的“火药”的威力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刘建军这院子的地面虽然没有铺上青石板,但这泥地被踩实后,和青石板的硬度也差不了多少,可这爆炸竟然也能将地面给炸出一个小坑出来,若是炸在人身上,非死即残!
而且,刘建军可说了,这次是实验性质的折腾,若是把这竹筒里装满那所谓的火药……
李贤甚至不敢想。
“这东西爆炸的威力是朝四周的,地面受到的冲击最小,所以才只炸了个小坑。”
刘建军随之而起的解释,让李贤心里对这火药威力的评估,又上了一个台阶。
但他接着说道:“而且,我的想法是把这火药包裹在一个铁球里,铁球下边接上木柄,用于投掷,到时候把这玩意儿丢出去,不光有爆炸的杀伤力,还有碎裂的铁片的杀伤力。”
李贤试着想了想那画面,只觉得不寒而栗。
“对了!还有这巨大的声响!”
李贤又扯着嗓子喊,但这会儿,他耳中嗡鸣的声音已经消退了不少,于是他又下意识降低了音调,说道:“若是用于对付突厥人的骑兵,马匹受惊,四散奔逃,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李贤心里想到了更多。
他可是亲眼看见刘建军弄出这东西来的,都觉得匪夷所思。
可若是这东西忽然出现在战场上,敌人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只看到一颗颗“天雷”从己方士兵手中投掷而出,恐怕战斗都不需要一个回合,敌人就要吓得溃逃了。
天雷,这可是传说中属于神明的力量!
李贤看着刘建军,眼神里出现一丝恐惧。
刘建军连这种属于神人的力量都能掌控,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所做不到的?
要知道大唐相比于突厥、相比于周边其他的国家,骑兵的质量上虽然占据了优势,但在数量、后勤和战略主动性上却屡屡受到制约。
最典型的就是突厥,他们的骑兵虽然装备较差,主要以精通骑射的轻骑兵为主,但几乎每个战士都配备了多匹骏马,来去如风,最为擅长远程奔袭、骚扰和伏击。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大唐对上他们,经常性的就是想打,追不上,想退,却又被对方黏着打。
可现如今,刘建军这东西要是能做到人手一只……不,甚至十人手中持一只,就足以把突厥骑兵的优势抹平!
这可是骑兵啊,当今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兵种!
“对咯,这玩意儿对付骑兵最得劲儿,这玩意儿对付人,一次两次还行,但次数多了,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毕竟人是长记性的,知道这东西杀伤力有限。
“但马不同,无论炸多少次……至少现在无论炸多少次,马都得惊厥!”
刘建军浑然没有注意到李贤眼中的惊惧,自顾自的解释道。
李贤这会儿已经从最初的惊惧中回过神来,问了一个他此刻最为关心的问题:“这……这东西能量产吗?”
虽然说这东西理论上来说已经把骑兵克制得死死的,但若是数量太少,那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听到这,刘建军这才稍稍正色道:“理论上来说是没问题的,硝石、硫磺、木炭,这三样东西,大唐境内都能找到……”
李贤心里一阵激动,问道:“你这些天弄的硝石和硫磺就是为了弄这个东西吗?”
刘建军点头,又说道:“但问题也有。”
他掰着指头,“最大的问题就是原料提纯,这些东西纯度一定要高,否则弄出来的只能算是个粗坯。
“要是硝石里的杂质太多,直接影响燃烧速度和威力,硫磺也一样,天然的硫磺不纯,还容易吸潮。这需要反复溶解、结晶、筛选,费时费力,我这些天就是在弄这个。
“除此之外,就是安全性了。”
说到这,他脸色凝重了一些,指着他脑袋上的包,说道:“你也看见了,这还是我清楚这东西的威力,早早做了防备的情况下了,若是咱们要量产,但凡有一个操作失误,你想想后果会是怎样。”
李贤设想了一下刘建军说的那个画面,又一次不寒而栗。
刚才刘建军只是弄了一丁点的火药,就已经引发这么大的爆炸,若是量产,在密闭的环境下堆放个几百上千斤的,一旦有一处爆炸,整个厂房都要化作废墟,里面的人就更不要说了。
“所以,量产可以,但是必须建立一套严格的规程,选址、人员、操作流程,都不能有半点马虎。
“而且,核心的配比和最后的组装,必须掌握在绝对可靠的、经过严格训练的核心人员手里,这玩意儿,宁可慢,不能乱,宁可少,不能泄。
“最关键的是,这东西……现阶段能不用就不用。”
刘建军前面的话,李贤倒是能理解,但后面的不用,就让他有点不能想明白了。
刘建军盯着李贤,目光灼灼的说道:“这东西真正能横行于世间的时候,一定要是咱们扳倒你母皇之后,或者……扳倒你母皇之时。”
李贤心里一紧,瞬间明白了刘建军的意思。
这东西是刘建军的,是自己的,但不能是大唐……或者说武周的。
自己能看出来这东西的利害,母皇自然也能看出来。
若是把这东西公之于众,母皇拿到这东西,自己再想要扳倒她,只会是难上加难。
“你的意思是……咱们会和母皇兵戎相见?”
“谁知道呢?”刘建军大大咧咧的一撇嘴。
李贤瞪了他一眼,他不想在这事儿上打马虎眼。
刘建军这才妥协道:“贤子,你得搞清楚一件事儿,兵戎不兵戎的,不是取决于咱们,而是取决于你母皇,若是她能好声好气的让出皇位来,咱们大家当然是和气生财。
“可要是她死皮赖脸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咱们除了兵戎,还有别的办法吗?
“再说了,玄武门继承制,不是一直都是你们李唐的传统么?”
李贤又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但随后,又是一阵叹息。
不得不说,刘建军这话……还有几分道理。
至少从太宗皇帝到父皇,登基的途中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到了自己这一辈更是荒唐,竟被母皇给夺走了皇位。
若真走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时候,李贤发现,这似乎也的确是唯一解了。
他还没有蠢到等母皇寿终正寝的时候,才从她手中接过皇位。
“我明白了,此事由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府库和人手,我尽全力支持,保密为上,安全第一。”
李贤这是在说这火药的事儿。
刘建军咧嘴笑道:“有贤子你这句话就行,眼下第一步,是先把稳定的配方和初步的制作流程敲定,然后,我们需要一个更偏僻、更坚固的场地,最好是带地窖或依山而建的工坊,就算有意外,也能将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
“最好,这地方是在长安,毕竟那里才是咱们的根据地。”
两人略微敲定了一下细节,最终决定将未来的“火药工坊”建立在大义谷南侧,和棉花生态园隔黄渠而立。
这地方已经有了初步的工业基础,最关键的是这地方隐蔽,而且取水方便,就算失火了或是意外发生爆炸,也能用最快的速度抢险救灾。
涉及到火药具体的制作流程,李贤就帮不上忙了。
但李贤也没来得及帮忙,刘建军那小院子外,传来了房先忠那嘹亮的嗓门:“沛王殿下,府上奴仆说您在刘长史这里,老臣便寻了过来!”
这是老丈人散朝回来了。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随即扬声道:“妇翁请进。”
院门被推开,房先忠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快活。
他刚进院子,就被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味呛得轻咳了一声,再看到刘建军那乌漆嘛黑的脸和额头上显眼的鼓包,以及地上那个新鲜的浅坑和竹筒碎片,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开口。
李贤见状,生怕这位老丈人又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赶紧抢先一步问道:“妇翁,今日散朝为何如此之早?朝中可是有要事发生?”
房先忠被这一打岔,暂时忘了刘建军的“惨状”,注意力回到了朝堂之事上,脸色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得意,哈哈笑道:“殿下,刘贤侄,今日朝堂之上,确是出了大事!关于那万国俊!”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此獠今日被押解上殿,三司会审已毕,证据确凿!陛下当庭震怒,斥其‘豺狼心性,残害无辜,假借朕意,罪不容诛’!现已剥去官袍,打入天牢,陛下亲口谕令,择日便明正典刑,处以极刑!”
这消息虽在李贤预料之中,但亲耳听到房先忠说出来,李贤心里还是升起一阵唏嘘。
酷吏时代的最后一个巨头,终于要倒下了。
刘建军也啧了一声:“陛下这次下手够快的啊,看来是真不打算留后患了。”
房先忠对李贤的事情并不知晓,所以刘建军在他面前,也并没有口无遮拦的唤李贤的母皇什么“老娘们儿”。
“正是!”
房先忠抚掌道,“陛下此举,大快人心!朝堂之上,狄公、魏御史等皆是称颂陛下圣明。万国俊伏法,其余酷吏更是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这笼罩朝堂多年的阴霾,总算要散去了!”
他说得激动,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据宫中传出的消息,这万国俊此次所受刑罚应是弃市,陛下要以此獠之头,警示天下,慰藉岭南枉死之冤魂。”
所谓弃市,便是于闹市公开处斩,暴尸街头。
李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多谢妇翁告知。”
“殿下客气了,此乃老臣分内之事。”房先忠连忙还礼,目光终于是不自觉地瞟向了刘建军和他身旁那片狼藉,没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刘贤侄,你们方才这是……?”
不怪房先忠好奇心过胜,他能强忍着好奇,面对着刘建军那张黑漆漆的脸把朝中的事情说了个完整,已经属实难得了。
尤其这会儿刘建军脑门上的鼓包还没消退,还是那副“头角峥嵘”的模样。
刘建军嘿嘿一笑,语气满不在乎:“没啥没啥,房公,就是试验新爆竹,劲儿使大了点,不小心把自个儿崩了一下,让您见笑了。”
房先忠没说话,只是盯着刘建军脑门上的鼓包,神情复杂。
……
第109章 携胜过来的冯小宝和火烧明堂
老丈人并没有能在洛阳待多久。
此次被武曌召回,本就有为他沉冤昭雪之意,万国俊一事结束后,武曌便将其迁任至了睦州担任刺史。
相比于穷僻的荣州,上州睦州要富饶了无数倍,在此地担任刺史,无疑是一份美差。
临行前,他拉着李贤的手,嘴角嗫嚅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平安长乐”的话。
李贤当然知道老丈人在犹豫什么,刘建军的“头角峥嵘”很显然又刺激到了他,“平安长乐”,或许是他思索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没有“副作用”的祝福。
老丈人短暂的来到洛阳,并未给洛阳带来多大的变化。
“代武者刘”,很显然被武曌理解为了“代武者流”,万国俊私自处死了那数百流民,虽然因此获罪,但武曌自己,似乎也安心了许多。
朝中短暂的安宁了几日。
但这份安宁下,却是酷吏们的逐渐销声匿迹。
昔日横行霸道的酷吏集团,现如今几乎只剩下寥寥数人,而这数人,也早已经和酷吏没什么关系了。
用刘建军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早就已经转型成功了。
这其中,就包括担任司仆少卿的吉顼。
当然,像吉顼这样能转型的人只是少数,酷吏中更多的还是大字不识一个。
李贤也是事后才知道酷吏集团内部有多离谱。
就比如曾经那位不识字的文盲酷吏侯思止,他在洛阳当官,洛阳有一个地名叫白司马坂,侯思止把“坂”字看成谋反的“反”字,还以为是一个叫白司马的谋反了,在这儿被砍的头。
再加上当时有一个将军叫孟青棒,他又以为是一种刑具,用来打人的。
所以,一审问囚徒他就说:“若不承认是白司马,就让你吃孟青棒。”
当时魏元忠也被侯思止严刑逼供,忍受不了酷刑,说:“侯思止!你要杀我就杀,说什么谋反不谋反!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居然说什么白司马、孟青棒,总有你吃亏的时候!”
侯思止不懂啊,以为白司马、孟青棒是犯忌讳的话,吓坏了,连忙给魏元忠松绑道歉,说:“思止死罪,幸蒙中丞指教!”
也是因为这,侯思止不识字的消息才传了开。
酷吏们闹出的、诸如此类的笑话数不胜数,但好在,这个时代终于要结束了。
……
就在李贤以为这样的日子好歹能多持续一段时间的时候,如意二年,正月,另一个消息传回了洛阳。
冯小宝又打胜仗了,而且正在班师回朝的途中。
这简直匪夷所思。
那个靠着女皇宠幸上位,被硬塞到军中刷资历的冯小宝,竟还能再挫突厥人的威风?难不成他还真是个抗击突厥的能将?
李贤甚至忍不住想,难不成这才是刘建军让李昭德跟着他的原因?
实际上真正抗击突厥的人是李昭德?
但很快,又有消息传来。
李贤听完这个消息,都有些瞠目结舌。
不得不说,冯小宝这人的运气简直太逆天了,这次,他又是还没赶到战场,突厥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他给武曌的理由又是:“敌人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吓跑了。”
两次抗击突厥有功,并且又是白马寺住持,再加上是女皇男宠,冯小宝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他进城的时候,宰相李昭德亲自为他牵马,从洛阳城门一路来到皇城之外,才下马步行。
一路上,百官避让。
而武曌在朝堂上也毫不吝啬地对冯小宝进行了褒奖,将其誉为“国之柱石”,赏赐金银绢帛无数。
一时间,冯小宝的风头无两。
而李贤看着李昭德送来的真实战报,忍不住向刘建军嘀咕:“难不成我们不能把这份真实的战报呈交给母皇,拆穿冯小宝的功绩?”
“怎么拆穿?”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说:“人家的确是去前线了,也的确是身先士卒了,只是恰好突厥人退走了,那能怪他主战不力吗?”
李贤无语道:“难不成就这么看着他得意洋洋?”
李贤心里对冯小宝格外不爽,因为他也被武曌叫着,在城门口迎接了这位得胜的将军。
若冯小宝真是什么在战场上挫败了突厥人的威风的将军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就是个连着走了两次狗屎运的家伙。
“担心什么?你忘了冯小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刘建军反问。
李贤一愣。
刘建军解释道:“这人当初就能因为争风吃醋,干出聚集近千小混混在白马寺混吃混喝的事儿来,现如今你母皇身边还多了两个受宠的小白脸,他能受得了这个气?”
“你是说……张氏兄弟?”
“嗯,冯小宝迟早会把自己玩死的,咱们不用搭理他。”
……
果然,如刘建军所说的。
冯小宝真吃醋了。
原本的他大胜归来,正是得意洋洋的时候,心想着自己携胜而归,那不得得到武曌的宠幸?
可结果,冯小宝在武曌为他安排的庆功宴上,就看到了张氏兄弟,然后,就口不择言了。
“陛下,臣离京数月,日夜思念陛下。只是不知,如今陛下身边,何时多了这两位……面生的小郎君?瞧着细皮嫩肉的,怕是连马都骑不稳吧?哈哈!”
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当场就被气得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但他们不敢回话,只是委屈地看向武曌。
而武曌同样也没让张氏兄弟失望,语气平淡,却也带着回护之意:“此乃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善音律,通辞章,近来侍奉朕躬,颇解人意,你久在军旅,不识得也是常理。”
这下,冯小宝果然醋性大发,在庆功宴上当场拂袖而去,丢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官员。
这场武曌精心为他准备的庆功宴,也最终在不欢而散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按照常理,冯小宝这样闹腾,武曌是该处罚他了。
但结果,武曌并未处罚冯小宝,该给的赏赐还是一样给。
也不知道是对冯小宝仍有旧情,还是顾忌他的军功加身,若是随意处置了,会寒了其他人的心。
……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冯小宝的醋性不是一般的大,他这次见到了张氏兄弟,一犯浑,又躲进白马寺里不出来了。
但这次,武曌有了新欢,就不再搭理冯小宝了,甚至像上次的审讯都再没有提起过。
冯小宝在白马寺里一待就是近十天。
近十天过去,冯小宝率先坐不住了。
刘建军说,冯小宝这人的性子就是犯贱,你要是不搭理他,他反而还患得患失。
果然,患得患失的冯小宝突然之间醒悟了,他觉得他需要跟张氏兄弟“争宠”一下,于是,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做足了准备。
作为上元佳节,大唐对于这个节日还是极为看重的,整个洛阳城取消宵禁,百姓家里也是张灯结彩,文武百官更是在明堂之内举行庆典,预祝天下狂欢。
而李贤也收到了武曌的邀请。
这次,李贤在询问刘建军的意思后,便把他也带上了。
“左右不过是一场庆典,大不了我就当是去吃席了呗?”
……
明堂之内,灯火辉煌,笙歌鼎沸,文武百官按品阶列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御座之上,武曌身着衮冕,接受着群臣的朝拜和祝贺,威仪万千,她身侧,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一左一右,殷勤侍酒,姿容秀美,举止风流。
李贤的位置不算靠前,但视野尚可,刘建军则是坐在他下手的位置,两人中间就隔了一个过道。
但古怪的是,明堂的中心,却有着一道数丈方圆的丝绸地毯,地毯上并没有放置任何东西,甚至还特意用丝带做了围栏,防止人越过去。
李贤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了,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宴席上的宾客身上。
席间熟悉的面孔倒是多了不少,狄仁杰、武三思、李昭德……甚至还有武承嗣、太平、李旦,但李显却还没回到洛阳,因此并不在场。
李贤有些想跟太平搭话的,但她坐在女眷的方位,正与几位贵妇人谈笑风生,李贤悄悄注意了一会儿,却发现她手中正捏着一本带插画的书,李贤撇到画的内容,有点面红耳赤。
“不是说好了出家么,怎么还看这种淫秽之物。”李贤小声嘀咕。
“什么?”一旁的刘建军将脑袋凑了过来。
“没什么。”李贤赶紧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书页上的惊鸿一瞥,实在是有些非礼勿视。
但刘建军显然不是好糊弄的。
刘建军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方向瞄了一眼,恰好看到太平公主巧笑嫣然地合上那本带插画的书,塞给身旁的侍女,动作自然流畅。
于是,他咂咂嘴,凑近李贤,压低声音,带着点儿坏笑:“啧,人家那是修行‘欢喜禅’呢,你懂什么?高级玩意儿。”
李贤立马被口水呛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跟刘建军待久了之后,脸皮的厚度似乎有所增加,但离刘建军那种刀枪不入的境界还差得远。
刘建军嘿嘿一笑,不再逗他,注意力很快被案几上的食物吸引过去。
他拿起一块做成莲花状的精巧点心,左右端详:“这宫廷御厨手艺不错啊,瞧这花瓣薄的,都快透明了。”
说完,啊呜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评价,“嗯……太甜了,齁嗓子,有些想念嫂子做的胡麻饼了。”
刘建军提及绣娘,李贤心里也升起一阵思念。
来洛阳太久了。
可就在这时,冯小宝起身了。
他走到殿中,向武曌行礼。
刘建军立马来了精神,把手里的果核往碟子里一丢,用手肘碰碰李贤,眼睛发亮:“来了来了!重头戏!快看,要开始他的表演了!”
李贤不解,但也下意识将目光投了过去。
下一刻,随着一股机括声响起,那原本铺设在地面的丝绸,却是在缓缓升起、滑落,随后,竟是一座金佛从地底涌现。
一时间,殿内惊呼赞叹声四起。
刘建军也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却在不住地小声点评:“哦豁,升降台……这传动结构有点意思,用的滑轮组吧?承重设计得不错……”
“啧,这金漆刷得够厚的,晚上看晃眼睛,白天看估计得掉渣……”
“还放烟雾?搞氛围是吧?成本又上去了……”
“底下拉绳的那帮人可得稳住了,别手滑再把佛像掉回去,那乐子就大了……”
李贤原本还在惊奇与这巨大的金佛,但听到刘建军的点评,却瞬间哭笑不得,那点因场面壮观而产生的心绪波动,也被搅和得半点不剩。
刘建军最后说道:“这冯小宝为了讨你母皇的欢心还算是有心了。”
李贤赶紧在案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收敛点。
而此时,武曌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朕看到了,薛师辛苦了。”
李贤看到,冯小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失望下去。
李贤看了一眼那金佛,这金佛足有五丈高,也就是说,冯小宝事先在明堂下方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坑,再加上布置机关,准备金佛,这份工程要想在短短几日之内竣工,冯小宝的确是下了大功夫的。
但很可惜,母皇却只是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李贤觉得,冯小宝大概率要发飙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以往桀骜不驯的冯小宝,这次竟然难得的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武曌的面子,而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然后坐了回去。
刘建军在李贤身边小声说:“看到没,无论什么岗位,都得是有竞争才能有压力,冯小宝这明显是感觉到了压力啊。”
宴会最终在平静中结束。
但……
冯小宝的争宠之路还远远没有结束。
当地底涌现金佛的手段没有得到武曌的赞赏后,冯小宝又开始作妖了。
第二天,他就用牛血画了一尊二百尺高的大佛,把这张佛像张挂在天津桥上,然后,对武曌说这是他割破膝盖,用自己的血画成的。
李贤听到这话的时候都笑抽了。
这么一尊大佛,别说划破膝盖了,就是把他的血放空也画不出来。
冯小宝这属于是没招了。
果然,武曌也没有搭理冯小宝。
这下可太伤冯小宝的心了,他愤愤然将那张佛像撕了下来,然后一扭头,钻回了白马寺。
李贤本以为到了这里,冯小宝就该老实安分一段时间了。
但结果,这天夜里,李贤睡得正沉,却被一阵急促的锣声和隐约传来的喧哗惊醒。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户,一股带着焦糊气味的夜风扑面而来,远处皇城方向,夜空被映成了一种不祥的橘红色,浓烟滚滚升腾。
“走水了!走水了!明堂……是明堂的方向!”府中仆役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明堂?
李贤心头一跳。
当初修建明堂的时候,所费以万亿计,府藏为之枯竭,耗费了多少财富,怎么会走水呢?
他匆匆穿戴整齐,刚走出房门,就见刘建军也揉着惺忪睡眼从偏院跑来,头发乱得像鸡窝,外袍都系错了带子。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
刘建军话没说完,也看到了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瞬间清醒,“我靠!那不是……明堂方向吗?谁这么大胆子?!”
两人来不及多说,急忙登上府中高楼眺望。
只见明堂所在之处烈焰冲天,火借风势,吞噬着那座宏伟的建筑,远远都能听到梁柱坍塌的轰响。
整个洛阳城似乎都被惊动了,更夫的锣声、士兵的奔跑声、百姓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李贤心中剧震。
整个明堂足足有近三十丈高,窜起的火光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几乎将整个洛阳城照亮,哪怕是站在沛王府内,李贤都能隐隐感受到热浪袭来。
“这……这……火势怎么会这么大?”李贤下意识呢喃。
明堂可是象征皇权天授的圣地,平日里防守的人手一大堆,就算有了火势,也该在极小的时候就被控制住,如今却烧了整座明堂,这太匪夷所思了。
“还怎么会?人为的呗!”刘建军咂了咂嘴,抱着胳膊说道。
李贤一愣:“人为?谁敢放火烧明堂?”
“还能有谁?昨天刚演完‘地涌金佛’的戏码没得到喝彩,今天又搞出血画佛像的闹剧被无视……除了咱们那位醋海翻波、狗急跳墙的薛师,还有谁有这胆子、有这动机放这把火?”
李贤瞪大了眼:“你是说……冯小宝放火的?”
刘建军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讥讽:“不然呢?我知道他疯,没想到能疯到这地步,这明堂好歹也算有他一份功劳,说烧就烧?这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随后,他扬了扬手,打了个呵欠,道:“行了,睡觉去吧,这大晚上的……”
然后,便转身朝着他那小院子走去。
……
正如他们所料,天还没亮,宫里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有宫人目睹,起火前曾见冯小宝酩酊大醉,手持火把闯入明堂。
更有守夜的士兵证实,听到明堂内传来冯小宝癫狂的大笑和咒骂声,似乎在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烧了干净”之类的话。
铁证如山,纵火者直指冯小宝!
……
第110章 小宝之死
“你有没有养过狸奴?这种小家伙性子最是缠人,你若是跟它玩闹,它便能痴缠你一整天,可你若是不搭理它,它不会乖乖待在原地,而是会想方设法的吸引你的注意,不是隔着你的木屐挠你的脚指头,就是在木椅腿上磨爪子弄出声响,反正就是尽可能地弄出动静来吸引你的注意力。
“但你若是还不理它,它就该作妖,弄出更大的动静了,把你桌上的砚台扒拉下去,把你立着的花瓶推倒……
“冯小宝现在就像是一只被养叼了的狸奴,在屡次三番向你母皇翻肚皮却没有得到她的注意后,就开始作妖了。
“明堂在他眼里,不是什么象征皇权天授的圣地,而只是你母皇钟爱的砚台、花瓶,或是椅子腿什么的。”
李贤觉得刘建军总结的太精辟了。
只是……把冯小宝这么一个粗犷的汉子比作娇小的狸奴,李贤总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大唐人的审美,冯小宝是那种传统的美男子形象,须髯若戟,眉似箭羽,虽然是母皇的男宠,但面相却有着一股阳刚之气。
最关键的是……
这人因为僧人的身份,剃了一个光头。
有顶着大光头的狸奴吗?
李贤好奇询问:“那……母皇会因此而惩罚冯小宝吗?”
“最可气的事儿就在这儿了,你会因为你养的狸奴打翻了你心爱的砚台,把它掐死吗?”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反问,接着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明堂,在你母皇眼里,和一个精美的砚台或是花瓶也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儿,刘建军表情有些唏嘘,还有点愤慨。
“那可是明堂啊,以现在的生产建设水平,要造出这种三十层楼高的高楼,还要处处雕栏玉砌,精美绝伦,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说是民脂民膏都是轻的,那简直就是用万民的血肉堆砌出来的宫殿!
“我记得建造这玩意儿的时候,整个关中还在闹旱灾吧?百姓们肚子都吃不饱,可她却能拿着国库内帑去修建这么一座华而不实的宫殿,丝毫不管天下百姓死活,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可这样一座耗费了巨量的人力物力的宫殿,在你母皇眼里,却也不过是个新鲜稀奇一点的玩意儿罢了……”
李贤抿了抿嘴,刚想说话,刘建军又恢复了精明的表情,说:“当然了,你母皇现在已经登基了,不在乎这所谓的明堂了,但……当初建造这玩意儿的意义还在,它终究还是象征着君权神授,是不少官员们心中的精神支柱,所以,你母皇就不会,也不能把这事儿随便糊弄过去。
“这就是当皇帝的弊端了,她需要处处考虑平衡,处处受制于礼制和规矩,身不由己。
“作为皇帝,她需要给朝臣和天下一个交代。”
李贤好奇的看着他。
刘建军接着说道:“所以,要是咱们再从中作梗一下,让你母皇觉得冯小宝不是一只靠着撒娇获取注意力的狸奴,而是一只犯了疯犬病、性格暴躁癫狂,甚至随时会伤人的疯猫,你母皇的态度,就会变了……”
“怎么做?”
“你看着就行。”
……
关于冯小宝纵火的消息被压了下来,速度之快,让李贤都为之惊讶。
明堂的火灾成了官方口中的“失火”,被定性为工匠们用火不慎,点着了明堂里的大佛,大佛是用麻布做的,属于易燃品,所以大火蔓延开来,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扑灭。
冯小宝也并未立刻得到惩罚,而是被武曌下令重修明堂。
整个过程,冯小宝就像是没有得到任何处罚,李贤心里都有点惊讶了,难道母皇对冯小宝的纵容到了这种程度?
如果真是这样,刘建军还要怎么实现他的“从中作梗”?
但刘建军却自信满满说:“不处置并不意味着你母皇不生他的气,那老娘们儿肯定不能直接惩罚他,她要是公开处罚冯小宝了,岂不是跟天下人说冯小宝是她的面首,因为争风吃醋,才点燃了明堂?
“所以,不仅不能公开他的罪行,还要尽可能地帮他脱清干系。
“所以这场人为的纵火,就成了失火。”
李贤若有所思道:“那……既然是失火,为何不直接归咎于天火呢?非要找几个匠人出来顶罪?”
李贤心想,那几个被拉出来顶罪的工匠,最后的下场肯定也是被斩首或是流放,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是一场无妄之灾。
“天火?”刘建军好笑的看着他,说:“如果是天火,那不就意味着遭天谴了吗?明堂是什么,是你母皇君权神授的象征,哪儿能遭天谴呢?
“所以,火一定要是人为的,这对你母皇来说,只是一个单选题。”
李贤点头。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当然了,这整件事儿看下来,你母皇对冯小宝也是有感情的,毕竟冯小宝陪着她经历了改朝换代,又是编撰《大云经》的,又是修建明堂的,再加上他现如今抗击突厥有功,你母皇很明显还是不愿处置他的。
“从你母皇的角度出发,冯小宝这次放火,也是多情所致,只有多情,才会嫉妒嘛,想想这些,那老娘们儿就不愿意做得太过绝情。”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问:“你是几时诞辰?”
刘建军被李贤这个问题弄得一愣,但还是下意识答道:“三月初四,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
刘建军一脸困惑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接着说道:“因为有这样一些考虑,所以那老娘们儿才没有处罚冯小宝,不仅不处罚他,还要把这件事儿做得和冯小宝没有一点关系,所以她才昭告天下,要重新修建明堂,仍然让冯小宝来当这个项目负责人。
“但……这场大火,哪儿能这么轻易熄灭?
“无论是你母皇,还是冯小宝心里,明堂这场大火焚灭后的留下的残檐断壁,是抹除不掉的,这也是咱们能拿来做文章的事情。”
刘建军最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脸的莫测高深。
……
风波逐渐酝酿。
朝中关于这场大火的看法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场大火是上天降下灾难警戒武曌,武曌应该好好反省自己,甚至有激进一些的,要求武曌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还有人很明显是武周刚立的时候,靠着拍马屁上位的,哪怕明堂大火滔天,他们依旧将之称为“祥瑞”。
不得不说,这批人引经据典的能力相当出众,他们甚至找到了当年的典故,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军队过河时便有天降大火,结果武王伐纣便成功了。
所以,明堂的大火,说明武周王朝也会如周王朝一般兴旺。
甚至还有人说,当年弥勒成佛时便有天魔烧宫,所以说明武曌真的是如《大云经》所说的那般,是弥勒佛转世。
李贤听到这话的时候差点气笑了,只觉得这和指鹿为马也不遑多让了。
“你母皇现在不是刚登基那会儿那么好糊弄了,她现在虽然同样也爱听好话,但很明显会更相信前者,这就是烧火所必要的一把柴。”
“一把柴?”李贤好奇。
“嗯,另外一把柴在冯小宝那边,就看他什么时候添上了。”刘建军点头。
……
添柴的机会,很快来了。
重修明堂的工程浩大,所需钱财物资如山如海。
武曌虽未公开处罚冯小宝,但显然也冷落了他,不再召见。
而负责工程钱粮拨付的户部官员,似乎也嗅到了风向,对冯小宝的请款文书能拖就拖,审批流程走得异常缓慢。
冯小宝本就因失宠而焦躁,如今工程受阻,更是怒火中烧。
这日,他直接带了一群武僧,气势汹汹地堵在了户部门口。
“叫你们尚书出来!重修明堂乃是陛下亲旨,尔等拖延搪塞,是何居心?!”冯小宝须发戟张,声若洪钟,引得路过的官员纷纷侧目。
户部尚书躲在衙内,不敢露面,只派了个侍郎出来周旋。
那侍郎战战兢兢,话还没说两句,冯小宝竟直接一把揪住他的官袍前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怒吼道:“今日若不见到钱粮批文,老子就拆了你这户部衙门!”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李昭德厉声呵斥,才勉强镇住场面,将冯小宝“劝”了回去。
此事虽未酿成更大的冲突,但冯小宝公然带人冲击朝廷部衙、威胁官员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洛阳官场。
“疯了,真是疯了……”
“此獠如此跋扈,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今日敢冲击户部,明日是不是就敢冲击宫城了?”
官员们窃窃私语,看向白马寺方向的目光,充满了惊惧与厌恶。
沛王府内,刘建军听着李贤带回的消息,满意地点点头。
“看,这不就急了?狸奴开始亮爪子,甚至想咬人了。”
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人在不安的情况下会有两种反应,有人更加小心翼翼,而有人就会破罐子破摔,显得更加狂妄。
“冯小宝属于后者。
“冲击部衙,威胁命官……这条罪状,可比纵火实在多了,纵火还可以说是失心疯,是情有可原,这冲击部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藐视皇权,挑战朝廷秩序了。”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李贤问道。
“什么都不用做。”刘建军老神在在,“自然会有人,把该说的话,递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果然,次日,几份措辞谨慎但意图明显的奏疏,便摆在了武曌的案头。
奏疏中并未直接提及冯小宝冲击户部之事,而是旁敲侧击,谈论“纲纪松弛,有骄横之徒目无君上”,“京师重地,当肃清不法,以儆效尤”,字里行间,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几乎同时,太平公主入宫觐见。
母女二人闲话片刻后,太平公主状似无意地提起:“母亲,女儿近日听闻些市井流言,心中甚是不安。”
“哦?什么流言?”武曌抬眼。
“说……说薛师因重修明堂款项之事,与户部起了龃龉,竟带人围了衙门,还……还动了手。”
太平公主面露忧色,“女儿知道薛师性子直率,但如此行为,恐惹物议。如今外面已有非议,说薛师倚仗军功和……和母亲旧日恩宠,骄纵不法,连朝廷部衙都不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只怕于母亲圣誉有损,也寒了百官之心啊。”
武曌沉默地听着。
……
等到太平退下后,武曌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中,脸色看不出喜怒。
她唤来了上官婉儿。
作为武曌贴身的女官,上官婉儿聪明伶俐,识大体,很得武曌的信宠。
上官婉儿应召而来,步履轻盈,仪态恭谨。
“婉儿,”武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如刀,落在她身上,“近日宫外关于薛师的流言,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上官婉儿神色平静,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冯小宝冲击户部之事,而是换了一个巧妙的角度说道:“回陛下,市井间确有议论,多集中于明堂大火。有士子言,水火无情,天子当修德以禳之;亦有……亦有些许妄人,将此灾与《大云经》中弥勒降世、天魔烧宫的典故牵强附会,语多谀媚,实不足信。”
这话实际上就已经点明了她的立场,但她接着说道:“然而,无论何种议论,其源头,似乎都绕不开薛师督建明堂一事。如今薛师闭门寺中,外间猜测纷纭,恐非长久之计。”
武曌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上官婉儿的话切入了她最关心的地方。
明堂大火,无论是天谴还是“祥瑞”,无论是要求皇帝修德还是阿谀奉承,其焦点,都因冯小宝这个负责修建和“失火”的人而变得复杂且危险。
最关键的是,冯小宝变了。
变得不可控。
他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
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分子。
而且,冯小宝有着随便出入皇帝寝宫的特权,若是他哪一天发疯,不是去烧明堂,而是跑进自己的寝宫,烧掉自己的寝宫呢?
“朕知道了。”武曌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你去吧。”
……
武曌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很显然,心里已经开始提防冯小宝突然的发疯了。
她秘密挑选了百来个身形健硕的宫女,组成了一支宫廷女子警卫队,整天跟在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当这些消息通过上官婉儿的密信送到沛王府上的时候,李贤都能看出,母皇和冯小宝两人的关系都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刘建军所说的柴,似乎已经是准备好了。
而刘建军,果然也没有让李贤失望,他给上官婉儿回了一封密信。
密信的内容就四个字:“诛冯小宝。”
……
二月四日。
火烧明堂后半个月,冯小宝死了。
这事儿没有具体的消息传出来,李贤也不知道事情的始末。
但,据传冯小宝是死在瑶光殿的。
瑶光殿是洛阳宫城中一座用于赏景的宫殿,四面环水,风景秀丽。
而冯小宝的死,起因与武曌约冯小宝在瑶光殿幽会,冯小宝自以为是自己“打翻砚台”的行为终于引起了武曌的注意,于是屁颠屁颠的就去了。
可谁曾想,冯小宝乘兴而来,等待他的却不是女皇,而是太平公主的乳母,张夫人。
还有十数个身材高大,布衣装束的壮士。
这些壮士虽然未着甲胄,但手掌粗大,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高手。
而张夫人一看见冯小宝,不容分说,率领众壮士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冯小宝虽然练过几招拳脚,但哪里敌得过这些人?
在被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之后,冯小宝当场毙命。
……
瑶光殿的湖水依旧平静,映着初春略显苍白的天空。
但冯小宝的死讯,却如同投入湖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层层涟漪。
冯小宝暴毙瑶光殿的消息,虽然被武曌压了下去,但在宫中有耳目的人显然不止李贤一人,这个消息像一股暗流,一夜之间渗透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宫墙之内,气氛最为微妙。
女皇武曌称病免朝数日,长生殿门户紧闭,无人敢去探问究竟。
侍奉的宫人宦官个个噤若寒蝉,步履放得极轻,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谨慎。
谁都知道冯小宝完了,但谁也不敢提那个“死”字。
朝臣们则是另一番景象。
正式场合,无人敢提及冯小宝,仿佛此人从未存在,但在私下里,三五成群的低语便在廊庑下、值房中弥漫开来。
“听说了吗?瑶光殿……”
“嘘……慎言!是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冲击部衙,惊扰法会,哪一条不是死罪?陛下已是仁至义尽。”
“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过……”
“噤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等狂悖之徒,死不足惜!”
洛阳城的坊间,则是谣言漫天飞,虽然没有官方说法,但各种版本的“薛师之死”在茶肆酒铺中悄然流传。
“嘿,听说了么?那薛和尚,是在瑶光殿被乱棒打死的!”
“不是说暴病身亡吗?”
“呸!那种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我二舅姥爷家的侄子在宫里当差,听说啊,是他失心疯,还想对陛下不利,被埋伏的力士当场格杀!”
“活该!让他嚣张!烧了明堂还想翻天?”
“也是报应,当初多么不可一世,白马寺的和尚横着走,现在呢?啧啧……”
“我看呐,是张五郎、张六郎容不下他了……”
“都少说两句吧!贵人们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
百姓们带着一种混合着猎奇、兴奋与些许恐惧的心态谈论着这件事。
冯小宝的崛起与覆灭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成了他们平淡生活中的一剂调味剂。
而沛王府内。
刘建军却只是像做了一件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似的,说:“冯小宝这只狸奴是没了,但你母皇还会豢养第二只、第三只狸奴,这洛阳城,永远不缺想当狸奴的人,也不缺会调教、会处置狸奴的人。”
……
第111章 李显抵京、武曌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去扳倒冯小宝呢?”
李贤稍稍有些困惑。
按照刘建军这个说辞,扳不扳倒冯小宝,根本没有意义,扳倒了这个冯小宝,还会有下一个张小宝、韦小宝。
“因为扳倒冯小宝,是咱们向某些人传递的一个信息……我们能做到,能做到清君侧。”刘建军顿了顿,又似乎是多余的解释了一句,“因为冯小宝这整件事儿里面,咱们只是顺水推舟,是最简单、性价比也最高的事。”
李贤觉得他解释了,反而让自己更加迷茫了。
但刘建军却觉得自己解释的很清楚了,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
刘建军说的没错,这洛阳城永远不缺想当狸奴的人。
冯小宝死去后,武曌新狸奴的身份,很顺其自然的就落在了张氏兄弟头上。
也同样不缺少为了哄“这只”狸奴而牵马执鞭的人。
张氏兄弟身边很快就围了一群的人,他们亲切的唤张氏兄弟为五郎、六郎,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武三思。
武三思干了一件拍马屁的事儿,他向武曌上奏,说张昌宗不是人,是神仙王子晋的后身。
而经历过明堂失火案后,武曌似乎变得特别迷信这些仙神之事,总是幻想着自己也能当神仙,所以一听这话,就特别高兴,她当即让张昌宗穿上了用羽毛做的衣服,骑在木鹤上吹笙。
飘飘欲仙。
不止如此。
武曌对于私欲的追求似乎愈演愈烈。
为了让天下更多的美男子汇聚到她身边,也为了让张氏兄弟过一把当官的瘾,她新设了一个部门,叫做控鹤监,让张五郎张易之当长官,张昌宗则是首席成员。
这控鹤监是风雅之所,不仅吸收天下美男子,同样招纳文学之士,一时间,倒也算得上人才济济。
这里面还出了一件趣事。
刘建军作为诗冠长安的“黑面郎君”,自然也是得到过控鹤监的提名。
但不知为何,李贤觉得武曌的目光似乎是嫌弃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说:“其人形貌不扬,便算了吧。”
这是嫌弃刘建军长得黑,不符合她现在审美中的“小白脸”形象了。
但……
她莫名那么嫌弃的看着自己做什么?
李贤一头雾水。
但不管怎么说,刘建军没被母皇相中,这对李贤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若是刘建军真被召进了那所谓的控鹤监,李贤觉得这其中少不了麻烦。
只是这控鹤监建立了没多久,似乎就改名叫作了什么奉宸府。
……
二月底,李贤倒是没再去关注这个了。
因为李显终于到了洛阳。
即将再次见到李显,李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李显的身份并不像李旦那么敏感,李贤也就可以没有顾忌、不在乎旁人耳目的,和这位弟弟亲近。
在李显即将抵达洛阳的消息传来后,便早早的在洛阳城门外等着了。
初春的洛阳城外,官道两旁的柳树刚抽出嫩黄的芽苞,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
李贤身着亲王常服,外面还披了一件厚实的裘氅,刘建军也跟来了,自打控鹤监成立后,他似乎就格外不在乎形貌了,浑身裹得像个球似的,揣着手站在李贤侧后方,没有形象。
没多一会儿,一列车队就出现在了视线尽头,车队有些寒酸,不太像是李显这么一位王室的规格。
但车队在城门前却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探了出来。
李显。
李贤略微有些诧异,上次李显被刘建军偷偷带到长安的时候,虽然也是形容枯槁的模样,但经过数月的调理,再加上心疾已祛,已经好了许多。
怎么现在来看,又成了这副模样?
难不成他回去房州后又受到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李贤下意识凑上去,递出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但很快,就看到李显眼角那促狭的目光。
以及李显那刻意压低的声音:“稍稍做了些伪装。”
李贤一愣。
随后恍然。
李显也变聪明了。
一个被罢黜房州,天天遭到武三思门奴折磨的人,不应该有太好的精神状貌。
短暂的眼神交流后,李贤瞬间进入了状态,顺势搀扶住“踉跄”了一下的李显,声音凄苦道:“显弟……苦了你了……”
李显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声音带着激动:“二兄!”
虽说洛阳城门外人多眼杂,李贤这番作态有几分作秀的意思,但当他真握着李显的手的时候,心里那份激动和手足之情还是难以抑制。
李显那双手,又粗糙了许多,带着微微的颤抖,这绝非简单的伪装能改变的。
他回去房州后,定然也吃了不少苦。
兄弟执手相看,一时皆默然,多年分隔,各自浮沉,尽在此中。
此时,后车人等亦至。
一妇人牵两稚子近前,正是庐陵王妃韦氏及其子女。
李显这次不只是只身前来洛阳,他奉召入京,自然是把妻眷子女都带了回来。
韦氏衣裙素净,发髻齐整,虽面带倦容,举止仍持王妃仪态,她向前一步,敛衽一拜:“妾身韦氏,携子女拜见沛王殿下。”
“弟妹快请起。”
李贤虚扶一下,眼角的余光却瞥到刘建军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韦氏。
李贤轻咳一声,替刘建军掩饰了一下,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王府长史,刘建军。”
韦氏虽然不解李贤特意介绍一位王府属官做什么,但也对着刘建军点头道:“见过刘长史。”
……
短暂的见过面后,李显因为去官驿登记赴京信息,便暂时和李贤告别了。
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向着沛王府的方向走去。
回去路上,刘建军嘀咕说:“你那弟妹……看起来似乎没怎么受到摧残的样子?”
李贤哑然失笑:“这不是好事么?兴许是显弟将妻儿保护的很好呢?”
刘建军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显子来洛阳了,现在不管怎么样,储君的事儿也该有个着落了,武承嗣、武三思之流,你母皇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担不起这江山,强行立之,必致天下大乱。
“所以,储君之位必定只会在你、显子和旦子之间立。
“从明面上来看,旦子那边因为两位妃子的事儿,概率是最低的,所以,基本上就只有显子和你竞争。
“而显子是咱们的人,他现在又在洛阳,只需要跟你母皇明确表示他无意争夺储君之位,这储君之位,就非你莫属了。”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的盯着李贤,眼里的野望像要将李贤灼伤。
李贤也被刘建军的话说的心里一动。
虽然,自己曾经坐在过那个位子上过,但这两种感觉不同,完全不同。
“那……我们该怎么做?”
“现在还要做什么?等显子那头去面见你母后,并且声明无意储君之位后,你就坐等着储君之位到你头上就行了。”
刘建军咧嘴一笑,开了个玩笑接着说道:“咱们之前好歹做了那么多准备,若是储君之位这还轮不到你头上,那我可真就要怀疑你是不是那老娘们儿亲生的了!”
李贤释然一笑。
对啊,相比李显,自己已经有了数位宰相暗中支持,只要他们振臂一呼,再加上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支持武皇的一派,母皇没道理不立自己为储君的。
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而这一切,都是拜刘建军所赐。
李贤又一次看向刘建军,诚心诚意道:“刘建军,谢谢你!”
刘建军刚想说话,李贤就咧开嘴笑:“以你现在的身份,找姑娘不是简单的事儿么?何须我来?”
被抢了词儿的刘建军很不满,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踏入王府,朝他那小院子走去。
李贤知道,他又是去琢磨他那火药了。
刘建军的火药虽然折腾出来了,但他似乎还在改进配方,琢磨着提纯和更加高效的法子。
不过刘建军也给李贤看了其中一个成果,他用一些裁剪成一指来宽的红色纸条,将火药卷成小拇指粗细的卷筒状,上下口再用泥封住,只露出了一截引线。
刘建军将之称为鞭炮。
他将许多的鞭炮再用一根引线串起来,点燃当中的引线,所有的鞭炮就能齐齐被点燃,然后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李贤觉得刘建军将这东西取名鞭炮简直太形象了,那鞭炮很小,里面灌的火药也很少,爆炸声不如那天听到的那么大,真跟鞭子抽空响的声音似的。
李贤问刘建军折腾这东西做什么,刘建军说,以后这东西能显露在世间后,就用它来取代爆竹,在除夕夜放,喜庆。
李贤觉得他简直是闲的没事儿了。
好在李贤知道这东西的真实用途,所以也就继续听之任之了。
……
翌日,三月初一。
正值朔望,朝参之期,李贤这个闲散王爷还是要照例参加早朝的,所以李贤早早起身,穿戴好亲王冕服,乘车前往紫微宫。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应该也是李显返京后面见武曌的日子。
承天门外已是冠盖云集,文武百官肃立等候。
李显返京的消息自然躲不开他们的耳目,于是,储君未立一事,又一次浮现在众人的心间。
钟鼓声起,百官依序入殿。
殿内,金碧辉煌,御香缭绕。武曌高踞御座,冕旒垂旒,威仪万千。
一番常规政务奏对后,殿中稍显沉寂。
就在此时,通事舍人高声唱喏:“宣,庐陵王李显觐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殿门。
李贤也是顺眼看去。
只见李显身着略显宽大的亲王常服,低眉顺眼,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入大殿,他依旧保持着昨日那副饱经风霜、谨慎畏缩的模样。
他行至御阶前,依礼跪拜:“罪臣李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曌的目光落在李显身上,打量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显儿,一路辛苦。起来回话吧。”
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李显再拜,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着身子,不敢直视天颜。
“你离京多年,如今归来,观这神都气象,可有何感触?”武曌看似随意地问道。
李显连忙躬身,语气愈发谦卑惶恐:“回陛下,神都繁华远胜往昔,皆是陛下励精图治之功!
“罪臣……罪臣在房州,日夜思念陛下,深知昔日之过,追悔莫及。
“如今能重回陛下膝下,得睹天颜,已是邀天之幸,不敢再有任何奢求,唯愿……唯愿陛下圣体安康,武周国祚永昌!
“罪臣……罪臣只求为一闲散宗室,安稳度日,尽心孝道,绝不敢再涉足朝堂是非,更无颜面对这江山社稷之重!”
李显这话姿态放得极低,将“无心权位、只求安稳”的态度表露无遗。
李贤能看出来李显这话说得极为真心。
他被贬房州这段时间,似乎是真的怕了武曌,一回来就做足了姿态。
然而,武曌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如李贤预想般露出些许欣慰或放松的神情,反而,那冕旒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哦?”武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不敢面对江山社稷之重?只求为一闲散宗室?”
她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身上的玉珠撞击,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
“李显!”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李显双膝一软,几乎当场跪倒,也让满朝文武心头狂跳。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武曌的手指隔空点着李显,怒火如同实质般喷涌,“朕召你回来,是让你在这大殿之中,对着满朝公卿,说出如此丧气话、没骨头的话吗?!
“你是高宗皇帝的儿子!是朕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太宗皇帝驰骋天下、开创基业的血!这万里江山,本就是你的责任!你告诉朕,你不敢面对?你无颜面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和极度失望的愤怒。
李贤愣住了。
不止李贤,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武曌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同一时间,满朝之人心里都是突兀地一跳。
但武曌还在痛斥:“经历些许挫折便一蹶不振,只知龟缩自保,毫无担当之志!你如此懦弱无能,如何对得起你李唐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将这天下托付于你李家的万民?!朕看你是在房州待久了,把脊梁骨都待软了!把胆气都磨没了!”
李显早已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母皇息怒!儿臣知罪!儿臣该死!儿臣……儿臣并非此意……”
“滚出去!”武曌根本不听他的辩解,拂袖怒斥,“给朕滚回你的王府,好好闭门思过!想想你身为李氏子孙,该有的气节和担当!若再让朕听到此等没出息的话,朕绝不轻饶!”
两名金瓜武士应声上前,将瘫软如泥的李显从地上架了起来,几乎是拖拽着向殿外而去。
李显的觐见,竟只是见面的一句话,就被驱赶了出去。
驱走了李显之后,武曌显然再没有了继续上朝的意思,便草草的结束了早朝。
百官沉默地退出大殿,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李贤走在人群中,心绪纷乱如麻。
他不傻,他能看出武曌那番痛斥下隐藏的意思。
武曌心目中的储君人选……是李显!
她当庭发怒,除了可能存在的、对李显的失望外,更多的是向百官们传递一个讯息,她心目中的储君人选是李显,她在逼迫一些摇摆不定的人向李显靠近,甚至可以说,也是在为李显造势!
这太让李贤费解了。
甚至是让李贤感到一些些的……心寒。
他是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不得武曌宠爱的,但他从未想过,武曌的偏心能到这种地步。
自己在这洛阳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要伪装成“武党”支持武曌,又要做出安分守己,不结交朝臣的模样,努力扮演着一个恭顺、能干且无害的儿子,才勉强得到武曌的一些信任。
可李显呢?
从房州一回来,武曌就主动为其造势,甚至不惜在朝臣百官面前失去仪态,破口痛斥。
一种混杂着委屈、不甘和深入骨髓的冰寒,几乎要将他吞噬。
母皇那雷霆震怒的模样,那字字诛心的斥责,尤其是那句“这万里江山,本就是你的责任!”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绝对的权力和偏袒面前,所有的努力和算计都可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关键的是。
刘建军那边,自己该怎么交代?
他为了自己做了那么多,可到头来,自己却依旧输在了“偏袒”两个字上吗?
李贤几乎是脚步虚浮地回到沛王府,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刘建军。
可几乎是刚到门口,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哟,这是怎么了?咱们的沛王殿下一个人在这儿演苦情戏呢?”
是刘建军。
他看到了自己脸上的失落,但似乎并不怎么意外。
……
第112章 宫廷秘闻和普兰必
“刘建军,我……”
李贤有点难以启齿。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好像是一场马球赛,场上的队友越过重重阻碍,将球传给了自己,并且把对方所有的人都拦在了外场,没有一个对手干扰自己,而自己只需要挥杆,击球,就能稳稳得筹。
可结果,自己没能把球击进。
“刘建军,母皇……似乎……”李贤嘴唇嗫嚅了好一阵。
“她钟意的储君是显子呗?”刘建军耸了耸肩,打断了李贤的话。
“你早就知道了?”
李贤不奇怪刘建军能看出这个,自己的表情太沮丧了,而刘建军又太了解自己了。
“也算不上吧,只能说这事儿我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李贤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内疚。
因为自己,刘建军才做了最坏的打算。
但刘建军却语出惊人的解释道:“嗯,你不是那老娘们儿亲生的打算。”
李贤瞬间张大了嘴。
但刘建军却不由分说地拽着他,朝着他那小院子走去。
这次李贤直接被刘建军拽到了他的书房里,然后被刘建军摁着坐在了案桌前。
然后刘建军便反身从旁边的书架上,拿出来了一本厚厚的书,丢在了李贤面前。
李贤一脸困惑的看着他。
“这是什么?”
那本书只有一张黑色的牛皮封面,封面上没有任何书名,从侧面能看到泛黄的纸张,约莫有三指厚。
“我摘抄的一些东西,有婉儿带出来的宫廷秘闻,也有太平那儿探来的消息,还有一些是坊市、朝野间的传闻。”
李贤闻言,怀揣着好奇将那本书拿了过来,牛皮书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气味。
翻开。
刘建军那“独特”的字迹映入眼帘。
【仪凤二年,贤于东宫监国,处事明断,时称“小太宗”。然则天皇后尝密语近侍:“此子聪慧过甚,非社稷之福。”】
【调露元年,贤集文士注《后汉书》,献于帝后。高宗大悦,赏赐有加。则天皇后面无喜色,仅言:“太子当以政事为务,雕虫小技,何足夸耀?”】
【永隆元年,高宗风疾加重……】
李贤匆匆的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一些武后对自己态度不好的记载,这些记载对李贤来说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他自己就是当事人。
“你找这些东西干嘛还通过太平她们,问我不就好了?”
李贤暂时把牛皮书搁置,没好气的看着刘建军。
“不一样,你是当局者迷,而且……”刘建军摇了摇头,凑上前,将牛皮书翻了好几页,然后指着其中一行字,说:“从这儿开始看。”
李贤顺眼看过去。
【永徽五年腊月,高宗皇帝与天皇后率仪仗谒昭陵,车驾行至途中,天皇后忽而临盆,于銮舆内诞下皇子,即为贤。】
这是说自己出生时候的情况。
李贤纳闷儿道:“这又怎么了?”
“你这人怎么性子这么急躁,接着往下看呗!”刘建军翻了个白眼。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接着往下看去。
下一行字写着自己长兄李弘的生诞:永徽三年腊月。
他没理解这里边有什么联系,再往后翻了一下,又是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市井流言。
李贤实在想不明白,只能再一次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这次凑了过来,将牛皮书合上,然后丢在一边,问:“你和你长兄刚好差了两岁,对吧?”
李贤茫然的点头。
刘建军又说:“你还有个姐姐,对吧?”
李贤一愣,道:“若是庶出的……”
“不是庶出,就是武曌那老娘们儿生的。”刘建军直接打断。
李贤瞳孔骤然收缩,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是有这么个姐姐,对吧?”
李贤苦涩的点了点头。
实际上,刘建军说的事,又是一件宫廷秘闻,甚至还是那种见不得光的宫廷秘闻。
李贤的确还有一位姐姐。
但那位姐姐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夭折了。
而夭折的原因……
有说暴毙的,也有说病逝的,还有……说是被武曌或是王皇后害死的。
“我那位阿姐叫安定公主……当然,这个封号是母皇为她追封的,彼时正值母皇和王皇后争权的关键时期,因为……因为……阿姐的早夭被归咎在了王皇后身上,所以王皇后逐渐失宠,母皇取而代之。”
李贤含糊其辞的说了一句。
但刘建军却嗤笑道:“王皇后有什么杀人动机?她那会儿稳扎稳打就行,何必去冒险杀你这位姐姐?难不成你这位叫安定公主的姐姐很受宠?
“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杀,难道不应该杀你长兄李弘么?一个皇子,总比公主有分量吧?”
