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啊,早说我早动手了》
1. 初遇
斐南站在高架桥旁,注视着漆黑一片的河流。
他有些犹豫。
要跳么?跳到水里还好,倘若没跳到水里,砸到河边的乱石滩上,一不小心就会为收尸的民警增添负担,那就很不好了。
他不想那样。
可是其它自杀方式又不像跳河一样简单,斐南口袋空空,老鼠药都买不起一粒,至于跳楼……
砸到其他人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其他人,a市的高楼就那么几座,个个都引人瞩目,他实在不想成为《惊!从a市跳楼事件理性讨论当代中学生学习压力》新闻的主角。
当然,那都是他死后的事了。
他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
晚风熏人,斐南做好心理准备,刚想抬腿,就听后面有人经过——
“对对对,最近臭老狗又来收保护费,也就曾哥能忍得了他,换我早抄起拖把和他爆了,姑奶奶还没怕过什么人……”
是个粗声粗气的女人。
斐南皱眉,耐心等待她过去。
毫不顾及他人的高昂女声渐渐远去,斐南正要抬腿,就听那声音忽地又变大——
“曾哥,听消息说最近又要消防检查,你让那几个兔崽子别抽他那破烟了。找个时间把网吧打扫打扫,我每次进去都以为自己在修仙……”
斐南叹口气,回头看了眼女人的背影:比他矮一个头,耷拉个拖鞋,穿个老头裤衩和至少大两号的黄T恤,正对着手机骂骂咧咧。
没事,没事,等她走了就行。
声音又一次远去。
斐南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生怕那人又折返回来,迅速一条腿搭上护栏,另一条腿正要使力一蹬——
“别跳!”
伴随一声怒喝,斐南只感觉巨大的拉力自腰际传来,一阵天地旋转,尾椎传来一阵剧痛……
谢小叶早看这人不对劲,大晚上的不睡觉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凉风,指不定又是哪个失恋的小年轻来寻死。她故意在他身后走了一个来回,专门演出一股痞气,正常人遇到她这样的早就下意识拉远距离,这小兄弟还在那儿cos沉思者,十分有十一分的不对劲啊!
她刚拉开点距离,就看见这哥儿们长腿一迈要跳河。
谢小叶三魂吓出去七魄,一个百米冲刺奔到那人身旁,拖鞋都跑到小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环着那人的腰就是一个背摔。
好消息,救援很成功!
坏消息,这人给她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条命估计要没了。
谢小叶挠着头,蹲下来小声询问:“小朋友,你还好么?”
斐南不是很好。
他觉得这人不是来救他,而是想要自己的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就想自个杀,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有人阻拦,真是悲惨……
谢小叶拍着小男生的肩,正想安慰,就听沙哑的声音传来:“关你什么事,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就怎么——”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因为谢小叶给了他重重一个锁喉。
突如其来的窒息令斐南不自觉挣扎起来,他用力推搡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总算在见到上帝前把自己的脖子拯救出来。
“你干什么?!”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斐南大叫,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声音更是哑得厉害。
谢小叶摊手:“我这不是帮你了结嘛。”
她直起身,坐到马路牙子上,拍着旁边的位置:“弟弟啊,姐看你现在估计也没有自杀的想法了,这样吧,和姐讲讲发生了啥?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斐南注视着她。
谢小叶留着一头杂乱的黄毛,稀稀拉拉炸开,莫名像一颗榴莲。眼窝深陷,眼底青黑一片。她几乎没有眉毛,乍一看像是被剃光,仔细看才能发现是天生的稀疏。
眉不盖棱,发际至印堂疏落参差,主早年运蹇,六亲缘浅。
斐南默念一句,气反倒消了一大半。这人印堂黑得不能再黑,一看就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何必呢?
他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身边。
谢小叶的目光从他的跛脚移到明明是夏日却还穿得严严实实的外套——刚刚太黑没发现,现在被路灯一照,校徽还挺明显……A师大附中。嚯,还是个高材生。
目光最后转到他的脸。
谢小叶憋了半天,实在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想:这男孩子还挺清秀的。
斐南沉默良久,抬头看夜空。
今天天气不好,有些雾,原本明亮的星子只有几颗能看得见。湿热的空气吸到肺里,倾诉的欲望忽地消失,他叹口气:“没什么。”
谢小叶哈哈大笑:“行吧,你吃晚饭了么?”
话题跳跃地太快,斐南不禁一愣:“什么?”
“看你样子像是没吃,走吧,相逢即是缘分,姐请你。”
-
蒸汽升腾,斐南不禁眯了眯眼。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跟着这个女人七拐八拐,来到人迹罕至小巷里的一家面馆。路上,他还有些犹豫,全身都疼,动一下都费劲,不过想想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她要搞什么名堂。
门一推开,熙攘的人声冲淡夏夜的寂静,门里门外好像两个世界,小小的馆子里坐满人。
谢小叶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提高嗓门冲老板喊:“两份牛肉面,料全加,一碗加牛肉!”
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而易举盖过其它,食客们下意识停止交谈看过来。
斐南顿在原地。
“这不小叶嘛。哟——你后面的这位是?”
谢小叶一屁股坐到未满人的一桌,熟练地从桌底拿了瓶啤酒起开,随口答道:“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
“别是男朋友吧,别骗叔,叔眼睛尖着呢。”
哄笑声爆发,斐南开始向门口退。
他有点想走了。
这个带他来的女人身上有一股他很畏惧的气质,一种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成为人群焦点的特质,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最好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
可还没等他挪动多远,谢小叶就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招呼道:“弟弟来这儿坐啊,别怕,这都是看我长大的。”
“可别,我可没那么老。”娇嗔的女声,老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冰柜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斐南,“来店里的娃娃都爱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不喜欢自己去冰柜里拿,甭客气!”
斐南一僵,不自在地接过,小声道了句谢。
声音太小,老板应该没听到。
他抿抿唇,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对面。
“哎,咱弟的脚咋了啊?”
有眼尖的人问。
谢小叶朝斐南抬了抬下巴:“问你呢,弟弟?”
刘海遮住面容,谢小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低沉的一声回答:“天生的。”
“天生的。”她大声转述。
斐南低头握紧饮料瓶,一个字接一个字,耐心地阅读上面的文字,从产地到出品商,仿佛要看出花来。
“昂……”
熟悉的遗憾声,他习惯了。
“我还说要是摔了的话还能给正正,这天生的我好像功力不太够啊。”虽然这么说着,但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自信。
阴影覆盖瓶身,斐南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一个留着络腮胡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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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招风耳厚嘴唇,眉毛发白,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来,小兄弟!我给你看看。”
他呼出的气息里带着股酒臭味,莫名与记忆中那个可憎的面容融合,斐南一抖,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对面的女人插话:“听说这个月也来了好几个求你看病的,弟弟这次不会犯你的戒吧?”
“放心!”男人蹲下身挽起斐南的裤脚,布满茧子的手握住他的脚腕边捏边说,“没超过三次,我有数。”
斐南看着蹲在他身前却依旧城墙般高大的中年人,不明白事态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女人。
小馆子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多的是人吃完不走留在这儿唠嗑。人与人的交谈声明明那么清晰,却在此刻尽数远去,只剩没什么意义的嗡鸣。世界仿佛融化的奶油,全部虚化,唯独那个女人,笑靥如花,托着腮对他道:“谢小叶。”
三个字清晰地传到耳里。
斐南在心里念了一遍,才对她说:“斐南。”
“感情你们才认识啊?”中年人没好气的声音插进来,“行了,我看过了。你这是先天受损,啥时候出生的?”
斐南不明所以。
谢小叶:“问你生日呢。”
他才回答。
“昂……”中年人捋了捋络腮胡,撑着大腿站起来,故弄玄虚地连连叹气。谢小叶见不惯他那样,直接一脚踹膝盖上:“说啊!”
“他估计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打娘胎里妹妹就把他的气吸走一部分,出生后先天受损,就体现在四肢上。五行中,腿脚对应“土”行和“木”行,土主承载,木主生发、关节,只要补回去就没事了。”
斐南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完这一段神神叨叨的话。
谢小叶干笑两声,无奈地朝他耸肩:“陈伯又喝醉了,他清醒的时候说话还是比较有条理的,而且他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医。”
被称为“陈伯”的中年人吹胡子瞪眼,不停申明自己清醒得很。
正在此时,老板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顺带充当了润滑剂的角色:“老祖宗的说法,这么多年都传下来,肯定有它的道理,小叶咱宁可信其有嘛。”
斐南将裤腿拉下来,竖起耳朵听三人的“激烈辩论”,拿起一次性筷子,仔仔细细地将木刺刮下来,接着就夹起一大筷面条,狠狠送进嘴里,像是被这里的气氛感染,架势竟有点豪迈。
嚼嚼嚼,嚼嚼嚼。
嚼嚼嚼……
他疑惑地看碗里,明明就是普通清澈的汤底,面条也只是手擀出来的平平无奇的宽面,牛肉……牛肉比谢小叶碗里的多了不少。
斐南默默将没开封的饮料往谢小叶那里推了推——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做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牛肉面的鲜香混杂着一些白萝卜的清甜,以及若有若无的挑动人胃口的辣味一起被吸进肚子里,沉甸甸的,从胃开始,暖到四肢百骸。刚刚的那一口,无比惊艳。入口第一感是无比的鲜,面条爽滑而筋道,饱吸了汤汁,香菜与小葱适当地驱赶了调料的重,增添一抹清新。
最重要的是坏境。
这里的人,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斐南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就经过这么短短几分钟,比起刚刚的糊弄了事、快点找借口离开,他现在更想好好享受这顿美食。
举起醋瓶,棕黑色的液体滴入清透的汤中,勾人胃口的酸味不多不少。
斐南郑重地用筷子尾敲了敲桌子,将其对齐,如枪对于士兵,笔对于学生,他握紧筷子。
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好幸福啊……
活着真好。
2. 网吧
神神叨叨的陈伯最终没辩过,气得吹胡子瞪眼,离开前边翻白眼边悄悄往斐南手里塞了个东西。
谢小叶转身给老板交钱没看着。门上的风铃声还未停息,斐南已经将手里的小物件交了出来:“……刚刚的叔叔给我的。”
仿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他轻轻将物件放到谢小叶碗边。
谢小叶回头一看,斐南那儿除了空碗啥也没有,她这里又是饮料又是木制的小莲花挂件,加上气泡浮沉的啤酒和几乎没动几口的牛肉面,满满当当,形成鲜明对比。
谢小叶拿起来打量一会儿,对陈伯的选择啧了一声,眯了眯眼又还给他。
斐南没接,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她看,野兽般缺少人味的目光硬生生让谢小叶在炎炎夏日打了个寒战。
她怔愣一瞬,在心里笑骂自己怎么能给个小屁孩看慌,嘴上解释道:“陈伯有点道行在的,他看你有缘才给你,收着吧,对你好。”
斐南摇头。
谢小叶嘴里全是面条,含含糊糊地劝:“免费的,不要白不要。”
"世界上没什么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往往需要更昂贵的回报。"
谢小叶瞪大眼睛,觉得这个少年真难搞。网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叛逆期。
将最后一口面条吸溜完,谢小叶捧起碗咕咚咕咚将汤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打着饱嗝问他:“救你也是免费的,你觉得我为什么救你?”
斐南摇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谢小叶挠了挠后脖颈:“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啥也没有,是周围人关照才有饭吃,有地方住,这里的人心太善了。你死在这儿会有人难过。而且,陈伯说我命里带煞,要多做好事,算是修行。”
她下意识摇头:“我不信那些东西,五行啊命啊的,无稽之谈。但……唉,反正他送的药真把我的胃病治好了。不论是药,还是那些劝告,他也没收我一分钱,所以我愿意听他的,做些好事,宁可信其有嘛。”
她将莲花挂件递过去,斐南这才伸手接过,袖口因动作稍稍后滑,白皙的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交错的东西。谢小叶目光刚落到那儿,还没有看清,斐南已经自然地接过东西收回了手,袖口滑到原处。
谢小叶抬眼,斐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咧开嘴:“吃好啦?”
