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我再也不敢师徒恋了》 1、第 1 章 十二月的天,积着化不开的铅云,寒气针尖似地直往骨缝里钻。地上结了暗青色的冰,滑腻腻地泛着冷光。 万物都像被这严寒抽走了魂,蒙着一层灰败、僵冷的色调。 俞宁斜倚在美人榻上,支着颐,神色恹恹的。她抬眼望向窗外枯槁的庭院,只觉得自己只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荒诞无稽的大梦。 一切纷乱的源头,皆要追溯到昨夜。 俞宁爱酒,且海量,这在师门中并非秘密。同门常笑她,年纪轻轻,竟是个醉鬼。 昨夜,她的师尊徐坠玉因故离山。 俞宁一直惦念着师尊酿的桃花酿,便趁此良机,拎了把小铲,偷偷摸摸掘了一坛出来,手下一敲,拍开泥封。 她抱着酒坛子,盘腿坐在山门口的青石上,对着天心一轮孤寒的月自饮自斟,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而后便是一枕安眠,万物皆空。 只是,待再次睁开眼,她却来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宿醉带来的头痛钝钝地敲打着太阳穴,俞宁跌撞地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趔趄着扑倒在梳妆台前。 她看着黄铜镜子里映照出的面庞:杏眼微翘,琼鼻小口,发髻处绑了条长长的鹅黄色丝带,十足的娇俏。 美则美矣。可是—— 这不是她啊! 俞宁愣愣地抬手,指尖颤抖着触上冰凉的镜面,划过镜中人同样惊愕的眼眸。 …… “啊,原来你也叫俞宁。” 俞宁有些惊讶,戳点着镜中的人物。 待拼凑完毕原主残留的的记忆,在一番艰难梳理后,她总算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穿越了,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鹤归仙境。 当今世界,人、仙、妖三族共存,人之所在称为人间,仙之所在唤为仙境,而妖居无定所,它们或混迹于人间,或拜入仙门渴望能得道飞升。 而今各大仙门虽开放了妖族的晋升渠道,但门槛却高如天堑。即便侥幸入门,也多被派去做些洒扫、砍柴的苦役,根本无缘接触真正的修仙法门。 因此,妖族的成才之路,注定是步步坎坷,难如登天。 鹤归仙境大小仙门无数,其中尤以清虚教派为尊。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俞宁同名同姓,是清虚教派掌门玄真道人的独生爱女。 原主自幼体弱,灵根驳杂,虽是掌门的女儿,修为却在同辈人中垫底。人也木讷呆愣,据魂医所言,她天生少了一魄,这才心智有损。 半个月前,不知为何,一向怯懦的原主却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教中禁地,虽被巡逻弟子及时救下,却也受了极大惊吓,高烧不退,昏迷了足足十日。 而自己,那个三百年后贪杯的修士俞宁,便是在此时占据了这具身体。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俞宁此刻总算将师尊往日训诫听了进去,只可惜,这顿悟来得有些晚。 诶,不过,若是提起师尊…… 俞宁的眼睛亮了亮。 按现下年份推算,若运气够好,她应该是能遇见少年时的师尊的。 师尊此时多大了?十八岁?十九岁?还是二十岁? 兴趣被勾起,俞宁也不再感到不安了。她一向热衷于给自己找些乐子。 她好奇地想,如今的师尊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俞宁的师尊徐坠玉,在后世,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一招朔雪能令天下结霜。自打俞宁有记忆起,师尊便是一副冰清清水泠泠的模样,腰间坠着能号令群仙的令牌。 那么,想必,以师尊惊才绝艳的天资,即便是在三百年前,也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罢。 窗外风雪正烈。俞宁随手取了件袄子,将自己裹起来,她计划着先去拜会一下原身的父母。 残余的记忆告诉他,掌门夫妇二人方才传唤了她。 临走前,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默默欠身:“对不住了,俞宁姑娘。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如今,我需得借你身份一用,必当惜之重之。” 清虚教派的风景甚美。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飞檐翘角被雪色覆盖,偶尔有灵鸟从林间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 俞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摸索着去往掌门殿宇的的路径。 正凝神寻路间,一阵尖锐刺耳的叫骂声,混杂着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突兀地穿透风雪,灌入耳中。 “废物!还敢躲?” “不过是个妖族杂种,也配待在我们清虚教?” “打!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用那种眼神看师妹!” 俞宁眉头一皱,她循声看过去,只见拐角处的雪地里,三个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 被打的少年蜷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布袍,早已被雪水和尘土弄脏。 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即便被打得如此狼狈,他却并未求饶,像是在挽留最后一点尊严。 俞宁先是愣了一下。在后世,她自己独住一座山峰,日常见到的人并不多,偶尔去到了山下,同门待她也很是友善。似这般赤裸裸的欺凌场面,她确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一股火气登时窜上心头。 “住手!”俞宁大声斥道。她冷着眉眼,快步走向那几人,“谁给你们的胆子,竟在教中行此等暴虐之事?” 那几名弟子猝然被打断,动作皆是一滞,可待回头看清来人,面上那点下意识的惊慌顿时消散,转而浮起几分混不吝的轻慢与嘲弄。 教中谁人不知,俞宁的性子怯懦,是个出了名的泥菩萨,平日见了人连头都不敢抬。即便受了委屈,也只会躲回房里偷偷抹泪。 因此,纵使她顶着掌门千金的名头,也少有人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哟,我当是谁呢。”为首那名高个弟子扯了扯嘴角,浑不在意地笑道:“原来是俞师姐啊。师姐这话可说得重了,我们不过是见小师弟修行刻苦,特意来指点他几招,闹着玩儿罢了。” 他故意将“玩儿”字咬得轻佻,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嗤笑出声。 “闹着玩儿?”俞宁轻轻重复了一遍。 她没再言语,只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腰间,而后素手轻抬,指尖拂过腰间长鞭,缓缓抽出。 “竟是这样么?”俞宁将鞭子在掌心松松绕了半圈,抬眸看向那几人,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声音也温软起来,仿佛在同他们商量一件趣事: “小师弟看样子是累着了,你们也别再折腾他了,但也算凑巧,师姐我啊,今日兴致不错,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笑意加深。 “不如,让我替他,换我上?” 俞宁如今的修为确实停滞在炼气期,进展缓慢。可原身的父亲,掌门玄真道人,因怜她体弱,不惜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特地为她炼制了这根御灵鞭防身。 一鞭既出,灵力激荡,足以令金石开裂。 那几名弟子脸上颇为无赖的嬉笑瞬间僵住,他们咬咬牙,不说话了。 他们可以不在乎地上那个妖族杂役的死活,却不能无视这条御灵鞭。俞宁的修为是不济,可这鞭子的威力,他们却是听说过的。 几人面面相觑,额角隐隐渗出冷汗。今日真是邪了门了,俞师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多管闲事,竟还摆出这副架势! “……是、是我们逾矩了,扰了师姐清静。” 为首的高个弟子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敢拿自己的皮肉去试那御灵鞭的锋芒,咬牙挤出一句服软的话,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 俞宁没看他们,目光落在雪地中少年露出的那截手腕上——青紫斑驳,旧伤叠着新伤,有些地方甚至破皮渗血,红艳艳的,在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目。 “把你们的疗伤丹留下。”她的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还有,记清楚了。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往后若再让我瞧见你们仗着人多,欺压同门……” 俞宁的手轻抚过鞭身,其意不言自明。 那三人闻言,如蒙大赦,又觉屈辱无比,脸上青白交错,却终是不敢反驳,只得慌忙从各自腰间或袖中摸出装低品疗伤丹的粗糙瓷瓶,胡乱地扔在少年身旁的雪地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随即,再不敢多留片刻,转身便仓皇逃窜,背影狼狈,很快便消失在廊角风雪之中。 “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俞宁瞥了一眼他们消失的方向,冷哂。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风吹雪落的声响。俞宁捡起地上的瓷瓶,转身看向依旧蜷缩在雪地里的少年:“能起来吗?” 少年这才缓缓抬头。 长长的刘海被血和雪粘黏在额角,露出的半张侧脸线条流畅,唇色和眸色都很淡。 这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但俞宁的心脏却猛地缩紧。 师、师、师、师尊! 俞宁呆住了。不会错的,她和师尊相识相伴了十余载,所以就算眼前的少年依旧青涩,她依旧可以一眼认出—— 这就是徐坠玉! 可三百年前的师尊,怎么会落魄至此。 还是个妖身。 少年似乎被她过于直白、甚至堪称惊骇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下意识地偏开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挣扎着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却猛地牵动了腹部的伤处,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险些再次栽进雪里。 俞宁这才回神,她本能地箭步上前,伸手扶上了他的手臂。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瘦削,骨头硌人。单薄的衣料根本阻隔不了严寒,徐坠玉整个人就像一块冰。 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只穿这么一件单衣,跟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有什么分别! “你……” 俞宁她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当对他空茫茫的目光时,话滚到嘴边,哽住了。 最终,只化成一句干巴巴的、甚至有些愚昧的问话: “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倚靠着她的搀扶,微微喘息着,琉璃色的眸子低垂,盯着自己染血的衣角。 “徐坠玉。”他的音色又低又哑。 可这轻轻的三个字却如同棒槌一般重重地砸在俞宁的心上,让她的身形晃了一晃,差点没站稳。 真的是他!三百年后那个叱咤修真界的璞华仙君,自己的那位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师尊,此刻竟狼狈地缩在她怀里,连件厚袄子都没有。 **** 日复一日,徐坠玉早已没什么感觉了。 从踏进清虚教派山门的那一天起,他就清楚自己的处境。身负妖脉,在这自诩正道魁首的仙门之中,便是原罪。 那些穿着光鲜道袍,口诵清规戒律的师兄弟们,总是能寻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找他的麻烦。 有时是他“眼神不敬”,有时是他“偷学功法”,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仅仅是他们心情不好,或是看他不顺眼。 毕竟,教训一个卑贱的妖族杂役,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闹到执事长老面前,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弟子间玩闹失了分寸”,最多罚几块灵石,闭几日禁闭罢了。 而他,则要付出实实在在的皮肉之苦,遭受更多明里暗里的排挤。 但是,他不能离开。 清虚教派里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有能逆转他这可笑又可悲的宿命的唯一契机。为此,他必须忍耐,必须留下来,哪怕是以最卑微、最不堪的身份。 今日,暴雪封山。 他早有预感,那些终日里无所事事的人,总会寻些乐子。果然,他又被堵在了这僻静的廊角。 这次的理由荒唐得令人发笑。他们说,不许他再觊觎卿卿师妹。 卿卿?他连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过,更遑论觊觎。但他懒得争辩,也无谓解释。他知道,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发泄戾气的借口,至于这借口是否成立,并不重要。 冰冷的拳脚落在身上,疼痛是熟悉的,寒冷是熟悉的,连那些污秽的辱骂,都听惯了。 他只需抱紧自己,护住要害,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待他们厌倦,然后拖着这身伤,爬回那间四面漏风的柴房,对着窗外惨淡的月色,一点点疗伤。 本以为,今日也不过是无数个灰暗日子中寻常的一个。却不料,生了变数。 一个发尾系着黄色绦带的少女冷声制止了他们。 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个据说天生少了一魄、十八岁仍停留在炼气期、痴痴傻傻的掌门千金。 她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嫌这场欺凌不够精彩,要来添一把火? 徐坠玉于拳脚缝隙中,冷冷地掀了掀眼皮,瞥过去一眼。 却见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她竟真的喝退了那几人,然后,她转过身,蹲下来,朝他伸出了手。 她的手部白皙,指尖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与他满手的泥污血垢一点都不一样。 “能起来吗?”她问。她的声音不像传闻中那般呆板迟钝,反而无比清亮。 鬼使神差地,他借着她的力,试图站起。手臂相触的瞬间,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他心尖一颤。 他抬起头,终于与她视线相撞。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将整个冬日的雪光都收束在了那一双瞳仁里,清澈见底。 那一湾如水般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想立刻别开脸,躲开这过于澄澈的注视。 “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只是一个笑容而已,却莫名让周遭冰冷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 “徐坠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报出了这个承载着无数鄙夷与冷漠的名字。 同时,他也想起来了:她叫俞宁。 这名字在他的舌尖无声地滚了一圈,但最终,他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没有说出来。《 》 2、第 2 章 看着眼前尚显青涩、却已初具日后轮廓的师尊,再想到他此刻处境之艰难,俞宁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本是师尊捡回来的孤女,可师尊待她却极为亲昵,如兄如父,平时里不管得了什么宝贝都会遣人送到她的住处,换句话来讲,她俞宁便是徐坠玉用天财地宝娇养着宠大的人。 她修行惫懒,遇着瓶颈便闹脾气要放弃,是师尊在寒潭边陪她静坐三日三夜,亲手为她梳理紊乱的灵脉。 她贪恋人间烟火,一日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吃人间的糖糕,师尊便御剑千里去镇上买回来,怕糕点凉了还特意用灵力温着。 桩桩件件,她都记得真切。 在她心里,师尊该一直是她记忆中那副清冷矜贵、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眼前的徐坠玉,却连件避寒的厚衣都没有,被人按在雪地里拳打脚踢,连句辩解都显得多余。 酸涩的疼意直冲眼底。俞宁慌忙垂下眼睫,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骤然上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 绝不能哭,她怕被师尊看出端倪。 因为她无法坦白。 寰宇上方是天道,观世间兰因絮果,掌世间因缘聚散。师尊从小便告诫她,前尘铸成后缘,不可擅改。若被天道所觉,则将遭天谴。 俞宁闭了闭眼。她怎能将三百年后的真相告知此刻的师尊?那无异于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性命置于天道的注视之下。更何况…… 俞宁侧脸,看了下他毫无血色的面庞。 就算是知晓了全部,又能如何呢?如今的艰难处境已是事实,那些受过的伤、咽下的苦,并不会因此消失。 而她能做的,唯有在将诸事理清的同时,尽量护好他。 俞宁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暖和的锦缎夹袄,不由分说地披在徐坠玉肩上,仔细拢紧。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瘦削的肩骨,那触感让她心口又是一揪。 “这里太冷了,我先带你去个能避风的地方,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俞宁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软。说完,便扶着他往记忆里那间闲置的暖阁走去。 她半点没察觉到少年身体的僵硬,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才能让眼前的师尊少受些苦。 暖阁的门轴吱呀一声碾过厚重的积雪,开了。俞宁艰难地搀着徐坠玉往里挪。 她抬手挥开满是尘埃的旧帐,将徐坠玉扶到榻边坐下。 “快些吃了。”俞宁将方才从那几个外门弟子手中缴获的粗瓷瓶塞进徐坠玉的手中,有些愧疚:“这药的品相差些,但也聊胜于无。我晚些去寻更好的伤药给你送来。” 徐坠玉默然片刻,半晌,他抬眼,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为何帮我?”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我是妖族。” “妖族又如何?”俞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对这片仙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感到由衷的不忿: “众生求道,何分族类?以出身论贵贱,行欺凌弱小之事,这哪里还有半点修仙问道、超脱物外的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徐坠玉腕处的伤痕之上。 这些无妄之灾,皆因他那身妖脉而起。一时间俞宁心头酸涩更甚,“你别听他们胡说,更别往心里去。” 徐坠玉安静着,没回话。半晌,他攥紧瓷瓶,仰头将丹药倒入口中。 俞宁见状,紧绷的神经这才稍有松懈,她张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徐坠玉打断了。 “俞师姐。”他直勾勾地看着俞宁,目光中掺杂着一丝探究,“你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徐坠玉的皮肤本就极白,此刻他斜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睨过来时,竟无端透出几分森然料峭的鬼气,与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俞宁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不好。她本就非机敏善辩之人,此刻被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盯着,脑中更是一懵,先前打好的腹稿瞬间散乱。 “传闻岂能尽信?”她强自镇定,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不过是些人见我修为不进,性子又软,便编排出些闲言碎语罢了。” 言罢,她寻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而且前些日子我病那一场,高烧昏沉,险些醒不过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许多事反倒想开了。仙途漫长,我若总是畏首畏尾、踟蹰不前,岂不是白活这一场?” “嗯。”徐坠玉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那便恭喜师姐,心境破界。” 这话听起来像是祝贺,可配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淡淡的腔调,实在听不出多少诚意。但好在,他总算没有再追问下去。 徐坠玉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依旧纷扬的雪:“今日之事,多谢。方才,师姐想说什么?” 俞宁这才找回差点被吓跑的思路,她斟酌着字句,试探地问道:“我是想问……徐师弟,你可想成为内门弟子?” 方才她细细思索了半天。因有天道在上,俞宁不敢对师尊吐露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是三百年后的果。 但若在此时此刻呢? 此时此刻,一切尚未发生。只要不涉及未来既定之因果,仅仅是基于眼下境遇的、合情合理的帮扶,或许,是被允许的吧? 毕竟,方才她阻止欺凌,讨要伤药,不也安然无恙么? 师尊如今在外门做着最底层的杂役,连最基础的修行典籍都难以接触,更遑论得到指点。且,若能进入内门,也能少受许多无谓的折辱。 而且她知道师尊的灵根是顶级冰灵根,只是被妖脉掩盖,只要能参加内门测试测试,定然能显露出来。 “内门弟子?”徐坠玉闻言,竟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锁定俞宁,不再闪避,仿佛要将她所有隐秘的心思都剖析开来,摊在光下。 “师姐,你今日好生奇怪。”徐坠玉慢条斯理的:“先是救我,再是为我疗伤,现在又要给我晋升内门的资格。” 他边说,边缓缓自榻边站起。 少年的身量颇高,此刻站直了,更显身形修长清瘦。他一步步走向俞宁,步调不紧不慢,将俞宁逼向墙角。 在俞宁退无可退之时,徐坠玉猛地抬手,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颌。他看似羸弱,力道却奇大,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师姐。”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你如此费心费力,究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用目光紧锁着俞宁,瞳孔几乎要凝成一道竖线。 俞宁太柔软,也太矜贵。她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像蓄着一汪晃动的春水。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他想弄坏这张脸,让她落泪、哭泣。 怎么样都好,只是别再这样看着他笑了。 她什么都有了,她的人生不再有缺憾了,可是他呢?他凭什么命如草芥,只能像鼠辈一样苟延残喘。 这不公平。 于是,他掐住了她的脸,在她无垢的肌肤上留下属于他的指痕,好像只要这么做了,他就能染指她。 但俞宁哪里会知道徐坠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被这般近乎粗暴地质问,她却只想叹气。 果然如此。久居人心之恶,反而让师尊不知该如何接受一份纯粹的善意。 既然温情脉脉的关怀只会让他退避三舍,那不妨,换个方式。 俞宁眸光微动,眼底那层水雾般柔软的怜惜顷刻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她非但没有挣扎,反倒顺着徐坠玉的手,微微扬起了下巴。 “徐师弟,你倒是个明白人。”俞宁喟叹:“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不再瞒你,我确实想从你身上拿点报酬。” 此话一出,徐坠玉明显顿了顿。她的反应,与他所预想的并不相同。 俞宁趁着他这刹那的凝滞,偏头挣脱了他的钳制,向旁边迈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 “我爹总嫌我修为低,说将来若没人护着定要吃亏。内门那些人,要么瞧不上我,要么只想着拿我做垫脚石,真心能指望的没几个。” 她的目光在徐坠玉的身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你虽身负妖脉,不过我能看出来,你根骨极佳,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帮你进内门,给你找修行的典籍,让你少受些欺负——等你将来厉害了,只需记着欠我个人情,往后我若遇着麻烦,你搭把手护我一次,如何?” “就这样?”徐坠玉犹疑,似是不信。 “不然呢?”俞宁迎上他的视线,“我看重你的能力,你需要我的帮扶,各取所需,银货两讫,岂不干脆?” 徐坠玉敛眸,不论俞宁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这般于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俞宁很满意,她的眉眼弯起来,刚想说些什么,便听暖阁外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叫喊:“俞师姐!你在哪儿?掌门和夫人在寻你呢!” 俞宁猛地顿住,这才想起来,她原本是要去见原主父母的,此番耽搁,怕是已引人疑虑。 她回头看了眼徐坠玉,却见他已移开视线,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寂,那沉默的姿态,以及方才在雪地里无人撑腰的境况,都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孑然与窘迫。 想必师尊如今的住所必然很凄清。那么定是不能让他回去继续受苦的。 俞宁当即压低了声音,:“这间暖阁废弃已久,若不介意,你便先住在此处吧,我晚些来同你一起布置。” 说完,她没顾得上看徐坠玉的反应,匆匆转身,拉开门,身影没入门外纷飞的大雪之中。 **** 少女的面庞圆润,即使未施粉黛却也美到了极点。她的鼻尖被冻的红红的,清澈的杏眼望着他,其中蓄满了雾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神情……真切得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仿佛她正为他承受着莫大的委屈与心痛。 徐坠玉漠然地想,传言当真不是空穴来风,今日他观俞宁的样子,确实言行莫名。 他本不欲在此久留。天寒地冻,他虽早已习惯与冰冷为伴,却也并非不会感到不适。人心之冷或许无解,但天地之寒,只需寻一处避风的角落便可暂缓。 他转身欲离,没想到,下一秒,一件厚实的夹袄便披到了他的身上。 “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先把伤处理了。”面前的少女替他拢了拢衣裳,声音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哽咽,心疼之色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 徐坠玉怔了怔,竟忘记推开她。 她是在关心他么? 因他的这一身妖脉,所活人生十余载,打骂是常态,温情是奢望,他也从不幻想能被人所拯救。 不期待,便不会失望。凡事只靠自己,也很好。 所以,即便顶着外门杂役的身份,即便修行资源匮乏,他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小心翼翼地收敛妖气,混入听讲的人群,如饥似渴地记忆、揣摩那些内门弟子才能接触的术法典籍。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而他之所以隐忍,不过是为了避免引来更多无谓的注目与麻烦。 若让那些人发现,他们肆意欺凌的妖族杂种,在修行上的悟性与进境竟远胜于他们,等待他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折辱与打压。 反正,早已习惯了。拳脚加身时的疼痛,至少还能清晰地提醒他——他还活着,他的血还是热的。 可现在,却有人上前,扶住了形色狼狈的他,笑着对他好。 他忍不住问出那句“为何帮我”,甚至特意点出自己的妖族身份。 他想看她露出嫌恶的神情,想让她知难而退,想告诉她,靠近自己只会沾惹是非。 可她却置若罔闻,面上依旧明明白白地写着: 我想帮你。《 》 3、第 3 章 雪越下越大了。俞宁拢了拢单薄的衣襟往掌门居所赶,边走边为暖阁里的师尊忧心。 方才离开得太过匆忙,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师尊身上的伤,但她还记得当初一眼扫过去,他的手臂上青紫斑驳,看起来很严重。 还有那件夹袄…… 那袄子对她而言是合身的,可披在已然开始抽条、身形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师尊身上,定然是捉襟见肘,恐怕连后背都难以完全覆盖。 俞宁越想越是心焦,脚下的步子不由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掌门居所的暖阁早已燃上银丝炭,推门而入时,暖意裹挟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玄真道人和夫人李芸正坐在主位上,神色间带着几分担忧。 “宁儿,你去哪儿了?”李芸率先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紧紧攥住,“不是早早便说要过来,怎么耽搁到现在?你瞧这手,都冻僵了,出门怎就不知道多披件衣服?” 俞宁感受着双手被包裹住的温暖,有片刻怔愣。 俞宁的父母很早便故去了,是师尊把她拉扯大的。或许是因为不曾体验过,先前俞宁并不觉得所谓血脉亲情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 可见到李芸的第一眼,她竟觉得有些面善。恍惚间觉得,若自己真有母亲,合该就是这般模样吧。 俞宁将自己的泪意憋回去,扯出了个软乎乎的笑: “娘,我没事。就是在路上碰见几个外门弟子欺负人,一时没忍住,管了桩闲事,这才耽误了时辰。我瞧着那位被欺负的师弟可怜,身上就一件单衣,雪那么大……我就把袄子给他了。” 一旁的玄真道人闻言,眉头微蹙,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冷硬道:“可知那人是谁?” 清虚教派素以清正门风、规矩森严立世,门下竟发生如此恃强凌弱之事,实在有损门庭清誉。 “他叫徐坠玉。”俞宁抬眼,迎上玄真道人的目光,“是一名妖族弟子。” 原来是妖。 玄真道人的眸色沉了沉,再开口时,语气添了几分审慎,“妖族弟子在门中本就处境微妙,你贸然插手,可知会惹来多少非议?” “而且……”玄真道人锐利的眼神扫向俞宁,“你何时变了性子?往日你若见到这种情形,必然是要避着走的。” 来了。俞宁心头微凛,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她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经历过生死的恍然,顺着玄真的话往下说:“爹爹,先前那场高烧烧了十余日,我缠绵病榻之际,倒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感慨,“从前我总觉得,有爹娘庇护,修为高低、旁人的眼光,都无需太过在意。凡事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以为这样便能安稳度日。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一味的逃避是没用的。” “至于为何帮他……”俞宁沉吟着开口: “徐师弟虽为妖族,却比许多人族弟子更有风骨,被那般欺凌也不肯低头。我帮他,既是瞧不惯以强凌弱,也是想给自己积份善缘。往后若是我遇到难处,说不定也有人肯伸手帮我一把。” 李芸听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连忙拉住玄真道人的衣袖:“老爷,你听听,宁儿能说出这番话,是真的懂事了,长进了!总比从前那般万事不经心要好。那孩子既能得宁儿另眼相看,想必真有几分过人之处,未必不能栽培成才。” 她转向俞宁,温声道:“娘觉得你说得在理。只是宁儿,你要记住,帮助别人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凡事多留个心眼,切莫因一时心善,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玄真道人沉默半晌,在妻女的劝服下,也终究是松了口:“罢了,妖族之中亦有良才,不能一概而论。你既想帮他,便让他来内门参加考核。” 俞宁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要开口道谢,便被玄真道人抬手止住,“内门考核非同小可,需测灵根、验心性,他若通不过,休怪门规无情。且入内门后,若敢动用妖力滋事,或与其他弟子结怨斗殴,定按门规从重处置。” “是!”俞宁欢快地答道。她想,自己的师尊是多么温良的一个人啊,如何会与人动粗。只要能让他参加考核,以他的天赋,一切定将水到渠成。 趁着会面掌门的间歇,俞宁托人备了些吃食和药品等物,她一并取了,匆匆回到暖阁。 俞宁的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她站在门边跺了跺脚,抖去一身寒意,这才抱着怀里的东西推门进屋。 “给你的。”她将一包点心放在桌上,油纸包散开,露出几块精致的桂花糕,“还热着。” 徐坠玉没动。只是看着她忙碌。 俞宁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瓷瓶,笑着递给他,“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比门派发的管用,你试试看。” 接着她又从包袱里掏出几块银丝炭,转身添置到了墙角的暖炉里,“最近夜里冷,这种炭耐烧,你也能暖和些。” 一件又一件,俞宁带来的东西几乎要堆满整个桌子。 “俞师姐。”徐坠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冷淡,“你不必如此。” 此时俞宁正蹲在炉边拨弄炭火,她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撩拨火星,“举手之劳而已。” “对师姐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却不是。”徐坠玉抬眼,浅色的眸子锁住她的身影。 徐坠玉的瞳色很淡,近似于银灰色,如今这么沉沉地看过来,有一种类似无机质的诡谲感。 俞宁安静了片刻。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暖意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她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些许炭灰,转身,坦然地迎上徐坠玉审视的目光。 “我方才已说过了,这是一场交易。我助你入内门,他日若我落难……” “是因为这张脸吗?”徐坠玉忽然打断了她,毫无征兆地问道。 俞宁猝不及防,愕然抬眼。 “很多人都说过,我生得不错。”徐坠玉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甚至有些乏味的事情,“师姐今日这般反常,也是为此?” 俞宁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话对了一半,却又错得离谱。她确实是因这张脸才注意到他,但她所看重的,远不止这副皮相。 师尊永远是师尊,就算是换了面孔,她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 “你误会了。”俞宁最终只挤出这一句。 徐坠玉似乎失了继续探究的兴致,也不再追问。他转而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他吃得很慢,让俞宁不免有些怀疑,他是怕她在这份糕点里掺了东西。 “太甜了。”他只吃了一半便放下了,现在的徐坠玉一张嘴就是刻薄,他毫不客气地点评道:“腻得慌,难以下咽。” “怎么会?”俞宁怔住,有些不信,她也取来一块入了口。熟悉的清甜桂花香气在口中化开,甜度适中,软糯可口,是记忆里一贯的味道。 怎么会觉得太甜呢? 一个念头倏然划过脑海—— 难道从前,师尊其实并不喜欢这般甜腻的糕点?只是因为那是她买回来的,所以师尊便从未表露过半分不喜,甚至在她问起时,总是含笑颔首,回一句“尚可”、“不错”? 师尊一直都在迁就她的喜好么? “那、那下次我买些清淡口味的。”她垂下眼,轻声说道,将那半块桂花糕默默放回原处。 徐坠玉看了看她,没接话。 “关于内门考核,我有些事想嘱咐你。”俞宁不甚熟练地转移话题:“幻阵凶险,能剖察人心,你务必记住我的话。身置其中,你要多想开心的事,或者重要的人。