李贤抿了抿嘴没说话。
因为刘建军说的是事实。
当时的母皇处在完全的劣势上,王皇后没有任何动机去杀安定公主。
相反,母皇杀安定公主的动机就很充足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女儿,如果安定公主真是母皇所杀,她能很轻易的将这件事嫁祸给王皇后,从而使王皇后失宠,她自己则冲击后位。
事后的发展,也的确是这样。
至于说安定公主暴毙或是疾病去世的,那更是无稽之谈。
作为母皇所诞下的长公主,她的身边就不可能长时间没有人照料,但凡出现一点异样,太医署的人就已经守在边上了。
而且,母皇也有杀安定公主的时间。
看护安定公主的宫女们虽然会对外人抱有警惕,但绝对不会对她持有警惕,对付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她甚至只需要一个枕头,就能在十数息之间将她杀死,然后状若无事的离开。
“可……那又如何?”
李贤还是没能想明白刘建军说这些事情做什么。
想通过母皇害死安定公主的事儿,来证明母皇的心狠手辣?
这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李贤已经领略过她的毒辣,若不是刘建军,自己早就已经在巴州自尽了。
“你可真是……”
刘建军像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问你,这安定公主是你的姐姐,她和你长兄是什么关系?”
李贤一愣:“那自然是……长兄的妹妹了。”
“那我再问你,你和弘太子之间隔了两岁,中间还能有个安定公主?”
刘建军说到这儿,李贤忽然就愣住了。
对啊……
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两年时间生三个孩子,这并非不能做到,但这对孕妇的身体极为考验,因为这意味着母皇需要在生下长兄李弘后,又马不停蹄的再怀上安定公主,而在诞下安定公主后,再马不停蹄的怀上自己。
这中间稍微耽误几个月的时间,就绝对不可能达成。
更不要说怀孕这事儿还不是想怀就能怀上的了,当初应了刘建军的“指标”去和绣娘造孩子,李贤愣是辛辛苦苦的耕耘了大半个月,最后绣娘才怀上。
父皇总不可能跟母皇也这么火急火燎吧?
所以……
两年生三个孩子,能做到,但概率极小。
李贤发愣的同时,刘建军还在絮絮叨叨:“就咱们现在这医疗条件,先不说那老娘们儿身体撑不撑得住,就说她产后要恢复身形吧?这年头没有剖腹产,女儿家生产完松松垮垮的,没几个月恢复不过来,你父皇看到能提得起兴趣?”
这话太淫秽了,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刘建军嘿嘿一笑:“我说肚皮呢,你想哪儿去了?”
李贤不愿跟他计较,反而对刘建军嘴里的名词好奇,问道:“剖腹产?剖开妇人的肚皮取出孩子?这未免有些太残忍了吧?”
“差不多吧,完事后再像我上次缝你手臂一样,把伤口再缝起来……”刘建军顿了顿,说:“上次那什么姓安的乐工,他肠子都流出来了,太医署的人把他肚皮缝上,他现在不也是活的好好的?”
李贤恍然,若有所思。
“当然,不排除你母皇天赋异禀,你父皇对她又的确爱得深沉,所以硬是让她怀上了你……但,你自己觉得这事儿有几成可能?”
李贤沉默了。
这可能……微乎其微。
先不说刘建军说的这些问题。
就单单说当时的一个时机,这就不太可能。
当时母皇正和王皇后争权,她没有多余的精力。
而且,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出生的地点也很蹊跷。
自己是父皇母皇前往昭陵的路上诞下的,可……若真是如此,太医署的人是干什么的?
那是大冬天,一位临产的皇后怎么会往昭陵那儿跑,她应该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啊。
若是真出了问题,太医署的人脑袋全削了也填不过来!
唯一的解释是什么呢?
只有在路途中突然生产,才能略去母皇生产的过程。
他现在心里已经有点接受自己不是武曌亲生的这个观念了。
因为只有自己不是武曌亲生的,这些年来,她对自己的态度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贤的心里乱极了,看向刘建军,有点无助,又有点茫然的问道:“若……我真不是母皇所诞,那……我是谁诞下的呢?”
刘建军却摇了摇头,道:“是谁生的你不重要,你肯定是高宗皇帝的崽就对了,而且……这事儿,咱们还不能传出去。”
刘建军说着站起了身,将那本牛皮书丢在了一旁的火盆里。
火焰熊熊而起。
李贤望着火盆,那些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眸中。
“甚至,咱们还得主动瞒着这事儿,因为……”
“名分。”李贤茫然的抢答道。
他懂刘建军的意思,武曌是父皇钦定的皇后,是正统,自己得是她的儿子,才能“名正言顺”。
“是一部分原因。”
“一部分?”
“嗯,还有另一部分……”刘建军说到这儿,像是下意识一样压低了声音,身子更是伏低在李贤眼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不是那老娘们儿亲生的,你觉得……咱们接下来的路,还走得通吗?”
李贤一愣,然后脸色变得煞白。
对啊!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武曌亲生的,哪怕是与满朝文武为敌,武曌应该也不会把自己立为储君吧?
他下意识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打道回府,你安安稳稳做你的闲散王爷,我老老实实的当王府长史呗?”
“啊?”
李贤一愣,转头看向刘建军,却发现他没好气的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李贤愕然,这才反应过来刘建军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随后,李贤歉意一笑:“是我有些失神了。”
从进王府到现在,刘建军给自己带来的信息太多了,以至于李贤一时半会儿还有点接受不了。
骤然间,自己变得不是母皇的亲生儿子了,骤然间自己和刘建军之前扑的路全都没有用了,巨大的落差让李贤有点接受不了。
“既然咱们不能回头了,当然还是得继续往前走咯。”
刘建军摊了摊手,道:“所以,就得实行普兰必了。”
“普兰必?”
“嗯……就是备用方案的意思,我原本的想法是,如果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咱们把狄仁杰、李昭德等等人联合起来,让你坐稳储君之位,然后逐渐掌权,尤其是禁军的调动权,最后一举逼宫你母皇禅位。
“但现在……计划得做一些稍稍的调整。”
“调整?”
“咱们的人没必要冒头了,既然你不是那老娘们儿亲生的,那哪怕是满朝文武都规劝那老娘们儿把你立为太子,我估计她都不会干。”
李贤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所以,让狄仁杰他们这时候站出来,除了可能会暴露了咱们的势力,引起你母皇的警惕外,没有任何好处。”
“那……?”
“让他们继续藏着,而你……站出来。”刘建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贤。
“我站出来?”
“对,去跟显子抢!”
李贤不解。
满朝文武都不行,自己一个人能行?
刘建军就像是看出李贤的想法似的,说道:“就因为不行,所以你得去抢!
“你想想,若是一个任劳任怨、乖巧听话,甚至还占据了长子这个名分的皇子,最后却没有抢过显子这么一个不愿做储君,却被硬生生按上去的的皇子,他的心里该怎么想?”
李贤试探道:“会愤懑?”
“岂止!那怨气简直都能冲天而起了!”刘建军夸张的说,然后道:“这时候,这位皇子心灰意冷,提出远离朝堂的要求,武曌那老娘们会怎么想?”
“怎么想?”
“她巴不得你赶紧走!你要真是她儿子,她或许还心疼你一下,可你不是,那她巴不得把你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李贤若有所思道:“那……我去哪儿?回长安?”
长安是刘建军经营了许久的根据地,若是在长安徐徐图之,虽然憋屈了一些,但李贤也勉强能接受。
毕竟失去了武曌亲子这重身份,自己天然就处在了劣势。
“不,去北疆。”
刘建军突然目光灼灼的看着李贤,“我们接下来要干一个大的,要去一个你母皇鞭长莫及的地方,长安不行,太危险了。”
“干什么大的?”李贤下意识的问道。
但刘建军却没回答,而是语气突然一转,问:“贤子,问你个事儿。”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武曌那老娘们儿真不是你老娘,你……会对她心软吗?”
李贤心里一紧,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
刘建军忽然摆了摆手,然后笑道:“倒是没想到当初无心插柳还柳成荫了。”
很蹩脚的扯开话题的方式。
但李贤这会儿也不敢去深想刘建军方才提的那个问题,只能借坡下驴道:“怎么无心插柳了?”
“棉花纺织厂啊,当初薛讷不是找咱们要了一大批棉布么,后来我干脆把老王调过去,让他在那边新建了一个棉花分厂,那地方现在刚好可以拿来做咱们新的根据地。”
李贤附和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咱去北疆得需要一个理由吧?不能武曌那边一选显子,你这边立马俩手一甩,哭喊着‘我不干!我不干!’然后就跟那老娘们儿说你生气了你要去北疆吧?”
李贤恼怒的看了他一眼。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贱兮兮的。
“我何时像你这样作态了?”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么?”
刘建军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接着说道:“所以,这时候如果恰巧北疆传来急报,你顺势那么一提,这事儿不就显得自然了许多了?”
“你是想……谎报军情?!”李贤瞪大了眼。
“别整那么严肃。”刘建军挥了挥手,满不在乎,“不一定要谎报,反正北疆战事频发,报不报只是取决于戍守边疆的将士自己的判断,大不了就让薛讷那边挑一些小的战事报一回呗。”
李贤心想:这倒也是。
但这会儿,刘建军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李贤一愣:“怎么了?”
“你闻到了吗?什么味儿,还怪香的……”
“嗯?”李贤吸了吸鼻子,似乎的确有什么焦香的味道,有点像是……炙牛肉的味道?
“我靠!”
刘建军忽然一把抓向旁边的火盆。
那里面,先前那本牛皮书的封皮被烧焦了,发出了喷香的气味儿。
……
请个假
本来今天打算看完比赛就码字的,结果第一局一开始,三分钟就给我看困了。
一觉睡到现在,然后看了一下比分。
好家伙,2:0,得亏我没看。
另外:海克斯大乱斗可真好玩啊、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13章 真男人刘爱国
李贤看着刘建军手忙脚乱地将那份牛皮封面捞出来。
一边捞,一边嘀咕:“这年头,做人可真实诚,书皮真是牛皮做的。”
等到刘建军终于将“火灾现场”扑灭,他这才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就两个,一,是你本身是个闲散王爷,除了元日、冬至等重大节日的大朝会,每月也就是朔、望两日朝参,咱们得确保武曌那边敲定下来最终的储君人选的时候,你要在场,这样,你才能唱那出不得志的皇子愤然北上的戏码。
“虽然说确立储君这事儿挺重要的,武曌应该会挑一个你在的日子宣布,但那毕竟是个老娘们儿,做事不能以常理来论,咱们不得不防。”
李贤点头。
刘建军接着道:“二,你上场唱戏的时间不能太早了,我这边得让薛讷那头递过来北疆告急的军报,哪怕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月以上,也就是说,最早,也得拖到下月十五,若是路程上耽误一些,甚至得到下下月的初一。
“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拖住,是关键。”
李贤沉吟片刻,道:“第一个问题,倒不算太难,母皇……武曌虽行事难以常理揣度,但立储乃国之根本,如此重大的决策,她多半会选择在朔望大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示,以示郑重,也绝了某些人的非分之想。
“只要我朔望朝参不缺席,应当能赶上。”
李贤还是有些不习惯直呼武曌大名。
刘建军看了出来,失声笑道:“咱们也不是说你非得直呼那老娘们儿的大名,万一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你真是她儿子呢?你这不是大逆不道么?”
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说:“那你整日当着人子面前唤她‘老娘们儿’那便是好的了?”
刘建军回了个白眼儿:“我论我的,你论你的,你管我干嘛?”
李贤知道论嘴皮子,自己是比不过刘建军的,只能将话题强行掰回正途,说道:“倒是第二个问题,拖延……如何能拖上一两个月之久?母皇心思缜密,若我们刻意拖延,只怕会弄巧成拙,引起她的疑心。”
刘建军嘿嘿一笑:“谁说一定要咱们自己去拖?让那老娘们儿自己忙起来,不就行了?她一忙起来,这不就顺带着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么?”
“让她自己忙起来?”
“对啊。”刘建军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你想,现在朝堂上最热闹的是什么?除了立储,不就是那新建的奉宸府,还有张五郎、张六郎那对兄弟花么?”
李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是想……在张易之、张昌宗身上做文章?”
“没错!”
刘建军打了个响指,“冯小宝刚死,张氏兄弟新宠,正是志得意满,却又根基未稳的时候。
“武三思那帮人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他们转,不就是想借他们攀上你母皇的高枝儿么?这潭水本来就浑,咱们只需要轻轻搅和一下,就能让它更浑。”
“如何搅合?”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刘建军故作神秘。
刘建军既然不说,李贤也不去过问。
不用想,刘建军肯定又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
……
三月初四。
这日清晨,天光未大亮,李贤便径直来到了刘建军的院子里,然后推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刘建军。
刘建军似乎是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淫笑,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窗外,然后恼怒道:“贤子,你搞什么名堂?这天都没亮透呢!”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转了个身,就准备继续睡下去。
李贤难得看到他这般模样,眼中带着笑意,把他硬拽了起来:“少废话,今日是你的大日子,赶紧沐浴更衣,莫要误了吉时。”
“大日子?什么大日子?”刘建军被生拉着坐了起来,努力地瞪圆眼睛,“难不成你要给我说媒?”
李贤不语,只是催促随行的丫鬟伺候他梳洗。
待到刘建军被收拾整齐,换上一身崭新的、符合他品级的深绯色官袍,束发戴冠,他还是一脸茫然:“这是干嘛呢?”
他提了提束腰,像是觉得穿得太正式,不如那身简单的布带束发舒服。
李贤没好气的拍掉他乱动的手,说:“正经一些!”
然后,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刘建军一会儿,觉得这模样的刘建军看起来总算有了几分气概,这才将他朝着正厅引去。
沛王府正厅,今日布置得庄重而典雅。
香案、席垫、醴酒、器物一应俱全,俨然是举行重要仪式的格局。
最为重要的是,厅内已站了不少人。
为首一人身着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气度雍容地立于主位之侧,正是狄仁杰。
狄仁杰身旁,还站着几位李贤一系的官员,如李昭德、苏良嗣等人,他们见到刘建军进来,皆含笑点头示意。
就连上官婉儿,也是巧笑盈盈地站在一旁观礼。
“这……这是?”刘建军彻底懵了,看向李贤。
李贤很满意刘建军这样的反应,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慨,郑重道:“建军,你随我多年,亦师亦友,助我良多。你曾言你无父无母,无师无长,但既入此世,便当有始有终。
“三月初四是你诞辰,亦是吉日。
“我为你行冠礼,自此,你便真正成人,立于这天地之间,有名有姓,有始有终。”
刘建军彻底愣住了。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堂下或坐或立,但都笑吟吟看着他的众人,表情有些茫然。
李贤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说:“怎么,行个冠礼,有必要这么惊讶么?”
刘建军这才回过神来,难得的羞赧一笑:“没……主要这玩意儿……花花姑娘头一回,这不有点没反应过来么?”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上官婉儿有些羞恼的瞪了他一眼。
李贤笑了笑,刘建军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他调侃道:“用你的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嘿嘿……还真没见过……”刘建军讪讪笑了笑,又补充说:“巴州那穷地方,泥娃儿在地里滚了一遭就算成人了,哪儿还有什么冠礼不冠礼的。”
李贤抿了抿嘴,没说话。
但这会儿,刘建军已经恢复了精明的模样,大大咧咧道:“行,来吧!不就冠礼么,今儿我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
李贤回过神来,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身对狄仁杰恭敬道:“狄公,建军于我,如肱骨,如良师。他孑然一身,漂泊至此,贤不忍见他无根无凭。今日烦请您这位德高望重之人为其主持冠礼,正其衣冠,以期他日后能正心修身,立身行道。
“望狄公勿辞。”
这番话虽然是早就跟狄仁杰说过的,但李贤还是煞有介事的重述了一遍。
刘建军的冠礼,他自己可以吊儿郎当,但李贤不想。
狄仁杰抚须颔首道:“殿下重情重义,老臣感佩。刘长史虽少时失怙,然天资卓荦,今既逢冠礼之庆,当正衣冠、明志向,以全礼制。
“刘长史,请就位。”
刘建军在充当赞者的李昭德引导下,有些茫然,但还算顺利的跪坐在香案前。
仪式正式开始。
李昭德高唱:“始加!”
狄仁杰肃容上前,香案前拈香三炷,待青烟袅袅升起,狄仁杰转身面向刘建军,肃然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随着赞礼声起,李贤充当侍者,为刘建军捧上缁布冠。
初加缁布冠,象征赋予治人之责。
刘建军难得收起嬉笑,表情肃然的看着他。
“再加皮弁,敬事恤民……”
再加皮弁,象征需肩负起捍卫社稷之任。
“三加爵弁,克明俊德……”
三加爵弁,至此,冠礼已成,意味着他已成人。
李贤欣慰的看着刘建军。
一个行了冠礼的男子,才真正算得上“男人”,有权参与祭祀,地位得到正式的确认和提升。
三加之后,便是取字。
狄仁杰看向李贤,李贤微微点头。
狄仁杰便朗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
狄仁杰说到这儿,刘建军突然一愣,然后举手道:“那啥……狄老?”
“嗯?”
狄仁杰停顿下来,疑惑的看着他。
在场众人都奇怪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嘿嘿一笑:“那啥,表字这块儿……我能自个儿选么?”
狄仁杰闻言一怔,持着卷轴的手悬在半空。
满堂宾客也面面相觑,自古表字皆由尊长赐予,哪有自己讨要的道理?
李贤也忍不住小声道:“刘建军,别胡闹!”
冠礼上的主礼人往往是由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担任,赐字,也代表着这位长辈对晚辈的敦敦厚望,刘建军这时候拒绝,不光是于礼不合,也有些驳了狄仁杰面子的意思。
但狄仁杰非但不恼,反而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思索了一会儿,抚须长笑道:“老朽向来闻刘长史才名,刘长史既有此请,必有深意,老朽愿闻其详。”
刘建军立马眉开眼笑,道:“狄老明鉴!您看啊,我这个人吧,没什么大志向,就盼着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所以这表字,我想取作‘爱国’……刘爱国!”
这话一出,在场人都愣住了。
不是说刘建军这表字取得有多典雅含蓄或是寓意深远,而是……太俗气了!
就……
跟他的名字一样。
李贤忍不住拿手掌捂着脸。
他没想到刘建军能在这时候搞幺蛾子出来。
一旁的李昭德也忍不住小声提醒:“刘长史……这表字乃是伴随你一生的要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李尚书此言差矣!”刘建军振振有词,“俗话说得好,先有国再有家,先有家,才有人,爱国乃仁心之本、立身之基,若是我大唐子民人人都能把‘爱国’二字放在心上,何愁边疆不宁?”
他忽然收敛了嬉笑,朝在场众人拱了拱手,语气罕见地郑重:“若不能护得山河无恙,要那些风花雪月的表字何用?”
这番话让满堂寂静。
李贤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没想到刘建军也会有这么郑重的一面。
狄仁杰沉吟片刻,眼中渐露赞许:“见素抱朴,赤子之心,老臣以为此字虽直白,却显真诚,虽质朴,却见胸怀。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李贤望着刘建军灼灼的目光,终于颔首:“便依你。”
当狄仁杰高声唱出“赐字爱国”时,刘建军郑重三拜。
礼毕,李昭德高唱:“请冠者易服礼宾!”
这时,李贤便领着刘建军转入后堂。
侍者早已备好与爵弁相配的玄端礼服,李贤张罗着替刘建军换上,一边换,一边轻松的调侃:“感觉如何?”
“没啥感觉……就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替我换衣服有点怪异……”刘建军皱了皱眉,疑惑道:“这换衣服也必须是旁人来吗?还有这规矩?”
李贤替刘建军整理衣冠的手顿了顿,恼怒的甩开:“那你自个儿来!”
刘建军立马尴尬的笑,然后胡乱的整理着衣冠。
李贤眼看着刘建军把束带系歪,终于是忍不住走上前,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替他整理了起来。
“待会儿还得穿出去礼宾的,这样松垮像什么样子?”
刘建军好奇询问:“啥意思?”
“就是换上新衣服展示给同僚们看。”李贤没好气的用通俗的话解释给刘建军。
刘建军恍然:“意思就是当模特走替台呗?”
刘建军又说让自己听不懂的话了,李贤没搭理他,将他的衣冠整理好,看着眼前这个往日总爱歪束布带、袍袖松垮的刘建军,逐渐变得广袖垂落,蔽膝端正,李贤满意极了。
“行了,去礼宾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
刘建军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虽仍带着几分不习惯的拘谨,但深衣的庄重衬得他肩背挺直,竟真显出几分威仪。
满堂宾客见之,皆是眼前一亮。
李昭德作为赞者,率先上前一步,朗声道:“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刘建军依礼先至狄仁杰面前,深深一揖。
狄仁杰含笑受礼,勉励道:“冠而字,成人之道也。望爱国日后以成人之礼自律,忠君体国,不负此身。“
“爱国谨记狄公教诲。“刘建军难得正经地回应。
……
在刘建军挨个的将新衣裳展示给宾客后,这冠礼总算是结束了。
之后,便是宴请宾客的环节了。
趁着宾客移步宴席,刘建军悄悄凑到李贤身边,问:“这冠礼总算结束了,我现在能把这身行头脱了吗?勒得我喘不过气。”
“再忍忍。”李贤没好气的说:“待宴席结束再说,今日你是主角,总要有个样子。”
宴席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刘建军虽不习惯这般应酬,却也做得有模有样。
席间,他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在酒食上,又凑到李贤身边询问:“你是怎么把这群人张罗到沛王府来的?不怕你母皇那老娘们儿察觉?”
提及这个,李贤也有些疑惑,他答道:“为你行冠礼,是私事,亦是正事,你是我沛王府长史,品级虽不算顶尖,但谁不知道你是我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为你行冠礼,合乎礼制。
“所以,我便向母皇提了。”
刘建军点头:“然后呢?”
“然后……”李贤眼里闪过困惑,“我提前向母皇报备,说是感念你劳苦功高,欲全其礼,母皇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然后……我又说想帮你把冠礼办得隆重一些,想再找母皇借一些人,母皇说……满朝文武,皆由你取。”
他顿了顿,看向刘建军,问:“你说……她是不是打定主意立显弟为储君了,现在提前弥补我呢?”
但刘建军却是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道:“算了……应该是没事儿了。”
刘建军又当谜语人了,李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而这会儿,刘建军却又突然凑了过来,眼睛望着前方,小声问:“那……婉儿今日,还要回宫中吗?”
李贤顺着刘建军的目光看去,上官婉儿正仪态端庄的坐在席间,向狄仁杰敬酒。
李贤又看向刘建军,发现他目露淫光。
瞬间,李贤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没好气的说:“此事我如何知晓?你直接去问上官姑娘不就好了?”
刘建军还真去了,道貌岸然的捧着酒杯,向上官婉儿敬酒。
席间隔得有些远,李贤没太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上官婉儿起身,同样回敬了刘建军一杯酒,然后,就看到刘建军眉开眼笑的回来了。
“妥了!”
李贤立马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想着男女之事?”
李贤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冠礼之日行房,这似乎的确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儿。
他自己当年……
“怎么就男女之事了?”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反驳:“婉儿是你母皇派过来的眼线!”
李贤一怔。
原来刘建军还真是去办正事了?
就说母皇怎么答应的这么爽快呢,原来还是留了一手。
只是……
用上官婉儿来监视自己吗?
这岂不是“监守自盗”?
但刘建军又淫笑着说:“所以,只要沛王府内的宾客还没走完,她就得全程陪着。”
……
第114章 立储
刘建军又荒唐到了第二天中午。
李贤其实也能理解。
刘建军正是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虽然他和上官婉儿同在洛阳,但平时碍于身份的原因,却只能扮作相互不熟悉的样子,这种滋味,最是难熬。
但……
李贤觉得刘建军还是有点太放纵自己了。
他用自己想要和狄仁杰探讨棋艺的理由,把狄仁杰留了下来,于是,上官婉儿也“不得不”留了下来监视狄仁杰这位国之栋梁。
然后第二天,他甚至都没能起床去送一下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倒是没什么事,面色红润,像是喝了什么滋补的鸡汤似的,反观刘建军,李贤送完上官婉儿,来到他那小院子的时候,看到他甚至连起床都费劲儿——他两个腿在打摆子。
李贤觉得他有点太拼了。
然后又想,卢照邻那句“吾适以尔小别,今将千二百期”,说得简直太好了,刘建军和上官婉儿虽然不是“小别”,但却也胜似小别。
于是,他也有些思念在长安的绣娘了。
他和绣娘,才算是真正的小别。
刘建军起床都费劲,李贤也就没有太过叨扰他,让他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天。
等到傍晚的时候,刘建军才勉强恢复一些精神,跑来找到李贤。
“贤子,狄仁杰走了?”
李贤好笑的看着,说:“狄公知我不擅棋艺,与我对弈了几局后,便以犯困为由,歇在了王府厢房,今日晌午,才与上官姑娘结伴离开王府的。”
刘建军讪讪地笑了笑:“这老头还是懂得体贴人。”
李贤好奇道:“你找他有事?”
“不算太紧要的事儿。”刘建军摇了摇头,接着说:“你不是好奇我什么时候勾搭上李昭德的么?就是通过狄仁杰这条线,他在朝为官,结交其他官员的机会比咱们多,李昭德就是他拉拢的。”
李贤恍然。
刘建军又说道:“所以我打算问问他最近还有没有结识一些可靠的官员来的,咱们总得慢慢扩大手上的势力才行……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儿交代他。”
“什么事儿?”
“让他去支持显子。”
“支持显弟?”李贤讶然。
“当然了,你都能看出来你母皇立储的态度在显子那边,狄仁杰能看不出来?那既然明眼人都知道狄仁杰能看出来武曌的态度,你母皇能不知道?你母皇既然知道狄仁杰看出了她看中的继承人是显子,那如果狄仁杰不支持显子,她会不会起疑心?”
刘建军这话绕了好几个弯,李贤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刘建军接着说道:“让他支持显子,能让武曌那老娘们儿更相信他是一个忠于李唐的臣子,而非一个忠于你的臣子,这对咱们的普兰必有好处,很大的好处。”
……
时间在等待中总是难熬的。
刘建军的“普兰必”需要等到薛讷那边的消息才能开展,所以,李贤在洛阳的日子也有些百无聊赖。
刘建军的冠礼,给他带来的改变,除了他还不太习惯旁人唤他“爱国”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所以,李贤还是按照他的习惯,继续管他叫刘建军。
就像刘建军从来不唤李贤的表字“明允”一样。
刘建军这人真奇怪,好像世俗人的习惯都跟他格格不入一样。
三月逐渐过半,望日。
李贤照例参加了朝会,充当了透明人。
李显又被召到了朝会上,但这次的朝会武曌却没怎么提立储君的事儿,而是聊起了她那“控鹤监”。
当然,现在控鹤监已经改名为奉宸府了。
现在的奉宸府在武曌心中的地位极高,不光是她收拢人才的机构,还是她豢养宠男子的所在,所以,有的人为了巴结她,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奉宸府,甚至朝野间不少人公开向她毛遂自荐,有的说他比张昌宗还漂亮,有的说他比冯小宝还结实。
这对武曌来说当然是好事,她巴不得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但这事儿在朝堂间的风声总归是不好听的。
而且,奉宸府的名声也会大受影响。
这不,今天就有一位大臣谏言说:“男宠有这么几个人就可以了,不要整天海选美少年啦,这样影响多不好啊!”
武曌或许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于是正儿八经的商讨起来了解决方案。
其实所谓的解决方案,商量来商量去也就那么几套,冯小宝当初是靠着注释《大云经疏》“洗白”的,所以,现在的张氏兄弟也有那么几分效仿冯小宝的意思。
有人建议让张氏兄弟继续注释类似的经文,还有人建议让他们编撰出书。
最后武曌的决定,是让张氏兄弟领衔编书,书的名字叫《三教珠英》。
这本书实际上是一本诗歌集,主要记载的都是儒、释、道三家的思想。
而张氏兄弟虽然有些文采,但显然是无法独立完成这个任务的,所以,武曌便下令召集了一些当世出名的诗人,当然,她也想到了王勃。
相比于刘建军,武曌对王勃的感官还算可以,因为王勃虽然形貌不如刘建军那么少年俊俏,但胜在面皮要白上许多,很符合她的审美。
于是,也就在朝堂上问了李贤王勃的去向。
李贤心想,王勃天天被刘建军安排着在外面四处跑,自己哪儿知道王勃跑去哪儿了?
于是,便老老实实答道:“子安性子好动,如今游历到了何方,儿臣也不知晓。”
武曌似乎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太多追问,便又重新和大臣们确定起了人选。
李贤于是便又老老实实退回了班列。
看着朝堂上讨论的热火朝天,李贤神情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当初冯小宝受宠的模样,和现在何其相似?
只是当初的冯小宝嚣张跋扈,而现在的张氏兄弟至少明面上算得上乖巧懂事,不招惹是非。
而且,朝臣们似乎也默认了张氏兄弟这样的存在。
或许对他们来说,一对乖巧安静的“兄弟花”,总好过一个易燃易怒的冯小宝。
“应该是莲花似六郎,你怎么能说六郎似莲花呢!”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李贤顺眼看过去。
这人是武曌一系的大臣,也是一位宰相。
名唤杨再思。
但旁人私下里却不这么称呼他,而是管他叫“两脚狐”,意思这人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狐狸,狡猾成精了。
而他刚才突然出声,是因为有另一位官员夸张六郎长得唇红齿白,面似莲花,于是,他才出口反驳。
李贤沉默不语。
但武曌却表现得很愉悦,虽然假装板着脸的训斥了杨再思,说他在朝堂上净说些有的没的,但却没有说出任何实质惩罚的话来。
望日的朝会在一片极尽谄媚的恭维声中结束。
李贤也回到了沛王府,虽然李贤觉得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儿也没有什么必要跟刘建军说,但他还是惯例的复述了一遍。
但刘建军听完后,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后问:“你刚才说,他们最终确定下来的诗人有什么宋之问、杜审言?”
李贤一愣,点了点头。
“杜审言我知道,老王和我说过,他和老王还有些交情。”刘建军接着说。
李贤点头:“文章四友嘛,他和子安结识自然是正常的。”
但刘建军却摇了摇头,说:“老杜这人不咋地,就会写一些歌功颂德、应制献酬的篇什,但他……算了,既然老杜在这里边,那这次的事儿就能更顺利一些了。”
李贤疑惑。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老王拉入伙?这人工作狂的性子虽然难得,但最关键的还是他文人的身份,这帮子文人的关系网错综复杂,随便牵出来一个,顺着这条线甚至能找到当世过半的文人,这老杜,就刚好是这条线上的一个葫芦,还隔得挺近的。”
……
刘建军的话果然又应验了。
《三教珠英》的编撰工作不算顺利,张氏兄弟虽然领了个编撰的头衔,但实际主持编撰工作的,还是宋之问、杜审言两人。
而两位大诗人不知道怎么的闹起了矛盾,导致编撰进度一直拖着,武曌那边虽然也催促了,但杜审言却搬出了大义:“此事乃是陛下交代,臣自当殚精竭虑,极尽完美此事,岂可敷衍了事?”
杜审言都这么说了,武曌哪儿好再催促他。
于是,编撰《三教珠英》的工作就一直拖到了四月底。
在杜审言那边竭力拖着编撰工作的同时,终于有情报送到了沛王府。
薛讷的“军情”送到了。
李贤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这也就意味着,刘建军的普兰必要开始启动了。
刘建军倒是没多大反应,一边拆信,目光快速扫过信纸上的内容,一边说道:“嗯,高丽不甘寂寞,屡次越过鸭绿水袭扰我安东都护府所辖州县,虽未攻陷重镇,但焚掠村舍,俘我边民,气焰渐涨……薛讷提请朝廷警惕,恐其坐大,再生祸端……理由足够充分。”
他将信递给李贤,说:“时机刚好,明日便是朔日大朝,按照惯例,此类边报会在朝会上由兵部呈奏,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就等你这位满心愤懑的沛王殿下登台亮相了。”
李贤接过信,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虽然刘建军没明说过,但他也隐隐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意味着自己再难回头,自己也不再是洛阳城中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闲散亲王,而是主动跳入北疆那片纷扰之地,前途未卜。
“怎么,怕了?”刘建军挑眉问道。
“非是惧怕,只是……骤然要离开这繁华的两京,心中有些空落罢了。”李贤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将信纸折好递回。
李贤自小生在长安,除了巴州结识刘建军那短暂的记忆外,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在长安或是洛阳这种繁华之地。
骤然要去到北疆,李贤心里还是有些彷徨。
尤其如今的北疆并不安生。
但他忽然又奇怪道:“薛讷去安东都护府了?”
他记得之前薛讷是在河北一带的。
“嗯,那边也乱,什么新罗人高丽人的,反正也到处在打,薛家的大本营主要还是在那边,咱们去那边更好,棉花厂也在那边,明面上算是薛家主事,咱们算是技术股。”刘建军三言两语大概介绍了薛讷的情况。
李贤闻言,心中了然。
薛家将门,在河北、辽东一带根基深厚,薛讷调任安东都护府辖地,确在情理之中。
……
四月初一,朔日大朝。
就像是约定好似的,狄仁杰率先站了出来,手持玉笏,沉声道:“陛下!臣狄仁杰,冒死恳请陛下早定国本,立下皇储,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这一声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如今的狄仁杰早已今非昔比,在这个尽是谄媚之臣的朝堂上,他是为数不多能让武曌安心的能臣。
武曌虽然好大喜功,喜欢听好话,但她至少也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对江山社稷有用的人的。
所以,对于狄仁杰这位“中立”的能臣,她很信任,也很器重。
这位老臣开口,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这时候是不是要跟了。
但很快,李昭德、苏良嗣等一批或明或暗倾向于李唐宗室的大臣纷纷出列,齐声附和:“臣等附议!请陛下早立储君,固我武周江山社稷!”
“储位空悬,国本不固,易生祸端!请陛下圣裁!”
“……”
声浪一波高过一浪,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些原本态度暧昧的官员。
他们或许是被狄仁杰等人带动,或许是看清了武曌的真实心意,或许只是觉得这时候需要站队,都加入了请愿的行列。
李贤站在人群中,脸上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些希冀,望着武曌。
龙椅上,武曌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底下跪伏一片的百官。
李贤心里想了很多。
在想武曌会不会觉得不对劲,这么多人同时请愿,会不会怀疑有人暗中串通了这一切。
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
如果是如他这样的一般人或许会多想,但武曌是聪明人,太过简单明显的直拳,她反而不会怀疑。
这或许就是刘建军所谓的“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再说了,朝臣们暗中有往来也并不算一件稀奇事。
李贤胡思乱想间,武曌终于缓缓开口:“国本之事,关乎社稷千秋。诸卿皆言当立储,朕亦深以为然。”
李贤心里一紧。
母皇这是……也同意了?
看来,这几日宫中似乎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或许是刘建军安排的后手,也有可能是事态顺其自然的发展。
但无论怎么说,武曌还在继续说,她话锋微顿,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狄仁杰身上:“狄卿,你既首倡此议,依你之见,诸皇子中,谁可堪此重任?”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狄仁杰身上。
李贤的心也微微提起,虽然他早知道答案,但仍不免紧张。
狄仁杰神色不变,持笏躬身道:“回陛下,老臣以为,庐陵王李显,乃高宗皇帝嫡子,陛下亲子,仁孝之名播于朝野,宽厚之性可安天下。且庐陵王曾居东宫,虽有小过,然经房州磨砺,愈发沉稳。臣愚见,立庐陵王为皇太子,上合礼法,下顺民心,可固国本,可安社稷!”
李贤注意到,武曌在听到狄仁杰说出李显的名字的时候,眼神中闪烁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错愕。
但随后,就是一阵微不可查的释然,最后归于平静。
而几乎是狄仁杰话音甫落,李昭德立刻出列,高声附和:“狄公所言极是!庐陵王仁厚,可承大统!臣李昭德,恳请陛下立庐陵王为太子!”
“臣附议!”
“臣等附议!请陛下立庐陵王!”
苏良嗣等一批官员紧跟着跪倒请命。
声浪再次响起,这一次,目标明确,几乎一边倒地指向了李显。
李贤站在人群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原本或许还在观望,或许对他李贤还抱有一丝同情或期望的目光,此刻都彻底转向了御阶之侧那个显得有些无措的李显。
而这时,李显也向李贤望了过来。
他双眼瞪大,带着惶恐和哀求望着李贤。
李贤心里一痛。
这次的事,为了力求表演真实,他和刘建军事先并没有跟李显串通过。
他强迫自己微微偏过头,避开了李显的视线,脸上努力维持着那种混杂着失落、不甘却又强自镇定的复杂表情,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此刻虽然没有直视武曌,但他能感觉到,龙椅上,一道目光已经将底下兄弟二人这短暂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
此刻,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狄仁杰、李昭德等人的请命声还在继续,声浪几乎淹没了整个大殿。
武曌终于不再沉默,她缓缓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众卿……心意,朕已明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威严,“狄卿老成谋国,所言在理。显儿……性情温良,历经磨砺,或可担此重任。”
……
第115章 和洛阳告别
虽然早先就有了预料,但当李贤真听到武曌将这事儿宣判出来的时候,脑袋里依旧“嗡”了一声。
自己从当初的宗室叛乱案起就被召到洛阳,可武曌早不宣,晚不宣,偏偏等到朝臣们推举的对象是显弟的时候才宣布将他立为储君,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已经不言而喻。
自己……或许真的不是武曌亲生。
联想到这些年来自己所受到的委屈、冷遇和猜忌,巴州的绝望,洛阳的隐忍……所有画面在脑中翻腾,最终化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愤。
李贤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控诉:“陛下!儿臣李贤,有本奏!”
李贤突然的出声,让原本准备山呼万岁的朝中大臣们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这才意识到,大殿之上,还站着一位有资格担任储君之位的皇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贤。
万众瞩目。
李贤再次高呼:“陛下!儿臣李贤,有本奏!”
李贤一步从班列中踏出,他甚至没有跪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御阶之下,仰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武曌。
“陛下!立储乃国之重典,儿臣本不该置喙!
“然,儿臣只想问一句,同样是您的儿子,为何显弟在房州蹉跎数年,一回洛阳便可入主东宫?而儿臣自巴州归来,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何在陛下与诸公眼中,竟连一丝机会也无?!”
他这番话,没有直接攻击李显,却字字泣血,将矛头直指武曌的偏心。
李贤心里明白,这只是一出戏。
刘建军让他争,是为了让他演这出争而不得的戏。
是为了今后北上的铺路。
但……
他的心里依旧有不甘。
这一刻的“争”,已经无关乎刘建军的任务了。
既然明知争而不得,那不如竭力的去争一回,好让自己……真的死心。
他的脸色苍白,眼圈却隐隐泛红,胸膛微微起伏,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无法忍受的控诉。
李贤突然的出声和这石破天惊的质问,让朝中大臣们都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这位一向以温润恭顺示人的沛王似的。
就连狄仁杰等人,也面露惊诧,似乎没料到李贤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爆发。
李显更是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
而此刻,武曌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李贤!”
一声怒喝,让满朝文武收回了目光,战战兢兢地看着脚下的地面。
李贤也是头一次这么正面的面对武曌的怒火。
“儿臣在!”
“朕立何人为太子,乃朕之权衡,社稷之需!何须向你解释?!显儿仁厚,众望所归,你在此咆哮朝堂,质问于朕,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法度?!”
“儿臣眼中自然有君父!有法度!”
李贤仿佛豁出去了,声音反而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正因心中有君父,儿臣才更不能明白!陛下常教导儿臣等要兄友弟恭,要为国尽忠!儿臣自问,从未有负陛下,从未有负武周!为何……为何偏偏是儿臣,永远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他内心的理智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智的,若是一不小心,自己或许连如今沛王的爵衔都留不下。
但,他心里太委屈了。
是,自己或许的确不是武曌亲生,但这么多年的母亲也叫了,自己在名义、在宗法、在礼制上,也都是名正言顺的武曌亲子,哪怕武曌只是自己的继母,但对自己,也不该如此之差吧?
汉明帝的皇后马氏,将贾贵人所生的皇子刘炟收为继子,可对他依旧是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抚育教导,慈爱倍至。
同样是汉朝,邛成太后王氏非汉宣帝的生母,也非太子刘奭的生母,然而,她成为皇后乃至皇太后后,依旧悉心照料非亲生的太子刘奭,待他如同己出。
可为何,武曌却是如此?
李贤直视着龙椅上的武曌。
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但这一刻的李贤,却只想问一个为什么。
哪怕……
武曌在朝堂上公然宣布自己并非亲生也行。
武曌被他这单刀直入的质问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但旋即被更深的怒意覆盖。
“放肆!”
武曌猛地一拍御案,声震殿宇,“李贤,你是在指责朕不公吗?!朕念你往日辛劳,不与你计较!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朕不念母子之情!退下!”
可就在这时。
“报!”
一声急促的传报声由远及近,一名兵部官员手持插着红色羽毛的紧急军报,踉跄着冲入大殿,扑通跪地,气喘吁吁地高喊:“陛下!紧急军情!安东都护府急报!高丽联合靺鞨部族大举进犯,连破数城,兵围新城!薛讷将军血战不退,请求朝廷火速发兵救援!”
这突如其来的边患警报,如同一声惊雷,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暂时打破了李贤与武曌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僵局。
群臣哗然,纷纷议论起北疆的紧急军情。
李贤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冷静下来了一些。
他有些暗恼自己太“情绪化”了,若他能像刘建军那样,随时都能保持冷静就好了。
短暂的恢复情绪后,李贤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压了下去,再次开口:“陛下……”
他这一声,让刚刚有些嘈杂的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知这位刚刚经历了“失位”之痛的沛王,还想做什么。
李贤缓缓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因激动而有些凌乱的衣冠,面向武曌,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儿臣李贤,请命北上!愿赴安东军前,效命疆场,戴罪立功!不求权位,不慕虚名,只求以此残躯,护卫我武周边境,扬我国威于域外!
“恳请陛下,恩准!”
“哗!”
李贤这话一出口,朝中诸臣再次惊哗。
一个从未领过兵的皇子,竟然主动请缨前去抗击高丽?
但很快,就有人猜到了李贤此举的“真实意图”。
这是一个心灰意冷的皇子。
他的请缨不是为了求战,而是单纯的为了远离朝堂,远离这伤心之地。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望向了龙椅上的武曌。
李贤的声音还在大殿中回荡。
武曌没说话,只是眼眸微垂,和李贤平静的对视着。
这武周的朝堂上虽然多是谄媚之辈,但短暂的安静后,绝大多数人也都明白了李贤此举的“意图”,下意识地,看着李贤的目光就带上了一些同情。
朝堂上静悄悄,李贤依旧和武曌对视着,但眼神中却已经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些惶恐。
直面武曌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如今如日中天的武曌。
终于,武曌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准。”
仅仅一个字,却让李贤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虚脱感。
她果然……没有丝毫挽留。
“沛王李贤。”
武曌继续道,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既有报国之心,朕便予你机会历练。
“即授李贤为安东道粮械监运副使,协理大军粮草辎重转运、屯田及军械核查事宜,归于薛讷节制,望尔恪尽职守,勿负朕望,即日赴任,不得有误!”
粮械监运副使!
这个官职一出,不少大臣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怜悯。
这根本算不上领兵将领,只是一个负责后勤转运、核查账目的佐贰官,职权有限,品级不高,且远离战场决策核心。
陛下这是明摆着不想让沛王沾染兵权,甚至连前线厮杀的机会都不愿多给,彻底将他边缘化了。
但李贤心里却没有什么波澜。
只要北上,就算完成刘建军交代的任务了。
“臣……”李贤伏下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领旨谢恩!”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高高在上的母亲,也不再看那些神色各异的朝臣,更无视了李显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转身,迈着异常稳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那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紫微宫殿门外走去。
初晨的阳光从殿门外照射进来,微微有些刺眼,李贤没有回头,拿衣袖略微挡了一下阳光,等到眼睛已经适应后,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身后竟是没有一人出声阻拦,就连武曌,也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他离去。
李贤走出承天门,走出那一片皇家威仪的建筑群。
只觉得心里忽然之间就踏实了许多。
他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之前过的都是那种压抑且束缚的生活,但这一刻,某种桎梏,某种拴着他的枷锁被解开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云层厚重。
他忽然想伸手去够一够那团云。
“贤子!”
一声熟悉的呼唤声在不远处响起。
李贤愕然将目光从云层往下移,看到了刘建军那张黝黑的脸……不,李贤觉得,黝黑或许只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了,自从来长安、来洛阳后,刘建军少了风吹日晒,皮肤已经算不上黝黑了,顶多算是健康的麦色。
当然,距离肤色白皙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不过李贤觉得皮肤太白也不是好事,就好比张氏兄弟那样,都快分不出他们到底是男是女了。
李贤的目光从刘建军身上挪开,又下意识看了看身后的皇城门。
刘建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再转头,刘建军已经三步并做两步的小跑了过来,然后咧着嘴,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说:“知道你这会儿心里估计会不好受,所以来接接你。”
李贤一愣,有些不好意思的辩解道:“我……我心里有什么不好受的,不是都商量好了的么……”
“嗤!”
刘建军嗤笑了一声,走到李贤身边,和他肩并肩。
李贤这才发现,刘建军竟然已经生得和自己一般高了。
“行了,别搁这儿望天了,走,带你逛逛这洛阳城,散散心,以后去了北疆,想看这般繁华,可就不容易喽。”
李贤被他拽着向前走,下意识开口:“母皇授了我一个粮械监运副使的……”
“不谈公事。”刘建军很蛮横的打断。
李贤耸肩一笑,老老实实的跟在刘建军身后。
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宫城区,喧嚣的人声和生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清晨的洛阳,仿佛刚刚苏醒。
沿街的食肆早已开张,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面食和汤羹的香味,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李贤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来到这洛阳城许久,对洛阳城的印象竟还停留在曾经做太子那会儿。
就好比眼前这条街道,李贤对它唯一的记忆,就是走到尽头,便会是洛水边的漕运码头,那里有许多巨大的漕船停靠在岸边。
但对于这条街本身,却毫无印象。
此时,他俩的面前,一个胡人打扮的摊主正熟练地从馕坑里取出金黄焦香的胡饼,嘴里还用带着异域腔调的官话吆喝着:“新鲜出炉的胡麻饼!三文一个!”
旁边一个卖羊杂汤的摊子前,围着几个刚交了班的守城兵士,他们捧着粗陶大碗,蹲在路边,吸溜吸溜地喝着滚烫的浓汤,嘴里还在说着待会儿去逛窑子。
李贤还注意到有个士兵瞥见了自己,立马噤声,然后拿肩膀撞了一下旁边的同伙,他们几个立马端着碗拿后背对着自己,假装没看见。
“别看了,你这一身亲王冕服,这帮人刚刚下班,谁乐意见到你啊?没见到你,就可以不用行礼。”刘建军小声嘀咕。
李贤哑然失笑。
说话间,刘建军已经拽着李贤走进了一间成衣铺子,那铺子的店家一看到李贤就准备大礼参拜,却被刘建军一把给拽住,问:“店家,你这儿可有合身的常服?”
说着,还拿嘴朝李贤的方向努。
店家脸上立刻堆起恭敬又略带惶恐的笑容:“有有有!贵人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这位……这位郎君身形挺拔,气质不凡,小人这里有几件新到的圆领澜袍,用的是上好的细棉,穿着舒适又挺括,正适合现下穿。”
他不敢直接打量李贤,只是弓着身子,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一件靛蓝色的圆领长袍和一条同色的裤子,双手捧着递过来。
“细棉?”李贤有些讶异。
如今整个市面上的棉花制品几乎都是出自长安的棉花生态园,也就是说,长安的生意竟然已经做到洛阳来了吗?
刘建军却毫不奇怪,小声说:“这两年棉花生态园发展很快,具体的事儿,咱们回长安了再细说,你先换上衣服。”
李贤闻言也不再追问,拿着那身衣服,走向了店家指引的里间。
当他掀开布帘走出来时,刘建军正靠在门框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咧嘴笑了:“嘿!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么一换,总算像个能一起逛大街的寻常人了!不错不错,像个俊俏后生!”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个少年人,嘴上却总以老成自居。
随后,刘建军又拿来了一个包裹,丢给李贤,说:“把旧衣服带上,咱们接着逛!”
……
从成衣铺子出来,他们继续走着。
刘建军熟门熟路地在一个卖蒸糕的摊子前停下,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两块热气腾腾、上面点缀着红枣的蒸糕,塞了一块给李贤:“尝尝,这老伯的蒸糕,用的是真材实料的老酵头,甜而不腻。”
李贤接过,入手温热。
他学着刘建军的样子,小心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寒意。
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挑担货郎,摇着拨浪鼓,从他们身边经过,嘴里唱着俚俗的小调,引得几个年轻丫鬟掩嘴轻笑,围上去挑选。
刘建军也装模作样的凑了上去。
那几个丫鬟看见刘建军抱着蒸糕吃,似乎是不想食物的气味破坏了胭脂水粉的香气,下意识避开他,但刘建军脸皮厚,说:“那边那老伯卖的蒸糕可香了,坏不了味儿,不信你们尝尝!”
当即,就有个脸上有些婴儿肥的丫鬟露出了迟疑的目光,还转头看向了李贤身前的蒸糕摊。
李贤抓着那只蒸糕,往嘴里送了一口。
那婴儿肥的丫鬟也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失礼,于是,脸红红的躲开了目光。
李贤哑然失笑,心情好了许多。
他们继续走着,路过一个巷口,看到几个总角孩童正在玩着跳格子的游戏,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一个老翁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晨光,慢悠悠地修补着一只旧木屐,手边的粗陶碗里,茶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再往前走,就到了李贤记忆中洛水边的漕运码头。
巨大的漕船停靠在岸边,赤裸着上身的纤夫和脚夫们喊着粗犷的号子,正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布匹从船上卸下,扛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步履沉重地运往岸边的仓廪,监工的吏员拿着册子,大声清点着数目,时不时呵斥两句动作慢的。
穿过码头,便进入了南市。
这里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绸缎庄的伙计早早卸下了门板,将一匹匹色彩艳丽的锦缎、纱罗陈列出来,引得一些穿着体面的妇人小姐驻足挑选。
金银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匠人正聚精会神地打造着精美的首饰。
李贤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的是为一口吃食而忙碌,为一份生计而奔波,为一点小小的乐趣而开怀,为家长里短而忧愁的,最真实、最鲜活的人间烟火。
没有朝堂上的机心算计,没有权力倾轧下的战战兢兢,也没有母子君臣之间那冰冷彻骨的隔阂与猜忌。
这里的人们,或许也会谈论朝政,关心边关战事,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悲喜只系于眼前这方寸之地,系于一日三餐,系于家人的安康。
“看到了吗?”
刘建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看透世情的调侃,“这洛阳城啊,离了谁,太阳都照常升起。那皇宫里争得你死我活,对于这卖胡饼的、扛大包的、跳格子的小屁孩来说,可能还不如今天能不能多赚几文钱,晚饭桌上能不能多块肉来得重要。”
李贤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咀嚼着嘴里剩余的蒸糕,目光掠过那些鲜活的面容,掠过那升腾的炊烟,掠过那被脚步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他心中的那份不甘、委屈和悲愤,似乎在这喧嚣而质朴的市井气息中,被一点点冲刷、稀释。
他依旧是那个被武曌舍弃的沛王,但此刻,站在这熙熙攘攘的洛阳街头,他忽然觉得,那个身份,那份执念,似乎也不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全部了。
“走吧,”刘建军似乎看出了李贤的释然,拍了拍他的背,说:“回去收拾行囊,回长安,再去北疆。”
……
第116章 北上前的琐事
武曌下的诏意是让李贤即刻启程,所以,李贤和刘建军也没有耽误太久,收拾完洛阳沛王府的行李细软也就出发了。
说是收拾,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东西。
刘建军只是带了个斜挎在肩腰上的小包裹,连几件衣裳都装不下,李贤就更简单了,只装了几盒从洛阳买的酥饼。
他想带点洛阳的特产给绣娘。
刘建军问他:“没想着给光顺他们带点?”
李贤想了想,摇头:“光顺都要和你一般大了,早就过了吃这些零嘴的时候,再说了,长安又不是没有。”
刘建军嗤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利落地翻身上马,轻磕马腹便走到了车队的前头。
车辙碾过洛阳城外的官道,扬起细细的尘土。
离开了那朱墙金瓦的樊笼,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爽开阔了些。
李贤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显得愈发巍峨朦胧的洛阳城廓,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李贤就听到了前面迎风飘来的歌声: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歌词歌曲,一如刘建军往日所唱的那般俚俗,但却透露着一股莫名的苍凉与不羁。
李贤靠在马车上,心情宁静,继续听刘建军还能唱出什么花样来。
但这词却似乎是他新作的,唱了一阙后,像是想不起来接下来该续什么了,于是,便用“啦啦啦啦”来代替,“啦”了个不停。
一开始,还只有刘建军一个人“啦啦啦啦”,但后来,随行的护卫似乎也被刘建军感染,也加入了进来。
于是,整个车队便回荡着那腔调古怪的“啦啦啦啦”声。
在一片“啦啦”声中,车队渐行渐远,将洛阳城的轮廓彻底甩在了身后的地平线下。
……
长安。
当长安城那熟悉的城墙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的时候,李贤心里竟有几分近乡情怯。
长安城就匍匐在关中平原上,可看起来却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
“哟!总算是到了!”
前面,刘建军勒住马,又优哉游哉的往回赶,等来到李贤的车窗前,才拿胳膊肘着车窗,发出感慨:“这长安的土腥味儿,闻着都比洛阳的香火气踏实。”
李贤被他的轻松感染,没好气的说:“小心些,摔下马了!”
“我现在这骑术,别说摔下马了,就是提上长朔和突厥人打仗都行!”刘建军浑不在意的摇头。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李贤呛了他一句。
刘建军则是有些诧异:“这会儿就有这句话了?”
“什么?”
“没,走咯!进城!”
刘建军没说话,一扬马鞭,又窜到了队伍前头。
……
进入熟悉的长安城,车队一路朝着沛王府的方向行进,李贤心里挂惦,便一直撩着窗帘,望着前方。
等到沛王府那熟悉的高墙出现在李贤眼前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绣娘她们早早就守在了王府门口。
显然,府中早已得到了自己归来的消息。
车马还未彻底停稳,李贤便跳下了马车,径直冲向绣娘。
见到李贤的身影,绣娘的眼睛也是一亮,下意识想向前迎几步,却被身旁一位女子小心扶住。
李贤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长信。
近两年不见,长信已经出落得愈发水灵了,颇有长成大姑娘了的趋势。
李贤很快瞥开眼,目光回到绣娘身上。
绣娘的身形比离别时丰腴了些,脸颊也圆润了几分,在初夏暖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宽松襦裙,外面罩了件薄薄的锦帛,一双眼眸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殿下……”绣娘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恍惚中拉回。
她仰头看着自己,眼中是氤氲的水汽和浓浓的思念,“一路辛苦了。”
“你……你们……”李贤一时竟有些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一切都好?”
“嫂子!好久不见哇!”
刘建军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李贤的凝噎。
李贤瞬间哭笑不得,看过去。
但刘建军恍然未觉,又笑嘻嘻看向长信:“小丫头长高了!我跟你说,你阿爷从洛阳回来的时候给你娘买了酥饼,没给你买……”他顿了顿,又补充:“我提醒他了,他都不买!”
李贤忽然有些羡慕刘建军,他离别长安两年,却只是像早晨出门溜达,傍晚便归来了似的,丝毫没有生疏感。
而这会儿,长信白皙的脸颊上却已经飞上了两抹红云,她如今已是大姑娘,被刘建军这般打趣,又是当着李贤的面,顿时有些羞窘,下意识地微微低头,小声嗔道:“刘……刘阿兄莫要胡说,阿爷能平安归来便是最好的了。”
李贤心里又是一突。
长信这表情,怎么似乎还是对刘建军情根深种的模样?
他想了想,将手里那盒酥饼递给绣娘,不动声色的给了绣娘一个眼神,然后说:“路上带的,给你和……孩子们尝尝。”
他这话可算是把长信他们也囊括了进去。
这么短暂的见面,李贤却忽然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转眼朝绣娘身后看去,自己三个儿子正乖巧的站在原地。
若说光仁和光义安静本分倒还正常,可一向“聒噪”的光顺怎么也这么安静?