斐南点头。
将饮料往他怀里一塞,谢小叶大咧咧地揽住斐南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在他耳边小声说:“不是不相信天底下有免费的面条?确实不是免费的!哇呀呀呀——跟我走!”
挣扎渐渐停息,斐南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
眼前烟雾缭绕,斐南克制不住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倒是表现如常。
谢小叶惊奇地看他一眼,才朝吧台后三十多岁,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曾哥,”她半是胁迫地将斐南往吧台那儿带过去,“开一台机。”
“……”曾哥探出头,打量了一会儿斐南,非常坚定地回:“不行。”
“为什么?!”
斐南面无表情地看谢小叶与那个被叫做曾哥的男人理论。
曾哥坐回位置:“你又从哪拐的小孩,这一看就没满十八。”
“?”谢小叶茫然地张大嘴,“咱们不是黑网吧么?还在意这个?”
被揭了老底,曾哥轻咳两声:“不是……现在没机子了。”
谢小叶翻了个白眼:“早放屁啊,宁宁在不?”
“额,在的。”
“那我让宁宁让个位置出来。”她拍了拍斐南的肩膀,“走吧,斐同学,你已经到我地盘上了,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吧。”
斐南乖乖跟在她身后。
网吧的环境并不好,电脑配置也没多高。不过斐南从小到大连微机课都没上过,直到现在才真正看到实物,难免觉得新奇。
2009年,正是《劲舞团》和《魔兽世界》爆火的时候。
上网的人不是在对键盘的空格进行疯狂输出就是操作或狂野或优雅的生物在异世界大陆征伐。
谢小叶停在一个姑娘身边,姑娘看起来和斐南差不多大,只是留着夸张的爆炸头,刘海极其厚重,严严实实地盖下来。她的眼线又黑又浓,眼尾飞得很高,假睫毛像两把扇子。
谢小叶搭话前,她正嚼着口香糖,手指像纷飞的蝴蝶在键盘上飞舞。斐南悄悄瞄了眼屏幕,一个与她的穿搭不遑多让的虚拟人物正在屏幕中热舞。
“宁宁,”这样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文静的名字,“玩儿着呢?”
正巧一曲结束,宁宁当即退出房间,朝谢小叶开朗的笑了笑:“嗯,小叶姐。”
谢小叶将斐南往前推了推:“这个男孩——叫斐南,跟你经历差不多,帮我看着点儿。”
宁宁了然地看他一眼,朝谢小叶点头。
然后谢小叶就朝吧台走过去,将斐南留在这儿。
宁宁对着谢小叶时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她一走就原形毕露,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问斐南:“跳楼还是割腕?”
斐南没有回答。
宁宁啧了一声,继续找房间开游戏,也没有再搭话的意思。
斐南看一会儿觉得无趣,想离开。
“去哪儿?”
宁宁盯过来。
“逛逛。”
“不行。”她的声音满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决,“小叶姐叫我看着你。”
斐南忽然笑了一声:“你是她的狗么,这么听话?”
宁宁也跟着笑:“昂,对啊。汪汪。”
-
谢小叶回来时,宁宁正站在宽大的沙发样式的座位后面指导斐南怎么上网。
她凑过去,摸了摸少女蓬蓬的头发:“不错嘛,看你们相处挺好的样子。”
宁宁轻蹭她的手心,有些嫌弃地看斐南一眼:“嗯,他太菜玩不了网游,我教他怎么浏览网页呢。”
“哦,”谢小叶盯了一会儿,看斐南笨拙地用两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搜索框按字母,失笑,“斐南。”
斐南迟疑地抬头看她。
谢小叶笑嘻嘻地问:“我联系到你爸了,你要不要去见他?”
斐南一下沉默。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网吧里热闹却比刚刚冷清不少。
他松开鼠标,站起来对宁宁说:“谢谢。”
然后才对着谢小叶:“麻烦您和他交流了,我现在赶回去。”
喉结上下滚动,他缓缓哈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快出口的叹息改成深呼吸。
少年心事不比一张白纸难懂,斐南的不情愿体现在拖拖拉拉地连续按着“delete”,删掉搜索框里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网址。然后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本来就瘸,走得慢也是天经地义。
忽略宁宁一脸牙酸的表情,谢小叶送他出去。
快走到门口,她问:“陈叔给你的挂件呢?”
斐南猛地抬头,目光迅速地暗淡下去,他没有多说,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衣兜里掏了掏,抓着木制莲花挂件放到谢小叶摊开的手掌里。离开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划过掌心。
斐南不言不语往外走。
谢小叶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红线穿过莲花,她踮起脚将项链戴到少年的脖子上,打了个活结:“这就行了。”
斐南呆立原地。网吧明明喧嚣震天,他却像被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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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身边褪去。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压了回去。他没有动,双脚如同在地板上生了根,用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过了一会儿,可能长达一个世纪,又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终于抬起头。谢小叶看到他那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然后,她聚精会神才勉强从隔壁座位的团长那“治疗刷好!近战躲顺劈!远程分散站啊啊啊啊!”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中,捕捉到那句轻如呢喃,有些委屈的语句:
“我能不能……不走?”
谢小叶吹了个流氓哨。
“行啊,”她耸肩,与那双空洞黑沉的眼睛对视,“但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眸光微闪,斐南看了眼网吧玻璃门外无边的黑夜。
今晚有雾,月亮的光照不到他回家的路。
他总算松口:“好。”
-
网吧的二楼有员工休息室,从仓库改来的,谢小叶平常就住在这儿。
房间有些乱,被子衣服啥的凌乱地摊在沙发上,谢小叶卷吧卷吧腾出空地,脸不红心不跳地让斐南随便坐。
少年坐到沙发边边,眼观鼻观心,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谢小叶发问。
他这样子真的跟网吧里的混小子们差距太大,谢小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香蕉,递给他一根:“吃吧。”
“谢谢。”他接过,却不吃。
谢小叶将手中剥开皮的香蕉递给他,又从他手中抢过完好无损的banana君,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地毯上,低了他两个头,浑不在意地问:“为啥自杀?”
斐南咬了一口香蕉的头部,因为放的时间有点长,果肉发软,腻在嘴里有些恶心。
他说:“活不下去。”
“咋了?”
“在学校……”他犹豫一瞬,觉得还是直接让她看来得轻松。于是缓缓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一直刻意隐藏的秘密——
洗得发白,布料磨得半透的白色半袖上全是灰扑扑的鞋印。领口,红色的星星点点显眼无比,是鼻血,还是钉鞋踹破的皮肤渗出血弄脏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后背,谢小叶看不到的地方,那里被烟烫出几个大洞,肌肤仍在隐隐作痛。衣服的胸口处被用黑色的油性笔写上侮辱意味的话,字迹张牙舞爪,覆盖了几乎整个前襟。斐南费力地搓洗过,但它却依旧顽固地残留着,直到他学会忽视它。
“谁弄的?”
“……同学。”他说。
“几个人?”
“八个。”
谢小叶忽然问:“衣服能脱了么?”
斐南注视着她,谢小叶挑眉,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他抿抿唇,揪着袖子的下摆,往上一翻,利落地脱下半袖。
幸好是夏天,并不冷。
谢小叶眯着眼“操”了一声。
“打得真够狠啊,小王八蛋们!”
她立即起身翻箱倒柜不知道找啥去了。
裸着上半身,斐南慢慢吃手中的香蕉,动作迟缓,似乎在思考什么。
谢小叶很快回来,手里提溜着黑色的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
她边挤眉弄眼边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珍藏”。
“先问一句,你怕不怕疼?”棕黑色的粉末倾倒,苦涩的中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谢小叶在少年开口前及时补充道,“如果你怕,我就多喊几个人压住你。”
“不用,我很能忍。”
少年的声音透着股无所谓的平静,他垂眼,下意识抚过手腕上密密麻麻,有些已经愈合,有些刚刚结痂的伤痕。
3. 误解
谢小叶的性别观念比较薄弱,这与她们家的特殊情况有些关系。
是以,将药粉混着醋抹到斐南的皮肤上时,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比起男女之别,眼前残忍的一幕反而更牵动她的心思。
斐南的肤色白皙,是天生的。
谢小叶见过烧烤摊吃夜宵的浑小子们光着上身喝酒吹牛的样子。他们与斐南相差太多,从那些人身上,谢小叶能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勃发,活力盎然,他们的胸脯随着吐息强劲地起伏,肌肉或肥肉随之运动。
斐南不一样,他太——瘦了,呼吸时胸脯上会出现棱角分明的肋骨,像是一张皮裹着骷髅架子,而更可怜的是,这张被骨头撑开的皮肉上布满青紫。
动物之间建立阶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力量,这方面斐南输的太多。
谢小叶尽量放轻动作:“疼了和我说。”
少年一声不吭,抿着唇,任由药糊抹到身上,疼到极致,就咬紧牙关,脖颈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像茅坑里的臭石头,谢小叶几乎能想象的到他被欺负时也是这样,傲骨铮铮——施暴者往往借弱者的哭嚎声取乐,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她叹了口气,心思复杂地夸了一句:“好,有骨气!不过你出声也没事,不论这里发生什么,一楼都听不到的……”
喉结滚动,斐南迅速地抬头看了谢小叶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谢小叶问:“被欺负了怎么不和老师说?”
“不管的。”
“家里人呢?”
“家里有事。”
具体什么事,他没说,谢小叶识相地没问。
不过其实她都清楚。
和网吧里的“混混”们打听一声就知道,斐南在他们学校也算个有名的。高分考入,结果第一个学期成绩就一落千丈,他爸好赌,输了钱就气得喝一肚子酒回去,喝醉了就打人,打得他妈受不了带着双胞胎妹妹跑了,留下斐南当新的受气包。
“受气包”交不起住宿费,每天早上步行两个多小时去学校,也没钱买早饭,硬挺着。十几岁的娃娃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饿是肯定的,但他又拉不下脸求人。
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听说是因为他绿了他们班一个有名的刺头,这下可害了苦了,刺头完全是与斐南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家里有钱有势的,整治个“受气包”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来学校因为国家政策会免费提供午饭,但每次上午放学斐南都会被同班的一群男同学架出去,等下午快上课才放回来。这样时间长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欺负,但没人帮他,生怕沾一身腥。
他从高一下半学期被欺负到高二上半学期。
半年。
谢小叶上完药,托下巴平静地问他:“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斐南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掐着香蕉皮,在上面留下弯弯的月牙。
谢小叶说:“刚刚我给你爸打电话,他让你快回去。”
“快回去”说得文雅了点,真实情况是“要能死就死外面,不然就(脏话)地滚回来。老子正赢着!”
谢小叶本是想暗示她大概知道他的情况,不想说太详细也没关系。却没想到斐南听到这话忽地抬头看她,长长的刘海垂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薄凉的嗓音,尾音上挑,带着股奇异的感觉:“你想要我么,姐姐?”
少年歪头,平淡地陈述:“你还挺喜欢我的脸,对吧。”
谢小叶“啧”了一声,表情不变,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确实。”
斐南似乎要笑,不论那是什么笑,苦笑、冷笑、嘲笑……反正在它真的展露前,谢小叶又说:“不过我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喜欢喝可乐,可惜我牙不好不能碰太甜的。我喜欢网吧前门的两棵大树,虽然不知道品种,但它们的花很香,我不会摘它的花,只会由着它们盛开。我喜欢你的脸,但在我决定救你之前,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你长什么样。”
她站起身,不轻不重给了少年一个脑瓜崩:“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论刚刚你在想什么,放弃那种想法,还没到那个地步。对了,你没成年吧?”
斐南面无表情地摇头。
“那你的这种想法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简直可笑至极,所以不要再这么做了。”
斐南忽然开口,带着一丝笃定:“你已经决定要帮我。”
“对。”
“你知道我的遭遇。”
“刚刚把你交给宁宁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
斐南问:“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谢小叶这才有些疑惑。
“我意思是,你会为了一时的大发善心,付出多少?”