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方有破阵之机。” “我没有。”徐坠玉答得干脆。 “一个都没有?”俞宁不甘心地追问。 徐坠玉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停留得更久。他仔细描摹过俞宁认真的眉眼,想,怎可能会有第二种答案。 他又不是烂好人,对着旁人的冷言冷语,怎会笑脸相迎。 对于折辱他的人,他只恨不能生啖其血肉。而对于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也是恨的。 他憎恨他们的幸运,憎恨他们轻而易举便能拥有他渴求却永远触不可及的一切。 而俞宁自然也在其列。 “没有。”徐坠玉移开视线,语气斩钉截铁。 俞宁有些难过。她知道师尊说的是实话。若真能得一人相护,他又何至于此。 “那便想想未来。”她以最柔和的音调宽慰道:“等你入了内门,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变得很厉害,非常厉害。” 徐坠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看起来并不信任这般虚幻的承诺,“借师姐吉言。” 只是末了,他的语气还是少了几分尖锐:“也多谢师姐和我说这么多,考核我会尽力。” 送走俞宁后,徐坠玉在桌前静坐了许久。他拿起那块被吃了一半的桂花糕,看了半晌,最终慢慢地吃完。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他并不喜欢。可这份味道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觉得若是扔掉了,反倒像辜负了什么,有些可惜。 他在脑子里琢磨着俞宁方才的那些话,颇有些想笑。 他觉得俞宁很天真。她莫非真以为她的那套说辞能骗得过他?在这弱肉强食的仙界,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人轻贱的妖族施以援手? 所以方才俞宁所言,他半个字也不会信。若不是因为他这张脸,那便是另有所图。 可他如今落魄至此,又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徐坠玉眸色渐深。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她主动递来这根橄榄枝,他便没有不接的道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仙门,他太需要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师姐的庇护了。 窗外风雪更急。他透过窗子,看向外面冷然的瑟瑟吹雪,唇边掠过一丝冷嘲。 这世间,从来只有相互利用与各取所需。 至于真心?那太遥不可及了。他从不觉得,会与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 4、第 4 章 三日后雪霁。演武场的青石砖板被融雪浸得透亮,测灵玉台通体莹白,立于中央,迎着天光泛出冷润光泽。 参选弟子按序排开,窃窃私语声涌动,而其中半数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队伍最末尾那一道孤清的身影上。 徐坠玉的容色本就极佳,如今换上俞宁送的新氅,墨色的衣料质地细密挺括,衬得他冷白的皮肤愈发清透,平添几分矜贵雅韵。 男弟子多是嫉恨,女弟子则难掩惊艳,目光皆黏在他的身上难以挪开。 俞宁坐在视野最佳的看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起初,她心底甚至还冒出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这就是她的师尊,即便在如此窘境,依然难掩光华,而她可是这漂亮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呢。 但她马上又发起愁来。 入外门时对妖族的考核虽严苛,却终究不过测试些基础体魄与拳脚功夫。而内门考核,才是真正检验修道天赋、决定未来道途的关键。灵根测试,便是第一道,也是最无情的一道天堑。 师尊先前一直被困于外门杂役之职,从未有过正式测验灵根的机会,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他体内蕴藏着何等惊世骇俗的力量。 但来自三百年后的俞宁知道啊!她知晓师尊的冰灵根何等惊绝尘寰,但她忧心妖脉掩其真韵,更惧异象昭彰,徒惹纷争。 玄真道人端坐主位,面色沉凝,李芸陪在一旁,见她神色紧绷,悄悄递来一块暖玉,低声安抚:“这玉可安神,你握着。” 俞宁接过暖玉,感激地笑笑,心中激荡的情绪暂缓。 “下一位,徐坠玉。”执事长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目光扫过他时,还带着对妖族弟子的固有轻蔑。 执事长老在心中冷嘁:妖族嘛,腌臜之辈,合该蜷缩在人间角落,竟也痴心妄想踏入仙门圣地,沾染大道清辉?笑话! 他经手测试的妖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十个里有九个灵根驳杂不堪,偶有一个稍显清明,也绝难与真正的人族仙苗相比。眼前这个,看着倒是人模人样,恐怕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罢了。 徐坠玉对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与长老隐含的鄙夷恍若未觉。他抬步站定在测灵台前,缓缓抬起手,修长干净的手指,平稳地触上了那冰凉润泽的玉璧表面。 霎时间,原本莹白的玉台骤然震颤,一道刺目的冰蓝色光柱冲天而起,瞬间穿透云层,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清寒色。 演武场骤然死寂,就连风也静了。 下一瞬,各门派弟子轰然炸开: “超……超品灵根?!这怎么可能?!” “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磅礴的冰系灵韵!简直像是把万年玄冰的精华都凝在了他一人身上!” “可他……他是妖族啊!妖族怎么可能拥有这般正统、这般极致的仙门灵脉?这、这不合常理!” 观礼台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议论声沸反盈天,座上长老满面震惊,玄真道人猛地前倾身体,手中茶盏险些脱手。 俞宁长舒一口气,嘴角忍不住上扬。 测灵玉上的蓝光久久不散,细碎冰晶顺着玉台边缘滑落,在地面铺成一层薄霜,寒气漫开,俞宁仿佛又见到三百年后师尊一招朔雪万洲寒的景象。 执事长老颤巍巍执笔,声线微震,“徐坠玉,纯质冰灵根,灵韵浓度——超品!” “不可能!”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骤然响起,刺破了尚未平息的哗然。 俞宁循声望去,杏眸微微一眯——哟,还是张熟面孔。正是三日前带头在雪地里围殴徐坠玉、被她用御灵鞭吓走的那名高个弟子。 他的面色涨得通红,指着徐坠玉的方向嘶吼道:“他是妖!一个卑贱的妖族杂种,怎配拥有超品灵根?!这绝对不可能!往日他连我一招都接不住!” “定是这测灵玉台年久失修出了差错!或者……或者就是他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法邪术,蒙骗了玉台!作弊!他一定是作弊!” 这番话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 “没错!妖族向来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说不定真是用了什么龌龊手段!” “超品灵根何等尊贵?千年难遇!出现在一个人族天骄身上已是幸事,怎会落在一个妖身上?这简直是对我仙门正统的亵渎!” “请长老明察!绝不能让他蒙混过关!” 许多本就没有主见,或是单纯嫉妒徐坠玉容貌天赋的弟子,此刻纷纷出声附和,质疑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执事长老本就被那超品灵根的异象震得心神不稳,又对妖族成见极深,此刻又被这话一激,也忘了方才玉台异象的震撼。 他猛地将手中玉简往案几上一拍,发出“啪”一声脆响,横眉怒目,指着徐坠玉喝道: “岂有此理!徐坠玉,你这妖族孽障,安敢在测灵大典上施展妖术,妄图篡改天机,玷污我仙门圣地!速速从实招来,你究竟用了何等阴私伎俩,否则休怪门规无情!” 俞宁真是要被这些人的胡言乱语气笑了。他们是在发梦么? 她猛地站起身,一贯的笑意盈盈不再,眉目间似是凝了层霜。 “灵根择主,向来只看天资与道心,何时竟要论种族出身了?”俞宁的眼中蕴着股怒意,目光扫过那带头叫嚣的弟子,字字锐利。 “前几日你寻衅滋事,徐师弟念及同门之情不予计较,你可倒好,反而倒打一耙、借题发挥,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因自身样样不及徐师弟,天赋不如,品行更逊,这才妒火中烧,恼羞成怒,行此污蔑构陷之举!” 那弟子被她目光所慑,又触及玄真道人陡然转冷的视线,脸色瞬间白了白,下意识地想缩回人群,却已是骑虎难下。 俞宁懒得看他,转而直面执事长老,出言讥讽道:“长老莫非是年事已高,有些糊涂了?这测灵玉台,乃上古流传之神物,历经万载灵气淬炼,与天地法则隐隐相合,岂是区区妖邪之术所能轻易蒙蔽撼动?若仅凭妖族身份便将人罪,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我清虚教派胸襟狭隘、以貌取人? “确然。” 徐坠玉的声音从测灵玉台旁传来,依旧清冽平静。 徐坠玉抬眸看向执事长老,目光坦荡,“长老若心存疑虑,不信这测灵结果,弟子愿当场再测一次,十次、百次亦可。若当真是弟子使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阴私手段,蒙骗了玉台,玷污了圣地,弟子甘愿承受仙门任何严惩,绝无怨言。” “然而,若仅因弟子身负妖脉,便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妄加罪名,轻易否定这测灵玉台显现的天道之意……此举,岂不是寒了天下有灵者向道之心?” 执事长老梗着脖子还想辩驳,却被玄真道人抬手止住。 玄真道人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坠玉,眼底满是对旷世奇才的珍视,“诸位也亲眼所见,方才检测之时,玉台引动天地灵气共鸣,冰晶覆台,光柱穿云,此等异象,绝非妖法所能伪造。” 他顿了顿,“测灵玉台乃上古神物,从无差错。而今千年未有之冰灵根现世,是仙门之幸,而非祸患。” 言罢,玄真道人沉思片刻,对着徐坠玉道:“然,入内门的规矩不可废,心性品性才是道途长远之根本。” “心性试炼可辨善恶,三日后,你便入幻阵试炼三日。若能平安归来,证明心性无亏,本座便亲自指导你修行。” 徐坠玉微微颔首,“弟子领命。” * 灵根测验已毕,人群渐次散去。 俞宁却仍立在原地,她垂眸,望着青石砖上未干的雪水出神。 徐坠玉本已随着散去的弟子人流,走出了数步。不经意间回首,却瞥见了那道依旧滞留在原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纤细身影。 她低着头,肩背微微塌着,与平日总是带着鲜活笑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理智告诉他应当径直离开,抓紧时间准备三日后的幻阵试炼,那才是关乎他能否真正在清虚教派站稳脚跟的关键。 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折返,朝着看台的方向走去。 “师姐,你怎么了?”他在俞宁面前站定,声音比往常温和几分。指尖虚虚抬起,隔空点了点她微蹙的眉间,“这副模样,是谁惹你不快了?” 俞宁似乎才惊觉有人靠近,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眼眶周围,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微红。 “啊,你来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闷郁,“我只是觉得……他们太过分了。这不公平。” 啊,原来是在为他的境遇而感伤啊,只是他并不太明白这种情绪的由来。 不公平?这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于他而言才更为熟悉。至于那些喧嚣的质疑与污蔑,他其实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可她看起来却很难过。 那他呢,需要做些什么?如果想在日后得到这位师姐的帮助,他应该上前聊表关怀罢。 他努力回忆着那些,他偶然瞥见过,却从不属于他的场景—— 凡人集市上,母亲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去哭泣孩童脸上的尘土,笨拙地哄着。同门之间,似乎也会在对方沮丧时,拍拍肩膀,说些无关痛痒却意在安抚的话。 徐清玉迟疑了片刻,抬起手,落在俞宁的发顶。 “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 5、第 5 章 自那日灵根测试后,俞宁便没再见过师尊。因为她麻烦缠身,无暇他顾。 事情还要从俞宁在演武场舌战群儒一事说起。 先前她救下徐坠玉,并引荐其参加内门考核,尚可勉强用“一时心善”、“路见不平”来解释。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一个妖族弟子,如此锋芒毕露地驳斥同门、甚至顶撞执事长老,这便实在与俞宁这个身份过往十八年塑造出的木讷形象相去甚远,甚至可称得上南辕北辙。 毕竟俞宁从先前的愚笨怯懦再到如今的言行犀利,变化不可谓不大,而古书确实有记载过夺舍之事。 玄真道人惊疑于女儿的变化,竟请了传闻中额间生了第三只眼,可以窥前尘,观往生的魂师来勘俞宁的识海。 身为清虚教派掌门的女儿,自不可与邪术有所牵扯。 俞宁惶恐。她穿越到仙门这个最忌讳邪门歪道的地方,若真被探出她这非原主的内核,恐怕会被马上斩杀吧。 到时候别说是给师尊送温暖了,估计连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因此,纵使占据他人躯壳非她所愿,这场戏,她也必须做足,做得天衣无缝。 她搜肠刮肚,将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反复咀嚼,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被询问到的细节,准备了诸多看似合理、能解释她性情大变的借口,甚至模拟了数种应对魂术探查时,该如何坚守心神、不露破绽的法子。 可是谁成想,到最后,俞宁绞尽脑汁准备的万全之策,竟一个也没用上。 那魂师入俞宁的识海不消片刻,眼睛便蓦地睁大,下一秒,他直挺挺地朝着俞宁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庄重的叩首礼,嘴里高声喊着:“这厢圆满了。” 玄真道人见状,忙上前一步搀起魂师,神色凝重,“大师何出此言?” “经大病一场,令嫒天生缺失的一魄已然归位。”魂师望着俞宁,眼神里翻涌着悲悯与释怀,“如今三魂七魄俱全,阴阳调和,因果自成圆满之相!” 俞宁在心里疑惑。 她原以为自己的穿越是鸠占鹊巢,却没料到竟是补全了原主的缺憾。 那自己这来自未来的魂魄,究竟是巧合降临,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俞宁的脑海中闪过第一次见到原主母亲李芸时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难道……自己和原主本就是同一个人?同一条魂魄在不同的时空节点,补全了自身? 但这想法着实太过离奇,几乎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俞宁马上便否定了。 “宁儿既已魂魄归位,便是天大的喜事。”玄真道人紧绷的神色舒展不少,看向俞宁的目光满是疼惜,“先前是为父多心了。” 俞宁勉强笑了笑,心思却飘远了。 她穿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今日便是幻阵开启的日子。 那是一处悬浮在云海之上的古阵,阵门前立有一石碑,通体刻着繁复的符文,流转着淡淡的金光。 玄真道人亲自坐镇,各长老分列两侧,场面十分肃穆。 俞宁四下望了望,从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徐坠玉。 徐坠玉的五官柔和清冷,再加之周身疏冷圣洁的气质,活像是一个由冰雪堆出的美人。偏偏淡极生艳,如今这般远远地瞧过去,只觉得秾丽逼人。 许是感知到俞宁的目光,徐坠玉微微侧脸,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与她对上。 俞宁心头一跳,她弯起唇,笑着冲他眨眨眼。 徐坠玉的唇瓣抿了抿,别过头去。 “现在,考核,始——”执事长老的声音打破沉寂。 阵法开始运转,徐坠玉收回目光,抬步走向阵门。 阵内,徐坠玉刚站稳,周遭景象便骤然变幻。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将他带回了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山谷。 “孽种!你就该被冻死在这鬼地方!”一男子怨毒的声音穿透风雪,直直地刺入徐坠玉的耳膜。 徐坠玉抬眼看过去。 面前的男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此刻男人脸上满是嫌恶,他高高举起手中带刺的皮鞭,向徐坠玉挥去:“看我今日不了结你这条贱命!” 幻阵中五感皆真,所以当皮鞭落在徐坠玉的肩胛时,他不由得闷哼一声,血迹在衣服上晕开一片暗沉。 “爹,”他拭去唇角血渍,声音平静,“我是你的骨血,你何必要这般待我?” 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面色狰狞,皮鞭再次扬起,又狠狠落在徐坠玉的背上,“你也配叫我爹?你还我柔儿的命来。” “就是因为你的降生,我的柔儿才不在了……”男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是不详的灾星,只要靠近你的人,都免不了祸端!” “母亲是难产而死,与我无关。”徐坠玉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从未害过任何人。” “孽障还敢狡辩!”男人怒吼着扑来,可身形刚动,便如被冻住般僵在原地,周遭的风雪、山谷也开始扭曲碎裂。 徐坠玉看着眼前的幻象消散,肩胛的痛感随之褪去,只余下满心冰寒彻骨。 下一瞬,光影流转,他已站在清虚教派的膳堂外。 他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身旁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他们将他推搡在地,狠狠地甩他耳光,边打边嘻笑着。 “看这妖种的样子,怕是几天没吃饭了吧?” “哼,妖族就该吃泥喝风,也配吃仙门的食物?” “把窝头交出来!不然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徐坠玉垂下眼。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刚入清虚教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唯一的念想就是攒够食物,分给同屋那个病重的妖族小师弟。可最后,小师弟还是没能熬过寒冬,在一个雪夜里没了气息。弥留之际,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师兄,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那样的话,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了。” 脱离回忆,徐坠玉冷冷看着眼前的虚影。 心底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徐坠玉,动手吧。杀了他们,剖出内丹收为己用。你不恨吗?不想报仇吗?不想变强吗?” “你看清了,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爱你。母亲抛弃你,父亲厌恶你,同门排挤你。” “你生来就是罪孽。”那声音幽幽缠绕,“抛却所有无用的善意,将众生踩在脚底,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徐坠玉,你忘了吗?你的体内,有一条魔脉。” “魔脉觉醒,你便能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再也无人会凌驾于你之上……” 天地间仿佛只剩这蛊惑之音。 徐坠玉的指尖微微颤抖,体内一股暴戾的气息蠢蠢欲动—— 那是被他刻意压制多年的魔脉。 经脉似是有烈火灼烧,痛感让徐坠玉忍不住痉挛、精神恍惚。 意识朦胧间,他想起,曾有一次,他被父亲打得昏死过去,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结冰的河岸边,半边身子都浸在冰水里。 恨意如藤蔓疯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可就在他即将抬手取走面前这几人性命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识海之中。 是俞宁。 俞宁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他可以透过这清透的眸子看清楚她所有的想法。 他曾在其中见过太多情绪,却从未见过半分蔑然。 既然她未曾用那种眼神看过他,那么,这凭借他过往痛苦记忆而显化的怨灵,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他的不幸,审判他的命运? 它配么? 徐坠玉垂下头,良久,他低低地笑出声。 "天意冥冥,竟是借你之手......渡我此劫。" 徐坠玉周身骤然涌起清冽灵力,那些缠绕周身的暴戾妖气如潮水般退散,被他强行压回丹田深处的魔脉之中。 他抬眼望向眼前将他团团围住的丑恶嘴脸,眸中已无半分迷茫与动摇,只剩一片澄澈的清明。 那些桀桀怪笑,在灵力的冲击下如同碎纸般纷飞溃散。 膳堂的幻象层层剥落,露出阵法核心的金光。 至此,阵法已破。 **** 徐坠玉站在幻阵的出口处,身后石碑上的符文流转着光芒,为他的周身镀上了层淡淡的金光。 玄真道人目光落在他周身纯净无垢的灵力上,眸中满是赞许,“幻阵勘心,心魔不侵,你已具备内门弟子资格。自今日起,入我座下修行,我亲授你功法。” 满座哗然,也再无人出言反对。 毕竟顶级灵根加上向道之心性,足以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也足以让任何关于出身的偏见,暂时偃旗息鼓。 徐坠玉垂眸躬身,声音温润无虞:“弟子遵命,谢掌门厚爱。”可眼底却未映半分欣喜。 方才幻阵中那蚀骨的恨意与戾气,并未因破阵而消散,不过是被他用更沉的心思压入了心底最深处。 徐坠玉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从不是魔脉带来的毁天灭地、玉石俱焚,那是困兽末路的疯癫,却换不来真正的立足之地。 他要的是正统,是仙门认可的身份,是光明正大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是让那些曾经骂他妖种、踩他入泥泞的人,终有一日要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仙师;是让清虚教派、让整个仙门,都成为他踏向巅峰的垫脚石。 魔脉之力虽强,却终究是邪途,只会让他沦为众矢之的。 而拜入仙门,得掌门亲授功法,便能借正统之名遮掩妖脉,炼化体内冰灵根的纯粹力量,待羽翼丰满之日,便能执掌世间规则,无人敢因他的出身而轻贱半分。 他要的从来不是毁灭,而是掌控。 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天地规则。 这份游走在在善恶交界点的野心,骗过了幻境。 幻境以为他心向正道,可实际上,徐坠玉心向的不过是正道能给予他的力量。 至于俞宁—— 徐坠玉抬眼,看向她笑意盈盈的面庞。 从雪地里她挺身而出,到为他求来内门考核的机会,再到幻阵中使自己顿悟,她的价值远比他最初预估的更高。 就连掌门亲授的机缘,说到底,也是借着她的身份与偏袒才得来的。 徐坠玉勾起唇角。他这个师姐,不仅出现得恰逢其时,也着实好用极了。《 》 6、第 6 章 众长老将通过测试的弟子一一分配妥当,随后便引着众人前往清虚教大殿,行拜师之礼。 大殿巍峨矗立于云海之巅,通体以莹白灵玉砌成,飞檐斗拱,气象万千。殿内极为开阔,三十六根需数人合抱的盘龙巨柱撑起穹顶,柱身上浮雕的白龙栩栩如生,鳞爪飞扬,龙须垂落间似有灵气流转。 自古人皇以金龙为尊,而仙家领袖,则多以象征纯净与超脱的白龙为徽。这殿内陈设无需多言,便彰显出清虚教在仙界卓然的魁首地位。 徐坠玉随玄真道人立于大殿最前方的首座之侧。新晋的内门弟子们依照分配好的师承,井然有序地列队于殿中,俞宁亦在其列。 如今她全了魂魄,灵脉也豁然贯通,整个人的气质通透澄明,与往日判若两人。 俞宁本是天生仙髓的修炼圣体,此番穿越附身,也将这绝奇的根骨一并带入了这副躯壳。 此前她借魂师话术,将身上的变换解释为“魂归其位,灵脉自通”,虽引得众人惊疑不定,但有魂师作保,加之她身上灵气精纯,不染丝毫邪秽,众人惊诧过后,倒也未曾深究,只道是掌门千金否极泰来,天赐福缘。 玄真道人更是老怀大慰,言道往日她无甚资质倒也罢了,既一朝得了仙髓,便再不可肆意躲懒,于是着手计划着要为她寻一位能行教化的师父。 几番斟酌后,他以符传音,唤了已归隐多年的老友无尘长老出山。 无尘长老修为深厚,性子淡泊,教导自己的女儿术法及为人,再好不过。 “拜师礼,始!”执事长老高声唱喏,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绝。 典礼依照古礼进行。弟子们依次上前,走到各自师尊面前,恭敬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起身,再从一旁的玉案上端起早已备好的清心灵茶,双手奉予师尊。 师尊饮茶后,则会赐下早已准备好的护身法器或修炼资源,至此,师徒名分便算正式缔结。 一时间,殿内唯有衣袂摩擦与跪拜叩首的细微声响。 待到徐坠玉时,他敛袖整衣,缓步上前,在玄真道人座前的蒲团上稳稳跪下。他背脊挺直,姿态疏朗清举:“弟子徐坠玉,拜见师尊。” 话音落,他额头触地,行完三叩之礼,而后起身端起案上的清茶,双手奉上。 玄真道人接过茶盏,引毕,放下。他抬手变幻出一柄通体银亮的宝剑,上镌雕花,极富美韵。他将之递给徐坠玉,“此剑唤作朔雪,唯有你道心纯粹之时,方能发挥其十成威力;若你心志动摇,它将会反噬于你,切记慎之。” 玄真道人沈声道:“我知你体内异数难驯,但清虚教门下,从无不可渡之人。日后修行,若遇心魔滋生,便以朔意剑自省,莫要让一时执念毁了毕生道途。”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徐坠玉接过朔雪剑,恭敬应是,语气一贯的温润,垂下的睫毛遮掩住了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讥嘲。 他清楚,这不过是玄真道人一厢情愿的期许罢了,而他所求,不可言说。 * 俞宁看过去,心中疑窦丛生。 在修真界,一人一生只配一件法器,她记得师尊的法器虽同唤朔雪,却与如今这柄的形质大不相同。 过去那柄更加古朴内敛,剑意浩瀚如渊,而非这般精致华丽,锋芒外露。 未及细想,便已轮到她上前。 面前站着的无尘道人一袭白衣仙气飘飘,他未曾挽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素簪松松束着苍苍白发,衬得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庞愈发清癯。 “你便是俞宁?”无尘道人慈眉善目,他以柔和的目光看向俞宁,“老夫避世多年,未成想如今的仙界尽是些惊才绝艳之辈,先是顶级冰灵根现世,而后又来了根仙髓。” “许是上苍感知到您即将重履尘世,特意降下这般祥瑞福祉,以为恭迎呢。”俞宁笑吟吟地接过话头。 “哈哈!有趣,当真有趣!玄真老儿这闺女,不仅根骨奇绝,心思也玲珑剔透!”无尘道人朗声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把骨扇。 “既如此,老夫也不藏宝了。此扇无名,乃老夫早年偶得的一块太古异兽灵骨所制,自成形起便自行吸纳天地灵气,温养至今,颇具灵性。配你这仙髓之体,或许正合宜。” 无尘道人将骨扇递向俞宁,“对我门下弟子,我向来不苛责,惟愿你们能恪守本心。日后修行,有惑便用此扇传声寻我,去罢。” 俞宁端茶要敬,却见无尘道人摆摆手,“此等虚礼就免了。你既唤我一声师父,这师徒缘分便已结下,又何必执着于这些繁文缛节。”说罢,一甩袍子,身形转瞬间消失在大殿中。 “这无尘,还是这般不着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上首的玄真道人见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转向俞宁,“宁儿,往后务必勤勉向学,记住你身上的重担。” 俞宁握着那柄骨扇,颔首。 拜师礼毕,众弟子随执事长老前往居所安置。 途经清虚教后山小径,两侧修竹苍翠,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仅是置身其中,便觉神清气爽。 俞宁走在队尾,心里依旧在想着徐坠玉的朔雪剑。 “奇怪。”俞宁喃喃,“我若是穿越,那师尊的剑就不该变了样子。” “难不成朔意剑还有变换形态的能力?但也不对啊,若真是如此,我和师尊相处那么久又岂会不知。” 俞宁想着想着便出了神,恰在这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拉住。 “师姐。”徐坠玉满眼笑意,“先前一直在忙着准备考核,还未来得及谢谢你。” “师……徐师弟!”骤然被打断思绪,俞宁惊了下,没反应过来,一句师尊差点脱口而出。 “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徐坠玉垂下眼,似是有些局促,“我只是许久不见你,有些激动。” “噢,没事的。”俞宁摇摇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你为何要躲着我。”徐坠玉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是我惹你厌烦了吗?” “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徐坠玉顿了顿,“我以后不再多说了便是。”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俞宁被他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完全没跟上他跳脱的脑回路。 她停住脚步,生怕他误会,忙急切地抒怀:“你特别好,我很喜欢你的。” “因为你最近都不来找我了。”徐坠玉的语气带了些委屈,“包括在方才,我在你身后叫你,你没有搭理我。我这才上前拉住了你,唐突了。” 俞宁闻言,顿时有些讪讪:“我、我没有不理你。只是近些时日,比较忙,琐事比较多罢了。” “至于方才,我是真的没听见你在叫我,只是心里装着些事情,一不小心想得出神了,绝非故意不理睬。” 俞宁掰着指头一件件解释,她用力摇头,强调道:“你真是多心了,我怎么可能会厌烦你?绝对不会的!” “啊,是这样。”徐坠玉适可而止,“是我误会师姐了。” “没事,话说开了就好。”俞宁摆摆手,“不过我最近确实有些忙。” “先是忙着打磨仙髓,如今又要为温习术法做准备。”俞宁叹了口气。 俞宁本质上还是有些好逸恶劳的,此刻提起修行,不免带上了点娇气的苦恼。 “若是有想请教的,大可以来找我。”徐坠玉温声。“骨扇传音终究不便,你若总是辗转两地也未免劳碌。基础术法的问题,我尚能解答。” “我知道的,徐师弟很厉害。”俞宁发自内心地赞叹。三百年后的师尊已臻至化境,飞升成神了,这可不是寻常天才所能及。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发现两人早已被队伍远远落下。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俞宁轻呼一声,有些着急,“若是去晚了,位置好些、灵气充沛的居所,恐怕都被挑走了!”她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徐坠玉的袖口,催促道:“我们得快些赶上去才行!” 但她拉了拉,却没拉动。 俞宁疑惑回眸,却见徐坠玉手腕一翻,掌心轻轻覆住了她的手。 “师姐莫急。”徐坠玉的声音依旧温和,指尖却不容拒绝地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你走得太快了,这样才不会走散。” 俞宁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相贴的皮肤蔓延上来,让她一时有些无措。“那、那也用不着这样吧……” 她想要抽回手,徐坠玉却并不放开,反倒加重了力道。 “师弟?” “师姐方才不是说,很喜欢我么?”徐坠玉眨了眨眼,神情无辜又坦然,“既然如此,牵着手也无妨吧?” “话是这么说,但……”俞宁一时语塞,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罢,师尊如今没什么安全感,牵就牵吧。 她也并不在意这个。 * 徐坠玉无意间知晓了一件秘辛,于是对于俞宁,他有了新的打算。 古书记载,若承载仙髓者对某人产生深刻的感情,那么仙髓便可被此人取出。 仙髓之力磅礴纯然,届时他便可借此压制自己混沌的魔脉。 徐坠玉想,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的这个小师姐这么善良,那么不妨,他也装装正人君子的样子好了。 俞宁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末梢,发尾随着她的步子一甩一甩。 透着股不设防的天真。 他上前一步拉住俞宁的手,趁着她呆愣的瞬间反守为攻,颠倒黑白了二人的言行。 确如他所预想的那般,俞宁又露出了那副愧疚的表情,她傻乎乎地相信了自己的辩白,认为错处反而是在她自己。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徐坠玉发现俞宁在感情方面过于迟钝。或许是仙髓至善的缘故,使俞宁难以察觉到自己旁人微妙的恶意,也很难理解一些话中话。 她怕伤害别人,所以很少拒绝;对于一些出格的举动,她也很是宽容。 比如现在—— 徐坠玉垂眸,看着他与俞宁彼此交握的手,在心中冷嘁。 真好骗啊,俞宁。《 》 7、第 7 章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转眼间,俞宁穿越至此方天地,已有月余。 她渐渐习惯了清虚教派的晨钟暮鼓,习惯了灵气充盈的呼吸吐纳,也习惯了以“俞宁”这个身份,重新开始的一切。 过去有师尊对她处处照拂,予取予求。一切大可随她心意,这便也养成了她自由散漫的性子。 以至于,在师尊座下修习十余年,于道法一途,她竟是真的一无所成,全凭师尊庇护方能安然度日。 可如今不同了。她的师尊尚不是日后那个羽化飞升、万人敬仰的璞华仙君,只是个初入内门的普通弟子,不久前还刚被人欺负过,看起来还没有自己厉害。 而她作为师姐,自然得有个师姐的样子。于是俞宁转了性子,每日将自己拘在后山的竹林中,日日研读无尘道人为她留下的术法秘籍。 仙髓的潜力在骨扇灵力的滋养下不断迸发,俞宁周身的灵气也日渐浑厚凝练。 原本生涩拗口的术法口诀,如今运转起来也愈发得心应手。 这日午后,她正试着催动一套新学的御风术,身形刚离地半尺,衣袂翻飞间,手中的骨扇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扇面上原本温润的灵气瞬间变得狂躁,竟隐隐带着几分警示的意味。 俞宁心头一紧,连忙收了法术落地。 她想起了无尘道人的叮嘱。 “此扇生于灵骨,长于天地,对世间气之流转最为敏锐,尤擅感知煞气、秽气。若遇妖邪阴祟之物靠近,扇灵自生感应,示警于主。” 世间妖族,虽同出一源,却因心性道途不同,被大致划分为两类。 纯妖虽为妖身,却愿循正道修行,求一个超脱,如徐坠玉便算在此列。 而妖邪多生于混沌之地,或后天因杀戮、执念而堕入邪道,嗜血好杀,向来是仙门合力剿杀的对象。 如今骨扇无故震颤,必是周围有妖邪出没的缘故。 可清虚教乃灵气鼎盛之地,教派坐落于灵脉之上,山门四周更有上古先贤布下的强大结界,寻常妖魔根本无法靠近。 能悄无声息潜入后山的,必是大妖。 俞宁的掌心沁出冷汗,握紧骨扇缓缓后退,做出防御姿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竹林静谧,竹林寂静,唯有风过竹叶的簌簌之声。可越是安静,便越透着不详。 果然,不消片刻,一道黑影猛地从竹林深处窜出,利爪带着腥风直扑向俞宁的面门。那妖邪浑身裹着黑雾,双眼赤红如血。 是玄铁妖。 俞宁心头一凛,握紧骨扇顺势旋身,扇面灵力暴涨,一道白光直劈其左肩。 可玄铁妖皮糙肉厚,这一击竟只留下浅浅白痕。 它怒吼一声,长尾横扫而来,俞宁躲闪不及,腰间被狠狠扫中,踉跄着后退数步,喉头泛起腥甜。 眼看玄铁妖就要再度跃起—— 电光火石间,一声桀骜的少年音色骤然响起:“小心。” 俞宁抬眼,只见一男子破空而来,挡在她身前。 来人身着黄色锦袍,腰间别着个酒壶,手里握着柄长剑。 他色若春晓,长相招摇漂亮,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此刻凝满含霜。 “师妹,退后。” 他侧头示意,而后直直地迎向玄铁妖。 少年长剑出鞘如流星赶月,一时间林中竹叶纷落如雨,刀光剑影不断。 他身法灵动,辗转腾挪间竟让玄铁妖无从下手。 俞宁站在一侧并未闲着。 先前交手时她便已在留心玄铁妖的破绽。 如今再细看—— 是了。 俞宁握紧骨扇,向林间翻飞的身影朗声道:“师兄,它眉心处的黑晶是死穴!” 少年挑眉,桃花眼亮了亮,赞道:“好眼力!” 他足尖点上竹枝,运起轻功,长剑中灌注灵力,剑刃化作一道金芒。 俞宁见状会意,立刻旋动骨扇,温润灵气凝成数道风刃,死死缠住妖邪四肢。 “就是现在!” 二人配合默契,金芒直直刺向玄铁妖的眉心黑晶。 噗嗤一声,长剑没入,玄铁妖再无任何挣扎之力,身形瞬间溃散。 庞大的身躯如烟般散去了。 少年收剑入鞘,转过身来,腰间酒壶晃了一晃。他看向俞宁,眼睛弯起来,嘴边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端的是一派鲜衣怒马的恣意模样。 “刚回山门便撞上这孽障,倒是巧了。” 他目光扫过俞宁刚被玄铁妖扫中的腰间,语气带了点关切,“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多亏你来得及时。”俞宁感激地看向他,“不知师兄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先前竟从未见过。” “你自然没见过。”少年的笑眼眨了眨,“在下白新霁,今日刚云游归来。我来此地不为拜师求道,只是为了借这钟灵毓秀之地调养生息罢了,算不得门中正经弟子,只是个挂名的闲人。” “白新霁……”俞宁喃喃,这名字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听到过。 俞宁正垂眸思索着,忽听到有人轻轻唤了声“俞宁。” 徐坠玉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他一身青衫如洗,墨发松松束着,几缕发丝被风拂到颊边。 “方才感知到妖气,便赶来看看。”徐坠玉拉住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细细地瞧,“师姐,你的手怎么这般红了,是伤到了吗?要紧吗?” 俞宁的手猝然被温暖包围,她先是一僵,随即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抽回手。 只是徐坠玉攥得太紧了。 她没抽动。 “没事啦。”俞宁安抚道,“多亏了师兄及时出现,否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啊。”徐坠玉歪歪头,仿佛才发觉白新霁的存在。 他的嘴角勾出一抹笑,看似友好,眸间却掠过一丝清寒。 “殿下竟也在这里。”徐坠玉微微颔首,语气恭敬却疏淡,“抱歉,方才一心记挂师姐伤势,一时眼拙,竟没看到殿下在此。失礼了。” “殿下?”俞宁微怔,随即灵光一闪,“师兄……你莫非便是人界的太子?” 她与同门闲聊时,没少听过这位太子殿下的轶事。 常言道,这太子殿下可是个妙人,虽是凡人之躯壳,可却天生流光脉象,人也生得极致秀逸俊美。 如今人间也算太平,人皇老当益壮,故太子也不必忙于继位一事,人皇存了让他历练的心思,遣他入仙门寻一番机缘。 他的性子素来闲适豁达,酷爱游山玩水,不愿拘于一处。所以,他素来行踪不定,辗转于各地之间。今日或许还在东海观潮,明日便可能已至西山赏雪。 今日云游归来,遇见俞宁也算有缘。 白新霁没有一点架子,他朗声一笑,“正是在下。没想到师妹竟知道。” “那当然,久仰大名!”俞宁连忙道。她还听说太子殿下被人赠名“酒中仙”,也不知道和她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师兄,我……” 俞宁当即开口欲邀共酌,只是话音未落便被徐坠玉打断了。 他握着俞宁的手未曾放松,手指微微蜷紧。 徐坠玉的目光落在二人之间,笑意显得很淡薄,“殿下,我们先行一步。师姐方才遇险,想来也受了惊吓,应回去好好休整。” 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说着便要扶着俞宁转身。 “哎,等等。”白新霁挑眉,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徐师弟何必急于一时?师妹方才受了伤,不如先随我去居舍寻些丹药,我这恰巧有几颗上好的凝神丹,最适合疗伤定神。” 徐坠玉眸色微沉,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底却已无半分温度,“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师姐的伤势我自会照料,不劳殿下费心。” 他看向俞宁,语气放软,似是诱哄:“师姐,此地妖气虽散,终究不甚安宁。我们早些回去吧,我帮你运功调理。” 俞宁夹在二人中间,只觉得进退两难。 其实她是很想随师兄一道的。 清虚教派规矩森严,门下弟子严禁沾酒,而白新霁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教派中人,这才得了饮酒的自由。 俞宁穿越而来,深受门规之害,苦苦觅不得酒友,如今见到志同道合之人,难免想要畅谈一番。 只是…… 虽不知道是为何,但师尊像是在生气。 是因为自己和师兄在一起吗? 师尊不喜欢他吗? 空气安静了片刻。 “也罢。”白新霁看着俞宁纠结的模样,也再没了逗弄的心思。 他摊摊手,“徐师弟对师妹倒是上心。既然师弟这般周到,我便也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看向俞宁,挥了挥手,“师妹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寻我,我暂住在前山的云舒院。” “哦,好的。”见白新霁如此说,俞宁也不再有什么坚持的理由。 “我叫俞宁,今日的事,真的多谢你了!”她语调真诚。 白新霁本已转身欲走的步子,在听到她自报姓名时,微微顿了一下。他回头,看向俞宁的目光有些惊讶。 “啊,原来是你啊。”白新霁轻轻笑起来,“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言罢,他未再多言,略一颔首,挥袖转身,踏风而去。 竹林间只剩俞宁与徐坠玉二人。 徐坠玉的指尖仍紧紧地抓着俞宁的手不放。 “徐坠玉,你抓疼我啦。”俞宁的手本就在方才和玄铁妖的缠斗过程中受了伤,如今又被徐坠玉用力一掐,痛感更是雪上加霜。 “抱歉。”徐坠玉忙松了手。 俞宁看过去,只觉得他心不在焉,精神恍惚。从方才一见到师兄,师尊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有仇吗?俞宁在心中疑惑。 这边厢,徐坠玉垂眸看着自己空落的掌心,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走吧,师姐。”他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往常那种温润的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 》 8、第 8 章 俞宁神思游离间,忽然想到一个极为贴切的比喻——她与徐坠玉的对话,就像榔头对上棒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永远敲不到同一处频率上。 那日与太子殿下作别后,她便同徐坠玉一道往回走。清虚教派的后山景致清幽,翠竹掩映,偶有灰雀掠过林叶,惊起一片碎影摇曳。 俞宁欣赏着山景,心情渐朗,嘴里轻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脚步也跟着雀跃起来。 可身侧的徐坠玉却始终沉默。他面色如凝薄霜,眸色沉静,看不出情绪,却也无半分往日的温润。 俞宁想起他方才面对白新霁时那句句带刺的言语,心中难免有些忐忑。犹豫再三,她还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师弟……” 徐坠玉脚步未停,只微微侧目,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你方才为何要那样同师兄说话?”俞宁困惑:“师兄是出于好意才邀我去他的居舍,且,他又救了我,该好好谢谢他的。” 徐坠玉仍不言语,唇角却极细微地绷紧。 但俞宁哪里能瞧见,她仍继续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对恩人的感念:“而且师兄为人坦荡,有侠者之风,修为又高,实在是个难得的人物。师弟,你若与他多相处,定然也会欣赏他的。” 她说着,甚至抬起眼看向徐坠玉,目光清澈真诚:“不如我们改日一同去云舒院拜访他?你二人若能结交,于你日后……” “师姐对他,倒是了解得很。” 徐坠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内容却像一柄薄刃,十足的刻薄。 俞宁一怔,抬眼正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静得瘆人,竟像是蓄了团黑雾在其中。 “不过是初见,师姐便如此信他、赞他,甚至——”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在齿间轻轻磨过,“还想将我推到他的身边去?” 俞宁没明白他的意思,一时竟接不上话。 徐坠玉却忽而轻轻笑了,只是笑容的弧度僵硬而刻板,透着一股浓浓的讥诮与讽刺: “师姐是觉得我性情孤僻,不擅交友,所以需得靠你为我牵线搭桥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宁摆手,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白师兄他为人光风霁月,你们若能成为朋友……” “我不需要。” 徐坠玉打断她,他身上的那根名为温和的弦崩断了,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我不需要什么光风霁月的朋友,更不需要师姐为我费心安排这些。”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与俞宁的距离,那双冰冷的眸子紧紧锁住她,一字一顿:“师姐为何总是想着旁人呢?” 他轻声问,像在自言自语,“你分明是我的师姐啊,为何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 俞宁彻底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话?听起来着实古怪。 但虽是这么想,俞宁却还是认真地解释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而且,师兄他是太子,将来你若在人间行走,有这层关系总会方便些……” “我不在乎。”徐坠玉垂下眼,嘴角仍挂着那抹淡薄的笑,“他是太子也好,是仙君也罢,与我何干?与师姐——又有什么相干?” 他抬起手,将俞宁颊边散落的一缕乌发别到她的耳后,语气温软下来: “我知道师姐是为我好,但没必要为我操心这些。”他注视着她,眸色深深,“莫要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费神了,好么?” 俞宁张了张口,想反驳。白新霁是他们的师兄,如何能算不相干之人? 但徐坠玉显然并不这么觉得。他直起身,扭过头去,一副抗拒交流的样子。 半晌,他慢悠悠地补充: “师姐若真闲来无事,不如多陪陪我练剑、论道。”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声音随风轻轻飘来,“外人之所以称之为外人,就是因为不能近身。” 俞宁完全不知其意。最后和徐坠玉掰扯了半天,她却依旧不知道他对白新霁哪儿来的恶意。 不仅答案没问到,她还被迫承接了他更诡异的思想。 林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俞宁默默跟上他的脚步,却第一次觉得,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林间小径,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漫长。 **** 这夜,徐坠玉又梦到了那个声音。 黏腻、潮湿的,同幻境里的一般无二。 这声音幻化成了实体,凝成一团雾气。 攀附上他的腰腹、脖颈,将他紧紧缠绕、收勒、束缚。 “徐坠玉,你还想等吗?” “莫非你还想像如今这般屈于人下?”它低低嘲笑道,“不管见谁都要赔上三分笑意。” “或是你还在寄希望于俞宁?” “别傻了。”它的声音陡然尖锐了几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已经在害怕你了。你阴晴不定、表里不一,她恐惧你这诡谲的面貌。” “她迟早会抛弃你的。在你费尽心机成功攻略她之前,她便会被旁人的温言软语勾走,将你弃如敝履。” “与其等到被抛弃的那天,不如……”它降低音调,循循善诱道地蛊惑,“不如跟我合作。我助你唤醒魔骨。我能给你力量,给你地位,让你不再受任何人的轻视,我还能……” “我想那日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徐坠玉打断了它,周身流露出一股戾气。 “我不想为人所控,包括你。至于俞宁,我自有我的计划,也有我的把握。她,逃不掉。 “哦?”那声音似乎有些意外,雾气在他周身翻涌,“果真是如此吗?我还以为,那位太子殿下已然让你感到危机了呢。” “她甚至为了那个人,与你争吵,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你……徐坠玉,你的把握,听起来可不太牢靠啊。”它桀桀地笑着。 灰雾渐渐变得稀薄,声音也开始飘忽远去,“看来,你还没有彻底醒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只是我怕你……等不及了。” 话音落下,缠在身上的紧绷感骤然消褪,那股潮腻之感也缓缓隐去,只余留些许寒意,在四肢百骸间迟久不散。 徐坠玉睁开眼,额角渗出冷汗。窗外的月光皎洁,更衬得他眼底一片暗沉,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 徐坠玉抬手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灰雾缠绕的窒息感。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心绪杂乱。 **** 此时,俞宁亦辗转难眠。一阖眼,徐坠玉的身影便浮上心头,沉甸甸地压着。 她细细梳理今日种种,大抵摸清了他的心思。 因过往坎坷,他心存不安,将与她之间的情谊看得极重。白新霁的出现,于他而言,便是分割这份情感的刃。所以他不愿接受,不肯退让。 可这未免太过偏执。俞宁轻轻叹息。她想引师尊走出往日阴翳,却在他的固执面前徒感无力。 还是先睡吧。俞宁催促自已。 明日还有明日的课业,明日的修行,明日需要面对的种种。或许睡一觉,头脑清醒些,便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刚准备强迫自己歇下,便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俞宁警觉地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是一股莫名的冷意,顺着门窗的缝隙渗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9、第 9 章 翌日,凄厉的尖叫声。 俞宁披衣跂鞋,刚从窗棂探出头,便见门外的师姐脸色惨白地冲她招手,声音发颤,“宁宁,出大事了!西山涧那边,死人了!” 俞宁闻言,心头咯噔一下。她来不及细想,抓起枕边的骨扇便往外跑去。 沿途的弟子们神色惶惶,俞宁根据他们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今日天刚蒙蒙亮,几名负责晨间取水的弟子如常前往西山涧。涧水清冽甘甜,历来是教中烹茶煮药的上选。然而,就在他们掬水饮用之后,异变陡生。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红肿溃烂,黑紫色的纹路顺着经脉蔓延,不消片刻便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了探其中一人的脉搏,下一秒便踉跄着瘫倒在地,嘴唇哆嗦个不停,“脉、脉息停了……” 待俞宁赶到西山涧时,溪边已围了不少人。 玄真道人面色铁青地站在最前面,几位长老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往日里清澈的溪水此刻漆沉如墨,两旁的花草树木也俱呈枯败之态,叶片焦黑卷曲,一派死寂。 “父亲。”俞宁快步上前。骨扇在她的掌心微微震颤,显然已感知到浓郁的邪祟之气。 她心下了然,看来昨夜听到的异响并非错觉。 玄真道人微微颔首,面向众人,声沉若钟:"近日教中祸事频仍。先是昨日宁儿在后山遭遇玄铁妖袭击,再到今日门内弟子遭妖物屠戮。" 他微微抬眼,眼中锐芒乍现,"我疑心是有人在暗中与妖物勾结。山门结界松动,绝非偶然,定是人为所致。" 此言一出,满座弟子哗然四起,却被玄真道人抬手止住。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待办。" 他转向俞宁,神色肃穆:"宁儿,你身具仙髓,百邪不侵,为父便遣你去找寻此妖踪迹。" "正巧新霁云游归来,他天生流光脉象,诸邪退避,你们二人便结伴同行罢。" 玄真道人说罢,目光投向俞宁身后。 俞宁侧脸看去,是白新霁。 他今日穿了个宝蓝色的内衬,外罩一件镶着细密金丝滚边的朱红色锦缎短袄,这身装扮配上他昳丽招摇的五官,整个人显得无比光鲜漂亮。 “没问题。”白新霁冲着俞宁弯唇一笑,爽快应下,“我会护好师妹的。” 话音刚落,一道清润的声音复然响起,“师父,弟子也愿同往。” 众人循声望去,徐坠玉立在人群边缘,素白道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眉梢微蹙,平添一丝美人嗔怒的风情。 他走上前,对着玄真道人拱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白新霁和俞宁并肩而立的身影,缓缓道:“弟子乃是妖身,对同类气息最为敏感,若是同去,想必也能多一分助力。” 白新霁闻言,挑了挑眉,语气带了点玩味,“我先前还以为徐师弟不喜我,想与我避开些走呢。” “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徐坠玉垂眸,长睫掩去眼底情绪,外抬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恭顺,“先前若我有冒犯之处,还请师兄见谅。” “师弟客气。”白新霁轻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探究。 玄真道人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应允,“也好,你们三人同行,相互照应,务必小心。” 三人恭敬应是。 * 俞宁手腕翻飞,骨扇在她的掌心摇曳生花。 她口中无声默念聚阖诀,屏息凝神,将周遭残留的煞气收归一处,倾注到骨扇的扇柄之中。只见骨扇周围流转起淡淡光晕。 “骨扇有追踪之效。”俞宁扭头看向徐坠玉和白新霁,“待会儿你们跟紧我。”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在人间。” * 市井之间车水马龙。 街道两侧酒旗招展,行人摩肩接踵,耳目间皆充盈着喧腾热闹的烟火气。 俞宁侧眼看向镇口旁边立着的木匾,上面题着“如方镇”几个大字。 “就是在此处了。”俞宁叹了口气,“骨扇只能给出大致范围,无法定位准确位置。徐师弟,你可有办法?” “我方才试过了。”徐坠玉摇头,“这镇中人气旺盛,五行驳杂,更重要的是……那妖物似乎在此设下了某种隐匿或干扰的阵法,将自身行迹与妖气屏蔽得相当彻底。” “我感知不到具体位置。” 白新霁的目光扫过街上往来行人,若有所思,“既如此,不妨先去打听一下近日镇上是否有命案发生。” “妖邪一旦开了杀戮,便很难再克制不断滋生的心魔了。所以它必定再犯凶案。” “师兄言之有理。”俞宁附和着往前走,没注意到徐坠玉始终落后她半步,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背影上,眼瞳里的光明明灭灭。 三人沿街而行,刚走进一条巷弄,便听见隔壁酒肆传来阵阵议论声。 “听说了吗?李木匠家的小儿子,昨晚去河边洗衣,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岸边了!” “怎么死的?跟之前张屠户家的小子一样吗?” “可不就是一样!浑身乌漆嘛黑,皮肤上还爬着那种黑紫色的、像树根一样的纹路,看一眼就做噩梦!仵作都不敢细验!” 三人对视一眼,心头一沉。 白新霁身形一晃,已掠至酒肆门口,片刻后折返,“方才问了店内小厮,镇上近三日死了五个人,皆是死状诡异,且都与镇东的黑水河有关。” “所到之处,溪水污浊。”徐坠玉思索片刻,“听这描述,应是藤蛇妖。它们天生擅长操纵水木阴气,能污染水源,汲取生灵精气。” “但据我所知,藤蛇一族虽为妖族,性情却大多温和,居于山林水泽,潜心修行者众,堕入魔道、行此凶戾屠杀之事的极为罕见。” “更是未曾听闻,竟有修为如此高深、行事如此猖狂的藤蛇大妖。” “哎,这些渊源日后慢慢查究也不迟!”俞宁听得心急,一想到可能还有无辜百姓受害,便按捺不住,“我们先去那黑水河看看!或许能寻到更多线索,绝不能再让那妖物害人了!” 黑水河远离村镇,一片萧索。 河边芦苇枯黄,河水漆黑浑浊,与西山涧的形貌如出一辙。 俞宁俯身蹲下,将掌心轻轻贴在被污染的土地上,闭上双眼。她有至纯至善的仙髓在身,一切阴私存在她的探查下都无所遁形。 片刻后,俞宁惊喜地开口,眼神一亮,“它就在附近!” 白新霁闻言,脚尖一点,跃至一棵枯树顶端,目光俯瞰整片河岸。 “你们看那边。”他抬手示意,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隐约可见一抹异样的暗红,与枯黄的草木格格不入。 徐坠玉的朔雪剑出鞘,他上前,用剑刃拨开芦苇,只见地面上刻着些繁杂的阵纹,暗红之色是干涸的血迹。 阵纹中央嵌着一块发黑的兽骨,其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这是…… 徐坠玉的瞳孔骤缩,他忙回头看向正在走来的俞宁和白新霁,起身向他们劈出一道剑意。 这剑意并无杀伤力,唯一的作用是止住他们向前的步调。 俞宁和白新霁被剑意逼得退后,二人讶异,刚想问询发生了何事,却只见徐坠玉的周围升起半透明的结界。结界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秘文符咒。 “是祭生阵!”白新霁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语速很快,“这是陷阱。我们中计了。” 话音未落,地面的阵纹骤然亮起妖异的红光,魔气升腾,顺着结界缝隙疯狂涌入其中。 徐坠玉脸色一白,朔雪剑挽起层层剑花,奋力抵挡魔气侵蚀。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此阵以生魂为祭,能引动魔气反噬,一旦被困便难以脱身!你们快离开!” 俞宁握着骨扇的手指收紧,她张惶地看向被缚在阵中的徐坠玉,眸中血络浮现。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白新霁看出她的意图,急忙拉住她的衣袖,“祭生阵一旦闭合,入阵者便会被抽干生魂,你身负仙髓虽能暂抗魔气,却也撑不了多久!” “那又如何?”俞宁挣开白新霁的手,她指尖掐诀,催动仙髓之力。 “师兄,徐坠玉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俞宁抬眸,眼底蓄着潋滟水光,“我一定要救他。”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 这次遇险,本就是徐坠玉的设计。 自双脚踏入如方镇的那一瞬间,他便已感知到祭生阵的存在。 祭生阵需以妖类精血开启,而徐坠玉身负魔骨,可从同类的血液中窥之它的全部意图。 他将计就计,佯作不知,甚至“恰到好处”地第一个发现了阵纹,顺理成章地踏入这“必死之局”。 近来,他对俞宁的关注愈发不受控制,心思轻而易举便被她牵引。 这般失控让他感到陌生、厌恶,甚至恐惧。 他迫切地需要重新掌控局面,掌控俞宁。而获取仙髓,是达成这一切的捷径。只要得到仙髓,他便无需再小心翼翼地伪装,无需再忍受这些扰乱心绪的情感波动。 他甚至冷酷地想过,届时,或许可以将俞宁这枚棋子彻底踢出自己的生活,一了百了。 他以身入阵,本是想博取俞宁最大限度的同情、愧疚与倾慕。 毕竟这祭生阵在他人眼中是必死之局,于他却不过是短暂的禁锢,不足为惧。待苦肉计后脱身,一切便可水到渠成。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俞宁竟决绝地愿舍命救他。 “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俞宁的声线微微颤抖,她的字句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对上俞宁的视线。 在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中,他看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丝含笑的暖意。 她在对他说:别怕。 徐坠玉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震惊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连被魔气侵蚀所生的痛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失算了。《 》 10、第 10 章 “别过来。” 徐坠玉的声音微微哽咽,他呕出一口血,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我死不了。” 徐坠玉看向俞宁朦胧的泪眼,生出了替她拭去的欲望。 在这一瞬间,他并未想到什么仙髓,什么利用。他的眼里充斥着俞宁灼灼的身影,心脏砰砰直跳。 这便也促使着他咬破指尖,血液滴落在朔意剑上,瞬间融成一道妖异的血纹。 徐坠玉闭目凝神,魔脉之力汹涌而出,与剑脊身上的血纹相融,化作漫天黑雾缠绕全身。 霎时间,祭生阵红光暴涨,与黑雾激烈冲撞,结界上的黑色秘文疯狂闪烁,结界摇摇欲碎。 他手腕翻转,朔意剑脱手而出,却并未落地,而是悬于他身前,剑尖直指结界穹顶。 “魔脉为引,血纹作契,黑雾吞灵,朔意剑鸣——破!” 徐坠玉一声沉喝,悬于空中的朔意剑骤然分化,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万,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周的结界屏障疾速轰击而去。 徐坠玉立于黑雾与红光的中心,衣衫猎猎,墨发狂舞。他掐诀的指尖窜出星火,这簇光亮照亮了他漂亮的眼睛,万物仿佛都倒映在他的眼底。 结界在他的眼神里寸寸碎裂,魔气与煞气四散奔逃,吹得岸边枯黄的芦苇尽数伏倒,飞沙走石。 徐坠玉踉跄着踏出阵法,脸色惨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血珠。 他的唇线崩得很直,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以魔脉之力强行破阵终究伤及心脉。 徐坠玉以剑撑地,刚稳住身形,便见俞宁挣脱白新霁的阻拦,奔向他,下一秒,她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本就虚弱的徐坠玉闷哼一声,向后踉跄了半步,却下意识地伸出未持剑的手臂,将她牢牢环住。 “徐坠玉!”她猛地将头扎进他的怀里,泪水汹涌而出,在胸口洇开一片湿濡。 * 当看到徐坠玉被困祭生阵中,魔气穿透心脏的那一刻,俞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事,最终在一个问题上定格。她在想,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坠玉殒身在自己面前吗? 起初,她决意以身入阵时,也是怕的。她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穿越而来的第一秒,铺天盖地的惶恐便将她裹挟。 俞宁自小是被师尊徐坠玉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被护得密不透风,从未真正经历过风雨,受过半分世俗的委屈与磋磨。 如今独处这危机四伏的异世,她最深的恐惧,并非妖邪,也非身份暴露,而是害怕自己身若浮萍,无人可依,无人可诉,最终无声无息地撒手人寰,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搭救落难的妖族弟子、在演武场上据理力争、于竹林被玄铁妖袭击、亲眼目睹同门惨死的脸庞……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应对之时,她都很害怕。 尽管她强撑着站出来了,但在潜意识里,她依旧在等待着其他人的帮扶,她希望有人能替她分担,告诉她该如何去做。 直到此时此刻,看见徐坠玉身陷囹圄,俞宁才幡然醒悟。 她还能继续做那个永远躲在他身后,心安理得享受庇护的俞宁吗? 不能了。 俞宁看向阵中徐坠玉染血的衣衫,一切的怯懦都消匿了。 她要让自己爱的人、让爱自己的人,让这世界上所有怀揣善意的一切,都活下去。如若能至此,那么自己身死又何妨? 她想,如果无法破碎这结界,大不了生祭自己这条仙髓。 她知晓仙髓内所蕴的接近天地本源的力量,既能替换驳杂灵脉,滋养万物,或许,亦能破除天下无解之邪阵,涤荡一切污秽。 只是,还不等她将这近乎疯狂的念头付诸行动,阵中的徐坠玉便已以她未曾预料的方式,悍然破阵而出。 俞宁来不及想师尊是怎样凭一己之力挣脱桎梏的,她只是循着本能冲了过去,抱住了他。 被圈在师尊的怀里,她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生命。 **** 白新霁静静地站在原地,维持着方才想要阻拦俞宁却被她用力推开的姿势,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显得有些寂寥。 方才他去阻拦俞宁,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眼底再无初见那日含笑叫他“师兄”的温度。他的指尖只擦过了一截溜走的衣袖。 这次回归清虚教派,并非偶然的云游落脚。 父皇告诉他,清虚教派的掌门独女名唤俞宁。前不久,此女缺失的一魄回归,还意外生出了仙髓。言语之间大有与之喜结连理之意。 而清虚教派作为仙界第一教派,掌门独女的夫婿的位置自是被无数人垂涎,于是父皇特命他重回山门,博取其好感以占得先机。 起初他只当是件苦差,满心不耐地启程,却在入山门的路上,撞见了被妖族攻击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齿,坦率热情,他无可避免地跌进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她笑言自己便是俞宁的那一瞬间,白新霁的心头猛地一跳。先前的抵触转眼便被隐秘的欢喜取代。 原来这便是他要找的人,原来缘分竟是这般凑巧,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在藤蛇妖于教派中作乱后,他临危受命领了同俞宁一道捉拿邪祟的任务,那时他心中未尝没有一丝窃喜。这正是使感情迅速升温的好时候。 只是如今…… 白新霁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眸色沉沉,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无妨。俞宁现在的眼里没有他,没关系。 他白新霁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更有的是办法。 这似乎,比原先那单纯的政治任务,要有趣得多,也刺激得多了。 他在心底低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疯魔。 * 林间风声骤变,一股腐腥气卷着枯叶扑面而来。地面轻颤,一道青影如离弦之箭般窜出,藤甲覆身,蛇瞳猩红,正是此前作乱的藤蛇妖。 它并未直接展开攻击,而是盘踞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吐着分叉的信子,目光越过三人,死死盯着祭生阵残留的红光。 “你们……竟敢毁了我的阵法!” 藤蛇妖嘶哑着声音开口,大滴血泪从猩红的蛇瞳中滚落,仇恨的目光聚焦在三人身上。 “那是阿鸾唯一的生机!是我散尽修为布下的祭生阵!是你们!害死了我的阿鸾!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话音未落,它的身体骤然暴涨数倍,青黑色的藤条从脊背蜿蜒而出,朝着三人的方向席卷而来。 徐坠玉强压下心脉受损的剧痛,将俞宁护在身后,将朔意剑横在胸前,硬生生挡下迎面而来的藤条。 “疯子。”徐坠玉喉间涌上腥甜,他硬生生咽下鲜血,唇角扯出一抹不屑的弧度,“此阵以生灵精气为引,残害无辜性命,本就该毁!” “无辜?”藤蛇妖的笑声里满是癫狂,“他们的命在我的阿鸾面前,一文不值!” “别和它废话了。”白新霁轻轻眨了眨眼,他拔剑出鞘,面上的神情是与往日截然不同阴冷。 俞宁看过去,下意识一哆嗦。她的仙髓能感知危险。 此刻,她的仙髓告诉她,师兄身上的戾气竟比藤蛇妖还要恐怖。 但她没有功夫细想,手中骨扇翻折打开,她上前一步,与徐坠玉并肩而立:“师弟,你不必护着我。我可以。” 她心下凝神,催动仙髓之力,磅礴的白光溢出,覆盖全身。 那些袭来的藤条碰触到白光,竟如烈火烹油般滋滋作响,急剧萎缩。 藤蛇妖惨叫一声,“仙髓!你竟有仙髓!”它的瞳孔中快速闪过一丝畏惧,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贪婪和怨毒。 “若得了仙髓,我便能飞升了!阿鸾或许便有救了!” 它狞笑着,猛地甩动长尾,带着雷霆之势砸向俞宁,同时无数藤条绕过白光,从两侧夹击而来。 徐坠玉眼疾手快,挥剑隔断,却因心脉受损,力道不足,被震得后退数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俞宁手中骨扇猛地合上,仙髓之力顺着扇尖凝聚成一道细长的光华。 她手腕转动间,光华蓦地窜出,不偏不倚地击中藤蛇妖额心的一片鳞甲。那是藤蛇妖的逆鳞,是它全身上下最脆弱的要害所在。 藤蛇妖瞬间爆发出凄厉至极的嘶吼,身体剧烈抽搐,暴涨的身形瞬间萎靡了几分,周身煞气也散乱不少。但它依旧未退,扭曲着扑来。 “真是……找死。”白新霁嗤笑一声,他身形一闪便已出现在藤蛇妖身后。 白新霁的招式干净利落,寒光凛冽的长剑径直刺穿藤蛇妖的脊背,随即他默念禁锢诀,将其缚在原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腕转动间,剑刃深入藤蛇妖体内,搅碎了它的心脉。 每一次转动剑柄,深入藤蛇妖体内的剑刃便在其血肉与骨骼间搅动、切割一次。 “呃啊——!!嗬……嗬……” 藤蛇妖的那双猩红的竖瞳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放大。但白新霁却充耳未闻。 “师兄!”俞宁皱眉,“杀了它便是,何必如此?” 白新霁动作一顿。 他回头对上俞宁的目光,眼底的阴冷敛去,仿佛方才的恐怖只是错觉。 “抱歉,”他轻描淡写地收回剑,“只是想到此妖作恶多端,残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连清虚教派的同门也遭其毒手,若是让它这般痛快地死去,未免太便宜它了。” 没了剑的力度作支撑,藤蛇妖无力地栽向地面。 它身上的藤甲随着生机的消逝迅速失去光泽,黯淡地覆在身上。青黑色的藤条软塌塌地垂落,再也没了半分凶戾。 弥留之际,它费力地转动头颅,看向祭生阵消散的方向,浑浊的眼底竟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着素衣,正朝着它轻轻招手,声音柔得像林间的风:“阿延,我等你好久了。” 是了,他原叫魏延,曾是一只心向正道的纯妖。一次偶然,他心爱的女子阿鸾惨死,他也就此被怨气缠上,日日受其蛊惑,这才走上了不归途。 他以污浊之水为媒介,吞吸修道之人的充沛灵气入阵,再辅以人类的精元加固结界,日夜期盼着祭生阵能复活他已逝的爱人。 只是如今,过往万般皆成了泡影。 魏延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了力气。 俞宁望着藤蛇妖逐渐停止起伏的胸膛,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看看徐坠玉,又看看白新霁,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眼前却突然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 11、第 11 章 俞宁倚在床栏,未绾的头发垂落肩头,遮了大半身形,从侧面看去,仅能窥见半张莹白的面庞。睫羽纤长,在眼下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就这般呆坐了许久,直到一截发丝轻轻扎进眼尾,带来一阵微痒的刺痛,她才像是从冗长的失神中被唤醒,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几分活气。 俞宁迟钝地抬手,拢过散落的长发,盘了个松松的发髻。待固定好头发,她便又不动了。 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复盘着在黑水河发生的一切,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如芒在背,搅得她心神不宁。 首先是白新霁。 仙髓传来的感知真实且清晰,师兄身上的戾气竟比害人性命的藤蛇妖还要浓重。绞碎妖邪心脉时的阴狠冷漠与初见时温润清爽判若两人,这两副面孔,究竟孰真孰假? 其次是她自己。 催动仙髓之力时,她分明感到有一股阻力郁结心胸,活像是被人下了禁制。 她强行冲破桎梏动用术法后,终因气脉阻塞晕了过去。 这禁制是何人所下,又是何时落在她身上的? 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师尊。 昨日事态紧急,生死一线间由不得她细想,待今日缓过神来她才惊觉诧异。 祭生阵既以妖邪精血开启,就需以妖邪之血终结。 若她没记错,在师尊以朔意剑劈向结界之前,曾咬破手指,以血液涂满剑身。那么身为纯妖的师尊又是如何以血破阵的? 她垂下头,将脸埋入掌心。想不明白。 正当心思千回百转之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俞师姐,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带了些沙哑,但清冷冷的声线是极好分辨出的。是徐坠玉。 俞宁定了定神,压下心头波澜,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徐坠玉着身披黑色大氅,手里拎着个食盒,墨发未束,裹挟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 昨日以魔脉破阵伤及心脉,尚未痊愈,所以他此时的面容带了些病色之态。 徐坠玉的瞳仁是极浅淡的银灰色,天生透着冷感,看人看事难免令人感到薄情。只是如今,他的眼睛里却充斥着与之相违和的焦灼。 他快步走到床边,俯身蹲下,将自己的视线调整到与倚在床栏的俞宁完全平齐的高度,姿态放得极低。 “你感觉怎么样?”他伸手想去探俞宁的脉搏,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指尖抬起又顿住,终是克制地收回,“气脉还疼吗?” 俞宁看着徐坠玉关切的目光,心里一软,摇头道:“已经好多了。” 自穿越而来后,俞宁总觉得与师尊的相处间有层隔阂,可今日,她却感受不到这屏障了。 所以,那些关于煞气、关于破阵血液的尖锐疑问,到了嘴边,又被她悄悄咽了回去。 至少……不是现在。 “师弟,多谢你。”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真诚的、带着些许虚弱的笑容,“昨日若不是你……” “是我该谢你。”徐坠玉打断俞宁,声音低低的,“若不是你不肯弃我,我未必能撑着破阵而出。” “当时被困于祭生阵内,灵力流失,我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我看见你……哭了。”他顿了一下。 “你的眼泪,还有你看着我的眼神……那一刻,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让你亲眼看着我去死。” 俞宁闻言,松了口气。竟如此轻易吗?原是自己多心了,或许那祭生阵的记载本就有所偏颇,或是师尊用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属于纯妖的秘法。 也是,师尊怎么可能同妖邪扯上什么关系。 徐坠玉看着俞宁慢慢褪去犹疑和警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并不打算向任何人提及魔脉,且尤其不想让俞宁知晓。 如今的他尚能控制魔脉所滋生的怨灵,而他也相信终有一天自己能将其从自己的体内完全铲除。 魔脉能开启斩天阵,蕴藏着足矣灭世的力量。因此,他身负魔脉一事一旦为人所知,他便注定被正派人士联合绞杀。 