“光顺?”李贤轻唤。
“阿爷!您可算是想起我了!出门迎接时阿娘就特意叮嘱我,说阿爷赶路辛苦,若没有叫我,莫要絮絮叨叨个没完,免得惹您心烦!
“可我憋了好多话想问您呢!您和建军阿叔在洛阳过得怎么样?听说三叔从房州回来了?他几时来长安?
“还有太平姑姑……
李贤瞬间扶住了额头。
光顺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唠,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现在说的话总算是跟当下正在聊着的话题有一些关联了。
“对了,洛阳的吃食和长安一样吗?”
“我听说……”
“行了行了,你的问题阿爷待会儿再回答你,咱们先进府,堵在门口像什么话!”李贤终于忍不住轻斥,打断了光顺的话。
一番笑闹,方才因久别重逢而产生的些许生疏和伤感气氛总算烟消云散,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王府大门。
穿过前庭,绕过影壁,府内熟悉的景致一一映入眼帘。
庭院中的花木比两年前更加繁茂,几个年幼的仆役好奇地躲在廊柱后张望,三德子带着一众仆役恭敬等候,见到李贤,纷纷躬身行礼。
“那几个是王府新招收的仆役,底子都查过,是干净的。”
三德子是提前回到长安的,显然对王府的仆役更为熟悉,见到李贤的目光看向那几个年幼的仆役,立马小声解释。
李贤好奇道:“府上为何新添仆役?”
“回大王的话,是刘长史将一些老人调到了棉花生态园那边,所以府上人手有些不够了。”
李贤恍然,听见是刘建军调动的人,也就不再追问,向着那些行礼的仆役说道:“都起来吧,府中诸事,辛苦诸位了。”
这时,一位嬷嬷脸上泛着喜意,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
“郎君万福,王妃万福,这是前年王妃诞下的小郡主,方才才睡醒,精神头正好着呢,奴婢心想着小郡主该是感觉到郎君归来了,便将她抱了过来!”
李贤下意识朝着婴孩看去。
襁褓中的婴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不哭不闹,十分乖巧。
这时,绣娘也从嬷嬷手中接过婴孩,小声说:“长乐,快看,这就是你阿爷,你日日念着的阿爷回来了。”
李贤一愣,道:“长乐?”
绣娘愕然的看着他,道:“是望她长乐未央,一世欢喜……夫君不喜这个名字?”
李贤一声苦笑,道:“也不是不喜,就是……突然想到老妇翁的话?”
李贤想到了老妇翁离开洛阳的时候对自己说“平安长乐”,当时李贤还以为这次老妇翁的话总算没有应验了,可谁曾想,竟是应验在了自己的幼女身上。
他将遇到房先忠的事儿大致和绣娘说了一遍,绣娘一听,也是一阵愕然,忍不住捂嘴轻笑道:“如此说来,阿爷这话的前半段也是应验了,夫君和刘小兄都平安地从洛阳归来了。”
李贤闻言,也不由得失笑,心头那点因“长乐”之名带来的微妙阴霾也散去了不少。
他伸手,用指背轻轻碰了碰女儿柔嫩的脸颊,小长乐竟也不怕生,反而咧开刚刚长满乳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容,然后奶声奶气的唤:“阿耶~”
刘建军也凑过来瞧了瞧,啧啧两声:“像嫂子,好看!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小子咯!”
李贤则是惊讶道:“她竟是会说话了?”
“前年五月诞下的,今岁过完年都该四岁了①,怎生还不能说话?”绣娘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李贤听完有些内疚。
是啊,他离开太久了,久到幼女都已咿呀学语,而他这个父亲却近乎缺席。
最关键的是,自己回到长安后也待不了多久,就又要北上了。
“所以……北上的事,已定下了?”绣娘察觉到李贤眼眸中的忧色,看向李贤,柔声问道。
“北上的事,已定下了。”李贤的声音低沉下来,“陛下授我为安东道粮械监运副使,协理军需,归于薛讷节制。诏命是……即刻赴任。”
气氛瞬间凝滞。
光顺张大了嘴,忘了发问,光仁、光义下意识地靠近绣娘,长信担忧地看着绣娘,又飞快瞥了一眼旁边的刘建军,绣娘脸上的血色褪去些许,但她只是更紧地回握住李贤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有些发白。
“妾身……和孩子们,随夫君同去。”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坚定。
然而,李贤却缓缓摇头。
这个决定,在回长安的路上,他已与刘建军反复权衡过。
“不,绣娘,”他声音艰涩,却异常清晰,“你和孩子们,留在长安。”
绣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刘建军此刻也不再嬉笑,走上前来,语气是罕见的郑重:“嫂子,北疆不比洛阳,更不比长安。那边现在是真不太平,高丽、靺鞨扰边,说是军镇,实则时刻面临刀兵之险。贤子此去,前途未卜,环境必然艰苦。孩子们都还小,长乐更是稚龄,经不起长途跋涉和边地风霜。”
李贤接过话头,目光恳切地看着绣娘:“建军所言,正是我心中所虑。我此去,非是享福,而是搏命。
“你们跟着我,我分身乏术,难以周全照料,反而让我心有挂碍。长安有沛王府根基,有刘先生照应,棉花生态园也在此处,物资充裕,人手得力,你们留在这里,我最是安心。”
无论怎么说,刘讷言现在是雍州长史,又是自己人,绣娘待在长安,远比北疆安全。
他顿了顿,看向三个儿子,尤其是光顺:“光顺渐长,学问武功都不可荒废,长安有最好的先生可以指点他,你们留在长安,便是守住了我们的根本,待我在北疆站稳脚跟,局势明朗些,再作打算。”
他知道绣娘是个聪慧的女子,能明白其中的利害。
只是夫妻分离,父子远隔,这其中的痛楚,岂是道理能够轻易抚平的?
果然,绣娘低下头,,所有的担忧、不舍和委屈,都化作了一句深明大义的回答:“夫君……所言在理。是妾身思虑不周了。边地凶险,孩子们确实不宜涉足。妾身……便带着孩子们留在长安,为夫君守住这家业,免你后顾之忧。”
她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夫君放心前去,家中一切,自有妾身,只盼你……务必珍重自身,凡事谨慎,妾身和孩子们,在长安等你平安归来。”
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千斤,压在李贤心头。
见状,刘建军连忙打岔道:“哎呀,嫂子,别搞得这么伤感嘛!又不是不回来了!咱们在北边有薛讷照应,有棉花厂做根基,说不定过得比在长安还逍遥!等我们稳定下来,就把你们接过去享福!”
看着绣娘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刘建军似乎也意识到所谓的“接过去享福”有些不现实,于是,又讪讪笑了笑,说:“再说了,咱们现在不是还在长安没走么,稍稍逗留些时日,没多大问题的。”
……
接下来的几日,沛王府内弥漫着一种温馨而紧绷的气氛。
绣娘不再多言北上之事,只是将全部心力都用在照料李贤和打点行装上。
她亲自下厨,做李贤喜爱的菜肴,夜里,伴着灯烛,将一件件冬衣夏衫检查再三,密密缝补。
李贤知她心意,也不阻拦,只是尽可能多地陪在她和孩子们身边。
李贤抽空考较了几子的功课。
光顺虽依旧话多,但问的问题已渐涉经史策论,偶尔还能就边镇防务说出些稚嫩却颇有见地的想法,让李贤颇感欣慰。
光仁喜好武功,李贤便教他一些浅显的骑马射箭之术,但光仁言语间却对薛大极为推崇。
从光仁口中,李贤知道薛大如今已经是鹰扬卫(原武卫)的鹰击郎将,从五品下的军衔了。
刘建军看人的目光果然不错。
至于光义,则最为内向,但他似乎对数字极为敏感,账目过目不忘的本事,让李贤也暗自惊讶。
除此之外则是两个女儿,幼女长乐格外黏着李贤,已经略微会走路的她,每天便是摇摇晃晃地跟在李贤身后,用含混不清的奶音不停地喊着“阿耶”,引得李贤心软不已,常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弄许久。
至于长信……
李贤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开始跟着绣娘学习女红,学着知书达理,似乎一夜之间就向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转变了。
作为父亲,李贤当然能感觉到长信这种变化的原因——刘建军很尊敬绣娘,在绣娘面前虽然也会嬉皮笑脸,但那种诚心实意的尊敬和距离感是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的。
所以,长信也想学绣娘。
李贤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长信的这份感情,刘建军似乎一直只是拿她当妹妹看。
而他又不愿强迫刘建军。
李贤当然也抽空去看了棉花生态园,整个棉花生态园现在已经能够离开刘建军自行运转了,而且,老妇翁去了睦州赴任,又为棉花生态园带来了一些来自江南东道的订单,算是意外之喜了。
总的来说,蒸蒸日上。
唯一有些变故的,就是李贤和刘建军原本定于大义谷南侧的火药工坊被叫停了。
刘建军说在长安就算造了火药,再运去北疆也麻烦,所以决定去了北疆之后再重新选址。
而且,相比于长安这种天子眼下,北疆更为安全和隐蔽。
……
短暂的逗留终究到了尽头。
五月初五,天色未明,沛王府门前已备好了车马。
此去,便是北疆了。
……
请个假
再次炼化顶尖上品灵石为灵石源液,将其输送到灵泉内。清澈的灵泉开始转化为蔚蓝。
“但是等我实力达到一定程度,我一定会将她们接回来!”韩风语气坚定。
有了罗辰的加入,孙昊纶等人信心与实力均是大涨,控制着秘传功法,沉沉地威压向前。
不过仅余的两根石刺,到底奈何不得方思怡。微微错开下半身,两根石刺几乎是紧贴着她的大腿刺入洞顶,引起通道一阵震颤。
唐逸没有掩饰自己的修为气势,但是还是通过至尊元戒遮掩了那股气息,此刻急速的朝着山庄的中心地点而去,虽然剑雪莹说必须陈家的血脉认同才可以进入其中,但不去尝试一下的话,唐逸心有不甘。
鲁修呵呵笑着说,当然不是了,有很多人报以怀疑的态度几张照片并不能说明什么,更甚者有不少人视桦哥为偶像了,说你打架牛泡妞更猛,甚至有不少人说你才是真正的初三老大,钟凯欣后第一人呢。
林易出手很重,一脚踢飞一人,然后又一记龙爪将另外一人的肋骨捏断了十几根。
“这半日走的也乏了,不如我们便去听一听怎样?”公冶浩淼问道。
等萧强带着众人进驻到这农庄后,除了四周定点的守卫外,龙战卫队其他战士纷纷开始休整。这一回战斗付出惨重的代价,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得要放松放松,劫后余生的感觉在庆幸之余也有着莫名的伤感。
唱功已被系统一步搞到位,能否成为天皇巨星,则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在炎炎烈日之下,竟然感觉不到炎炎烈日的炙热,微风习习倒是十分的惬意。
但她也没有办法,已经付出很多的东西了,就只能连续不断的付出,拉拢苏洛尘,她显然已经被高危套牢。
补充能量之后,对抗训练分队的队员们似乎增加了力量,精气神恢复的非常好。
她们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个老太太为什么这么抠,为什么这么在意钱,他们都是觉着命比钱重要的人。
这个世界的东胜神洲能否接受这种类型的歌,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天将将亮,一夜未睡的村民们不见疲态,他们精神抖擞的推着满车的菜朝安城出发。
这样的程度如果装上去必是一死,杨冰凌却没有一点迟疑,脸上尽是溃,在撞上之前将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撞上墙壁之时只觉得脑部嗡的一下,竟不觉得疼。
还未等晋楚染说完,后头就有一人出来道:“姑娘好眼力!”这人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薄纱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玉带,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颇为轻佻风流。
轩辕季风看见晋楚染没了动静才慢慢松开捏住晋楚染脖颈的手,因着晋楚染本就身中毒蛊,这下就更是气若游丝,一时使得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轩辕季风错以为她已经死了。
王辰也是看着手中的这枚铜钱,他也想不到自己当初从昊天门中带出来的这枚不起眼的铜钱竟然是如此了得的法宝。
听了火男的心里话,叶飞知道他这是遇上了心结,就靠着打打闹闹能解决一时,但是时间长了火男还是会郁郁寡欢,消极避世,寸步不前。
然后公子就对老者死心了,收起了火灵。现在再一回想,老者正是看过火灵之后才将他带到了地狱之门旁边。想来当时老者在暗示他什么,奈何公子没懂。眼下公子虽然明白了,可会不会太晚了点?
这么一句冷不丁要人命的指使,吓倒了薛晓桐,她跟着软绵绵地倚在何紫嫣的身上。
尽管他因为步悔在优优公司里一举成名,首下主播逐渐多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对步悔有特殊优待。
黑衫修士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直勾勾的看着天,伸出右手掐指演算什么似的。
果然,特工甲的话音刚刚落去,那监控着大‘门’一片情况的监控视频里,两个老保安就从保安亭外邋遢着步伐进來了??????
B线,崩溃的百运直接几炮打残了猎杀战队的百运,使得他不得不躲进掩体了,而崩溃在爆发一轮后也躲进掩体里。
他连如何走到瞭望台前,如何倚仗滕椅爬到上面,然后呆呆地面朝里头坐下,都丝毫不觉。此刻,他在所有人的眼底,不折不扣的就是一个死人。
她满腔悲愤,对银的不舍,对AST成员的愤怒,这一切都令她恨不得立刻毁灭这个世界。
梵雪依隐约中记起了什么,却又像九十年代信号不好的电视机一样,画面极其模糊,转瞬即逝,如同她记得医理一般,本也该当记得神练者的灵魂与他人颇有不同,却因自身是神练者的缘故,记不起来。
钟离尘满脸疲惫,身上的华服被树枝勾破看起来破败不堪,钟离尘停下脚步望着一望无际的崖底,想起自己听到苏瑾在江城的消息时自己没日没夜的从京城赶到江城。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可是这当神医的事,实在是太难为自己了,老跎子虽然教过一些,但好多时候都是跌打损伤之类的,这疔疮类的病还真没有把握。
听了她的话,徐雅然总觉得她是在强颜欢笑。她看着南宫美宁的眼神,也变的怜悯起来,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意思。
“是吗?”李益岚有些不置可否的看了南宫宇寒一眼,显然是没有把南宫宇寒的话放在心里。
这可不妙,她之所以在打不过梵青云的情况下与他撕破脸,就是因为有自信能够逃开,如今看来,她再次失算了。
第117章 初来乍到
车马劳顿,风尘仆仆。
离了长安,一路向北,景致便与两京的繁华锦绣截然不同。
初时尚有关中平原的沃野千里,渐次便是黄土沟壑,待到渡过黄河,进入河东道北部,入目所见,多是连绵的山峦与略显贫瘠的土地。
官道不再如两京附近那般平坦宽阔,有时甚至只是夯土碾实的狭窄路径,车行其上,颠簸不已。
此次北上,武曌并未给李贤兵力,所以李贤只是领了个百人的卫队以护周全。
这也在刘建军和李贤的意料之中。
兵权,向来是掌权者所忌惮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马匹以及一种旷野特有的苍凉味道,李贤在马车内坐的无聊,加之也想更真切地感受这片土地,便牵了一匹马,和刘建军并肩走在了官道上。
马蹄踏过干燥的黄土,扬起细小的烟尘。
北地的风也比两京粗犷,掠过耳畔,带着强劲的力道,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李贤放眼望去,天高地迥,山峦起伏,植被稀疏,一种苍茫雄浑之感油然而生。
但刘建军却适应力极强,闲散的跨坐在马背上,双手交迭在跨前,压着缰绳,任由马匹自己行走。
他就这样迎着风,眯着眼,大声说道:“这北地的风,可比洛阳宫里的够劲儿!”
李贤笑而不语。
但刘建军专治李贤的故作高深,他凑过来,揶揄:“看傻了?”
李贤还没应声,他又说:“这才到哪儿呢,等过了雁门,那才叫一个北风卷地白草折!”
这次,李贤双眼微亮,问道:“这诗……接下来的呢?”
刘建军吟边塞诗的水平李贤是知道的,可惜他就是不珍惜他这份才情,当初一首春风不度玉门关,却硬是题给了春楼女子。
“嗤,随口念了一句,哪儿想得起来后边的?”
刘建军嗤笑一声,然后指着远处在山脊上蜿蜒的土垣,说:“看见那断壁残垣没?这地方千百年来就是拉锯场,胡汉杂处,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杀过去,能在这儿活下来的人,靠的不是诗词歌赋,是弓马和力气。”
李贤知道刘建军又在轻看诗词歌赋了。
他有着世间少有的才气,本身却对这些东西弃若敝屣。
李贤反驳:“若天下大乱,弓马和力气自然是救世良药,可若是天下兴盛,诗词和歌赋难不成不算是锦上添花?”
刘建军又嗤笑着说:“锦上添花?诗会酒宴要不要钱?歌舞升平要不要钱?
“这些钱从哪儿来?又造成了什么效果?
“若这钱造就了万千百姓衣食无忧那我还便不说什么了,可这钱,除了能造就一地的杯盘狼藉,还能有什么?”
说到这儿,刘建军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多少有点愤青了,主要这些东西跟你说不通,涉及到经济学,涉及到社会制度,这时候去想这些,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李贤抿了抿嘴,他能感觉到刘建军心里的那份烦闷。
他想了想,策马靠近刘建军,问:“若……我们真有回洛阳的那一天,那时的我,能助你解开你此刻的心结吗?”
刘建军愕然的看了一眼李贤。
然后忽然轻笑,挥了一下马鞭,让马蹄迅疾了一小段路。
李贤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听到刘建军大声的吟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呐!”
李贤一怔。
刘建军……原来是在想这个吗?
但接着,李贤又听到刘建军说:“坏了,老杜回头得找我麻烦了!”
李贤失笑,驱马追上刘建军,道:“你说老杜,是杜审言?”
“没,他孙子。”
“啊?”
李贤一头的雾水,杜审言……有孙子了?
刘建军这人真是古怪极了。
……
车队转而向东,又行了十余日,进入河北道北境。
前方道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岔路口,一座简陋的茶棚支在路旁,布幌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十来个穿着羊皮袄、腰间挎着弯刀的行商或蹲或坐,正在棚下歇脚喝茶,目光警惕地扫过李贤这一行衣甲鲜明、队伍齐整的官家人。
李贤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蕴含的审视、距离,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这与在两京时,百姓见到王公仪仗时或敬畏、或好奇的眼神截然不同。
卫队队长下意识地策马靠近了些,手按在了刀柄上。
刘建军却浑不在意,反而冲着茶棚方向扬了扬下巴,低声道:“瞧见没?这些跑塞外买卖的,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主,官道也不总是太平,小股的马贼、流窜的散兵游勇,甚至化装成商队的胡人探子,都有可能碰上。
“咱们这一百来人,看着光鲜,真遇上亡命之徒,也未必够看。”
好在,两方人马相安无事的错过了身。
继续前行,路过一个依着山坡修建的小小村落。
土坯垒成的房屋低矮但却坚固,村口有粗木搭成的简陋寨门,几个穿着破旧麻衣的孩童正在空地上追逐嬉闹,看到车队过来,立刻停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又带着好奇地望着他们。
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编着藤筐,目光浑浊,扫过车队,在李贤和刘建军身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低下头去。
村子里几乎看不到青壮男丁。
“壮丁要么被征了兵,要么就去给官府运粮、修城了,或者……进了山。”刘建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留下老弱妇孺守着这点薄田,靠天吃饭,还得提防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祸事。”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营州治所柳城。
此处已是河北道东北边陲,再往东便是辽西走廊,出了此前由朝廷控制的州县,便是契丹、奚族等游牧部族的活跃范围,以及高丽、靺鞨部落。
安东都护府辖境广阔而情况复杂,薛讷如今的行营便设在此处,以便直接应对来自契丹、奚,以及东北方向高丽与靺鞨的威胁。
营州城比李贤想象中要坚固。
城墙高大,以黄土夯筑为主,部分地段可见新修补的砖石痕迹,显然历经战火。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衣着并不光鲜,甚至有些破旧,铁甲上带着斑驳的锈迹和砍痕,但个个眼神锐利,身姿挺拔,检查往来行人车马时,带着一股沙场老卒特有的煞气与干练。
验过公文印信,车队缓缓入城。
城内街道不算宽敞,两侧店铺民居也多是低矮朴实,行人多是身着皮袄或粗布衣衫,步履匆匆。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草料、皮革和炊烟的味道,偶尔有身着皮甲、挎着腰刀的军校骑马疾驰而过,蹄声嘚嘚,打破了街市的喧嚣,又迅速融入其中。
与洛阳的脂粉香风,长安的庄严繁华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原始、硬朗,甚至有些粗野。
很快,一行人被引至城中一处官署改建的临时馆驿安置,这馆驿条件颇为简陋,土墙木窗,屋内除了一榻、一几、两个木箱,便再无他物,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显然,边城物资匮乏,接待也仅是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还未等李贤稍作休整,便有薛讷的亲兵前来通报,言薛将军已在都督府相候。
李贤与刘建军对视一眼,便随那亲兵前往都督府。
都督府衙署同样朴实无华,门前守卫森严,凝结着边关特有的肃杀之气。
李贤随着亲兵步入正堂,便见到一个未着甲胄,只穿了件深青色常服袍子的汉子,汉子正背对着自己等人,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
这地方是都督府正堂,眼前这人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薛讷,那个三箭定天山的传奇神将,薛仁贵的长子。
这是李贤第一次见到薛讷。
薛讷虽然背对着李贤,但李贤只是看他的背影,就感觉到一种雄浑的气息。
他的肩膀极宽,但个头却不算太高,至少李贤目测过去,他估摸着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两寸,但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厚重感。
这时,听见脚步声,薛讷也转过了身来,连忙抱拳行礼:“末将薛讷,参见沛王殿下!”
声音洪亮,姿态不卑不亢。
李贤也得以看见他的正面。
从面相来看,薛讷约莫三四十,或者顶多四十出头的年纪,但李贤知道这人已经是年近五十的沙场老将了。
“薛将军免礼。”李贤急忙上前虚扶一下,语气温和,“北疆诸事,皆赖将军镇守,将军辛苦了,贤奉旨前来协理粮械,日后还需将军多多指教。”
“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薛讷直起身,目光坦然与李贤对视一瞬,随即转向他身后半步,那个穿着随意、正四处打量的刘建军身上。
薛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显然对刘建军这副略显散漫的姿态不甚习惯,但他涵养极好,依旧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名动两京的刘长史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但结合当下刘建军这番表现,李贤觉得这话里似乎也藏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儿。
刘建军仿佛才回过神,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薛将军好!久仰大名,今日总算见到活的了!”
薛讷的嘴角又是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接刘建军的话茬,而是转身,将身后那幅巨大的舆图卷轴“唰啦”一声收了起来,似乎是不想让无关之物干扰谈话。
他将其靠在墙边,然后转向李贤,语气依旧平稳:“殿下与刘长史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营州地处边陲,条件简陋,比不得两京繁华,还望殿下海涵,粮械监运之事,关系重大,殿下初至,可先熟悉环境,安顿下来,若有需求,可吩咐馆驿差役。”
这话语气说的很是客气,但对自己的安排却显得过于简单,甚至连安排人引导熟悉情况的承诺都没有。
李贤虽觉有些疑惑,但想着对方是沙场老将,或许是不擅与皇室宗亲打交道,且自己初来乍到,不便多问,便点头道:“有劳薛将军安排了。”
薛讷点了点头:“如此,末将营中尚有军务亟待处理,便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说完,便唤来亲兵,“送沛王殿下与刘长史回馆驿。”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从见面到送客,不过寥寥数语,没有丝毫寒暄或深入交流的意思。
回到那间简陋的馆驿房间,李贤看了看四周,虽然觉得薛讷的接待略显简慢,但也还能接受,毕竟边关一切从简。
他正想对刘建军说既来之则安之,却见刘建军一屁股坐在硬板榻上,翘起二郎腿,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贤想起他方才在薛讷面前也是这样,忍不住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人,怎么到了北疆也没个正形,薛将军是行伍之人,怕是最见不得你那怠堕的仪态了!”
刘建军闻言,非但不收敛,反而将二郎腿翘得更高了些,嗤笑一声:“我的沛王殿下哟,你还真以为他是看不惯我这仪态?人家薛大将军,压根就没把咱俩当盘菜!”
李贤疑惑的看着他:“此话怎讲?”
刘建军这会儿才坐正了一些,掰着手指头道:“第一,咱们一路风尘仆仆刚到,连口热水都没喝上,他就急着召见,这是给下马威,还是真那么军情如火?见了面,三句话不到就送客,这叫重视?
“第二,你注意他收地图那个动作没?‘唰啦’一下,那叫一个利索!生怕咱们多看一眼他那些军事机密似的,咱们是来协理粮械的,连基本的敌我态势、粮道走向都不让知道,咱们协理个什么?闭着眼睛瞎指挥吗?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方才虽然只瞥了那地图几眼,但就在他收起来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了地图上的焦点……根本不在什么粮道上!”
他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案几上重重地点了一个位置:“是这里,乌骨城!那副地图上,乌骨城周边画满了红色的箭头和围攻的标记,但城池本身的标识坚若磐石,旁边还用朱笔批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架势,分明是久攻不下的焦躁!”
李贤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乌骨城?久攻不下?”
“没错!”刘建军目光锐利,“你再回想他刚才的态度,如果他缺粮少械,咱们这个‘粮械监运副使’还有点用处,但现在他的问题是卡在一个硬骨头城池上,攻城器械、士兵士气、战术打法才是关键。
“粮草?他薛讷经营北疆这么多年,基本的粮草调度要是都搞不定,早就被别人打进关内了!”
他顿了顿,腔调怪异的说道:“所以他看到咱们,心里估计在想:朝廷派来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带个油嘴滑舌的长史,说是协理粮械,实际上就是来政治避难的……噢,不对,他估计还不知道洛阳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他甚至会以为咱们是来镀金的。
“他这边正为攻城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陪咱们玩过家家?不急着打发咱们才怪!”
李贤恍然大悟,语气少了几分之前的委屈,多了几分思索,道:“如此说来,薛将军并非刻意怠慢,而是……觉得我们于此间战事无益,他的心思,全在那座乌骨城上。”
刘建军点了点头:“正是!攻城拔寨,靠的是悍卒猛将、奇谋良策,或者……嗯,或者是一些能敲开硬壳的新玩意儿……咱们这位薛大将军,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砸开乌骨城那颗硬核桃,粮草调度这种琐事,他自然认为有下面的官佐处理即可,何必劳动咱们这两位‘贵人’?
“所以,薛讷见咱们后的行为就能解释得通了,他现在正头疼战事,又把咱们当成那种来镀金的二世祖,所以就给了咱们一个下马威,意思就是想让咱们安分点,等他解决完眼下的困境后,再跟咱们探讨镀金的事儿。”
“那我们……”李贤看向刘建军。
“睡觉。”
“啊?”李贤觉得刘建军不太像是那种遇到困难就躺平的人。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一路骑马颠得我屁股疼,早些歇息,明日咱们去找老王!想办法去帮薛讷那边砸核桃。”刘建军没好气的斜躺在了硬榻上,似乎是觉得不舒服,又翻了个身。
“子安,他也在这里?”
李贤有些惊讶。
难怪在两京那么久都没听到王勃的消息呢,原来刘建军还把他留在这边。
“当然了,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总归得先找个人熟悉一下当地的环境,才好开展工作,顺便也去看看这边的棉花厂弄得咋样了,反正你那官职也是个闲职,薛讷那边又刚好用不上咱们,不是正好偷闲了么?”
说完刘建军就往榻里拱了拱,似乎是真打算睡了。
李贤心想自己初来乍到,的确也做不了什么,便褪去外衣,准备同榻而眠。
可这时,刘建军却忽然转过身,眼睛浑圆光亮的看着他。
李贤下意识问:“怎么了?”
“没,我突然想,老王这么一个有才情的人被我安排在这里,他以后不会变成了个边塞诗人吧?”
……
第118章 营州城的棉花厂和王勃提供的信息
王勃的变化太大了。
甚至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顶着一张和王勃一样的脸,李贤都以为认错人了。
最开始的王勃,在李贤心里,是一个才气横溢、心高气傲的少年,后来自己被贬,在刘建军的帮助下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再见到的王勃,是一个成熟稳重,相对沉默寡言,但做事很积极的中年人。
但现在的王勃……
“沛王殿下,刘长史,薛老将军人就那样,这嘎达人都这性子,要是不愿跟你墨迹,那面子上的工夫是一点也不愿意去做的!”
王勃热情的拉着李贤的手,一边往新的棉花厂走进去,一边说:“但咱薛老将军人是杠杠的,咱棉花厂当初开厂的时候缺人!您来的路上也瞧见了,大老爷们儿要么被拉上战场了,要么进山做匪了,您知道这事儿最后怎么解决的么?”
不等李贤回答,王勃又说:“薛老将军!
“他觉得刘长史那工兵合一的法子好用,就在咱们棉花厂也实行这个法子,凡是咱棉花厂招工进来的人,便算是服了庸役,这样,咱棉花厂才能顺利开办起来!”
李贤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不光是王勃现在说话一股大碴子味儿,最关键的是,他也变得热情了许多。
热情到……甚至有点话唠。
嗯,跟光顺有些相似。
……
这一切还得从今日早起说起。
天刚蒙蒙亮,刘建军就睡醒了,然后拉着李贤就找到了棉花分厂。
找路的过程倒还是顺利,刘建军知道棉花分厂就建在营州城内,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路上找些行人一问就解决了。
新的棉花分厂就建在营州城南,这地方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拿来驱动水转大纺车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这里的棉花厂建造的规模却不算太大,李贤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这地方河流的结冰期比长安久,一年能利用水力来驱动水转大纺车的时间也就短。
除了规模稍小之外,营州城的棉花分厂倒是和长安的没太大区别,巨大的水轮转动,带着一系列的纺车运转,工匠们则是围着纺车,将棉线纺织成棉布。
而带领着李贤参观营州城棉花厂的,自然就是王勃了。
王勃面相没变,声音没变,但就是性格和语气……变得像是另一个光顺了。
李贤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王勃,一时间有些恍惚。
正在这会儿,一旁有个大嗓门的工匠冲着王勃吆喝:“王参军!王参军!甲组十三号轮机怎么又不转了呢!您抓紧看看啊!咱兄弟们都是计件的,这耽误一个早晨,可就是三四十文钱去了啊!”
王勃话语一窒,冲着那边没好气的喊道:“等着!这就来!”
随后又歉意的看着李贤,说:“属下在这边充当了技术顾问,平时厂子里有什么机器出了故障的活儿都是属下去操办,所以这帮人没事就爱使唤属下,尤其是这些计件的工匠。
“加之这棉花厂名义上是挂在薛老将军名下的,所以为了便于管理,薛老将军便授了我一个参军的虚衔。”
李贤看他大清早就忙得一头汗水,干脆跟他说道:“你先去忙,我和刘建军到处逛逛,回头午时放工了再来寻我们。”
见李贤这么说,王勃这才没好意思的干笑了一声,然后朝着方才那工匠跑去,边跑边嚷嚷:“董老四!你在你婆娘面前没见你这么大嗓门儿呢!没见我正陪着贵客么!天天盯着你那几个大子儿,回头不还是落你婆娘手里,你留的着么!”
那边传来那位董老四变低的声音,带着点讪讪的笑意:“落不落得着的……总得让俺晚上能上炕吧……”
李贤望着逐渐远去的王勃,然后看向刘建军,讷讷道:“子安……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刘建军倒是表现得毫不奇怪,说:“你在这儿站一会儿就懂了。”
说完,他就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一个石墩上。
李贤疑惑,但也好奇刘建军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干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俩人也不说话,就大眼瞪小眼儿。
但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工匠模样的人抱着一捆棉布走过来,似乎是路过,看到李贤和刘建军,便凑过来,问:“你俩瞅着有些面生,新来的?”
李贤茫然的转过头看着那工匠。
自己……认识他吗?
“看你这呆不愣的模样,怕就是了!”那人哈哈一笑,将棉布往肩上颠了颠,又在刘建军身上看了一眼,问:“屋里娃儿找来了?”
刘建军一听这话,立马恼怒的站了起来,道:“这我兄弟!”
那人一听,又乐了,在刘建军和李贤身上快速地扫了一眼,又乐呵呵道:“呵呵,老爷子老当益壮呐?”
刘建军气急败坏:“你要不会唠嗑别硬唠嗑,咱俩长得像么?”
这回,那人面露疑惑,又煞有其事的在李贤和刘建军脸上看了一会儿,这才迟疑道:“表的?”
刘建军顿时没了脾气,俩肩一垮,道:“您忙您的去吧,咱哥俩就是在这儿坐会儿!”
“得,那有事嚎一嗓子啊,我,董老三,棉花厂的模范工,这厂子里的事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那人拍着胸脯说完,这才抱着棉布走开。
李贤憋着笑看着两人聊完,这才问道:“这儿……的人都这么健谈么?”
这么一会儿,李贤也看出来了,北地的民风似乎和两京格外不同,这里的人,甭管认不认识你,碰了面是一定要搭几句话的。
“差不多吧。”刘建军点了点头,“老王在这边待了一年多,受点影响可太正常不过了,而且这地儿的口音有魔性,让人不自觉就能带上,咱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行了,咱俩接着逛会儿吧,这地方往后就是咱们的根据地了,不弄熟悉了可不行。”
刘建军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朝着棉花厂更深处走去。
一路上,又有路过的工匠跟两人搭讪。
李贤发现了一个诀窍,刘建军只要露出高兴热烈的表情,扯着嗓子对打招呼的人高声应和一声,那些搭讪的人也就不会絮絮叨叨个没完,而是同样回以热烈高兴的表情,便匆匆告别。
刘建军这样说:“这地儿的人就这样,他们跟你搭讪,不是一定要从你嘴里得到些什么消息,只是单纯的想要确认你过得顺不顺心,看你情绪高涨,他们也就放心了。”
李贤好奇问:“你又没来过北疆,是如何知晓的?”
“老王信上说的呗。”
……
日头逐渐攀至正空,王勃终于回来了。
“让殿下和刘长史久等了!”王勃抹着脑门上的汗,但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也很“高涨”,“这边就是这样,机器时不时闹点脾气,工匠们性子也直,有啥说啥。”
刘建军笑着迎向他,道:“挺好,比洛阳那些弯弯绕绕强多了,我说老王,你现在这手艺可以啊,那么大个家伙什,三两下的功夫就摆弄好了?”
“唯手熟尔。”
王勃摆摆手,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藏不住的小得意:“刚来的时候,这机器一停,整个厂子都得抓瞎,求爷爷告奶奶找工匠,费时费力还耽误生产,后来我就琢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长安来的那些老师傅们学,拆了装,装了拆,慢慢也就摸出点门道,现在一般的小毛病,都能对付。”
他说着,又将两人往工匠们就食的食堂引,请示道:“眼下正是工匠们放工吃饭的点,殿下和刘长史要是不嫌弃,一起去吃点?”
刘建军则是一揽李贤的肩头,说:“走,边吃边聊。”
……
一走进食堂,一股混杂着面食蒸腾热气、炖菜浓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地方的食堂倒是十分宽敞,以粗木为梁柱,摆了数十张长条木桌凳,此刻已坐了大半工匠,人声鼎沸。
见到王勃进来,不少人都笑着打招呼,目光在他身后的李贤和刘建军身上好奇地转一圈,又各自埋头吃饭。
王勃让李贤坐着,自己则是叫上刘建军搭手,端来了三个粗陶大碗,里面是炖成一团糊的炖菜,几乎将米饭盖得看不见。
李贤看了一眼,那些炖菜似乎是萝卜、菘菜和一些辨识不出的野菜,还有星点的小块羊肉。
“这地方伙食是按军中的规制,虽然没啥精细吃食,但热乎、顶饱。”王勃笑着解释。
李贤恍然。
刘建军倒是不在乎这些细节,抱着大碗扒拉了一口,然后夸赞:“正宗的东北大炖,可惜少了点盐巴。”
王勃笑了笑,摇头,没说话。
刘建军扒拉了两口炖菜,又掰开一块硬邦邦的面饼,泡进菜汤里,问道:“老王,你在这边这么久了,知道乌骨城是什么个情况么?”
李贤瞬间正襟危坐。
王勃正要往嘴里送饭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放下筷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刘长史也听说这事儿了?那可真是块硬骨头,硌得薛老将军牙都快崩了!”
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了:“乌骨城就在鸭绿水西边,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城墙就建在山脊上,都是用大石头垒的……”
“薛将军打了几次?”李贤也忍不住追问。
“前后猛攻了三次!”王勃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次是强攻,咱们的将士顺着山坡往上冲,人家从城头往下扔滚木礌石,放箭跟下雨似的,伤亡不小,没啃动。”
“第二次呢?”刘建军嚼着泡软的面饼问。
“第二次,薛将军想夜袭,派了精锐趁黑摸上去,结果那乌骨城戒备森严,夜里火把照得跟白天似的,咱们的人还没靠近就被发现了,又是一顿好打,无功而返。”
王勃摇摇头,“第三次,围了点日子,想断他们水源。可那城里有山泉,围了小半个月,人家屁事没有,咱们的粮草消耗倒是不小。
“薛将军没办法,前几日又组织了一次强攻,还是老样子,除了在城下多添了些尸首,没啥进展。”
李贤虽然不太懂军事上的事情,但也听得眉头紧锁:“如此说来,竟是奈何不得它?”
“难啊!”王勃叹了口气,“薛老将军是能打,可这乌骨城就像个铁王八,缩在硬壳里,咱们的刀再利,砍不进去也是白搭。
“将士们士气都有些受影响,毕竟连着碰钉子,谁心里不憋屈?
“薛老将军这些天脾气都见长了,天天对着那舆图琢磨,饭都吃不下几口。”
刘建军若有所思地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炖菜,忽然问:“咱们的攻城器械呢?冲车、云梯、投石机,没使劲砸?”
“用了,咋没用!”
王勃道,“可那地方山路难行,大型的投石机运不上去,只能用小号的,砸在那种石墙上,跟挠痒痒差不多。
“冲车倒是造了几辆,可城门也加固得厉害,一时半会儿撞不开,还没到跟前呢,就被城上的火油、弩箭给毁了,云梯……唉,架上去一波,人家就给你推下来或者烧掉一波,伤亡太大了。”
食堂里人声嘈杂,三人的商量声混杂在人声中,倒是不起眼。
但李贤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在洛阳的时候,他听说过冯小宝打胜仗的事儿,虽然知道冯小宝的胜仗是运气使然,但李贤还是心存一些幻想,幻想着武周还是曾经那个攻无不克的大唐。
但现在看来,一座小小的乌骨城,竟就能让薛讷这等名将束手无策。
刘建军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老王,你在这边待得久,知不知道乌骨城除了正面强攻,还有没有别的路能上去?比如……小路,或者能不能绕过去?”
王勃想了想,摇头道:“这些事儿咱们能想到,薛老将军又岂会想不到?实际上能试的法子薛老将军都试过了,这乌骨城要打,的确是能打下来,但唯一的办法就是拿人命去填。
“只不过刘长史和殿下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这整个北疆,最缺的就是人了。”
说到这儿,王勃又反应过来,歉意的笑了笑,说:“属下这话的意思不是说您不如薛老将军思虑周全,只是……”
刘建军挥了挥手,不在意地打断王勃:“你是王府的老人了,这种客套话就没必要跟我说,论战场上的事儿,薛老将军肯定是比咱们思虑得周全的。”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又问:“你刚才说咱们这儿缺人,物资缺吗?”
王勃苦笑了一声,说:“缺人了,又哪儿会缺什么物资?”
王勃这话说的轻巧,但李贤却听出了这话里的残酷。
一百个馒头一百个人分,自然是紧张的。
但一百个馒头十个人分,那就不缺了。
也难怪薛讷对自己的到来表现得不是很热情了——人力已然成了北疆最稀缺的资源,以至于连原本紧张的物资都显得“宽裕”起来,自己这么个粮械监运副使自然就成了个累赘。
但刘建军却是眼睛一亮,道:“那木炭、硫磺、硝石这些东西,充裕吗?”
刘建军一问这个,李贤瞬间明白了刘建军想要干什么。
他在洛阳的时候就折腾出来了黑火药,若是拿这东西攻城……
李贤的眼睛也瞬间明亮了起来。
“啥玩意儿?木炭,硫磺、硝石……”王勃显然还不知道黑火药的事儿,一脸茫然,搭配着他那大碴子的语气,格外好笑。
刘建军只是盯着他,用目光催促。
王勃挠了挠头,道:“木炭这东西多的是,咱们这地儿您也瞧见了,全都是山林,砍些树木下来一烧,管够!
“至于硫磺和硝石……属下这两天打听打听,据说营州城北边那片老林子往里走就有硫磺矿,当地猎户和采药人都知道,那地方有臭鸡蛋味儿,还冒热气儿。
“不过那地界儿偏,又靠着山匪活动的边缘,官府也没正经开采过……”
刘建军当即点头:“那就行,这两天咱们带点人过去看看!”
王勃有些好奇的问:“刘长史,您找这些东西做什么?属下听闻这些东西多少游方术士们炼丹用……”
说这话的时候,王勃有些不好意思。
李贤心里也有些感慨,王勃以前的性子是从不会过问这些的,看来这一年来北疆的生活对他影响很大。
“不是炼丹。”刘建军摇了摇头,对王勃并未有什么隐瞒,“这事儿关系重大,成了,乌骨城那块硬骨头说不定就能啃下来,我们需要这些东西是要做一种叫黑火药的东西……”
刘建军大致说了说黑火药的事儿,然后又说了薛讷对李贤的态度。
最后总结道:“薛老将军明显是没把咱们当回事儿,若是能把黑火药弄出来啃下乌骨城,这对咱们接下来的事有很大的帮助。”
王勃虽然对刘建军口中的天雷之力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对刘建军那种盲目的信任却似乎没变过。
当即便问道:“那……这事儿要不要告诉薛老将军?”
……
第119章 火药和短暂的碰撞
刘建军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暂时不吧,薛老将军现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怕是没耐心听我们讲述这闻所未闻之物,若无真凭实据,空口白牙,难以取信。
“而且,咱们现在也没有到必须要他出手帮忙的时候,这事儿不用着急,等我这边弄出样本来了再说。”
“一切但凭长史安排!”王勃肃声抱拳。
……
刘建军把火药工厂选址和勘测硫磺矿的任务交给了王勃,自己则是翻查起了棉花厂的账簿。
他说弄火药研发和他接下来的工作会需要很多钱,得看看棉花厂账面上的钱够不够。
从他的表情来看,营州城的棉花厂似乎也是挺赚钱的。
在确定棉花厂账面上的钱是足够的之后,刘建军又忙了起来。
硫磺矿场和火药工厂的选址虽然还没敲定,但他也找来了一些零散的硫磺和硝石,准备配制黑火药。
反倒是李贤,有些无所事事了。
至于晚上就寝的问题,官驿那边的条件太简陋了,所以李贤和刘建军也就没再住在那边,而是在棉花厂的职工宿舍里住了下来。
这地方虽然比不上洛阳长安的王府,但最起码的,俩人都能有自己休憩的坊间,不用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了。
刘建军晚上睡觉有时候会打呼噜,李贤没好意思提。
……
三日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此时已经到了盛夏,北地的空气也透露着一股酷热。
李贤率先等到的不是刘建军火药调配成功的消息,而是薛讷那边的质问——王勃带着人去勘测硫磺矿区的事儿终究还是没能瞒住薛讷,他过来询问李贤为什么要浪费人力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夏季正是白狼水的汛期,是棉花工厂最重要的生产期,这时候棉布生产是重中之重,若是到了冬季,棉布生产跟不上来,会冻死许多士兵。”
薛讷并没有劈头盖脸的质问李贤,而是拿出了营州城面临的最关键的问题。
李贤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棉花厂取水的那条河叫白狼水。
“而且我听说刘长史命人砍了许多树木,拿来制作木炭,这时节天气炎热,除了烧水做饭,要那么多木材做什么?这些木材,在严冬也是士兵们赖以生存的物资。”
李贤深知薛讷所言非虚。
北地苦寒,冬季棉布和木材确实是关乎士卒性命的重要战略物资,刘建军这般“大兴土木”,在外人看来,确实有不知轻重、浪费资源之嫌。
李贤刚想解释,这会儿,门外却传来了刘建军的声音:
“薛老将军!您先别着急!”
接着,刘建军就小跑着冲了进来,冲李贤眨眼道:“这两天琢磨了个新东西,稍稍耽误了一点时间。”
看到刘建军,李贤心中大定。
他知道,这应该是刘建军把那火药的样品弄出来了,有这东西,肯定能说动薛讷。
“说的那些木材、硫磺,一点儿都没浪费,全用在刀刃上了!我们这儿刚弄出点小玩意儿,正想请将军您掌掌眼,看看对攻打乌骨城有没有点儿帮助。”刘建军笑呵呵的冲薛讷拱了拱手,依旧没个正形儿。
薛讷眉头紧锁,看着刘建军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依旧不喜,但听到“乌骨城”三字,还是耐着性子沉声道:“哦?刘长史也知晓乌骨城之事?”
刘建军并未隐瞒他当时看到地图的事,如实答道:“那日您虽然将那地图收的急,但下官也瞥到了几眼,事后也跟王参军确认了此事。”
这回,薛讷反倒是眼神明亮了一些,问道:“刘长史也知晓军中之事?”
能看懂军事舆图,这意味着刘建军对军务上的事儿并非睁眼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得到了薛讷的初步认可。
“只是稍稍能看懂地图罢了,论起军务上的事儿,晚辈肯定是不如您的。”刘建军罕见的谦虚了一回,又说:“但下官手中这东西,却跟军务上的见地无关,故而,才能解老将军眼下之疾。”
这话李贤都听出来了拍马屁的嫌疑,因为跟军务上的见地无关,所以薛讷才没想到。
但这马匹拍的很隐蔽,至少话是肯定说到了薛讷的心坎上。
果然,薛讷表现得有了几分兴致,问道:“不知刘长史所说的东西……是何物?”
……
一刻钟后,刘建军带着李贤和薛讷来到了白狼水河畔。
李贤心里也有些疑惑,刘建军要给薛讷看的不是火药么,怎么跑到白狼水边上来了?
但这会儿,刘建军已经站在了白狼水边上,他手上拿着一个古怪的物什,那东西看起来是个铜质的球,约莫有成人的两只拳头大,球的顶端带着一条长长的线。
看到这东西的瞬间,李贤就觉得它极其眼熟。
这东西……只要把铜球换成竹筒,不就是刘建军在洛阳演示的黑火药么?
但薛讷却不知道,他实在难以将此物与破城联系起来,皱眉道:“此物……便是你说的开山裂石之法?”
“将军稍安勿躁,捂好耳朵,张大嘴。”刘建军嘿嘿一笑,再次提醒,然后示意众人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李贤早就知道了这东西的威力,所以早早的退开到了十数步之外。
薛讷将信将疑,但看李贤退得那般远,心中也提起了几分警惕,依言与亲兵们退开数步,目光紧紧锁定刘建军手中的铜球。
刘建军则是捧着那颗铜球,掏出火折子,直接凑向上面的引线。
“嗤……”
引线被点燃,火花迅速向着铜球蔓延。
这时,刘建军将那颗铜球奋力的掷向了白狼水之中,然后迅速捂住耳朵。
下一刻。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从白狼水河面下猛然炸开!
仿佛水下有巨龙翻身,平静的河面瞬间被一股巨力撕开,一道粗大的混合着泥沙和水汽的水柱冲天而起,直窜起两三丈高!
“哗啦啦……”
被炸起的水浪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浇了岸边众人一身,强劲的冲击波甚至让河面荡开一圈明显的涟漪,急速扩散开来,拍打着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所有人都被这水下惊雷般的动静震慑住了。
薛讷的亲兵们个个目瞪口呆,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望向河面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他们无法理解,为何一个投入水中的铜球,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威力。
薛讷本人更是僵立原地,任由河水顺着脸颊流下,也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那逐渐平息,却依旧浑浊翻滚的爆炸中心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这已非人力范畴,近乎鬼神之威!
倒是李贤,反而因为事先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所以虽然有些惊讶于这东西的威力又提升了,但也表现得相对镇定。
而这会儿,刘建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嘻嘻的凑了过来:“稍稍估算有些失误,这东西的威力有点超乎我的想象了。”
但薛讷还没回过神来,于是,刘建军又问:“如何,下官听闻那乌骨城虽然大型的投石机运不上去,但即便再小号的投石机,也能把这东西丢上去吧?到时候不说直接把城墙炸毁,最起码让守城的死伤惨重还是没问题的吧?”
这次,薛讷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刘建军湿漉漉的胳膊,因为极度的激动,手指都在微微发抖,问:“刘……刘长史!此物……此物当真可以……可以如此施用?!”
刘建军嘻嘻笑道:“下官方才的手法您也瞧见了,没什么难度,点燃引线,然后把这东西丢出去就行,那投石机总归是比下官丢的远的不是?”
这回,薛讷没有对刘建军嬉皮笑脸的表情露出任何不满,而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王参军找的那硫磺和木炭……就是造出此物的关键?”
李贤心中暗暗点头,不愧是薛讷,在经历过最初的惊讶后,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刘建军点头:“不错,实际上除了硫磺和木炭,还有一样至关重要之物,便是硝石,只是这硝石比较难寻,所以……”
但刘建军话还没说完,薛讷就打断道:“我知道哪里有硝石!”
刘建军和李贤闻言,都是精神一振,齐齐看向薛讷。
刘建军更是急忙问道:“薛老将军知道何处有硝石?”
薛讷重重点头,解释道:“就在营州城往东约三十里,有一片不小的盐碱滩,当地人称苦水甸子,那地方土地贫瘠,草木难生,地表常泛白霜,尝之苦涩带有咸味,夏日里蚊虫滋生,人畜都不愿靠近。
“本将军曾带兵巡查至此,记得清楚,那白霜之物,似乎就与刘长史炼制所需之硝石有几分相似,只是以往未曾深究。”
他描述得十分具体,显然对辖境内的地理情况了如指掌。
刘建军一听,顿时一拍大腿:“泛白霜!苦涩带咸!没错!那就是硝土!薛将军,您可帮了大忙了!”
李贤也隐隐有些激动,他可是知道刘建军当初收集硝石有多困难的,洛阳城里那些废弃的羊圈、牛棚,没少被他刨过墙根。
“薛老将军,可方便带我去看看?”
薛讷脸上稍稍露出了一丝迟疑之色,但很快就被决然所取代:“若有此物,乌骨城可破!”
李贤和刘建军虽然有些疑惑薛讷为何迟疑了一下,但这会儿,薛讷已经下令亲兵备马了,于是,两人也没再问,便随着薛讷朝着城东而去。
三十里路对于骑兵而言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抵达了薛讷所说的那片区域。
还未靠近,远远便看到一片地势较低、植被稀疏的荒滩,在夏日阳光下,地表果然反射着片片白色的光泽,如同覆上了一层薄雪。
众人下马走近,刘建军迫不及待地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些地上的白色结晶,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尝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
“是硝石,稍稍有些杂质,但比挖墙脚出来的要洁净多了!”
李贤和薛讷闻言,也都是面露喜色。
薛讷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片以往被他视为无用之地的荒滩,仿佛在看一座金山。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发现硝矿的喜悦中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几声尖锐的破空声骤然从侧前方的土丘后响起,数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直奔众人而来!
“敌袭!保护殿下和将军!”
薛讷的亲兵队长反应极快,嘶声大吼,同时拔刀格挡!
“铛!”一支箭矢被刀身磕飞,火星四溅。
其他亲兵也迅速行动,瞬间将李贤、薛讷和刘建军护在中间,举起随身携带的圆盾,组成了一道简易的防线。
刘建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李贤也是脸色一白,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唯有薛讷,面色依旧沉静如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判断着敌情。
“北面!”
几乎就是薛讷喊出声的瞬间,只见北面土丘后影影绰绰冒出二十来个身影,个个穿着皮甲,手持弓箭或弯刀,发型与中原人迥异,正是时常骚扰边境的高丽斥候!
“是高丽的游骑!人数不多,应是碰巧遇上的小股部队!”薛讷瞬间做出判断,语气冷静:“他们想试探虚实,或者干脆就是想捞点便宜!结阵!把他们压回去!”
薛讷带来的亲兵都是百战精锐,虽遭突袭,却丝毫不乱。
在队长的指挥下,以盾牌护住要害,缓缓向前推进,同时用弓弩进行还击。
一时间,箭矢往来飞梭,双方在这片硝土滩前展开了激烈的对射。
李贤蹲在盾牌后面,听着箭矢“哆哆”钉在盾牌上的声音,心脏砰砰直跳。
他这几年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但如此近距离面对战场的生死搏杀还是头一遭。
他抽空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建军,却发现刘建军正猫着身子冲他眨眼睛:“别怕,这年头箭矢还射不穿盾牌,更何况这是咱们的地界,这帮高丽人不敢缠斗的。”
这时,薛讷也是抽出了时间,冲着李贤这边大喊:“殿下不必担心,刘长史说的不错,这地界终究还是咱们唐人的地盘!”
说着,他搭弓射箭,只是短短一瞬,那箭矢便如惊鸿一般掠出!
几乎就是瞬间,那边便传来了惊呼的声音。
李贤顺着薛讷箭矢的方向望去,只见土丘后一个正准备张弓的高丽头领身形猛地一滞,随即仰面栽倒,其咽喉处正插着一支颤巍巍的羽箭!
这一箭,竟是直接夺去了敌方指挥的性命!
刘建军瞬间眼睛发亮:“薛老将军这一手箭术,有令尊当年的风范啊!”
而一旁的亲兵们也是瞬间惊呼:“将军神射!”
薛讷这一箭,极大的鼓舞了他们的士气,手中弓弩射击得更加迅猛。
薛讷本人则是面沉如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目光扫视着混乱的高丽人,寻找着下一个有价值的目标。
反观高丽一方失了头领,又见唐军防守严密,反击犀利,已然心生怯意,他们本就是小股游骑,负责骚扰侦查,打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旦遭遇强硬抵抗,便不愿久战。
不知是谁用高丽语喊了一声,剩余的十来个高丽斥候再也无心恋战,胡乱射了几箭作为掩护,随即调转马头,如同受惊的野兔般,朝着来时的方向狼狈逃窜,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
转眼间,刚才还箭矢横飞的荒滩上,就只剩下唐军众人,以及几具高丽人的尸体和散落的箭矢。
亲兵们并未松懈,依旧保持着防御阵型,警惕地注视着高丽人逃遁的方向,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土丘之后。
直到这时,李贤也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沙场宿将的实力吗,于乱军之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份镇定、这份眼力、这份箭术,远非他平日所见那些禁军演武可比。
李贤由衷赞道:“薛将军神射,今日贤算是见识了!一箭定乾坤,令敌胆寒!”
薛讷微微摇头,并未居功:“分内之事罢了,倒是让殿下涉险,是薛某考虑不周。”
他顿了顿,接着道:“先前薛某便担心会遇到高丽人骚扰,故此迟疑,只是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想着这盛夏之际高丽人应该不会扰我边境,谁曾想还是遇到了,想来高丽游骑出现在此地,也绝非偶然。”
李贤恍然。
“此事薛某会去查,只是这硝石矿场,就交给刘长史了。”薛讷转而看向刘建军。
随后,他又转身对亲兵队长下令道:“传令!即刻从最近的烽燧调一队兵马前来,驻守此地,护卫硝矿!再传令回营州,加派一营兵士,携带工具车辆,日夜不停,开采此硝土,运往城西工坊!方圆十里加强警戒,若有高丽斥候再敢靠近,无需请示,格杀勿论!”
这时,刘建军也凑了过来,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薛老将军,和您商量个事儿呗?”
……
第120章 薛讷的态度和刘建军的“炼金术”
“噢?刘长史请示。”
在见识到火药的威力后,薛讷对刘建军的态度已然不同。
刘建军没直接说,反倒是问道:“不知……高丽一方在乌骨城的兵力几何?”