谢小叶沉吟片刻,竖起小拇指,大拇指抵住突出的一点点指甲:“这一扭扭?”
她没有计较少年从刚刚起就有些冷淡的语气,对他耸肩:“是我刚刚让你脱衣服的做法产生误会了?我没有其它意思,别多想。”
“我现在可以穿上衣服么?”
谢小叶:“最好不要,药还没干,不过如果你不介意,请便。”
斐南穿上衣服。
他举起香蕉皮:“扔哪里?”
谢小叶朝厨房一指:“那边有垃圾桶。”
斐南扔完垃圾,一瘸一拐地站到谢小叶身边,距离不远不近。
少年斟酌着,嗓音低沉:“你帮我,我记住了。我现在回报不了,以后一定会答谢。”
也许是因为被欺负惯了,他习惯性地佝偻着腰。
谢小叶点头。
他迟疑着,谢小叶索性先一步开口:“以后要是没地方待,你可以先住在这儿。”
斐南的表情空白一瞬。
谢小叶接着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你现在的问题,等解决了你开开心心去上学,努努力考个好大学,过上好生活,因果了结,你把木莲花给我。”
斐南没多说什么。
谢小叶张罗着将她卧室里的弹簧床清出来,换了张干净的床单,完事出来一看,斐南像个木偶一样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她忙活了十几分钟,斐南就坐了十几分钟,也不知道出神在想些什么。
“斐南,”少年看过来,“你想玩电脑还是睡觉?”
“……”
谢小叶自顾自地介绍:“这是厕所,里面有淋浴,不过你要洗澡得先和我说一声,晚上水冷洗不了,得等大中午太阳烈的时候洗,最热乎。我刚刚把床清出来,你以后就睡这儿,先拿毛毯子凑合凑合,你没洁癖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她才放心地继续:“明天我和你去找你老爹聊一聊,你在这儿他至少得知道。我今天不值班,明天得上白班,所以晚上才能出去,你有其他事要做么?”
又是否定的回答。
谢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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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是满意,继续道:“后天我们去看一下医生,开点药。再去找一下陈伯。这样的安排你可以接受么?”
斐南说:“随便。”
谢小叶点头:“随便就好。”
-
创造网络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宁宁玩了一晚上,快白天的时候才上二楼,躺上沙发就昏迷式睡眠。
谢小叶用毯子给她盖上肚脐眼,去一楼打扫。
经过一个晚上的洗礼,网吧乌烟瘴气的,乍看竟有踏入仙境的感觉,不过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
谢小叶需要扫地,清烟灰缸,清点电脑配件,以及,看看顾客们还活着不。
这里很多人会通宵,有时心脏受不了,猝死也有可能。
这个网吧暂时还没出过这种事,谢小叶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扫到一个区域,发现熟人,谢小叶很没有隐私观念地凑过去看。
“……你在干什么?”
和这里痴迷游戏的人不同,斐南顶着大了几号不是很合适的耳机在看视频。熬了一个通宵,他眼睛微微发红,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随便看看。”
屏幕里,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在讲解案件,说着什么“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云云。
谢小叶最烦的就是学习,连忙收回视线:“我一会儿去买早点,你吃啥。”
斐南默默看过来,嘴唇蠕动,吐出不那么真心实意的拒绝:“不用了,谢谢。”
“包子吃不吃?”
“不吃,谢谢。”
“肉的还是素的?”
“……素的,谢谢。”
“哦,”谢小叶眨眨眼,“几个?”
“一个就行,麻烦你了。”
“五个够不够吃?”
“……够了。”
谢小叶点点头:“那就三个素的三个肉的吧。”
这不完全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嘛。
斐南默默转回去看屏幕。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谢小叶又出现在他身边,额头沁着细汗,放下来六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她打了个哈欠:“我补觉去了。”
斐南刻意地不看她放下来的食物,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看在香喷喷的食物的份上。”
斐南迟疑地开口:“……什么?”
“不要趁我睡觉时去干傻事,可以么?”
从认识以来,谢小叶一直都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一瞬间,她罕见地带了点严肃,皱着眉叉腰问,很有气势。
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斐南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不由轻颤,他缓缓伸出手,露出斑驳的手腕。
少年平淡地说:“如果你指这个,我不能保证,有时我心里很痛苦,只能这么做,身体疼了心就不疼了。”抿抿唇,话锋一转,“但如果你说昨天晚上的事,那我不会再做。没必要了。”
谢小叶下意识露出笑容,异常灿烂。她伸出手,却在半空中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而轻轻敲了敲桌面:“不错不错!斐小朋友,我记住你的话了,不许食言!”
六个包子一杯豆浆很快下了肚,网吧里的人也几乎散尽了,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斐南长长舒了口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到空中。
已经是中午了。
他活着看到了第二天的阳光。
4. 犯人
谢小叶是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扰醒的。
网吧值白班本是个很省事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可以睡觉,只有来客人时才需要开台机子。
但警察的到来完全出乎意料。
谢小叶在这儿打了一年的工,除了必要的消防安全设施的排查,几乎不会看到警察。她心里直呼坏菜,寻思网吧里还有没有未成年人。
……斐南。
希望他机灵点跟着知晓后门在哪的熟客们先躲起来。
面上丝毫不显,谢小叶应付着警察,提起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
他们不是来执行“查处取缔黑网吧专项行动”,而是来找人。
这就好办了呀,抓嫌犯她肯定百分百配合。
谢小叶面上堆笑,凑过去看他们手上打印出来的照片,八卦的火刚刚燃起——
谁料下一秒,心就猛地沉下去。
谢小叶垂眼,挡住眼中的震惊。
照片上的人……她认识。
斐南!
“哥,能问下这是咋回事不?”她笑嘻嘻,装作不经意般问道,“看起来是个娃娃啊,离家出走啦?”
“犯事了。”
大部分情况下,老练有经验的警察都不会回应,幸好这次来的是两个小年轻,对谢小叶的打听没那么排斥,随口一答。
“哦……犯事了啊。”谢小叶想了想,眯起眼,“嗯,我记得我应该见过。我带你们去找他。”
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两个小警察眼睛一亮,相互对视,笑意隐隐浮现。
谢小叶起身领他们去刚刚斐南的座位,却见人走茶凉,只留着装豆浆的杯子和塑料袋。
如果他离开,会把垃圾留下么?毕竟是个找不到垃圾桶就一直提着香蕉皮的乖小孩。
谢小叶控制了下表情,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个……他昨天还在的,可能时间到了就下机走掉了吧。”
两个小警察互相对视一眼,唇线变成直直一条,倒也没朝她发火,只是耐心叮嘱谢小叶如果再看到一定要及时通报,留下电话,在网吧里搜查几圈,没找到人只好先走了。
看起来网吧并不是他们的重点关照对象,所以才派了两个并不熟练的小年轻来,正常再怎么样也会让有经验的老警察带头。
谢小叶注视他们的背影消失,直到看不见,才猛地冲向二楼。感谢她房间的前身是仓库吧,警察绕到这里随意瞟了一眼也没提要进去,谢小叶的心理素质在之前离家出走时就练了出来,面不红心不跳地打趣问要不要进去看看,兴许还能用警察叔叔的一身正气把里面的老鼠吓跑。
她说这话时故意在叔叔二字拉长,把和她年纪相仿的两个青年叫的连连摆手。
她表现得太放松,对面也就没了检查的心思。
幸好……
谢小叶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背后汗津津的。
按下心中的不安,她缓缓推开门,仿佛生怕惊动什么。
怕被其他人看见,她只将门推开条小缝,闪身进去,抬眼就被吓了一大跳。
斐南不知在想什么,把房间的窗帘全都拉上,悄悄蹲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像小时候玩的猫眼弹珠般诡异而通透,视线始终锁定在她身上。
无机质,缺乏感情,像捕猎的凶兽。
他的手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微光。
谢小叶下意识看向沙发,宁宁睡觉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
“警察刚刚来过。”声音莫名有些沙哑,谢小叶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我把他们打发走了。”
“骗子。”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没有平仄,缺乏声调,自斐南的口中吐出。他站起身,纤细,高挑,手中的水果刀反射出一道银光。
——犯事了。
警察随意说出口的三个字划过脑海,谢小叶心呼不妙:这是看见她带路,误会了……?
不是吧,人家都找上门了,你还有心思观察局势啊。
在这危机的一刻,她心中却莫名生出一种钦佩:这心理素质,这观察能力,你说你干啥不好呢?
“宁宁已经死了,”这话传到耳里时,谢小叶看不到他的表情,房间里太昏暗,只听到他干涩的声音,“想活命就听我的。”
“斐南,你不会杀人,别装了。我们谈一谈。”
“……”
“你到底干什么了?”
“……”
“不说也没关系,我自己问!”
谢小叶撇撇嘴,坐到沙发上,从兜里掏出小灵通。
“不准拿出来,不准按,不、不准打出去,不然我真的会……”
狠话放到一半,被谢小叶的“嘘——”打断,电话那头有人接起,谢小叶一点没有与“凶手”共处一室的自觉,直白道:“姨,帮我个忙。”
听筒隐隐有人声,离得远实在听不清。斐南只能握紧刀把,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将谢小叶吐出的每一句话烙印到脑海里。
“最近是不是有学生犯事啊,网吧刚刚来警察了,我们用不用关几天避避风头?”
“哦哦,捅了人啊?捅完就跑?那被捅的还活着么?”
“活着啊——伤得重不重?到量刑的标准了么?”
谢小叶起身,一只手抓电话,另一只手伸到斐南身前。
斐南盯着她的掌心看了一会儿,在谢小叶的无声颔首示意中缓缓将刀递过来,刀身朝他,刀把朝谢小叶。
他这边天人交战,内心多么纠结不为人知。
谢小叶现在只在乎一件事。
“能私了么?”她直白地问,干脆放弃掩饰,听那边的声音解释,良久,才平静道,“人确实在我这儿,一会儿带过去。”
挂了电话,谢小叶一把拉开窗帘,在满室阳光中叹了口气。
斐南巴巴地看着她。
“看什么?”
没好气地问话。
他低头,肩膀后缩,不再看她。
“宁宁呢?”
“……在卧室。”
谢小叶去卧室一看,气乐了。
斐南力气不够,搬不动她,索性用毯子垫着给她拖过去。就这么一番折腾,这小妮子还能呼呼大睡。
她挠了挠头,对亦步亦趋跟过来的斐南说:“斐南。”
“嗯。”
“可能没办法私了,咱们要打官司了。”
“……”
“姨姨说按现场局面来看算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大,不过你出现了逃逸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但我可以作证说你是精神崩溃难以自控想要自杀,还是赢面比较大的。”
“谢小叶——”良久,斐南才低低唤,“我们昨天才认识。”
谢小叶叹了口气:“是啊。”
“打官司,很麻烦吧?”
“不知道,没打过,我唯一一次上法庭是作为家属旁听。”
“……你是认真的么?”
正午的阳光擦过网吧门口那两棵不知名大树密不透风的的枝叶,并不灼人的光线投射到地板上,风吹过,光斑随着树叶的舞动变换,如白日的星星坠入满室。
谢小叶自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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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地踩上光点,像是好奇心充沛的猫,并不回答斐南的问题,反而问:“你觉得呢?”