只是比起身死道消,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俞宁失望的目光。 他能感受到,从俞宁见自己的第一面起,便一直信任着他。他至今都不清楚这份好感从何而来。 但他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他所想做的,他所能做的,便是牢牢抓住俞宁的这份心意,不放手。 “师姐,我亲手煮了雪莲羹,补气血的,你趁热喝。”他笑着打开食盒,取出瓷碗递到俞宁面前,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脸上。 俞宁刚要伸手去接,便听到一道清冽的少年音色从门外遥遥地传来,“师妹终于醒了。让我好生担心。” 俞宁抬眼看去,只见白新霁推门而入。他的眉眼无比精致漂亮,随着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颊边露出很可爱的梨涡,端的是一派俊俏风流的模样。 这位人界的太子殿下,笑起来的模样很是纯情无害,仿佛世间所有阴霾都与他无关。 白新霁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徐坠玉,落在那碗雪莲羹上,“徐师弟倒是有心,只是雪莲性寒,俞师妹刚醒,气脉尚未平复,服用这般寒凉之物怕是不妥吧。” 说着便从腰封间掏出一个琉璃瓶,“师妹有所不知,我闲暇时最爱钻研丹道药剂,于调和药性、温养经脉上,还算有些心得。” “这润心丹是我昨夜特意为你调配炼制的,选用的皆是药性最为温和平补的灵草,又佐以晨露调和,最能抚平气脉躁动,滋养神魂。此时服用,正当其时。” 而后,他话锋一转,言语间满是自责,“昨日除妖时是我不对,是我未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抱歉,吓到你了。” “我的母亲……同样死于祭生阵。”白新霁抬眼,眸中已闪着粼粼水光,“我一时伤怀,这才下了重手。还望师妹莫要因此,便觉得我是个残忍暴戾之人。” 俞宁愣住了。她确实从未听闻此事。平日里她不是修炼便是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对于人界皇室秘辛、太子家世,所知着实有限。 此刻,虽仍不认同白新霁的虐杀手段,但这份乖戾总算有了缘由。太子殿下对她有救命的恩情,她确实不能仅凭仙髓感知便断定其品行。 俞宁摇摇头,认真道:“师兄,你不必对我道歉。”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伸手想去接琉璃瓶。 徐坠玉却先一步按住她的手,他对上白新霁的目光,语气恭敬,神色却不耐。 “师兄做人向来思虑周全,只是我为了师姐的安全,还是冒昧一问,不知这润心丹里,是否掺了些过于滋补的药材?师姐气脉刚通,若是补得太急,反倒容易壅塞。” 白新霁笑意加深,梨涡更显,他没看向徐坠玉,只对着俞宁柔声道:“师妹放心,我炼丹向来拿捏得准分寸,此润心丹确是我为你专门调配,服用百利而无一害,我可做担保。” 他瞥了徐坠玉一眼,话里藏针:“倒是师弟的这碗雪莲羹,看上去才更需斟酌呢。雪莲本性寒凉,即便煮成羹汤,其性难改。冬日里饮用,对心脉的负担可不小。师弟你不通药理,可莫要一番好意,反倒办了坏事。” “我煮羹时加了三根暖草调温,寒性早已中和。”徐坠玉的指尖微微用力,按住俞宁的手没松,“倒是师兄熬夜炼丹,怕是精力不济,万一哪味药材放多了剂量,岂不是害了师姐?届时出了岔子,师兄的担保,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师弟,你确实很冒昧。”白新霁笑容僵硬,“我自炼丹以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此乃人尽皆知。反倒是师弟你,昨日破阵时气息紊乱不堪,伤势看来不轻,如今自身尚且难保,还有闲心在此琢磨羹汤火候……” “小心分神太过,一个不留神,将什么不新鲜的食材,或是沾了晦气的东西,一同下了锅,那才真是害了师妹。” 徐坠玉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俞宁止住了。 “好了!你们二人……都不要再说了!” 俞宁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坐立难安。 经此一遭,她彻底歇了撮合他们相知相交的心思。这两人分明天生八字不合。 “谢谢师弟,谢谢师兄。”她扯出一抹笑,“感谢你们对我如此关怀备至。” “二位放心,我先喝羹,再吃药,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一片心意。如今我已无大碍,二位昨日奔波除妖,想必也十分劳累,不如先回去好生歇息?” 俞宁开始赶人了。 徐坠玉眸色微动,见俞宁的神色确实难掩疲态,便松开了手,“师姐说的是,你好好休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白新霁也收起了琉璃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润心丹我放在床头,师妹记得饭后服用。” 俞宁点头应下,看着二人先后出门,这才长吁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头好痛! 这两人在一起的气场实在诡异,往后还是尽量少让他们碰面为好,她实在是消受不起。 * 门外廊下,徐坠玉负手而立,黑色大氅的衣摆被风拂起,银灰色的眸子再没了方才的温和。 白新霁走至他身侧,周身气质大变,显得薄幸浪荡。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看来你很在意师妹。” 徐坠玉并未接话,只是淡淡开口:“殿下身份尊贵,太子之位待承,想必定是事务繁忙,不知打算何时启程回人界。” “本宫此次前来有要事在身,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白新霁侧眼看向徐坠玉,“本宫知道你身负冰灵根,很受教派上下看重,所以并不想与你起什么没必要冲突。” “只是啊,本宫想提醒你一句。”他眨了眨眼,眼底笑意无邪,尾音却勾着几分轻蔑,“有些界限,最好还是看清些,守住了。” “你——配不上她。不是么?” “我与师姐的事情,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徐坠玉面无表情道。 但他的内里却远不如面上那般平和。魔脉的气息在体内隐隐躁动,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好吧。”白新霁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刚才那些刻薄的话语只是随口一提的闲聊,“听不听,自然随你。本宫也是出于同门之谊,好心劝你一句。” 他也没再多说,转身时衣袂轻扬,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别陷得太深。有些梦,早点醒,对谁都好。”《 》 12、第 12 章 俞宁近来的桃花运,旺得有些扎眼。自她从人间归来,便似蒙尘明珠拂去翳障,光华尽露。 她不但长相漂亮,性格也好,还是金枝玉叶的掌门独女,更有万中无一的天生仙髓在身,如何不引人瞩目。 如今俞宁行走在教派之中,时常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注视。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有探究,自然也不乏倾慕与热切。 有胆子大些的,直接拦在路前,红着脸问她是否愿结为道侣,共赴仙途。 只可惜,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未必有情。 俞宁对所谓的情情爱爱、风花雪月,实在是提不起太多兴致,面对各路美色依旧我自岿然不动。她近来满脑子都是修炼,哪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她甚至在私下里打趣,若是非要凑一段姻缘,那她便与自己的这柄骨扇过一辈子。 先前因动用术法时偶感灵脉滞涩,她还一度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地以为是被人暗中下了什么禁制,后来她向现任师尊无尘道人请教时,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只是捋须微微一笑,一语便道破了天机: “此非禁制,乃是你将要筑基之兆。” 俞宁这才恍然。 她长期气脉不畅,魂魄归位后仙髓觉醒,短时间内吸纳了海量沛然灵力,丹田一时难以尽数容纳,这才显得滞涩郁结。 俞宁几乎要喜极而泣。上辈子加这辈子,统共活了二十载光阴,她却始终卡在炼气期原地踏步,漫漫仙途,如今也总算要迎来一番改头换面。 此后她愈发刻苦,每日晨光熹微之时人便已坐在了后山,运转无尘道人传授的功法,一点点梳理体内奔腾的气韵。 只是今日出了些小插曲,俞宁原本的清修计划被打断了—— 因为,她的烂桃花随她一道过来了。 “俞师姐!”一道莽撞的叫喊声打破林间的静谧,俞宁自入定中睁开双眼,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身材颇为壮实的内门弟子,名唤孙彪。 俞宁对他有些印象,在她刚穿越而来、对一切都还懵懂陌生、手足无措的那段日子里,这孙彪见她时常独自发呆、面露茫然,倒是好心帮她做过几次引路、搬送物品之类的零碎小事。她心中一直记着这份善意,颇为感激。 此刻见他寻来,俞宁刚想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开口打声招呼,却见孙彪的神色异样。 他面庞涨得通红,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灼热得惊人,直勾勾地盯在她脸上,呼吸都带着不正常的急促。 俞宁心头一跳,刚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孙彪已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冲到了她面前。 “俞师姐!”孙彪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股脑将憋了许久的话倾倒而出,“我、我喜欢你!从你刚入内门时就注意到了!你漂亮,心肠又好!我、我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做我的道侣?” 他像是怕被拒绝,又急急地补充,拍着胸脯保证:“我以后一定更加刻苦修炼!尽快提升修为!我会保护你,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师姐,你就答应我吧!” “……” 俞宁连忙起身,紧赶慢赶着往后退了半步,语气诚恳,“孙师弟,多谢你看重我,但我只想专心筑基,暂时没有结侣的想法,师弟天资不错,也当以修行为重,还是早些回去勤加修炼为好。” “没有想法?”孙彪却像是没听懂,“是不是我修为太低,你瞧不上?我会努力的!真的!师姐,你就给我一个机会,看看我的诚意!” 他说着,竟伸出粗糙的大手,猛地想去抓俞宁的手腕,口中还兀自念叨:“师姐,你整日闷在教派里修炼多无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山下人间最热闹的市集逛逛!那里有好多好吃好玩的,比这里有趣多了!” 俞宁惊得瞳孔一缩,下意识想动用术法,却因念及他是自己的同门而稍顿了一下。 犹豫间,孙彪的手已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俞宁眼前蓦地闪过,裹挟着极为霸道的灵力破空而来。 孙彪只觉得手腕处骤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与麻痹,抓向俞宁的动作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硬生生阻住、荡开。他甚至没能看清来人是如何动作的,紧接着,一股凝实锋锐的真气便已袭至面门。 孙彪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便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踉跄着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株粗壮的紫竹上,震得竹叶簌簌落下。他痛得闷哼出声,嘴边溢出鲜血。 俞宁方才其实并未感到多么害怕,大不了就是被碰一下手腕,她立时甩开便是,以她如今的修为和对术法的掌握,对付一个筑基期的孙彪,并非难事。 但此刻,看着倒地不起、嘴角不断溢血、脸色惨白的孙彪和他那只以诡异角度弯曲、显然已经骨骼尽碎的手腕……她是真的有些惊魂未定了。 是谁这么强悍? 她抬眼望去,对上了徐坠玉的目光。 他眉头紧蹙,眼底满是掩不住的担忧,走到她面前便急忙上上下下打量:“师姐,你怎么样?有没有被伤到?” “方才我远远瞧见有人对你动手动脚,便速速赶来了,还好及时。”徐坠玉的语气中满是焦灼。 俞宁哑然,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抬手指了指地上蜷缩成一团、狼狈不堪的孙彪,语气有些复杂:“被伤到的人……貌似不是我。” 被忽视半天的孙彪见自己终于有了些存在感,气急,他捂着被粉碎的腕骨又惊又怒地看向徐坠玉:“你为何阻拦我?我与师姐两情相悦,关你何事!” “两情相悦?”徐坠玉冷笑一声,周身灵力微微外放,压得孙彪脸色发白,“师姐已然明确拒绝,你强行拉扯,也配谈两情相悦?“他眼尾轻挑,“若再敢做些不着边际的痴梦,断的——可不仅仅只是一只手了。” 孙彪被他周身的气势震慑,张了张嘴却不敢再大声放肆,只能小声嗫嚅,“教派有门规,门下弟子不可对同门出手。” “门规亦有言,弟子当以礼立身。”徐坠玉紧抿唇瓣,冷冷地瞥向孙彪,“你造谣生事在先,言行无状在后,还有何脸面在此辩驳?” 孙彪顿时语塞,手上剧痛钻心,额角冷汗涔涔,他终究不再多言。只得狠狠剜了徐坠玉一眼,踉跄着跌撞而去。 临走时他还颇为不舍地看向俞宁,眉目间似是在抱怨她为何不帮自己说话。 俞宁这厢哑然了。除了想踹他一脚外,她真的无话可说啊。 林间重归安静,徐坠玉看向俞宁的眼神复杂。得知她来后山清修,他特意绕路过来看看,却正巧撞见孙彪妄图轻薄她,那时他浑身戾气险些收敛不住,伴魔脉而生的怨气又开始聒噪,叫嚣着让他上前撕碎孙彪。 好在,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徐坠玉望着俞宁,心头陡然漫上一层涩意,像吞了口未化的雪,凉得发紧。 她总是这样,对谁都留着三分余地,连这般无礼的纠缠,也不肯多添半分厉色。不像他,内心晦暗,满心报复的念头。 其实,第一次见到俞宁,他的内心便已然为之触动了。 少女容色灼灼,一身锦缎小袄明艳夺目,整个人像只骄傲小孔雀。可这样的一个人,却愿意为满身尘灰的他停留,她斥退了那些欺辱他的人,而后解下那件矜贵的袄子,轻轻盖在他肩头。 “天冷。”她弯起唇角,眼底清亮,不见半分嫌恶,“披着吧。” 当时他在心里嘲弄:假慈悲。可如今相处日久,他才恍然惊觉,俞宁的好是纯粹的,是不带半分杂质的真善美。只有真正干净的人,才会有同她一般的,没有杂质的,清泉般的眸光。 但是他并不喜欢她这样。 她太好了,好到招人觊觎,好到让他自惭形秽。 徐坠玉的脑中闪过白新霁的那句——配不上。 确实是配不上吧。家世、性格……哪里都配不上。 徐坠玉越想越烦闷。他收回目光,语气尖刻得像淬了冰,“师姐倒是菩萨心肠,对谁都这般宽容。方才若我没来,你难不成还要笑着跟那登徒子讲道理?” 他看着俞宁微微睁大的眼睛,心里有些懊悔,却又莫名觉得解气,于是他继续喋喋不休: “师姐的菩萨美名马上便要传扬教派上下,到时候啊,师姐的桃花,怕是只会更多、更烂、更不知进退。师姐可要做好准备,日日应付这些麻烦了。” 俞宁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带刺的话。她眨了眨眼,轻声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一味隐忍,我只是在想,凡事若能在动手前把话说开,岂不是更好。” “但后来,他并不听劝,我也没想再忍了。”俞宁笑笑,“我近日新学了一个咒,本想下在他身上的。” 她柔柔地笑笑,“此咒名曰太上忘情,中咒之人会马上忘记并不深刻的感情。如此,既不会伤了他,也能绝了他的念想,岂不是比直接动手更妥当?” “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她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遗憾,“罢了,虽说你下手重了些,但也算是让他长了记性,往后该不敢再这般放肆了。” 这一番话完全出乎徐坠玉的预料。他以为,俞宁纯善,知晓了他的手段,必会反感他、恐惧他,却没想到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所以呢,师弟呀,做人需要刚柔并济。要懂得保护自己,但也不能过分苛责。”俞宁敛了些笑意,认真道。 徐坠玉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半晌,他敛眸,轻轻嗯了一声。 徐坠玉想,自己孜孜以求,满心算计,活得也挺累的。不妨通透一些,毕竟如今自己身在正道,学着用更符合这里规则的方式去应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至少,不会让她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 * 其实,俞宁哪里会什么太上忘情咒。方才孙彪扑过来时,她只是在思索着直接动用攻击性术法是否过于激烈、有违同门之谊,这才有了那片刻的迟疑。 她不过是灵机一动,借着这个由头,用一种更委婉、更容易被接受的方式,来劝诫徐坠玉。看他此刻陷入沉思、戾气渐消的模样,想来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一些。 俞宁很欣慰,她觉得自己已经颇有些师姐的样子了。 曾几何时,师尊告诉她,做人做事要留有余地,要宽和,心怀大爱方能无灾无难。如今,便由她亲口,将他昔日教过的道理,再复述给他听。 有时俞宁会恍惚,莫非真应了那魂师的话,这红尘诸事,皆逃不过因果轮回。 师尊于昔日种下的善因,终成今朝庇佑自身的果报。《 》 13、第 13 章 清虚教派出了件大事。 俞宁结丹了。她越过了筑基期,一步登天般踏入了金丹境。 彼时俞宁刚睡醒,起榻准备梳妆,指尖刚触到发簪,便忽觉一股沛然灵力自丹田喷涌而出,顺着经脉奔腾流转。 先前阻滞的气脉尽数贯通,滞涩感荡然无存,只剩暖流裹着金光游走全身,连神魂都透着舒畅。 她心头一喜,正欲盘膝坐下稳固灵脉,却猛地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到了地上。 好痛。这便是越级破界的代价吗?昏迷的前一秒,她在心里惨兮兮地想。 俞宁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周遭既无光影,也无声响,唯有一股浩瀚磅礴的威压笼罩全身,沉得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极静。天地间仿佛独留她一人,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俞宁。” 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在混沌中响起,不辨方位,散于四方。 俞宁骤觉神魂震颤,她勉强凝聚神识,试探着回应:“你是谁?” “吾乃天道。” 话音落下,混沌中骤然亮起亿万道细碎的光粒,如星子汇聚,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周身流转着清润圣洁的光晕,看不清真切面容,却仅凭那股俯瞰众生的威严,便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俞宁心头巨震——天道?那个师尊从小便告诫她不可违逆、掌世间因果轮回、定众生寿数的天道? “你可知晓,你附身于这具躯体,搅乱本序,却为何未遭天谴?”天道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俞宁一愣。 她一开始认为是自己穿越的特殊性,后来又疑心是补全原主魂魄的侥幸,可从未敢往更深层去细想。 “因你与原主,本就是一体同源。”天道之言宛若九霄惊雷,轰然贯入俞宁的识海。只此一句,便令她身形凝滞,僵在原地。 “你生来魂魄残缺,灵脉阻塞,命数短浅。”光粒组成的轮廓微微晃动,混沌中浮现出隐绰的画面——一个眉眼稚嫩的小女孩蜷缩在床榻一角,面色苍白,正是幼时的原主。 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命火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这缕缺失的魂魄不甘消散,顺着时空裂隙遁入三百年后,托生为另一重身份,遇徐坠玉,受他教养,修得仙途,也正是如今的你。” “然有得必有失。因你之故,既定命数终生偏移。”清辉流转间,俞宁看见了师尊。 徐坠玉一袭白衣,眉目清冷,气质脱俗,正是她记忆中冰清玉洁的璞华仙君。 可画面一转,残阳泣血,大地悲鸣,徐坠玉的额间裂开一竖妖瞳,诡艳猩谲,眼尾染着嗜血的殷红,周身煞气滔天,他坐在满目的尸首骨堆之上,已呈完全的入魔之相。 “前者是他本来的命数,后者是时空偏移后的劫难。”天道的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俞宁,你本已死于天道劫雷之下。” 俞宁猛地抬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那她这是死而复生了?未免太过荒谬。 “你魂魄离体穿越百年光阴,本就是逆天而行之举。三百年后的你,虽得徐坠玉悉心教养,却因魂魄残缺之故,修炼始终存有隐患,最终在渡劫飞升时,仙基崩塌,引动天道劫雷。” “天雷九九八十一道,你受至第三十道,便已灵力枯竭,身殒道消。” 光粒翻涌,俞宁看到自己浑身是血地跪在云端,原本凝脂般的脸颊布满龟裂的血纹,护身结界化为齑粉。 师尊跌跌撞撞地御剑向她而来,将已断绝气息的她圈入怀中,向来无甚情绪的眸光此时溢满了心死莫若灰的哀恸。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生命的逝去,一同寂灭成了永夜。 那一刻的徐坠玉,为了护住俞宁的尸身,不惜以己身为盾,替她挡过剩余天雷,仙骨寸断。 “后来,他以自身道基为祭,跪求于吾,字字泣血。” “他言道,魂魄残缺非你之过,搅扰时序亦非你所能控,时空错乱乃吾之疏漏。他愿倾其所有,换你重来一次的机会。” “吾应了他。你亦因此忘却前尘。”光粒继续汇聚,画面转为徐坠玉盘膝掐诀,自请封印仙骨,褪去仙身,投身轮回。他甘愿化作三百年前这具身负妖脉的少年躯体。 “他本想独负所有因果,替你偿尽逆天代价。却未料,轮回之中,魔脉自生。” “魔脉聚世间万般煞气,乃至恶之存。它暴戾阴邪,时刻诱他堕魔。幸而他体内冰灵根主清冽纯粹,引他向道,方能相安至今。” “然两股旗鼓相当之力日夜撕扯,今已至临界。一旦魔脉压过灵根,他便将彻底堕入魔道,以魔脉开启斩天阵,祸乱生灵,天下永无宁日。为救此世,吾今日借你破境之机现身,将此间一切告知于你。”天道喟叹,“你是三界唯一的变数。故而你的使命,便是助他涤清魔脉,稳固道心。” “若在过程中不慎伤了他……” “俞宁,你清楚自己的责任。”天道的威压骤然加重,让俞宁几乎喘不过气,“天下兴亡,皆系于你二人之身。若他堕魔,届时,莫说他,便是这天地间一切有情众生,亦在劫难逃,永堕无间。” “当一切尘埃落定,魔脉涤清,徐坠玉真正心向正道、道心无垢之时,封印自解,他将重归上仙之位,再掌朔雪,守护苍生。吾想,你亦望他能得善果。” 见俞宁仍怔忡失神,天道静默,不再多言。 散尽前最后一瞬,它留下一缕悠远残音:“吾今日所诉一切天机,关乎时空根本,涉因果轮回之秘。你绝不可对任何人吐露分毫。否则天机泄露,因果必再紊乱,恐将引发连吾亦难预料的灾劫。” “切记。慎之。” * 俞宁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中衣。 体内,那颗初成的金丹正缓缓流转,散发出温热磅礴的灵力,滋养着她方才受冲击的经脉与神魂。 她踉跄着从地上站起,身体却蓦地一晃,又重重栽倒。她的膝盖磕在冰凉的地砖上,隐隐作痛。 俞宁捂着酸痛的膝头,鼻头一酸,泪水就这么流了满面。 璞华仙君徐坠玉,未及百岁便已证道飞升,是修真界千年未有之旷世奇才。他皎皎如天上明月,高悬云巅,清冷矜贵,一招朔雪能令万洲覆霜,乾坤肃静。 他是受三界生灵景仰、寄托着正道希冀的上仙,是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他却会为了她这个不成器,最终还渡劫失败的弟子,舍弃仙身、封印仙骨,投身轮回,甘愿背负一身妖脉,在三百年前的清虚教派受尽冷眼与欺凌。 师尊抱着她尸身时那死寂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幸而,还有机会。俞宁抬手抹去眼角泪痕。 天道叮嘱过,真相不可吐露分毫。她只能装作一无所知,以寻常姿态徐徐图之。 如今师尊还未堕魔,她仍有机会助他涤清魔脉、稳固道心。师尊若堕邪道,则六合尽毁,八荒同悲,此乃万古不复之劫。 她一定要阻止这不幸的发生。 * 俞宁越级破界、已入金丹境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山门。玄真道人的眉宇间止不住笑意,他先前还担忧女儿魂魄归位后修行会有阻滞,未料俞宁竟一举踏入金丹境,这般造化实属罕见。于是他当即遣人传唤俞宁前往掌门殿。 俞宁望着眼前恢弘的掌门殿宇,心间情绪翻涌。她拾阶而上,一步一个台阶,心间涌上一股暖意。她与原主既本是一人,那么,她并非无根浮萍,她在这个时代,亦有归处,亦有需要守护的家人。 踏入殿内,玄真道人正端坐主位,李芸陪在一旁,见她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宁儿,快过来让娘瞧瞧,结丹后气色倒好了不少。” 俞宁依言走到近前,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热切地唤了声“爹,娘”。 玄真道人颔首,满眼慈爱,他的指尖轻叩案几:“你此番越级结丹,虽是机缘,却也需好生稳固根基,切不可急躁冒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今日唤你前来,除了叮嘱修行之事,还有一桩关乎你的终身大事,需与你商议。” 俞宁心头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人界太子白新霁对你颇有好感。”玄真道人缓缓开口,“他此次云游归来并非偶然,乃受人皇所托,欲同我清虚教派结秦晋之好,共护三界安宁。昨日他已遣人送来庚帖,以太子之名号,向清虚教派提亲,欲娶你为太子妃。” “提亲?”俞宁如遭雷击。 “是啊。”李芸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新霁这孩子,身份尊贵,性情也豁达,与你倒是相配,若你们成婚,对教派、对你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俞宁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海中闪过白新霁那张带着梨涡的笑脸。 太突然了!师兄他为何要赶在此时提亲!这一切来得太不凑巧了! 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助师尊涤清魔脉。若她应允了这门亲事,往后便要嫁入人界皇室,哪还有机会留在师尊身边? 天啊,这门婚事是万万不可的!《 》 14、第 14 章 其实,这本该是桩顺理成章的婚事。父亲为两界邦交与人皇定下盟约,俞宁身为清虚掌门之女,维系教派荣光、守护三界安宁是她的本分,因此,这般大局为重的安排,她没有理由拒绝。 况且她对儿女情事向来淡漠,至今与她亲近的异性,除了师尊再无他人。道侣于她,不过是调和阴阳、辅助修行的助力,只要瞧着顺眼,于修为有益,便没什么可挑剔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知晓了师尊为她舍弃仙身、背负魔脉的真相,知晓了自己是三界之中唯一能助他涤清邪祟的变数。 若应允这门亲事,她便要嫁入人界,从此困于宫墙朱门,与师尊天各一方,更何谈助他稳固道心。可若是拒婚,两界邦交恐生裂痕,清虚教派也会陷入两难境地。 当以何策,方能在不伤两界和睦的前提下婉拒这桩婚事? “宁儿?你怎么了?”李芸见她神色变幻不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莫非是觉得太过仓促?你若是有顾虑,不妨直说,爹娘与你一同商议。” 玄真道人也放缓了神色,“婚姻大事,终究要看你自己的心意。虽说此姻亲对我仙门大有裨益,但你若不愿意,爹爹也不愿委屈了你。” 俞宁抬眼,望着他们关切的面容,心头一暖,却也更觉为难。天道与她所言她不能为外人道,所以她不能直言说若自己离了徐坠玉,三界日后将生灵涂炭。 所有的挣扎与决断,都只能她自己扛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缓缓开口:“此番越级结丹实属侥幸,我体内的金丹尚未稳固,亟需闭关炼化。” “若此时仓促成婚,心绪不宁之下,恐伤及修行根基,届时非但无法为两界邦交助力,反而会因自身修为倒退惹人非议,岂非得不偿失?” “女儿愿与师兄坦诚相商量。”俞宁垂眸,“待我修行稳固,再议婚约之事。想来师兄必能理解。” “也好。”玄真道人微微颔首,“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见,那便由你看着办吧。” 待离开掌门殿时,暮色已漫过山头,将袅袅云海染成一片暖橙。 俞宁刚走下石阶,就见松树下倚着个明黄色身影。 白新霁捏着酒壶,见她出来,晃了晃壶身,唇角勾着笑,颊边酒窝的酒窝很是晃眼,“师妹的话,我都听见了。” 俞宁脚步一顿,尴尬地低下头,“师兄,我……” 俞宁感到有些抱歉。她想,白新霁身为人界太子,这门亲事大抵也是人皇的旨意,他未必真心愿意,却还是奉旨前来提亲,如今却又被她以修行为由推脱,想来心里难免不快。 “师妹不必对我如此客气。”白新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既身在门中,修行本就是头等大事,其他事情往后排也实属正常。” 他往前挪了半步,明黄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落叶,声音温软极了: “其实我早想同师妹说,先前在黑水河并肩除妖时,我便觉得你性子通透,与我很是投缘。往后你若是想找人说说话,大可以来寻我,我很乐意作陪。” 白新霁自认为自己这一番话已然很直白了,他料定俞宁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修行必是借口,她拒婚,大抵是觉得两人感情不够深。 俞宁于他而言大有用处,他一定要将她攥在手里。所以他还是要多与她亲近。 可他的话说完半天,俞宁却没半点反应,就垂着眼默默地站在那儿,像魂儿飘走了。 “师妹?”白新霁声音轻轻扬了扬,眼底的笑淡了些。 俞宁这才回神,慌忙抬头:“啊?师兄刚才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她是真走神了。听见白新霁说“无妨”,悬着的心便落了地,心神一松,就又琢磨起天道的话来,压根没听进白新霁后面的话。 看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白新霁的心头泛起细密的火气。他特意在这儿等她,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拉近距离,她倒好,全程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这股怒意只在心底翻涌了一瞬,便被他压得严严实实,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没什么,只是叮嘱你别太累着自己,记得按时歇息。” “师兄你人真好”。”俞宁弯了弯眼,语气诚恳,“多谢你的提醒,我听你的,今日无事,我要回去早休了!也就不扰你了。”她挥了挥手,转身便走,脚步轻快得像是卸下了重担。 白新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直到再也看不到俞宁的身影,他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淡去。他抬手将酒壶凑到唇边,却没喝,只盯着壶中晃动的酒液。 啧,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烦得很。 若不是为了那仙髓…… 白新霁垂下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晦暗。 辞别白新霁后,俞宁脚步不停,几乎是小跑着往后山去。 徐坠玉已搬了住处。许是嫌前山弟子往来嘈杂,他自请在后山竹林深处辟了处竹屋,四周种满凤尾竹,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倒把那方天地衬得更幽静了。 如今的徐坠玉,早已不是数月前那个需她庇护的外门弟子。冰灵根的潜力彻底迸发,加之他没日没夜地苦修,而今他的修为已飙至金丹后期。 现在清虚教的弟子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小师叔”,连几位长老谈及他时,语气里也都是抑不住的赞叹。 俞宁刚穿过竹影,便见竹屋前立着道青衫身影。徐坠玉正俯身整理花圃,指尖捏着株刚采下的凝露草,墨发用根素带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眉眼隽秀到极点。 “徐坠玉!”俞宁唤出声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此刻的师尊,像极了她记忆中的模样。仙姿玉骨、温和纯良。 徐坠玉动作一顿,抬眼看来。银灰色的眸子在暮色里显得很平静,他直起身,将凝露草放进竹篮,语气很柔和,“师姐,找我有事吗?” 俞宁快步上前,直到站定在他面前,才发现他指尖沾着些泥土,指节处还有道浅浅的划伤——想来是整理药圃时不小心碰的。她心头一紧,忙拉过他的手,很是心疼道:“疼不疼?” “小伤而已,如何会疼,一会儿便消了。”他没有抽回手,笑意盈盈地看着俞宁,“掌门殿那边,谈完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俞宁含糊过去,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坠玉的脸,打量起来。 样子看着和善,气息也清冽干净。 还好还好,看来师尊的冰灵根还压着魔脉,有救! “我……听说你最近在炼凝露丹,我结丹后要稳固灵力,想问问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药材。”俞宁攥紧了衣袖。她是想借求药的由头,跟师尊多聊聊,套套话,看看魔脉现在对他影响到了哪一步。 徐坠玉闻言,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暗芒,随即勾了勾唇,转身往竹屋走,“进来吧,药材在屋里。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 听闻俞宁破境,徐坠玉本是欢喜的。 虽然他对俞宁的仙髓的兴趣已经淡了,但架不住其他心怀叵测之人仍对其心有觊觎。 徐坠玉始终坚信实力为尊——越强,便越无人敢轻辱半分。俞宁结丹后修行能更顺遂,早日勘破大道,总是好的。 他想,自己和俞宁也算生死与共过的……朋友。她破境,他总得送点什么庆贺。 思至此,徐坠玉掌心运力,变幻出半块晶体。他想,便给俞宁雕块护体灵石吧,里面再嵌上自己的感应体,往后她要是遇险,他也能及时知道。 徐坠玉的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可下一秒,窗外传来的窸窣低语让他的笑容立刻瞬间僵在嘴角。 “听说了吗?人界太子殿下来提亲了,要娶俞宁师姐!” “当然听说了,如今山门上下谁人不知。” “不过你还别说,这门亲事还当真是门当户对……” 笑声渐渐远了。 晶体“咔嗒”一声碎在徐坠玉的掌心,碎片扎破了指尖,他却浑然不觉。 他体内的魔脉骤然苏醒,阴冷的声音桀桀地笑着: “你看,她要嫁去人界了。婚后他们定将如胶似漆,哪里还会记得你?从始至终,你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徐坠玉闭了闭眼,他强压着喉间的腥甜,冷声道:“闭嘴。” “闭嘴?”那声音笑得更放肆了,“你不会真以为她喜欢你吧,你比得上白新霁吗?你不过是一只卑劣的妖而已,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 徐坠玉未曾理会它的讥嘲。半晌,他轻轻笑出了声。 “是么……”徐坠玉轻叹,“她会喜欢像白新霁那样的人吗?” “看起来温和有礼、谈吐得当,还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 “既然她喜欢这样的人,那我变成这样的,不就好了?” 徐坠玉眼底的阴翳瞬间褪去,恢复了平和柔顺。 他重新在掌心幻化出冰晶,指尖翻飞,细细地雕刻起来。《 》 15、第 15 章 屋内陈设极简,只有一张素木桌,两把竹椅,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木柜,柜门上糊着张略泛陈旧的宣纸画。画上之人负剑而立,衣袂翻飞,墨色笔触间自有凛然正气。 俞宁好奇地凑近了些,指尖悬在画前半寸点了点,她的目光落在画中人腰间那柄眼熟的剑上,隐约觉得在哪本古籍残卷里见过类似的图样。 “他是谁?” 徐坠玉看过去,眼神里流露出疑惑,“师姐竟不认得?这是七百年前的剑道至圣,莫云起。” “哦,是么?”俞宁的面上掠过一丝赧然。她对仙门史册向来不甚上心,当年也不过草草翻阅几卷,应付师尊考核罢了。 “嗯。我一直很崇拜他。”徐坠玉浅浅笑着,他走到柜前,伸手打开。 “世人皆传,莫云起本已证得上神之位,却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而落难,甘愿自剥神骨换其性命,最终沦为凡胎,在病痛中早早殒落。” 俞宁听得心头一涩,声音染上几分怅然:“莫先生当真是圣人心性。” “师姐说得是。”徐坠玉从柜中取出一个药包,递到她面前,“所以我将他的画像悬于屋中,为的就是时时告诫自己,莫忘求道初心。” “心怀菩提,悲悯万物,方是正道。” 俞宁伸手接过,心念微动。 天道曾警示她,若为魔脉内所蕴的怨气所蛊惑,行事将会变得病态、偏执,可眼前的师尊正派通透,眼底的痛惜也不似作伪,怎么看都与被魔脉侵惹沾不上边。 这样看来,师尊还是把魔脉压制得很好的。 “师姐,你坐。”徐坠玉指指一旁老旧的竹椅,面上带着些愧色,“我物欲淡薄,身居陋室,还望师姐不要介怀。” “你也知道,除却人间,仙界也有许多寥落弟子,就像过去的我。” 徐坠玉微微垂下眼,显得很落寞,“如今得幸进入内门,每月有十二枚灵元补贴,若全用在自己身上未免浪费,我便都捐了出去,略尽绵薄之力。” 俞宁大为感动,她就知道师尊是这世上顶好的人,哪怕被魔脉所负累,骨子里依旧纯善。 “对了,师姐,我还有一件东西给你。”徐坠玉的话音打断了俞宁的思绪,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当着她的面轻轻启了盖子。 一块漂亮的、璀璨的护体灵石端正地置于中央。 “恭喜师姐成功破境,师姐不愧是秉有仙髓之人,进步竟如此神速。”徐坠玉的声音是极致的温软,“我为你高兴。” “这是我送你的贺礼,我在里面嵌入了我的一缕神识,若你遇险,我也可及时察觉。” “不过我希望,师姐永远不会用到它。我希望师姐可以一生顺遂、无虞。” 