薛讷也没在意,答道:“乌骨城乃高丽西面锁钥,城中守军,据多方探查,约有八千至一万之数,皆是高丽精锐,依山据险,粮草充足,更兼城防坚固异常,滚木礌石、火油弩箭配备极全。
“更麻烦的是,乌骨城并非孤城。其东南百余里,便是高丽重镇国内城,其内有两万兵马驻守彼处,与乌骨城互为犄角,我军若全力攻乌骨城,旬日之内,国内城的援军必至,此前几次攻势受挫,亦有忌惮其援军之故。”
刘建军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咱们不仅要砸开乌骨城这个硬核桃,还得速战速决,在国内城那边反应过来之前,把核桃仁儿掏出来?”
薛讷眼角微跳了一下,显然是不太习惯刘建军的比喻,但还是点了点头。
刘建军则是又问道:“若是……有了这黑火药,薛老将军最低多少兵力能拿下乌骨城?”
“最低?”薛讷皱了皱眉。
“最低。”
这次,薛讷深深地看了刘建军一眼,道:“若有足够数量的黑火药,能有效摧毁其城防工事,尤其是炸开城门或轰塌一段城墙,并能在其守军集结反扑时大量杀伤……那么,攻城兵马,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在于快!”
他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千,三千精锐足矣!”
李贤微微吸气。
李贤虽然对兵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孙子兵法中“十则围之”的说法。
薛讷以三千对近万守军,还要防备可能的援军,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
但刘建军却皱了皱眉,道:“太多了……三百,可能做到?”
薛讷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多……多少?”
这位见惯大风大浪的沙场老将,声音里竟都带上了一丝变调。
“三百。”刘建军重复了一遍,表情认真,不似作伪,“若是能提供足够的黑火药,三百人可能攻破乌骨城?”
这次,薛讷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刘长史此举……是为了?”
“保密。”刘建军坦然的看着他。
薛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片刻后,又转头看向李贤。
李贤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回给了薛讷一个老实的眼神。
而这次,薛讷的眼神变得让李贤有点儿看不懂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忽然问道:“王参军所操办的那棉花工坊……实际上是刘长史所办?”
刘建军愕然问道:“薛老将军不知道?”
薛讷摇头:“老夫当初只是吩咐手下人去寻找便宜耐寒之物,并未细问,这几日听闻麾下说刘长史和殿下都住在棉花工坊,再加上今日之事,才往这方面想。”
薛讷这个回答,也解开了李贤长久以来的一个问题:北地到了冬天极为酷寒,士兵们对于棉布棉衣的需求是刚需,而按理来说,自己和刘建军作为棉花工坊的实际掌控人,薛讷没道理对自己两人这么冷淡的。
就算他眼下的问题是乌骨城,但冬天总会到来,他总不能打了乌骨城,就不过冬了吧?
现在问题解开了。
合着薛讷都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想来也正常,薛讷作为安东都护府都督,总领一方军务,哪儿会特意去关心棉花采购这样的小事?
场面一时间陷入沉默。
薛讷眼神闪烁。
李贤心里也提了起来。
现如今,他已经能勉强跟上刘建军的思维了。
刘建军这时候提“保密”二字,是向谁保密,又是为了什么保密?
这不难猜。
而薛讷……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沛王殿下来营州是……”
“避难。”
刘建军直视着薛讷,道:“如今的洛阳城对沛王殿下来说,是龙潭虎穴,陛下向来不喜沛王殿下,如今庐陵王又被立为储君,殿下的地位……很尴尬。”
“老夫乃李唐老臣……”
“殿下也是高宗嫡子。”刘建军直接打断,顿了顿,又说:“嫡长子。
“况且,立储是立储,放权是放权,即便庐陵王如今被立为储君,可陛下有丝毫放权的意思么?除了一个武姓,陛下给了太子殿下什么?太子六率未立,东宫班底未建,储君?谁知道这是不是拿来堵天下悠悠众口的权宜之计?”
李贤忽然发现自己又有些不太能听明白刘建军的话了。
李显被立为储君后,武曌的确将他改姓为“武”了,但这和薛讷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但薛讷似乎听懂了,他目光逼视着刘建军,道:“太子殿下那边的意思是?”
刘建军没有回答,反而是说道:“沛王殿下姓李,不会变。”
这次,薛讷沉默了更久,眼睛盯着刘建军,一眨不眨。
许久,他才说道:“八百。”
“八百?”刘建军愕然。
“攻乌骨城,三百人太少了。”薛讷摇头,语气中透露着沙场老将的经验:“攻城拔寨,并非炸开一个口子就能长驱直入,乌骨城依山而建,视野开阔,我军若想将天雷有效投入城中,投石机阵地需推进至其射程之内,此距离,已在城头强弩、甚至改良弩炮的威胁之下!
“高丽人绝非木偶,见我阵列,必以箭石覆盖,护卫投石机阵地,防止其被敌军出城突击摧毁,需至少两百精锐甲士结阵防护,此为一。”
薛讷继续说道:“其二,投石机发射并非百发百中,需持续、密集地投射,方能形成有效压制与破坏,这意味着需要多架投石机轮流发射,需要大量民夫、辅兵搬运石弹……以及天雷,需要工匠随时抢修受损器械。
“这些人力,皆需军队护卫,以防敌军骚扰,此处,又需两百人。”
他顿了顿,又道:“刘长史的天雷虽利,却需稳妥送至阵前,安全装上投射器具,再准确投入城中。此间环节,任一出错,前功尽弃,要使其不被敌军游骑、斥候切断破坏,非轻巧之事,再需两百人。
“最后,即便天雷奏效,城头守军伤亡惨重,阵脚大乱,但乌骨城城高池深,岂会因一番轰击便门户大开?届时,仍需敢死之士,趁其混乱,架设云梯,攀附登城,夺取城墙,打开城门!
“此等尖刀锐卒,非武艺高强、悍不畏死者不能胜任,至少需两百人!”
最后,他总结道:“八百人,少一百都不行。”
然后,他便翻身骑上了马,朝着营州城的方向奔去。
“刘长史方才所言,恕老夫难以从命,老夫只护我李唐疆土,至于其它的……老夫一概不知。”
……
从薛讷最后离去时说的话来看,自己似乎是受了挫。
李贤有些挫败的回到了棉花工厂。
但刘建军却表现的很轻松,回到棉花工厂,就钻进了他的宿舍。
棉花工厂给李贤和刘建军安排的职工宿舍虽然是单人单间,但条件也相当简陋,除了睡觉,几乎不能干什么别的,所以刘建军大概又是去呼呼大睡了。
李贤看了看天色,才蒙蒙灰,有些气恼的推开了刘建军的房门。
果然,一进门,就看到刘建军呈“大”字的躺在榻上,看到自己进门,还仰起头问:“咋了?”
李贤顿时没好气的说道:“薛将军不愿帮助我们,你怎么还能安心睡下的?”
刘建军一脸奇怪:“他啥时候说不帮我们了?”
李贤一愣:“他……离去时不是说了恕难从命么?”
“呃……”刘建军一抚额头,叹道:“那是两码事,他不愿插手的是咱们和武曌那老娘们儿之间的事儿,或者说,是咱们和显子之间的事儿,但他没说不帮咱们弄火药厂啊?
“而且,你总不能指望着他这种军伍之人跟着咱们举旗造反吧?这天下虽然是姓了武,但武曌那老娘们儿占据着大义,储君又立了显子这个李姓之人,他反,岂不就是反李唐正统?这对于他这种坚定的李唐旧臣来说,是绝不可能的。
“能两不相帮,对于咱们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而且,他特别强调他是李唐老臣是什么意思?意思不就是只站在姓李的这一边么?
“所以我才说你也姓李,而且是高宗嫡长子,占据的名义更大,并且又强调了你将来也会是姓李,也就是说,你哪怕是真走到了那一步,也是光复李唐荣光,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定心丸。”
李贤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他最后那话,其实立场也是隐隐倾向你的,你想想,一概不知,这对于一个戍边的将领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知道你有造反之意,但却隐而不报,所以,要不是他本身的身份特殊,咱们甚至可以直接拉拢他入伙。
“当然了,也不是说薛讷这人就完全靠得住了,他这时候两不相帮,也意味着观望,如果咱们有哪一步走的让他觉得不对劲了,他也肯定会站出来,重新挑选一个‘李唐正统’。
“所以,咱们就坚定咱们的路子继续走就是了,反正眼下咱们造火药对他来说是有利的,他在这事儿上也会不遗余力的帮咱们。”
李贤彻底恍然,讷讷道:“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儿去硝石矿那边看看,和硫磺不同,天然存在的硝石杂质很多,我得去确认一下杂质都是哪些,好提纯。”
李贤有些不解。
硝石里面……能有什么杂质。
而且……
“硫磺里杂质不是更多么?泥沙,尘土……”
“不是这个杂质。”
刘建军翻了个白眼,道:“你说的这些,拿清水洗一下就完事了,我说的是真正的杂质……算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贤其实心里还有一些疑问,但刘建军却拿眼角斜瞥着自己,问:“咋了?你那房不能睡了?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儿了,总不能床铺天天还需要奴子们来收拾……”
刘建军话没说完,李贤就恼怒的转身离开了。
然后,钻进自己的宿舍。
四下看了看。
的确……有一点乱。
他脑海里回忆起王府上奴婢们收拾褥子的动作,尝试着收拾了一下。
小半刻后,李贤放弃了。
一头倒了下去。
算了,反正每晚都要睡的,收拾得整齐又有什么意义呢?
……
翌日,清早。
刘建军就叫上了李贤,朝着昨日那硝石矿场而去。
营州城东三十里,昨日才经历了一场短暂交锋的硝土滩,此刻已然大变模样。
距离硝土滩尚有一段距离,官道旁便设下了一处简易的哨卡,以粗木钉成拒马,十余名顶盔贯甲的兵士持矛肃立,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验过向导递上的薛讷手令,这才挥手放行。
继续前行,视野豁然开朗。
那片广阔的硝土滩边缘,已然立起了一座初具规模的营寨。
寨墙以粗大的原木深深打入地下,相互嵌合,组成一道坚固的壁垒,营寨四角,甚至搭建起了高出地面丈余的简易望楼,楼上有弓手瞭望值守,目光覆盖整个硝滩及周边旷野。
营寨之内,也有数十顶军帐井然有序,炊烟袅袅,显然已有驻军入驻。
而最让李贤注目的,则是硝土滩上热火朝天的景象,数百名兵士与征调来的民夫已经混杂在一起,正埋头苦干。
低沉的号子声伴随着铁镐、铁锹与地面碰撞的“砰砰”声、泥土碎石被铲起的“沙沙”声,响成一片。
整个矿场秩序井然,分工明确。
李贤心里有些感慨,看起来薛讷的确对火药一事极为上心,昨日傍晚才发现硝矿,遇袭后不过几个时辰,今日清晨,一座具备基本防御能力、并已投入大规模开采的矿场便已拔地而起。
刘建军翻身下马,嘴里也是啧啧感慨:“薛老将军这动作可真够麻利的,一夜之间,愣是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个军工重地!”
薛讷派来的那名向导,是个机灵的年轻校尉,闻言笑着接口道:“刘长史有所不知,将军昨夜回城后,连夜召集将领、户曹官吏,调拨兵士、民夫、牲畜、车辆、工具,一应事务,皆在子时前安排妥当,天未亮,第一批人马器械便已出发前来此地了。
“将军有令,此矿关系破敌大计,需以最快速度,不惜人力物力,全力开采!”
刘建军点了点头,道:“行,带我去开采出来的硝石那边看看,另外,找个人把我马上那行囊拿着。”
那年轻校尉嘿嘿一笑,顺势就解开了刘建军马上的行囊,道:“这点小事,末将来代劳就行!”
然后,便走在前面作邀请状:“殿下,刘长史,还请随末将来。”
刘建军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便跟在了那年轻校尉身后。
没一会儿,几人便来到了一处临时堆放硝石的营帐,刘建军从年轻校尉手中接过行囊,道:“把周围人都遣走,我有要事。”
年轻校尉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薛将军特别叮嘱,此地……”
“噢,也对。”刘建军点头打断了他的话,又说:“那让他们都围在十丈开外吧。”
这次,年轻校尉肃然应道:“喏!”
……
等到这地方只剩下李贤和刘建军,刘建军这才将他那行囊解开,露出了里面一大堆瓶瓶罐罐的东西,一小袋颗粒状的东西,还有一个皮质水囊和几个木碗。
李贤有些好奇的看着他折腾。
这应该就是刘建军折腾的那种古怪的炼金术了吧?
只见刘建军蹲下身,随手从堆积的硝土中抓起一把。
那硝土呈灰白色,夹杂着些许黄褐色的土块,表面能看到明显的白色结晶,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你看这些白色的,主要就是咱们要的硝石。”刘建军用手指捻开一些白色结晶,然后将其余的硝土放入一个陶罐中,又倒入少量清水,用一根细木棍快速搅拌起来,浑浊的泥水在罐中旋转。
“第一步,得先把能溶于水的杂质和泥沙分开。”
他边说边将上层浑浊的液体小心地倒入另一个空罐子,底下留下了不少沙粒和泥土。
李贤看得认真,这步骤他倒是能理解,类似淘米。
刘建军拿起水囊,又往那罐浑浊液体里加了些清水,然后拿起那袋颗粒物,李贤这才看清,似乎是碾碎的豆子。
刘建军将豆粉撒入罐中,再次搅拌。
“这豆粉能让一些更细小的泥沙絮凝沉淀下去。”
果然,不多时,罐底又积了一层薄薄的沉淀,上层的液体似乎清澈了些许。
他将这相对清澈的液体再次倒入一个干净陶罐,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李贤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罐中的液体,放到了嘴边尝了尝!
“你!”李贤差点惊呼出声。
这硝土弄出的水多脏啊!怎能入口?
刘建军却咂咂嘴,眉头皱了起来,一脸嫌弃:“呸!果然,咸得要死,还带点苦味儿。”
“咸?苦?”李贤愣住。
“嗯。”刘建军抹了抹嘴,神色认真起来,“问题就在这儿了,这苦水甸子产的硝土,里面的硝石纯度不算太高,混杂了大量别的玩意儿,最主要的就是两种……”
……
第121章 硝石、真盐、假盐
“一种是假盐……”
刘建军还没说完,李贤就愕然插嘴:“另一种是真盐?”
这回,轮到刘建军愣了,看着李贤,表情古怪,盯着李贤看了好半晌才开口:“鸡变藕不变?”
李贤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刘建军的思路了,皱眉道:“什么鸡什么藕的?”
但这次,刘建军却像是松了口气,说:“我以为你跟我玩谐音梗呢……不过你说的还真没错,一种是假盐,另一种是真盐,但不管是哪一种盐,混进火药里就麻烦大了,本身硝石这玩意儿就容易受潮,这两种东西更厉害,能拉着空气中的水分……嗯,算了,你就理解成这俩东西更容易受潮。”
李贤点了点头,盐的确容易受潮,若不密封存放,没多久就能受潮结块。
他若有所思道:“而火药又是需要点燃的,所以要是里面含有这些东西,威力大损是其次,甚至能不能点燃都成问题?”
“聪明!”刘建军赞叹了一句。“所以咱们就得把这两种杂质弄出来。”
李贤茫然道:“怎么弄?”
刘建军已经把那些硝石和什么真盐假盐都溶到了水里去,这还如何分离?
“这东西对你来说太超标了,看我的就行。”
刘建军一边说着,一边跑到营帐外边,叫来了先前那年轻校尉,又对他嘱托了一些什么,然后便回到了营帐。
没一会儿,那年轻校尉便带着几个士兵,搬来了一些柴火和水。
刘建军则是将柴火点着,然后将一只陶罐放在火上,加水,又将盖子盖上。
李贤注意到,这只陶罐的盖子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刘建军则是找了块砖石,压在了那平台上。
李贤忍不住笑道:“你还怕这里边有什么东西钻出来吗?”
刘建军可不是什么信怪力乱神的人。
果然,刘建军没好气的说道:“这是给这罐子加压,能把水烧得更开,你没见厨子们炖熊掌的时候都用大锅盖压着么?就这还得炖好几个时辰呢,不然嚼都嚼不动!”
李贤心想:原来如此。
但……刘建军是要干嘛呢?
刘建军没再搭理李贤,趁着烧水的功夫,他又转身捣鼓了起来,他把一大堆硝石矿石捣碎,又仔仔细细的筛选,一直重复这个过程。
直到那只陶罐的水被烧开,甚至都在隐隐顶动盖子了,刘建军这才停下来,然后找来一块厚布,垫在盖子上,将其打开,又将他之前筛选捣碎的硝石矿石粉末快速的倒了进去,一边倒,一边搅拌。
嘴里还说着:“这个动作得快了,不然这里边的水温降低的太快,起到的效果就差了。”
李贤不解,但一直盯着。
那些硝石矿石粉末倒进去后,很快就溶解进了开水里,但刘建军没停,还在倒,一直等到倒进去的硝石矿石让开水出现了很明显的浑浊后,他才停下来。
“这样就差不多了。”
李贤好奇的看着这一锅新的东西,问:“然后呢?”
“然后等。”
刘建军把那只陶罐从火上取了下来,放在一边,又拿了个木勺轻轻地撇去“汤”面上的一些浮沫。
然后,就静静的看着那只陶罐。
失去了火焰加热后,那罐“汤”很快就不再沸腾,变得安静。
李贤也不知道刘建军在等什么,好奇的看着。
但没一会儿,陶罐的底部,竟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色晶体!
“咦?这是何物?”李贤凑近观看。
“硝石。”
刘建军淡定的说,然后又将手指探入了陶罐中,轻点了一下,似乎是被烫到了,又快速收回。
“现在温度还高,还有的等。”
李贤继续好奇的看着这一幕,这对他来说太匪夷所思了,明明看着相对清澈的水,冷下来后,竟然会出现那么多的白色粉末。
这期间,刘建军屡次将手指探入陶罐,试探水温。
“差不多了。”
刘建军忽然说道,然后将陶罐里的水全倒在了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垫着棉布的陶罐上。
热气滚滚而上,之前的“汤”全进了新的陶罐,但棉布上却已经留下之前那些结晶的白色粉末。
刘建军把棉布揭起来,小心翼翼的收好,拍了拍手道:“好了,这玩意儿拿去做火药就算凑合了!”
李贤好奇的看着剩下的“汤”,问道:“这样,那些真盐和假盐就被分开了?”
“差不多,虽然做不到绝对分离,但这个纯度做火药是没问题了,我之前不是说过么,这地方的硝石矿纯度还行。”
李贤心想,刘建军说的不是这地方硝石杂质太多么?
但这会儿,他的目光却瞥到了那只新的陶罐里,只见那新的陶罐底部,竟然也渗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刘建军,这里边!不是还有硝石么?”李贤连忙指着陶罐底部。
刘建军瞥了一眼,说:“这玩意儿就不是硝石了,是假盐。”
李贤面露不解。
这东西不是和硝石看着没什么区别么?
刘建军想了想,干脆把手指再次探入汤中,这次,汤已经变得不再烫手,刘建军把手拿出来的时候甚至放在嘴里嘬了一下。
“嗯,温度差不多了。”
说着,刘建军又拿来一只陶罐,用棉布垫上,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回,棉布上又出现了一层白色的结晶体。
“喏,假盐。”刘建军把棉布揭下来,丢给李贤。
李贤好奇的看了看棉布上的东西,发现这东西白净似雪,简直比宫廷中御用的精盐还要精细,心里好奇之下,便用手指蘸了一点,又看了看刘建军,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将手指探进了嘴里。
苦、涩,但又有一股强烈的咸味儿……
李贤瞬间瞪大了眼,道:“这……这是盐?”
这东西尝起来简直和盐没有任何区别!
“都说了是假盐,有毒的。”刘建军没好气的笑道。
李贤一愣,然后连忙把手指抽出来,又“呸呸呸”了几下,生怕这些毒物钻进嘴里,然后恼怒的说道:“有毒你为何不提醒我?”
“有毒,但吃一点点毒不死人,甚至还对人有好处,能促进新陈代谢,加速心血……算了,反正你知道这玩意儿少量服用有好处就行了。”刘建军一副憋笑的模样。
李贤恼羞成怒。
刘建军这人就爱吓唬人。
他将棉布包好,放在一边,又看向第三只陶罐,好奇道:“那……这里边就是真盐了?”
按照刘建军的说法,这硝石里的杂质主要是假盐和真盐,现在硝石已经出来了,假盐也出来了,剩下的不就是真盐了?
刘建军点头,想了想,道:“干脆把这个实验做完吧。”
然后他便把第三只陶罐重新放在了柴火上,但这次,他却没盖上盖子。
刘建军说:“现在要分离的是水和真盐,只要把水烧开就行了。”
李贤似懂非懂的盯着。
罐中的水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升温,冒出细小的气泡,最终开始翻滚沸腾。
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水烧开了,盐呢?”
李贤看着罐中依旧澄清的液体,疑惑地问道。
他想象中的真盐,应该像之前那样结晶析出才对。
刘建军用木勺搅动了一下罐中的液体,笑道:“别急,水变成汽跑了,盐又不会跑,它只会留在罐子里,越来越浓,等水烧干,盐自然就出来了。”
随着水分的不断蒸发,陶罐内的液体肉眼可见地减少,液面边缘开始出现一圈白色的渍痕。
又过了一阵,罐底也开始有白色的颗粒物出现,并且越来越多,逐渐堆积起来。
等到罐子底部的水已经只剩下一指深的时候,那些白色的结晶体已经非常明显了。
刘建军说:“接着加热把水烧干就行,但咱们也没必要一直烧了。”
他说着,又拿出一块棉布。
但这次他却没用新的陶罐接着剩下的水,只是将陶罐中带真盐的水直接倒在了棉布上,任由剩下的水渗入了地面。
刘建军拿着最后那块棉布,凑到李贤眼前:“尝尝,这回是真正的盐了。”
李贤看着眼前洁白的细小颗粒,心中震撼不已。
他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咸。
纯正的咸味。
李贤保证,他从未尝到过如此纯正的咸味儿!
如果说先前那假盐尝起来是和市面上的盐味道差不多的话,那这真盐,就像是祛除了所有其它的味道,让人尝到的瞬间就能无比确信,这才是真正的盐!
难怪刘建军把先前那东西叫作假盐,因为和这真盐相比,高下立判!
而且,这所谓的真盐,外观竟也是如同那假盐一般,看着似白雪般洁净,不像市面上的盐一样,泛黄或是泛青。
想到这儿,他突然瞪大了眼,道:“这……这是新的提炼盐的法子?你……你能制出如此精细的盐来?”
“嘘!”
刘建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贤不解。
“这东西咱们现在不能碰。”刘建军表情很严肃的看着李贤。
“为何不能?”李贤疑惑的问。
这可是精盐啊!
比宫廷御用的精盐还要精细,这样的盐,哪怕是卖上十倍百倍的价格都没有问题!
有了这盐,还需要棉花厂来赚钱吗?
李贤的目光变得炽热。
“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贤子,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刘建军很严肃的说道,然后顿了顿,又补充:“至少在咱们事成之前,不能暴露!”
李贤心里一惊。
这精盐的出现,让他被利益冲昏了头脑。
他现在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若是突然手中出现这种炼制精盐的法子,可以想象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洛阳那位母皇会如何想?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会如何做?恐怕等不到他积蓄力量,灭顶之灾便会顷刻降临。
他只看到了这洁白如雪的精盐背后巨大的利益,却忘了这利益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他后怕的拍了拍胸脯,道:“我……我明白了。”
但随后,他又有些担忧的看向刘建军,道:“可……薛将军那边?”
这硝石矿是薛讷“圈”下来的,要炼制硝石,光靠刘建军一个人显然不行,所以,这炼制硝石的法子肯定也要透露出去,该如何保密?
毕竟刘建军也说过,薛讷可信,但也只是目前可信。
“没关系,炼制硝石只是前半段的步骤,况且这里边还有假盐这种毒物存在。”刘建军眼神扫过那两包“盐”,“这两种盐……假盐我待会儿还有些别的用处,稍后处理,这真盐……”
他拿起那包真盐,毫不犹豫地将其尽数抖落在地,用脚将其与尘土混合,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洁白。
李贤看着那瞬间变得污浊的精盐,心中一阵抽痛。
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刘建军说的没错,这东西……现在不是自己能沾手的。
“行了,别一副肉疼的模样,技术在我手上呢,以后要多少没有?”刘建军有些好笑的拍了拍李贤的肩膀,然后说:“行了,这提纯硝石的过程也没问题了,咱们去找薛老将军复命去吧,眼下搞定火药量产的事情才是正理,有了这破城之功,咱们才能有下一步的资本。”
(附图:上文中提到三种物质在不同温度下的溶解度)
……
两人离开了这片硝土滩,返回营州城。
营州都督府,节堂。
可以看得出来,昨天刘建军弄出火药的事儿,给薛讷带来的振奋依旧还没有结束,这会儿的薛讷又拿出了那份辽东舆图,正盯着乌骨城的图示,皱眉思索,眼神中时不时地闪烁出精光。
“殿下,刘长史,辛苦。”
待到李贤和刘建军被引进节堂,薛讷这才看向两人,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这次,他也没再将那副舆图收起来了。
李贤点头回应,刘建军则是直接上前一步,将两个棉布包放在了薛讷的案桌上,又将其中一个推上前了一些,道:“薛老将军请看,这便是硝土滩产出的硝石了。”
薛讷将棉布包展开,面露惊诧之色:“如此洁净的硝石?”
然后,又看向另一个棉布包,道:“这是……”
“这便是下官要和薛老将军说的事了,此地硝石矿产中含有颇多杂质,这一包中的,便是析出的杂质。”
薛讷疑惑的将棉布包展开,皱眉,将两者比较了一下,道:“这……看似没什么不同?”
李贤毫不奇怪。
这假盐和硝石的粉末从外表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区别大了,这也是下官要和薛老将军交代的事,此物名唤毒盐。”
刘建军又换了一个说辞,接着道:“这东西有微毒,但却又是提纯硝石中必定会产出的东西,下官担心……”
刘建军话没说完,薛讷瞬间就明白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道:“此事老夫会严令叮嘱,凡硝石提纯现场,亦会加派重兵看守……对了,这毒盐该如何处置?”
听到薛讷这么说,刘建军立马就放心了,咧嘴一笑道:“随便寻个地方倒掉就行,这东西虽然对人有微毒,但却利于作物生长,若薛老将军麾下有公廨田什么的,拿来施肥也是不错的。”
薛讷双眼瞬间光亮,道:“此物……如何收集?”
刘建军说道:“回头下官会写个详细的法子呈上,提纯硝石整个过程中的注意和禁忌事项都会标明。”
李贤察觉到了刘建军话里“陷阱”。
他甚至压根儿都没提真盐,只是拿假盐堵住了薛讷的嘴。
可想而知,刘建军最后呈上的法子里,也肯定不会提及最后的真盐的存在。
刘建军太坏了。
但这些,薛讷肯定是不知道了。
薛讷赞道:“如此,就有劳刘长史了。”
他顿了顿,又说:“凡火药制作,需要多少人手、物料,刘长史尽管列出清单,老夫一应调拨!工匠人选,亦从老夫亲信匠户中挑选,确保稳妥,工坊选址也已经敲定下来,就设在城西靠近硫磺矿区,老夫已命人严加看守,绝无泄密之虞!”
他站起身,走到刘建军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刘长史,有了此等纯硝,火药制作可能加快?乌骨城,老夫已迫不及待矣!”
刘建军肃然道:“薛老将军放心!纯硝到位,火药制作便再无瓶颈!十日,最多十日,首批用于攻城的‘轰天雷’必能交付!”
“轰天雷?好名字!”薛讷眼中精光爆射,“好!十日!十日内,八百锐士亦将遴选操练完毕!届时,便是我等犁庭扫穴,一举攻克乌骨城之时!”
他又看向李贤,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郑重:“殿下,此番若能成功,您与刘长史当居首功!北疆将士,必感念殿下恩德!”
李贤拱手沉声道:“薛将军言重了,此乃分所应当之事,但有所需,贤与刘长史,必竭尽全力!”
“薛老将军,说完了火药的事儿,下官还有一事相求。”刘建军摆出一副场面话说完了的样子。
……
ps:今天看比赛所以提前码字了。
最后放张乐子图:
第122章 人才济济
“噢?”薛讷笑着看着刘建军,“老夫洗耳恭听。”
“下官想向薛老将军要一批名额。”刘建军拱手道。
“名额?”
“嗯,名额。”刘建军点了点头,接着道:“下官知晓军中向来有空饷的现象,这并非一定是军中长官贪墨所致,实则规章制度漏洞,下官所要的名额,便是这空饷的名额,不多,与此次攻城之八百等同便足矣。”
刘建军的这番说辞,李贤倒是毫不奇怪。
大唐乃至武周,实行的都是府兵制,府兵是兵农合一的,平时在家耕种,轮番到中央宿卫或边疆戍守,他们不需要国家发放常规军饷,武器装备甚至口粮大多自备。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冒领军饷”的空间不大。
但,规则存在,自然也就会有漏洞。
因为兵员的时常变动,人数统计就会变得麻烦,所以哪怕是再清廉的地方将领,在统计兵员的时候都只会报一个相对较高的数目。
毕竟报少了的那部分,就得自掏腰包填补了。
也因此,许多腐败的官员便会虚报府兵的名额,以此来冒领国家分配给军队的粮食、布帛、赏赐或其他物资。
甚至有的官员会向实际存在的府兵索取更重的贿赂,以免除其兵役,这变相成为一种敛财手段。
当然了,后者和刘建军所说的吃空饷并非同一情况,这只不过都是大唐或是武周兵役制度都存在的问题罢了。
只是李贤很疑惑,刘建军要这个名额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差这八百名额的军饷钱了?
薛讷也问出了李贤的疑惑,道:“刘长史要这八百名额是……”
“下官有一批人,想要填上这部分空缺。”
刘建军这话一说出口,李贤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八百”:薛大那边操练的那八百棉花厂工匠。
刘建军曾说过,让薛大保证那八百工匠平时就是普通的棉花厂工匠,但拿上那件神秘的武器,他们就是能让神魔都为之闻风丧胆的军队。
现在看来,刘建军所说的武器,应该就是这震天雷了。
李贤心里忽然就火热了一瞬。
刘建军……想干什么?
这时,薛讷也目光定定的看了刘建军一眼,道:“八百人……刘长史应该养得起吧?”
刘建军依旧是无惧的和他对视,道:“但下官却不能给他们另外的一份人生履历。”
这次,薛讷和他对视了许久,才说道:“老夫有些知道刘长史是如何带着沛王殿下在陛下眼皮底下积蓄力量,却依旧不被察觉的了。”
刘建军摆了摆手,道:“薛老将军言重了,不知这八百……”
“为何是八百?”薛讷又问。
刘建军咧嘴一笑:“因为攻乌骨城刚好是八百,下官对军事上的事儿一窍不通,但既然薛老将军说八百合适,那便听薛老将军的。”
薛讷愕然,然后忽然便是一阵哭笑不得的表情:“如此说来,老夫倒是被刘长史当了一回枪使了?”
刘建军嘿嘿笑道:“术业有专攻嘛,下官本以为三百就够了,可您非要再送五百,下官便只好却之不恭了。”
两人说话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许多。
但李贤却没怎么明白这俩人这段话里绕了多少个山路十八弯。
这时,薛讷也正色道:“八百名额,老夫这里有,但这八百名额的军饷……便需得由刘长史自己想办法了。”
刘建军一愣,道:“薛老将军,虽然这么问有些失礼,但下官还是想问一句……”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您……真贪了?”
李贤心里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刘建军不在乎这八百名额的军饷钱,大唐士兵每月的军饷约莫是二两银子,多以粮食或是布帛的形式来发放,而刘建军手里有着长安和营州两处棉花厂,产出的棉布本就可以直接当做军饷发放,别说养八百人了,就是八千人也不在话下。
但八百名额的军饷,落在个人手中,那就是一笔巨款了。
他也好奇的看着薛讷。
薛讷察觉到李贤的目光,顿时没好气的瞪了刘建军一眼,道:“老夫又岂会贪墨那些个银钱?”
他说完,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忽然道:“眼下时辰尚早,殿下和刘长史可还有空?”
刘建军一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李贤见刘建军点头了,他也跟着点了点头。
毕竟在洛阳的时候,李贤还需要参加朔望朝,可到了营州后,李贤便无所事事了,反倒是刘建军,忙着弄硝石和硫磺的事儿,忙的晕头转向。
见两人没意见,薛讷便吩咐亲兵牵来了三匹马,三人骑马,带着一队亲兵,便朝着营州城南而去。
越往前走,景象便越发荒凉。
与城内的喧嚣和逐渐恢复的生机不同,这里多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薛讷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虽然一路沉默,但却轻车熟路,带着李贤和刘建军穿行在狭窄的土路上,不时有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门后,用怯生生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看着这一队鲜衣怒马的官人。
最终,他们在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溪边停下。
薛讷下马,指着不远处几间尤其破败的院落,声音有些低沉:“便是这里了。”
他引着李贤和刘建军走向其中一户,院墙已经塌了一半,勉强用荆棘扎着。
院门虚掩,薛讷便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李贤和刘建军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同样进了院子。
只见院内一片萧索,一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正佝偻着身子,在院中唯一的矮凳上缝补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
听到动静,老妇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薛讷。
她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薛讷快步上前扶住。
“王媪,不必多礼。”薛讷的声音是李贤和刘建军从未听过的温和,“今日前来,是给您送抚恤的。”
那老妇一愣,道:“往常不是月底才送么,今日怎么……”
薛讷没有解释,只是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布包,里面是些许铜钱和几匹粗麻布,然后交给老妇。
但老妇却将布包放在一边,问道:“薛将军,边疆,可是还有战事将生?”
显然,薛讷方才虽然没有解释,但老妇却似乎是猜到了。
李贤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老妇家中贫寒,是肉眼可见的,但她却在接到抚恤后并未在意这些能改变她生活的东西,而是第一时间关心起了边疆战事。
就在这时,薛讷没说话,但那老妇却忽然抬起头,努力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脊,对薛讷道:“薛将军,钱帛……老身谢过了。只是……只是老身还想跟将军说,若边疆告急,大朗还有阿弟,老身还有孙子!”
李贤微微一怔,看着老妇。
老妇脸上是混杂着悲痛与骄傲的神情,说道:“是!老身还有一个孙子!他叫二郎,比他阿兄更健壮,也更勇武!将军,您把他带走吧!让他跟着您,去打突厥,平高丽!他定能像他阿兄一样,为陛下,为大唐,挣下一个太平盛世来!”
说着,她朝屋子里喊了声二郎,便有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小跑了出来。
那少年郎身形瘦削,面色菜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李贤看到他,有些想到了当初还在巴州的刘建军。
那少年郎跑到老妇身边,有些怯生生又带着渴望地看着薛讷这一行人。
老妇则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对着薛讷继续说道:“薛将军,您别看他年纪小,可能干活了,也有力气!他阿兄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能跟着队正巡边了!让他去吧,替他阿兄,替他阿爷,去看看这太平盛世是怎么打下来的!”
少年听着祖母的话,胸膛微微挺起,努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李贤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酸涩难忍。
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老妇充满期盼的眼神和那少年故作坚强的模样。
薛讷虽然没说老妇的事情,但李贤也能隐隐猜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送子、送孙参军,这是一门忠烈,是前仆后继,是用血脉和生命去填那看似永无止境的边疆烽火!
刘建军也收敛了所有表情,神情复杂。
薛讷则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少年郎,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努力挺直了腰杆,说:“十六了!”
李贤抿了抿嘴,没说话。
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成丁之后,朝廷才会将其纳入征发徭役和兵役的名单。
因此,二十一岁是理论上正式成为府兵,开始承担轮番宿卫和征戍任务的起始年龄。
虽然大唐律令规定二十一岁才正式服役,但选拔工作会提前进行,男子在十六岁就会被登记造册,接受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这时候的男子参军,地方上的将领大多也就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民间“误以为”的参军年龄,一般都是十六岁,也就是这个少年郎报出来的年龄。
薛讷同样也看出来了少年郎的谎言,他在那少年郎脑袋上揉了一把,摇了摇头,说道:“大唐律令,男子二十一岁成丁,你还得再等五年。”
少年脸上竭力维持的威武瞬间垮掉,有些无助的望了望老妇。
老妇则是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嗫嚅道:“将军……十六……十六也能算半个劳力了,军中……军中不是也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讷打断:“军中是有未成丁者担任杂役、辅兵,但那非是正兵,且多是在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而此次战事不算紧急……”
他顿了顿,看向那位少年郎,接着说道:“按照《户婚律》、《擅兴律》,您家已有两丁殉国,是为忠烈户,家中唯此一未成年男丁,依律,当受优抚,免其徭役、兵役至成丁,此乃国法,亦是对忠烈之家的体恤。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边军统帅,岂能带头枉法,征发未成丁的忠烈之后?此例一开,营州乃至天下,多少如您一般的家庭,其血脉何以存续?”
老妇显然对薛讷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让那位王二郎参军是让薛讷枉法了,目光迅速变得灰败下去,嘴角嗫嚅,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薛讷见状,便也知道此间事了了,随后,冲着李贤和刘建军招了招手,便退出了院子。
从那老妇院子里出来,李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薛讷带自己和刘建军前来的意图,他已经明白了。
那些“空饷”,并非是他不愿意掏,而是真的掏不出来了。
终于,李贤忍不住问道:“薛将军,如王媪这般……营州城内,多吗?”
薛讷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少。”
李贤抿了抿唇,追问道:“朝廷……朝廷的抚恤,难道不足以让他们度日吗?”
这次回答他的是刘建军,他叹了口气,语气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凝重:“殿下,您久在深宫,或许不知,朝廷抚恤自有定例,但下发过程层层经手,能到这些军属手中的,十不存五已是常态。
“加之边地苦寒,物资本就匮乏,这点钱帛,能让他们勉强吊住性命已属不易。
“更何况,如王媪家这般,壮年男丁尽殁,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便有足够的钱帛,没有劳力,在这地方也难以维生。”
薛讷接口道:“更有些人家,儿子战死沙场,连个尸首都寻不回,名字若再被文书遗漏,便算是失踪,连这微薄的抚恤都领不到,老夫……能做的有限。”
李贤听着,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自幼读圣贤书,知道“仁政”,知道“爱民如子”,但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破败院落中的生离死别,亲耳听到这冰冷现实的残酷,他才真正体会到书本上的字句与现实之间隔着怎样一道鸿沟。
三人再没说什么话,一路回到营州城,薛讷以军务要紧的理由回到了都督府,而李贤和刘建军则是回到了棉花厂的职工宿舍内。
一路上,李贤都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望着窗外棉花厂忙碌的景象,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老妇灰败的眼神和少年倔强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倒是刘建军,情绪明显已经好了许多。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了两个面饼,来到李贤房里,递了一个过来,安慰道:“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薛老将军带咱们去看那一趟,可不是为了让咱们在这儿唉声叹气的。”
李贤接过面饼,没什么胃口,只是盯着那面饼低声说道:“我只是……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边关将士及其家眷,竟是如此……艰难,以往在长安、洛阳,听闻边关大捷,只觉振奋,却不知这捷报背后,是多少个‘王媪’家的血泪。”
刘建军一屁股坐在李贤身边,又往里推了推那有些凌乱的褥子,咬了一口面饼,这才说道:“那跟你说点别的事儿吧。”
李贤一愣,不解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把李贤手里的饼子又拿回去,塞到李贤嘴里,说:“先咬一口,咱俩早上都是没吃东西的,我都饿了,你能不饿?”
李贤被刘建军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只能咬了一口面饼。
面饼有些干,但吃进嘴里,却让唇齿生津。
刘建军端正了坐姿,问道:“你以为薛老将军就是带咱们去看那些空饷去哪儿了么?”
李贤不解道:“难道不是?”
“嗤。”
刘建军嗤笑一声,说道:“是主要原因,但绝对不是全部的原因。
“这些天,他肯定是多方面打探过咱们俩的消息,这时候带咱们去看那老妇,我敢肯定,他心里已经越来越向着你倾斜了。”
李贤依旧不解这里边有什么联系。
刘建军则是解释道:“你想想看,薛讷带你看了这么一场人间惨剧,你想到了什么?”
李贤讷讷道:“百姓凄苦,生离死别?”
刘建军立马露出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重新问道:“那你对薛讷的看法呢?”
李贤茫然的看了刘建军一眼。
这回,刘建军恨铁不成钢的解释道:“你想想,那老妇家里都成这样了,她还愿意把她二孙子送到薛老将军麾下,说明什么?说明薛讷深得百姓爱戴!说明他爱兵如子!
“而他,就是想要你看到、想到这一点!
“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投资!
“你想想,咱们今后万一真成了,而你又看到并且想到了这一点,会对他什么态度?是不是会继续信任他?重用他?”
李贤茫然的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了,不可否认,薛讷的确是有能力的,咱们临时过去,那老妇显然也不是薛讷安排的托儿,这样只能说明薛讷这人很精明,首先他有能力,其次,他知道能力是要让领导看到的。
“他精明,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说到这儿,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贤,说:“你们李唐,真的是人才济济。”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但刘建军又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惜,媚眼抛给了你这样的瞎子看!”
……
第123章 破城
十日期限,转瞬即至。
在既定的第十日清晨,天光未亮,营州城东南门,八百锐士已列队完毕。
李贤这个“粮械监运副使”也得以披上甲胄,跟着上了一回“前线”。
说是前线,实际上李贤的营帐就在营州城门外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只要前线有一丝的不对劲,他立马就能缩回营州城。
李贤对这个安排很不满,他觉得营帐最起码也要挪到能看到震天雷攻城盛况的地方去,他才能看到大唐士兵是怎样以八百之数攻下高丽重城的。
“得了吧,薛老将军能让你出城都不错了!”
刘建军也被薛讷授了个不值钱的参军衔,跟在了李贤身边。
他同样披甲,因为肤色偏黑,看起来倒还真像个戍边的将士。
刘建军没什么上战场的紧迫感,吊儿郎当的来到李贤身边,说:“你这个亲王殿下一出事,别说乌骨城了,就算他薛讷把整个高丽都打下来了,也吃不了兜着走!”
李贤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一想到太宗皇帝都能一人一骑亲临战场,杀出个天策上将的赫赫神威来,他心里就有些痒痒。
但刘建军很快就粉碎了他的这个想法,说:“你这骑术是没得说,但上了战场可是得真刀真枪杀敌的,难不成你指望着敌人跟你比赛马,输了的割掉头颅不成啊?”
李贤瞬间颓然。
也对,自己就算上了战场,恐怕也没那个胆子提起刀枪杀敌。
虽然被刘建军说中了,但李贤嘴上还是不能服气的,恼怒道:“少在这儿调侃我了,薛老将军不是下了令,让咱们负责运输军器军械么?你怎么还有空在这说我风凉话?”
既然上了战场,李贤当然是有分内的任务的。
李贤现在才知道,许多用于攻城的投石车、云梯、冲车等器械,实际上都是临时到了地方才开始修建的,而李贤的任务,就是运输那些砍伐树木、修建投石车、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的工具。
而就算是这样的运输任务,薛讷还派了一个佐官来协助自己。
所以,实际上李贤只需要把运输任务交给那位佐官,然后自己和刘建军待在营帐里,等着这场战争打完,就算完美完成任务了。
“嗤!”
刘建军又嗤笑一声,说:“运输任务?薛前那小子就跟八辈子没干过活儿似的跑前又跑后,还有咱俩什么事儿么?”
李贤瞬间不说话了。
刘建军嘴里的薛前,就是薛讷派来的那位佐官。
这人是薛讷的侄女婿,但却是招的赘婿,改姓了薛,因为从小在边疆长大,随着薛讷打了不少仗,被薛讷赏识,所以招成了亲兵,逐渐的也就成了薛讷的侄女婿。
这人久经战场,算得上是战场上的百晓生,此次名为佐官,实际上也担负了保护李贤的职责。
两人正说着,那位薛前便钻进了营帐,大声汇报道:“回禀监运使!所有斧凿锯锤、绳索卯钉等一应器具,皆已运抵前锋营指定位置,交付签收!末将已查验无误!”
李贤点了点头:“有劳薛校尉了。”
薛前接着抱拳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监运使若无其他吩咐,末将还需去清点下一批箭矢……”
“哎,薛校尉留步!”刘建军忽然出声,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几步凑到薛前身边,很是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稍稍带离李贤几步,压低声音道:“老薛,有个事儿得麻烦你跑一趟。”
薛前一愣:“刘参军请讲。”
刘建军搓着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方才想起,那批运上去的工具里,有几把特制的鲁班锯,是专门用来裁切投石机关键部件的,锋利得很,也脆生得很。
“我怕那些粗手粗脚的工兵不懂,给用豁了口子,烦请你赶紧再跑一趟,亲自盯着点,务必让他们小心使用,若是已经用了,立刻检查有无损坏,若有,赶紧拿回来我看看能不能修。”
薛前闻言,眉头微皱,似乎觉得这并非什么紧急大事,但看刘建军说得郑重,又涉及攻城器械,便也没多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末将这便再去一趟前锋营!”
“有劳有劳!快去快回!”刘建军连连拱手,目送薛前转身匆匆离去。
待薛前的背影消失在营帐外,刘建军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一种带着狡黠的兴奋。
他快步回到李贤身边,挤了挤眼睛:“碍事的支走了!”
李贤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什么鲁班锯?我怎不知……”
“嗨,我瞎编的!”刘建军打断他,“贤子,想不想……再往前凑凑?亲眼看看咱们那轰天雷是怎么发威的?”
李贤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朝营帐外望了望,压低声音:“薛将军严令我等在此督运,不得擅离……况且前线刀剑无眼……”
“哎呀!”刘建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谁让你去冲锋陷阵了?咱们就找个高点、远点、安全点的地方瞧瞧热闹!你想想,这八百破一万的千古奇观,可能这辈子就赶上这一回!躲在营帐里听响儿,跟亲眼看着城墙被咱们的轰天雷炸开花,那能一样吗?”
李贤心里很是意动。
他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狐疑的看着刘建军,说:“你从一开始就在激我吧?”
刘建军嘿嘿一笑:“主要是我也没见过正儿八经的打仗,这不得长长见识么?”
李贤刚想说些什么,刘建军就一挥手,果断道:“去不去?”
李贤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心一横:“去……”
……
两人如同做贼般,悄悄溜出营帐。
刘建军显然早有准备,熟门熟路地避开主要通道,引着李贤绕到营寨边缘,又寻了两匹看起来颇为温顺的驮马,趁着清晨的薄雾便悄无声息地策马出了后营。
两人的目的地是一座位于唐军主阵侧后方的小山丘。
山丘不高,但视野极佳,两人将马匹拴在背坡的树林里,手脚并用地爬到山顶,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此处,视野已经极为开阔。
只见前方数里之外,乌骨城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连绵的山脊上。
而在城下,唐军的阵列已然展开,虽然距离尚远,看不真切具体人数,但那正在架设的、如同巨兽臂膀般的投石机,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鬼鬼,这还是小型的投石机啊,这要大型的得多大啊?”
刘建军像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啧啧称奇。
实际上李贤心里也有些震撼。
一开始薛讷说乌骨城只有八千人,而己方更是只派出八百人攻城的时候,李贤心里还在遗憾,没能领略传说中那数十万大军决战的盛况。
可当李贤趴在这里的时候,却依旧被深深震撼。
即便是八百人,看着竟也有一种人山人海的错觉。
而乌骨城一方的人马,看起来更是黑压压的一片,城头上人头攒动,显然也是侦查到了唐军攻城的“敌情”。
就在这时,唐军阵中突然有了动静!
低沉的号角声划破清晨的宁静,代表着攻击指令的旗帜在帅旗下方猛烈挥动!
“咚!咚!咚!”
击鼓,进军。
“要开始了!”刘建军压低声音,一把按住李贤的肩膀,两人将身体伏得更低。
只见那几架投石机旁,操作手们迅速行动起来。
距离稍远,李贤看不太清楚,但也勉强能看到数十名壮硕的唐军士兵合力拉下沉重的梢杆,两名工兵模样的士卒则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投石车的皮兜之中,另一人则用火折迅速点燃了引线!
李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架投石机。
“放!”
似乎有隐约的喝令声传来。
下一刻,投石机那巨大的手臂猛地抬了起来!
“嗡——!”
沉重的破风声仿佛能穿透数里的距离,直达山丘!
五六个黑点带着死亡的火星,被巨大的力量抛向高空,划出令人心悸的抛物线,如同陨星天降,朝着乌骨城头猛坠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李贤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他死死盯着那些飞行的黑点,看着它们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几乎看不清的小点,落向城墙……
紧接着……
“轰!!!!”
第一声巨响猛然炸开!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耳边炸响!
声音沉闷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连脚下的山丘都随之微微一颤!
乌骨城头,靠近城门楼的一段城墙处,一团混杂着赤红火焰与浓黑硝烟的蘑菇云腾空而起!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无数的碎石、木块、以及一些难以分辨的细小物体被狂暴地抛上天空!
“轰!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接踵而至!如同重锤擂鼓,一声声狠狠砸在乌骨城头,也砸在李贤的心上!
城墙上瞬间被火光和浓烟笼罩,原本清晰的城垛轮廓在爆炸中扭曲、碎裂、坍塌!
隐约可见城头上的人影在火光中惊慌奔走,凄厉的惨嚎声即使隔了这么远,也如同丝线般钻入耳中,令人头皮发麻!
李贤虽然事先知道了那轰天雷的威力,但当时刘建军是将轰天雷丢进了水里,此刻亲眼目睹轰天雷在城墙上炸裂开的情况,依旧觉得震撼无比!
“棒子那边估计是轻敌了,他们一开始看薛将军搭建投石车,估计以为又是什么小规模的骚扰,这个距离一些大型的弩车是能射到的,要是他们一开始就拿弩箭骚扰一下,投石车估计还没那么快搭建起来。”刘建军在一旁呢喃。
李贤顿时没好气的说:“你站哪边的?”
然后又疑惑道:“棒子?”
“高丽棒子,这不是叫着顺口么?”刘建军讪讪一笑,又说:“这不是觉得太轻松了么?”
李贤沉默。
的确,太轻松了。
有着轰天雷的存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乌骨城,竟是一轮轰击下来,就已经土崩瓦解。
而唐军阵中,则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惊呼!
“万胜”之声震天动地!
但那些操纵投石车的士兵却并未停下,只见第二轮轰天雷已经呼啸着落下,集中轰击在城门楼及其周边区域!
剧烈的爆炸声中,乌骨城那高大的城门楼如同被看不见的天神手持重锤猛击般,木石崩飞。
有熊熊大火燃起,一大段城墙肉眼可见地坍塌下去,露出了巨大的缺口!
“大唐!万胜!”李贤忍不住低吼出声,激动得脸色通红。
然而,与他们预想的激烈抵抗不同,乌骨城头在经历了最初的几轮爆炸后,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预想中高丽人凶狠的反击、密集的箭雨并未出现,除了爆炸点附近凄厉的惨嚎和燃烧的噼啪声,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打懵后的茫然与死寂。
浓烟与尘土笼罩着城头,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种原本严阵以待的森严气势,已然荡然无存。
“咦?这就……哑火了?”刘建军也看出了不对劲,伸长脖子张望,“棒子们被吓破胆了?”
李贤和刘建军看不出来,但战场上有人能看出来。
唐军阵中,薛讷显然也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他没有丝毫犹豫,帅旗前指,发出了全军突击的命令!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进攻,而是真正的总攻!
在第三波轰天雷落下的同时,唐军一方负责攻城的二百人大呼着“万胜”,朝着乌骨城冲去。
让李贤感到意外的是,唐军的冲锋并未遇到想象中的顽强阻击。
没有滚木礌石如雨落下,没有沸油金汁倾泻,甚至没有成规模的箭矢覆盖,只有零星的、毫无准头的冷箭从浓烟中射出,显得极其无力。
唐军先锋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冲过了城下那片原本应该是最危险的开阔地,迅速将云梯架在了被轰天雷炸出的缺口处,以及那些未被严重破坏的城墙上。
更让李贤和刘建军目瞪口呆的是,当唐军士兵开始攀爬云梯时,城头上依旧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们甚至看到,有几处城垛后,高丽守军不是举刀迎敌,而是惊恐地向后溃退,互相推搡踩踏,仿佛攀上城头的不是唐军,而是索命的修罗!
“城门!看城门!”刘建军猛地指向城门方向。
李贤转眼看去。
只见那扇厚重的城门,此刻竟从内部被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而且缝隙越来越大!
这时候的唐军才刚刚爬上城楼,所以开门的绝非唐军,而是有守城的士兵在极度恐惧下,竟然主动打开了城门!
城门大开,许多还没爬上云梯的唐军士兵干脆不再攀爬云梯,而是直接从城门口冲了进去。
入城之后的事,李贤就看不太见了,但没一会儿,李贤便看到了唐旗插在了城门洞上,这意味着城门已经彻底被占据。
“这就……破了?”
李贤看得有些恍惚。
这与他想象中的惨烈攻城战截然不同,没有血肉横飞的拉锯,没有反复争夺的城墙,只有单方面的碾压和敌人迅速的崩溃。
“轰天雷……竟有如此神效?”他喃喃道,感觉像是在做梦。
刘建军也是啧啧称奇:“好家伙,我以为怎么也得象征性地抵抗一下,没想到直接精神崩溃了,这玩意儿对冷兵器时代的士兵,杀伤力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理威慑太恐怖了!”
李贤已经顾不上听刘建军说了什么了。
此刻,唐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洞开的城门以及多处城墙缺口汹涌而入!
乌骨城内,隐约传来了更大的混乱声、哭喊声以及唐军震天的喊杀声,但唯独缺少了兵器激烈碰撞的铿锵之音。
战斗,似乎从轰天雷炸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
远处,乌骨城上空,唐军的旗帜越来越多,宣告着这座坚城的易主。
山丘上,李贤和刘建军则是沉默着,似乎还在消化这场战争。
终于,刘建军打破了平静,道:“鬼鬼,贤子,我好像一不小心弄出来个大家伙,这历史要这么发展下去,得成啥样啊……”
李贤喃喃道:“我不知道,但我大唐有此物……当举世无敌!”
李贤本以为这话会换来刘建军的认同,可刘建军却脸色一变,说道:“坏了,这仗结束得这么快,应该很快就会清点战损了吧?”
李贤也是脸色一变。
他们两人是偷偷跑出来的,薛前若是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他们不在,那麻烦就大了!
“快!快回去!”
李贤也急了,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山下爬。
“慌什么!”
刘建军虽然嘴上说着,动作却也不慢,两人也顾不得隐蔽了,手脚并用地从岩石后钻出来,沿着陡坡踉踉跄跄地往下跑,只想尽快回到拴马的树林。
可两人刚气喘吁吁地跑到半山腰,还没来得及钻进林子,就听到侧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厉喝:
“站住!前面何人?!”
李贤和刘建军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
请个假T0T
昨天生日没请今天补上行不行=.=
这个点才睡醒而且是在是困得不行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请个假T0T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24章 战后三个月
李贤和刘建军很尴尬的站在薛讷身前。
他们回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队巡逻的斥候,若非两人身上的身份牌,早就被当成逃兵给抓了回来。
可即便如此,他二人回来的时候,也刚巧遇到了营地中正在唱名,黑压压的一群人,目光全落在了两人身上,李贤当时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刻,尴尬依旧。
不光李贤和刘建军被叫到了薛讷营帐内,就连薛前这个佐官,也被“殃及池鱼”。
李贤悄悄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之上的薛讷,薛讷甲胄未卸,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些亢奋,但看向李贤和刘建军的眼神却依旧锐利。
李贤立马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即便是对军伍之中的事再不了解,李贤也听说过“令行禁止”、“军令如山”这些字眼儿。
自己和刘建军在战时偷跑出去,若换个寻常士兵,恐怕早就被砍了脑袋。
终于,薛讷突然开口,声音平淡:“薛前。”
薛前浑身一颤,猛地挺直身体,抱拳应道:“末将在!”