“我?我——他们家很有钱,而且听说有人在教育局……要是掺和进来,会很麻烦吧。对不起……”
斐南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消失。洗得半透的校服半袖松垮垮套在他身上,并不好的材质磨得锁骨发红。他下意识扣着光秃秃的指甲盖,裸露的红肉渗出细胞液,本人却浑然未觉,嘴里低低道着歉,来来回回,神经质地重复。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刚刚威胁你,我怕你告密,让警察把我抓走。我不想被枪毙。”
“我想着……能多拖一天也好,多活一天算一天。可他们真的来了,我又害怕的不行。”
“对不起,谢小叶,对不起。”
他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到地板上,斐南的哭诉并不大声,只是像绝望至极的人向世界留下的遗言,一字一句,刻骨铭心。
他说:“好多人都打我,我好疼,他们说我没妈,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管。”
他说:“我在学校挨打,回家也要被打,哪里都没有容纳我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讨厌我。”
他说:“我真的忘记当时发生什么了,好像是剪刀还是什么,反正扎了进去,流好多血。我想着,最后也算是有骨气,没有光窝囊地受欺负。我其实不想自杀,可那时,除了那条河,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跳下去,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夏天的河水应该不会太冷,他希望自己能早点被打捞出来。又或者直接腐烂降解,成为某种营养的来源,供给河里的微生物,也算有点用。
拜托拜托,不要在泡发了最丑陋时被人发现。
拜托拜托,不要让他孤零零地死去。
话音刚落,谢小叶就动作先于大脑一把将他扯进怀里,犹豫再三,轻轻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她实在是嘴笨,不会安慰人,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不讨厌你。”
斐南低低呜咽,像受伤的小兽,鼓足劲儿往她怀里拱,关键他还瘦,某一个瞬间谢小叶觉得自己的大跨都要被他的骨头扎破。
幸好只是错觉。
斐南没哭多久,很快安静下来,浓密的睫毛挂着泪滴,要掉不掉的,与其说面无表情,不如说有点无措地低头看着谢小叶。
谢小叶想:我该松手了。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
甚至往后退了两步,试图拉开距离。
却没想到少年环着她的腰,下意识贴近,随着她走了两步。
于是两人就这么诡异地抱着进行了一个平移。
闹哪样啊!
谢小叶戳了戳他的后腰,吐出一个脱身的借口:“斐南,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我带你去警察局,咱们该面对还是要面对的。”
腰上的手臂陡然收紧,少年显然很排斥她话语中的某个点。
“斐南?”
没反应。
“洗澡?”
没反应。
“警察局?”
反应很大,甚至开始发抖。
谢小叶想了想,用尽毕生功力,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安慰:“没事,警察不可怕的,打官司要上法庭,法官更可怕一点。”
一点都没安慰到,反而起了反效果。
斐南小幅度地颤抖,直到某个瞬间,像是抽离了一般,眼神都变得空洞。
接着,他松开手臂,平静地说:“嗯,我去洗澡。”
5. 花钱
斐南洗澡的时间有点过于长了。
谢小叶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数次放不下心敲门,都有回应。
幸好韩姨没打电话催。
最后斐南顶着滴滴答答流水的头发从洗手间出来时谢小叶都有点儿困了。
她特意把自己之前的大套衫给少年穿,斐南虽然瘦,但身量高,硬生生靠长度把衣服撑起来。
谢小叶招招手,等他跛着腿走过来后强硬地掰过手腕,并不意外地发现上面新增了几条红痕。
“你也是厉害,用啥割的啊,我咋就没看见。”
斐南默不作声递过来一个削铅笔的折叠小刀。
谢小叶看了一眼:“自己拿着吧,我又不能时时管着你。”
闻言,斐南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却小声道:“别生气。”
“没生气,走吧。”
谢小叶真没生气,只是有点无奈。
陈伯真是给她揽了个大麻烦。
不过又能怪谁呢?是她自己要救人的。
缘是她结下的。
-
韩姨,韩靖雯是个很干练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利落的警装,眉浓而密,颧骨很高,眼神锐利。
她在警察局门口将谢小叶二人带了进去。
可能因为职业习惯,她给人的压迫感很足,说话时沉缓有力:“对方受伤太严重,刑事案件没跑了。我听你说这孩子一直被霸凌,上午我向司法医学中心申请了伤情鉴定,现在领他过去,尽早留证。”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谢小叶心就定了下来。其实她刚刚也没底,只是觉得有事先求助警察,法律终归还是公平的,所以才想着把斐南带过来再说。
幸好韩姨懂这些。
谢小叶让斐南跟着韩靖雯身后的小警察走,她想和韩姨再抓紧时间聊些其它的案件细节。
谁知斐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警局大门到室内的短短几步路就流了满头大汗。他连连喘气,瞳孔不自觉扩大,嘴唇颤抖着对谢小叶说:“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和我一起?”
韩靖雯挑眉,在谢小叶问询的目光中点头。
于是谢小叶说:“行啊,多大点儿事。”
-
拿到鉴定结果时,谢小叶本就不美丽的心情更加糟糕。
她以为斐南只受了点皮肉伤,现在想想,他都没什么脂肪可以起到防护作用。
手中薄薄的纸仿佛千斤重。
“鉴定意见书
受检人:斐南(男,年17岁)
案由:涉嫌人身伤害案件
受检时间:2009年7月17日
鉴定目的:鉴定受检人所受伤害的性质与程度。
经审查胸部X光片、胸部CT影像、现场照片及体检所见,结合法医体格检查结果,形成如下结论:
受检人右肋第六、七肋处呈骨折影像学改变,为不移位性肋骨骨折;无胸腔明显积液或需外科手术处置的胸腔并发症证据。
受检人胸背及大腿多处皮下淤斑、颜色呈紫黑,最大直径约7cm,系钝挫创所致.
后背及左肩处有直径约1cm的浅表灼伤斑,边界清晰,表皮脱皮,符合烟头烫伤所致浅II度烧伤。
综上所述,依据司法鉴定标准,受检人所受伤害构成“轻伤”,建议列为轻伤的医学结论在法医鉴定上成立。”
骨折……
他说他很能忍痛,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能忍了。
谢小叶现在只庆幸来时体谅他腿瘸叫了个出租,不然一路走过来孩子得遭老罪了。
斐南现在正在拍ct,谢小叶将鉴定报告递给一直跟着的小警察,叹了口气往外走。
“去哪儿?”也许因为不是嫌疑人,警察对她并没有严加看管,只是随口一问。
谢小叶:“散心。”
鉴定中心旁边就是银行,还没下班,谢小叶取了号坐在大厅等。
等了半天总算轮到她,柜台的职员问:“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取钱。"
“您的账户余额为……”
“不用告诉我,都取出来吧。”
“好的,请稍等。”
从银行离开时,谢小叶的裤兜里多了4500多元。
斐南治病要花多少谢小叶心里也没数,她一向身子骨倍儿棒,感冒都很少。保险起见,把存款全部取了出来。
09年的四千块,算是一笔巨款,谢小叶走在路上也不禁发慌,手一直按在装钱的裤兜子上,生怕给别人摸走。她不知道钱够不够,只知道骨折算是很严重的情况。
要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她昨天才认识斐南。
辛苦赚来的钱全部花给陌生人,还不知道能不能从斐南父母那儿要回来,果然她还是没有陈伯那个心境。
谢小叶呲牙咧嘴地回到鉴定中心,望眼欲穿,仿佛能透过白墙看到里面的斐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念到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斐南出来了。
他面无表情,只在看到谢小叶时眼睛稍微有了点光,缓缓挪到她身边。
谢小叶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为啥不说啊?”
斐南:“说什么?”
“说你骨折了啊!早知道我昨天就该带你去看医生。”
斐南坐到她旁边,低低道:“我没钱。”
谢小叶叹了口气,厚厚一沓钱就装在裤兜里,她来回摩挲,心疼地不得了。
在网吧当网管一个月挣1200,曾哥人好不收她住宿费,1200减去她和宁宁两个人平常的花销,顶天了能攒个四五百出来。
这是忽略其它一切开销的情况。
谢小叶心里空落落的,面上还是挂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斐南的肩膀:“姐有钱,你担心啥?”
后槽牙都要咬碎,她强按下不舍,等鉴定中心的工作人员一出来就迎上去:“请问在哪里缴费啊?”
4500,曾哥那儿还能透支一两个月的薪水,加起来勉强7000,不行问臭老狗借一点儿。
一万。
这是谢小叶给自己设的心理预期。
再高的话……不行就放弃?
她回头看一眼,斐南正低着头乖巧地坐在蓝色铁质候诊椅上,一只手按在旁边的座位上,整个人向右边稍稍倾斜。
是疼的么?
工作人员诧异地说:“什么缴费?哦你说那个啊,韩姐已经给过了。”
“……啊。”
陪同的警察腋下夹着黄色牛皮纸文件夹哼着歌回去交差,他一走,走廊顿时安静。斐南等了一会儿,忽地坐直,抽回手,眉眼不自觉舒缓。
谢小叶坐到他右边,无措地自言自语:“有点、怎么说呢,有点不好意思啊,韩姨把诊断费垫了。”
三百块。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在谢小叶可以接受的范围。
她有点扭捏,不知道要不要接受这个好意。
就这犹豫的当口,忽然感觉衣角传来一股拉力,谢小叶看过去。
“多少钱?”斐南专注地盯着她问。
“跟你没关系,小孩子别多问。”
斐南抿了抿唇:“我有钱。”
有钱能把自己饿成这样?
谢小叶不信。
她跳到地上,啧了一声:“快别和你谢姐犟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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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
“去医院啊,不然去哪儿?之前你在里面做检查时,韩姨给我来了电话,说是考虑到你是长期被霸凌,一对多,且使用的凶器是剪刀,初步排除故意伤害的可能,判定是自我防卫。至于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得等开庭了法官怎么判。加上你还是个未成年,所以最后决定对你取保候审——意思就是,开庭前你都可以自由活动。”
这铁定是个好消息,谢小叶自己听了都不免高兴,哪知斐南平静地“哦”了一声后就再没下文。
没意思。
她还想看看这小屁孩儿欣喜若狂的样子呢。
怎么这么稳重,年纪轻轻的。
出了鉴定中心,谢小叶想喊个出租,手还没抬起来就被斐南按下去。
大眼瞪小眼。
斐南先移开视线:“不想去医院。”
谢小叶满脸疑惑地道:“小朋友,你骨折了,骨折你懂不懂?就是骨头咔吧一下碎了,不去医院你等着它自己长好么?”
斐南:“嗯,我刚刚问了法医,他说我的情况不严重,去医院也是保守治疗,所以没必要去。”
“药呢?总得吃点止痛药吧,你不疼?!”
“……我可以忍。”
谢小叶毫不顾忌翻了个白眼,动作灵敏地举起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喊:“哎,出租,这儿!”
因为路程较远,加上晕车,谢小叶一上车和司机师傅说完“第一人民医院”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只是某人受伤了还不老实。旁边一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斐南小声道:“那边就有诊所。”
谢小叶眼皮都懒得抬:“人民医院。”
“真的不疼,没必要去。”
这下连回应都懒得回。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良久,才听到少年散发着迷惘,干涩低哑的嗓音:“谢小叶,我还不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被呼唤的人叹了口气,睁开眼看他。
斐南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雨天被人狠心丢弃的小狗,莫名让人觉得可怜。谢小叶刚想开口,却见少年像是畏惧与她对视一般,眉眼低垂指了指后面的街道,再次提议:“真的,随便开点药就行,我想快点回去睡觉。”
“斐南,”谢小叶耐心和他讲道理,“别让我担心,可以么?”
“……”
“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嗯,”他瞬间抬头,连忙又补充,“你是真的好人,特别好!”