徐坠玉的眼尾弯起柔和的弧度,他今日未束发,墨色的长发垂下,乖顺地披散在肩胛,如今这么瞧过去,只觉得极美、极纯粹。 “谢谢!”俞宁受宠若惊地接过,感觉暖融融的,整颗心变得异常柔软。 三百年后的师尊便是这般细腻妥帖。她还记得自己不过随口叨念了一句心神不舒爽,师尊便亲入东海,于海底至洁之地催动冰灵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她炼制出一枚沉石,可养清气、避心魔。 可惜穿越时未能将沉石一并带来,否则正好可给师尊做调养之用。 “徐坠玉,你不必唤我师姐了。往后直接叫我宁宁便好,相熟之人都这么叫我。”俞宁眨巴着眼睛看他,“我们也不算生分了。 徐坠玉闻言,轻轻笑起来,“好,宁宁。” 俞宁也不再拘束着,她随意的倚坐在竹椅上,圆圆的杏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先前师尊的脸虽也是这张脸,却总让她觉得古怪,终究少了份亲近。可今日他的言行举止,竟与三百年后的模样别无二致,端方宽和,雅正温润。这份熟悉感,让她不由得松懈了心神。 “宁宁,你是在和师兄议亲么?”徐坠玉语气随意,似是随口提及。 俞宁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她的身体微微坐直,有些磕绊地应道:“是……师兄他确实向我提亲了。” 她顿了下,立马补充,“但是我如今刚破境,体内金丹不稳,所以过些日子我打算闭关调养灵脉。此时实在不宜谈婚论嫁,我便给婉拒了。” 俞宁有些恐惧和师尊谈论起这个话题。 师尊在其他事上对她很是纵容,唯独在择取道侣这方面,却是严防死守。 曾有弟子向她诉过衷肠,被师尊知晓后,他面上依旧笑意柔和,却转头给那弟子安了个用心不专、败坏门风的罪名,罚去外门,自此与俞宁再无相见之机。 当时门内怨声载道了好一阵,说徐坠玉专权擅势,但奈何徐坠玉辈分高,愣是无人敢当面置喙半句,此事最终便也不了了之。 可俞宁却不怕,她只觉得师尊处罚过重,不晓得的还以为堂堂璞华仙君竟与一介弟子有私仇。 为维护师尊名誉,也欲为那无辜弟子讨回公道,她跑去与徐坠玉理论,可徐坠玉却只是叹气,“你不懂,他是在骗你,只有师尊是真心对你好。” 俞宁疑惑,那人为何要骗她? 徐坠玉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语调淡淡的,“宁宁,你是师尊座下唯一的弟子,仙途坦荡,他若对你怀着些不可告人的企图,也不是不可能。” 看俞宁久久不回话,徐坠玉的眼底浮现出一些幽怨的神色。 他伸手,抚过俞宁的发顶,替她整理好有些散乱的碎发,声音很低,尾音拉得很长,“听师尊的,好吗?师尊何曾骗过你?” 俞宁垂下眸子,想,确实是这样。师尊处处为了她着想,如今师尊这么说了,想必那弟子确实有什么问题吧。 “嗯,我知道了。”俞宁接受了这套说辞。 闻言,徐坠玉又漾起了温和的笑意,先前的一点莫名的阴郁仿佛只是错觉。 此乃其一。 再加之前不久孙彪向她示好,师尊也是二话不说,上前便使出最凌厉的招数,硬生生碾断了他的手骨。不过这件事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孙彪无礼在先。 但是…… “宁宁,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徐坠玉的声音忽然响起,俞宁猛地从回忆中抽身。 “嗯?”她惊慌抬眼,“你说了什么?” 待缓过神来,俞宁自责。今日的自己怎么频繁走神,先是对新霁师兄的关怀置若罔闻,如今也不认真听师尊的问题,实在无礼。 “我说,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师兄吗?”徐坠玉的唇瓣抿得有些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怎的想的这般入神,都把我忘了。” “我没有。”俞宁愣了愣,连忙否认,“我是在想一些关于你的事。” 俞宁直直地看向徐坠玉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真的。” 这下,轮到徐坠玉沉默了。 * 全是假的。徐坠玉不屑地想。 莫云齐的画像是他御剑去人间,从小贩手里花五文钱买来的。他对那位剑道至圣更是毫无半分崇拜之心,反倒觉得对方愚蠢至极——明明已位列仙班,何苦为区区人族舍弃百年修行道行。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至于物欲淡薄……不过是因为苦日子过惯了,居所简朴一些对他也无甚大碍。他算准了俞宁良善,大抵会喜欢这种亏待自己,造福他人的人设,便也顺带着把自己的月奉捐了。果不其然换来了俞宁的惊叹。 看着俞宁亮亮的眼睛,觉得很舒适,前所未有的舒适。 眼看她对自己彻底放下戒心,他这才佯装无意提起白新霁提亲一事。他虽已知道了俞宁已婉拒了这门婚事,但他还想听俞宁亲口复述一遍。 他讨厌白新霁,他不想让俞宁和白新霁有一丝半缕的关系。 可没想到,俞宁不仅回应得吞吞吐吐,竟还当着他的面走神。 魔脉诡谲的气息又缠绕上了徐坠玉的神识,开始肆意讥嘲。 “你看她这般回应,莫非是真对那位太子殿下有意,只是碍于刚刚破境才含泪相拒。” “说来也是,太子殿下雪貌风华,家世更是顶尖,即便表里不一,也比你强些。” “只有我知道你的恶劣,你的暴戾……无人能接受真实的你,俞宁也不例外。” 徐坠玉闭了闭眼,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混沌。 他望着俞宁因失神而涣散的瞳孔,烦闷感陡然攀升,刻薄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师兄吗?” “想的这般入神,怎的都把我忘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便后悔了。这绝非俞宁会喜欢的模样。 果然,假的成不了真的。演得再纯良又能如何,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幻影罢了。 可俞宁的那句“我是在想一些关于你的事”却猝不及防地落在他的耳畔。 他抬眼看过去,少女面色真挚,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欺骗。 徐坠玉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真的。 她没有在想白新霁,她……在想他。 可是,为什么要想他呢?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他甚至在一开始,还想谋划她的仙髓。《 》 16、第 16 章 徐坠玉偏过眼,不再和俞宁对视。他感到面颊烫得厉害,自己此刻的模样简直蠢钝如木。 荒谬至极。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被什么邪物夺舍,否则怎会一再失态至此。 他沉默半晌,身姿端正如故,却微微侧了侧头,用余光悄悄瞥向俞宁。 但这一瞥,徐坠玉心头刚压下去的那股子火气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 他在这里心绪翻涌、烦闷不堪,俞宁倒好,瞧着全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些搅乱人心的话,她说过便忘,压根没往心里去。 俞宁察觉到他飘忽不定的视线,感到很奇怪,“你怎么了?” “无事。”徐坠玉喉结滚动,闷声回应,郁结之气堵在胸口难以消散。 俞宁为何总爱把话说得这么不清不楚,在雪地初遇的时候是这样,在祭生阵中亦是如此。 难不成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欲擒故纵,钓着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俞宁性子纯善,不过是不擅与人交恶罢了。她待自己定是特别的,否则怎会在祭生阵的死局中执意闯进来救他? 至于白新霁……想必仅是为了人仙两界的邦交,俞宁身为清虚掌门之女,肩上自然担着这份责任。 如此自我开解一番,徐坠玉心头的阴霾这才稍稍散去。 俞宁坐在一旁,惊讶地看见师尊的脸色在须臾之间呈现出繁复的变化。时而愤懑,时而含笑,间或还透着些怨毒。 俞宁:“……” 她心头一紧。 难道是师尊体内的怨灵又在和他说胡话了?俞宁惶恐。天道也告知过她,魔脉中蕴着一股怨气,日久成灵,最擅勾起人深埋的苦痛与执念。师尊早年受尽挫磨,那么怨灵会不会借师尊那些不堪的回忆大做文章! 绝不能让他独自待着! “哎,师弟。”俞宁清了清嗓子,试探道:“你近日忙不忙?” 徐坠玉闻声回神,眸底的复杂情绪瞬间敛去,“不忙,怎么了?” “嗯……”俞宁斟酌着开口,“我方才想了想,打算三日后去清心洞闭关。” 徐坠玉闻言,微微颔首,“知道了,我会多炼制些丹药,到时候你一并带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宁见徐坠玉会错意,也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毕竟这个请求算得上冒昧,但如今她的气脉不稳,确实急需闭关调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方可出关,那这段时间由谁来看管着徐坠玉体内的魔脉? 这是关乎四海八荒生死存亡的大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我想请你陪我闭关。”俞宁迎上徐坠玉的目光,语速放缓,“你也知道,我刚结丹,根基不稳,心魔易生。你体内有超品冰灵根,与我的仙髓正好相配,所以有你在一旁护法,我也能更安心些。” “再加之你我相熟……”俞宁尴尬,这理由连她都觉得过于牵强。 “算了,我……”俞宁不想丢脸,她歇了这份心思,打算再想想别的注意,话头却被徐坠玉蓦地止住。 “为什么算了?”徐坠玉勾了勾唇角,“我陪你。” 体内的怨灵发出桀桀的怪笑,“不错不错,近水楼台先得月。待她闭关时心神最脆弱之时,正是你彻底掌控她的好时机。” 徐坠玉不曾理会,只是看着俞宁清秀的面庞,笑意盈盈。 掌控吗?也好。 他便留在她身边,让她一点点习惯他,一点点依赖他,直到再也离不开他。 * 翌日。 “师妹,你在吗?我有事寻你。” 白新霁清澈的少年音色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两声轻叩门扉的声响。 “稍等。”俞宁下了榻,走去推开房门,莞尔笑道:“师兄,进来坐。” 俞宁为白新霁沏泡了一壶新茶,端至他的面前,神情间透露出一丝歉意,“昨日我不是在你讲话的时候故意走神的,拒了我们之间的婚事也实非我之所愿,我对你本人完全没有任何意见,只是……” “我知道,师妹,你不必和我解释这么多,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白新霁好脾气地笑笑,侧身,不知从哪里拎出一壶酒。 “今日前来,原是有件事想问问师妹的意思。不过在此之前……”他边说边启了酒封,将俞宁刚沏好的茶盏轻轻推开,另寻了两只洁净杯盏,徐徐斟满,“我想先与师妹共饮一盏。” 俞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中蓦地生出知音相遇的欢欣。自初见起,她便隐隐觉得与这位师兄脾性相投,早想与他畅饮一番,只可惜一直未得机会。 “我从未与师兄提过饮酒之好,师兄是从何处得知的?”俞宁感到很好奇。 白新霁手中动作微顿,随即浅笑,“许是意气相投,自有灵犀。”他不再多言,只将斟满的杯盏递到她面前,自己亦举杯相邀。 “请。” 酒杯碰撞,清越如碎玉鸣泉。 俞宁久困于教规,已许久未尝酒味。此刻一口入喉,只觉清冽甘醇,余韵绵长,快意顿生。她满足地眯起眼。 这酒香醇却不辛辣,回味悠远,空杯留香…… “好酒!”俞宁赞道:“师兄是从何处购得的。” “乃是我自己所酿。”白新霁弯弯眉眼,露出颊边的酒窝,很甜蜜的样子,“此酒名曰茅台,改日我把酿制配方写了送给你,你也好往后自己做了喝。” 俞宁非常崇拜,连连点头。 果真是一醉解千愁,如今俞宁已有些微醺了,只想去睡觉,但念着白新霁说找她有事,还是强撑着。 “师兄,你方才说,想同我商议些事情,是何事……”酒劲儿上头,俞宁的头晕晕的,白新霁昳丽的面庞在她眼前分裂出好几个。她只能勉强将眼神聚焦在其中一个虚影,含糊着问道。 “听闻师妹要去清心洞闭关,我近日恰好也需稳固修为,正愁无人作伴。不如我也一同前往,也好彼此间能有个照应。”白新霁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师妹刚破境,心神正是脆弱之时,还是有人看护着比较好。” “但是……我已经应了徐坠玉,他会陪我去。”俞宁抬手,拍拍白新霁的肩膀,“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啦,师兄,你真是个好人。” 白新霁静了片刻,半晌,俞宁听见他带着叹息的声音,“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徐师弟做事一向周到,想必是可以照顾好你的。那我便也不凑这个热闹,去做那个多余的人了。” 此刻俞宁已酩酊大醉,哪里能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她只觉得师兄心情不佳,往日里作为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时刻被人奉承着,却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绝,心中难免委屈。而且,他还要送自己酒方呢。 “唔,师兄若是愿意同去,我也没意见……”醉意昏沉间,俞宁随口应下,早已忘了徐坠玉与白新霁之间那点剑拔弩张的旧怨。 她的头一点一点的,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只想睡一会儿。 还未及送客,俞宁便一头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师妹,你说的话我已经用留音石录下了哦。”白新霁托腮,漂亮的面孔上带着些恶意,“你是不能反悔的。” * 提及“茅台”二字时,白新霁险些笑场。确实是茅台,只不过此茅台非彼茅台。 但味道确实不错。 白新霁在心中轻笑。系统早就告知他俞宁是个酒鬼,他自然要投其所好。 白新霁是来自末世的穿越者。彼时丧尸围城,他孤立无援,最终引爆最后一颗手雷与尸潮同归于尽。待再次睁眼,他便来到了这么一处天地。如今想来,已近十年。 而于近日,一个自称系统的人在他的脑海中颁布了任务,即攻略俞宁,趁机夺取她的仙髓。 待俞宁对他情根深种之日,便是夺取仙髓之时。 那份情谊,是爱情也好,是友情也罢,都无所谓。 系统承诺,若仙髓到手,它便会将白新霁送到未被污染的所在,保障他的余生。 白新霁与俞宁见面初遇时,尚不知她的姓名,所以当初救下俞宁,实属偶然。可事后看着少女的那双干净的剪水秋瞳,他的心莫名地震颤了一下。 他至今都不清楚那是为何。 他一开始,是打算走友情线攻略俞宁的。 毕竟在白新霁眼中,俞宁并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类。她过于天真,行事莽撞,听不懂弦外之音,总是一股脑地相信初识之人。所以他不太看得上她,并无意与她风花雪月。 但相处日久,他发现,其实俞宁也还不错。 她足够勇敢,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仗义执言;待人真诚,不掺虚情假意;为了守护重要之人,甚至可以不顾性命。 于祭生阵外,他看见俞宁为救徐坠玉甘愿以己身入阵,那时他拉扯住俞宁的衣衫假意阻拦时,他本想出言嘲笑,但对上俞宁泛红的泪眼,心头却不受控地涌起一股病态的渴望。 他想让她的眼睛永远只在他身上停留,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他意识到,抛开任务不谈,他也确实想把俞宁勾到手。 得知俞宁要闭关调养后,白新霁便赶来了,他深知这是培养感情的千载良机。 只是他那个叫徐坠玉的师弟,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又凑上来了。 啧,真想除掉他啊。 可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俞宁会不会难过呢?《 》 17、第 17 章 清心洞外云雾缭绕,灵气氤氲。旁边是一处石崖,山风掠过崖间,卷着雾缕撞在石壁的青苔上,溅起一阵湿漉漉的寒意。 俞宁挎着药囊赶到时,两道身影已在门前对峙多时。 徐坠玉仍是笑着的,但笑意比前两日俞宁见他时淡了许多,虽依旧是一副温润的样子,却莫名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白新霁则是满面春风,一贯的张扬漂亮,他笑意盈盈地把玩着一枚留音石,看见俞宁过来,他的眼尾弯起潋滟的弧度,“师妹,你来啦。” 俞宁那天醉得厉害,醒来后发现体内灵气略有些紊乱,所以这两日她一直待在屋中忙着固气,并未外出见到他们。 如今见到这素来不和的两个人站在一处,她先是有些疑惑。 今日是师尊陪自己闭关的日子,师兄怎么也在这儿? 她尚未理清思绪,目光忽地落在白新霁手中那枚留音石上。 酒醉的记忆归位了。 “宁宁。”徐坠玉看向俞宁,语气柔和,“护法留我一人便足够了,何必劳烦师兄?” “徐师弟这是在赶我走吗?”白新霁指尖微动,手中的留音石中便传出俞宁醉意朦胧的声音:“好啊,师兄若是愿意,我没意见……” “我自是愿意的。”白新霁笑声清越,“既然师妹都已经答应了,徐师弟又以什么立场过问呢?”他尾音缱绻,“是不是啊,宁宁?” “宁宁?”徐坠玉嗤笑,“师兄何时与宁宁这般相熟了?” “那你又是何时……” 俞宁夹在两人之间,只觉得灵台都在发胀。若早知师兄那日来找她是为了闭关一事,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其实是不敢答应。 师尊与师兄这般不对付,若一同陪她闭关,少不了十天半个月都要共处一室,到时候整日吵吵嚷嚷,师尊肯定会很生气的。 但俞宁可不能让师尊有生气的机会,他一生气,体内的怨灵便要跑出来作祟了。 她抬眼对上白新霁清澈含笑的眸子,心里一阵难受。师兄好心为她护法,甚至来得比她还早,师兄这般赤诚相待,她却要辜负这份好意。 “师兄。”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拉住白新霁的衣袖,“借一步说话。” 俞宁和白新霁肩并肩地走到石崖边,将徐坠玉独自留在原地。山风卷起俞宁的发带,一晃一晃的。 俞宁未曾回头,自然没看见身后的徐坠玉骤然阴沉的脸色。 站定。 “师妹要同我说什么?”白新霁垂眸看向俞宁,目光柔软,语调亲昵。 俞宁斟酌词句,一字一顿地说着艰难,“师兄,那日我醉得厉害,实在记不清说了什么。闭关一事……” “师妹要反悔么?”白新霁眼底的光暗了暗,却仍笑着,“你这样会让我很伤心呢。” “我们也算是朋友吧,那既如此,为何要厚此薄彼?莫非你还在因我向你提亲一事讨厌我吗?” 这话说得太重,俞宁一时无措。她本就不擅处理这种缠缠绕绕的关系,在白新霁的追问下,她更是难以辩驳。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慌乱间,指尖无意触到他的手腕。并未隔着衣袍。 俞宁并未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相反,因为着急,她的指尖一个攀附,径直拉住白新霁的手腕。 青年腕骨清瘦,肌肤相贴处传来温热的触感。白新霁眸光微动,任由她拉着,唇边笑意深了几分。 “那师妹是什么意思?”他顺势俯身,靠近她耳畔,“那日你醉酒时,可不是这般疏离的。”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她耳尖,俞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却被他反手轻轻握住。 “我……”俞宁惊惶!她知道自己喝醉了会是会耍酒疯的,想当年她偷摸着在师尊的眼皮子底下一鼓作气喝了一坛仙酿,然后马上就断片了。第二天睁眼,她惊觉自己竟躺在师尊的榻上,师尊坐在一旁,面色酡红,俞宁猜他是因为生气才这样的。 因为师尊的语速较往常快许多,他冷冷斥道:“宁宁,在为师面前倒也罢了,若换做在旁人,你切不可如此放纵地饮酒。” 俞宁颤声,“我……怎么了?我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彼时师尊偏过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并无。” 但俞宁不信,她笃定,自己肯定是当着师尊的面耍酒疯了!否则他为何这副表情! 回神后,俞宁有些尴尬,她想解释一下让师兄不要介怀,她张了张口,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背上,冷得刺骨。 她转头,徐坠玉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身后三步之遥,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了俞宁一大跳。 “说完了吗?”他的目光落在俞宁和白新霁牵着的的手上,声音温和,“宁宁,该闭关了。正午时分,正是清心洞内灵气最丰盈之时,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俞宁抬眼,竟已日上三竿,她连忙应声道:“马上就说完了。” 白新霁身长玉立,个子高,俞宁只能微微踮脚,凑近他说:“师兄,不瞒你说,是我父亲非要让徐师弟陪我一道闭关的,我也很无奈。其实我更想和你一起,只是……” 俞宁眨眨眼,做出惋惜的模样,“下次好不好,下次一定。” 俞宁觉得师兄会变脸。他虽大部分时间看上去都柔和好脾气,可有的时候却疯疯的。比如先前斩杀藤蛇妖之时,他的手段狠厉,神情也阴鸷。 俞宁想,还是不要惹到师兄了。如今师尊已然不满,若师兄也生了怨气,那便太惊悚了。 关键时刻,只好请她的掌门父亲出山代为挡刀。 “噢,原来是这样。”白新霁笑起来。他的眼型很漂亮,瞳孔的颜色近似琥珀色,在阳光下蜜色流转,看起来很温暖。 他嘴角的梨涡显眼,“好啊,那便下次吧。” 白新霁转身撤步,他回头,看向徐坠玉的眼光中带着点儿讥嘲,“徐师弟,既领了这份差,便要护好师妹。”说罢,径直离去。 俞宁长吁一口气,多亏自己机智,平定了一场灾祸。这下总算是安静了。她抬眼,正想招呼徐坠玉随她入关,指间处却忽地覆上一层沉重的力道。 徐坠玉拉过俞宁的手,紧紧攥住,十指相扣。 “我的手有点冷。”徐坠玉对上俞宁疑惑的目光,冷淡道。 俞宁:“……” 或许吧,毕竟师尊身负冰系灵脉,会冷,也算正常。 * 看见白新霁出现在清心洞门口,徐坠玉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想,白新霁来得刚刚好,一会儿正好让他看看,如今俞宁和他的关系有多么深厚,好让这伪君子彻底歇了对俞宁的心思。 “师兄,你也要来此处调养灵韵吗?”徐坠玉的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面上是佯装的遗憾,“只是不巧,俞师姐已定下在此闭关,恐怕师兄要另觅他处了。” 白新霁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劣,他手间倏地幻化出一枚留音石。 “哦,我知道。”白新霁手中的留音石漾出浅金色的光晕,映得他眉眼愈发张扬,他慢条斯理道:“我就是来陪她的呀。难道师妹没告诉你——”他故意拖长语调,“我也要同她一道闭关么?” 徐坠玉得意的神情微僵。 “瞧,她来了。”白新霁的脸转向一侧,冲着俞宁挥挥手,“师妹,你来啦。” 徐坠玉闻言,勉强不让面上残余的笑意彻底崩溃,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俞宁和白新霁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简直是……旁若无人! 看着二人说着说着竟开始动手动脚地勾勾搭搭起来,徐坠玉简直要冷笑出声。他正想开口批驳几句,可俞宁却对他完全视若无睹,扯着白新霁的袖子就走开了。 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徐坠玉:“……” 体内的怨灵还嫌事儿不够大,也跑出来凑热闹。 “看呀,你不是为此欢心了好几日吗?不曾想最终竟变成了三人行。” “徐坠玉,你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啊,是被我戳中心事了吗?” 徐坠玉阴湿地窥看着,他看见白新霁微微低下了头,和俞宁仅隔咫尺之距。他的发丝甚至垂到了俞宁的肩胛,和俞宁的头发彼此勾连。 “闭嘴。”徐坠玉运力压制住怨灵的声音,他抬步上前,想立刻中断这二人的亲密对话,视线里却撞进了俞宁含笑的眼睛。 俞宁的五官柔和,周身的气质也让人感到很舒服,如今她轻轻地笑起来,让徐坠玉竟有些迟疑。 他并不想扰了这份安逸。 但是…… “宁宁,该闭关了。正午时分,正是清心洞内灵气最丰盈之时,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他终究是开了口。 徐坠玉无视白新霁眼底所蕴的叫嚣,只是上前牵起了俞宁的手。 俞宁的手很小,如今正完全地被他囊括掌心。看着俞宁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徐坠玉默了默,寻了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手冷。” 其实,何止是手冷。他的心,也是不舒服极了。《 》 18、第 18 章 清心洞作为清虚教秘境之一,向来只允金丹境及以上修为者踏入。洞内布设极尽雅奢,地面铺陈的云纹软垫,皆以蕴灵金银线手工绣制,流光内敛,触手生温。 俞宁叹为观止,她用指尖戳了戳身下的软垫,细密的金银线纹路下灵韵潺潺,顺着指尖窜入经脉,暖融融的却不灼人。 “徐师弟,这一小块垫子,怕是抵得过外门弟子十载月例。”她眉眼间凝着惋惜,摇了摇头。 “太铺张了。要我说,这等花费大可省下,用在别处岂不更好?” 徐坠玉懒懒掠来一眼,神色疏淡,“秘境本为助益修行,耗材虽奢,却能聚敛灵气,于闭关有益。” 俞宁想了想,还是不太认同,“可你看,这金银线的灵韵虽浓,却未必无可替代。在旁多设一个聚灵阵亦能达成同样的效果,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抬眼撞上徐坠玉凉薄的眸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俞宁的性格很好,但她也不是块儿木头,什么气都能受着。扪心自问,她对于师尊现在恶劣的脾气已经很包容了。 徐坠玉近来愈发变幻莫测,前一刻尚且和风细雨,转瞬间便冷若冰霜。久而久之,甚至让俞宁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像是在演,演一副温和妥帖的模样。 这念头太骇人,俞宁不敢深想。若真是如此,便意味着魔脉对师尊的侵蚀已深。 天下将倾啊! 俞宁一个激灵,转过身盘膝坐定。暂且不管他了,此刻她的灵台胀痛,需立即调息。俞宁指尖掐诀引动周身灵气,顺着经脉往金丹汇聚。 起初很是顺遂,灵力温顺地依循着俞宁的指引,流过手太阴肺经,淌过中府,穿过云门,循着手臂内侧柔缓下行,最终汇入指尖的少商穴。 气脉贯通,俞宁感到沛然灵韵于须臾间充盈四肢百骸,她正欲运转第二周天,却忽感心田处壅塞。 意识如坠云霭,瞬间恍惚。 俞宁的识海坠入一片纯白的空间。 她闭眼,又睁眼,而后看到了师尊—— 三百年后的师尊。 璞华仙君徐坠玉着一袭白袍,他并未束发,长长的黑发如绦垂下,配上他冷白的肤色,有些森然的鬼气。 他的眉眼依旧是记忆中的清冷隽秀,可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此刻却沉沉地锁着她,目光灼热。 什么情况?俞宁呆滞。待反应过来后,她心头狂跳,一股荒谬感扑面而来。 师尊穿的哪里是白袍,分明是寝衣!而她现在,竟躺在师尊的榻上! 俞宁想跑,想拔腿就跑,但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好像被术法缚住了。如今她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地方是……眼睛? 她甚至连张嘴说话都做不到。 俞宁想,自己是有点可怜的,先是无端受气,又在闭气时识海不稳,被拖拽到这个鬼地方。 她看着目光如晦的师尊,疑惑。所以这里是何处,是她的回忆吗?此情此景,竟与那夜醉酒误闯师尊寝殿时何其相似。 那时师尊也是一身素白,神情也是如此刻般诡谲难辨。 俞宁正拼命理清思绪,却见师尊的眼尾逐渐泛起一抹胭脂色的红,很艳丽。 他缓缓凑近俞宁,头发擦过她的面颊,声音低低的,也轻轻的,像是在说什么不能被窥之的秘密。 “宁宁。”俞宁听见他在唤自己的名字,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下一秒,濡湿的触感落在她的唇上。 俞宁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不是回忆!她那素来板正守礼的师尊,绝不会做出这般趁人之危的事! 既非回忆,便是幻境。可这个认知让俞宁一阵心悸。既不是回忆,那她如今是在干什么,竟然在修行之时生出这般妄念吗? 毕竟幻境素来与欲念相生。 但俞宁敢对天地起誓,她与师尊从来都是纯粹的师徒情分,是如兄如父的亲情,她对师尊,绝无半分非分之想! 这简直是悖逆,是大逆不道! 俞宁欲哭无泪。这哪里是在修行,分明是在亵-渎尊长! 快醒过来! 可幻境却缠着她不放,唇上的触感渐渐加深,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意味。 * 徐坠玉原本阖眼调息,洞内静谧,正宜让他平稳心绪。 方才他又没控制住自己,对俞宁说重话了。徐坠玉唇瓣抿直,心底掠过一丝懊恼。 体内魔脉近来隐隐有失控之势,轻易便能影响到他的心智,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戾气。 如今,刚好可借这洞天福地的纯粹灵气压制混沌。 他气沉丹田,正待入定之时,却听见一阵极轻的喘息。 是俞宁。 徐坠玉倏然睁眼,侧目望去。 俞宁虽仍保持着盘坐姿势,脸颊却绯红如霞,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其上还缀着些细碎水光,周身灵气更是波动得愈发剧烈,隐隐有暴走之兆。 “宁宁?”他蹙眉唤了一声,对方却毫无反应。 徐坠玉眸光一沉,意识到情况不对。 俞宁已有走火入魔之状。若以外力强行阻断,恐会损毁她心脉,唯有以神识探入她识海,方能将她从紊乱中唤醒。 但在仙界,这唤作神-交,是只有道侣之间方能为之的亲密之事。 只是事急从权,顾不得拘泥俗礼。徐坠玉低低道了句“抱歉”,并指如剑,指尖凝聚一缕清凉神识,轻点向俞宁眉心。 神识落入识海的瞬间,一股彻骨酥麻席卷而来,徐坠玉以灵力撑住身形才勉强站稳。 待意识回笼,他本欲快速寻到紊乱源头将其抚平,眼前景象却让他蓦地僵立原地。 柔软的寝榻之上,一男子正将俞宁禁锢在身下,姿态亲昵至极,他墨色的长发披散遮挡侧脸,只留下一个充满占有欲的背影。 徐坠玉有点想发疯了。 朔雪剑应声出鞘,他提剑便要刺去。 是谁?竟敢在俞宁的识海里,编织如此……不堪的幻境!玷污她的清修! 徐坠玉满脑子混乱,全然忘了幻境只能随心而定,他人无权干涉。他也忘了,这也可能是俞宁的回忆。 他只是在想,他要杀了这个人。以最惨烈的手段。 直到——他看清了这个男子的模样。 那俯身的男子似是察觉到徐坠玉一览无余的杀意,他停了动作,微微转过了头。 墨发滑落,露出一张徐坠玉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清冷隽秀,眼尾却染着秾丽的胭脂红,眸光晦暗,灼热如火。 正是他自己。 朔雪剑脱手,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所有的怒火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诡异地凝固,然后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惊悚与……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也终于想起来,幻境始于欲望。 那他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俞宁对他…… 徐坠玉的脸不可自抑地烧了起来。 很滚烫。 * 被亲吻得意识迷离的俞宁,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帘。她迷蒙的视线穿过师尊墨发的间隙,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盈满震惊与复杂情绪的眼睛。 俞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四目相对。 她不想承认,也不愿接受,师尊本人竟入了她的幻境,看到了全部。 血液仿佛逆流,俞宁的一张俏脸先是红得滴血,随即又褪得惨白。 她想惊呼,想辩解,想立刻魂飞魄散,可被幻境禁锢的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慌乱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徐坠玉。 徐坠玉亦是一震。被抓个正着的尴尬,让他几乎想立刻退走。但他不能。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神识化作一道清冽的流光,不再犹豫,猛地切入那纠缠的身影之间。他包裹住俞宁剧烈波动的意识核心,将她从那荒诞又旖旎的纯白幻境中,狠狠拽离。 “……” 俞宁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身下的云纹软垫依旧温润,清心洞内灵气氤氲,但她却再没了平和的心境。 然后,她的目光,直直地撞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徐坠玉半蹲在俞宁面前,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眉心前方,指尖残余的灵光尚未完全散去。此刻,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表情复杂难辨。 他全都看到了!他一定全都看到了!那个幻境,那个吻,以及她最后与他对视的、羞愤欲死的眼神! 俞宁平日里懒洋洋的,很难有非常剧烈的情感波动,但如今她恨不得当场化作一缕青烟,遁天而逃。 她猛地向后缩去,跌下云纹软垫,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师……徐、徐师弟!我……不是……那是个意外!是心魔!对,是心魔作祟!” 这下全完了。 徐坠玉缓缓收回手,指尖灵光彻底湮灭。他站起身,垂眸看着倒在地上抖个不停的俞宁,轻轻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 “哦?”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让俞宁心头一紧。 徐坠玉微微俯身,拉近了些距离,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探究,问道: “是什么样的心魔,能让宁宁在入定时,看到我在吻你。”《 》 19、第 19 章 俞宁和徐坠玉靠得很近,气息交缠,周遭气氛似细石入湖,漾开圈圈难以忽视的、暧昧的余温。 清心洞顶镶嵌的明珠流泻着柔和的光晕,光与影将徐坠玉清隽的面庞巧妙分割,一半浸润在朦胧的暗色里。 他浅灰色的瞳孔显得有些幽深,目光如凝实的丝线,紧紧地、带着某种执拗的探究,锁着俞宁。 他不是在说笑,他是真的在向她索要一个答案。 俞宁冷静下来。她自认心似明镜台,无愧无疚,躲闪反而显得心虚。眼下的关键,是如何将这惊世骇俗的幻境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 她绝不能让师尊认定自己是那等心存妄念、亵渎同门之人,否则,他若心生厌恶将她驱离,那天道所托付于她的重任便要中道崩殂了。 俞宁敛下眼眸,飞速地思索着。 要不……试着夸夸他?她依稀记得,往日里但凡夸他剑法精妙或是修为深厚,他虽面上仍是淡淡的,嘴角却会略微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所以俞宁一直觉得,师尊骨子里是有些傲娇的。而这般性情的人,大抵是需要顺毛捋着,哄着的。 思及此,俞宁抬起眼,努力在神情里掺入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悔,她望向徐坠玉,“徐师弟。”她的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沉痛,“我知错了。我不该心生杂念,觊觎师弟风姿!” 徐坠玉:“……” 徐坠玉略有怔忡。他方才那般与俞宁说话,本意不过是想逗逗她罢了。 毕竟依他对俞宁的了解,于感情一事上她素来迟钝,此刻合该面红耳赤地辩解,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愣愣地认下罪名。 “心魔诡谲,幻化万象,最擅窥探人心,编织人最为恐惧、最不愿见到的场景,以此扰动心神。” 俞宁的声调极有力度,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方才入定前,正在忧心宗门事务,致灵台不稳。因为出神,这才让那魔障有了可乘之机。” 徐坠玉眸光微动,不置一言,静待她的下文。 俞宁硬着头皮,将临时编造的伪逻辑贯彻到底,“至于为何幻化成师弟的模样……许是因我们平日相见最多。而且……” 她顿了顿,寻了个最妥帖的措辞,“师弟容颜昳丽,令人见之难忘。” “对,定是如此。”她重重点头,越发自洽,“幻境如梦,既已身陷其中,潜意识里自然会择选赏心悦目之物。” 俞宁试图将那个悖逆的亲吻,扭曲成对“美”的无心冒犯。 “哦,是么?”徐坠玉顺着她的话,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墨发随之滑落,更衬得他侧脸线条流畅,骨相俊朗。他的声音里含着几分玩味,尾音轻挑,“原来在宁宁心中,我竟仅是一件可供赏玩之物么?” 他话锋一转,双目含笑,轻轻眨了眨眼,“但是宁宁,你可是我心里面很重要的人啊。” 如今的师尊脾气古怪,他的这番话轻飘飘的,乍一听甜蜜亲昵,可俞宁却忧心内里藏针。 她心头一慌,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师弟你不仅风姿卓然,还、还心善!你瞧,你愿陪我闭关梳理灵脉,方才还将我救出幻境,我心中甚是感激!” “啊,原是这样。”徐坠玉似是恍然,轻轻颔首,表示自己了解了。他不再逼近,直起身拉开些许距离,给了俞宁喘息的空间,目光却依旧胶着。 “不必客气。”他语气散漫,“宁宁待我这般好,我总该回报一二。”话锋微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只是还望宁宁日后稍加收敛,改改这易为外物所惑的性子。” “皮相不过转瞬浮华,岂能见一个爱一个?”他眉眼弯弯,唇畔弧度温柔似水,“我自然无妨。但若换作刻薄之人,怕是会说闲话。” 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俞宁的耳畔,“我不愿你受这等委屈。” “……” 俞宁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她暗自松了口气,只当这场闹剧已然结束。 却不料—— “宁宁,实在抱歉,方才事急从权,我入了你的识海。”徐坠玉又开口,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你该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俞宁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且不说若非他相助自己恐难清醒,单论这个话题,她就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不要再讲了,真的不要再讲了! 