“本将军命你辅佐沛王殿下,督运器械,护卫周全,今日沛王殿下与刘参军擅离营寨,近乎前沿,你身为佐官,护卫不利,失察之责,你可认?”
薛前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失职!甘受军法处置!请将军责罚!”
他没有任何辩解,直接认罚。
薛讷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李贤和刘建军。
“殿下,”薛讷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刘参军,你二人身为粮械监运副使与参军,大战之际,不在其位,擅离职守,险些酿成巡哨误判,动摇军心,此事,你二人有何话说?”
李贤脸颊滚烫,上前一步,躬身道:“薛将军,此事皆因贤一人好奇之心起,怂恿刘参军同行,铸成大错。
“贤……知错,愿承担一切责罚,与薛校尉及刘参军无干。”
刘建军一看李贤要把锅全背了,也赶紧站出来:“哎,老薛……不不,薛老将军!这事儿真不怪殿下,是我!是我撺掇殿下出去的,说什么要看轰天雷的威风,要见识战场盛况!殿下是受了我的蒙蔽!您要罚就罚我,我皮糙肉厚,禁得住!”
薛讷看着眼前争相揽责的两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
“够了。”
两个字,让争辩的两人瞬间噤声。
“军中自有法度,岂是儿戏?”薛讷沉声道,“薛前,护卫不利,杖二十,以儆效尤。即刻执行!”
“末将领罚!”薛前大声应道,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随即,薛讷的目光再次落在李贤和刘建军身上:“沛王殿下,刘参军,你二人擅离职守,触犯军规,念在初犯,且轰天雷于此战确有殊功……”
李贤的心提了起来。
薛讷紧接着道:“即日起,罚没你二人三月俸禄,以充军资,此外,着你二人负责清扫此次攻城之战后,乌骨城外战场遗留之箭矢、损毁军械,并协助医官救护伤员,直至清理完毕为止!不得假手他人!”
听到这儿,李贤长舒了一口气,肃声道:“贤,领罚!”
刘建军也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拱手:“下官……领罚。”
……
翌日,天光刚刚大亮。
李贤和刘建军换上了普通士卒的粗布衣裳,戴着遮尘的斗笠,出现在了乌骨城外昨日唐军主攻的阵地区域。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乌骨城外依旧硝烟弥漫。
李贤和刘建军负责清扫的区域在乌骨城城门口的方位,从这个地方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城墙上一些被震天雷轰炸后的惨况。
城墙被破坏得不算太严重,虽然有大块的砖石碎裂、坍塌,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但至少主体还在,只是到处冒起的青烟,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最让李贤触目惊心的还是城门口附近。
这里是昨日高丽守军崩溃、唐军涌入的焦点区域,地面上脚印杂乱不堪,泥土被踩得稀烂,混合着暗红色已经略微凝固的血迹,形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污渍,破损的盾牌、折断的长矛、散落的箭矢随处可见,一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丢弃的靴子、撕裂的衣甲碎片。
“你俩是新来的?哪个营的?”
有路过的同样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凑过来,估计是看李贤和刘建军面生。
“薛前薛队正手下的。”刘建军应了一声。
这倒也不算说谎。
那士兵“哦”了一声,恍然道:“薛队正的人啊!怪不得瞧着面生,昨个儿他们队负责押运器械,没赶上正面厮杀,倒是运气,不过今天这打扫战场的活儿可也不轻省。”
刘建军顺杆就爬,凑过去问:“噢?这里头有什么说法?”
“头一波的已经过了,咱们现在算是轻省多了,我跟你说,清早那一批才叫遭罪呢,清理废墟、收敛敌尸,那家伙……”他指了指城内方向,压低声音,“听说昨天咱们那天雷一响,许多高丽人被炸的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的……
“清早进去的兄弟,好些个出来就吐了,现在都还白着脸呢!”
刘建军也是嘴角抽了抽,刚才那点闲聊的兴致瞬间没了,干笑两声:“呵……呵呵……那天雷,是挺厉害哈……”
那士兵没察觉两人的异样,还在感慨:“谁说不是呢!简直跟雷公下凡似的!以前攻城,哪次不是拿人命堆?这回倒好,几声响雷,城门就开了!真是开了眼了!”
他语气中带着敬畏,也有一丝庆幸。
又聊了两句,那士兵便去忙自己的了。
李贤沉默地拿起一把铁锹,开始清理地上混杂着血污和泥泞的杂物。
他努力不去想那些“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的画面,但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昨日在山上看到的,城头爆炸时被抛起的人影和听到的隐约惨嚎。
刘建军也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闷头干活。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贤子……”
李贤突然听到刘建军语气怪异的叫他。
“嗯?”
李贤转过头,发现刘建军脸色发白,而他挥舞的铁锹下,正巧挖到了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掌,血肉和污泥混在一起,甚至拉起了丝,李贤只是看一眼就觉得格外不适。
“我……我有点想吐……”
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拿铁锹杵着胸口,伸长了脖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吐得很厉害,肩膀不住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一般。
李贤看着他那狼狈痛苦的样子,自己的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喉头阵阵发紧,他强忍着不去看那半截手掌,走过去,轻轻拍打着刘建军的后背。
“要是实在不行……我去和薛将军求情……”
“别。”
刘建军抬起一只手冲他艰难的摇着,又说:“老薛故意的!”
“嗯?”李贤有点没明白。
“他就是想让咱们知道战场是残酷的,不是我们躲在后面看看热闹听听响动那么轻松……呕……”
刘建军艰难的捋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他这是用最直接的法子,给咱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人’长长记性……省得再给他惹麻烦。”
李贤这回听懂了。
刘建军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站直身子,又拿衣袖抹了抹嘴角,苦笑道:“这老家伙……下手真狠,不过……他娘的,这招确实管用,下次打死也不来前线了。”
……
在经历了几波老兵们的嘲笑后,李贤和刘建军吐啊吐的,终于是习惯了。
打扫战场的工作要快,说是拖久了就会有瘟疫滋生,所以,在太阳还没落山之前,乌骨城外的清扫工作就完成了。
而李贤和刘建军,也终于是回到了营州城内。
这时的李贤觉得自己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乌骨城外是死寂和硝烟,营州城内则是安宁和祥和,普通百姓的生活依然照旧,甚至因为一场大胜而透出几分轻松和活力。
此时已近黄昏,正是市井最热闹的时候。
街道两旁,店铺的幌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酒肆里飘出粗粝却热烈的划拳行令声,食铺门口的大锅里炖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香气混合着葱姜的味道,卖胡饼的摊贩将烤得焦黄的饼子从馕坑里取出……
李贤和刘建军穿梭在街道上。
“新蒸的黍米糕,甜掉牙嘞!”
“来看看上好的皮子,刚从北边来的!”
“磨剪子嘞——戗菜刀——!”
望着人来人往,刘建军忽然感慨了一句:“和平真好啊。”
李贤愕然,然后笑着点头:“是啊,多好。”
如非必要,李贤宁愿一生都不再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
……
攻下乌骨城后,营州难得的平和了一段时间。
薛讷开始派兵驻守乌骨城,但他用兵老道,并未急于冒进。
乌骨城虽克,但其东南的国内城仍驻有重兵,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扑。
薛讷亲自前往乌骨城巡视了一番,回来后便召集麾下将领,也包括李贤和刘建军,最后,确立了对乌骨城的方案:乌骨城已下,然其价值,不在占据,而在扼守。
他下令将城墙破损处,择其关键节点以砖石木料快速修复,又命那日负责攻城的八百士兵驻守此城。
也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李贤才从军报文书中得知,那日看似惨烈的攻城,这八百人竟奇迹般地无一人阵亡,仅有数人轻伤。
对于乌骨城迅速易主的原因,薛讷对外、乃至对军中大部分将士,都统一了口径,只以“天威助阵”含糊解释。
李贤知道,这是为了黑火药的保密。
至于城内高丽遗民,薛讷采取了怀柔与管控并行的策略。
愿归附者,登记造册,许以生路,甚至以工代赈,使其参与城池清理,逐步吸纳。
至于俘虏中的顽抗者,则严加看管,充作苦役,用于恢复地方秩序与基础建设,并将此次捷报报于朝廷,等候朝廷一方下达对他们的后续处置。
会议上,薛讷还解开了李贤心中的一个疑惑——那日勘察硝石矿遭遇高丽游骑的缘由。
据薛讷说,他们俘虏了乌骨城一位将领,通过审讯得知,那支骑兵是乌骨城一方派出侦测营州城内兵力动向的,为的就是配合国内城方向的高丽骑兵对营州城发起攻击。
只是很可惜,营州城这边因为黑火药的原因,率先攻破了乌骨城,使得高丽一方这次的攻城计划也只能胎死腹中。
黑火药的首战告捷,让薛讷看到了这种恐怖之物在战场上的神威,他下令将硫磺和硝石两座矿场规模扩大了数倍,保密措施也被提升至最高级别,工匠皆选自忠诚可靠的军户或薛讷亲兵,工坊区域划为军事禁区,擅入者格杀勿论。
会议随后便结束。
……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眼过去了。
乌骨城的修复和防御强化工作持续进行,它不再是孤悬在外的边城,而是与营州主城、周边烽燧形成了紧密的联防体系。
李贤知道,那些围绕在乌骨城周边的、看似不起眼的小山包后,极有可能就藏有备好了轰天雷的投石机,因为这个方案还是刘建军提议的,既能让乌骨城拥有常规的兵力防守,又能让黑火药保密的同时用于乌骨城的军事防备上。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刘建军争取到的“八百空饷”名额也已经落实。
刘建军让王勃跑去了长安一趟,把长安棉花生态园的那八百人调来后,就一头扎进了硝石矿场里。
李贤没详细打听刘建军在干什么,但据说硝石矿场那边又采购了一大批的火石,估计是刘建军又去折腾什么新东西了。
这三个月过去,李贤也总算知道薛讷为何对棉花、棉布那么看重了。
只是初冬,北疆的风就冻得让人面皮生冷,即便是在棉花厂宿舍内,李贤都得裹上几层棉被,晚上才能睡得着。
太冷了。
可想而知那些戍边的将士是在顶着怎样的严寒度日。
常规的储水方式已经不再有效,那些不能流动的水,几乎一晚上过去就能结成冰块,按照薛讷所说,若是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连白狼水也会结冰,到时候棉花厂也将停工。
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刘建军调来的那八百棉花生态园的人到了。
李贤和刘建军去迎接他们的时候,远远的就见着一个身影朝着这边奔跑了过来。
那人看着有些面熟,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有些瘦,有些黑。
他见到刘建军的第一眼,立马激动的挥手大喊:“狗儿哥!刘老三喊我来巴到你混!”
……
第125章 刘建国和王勃带来的消息
熟悉的蜀话啊。
李贤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少年郎是谁——刘老三的儿子,刘二狗。
或者现在该叫刘建国。
上次刘老三给刘建军的信里,提到了刘二狗改名的事儿,刘建军还说改成这名字岂不是比他还大了。
刘建国一路小跑到刘建军身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刘建军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他脸上的兴奋瞬间转成了愕然。
“哪个喊你到这边来的?!”刘建军一脸的气急败坏。
“刘老三……”
“刘老三喊你来你就来?你晓不晓得这是哪儿你就来!”
“刘老三是我老汉儿……我不听他话……”刘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委屈巴巴的看着刘建军,又偷偷四下瞄了一下,看到了李贤,眼神瞬间微亮,凑过来:“木头叔!”
听到这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李贤心里不可避免的微动了一下。
他笑着走向前,揉了揉刘建国的脑袋,道:“二狗长高了。”
在刘家庄见到刘建国的时候,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泥娃娃”,一天到头和庄里其他同龄娃娃们在田里滚,没少挨刘老二的训,但现在虽然看着还是稍显稚嫩,却已经和之前那位老妇人家中的二郎差不多了。
“嘿嘿。”
刘建国抓着后脑勺嘿嘿笑了一声,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草民刘二狗……”
话还没说完,李贤就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没好气的说:“在刘家庄没跪我,现在还跪什么?”
这会儿,刘建军也像是稍稍消了些气,凑过来,没好气的在刘建国屁股上踹了一脚,力道不大,刘建国也嬉皮笑脸的躲了下,象征性的没躲掉。
“你不是改名字啦吗?啷个还喊二狗?”
刘建国揉着屁股,配合地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说:“大名是上户籍、见官人用的,到屋头还是二狗得行。”
刘建军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会儿,后面那八百人的大部队已经走到了跟前,王勃翻身跳下马,拱手复命:“殿下,刘长史,幸不辱命!”
刘建军立马把矛头对准了王勃,指着刘建国,没好气的说道:“老王,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勃解释道:“下官去到长安的时候,刘小公子……”
“公什么子,叫二狗就行!”刘建军恼怒的打断。
“下官去到长安的时候,刘……二狗就歇在沛王府中……”
王勃一番解释,李贤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刘建军太久没回家了。
刘老三两口子挂惦他,但也明白刘建军是做大事的人,心想着刘建国年龄也大了,就想把刘建国送到刘建军身边搭把手。
当然,这里边肯定也有一些让刘建军提携一下刘建国的意思。
反正就把刘建国送到了长安。
可这会儿,自己和刘建军已经来了北疆,所以就那么不凑巧的错开了。
刘建国到了长安后,绣娘她们自然是好生安顿了刘建国,但刘建国和绣娘她们相处不熟,一天两天的是客还好,待久了,绣娘她们虽然依旧待他如初,可他自己却有点不自在了。
这时候,王勃刚好回到长安,一听说王勃还要回营州,而营州又还有一座棉花厂,于是刘建国当即便起了心思。
“我也去营州!去我狗儿哥那棉花厂帮工!”
王勃哪儿好做决定,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就把他带来了。
“刘长史,若您觉得不合适,下官再跑一回把刘小公子送回去?”王勃看着刘建军,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
刘建国也是提心吊胆的看着刘建军。
刘建军在他们俩人的脸上扫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妥协道:“算了,来都来了……”
“万胜!”
刘建国忍不住的高呼,可立马又被刘建军瞪了一眼,讪讪闭上了嘴。
“留下可以,你跟我过来,我俩约法三章……”刘建军说完又看向李贤,道:“贤子,你安排一下这八百人,我带这小子先回去。”
说着,刘建军便两手掐着刘建国的脑袋顶朝城内走去。
李贤好笑的看了两人离去的背影一眼,这才转身看向王勃,温声道:“子安,一路辛苦,营房早已备好,虽不及长安舒适,但遮风避雨,取暖御寒无虞,先让大家安顿下来,好好歇息,饮食热水会有人安排。”
王勃躬身应道:“殿下安排周全,勃代众人谢过殿下。”
李贤点了点头,便有军中负责安置的吏员上前,引导这数百人前往城东南专为他们新建的聚居区。
那里是刘建军专门挑的,大概位于城东硝石矿场和城南棉花工坊的夹角位置,前往两处都方便,虽然因为新建的原因有些简陋,但基本的生活设施还算齐全。
修建这处区域的时候,刘建军甚至还担任了将作丞,专门绘了住宅区的图纸。
他把那些房子修成了长条状,每五间房为一条,这五间房子之间仅有一墙相隔,极大的节约了地方,而这五间房子里,四间用于住人,每间房摆了四张榻,剩下的那间房子,便是“主管”这一条房子组的炊事房,这一组房子的饮食和洗漱都由这间房子调配。
而每一组房子的前院,又是前面一组房子的后院。
如此紧密相连,整个营地占地不到百亩就算了,营地的中间,甚至还有个十亩地的空地,刘建军说这地方就是他们将来的操场。
刘建军这么安排,至少李贤已经知道了刘建军的意图。
所以,他看向这八百人的目光,也隐隐有些火热。
这八百人此时就站在王勃身后,他们虽然都是一副匠户打扮,但个个看着都精气十足,甚至就连年龄,也几乎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
李贤又对王勃交代了几句关于人员登记、分工意向摸底等事宜,便让他也先去休息,自己则信步走向将军府。
他需要将人员抵达的消息告知薛讷,这营州城,毕竟还是薛讷的地方。
……
等李贤从都督府回到棉花工坊宿舍的时候,刘建军似乎已经把刘建国训好了。
这会儿的刘建国看起来乖巧的紧,看到李贤也不再管李贤叫木头叔,而是恭敬的称沛王殿下。
李贤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向刘建军道:“专门等我有事儿?”
刘建军这副样子就是在等自己。
“嗯,待会儿老王也过来,说说长安和洛阳的事儿。”
听刘建军这么说,李贤心里一紧:“难不成出事了?”
刘建军摆了摆手,神态轻松道:“不是出事,也就是一些最新的情报。”
见刘建军这副姿态,李贤这才稍稍放松。
刘建军则是拍了拍刘建国的后脑勺,道:“大人说话,你一边去。”
刘建国“哦”了一声,便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看着刘建国走出去,李贤笑着问:“你打算怎么安排这小子,总不能真让他去棉花厂帮工吧?”
刘建军揉了揉脑袋,一副头疼的模样,道:“还不知道,刘老三也真是的,二狗这么点年纪把他丢出来,若出了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李贤笑了笑,坐在刘建军身边。
他知道,刘建军虽然嘴上管他二叔二婶叫刘老三、刘老二,但他对他们二人的感情还是极深的。
刘建军又说道:“二狗说刘老三托他给我带了口信,说刘二狗有弟弟了,放心使唤他就是,要是不成器,死在外面也不打紧,你听听,这话是人说的么?”
李贤哑然失笑,揶揄道:“你二叔这是担心你不好放开手脚,都说长兄如父,你虽然不是二狗亲长兄,但自小在一块儿长大,也当得起这个‘父’了。”
“他越这么说我反而越不好使唤他,刘老三这话鬼精着呢,肯定是刘老二教他的!”刘建军语气有些忿忿不平,但脸上的神情却写满了对刘家庄的思念。
李贤想了想,问:“那……若是诸事结束后,咱们把刘老三他们接到长安或是洛阳?”
刘建军有些意动,但随后又摇了摇头道:“再说吧,他们俩那性子指不定愿不愿意来呢,送二狗过来是希望他有个好前程,但他们自己,就像是老朽了的树根,一辈子都只愿意扎根在刘家庄了。”
短暂的沉默,刘建军又神情唏嘘的说了许多,说刘家庄现在大变样了,尤其是刘老三一家,因为出了刘建军这么个人,现在不光不用管什么租庸调的课役,甚至还有闲钱送二狗去念书,现在的二狗甚至已经会写千字文了。
又说到李贤当初住的那院子,原本已经被火烧了,但县令又命人翻修了一座一模一样的,美其名曰:“若是沛王殿下哪一天想着回来居住了,也能有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房子。”
还说到刘建军当初那些园子,头两年种出来的瓜果又大又甜,可后来就渐渐的和寻常田地没什么区别了。
刘建军说:“刘老三他们不懂施肥,地里的肥力留了两年已经算是不错了,非得扯什么我人走了,那地儿的灵气也没了……”
两人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王勃才风尘仆仆的赶来。
一进门,王勃就咧嘴大笑:“好久没这么忙活了,舒坦!”
刘建军顿时收起了所有的唏嘘,忍不住对着李贤好笑道:“看吧,老王就是个忙碌命,一天不让他忙起来他浑身不舒坦。”
李贤也有些忍不住好笑。
前段时间,因为天气转冷,白狼水要结冰的原因,棉花厂的生产工作已经逐渐接近尾声,相对没那么忙了,于是,王勃脸上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活力。
现如今跑了一趟长安回来,终于又变得精神饱满了。
“子安,过来喝口水,慢慢说。”李贤笑着招呼王勃。
王勃拱手行了个礼,便坐在了刘建军身旁,然后道:“长安一切顺利,刘长史……呃,勃说的是雍州长史、刘讷言刘长史,刘长史将棉花生态园的入署工作做得很顺利……”
王勃话还没说完,李贤就好奇道:“入署?”
“嗯,长安的棉花生态园现在归少府监下织染署管,这事儿刘长史没跟您说过?”
王勃疑惑的看着李贤,他这次说的刘长史显然就是刘建军了。
刘建军摆了摆手道:“棉花的事儿不是没瞒住了么,当时就是让苏良嗣那边揽了功劳,名义上成了雍州官府的产业,现在老苏升上去了,老刘接手雍州长史,但棉花生态园这么大个香饽饽,你母皇肯定要上来插一脚的,都在预料之中。”
李贤恍然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又看向王勃,道:“老王你接着说。”
王勃这才说道:“棉花生态园虽然现在隶属织染署了,但里面的人还是咱们的人,只是上面多了个宫人主掌簿籍……”
“要瞒过他难吗?”刘建军忽然插嘴。
王勃答道:“没多大问题,生态园那边一直以来都是两本账,真正的账本一直都在阿依莎那里。”
刘建军这才点了点头,道:“其它的呢?”
王勃接着说道:“薛大那边现如今已经升至果毅都尉,在驻扎长安的诸多禁军中颇为威望,此次调集这八百人前来,他从中出了不少力。”
李贤点头。
果毅都尉乃是折冲都尉的副手,领从五品下的军衔,而长安京兆府的折冲都尉乃是崔詧兼任,所以名义上来说,薛大甚至算得上是长安禁军的一把手了。
当然,这个一把手并不止薛大一人,果毅都尉并无定职,长安作为京兆府,肯定设了数位不止。
如果只论军职的话,薛大现在大约就和当初留守长安的武攸暨差不多。
“再就是王府的消息了。”说到这儿,王勃看向李贤,道:“王妃托臣向殿下带来了口信,说陛下将长信封为了蓝田郡主,并将蓝田郡主带到了洛阳……”
这话一说完,李贤就心里一紧,连忙追问道:“长信没事吧?”
这一刻,李贤不可避免的想了许多关于“质子”的典故。
王勃答道:“臣要和殿下说的便是此事,王妃说蓝田郡主是自己要去的,而且接她的人是太平公主。”
“太平?”李贤一阵愕然。
长信和太平这个姑姑的关系一向是不错的,若是接她过去的是太平,那长信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
只是……
长信不是一直仰慕刘建军,跟在绣娘身边学女红么?
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子?
“嗯,说是沛王殿下来营州后不久,陛下便派遣太平公主殿下探望了沛王府,并且带来了蓝田郡主封郡的消息,之后太平公主殿下又在沛王府逗留了一些时日,离去的时候,蓝田郡主便请求同行了。”
李贤又是不解。
但这会儿,刘建军却插嘴道:“你母皇那老娘们儿还是不放心你呗,她不知道咱们和太平的关系,以为太平还是她的人,所以派太平去长安敲打嫂子。
“但直接这么任命,面子上又有点过不去,所以就让太平给长信带去了一个郡主封号。
“你想想,她要是真想封点什么,为什么不封光顺他们?”
李贤恍然的点了点头,又疑惑道:“那……长信为何要主动随太平去洛阳?”
刘建军捏了捏下巴,迟疑道:“大概是长信懂事了?知道自己跟着太平过去,能让你母皇更相信太平?”
看得出来刘建军自己都不是很相信这个说辞。
李贤也更疑惑了。
这时,王勃插嘴道:“对了,王妃还说,太平公主表现的很奇怪,嘴里时常说着什么女儿当自强一类的话……”
这次,王勃话还没说完,刘建军就猛地一拍大腿,脸色急变道:“坏了!长信不会被太平给洗脑了吧!”
李贤一愣。
但刘建军的表情瞬间变得颓然,挥了挥手,道:“算了,长信应该没事,你接着说。”
王勃点了点头,接着道:“接着就是一些洛阳传来的消息了,卑职并未前往洛阳,所以这些消息大多都是道听途说,不确定真假……”
“没事,你大概说说就行,长安距离洛阳近,消息还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王勃点头道:“自张氏兄弟受宠后,陛下开始大兴土木,在举国上下修建了许多庭院和寺庙……
“奉宸府规模越来越大,张氏兄弟权势也随之水涨船高……
“坊间传闻,当初庐陵王被立为储君,此事也有张氏兄弟出力……
“张氏兄弟逐渐跋扈,当庭顶撞宰相魏元忠……”
“……”
王勃带来的关于洛阳的消息,几乎都是和张氏兄弟有关,李贤只是听着这些事迹,脑海里就逐渐出现了一对因为受宠而逐渐变得恃宠而骄的形象。
和当初的冯小宝何其相似。
等到王勃汇报完,刘建军又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拍了拍手掌道:“行了,我大概有数了。”
言罢,又看向李贤,道:“贤子,咱们这边要抓紧一些了。”
李贤好奇:“抓紧什么?”
“立个大功,能让咱们班师回朝,让你母皇像上回迎接冯小宝那样,来迎接咱们!”
……
第126章 八百雷霆卫
“你……你是想?”李贤心跳漏跳了一拍。
虽然对刘建军那没说出口的计划有了个隐隐的猜测,但此刻,李贤心里还是忍不住狂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勃,但王勃立马站起身,作势就要回避。
刘建军则是一把拉住他,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李贤,说道:“行了,说说大功吧,冯小宝上次就是走了个过场就被当成凯旋之师迎接,但他那是你母皇有意给他镀金,咱们不一样,至少这次拔下乌骨城的功劳就还不够。”
李贤有心想说在乌骨城战役中,他和刘建军不光没出什么力,甚至还犯了军规,怎么可能会被母皇召见——至少在轰天雷还不能暴露的情况下来看是这样的。
但看了看刘建军兴致勃勃的样子,李贤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刘建军接着说道:“当然,就算乌骨城的功劳够,咱们现在的时机也还不到。”
“时机不到?”
“嗯,不光是洛阳那边的时机差一些,咱们这边也还差点。”他顿了顿,拿嘴努向东南方:“那八百人体格子虽然是练出来了,但有的地方还需要再培训一下。”
李贤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刘建军还要培训什么。
刘建军则是接着说道:“至于这个大功是什么……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国内城。”
“国内城?”
李贤略微有些惊讶。
国内城位于乌骨城东南百余里,是名副其实的高丽重镇,按照薛讷之前所说,其内有两万兵马驻守,而营州城内守军按制应有八千之数,但实际在籍者只有四千七百余,所以,国内城对于营州城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但相应的,若是能攻下国内城,这份功劳也绝对能让自己和刘建军以凯旋之姿回归洛阳。
“不错。”刘建军点头,接着道:“国内城是高丽和我大唐之间最重要的一座天险之城,否则也不会派出两万兵力驻守,毫不夸张的说,拿下国内城,高丽在我大唐面前便是不设防的后花园,我大唐军士随时都能长驱直入高丽国土,这样的战功……绝对够了!”
李贤点了点头,询问道:“那……你是打算用轰天雷?”
在李贤看来,若是要攻下国内城,以营州城内不足五千的兵力的确是能做到,但前提就是得使用轰天雷。
毕竟,之前攻打乌骨城的时候,李贤已经看到了轰天雷之威,以八百兵力对抗乌骨城八千守军依旧能做到摧枯拉朽的效果,若是对抗国内城,就算效果打一些折扣也应该问题不大。
“轰天雷自然是要用的,但不能像乌骨城那样用。”
刘建军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乌骨城是出其不意,打的是心理震慑,国内城那边现在肯定已经听到了风声,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必然会对轰天雷有所防备。
“再者,国内城城防比乌骨城更坚固,守军更多,想靠几轮轰天雷就炸开城门,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该如何是好?”
“得换个打法,但我暂时还没想好。”刘建军摇了摇头,“我们对国内城一概不知尚在其次,而且,这份大功的功劳簿上还必须得有咱们的名字,这样才能达到咱们回洛阳的目的,这事儿我再琢磨琢磨。
“咱们先说另外的事儿,老王。”
刘建军看向王勃,接着道:“那八百人的安置和初步整训,你来负责,就按我之前给你的那份章程来,还是从纪律和体能抓起,让他们尽快适应北地的气候和节奏。
“最好是在打国内城之前,把他们都练出来。”
“勃明白!”王勃肃然领命。
“明天清早就开始,到时候我和贤子一起过去看看。”刘建军又补充。
……
翌日,清早。
李贤惦记着刘建军昨天说的练兵的事儿,所以早早就起了床,一推开房门,便见到刘建军也精神抖擞的站在了房门外。
“起得挺早,省得我叫醒你了。”刘建军笑着就揽上了李贤的肩头。
……
等到两人赶到营州城东南角那片新建的营区时,营区里已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声,王勃正板着脸,站在一处临时垒起的高台上,看着这八百人的队伍集合。
而集合的校场,正是营地中间那十亩地的空地。
此时李贤也略微有些惊讶。
这八百人的队伍,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支歪歪扭扭的队伍,但这八百人集合起来竟只是用了十数息的功夫,而且八百个大活人站在一块儿,竟是连粗重的喘气声都没有,个个脸上的神情也是坚毅无比,活脱脱的像是一支百战之师。
刘建军凑过来小声道:“别惊讶,除了丢石头外,这些人只操练令行禁止这一点,若是连这个样子都做不到,那薛大也太废了。”
“只练丢石头?”
李贤现在心里已经隐隐有些明白刘建军要干什么了,结合他之前弄出的轰天雷,很明显,刘建军这是在组建一支“轰天雷投掷营”。
只是李贤心里还是有一些困惑,刘建军弄出来的那轰天雷,单一颗至少有三五斤重,若是靠人力投掷,且不说杀伤距离的问题,就单单说携带,这东西能携带多少?
若是轰天雷丢完了,这些人岂不是任人宰割?
“嗯,待会儿你看着就知道了。”刘建军点头,不再多说。
而这会儿,王勃已经注意到了李贤的到来,在台上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便转向台下肃立的八百人,肃声道:“今日操练科目,精准投掷与小队协同!各队,带开至指定区域!”
命令下达,方才还肃静如林的队伍迅速而有序地分散开来,以小队为单位,奔向校场边缘划分好的一个个土坑和矮墙区域。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刘建军拉着李贤,走向最近的一个小队训练区域。
只见十名士卒面前,放着数个形状有些怪异的石头,那些石头有些像是小号的棒槌,前端稍大,约莫有一拳粗,末端稍小,大概比手腕还要小一号。
李贤还没来得及深思这种古怪的形状是怎么来的,那支小队队正已经举起令旗,高喝道:“瞄准!投!”
紧接着,站在李贤面前的几位士卒便奋力的将手中那造型古怪的石头丢了出去,他们丢石头的姿势有些独特,握着石头的“手柄”,带着旋转的手法。
那些石头飞快的飞向了前方地面上的靶心。
“八十步!”旁边有负责记录的文吏高声报出距离。
李贤心中微微一惊。
八十步,这已远超普通军士徒手投掷石块的距离,几乎接近一些劣质弓弩的有效射程了,而且看那石头的落点,虽非全部命中靶心,却也大多集中在靶子周边区域,准头相当可观。
“目标,壕沟后隐现靶!”队正再次下令。
而随着队正口令落下,那些士兵调整姿势,身体微微后仰,手臂以一个更刁钻的角度奋力挥出。
这一次,石头飞行的轨迹更高,越过了一道模拟矮墙和壕沟的障碍,然后下坠,落向其后若隐若现的靶位。
“一百二十步!”文吏又一次高呼。
李贤瞳孔微缩。
这个距离,已然超过了大部分弓弩的精准射击范围,唯有一些强弓硬弩方能企及。
而这些士卒,仅凭臂力和特殊的投掷技巧,竟能将数斤重的石头投出如此之远!
刘建军在一旁嘿嘿一笑,低声道:“怎么样?没白练吧?这玩意儿形状是照着我预想中的轰天雷做的,它和箭矢不同,箭矢射远了杀伤力不足,但这东西只要丢到了地方炸开,杀伤力几乎没有区别。”
刘建军说着,对着那位下令的队正招了招手,那队正过来后,刘建军又俯耳过去交代了什么,那队正便小跑着离开了。
等到那队正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一只小小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横三纵四,竖着放置的十二枚木头柄,李贤只是看了一眼,就瞳孔骤缩。
这木头柄……和士兵们投掷的石头很像!
准确的说,几乎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木头柄似乎是空心的,末端有着一根细绳,耷拉在旁边。
而那位队正发白的脸色上,也带着一些炽热和心悸。
李贤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这……这是?”
刘建军嘿嘿一笑,取出一只木柄,示意给李贤看。
果然,这木柄和那些士兵投掷的石头一模一样,只不过前端却不再是木头,而是类似铅,或是铁皮的金属,形成了一拳粗的柱状。
“听令!”刘建军突然高呼,“所有人!退至百步之外!寻找掩体!快!”
王勃反应极快,立刻厉声重复命令,并挥手示意。
那八百士卒虽不明所以,但长期的严苛训练已让他们形成了条件反射,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后撤,躲入校场边缘事先挖好的土坑、矮墙之后,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好奇的眼睛。
校场中央,瞬间只剩下刘建军、李贤,以及那名抱着木箱、脸色发白的队正。
李贤虽知轰天雷之威,但如此近距离观看投掷,心中也不免紧张。
而且,他也有些好奇这新改进的震天雷会是怎样的。
这时,刘建军拍了拍那队正的肩膀,示意他也退开,自己则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场中。
他掂了掂手中那枚沉甸甸的木柄金属头震天雷,深吸一口气,脸上也带上了一些凝重。
下一刻,他环顾四周,确认所有人都已在安全距离外,然后用食指勾住了木柄末端的细绳,猛地一抽!
那木柄末端瞬间冒出了青色的烟气。
而刘建军则是后撤一步,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手臂猛地挥出,将那冒着青烟的震天雷奋力掷向前方!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李贤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道青烟尾迹,下一刻,轰天雷落地。
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
可就在李贤心里刚刚升起疑惑,下一个眨眼间——
“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一团混杂着赤红火焰与浓黑硝烟的球体在落点处腾空而起,瞬间膨胀,吞噬了几个堆放在旁边的草人和木盾!
泥土、碎木向四周猛烈扩散,即使隔着数十步步之遥,李贤也能感到一股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脚下的地面更是传来清晰的震动!
片刻后,浓烟缓缓散开,露出地面上一个焦黑的浅坑,原本的草人和木盾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些许燃烧的残骸和四处溅落的碎片。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百步之外,那八百士卒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有人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有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还有人的身体甚至都在微微颤抖,目光透露着恐惧。
李贤目光扫过他们,心里隐隐有些小得意。
相比于他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自己,无疑是要表现得镇定了许多。
这就叫处变不惊。
而此刻,刘建军站在原地,像是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似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过头,面向那些仍处于震撼中的士卒,高声喝道:“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将来要用的家伙,轰天雷!”
刘建军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校场内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而他则是举起手中另一枚未点燃的轰天雷,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肯定都很不服气,觉得整天练丢石头能有什么出息,能留下来,仅仅只是因为棉花生态园给了你们丰厚的饷银!
“但现在,你们看到了!”
刘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手里练的,不是石头!是雷霆!是能让敌人肝胆俱裂、魂飞魄散的天罚!
“而你们,就是执掌这种天罚力量的人!
“从今天起,你们丢出去的每一颗石头,都将是敌人的催命符!你们练就的每一点力气,每一点准头,都将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甚至是一座城池的归属!”
这时,先前那位队正迟疑着走向前,问道:“这……刘长史……这样的力量,当真是人力所能拥有的吗?”
他捧哏得太明显了,李贤都看出来了,刘建军前面还说着什么战斗,什么归属,结果他却将话题引向了什么人力所能拥有,这太生硬了。
果然,刘建军接过话头,点头道:“不错!这力量属于大唐,属于赋予尔等使命、给予尔等机会的那个人!”
他说到这儿,目光缓缓看向了李贤。
李贤一愣,睁大了眼。
但刘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高呼道:“是沛王殿下!是殿下,看到了你们的潜力!是殿下,顶住压力,将你们从长安调来这北疆前线!是殿下,信任你们,将这天罚般的力量,交到你们手中!”
“饷银?”刘建军嗤笑一声,带着不屑,“那只是保底!跟着沛王殿下,立下不世之功,将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才是你们该想的前程!”
他一边说,一边踱步,目光与尽可能多的士卒对视。
“你们日复一日投掷的,不是石头!是殿下赐予你们的权柄!是殿下为你们铺就的功勋之路!”
他的话语充满了暗示与重复,“想想看,若无殿下,你们或许仍在长安的棉花工坊里,守着终日旋转的机器碌碌无为!是殿下,给了你们掌握雷霆、建功立业的机会!”
李贤已经隐隐明白刘建军在做什么了,他努力挺起胸膛,目光淡然的看向那八百人。
刘建军还在说:“你们的忠诚,你们的勇武,都将与殿下的荣耀融为一体!殿下的前程,就是你们的前程!殿下的功业,就是你们的功业!忠于殿下,便是忠于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忠于你们光宗耀祖的未来!”
他再次举起一枚轰天雷,但这次,他的动作仿佛带着一种庄严:
“记住!你们手中的雷霆,源于殿下的信任!你们未来的荣光,系于殿下的引领!从今日起,你们将不再是棉花生态园的职工,而是沛王殿下的亲卫,雷霆卫!
“是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剑,最坚实的盾!”
刘建军说到这儿顿了顿,又一次拔高了声音,高呼:“告诉我!你们的力量,为谁而用?你们的忠诚,献给何人?!”
短暂的沉寂后,被这番层层递进、反复灌输的话语所引导的士卒们,下意识地,或者说被集体情绪推动着,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为沛王殿下!!!”
“忠于沛王殿下!!!”
声音汇聚成一股狂热的洪流,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激动、崇拜的神情,他们欢呼着簇拥到李贤身前,单膝跪地,仰起头,目光灼热的看着李贤。
李贤被这热浪般的激情触动,他看着那些望向自己、充满了狂热与依赖的目光,心中震撼莫名。
从这一刻起,这八百人不再仅仅是棉花生态园的职工,他们在刘建军的塑造下,已然变成了只忠于他李贤的……私兵。
他抬眼,看向刘建军。
刘建军正目光带着微笑的看着他。
……
第127章 国内城的局势和玩泥巴的刘建国
“国内城曾是高句丽王朝的都城,其处于鸭绿水中游右岸,这条大江成为其天然的护城河,城市背靠高山,形成了‘负山面水’的绝佳防御态势,这种布局使得进攻方难以四面合围,而守军则能依托山水之险,有效抵消敌军在兵力上的优势。
“况且,高丽在此城布下了两万重兵,无论是兵力,还是地势,我们都占不到一丁点的便宜!”
在刘建军对八百雷霆卫进行洗脑式操练后,李贤便和他来到了薛讷的都督府。
为的自然是打探国内城的情况。
而对于国内城,薛讷竟是没有半分想动的心思。
“太难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勇猛,而是愚蠢。”薛讷这样说。
李贤忍不住追问道:“即便是有轰天雷也不行?”
对于李贤,薛讷态度好了许多,苦口婆心道:“刘长史说过轰天雷要保密,所以就不太可能大规模动用轰天雷,而小规模的动用轰天雷,以国内城依山傍水的地势,几乎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薛讷走到身后,将一幅地图展开,指着地图上标记着朱红色印记的地方说道:“殿下请看,这里便是国内城,它与鸭绿水的关系,堪称完美利用地利之典范。”
他的手指沿着蜿蜒的鸭绿水划过:“此段江流湍急,河岸陡峭,大军难以涉渡,更别提架设浮桥,此乃第一重天险,隔绝了我军从西、南两面展开大规模进攻的可能。”
随即,他的手指移向城北和城东那一片用浓重墨色勾勒出的山峦:“再看此处,山势连绵陡峭,林木深密,大军行进极其困难,辎重更是难以运输。
“高丽人依山建城,城墙与山脊相连,占据了绝对的高度优势,我军若从这两面仰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守军只需滚木礌石,便可造成巨大杀伤。
“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地势之险,远远超过了小型甚至是大型投石车的投射范围,我军能依仗轰天雷攻下乌骨城,那是因为我军的投石车能将轰天雷投到乌骨城的城墙之上。
“而国内城,办不到。”薛讷面露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时,刘建军突然拿手指指了指地图上的东面,问道:“若是从这里攻呢?”
李贤顺眼看过去,那里是一片地势平坦的区域。
薛讷依旧摇了摇头:“东面地势的确相对平缓,但那里必然是城防最为森严的区域,即便有轰天雷之助,我军这四千多人,恐怕也难以撼动其两万守军依托坚城构筑的防线。
“况且……大规模使用轰天雷,动静太大,必然暴露此等神物,朝廷若追问来源,殿下与刘长史当如何自处?”
李贤听薛讷这么说,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他之前只知国内城难打,却没想到其地势竟如此棘手,连轰天雷都拿它没有办法。
他忍不住苦恼道:“若是营州城内士卒再多些就好了!”
若是营州城内也有两万士卒,直接以大军围困国内城东面,辅以轰天雷爆破,国内城绝对可破。
但很可惜,营州城内士卒甚至连五千都不到。
听到李贤这话,薛讷反倒是一乐,笑呵呵道:“殿下这话就稍显稚嫩了,且不说营州城能不能养得起这么多的兵,就算有这么多兵,也不能全放在营州城。
“它高丽弹丸之地,只需防守营州这一处重城,所以哪怕是倾举国之力来防守也没关系。
“可我大唐地大物博,边境线何止亿万里,总不能为了这小小的高丽大动干戈吧?”
李贤赧然一笑。
的确,自己这想法有些太幼稚了,军队是需要财力来养的,大唐即便是有这么多的财力,也需要合理分配到亿万里的边境线上,不太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国内城大费周章。
更何况……
武曌现在还在到处大兴土木,兴建园林寺院,这极大的消耗了国库的财力。
李贤忍不住抿了抿嘴。
有时候最难过的不是办不到,而是明明能办到,但却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办不到。
可这会儿,刘建军又说话了,他指着地图上最开始被薛讷否决的鸭绿水,问道:“薛老将军,鸭绿水有多宽?”
薛讷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呵呵道:“刘长史可是想用投石车在左岸将轰天雷投入城池之中?”
刘建军皱眉点了点头。
薛讷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此计不成,此地段江面开阔处约百二十余丈,狭窄处亦有百丈,我军的投石车,即使是最大型的,也很难超过一百八十步。”
“一百八十步,那大概就是三百米……”李贤听到刘建军小声嘀咕,好奇道:“什么米?”
“没。”
刘建军摇了摇头,又问:“那……有什么东西能攻击到对面?”
“八牛弩。”薛讷肯定的答道,“也仅此一物,且必须采用仰射的方式将弩箭射出,但此举虽然可以威胁城头暴露的守军,却对坚固的城墙和塔楼破坏有限,于攻城而言……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李贤忍不住插嘴:“那将轰天雷……”
话没说完,李贤自己就不好意思的闭上了嘴。
刘建军那轰天雷李贤是看过的,别说之前那种几乎人头大的球状轰天雷了,就单单说雷霆卫用来单兵投掷的轰天雷,其个头和重量就不小。
绑在弩箭上,那弩箭还能射那么远么?
薛讷看李贤闭嘴了,应该也是知道李贤自己想通了,善意的笑了笑,并未多言。
“难不成……国内城真就攻不破了么……”李贤有些担忧的看着刘建军。
若无攻破国内城的大功,刘建军的计划就得搁浅,寻找别的功劳代替了。
“有!”
薛讷这时候却忽然开口,笑道:“龙朔元年,先帝就曾命契苾何力攻打过高句丽,彼时恰逢天寒,江水结冰封冻,我军得以长驱直入,攻入过国内城。”
“龙朔元年……”李贤忍不住呢喃。
那是父皇尚在的年岁。
那时的大唐盖世无敌,那时的大唐万邦来朝,那时的大唐……还叫大唐。
他看向薛讷,却发现薛讷眼神里也有着一丝憧憬和怀念。
但随后,薛讷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但那时的高句丽乃是残兵之勇,国内城中守军不足此时一半,且士气低落,故而得以取胜,如今想要复刻……难!难!难!”
薛讷连说了三个难字。
李贤也沉默下来。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上——营州城内兵力不足,哪怕鸭绿水结冰,以营州城内不足五千的兵力,也没有办法攻下拥有两万守军的国内城。
“那如果把投石车架在冰面上呢?”刘建军突然问。
听到这儿,李贤也是眼前一亮。
既然投石车打不过去,那架近一些呢?
“不行。”薛讷又一次摇头,破灭了李贤的希望,道:“鸭绿水冬季虽会结冰,但冰厚不过一尺,走马过人还行,但若是再重,就恐有破冰之险了。”
李贤和刘建军眼中的希望之光迅速破灭。
……
从薛讷的都督府出来的时候,刘建军的神情罕见的低落了下来。
李贤关切道:“若实在不行……”
“不行!”刘建军却忽然打断李贤,恨恨道:“我还就不信了!不就是一百丈么!等我回去弄个大家伙出来!”
李贤哑然失笑,问道:“什么大家伙?”
“你跟我来!”
刘建军一把抓着李贤的手臂,就朝着雷霆卫所在的营地而去。
……
回到雷霆卫所在的营地时,八百雷霆卫已经在自行操练了,刘建军叫来了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问道:“王参军呢?”
“回刘长史,王参军去棉花厂了,白狼水结冰在即,他去安排那边的工匠休工事宜了。”
刘建军点了点头,没再询问王勃的事儿,吩咐道:“去我营房,把那只朱红色的箱子搬过来,然后去蓄水池那边找我。”
那领头模样的人应了声“喏”,便朝着刘建军的营房而去。
刘建军则是带着李贤,朝着营地南侧的蓄水池而去。
这地方从白狼水挖了一条水渠,是供应整个雷霆卫用水的地方,刘建军让看守蓄水池的人搬来了一根一人合围粗的木头,便蹲在旁边等待了起来。
没一会儿,先前那领头模样的人便抱着一只朱红色的箱子过来了。
刘建军命其将箱子放下,便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
李贤好奇的看着那只箱子,刘建军也没墨迹,直接将箱子打开了。
李贤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斧、凿、锯、锤,这些都是唐人木匠常用的家什。
但更多的工具,却让李贤感到陌生。
他看到一个带有精巧金属卡尺的木尺,与当下常见的直尺或卷尺迥异,那卡尺可以滑动,似乎是用于测量物件的厚度与内径的。
“这叫游标卡尺,据说汉代的老祖宗就有了这玩意儿。”刘建军随口解释了一句,抓向了几把造型奇特的刨子。
李贤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
它们并非常见的平板刨,而是有着弯曲如弓的木质握把,刨身更加紧凑,尤其是其中一把,刨刀倾斜的角度极为刁钻,旁边还放着几片不同形状的替换刨刀,有的略带弧度,有的形如鸟舌。
“这是……何种刨子?”李贤忍不住拿起那把带弯柄的,入手颇为沉重。
“这叫弯刨,专门用来刨削弧面,旁边那个是线刨,能开出各种漂亮的装饰线脚。”刘建军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箱子底层拿出两件更让李贤困惑的工具。
一件是T字形的古怪物件,横杆是木质,竖杆却是精铁打造,顶端尖锐,竖杆上还带着细密的刻度。
另一件则是一个两侧带着弯曲尖齿的铁制工具,形状如同张开的蟹螯,却又不是钳子。
李贤刚想追问,刘建军就率先开口,他举着那蟹螯一样的工具说道:“行了别问了,都是些木匠家伙,比起背诗来,我还是更喜欢干点理工活儿!”
李贤翻了个白眼,道:“什么理工活儿?”
“看着就是了!”刘建军不再多解释,拿起那带卡尺的木尺在粗木上比划了几下,用炭条画上几道笔直的线。
接着,他操起手锯,依着线锯了下去。
锯条走得有些滞涩,不时偏离画好的墨线,木屑纷飞。
看得出来刘建军应该不常弄这些东西,断口显得参差不齐,他又重新修理了一会儿,才将断口修理整齐。
他放下锯子,又拿起那把造型奇特的弯刨时而刨下厚厚一层,时而又只是在表面刮擦,留下道道浅痕,李贤看到他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随后,刘建军又拿起那T字形的画线尺,在木料上定位,用凿子开始凿挖榫眼。
下凿的力度和角度似乎不太对,好几次凿偏了位置,或是将榫眼边缘崩掉了一小块。
他皱着眉,换了几把大小不一的凿子,又用那个蟹螯状的弓钻在另一块木料上钻孔,钻头转动得并不顺畅,发出“吱嘎”的摩擦声。
他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地上堆了不少形状不规则的刨花和碎木屑。
几块被他加工过的木料终于被拼凑在一起,用绳索和临时削的木楔勉强固定,形成了一个造型古怪的支架结构,中间一根稍长的木棍像是杠杆,一端吊着块石头,另一端空空荡荡。
刘建军试着轻轻拨动那根杠杆,它只是笨拙地晃动了几下,发出“嘎吱”的声响,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盯着这个造型古怪的模型,眉头拧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没有说话。
最终,他有些烦躁地扔下了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圆凿,凿子落在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怎么了?”李贤好奇问道。
“不行!”刘建军摇了摇头,“我的想法是弄个更强力的投石车模型出来,杠杆原理我都知道,但落到实际处,却发现有点难办。”
“难办?是哪里难办?”李贤追问。
“我要知道的话不是就解决了么?”刘建军冲他翻了个白眼。
李贤气结,恼怒道:“说得好像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就能解决似的!”
“嗨!我还真就……”刘建军话还没说完,突然目光看向了蓄水池旁边的泥地里。
李贤疑惑地追随着他的目光。
这地方是一块田地。
这处蓄水池并没有挖成回流的活水池,所以若是遇到白狼水汛期,水就会漫过蓄水池的堤坝,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刘建军便让人在蓄水池的边上另外挖了一条浅浅的水渠,若是蓄水池里的水超过浅水渠的位置,便会顺着水渠流出去。
而这些水,刘建军也没想着浪费,他将营地周围的地都包圆了起来,种了一些蔬菜和粮食。
而他此时看着的方向,正是那条浅水渠。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刘建军问。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二狗……”刘建军皱了皱眉,朝着水渠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贤也好奇的跟了过去。
没一会儿,两人便走到了蓄水池边上。
果然是刘建国。
只见刘建国正奋力地用湿泥和石块垒起一道矮坝,堵住了一小股渠水,坝上游的水位慢慢升高,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而在水渠的下游位置,还有着好几个差不多的水坝。
刘建国似乎没察觉到两人到来,等到最上游的水坝蓄水差不多了,兴奋地大叫一声,猛地扒开水坝一角,积蓄的泥水瞬间冲泻而出,那被囤积的水便朝着下游的堤坝冲去,几乎是几个呼吸间,就将下游的第一道水坝冲毁。
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然后,刘建国就看到了站在蓄水池边上的刘建军和李贤,瞳孔骤然间收缩,猛地站起身,将手上的泥往屁股后面搓,嘴上慌不择言的开口:“狗儿哥……木头叔……”
说完,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改口:“沛王殿下!”
李贤忍不住有些好笑。
虽然说刘建国玩泥巴这事儿有些幼稚,但他到底只是个十岁出头的稚童,而刘建军又终日在忙,他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营州城,做些游戏来消遣时间也算正常。
况且,相比于其他贵族子弟的斗鸡走狗,刘建国只是玩玩泥巴,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儿呢?
于是,李贤笑着开口:“泥都抹腚上去了,若是你娘亲知晓了,又得打骂你了!”
刘建国慌乱的摆手:“没,沛王殿下……您,您看错了,我……我不是在玩泥巴……”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羞红,还偷偷瞄了刘建军一眼。
很显然,刘建军曾经交代过他一些什么。
李贤忍不住好笑的看向刘建军,却发现刘建军眉头紧皱,盯着那被水冲垮的堤坝在发呆。
“刘建军?”李贤忍不住开口。
“嘘,别说话!”
刘建军皱眉打断了李贤,然后纵身跳下了水渠,也不顾那些冰冷的泥水,徒手伸了进去,迅速的垒好了一个堤坝。
然后,盯着那个堤坝就开始发呆了起来。
堤坝前面的水越蓄越多。
可突然,他就从水渠里爬了上来,一把拉起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李贤:“贤子!走!我们回去找薛老将军!我有办法了!”
李贤一愣,然后惊呼:“你手!脏!全是泥!”
……
第128章 刘建军的办法和薛前
刘建军没有搭理李贤,愣是在他的衣袖上抓出了一个泥污的手印。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会儿脑子里肯定是在记着很重要的东西。
从雷霆卫的营地到都督府,刘建军的手心倒是干净了,只是他手心和手背之间那条本就有些黑白分明的分界线,此刻却因为干了的泥污,变得更加黑白分明了。
李贤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被刘建军抓着的那一块已经糊成了一团,连手掌印的模样都没有了。
“还好穿的是棉衣。”李贤心里这样想。
自从刘建军弄出棉布后,李贤如非正式场合,就很少穿丝绸锦缎质地的衣物了,一来是按照刘建军说的,为自家棉布“打广告”,二来则是这东西便宜,即便弄脏了直接丢了,也不心疼。
就如同此刻。
李贤愣神的功夫,刘建军已经扎进了薛讷的书房,急促的开口:“薛老将军,我有办法了!”
说完,不等薛讷回应,便走到那张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手指着鸭绿水说道:“薛老将军!您看这里!鸭绿江上游的这个地方!”
薛讷疑惑的看过去。
李贤也顺着刘建军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鸭绿水的上游,距离国内城约有十数里。
刘建军接着说道:“鸭绿水在这地方突然拐了一个弯,不出意外的话,这地方应该是那种河道略显收窄、且两岸山势陡峭的地势吧?”
这时,薛讷才略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刘长史对风水地势也有所涉猎。”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不错,此处河道相对狭窄,两岸多是石山。”薛讷又回身辨认了一下地图,点了点头,“但这与攻城何干?”
“干系大了!”刘建军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处,“我们不必费尽心思把投石车弄过江,也不必造那射程不够的投石车!我们可以换个思路——让这鸭绿水,为我们所用!”
他见薛讷和李贤眼中仍有疑惑,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冬季,鸭绿水水量相对较小,我们派遣一支精干队伍,秘密潜行至上游此处!不需要太多人,但必须是可靠的工兵和护卫!”
他用手在那狭窄河道处做了一个“掐断”的手势:“我们在此处,利用地形,构筑一道临时的拦水坝!不需要像孩童玩闹那样用泥巴,我们可以用轰天雷爆破山石,获取石料,混合巨木、沙袋,快速垒砌!目的也不是永久拦截,而是要在春夏之交,冰雪融化、雨水丰沛之前,将上游来水大量蓄积起来,形成一个不断上涨的临时水库!”
薛讷听到此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他似乎隐隐抓住了刘建军的想法,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刘建军继续道:“然后,在我们选定的总攻时刻,比如一个风雨交加、江水本就汹涌的夜晚,用少量轰天雷精准爆破,将这道临时水坝最脆弱的部分炸开!”
他的手指猛地从上游那个点,顺着河道狠狠地划向下游的国内城:“想象一下,薛将军,殿下!积蓄了数月的庞大水体,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沿着河道奔腾而下,直扑下游的国内城!”
说到这儿,刘建军看向薛讷和李贤,眼神变得凌厉:“这突然释放的、数倍于平常的洪峰,或许无法直接冲垮国内城高大的主城墙,但是它绝对能轻易摧毁城外的码头、水寨、吊桥以及所有临江的低矮工事!它能用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和裹挟的泥沙礌石,严重冲刷、侵蚀城墙的根基,甚至可能造成局部坍塌!更重要的是……”
刘建军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它能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深夜之中,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与雷鸣般的巨响,会让守军以为天灾降临,军心必然大乱!
“他们的注意力、兵力,都会被吸引到临江一面和受灾区域!”
他最后将手指点在国内城东面那相对平缓的区域:“而此时,我军主力养精蓄锐已久,便可趁乱从东面发起猛攻!在洪水造成的混乱和巨响掩护下,我们甚至可以动用雷霆卫,携带轰天雷,趁势炸开城门或轰击城头守军!
“内外交困,心神俱震之下,即便国内城有两万守军,又能发挥出几成战力?”
刘建军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的坐塌上,也不管陷入巨大震撼中的薛讷和李贤,抓起旁边的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都督府书房内一片寂静。
李贤沉默着和薛讷对视了一眼,内心早已被震撼充斥。
一开始,刘建军说到堵截鸭绿水的时候,李贤瞬间就联想到了刘建国玩的水坝游戏,还以为刘建军是想着利用洪水冲垮国内城,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一座城池,岂会被轻易冲垮?