谢小叶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慰,诱哄道:“好人是不忍心看到别人遭受痛苦而不作为的。我是为了宽慰我自己,你不需要有压力。”
斐南似乎想反驳什么,谢小叶整个头皮一紧,心知这小屁孩儿是个认死理的,绝不能让他拿回主动权。她趁热打铁,趁胜追击,直接一个核弹轰下去:“更何况我月经要到了,止痛药又不是光给你买的,我自己也要吃。”
此乃谎话。
谢小叶从小到大还没痛经过。
“哦……”斐南眨了眨眼,像是被这个理由砸懵了,声音都轻了几分,“好的。”
他乖乖坐直身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像个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终于不再东拉西扯。
谢小叶权当糊弄完毕,靠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心中碎碎念:阿弥陀佛,此司机师傅的车技实乃一坨狗屎,起步火箭发射,转弯航母掉头,刹车带来的推背感更是让胃翻江倒海。她连忙闭眼,催眠自己其实是在坐拖拉机——同样都是车,怎么给人的感觉差距这么大呢。
也因此,她完全错过了少年悄然泛红的耳廓,和他不自然抿住的嘴角。
6. 打架
大片大片泛白的墙皮,气味浓得呛人的消毒水味,阴暗的白炽灯,混杂着中药的苦涩与若有若无霉味的墙角,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死气,咳嗽声与孩童的哭闹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医院永远都是拥挤的。
谢小叶讨厌医院。
她让斐南坐到椅子上,自己去挂号,谁知少年犟得很,如沉默的柏树站在她侧后方,偏要一起。
谢小叶哭笑不得。
交钱取药。
红彤彤的几张百元大钞通过横着的几跟铁栅栏递给收费的护士,换来几张绿绿紫紫的纸币与一把钢镚。
谢小叶颠了颠,抓过斐南的手将硬币放到他手心。
一直都如影子般跟在后面,似乎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少年投来茫然的目光,带了点儿人气。
“拿去买比巴卜,流口水也行。”
“明白。”
他平静地接受,反倒令谢小叶意外。
接过药房的两大袋子药,忽视斐南伸过来的手,谢小叶雄赳赳气昂昂杀出医院。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来回奔波,已然是黄昏。谢小叶一时恍惚,消毒水的气味仍在鼻腔盘桓,晚风却携着人间烟火气拂面而来。
“烤红薯——热乎的!”小贩的吆喝破开嘈杂,铁桶炉子里飘出甜香。
“吃不?”她问斐南。
少年不出意外地摇头。
喊出租时,晚风吹来,携着槐树的清芬掠过脸颊。谢小叶提着两大袋药,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仿佛大难临头。
她琢磨半天也想不到,回头看少年。
斐南怀抱透明塑料袋——装满冒热气的烤红薯,不发一言看过来。
谢小叶:“你不吃?”
他犹豫片刻,抓出一只中等个头的,掰成两半,把略大的那部分递给她。
“我不吃东西,晕车。”
斐南就将那半块重新放进塑料袋,等她转过身后才小口小口地咬手中的小半块红薯,不咀嚼,靠舌头抿化咽下去。
即便如此,也很快就吃完。
喉结滚动,他咽了口口水,将红薯皮捏在手里。
谢小叶总算喊到出租,这个时间段正好是高峰期,她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
护着斐南上车,顺手将红薯皮扔进塑料袋,谢小叶严肃道:“总感觉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斐南接过她递来的另半块红薯,温吞地问:“什么事?”
“从刚刚起就觉得不对劲,到底忘了啥呢?”
这样的疑问一直持续到下车。
站在网吧门口,谢小叶总算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了。
她没请假!
一整个白天她都带着斐南在外忙活,完全忘了工作。
完球。
战战兢兢,蹑手蹑脚想快速跑过前台冲向二楼——
“站住,”听不出情绪的男声,谢小叶僵在原地,挤出微妙讨好的笑转身,看到中年谢顶的男人叉着腰不悦道,“去哪儿了?”
“曾哥,我先向您道歉,确实是忘了。今天有警察来检查……”
“所以?”
“所以我去了趟医院。”
“谢望舒你自个儿听听你这话有没有逻辑!”
谢小叶点头哈腰,嘻嘻笑着掏出两个大红薯往吧台后的男人怀里塞,边塞边说:“曾哥,你真是我亲哥,给我留点面子,别喊真名,咱们道上混的真名说出来是大忌。我把这小子安顿好就立马下来干活,真——有事儿。”
“最好是!”
谢小叶呼出口气提起两袋药就往二楼冲,斐南默不作声跟上去,等楼下的喧嚣彻底远离后才开口,嗓音低柔:“对不起,我忘记提醒你,害你被老板说。”
“和你有啥关系啊,没事儿!曾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会真生气。”
谢小叶鼓着腮帮子将钥匙塞进锁孔,一只手抓两个大塑料袋还是太沉,斐南适时上前一步分走塑料袋的一半提手,低下头问:“他刚刚喊你,谢望舒……?”
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过来,透着认真与探究,谢小叶心下叹气,面上不显:“打住,不提当年勇,姐如今就叫谢小叶。”
生锈的铁门总算打开,她长舒一口气,将东西放好后安顿斐南:“你先按医生说的吃药,然后想干嘛干嘛去,我不拘着你。想玩电脑就自己去前台那儿开个机子。晚饭我一会儿去买。你有啥需要的么?”
少年眨巴着眼看她,明明刚认识时面上总带着一股嘲弄与讥讽,现在却全部化成了拘谨与内敛,全然没了昨天猝不及防问她“你想要我么?”的进攻性,仿佛一只温顺的食草动物,踟蹰半天才问:“我……你真的要帮我?”
“不然呢?”
斐南抿紧嘴唇,唇线细细一条,专注地看她,仿佛要把她身上的每处细节都镌刻如脑海。
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睛似乎闪过微光。
旋即,他说:“我相信你。”
-
挨了曾哥狠狠一顿骂,好说歹说将斐南的事交代清楚。
曾哥虽然膀大腰圆,纹了大花臂,实际却是个面冷心热,会对着路边小猫捧脸发出恶心夹子音的东北大汉,谢小叶才讲到“醉酒的爸逃跑的妈,破碎的家和可怜的他”,还没说斐南身上摊了事,曾哥就已经西子捧心状满脸面条泪地反过来劝她:“小伙子太可怜了,咱们收留他几天吧。”
“我本来就要这么做……有必要哭么?”
“你不懂,”曾哥吸吸鼻子,话题一转,“不过他是个男孩子,和你们一起住不太好吧,不行我带回家?”
“可不敢打扰你和嫂子,就带着吧,带在身边我好一直盯着他……省的出岔子。”
话说到这,曾哥意识到什么:“难不成——他就是第三个?”
“嗯,”谢小叶看着花花绿绿的屏幕,平静道,“陈伯把东西给他了。”
一整天没怎么休息,谢小叶有点呛不住了,找宁宁交代了下斐南要住进来的事,得到稀有物品——《控诉的目光》。
谢宁游戏也不打了,跟在屁股后面抗议:“不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家!”
“没办法,他是第三个。”
“我还是第二个呢,第二个不允许!”
“找陈伯说去。”
谢宁委屈得瞪眼:“说就说,明天我就去找他,臭算命的。”
谢小叶瞥她一眼,冷不丁道:“他救了你的命。”
“是你救了我!”
二楼空荡荡的,斐南不知去向。肋骨折了还不好好养伤,止痛药原封不动地躺在塑料袋里,连包装都没拆。
谢小叶叹了口气,有些心累。
打开盒饭进行简单的进食,耳边是宁宁单方面的唾沫攻击。
谢宁十八岁,正是叛逆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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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南的加入极为抗拒。不遗余力抹黑他。
“男的靠不住,真的,姐。他长得太妖了,就不像个好人……”
说斐南,斐南到。
少年跛着腿推门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谢宁的坏话。
谢宁“切”了一声,毫不畏惧地看过去,显然已经做好了真人快打的准备。但斐南完全忽视她的存在,略过她将一塑料袋的泡泡糖和流口水递给谢小叶,组织了下语言道:“不知道你要什么口味,我都买了一点。笔……笔吧波,是指这个泡泡糖吧?”
当事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谢小叶用了一点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斐南,那个钱给你,是让你自己花的,不是让你跑腿给我买东西。”
“……啊。”
“啊?!”
谢宁拉长声音,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问:“你还背着我给他零花钱?”
“谢宁,小声点儿,我头要炸了。”
她从善如流地降低声音:“姐姐你怎么能偏心他呢?”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斐南站在一旁,插不了话。谢小叶将属于他的盒饭往他那儿一推,对谢宁说:“我这个月给过你零花啊,花完了?”
“不是……”谢宁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头闷闷不乐地戳着盒饭里夹生的大米,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我们会两个人一起,永远生活下去。”
“怎么可能,大家以后都要娶夫生子的。”
斐南挑眉,明智地没有多话,只管往嘴里送饭。
闻言,谢宁的情绪更加低落,忽地起身,忿忿将盒饭推开:“我不吃了!”
“哦。”谢小叶夹起咸菜送入口中。
落地有声,仿佛故意给什么人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小叶面无表情,用筷子指了指咸菜:“吃这个,好吃。我一向认为从咸菜的味道可以看出一家店的真实水平。”
斐南照做。
一顿饭吃的意兴阑珊,完事她也懒得收拾,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斐南:“给你的,自己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
“谢小叶,”斐南没有接,“我是不是该找她道个歉。”
“道歉?”谢小叶挑眉,“你要想和她玩,就去找她。道歉?没必要。”
说完,她将钱潇洒一扔,大摇大摆去补觉。
斐南将盒饭吃得干干净净,把桌子收拾整洁了才下楼。
-
谢宁在打游戏,玩得是最近新开服的第一人称射击类游戏。
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爆头的图标在下方不断刷新,大部分是金色,偶尔是银。
比巴卜的糖纸在桌上展开——她什么时候拿的?
斐南看了一会儿,平静问:“有什么想法?”
“想杀人。”
“你不正在做么?”
“呵,我说得真人。”
斐南想了想:“最好不要,处理起来太麻烦。”
“咋的,你杀过?”
“没成功。”他说,面无表情,“可惜。”
谢宁将鼠标一扔,转过头看他,眼里发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直说了吧。我既然先来,就不可能让出去。”
“嗯……”斐南沉吟片刻,“她性取向正常。”
气血上涌,谢宁只听见耳朵里嗡地一声,随后便失去理智。
7. 命格
谢宁把斐南给打了。
谢小叶没招了。
一觉睡醒麻烦事接踵而至,先是斐南他爹打电话要儿子,后是陈伯发消息说想见见她,谢小叶恨不得一分为二,下楼还发现了个大熊猫。
“动物园咋舍得把你放出来啊?”
斐南瞥她一眼,没说话。
“谢宁打得?”
他移开目光。
“行,她算是长本事了。”
她俩一个自说自话,一个默然不语,竟然也能交流良好,不可谓不神奇。
谢宁早就做好了准备,看见谢小叶气势汹汹抓着拖布冲过来,平静地伸出手掌:“你打我吧。”
“打什么打,给我拖地去!”
谢宁扁了扁嘴,接过拖布。
“给斐南道歉了么?”
“我才不给他道歉!”
“行,那作为补偿,他以后暂住我们家,你没意见吧?”
“我……”下意识的拒绝在对面人平静的注视下渐渐消弭,手指不自觉握紧,谢宁鼻音颇重地回,“我明白了”
总算调理好两个小的,谢小叶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场。
斐南的家在一个老旧小区,有些年头了。一梯两户,很容易猜出哪户是他家。
家门口积攒的垃圾吸引了黑蒙蒙一层苍蝇,酒臭与馊饭的混合臭味直冲鼻头,谢小叶脸上笑容不变,敲门。
她提了一箱牛奶以示礼数。
离开时,牛奶原封不动地带走。
斐南他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想把钱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浑身酒气大腹便便的男人吐出的二手烟味似乎还在周身萦绕,谢小叶的嘴角拉下几个弧度,眉头微皱。
刚刚的对话,以“你滴,把儿子给我”为核心观点,加上“这样的环境不适宜青少年身心发展”和“他现在适合静养”为作证,主要用“他捅了人,摊上大事了”主要输出,最后用一记重拳——砸得防盗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为结尾,成功将这个脑袋不清醒,欺软怕硬的酒鬼唬过去了。
当然,最核心的要点是,谢小叶问他要医药费。
前一秒他还唾沫横飞地怒吼:"别和老子说他妈这些没用的,那个逼、养的玩意儿呢?你看他回来老子不弄死他!",后一秒就仿佛被“要钱”这两个字刺激到一般,用比老鼠还惊慌与畏缩的眼神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窘迫、羞恼,以及明明白白的怨怼,仿佛她才是这一切麻烦的根源。随即,门被重重关上,差点夹住她的鼻子。
谢小叶用掌心擦掉脸上的口水,按心里的日程表忙下一件事。
见到陈伯——陈发生时,脸上的微笑已经带着维持不住的痕迹。
谢小叶将牛奶重重放到紫檀桌上,眯起眼看他,直到他维持不住笑呵呵的样子小声问:“咱们小叶这是咋了啊?”