她真的不想戴着一顶名为“悖逆”的大帽子,与自己的师尊讨论如此私密的事情啊! * 一时间安静下来。 俞宁重新盘膝坐好,闭上眼。经方才一番折腾,她体内的滞涩不仅丝毫未减,涌动的灵气反而愈发紊乱无序起来。她的经脉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幻境的灼热气息,以及徐坠玉的神识闯入时带来的,微凉的触感。 她眉间微蹙,努力摈弃杂念。但那处壅塞如同跟她作对一般,始终无法贯通。 “凝神,静气。”徐坠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股温和的灵力缓缓渡来,精准地汇入她运转略显艰难的灵脉之中。 俞宁身体一僵。这股灵力在她的体内细致地游走,温婉地抚平每一处沟壑,但正因为太轻柔,无可避免地带来一阵微胀的酥麻感。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徐坠玉的存在,亲密无间的。 “这里。”徐坠玉的声音再次响起,“需要仔细看顾。” 话音落下,那渡入的灵力在她某处穴窍碾过,力道恰到好处地加重了一分。 “唔……”俞宁的脊背窜起一丝战栗,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这感觉太奇怪了,她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发现周身气机已被徐坠玉牵制,她动弹不得。 怎么和幻境中如出一辙? 俞宁还未及细想,便听徐坠玉轻斥道,“宁宁,别走神。” 这副腔调像极了他三百年后的样子。师威在上,俞宁再不敢胡思乱想,她只能被动地跟随。 冰清的力量在自己体内畅通无阻,所过之处,淤塞被一一冲开,这过程无疑是极有效率的,不消片刻,俞宁便觉浑身舒爽。 但伴随而来的,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掌控和被抚摸的感觉。 俞宁想,曾经师尊也为她引渡过气息,但并未像此刻这般,仿佛……是在刻意挑逗。 * 徐坠玉垂眸,看着俞宁微微泛红的耳尖,勾了勾唇。 真好,她闭着眼,看不到他的神情。 否则,会被吓到的吧。 他清晰地感知着她灵力的每一分变化,感知着她因他的引导而产生的,无法自控的细微反应。 “宁宁,很好。”他的声音低哑,“保持这样。对,就是这样……” “没关系,有点不舒服是正常的,一会儿就好了。”他的语调带着些诱哄的意味。 俞宁颤抖的眼睫落入他的眼底,让他的不由得泛起一阵欢愉。 啊,就是这样,他们理应如此亲密。 毕竟他和俞宁,是最好的朋友,不是么? * 俞宁的身体越来越热,意识也渐渐迷离。她像是漂浮在一片温暖的灵力气海中,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便是徐坠玉的气息。 就在她几乎要沉溺于这种被完全主导的感觉时,徐坠玉的灵力却倏然一收,干脆利落。 俞宁没反应过来,因骤然失去支撑,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俞宁的鬓发粘在汗湿的额角,狼狈不堪。而徐坠玉坐在一旁,依旧容光齐整,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宁宁,你没事吧,脸为什么这么红啊?”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俞宁的颊边,似是好奇。 说实话,俞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平生第一次经历如此玄妙的感觉,导致此刻还有些没缓过神,头脑懵懵的。 俞宁支吾道:“许是灵脉豁然贯通的缘故吧,火气有些上涌。” 徐坠玉闻言,眼底掠过笑意。他并未收回手,反而将指尖又往前探了半分,几乎要触到她滚烫的肌肤。 “是么?”他声音放得极轻,“方才我见你一直咬着唇,还以为你是不舒服呢。”他看着俞宁无措的神情,继续恶劣地开口——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徐坠玉含笑,他的指尖上移,触上了俞宁的眉心,一缕极细的灵力如游丝探入。 俞宁想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却被他的噤声手势止住。 半晌,徐坠玉收回手,语气带了点歉意,“宁宁,你知道么,你的识海里还留着我的神识印记。” 他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说出的字句却让人心惊,“方才一时慌张,竟忘了将其完全剥离干净。若是再晚一点,它便要与你的灵根相融了。” “届时,你与我的神识,怕是再也分不开了。”他的眼底藏着兴奋,静静欣赏着俞宁骤然苍白的脸色。 俞宁感到非常悚然。 她怎么觉得,现在的师尊,像极了她从话本子里瞧见过的,以美色勾人,而后吃人心肝的狐狸精啊。《 》 20、第 20 章 “那、那现在取出来了吗?”俞宁简直欲哭无泪,难道闭个关也需要提前翻阅黄历,看看是否宜深入识海、忌神识纠缠吗? 自徐坠玉说出那番意味不明的话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幻境中的异样感竟卷土重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自俞宁的识海深处蔓延,让她几乎想呻-吟出声。 “待我看看。”徐坠玉的声音依旧温柔,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俞宁的眉心,那缕极细的灵力在她识海里打了个转,引得她浑身又是一阵轻颤,“取自然是能取的,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上,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宁宁,你方才在幻境里,可不是这么拘谨的。” “这如何能一样!”俞宁忍不住动了火气,“你倒是快一点呀。” 若这神识当真取不出来,难不成往后余生她都要与徐坠玉神-交相连?这成什么了!难道是要师徒变道侣吗? “急也没用啊,宁宁。”徐坠玉眼底笑意更深,他指尖微动,默念一诀,灵力如丝如缕,开始在俞宁的识海中细细探寻。 俞宁只觉得浑身骨头仿佛被抽走,软得厉害,意识浮沉。她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却见徐坠玉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端庄自持的模样,连呼吸都未曾乱上一分。 神-交不该是五感相通吗?为何只有她一人如此狼狈,难以自持。 “你……”俞宁艰难开口,刚想问问好了没有,却见徐坠玉忽然蹙眉。 他的眼底泛起些许为难,“这印记似乎与你的心脉有了牵扯。”随即指尖灵力稍稍加重,俞宁顿时闷哼一声,额间渗出细汗。 “按道理不应如此的。”徐坠玉眸中含着一丝歉意,显得真诚而无辜,“许是我方才闯入得太过突然,你识海自行防御,未能全然接纳,这才摒出一缕残魂,若是强行抽取,怕是会震荡心脉,于你有损。” 俞宁惊呆了,心缓缓沉了下去。 “那......该如何是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 徐坠玉忽然轻笑出声,他收回手,指尖抵住唇角,“宁宁方才不是说,喜欢我的脸吗?” 他轻轻眨了眨眼,似是勾-引,“既然如此,让我的神识常伴左右,不也很好吗?这样我们便可时时见面了,永远不分开。” 俞宁:“……” 不对。这莫非还是在幻境中?眼前的一切仍是心魔编织的假象? 饶是俞宁于情事上再如何迟钝,此刻也清晰地察觉到了徐坠玉言行中的异常。他分明是在刻意用这种旖旎曖昧的语气与她说话! 师尊这是在干什么! “宁宁,怎么了?你为何这般看着我?”徐坠玉语气自然地流露出疑惑,仿佛方才那些引人遐思的话并非出自他口,“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想要一直在一起,不是很正常么?” 他似是落寞地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深色,“我未曾有过什么朋友,不太懂得该如何与人亲近交往。若是我方才的言语让你不快了,我向你道歉。”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神情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我并非是故意的。” 俞宁信了。这怎能不信,若徐坠玉不把她当作朋友,还能当做什么?道侣吗? 她只当是自己经历幻境后心神不宁,这才会错意了。 “那该怎么办。”俞宁有些难过,“我们是朋友没错,但神识印记……肯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抬起眼,眼神带着决绝,“要不然,你便强行取出吧。心脉就算受损,总归有办法慢慢将养回来。可若对这印记置之不理,日后……” 俞宁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徐坠玉笑吟吟的面色立刻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 徐坠玉的感情原本极尽淡薄,既从未得过温情,他便也习惯了孤寂。直到遇见俞宁,他的心火才一点点燃起来,热起来。 俞宁帮他、救他,所以他将俞宁当作挚友,他想一直与她在一处。 入了幻境后,他见俞宁与自己缠绵缱绻。他想,幻境伴欲而生,这是否意味着俞宁对他有意。 若能与她结为道侣,自是再好不过。以仙书为契,往后若无他允准,她生生世世都无法离去,眼中再容不下旁人。这念头让他心口发烫。 可现实却是,俞宁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期许完全背道而驰。为了取出这道连接着两人的印记,她竟宁愿承受心脉俱损之痛,也要生生斩断这牵连。 理智上,他明白这反应才算正常,即使是朋友,也并不会接受这种近乎绑定的神识纠缠。 可情感上,他却认定他们不该止步于此。他们应该比挚友更亲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忘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任由心底翻涌的阴郁攀上眉梢眼角。 * “徐、徐坠玉?”俞宁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轻唤,让徐坠玉瞬间清醒过来。 对上俞宁犹疑的视线,他立刻收敛了外露的不悦,眉宇间的怨色尽散。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态,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抱歉,宁宁,”他微微侧过脸,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低哑,“方才有些头疼……吓到你了吗?” “哦,没有。”关心占了上风,俞宁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只对我一人有反应。”俞宁小声嘟囔了一句。 但徐坠玉的耳力很好,他听清了这句话,几不可察地勾唇,知晓俞宁不会再纠结此事,他便也适时开口,“方才一痛,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我大概是知道该如何取出了。” “怎么取?”俞宁眼睛亮亮的,很激动,她也顾不得周身不适,当即端坐。 徐坠玉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不必坐这么板正。”他的指尖凝出一缕莹白色的灵力,“现在,需要你完全放松心神,让我引导你的神识与之共鸣。”他顿了下,“不会如先前那般不舒服,只是过程中难免会有触碰,你若觉得不适……” “无妨。”俞宁打断,她闭上眼,“你来便是。” 徐坠玉闻言,顿了一下,似是在纠结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轻点向她的眉心,灵力如春风化雨般渗入俞宁的识海。这一次的触感与先前截然不同,俞宁感到识海中的暖流逐渐充盈全身,她的气脉似是被灵泉滋养,如春水在体内温润平和地流淌。 她渐放松下来,意识如舟行碧波,随着他的指引在识海中游荡。那缕残留的神识印记于无知无觉中缓缓剥离心脉。 但是就在即将成功的刹那,俞宁的仙髓对她示警了。 它捕捉到,在徐坠月的灵力中藏着一缕极为深重的执念,如藤蔓缠绕,缚于其上。 俞宁正要细究,仙髓却蓦地沉寂下来,不安的感觉转瞬即逝,仿佛方才的警示只是她的错觉。 “可以了。”徐坠月收回手,他的面色略显苍白,透着一股病弱的味道。他的笑容和煦如初,“感觉怎么样?” 俞宁闭目内视,那缕外来神识果然消失无踪。她细细探知周身经脉,只觉通体舒畅,灵台清明。 “多谢你,已经无碍了。”她感激地说道,抬眼看向徐坠玉时,她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染上了一抹金色,她疑惑,“这是……” 徐坠月不动声色地敛袖,将手盖住,“不过是一点小反噬罢了。”他站起身,“既无事了,你便先休息一下,我外出一趟,很快回来。若要梳理气脉,记得温和一些。” “嗯。”俞宁笑了笑,“你去吧,不必管我,有了这次的教训,我会小心的。” 她望着徐坠玉离开的背影,怔然。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体内多了些什么东西,细细探究时却又无迹可寻。 有些奇怪。 俞宁并不知道,此刻走出洞府的徐坠玉正借着月色垂眸凝视着手背上渐渐渗入肌肤的金色纹路。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端的是飘飘欲仙的谪仙气质。 但他的神情却委实算不得温良。 徐坠玉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带着些恶劣。 既入了他的心,那便生生世世都别想真正离开了。 他借着为俞宁调理的契机,将情咒种入她的心脉。此咒会让她在往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对他情根深种。待到大成之日,便是俞宁心甘情愿与他结为道侣之时。 到那时,他便是俞宁在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人。 月色如水,映照着徐坠玉眼底翻涌的粘稠欲望,无声蔓延。 * 只是,这世间事,终不似人算。 徐坠玉万般心机,却未曾料到,他这因执念而生的谋划自第一步起便踏入了迷障。 俞宁天生没有情丝,情咒于她而言不过如露水坠于顽石,风过无痕,激不起半分涟漪。她不会爱人。 而俞宁自己也并不知晓—— 她的魂魄从始至终都未曾圆满。《 》 21、第 21 章 清心洞内,最后一缕逸散的灵气被俞宁纳入丹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内视丹田,那枚初结不久的金丹已凝实了许多,光华内蕴。原本因越级破境而略显虚浮的根基,在连日来的潜心梳理与徐坠玉的灵力辅助下,已然稳固如山。经脉间灵力奔涌,沛然充盈,再无半分滞涩之感。 俞宁轻轻舒了口气,眉眼弯弯,很开心。 她成功了,如今仙髓之力与自身灵脉融合得更为圆融,心念微动之间便能引动周遭灵气共鸣,如臂使指。 “徐坠玉?”俞宁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她四周张望着,但并未见瞧见他的身影。 虽在闭关,俞宁却始终惦念着要看顾徐坠玉体内的魔脉,于是一有机会,她便要与他说话,看似闲聊,实则在不动声色地揣摩他的心神,生怕那怨灵蛊惑了他去。 回想这数日,除却那次神识纠缠的意外,徐坠玉大多时候都显得异常平和,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待她细致周到,眉眼间常漾着清浅的笑意,只是偶尔,那银灰色的眸子望向她时,会夹带着一种让她看不分明的、近乎志在必得的奇怪意味。 俞宁:? 俞宁想了想,虽不解其意,但这副样子总比他沉郁阴鸷要好得多。 她起身理了理衣袍,决定先出去再说。她的指尖轻触石门,石门上贴着的符文感应到了她的气息,訇然中开。 洞外天光正好,山风送来草木清气,轻拂过俞宁的面颊。她眯了眯眼,无比惬意。待适应了略有些刺眼的光线,她这才看清不远处立在竹影下的人。 这一看,倒是让她微微一怔。 俞宁向来知道师尊容色极好,毕竟三百年后人人都赞他玉树临风,有皎皎如月之形貌。 可今日的师尊,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 他着一身玄黑色锦袍,料子也换成了更显矜贵的云纹绡,腰间束着同色丝绦,下方缀着一枚品相极佳的冰玉。墨发用一根青玉簪整齐束起,眸色淡淡的,但唇色却艳。在清隽出尘的同时又平添几分昳丽。 “宁宁。”徐坠玉见俞宁出来,缓步上前,在她身前驻足。他微微垂首,向来寡淡的银灰色的眸子一眨一眨,像是在说话。 他是想要她夸他吗?俞宁想。 俞宁诚实地赞叹,“你今天格外好看。” 徐坠玉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悦色染上眉梢。 情咒果然已在悄然生效,她开始注意到他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泛起隐秘的欢愉。 “是吗?”他的声音放得轻柔,“不过是换了身寻常衣物罢了。” 俞宁点点头,仍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补充,“这身很衬你。” “多谢。”徐坠玉眼底笑意更深,“我观你周身气息精纯,现在感觉如何?气脉可还顺畅?” “很好!”俞宁用力点头,带着点雀跃,“灵力都理顺了,金丹也稳固了。多亏了你的帮助。” 她想起闭关初期的波折,仍心有余悸,"若不是你在,我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怎会。"徐坠玉的语气温和,"宁宁心思澄明,心魔永远无法真正掌控你。"言罢,他的目光掠过俞宁略显单薄的衣衫,"晨露未晞,你先回去添件衣裳,莫要着凉。” 他的关心细致入微,不带丝毫压迫感,让俞宁幻视了三百年后的师尊。她的心暖暖的,嗯”了一声,乖乖点头。 徐坠玉身长玉立,身量颇高,俞宁需微微仰首才能与他对视。她抬起头,正想和徐坠玉说些什么,却发现徐坠玉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那银灰色的瞳孔像蒙着一层寒雾,看似平静,却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黑黢黢的,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怎么了?”俞宁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徐坠玉眸光微动,他敛去了眼底的深凝,“没有。只是看你气色很好,便放心了。”他侧身让开道路,“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的。”俞宁摆摆手,“我自己回去就好。” “顺路。”徐坠玉语气自然,已率先沿着下山的小径走去,步履从容。 俞宁望着他的背影,心下疑惑:她居东苑,他住西阁,何来顺路一说?可见他已走远,她也只好快步跟上。 石阶湿滑,其上覆着青苔,林间鸟鸣清脆,露珠从叶尖斜斜地滚落。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打破空山的静谧。 “闭关月余,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吗?”俞宁随口问道。 徐坠玉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我帮你调理过后就会回房,不常出门,所以对外界事务并不清楚。”半晌后,他补充道,“只是白师兄前几日似乎离山了,说是去人间有事要办。” 俞宁“哦”了一声,没有下文。她对白新霁的印象,更多停留在那壶好喝的茅台酒上。 走在前方的徐坠玉听着她这句平淡的回应,唇角微勾。他放缓脚步,等俞宁行至身侧。 “怎么,你不关心他去做什么了吗?”徐坠玉含笑,"闭关前见你们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交情匪浅。" “师兄他是我的朋友,我们自然关系好。但去何处做何事是他的私事,我为什么要过问?"”俞宁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徐坠玉的笑意僵在唇角。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俞宁浑然未觉他的不悦,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开口:"说到师兄,你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他酿的茅台酒,当真是绝世佳酿。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文韬武略,还颇通酒道......" 听着俞宁的喋喋不休,徐坠玉回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单音节。 “哦。” “只是身为门中弟子,依门规,并不能饮酒罢。”他冷嘲热讽:“师兄当真是叛经离道。”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闪现,悬停在二人面前。是一道传讯符,其上流转着掌门玄真道人特有的灵力印记。 徐坠玉指尖轻点,符箓展开,玄真道人沉稳的声音响起:"宁儿,坠玉,速来掌门殿,有要事相商。" “好吧,看来没有时间让你去更衣了。”徐坠玉无奈,他速写了一张暖身符,置放在俞宁的腰封中,“先凑合一下罢。” * 掌门殿内,玄真道人端坐于上首,见二人进来,他的目光在俞宁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宁儿看来修为精进不少,金丹已彻底稳固了。” “多谢父亲关心。”俞宁笑了笑,“也多亏了徐师弟护法周全。” 她在心中默念:爹,你快夸夸他呀,我们可都是他觉醒魔脉路上的阻碍啊。 玄真道人闻言颔首,“坠玉,有心了。” “此乃弟子分内之事。”徐坠玉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 寒暄过后,玄真道人神色一肃,切入正题,“今日唤你二人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之事。”他袖袍一挥,一道灵光在空中漫开,化作一株奇诡花卉的形貌。 "近半月来,人间南境数城出现了一种名为''''人面花''''的邪物。此花白日里与寻常花卉无异,甚至更为艳丽。"他指尖轻点,虚影中那妖异花朵缓缓舒展,露出花盘中央模糊的人面轮廓,"然一到子时,此花便会''''活''''过来。" "它会散发异香,诱人靠近。"玄真道人语气转沉,"待觉察到人息后,它会用花茎将人缠绕、拖入花心。不过一夜之间,便只余一具人皮空囊,连骨血都不曾留下。" 他顿了顿,继续道,"待它将人吞噬殆尽,花盘上便会渐渐浮现出那人的面容,眉眼口鼻,分毫不差。初时如同沉睡,三日后竟能睁眼说话,声音样貌与生人无异,它会传声勾/引至亲至爱之人前来……” 虚影中的人面忽然睁开双眼,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而后,生吞活剥。” 俞宁听得脊背发凉。 玄真道人长叹一声,"南境三城已因此物人心惶惶,白日闭户,入夜不敢点灯。当地官府束手无策,只得以妖物作祟为由,求到仙门。" 他看向二人,"此事非同小可。若任其蔓延,恐酿成大祸。新霁已在南境查探数日,方才传回消息,称此事背后似有蹊跷。你二人即刻下山,与他汇合,务必查明此物来历,将其根除。" 徐坠玉垂眸应是,"弟子领命。定当竭尽全力铲除妖邪。" 方才,他清晰地感知到体内被压制的魔脉躁动不安,像是感应到了某种同源之力在遥遥呼应。想必,人面花一案绝非寻常妖物作祟。 俞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上前一步,语气坚定,"父亲放心,女儿定会查明真相,绝不容这等邪物继续害人。" 她转头看向徐坠玉,道:"有徐师弟和师兄相助,我们定能解决此事。" 那目光太过干净,仿佛能涤尽世间一切污浊。徐坠玉对上她的视线,心底那点因魔脉异动而生的阴暗念头,竟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他微微颔首,唇边漾开清浅的笑意:"自然。" 他想,那个总爱围着俞宁打转的白新霁…… 正好可以一并会会。《 》 22、第 22 章 掌门殿外,仙气缭绕,云海翻涌,目下千层台阶,壮丽恢弘。 俞宁侧头看向身旁的徐坠玉,“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动身为好,你可需回去打点行装?” 徐坠玉的指尖正捏着一道朱砂符箓,他默念法诀,符纸无风自燃,化作流光没入云海。 “不必。”他回道,“我已传讯白师兄,告知他我们即刻下山。” 话音落下,一声清越的鹤唳自天际传来。白鹤翩然落地,羽翼舒展间,一袭身着鹅黄锦袍的身影轻盈跃下。 白新霁的桃花眼很漂亮,其内蕴着笑意,"别来无恙。" “师兄!”俞宁见到熟人,热情地打了招呼,“你怎么来了?我本以为你会在人间等我们。” “因为我想快点见到你啊。”白新霁从白鹤的身上下来,在俞宁身前站定。 他将俞宁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气息沉稳,眸色清亮,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师妹闭关成效颇丰,金丹已然稳固,可喜可贺。” “是啊,虽然中途遇到一些……意外,但结果总算是好的。”俞宁眉眼弯起,“白师兄既已先至南境,想必已掌握些线索,不妨先说说看?” 白新霁颔首,“确有些发现。南境三城,以芙蓉城情况最为严峻。此花似乎极喜人气鼎盛之处,城中最繁华的几条街巷,几乎十户中便有一家遭难。” 俞宁凝眉思索:“我有一事不解。既然知晓人面花之所在,为何不直接铲除?” 白新霁眸光微沉,唇角笑意淡去三分,“待你亲眼见过便知。此物颇为奇诡。” 他看着俞宁,语气温和,“师妹,届时你务必跟紧我,万事小心。” 俞宁正要点头,徐坠玉却上前半步,恰好隔断了白新霁看向俞宁的视线。 他淡淡道:“师兄多虑,师父已将宁宁托付给我,我自然会护她周全。倒是师兄,孤身查探多日,可有被那异香所惑?” 白新霁眉梢微挑,看向徐坠玉,“徐师弟这是在关心我?”他轻笑一声,“放心,我自有护身之法。不过那异香确实厉害,能窥探人心底的欲望,稍有不慎便易中招。徐师弟年纪尚轻,定力或有不逮,更需谨慎。” “师兄的辈分确实比我高,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的年岁该是相当的。”徐坠玉笑着纠正。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虽说都面色和悦,气氛却莫名有些凝滞。 俞宁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最后只当他们是在就事论事,她横插到二人中间。 “既然情况紧急,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师兄,芙蓉城距此不远,我们御剑而去,傍晚前应能抵达。” “好。”白新霁手腕翻转间幻化出一柄流光溢彩的灵剑,“师妹,可要与我同乘?此剑平稳,速度亦快。” 俞宁尚未回答,徐坠玉已先出口做出了回应。他声音淡淡,“不劳师兄费心。” 徐坠玉的指尖一引,朔雪剑便已悬于身侧,剑身通体银亮,散发着凛冽寒气。“宁宁已习惯我的灵力气息,由我载她更为妥当。” 白新霁似是觉得这般斗嘴颇为无趣,也不再强求,“既如此,师妹随意。” 俞宁觉得徐坠玉说得有理,便对白新霁笑了笑,“好,那我便和师弟一道吧,多谢你。” 她轻巧地跃上朔雪剑,站在徐坠玉身后,扯住他的衣角。 在俞宁站稳的刹那,剑周泛起莹莹白光,将她与徐坠玉笼罩其中,隔绝了九霄之上的凛冽罡风。 白新霁见状,亦御剑而起,化作一道白虹先行引路。 三道流光掠下云阶,直奔南境而去。 * 暮色四合时,三人抵达芙蓉城。 昔日繁华的城池而今却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虽未到宵禁时分,长街上却行人寥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晚风穿过空荡的街巷,带着甜腻的花香味道。 白新霁引着二人来到一处客栈,梁上悬着副红色牌匾,其上写就“云来”二字。一进院落,映入眼帘的便是几株株开得正艳的垂丝海棠,绯红色的花瓣在暮色中如血般鲜亮。 “这花开得真好。”俞宁赞道。 徐坠玉走到她的身侧,目光掠过那株海棠,没有接话。他垂眸,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云来客栈的掌柜是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他见到白新霁如见救星,“白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再安排两间上房。”白新霁递过银钱,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事?” 掌柜的手一抖,手中的银钱险些落地,他的声音发颤,神色悲戚,“昨夜,西街又没了两户。就算是闭门也无用,那东西寻着人味就找来了。” 徐坠玉是妖身,对同类的气味异常敏感。他站在一旁,嗅闻到掌柜身上有一股异样的味道,与院落里那株垂丝海棠所散发出的极为相似。 他本想出言提醒,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最终他缄默其口,不置一言。 * 夜色低垂。长街空无一人,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巷弄间空洞地回响。 云来客栈二楼,徐坠玉临窗而立。他的瞳孔里倒映着院中的几株垂丝海棠,眼底意味不明。 他方才已探查过,那株海棠的根系竟与客栈的地脉隐隐相连——这客栈根本就是一处精心布置的陷阱。 "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 徐坠玉的唇角勾起一抹冷意。他早看出这掌柜有问题,如今他正好借刀杀人,借着这天赐良机除去那位他一向看不顺眼的太子殿下。 子时刚过,异变骤生。 先是闻之幼童的嬉笑在院中回荡,而后又听到声带沙哑的老妪在楼下怨毒地咒骂。 徐坠玉静立房中,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当掌柜凄厉的呼救声响起时,他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朔雪剑,任由白新霁夺门而出。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俞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师兄,可是出事了?"传来俞宁带着睡意的问询。 徐坠玉神色骤变,夺门而出,却见俞宁已跟着白新霁走下楼梯。 他正要开口,却见那掌柜躲在柜台之后,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他的手掌翻飞,正对着院中的海棠结印。 “别下去!” 徐坠玉话音未落,整座客栈便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院落里的几株海棠疯狂生长,它们的枝条窜入厅堂,每一根枝条上都绽开无数人脸状的花苞。 转头回首,只见掌柜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诡花的纹理。 "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吧。"掌柜嘻嘻笑着,声音重叠诡异。一声、两声、三声……整个客栈被他的回声完全笼罩。 白新霁冷眼,挥剑斩向妖枝,却不料地面忽地裂开一道深壑。他身形一晃,整个人将要坠落,却见俞宁飞身扑来,一把将他推开。 可这个动作却让她自己失去了平衡,俞宁脚下一空,栽入了裂隙之中。 “师妹!”白新霁欲伸手相救,却被更多藤蔓缠住,阻滞了他的步伐。 地缝迅速闭合,再不见俞宁的身影。 徐坠玉的朔雪剑轰然出鞘,冰霜瞬间冻结了整个厅堂。他的眼睛里染上惊怒——他算准了白新霁会中计,却万万没算到俞宁会为救了救白新霁而以身涉险。 怎会如此?白新霁的性命,怎抵得上她分毫? 他忽然想起他与俞宁初识之时,俞宁曾为救他欲孤身闯入祭生阵。那时他只当她是另有所图,如今才明白,俞宁天生一副慈悲心肠,愿为世人舍生忘死。 可她怎能对谁都如此?徐坠玉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你方才为何不出手?"白新霁斩断最后一根藤蔓,声音冰冷。 徐坠玉没有回答。他看着那道早已闭合的深壑,眼底眸光晦暗不明。 * 白新霁一早便知这家客栈有异。虽说那颁布攻略任务的系统许久未曾出现,但他素来机敏,自有章法推进诸事。关于人面花一案,他已查访数日,顺藤摸瓜寻至此地,自然看出了此间蹊跷。 于是,他故意邀俞宁和徐坠玉入宿了这家客栈,他料想不出多时,或许就是今夜,掌柜便会按捺不住,对他们这一行人出手。 届时,他既可在混乱中英雄救美,也能趁乱除掉那个碍眼的师弟徐坠玉。 可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计划开始进行前,变故突生——俞宁竟为了救他落入地缝之中。 他想起在黑水河畔,俞宁甘愿为徐坠玉以命换命。那时他满心的不解、愤懑。 他既困惑于她为何将旁人性命看得比自身更重,又嫉恨徐坠玉能得她倾心相护。 可事到如今,俞宁也护着他,他也拥有了这一切,但他却不想要了。 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若仙髓离体,俞宁将会变得痴若木偶,同行尸走肉一般无意义地活。 那未免过于无趣了。 白新霁垂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底的神情。 他想留下她。一直看着她。《 》 23、第 23 章 地底之下弥漫着浓烈的甜香,举目四顾,周遭是粘稠的黑暗,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缓缓亮起,以非人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坠落的闯入者。 俞宁在下坠过程中强行扭转身体,仙髓自发流转,在她的身上覆上一层微弱的莹光。莹光形成实体,质地柔软,堪堪抵消了坠地的冲击。 她跪伏地面,双手撑地,但触手所及却并非是泥土的湿泞,而是一种略带弹性的肉质触感,仿佛置身于某种活物柔软的腹腔之内。 俞宁尝试调动灵力,却发现周身灵脉如被禁锢,术法在此地竟全然失效。 她想了想,从腰封里取出一张润火符,低声念咒,符纸应声燃起火苗,勉强可当作光源。 火光照亮的刹那,她瞥见四周肉壁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管纹路,正有节奏地微微搏动。 俞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悸,凭借仙髓带来的微弱感知,摸索着向前。每走一步,脚下的肉质地面都会微微凹陷,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 黑暗将安静放大,也不知走了多久,俞宁终于听到了除自己的喘息声之外的其他声音。 锁链碰撞声夹杂着几阵压抑的喘息落入她的耳中。 俞宁循声望去,但见数条粗壮的血肉藤蔓紧紧缠绕着一个身影,将他禁锢在蠕动的肉壁之中。 那人低垂着头,银色的长发凌乱披散,遮住了面容,只露出线条流畅却苍白的下颌。 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袍,衣袍破损处所出露的皮肤上,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咒文在蠕动。 似是察觉到有人过来,他猛地抬起头。 俞宁看到他的面孔,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男子,甚至可以用美艳来形容。他的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唇形圆滑,薄厚适中。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血色,眼底带着久困的疲惫和一丝惊疑。 “你是……”他的声音低哑干涩。 俞宁定了定神,上前几步,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停住,蹲身关切道:“我叫俞宁。阁下是何人?为何被困在此处?” 青年艰难地抬起头,凝视着她,在感知到一缕圣洁的气息后,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色,随即被虚弱和恳求取代。 “在下奚珹,是一介散修。月前途经芙蓉城,不慎被妖邪所掳,它每日吸取我的精气,用以滋养这些邪花。”他动了动被缚的手腕,锁链轻响。 “求姑娘怜悯,施以援手。” 奚珹的眼神哀戚,配上那副绝佳的容貌,足以让任何心软之人为之动容,俞宁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地方如此诡异,一个散修被困月余,竟还未被吸干? 她蹙了蹙眉,“奚公子,我如今灵力受制,与凡人无异,如何救你?” 奚珹的目光落在俞宁周身的那层荧光上,“姑娘身负至清之气,光华纯粹,正是这等阴邪之物的克星。这些藤条畏光,你只需靠近些,它们自会退缩。” 他的言辞恳切,眼神凄然纯良,俞宁见之闻之,不由得迟疑。 师尊曾告诫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奚珹出现得蹊跷,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古怪。可是他的神情却又不似作伪。可这终究是一条性命,纵有疑虑,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沉吟片刻,俞宁终于下定决心,她缓缓起身,手持符火,一步步向奚珹靠近。 缠绕在奚珹身上的暗红藤蔓在感知到俞宁身上的气息后,果然不安地蠕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束缚的力道似乎真的松懈了一丝。 奚珹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深处的算计。 这涉世未深的小仙子,果然心软。 自俞宁一行人踏入芙蓉城,宿在那间被他的力量浸染的客栈时,地底深处的奚珹便已睁开了久阖的双目。 他轻笑:有趣。三人之中,一人身负仙髓,一人承载魔脉,还有一人的体内安放着来自异世的魂灵。 奚珹被囚于此太久太久了。当年那帮仙界的老家伙们以仙骨仙元布下这堕仙绝阵,声称此阵聚纳天地清正之气,非真正的仙力不可破之,要将他永世困锁于此,直至神魂俱灭。 呵,仙力?在这寥落之地,何来真仙?不过是断他生路的诅咒罢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暗无天日的禁锢中,唯有孤寂与怨恨相伴。 直到见到俞宁,奚珹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要先借她之手离开此处,而后夺取她的仙髓以重塑自己本原的力量,最后,他要去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校门正道通通屠戮殆尽。 正思量间,俞宁又近一步。奚珹兴奋着,竟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就在俞宁探出指尖,即将触碰到藤蔓的刹那,一股磅礴伟力自她丹田处轰然荡开。 