但刘建军接下来的话,让他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此计并非依靠洪水直接破城,而是利用洪水制造混乱、削弱防御、调动敌军,为真正的杀招创造绝佳战机!
薛讷的目光则是死死盯着地图,显然是在脑海中推演着这个大胆至极的计划。
李贤也在思考。
此计若成,无疑能最大程度减少唐军伤亡,并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攻克这座雄城!
鸭绿水一直便是国内城的天然壁护,所有人都想着怎么渡过或是避开鸭绿水向国内城发动攻击,但刘建军却反其道而行之,利用鸭绿水向国内城发动攻击。
这想法……简直是天马行空!
他紧张的看着薛讷。
此时,薛讷终于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道:“好!好一个水淹七军!不,是水助军威!刘长史,此计虽险,却正合兵法中‘以正合,以奇胜’之要旨!老夫认为,完全可行!”
……
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李贤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又要忙了。
要想水攻国内城,刘建军所说的蓄水之法显然是重中之重,薛讷挑选了一批斥候和熟知鸭绿水文的老河工前往刘建军指定的地点详细勘察地形,并随时准备实施爆破。
原定的计划是刘建军随之一起,但李贤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便提出申请,一同前往。
考虑到此次只是勘测水文,并没有什么危险,薛讷便点头同意了。
其次,虽说此次蓄水之法有了轰天雷爆破会简单许多,但依旧需要筹备筑坝所需之巨木、绳索、铁器、麻袋等物,这些活儿,刚巧就是李贤那个“粮械监运副使”的职责之事。
最后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水攻虽然是此次行动最重要的一环,但最终攻克国内城的,还是国内城东面的大军,其中,雷霆卫的震慑和攻坚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雷霆卫虽然名义上挂着薛讷麾下的名额,但实际上却已经是李贤的亲卫,凡调度、操练,都需要李贤点头,兵贵神速,薛讷便直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贤。
所以,李贤眼下便有了三重任务,一则是前去勘测鸭绿水,二则是筹备筑坝所需的物资,三则是操练雷霆卫。
雷霆卫原本在长安的时候是薛大来操练,但薛大如今身居“要职”,显然不太可能跟着雷霆卫来到营州,所以,如今雷霆卫的操练,大多都是自行操练,或是王勃在不忙的时候会盯梢一下。
李贤原本是打算让王勃彻底放下棉花厂那边的工作,专心致志的来操练雷霆卫的,但结果第二天,雷霆卫营地中就来了一个让李贤意想不到的人。
薛前。
对于薛前,李贤还是很有好感的,并且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
上次他奉命协助自己运调攻打乌骨城的物资,本身几乎是独自揽下了所有的运调工作,可结果到头来,还因为自己和刘建军挨了薛讷一顿板子。
“薛校尉?你怎么来了?”李贤迎上前,有些疑惑,也有一些尴尬,他看了看薛前行动自如的样子,问道:“伤势可还好利索些了?”
“末将谢殿下关心,已经无碍了。”
薛前倒是对李贤一如既往的恭敬,随后问道:“刘参军呢?”
因为刘建军领了薛讷一个参军的衔,所以薛前一直管刘建军称参军。
“爱国在蓄水池那边忙着弄他那什么投石机的模型,你找他有事?”李贤问道。
薛前恍然道:“噢,倒也没事,只是往常见刘参军和殿下形影不离,今日不见了,心下有些好奇罢了。”
李贤心想自己哪儿和刘建军形影不离了,那吃饭睡觉如厕,不也照样分开的么?
但这会儿,薛前接着抱拳道:“末将是奉薛将军之命来的。”
李贤再顾不上想什么形影不离了,诧异道:“薛将军让你来的?”
薛讷并未提前与他通气。
“是。”薛前点头,目光随即投向校场上正在进行日常训练的雷霆卫。
此刻,雷霆卫正按照刘建军和王勃定下的章程,进行着小组协同投掷训练,以及利用各种障碍物进行隐蔽和快速机动。
在李贤看来,这些动作整齐划一,颇有气势。
但薛前却看得眉头紧锁。
好一会儿后,他转向李贤,直言不讳道:“殿下,请恕末将直言,雷霆卫弟兄们的个人技艺、服从号令,皆是上乘,这投掷的本事更是惊世骇俗。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道:“他们练的,是‘术’,而非‘战’!”
李贤一愣,没太理解。
薛前又指着校场上的士卒说道:“真正的战场,不是校场!没有划好的区域,没有固定的靶子!那里箭如飞蝗,刀枪如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耳边是同袍的惨叫,眼前是敌人狰狞的面孔!需要的是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保持阵型不散,是在血肉横飞中依然敢挺枪突刺,是在绝境中爆发出与敌偕亡的勇气!
“而这些,光靠丢石头、钻坑道是练不出来的!
“他们需要见识真正的血腥,需要习惯战场的混乱与压力!
“末将观其操练,精巧有余,而悍勇不足!若以此状态投入国内城那般绞肉机似的战场,一旦遇挫,或者他们那‘轰天雷’耗尽,恐有崩溃之虞!这……这简直是儿戏!”
李贤有些愕然,没想到薛前会把雷霆卫的操练贬低得一文不值……噢,至少还夸了他们的投掷技艺。
在李贤看来,雷霆卫成立时间尚短,缺乏实战洗礼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应该也没有薛前说的这么不堪吧?他们每日的操练极为艰苦,纪律严明,士气也高昂。
“薛校尉是否言重了?”李贤忍不住为雷霆卫辩解,“他们训练极为刻苦,令行禁止,投掷精准,小队协同也颇有章法,即便近身搏杀或许不及边军老卒,但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薛前没说话,只是忽然抱拳沉声道:“殿下若不信,末将愿当场演示。请殿下点选十名雷霆卫精锐,徒手对战末将一人,若末将不能在三十息内令他们全部倒地,便当末将方才所言皆是妄语,即刻向殿下请罪,再不提操练之事!”
李贤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薛前。
薛前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他比薛讷稍高,但也比自己矮一些,身上筋肉虽然看着结实,但也绝对不算夸张。
他一人打十个?
还要在三十息内全胜?
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李贤被他激起了好胜心,同时也想亲眼看看雷霆卫的真实成色,便点头道:“好!便依薛校尉!”
……
很快,校场中央被清出一片空地。
李贤亲自从正在训练的雷霆卫中,点选了十名看起来最为精壮、平日里小队协同演练成绩也最好的士卒。
这十人听说要与薛校尉对战,且是以十敌一,脸上都露出了些许不服气的神色,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迅速列队,目光炯炯地盯着独自站在场中的薛前。
薛前脱去了军服外套,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喝道:“来吧!”
李贤见薛前准备好了,当即便一声令下:“开始!”
十名雷霆卫低喝一声,并未一拥而上,而是迅速散开,呈半包围态势,两人一组,颇有章法地向薛前逼近,显然是想利用人数优势进行牵制和合击。
然而,薛前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几乎在李贤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如同猎豹般猛地向前窜出,目标直指右侧看似最薄弱的一组两人!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李贤只觉得眼前一花,薛前已切入那两人中间。
随即,薛前左手如电,格开一人试图擒拿的手臂,顺势一拉一带,那人重心不稳向前扑去。
同时,薛前的右肘,又如同铁锤一般,精准而狠辣地撞在另一人的肋部。
那人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倒地,而先前被带倒那人,还未爬起,就被薛前顺势一脚踢在腿弯,也扑倒在地。
一个照面,两人倒地!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
其余八人大惊,立刻收缩包围圈,但薛前根本不给他们合围的机会,身形如鬼魅般晃动,总是出现在他们阵型的衔接处或薄弱点。
他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全是军中搏杀术的精华,简洁、直接、有效!擒拿、摔绊、肘击、膝撞,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一名雷霆卫的痛呼倒地。他仿佛能预判所有人的动作,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并给予致命反击。
最主要的是,他似乎有着一股狠劲儿,格外的勇猛。
李贤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总感觉薛前并不是奔着格斗去的,而是为了……杀死这十人!
雷霆卫们配合的章法在薛前这种蛮不讲理的勇猛的和丰富的实战经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九息,第七名雷霆卫被薛前一记迅猛的扫堂腿放倒。
第十五息,场中还能站立的雷霆卫只剩下三人,他们背靠背,脸上已满是惊骇。
第二十一息,薛前如同猛虎入羊群,硬生生撞开他们的防御,拳脚并用,最后三人也相继倒地,痛苦地蜷缩着,一时竟无人能立刻爬起来。
校场中央,薛前微微喘息,重新站直身体,他身上也挨了几下,但显然无碍大局。
他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雷霆卫,然后转向早已目瞪口呆的李贤,抱拳道:“殿下,末将侥幸,未超三十息。”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地上雷霆卫压抑的痛哼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李贤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终于明白了薛前所说的“术”与“战”的区别。
雷霆卫练的是技巧、是配合,但在薛前这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卒面前,缺乏那种一往无前、以命相搏的惨烈气势和临机应变的狠辣果决。
他们就像精心打磨的利器,却少了持利器者那颗百战不死的心。
李贤正想夸赞薛前的身手不凡,可这时,薛前却忽然走到李贤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请入雷霆卫!”
……
请假条
发誓,一个月最多请三天假=。=
这是第一天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29章 人命比轰天雷贵和定向爆破
“还能怎么的,薛讷那老滑头打算加大投资力度呗!”
刘建军手里提着一把柴刀,走在李贤身前。
薛前请求加入雷霆卫的事儿,李贤左思右想后,还是叫来了刘建军定夺。
毕竟关于轰天雷,刘建军才是最了解的。
而刘建军也没含糊,听说了薛前以一敌十的战绩后,当场便点了头,然后让薛前担任了雷霆卫的总教官,负责操练雷霆卫。
然后,又对李贤说:“该去马蹄谷勘测水文地势了。”
马蹄谷就是刘建军打算炸掉做堤坝的地方。
两人在奔赴马蹄谷的途中,李贤终于忍不住好奇,询问了薛前想要加入雷霆卫的原因。
“加大投资力度?”李贤略微有些不解。
“他看到了轰天雷的巨大潜力,也看到了你这位沛王殿下的巨大潜力,在心里边认为你大概能成事,所以才加大筹码,把自己的亲兵,同时又是侄女婿的薛前塞进雷霆卫。
“他知道咱们现在正是起势的时候,算得上半个雪中送炭,若是真等咱们成了,他再锦上添花就来不及了,这老头,鬼精鬼精的。”
入冬的山路不太好走,刘建军一边挥舞着柴刀,将山路两旁偶尔探出来挡路的枯枝砍掉,一边头也不回的解释。
李贤心想他们俩可以走在勘测队伍的后面,让后面的工匠走前面开路,刘建军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但想了想,又问道:“那薛老将军现在可信了?”
“一直都可信啊,只不过在我心里边可信也是分级别的,他还没到那种死人级别的可信……嗯,大概跟李昭德差不多吧,甚至还略有不如,老薛这人忠义,但本身有点重私利,就好比他之前帮咱们,那是因为看到了火药能助他攻破乌骨城,于他自身有益才做。
“这老头,有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意思。”刘建军最后总结道。
李贤沉默不语。
脚下山路愈发崎岖,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愈发清晰。
“快到了!”刘建军精神一振,加快了劈砍荆棘的步伐。
又前行约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道深邃的峡谷如同被巨大的马蹄踏出,嵌在两座陡峭石山之间,湍急的鸭绿水在此被强行约束,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奔腾而下,河道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汹涌异常,撞击在两侧黝黑的岩石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溅起漫天白沫。
峡谷上方,天空只剩一线。
“壮观!”刘建军赞叹了一句。
李贤失笑道:“此情此景,你便只想到壮观二字吗?何不赋诗一首?你在巴州能写出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这样的绝篇,这马蹄谷,与之相比如何?”
“咱们出来是干正事的,谁闲的没事整天赋诗啊?”刘建军翻了个白眼,唤来了一位老河工,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
那老河工便身手利索地奔了出去。
没一会儿,老河工便回来复命了。
“殿下,刘参军!此地确如刘参军所料,河道最窄处不足四十丈,两岸石质坚硬,正是筑坝的绝佳地点!”
闻言,刘建军也顾不上休息,立刻道:“走,下去看看!”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坡壁下到谷底。
靠近水边,水声震耳欲聋,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李贤站在河边,盯着崩腾的河水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自己往河中心走似的。
那位老河工眼疾手快,一个俯冲站在了李贤身前,疾声道:“殿下,此地水疾,内恐有魍魉鬼,切莫一直盯着水面!”
李贤瞬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失神间竟然已经朝着河流走了一小步,若是再走几步,就该步入河水中,被水冲走了。
李贤瞬间惊得一身冷汗。
难不成这世间还真有魍魉鬼在水中索命?
“嗤!”刘建军嗤笑一声,说道:“屁的魍魉鬼,这就是一种视觉运动感知冲突,你一直盯着湍急的水流看,它就会产生快速移动的视觉信号,你的脑子接收到这种信号的时候,就会误判你的身体处于运动状态,但实际上你的身体又处于静止状态……”
说到这儿,刘建军顿了顿,看向李贤茫然的目光,总结道:“总之,就是你的脑子和身子冲突,各干各的去了,所以才导致晕眩。”
李贤瞬间恍然,又问:“那……为何我会往前走?”
“人的身体重心!你感知清晰的时候能很轻易的掌控平衡,但失去感知后,因为人的重心在前,所以就会往前倾斜,而这时候,你的身体在你脑子失去意识的时候,依旧会努力维持平衡,所以就下意识的向前迈步了。”
李贤闻言,总感觉刘建军说的话比老河工口中的魍魉鬼靠谱多了。
“行了,别琢磨这事儿了。”刘建军转头看向老河工,道:“老丈,依您看,若在此处筑坝,需蓄水多久,方能形成足以冲击下游的洪峰?”
老河工闻言急忙躬身拱手:“回参军,如今已是初冬,水量本就不丰,若要积蓄足够冲垮下游工事、撼动城墙根基的水量,至少需得拦蓄一整个冬季,待来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山间雨水汇入,方可成势!
“只是……”
“只是什么?”刘建军追问。
“只是此间水势湍急,冬季虽水量稍减,但冲击力依旧惊人,筑坝恐怕不易,再者,春季桃花汛来时,水量暴涨,届时若爆破时机稍有差池,恐……恐殃及自身啊!”老河工眉宇间有些忧虑。
刘建军点了点头,并未对老河工的话有什么说法,转而问向负责勘察地形的斥候队正:“两岸山体可曾仔细探查?有无滑坡或脆弱之处?”
队正答道:“已初步探查,北岸山体更为完整坚实,南岸有一处岩壁略有风化,但整体尚可,只是若要修筑堤坝,需选定合适位置,既要保证石料充足,又不能过度破坏山体稳定,否则便可能坝体未成,山先塌了。”
刘建军听着,眉头皱紧,似乎是在脑海中思索。
这时,老河工则是和斥候队正小声商量了起来,李贤依稀间听到什么“巨木打下基桩”、“砌石为坝”等等的字眼儿。
老河工还说道:“我军有轰天雷,采石这一块可加快速度,工期应当还能再缩短一些,赶在来年开春之前应当能成……”
这会儿,刘建军终于开口了,他打断了两人的商讨,指着南岸的山体说道:“停停停!我的想法是不用那么麻烦去修坝!咱们直接炸出一个坝来!
“就这里,若是以大量的轰天雷爆破,把这一整片山岩直接炸塌下来如何?”
他手指从山体指向奔腾的鸭绿水:“算好药量,找准位置,埋设足够的轰天雷!轰隆几声巨响,这半边山崖就会崩塌下来,大量的巨石会直接落入河道,自然就能形成一道天然的拦水坝!这比人力垒砌快得多,也结实得多!山石本身就和河床连为一体,还怕它被水冲垮吗?
“若实在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大不了后期再修缮一下不就完事了?毕竟咱们这堤坝也没打算坚持多久,只要坚持到开春之后就行。”
斥候队正和老河工听完就愣住了。
传统的修筑堤坝方式他们了解,甚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刘建军说的这种直接爆破开山,他们简直闻所未闻,对于没听说过的事情,自然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建军没管他们,指着南岸的山体接着说道:“你们看这些裂缝,还有这块松软的岩层,这就是天然的突破口,爆破点选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岩石主要朝着河道方向崩塌,这叫定向爆破……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反正一次不成,就调整药量再来一次,咱们有足够的轰天雷,就有试错的资本。”
老河工终于开口了,他面露迟疑之色,问道:“刘参军,莫非传统的法子不行?”
“不是不行,我方才听了你们二人商讨,传统法子是稳妥,但这个稳妥是相对于坝体的,此处水流湍急,清理坝基会死人,打下基桩会死人,甚至最后修筑堤坝的时候,稍有不慎还是会死人……”
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道:“人命比轰天雷贵,至少在我看来,大唐子民的人命,比轰天雷贵。”
别人尚且不知,但李贤听到刘建军这么说的时候,心底猛地一颤。
他只觉得,刘建军之前“洗脑”雷霆卫的那一大堆话,都不如此刻这一句“大唐子民的人命比轰天雷贵”来得让人感动。
老河工和斥候队正显然也被刘建军这最后一句话震住了。
他们常年奔波于军旅或河工,见惯了生死,也习惯了为达目的不惜代价,刘建军这句“人命比轰天雷贵”,简单,却直击心底。
老河工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刘参军……仁心!老朽……明白了。”
斥候队正也肃然抱拳:“末将谨记!一切但凭刘参军吩咐!”
刘建军则是挥了挥手,咧嘴笑了笑,浑不在意的说道:“行了,这些都是沛王殿下宅仁,若是换我来,其实也就是图直接炸了省事,还快捷,若用你们的法子,得耽误多少工期呢?”
老河工和斥候队正还想说些什么,刘建军直接打断,道:“别愣着了,老丈,队正,咱们抓紧时间,我需要更精确的数据。”
他指着南岸那处选定的岩壁:“那里,还有那里,需要测量岩层的厚度、倾斜角度。队正,派几个身手最好的兄弟,带上绳索,想办法上去,仔细查看裂缝的深度和走向,最好能取些岩样下来。”
“老丈,”刘建军又转向老河工,“麻烦您带人,在上游和下游分别选定几个点,测量不同水位时的流速、水深,大概的水位能涨到多高,我需要一个尽可能准确的预估。”
“老朽省得!”老河工也干劲十足地带着人手忙活开了。
等到河滩上只剩下李贤和刘建军,以及负责保卫李贤的一队近卫后,刘建军这才拉着李贤来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捡起一根树枝,就地画起了示意图。
“贤子,你看。”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爆破不是乱炸,我们要利用岩石本身的节理和裂缝,轰天雷埋设的位置、深度、药量,甚至引爆的顺序,都至关重要,目标是让岩石沿着我们预设的破裂面崩塌,大部分落向河道,形成坝体,同时要尽量减少对山体其他部分的破坏,避免引发不可控的滑坡。”
李贤听不懂,所以很干脆的摊手道:“你和我说做什么,我还没方才那老丈懂得多呢!”
刘建军语气一窒,恼怒道:“我这不是跟你说说增加我的信心么!”
李贤瞪大了眼:“所以……方才你那一套理论,实际上……”
“嘘!”
刘建军捂住了李贤的嘴,说道:“理论是理论,但这玩意儿我也没实操过,但在上位者,总得摆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么?否则手底下的人怎么跟你?”
李贤觉得刘建军这话似乎还有引申的意思。
但刘建军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一开始那话没唬人,一次不成,就调整药量再来一次,总归能成功的。”
他指着河水两岸的山体,说:“这么多山石,就算胡乱炸一通,难不成还堵不住一条鸭绿水了?”
李贤释然一笑,心底也轻松了许多。
也对,他把轰天雷想的太玄奥了,说白了不就是一场爆炸么,一次不行,大不了就多炸几次。
……
接下来的几天,马蹄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工坊和试验场。
斥候们冒着风险攀岩走壁,工匠们测量记录,刘建军则根据不断汇集来的数据,反复修改着他的爆破方案草图。
他之前虽然说的轻松,但到了实际勘测的时候,还是指挥人用小剂量的轰天雷,在远离主爆破点的侧翼进行了几次小规模试爆,通过观察爆炸后岩石的碎裂情况和飞溅方向,来验证他的计算和设想。
这期间,薛讷也抽空来了一趟,看到谷中热火朝天的景象,尤其是听到刘建军那套“人命贵于轰天雷”的说法后,这位沙场老将对刘建军的观感似乎复杂了几分,看向李贤的目光,也隐隐带着某种别样的情绪。
终于,在积累了足够的数据和经验后,一份详尽的《马蹄谷定向爆破筑坝方案》被呈送到了薛讷的案头。
薛讷写下了评语:“此举属亘古未有之奇思,亦是无双之胆魄。”
……
又是三日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李贤早早的就来到了马蹄谷。
今日,便是拟定的爆破筑坝的日子。
所有非必要人员都已撤离到数里之外的安全高地,只有刘建军、李贤,以及少数负责最后检查引线和执行引爆命令的精锐工兵,留在谷底一处特意清理出来的、背靠坚固岩壁的观察点。
南岸那面巨大的岩壁上,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如同蜂巢一般。
从李贤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晰的看到无数条粗壮的引线从那些孔洞中延伸出来,最终汇聚到观察点附近的一个总控木箱前。
几名工兵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刘建军则是站在最前方,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方案图,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似乎在最后一次确认爆破的顺序和时机。
没一会儿,那几名工兵便高声报道:
“报告!所有爆点检查完毕,引线通畅!”
“报告!上下游警戒确认,无闲杂人等!”
“报告!风向、风速稳定,符合爆破要求!”
一声声汇报,将气氛推向顶点。
刘建军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厉声喝道:“各爆点预备——听我号令!”
负责操控总控木箱的工兵猛地掀开箱盖,露出了里面结构复杂的卡榫和拉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建军举起的手臂上。
“第一序列——爆!”
刘建军的手臂狠狠挥下。
操控工兵用力拉下第一个拉环。
“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并非来自山壁,而是从埋设较浅、用于初步撕裂岩层结构的爆点率先炸响,声音不大,像是沉重的锤子敲击在泥地上的感觉。
李贤看到,南岸那些山石壁略微震动了一下,但却并没有显著的脱落。
但紧接着……
“第二序列——爆!!”
这一次,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轰!!!”
一声远超之前所有爆炸的恐怖巨响,从南岸岩壁的深处爆发出来!
那不是一声单一的爆炸,而是数十个爆点在极短时间内被依次引爆后,汇聚在一起的爆炸声!
这一刻,李贤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剧烈地摇晃,仿佛有一头沉睡在地底的巨兽正在疯狂挣扎!
碎石和尘土从头顶的岩壁上簌簌落下。
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山壁。
只见那面巨大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岩壁,在巨响传来的核心区域,先是猛地向外一鼓,如同一个被打肿的腮帮,随即,无数道粗大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张开!
“轰隆隆!!!”
……
第130章 刘建国的当官梦
李贤从未想过修筑堤坝能这么简单,也从未想过人力能达到这种恐怖的程度。
那些需要十个甚至数十个民夫才能抬动的巨大山石,仅仅只是一个眨眼间,便从山体脱落,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沿着预设好的的斜面,朝鸭绿水中奔腾而去,巨石砸入河道的声音甚至压过了爆炸的余音,激起数十丈高的浑浊浪涛,海啸般朝着两岸拍打而
听了弟弟的话,阿虎惊恐的大叫一声,他慌不择路地向前面跑去。
十几分钟过去了,一脸焦急的任静披着二旭的外套和二旭一起从出租车里跑了下来一见面就问:“赵坤呢?谁把他接走了?”脸上的着急之情不带一丝做作。
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在一个深夜的晚上,他趁哥哥熟睡的工夫,拿着准备好的麻绳,悄悄的进客厅,悬梁自尽。
建立在繁华大街的有名金银店,当然具有强大的鉴定珠宝真伪的能力。
于是乎,便用此法作弄山上弟子。可龙虎山是什么地方,这点儿障眼法又能糊弄谁?
山路很不好走,崎岖不平,坑坑洼洼,有点地方能通车,有的地方就是险道。左侧是万丈峭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为了不被这些人挤来挤去,拉来拉去的,夜洛直接运起内力,将所有靠近自己的人都隔开了。
祁天养的一番解释,说得合情合理,我也不禁心安下来,看来,祁天养真的对入梦这一块儿,了如指掌。
现在他根本没有实力跟李董对抗,以前敢揍李董,能揍李董,完全是靠一腔热血跟运气。
他气急败坏在台上来回走动,将木头搭建的台子踩得“砰砰”作响,口中“长虫”、“蚯蚓”骂骂咧咧一阵,终究还是一跺脚。
“我说师傅你开车也太慢了吧,我要迟到了你知道吗?”楚宁在出租车后座催促道。
那汇聚在大海龙岛屿之上的诸多强者们人人眼中闪过一抹灼热之色,乘坐着一艘艘大海船向着灵河禁地的方向驶去。
“大尚,你把你知道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恩人。”一旁的高老伯也是催促着高大尚道。
尤其张扬是楚宁曾经的手下败将,他的目光便更让张扬难以接受。
“我治病不能让别人见到,包括家属……”李逍遥毫不犹豫地说着。
为什么……难道那个意思是,如果自己想要进入天人境界,就要斩断尘缘,斩断红尘俗世吗。
“朋友们,我不是有意要隐瞒的,只是”说到这,穆寒旻有些尴尬的望着他们。
想必这也是当初李剑白会封剑的缘故,就是想将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沉淀下来。
中年大汉腮帮子鼓动着,气的脸色涨红,举到半空中的胳膊,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确定了货物确实在潜在的卖家手中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出什么价钱,怎么出价才合适了。
“姐我听你的。”孙敬暗自吸了一口气,收回抚摸着她脸的大手。
第二条的是林怡青,先告诉你我在上班,今天没有空,不过需要我明天可以请假陪你。
“你今天的发簪以前没见过,是今天新买的吗?很衬你的裙子。”陆祈慎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么一个不同,真的找不出别的了。
电梯门打开,轻松的声音从电梯内传出,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脱下礼帽,行了个老派的脱帽礼。
猪老三惨叫着后退,遍布褶皱的脑袋多处破损,让人惊讶的是破口却看不见里面的血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偶尔有一两处较大的破损能隐约看见黑色的鳞片和金属支架。
第131章 刘建军的回回炮
薛前自然是认识刘建国的,刘建国整日在营地里晃悠,又是刘建军的堂弟,他想不注意都难。
此刻见李贤亲自领着人过来,薛前心里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所以,接下来的“交接工作”也异常顺利。
李贤将刘建国交到薛前手上,交代了一句“该严厉时便严厉,该看顾时也请稍加看顾”,便去找刘建军了。
刘建国毕
既然还没进入阴风口,那股阴寒冻气料想也冻不裂阿金的液金之体,他只是稍稍迟疑,便即催发出一层金系御体护罩,踩着阿黄的脚印也自一步步走过去。
“少爷,您是想做什么样的粥?”庄妈虽然好奇,但是还是忍不住想问。
看着瞪着一双死鱼眼看着自己的杨灵儿,安阳忍着恶心来到她面前,在她身上搜索了半天,啥也没找到。
“我的剑,掺杂了少许黑金珊瑚,怎么会被他的黑剑一下子击碎?”石坡上扔剑偷袭的人,一脸懵逼。
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们喜极而泣,紧紧抱在了一起。
两边有骑马的侍卫维护天子御驾。相比之下,大象比马大了一倍不止。
傍晚时分,张龙飞下班回家。他听说几个孩子落水的事情,也是心头一紧,感觉后怕。他正想批评张元春没有带好妹妹时,却一眼瞧见张元春呆呆地站在一边,垂首不语,仿佛犯了弥天大错一般。
都说酒后吐真言,患难见真情,此情此景,两人已经喝的模糊不清,语无伦次起来。
太子乃一国储君,恩威并施下,四海之内无不敛衽。而他连功名都没有,处处受人支使掣肘,拿什么与太子争?
杀人诛心,这还没有到晚上,慕九就已经担心晚上要发生的事情了。
克拉克说完便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林立和一直帮着林立处理国内事情的温妮莎,如今凡是涉及国内的事务林立已经全权交予温妮莎来管理了,涉及与这些邻国的事务都是由林立来亲自处理。
“人还要带走吗?”莫缨格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心夏,完全变成了一个拿着教鞭的班主任。
就在人皇轻疑时,起源塔顶层的楼梯口处,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百年听到是什么东西滚下楼梯的声音。
“王爷想公主了?那您要不给公主写封信?”月竹脑子里出现来月兰的身影,他想月兰了。
“我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那个水晶龙犀的魔核被我使用用了,因为对我那两位朋友很重要。”林立有些尴尬地说道。
夜枫回去路上,明显感受到了杀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数十个杀手此刻行动起来,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燕晟就在他们对面冷冷的看着,看到他们不分胜负,于是叫停。
一天的工作完毕,从电视台回来的车上,木村宏拿出了自己昨天晚上写出来的两首歌交给了富冈幸夫。
“滴滴滴……目标能量强度持续攀升。”刺耳的报警声不断从仪器中传出。
见木村宏没看就拒绝了,富冈幸夫赶紧解释道“这不是什么需要太多时间的合作邀约,只需要木村桑出一首单曲的曲谱就好了,接下来的填词,编曲都由人家来完成。
泡沫时代,霓虹人的消费可以说是相当的狂野,高档消费那是一点都不含湖,和后世精打细算根本就不愿意花钱导致霓虹常年通货紧缩的另一代霓虹年轻人完全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第132章 回回炮试射和洛阳的消息
李贤对刘建军那所谓的“流水线”作业很感兴趣。
薛讷很准时的将那八百高丽俘虏送来了,刘建军则是将他们分成了五十个组,每一组十到二十个人不等,然后交代每一组固定打造某一个形状的部件。
李贤看过那回回炮的模型,所以知道有的人是打造的基座,有的人是打造的那长长的抛射臂,但更多的是李贤不认识的小巧
夏晚后退了几步,打量着眼前穿的像是花孔雀一样的公子哥,唇角一抽:帝都这么大,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前男友?
安温馨说的餐厅挺不好找的,餐厅所在的楼跟姜语上班所在的楼离得很近,但是要去餐厅,得绕一圈从另一个口才能进去,步梯直达二楼,上去就是餐厅。
他耗费无数心血,好不容易将罗斯帮发展到现如今这一步,没成想片刻之间只剩他一人苟活。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郁瑾言的视线紧紧缠绕着我,带着不容我解释的审视和嘲讽,居高临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坐着魔毯飞下了山,三人飞行在大海上,立刻就有一些凶恶的鱼冲上来。
如果说之前的干孙子是掺些水分,那么现在则是实打实的想认这个干孙子。
他不禁心中懊恼,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不成?怎么两个幻境都爱让他扮演孩童,他跟孩子已经有缘到这种地步了?
猥琐男人还想动手动脚,俊朗男子看出不对,闪身挡在两人中间,倒让即将出手的谢雁回挑了挑眉,收回手中灵力。
而且只要明年开春继续北伐,将蒙元彻底灭掉,或者是让对方臣服,那么扩大的疆域要超过大明的本土。
这虽然比朝廷规定的价格要高一些,可比巅峰十二两时要便宜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于焰灵姬的态度,不说是有所预料,只能说这些都是他的早有预谋。
这是由众多大佬联合公布在领主论坛上的获得武器专精的修炼法,不需要技能卷轴,或任何资源,只需要足够的天赋和大量的时间。
窗外银白月色倾泄,映在她薄透的衣衫上,俨有几分风姿绰约之色,她只是随手一拿披衣,不料竟是如此薄透,再加之刚刚出浴,水珠与衣衫黏贴,似乎更透了。
从六楼回来的夏美琳,一直在五楼等待洛弈过来,但没有想到谈的事情,竟然是莉莉丝出现了不可预料的变化。
这可不只是三名尊老,还是除了白夜之外,整个空想之城中最强的三名战斗力。
他很清楚,孔氏一直没有回去宗派,其实是抱有了期望,相信了那一个承诺,孩子成年可以相见,同时孔氏确实是对得住云家,处处为云家考虑,没有枝外生枝,让云家陷于不利的局面。
剑贪也发现自己的血好像被绝世好剑吸收了,神兵却并未认主,是他给的血不够多吗?
“谢谢。”孟挽墨确定自己父亲也没事后才喝水,喝着喝着,忽皱眉,但李沧海也皱眉了。
无限世界中,任何EX玩家,若是从常规途径激活元力,都会激发一个元力心法任务,完成任务后,会获得一本元力心法秘籍,再按照秘籍技能修炼提升,元力境界便会逐层提高。
我和大壮分到了同一辆运兵的火车,火车是那种狭长的绿皮火车。
“他们已经霸占了我们的卧室了,我们今晚就将就着睡这里吧,不糟。”叶凯成说道。
第133章 攻城
营州城的冬季在酷寒难耐中度过。
李贤也终于知道薛讷为何会如此看重棉花以及棉布了。
北地的冬天太冷了。
房屋上倒悬着数尺长的冰锥,每日清早都需要有人专门将它们敲下来,否则这些冰锥坠落下来刺中人,后果就不堪设想。
最让李贤难忘的,还是每日睡觉前一道必不可缺的手续——检查门窗有没有
沈回的酒品倒是不错,在天南地北的侃了一番后靠在车椅上沉沉的睡了过去。付炽原本就手生,却又不得不分心应付他,见他睡过去后不由得长长的松了口气儿。
最后,秦永浩涉嫌诈骗,还是大学生助学贷款,被巡警移交派出所继续审理,估计会拘留两三个月。
但倘若郭尚安全回到邺城,经过这么周折,他必会相尽一切办法,补救挽回自己的地位。
陈林同时附了一份报告,建议注册一家绿色农产品公司,拟取名[后浪生态农业],以七柏村这个生态产业园为基础,逐步在虹阳全市发展生态农业产业。
这是这道计策中最大的问题,如果这个不改变,那刚才说的一切,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没错! 他刚刚之所以与众人缠斗,看似不分伯仲的样子。
飞上天空,张泽飞到了法兰西街道的背面,然后穿过了那道石门,进入下一层魔窟。
直接对他们出手,以二人的修为非但不可能帮助萧逸,反而会形成拖累。
好在新改装出来的洗手间同房间是连起来的,她就这么就打开了门。一开门她就吓了一大跳,程知遇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上来了,刚才水声一直响着,所以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何氏家大业大,江湖传言财富水平与港岛四大家族是同一层次的。
迅鹰的拳头挥到林枫跟前的时候,林枫早就已经预判了他的拳头,转身躲开,而后回手便是一拳。
虽说他也只是穿着普通的晋兵条纹服饰,但他绝对不是晋兵,秦广以其在军中敏锐洞察力。
“果然不学无术,这么简单的符都不会弄,亏他还是德高望重的大将军呢!”孙天趁机诋毁。
然而祝家擒拿术岂是那么容易挣脱的,他被叶弘死死勒住咽喉,接着一把匕首无声无息抵在他下肋处。
这也是实话,明天的军事五项是林枫这一系列比赛的最后一场,总不能在阴沟里翻船了吧?
信客手里提着一袋银子从城主府出来,他没细数叶凡赏了他多少。
刘邦接过了玉印,感觉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居然大庭广众之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点燃了神火的半神,在失去了信仰的供应之后甚至有可能神火不稳的跌落境界,轻则此生永远成为一个凡人,重则当场陨落。
他现在可是御史大夫,三公之一,除了丞相和皇帝,就数他最大了,而太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权责无限,统管全国军队。
“容容,待会你一定抓紧我的袖子,千万别乱跑。”陈洛凝重地说道。
两人虽然平辈论交,但他比方元要大上一轮,又长期在宗门驻守,知道很多秘闻。
就比如洛基,他学习的魔法和他的性格,从许多方面来看,都能够看出关联性。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胡屹这家伙,绝对不会跟萧家狼狈为奸穿一条裤子的。
藏在红绸里的人完全没有发现傅白的存在,又继续试探着把手伸出来。这次傅白用剑尖将果篮推远了点,那人抓了个空,手指停了停,又不断地在刚刚放东西的地方摸来摸去。
第134章 战后和熟悉的刘建军
天光破晓,硝烟未散。
刘建军也还没回来。
李贤将西岸的防务和回回炮的看管事宜交给校尉,自己则带着一队亲卫,乘上渡船,越过依旧汹涌,但已不复昨夜狂暴的鸭绿水,踏上了国内城的土地。
昔日坚不可摧的雄城,此刻满目疮痍。
临江的城墙多处坍塌,砖石散落,被洪水冲刷过的地面一片泥泞,混杂
曾经二人无数次和韩枫抱怨过,这些题目都写烂了,可以换个新题目么?
“你认得?”林公子原本自信满满的脸此刻变得煞白,拿着眼镜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装作不屑的问道。
回忆随着车子的停下也跟着戛然而止,叶了下车跟着工作人员进行消毒,换上防护服,这才真正进了实验室。
围观者许多原本不是青萸村的村民,有的没见过这老头,却认得他手中的鸠杖。
肃星最害怕这样的场景了,还没走近就皱起了眉头,脚步也越来越慢。
“我方才看到你在思考些什么,就没敢打扰你,害怕扰了诗人的灵感。”姜音用袖子遮着嘴笑了笑。
肃月穿了一件黑色长款大衣,脖子上搭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肖如生说外面冷,硬要他戴上,头上戴了一顶黑色宽檐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红豆并不懊悔那天自己暴揍了张屠夫,就是心疼王氏姐姐,生活在那样一个狼窝里。
宋茗懊恼着,就知道当时不该答应让沈秋月去见破屋的那三个灾星。每次沾上他们,她就总会倒霉。
本以为坐上了这九五至尊之位,他便可以随心所欲,皇叔带给他的威严在龙威面前不值一提,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南宫霖毅看着诺珉宇握着欧阳樱绮的那只手,有种莫名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从陈掌柜的手里抢走,带回去的时候,爹娘都说味道好,他就可怜的尝了一口汤,就没机会在吃了,因为他家老娘连锅都端走了,他就闻到那一股的香味,口水直流。
可是,期月,即使他们都说我们不适合,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向前走。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使不能温暖相依,也想一起同经风雨。
“还给我的‘赦免铜牌’,你不放下我就杀了你”俞升见这戏终于步入了正轨,他也是买命的演出,俞升挥起刀向杜铁砍了两刀就向贾靖追去。
Peter看她过来就酷酷的朝她走来,在众人的眼光中他牵起了她的手让她坐上了跑车。
在那些雷弧闪现而出的时候,一股极强的气势从齐鸣身上散发而出。
“看來是不是极品装备,破坏好了,星光交给你了,记得要做的干净一些不能留下证据的。”安迪盯着手上的武器说出了非常让人无语的话。
叶蓁仍旧淡淡道,寻了凳子坐下,她微微垂首,面容是一片风轻云淡,睫羽遮掩着若墨星般黑亮的眸子,嘴唇微抿,她只是在想林氏到底想要做什么,她能在老夫人眼底下做什么呢?
“她会的,我想她在中国也希望你能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叶语晴笑着说。
此番来到帝荒就是为了和自己的奶奶和哥哥团聚,不想看到自己的任何亲人再为自己而死了。
瑛姑见了自是不容,忙拉了二人去往内屋里梳洗,可她一人哪能周全得了姐妹两个,少不得隐娘在旁假意作了色,姐妹二人才犹犹豫豫地去了。
第135章 回洛阳
“捷报之中,老夫会极力渲染殿下督造回回炮之功,以及在西岸临机决断、成功牵制敌军主力的功劳,水攻之策亦可归于殿下之奇思……此计,刘长史应当没有异议吧?”
说这话的时候,薛讷看向刘建军,刘建军不在意的耸了耸肩。
薛讷点头道:“如此,殿下返回神都,便是携大胜之威、献利器之功的贤王,任谁也不敢小
“谢谢言总!”言初才说完,就见到不仅仅是付云芝,连周扬他们都一起看着她,一起说了谢谢。
当初,他就是在黑炎域地底,拔走了镇界石碑,坑了一位意图对他不利的神帝。
在这世界中,一条庞大无比的青色巨蛇,横在天地之间,挤满了虚空。
这一句话说到秦紫玉的心坎上,母妃一直待她不薄,她都自暴自弃了,母妃还是待她如初,不曾计较。
二猫见此连忙上前,仔仔细细的将皇后检查了一遍,看着她身上没有被水打湿的痕迹,才稍稍送了口气。
他很不想出门,甚至是讨厌阳光,可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要不然迟早会饿死。
闻声二猫便转身回了头,然后便见南宫辰逸拿着她那被薄纱带走的珠花走了过来。
从陆春妍的口中可以知道,从头到尾,陆春妍都是被利用的那个,韩秀珠才是罪魁祸首。
也唯有苍鹤准帝,还有云尘,始终面不改色,坦然地迎向江易辰的目光。
然后走到卫生间脱了衣服背对着镜子,想要自己的后背到底怎么了。
秦方白握筷子的姿势不太自然,苏无恙终究觉得不太对劲,将他的袖子翻起,就见右上臂上一道长长的口子,只用一条深蓝色的手帕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包扎技术实在算不得精巧。
“我不把你赶出去,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苏煜阳放开了凌秒,他坐在沙发上自下而上看着凌秒,让他惊讶的是,凌秒没有丝毫慌乱,甚至眼睛里还有解脱的意味。
不知何时,凌秒回过神来,回忆道:“我妈做饭的手艺并不好,但她喜欢做饭给我爸吃。我爸很嫌弃我妈的做的菜,每次都是匆匆吃完就回卧室,但是我妈很高兴……”凌秒的话没说完,他没有勇气说完。
下一刻,他手中的鲲鹏骨发光,那陈列宝骨的祭坛高台炸开了。“嗡隆”几声,一道道星河出现,将整座祭坛环绕,充满了一股至神至圣的气息,这令人震撼。
史蒂夫认真的发出邀请,史蒂夫真心觉得,王凯这么一个超级能力者就那么放着不出力,真是太可惜了,也许王凯反感尼克弗瑞,但是史蒂夫想要试试复仇者能不能吸引王凯。
“抱歉,凌秒。”最后还是苏煜阳松了口,凌秒脸上的笑意更甚。
凌阳心想我能不叹气吗?我肚子里有关于江湖上算命骗人的所有词汇,几乎都用光了,接下来如果语言贫乏的话,说出来你能信吗?
大榕树下点了一盏灯笼,灯笼映照下,黑色的车子隐约有些面熟。
“切。”言离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把手机扔给了苏煜阳。苏煜阳看着躺在腿边的手机,考虑要不要再给凌秒打个电话。一来是问凌秒什么时候回来,二来是向凌秒解释。苏煜阳不希望凌秒误会自己喜欢别人。
昊石集团之中,律昊天看孟宇晌午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就称有事儿,跑了出去,却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第136章 入城、封赏、三天
来的果然是朝廷信使。
为首者是一名面容有些阴柔的中年宦官,面上略施粉黛,看起来很是白净。
那宦官来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扫过队伍,迅速锁定在李贤身上,上前恭敬行礼:“奴婢内侍省常侍,奉旨前来,恭迎沛王殿下凯旋!”
“常侍辛苦了。”李贤微微颔首。
那常侍直起身,从怀中取出
回报人情?别笑了,不过是几个问题而已,而这些消息都是不没什么用的,有何人情可言?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时所处位置可能是悬崖绝壁一类的地方,卫星无法得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有人刻意干扰了接受装置。
“叶长安,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我是你最可信任的人。因为,这是我欠你的。”黎兮兮的声音略显飘渺,犹如跨越了历史长河,瞒珊而来。最后一句,消逝在她的声音里,也铭刻在她的心里。
再下面那层是各种伤药还有可以隐藏功力的,反正很多神奇的药都可以在这层找到。
叔伯们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应他,只是一阵死一般的肃穆,她在心里对自己苦笑。
“你的意思是她没死,”夜倾城直接干脆的追问,等老人说,估计不可能。
十分钟之后,王筱雅班上的同学几乎全都知道了王筱雅的哥哥参加了今年的四校联赛,一个个羡慕的不行。
十七营营长李富强和营副刘进兵把数截枯榆树桩,伪装在一线战壕前沿,好像土炮一般。鬼子炮兵刚好中计,往这里落下的炮弹比别处多一倍,直到把树桩都打着了火儿,战壕也削去一截。
两人沿着河边散步,只见河的对面,有一座红灯高挂的三层建筑,里面时不时的传来,琴声与调笑声。
原计划是十月回来准备研究生考试,结果到了现在,十一月中旬,人仍杳无音讯。
米七略作思考,随意捻起一绺头发顺到另一边,又在两鬓留下些许碎发,剩下的头发则随意地披散在脑后。
蒋济听师父这样介绍他,心顿时安定了,说明他在师父心里的地位坚定不可动摇,于是他挺直了腰杆,给仨学徒介绍医馆的手术室,手术器具,手术用品等等。
重新换了一身所有衣服中那最贵的一套后,赵白方才出门朝着玉华楼赶去。
也就是说,只有得到特殊“邀请”的人,才有资格存钱进这家钱庄。
鲜血四溅,棺中响起何不起凄厉的惨叫,以及啃食骨头所发出来的咔嚓咔嚓之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一个激灵,连忙规矩端坐好。
韩雨薇越发地坚定起来,这一次,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自南北会左护法加入南北会之后,他便过上了将近与世隔绝的隐居的生活,别说和人交手了,就是连南北会的大门都没有出去过几次。
这徐浪的态度,比她想象中和蔼可亲。这也是选择先接触徐浪的缘故,这要是别的鬼,估计没有这么好说话。
20米的距离对于肖恩来说,仅仅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在拖后的几个水贼,还未完全转身的情况下;他手中的长剑,就已经连续掠过两个水贼的咽喉要害。
亚度尼斯与爱格伯特见状相视一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令人羡慕的珍宝。
第137章 见太平
翌日,清早。
李贤一睡醒就没见着刘建军了,找来昨日那位张福询问,才知道刘建军已经去冬部衙门报到了。
狄仁杰现在已经官拜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之职,最主要的是他还兼任司礼监。
所以,刘建军去冬部衙门报到,也属于他和刘建军计划中的一部分——武周延续了大唐的礼制,工部动工诸多事宜都需要过内廷
“爱卿有何事就直接说了吧,朕都原谅了。”刘协更是好奇,满口答应。
“金有财,你不是人,。”裴云燕嘶吼着,活像一只发疯的母狮,但却是没牙的那种。
庞咚咚由伴娘陪同进入海米提爷爷奶奶的毡房,举行“拜火”仪式。
紧接着,大臣们鱼贯出殿,不多时,整个长宁殿,只剩下陈晓,高力士等人。
“靠,闹球甚咧?”离着两辆汽车近了,邢有盈乜斜着眼睛喝问。
一年的时间,春夏秋赶巴扎,冬季卖苦力凿冰,田穗和贾希挣了个盆满钵满。
田坤禾睁开了眼睛,茫然得在那一点油灯上找回了目光的焦点,然后看到了救他的人。
绞杀猎物时绝不应该将脸凑得离猎物那么近,否则便会沾染猎物被处决时喷薄而出的鲜血。
说不出什么滋味,他在师范学校林泓的办公室里,从田桃刚才的神情中看出来,她似乎很不情愿,但又好像非常急迫得想离开新疆这片土地。
米娜被吓傻了,她张大无辜而又胆怯的眼神求救、期待地看着旁边的旅客,向他们投入求助的眼神。
简直可怕,就是动了动茶水。居然就是让的我们心神失守,这就是隐世强者的恐怖吗?怕了怕了。
“你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事情已经出来了,除非你永远不见爸妈。”顾玖玖淡淡的道。
我心里苦笑,真没想这么多,就是觉得她那腰摔得和我多少有些关系,没说太多,黄兰香能帮忙就行,送点骨汤咱也算是尽到心意了。
当她听到悉率的声音的时候,她一个激灵,连忙下了床,跑到了阳台,一到阳台,她就看见那熟悉的车子驶进了别墅内。
不少新员工此时都偷偷的注视着她,此时许容妃也是一阵的无奈,就准备答应下来。
“呵,不错,也可以这么说。”舒浅陌微微一笑,对着龙易辰的猜想给予肯定的回答道。
我懂的,今天这一顿打是在所难免的了,与其白白挨揍,不如先发制人。
这个晚上,不管别人是怎么样的,反正我是睡不着了。索性从床上拿了个靠枕下来,往屁股下一塞,坐在了地上,把博古架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下来,准备一字不差全部看一遍,就算是佛经,我也会从头认真看到尾。
守夜人的弟兄们表示,阴阳令算个屁,天院的秦师,阴阳司的齐公,这是一个意思。
乐声激荡,百官高呼,万国称赞,留王与众族老目光凝视着夏帝的手即将推开那扇大门,夏帝眼中的冷意浮现,在祭祖之后,你们一个个等着。
主管大人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心想一定要还户部一个清明,管你是哪位长官裙带,他面带轻蔑的拿起秦言面前的账本,这就是证据,可是他的表情忽然一变。
他的名声看起来也是狼狈不堪,只是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择手段。
众人的眼光朝浊流中看去,已至初冬,冷风树萧条,但没人能看到深不见底的水里有什么。
第138章 前夕(万字大章)
长信被太平接到洛阳,李贤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都这么久时间过去了,长信竟然还待在洛阳。
长信长高了一些,似乎也瘦了一些,单单看其侍奉香炉的背影,竟和太平有了几分相似。
听到李贤的呼声,长信转过头来,脸色瞬间变得惊喜,欢呼道:“阿爷!”
随后,便如乳燕投怀一般奔向了李贤怀中。
其间,李真有些懊恼,因为上次在牛角村生事故的时候,他的手机也被毁掉了,所以很多人的号码都不记得了。如果要找人的话,只能亲自出马,上门找人。
在‘永夜’里,那是秦戈最能感觉到何梅存在的地方,而现在他的怀里只有一具冰凉凉的‘活死人’身躯。
又过了一天,他终于等来了岳梦洁的师兄——叶林岩。只不过此时的他一脸的怒气,恶狠狠地盯着他。
梨伩叫来枝荷和连荷,叫她们二人近日多警醒着些,毕竟她也有可能成为被奉充仪“打压”的对象不是吗?
先不说容貌,与刚才的灵儿公主有七分想象。修炼到这个层次,灵气蕴养肉身,哪个仙子不是容貌脱俗,不是气质超凡?
“三位妹妹,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吧!”花彩蝶一脸笑意的说道。那神情绝对是长辈指点晚辈的神态。
语气可怜巴巴的,浅色的杏仁眼眸望着息子霄眨了眨,意图再明显不过。
视线有模糊,睫毛湿润起来,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依稀看着他重新走近她,蹲在她面前,齐平视线。
“外面什么声音?”梨伩皱眉,她怀孕之后,陌上宫上上下下,包括夏修仪的蒹葭轩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会儿宫门口怎么会这么吵?
还别说,修炼到我们这种层次,就算掉进粪坑里,稍微一运气,身上立刻便能洁净自然。可凡尘俗世的事,别有一番享受。
阿元更是在看到江彩云之后,每天除了探视沈妙之外,便是躲到军中操练、或是领任务,让自己每天累得如同一条狗一样,免得他那个不太灵光的大脑胡想八想。
“失去好几百年的修炼功力?那肖正会变成怎么样?”白彩姑一听,立即就着急了起来。
廉子亘和雷炙褚二人点头恭敬的应诺了一句,然后便随另外四名副执掌迅离开了议事大厅。
龙辰心智早已成熟,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可能像座乓山一般不可撼动,既然劝不走,那他也只能自己避开,眼不见心不乱。
“传令:河套大捷殊为不易,就大庆三日。”秦昭王红光满面,声调很高,有些尖细刺耳了。
“队长!队长!区队命令我们不能太接近鬼子兵营,如果遇到鬼子攻击,就得立刻撤离。”一个武工队员在一旁的提醒,就像是一盆凉水浇熄了黄荣荣队长不惜一切代价将特务们拦截住的冲动。
秦异入把荀子、公孙龙子、乐毅他们请入穹庐,他们按照既定的座次一一入座。荀子、公孙龙子、乐毅、廉颇当之无愧的坐在首位。然后就是司马梗这些重臣。
修罗山曾是四大魔门之一修罗门明面上的门派驻地,张怕知道其位置,出灾区往东飞,边飞边琢磨,修罗山距离灾区有很长一段距离,为什么正道门人寻三千孩童能寻到修罗山?
“需要多少时间?”瑞森急忙问道,听到战机没什么大问题,这让他相当地开心。
第139章 洛水北岸的逼宫(上)
翌日,天光未亮。
李贤就已经和刘建军赶往了洛水北岸的禁苑演武场。
“不是吧,贤子,还生闷气呢?这么小心眼儿?”刘建军穿着一身明光铠,凑在李贤车窗前龇牙咧嘴的笑。
他是今日回回炮的主演练官,虽说回回炮演练没有什么危险,但明光铠穿在身上显得威武霸气,更能彰显朝廷威仪,这也是礼制。
吞食了这之后,魏炎顿时觉得脑海更加沉重了,就好像头颅之上被绑了一个大铅球一般。
男子也抬起了头,看向了亭子中神态自若,好像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被打扰到的两人。
“那我们是要直接去找,极北极寒,这大陆上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水云飞沉吟了一下。
两个准备过来的调解的交警,都感觉麻星曜这句话很是上路,人没伤亡,自然就是车的问题了,而且,麻星曜的车前面也撞了,同样需要修理,车祸自然是双方都一些责任的,有一方愿意承担所有的损失,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穆巴拉克猛的停下身来。只见王彪非常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前面。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先逃那么久,王彪还能够准确的拦截到他。
是了,这就是豪斯的灵魂,身体死了但灵魂还在,梁栋想知道的还有机会知道,就算死也不可能逃过梁栋的掌控。
齐董现在心情很糟糕,儿子基本可以肯定已经死了,他又发现他记录事情的日记本也消失了,他急忙检查了所有的防御措施,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所有的监视系统都没有一点记录,那些东西就象凭空消失一样。
墙上众人见过玉无双的本事,倒也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随着他的前进,而警惕起来。
十几万的军队可以说是完了,虽然起码能逃个几万出去,但是今天起码有十万以上的人葬生在这里,因为刘皓已经动手了。
而在老爷子的房间中,除了三名老医生之外,还有陈梦莹和刘媛,出乎林西凡意料的其中还有刘天枫,生这样的事情,刘天枫的处境想必也不会好,所以他这时候来,也足见他的气魄了。
在这一刻,张天养宁愿给胖子帮衬做绿叶,他从心里佩服这个胖子的智慧和处事手段。
凝视着看台上面那密密麻麻的看客,张天养心里有股澎湃的热血在燃烧着。便就是在今日,便就是在马上,我们张家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时刻就要到来。
“你跟我走!”罗恩沉默一会,蓦然抓住卡罗琳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去。
“你的修为应该未曾突破战王,我贤弟的修为压制到和你同级,如果你败了…哼!”此时,金翅大鹏陡然冷哼一声。
陈哥这话说得我有些难堪,因为我一直都清楚自己这个问题,可是却一直都改不了。
如果不是看着在门口处挂着一只写有城主府的旗帜的话,龙天都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城主府。
这就是他装糊涂的坏处,无法和盘托出对她的担忧。明天的庭审上,傅天泽看到了她,会不会情绪失控?还有,顾景臣会不会也去旁听?