“您没算到么?我这几天的遭遇可谓是跌宕起伏。”
“哎——正常。”
“正常么?”
“正常,缘起,大劫将至。”
谢小叶的笑总算没了痕迹:“您知道我不信玄学。”
“那你也该知道我搞了一辈子玄学。”陈伯还是非常淡定,完全没有客人走了后再拆礼品的自觉,掏出软袋的牛奶咬开,三两口进肚,这才故弄玄虚道,“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我的钱水一样哗啦啦地流逝。”
“钱财乃身外之物。”
“那把你的身外之物给我啊!”
陈发生“嘿嘿”笑了笑,没接话。
谢小叶呼出一口气,耐心告罄:“您喊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我还有晚班。”
“给你算一卦。”
她挑眉:“之前不是算过?”
“人都是变化的,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谢小叶跟随陈伯走向后室。
陈发生一个人住,无妻无儿,虽然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实际已七十有二。
外表太违反直觉,谢小叶至今难以相信眼前健步如飞的男人实际见证了这个国家的成立,甚至曾经作为一名军人在战场上厮杀过。
陈发生的一生太过传奇,甚至比小说更精彩。初次听到这些故事时,谢小叶全然不信,奈何丁方仪——面馆的老板说得信誓旦旦,她才听进几分。
不过不论过去如何,现在的陈发生纯粹就是个精通中医的“江湖骗子”。
此时“骗子”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在印满花纹的红布上来回扔着不知什么朝代的三枚铜钱,接着看天指地,四处踱步,步伐隐有规律,看起来很是唬人。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
谢小叶不由得紧张。
“电费忘交了,你说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这些琐事还得亲自去做……”
“我、去、交!”
太阳穴突突地跳,谢小叶翻了个白眼,实在是受不了这人没个正经的样。
“嗯……”
“又忘交什么了,水费?”
“不是,你最近要遭殃。”
“哈——?”
陈发生坐到她对面,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仿若世外高人,眯起眼悠悠道来:“我之前说你日坐七杀,命带孤辰寡宿,亲缘浅薄,一生难得知己知心人。所以,我让你多做好事,与人结善,兴许能改变这天生的命格。”
“嗯。”
“现在,转机来了。”
“哦?怎么说?”
谢小叶总算提起了些微兴趣,想看他如何散扯,却见陈发生收起铜钱,食指指天,拖长调:“天机——不可泄露!”
果然又是这样。
他那个卦,算着算着就是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每次都只开个头。谢小叶早已习惯。
“你等等,我给你拿点药。”
幸好作为一个医生,陈发生医术高明。
中药厚重的味道扑入鼻腔,谈不上喜不喜欢,谢小叶百无聊赖看他忙碌地抓药——不是不想帮忙,只是自从没轻没重把他的珍稀药材捏碎后,陈发生就禁止她接近他的宝贝药柜。
离开时,陈发生开心地送到巷口,概因她兜里揣了一堆账单——水电物业,燃气话费……惯会使唤人!
臭老头,迟早把他那宝贝的不得了的百年人参切成片下酒吃了。
奔波一天,总算把事干完回了网吧,熊猫慢吞吞挪过来迎接她:“辛苦了。”
“哟,国宝,今天干啥了?”
斐南脸上闪过纠结,干巴巴陈述道:“没干什么。”
“你爹想让你回去。”
少年面无表情等她的下一句话,已然没了之前可怜兮兮说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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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的乖顺样。
这才几天啊,真没意思!
谢小叶仰天长叹,继续道:"我用五百块钱把你买下来了。小可怜,以后就得在我手下讨生活了,还不快来拍拍姐的马屁?"
她边胡扯,边兴奋地搓手,眉飞色舞。
斐南缓缓眨了眨眼:“怎么拍?”
“嗯——”本来只是调侃一句,谁知他这么认真地反问,谢小叶陷入沉思,“委婉一点吧,我比较谦逊。”
“嗻!”少年面无表情学着古装电视剧里的大臣,用并不存在的长袖撸过两臂,双膝一弯,“顶戴天恩,感激涕零,我心匪石,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
谢小叶大惊失色:“你管这叫委婉?!”
斐南这个人是有点冷幽默在身上的。
谢帝稳坐吧台后,龙颜大悦,奈何正值高峰期,不能好好奖赏国之重宝。
总算把机子都开完,谢小叶才抽空去了趟二楼。陈发生给的药里有些是治惊厥多梦的,给谁用不言而喻。
一开门,她不由“哇”了一声,怀疑地关门重开。
结果还是原样。
她惊疑不定地看沙发上规矩坐着的斐南,大呼:“感情您除了是国宝,还兼职当田螺少年?”
斐南歪头,没吭声。
“骨折就好好躺着,哪儿来的力气干活?”
“我心匪石,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
“行了行了,别给我拽古文,俺没文化,听不懂。”
少年身上还穿着谢小叶的套衫,许是因为瘦,穿什么都好看。
听着谢小叶并不怎么客气的回呛,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不由握拳,喉结滚动,斐南垂眸乖顺道:“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以后也许还要给你添麻烦……”
“哎哟喂,兄弟,真别!”谢小叶活像听了什么肉麻话,浑身刺挠,不由回想起从陈发生家离开时他给斐南留下的短短评语。
“那娃娃命局水金偏盛,枭印当权,七杀相随,财星不显,天生少情冷感,入不了俗世。”
真的,陈伯,您再练练吧,说得什么鬼话。
斐南专注地看过来,琥珀般澄澈的双眼盛满了她的身影。
谢小叶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轻咳一声,装作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关爱未成年人,人人有责,你不用多想。”
短短几句话,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心力。谢小叶宁愿去和臭老狗与他的手下们对峙一整天也不想在这儿和斐南谈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打住打住!
法制社会,不兴这些。
话说当时救谢宁是怎么处理的来着?
谢小叶焦头烂额,将中药一股脑塞到斐南怀里,又掏出个香囊麻溜地递给他:“这个一日两次,这个一日三次,都要熬,我要有时间就帮你熬,没有你自己学着弄。香囊是陈伯!陈伯哦,他给你的,说是助眠。”
交代完,抬眼一看,斐南抱着一大堆油纸包,眨巴着眼瞅她。
谢小叶知道他想要什么,眼一闭心一横,尽量摆出慈祥和蔼的笑,夸道:“打扫得很干净,我都认不出来是之前那个狗窝了,谢谢你啊,斐南。”
像是得到什么心心念念的东西,自见面后第一次,斐南眉眼弯了弯,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如梦似幻,转瞬即逝。
8. 日常
斐南的笑仿佛昙花一现,自那之后数日,他都保持了一个平淡的状态。
医生当时告诉谢小叶,肋骨骨折会带来剧烈的疼痛,让她多注意自己“弟弟”的情绪变化,尽量满足患者的要求。
斐南没提出任何要求。
呼吸会带来痛苦,他就放轻放缓。烟味会让他咳嗽,咳嗽又伴随剧痛,他就不下二楼,一直窝在小小的仓库里。晚上十二点过后,电视因失去信号变成雪花屏,斐南痛得睡不着,整宿整宿地熬夜,没有任何娱乐方式。
少年从始至终没有抱怨一句,甚至很少开口。谢小叶的生活似乎并未发生改变,只是家里多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逝,斐南吃了药能睡就睡,不能睡就挣着眼看天花板,连上面因潮湿而裂开的纹路都记得清晰。
已经很好了。
比以前的日子好多了。
只是有点……无聊而已。
平平无奇的一天,同样的傍晚,七点,新闻准时播出。斐南想要听清主持人在讲什么,失败。
他看向窗外。
风吹过树叶,也许沙沙作响,不过既然听不到,也就没有探究的意义。
什么都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
“哟,田螺,怎么不缩在壳里了?”
人未至,声先到,谢小叶风风火火闯进来。
她说的是之前斐南用抱枕抵住小腹缓解疼痛的姿势,因为被沙发靠垫夹在中间,神似缩在壳里。
“没那么疼。”
谢小叶“哦”了一声,放下晚饭和黑塑料袋包裹的物事。
斐南识趣地没多嘴问。
反正肯定不是给他的。
谢小叶一屁股坐旁边,丝毫不介意他冷淡的态度,问:“你都不好奇我带回来什么嘛?”
他这才配合地开口:“是什么?”
“VCD碟。”
“啊。”
碟片,不会因为错过时间而无法观看,随取随看,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内容。那时候,谁拥有《犬夜叉》、《灌篮高手》、《小当家》这类动漫的碟片,谁就可以成为话题的中心。
剧情怎么发展,之后发生了什么,哇,好羡慕你啊……巴拉巴拉。
斐南后知后觉地眨眼。
谢小叶掏出一叠封面花花绿绿巴掌大小的塑料黑盒子,斐南眼力好,立马瞅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他没看过,也不知道剧情。熟悉是因为被留校霸凌时,偶尔会有人在一边儿催:“太晚了,《xxx》要播了,快走吧琛哥。”
一边因看不到动画片心急如焚,一边抬脚猛踹他的小腹,毫无作恶的自觉,一派理所当然……
"你喜欢不?"谢小叶忽然问,斐南迟迟不说话,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
“嗯,”少年眼睫微颤,抬脸看她,“喜欢的。”
“其实我想看《猫眼三姐妹》来着,不过男孩子不会喜欢这种类型吧?”
“我没看过,不知道喜不喜欢。但是要一起看的话,应该不会讨厌。”
少见的长句子。
谢小叶有点好笑:斐南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藏不住情绪。
“那之后有时间一起看呗。你知道怎么用VCD么?”
缓缓摇头。
太呆了,一板一眼的,乖得很。
谢小叶忍不住撸了撸他毛茸茸的头毛,随口道:“我教你,很简单。”说完,才惊觉刚刚的举动太过亲昵。
斐南是个心思敏感的,也许又要多想。
她立即收回手,不着痕迹打量少年的表情,那张瓷娃娃般精致的脸上并无异样,只是因为她动作的诡异停顿而微微挑眉。
没注意到就好。
“咳。”她清清嗓子,顺势往下讲。
碟片是租的,三天时限,拿出来放进去时要小心,不要有划痕,不然就得花更多的钱买下来。谢小叶一次性租了十几碟,说是影像店刚开业,做活动。
斐南一一记在心上。
“还有其它想知道的么?”
“警察那里,有说什么?”
他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谢小叶一愣:“没有,应该还在取证吧。”
那就好。
斐南将碟片放进VCD,抬头看谢小叶,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个弧度:“一起看么?”
“行啊。”
——还有时间。
-
转眼就是两周。
斐南可以下地活动,只要不剧烈运动就都不会疼。
他的生活作息异常之规律,往那儿一站就是个兵。
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床,叠好被子,下楼买早餐。回来先把网吧的门打开透透气,再替谢小叶干检查顾客生命体征的活。忙完这些就上二楼,把屋子拾掇拾掇,最后再开一台电脑,不打游戏,只刷网页。大部分是中文,偶尔夹杂看不懂的鸟语。要不是看他神情专注,谢小叶都要怀疑这小屁孩是在装——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都喜欢出风头。
但斐南又确实早熟,活得一板一眼的,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每天晚上喝药,中药哎!那可不是一般的苦,谢小叶熬完药找水的功夫斐南就把满满一碗中药干进去了。
“你……你是哑巴么?”