仙髓之力升腾,化作柔和屏障将俞宁的周身笼罩,也将她与奚珹、与那些污秽的藤蔓彻底隔绝。 俞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得后退一步,奚珹亦是愕然。 电光火石间,一段关于仙髓的零星记载蓦地涌入奚珹的脑海—— 仙髓有灵,非其主心甘情愿,不可强夺。强取必遭反噬,轻则仙元溃散,重则魂飞魄散。唯情意相通,方可取出。 情意相通? 奚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俞宁看向奚珹,怀疑占了上风,她一脸戒备,“你做了什么?” 这屏障并非她主动催动,而是仙髓感知到强烈威胁后所产生的自发排斥。 奚珹心中暗骂这仙髓的麻烦,面上却瞬间显露出委屈的意味。他像是被俞宁的质问伤到了一般,眸子里氤氲水雾,脸色愈发苍白。 “我、我能做什么?”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眼神哀伤,“俞姑娘,我如今自身难保,灵力尽失,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这光华是姑娘自身的力量,与我有何干系?” 但俞宁却没有再立刻相信,她沉默地观察着奚珹。 若她方才没看错,在被仙髓之力排斥时,奚珹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并非是纯粹的痛苦或茫然,而是不耐。虽然很快便隐去,但恰被俞宁捕捉到了。 而且,这些藤蔓也很奇怪。它们缠绕奚珹的方式,与其说是单纯的束缚,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共生?让俞宁想到了禁锢式的法阵。 她敛眸凝神,仔细感知奚珹的气息,果然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混沌。 此人果然有问题。 难道奚珹便是人面花案的始作俑者吗? 俞宁垂下眼,此地诡异,术法无效,若奚珹当真是幕后黑手,撕破脸皮绝非明智之举,她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了。 或许……她正好可借用奚珹的伪装,套取信息,以助自己脱困。 思至此,俞宁脸上的戒备迅速淡化,她顺着奚珹的话接着说:“身处陌生之地,我难免多虑,抱歉。” 她的语气温和,“公子被困许久,对此地了解应比我多,不知可知晓这邪阵的来历?或者可有察觉这些藤蔓有何特殊之处?我们若想离开此处,总需要一些线索。”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催动仙髓之力。莹莹光亮包裹住她的周身,她小心地伸出手将光华轻覆在藤蔓表面,助其缓慢松动,以显示自己的诚意。 奚珹在俞宁的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声音却依旧可怜: “我大多数时间皆在昏迷,但清醒之时,我偶尔能感觉到,东南方向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气息流动,或许是阵眼所在?但我也不敢确定。” 奚珹所给出的方向并非生路,而是此阵法的薄弱之处。他需要将俞宁引向那里,借助她的力量松动结界。 “噢,东南方向是么?我一会儿便去看看。”俞宁一副很信任他的样子,继续试探,“那么哪里比较危险呢?你被缚在这里,没有办法为我引路,我怕一个不慎误入歧途。” 奚珹早已卸下心防,他完全没料想到俞宁纯粹温良的面皮下会藏着弯弯绕绕的心思,伸出手,遥遥一指,“喏。” 俞宁顺着他所指望去,见一棵古树枝干虬结,垂绦落地。“那里常有人面花滋生,姑娘切记远离,小心被拖了去。” “好的,谢谢你啊奚公子。”俞宁掐灭仙髓之光,站起身,理了理衣裙,“我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说罢,她径直朝那棵古树走去。 奚珹愣了愣,一点不安涌上心头,他迟疑着开口,“俞姑娘,你走错了……” “并未。”俞宁回眸一笑,“你听没听过有一句话叫做“灯下黑”?” "常言道“危墙之下,或得安寝”,那看似凶险之处,往往暗藏生门。更何况,我可不觉得奚公子会为我指出真正的出路。若我没猜错的话,东南方向有你想要的东西吧,你想借我的手得到它。” 她佯装抱歉地叹了口气,“但实在不好意思,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上去,所以我没时间在此地逗留太久,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俞宁眉眼弯弯,末了,补上最后一句: “对了奚公子,我忘了告诉你——” “你的演技,实在是过于拙劣了。《 》 24、第 24 章 奚珹卸去了和善的伪装,他慵懒地倚在身后正在蠕动的肉壁上,银发如瀑垂落,纵然衣衫褴褛,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股落拓风流的气韵。 "俞姑娘留步。"奚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聪明些。" 他歪着头打量起俞宁,“可惜,你虽找准了方位,但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无虞而出吗?为了防我脱逃,鹤归仙境的那帮老家伙可是没少在这阵法上下功夫。" 他的尾音拖得绵长,眼底泛起讥诮,"一步一陷阱,十步一杀机,俞姑娘怕是还没摸清门路,便要香消玉殒了。" 奚珹的话讲得极不客气,但俞宁却没几分生气的情绪,她只是觉得奇怪。 "不然呢?难道我要把你救出来,然后让你与我结伴而行吗?我虽不知你底细,却也能看出你绝非善类,否则怎会被囚于此?" 俞宁伸出手,指了指脚下隐约的繁复纹路,"若我没猜错,这是堕仙阵吧。" 她能识得此阵,还是师尊的功劳。 当年师尊曾强迫她看过一些阵法注解,他望着她的眉眼,温柔道:"宁宁,世间险恶,多识一阵,便多一分周全。" 师尊翻开书目,指尖点上书页上的红色藤蔓图样,"此阵名唤堕仙,乃是绝阵。困于其中者,虽不死不灭,却要承受永世孤寂。” 俞宁不解:"究竟犯了何等罪过,才会受此刑罚?" 她记得师尊回了句——“罪无可赦。” 俞宁抬眼看向奚珹,“奚公子,其实我很怀疑这人境四城消不尽的人面花是出自你的手笔。” 奚珹闻言轻笑,“我的手笔?那俞姑娘可真是高看我了。”他晃了晃腕间的锁链,“你觉得我该如何办到?” 润火符的光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俞宁垂眼盯着地面,思绪飞转。 其实奚珹没得说错,她确实需要指引。这地下法阵中危机四伏,仅凭她一人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但奚珹方才的所作所言,却又让她不得不防。 “看来奚公子很努力地想自证清白。” 俞宁点点头以示肯定,“我可以相信你,然后我们做个交易,你将我带离此处,作为回报,我会帮你解了这束缚的藤蔓。但除此之外,你还需依我三条规矩。" 奚珹挑眉,“愿闻其详。” "其一。"俞宁的指尖凝起一点灵光,"我要在你的灵脉中种下九重禁制,若你有半分异动,禁制立时发作,到时休怪我不讲情面。"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奚珹的神色,"其二,若我在中途发现你与人面花案有关……" "你待如何?"奚珹饶有兴致地问。 俞宁眨眨眼,"那我便把你原封不动地送回这里,重新绑起来。" 奚珹低笑出声,"行。还有第三条?" "当然。"俞宁竖起三根手指,"其三,若你与人面花并无干系,等我们出去后,你要随我和我朋友一道查明此案。" “俞姑娘还真是会得寸进尺。”奚珹的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是……凭什么?你帮我一次,我却要帮你两次,生意哪儿有这样做的。” “凭我能将你放出来。”俞宁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改口的意思,“所以你应,还是不应?” 奚珹闻言,作惋惜状,“难道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有。”俞宁上前。 她伸出手,轻轻触向缠绕着的肉质藤蔓,仙髓之力如水波般荡漾开来。藤蔓在纯净的灵力冲刷下,痛苦地扭动起来,缓缓松开了对奚珹的禁锢。 就在最后一根藤蔓松开的刹那,俞宁并拢掌心迅速结印,九道清辉依次没入奚珹的灵脉,每一道禁制都暗含玄机,在他的周身形成无形的枷锁。 “合作愉快。”俞宁手上使力,拽住奚珹的袖子将他拉起,"现在,你该开始兑现第一个承诺了,奚公子。" * 与此同时,地面之上。 徐坠玉斩尽最后一株人面花,整个人形容狼狈。他抬手蹭掉脸上鲜红的花蕊汁水,用余光瞥向角落里一处颤抖的身影。 “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徐坠玉的声音很轻,他拖着朔雪剑走过去,剑划过地面,徒留一阵刺耳的噪音。 他站定,高高在上地睨向这团阴影,“谁让你们动她的。” 徐坠玉的面色算不上恐怖,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但掌柜看向他,只觉得胆寒。 同为妖族,他清晰地感知到徐坠玉骨血里的暴虐,以及此刻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戾气。 "不是我!真不是我做的!"掌柜匍匐在地,叩首如捣蒜,"求您饶命!" "啧,嘴倒挺硬。"白新霁不知从何处转出,他的唇角噙着恶劣的笑,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蜜色流转,但仔细看去,其内却藏着病态的痴相。 白新霁从腰间取下一个坠挂着的琉璃瓶,打开塞子,倒扣出一枚紫色的丹药,“只是,不知道你一会儿还能不能有力气在这儿和我扯谎。” 他的五官昳丽,如今这么痴痴地笑起来,满是癫狂的美,“这是我自己炼制的,剖心丹。” “哎,你有看过自己的肠子吗?”白新霁的语气很亲昵的样子。 “如今我给你这个见识的机会。只消一颗剖心丹,你便会穿肠肚烂而亡。但最初,你并不会死,我会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这身皮肉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腐蚀,你的五脏六腑又是怎么一点一点地掉出来……” 他的语气天真,仿佛在念叨家常,“怎么样,你想试试看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徐坠玉立在一旁,冷淡着眉眼,“她在哪儿。” 掌柜看着面前两尊煞神,抖若筛糠。但是这件事情真的与他无关啊!他只是观这三人皆有灵力傍身,想一网打尽以充作人面花的养料,怎知地面会突然开裂! 惶然间,徐坠玉的剑锋已经抵在他的喉间,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滑落。他悚然,既然二人不信其言,不如暂且周旋......待她来救。 "在、在枯井!"他尖声叫道,"定在枯井!” "具体方位。"徐坠玉的声音冰冷,"错一字,削一片肉。" 掌柜语无伦次:"在......后院!不,出门右转......" 半晌,他终于编不下去,涕泪横流,"小的真不知那姑娘下落!但我猜想她应是陷入了地下的阵法,只是这阵法向来千变万化,料想每次的入口都不一样。" “掌柜的,能不要说废话吗?你说的这点儿事,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 白新霁在手中把玩着剖心丹,"看来你是铁了性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捏住掌柜的下颌,迫其张口,"那就尝尝这剖心丹的滋味吧,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这可是好东西,便宜你了。"将丹药塞入掌柜口中后,白新霁像逗狗一样拍了拍他的面颊,"人既无用,何必苟活。你该谢我,助你早登极乐。" 丹药入口即化,掌柜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腹部升起。他惨叫一声,蜷缩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紫红色。 "啊——!我的肚子!"他撕开衣襟,惊恐地发现腹部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紫色的血管,黄色的脂肪…… 徐坠玉冷眼旁观,朔雪剑轻轻划过掌柜的手臂,"这才只是开始。"剑锋过处,一层薄冰迅速覆盖了伤口,放大了疼痛。 "求求你们……杀了我……"掌柜在地上翻滚,身上的腐肉一块块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白新霁蹲下身,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痛苦的模样:"这么快就求死了?我还想看看你的肠子是什么颜色呢。"他指尖凝起一道灵光,轻轻点在掌柜的腹部,"别担心,我会让你保持清醒,直到最后一刻。" 掌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在体内剧烈抽搐。他低头看去,只见腹部裂开一道口子,一截肠子正缓缓滑出体外。 "看来是深紫色的。咦,怎么还有点黑?"白新霁歪着头点评,"看来你平时没少作恶啊。" 徐坠玉不耐烦地皱眉:"别玩了,问正事。" 朔雪剑再次挥出,这次直接削去了掌柜的右耳。“位置。” 掌柜哪里还说得出话,他的脸色渐渐变白,透出一股死寂。 白新霁叹了口气,“他不行了。”他指尖轻弹,一枚银针射入掌柜的眉心,"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吧。" 银针在他眉心颤动,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 “什么啊,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在想这些腌杂事。”白新霁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师弟,不必留了,杀了吧。” “现在宁宁不在,师兄可真是演都不演了。”徐坠玉冷然,但手下动作未停,朔雪剑径直刺入掌柜的心脏。 “彼此。”白新霁侧脸看向他,“所以呢,如今打算怎么办?” 徐坠玉用手拭去剑上残留的血迹,“师兄,你听说过魂术吗?魂术可通天地,勘南北。”他看向白新霁,“我们二人各祭出一条生魂,开启魂术。” 徐坠玉用的并不是商量的口吻,"毕竟,我们都想找到宁宁,不是么?"《 》 25、第 25 章 俞宁心口毫无预兆地一悸。 她倏然回首,身后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吞噬了来路。 "怎么了?"奚珹注意到她的异样,侧首问道。 俞宁摇头,“没什么,只是感觉……地面上的动静似乎很大。” 奚珹轻轻地笑了,笑声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噢,是么?”他语带玩味,“看来你的同伴们,很是担心你呢。” “嗯。”提及同伴,俞宁的眼中自然地流露出信赖与暖意,“若我们成功出去,你也能见到他们。一个是我师弟,一个是我师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奚珹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很好的人? 他想起方才以秘术窥见的地面景象:那位师弟手持冰剑,剑锋染血,神情癫狂;而那位师兄,则笑吟吟地踩着垂死妖邪的残躯,以最阴私的手段折磨着。 看来身负至纯粹的仙髓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节制的善只会蒙蔽心神。啧啧,这俞姑娘还真是遇人不淑,看人不准啊。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并未点破。 俞宁仰首,看向面前这棵占据地穴中央位置的庞然古木。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干枯皲裂,枝桠虬结向上,最终没入上方无尽的黑暗,仿佛撑起了这方诡异的空间。 “堕仙阵的阵眼,是在这棵古树之中吗?”她问道,声音因仰望而显得有些飘忽。 “是。”奚珹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抚上粗糙的树皮,“如今想来,破阵之法,倒也简单。”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幽深地看向俞宁,“不过是做一场梦罢了。” “一场梦?”俞宁愕然,漂亮的杏眼中盈满疑惑,“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此阵困锁仙魂,欲破此阵,需入阵眼,经历一场由阵法衍化的梦境。若我们二人皆能在这场梦中保持本心,勘破虚妄,得以醒来,而后阵法自破,我们便能离开这暗无天日之地。” “可你方才说极为凶险,”俞宁回望向奚珹,“听来却似乎并非如此。此梦是有什么蹊跷吗?” “自然。”奚珹垂下眼,眼底神色不明,“这场梦,并非噩梦,恰恰相反,它会很幸福,幸福到就算你在梦境深处隐隐觉察出它只是一场虚妄,也会因贪恋那份温暖,而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届时,我们的魂魄便将永囚于此,与这古木同朽,成为滋养阵法的养料。” “竟是一场美梦吗?”俞宁轻叹,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在雀跃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能在梦里回到三百年后。 她很想念,三百年后的山水,风,蓝天流云,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明白了。”俞宁轻声道,“那么,我们该如何入梦?” “很简单,”奚珹指向古木根部处一个不起眼的扭曲树洞,“将你的手放上去,凝神静气,然后闭眼。” 俞宁依言做了。在掌心贴合树洞的刹那,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光亮重叠渲染。俞宁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抽离,飘飘然起来,如同坠入一条奔腾的星河。 在魂归混沌的,前一刻,她似是听见奚珹的低语,随风消散。 “祝你好运,俞姑娘。但愿你我,还能再见。” * 俞宁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峦之上。四周的林木苍翠,仙鹤清唳,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和绿叶缝隙洒下,碎金般跃动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这是哪里?俞宁环顾四周,俞宁环顾四周,感到有些陌生。 她的记忆好像断片了。她来此处做什么,踏青吗? 正当迷蒙之际,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清亮活泼的女声:“宁宁!”一个带着馨香的柔软身子从后面覆了上来,亲昵地勾住俞宁的脖颈,“你发什么呆呢,怎么愣愣的。” “啊?”俞宁有些凝滞地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媚艳丽的脸庞。 好面熟。“你是……慕欢欢?”俞宁试探着问。 “我的小师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爬个山还把脑子爬坏了呀!” 慕欢欢尖叫,她心疼地捧起俞宁的脸蛋儿,左看看右看看,语气夸张: “徐仙君可是千叮万嘱要我妥帖地照顾你,阖派上下谁不知道他疼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若你在我手上出了什么大差错,我还能善终吗!”她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起来。 徐仙君……师尊? 俞宁这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是了,面前的清丽佳人是她的师姐慕欢欢,徐真人便是她的师尊徐坠玉,今日,她便是和师姐一同来这此地游玩赏景的。 奇怪?分明是非常熟悉的画面,她怎会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啦,欢欢,”俞宁按下心头那丝异样,佯装体力不支,蹙起眉,软声:“许是累着了,啊,头好痛,好晕。”她演得逼真,竟真唬住了慕欢欢,对方手忙脚乱便要掏传讯符求援。 “是我骗你的,我无事!”见师姐当真,俞宁立刻破功,她灵巧地躲开慕欢欢张牙舞爪伸过来要挠她痒痒的手,笑得乐不可支。 她感觉自己已许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这快乐,在她回到熟悉的殿宇,见到那道清华身影时,达到了顶峰。 徐坠玉端坐于上首,正在翻阅一卷书册。他素手明晰,骨节匀亭,和竹页的木本色搭配在一起十分和谐。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那双总是淡漠如霜雪的银灰色眼眸,在触及俞宁身影的瞬间,漾开一片清晰可见的温柔。 “回来了?”徐坠玉放下竹简,嗓音温醇,“到师尊这儿来。” 俞宁几步跑至座前,极自然地挨着他坐下,仰起脸,眼眸亮晶晶的,“师尊!后山的云海今日格外好看,欢欢姐还带我认了好几种灵草呢!” 徐坠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沾染的细微草屑,“玩得开心便好。”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日趣闻,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纵容的笑意。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俞宁生活中的一个寻常剪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欢欣无处不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俞宁牢牢缚住,她几乎瞬间便沉溺于这片祥和之中。 与同门相处,是俞宁梦寐以求的融洽和睦。 她与几位相熟的师姐一同去山下的市集闲逛,品尝新鲜出炉的糕点,挑选精致的发簪;几位师兄也不再是记忆中或疏离或讨好的模样,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与她切磋术法,输者拜服,赢者加冕。 大家围坐在桃花树下饮酒品茗,笑闹声能传出很远。 师尊待她更是无可挑剔的好。 晨起时,徐坠玉会立于廊下看她练剑,若遇疑难招式,便亲自执了她的手引动剑势,“手腕再沉三分,灵力贯于剑尖。”嗓音清泠如玉磬。 暮色四合时,他常临窗抚琴,见她倚门听得入神,便信手拨出一段轻快调子,浅色眸子含笑望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檀香。俞宁满足地阖眼,只觉此刻,便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完满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弹指一瞬,或许地久天长。俞宁纤长睫羽微颤,终是缓缓睁开了眼。 “师尊。”她轻声唤道,目光迎上徐坠玉始终温柔的注视。 “嗯?”徐坠玉唇角笑意未减,带着询问。 “虽然很不舍,但我还是要走了。”俞宁说。 “走?”徐坠玉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神情完美却虚浮,“宁宁,你要去何处?这里,不就是你的归宿么?” 俞宁望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难过。她摇了摇头,“不是的。梦,该醒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地动殿摇,梁柱倾仄,周遭景象如被石子击破的水面,荡开圈圈扭曲的涟漪。 徐坠玉脸上的笑意凝住,他未显惊慌,只微微偏首,以一种非人的、纯粹探究的目光静静凝视着俞宁,“你是如何察觉的?” 是啊,她是如何察觉的? 是因这幸福太过完美,毫无瑕疵,反显苍白?还是因为,纵然畏惧,可她心底深处,始终无法真正忘却前路。 俞宁哑然失笑,那笑里带着释然。 她轻声道,“我早该明白,这世间从无唾手可得的、十全十美的幸福。人有爱憎贪嗔,有求不得、放不下,怎会有不费吹灰之力的圆满?这个梦,织得简单纯粹,却也正因如此,它最是虚妄,最难企及。”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即将崩塌的殿宇,看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如今回到三百年前,靠自己走过这一遭,亲眼见过这镜花水月,我才真正明白,我曾以为的幸福,不过是有人在为我遮风挡雨罢了。”俞宁想到了天道,想到了为她甘愿换上妖身的少年师尊,想到他背负的魔脉,想到她仍有未竟之事…… “所以,再见了。”俞宁笑得柔软,“不知是谁布下这方阵法,但谢谢你,让我得以再次回望我所想念的昨天。” “可人终归是要向前看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风拂散的沙画,迅速褪色、分解,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融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的抽离感再次袭来,比入梦时更为猛烈。俞宁没有抗拒,她闭上眼,任由带着地底阴冷与尘埃气息的味道,将她重新包裹。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棵沉默的参天古木。 安静,却真实。《 》 26、第 26 章 万丈霞光流转,仙乐缥缈萦回,九重天阙的凌霄宝殿内祥云铺地,瑞气千条,一派煌煌天家气象。 奚珹座于殿中上首,身姿舒展随性却自带威仪。他身着绣有日月星辰、山河社稷的九天玄袍,头戴象征无上权柄的紫金凌霄冠。 冠檐垂下细细的玉旒,珠玉轻撞,泠泠作响,半掩了他过分漂亮的眉眼。 奚珹懒懒地倚着身后的软垫,目光扫过殿内垂首恭立的众仙师,问:“罪仙莫云起何在?” 一名身着青色神君袍服的仙官立刻出列,“回禀剑圣,此人已被拿下,正押在诛仙狱中,等候您亲审。” “是么?”奚珹的唇边逸出一丝讥诮,“竟如此容易便被捉了去。原是我高看了他。” “带上来。”他淡淡吩咐。 “是。”仙官应道,高声唱喏:“拿罪仙莫云起上殿——!”很快,殿外便传来锁链刮蹭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粗暴地撕裂了仙乐的和谐。两位金甲兵将押着一人步入殿内。 那人披头散发,原本素白的仙袍早已污秽不堪,浸染着暗沉的血渍与狱中污垢。 他的手腕被反剪在身后,以闪烁着禁制符文的光链紧缚,双脚则戴着沉重的玄铁镣铐,镣铐深深嵌入皮肉,留下血肉模糊的伤痕。 昔日的那位风度翩翩、被誉为仙道楷模的莫云起仙尊,此刻形容枯槁,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行至御阶之下,负责押解的兵将毫不留情地在莫云起的膝弯处一踹。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面上。 他挣扎着,脖颈青筋暴起,试图抬起头颅,却被身后一股巨力死死按住,额头被迫紧贴地面。 “殿前不得失仪。”金甲兵将冷硬地说道。 “不得失仪?”莫云起挣开他的钳制,猛地昂起头,嘶声尖叫起来,糟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睛,其内布满血丝,充斥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恨。 “奚珹!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折辱于我!你难道忘了……” “谁准你多话的?”奚珹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优雅地端起身旁的仙娥适时奉上的琉璃盏,轻啜了一口茶水,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力道便猛地压下,如同万丈山岳直接镇在莫云起的脊骨之上。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刚刚抬起些许的头颅被狠狠按了回去,磕在地面上,一时间只能听到沉闷的骨骼碎裂之响。 场面惨烈至极,然而殿内列班的众仙师却皆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未有人敢出言置喙半句。 奚珹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琉璃盏,缓缓起身,玄色袍袖曳地。 他踱步至瘫软如泥的莫云起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这摊扭曲匍匐的身影,轻轻笑起来。 “如何呢?”奚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高高在上的莫仙尊不曾想过会有今日吧?” 似是担心莫云起听不真切,奚珹甚至好整以暇地蹲下身来。他伸出手,勾起莫云起一缕被血块黏连的头发,缠绕在指尖,然后,猛地用力一拽—— 一小撮沾惹血污的头发连带着头皮被硬生生撕扯了下来。 莫云起拱起身子,剧烈地痉挛。 奚珹垂眸,凝视着手中扯掉的一团脏污,捻动手指,感受着那黏腻的触感,轻嗤道:“真难看。”随手将其扔在莫云起毁容的脸旁。 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就着蹲踞的姿势,和颜悦色道:"怎么不继续嘴硬了?嗯?不过是撞破你以邪术增进修为的秘密,你便要对我赶尽杀绝。莫仙尊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你将我打入堕仙阵,夺我剑典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能逃出来?当年你冷眼旁观我受刑时……” 奚珹的指尖倏地腾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狠狠按进莫云起皮肉翻卷的伤口,焦糊味瞬间弥漫,“又是何等感受?可曾……快意?” “呃啊——!”莫云痛极,发出溃不成声的痛吼。 “嘘。”奚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唇边,眼神疯狂而炽亮,“别吵。本尊在问你话呢。告诉我,当年,你看着我的仙骨被一寸寸抽出时,是不是……在笑?”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眼神却越来越骇人。 奚珹沉浸在这种掌控仇敌生死,肆意玩弄其痛苦的极致快感中。他看着莫云起在自己的手下如蛆虫般毫无尊严地讨饶,一种沸腾的兴奋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就是这种感觉!将他加诸于己身的痛苦,千倍百倍地偿还! 是先拔了这家伙巧言令色的舌头,还是先剜出那双伪善的眼珠呢?奚珹神经质地低笑着,正待动作,视线却不经意掠过了御座旁手捧仙果玉盘的侍女。 那侍女低眉顺眼,身姿窈窕,穿着与其他仙娥无异的霓裳羽衣。 只是那张脸…… 奚珹瞳孔骤然一缩。 是俞宁。 她怎会在这里?离开堕仙阵后,他们不是已经分道扬镳了吗?不……不对。 奚珹死死盯着那张脸。 那张脸很美,与俞宁分毫不差,却像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毫无生气,眼神空洞。 她只是站在那里,履行着侍女的职责,对眼前这血腥残酷的一幕视若无睹,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死气沉沉。奚珹的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 一瞬间,所有的复仇的快意都泄了个干净。 奚珹环顾四周,只觉得那些垂首的仙师姿态僵硬,除了所谓的谦卑,并无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脚下来自莫云起的咒骂与呻吟,也变得空洞而虚假。 原是黄粱一梦。 他仍被困在阵中,从未脱逃。 至于莫云起,早已因功法反噬而身死道消,不过他为了保全身后清名,便编造了为救孩童而陨落的谎言。若非奚珹有双可窥万里的眼睛,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当年,莫云起因一己之私,折他仙骨,夺他修为,缚他肉身……此仇不共戴天,岂能因斯人已逝便一笔勾销?况且,他还未公布了这贱-人的真面目。这血海深仇,必要其徒子徒孙,代代偿还! 所以,即便在这幻梦中登临至尊,快意恩仇,也终究是镜花水月,毫无意义。 他缓缓阖上眼,不再看这虚妄的殿堂,不再听这缥缈的仙乐,也不再理会脚下令人作呕的幻影。 “散了吧。” 声音落处,周遭万象,尽归虚无。 * “奚公子,你醒啦。”奚珹一睁眼,便见俞宁离他很近,正欣喜地瞧着他。 俞宁见他睁眼,明显松了口气,“你昏睡了许久,我还以为……”她顿了顿,将后半句不吉利的话咽了回去,“我看你眉头紧锁,似陷梦魇,便一直在旁试着唤你,也不知是否有用。” 原来如此。奚珹了然,难怪梦中会出现她的身影。 “多谢,有用。”他的声调温和,“俞姑娘怎么这么早便离了梦?是那梦境不够好么?未能留住你。” 他说话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俞宁的双眼。这双眼睛,与梦中那个死气沉沉的侍女截然不同,是极为清透的。奚珹看着,莫名舒心。 俞宁轻轻摇头,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并不是。相反,那个梦太过完美,梦里的一切都无可指摘。可也正因如此,才显得虚妄。” 她抬眼望向头顶无尽的黑暗,仿佛透过此处看到了渺远的未来,“现实纵然千般艰难,却终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路。” 话音落下,地动山摇,穹顶震颤。无数碎石尘屑簌簌落下,如雨纷坠。 那株充作阵眼的参天古木,躯干上皲裂的纹路疾速蔓延,发出迸裂之声。盘踞根部的妖异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焦黑,终化飞灰,散于无形。 一股久违的、稀薄的天地灵气,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阵法将倾。"奚珹起身,"上方处裂隙便是生门。"惊天巨响自头顶传来,地表即将崩塌。 "阵破灵通,快走!" 他化作银光直冲而上,俞宁催动仙髓之力紧随其后。莹白光罩护着她冲破层层岩障,终在轰然巨响中重见天日,闪现回云来客栈的后院废墟。 月华如练,凄清地铺洒在断壁残垣间。夜风过处,送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俞宁的视线缓缓扫过满目疮痍,最终凝滞在地面之上。 暗红色的血液几乎浸透了每一寸土地,还未完全干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个圆滚滚的物什正巧滚到她的脚边,借着朦胧月光,俞宁看清了—— 这是云来客栈掌门的头颅。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夜空,嘴角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断裂的脖颈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极其凶残的手法生生撕裂。血迹沿着地面蜿蜒,在残破的庭院中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 奚珹不知何时已站至俞宁的身侧。他垂眸瞥了眼那颗头颅,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这里倒是热闹得很呢。" “对了,你的同伴们呢?”《 》 27、第 27 章 “他们……” 俞宁刚想回话,脚下却倏地踩中一截软腻之物,她垂眸看去,竟是一段尚在蒸腾着热气、微微抽搐着的肠子。 她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所有的气血仿佛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抽离,她双腿一软,幸好奚珹就在身侧,虚虚扶住了她。 “俞姑娘,你还好么?”奚珹微低下头,银发有几缕垂落,扫过俞宁的额角。 俞宁正要开口道谢,一道凌厉灵力骤然而至,精准击在奚珹扶她的手腕上。 奚珹久困于阵法,尚未完全恢复,被震得一个趔趄,俞宁也因此失了依托,跌在了地上。 她惊恐地看去,然后,撞进了两双蕴着怒气的眼睛。 徐坠玉不知何时已站在俞宁身侧不远处,他的脸色很难看,薄唇紧抿,以不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奚珹。 俞宁心头大骇。师尊为何会露出如此……近乎狰狞的神情?难道在她离开的这短暂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竟诱发了师尊体内魔脉的提前觉醒? 她愣愣地坐在地上,忘了起身,还是白新霁快步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你是何人?”徐坠玉看向奚珹,他的手已然按在了朔雪剑的剑柄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剑鞘上甚至凝结出细碎的冰晶。 被针对的奚珹却只是揉了揉被击中的手腕,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 他挑了挑眉,目光越过杀气腾腾的徐坠玉,径直落在俞宁惊魂未定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俞姑娘,这便是你的同伴么?他似乎对在下有些误会。” 白新霁在一旁冷眼旁观,几乎要抚掌称快——徐坠玉这般言行无措、醋意冲天的怨夫模样,实在太失态了。 他隐秘地勾了勾唇角。虽然他也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漂亮男人感到不爽,但他知道在徐坠玉这般作态下,他若能出面调停,正好可作对比,在俞宁面前彰显自己的风度。 白新霁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徐坠玉与奚珹之间,笑容温润。 “师弟,你怎的还是如此唐突?方才若非这位公子出手,师妹怕是要摔得不轻。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如今还吓着了师妹,实在是有失礼数。”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侧身,将俞宁往自己身后护了护,完全是一副体贴师兄的模样。 听到俞宁的名字,徐坠玉似被点醒,他眉间萦绕不去的阴翳顷刻消散。 下一瞬,他跌撞而来,广袖拂开白新霁,将俞宁紧紧揽进了怀里。 俞宁感到脖颈处传来一点突兀的、冰凉的湿润。 “宁宁……”徐坠玉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俞宁的耳畔,“你不见了,我真的很着急。” 徐坠玉的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阻断她的呼吸,他喃喃着:“我怕……我怕极了……” “你勒到我了。”俞宁推拒,她手下用力,和徐坠玉之间隔开了一些距离,但也因此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银灰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溢满了痛楚。 俞宁何曾见过师尊如此脆弱的模样。但将心比心,若是师尊突然消失,生死不明,她恐怕会比这更加惶然。这么一想,她的心顿时软了又软。 思至此,俞宁主动抱住了徐坠玉,宽慰地拍拍他颤抖的脊背,柔柔地哄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嗯。”徐坠玉顺从地将头埋进俞宁的颈窝,斜斜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但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却没能逃过白新霁的眼睛。他在心中冷笑:真会演。 被冷落在一旁的奚珹也未曾闲着。他用目光扫视过破败的院落,垂眸看向地上四散的肢体碎片,结合之前在地底的感知,在心中迅速复盘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被缚阵中时,奚珹便已暗自卜算过徐坠玉和白新霁的底细,深知二人绝非善类。 奚珹掀起眼皮,懒懒地睨了一眼面前黏糊糊的三人。 两个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如此费尽心机接近俞宁,除了觊觎她那身万中无一的珍贵仙髓,奚珹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奚珹心想,如此一来,自己便与这二人成了竞争关系。他心底掠过一丝不屑。 若不是为了重塑灵脉、修复自身受损的仙髓,想他堂堂一个活了七百余年的上古剑仙,何须自降身份来做这等掉价之事? 但既然决议要做,他便无所顾忌,也绝不会输给这两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奚珹当即笑吟吟地开口,声音清越,瞬间打破了此刻略显旖旎的氛围。 “抱歉,打扰诸位叙旧。”奚珹伸出修长的手指,虚点了点地上的血腥污秽,“不知哪位能告知在下,眼前这番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奚珹的话音落下,院中有一瞬的凝滞。 俞宁这才从徐坠玉过于用力的拥抱中完全脱身,亦是满心疑惑:“是了,掌柜是妖邪。” 她看向徐坠玉和白新霁,眉心微蹙,“这是……你们做的么?” 问出口的同时,她看着那糊了一地的脏腑碎片,心头胆战心惊。 虽这么问,但俞宁潜意识里已认定这是他们的手笔。毕竟在四方镇便已有过先例了。 只是手段如此残忍…… “自然不是。”徐坠玉毫不犹豫地否决,他摇摇头,神色诚恳,甚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宁宁,你为何会这么想?我和师兄虽非圣贤,但也绝非这般嗜杀之人。” 白新霁心想,这碍眼的师弟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他从容不迫地接过话头。 “师妹,当时你意外落入地壑后,我与师弟心急如焚,立即与那掌柜交手。本已占据上风,谁知他见不敌,竟暗中掐断了隐藏的妖香,引来了埋伏在附近的同伙。” 徐坠玉适时补充:“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早有准备,我与师兄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被他们用特制的绳索捆了去,一时无力挣脱。” 说着,他主动伸出手,将手腕内侧朝向俞宁——只见那白皙的皮肤上,赫然交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勒痕与划伤,皮肉外翻,看着便觉疼痛不已。 “但不知为何,那些妖邪却突然起了内讧。” 徐坠玉顿了一顿,“他们似乎是为了如何处置我们、以及某种宝物分配不均而争执起来,说着说着,便大打出手,下手狠毒,毫不留情,那掌柜修为稍逊,便落得了这般下场。” 白新霁在一旁附和,完美衔接:“我与师弟便趁他们激烈争执、无暇他顾的间隙,暗中运功,勉强解开了身上的束缚。他们因内讧本就有伤在身,见打不过,便逃去了。” 两人一唱一和,逻辑清晰,情真意切,俞宁听后觉得很合乎情理。 她想,虽然师尊如今身负魔脉,但也断不会变得残暴不仁,师兄乃人界太子,自幼受礼法约束,黑水河畔一事亦是情有可原。 “原是如此。对不住,师尊,师兄,是我错怪你们了。”她歉然道,看向徐坠玉伤口的目光盈满担忧,“你的手……” “无妨,小伤而已。”徐坠玉迅速放下衣袖,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的笑容,“你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 徐坠玉面色苍白,眼睛因方才落过泪还微微泛红着,看得俞宁心里很心疼,她不再追问半句。 奚珹简直要发笑。 好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好两个……演技精湛的骗子。 简直比莫云起那个贱-人更没脸没皮。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质疑什么,毕竟俞宁已信服,他无凭无据,只得噤声。 “对了,刚刚真是不好意思,误伤了你。”徐坠玉的视线转向奚珹,“但是,不知公子是何人。” “我叫奚珹。”奚珹微微笑起来,看起来很友好的样子。“我因为一些旧事被困地下阵法,幸得俞姑娘搭救,这才脱险。” “嗯,我师姐一向心善。”徐坠玉亦回以无可挑剔的浅笑,话语间却带着逐客的意味,“奚公子如今既已安全,我们便也放心了。只是我们还需继续追查人面花一案,便就此别过罢。” “恐怕不行。”奚珹轻轻摇头,银色的长发披至肩胛。 徐坠玉顿感不妙。 奚珹的语气无比自然:“因为俞姑娘已邀请我与你们一道同行啊。俞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她若有需求,我自是责无旁贷,鼎力相助。” 徐坠玉:“……” 白新霁:“……” 两人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齐齐射向奚珹,又转向俞宁。 “是的,”俞宁全然不觉气氛的诡异,笑吟吟地确认,“奚公子困于此地许久,对人面花的了解比我们更深。有他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她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正事,“好啦,因这意外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须得快些推进调查了。” 很安静,几人似是在认真地听,实际上魂儿早已飘远了。 徐坠玉垂眸看着腕部的伤—— 这是他为取信于俞宁,亲手划下的。 白新霁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怎么办,他观新情敌不是个省油的灯。 奚珹抬手抚上心口—— 待取得俞宁的仙髓,功法大成后,他定要血洗鹤归仙境,掀了莫云起的老坟。 三张俊脸,三颗黑心。《 》 28、第 28 章 俞宁指诀轻抬,涤尘咒的清辉流过庭院,将昨夜的血腥与污浊尽数抹去。 事毕,她的神情露出些许困惑:“昨夜地动山摇的动静,左邻右舍竟无人察觉么?” “我布了道隔音结界。”徐坠玉广袖轻拂,门廊处一道金纹倏忽隐现。 “初入客栈时我便觉蹊跷,云来客栈作为这城中最大的客栈,怎会萧条至此,纵有妖邪作祟,也不该连个活气都没有。” 他斜着眼睨向白新霁,“只是这住处是师兄选的,我若当面质疑,未免太驳师兄颜面。” 白新霁闻言,嘴角抽搐一下,讥嘲道:“那师弟还真是贴心。” 俞宁将头转了过去,她实在不想再听这二人拌嘴。她看向奚珹,面色为难。 “奚公子,禁制我先不给你解了。我……” 她终究对奚珹抱有疑虑。 可奚珹看起来对此丝毫不在意,“这禁制唯有在在下对姑娘起歹念时才会发作。俞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又岂会恩将仇报?所以这禁制即使留着也是无妨的。” 他说话时倾身靠近,气息拂过俞宁的耳畔,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朝徐坠玉绽开一个极尽挑衅的笑。 徐坠玉的面色顿时便阴沉了下来。 “宁宁既说奚公子对此地熟稔,我等也不必耽搁。”徐坠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烦请奚公子引路,早日寻得人面花线索才是正理。” “好啊,这便走了。”奚珹率先一步踏出客栈。此时晨光初破,晓雾未散,长街上已有零星行人。 待众人皆至街心,他指尖灵光流转,一道墨迹淋漓的“歇业”字条凭空显现,随着他袖风轻送,不偏不倚地落在门楣之上。 “此地暂不宜待客。待此间事了,报与官府处置罢。” 离开云来客栈那片血腥的废墟,四人走在渐渐苏醒的芙蓉城街道上。晨光熹微,驱散了些许夜间的阴霾,但城中弥漫的压抑感却并未随之散去。仅有的几个行人神色匆匆,交谈声也压得极低。 “哎,奚公子,听师妹所说,你久困于地底。那么你是如何得知这地面之上关于人面花的事情的?”白新霁话里带刺。 奚珹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束缚我的阵法与地脉相连,我偶尔能捕捉到一些从地面渗透下来的、极其模糊的声音。他们的话语,皆指向了一处地方—— 醉烟楼。” * 醉烟楼坐落于城西繁华腹地,不过晌午时分,已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丝竹管弦之声婉转悠扬,混着浓郁的脂粉香气漫溢街巷,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此处热闹得不像话,丝毫寻不到半分妖邪祸乱的阴霾,与城中其他地方的压抑沉寂截然不同,恍若两个天地。 “人面花嗜人息而活,更善引诱人魂主动趋近。”徐坠玉眸色沉凝,目光扫过楼内喧嚣的人影,“此处人气鼎盛,正是它的巢穴。” “等一下!我得换身行头。” 俞宁止住了正欲抬步的几人,指诀轻掐,青丝倏忽缩短,裙裳化作一件月白青衫,不过转瞬,便成了位清隽的少年书生,眉目间漾着几分未脱的秀致,清润得惹人心动。 “这样才对,走罢。”她侧头转身,恰好对上三人晦暗的目光。 俞宁:? 俞宁觉得莫名其妙。她又不是什么珍馐美馔,何故要这般直勾勾瞧着。 四人踏入阁内,白新霁身为人间太子,随身从不缺俗物。他故作纨绔姿态,掏出一袋银子在手中抛着玩。 龟公眼尖瞥见,立马堆着谄媚的笑迎了上来:“不知几位公子想点哪位姑娘?” “凡是牌子热乎的,全要。”徐坠玉也是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他接过白新霁手中的银子布包,打开,露出满满一兜银光灿灿,“这些够了么?” “够!自然够!”龟公点头哈腰,引着四人往楼上走,“四位公子楼上雅间请——” 雅间里暖香氤氲,姑娘们如彩蝶般翩然而至。 过去俞宁虽常来人间玩乐,但师尊拘着她,一向不让她来这些风月场所。俞宁四下张望,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作男性装扮的俞宁少了些柔美,多了些清秀的的英气,面庞白皙,气质温润,那一双漂亮的杏眼清可见底,看得周围的姑娘们心生欢喜。 相较于俞宁身旁虽含笑但隐隐透着煞气的男人们,这般纯净懵懂的“小公子”,自然更得姑娘们的青睐。 “小公子怎么不说话呀?”一位紫衣姑娘摇曳生姿着走过来,倚进俞宁的怀中,媚笑道。 俞宁只觉得香风扑面,温香软玉撞了满怀。那紫衣姑娘眼波流转,纤纤玉指已抚上她的胸口,惊得她手忙脚乱地去挡,脸颊烧得滚烫。 若是被这位姐姐发现她是女儿身,那还得了? “哎呀,这就脸红了?”紫衣姑娘吃吃地笑,指尖不依不饶地往她衣襟里探,“让姐姐瞧瞧,可是吃酒吃热了?” “我、我没事……”俞宁慌忙后仰,后背却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一只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伸来,精准地扣住了紫衣姑娘的手腕。 “她害羞。” 徐坠玉弯着眼睛,但语调很平,外人辨不出喜怒,但俞宁却是知晓师尊这是生气了。 她在心里暗自腹诽:三百年前的师尊竟也这般古板,不过是被漂亮姐姐碰了碰,又没少块肉,至于这般沉脸么? 紫衣姑娘的手腕被制,她脸上笑容一僵,对上徐坠玉那双没什么温度的银灰色眸子,心头一寒,悻悻地离远了些。 徐坠玉并未即刻退开。趁俞宁思绪飘忽、神思不属之际,他身形微侧,自然而然地落座于她的身畔,长臂一伸,虚虚环住她的肩背,姿态亲昵得仿佛本该如此。 待俞宁回过神来,他已拿起她方才饮过的那杯酒。指尖拈着杯沿,似是不经意般,薄唇轻轻蹭过她残留着酒渍的地方,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间,平添几分说不尽的旖旎风流。 “这酒太烈,不适合你。”他垂眸看着怀中有些僵硬的俞宁,语气平淡,目光却在她因被酒液润泽而显得愈发鲜妍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 俞宁仰头,视线里是徐坠玉线条流畅的下颌和滚动的喉结,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师尊他……靠得太近了。 她忽然想起穿越来此之前的旧事。那时师尊也喜欢将她揽在怀中,贴着耳朵说话直到有一次被一名弟子瞧见。那弟子后来寻她,语气迟疑: “你与璞华仙君向来都是这般模样么?如此亲密,未免逾矩。” 俞宁只觉理所当然。她自小孤苦,承蒙师尊不弃,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亲密些又有何不妥? 可她终究未曾见过别家师徒相处的模样,心中难免存了一丝疑虑,便去问了师尊。 师尊当时望着她,眼里带着落寞,轻声问道:“宁宁,如今你渐渐大了,便要与师尊生分了么?” 俞宁如何肯?她当即摇头否认,只愿与师尊依旧如往日般亲近。可等她转身想去寻那弟子说清缘由时,却再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了,仿佛从未在这仙门中出现过一般。 周围其他姑娘见徐坠玉气场冷冽,虽心仪那清秀小公子,却也不敢再轻易靠近,只得转了方向,围着白新霁与奚珹软语调笑,席间倒也添了几分热闹。 奚珹将一切看在眼里,摇着酒杯,只觉得有趣。他最擅揣摩别人的心理,徐坠玉在他眼中早已不足为惧。有了弱点的人,档次便落了下乘,不配与他相争。 白新霁却显然没有这么冷静,他颇有些咬牙切齿。他想,徐坠玉这厮凭什么离师妹这么近,若依循世俗礼法,他才是与师妹有婚约的人。虽说是……单方面的。 徐坠玉仿佛浑然不觉另外两人投来的不善目光,他顺手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递到俞宁唇边。 “尝尝这个。”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哄,“宁宁,这么久了,你也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定然饿了。” 俞宁愣愣地张嘴,小巧的糕点被徐坠玉喂入口中,徐坠玉的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机械地咀嚼着,甜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却品不出滋味,俞宁满脑子都是唇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和身后之人过于贴近的身体。 脑子里有道声音在叫嚣:这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俞宁却也说不清。 徐坠玉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和懵懂的眼神,心底那股因旁人靠近她而升起的烦躁戾气,奇异地被一丝满足感取代。 他知道自己此举过于逾矩,有些……不可告人。但他控制不住。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俞宁已中情蛊,迟早会爱上他,如今这般不过是在培养感情罢了。 徐坠玉垂眸,遮去了眼底的笑意。 即便此刻的俞宁是男子装扮,即便靠近她的同样是女子,他也依旧觉得刺眼。 他只想让俞宁的目光永远停驻在自己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因他而起、为他所动。 这种念头如同藤蔓,在他心间疯狂滋长,越是压抑,越是缠绕得紧。 他微微俯身,几乎是贴着俞宁的耳廓,道:“宁宁,方才我已探查一番,此屋内并无妖邪痕迹,我们去外面看看。” 分明是无比正常的话,却偏偏让他说出了缱绻的意味。 俞宁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浑身一颤,只觉得被他气息拂过的耳垂烫得惊人,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她慌忙点头,胡乱地应了。 徐坠玉这才稍稍直起身,唇角微弯,他揽着俞宁肩膀的手臂并未松开,仿佛是在宣告所有权。 她带着俞宁起身,对隔座的白新霁和奚珹笑道:“我与宁兄暂出去一趟,二位仁兄且在此尽兴,不必等候。” 言罢,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对的机会,便半拥着还有些晕乎乎的俞宁,径直朝雅间外走去。 留下神色各异的白新霁与奚珹,在靡靡之音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冷意。《 》 29、第 29 章 “你的仙髓有感知到邪气么?”徐坠玉揽着俞宁的肩,二人贴得近近的。 提及正事,俞宁暂且按下因他过分贴近而生出的那点不自在,凝神催动仙髓。片刻,她眉心微蹙。 “有感知到,但是这邪气很古怪,并非是纯粹的妖邪之气,内里竟夹杂着一丝……” “夹杂着一丝清灵仙韵,对么?”徐坠玉接过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原来是是半妖半仙之体啊,怪不得能害这么多人,确有几分本事。” 俞宁抬眼望去,却见徐坠玉的神情中并无多少对此等丧尽天良行径的谴责,反而充斥着一点赞赏? 她心头一凛。这如何使得! “徐师弟……”俞宁迟疑着开口。 “嗯?”徐坠玉垂眸看她,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抹异色只是她的错觉。 他应得随意,手指却极其自然地抬起,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头发轻柔地别至耳后,动作熟稔亲昵。 俞宁拍开他逾矩的手,压低声音:“认真些!我觉着,我们该去会会醉烟楼的头牌,柳烟姑娘。方才在雅间,我听那位紫衣姐姐说起,她半月前骤然称病,闭门谢客,连贴身侍婢都难得一见。 徐坠玉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我还当宁宁方才沉醉于温柔乡,早将正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他微微俯身,眉眼含笑,“继续说。” “时间上太过巧合。”俞宁早已习惯他偶尔来得莫名其妙的调侃,闻言只是瞥他一眼,“城中人面花案肆虐,恰恰也是这半月之内。”她眉尖微蹙。 徐坠玉捏捏她的肩头,“怎么,怕了?” “不是怕。”俞宁摇头,眉头却未舒展,“只是觉得……若真是柳烟姑娘,她为何要这么做?身负半仙之血,理应比寻常妖族更加向往修仙正道,为何要行此等阴鸷之术,残害生灵?” 徐坠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有些怔忪,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正道?”他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你又如何断定,正道便是唯一通达之道?” 这话问得俞宁一愣。她张了张嘴还未答话,徐坠玉便已自然地执起她的手,掌心温热,“走罢。既然有了线索,我们便去见一见她。” “哎,那师兄和奚公子他们……” “噢,他们啊。”徐坠玉的语调拉得很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看他们二人挺喜欢那里的,就让他们在那儿待着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理由冠冕堂皇:“我们四人若一同行动,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俞宁想了想,觉得倒也有理,便不再坚持。 一路行去,廊间偶遇揽客的姑娘,见俞宁作男装打扮,面容清俊,不免秋波频送,香帕轻抛,软语相邀。 俞宁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只得睁大一双圆圆的杏眼,面颊微赧,应对无措。 徐坠玉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不爽。他虽然乐见俞宁因他而脸红,却绝不喜旁人招惹她。 但碍于俞宁在他身侧,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只得在她视线不及之处,眼风如刀,暗含警告,生生将那些环绕的莺莺燕燕逼退。 俞宁不明所以,看着顷刻间散去的漂亮姐姐们,有些怅然若失。 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一个荒谬的念头骤然闯入徐坠玉的脑海。 他僵硬地转头,目光紧锁俞宁,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试探道:“宁宁,你……所好的,莫非是女色?” “啊?”俞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思考了一下,认真地、慢吞吞地回答:“不可以么?只是……我觉得,好看的,不分男女吧?” 她只是单纯欣赏一切美丽的事物而已。 她没有情丝,并不知情爱为何物,回答得坦荡直接。然而这话落在不知内情的徐坠玉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徐坠玉:“……”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无妨,至少是男女通吃,而非单一取向。他总归还在她的喜好范围内。 * 廊道深长,越往里走,越显安静,硬厚的墙壁将楼下的丝竹喧嚣隔绝得模糊不清。 俞宁循着仙髓那微弱的牵引走在前面。二人沿廊道尽头的旋梯拾级而上,越往上,人声愈杳,空气里的脂粉香气也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腻的异香。 这香味很特别,不像是寻常香料,倒像是某种花香,被刻意压抑收敛后的余韵。 “徐师弟,这香味……” “嗯。”徐坠玉应了一声,“是人面花。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两人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此门较之别处更为厚重,门板上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央,镶嵌着几颗灵石,隐隐构成一个简易的隔绝阵法。 “呵,真是多此一举。”徐坠玉嗤笑道:“这种低劣的阵法,也想阻人?” 他抬手,指尖凝起一点灵光,轻触门扉中央的莲心。灵光如水纹漾开,阵法符文剧烈波动数下,光华骤熄,彻底失效。 徐坠玉运起巧劲,无声震开门栓,将门板翘开一道缝隙。更为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同时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俞宁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屋内未燃灯烛,光线晦暗,仅能依凭窗棂透入的稀薄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奢华却沉闷的布置。 在房间最深处,轻纱帷幔低垂,那张宽大的拔步床边,隐约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缟素,如墨青丝未绾,流水般倾泻至腰际,仅是一个背影,便已流露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孤寂。 她并未回头,空灵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寂静中缓缓荡开:“是谁……扰我清静?” 声音入耳,俞宁只觉得神魂微微一荡,竟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徐坠玉上前一步,彻底推开房门,将俞宁护在身后。 “柳烟姑娘。”他开口,声线清冷。 那白衣女子静默一瞬,方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苍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眉眼唇鼻无一处不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超越性别的、近乎妖异的美丽,足以让人忘情。 然而,在这张完美的脸上,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她的瞳孔是极浅的、近乎透明的琉璃色。眸中空茫一片,无悲无喜,无怨无嗔,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丝毫世间光影。 她的视线落在徐坠玉和俞宁身上,琉璃色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终于聚焦。 “你们……不是楼里的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来找我……所为何事?” 俞宁觉得这张面皮大抵有蛊惑之效,因此垂眼,“柳烟姑娘,我们是为近日城中泛滥的人面花而来。” “人面花……”柳烟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与我何干?” “何必再演?”徐坠玉懒得周旋,目光懒洋洋地瞥向房间角落阴影处,那里摆放着一盆植株,枝叶形态诡谲。 “那不就是尚未完全绽放的人面花么?此花乃至阴至邪之物,以生灵精气为食,你与它同处一室却安然无恙,气息相连……” 他歪了歪头,“除却你是它的饲主外,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柳烟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拉开窗帘一角,又仿佛畏惧光线般,用手背遮住了太阳。 “是,又如何?”她放下手,喃喃低语,随即抬起那双冷寂的琉璃眸,直视二人,“所以呢?你们是那些自诩正道的仙门中人,今日特来……除妖卫道?” “天道承负,业力自招。我们只为查明真相,终结祸患。” 俞宁迎上她的目光,虽见她形容可怜,但思及那些枯萎的人皮空囊,心肠复又硬起,“滥杀无辜绝非正道行径,纵有苦衷,亦不可恕。” “正道?”柳烟满眼嘲讽,“何谓正道?夺我存续之基,便是正道?视我为异类,必欲除之,便是正道?” 徐坠玉眼神微动,似被此话触动。他沉默片刻,“所以,你因有怨在身,便以凡人性命精气,反哺己身?” 柳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缓缓站起身,白色的衣裙曳地,行动间带起腐甜之气。 “我倦了。”她移步窗边,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的一方灰蒙天色,声线飘忽,“尔等若欲取我性命,尽管动手。只是……” 她顿了顿,回过头,望向徐坠玉,““何必自相残戕?你我本是同类。更何况,你体内的力量,远胜于我千百倍。” 那双琉璃眸也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俞宁的身影,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悯的神色,“小心你身边的人,虚妄……往往披着最惑人的外衣。”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俞宁正感疑惑,却见柳烟身形一晃,周身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白光,而柳烟的身影,在白光掩护下,竟如同融入水中一般,变得模糊透明,眼看就要消散在空气中。 她想逃!《 》 30、第 30 章 俞宁眸光骤寒,她手持骨扇,一甩将扇面打开,身形如一道轻烟,掠至于柳烟即将消散的虚影前。 手腕翻转间,扇缘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凛冽弧光,精准切入那道遁逃的白芒—— “定!”清声断喝,如冰玉相击,遁术应声而破。 柳烟身形一滞,模糊的轮廓被迫凝实几分,眼中惊怒交迸。 于此同时,无需言语,徐坠玉已然心领神会。 他并未急于强攻,压低重心,足尖轻点,身形倏然移至柳烟的侧后方,与所处正面的俞宁形成夹击之势。 朔雪剑应声出鞘,配合着俞宁骨扇的钳制,彻底封死了柳烟所有的退路。 寒意萦绕,薄冰自柳烟脚下急速蔓延,如活物般缠绕上她的裙摆,死死缚住脚踝,令其如陷泥淖,举步维艰。 俞宁无视她的挣扎,掌心发力,顺势一绞,骨扇力道骤增。徐坠玉看准时机,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刺向柳烟的面门—— 剑锋在距柳烟咫尺之距时堪堪收住。 徐坠玉执剑而立,眉梢微挑,“现在,可以坐下好好谈谈了么?” * 待柳烟气息稍定,俞宁方收了骨扇,眉宇间凝着一抹肃色:“柳烟姑娘,你造下杀孽,我等本应立时诛之。但听你方才所言,此事却似是另有隐情。” 柳烟缓缓抬首,目光空洞地掠过俞宁,望向窗外那方被楼宇切割的灰蒙天空,唇边绽开一抹惨淡至极的笑。 “我何错之有?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她的目光转向徐坠玉,带着些同病相怜的嘲弄:“你也是妖身,大抵能懂得我的苦楚。” 不待回应,柳烟复又垂首,墨发垂落如瀑,遮掩了她美艳却毫无血色的面容:“在世人眼中,妖族本就低劣,更何况是半妖。纵有半仙之血,亦被视作不祥之物。” 她的声音平淡,似在诉说旁人的故事,“最初,我也曾想拜入仙门,求一条正道……可人人皆厌我、惧我。颠沛流离十余载,终遇一人,愿予我片刻温情。” 她低低笑起来,笑声凄怆,“可是,这一切不过是黄粱梦一场。他所贪恋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我这张面皮罢了。他诱我服下断魂散,将我卖入醉烟楼,以解药相胁,令我永堕风尘,不得脱身。” “直至遇见李郎。他说不介意我的过往,愿倾家荡产为我赎身。” 柳烟的嘴角扭曲地扬起,“我不敢再信了,只当他是个跳板。可他待我却是那般……真切。我便告诉自己,再信这最后一次。” “可谁知,这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她的声音骤然尖利,带着泣音,“他引来仙门中人,布下炼化大阵,欲夺我半仙血脉根基!而他……就那般冷眼看着!” “后来我才得知,这半仙之髓,需要承负仙髓者献出一颗真心,方能被取出。修为被废,血脉枯竭,我如敝履被弃。绝望之下,体内妖血反而彻底苏醒,与残存仙力交融,这才将我变成了如今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却也因祸得福,得了这身力量。” 她轻轻笑着,眼中却无半分温度,“如此也好,再无人可欺我、辱我。这世道既不公,我为何不能报复?那些负心汉、伪君子,合该受尽折磨地死去。所以,将他们碾碎了以做花料,有何不好?” 俞宁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怜悯与憎恶交织,一时竟无言以对。柳烟身世凄苦不假,但她却也真切地害了许多无辜的生命。 "弱肉强食,本是天道。"一直沉默的徐坠玉忽然开口,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柳烟身上,"你想报复,以牙还牙,这想法……倒也不差。" 柳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徐坠玉的唇边噙着笑意,话锋却冷:“但你败了。既然选了这条路,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是……我败了。”柳烟喃喃,眼神空洞,“从吞下断魂散那刻起,我便已是个死人了。” “我杀了他,将他剁碎,喂了我的花,自此,也断了我的生路。”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不知何时已变得乌青,“我本就活不过今夜。” “但你们也莫要高兴得太早。”柳烟忽地掩唇,笑得花枝乱颤,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你们当真以为,寻到我是那般容易的事么?” 她的指尖轻抚过唇角,眸光幽冷,“是我故意引你们前来……你们修仙之人不是最讲究“以命抵命”么?既如此,云来客栈掌柜的命,便用你们的命来偿还吧!” 话音落下,柳烟的芙蓉面上爬上诡异的藤蔓纹路,一株艳红的人面花竟自她颅顶破出,她整个人化作了一株似在燃烧的妖花。人面花招摇着,黏腻的花条直取徐坠玉的要害。 这一击凝聚了她的毕生修为与滔天怨念,狠绝毒辣,显然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俞宁瞳孔骤缩,心头一紧。 徐坠玉亦未料到柳烟濒死反扑竟有如此威势,他抬手将朔雪剑横格身前,堪堪挡住正面攻势,背后却空门大开,数条藤蔓刁钻地袭向他的身侧,已然避无可避。 腹背受敌之际,徐坠玉眸光一沉,脑中飞速思索着是否要动用魔脉。魔脉之力或可解围,然则他瞒着俞宁的事,也必将被她所知晓。 她会不会也像众人厌柳烟一般,就此远离他、躲着他,甚至……恨上他。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比他的念头更快。 不曾有半分迟疑,仿佛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能,又或是某种更深层的情愫驱使,俞宁身化惊鸿,不退反进,毅然决然地插入徐坠玉与那漫天藤蔓之间。 “宁宁!”徐坠玉的心跳几乎停滞,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只见俞宁手腕一抖,那柄骨扇在她手中震颤,莹白的仙髓之力被她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扇骨展开,却不是柔软的扇面,而是化作了一面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坚不可摧的光盾。 血色藤蔓狠狠撞在光盾之上,光盾剧烈摇晃,符文明灭不定,俞宁持扇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迸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扇柄。但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这致命一击尽数挡下! 她无暇回头,只是高声喊道:“徐坠玉,左后方三寸,坎位,冰封!” 徐坠玉不加犹豫,依言而行,精准地用朔雪剑击向她所说的方位。藤蔓被冷凝,随即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右前方,离位,斩!” 徐坠玉剑随声动,剑光如匹练,又一条狰狞花条被齐根斩断。 攻守之势,顷刻逆转。 俞宁仿佛能预判所有攻击的轨迹,徐坠玉则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剑,心念相通,配合无间。 徐坠玉在混战的间歇抬眼望去,俞宁就站在他身前,她的发丝因灵力激荡而飞扬,发髻上坠着的鹅黄色飘带,几乎要拍打到他的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悸动,如同惊涛骇浪,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撼、依赖、乃至疯狂的复杂感情,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只是痴迷地看着俞宁的背影,心脏扑通、扑通。 徐坠玉素来工于心计,他将真实的欲望与阴暗妥帖地藏匿于温润的皮囊之下,他自以为对俞宁的执念,不过始于算计,终于占有。 可此刻,所有的谎言与伪装皆成笑谈。 俞宁像一束破晓的光,映得他满身污浊无处遁形,让他自惭形秽,却又让他贪婪地想要攫取。 她越是清皎如月,他便越想折其华光,从此晨昏昼夜,皆只为他一人明灭。 “发什么呆!结束了!”俞宁略带喘息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心绪中惊醒。 在他心神震荡之际,俞宁已将柳烟彻底击溃。血色植株迅速枯萎焦黑,最终化作飞灰,消散无形。 柳烟的出现与存在,恍若浮生一梦,如今彻底湮灭了。 俞宁松了口气,收回骨扇。一阵脱力感袭来,她身形微晃。下一瞬,温热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肢。 徐坠玉贴得极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 “宁宁……”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唤她的名字,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为何又挡在我的面前,你可知那有多危险?” 俞宁缓过劲来,对徐坠玉如此亲密的距离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想挣脱却无果。却发现他的手臂箍得太紧。 “你是我师弟,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受伤?”俞宁答得坦然,甚至带着些许不解,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她微微挣扎,“放开我,我身上全是花汁,脏。” 徐坠玉闻言,非但未松,反而收紧了手臂,他将头埋在俞宁的颈窝,半抱着她。 她总是这样,用最纯粹的理由,行最撼动他心魄之事。 这无心的庇护,却比任何精心设计的撩拨,都更令他溃不成军。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 俞宁被徐坠玉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她的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柳烟对她最后的耳语:小心你身边的男人们,不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