看到龙天拿出猩猩铁棒以后,飞天蜈蚣的心里就感觉到一丝的不安,眼中的绿光再一次的对着龙天射了过去。
闻言,在场人族鬼仙,人仙无不色变,喧哗怒骂声响彻整个宫殿。
世尊!我今天以全部的精神力量,守护这部经,在如来灭后的世界里,广泛使它流传宣布,使它不被断绝。
混沌昏暗无光,无上下左右,世界碎片为载体的战争堡垒降临非常迅速,沈会仙身前剑气风暴还未彻底成型时,一道极光就激射而来,瞬间击中剑气风暴。
师梦欣一手扶古筝,右手玉指轻弹,天地为之一肃,雪花凝聚,片片洒洒,飘飘零零。
楚慕背过身,似乎是不想再搭理颜晴若,他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不是他。见楚慕迟迟不回话,颜晴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一向对感觉这种东西不太信任的乌虏撒买,倒是并没有对此太过在意。
木无锋听见丁梓桐这番动情的话语,心里泛上了许多感动,他慢慢地靠近丁梓桐,想要做一些符合现在的气氛的事情。
现在大长老这样,他更加不会告诉大长老他所做一切的真正意图。
这一次,秦素气的没有回答姐姐的话,她追进房间,便瞧见夏毅辰扯开领带,扔在沙发上,表情冷清,眼神清明,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夏总,大公司,天啦!难道是夏氏集团的夏总,帅的一塌糊涂的那个?
话音一落,下一秒,石和身形一闪,一道银色雷弧瞬间覆盖在身上,宛如闪电一般瞬移到一个强盗身边,一把长枪凭空出现,枪头带着凌厉的雷电狠狠地朝着那人的咽喉刺去。
“你是龙家的子弟吧,驯兽团的龙团长是你什么人?”苏宇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正常人,本来体重好好的,突然一下变成几百斤的大胖子,自然不会适应的过来,更何况就算本身就是一个大胖子,其行动也会受到影响,压力自然要比正常人要大上许多。
“你什么情况?”看见搭档的这种心理状态,李永浩感觉有些不妙。
第140章 洛水北岸的逼宫(下)
武曌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她看着半步不退的李贤,声音里不再有任何温度:“沛王还有何事?”
“儿臣贤为先帝嫡长,陛下亲子,于礼于制,当为皇储!请陛下,改立太子!”
李贤说这话的时候想起刘建军的交代:“逼宫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一步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太子之位,而是让武曌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你先
沉默间,叶宁脑子里思绪乱飞,渐渐的,他的一颗心也是沉入了谷底,同时一股低落的情绪自心间悄然扩散开来。
而其他的那些弟子,也都已经是陆续的突破到了筑基期,至于还处在炼气期的弟子,则是被分配到各个大殿之中去做事了,如果日后没有突破的话,估计也就只能够这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成千上万的金秋国士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显然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就是为了等待陈龙。
“好,往死里打,谁赢了有赏。”叶宁饶是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流过一道玩味之色,还嫌不够热闹,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现金,红的,黄的,加起来得有千把块的样子,拿在手里晃个不停。
丙十八,意味着是在丙区的十八号座位,这也是秦云此次参与拍卖会的编号。
而趁着这次闭关的功夫,凌远也干脆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炼丹炼器阵法各个方面也都整理了一个,这些就更加的容易了。他将这些东西给分列出来,形成了丹器阵三个系列。
又没有宝物,又有这样的麻烦东西在,难怪修士们都不愿意来这里了。凌远倒是不怕这些东西,毕竟,自己的身体早就已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伤到自己。
是平淡了一些,也不够响亮,但是却让秦云心中格外的欢喜,做人还是开心一些好。
“你现在是绝宫之主?整个万绝秘境都是由你掌控?”缪凌峰的神色中,布满了难以置信之色。
藏在楚云龙身后的她,此刻因紧张与害怕,不由自主就拽紧了楚云龙的衣服,就像害怕楚云龙跑了。
骂了一句,石成单手接住“定格”扔过来的狙击步枪,拉开枪栓看了一眼,然后推上枪膛,垂着手臂看着那只怪物。
程亦宁也已收回了异样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苏芊艾动手。
“那么你该让位了,是强者中掌管黑暗的人,是我!”黑暗魔神轻轻笑着道。
不过,既然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那么就要好好珍惜吧!虽然我不信老天。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现在可以控制体内的那股力量了?”司马说道。
作为最强的骑士,辰逸立刻开启了英雄联盟,并选择全新英雄,艾尔之力-塔萨达尔,选择这个英雄的原因那就是它有着15x15米的范围攻击技能。虽然说是魔法攻击力但威力加上英雄联盟的装备的话威力还是很强的。
干嘛要因为程亦宁影响自己的心情呢,她迅速将程亦宁的名字从脑中删除,虽然心里还是有处堵堵的感觉。
这时,一直在旁边当看客的紫魂接到紫勋的目光,知道该自己动手了。稍微化妆一下,让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飞身至三人当中。
看向‘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的慧君,风华月落立刻感觉到罪恶感连忙说道:“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祭祀了,刚刚你一直用魔法攻击还以为是魔法师。”真的忘记了吗?还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第141章 光复李唐的第一天
眼看着刘建军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李贤顿时露出无奈的神色,直接开口道:“刘建军听封!”
“沛王府长史、冬部郎中、开国县男刘建军,智计超群,功勋卓著,于社稷危难之际,献奇策,造利器,定鼎乾坤,居功至伟!
“特晋封为郑国公,食邑万户!授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加太子太保!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吕布出动的虽是辅兵,但辅兵平日的训练和实战机会都胜过一般势力的战兵,他们熟练的操作弓弩的架势,整齐如一的发射,骞曼、轲比能根本没有想到面前这两万人都是辅兵。
那就是个修成后结果,以后运用真气也是这运行路线为主体。想要靠行气出长生真气,那简直是做美梦。
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权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
很多人都说,这个周星池同学演的古装喜剧很有味道,和许氏三杰的“冷喜剧”,还有麦嘉许贯杰的“热喜剧”不太一样。
他们的探子很负责。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是他们毕竟是业余的,甚至连业余都算不上。在他们出门的那一刻,或者说他们在被指定了任务,让他们来打探我消息地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被跟踪。而且,他们浑然不知。
天地间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乾坤结界这时却亮了起来,将结界内一如往常的照亮,万化广狱天,光明与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泽涛很想询问一些有关修炼方面的内容,但是,看到伊万的情况,叶泽涛又无从问起,干脆就没有询问。
秋莎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有些迷糊,被我扶起来之后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眼睛一眯,似乎认出了我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之后就昏了过去。
秦予希在这一瞬间,有种求助无门之感,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这艘船,被顺利扣在华国海域里?
在按压的治疗中,让她越来越舒服,身子越来越软,直到最后,她感觉仿佛在半浑噩中被治疗到了巅峰舒服,然后完全释放。
这人正是杜睿手下的一个侍卫,刚才出了槐树集去探查敌情,却不想被阎罗追上了。
我松开她,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拽到了树林里,来到了红色大卡前。
因为景儿王妃在何重天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龙后靖殊,阿沐青雯王妃率诸天龙王及王妃,诸天龙将军以及十万大军来到赤龙天外,迎接景儿王妃。
战谦言上前,抬手搭在凌琦肩膀上,轻易把她从萧婷婷手里拉出来。
他们去的是战氏集团旗下的医院,一进医院,就看见收费窗口那里一个熟悉身影。
许美丽,看了一眼庹君渺,没有说话,她才不会告诉一个蠢人,秦予希的确是有工作的,并没有在找借口,而且秦予希的工作,比在杂志社,当一个特邀化妆师,更赚钱。
心间不自觉地泛起一层暖意,夹着丝丝甜蜜,眉梢眼角都温柔了几分。
我这样一来二去的拖延时间,那边可木正皱着眉头在这个卧室里寻找藏身之所。
恭凌止玉面青袍,萧萧肃肃,天质自然,举觞白眼望正堂,皎如玉树凌风前,表面行若无事,内心翻涌。
不过这两种超级武器如何提升科技等级,系统目前并未告知,需要将来自己去触发。
自从汪洋和林寻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剧组的人经常能看到一道身影蹲在角落拿着本子写写画画。
第142章 年号和太平的意中人
“你们说,若是一个人的手背上生了脓疮,是该把手掌砍了,还是该把整个手臂砍了?”
刘建军说完便老神在在的坐在了原地。
他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和态度。
眼见刘建军表态,先前开口的三人瞬间就统一了口径,张柬之苦笑道:“是老夫有些矫枉过正了,既如
看到刚才那一幕的蒋肖和蒋瑶本来只是会心一笑。觉得陈默凡人还不错,会热心的帮助陌生的同学。可当此时两人看清楚麻花辫妹纸那张清纯的俏脸时,也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好吧!我不杀他!希望下次别遇到别个!”叶辰没有不给这位格斗星一个面子的理由,即便是这位格斗星不报任何理由。
叶惊水一声欢呼,高兴的离开去办入学手续去了,临走前拍了拍撒贝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一夜无风无雨,大好宁静,叶辰却是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叶辰想了很多,觉得当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要悟道,参透道术,然后才能击破石海,踏上修行道路去和钱家对抗,替张老伯讨回公道,寻回李秋子。
其实也就是把单位名字电话身份证号什么的登记一下,另外交一寸照片和教材费、考试费。
听了太‘阴’圣子的话语后,荒羽震惊,要知道虚空断层这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地,搞不好就要永远游离在这无尽虚空当中了。
湖州市高校界有过一次轰动性的事件,那就是 二中,三中以及六中三个学校的学生一共出动三百人混战!为什么这三个学校的人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原因很逗,好像就是为了一部手机才引发的这场悲剧。
慢悠悠的走到这个光着棒子坐在那里吃烤肉串喝冰镇啤酒的青年身后,陈默凡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一把按住了青年的脑袋猛的朝桌面砸去。
吴海脸色大变,他认得此物,这就是有名的八阶魔兽幽冥狼,但是天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怪兽,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山的那条恐怖的巨蛇,尽管这只幽冥狼及不巨蛇那般威势,但对付天龙无疑于大象对付蚂蚁一般。
再就是不久前,她才立誓一定要救出的那个白衣男子,那个愿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传给自己的白衣男子,应该是真正的天海氏传人吧。
我们走吧?吴有富说,听您的。我正要进会议室,他们却纷纷出来。见挽留不住,便跟着下楼,送他们到东边。
人们脑海中仿佛浮现这样一个画面,仙气氤氲,香气四溢,好像到处都是光明的。
“大少。”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前面,等子鱼看清楚来人是谁的时候,一腔隐忍的情绪猛的爆发出来,不等两匹马跑拢,人已经一跃而起朝着对面奔驰而来的北冥长风扑去。
不过,他可没有踉踉跄跄的、身体不稳,反而有一种随心所欲般的感觉,非常自然的,露出一丝笑容的稳住身形。
在他的刺史府里,居然有人能来去自如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把这东西放了进来,那不是晚上他睡觉那人想要了他的脑袋,也能这么轻易就要去。
北冥长风伸手接过假徽娘递来的帕子,捂在嘴边闷闷的咳了几声,然后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芊芊,芊芊…我是叶姐姐,你看看我!”叶轻澜慢慢的靠近床边,唤着西陵芊的名字。
第143章 王勃和太平、刘建军的愿望
刘建军果然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在确认李贤和太平现在都没什么事儿后,拽着俩人就来到了沛王府。
“得亏老王这次跟着咱们来了,否则还真不好找他!”刘建军在前面领着路,朝着王府一处偏院而去。
王勃会在沛王府,李贤一点儿也不奇怪。
自打跟了刘建军后,王勃这人就神出鬼没的,但凡需要,他总都能在
如是这般三次后,赵寒已是脸白如纸,耳畔似有异声哐哐作响,不得不就此作罢。
一直到后面,突然有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封信,送信之人只说是金陵来的,等他看了信,知晓了事情原委之后,这才马不停蹄往金陵走,还没到一半,便听说了她身死的消息,而陈妤,则是刚好与之擦肩而过,被人带往辽金。
毫无征兆下,甄时峰脚下一蹬迅速从地上蹿了起来,同时三步并作两步猛地的朝对方直冲而去,但后者却因突如其来变故还有些分神,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不足五米。
一直坚强的少年明显是被之前拓跋木的手段给威慑住了,声音有些颤抖。
准确来说,陈列在三人眼前的是一处毫无生机的废墟,破砖碎瓦,断壁残垣,倾塌的山门上紫竹两字依稀可见,却是满满的被剑痕覆盖,远处倒还有一间古庙,虽然破败却还完整。
原本为万人之上的最强王者,如今却落得个这般凄惨的下场,回想起当年封印冥主战胜魔族时的意气风发,时光荏苒,往日不再,如今命运的车轮却是将他碾压的一干二净,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心酸,然而,为时已晚。
叶凌寒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x物质似乎能够彻底改造人类的基因,一部分就像是那个年轻人一样,完美地承受住了这一种改造,不仅保持了人类的身体,而且还获得堪比源能者的力量。
杨林心中暗叹一声,说道,“叫人先去查明情况,如果真有人和我们风雷商会作对,就让他消失吧。”他如此说自有他的道理,除非同样遇到和他一样隐藏在世间的修真家族,否则决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们为他所精心策划的那一场感人肺腑的表白大戏,可以说是本世纪以来最催人泪下的感情片了,虽然最终的结局变成了催人尿下的荒诞喜剧。
一些地方数十座大岳形成了“喋血仙魔领”地势,传说可以诛灭古仙人,毙掉古老的魔。
算起来靳逸尘还要叫她一句表姨的,结果下起狠手来一点也不留情面。
晚上九点左右,明军正德号分舰队开始驶过对马海峡。日本的巡逻艇全程陪护,打开探照灯全程照明,领航船在最前面全程引领。
听到这五个字,青年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飞抵西北防御圈上空,放眼望去,只见一队气势汹汹,骑着烈焰战马的士兵无视着可以布置的地形,风驰电掣的冲了上来。
亚瑟嘴角抽了抽,看着这几个活宝,纳兹的话,纯粹就是为了躲避艾露莎,所以才会想要用委托这种办法逃避吧?
严老将军行武出身,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从来不绕弯子。何况被他说的也不止这一回,早就习惯了。
校长那边,昨天就已经打好了招呼。此刻他只要前往自己的班主任那里领取校服和学生证就可以开始自己新一段的学习旅程了。
第144章 高丽使者
刘建军的话李贤听懂了一部分。
大唐对于匠户采用番匠轮番服役制度,虽未明文规定需要“子承父业”,但实际情况上,寻常百姓家中贫寒,子弟常需尽早参与劳作,等到这些孩子成人后,会的手艺也只有他们从父辈兄长那里学来的东西。
想不继承祖业都不行。
刘建军似乎想改变这种状态。
但后面的……
因此,想要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封印起来,让他们永世不见天日。
曾国藩话毕,亲自迎出去。众将官一见曾国藩如此,也都急忙起身。
“如何了?”皇甫雪见她这般,知道是没事了。但是依旧不放心,拿过信纸看了一遍,脸色微变。
然而就这个慢慢的动作,却吓得晨风下意识的赶紧的将拍在她肩膀上的手给收了回去。
此人一出现,戴之柔的脸色大变,蛇姬、白晶晶、含玉还有绿萍的表情,也十分的不善。
“皇上选了谁做此次选秀的官员?”安明尘确实没想到短短两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过,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与皇上说,思来想去都不想等到明天了。
在皇上心里,安明尘即是她最忠诚的臣子,也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还是他最爱之人的丈夫。所以不管哪一样他都不允许旁人对安明尘说三道四。
皇甫雪不知道皇上心里的想法,与皇上告辞之后便回了府。回府之后听说蓝听雨过来后,得知她被叫进宫之后担心她的安危便离开了。但是安沁月一直没有过来。皇甫雪坐在桌前心里升起一股大胆的猜测。
“安大人难道忘记你们前门根本就没有开吗?”郑年元出声提醒。安明尘仔细思量,后知后觉想起,中午休息的时候关了大门,到现在也没有人过去开门,若不是郑年元提醒他们压根就忘记这回事了。
“你说,真的很厉害?”王思雨停止了卸妆的手,一脸的凝重,虽然自己是有把握能够赢的,但是若是像她刚刚说的那般,那么,安若然就是一个对手了。
乔安明拿了车钥匙就要冲出去,却在玄关的鞋柜上看到一张纸条。
兮抬眼望向韩瑞枫,她看错了吗?为什么她在枫的眼底看到了隐藏的期颐,还有……失落?
大清早的,球场上就一片欢腾,最近几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来往络绎不绝的学生以及爱好篮球的学长们在这边一展风姿。
“你胡说什么?”秦韶皱起了眉头,他走过来,试图拉住叶倾城,阻止她离开,却被叶倾城一把推开,他朝后退了一步,眉头蹙的更深了几分。
望着安若然结结巴巴的话语,沐熙墨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挺期待安若然接下来想要对自己说什么话的。
她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她情绪不太稳定,我得看着她。”说完,宋仿就想挂电话,我连忙告诉她已经回来了,然后她让我打车去市医急诊,见面后跟我详聊。
我们领证第二天,叶寒声去公司了,因为最近事情多,所以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就让阿姨准备饭菜喊宋仿过来蹭饭。
静下心来想想,抓得太紧还不如放松一点儿,就像我对王琦说的那样,是我的始终都是我的,不是我的就算守得在掩饰也不会是我的。
突然间,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股黑烟从他的体内冒出,缭绕在他的周围。那些黑烟仿佛有着生命一般,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凝聚成一个巨大的乌贼模样,八只触手在空中挥舞,显得异常威武。
第145章 迁都方案和问安武曌
金元述一脸灰败的退了下去。
大唐一方提出的要求显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使者所能决定的,赔款、称臣、纳贡,遣子为质……这些都需要他们的高丽王重新决定。
金元述临走前,刘建军还对他说:“今年入冬前,若是没有收到高丽王的回信,就当高丽一方拒绝和谈了。”
刘建军说的对,高丽使者从来就不重要,整
饶是林成飞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仍然是对被这些对话震的脸色发白。
俞慧茹本来就在哭,在沈谦的擦拭下,眼泪和纸巾一块把她的妆给弄糊了。
感觉到放在自己腰间不老实的手,夏如歌第一次没有阻止他,以前他们不是夫妻,现在他们已经是夫妻,虽然还没有发生夫妻之实,可毕竟已经是夫妻,别说只是这样,就是再过分一些,她也不会说什么。
然而,就在他们发愣的瞬间,夏如歌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间。
虽然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可他们却知道明天一定会发生一场极为混乱,而且残忍至极的生死大战,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傲夫人很是喜欢叶枫对她这样的温柔亲密举动,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幸福。
他也是有压力的,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守下去的,现在门派内已经有人提议打道回府,而且响应之人不在少数。
林成飞有些连忙,对这些肌肉男,分不清谁是谁,感觉他们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他的话刚一落,就看见徐佐言瞬间拉黑了一张脸了,伸手捂着耳后,侧着头恶狠狠的盯着竹子,直把竹子盯得往后缩了缩,不敢再看他那个咬痕了。
室内的三个男人,即刻探头过去,这一看,却是齐齐地脸上现出了无边的佩服之意。
阿夏花了很久,绞尽脑汁将能想到的一切理由在脑中对自己怒吼,才勉强平息了落败后的动摇。
赵阳也差不多能明白他们白勺心思,就也不多说什么,将由菖蒲、竹叶、莲子心、合欢花、紫贝齿、夭花粉、夜交藤、炒麦芽及炒神曲组成的新方子写了出来。
枭狼公会的玩家们,现在已经厌倦了这种战斗了,他们之前的神经已经绷得够紧了,现在突然放松下来后,他们已经不愿意在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战斗了,既然战利品没有保住,那何必再把唯一获得等级奖励也再次填进去呢?
他在两大高手夹攻下,采取游斗战术,身形退闪飘飞,鬼魅难捉,忽虚忽实,绝不硬接两人攻势。
“我名气再大也没超过英伦玫瑰吧?”李棠笑道,隔着前挡风玻璃冲海黛奈特友好的笑笑,海黛奈特也露出微笑。
整颗蛋,黑紫双向辉耀,便像是将诸多紫色繁星,祭刻在深邃黑暗的天幕上,美轮美奂,璀璨绚烂。
“兄弟,我叫屠洪斌,你喊我山炮就行,谢谢你了,以后吃饭直接到我这儿来,免费。”车轴汉子豪爽道。
房产中介已经在别墅等他们了,这是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院子很大,最主要面朝大海,远处还有一座灯塔,白色的海鸥在天际翱翔,风景美轮美奂。
而胖子看了一眼聚精会神在看电视的罗萝丫头,笑了笑走进了他的房间,他的号还挂在游戏里面呢,打开背包以后,胖子继续看着那达拉斯君王之手欣赏起来。
第146章 见李显
还算意料之外的平静。
李贤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执礼道:“既如此,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
从上阳宫退出来,李贤忍不住好奇道:“刘建军,方才母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她说要养狸奴,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李贤顿了顿,迟疑道:“可我又不知道这份不安来
不过就在这时,刘子浪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出现了几个关键词。
而刚刚吴宇听到那人的话,心里之所以感到惊讶,却是因为到了他这个实力,更懂得30杀意味着什么。
这是未来的机密,虽然可以加密,但是相对于人来说,还是机器人比较值得信任。
“他是我外孙,不知道这个解释够不够?!”不等方慧说话,面色铁青的方老爷子便冷冷的望着萧老爷子道。
如果这时候开发旅游景点,确实比较不错,而肖穆提供的规划图,也给肖俊最后审核提供不少便利。
徐铮此刻是一丝理智都没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陌依说什么就做什么。
其他人原本焦急,但听到雪十三这么说,却迟疑了起来,最后纷纷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不过,在R战队,基本上没有说绝对的谁是队长这一说发,只要你说得有道理,那大家就是听你的指挥。
这么一来一方面可以维护他孙大少的骄傲,另一方面也能告诉叶逐生咱们是自己人。
“回去吧。我们家大丫是不会嫁你的。”田二婶抓了那几个银锭,塞回到周黑虎的手里。
“我去,不会又要折腾钰钰吧?”他大惊失色,急忙看向了徐红钰,同时尽力阻止柳树枝。
随着王昊的吸收,不过片刻,手中灵石化为粉碎,能量尽数被王昊纳入体内。
可惜,无论薛晓萌还是徐红钰,似乎都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这俩人不但怒目而视,而且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然而,那个“人”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身子一歪一扭,步步紧逼上来。
衔池眉头紧锁,连汤都没顾得上喝,将之前池怀瑜说的那事儿草草同他讲了一遍——她特意略过了作妾那段,可他如何猜不出。
不断雕刻着那些飞来的树木,以保证那些树木能准确无误的将这尊真武大帝法相给封印而起来。
顺着广场前方看去,山门之外,一队人员出现在了王昊的视线当中。
可是加班的时候,她明明好几次都故意走的很晚,对待自己这个实习生,也表现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关注。
李昊冷笑一声,不过心中的怒火更盛,只因纪寒回头时扔的那一个技能,可以说是彻底的激怒了李昊。
果然,在梅林院长这么花力气的运作下,上座率果然提高了不少,能容纳两成五千人的斗兽场,整个给挤满了。这可一点不比海格对米诺斯那场差,对于达瑞这个黑马来说,非常难得。
断断续续,永不停息的风暴。让现场一千多名人族天骄,诚惶诚恐,躲到了远处,不敢靠近一步。
而且长丰村里面,有他的弟妹,和拓拔钰儿也是同龄。孩子之间,可以一起玩儿。
一阵马蹄般的声音由远至近,朝这边而来,达瑞动作灵活的像猫一样,纵身跳到一块岩石上面,居高临下瞪着前方。同时命令三只耀金招财猫,到前面埋伏,它们虽然没什么攻击力,但扰乱一下对方还是没问题的。
唐薇雅接到厉皇的电话,说让她去上班的时候,唐薇雅真的是高兴疯了。
可这个身法却有一个特性,那就是武者的实力越强,本身速度越高,效果就越好。
在出了月海之后,康氓昂的神识就已经将整个兽神位面扫了一遍,每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就像他的身体的一个个变化一样,根本就瞒不过他,只要他一个念头他随时都能赶到他要去的地方。
还有一半“半步本源准神境”强者,即便是活下来,也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叶远抽出哥尔赞的卡片,正要将它插进黑暗圆环,便看见了泰莱斯通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跟时仪吩咐事情,江越难得这般详细,以前时候,都是把事儿直接告诉了他,就让他去自己酌量着办的。
原来是霍盼盼的电话,兰溪心里一暖的同时,也苦笑着摇摇头,除了她,还有谁再关心自己?
又是一道天雷轰下,李慕面带疯狂,没有运起任何防御招式,反而任凭天雷贯穿体内,无数闪电暴激,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闪电,许多血肉承受不住,纷纷炸碎,顷刻间,李慕的肉身被炸出好几个巨大的血窟窿。
班驳的城门立刻受到了多把武器的蹂躏,有的战斧斗士远远的就扔出了战斧一击,瞧得大门当当的响。
我顿时狂喜,这些法师的攻击力虽然很骇人,但是气血和防御却也少得可怜,刚才慕容姗姗的一记剑气对他们的伤害几乎都在3000以上,而他们的气血大概也就在1万左右。
兴建新城的工事,正在如火似荼的进行,纳兰雪每天去新城里面,步行着巡查两遍情况,已是晒得颇有些黑了。
再次上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了,我所在的银月山区域根本就没有半个玩家,周围满是面目狰狞的怪物,应该都在58级左右,相信如果不会潜行的话,即使是血红那么高的等级到这里也只有被秒杀的下场。
在海猪砸在海面的时候,西蒙手里发力,将重剑轻易的拔了出来,随后脚尖一点,跃上了甲板之上。
我点点头,确实似乎多了另外一些风韵,欣雨看起来非常时尚,她的身段非常诱人,穿着得体,陆雪涵则看起来很奇怪,戴着副墨镜看着我,我却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布防于诸要之处,可是奇怪的是袁绍不敢声扬着进攻,只闻雷声未见下雨。好多次了,袁绍都大张声势地要进攻,可是其派来攻打的兵卒是一个也没有。
南宫绝等人都顿然大喝,想要叫醒闭眼沉浸在吸收能量当中的戒念。
第147章 一个月
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李显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李贤安慰李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下意识看向了刘建军,却发现刘建军一只手举着酒杯,一只手捏着下巴,眼神盯着李显在发呆。
“咚!”
李显醉倒在了桌上。
韦氏端着一盘切好的羊肉片刚好从侧厅走出来,见到李显醉倒,急忙小步趋来,将羊肉片放在桌
手握剑柄,输入罡气,更是发现神剑本源,赫然跌落至半步罡气级,原本那浩瀚无边,宛若无底深渊的神剑本源,竟不知何时消散无踪。
叶辰一道剑光挑断了裴青莞右腕筋脉,裴青莞闷哼一声,手中青剑被挑飞数百丈外,又是两道剑光闪过,胸腹背部在李太白陈攀先两人夹击中劈出淋漓的伤口。
这些事,一些路人眼里也就看个热闹 ,可是呀,就是有些年轻人要找茬,这明明是林从谏自己的事,却因为那些年轻人的嫉妒,不大气,而出来找麻烦。
这种生死之间的实战感悟,是无论蹲在家里练上多少年,都不可能获得的。
“那恰好他又到结婚年龄了,皇室就决定给他找个皇后。可皇帝一心追求自由恋爱,对包办婚姻毫不感冒,就在某天用一件秘宝甩掉保镖,毅然潜出皇宫,去找那个妹子奔现。
“火儿想好好看看家乡的风景,体验一下从前的感觉。”连城玦一脸宠溺的看着连城火,微笑道。
萧妄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柳辞又看了一眼顾苏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变跟着柳南歌出去了。
萧妄怀人都傻了,刚才柳辞过来的时候他倒是也发现了,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这么热情又大胆,想到方才的情景,萧妄怀的脸上透着几乎不可见的红云,摸着自己的嘴唇一直在回味方才的一幕。
“承言呐!昨天你爷爷说的,你们答应生孩子,是怎么回事?!”霍家明语气十分严肃的问着。
邱开鑫反应了几秒钟,才反映出何婉说的那个‘咸’和那个‘闲’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和玄九一定会看好他。”玄五行色匆匆,生怕真的被封总给丢下了。
可是就算放不下,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他变了,她也变了。
贺太太在众人评论下回复:大伙儿散了吧,某人跟手机吃醋起来了。
而金遥则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但他从金遥临走时的自言自语中,知道了,金遥是去了天外。
有了这些高阶变异兽的帮助,若是惨重的一方立刻就成了石天这边,那些五阶变异兽还好,并不能改变整个战局。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家,唐宛如和顾柒柒,就要对着王嫂跪下去。
为什么,这些人可以把他人的生命当做蝼蚁,当做供他们消遣的玩物?
她朝着北辰玦露出了一抹凄美的笑容,身边似乎有白雪飞舞零落。
诚如曼柔所言,媒体把她写的很不堪,也不知道是为了替章国智打抱不平拍马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把她一个原本是受害人的身份描述的水性杨花不知检点,进而扩展到她这一代人是如何的不负责任不知羞耻。
江晨再一次的听到了黄蓉喊郭靖的名字,便更加的用力掐住黄蓉的脖子。
“山本权一的声音之中依旧带着一抹苦笑,轻声的开口接着他自己的话语。仁和亲王身影有些踉跄,很明显已经没有听见对方的话语。
尽管怀抱着几乎令人发狂的烦恼,但是在这一刻还是把全副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事象中。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她的职责都是挥旗——目的就是让所有的攻击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对于她那和叱责晚归孩子的母亲如出一辙的样子,艾丝也自然而然地将身体缩成了一团。
米特奥拉只能先委屈优夜了,有些话她决定还是先不说为妙,毕竟琪亚娜还没开启【圣痕】的力量,那光翼才是真正的秒杀挂。
之后就是在德弗特洛斯和拉达曼提斯火拼的时候可能因为什么原因,让喵太悟透了,达到了【第八种感觉】,与大地融为一体,一拳打穿了神龙的心脏。
空气之中微微的涟漪荡漾而起,江晨的身影在迈步之中,就已经是消失在了原地,而再度出现之时就已经处于教皇大殿之中。
可是,你一个歌手不唱歌,反而去说相声,这尼玛的让人们怎么去接受。
否则陈烈区区的6级试炼者,哪怕积攒千年,也未必有这样的底蕴。
雪菜向凑过来的古城点点头,又抬头望向恢复自由了的“假面附带者”们。
凌阳背着楚婉仪,一路上享受着楚婉仪娇躯的柔嫩和温度,恨不得这条路不会走到尽头,就这样永远延伸下去才好。
“你懂什么?”李金蕊恨恨往下扯着嘴角,嘀嘀咕咕从父亲生下来连个奶娘都没寻好说起,一路说到自己和弟弟府里受到无数打压,只略过了自己被李丹若坏了姜家那段姻缘事没敢提起,陈清迈只听脸色发白。
第148章 重逢
刘建军是踩着四月的尾巴尖回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刘建军为了错开早朝,专门到了正午时分才进城。
但李贤喜出望外。
因为绣娘和光顺他们也随着刘建军一起回来了。
“顺一趟的事儿,不怪我没跟你说吧?”刘建军冲李贤眨巴着眼就转身离去了,“回头得空再跟你详细说,你先跟嫂子她们团聚!”
李贤注
百合酒吧,上次沈依依闹事的同志酒吧,吴明战战兢兢的走了进去,然后拎起沈依依撒腿就跑。
“我刚回家,怎么?有事情找我。”谭海成显然很高兴接到这个电话。
看起来玄龟老祖并无恶意,但昊天还是觉得不安全,所以他打算回混沌中躲一段时间,顺便提升混沌分身的实力。
“闭嘴!你以为我会信吗?”妖月吃下回元丹气色稍微好转,但一身修为却是一点也施展不出,显然是伤的太重了。
“少废话!叫你重写就重写……”许国豪露出一脸没有商量的表情,将几页材料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后者等也不做作,接过丹药便吞入腹中,顿时便赶紧方才耗费的灵力霎时又全部充盈起来。
“大姑奶奶没事就好了,要是有事……”到底是姐妹一场,少夫人又怎么会不难过?绿翠低低叹息。
唐枚随便点了几样,问苏豫,他一概都是随她,并没有任何挑剔。
等到戏班子开演了,她反正还要看管各项杂事,顺势就退了下去。
今天赖阿菜同样如此,当他来到码头上时却发现比以往要显得冷静,几个相熟的伙计并没来。
心中的失望顿时铺天盖地而來。君墨宸。你当真要这样远远地将我推开了吗。我要造你的反了。你若是此时对我有一丁半点的好。也许我就远远地退开了去。甘愿在这冷宫一样的灵犀宫关一辈子。
陆宇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执法队的驻地,这让执法队的各位队长,甚至还是队员们愤怒无比。
如今本来期待的逆转炼成阵没有了,那么似乎只剩下破坏国土炼成阵。
一种就是之前江少游发现的那个,在大铁门遭到暴力破坏的时候,上面铜管中会迅速地喷出一种极力麻醉气体,这种麻醉气体相当的恐怖,就算是一头大象,只要嗅到了一丝也会立马晕过去,昏睡个三天三夜都不带醒的。
“宓姐姐。除夕夜宴你去吗。”正玩的起兴的林承闺忽然问了我一句。
韩林看着那个新闻的标题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他似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在地上挣扎的那些保安本来被雷电之力给炸的躺在地上直哼哼,他们一见一道闪着雷电的黑旋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吓得拼尽最后力气扑到一旁,就见那道雷电翻滚的黑旋风径直撞向大堂的大理石墙上。
“谁?”刹那间,唐亦森的声音冷冰冰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凝望着夜雨翼的深眸也窜过一道愠色。
“敖灭,交人,今日,我们不难为你龙族。”傲天无极身上的紫色长袍挥舞着,冷冷说道。
“你父亲很安全,湛先生早就与跟随你父亲的医疗团队签了长约,费用也都做了结算,所以不用担心,这一点,明先生已经将资料都发给我了。我已经让人确定,放心,都在我的侦查范围。”厉尊笑得开心。
不过听着她回应自己的话,言暮想心想着,她大概是没有听出来吧。
丹砂色红,非特别之人不可视,然而李家上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情况下,李家老三李庆云,却是能够看到井水之中的血红之物。
本来俞思蓝一想起自己向温恒新要人无果的事就来气,偏偏凌风和温恒新又一贯交好。
初念愣了一下,刚想要问其原因,叶念北已经朝着前方不远处的银行走去。
虞翎说的轻松,可祁少言跟顾婉君却笑不出来,尤其是听到他们老祖宗明明有价值连城的东西村长却因为新制度没实施到宁远而不敢光明正大拿出去卖,她只能吃着各家挤出来的一点剩饭过活的时候,鼻子都是一酸。
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曹瑞年忽然拉住自己亲爸的胳膊,一脸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姐,怎么一提到长寿,你就想到了王八呢?”周叶仿佛很失望似得。
结果,下一秒,这具躯体重新爬了起来,没错,从死人堆里面爬了出去,在看到那熟悉的风格之后,泪崩了。
大概是因为初念的话太过于直接了当,导致言暮想竟有一秒钟说不出话来。
“好了,时间不早了,今晚就让哥搂着你睡觉!”林天照着蓝烟媚羞红的脸蛋亲了一下。
看见无耻的,却没有看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布凡敢保证这是他这辈子听见过最无耻的话。
武神威武对着母夜叉的身后执弟子之礼,最后看了古求的墓碑一眼,言道:“威武告退,母大人保重。”随后无声的腾跃而去。
“看你的表情,他应该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布凡郑重地朝田中问道,内心也不禁严肃了起来。
“特雷尔前辈不是教我刺杀之道吗?那个家伙带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天心心中疑惑道。处于黑暗之中,天心灵觉不由自主地飘散开来!
在望乡星系众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武神,在月亮上,却是修为最低,也最不遭人待见的要被抛弃的弟子。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天心与瑞恩已经建立了深后的感情,如同亲兄弟一般。天心也非常喜欢这个叫他大哥的瑞恩。
“这还差不多,这次就绕过你,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陈曼云说了一声然后松开手。
潜意识里,她依旧保持着那份警惕。她的脸,除了她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这瞬间众人再次‘色’变,原来这些家伙已经预料到平有人回来,而且没有打算继续活下去了,而是要同归于尽了。
“别逞强,你们在我反而还分心,放心吧,我可是香港黑道第一恶少,遇神杀神,御魔斩仙。”罗强豪情的说道,他此刻确实有一颗期盼迎接挑战的心,没有高手对招的日子其实有些孤独,而这种孤寂只有高手才能懂。
今天请个假
“是!”阿泰见到莫甘娜的表情,陡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然后便立刻操作眼前的恶魔1号,试图分析出白泽所在的具体位置。
此刻,室内除了白泽之外的所有人,皆是微微愣在了原地,完全没想到他们上一秒刚刚提起的人,竟然下一秒就抵达了此处。
“你们敢!”梁铎见众将士朝他逼近,拔刀而向,但却退无可退。
二嘛现在他还没能力做须弥戒,身外之物摆来摆去确实有些麻烦,但对萧雪来说在洛城这样的地方,有这么可以拉近战力的东西还是很管用的。
等交易结束他便会离开这里,带着他的战利品回到巫师塔那边去。
看的目瞪口呆的龟不仙,下意识回头问了问青阳桓,他怎么觉得这三个判官有些不靠谱,是不是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被呆傻了。
但同时公民应该效仿政府大部分人员的行为,对灾区的人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儿臣/侄儿告退……”养心殿这边,宗广王带着忐忑的心情和赵朝宣一并行礼退出。
无一例外的是,高阶天使们几乎都在时刻注意着凯莎等人的情况,并试图与她们重新取得联系。
“没错,没听到我的命令么?立刻给我打开大门。”卡尔萨斯见此不禁皱了皱眉头,并且再次开口催促道。
“步……”仿佛是感觉到了夜神月心中强烈的意愿,作为主人的优,竟然默默地看着夜神月。深深的看。
“不爱就是不爱,怎么试也没用!”城源望激烈地反驳,那样坚决。
但很遗憾的是,上个星期天,木头的状态并不好,打了五把训练赛,一把鸡没吃到,最好的成绩就是个鸡屁股。
“但是如果这样很可能会被她们当成敌人吧。”夜神月摸着脑袋说道,的确,如果被强制进行这般干燥的校园生活那么那些学生们一定会受不了。
我说老廖你想法够老套的,你看007给英国当保安,他难不成是英国的奴才?
被七夜叫到的娑娜,抿了抿嘴,背对着七夜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喜意的笑容,然后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是生气的,不能因为两个字就消气。
“你们两个给我留意着周围,看看有没有高级一点的野兽!”云夜抱起喵子,骑着黑妞,优哉游哉地逛森林。
“这这些是。”看到卷轴里出现的药剂和科技产品,御龙风和身后的研究人员以及药剂师门,全都是震惊的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血歌的拳头与黑胡子的拳头,撞击在了一起,一丝丝黑暗力量被血歌吸收了过去。但是血歌却发现,黑胡子神色却愈加的欣喜了起来。
作为一个混娱乐行业十几二十年的人,张程峰或许没有创作的天赋,但是对于歌曲好坏的眼光还是有的。
铭天定睛一看,当看清那盘子所谓的“水果”的时候,铭天明白了。
北冥神功的特点和此有些类似,但是有略有不同,北冥神功虽然近战无敌,但如果敌人的掌力超强,或是发劈空掌,隔空指之类的空袭武功,那估计不等北冥神功将之化解吸收,自身就遍体鳞伤一命呜呼了。
可他真希望这个梦一直做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醒,他怕梦醒后一切都会成空。
晚上的时候倒是平静的很,第二天也是一样,薙切爷孙俩照样过来,只不过晚上的时候却是有了些许变化。
不过为时已晚,当唐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蜈蚣已经在他的右手上留下两个漆黑的牙印。
此时他明着询问太清,与这封神劫数相关,但心中未免没有打探一番的态度,毕竟作为兄长的太清在两人之前一直未曾表明态度,若是能够得到太清支持,这场封神劫,阐教一定会取代截教在人族的地位,迎来大昌。
“他本来就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我输给了他,所以就成这样了!”老松树的话使得张子丰有些发蒙。
老者实在是有些把握不住安逸的身份,那种肆无忌惮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船老大有些不好意思,平常自己明明很能吃的,可是现在只不过吃了一个包子就已经有了饱的感觉,面对安逸的面,实在是吃不下了。
宋茂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幕,彻底被幸福砸晕了,直到赵逍遥叫了两次,他才清醒过来,急忙过去领取奖品。
十一株混沌青莲绽放,其中喷吐而出的则是数不尽数的先天至宝。
道德经一出,此地仙光冲霄,天地炸开,这一须弥芥子世界竟是就此炸开,化作飞灰。
不知何时,罗奇闭上了眼睛,他的心中任何情绪都一扫而空,只剩下了永恒的平静。
厉珣没有理会沈双月,而是看向沈双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
还真的是老爷都在帮着我。”蔚芯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面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得意起来了,甚至是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心中的得意了。
突然间,炼狱杏寿郎即将斩下去的刀刃上多了一只手臂,虽然因为被划破而鲜血直流,但那人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的坚定。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父子俩便起身告辞,只留下悟明大师在禅房内一脸深思。
众人见此,将目光收回,疯了一般,冲向了那余下的五百多骨兽。
眼下曹操虽然退了,天知道他哪一天会突然卷土重来,到时候,这些训练不到位的新兵上阵,只会坏事。
但是起源能量的融合度又是一个关键,如果融合度没有达到百分之一百,那就是说明我不能够拥有完整的无限角度去战斗。对上至高,我必死无疑。
第149章 洛阳→长安
圣人口含天宪。
李贤此刻深刻认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接下来的日子,刘建军什么都没有做,他仅仅只是把自己方才说的“希望新帝谒庙的庆典安排在秋祭日一起操办”的话放了出去,整个大唐帝国机器就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
太常寺负责礼仪和雅乐,礼部主管流程和文书,将作监负责器物和修缮,卫尉寺管仪仗和
灵魂之柩:需要消耗储存的灵力,可以牵引单个或者多个目标的灵魂进行禁锢,一定时间没有挣脱将被禁锢到噩梦深渊中。消耗的灵力随着目标的精神力而定。
也许有的人说这样很没尊严,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莫流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在意脸面。
“你又带着你的宠物来了?”祖夏兴致勃勃的朝着周瑜走来,不过话虽是对着周瑜说,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一动不动的盯在狗蛋身上。
火仙子笑了下,眸子看着叶白,似乎有着水波在流转,叶白则是一直看着那远处的芥子山,寻找着须弥阵的封印。
钱娴脑中开始搜索自己有限的几个好友,看来这几天是要到这些家伙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易家此刻只剩下了易轩,易艮,还有那名大汉和两位万物者,这五人都慌了,连太上长老都被化得渣都不剩,他们更不堪一击,都拼命地冲出瘴气,想要离开寂灭林。
每多炼通一重禁制,都要耗费更多的法力。而在炼通之前,还得先将没有打开的禁制冲开一个缺口,否则也就没了继续炼制的可能。
鬼木妖现在已经与之前不同,之前还是植物类魔兽,现在这个状态更像是植妖,现在鬼木妖可以在两个形态之间切换, 真正到了生死之战还是原形比较靠谱。
黑袍人收起手掌,云气也随之消失,他看着鎏金弓,一脸捉摸不透的笑容。
那被封禁的神魂木木愣愣,好似深眠一样,倒也不知被用了什么手段。
但是这个能力绝对不是“心诀”所拥有的,秦轩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宝藏,而“心诀”就是一把钥匙。
这天,基本上阵的雏形早就已经出来了,只剩下研讨最后的细节部分,安倍依旧在营地周围的营帐,一边巡逻扫视,一边想着占领支那之后,我日本还怎么崛起。
这些摆在外面的都是可以卖的,多是客户抵押之物,过了还钱期没来还钱,就拿出来出售。
谢林转头看了看叶夏他们,发现叶夏还有臭臭和多多却都还在仰首看着松树上那个大茧子,目不转睛,全神贯注,也仍旧是少有动静。
戒戒和臭臭也一直不见回来,火火则仍在昏睡当中,帮不上什么忙。
领头的vist警车缓缓停在了不远处,直接就能看见里面坐了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不过他们似乎是为了今天而特意穿上警服的,隔着玻璃都能看见他们的制服脏的不像话,皱巴巴的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
最先达到的陈泉赶紧开枪掩护他,老五和周省吾也纷纷跳出来射击,可这些尸鼠简直比尸潮还可怕,直接顺着墙壁一口气爬进来,四面八方立马就被黑色的鼠潮给吞没了,就像一张大网一般笼罩向众人。
陈铭没有歇息,直接爬起身来,打算把这份资料发给洛公休,虽然洛公休所在的部门跟纪检委没有什么联系,但是毕竟洛公休是重臣,在朝中关系密切,只要洛公休愿意,应该没有通不了的关系。
第150章 大安宫的武曌和刘建军的学堂
大安宫。
或许是内心某种恶趣味作祟,也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李贤最终还是同意了将武曌安置在此处。
大安宫位于宫城之西,起初制度卑陋,后来经太宗皇帝修缮后,已经变得不再寒酸,甚至因为其山林胜景,还算得上是个清静无为之地。
较之兴庆宫,这个地方位置更加独立,也就意味着更加易于监控和隔离。
而剩下的那些混混们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则是嚷嚷着一个个撸起袖子围了上来,想要打我。
她每挪一步,柳承就往前走一步,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这种惊恐的眼色,我不知道现在的柳承在她的眼里是什么,但是她的眼神和行为告诉我们,现在的柳承极度恐怖。
“嗷”的惨叫两声,李乘风被抽得晕头转向,眼里直冒金星,再也顾不得呕吐,瘫坐在地上。
楚逸很清楚,姜念念的纯阴之体,放在任何地方,只要被其他人所察觉,绝对都要引起贪婪和争夺。
宁紫灵双眼眨动,正疑惑着。突然就感觉浑身燥热无不,仿佛被烈火煅烧。
每次一有事都要麻烦郭天豪,李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忽然萌生一个想法,组建自己的情报网,免得次次都要麻烦别人。
我爬在了地上,然后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咬破了手指,慢慢的挤出指尖血向那颗珠子滴了下去。
“好,我也想看看你如今的天人合一究竟有多强!”我手持定海神针,一股凛冽刀意仿佛要割裂我的肌肤,但是我如今的肉身,其实一道刀意可以破开的?
我们之前一直猜测的是这三幅画跟墓室主人有莫大的关连,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玉佩是好东西,拿去重新做个禁步吧。”我将玉佩丢给黄蕴秋。
慕容绝和慕容欧也明白林圣的急切,因为母亲的心脏现如今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会引燃炸弹的病症越早拆除越好。
“什么打雷了,老师睡觉的声音比打雷还厉害。”安娜委屈的道。
“谢谢老公的理解,嘿嘿。”豌豆赶紧把嘴巴子贴在房宝的嘴上。
“我反倒觉得他们亮,影响了我和你的独处时间。”墨少航没好气地说。
高大威严却不奢华的北漠皇宫,在夜幕降临时燃起了点点烛火,东北方向有筝筝琴音传出,温婉流长,世人竟不知在这豪爽的北方民族中也透着些许江南柔情。
叶枫的手又不安分的在倪素琴浑圆完美的屁屁上活动着,充分的感受着倪素琴屁屁的温柔绵软,心里不由得一阵舒爽。
周周跟颜益谦分开的事情她还没有搞清楚,这会儿好不容易忙完她所有手头的事情,自然要好好理一理这件事情。
“我不是讨厌你。”霍祁劭没有那个意思,而且,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
俞暖暖又不眼拙,自然注意到了俞爸爸的眼神在她身上的衣服上,从上到下,停留了至少十秒。
而这些没去地府,反而留在凡间的厉鬼中,有一些特别强大的存在,便是阴鬼,都是极阴日诞生的人,面前这个妖异男子便是其中之一。
“不要报警姐姐,相信我,我们是公众人物私了比较好。”赵梓翊低声对着准备拨出电话的李孝利说道。
领主级丧尸的身体微微一颤,此刻它那张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紧接着它的脸上开始变得愤怒,显得狰狞无比。
第151章 刘建军的新东西
李贤和绣娘随着刘建军走到桥头上,刘建军就开始念叨了起来。
“要我说这劳动人民的智慧是真伟大,你知道咱们脚底下这座桥是怎么建出来的么?”刘建军在桥的木板上跳了跳,象征性的测试木板的结实程度。
然后又说:“那会儿我还苦恼着黄渠虽然不像长江黄河那么宽广,但水流量也不容小觑,该怎样才能把两岸连接
两人前行,仿佛没有踏着地面,玄武城外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百姓,去视若无物的穿了过去,而百姓们,甚至没有察觉。
“陛下,三千禁军全都在大殿外聚集,还是让林哲将军来说吧……”李靖拱手,道。
赵谌细细翻看秦始皇当年所颁布的那些法制、法令,研究秦始皇的治国之道。
“紫皇,我听说这里是你老师的屋子,怎么没看见你老师。”金无缺问道。
两人一惊慌忙钻进土里,过了好久也不见有何动静,士杰有些怀疑羽帝是不是听错了。
车上的军人也随着越野车的剧烈颠簸前仆后仰,足以将普通人晃散架的颠簸却对越野车的人没有造成任何不适,有些军人甚至在颠簸中睡着了。
“哇!”韩守将紧随其后爬上石堆,看到山谷里的场景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趴在石堆上呕吐了起来。
“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迟华望着天空依旧零星飘落的雪花奢侈的想着,在这个很多人再也没有醒过来的冬天。
约摸二十分钟的时间过去,林杰的动作终于的停了下来,而十几个大汉的动作也是停了下来,只不过,林杰只是站在原地轻轻的喘气,平复着胸口剧烈的起伏。
还能够这种操作?不过薛绍笑了,这瓷瓶里面的药丸本来就只有几颗,可是现在却说这药丸还能够用水给冲开了而且药效还没有减少这不就是等于说所有人都逃不开吗?
不仅如此,这个黑洞一条又一条的黑色出手朝着弗里德他们爆射过去,这些出手的尖端都有着一张狰狞恐怖的血盆大口。
里奥刚刚躺下休息,就被远处传来的声音给惊醒了。他仔细一听,声音不是很真切,但是隐隐约约听着好像是在说水。
11月19日,湖人主场,客场挑战的热火全队,已经来到了斯台普斯中心球馆。
君契也觉得自己很变态,但是就是控制不住,心里、脑子里、灵魂都在叫嚣着想要独占这个男人。
众人无语的看着猎人,居然能把任务的步骤给忘记了,这个家伙可谓是相当的不靠谱呢。
当然,老宗主如此轻易的松口,其中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缘由,但不管怎么样,他确实尊重了叶清凝自己的选择,没有强加干涉。
两人离开后,苏霁悦才从旁边的位置起身出来,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国王神情一变,随即挥了挥手,正在表演歌舞的莎莉亚和舞娘们一起行礼退了下去。
一阵好好地劝说,五河士道总算是屏住呼吸默念着清心咒开始看起了十香背上的字。
随即离开了茅屋,陈东单独待在这里倒也是挺尴尬,也是跟着龙浩辰离开了茅屋。
“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飞鸟信听堀井让他们离开,当即眉头蹙起说道。
刚刚进入到漩涡,他便感觉到一股近乎毁灭性的的撕扯之力笼罩周身,每一块虚空寒冰在不断地极转动,所产生的破坏之力也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虽然一半都是掌握了空间之力的王级高手,可是还有一半是他们带来见见世面来此修炼的杰出后辈,这些后辈虽然天赋异禀,可是根本不可能在这狂暴的空间之流中生存下来。
忽悠走了丁员外,赵管事已经无暇顾及林竣,他现在将所有的仇恨全部汇聚在了柳执事的身上,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手下欺骗自己。
一切就如那名兽人哨兵所说,太阳落山前,兽人还是追上了难民们。
大半个安瑞尔世界也已经被荒芜深渊内散发出来的深渊气息所侵蚀。
张浩知道这座青山内肯定是蕴藏着无数的天材地宝,但他却不敢肆意地散发出神识去查探,更加不敢祭出飞剑在空中飞行。
原来就在数月之前,大虞王朝皇室之中,有四位皇子已然驾临北山。如今正在北山深处的一个古老宗族乌圣族内做客。
接下来再服食养魂至宝‘混沌阴芝’,相信用不了多久,本座便能纵横天下,举世无敌。
一句话加上这动作,却再次让蓝衣中年呆了,呆呆看着身前的沧澜兽,再看看赵轩,满眼都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色。
确实也是,大家都在焦急的等待,方大帅居然还有闲心在家里安静呆着陪老娘。
叶泽涛当然不希望这些人活着,他们活着对他们那势力就是一种鼓舞,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干掉才是最好的。
苏军在开会的时候,志愿军总部内,高尔察克的白军和志愿军的高层,也在开会。
两千万人口迁移东北,给这个荒凉的世界带来的变化巨大。刚刚离开的沈阳,不仅仅有机车厂和飞机制造厂,还有好几家大型拖拉机厂。和平时期的拖拉机厂,战时稍做改动,就是坦克厂,就能制造出纵横大陆的钢铁洪流。
这不便宜,买地的时候张悠还给他说过,前阵子东河省省城南城两条干道交叉口的土地拍卖旧亩半的土地就拍出了延八千万高价,每亩均价近400万。
思考着之前袁世凯的从外局转向内政的话语,李子诚却又突然一笑。
第152章 食堂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贤就开口道:“这有何需要向我请示的,你放心去做就是……”
李贤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建军的目光打断了。
看着刘建军直勾勾的眼神,李贤下意识停顿了下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刘建军问:“咱大唐现在的盐、铁可有专人管辖?包括开采、生产、销售等等。”
李贤讷讷道:
王宝宝玩了一局亮剑,这游戏风格,他总有种熟悉的感觉,他想到了叶繁星,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在天庭一战,徐大人可是直面西方二圣和道祖鸿钧,最后还不是顺利逃脱了?
传说中,地狱鬼婆“青灯行”是一种地狱中的游魂,偶尔会在阳间出没。
杨猛喊话结束以后,魏郡城墙之上出现一阵骚动。众多将士议论纷纷。杨猛手下的首席谋士福伦和一些将领表现的平静很多。所以很多将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将目光投向了福伦。
他们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其实也就不过是想做个逍遥仙,当个手谈客而已。
“自然是和叔宝更亲近一些,杨林只是送些粮食,让我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有这些粮食,我也能让自己和母亲扛灾年。你说吧,到底怎么办?我该怎么做?现在去杀了杨林吗?”程咬金说。
说完,他落下地面,抬起魔爪死死扣住印天的头颅,身后邪黑的魔气迸发,一下撑满了整个石像内部。
立刻就让她和李恒之间的空间无限拉长,让李恒这一掌根本就无法拍到她的面前。
“本将军手中的大刀,麾下的将士就是证据。你们投不投降,立刻给本人答复。如若不然,休怪北将军刀下无情。”王军可不想和对面的武将多费口舌,直接下达了最后通牒。
印天还好,感觉挺好玩的,但一旁的吞天却一直臭着脸,不与世人“同流合污”。
在接近黑雾时,我放缓了速度,不过黑雾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吼叫,这声音跟龙吟一般,我忙摸出了沙漠之鹰手枪握在手里,但感到绳索一紧,再看身旁的矮脚马已经受惊,正拖着我朝谷底狂奔而去。
穆山愣愣的看着叶芷,一边就慢慢的张开嘴,把包子一点点的吃了下去。
那是不可能的,说这话的人那是绝对的没有盯着赵旭然和龚瑞妮的眼睛看。
姜白凤现在满面疲惫之色,身子虽弱,走过来却是硬气十足,尤其是她身后的数百护卫,个个龙筋虎跃,面上肃杀,让人不觉而寒。
至于村民是否会同意把这里的房子给赵刚他们住,李建国敢保证绝对没有问题。
湖门的人都没有出声,或许这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震撼是很大的,令得他们是无法发出声音。
郑秀敏费力的拉动车门,却毫无反应,我忙用工兵锹来撬车门,却被她示意不必了,“你把引擎盖上的碎石移开!”她从车窗钻进了驾驶室内,将里面的碎石丢了出来,就开始拨弄卡车的打火装置。
赵光然看着虽然是一脸我是支持表情的赵旭然,如果不知道他的心思都不在是个上面。
“生命消逝,知识永存。”起司轻声说道,说出了那条道路的名字。
双戏敛着眉也不出声,少爷要是早下定决心,哪里还会有今天这么多的麻烦,不过眼下可没有那么容易了,先不说旁的,就说外面流言这事,夫人一定不会同意少爷娶李姑娘的。
第153章 大唐长安学府、新帝谒庙、边疆告急(万字大章)
老王这个称呼当然是属于王勃的,跟王勃一起过来的还有七八个人。
李贤扫了一眼过去,有的有些眼熟,有的面生得紧,甚至李贤还看到了两个格外熟悉的人——薛大和武攸暨。
这俩人出现在棉花生态园李贤并不奇怪,当初武攸暨被武曌从洛阳贬回长安的时候,刘建军就将他安顿在了棉花生态园,而薛大更是最初负责操练
而他刚刚打开门,空气一阵波动,随即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身前,静默而诡异。
这时间有太多阴错阳差,当初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嫁给许嘉木,所以诱导了韩如初。
那个时候,继母对她苛刻,连正常的饭菜都供应不到位,经常让她饿肚子,更别提喝么梅花糕这样的点心了,她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骆宁心不惧黑色幡旗发出来的虚影攻击,毕竟她的防御足够凝厚,足以抵挡那些魂魄的撕扯啃噬。但是幡旗攻击也会随之释放出一种极度影响修士心神的心神攻击。
穆晓晓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喃,瞬间的睁开眼,看到是以前的那几大魔王中的一个,这个好像没有对自己的说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对他的印象要好一点。
“你这脑袋都可以和太阳去比比了。”埕亮埕亮的,一根毛发都没有,只有白乎乎的头皮。
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待天亮时泠无痕一定会让帝都府尹派官兵带着里正挨家挨户的搜查。
也只有中央大陆那些最顶级的药神级炼药师,才有资格教他东西。
可是下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应该说她师傅夏冉附身了,对着老虎精一顿胖揍。
江媛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特别丑?”这下可好了,不用再因为有张漂亮的脸蛋得瑟了。
她不想过多的给夏繁锦说话,因为陆云暖总感觉夏繁锦每次来都有一种强烈的目的。
本身不胜速度的长枪,加上万弥也才流星境圆满。面对突如其来的剑法,一时间慌了神,身上冒出了许多剑伤。
今天一大早金兰兰便到了白素他们的酒店。白素得知金兰兰也是进山一员后,便十分兴奋的一起驱车而来了。而叶飞飞自然是诸多怀疑,但她猜不出金兰兰有什么意图,只能告诫自己多留份心眼,便也答应了一起同行。
老天也在跟她开玩笑吗?这俩年她过的什么生活它都不知道吗?人生一沓糊涂,难道她向往的,憧憬的都要毁在这了是吗?