谢小叶满脸一言难尽。
斐南平静答:“我想不是。”
“哦,我还以为你是哑巴,所以才这么能吃苦。”
斐南眨了眨眼,懵懵地接过谢小叶递来的泡泡糖和水。
自那之后,他就会在喝药前乖乖等谢小叶准备——看来并不是没有味觉。
谢天谢地。
喝完药得缓一会儿,等泡泡糖嚼没味儿了他才吐出来,去洗澡。
然后上床,大夏天的也不嫌热,非要关门睡。
虽然并没有明说“不要进来”,拒绝的意味却明显。
如果谢小叶早年没尝过人情冷暖,对情绪很敏感的话,大概会误以为这小子不知感恩,没一点儿人情味。
可她发现了,只要共处一室,不论是网吧还是二楼,每隔一段时间斐南都会机械性地下意识寻找她的位置,直到确认她在,才会继续做之前的事。
像刚断奶的狗崽子。
又一次捕捉到他跛着腿从吧台经过后,谢小叶忍不住了:“斐南!”
他挪过来,面色如常。
“骨折了要静养。”
“嗯。”
他点头。
“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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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你静么?”
他回头看在电脑前鬼哭狼嚎,疯狂拍键盘,有时因为操作失误一巴掌乎自己头上满脸懊恼的顾客,更加坚定地点头:“静。”
“不是,你别跟他们比啊,你……”谢小叶想了想,“你是不是没安全感啊?”
表情凝固一瞬,他急促答道:“没有。”
谢小叶的这个问题并非空穴来风,有时,她值晚班被烟熏得实在受不了跑二楼避一避,会见到斐南在一片黑暗中抱膝坐在沙发上,不看电视,不看VCD,只是发呆,若不是能听到规律地呼吸声,她都要以为是哪的孤魂野鬼飘进来了。
谢小叶并不是一个对别人的事感兴趣的人,或者可以说,她有时很冷漠。因为不擅长给予情绪,所以她忽视掉孤零零小小的一团,像斐南还没来时那样,在沙发的另一角眯了一会儿。
醒来后,身上有一层薄毯,盖住肚脐眼。
那黑乎乎一团却还是维持之前的样子。
这样无声的互动多了,他们之间维持了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斐南发他的呆,谢小叶当没看见,但她要是偶尔递过来顾客送的一些小零食,他也会确切地将目光投在她身上,道谢。
他需要什么?朋友?食物?还是说……一种存在的实感?
谢小叶不懂,她又没研究过心理学,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的,所以直接开口问。
结果斐南说:“没有。”
谢小叶并不觉得“没有”,不过她也不纠结,只是话锋一转,道:“我旁边有位子,也有电脑,你过来。”
这本来是她和谢宁两个人的位子,曾哥特地把之前淘汰的机子配给她们。不过谢宁嫌配置差,每次都用网吧的电脑。
斐南没说话,走开。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过来,问:“我晚上睡不着,也可以来这儿……坐你身边么?”
这话一听,谢小叶都要流泪了。多好的孩子啊!竟然自己给自己找班上,这种珍稀物种不多见了。她咽下感激的泪水,连连点头,满眼欣慰。
救斐南真是一个好决定。
救了斐南,就等于救了一个值班搭子、早餐配送员、保洁小哥、烦躁时可以随意揉搓不会反抗的炸毛玩具、厨余垃圾桶、全自动盖被机……
斐南被盯得偏过脸,过长的刘海垂下,盖住大半表情,只看见嘴唇微动,耳边传来稍显紧绷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看我?”
谢小叶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志!”
她举起拳,铿锵有力道:“当你决定和我一起站到吧台后,我们就是同一战线的伙伴,面对共同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会毫不保留地教给你我的终极武学奥义——摸鱼大法!”
最后几个字,说得慷慨激昂。
一时得意忘形,稍微有些大声——
“谢、望、舒!”
谢小叶僵住。
“曾……曾哥,别、别喊本名。外面人多,给我点面子。”
“来,教教我,你怎么摸鱼的?”
“哈……哈哈……什么摸鱼,听不懂噻,哈哈哈。”
她俩打打闹闹,斐南托腮看,眉眼舒缓,神态放松。
日子平淡如水,有滋有味地过着。在谢小叶差点要忘记陈伯的告诫时,麻烦终于找上了门。
9. 好感
网吧的白天总是比较冷清的——人少。
今天却有些异常,前台迎来一群青春洋溢的少年。
谢小叶本来打着瞌睡,一看大生意上门,抖擞精神坐直身子。
“开几台机啊?”她打量着眼前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孔,热情洋溢,“姐姐建议你们往里坐哦,这样家长来时还有逃跑的空间。”
这话是真诚的建议,在大众的目光中,网吧一向是勾人心神,乌烟瘴气的魔窟,谢小叶没少被找孩子的家长指着鼻头骂。
这群少年的领头是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梳着高马尾,脸蛋红润,嘴边含着惹人怜爱的微笑,眼睛亮闪闪,声音脆生生地和她搭话:“我们不是来玩的啦,请问姐姐,斐南在这里么?”
谢小叶眯了眯眼,眼神从她身后的一群少男少女身上划过。
七个人,三个女孩,男生们隐隐簇拥面前的女孩子,剩下两个女孩缀在队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哦,”谢小叶耸耸肩,“你们是他的同学么?”
“是的,”女孩儿点头,从身后的男生手里接过一个老旧的双肩包,礼貌道,“我们听说了他的事,想来探望他一下,顺便来给他送书。毕竟开学就高三了。”
谢小叶以不能擅自离岗为借口拒绝带他们去找斐南,只说:“把书包放我这儿就行,我会交给他。”
“我们想亲手交给他。”
“不可以哦。”
“抱歉,那我们等下次他在的时候再来吧。”
谢小叶托腮:“出口在那儿,不送。”
女孩皱了皱眉,口气未变,还是非常有礼貌,却带了份不容置疑的强硬:“姐姐您这里也没有顾客,带我们去看他一下,反正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她往后看了一眼,又道:“我们这么多人,来一次不容易。”
这话像是某种打开了某种开关,学生们开始起哄。
并不惹人讨厌的那种。
“姐姐求你了,你最好看,带我们去见见呗。”
“漂亮姐姐,我们帮你看店,求求你了。”
“姐姐,回去了给你推荐其他人来,保管生意兴隆。”
叽叽喳喳,巴巴拉拉。
甜言蜜语。
人一旦形成集群,罪恶感及恐惧都会被无限稀释,取而代之的是恣意妄为。
谢小叶摇头:“不行。”
利落地拒绝。
“啧。”
人群中不知道有谁咂舌,女孩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参与对话的其他人站姿逐渐随意,或倚或靠,相互低声耳语,目光频频向谢小叶投来,时不时爆发一阵窃笑。
“……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想见他一面。”
谢小叶回神,只听到女孩结尾的一句话,她茫然地眨眨眼:“什么?”
“我是斐南的女朋友,我想见见我男朋友,你不会还要拒绝吧?”她上下打量了谢小叶一会儿,眼睛弯弯,忽地发问,“可以问下你是斐南的谁么?我没听过他还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是他妈。”
“……”
气氛凝滞了一瞬。
“怎、怎么可能?”
谢小叶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哎呀,驻颜有方啦~你们可以把书包放下了,我一会儿交给我儿子。”
女孩儿与她对视一会儿,转身轻轻摇头。
谢小叶看得分明,眼见没戏,这群人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像是到达游乐场却发现今天关门一般。因为忽然丧失目标,一群人就站在网吧里聊起来。谢小叶向来听力灵敏,从零星的键盘声中听到并未刻意压低的讨论声。
“那咋办啊?”
“他真把琛哥捅了啊?”
“不知道啊,以前从来都不反抗,逆来顺受的。”
“说实话,我有点怕,要不是你非得拉我来……”
谢小叶眯眼,改变了主意。
一声响亮的流氓哨从口中吹响,谢小叶大声朝谢宁的方向喊:“救驾!”
谢宁探出头,顺着她的视线找到人群,又看到她在往门上挂了“歇业”的牌子,了然地回头招呼:“都憋玩儿了,来活了!”
其实说实话,谢小叶挺能理解骂她的家长的。
一方面,他们担心孩子的未来,害怕他们沉溺在网络世界。另一方面,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网吧嘛,三教九流混杂,指不定就有杀了人的面不改色坐在这儿玩游戏。
谁知道呢?
谢小叶只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少年们讨论的声音渐渐停息,概因谢宁和她的朋友们隐隐站成一个包围圈。
谢宁本身的妆容看起来就格外具有冲击力,她的朋友们也是自然。
花花绿绿的头发盖住左眼、右眼、双眼。紧身破洞t恤搭配低腰牛仔裤,配着凉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随着动作,用来搭配的链条发出叮叮当当声。
这个年代开网吧,总得有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当地的,并不被官方承认的所谓帮派是一回事。
经常来的网瘾少年里的话事人又是另一回事。
谢宁在网吧很有威望。
一方面,她的□□已经挂到了一个太阳,空间还被很多人踩过,显得很权威。另一方面,她打游戏又有点天赋,经常帮人代打,一来一回的,只要她上机,周围就围了一群网瘾少年——网费花完了又舍不得回去,痴迷地看她操作。
谢宁本身是内部人员,玩电脑不用钱,偶尔瞅他们眨巴着眼心红的不行,就把机子让给他们玩。
她的账号段位高,摸一把回去能炫耀好久。
时间长了,也就隐隐成了这里满脑子“帮派情义,家族团结”的热血少年公认的“老大”。
虽然真出事儿肯定是缩起来报警等警察叔叔处理,但这种唬人的场面就很适合他们。
谢宁振臂一呼,“你若毁她翅膀,我定毁你天堂”,“谢家军虽不惹事,也不怕事!”“别在我的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
即便加上谢小叶一共就五个人,气势却已赢了太多。
谢宁的姐妹兄弟丝毫不在乎对面的人数优势。
她左边的兄台哈哈大笑:“就……就三个人,我谢……谢姐随便收拾。”边说,边甩了下刘海,才发现右边还有四个,面色一下沉了下来。
谢小叶轻咳一声。
谢宁拽拽地抱臂,面色冷淡。
要不她能当大姐呢,这都能绷住。
领头的女孩见被围住,神色凌厉,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属实是年纪太小,看不出来围着的这群人其实和他们一样慌得狠,色厉内荏。
两方都怕起冲突。
但是又诡异地热血上涌。
此时,唯一可靠的成年人谢小叶溜溜达达走过来,开门见山道:“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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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姐姐就想问你点问题。你们刚刚说得琛哥是谁,和斐南什么关系?”
女孩抿抿唇:“我先说好,我们没有对斐南做过任何事,不然我们也不可能找上门来。”
谢小叶点头。
“我们也确实是来送包的,只不过存了点好奇心。外面都传斐南精神病发作捅了人,不过我们是同班同学,知道他一直被宋以琛霸凌,就想着如果需要什么证词的话,我们可以提供。”
谢小叶没点头没摇头。
“我……对他有点好感。我也想来看看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谢小叶点头,声音和缓了几分:“谢谢你。”
“宋以琛,他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不过那个女生喜欢斐南,他就觉得面上挂不住,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斐南……”
“你是那个女生么?”
女孩一下哑声,眼神闪烁。
谢小叶凑到她耳边,用气声道:“你是不是有点怕那个叫‘琛哥’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谢小叶凝视她几秒,从她手上接过旧书包,对谢宁摆手示意。
“你们走吧。”她说。
刚刚还吵吵闹闹的学生娃娃泥鳅似的溜了出去,女孩拖拖拉拉地落到队尾,回头看谢小叶。
“你想和他对话么?一对一。”
她思考了几秒,还是摇头:“麻烦您帮我带句话,就说我真的很抱歉……牵扯到他。”
他们走后许久,谢宁还是很不高兴。
谢小叶忙着算最近几天的营业额,她老烦这些数字了,看着脑壳疼。
谢宁跟个柱子似的杵在旁边,挡光。
谢小叶忍了又忍,总算没好气道:“谢大公主不玩游戏待我旁边干什么?”
“我不喜欢那个女的。”
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谢宁指的是刚刚那个女孩,不禁失笑:“她又咋招惹你了?”
“你不是清楚么?”
谢小叶低头看账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剪不断理还乱,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呢?被不喜欢的异性纠缠,本来就害怕,只好随意扯谎说有喜欢的人,没成想那人会被迁怒。”
“那就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受欺负?”
“谢宁,”谢小叶正色,注视着对面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倔强少女,平静道,“不要过多苛责受害者,是施暴者造成了这一切。”
“你敢说她没因为异性的争风吃醋感到自得?”
“有又如何呢?”
“她——”
“在外面盛传流言蜚语时,她招呼了一群同学来探望他。明知道对面有权有势,她也依旧提出给予帮助。即便她曾经袖手旁观,可世人都旁观。更何况,谢宁,我们只不过是局外人。”
“——我操!”
“不要说脏话。”
“我就是很生气!即便是我们这群没文化的,只要有一个人被欺负了,大家也肯定会为她出头的,那群读了书的怎么……?”
“谢宁,”谢小叶无奈道,“这和读没读书没关系,不要以偏概全。”
“切,”她哼了一声,显然没听进去,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复又冲到谢小叶身边,大声嚷嚷,“我还是讨厌那个姓斐的!讨厌死了!”
“嗯。”
“但以后在外面我会罩着他。”
“嗯,”谢小叶轻笑,“好。”
10. 找事
那天之后没过几天,事态急转直下,谢小叶买菜回来在网吧玻璃门上发现了贴得满满当当的告示。
斐南的学生照贴在正中央,空白处被用力写出的控诉词填满——“杀人犯”“包庇杀人犯的网吧”“我孩子还躺在病床上,你还是人吗?”之类的话。
告示的边缘濡湿,尚未干透,谢小叶边撕边思索他们哪来的消息。
思来想去只能是之前来的学生里有人泄密。
撕完拍拍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结果第二天又发生这种事。
这次更过分,谢小叶的照片也被贴在旁边,写着“狗男女”“婊子配狗,天长地久”“畜生养的畜生爱,要死死一块”,还单押了说是。
谢小叶面不改色地撕下来,从二楼拿了抹布和水,顺手给玻璃门擦干净。
第三天没发现新的。
后面几天也是。
本来以为是对面消停了,结果给客人开机子的时候听人家随口说:“服务员儿,外面好像有个娃娃往你们门上贴东西。”
谢小叶气势汹汹杀出去,欲和捣蛋的小鬼大战三百回合,却发现是斐南慢条斯理地在撕门上的告示,边撕边将揭下来的纸张码得整整齐齐抱在怀里。看到谢小叶出来,他的脸上才有了点表情变化,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有小广告。”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下滑,宽大的T恤——谢小叶新买的,紧贴后背,颜色深了一大块。
见谢小叶往身后张望,他抿抿唇:“别看。”
“他们又骂啥了?”
“……你知道?”
"废话!"
从他手里抢过一张,忽视斐南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不自在的动作,怒气冲冲细看——还是那几句骂人的话,翻来覆去没什么新意。
谢小叶早年也是个网瘾少女,属于是一张键盘喷一队的猛人。这玩意儿对她没啥攻击性。
但斐南就……
她打量少年的表情,斐南抱着怀里的告示,捏着纸张边缘的指甲都泛了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仿佛做了错事站直挨批的学生崽,额发被汗浸透,乖巧地贴在鬓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却是道歉:“是我连累了你,他们主要是骂我的。我想着收集这些,到时法庭上可能会用到。”
谢小叶只管拉过他的手。斐南一直有咬指甲的习惯,手指头的甲床小小一块,时常是粉嫩的红肉露在外面。也因此,他扣这些告示异常费劲,只能用肉硬搓起来一边,再顺着撕。时间一久,指甲与肉的连接处溢出些许血与细胞液的混合物。
要说疼到哪去,肯定不会。成年人不至于因为这点伤痛哭天喊地的。
但要说一点感觉没有,那也是谎话。
“咋不和我说?”
斐南偏头观察她的表情,确定没有不高兴,才从紧张的状态退出,平淡地回道:“我自己就能解决。”
“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有一有二没有三,这都三的次方了,是可忍熟不可忍!”
“我这几天一直在蹲守,”他下意识解释,“没有忍让,只是他们似乎知道我在看,每次都等我去做饭时再来。”
谢小叶摸了摸下巴:“这样啊。”
网吧里肯定有他们的人监视,这种事甚至不用花多大的力气,给当地游手好闲的几十块钱,人家就能给你办的妥妥当当的,反正上网的时候帮忙看一眼,顺带就把今天的网费钱报销了。
没泼油漆都算对面不想把事闹大了。
谢小叶说:“不能这么下去。”
一是影响生意,二是斐南看了难受。
这小子看上去冷心冷清的,其实心软得不行。
之前看《灌篮高手》,三井寿说:“教练,我想打篮球!”
谢小叶看得乐呵呵,一回头,斐南抱着膝掉眼泪。
看《夏目友人帐》,虽然感动但还可以接受,一回头,斐南在掉眼泪,就像是软乎乎的团子,啪唧啪唧往外冒水,偏偏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丝毫不像在流泪。
谢小叶只当没发觉,给予他空间。
后面看了一个英文名字的动漫,叫什么xxxho什么的,谢小叶看不懂,斐南却喜欢的不行。掉没掉眼泪不知道,只是忽然有天过来说:“世界真奇怪啊,随着时间流逝,不论什么样的开头都可能会迎来不同的结局。”
谢小叶上班上得要死,闻言只是说:“确实,我希望我的结局是下班了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鱼香肉丝,甜口的。”
她只是嘴馋随口一说,谁知斐南第二天就开始研究做饭。
家里面她和谢宁都不会下厨,在曾哥本来的设想中,一楼开网吧,二楼有个小厨房做菜,两边结合实现产业联动,通过不断迭代打法体现特色经营——却没想到招的人没一个会做菜的。
他又可怜两个员工都是女孩子,女厨子难找,男的又不好安排住宿,想法就搁置了。
这些谢小叶心里都知道,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可斐南显然不清楚为什么她们有个厨房却落灰严重,他用一个上午清理出来,晚上就琢磨着做菜。
谢小叶本以为他是完全的生手,怕他逞强切到自己才站在旁边监督,但少年的手又快又稳,随着迅速落下的“嘟嘟”声,青椒被切成粗细一致的细条,斐南一心二用,一边背着今天从网上看得菜谱,一边不忘问谢小叶:“想吃酸甜还是甜辣的?”
“当然是酸甜,鱼香肉丝怎么会是辣的!”
“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为鱼香肉丝只有咸的。”
谢小叶惊悚地看他:“异端!”
“你豆腐脑吃咸的甜的?”
"那当然是咸的……你不会吃甜的吧?!"
斐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唇角微微上扬,轻巧道:“你猜。”
“异端,异端!”
斐南做事井井有条,没等多久热气腾腾的菜就端上桌。
他没喊谢宁,说是自己不会做饭,只让谢小叶尝一下指点指点。
谢小叶懂个锤子的做饭,无奈少年眼中的信赖与嘴里的夸赞成了一股气直冲胸口,把她吹得飘飘然,于是满口答应。
她表情严肃地举起筷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决心不论斐南做成什么样,就算是一坨屎,她也要夸他拉得标准。
不过似乎是多虑了。
光从外表看,猪肉丝被油亮的红褐色酱汁包裹,佐以胡萝卜与青椒,碰撞出鲜明的色彩,极为诱人。谢小叶轻咳一声,只感觉不断分泌口水,但还是装作稳重,用筷子夹起肉丝塞进嘴里。瞬间,鲜甜的味道在口中爆发,在感觉到腻味前,胡萝卜与青椒的清爽很好的冲刷了料汁的厚重。谢小叶不喜欢木耳,此时却也不禁可惜,如果脆生生的木耳也加入其中,是否会在口感上增添一丝别样的感觉。
抬眼,斐大厨正襟危坐,巴巴地看过来。
“咳,这个——”谢小叶装模做样地擦了擦嘴,不禁想逗逗他。
斐南瞬间挺直背,倘若头上有耳朵,恐怕此时也跟着竖起来了。眼神灼灼,看得谢小叶不好意思开玩笑,只好说出实话:“非常好吃!朋友,去吧,开店去吧,去和丁方仪的面馆竞争吧,虽然丁姐对我很好,但是我到时肯定会胳膊肘往里拐支持你的!”
“……哪有。”
话是这么说,他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谢小叶盛了两大碗米饭,递给他:“咱俩先吃,叫谢宁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也不知道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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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干个活儿,到时只给她吃剩菜。”
她越看斐南越觉得顺眼,只觉得他的额头写了三个大字——
小!当!家!
这才是真正的中华料理。
要不是顾及到他还要读书,谢小叶都想告诉曾哥:您的专业团队已经凑齐,守店的谢宁、做菜的斐南以及我——贪吃的谢望舒!咱们四个指定能把其它网吧全干倒闭,独揽整条街的生意!
一大碗米饭下肚,谢小叶满足得不行,正想再夸夸斐南,却发现他鼻子红红,眼睛水水,嗓音沙哑地认真看她道:“谢小叶,我觉得现在很幸福。”
谢小叶嘴里满满当当,不知该说什么,只管点头。
“我觉得能遇到你是我最幸运的事。”
嘴里的东西总算下肚,谢小叶一拍大腿道:“包的啊,咱俩有缘啊。”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她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两个小酒盅,认真地问:“咋样,干一个?”
“啧,”斐南面无表情地推开谢小叶的‘好意’,眯起眼,“不了。”
“真不来一盅?特带劲儿。我看你感情也上来了,得走一个。”
“吃你的吧。”
“哎,得嘞。”
她从善如流地放回去。
斐南扯过纸巾擦拭头上的汗,顺带抹过眼角,没有再说什么。之后,他就包揽了家里的伙食。
综上所述,斐南虽然面上不显,但谢小叶认为他是一个感情很充沛的男孩子。所以,他看到告示上的那些脏话,肯定不像浸淫在这个环境里的她一样无所谓。
事实显然如她所料,发现这些告示后,斐南表现得有些局促不安,紧张焦躁。
这说明什么?
说明斐南脆弱的小心灵受到打击了。
谢小叶护犊子得很,这样一想,就感觉怒气直冲天灵盖。本来想息事宁人的,现在好了,我不装了,我摊牌了!
她扯过斐南怀里的纸张,啪地一声拍到前台,对着谢宁的那块区域大喊一声:“宁宁,我去找臭老狗,你看下网吧。”
见她要走,斐南:“我和你一起。”
“我要干正事。”
“我和你一起。”
"哎呀,很危险的啦,小孩子别凑热闹。"
斐南眨眨眼,语气反而更加坚定:“你不带上我,我也会跟过去,到时走丢了不更麻烦?”
有理。
谢小叶摸着下巴思索:“肋骨不疼了?”
“不疼。”
“真不疼?”
“一点儿不疼。”
“行,那你来吧。”
斐南得偿所愿,不但不消停,反而顺杆往上爬,反过来质问谢小叶:“他们之前就贴了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小祖宗,”谢小叶顺手撸了撸他的头毛,“您也就来了一个月,咋感觉您快爬我头上了。”
“……”
斐南倏地沉默。
见他不说话,谢小叶担心刚刚的话重了些,赶忙找补:"爬也挺好的,这不代表您腿脚麻利?"
斐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瘸腿,又抬头看谢小叶自觉说错话一言难尽的表情,挑眉:“非也,其实是我横行霸道,踩低捧高。”
“踩低捧高刚刚就不会非得跟上来,你看你又疼起来了吧。”
少年偏头,只道:“不疼。”
谢小叶眼见他眉头都皱起,却还在这里嘴硬,又想笑又无奈。
斐南再怎么样也就是在网吧待了一个月的外人,她不放心将他留下来看店。
她和谢宁必须得有一个人留在网吧,斐南非要跟上来,她也无所谓。
但这小子这么折腾自己是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