梦琴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晨梦曦,她也被梦琴的误打误撞感到不可思议。
满祠堂的三家后人——林氏出事之后,后人已经少之又少,这种场合里早就埋在三家里头了——竟无一人敢阻拦。
急忙之中将天利用玄星剑抵挡住,可他如今的力道比之前强出了太多太多。
其实何虢杭很想劝阻她,能在后三考全都得甲上的人。你觉得君子首会放弃?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现在无法跟肖夙在一块呆着了,以后她也不敢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的初吻,想打他,自己又慌,想不明白他要干嘛。
杨昊一脸的莫名其妙,心想她这肯定是大姨妈来了,要不然自己又没有欠她八百万,至于这么火气十足么?
杜峰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记死光。因为只有死光才能让物体消失,其他的方法顶多是打碎,打成渣、打成粉、打成末可就是不能完全消失。只要不离开这个房间,陶瓷人就可以无限复活。甭管时间长短,总能重新组合起来。
第154章 李贤的应对
“云州遭围,守军苦战不休,朔州陷落,刺史殉国,突厥游骑已越过阴山,寇掠河东、河北边州,烽燧昼夜不息!”
“啪!”
李贤手中的筷子一瞬间掉在了地上,他恍若未觉,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他并非不知兵事。
突厥的威胁自太宗时便存在,高宗后期虽有削弱,但其反复无常,叛服不定,只是没料到,
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局面,跟这里的所有人可就有着切身的关系了,就算林闻之只是吹牛,这话一出口,也一样能够引起大家的充分关注。
梅斯不觉笑出声来,“报出你的名号。还不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
听了罗本的话,芬妮不禁有些傻眼,这种说法,实在是没法不让人担心,这种情况似乎还更要糟糕一点。
生还能力。受了濒死的伤依然可以战斗,在没有受到决定性的致命伤的情况下都可以活下来。
并没有去到仙界,而是直接破界来到了水蓝星。才又回归到了仙界,这个就是为了拿取水蓝星上,可以得到的在线礼包了。
这里面人虽然多。也是在地下,抽烟的人很多,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空气不好,看来通风效果很好。门口几米远就是筹码兑换处,旁边是酒水饮料服务台,赵越和黄老头走了过去。
莱维还是不理春原,他朝用疑惑目光盯着自己的菲特摆摆手,然后指着教室里头围了一圈的桌子。
浑身幽暗锃亮的鳞甲,出现太多破损的地方,裂口中不断有黑色的血液流淌出来,被陆辰用鸿蒙圣剑切断的尾巴,更是皮开肉绽,说不出的凄惨,没有鳞甲覆盖的肚皮,更是出现了几个不断流血的大窟窿。
说到这点,辉夜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拥有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时期的特殊体质,辉夜在家里的健康饮食也只是由于某个医生太爱操心罢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罗本同样是一道精神波传到了芬妮的意识之海。
拉塞尔马上过半场,昆西接过篮球后三分没有,威廉姆森拿到篮板!运了几下球和道格还有拉蒙周旋了一下后传球到克拉布那里。此时尼克斯的球员们有些傻眼了。
多是些相熟之人,或者即将认识的人,自愿的让司机跟着来造声势的,这一条条的长龙,真真是晃瞎了老百姓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婚礼,可以有这么大的排场和体面。
黎娇的话让室内一静,随后私语声更大,已经能清晰听到嗤笑声。
“这个,猜的,猜的。”苏寒连忙摊了摊手,没想到竟然有花果山,而且在花果山上真的有一个美猴王,这是在讲故事吗?
郁芳菲对苏寒的反应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她旁边的两个身穿铠甲的近战玩家忍不了了。
避免了死亡的夜斗神长舒一口气,祂眼神略有些复杂的看着已经被缠住整个身体的天使,只能从布条间隙里隐约扩散出来的蓝色光芒才能看出这被捆绑成粽子的人形物事是一位天使。
迦蓝对于牛竹无礼的提问,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说任何话,没有看任何人,只顾低眉专注于手里的茶杯。
越过已经成为散乱碎片的冰块残骸,方宏把风螟蛉的力量运转到眼睛上,透过‘鹰眼术’的魔术术式观测着旗舰的位置。
问天剑神不灭体,亦是转职太阳荒芜使之时,在黄金阶梯上面对着如山的压迫力,所觉醒的技能,可以为苏寒营造出一个瞬间无敌的状态。
第155章 唐历六十八年秋末
“什么?”李贤没怎么听明白,什么叫本来不该来的?
合着还有该来的时候?
这帮人就该永远待在草原上不要下来才是。
“不是那个意思……”刘建军想了一会儿,形容道:“就好比一条河,每年都是平稳的流淌着,但今年却异常地汹涌了起来,所以我说他们不该来的……”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李贤还
“鬼界之事,还请前辈多多关照了。”启动一次轮回,此时的后土几乎耗尽了全身的修为,没有个上千年,休想恢复,而此时鬼界与妖界,佛界正在大战之中,后土也是无可奈何。
阿仑在朦胧中忽然听到激烈的枪声,猜想一定是救自己的人来了,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冲进船舱里寻找自己。
“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有权利改变计划,而且我们当初也约定过,你们不得插手指挥,难道你忘了?”面对孔雀的质问,王南北脸色一寒的说道。
“因为这里有他最珍爱的,比他的生命更贵重的存在——他的妻子。”宫浩单手一指,指向那只正对着丈夫哭泣的雌性炽焰鸟。
和馥张了张嘴,接着道:“那孩子流了好多血,不知道是不是死了,一声不吭的,怪可怜的。”她顿了顿,见唐璃还想听下去,可话就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一张俏脸上尽显局促之色。
“化血神刀!”暗魔殿中猛然传来一声暴喝,嗜血老魔潜修的密室陡然炸开,一袭血袍的老魔陡然冲出,眼神火热的望向东方,疯癫的在半空中哈哈大笑。。
“我很抱歉,父亲,我该早点意识到的。我在西大6的时候,曾经看到过这景象,那个时候我以为巴斯盖特只能被封印在西大6,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出现。但我没想到,事情不是这个样子……”旭凄然说。
费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嗓子眼里如火炉一般燥热,钻心的疼痛传来,直到见着不远处同样昏迷不醒的水天玥方才是回忆起来。
九天玄石,世上不超过三块,但是体积都没有夜天这块的十分之一大,其玄石珍贵无比,普天之下,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玄铁,可以真真正正的配的上这九天玄石。
双方就这么短暂的僵持着,外面的打斗虽然激烈但无声无息,别墅里偶有重物掉落,似乎都弹在所有人都绷紧了的弦上。
张磊在听到宋德利说他以前的嫂子是身份高贵的人,而宋得利配不上他的时候,张雷就在脑中脑补了一些狗血大剧。
“风暴!”梅卡尔也没有客气,紧随而上召唤出一阵强烈的龙卷风。
“我看着红河之内,必然有实力不俗的妖兽存在,你们要时刻警惕,前往不要随意靠近河岸!”沈禹目光如炬地打量着红河的情况,究竟是什么妖兽,竟能引起千里红河这般变化。
人们纷纷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凤凌月。这才发现,她除了是一个强大的炼器师之外,还是一个强大的修炼高手。
宋月梅低头揪着自己的手帕,这个时候也不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了方才的怒火中烧,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欧阳芯也在刚刚短短的时间里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现在什么都想通了。
后院里,周园园见吴金凤终于被抓,才收回了自己的“偷窥”。至于一脸失落的周志新,周园园直接无视了。哼!让你胡乱同情人,待会我就叫上老妈一起回外公家去!周园园暗搓搓地打着坏主意。
第156章 狄仁杰带来的洛阳消息和看法
李贤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就在那头毛驴走到那面旗帜边上的时候——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凭空而起,毛驴发出着哀嚎就被炸飞了出去。
半晌,尘埃落定。
刘建军径直走了过去,看着躺在地上不停哀呼的毛驴,叹了口气,吩咐道:“拖下去,今儿加餐!”
李贤见刘建军走了过去
只有萧天歌才知道,这三位金丹战力的S级高手,多半是重伤逃了。
果实内部,那人的踪影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这果实的内部也和其他的果实不同,此地,是一片荒地,空无一物,没有道韵凝聚成的道树,也没有人为居住的痕迹。
可是现在连他父亲都被抓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再看向叶天,虽然被压制,却显得游刃有余,看似自己的每一刀都很惊险,但都被他躲过,有几次甚至是擦着叶天的脸颊滑过,猴子甚至感觉到叶天呼出的气体打在自己手上。
听到背后有抽咽声,男子下意识的转过头,眼前的场景却是吓了他一跳。自己的同伴已经哭成泪人了,在月光下,居然有那么一丝丝渗人。
这丫头可是第一次串她们家的门,以前都是闷声不吭的,也不喜跟人交往,能不让人惊讶吗?
沈三想想,当时七殿下的伤势突然就好了的事情,七殿下曾下过封口令,他还是不要跟巧慧姑姑说了。
云渊眼中的蓝芒忽的化作一道蓝色光柱,欻地一下射入云卿的眼睛里。
猛地睁开了双眼,两道精芒从王梦桐的美眸之中迸溅而出,看起来格外的吓人。
不哭,也不会笑,每日还是会去公司上班,回家喝得酩酊大醉睡觉。
现在得到司少批准不用再招呼客人,自然要跟她的好朋友们说说话。
要知道,设定中自己可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要是把自己拉到警察局去录个指纹什么的;这个秘密可就瞬间暴露了,鬼知道他的前“雇主”们会做出什么。
秦虎打算先把他们训一顿,然后再招呼人将他们给逮到派出所,到时候保准叫他们哭爹喊娘。
“额,其实有个问题。。。因为凯西已经坐到轮盘赌桌上了。”罗杰斯抬了抬下把提示肖恩。
德荣长公主挥退的不止是她的丫鬟,更还有蔺昱筠她们带着的丫鬟。
在方国平这里,他怎么辛苦都可以,就是不能委屈了苏月玲。所以苏月玲要买两样银饰,草草了事,方国平自然不干。
喻毅现在巴不得赶紧从众人的视线核心离开,在胡铭晨指示之后,他就逃也似得跑开去,跑到操场边上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一屁股坐下来。
在他看来,在达摩陨落,在他亲自毒死了自己老婆,身为魔的步白素贞的后,这个世界上会摩柯无量的人,应该只有他一人了才对。
“好吧好吧,老师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待会儿把地址发给你,我们敲定时间以后再补习吧!我们学校开学一个月就月考了,时间也蛮紧迫的。”宁悦道。
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山林里厮混了一天还没有昨天半天时间爬的高的原因。
若是让它继续穿着这身,等云药来了,她怕是想伤云药都做不到。
不过沈轻鸿发现,孙家这次派来的人不是没有灵王,而且还来了两个灵王,只是对方躲在了暗处,故意没有现身。
第157章 惊为天人的刘建军和朝堂上的争吵(万字大章)
刘建军不出意外的来了,隔老远就听到他的大嗓门。
“狄老!你可想死我了!”
狄仁杰听得哈哈大笑:“郑国公放浪形骸,真人快语,老夫也是挂念的紧呐!”
紧接着,李贤便看到刘建军出现在了延英殿外,大踏步走了进来,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咧嘴一笑:“狄老红光满面,看来洛阳的水土养人啊!”
天心大陆,神天宗,“这样的话,老子就不客气了。”鹏腾飞说罢,准备向惜摩志出手。
而洛青羽二人身上穿的衣料虽然精美,但打扮却极简单,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串玉石,看上去像是没钱的主顾。
否则公孙长青在五百天策府护卫配合下,很轻松地杀了李建成李承德,接下来就可以全力迎接自己的攻击,这样会充满变数。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活人炼尸是要遭天谴的。”王天耀有些气软的威胁道,显然现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轮不到他强硬。
鲜血融入画卷,刹那的功夫,从画卷之内,一道强烈的金光射出,直让大伙儿睁不开眼来。
纪流年面色一白!凌一川眼底的冷漠和严肃,她一眼就能认出来了,可她没有错,为什么要跟于暖雪道歉?
随后,雷歇尔带着雪月到了希尔被封住的那里。打开了结界,雪月一进去,就被希尔抱住了。
“她刚才怎样?”大国师微眯了眸子:“你的缚妖索是用在同门身上么?”他语调有些森然。
万年前,这怎么查,如果有人背叛了战神殿,恐怕也是散仙级别的强者,自己拿什么去对抗散修。
希尔果然没猜错,因为那个魔神能量的原因,虽然白丽没至于苍老。可是样貌,却是往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那生物根本不堪一击,被石头的一拳直接给打碎了,连渣渣都没剩。
而在朱家,虽然是一大早,那气氛可是相当热闹,林清雪的脸色特别难看,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落得这等下场,丢脸都丢到太平洋了。
王彪自信满满的说道,昨天失败的那些绑匪,不过是二流角色罢了。
“下手轻点,留一口气!”看到几个保安被打的进气少出气多的,黄海洋赶紧大喊了一声。
而且,烈焰狮子的血脉会大大的退化,从此变成一匹很普通的马。
这份功劳落在他们警局,他这个局长自然也会沾上不少光,这样的好事,他也不会拒绝。
说完,孟霸天盘坐在虚空在,一道道精神力和灵魂之力瞬间从孟霸天体内喷出,瞬间,五六层防护罩凝聚而成,那两道由孟霸天倾尽力量凝聚出来的光柱密密麻麻的把孟霸天包裹起来,像是一个大鸡蛋一样,坚不可摧。
死亡才是最好的陪伴,根本没有一个我,这些牢牢抓住的玩意仅仅是一种恐惧。是恐惧让我抓住那些自我定义,让不断相信脑子里的扭曲。
说完,她便大着胆子,掰开了李隆基的手,然后将他推到了屋外。
太可惜了,杨兵感觉这一次的对手实力不差,缺少的,就只有经验而已,他不应该过早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然后被感知。
苏曦儿则安安静静的依偎在苏子墨的怀里,不时眨动着眼睛,好奇张望着四周。
“这是什么功法,竟能引动出一丝天劫气息!”钟离的神色,瞬间出现了激烈变换。
“徒儿的道,是守护。而这一踏,不是。”夜锋轻轻开口。抬起手向下一按。顿时,下方识海的惊天浪涛顿时平复,重新安静了下来。
第158章 闲暇
李贤忽然就闲了下来。
狄仁杰查兵户籍要三天时间,而太平所说的兴办女子学院,也需要等到明年开春——今岁已经快要结束了,长安学府那批孩子算是实验性质的读了“半期”,明年开春才算是正式入学,女子学院也是那时候才开学。
更何况李贤虽然同意了兴办女子学学院,但招学生这事儿,还得太平自己去办。
自己嘲讽了镭射眼这么久,泥人都会有一把火气,他想报复自己是正常的。
她低头啜泣起来,眼泪叭嗒叭嗒地洒入浴缸里,就算被菲娜欺负得最惨的时候她也没哭过,被辣椒粉辣出的眼泪当然不算。
水寒的“末婚妻”是有道德的诚实商人,他的朋友拥有一只特别的狗,更重要的是,他的学生是大科学家,这些都是“作人”的加分因素,但若没有人引导,直接宣传总是不好办的,但现在,这些人都在帮忙。
确实,水寒发现自己的心境是突然有了些奇妙的变化,而且还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变化的来源是什么。
今天晚上,他又想起了唐凤菱说的那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在,唐凤菱就是不想让自己有这种遗憾,才狠下心来呆在沙俄国,全心全意为老娘打理商行。
两人看这样子,心中一喜,只当水寒要被砸死了,然而随即水寒使了一个极怪异,极奇妙,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从两人想不到的方向上,一下子从两间屋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帝天祥对洪宇抱拳说完,立即带着帝家一众高手以及帝默迅速离开了,没有看见帝默和轮回高手对决,风千有些失望,但是看到轮回巅峰大圆满境界的帝天祥那强大的实力,风千也是不虚此行。
不男子冷森森的目光说:他明白自己正被敲诈。“一百两黄金吗?”他阴沉的语气让金舜英不寒而颤。伴随这个疑问,还有他的一声冷哼。
如果是现实中,推辞这种绝世佳人的邀约估计会遭天谴,但他现在最没心情的就是逛街,想想自己出生、成长、居住、生活的街道变成一片废墟,这种心情实在是哔了狗。
渣男就是这样,说话不痛不痒,还自以为很深情,把自己都感动了。
沈云初想要反抗,但是她连控制意识都已经非常艰难,更何谈反抗。
已经有一些没有加入任何势力的散修,下定决心,要抱紧陈墨这一颗大树了。
“还和之前一样,不过已经好许多了。或许,用不了三四年,我就能重新站起来。”侯爷捏捏自己的腿,眼眸中的光如同兽王的呐喊。
白宏还是被侯爷丢给了她来照顾,而她也趁此机会将送给袁姨娘的那些银制用品全部收回,收回前还要告诉袁姨娘这些都是违背诺言的惩罚。
这念头只是在程水淼的脑子里转了一转,手术要紧,他双手还是熟练地离断动脉,然后分离胆总管和胆囊管。
灵脉人人都有,只不过有强弱对比。分天地人三等,以一到九为数,一二为人级灵脉,三四为地级灵脉,五六为天级灵脉,而七九,也被称作神级灵脉,简称神脉。
让后天武者成为至强者,这是何等夸张的事情?可是……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自从天邪神被踏入主宰境的陈木等人给击杀后,大千世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且没有了域外邪族的侵染,大千世界发展的更加鼎盛了起来。
第159章 刘建军的插科打诨
于是,李贤又笑着问道:“你狗儿哥的体面可不是做什么官才有的,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这样的人就该体面的活在这世上,哪怕是在雷霆卫里,也是受人尊敬的存在,你若只想像你狗儿哥外表那么体面,那可就成了舍本逐末了。”
刘建国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这话把李贤给问住了。
虽然很是失望,但是金泰妍也能理解,毕竟想让李明秋现在给她做顿美食是真的非常不现实的,所以只能凑合凑合吃米卡尔做的了。
第二种方式,就是修炼到极高的境界,就可以融合元神和元婴,这就是真正的第二生命。用简单的话说,元神就是灵婴的灵魂,而灵婴就是元神的躯壳。两者缺一不可。只是这个境界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
我身处的克拉朵.维诺菈喰兽基因研究所,就是其中一间不公开的军事基地。
首先狼天将这些年收集的防守器械一一假设到城墙上,并且将大部分兵力从势力范围内调集过来。
如今的尚景星声望了得,几乎没有人质疑,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在一家药材店里,唐昊本准备买一点的,可结果,晶石一掏出来,那掌柜脸色就变了,露出了几分鄙夷之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安琪心没有出现肖成所担心的歇斯底里的症状,肖成没费多少口舌,她就同意了乔装后返回天南民主国的提议。
“立刻和荒地星域取得联系,问问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威廉中将厉声喝道。
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脸上带着一丝羞愧。
再往下,便是三十六星,指的是三十六个独占一颗九级星的超级势力。
“张六,对,那人是张六………”这静朗客栈里面的所有人听此,都往刚入座客栈之外的一位年约三十一二岁的马贩之人模样的青年走上前去,希望这往返南郡长林两地的张六这一次,希望能得到一些可靠着边的消息。
赵瑞对于秦明的说法很是认同,只不过没有像秦明这样的明显而已,在秦明对于这份咖喱的色香表示惊叹的时候,赵瑞已经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身后,于谦颇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在如此危险的境地里还能保持冷静,确实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智谋哪。
闰城主听他如此说道,哈哈一笑暗道自家糊涂,同时也自松一口气,终于不用让这个神出鬼没的麦道友走出府门,因为暗地还有很是隐晦的困阵布设在府邸之内,是用以防止有人强闯出去的,只是他和汀大人谁都没说而已。
“难道柯家的厚待和火梧宗的推荐还不够吗?”柯凝皱了皱眉头说道。
工作室就在写字楼的十二楼。郑志和其他人乘坐一尘不染的透明电梯上楼时,看着眼前林立的高楼,还有繁华的街道,眼中没有一点拥有这种地段的写字楼所应该有的得色,反而是一阵肉痛。
作为深藏在大明王朝这个巨人身上的病毒,白莲教的宗旨就是推翻朝廷的统治,为此他们不惜干出诸多毫无底线的事情。之前蒙人入侵中原时,他们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当时官兵势大,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一主意。
这种巨大的妖魔怪物在几百年的历史中都没被记录过,这也太可怕了,妖魔是准备要向人类亮出狰狞的肌肉吗?
第160章 见武曌,审讯
见识过刘建军撒泼打诨的能力,李贤当然不可能真给他治个欺君之罪。
但李贤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至少能让刘建军头疼好一阵的好办法。
他肃了肃嗓子,道:“对了,既然这长安学府要兴办女子学院,朕作为一国之君,总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等到来年开春,便让长信做这长安学府女子学院的第一个学生
“咣当”一脚,酒店门被踹开,一道身影逆光走来,周围的气压陡然降低。
司雷也同样看见了赫斯塔和黎各,她远远朝她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再说了,圣杯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可现在当下这种情况,哼,越来越有意思了。
就在这一瞬间,明明仅仅只是个历史的旁观者,苏漾却在周凯旋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那是超越了苏漾过去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情绪的大宏愿。
原本很单纯的人际关系构图,现在因为一个久保史绪里,变得乱七八糟了。
瓦伦蒂几步上前,帮着将床尾的床单塞进床垫下面,至此,赫斯塔已经将她的新居布置得差不多了。
能分到这种出去浪的任务,这仨巨狼士兵非常高兴,跟中了彩票也没啥区别。
“当然。”赫斯塔认真答道, 她停止了录音——看来这段时间肖恩不仅暗中毁掉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誉,而且还将相当一部分禁止向公众透露的信息当成谈资说给了索菲听。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见了一排弹痕——那正是在她们即将通过的通道大门上面。
苏漾想起来了,这个世界的某个孤零零的大陆,和前世相比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说他们的大陆貌似在几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导致整个大陆被一分为二,中间生成了一条全新的海峡。
虽然杨乐凡故意改变了声音,但平二指依然听出了杨乐凡的声音,至到这时,平二指才恍然大悟,先前跳出来的那个黑衣人是真的来劫色的坏蛋,第二个跳出来的黑衣人才是杨乐凡。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你是无辜的是吗?”某某无力扶额。
骑着摩托车的警车没花几分钟追了上来,杨乐凡跳下车,短发根根直立,鼻子哼着冷鼻涕,搓搓手好暖和暖和,嘴巴吐着热气。
没有人注意到召唤出水龙的法师眼中闪过的寒光,原本被大叔冻住了的水龙横躺在地上已经丝丝龟裂。突然,被冻成冰棍的水龙突然一个摆尾瞬间甩掉了捆住自己的冰壳,猛然冲向艾达。
在这房间中,宇明身边没有一个护卫,可他坐在椅上,那挥洒自如的姿态,便是像有千军万马在其身边一样。
“好!现在还有人有事启奏吗?如果没事就散朝了!”杨广这时起身说道。
原本阿凤和江铭在路上遇到过杨玉兰,杨玉兰也流露出了不会善了的意思;不过就算她成了江老国公的妾侍,但是江铭和阿凤都不会入江府过日子,也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很有良心的没有动锅里看起来很好吃的饭菜,某某坐在凳子上啃完了今天分量的干粮,又将干粮和水混合成流体食物喂了凉音和吱吱,便疲惫的坐在床边睡着了。
士兵、战马一排排倒下去,又一排排地涌上来,而那些侥幸冲过箭雨,企图涌到周军大营栅栏前的唐军士兵,却绝望地发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一排铁丝网。
第161章 审讯落幕
赵五郎招供了。
这十二万钱是洛阳的武氏族人,尤其以武承嗣为首拼凑出来的,经由那位胡老三的商行运往北疆。
至于目的……制造舆论。
十二万钱不多,它不是十二万两白银,无法起到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效果。
所以,武承嗣将这十二万钱换成了各种粮油布匹,散发到当地普通百姓手中,然后,宣扬这
“这我们不能要。”木森皱眉道。刚开始的时候明明说好了如何分赃,你们一半我们一半。现在转眼就不认账,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
原来,一个多时辰前,钱大柱拿着访贴前往东宫,转达李三娘的问候,打算入宫面晤太子,以叙兄妹之情。
李朝侧头望向窗外,看着窗外的夜景,还有城市中那繁华的景象。
李鵺实在不想将嫂子牵扯进这些事情来,在李家,只要他李鵺还活着,就不会让嫂子 被牵扯进这些事情来。
郑天来经过慕容乾的提醒过,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不仅震惊的出声问道。
知道了楚铭的到来,所以高辛也抬起了头,眼睛平静的看着楚铭。
众人看着低眉顺眼的木森,一个个就像是得了便秘似的,脸上纠结至极。港真,你让我们如何面对你?横眉冷对?鼓掌赞扬?好像都有点不太对。
“需要借单二哥的厨房一用。”尤俊达一边示意沈厚要去厨房准备。
梁军呈锥形阵势,奔着当面一字排开的唐军车队,猛冲而下,意图正中开花,拦腰截断,分而歼之。
孩子们回来了,刘晴芳当然要来看看,连张昕春也跟着过来玩玩儿。
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陈厚甫上将就做出了选择。他将攻击的目标放在了美国海军的那两艘航空母舰上,显然是打算先吃掉美国人的航空母舰了。
第一真祖开口,如同是万古帝皇般俯视林天,眸子冷冽而冷漠,高高在上。
另外,由于军资稍许充裕,他又调集人马,准备重新占据上党郡。上党虽然残破,但是地势高险,俯瞰东西南三面。有了上党作为侧翼屏障,将极大改善整个太原国的战略环境。
齐清诺没表态,看看康有成,再看向杨景行,王蕊她们也差不多是这个路数。
而能够在开启血脉之魂前,将修为尽可能的修得高一些,理论是是有浓缩血脉的作用。血脉越是浓厚,开启血脉之魂的品质自然也就越高了。
她不知道这个魔鬼接下来会干出什么,或许她会死在这里,或许她的尸体会被抛下列车,被野狼什么的叼走分食。
依照熙宁三年的例子,如果当真要攻取横山,肯定会让宰执级的高官去主持此事。指挥全军的大权,绝不会留在武将的手中。
甚至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可炮手手中的火引,始终不敢距离火炮更近一点。
他自认为,这神秘之树一出手,对手即便是强如天老怪,也必然会饮恨而败。
呼召尊长也转移了视线,一双老眼望着这虚空的幻境,张大了嘴巴。
以前的事情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今天不提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今天我们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叶子明听到潘鹤亭这般说,不由得心中难过。他心中暗想,但凡习武之人,无不是将数十年寒暑和无数的心血都耗在了一身武艺之上,如今潘鹤亭受了如此重的内伤,一身功力所剩无几,岂能不伤心难过?
第162章 北疆战报、高丽来信
李贤懂刘建军的意思。
武曌虽然荒唐,但她从主观上从未想过依靠通敌这种事来夺权——她曾经也是皇帝,有属于皇帝的骄傲。
更何况如今的大唐万邦来朝,即便是长安的乞丐都耻于接受外邦人的施舍,就更别说她了。
私通外敌的人是武承嗣等人,和武曌没有关系,甚至武曌自己也看不起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为。
复杂纹路的漂亮长裙,随着凤冥抬起长腿的动作,微微晃下裙摆。
四日后,韦扶风离开府城巡军,抵达江夏军中,演武犒赏一些将官,决定了指挥使王泽南下,出征扫平岭南割据势力。
“哎呀!每样养一只不行吗?”邢南最粗枝大叶了,不过是个宠物嘛!有什么可争的?
没办法,扶风军的良马只有十三匹,韦扶风虽然步行,却是为自己留了一匹最好的。
“九娘的不喜两个原因,一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姑母一向重视嫡庶出身,二是九娘内心抵触与十四娘抢夺郎君。”雪柔回答。
此时,方天明正在开车的路上,楚潇潇正趴在那里服务,突然一条消息传来,方天明定睛一看,差点给自己吓软了,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连累楚潇潇的脑袋撞了一下。
在这段旅途中,你会经历很多的事情,苦辣酸甜,咖啡的苦涩任凭你怎样的搅拌,不加糖也不会甜,那些加诸在身上疼痛,不在于你是不是用尽力气忘记,而在于无论怎样疼痛与不舍,都需要有勇气自己重新出发。
安再回线,看准时机成功完成单杀,拖着残血准备吃线,忽见身上被挂了个Q技能,季沧海从草里溜溜达达现身。
抬着危全讽的两个军士,受惊加上危全讽的剧烈动作,滑竿失稳的倾斜。
虽然都很疲惫,但大家那血红的脸上仿佛都绽放着光芒—一种久违的胜利者之光。
当嘴唇上一阵酥麻时,他的大脑完全空白,一时间差点忘了自己是在干嘛。
看着天天开始吃饭了,在一旁同样肚子已经很饿的英俊也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了。
对这个蹊跷般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高人,多方势力一直没有停止寻找过,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维斯肯郡心里还是没能松懈对于墓埃的疑惑,可她知道她越是表现出她想要知道,他就会越向反方向回应她,于是她暂时切断了那份好奇欲,试探看看墓埃心里千百条道路里的其它方向。
而对于裴樱释、姬凌止和凌月来说,他们虽知花缅擅舞,却不知她竟能在掌中和花间跳舞,既惊讶又好奇。
上官‘玉’眼神有些暗淡,她想要替爹娘报仇,替自己的家人报仇,但是却孤立无援,虽然她人在绝影山庄,明知道绝影山庄势力惊人,自己却是无法调动一兵一卒,她无能为力。
找了一圈石全没有什么发现,便和身旁的紫云妮子聊起来,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信息。
焕-汀的靠近让驼峰兽的警觉再次变换了方位,这个新鲜猎物的出现令驼峰兽更加兴奋,他扔掉了魔罗的副手,转身锁定上焕-汀。
“老牧!”胖子也着急着想跟上来,却被牧惜尘伸手止住,“待这儿别动。”说罢,朝正中央挪步过去。
眼观六路的唐风怎么会发现不了手下的异样?所以,看到那些个王级一幅懊恼的样子后鼓励他们道。
彩蛋章:刘建军的一天(刘建军的第一视角)(万字大章没写完)
从延英殿出来,正是艳阳高照的好时候。
“一体两制”什么的,刘建军记得也不是很清楚,毕竟前世的他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个理工男,对于历史政治这块儿,只能说一知半解。
但没关系,有张柬之、姚崇这帮青史留名的人在,只要自己提出个思路方向,这帮人自己就能按照大唐的实际国情,来补充出最合适的具
向雷继续把魔手向林语蝶美丽的身体去,又是一声撕拉的一声,有一大~片的春光乍泄。
一口大铜棺,本就足够引起考古专家们轰动,更何况它还自于千年前的金国皇族古墓。
“呯”的一下肉体碰撞声,张志东感觉像是撞在了铁板上一样,不过也成功将亚洛德星人撞的一个踉跄。
其他的都是先天二重左右的武者,包括外面使用天罗地网的众人,已经是林家的全部底蕴了,这一股力量在整个金陵市可谓算是强大的了。
直到刚才,罗峰的狠狠一瞥,这样的气势,不是一个重伤的人应该有了,所以他果断的撤退。
至于为什么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史蒂夫,轩墨疾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史蒂夫,今天自己也不可能出来。所以,怎么能让一个本来可以不掺和进来的人背锅呢?
话音落下,与人齐高的暗红色巨斧,被楚天战高高举起,随后,一斧直接劈杀向了胡天。
如果在这个时候获得加南奥特曼封印住的黑暗力量,杰顿相信在这个空间里,自己绝对是无敌的存在,更别说这个想困住自己的高压电流层。
感受到那匕首上传出的冰冷杀意,费老大不敢托大,如实回答道。
翌日,天还没亮,胡天便就被空气中飘荡的一股血腥味给惊醒了。
“老公,你这是……”宁佳茵看着秦洛,这样的秦洛,看上去和平时严肃又冷然的样子不一样。
叶飞感觉脑子有些发懵,遇上这么个奇葩雪奴他真无语了,现在他心里有种踩油门开溜的强烈冲动,手指鬼使神差的摁下了手机上的重拨键。
“哼!匿形珠上有老夫留下的鬼魂气息,你以为隐匿住身形我就找不到你了?”鬼物法师无比地恼怒,立刻发散开鬼魂之气,向四周笼罩了下去。
在旧世界有句名言,天上不会掉馅饼,真有馅饼掉下来,那不是诱饵就是陷阱。这话放在新世界也是一样通用的,总之你不必指望着不劳而获,因为那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情,这世界上没有比免费更加昂贵的代价了。
那视频中大概有27-28个g都是些乌七八糟的xx视频,无非就是l先生忽然把湾湾的嫩模和演员们那啥的过程。
\t\t叶飞总共押下一百七十万,按照庄家定下的二十倍赔率应得三千四百万,豹子可以通杀,被它反咬一口也会鲜血淋漓。
而乔津帆在把鲜蔬汤的食材准备好时,转眸,便看到了趴在厨房门口,像是一个好奇的游览者一般,大眼睛明亮无比的样子,看着自己,不由一怔,俊美的脸上,露出来一抹极为随意的笑容。
尹语沫的心里有伤,有痛,可是她知道,如果有恒恒陪着她,她会很开心的。
虽然对方的态度很友善,罗正道丝毫没敢放松警惕,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表情毫无变化,看着跟面瘫没区别。
有句话叫作骄傲的人最看不得别人也骄傲,性格倔强的佐拉·黑格尔对这帮牛脾气的矮人们是彻底受够了,当听到罗正道给出的这个馊主意,他立时开始摩拳擦掌。
第163章 刘建军插手谈判
含元殿。
在内侍通禀高丽使者已经抵达后,李贤换上了一身衮冕,慢悠悠朝着含元殿而去。
含元殿内,刘建军、张柬之等人已经入席了,李贤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一侧的高丽使者团,只是让李贤略有些诧异的是,高丽使者团中竟还有一位女子,而且,看上去竟还有几分眼熟。
时间匆忙,李贤也没来得及细看,便收回
豺哥的被捕,让国色天香停业整顿了三天,澜姐也正好利用这三天把大门和大堂重新装修了一下。
市区同泰路,一辆红色悍马和一辆白色的丰田霸道擦肩而过,白色丰田霸道里,王峰明显的感觉到了什么,一脚刹车,方向盘猛的一转,车子漂移着调头追向了红色悍马。
王雪燕自然也不知道,就刚刚迟了几分钟,错过了与她的星海碰面。
狼宏翔不断穿梭于众多修士之中,手中的虎齿已经成为暗红色,那些鲜血在强大妖元下结成一层层的结痂,在结痂上又是一层层的鲜血染红。
杨家庄的瞭望人员,发现贼军推着十几辆好像是用于挡住箭羽的防箭车,缓缓的向着庄子进攻,立即吹响了手中的号角。
通过父亲得到了不少的资源,这给岛上先期发展带来了不少的捷径,士兵是有了,基地也差不多了,现在是没有多少银钱购买生铁和熟铁,装备还上不来。
“什么神话呀。三脚猫的功夫,都是侥幸。我这人一向运气比较好”王峰开玩笑的说道。
卢大宝继续往下背,他越背越心慌,当背到第4条时,又错了三个字。
一个月之后,狼宏翔的肉身突破到了八阶,强悍的肉身让狼宏翔有种可以徒手撕裂虚空的错觉,这在苍玄州虽然不现实,但要是回到苍银洲,狼宏翔自信可以做到。
满是血污的脸庞依然狰狞,一双龙眼兀自睁得大大的,似是在讥笑着寒子,在灯火之下,显得恐怖之极。
“但是,我很喜欢叶凯成的,而且叶凯成也很喜欢我,所以我觉得般配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彼此喜欢就好了。”徐佐言偷偷的看了下叶爹地,见叶爹地没有反对,徐佐言就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安心,是我这奔波流离浪荡这四年以来,一分一秒也不曾享受过的。
韩玲听到了苏浩的话,所以韩玲就一直面带微笑的离开了苏浩,苏浩知道自己昨天晚上说的话让韩玲不太开心,苏浩知道韩玲是喜欢自己,不然的话韩玲也不会这么遥远的来到灵诡境中。
苏浩开好药房,就命逍遥绿和逍遥魔及千面神君等人一起去办这件事了。
“奶奶是我不好啦,可是这也是事出有因的,奶奶这是我的新朋友天天。”陌沫向蓝月儿介绍了一下。
祁安落依旧隐忍着不肯叫出来,巨大的疼痛几乎要让她昏厥过去。她按照医生所指示,使尽了浑身力气。可肚子里的孩子却迟迟不肯出来。
但为何各类排行榜上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莫非也是新近冒出来的旷世高手?
早就习惯了这种寒冷天气的宁夏城乡百姓们,倒并不觉得多么寒冷,家家户户皆生起了火炉,烧热了土炕。屋外虽然寒风凛冽,屋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这一点倒是可以让因为确定,也许赵诗雁的确有一个弟弟也说不定。
拳头的皮肤破裂,开始溢出血水,而这些血水,和他湿润的眼眶中跌落的泪珠混合,一起沁入了焚仙台的花纹缝隙中。
第164章 结婚、结婚、第二次谈判
刘建军成功说服了几位老臣,这也让李贤打开了一条新思路——其实许多事情迂回一下,同样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就好比刘建军先前所说的,让直接打着向导的名义陪同一位未婚的高丽公主,尤其是打着和亲旗帜的高丽公主游历长安不可取,但若是迂回一下,让武攸暨变成偶遇,这件事儿听起来就容易接受多了。
而且,既
如花诧异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收起玉簪,带着红衣等人,前去迎接睿亲王习墨桓。
“不会,这些遗骸起码有十年之久,没有一具是最近的,曲师兄一定不在这里。”肖涛道。
大老板闻言果然脸色变了,看着顾轻狂的目光十分忌讳,脑中不断地猜测顾轻狂所说的究竟有几分真假,又是如何得到这些机密资料的,难不成是他的身边出了内奸?
莫燃回去之后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修炼了一会就又该去酒池了。
逃亡中的韩逸也感受到了那股庞大的灵魂力,脸色难看。千宿展现出来的灵魂力太过庞大,几乎远超一般的灵尊巅峰修士。如果韩逸不能够脱离那股灵魂力的锁定,就不可能真的摆脱千宿的追杀。
席沐倾抬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席沐阳,隽黑的眼眸中翻滚着无尽的绪,片刻后,归于平静,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探监室。
“岚姐姐,我叫飞尘!你一定要等我娶你!”少年推开帐篷,外面夕阳正红,落了他满身的鲜艳,他回身大笑,眼中都是豪气。
赶尽杀绝是没必要的,他只是杀了那个商队之中跟国王联系的人,就此也算断了国王的安排。
这就好比凝神境界的实力与暗劲境界相同,灵识化形境界与化劲境界相等,秘境和武境之间的实力等级划分,还是大致清晰的。
纸妖也对生活充满着信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将马戏团经营成全美洲最大的马戏团,让自己的妻子过上富足的生活。
按他的理解,这个时候,赌场的人根本不会派人过来盯住他,毕竟他们只是为钱,扣住人质一切都有了。
沉默了一会,固执要走的冷然知道机会来了。他把身体悄悄地藏在一个黑衣人的身后,做得相当巧妙,不留半点痕迹。
虽然叶飞拼命推销着自己的爱心,还是被推出门,身子刚一出来,哐啷一声门就关上了,差点没给撞到叶飞的鼻子。
经她这么一提醒,蝴蝶和雪儿登时也闻到了这股奇怪的香味。不过,她们却也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香味。
叶飞也不管叶殇说什么,手中大‘棒’一挥,一道暗光属‘性’的能量流直接打了出去,叶殇也闪动着“彩虹翼”全力加速,迎着叶飞的光暗属‘性’‘棒’影直接对轰一记。
此时她乖乖巧巧的坐在他的怀里,长长的乌发是绾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髻上缀着一只银质的朱钗,从内二外的透着婉约的气息。
英雄,王者!不同的时代,人们对这两个词汇的解释有不同的见解。而在不同的空间地域里,不同的种族对它们的释义又有不同的看法。
“早就跟你说了,我就算最极品的了,你还来这里费事找什么?”叶飞不失时机地推荐自己。
就在铃铛掐着腰,状要好好教训一下东方浩轩时,突然集市中央狂奔过一匹大马。
艾云飞猝不及防被霍然压在身下,脖子被霍然给紧紧掐住,可是还没等霍然继续发力,他只感觉自己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重量,有人正用手肘环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制服自己。难道是辛宴?辛宴反悔了,还是想要先杀他?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似是随意一问,可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重要。
“这不是,这不是葛越兴公寓一楼的那个栽‘花’的大婶吗?”柳凡比顾涵浩和凌澜还要惊奇。
虽说,接触了商场之后,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云历山十分习惯了。
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格外不适,这股宁静让刘峰先前做好了无数的应付办法,全都无处可施。
战场又变成了矮人和地精的天下,双方对峙,相互防备,早先的敌对,变成刚才的盟友,那接下来又会怎么样?
她伸出手掌来在关七的手腕上重重地一砍,关七只觉得手腕上似乎是压了千斤巨石一般,生疼生疼的,虎口像是要震裂了一般,手中的大刀已然应声而落。
孙坚行以前也不曾多问多想,怎么今天就开窍,觉得烈华公主不对劲儿了呢?
而她,也只是太子对付七皇子的顺带,一雕双箭,十分常见的手段,不是吗?
然而奎森此刻看到亲子星月已经没办法再行战斗,哪里会容许奎木去他身边?
“艾菲娅。。艾菲索娅。。”在听到山林大人的话语之后。秋雨惊呼道。满脸疑惑的望着他。
葛从周有些‘摸’不清朱温的想法,茫然的看着朱温,不知朱温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什么?”诧异的看着他,悦笙没有想到他竟然已经都安排好了。
三日后,杨复光撤出蒲城,亲自带队退守同州,与同州刺史米志成合兵一处,以抵御风头正劲朱温。
那最后脱颖而出的二十人,恐怕才是人类真正的‘精’英吧?羽辰有些振奋的想到,眼中闪着一丝期待的光芒。
慕诗已经说得算是委婉了,不过,甄三还是脸上涨的通红,这是对方提醒他,若是办砸了,就是有姐姐照拂自己,对方也不会给面子。
没想到清灵会说出这样的话,敢言哄修真学院的院长,也只有清灵说得出这样的话。
雨熏儿被羽辰一脚踢飞,半个翘‘臀’火辣辣的疼,一张俏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虽然因为人皇姜正的关系,他之前已经和兽祖和魔祖见过几次面,可是,关系一般般而已,他是在想不出来,魔祖有什么需要和他交代的。
第165章 最终的第三次谈判
“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使臣远来劳顿,且饮宴至此。两国大事,非一朝一夕可定,贵使可先细细思量郑国公所言,待贵使思虑周详,朕再与诸卿,与贵使详谈。”李贤最后说道。
事情到了这里,李贤觉得第二次的谈判应该也就落下帷幕了。
按照刘建军等人的推测,这位高汤虽是高丽王爵,但肯定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的,现
如果魏同光早就有这么缜密的计划,那很有可能是魏同光威胁的冉冉。一想到有这么个可能,楚景天既是心疼又是庆幸,他恨不得把魏同光抓起来抽筋拆骨,又格外心疼被掳走的白冉冉。
在会议室里,还有各个部门的主管,所有龙组的主管级以上的成员,都参加了这次会议。
下到地下室,花问月直接点燃了火。这是她第二次炼制初级丹药,她还没有丹火,但是炼制出来的品质不差。毕竟,炼丹这件事还需要一定的天分。而她在华夏大陆就已经是个炼药高手,所以,关于炼丹她也是一通百通。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一根地刺从上而下瞬息而至,正中他的额头。
原主的一生在两人的手中不过是一场算计,听完秋采白最后一句话,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死不瞑目。
论其五官精致秀美,犹在沐柏云之上,其颜色浓一分嫌多,少一分则淡,仿佛造物主的偏爱,将最好的部分都给了此人一般,只是看着就让心心醉。
一层黑雾散开,虚空中响起细密的鳞片生长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只有入了他心思的人,才会将其纳入自己人的范围,为其谋划,这一点上就是他与东方舜的不同,所以,他与纪瑶的关系还有进一步的可能。
“主人当然最厉害,但他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苏灵儿靠在窗边,轻抚花盆中的灵子兰。
她很清楚这样的谈话意味着什么,只要她点点头,说一点符合政治抱负的话,那么她将登上一个全新的高度。
本着对自己纯哥的尊敬,柯伦没有去动这些照片,而是来到了客厅里修炼,这才缓解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向太后刚想大骂赵煦,忽然和他的目光对视,瞬间哑了,她相信,今天自己让赵煦丢了颜面,过些天她就会因病逝世。
回到住处,衡月便直接往侧殿去看孩子们,楚今安站在廊下犹豫了一会儿,刚要跟过去,却见刘院正正好走了出来。
轻轻的叹了口气,昭爷也不怎么想维持着那种看上去有点凶的样子,恢复了有些随意的姿态,有些好奇的问道。
不过失落也没有办法,他听说过巴顿学院的规定,除了魔法师和被邀请的人,就算是国王陛下也需要提前通知才能进入到里面。毕竟里面教导的,是帝国最后的利剑。
安吉莉娅说完就转身离开,现在她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就没有那么优秀,否则怎么追求自己的都是这种货色。
她打量了眼便宜妹妹身边的男子,他一身月白锦袍,头戴玉冠,正神色不善地盯着她。
在这番话语中,刚刚吃完午饭没有多久的秦静茹不争气的眼泪就从嘴角流淌而下。
夏夜的蝉鸣有些鼓噪,窗外繁星点点,微弱的星光像轻纱,在黑幕上有些撩人。
然而若在往日,少林是武林中地,山峦间定当徘徊着不少手持各般兵刃的弟子巡守,今日却是空无一人,只能听到林木间鸟雀啾啁,气氛静谧得有些非同寻常,总令人感到有种不怀好意的阴森。
第166章 唐历六十八年结束
高汤说完,在座的诸人都陷入了沉默。
高汤的大唐话很好,很清晰的表达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也更让众人感同身受。
李贤设身处地的想,若是自己与那位高丽王易地而处,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
面对外敌环伺,面对内忧不断,自己又该如何保住江山社稷?
但李贤又想到,之前的大唐情况更为险峻,甚
它们拥有超越常人无数的力量与能力,还拥有着无尽的生命,永驻的青春,看起来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血统。
没有方向感,对于所经过的路完全没有印象,这不就是路痴的表现?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看着迎上那个室长的高挺背影,徐嘟嘟眼中满是困惑。
传说中,那些少年至尊突破龙虎境的时候,会有龙虎真形显化,让天地交感,显化异象。
这可是一位半步至尊,若是惹得这位大长老发怒,就算南天世家也讨不了好。
“主人,您感觉好些了吗?”青竹拿着手帕,帮我擦拭着额头上的虚汗。
“高力!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敢挡我的道?我现在就废了你!”邱潇恼火地抖剑来拿高力。剑客们也飞剑走势,力战众武士。
昨天,牛鸣才死。可到了晚上兽堂就被古齐接管了?这毫无疑问是风行烈干的。
二年级13班的班主任是一位漂亮的英语老师,年级虽然不大但却却已经很有资历了。
白檀没有力气了,调取过去的时光幻象,用去了她很大的法力。 X不过烟寒水她们也明白了曾经的青黛和她姐姐的故事,不管怎样她的姐姐对她能够出卖大姐胡莉,也是让人觉得唏嘘。
看他的外表很是嚣张的,再待一会儿,看看弟子们都是怎么评论此人的。
郝鑫这次依旧没吭声,可是他抬头用凉薄至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嘴角还噙着一丝讽笑。
其实在见到空仙儿的时候,直觉告诉他,她体内的法则之力并不是修炼得来,虽然很浓郁,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修炼,应该是周围的环境造成,能够造成如此影响的恐怕只有混沌与虚空之中了。
今日顾家上下大喜,婶娘莫妙菱得知以后,梨花带雨,哽咽了许久。
我当时不理解他们的话,却知道他们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当他们的死讯传回蒙彼利埃,我方才知道自己承接了一份临终嘱托。
她望着跪在双膝,俯首称臣的秦轩,手掌一探,便有一把长剑浮现在她的掌心处。
因为江锋,他们和吴三哥,老部长,等一号部队的高层都成为了朋友。
二来,坐山观虎斗,顾恒生还是比较乐意的,反正又不用自己去拼命。退一万步来说,柳帝当真不敌的话,有着岁月归墟的护体,柳帝一样不会有事。
因此,大部分信仰类神灵,都会严格扼制麾下位面的科技发展,或是巫术,生化,魔法,甚至是修真术等等的发展。
看老加洛林如此高兴,其他人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只有周青峰低头再次看向金属方块,想要再次触摸。因为传入脑子里的‘电流’在提醒他——被选者,请务必得到我。
“娘娘说的是,是我们二人冒昧,打扰娘娘了。”魏昭仪礼貌道歉。
大概一看还是山体,但其实里面已经被大范围掏空,火影岩下的蚁穴放已经算得上大工程了,但就隐藏在峭壁之后的规格则要更更夸张。
第167章 上元佳节、复常科
战略指挥部,林冰清一双烟云笼罩的眼眸凝视着银色剑客,心中忧虑,但也有隐隐有一丝期待。
迫切的想要知道原因,特别是看到了沐熙墨之后,就更加的想要知道,刚刚他们到底是在谈论一些什么。
老刘边说边从衣裳袖子里拿出了两张纸,递给了段奎。段奎接过后麻利的摊开了纸,放在桌面上呈现给潘振安看。
玄竹的剑在进宫时已经收缴,出去才会给自己,所以他现在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莫靖远在外面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对人也是爱答不理的,说好听点那叫高冷,说不好听的那就是目中无人,自然也会得罪很多人。
她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她情绪不太稳定,我得看着她。”说完,宋仿就想挂电话,我连忙告诉她已经回来了,然后她让我打车去市医急诊,见面后跟我详聊。
实在是无法忍受沐熙墨了,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琳达,觉得若是还在这边待下去的话,自己真的会被气得吐血三生的。
她拉着邢氏说道,“说起来,咱们可都是为了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她对邢氏同病相怜道。
他在心底自嘲的一笑,自己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有资格提及自己的真名。
关于孩子,是宋仿心坎的伤,我看得出来,她一直都想再要一个,所以我才会这么问。
“出剑!”我张开双臂,双手合十,指向火劫。瞬间,万剑齐发,直插火劫心脏,火劫吐血身亡,强大的剑气带着火劫直线飞扬,直接把他钉死在一棵熊熊燃烧的大树上。随着噗嗤一声,火劫化为灰烬。
叶轩推着自行车,把自行车放好,而叶倾心就从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提出干锅鸡。
阿蛮看着这附近居然都已经如此安静的时候,只好慌忙地说起来。虽然面前的这些个情况就在当初的时候,他还是完全都不太清楚,但是现在不管怎么样,却也不得不说起来。
因为叶倾心一心都扑在化妆品厂这边,服装厂那边基本上就交给任致远了。
“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祁熠霆将食指放在司徒瑟的唇上,轻笑着说。
不用说,徐旭和苗苗肯定刘张超在一起,这个时候她要是出去的话,恐怕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自从出了这档子事情之后,生意基本就慌了,再加上对方曾经扬言不弄倒闭不罢休。
“你别说了,我们还是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说吧”加米一副委屈的样子。
走了大约1个时辰,在矿道的尽头,出现了三个洞窟。扎西看了看加米,加米笑了笑,要扎西不用担心。
这一份物品,才是楚天最期待的东西,说到底,上百亿的华夏币,根本比不上,这张高级藏宝图。
“当今圣上尚且不敢称‘至圣至明’,而时常称‘寡人’,亚圣却是‘至圣至明’,那按照你的意思,圣上可以有错,亚圣却不可能错,所以亚圣在圣上之上喽?”墨君无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
听着从身前这位教皇大人嘴中不断传出的振聋发聩的教导,端坐在营寨下首的一首帝国水利专家以及官员满脸涨红,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深深地低下了脑袋。
仿佛一瞬间,便要将张星星,甚至是他所在的整片天地,尽数摧毁。
李东升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搓,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被取了下来,人皮面具下的这张脸看上去更加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看的玲珑一阵心痛。
就在他做完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四五十个火球狠狠的撞击在他先前所在的位置上,发出轰响。
有了绝世武功,许多事情就很好做,比如昨夜苍云潜入一个大户人家,偷了许多钱财,还有一套合身的衣服。
霍东拿出了一张地图,然后给我指了一下塔里木盆地周边的几个山脉。
牢头是跟着张翰进来的,一进来就听到张翰对这里评头论足的,还以为张翰是什么高人,被李东升请来看风水的,接着他就看到李东升对着张翰头上就是一巴掌。
他只是一个被推举出来的可汗,并不是真正的可汗,那些部落是这些首领的根基,根本不可能有失。
秦孤月看得那六个鬼士竟是一齐对自己动手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吃了一惊。
在机械共振中,常见的激励有直接作用的交变力、支承或地基的振动与旋转件的不平衡惯性力等。共振时的激励频率称为共振频率,近似等于机械系统的固有频率。
只要认为是正确的事情牢不可破,而且在时间消逝前紧紧的抓住它,它可能就是真实的。
几个呼吸的功夫之后,整个天空再次恢复了瓶颈,湛蓝的天空,异常寒冷。
男人点点头。他看着沈曼云朝王灵韵的方向走去,并不打扰,只是远远地驻足观望着。
此时,王啾啾跟令啾啾已经来到了磬竹酒馆。发现庄卿燕并不在此,便化为人形,大摇大摆的……从后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