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妻》 一、 史上最衰穿越 马尾绷子将残页绷成透光的蝉翼。 无紫外线灯亮白的光亮下,戴着蚕丝指套的左手按住卷轴,右手起子轻挑开黏连千年的血痂。 这是第七桩杀夫案的验尸格目,裱糊匠用陈年米浆覆盖了罪犯的名字,却盖不住渗透纸背的怨气。 师屏画用镊尖夹起0.3毫米的竹纸纤维,就着显微镜,开始阅读上头的记录。 ——姓名不详的商贾罪妇,在一场口角中杀死了她翰林夫君,被判千刀万剐。上头记录着姚家上下的控诉、口供、物证甚至事发现场的还原图,但这名罪妇的信息却少之又少,她的人、她的家族似乎被抹去了,变成了历史长河中一个模糊的剪影。这很不正常,其他六个案件即使残缺,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阿画。”背后门被敲响。 隔壁科室的小柳早已换下了白大褂,拎着包笑意盈盈靠在门边,挤眉弄眼怂恿着下班。 师屏画是个古籍修复员,就职于省立图书馆特藏部,除了专业比较冷门以外,与旁的小女生没有区别,喜欢摸鱼与下班。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邀请,与小柳并肩走出单位。现代化的图书馆端庄地铺陈在地平线上,黄昏的街道人流如织,让人仿佛一脚穿越回了现代。 “你刚才又在修复秦老的那本书啊?” “对呀。” “我跟你说,今天主任来我们办公室,他不太满意你花了四百个工时去修复那本书,要把你调去做《天圣令》的修复工作。” 高跟鞋慢了几步,然后重又欢快起来:“我才不去。” 那本书指的是《淳化刑案类要·妇行弑逆案牍》,是宋代初年女子弑夫案的刑统汇编,统共记录了太平兴国到淳化年间七个杀夫案件。师屏画知道所里领导都不希望自己花太多心思在上头,就连自己的闺蜜小柳都不太能理解。 果不其然小柳倒抽一口冷气:“《天圣令》可是省里的重点项目诶,我想去还轮不到呢,你是我们之中技术最好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都不接,为什么呀?是因为秦老吗?” “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秦老是所里的老教授,早就退休了,师屏画上学时候的教材就是她编写的,一直将她作为行业泰斗崇拜。入职以后,还作为新员工代表看望过退休的秦老。这位两宋司法文书修复泰斗住在一个老式筒子楼里,家中摆满了书籍,案头就摆着这本《淳化刑案类要·妇行弑逆案牍》。她跟师屏画兴奋地介绍最新的研究成果,说对她的解读有朝一日能够填补上两宋司法史的空白。 只可惜不久后秦老就过世了。 她一生案牍劳形,无儿无女,满室书香被卖给了收破烂的,师屏画在堆满垃圾的三轮车上抢出了这本古籍,修复需要长久的工时,破坏却只需要一瞬间。 从那天起,师屏画把这本古籍带回所里,加入了自己的工作列表,四百个工时白驹过隙,她一点点还原着先辈没能读完的故事。 两人走到了路口,红灯闪烁着,即将变作绿灯。 “除了秦老,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那是当然,我做帝王将相做腻了,就想看看小人物的人生。特别是,女人。女人很少出现在史书里。” “不会吧,那可是群杀人犯。”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想知道她们为什么杀人。” 一件事做久了,人就会赋予它奇妙而宏大的意义,师屏画起先只是因为可惜,或者对秦老的憧憬,但是当积年累月地对着那薄而发黄的书册,她就慢慢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的使命。 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少女,在新婚之夜杀死了丈夫,如果她不去刨根究底,那少女会永远永远沉默下去,这让她觉得自己背负着莫大的责任。 但这样的想法不免有点自视甚高,师屏画总是小心掩饰,给它加上一层俗气的外套。 她耸耸肩,脚步轻快地迈向了人行道:“这可是秦老的项目,她说这可以填补学术空白,那我加把劲把这本汇编修复完,写个论文,明年评职称肯定少不得我。” 小柳流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脸上写满了真有你的。但她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化作莫大的惊恐。师屏画看到她的嘴张大,感受到了背后晃眼的灯光,当她回头时,驶近的车头如怪物的巨兽,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卡车这样庞大过。 砰—— 放慢的时间里,师屏画觉得自己轻盈得腾空了。 “诶,我还一事无成。”断线前,她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视线随即回归黑暗。但巨大的人声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吵得她无法安心死去。 这实在不像话。 终于,师屏画顶着剧烈的头痛睁眼:“快……快送我去医院。” 周围的喧闹一瞬间静止了,十数双眼睛直勾勾瞧着她。 视线缓缓对焦,师屏画迎着满室女子惊恐的眼神,很快就变得比她们更为惊恐——这群人穿着宋制汉服! 她闻着鼻尖的血腥味,颤抖着起身,只见房间地上,趴着胸口被血染红的男人! 这不正是她在第四案上记载的那幕杀人现场嘛?! 师屏画颤抖着望向自己染血的双手,又望向床前的铜镜,铜镜里映照出一张眉目相似、却凭空好看许多的脸。难道是她临死前的怨念感动了上天,上天允许她亲历杀人现场完成夙愿,可是为什么直接让她成为杀人犯啊!做官府的抄录不行吗?! 床柱上有血,显然已经被撞过一次了,她打定主意要撞第二回——她不要呆在这里,她要回去,她承认她对学术研究的热情没有到能够承受千刀万剐的地步,她是叶公! 可她刚起了心思,一群丫鬟就冲上来拉住了她,嘴里胡乱叫着“师娘子”。外头也传来一声哭天抢地的“吾儿”,华服金钗的妇人冲进门里,扑到了尸体身上哭哭啼啼。 过了会儿,一位年约四十、续着长须的男子迈进门里,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半脸是血的师屏画,红晦的眼里杀气毕露:“把她给我带去祠堂!” 师屏画下一秒就被两位身强力壮的健妇提溜起来,推出了房门。 根据丫鬟婆子们的对话和称呼,她确认华服妇人和长须男子应该是她的公婆,而闺房里的死者,则是她的新婚丈夫姚元琛。但其他人却喊她“师娘子”,难道这位不知名的少女也姓师?还是说,她穿越回来,改变了历史,现下《妇行弑逆案牍》补上了她的名字? 师屏画被丢进冰冷的祠堂时,人都是懵的。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噩梦,这是比噩梦还要恐怖的现实,否则,她的膝盖怎么会这么痛呢? 她强撑着支起身子:“这位妈妈,我跪不住了,我想起来走走。” 健妇一脚踢在她的膝弯上,反折了她的臂膀:“老爷说了,你就跪在这里,等到各房族长都叫来,有你好看的!” “你们这样欺负我,就不怕我娘家人闹上门来?” “哼,你犯下这等死罪,我们还怕师老爷他们不来呢!” 师屏画稍稍放心,她在这边是有家人的,这点和案牍上写的不同。她有娘家,她就有倚仗,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 不多时,健妇口中的各房族长都鱼贯走进祠堂,沉默地坐到了各自的交椅上,暗沉的火烛下,犹如祠堂里的一道道牌位。 她公爹姚谦经过她身边时,还用力哼了一声,以示愤恨。 最后外头传来凄厉的哭声,是她婆母沈大娘子扶着死者进来——横着抬进来的,身上已经蒙了白布,宣告死亡。 沈大娘子在儿子身上哭得鬓发散乱,几欲昏厥,哭到最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发狠抽出一把长剑:“姓师的,我这就杀了你,给我琛儿偿命!” 二、她是奸猾之人(1) 师屏画当即尖叫一声,挣开健妇,抬腿便跑。 倒霉丈夫的尸首已经停在祠堂里了,全家老小都聚在这里冲她怒目相向,沈大娘子还喊打喊杀,再看外头家丁把守、明火执仗……她要是再不跑,就是被活剐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沈大娘子大怒:“你给我站住!” 师屏画怎么会听呢?要说她有什么长处,那就是她长跑了得,还参加过马拉松,一时提着裙子健步如飞。 庄严肃穆的祠堂瞬间变得鸡飞狗跳,众人瞠目结舌,他们还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跑得如此轻灵迅捷。 偏生她身段好,旋转腾挪,轻盈得跟只蝴蝶似地穿花拂柳,不断朝堂中众人的身后躲去。沈大娘子每每提剑,就有无辜族老对着剑尖摆手:“大娘子且把剑放下!” 沈大娘子又气又急:“她杀了琛儿!杀人就得偿命!” 师屏画秦王绕柱:“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若是我杀的,我怎么不跑,还赖在原地等你们来拿?何况,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说着她便扑到姚元琛的尸首前,诶呀一声:“身子还热着,白布就盖上了,你们这是咒他死啊——愣着做什么,快拿人参放他嘴里吊口气啊!” 沈大娘子一听,快步走过来扯下了白布,一探鼻息,猛然亮起的眼睛又徐徐暗下。 姚谦右手边坐着个怀抱男童的年轻女子,闻言夸张地叹了口气:“诶,的的确确是断气了的,大夫都看过了。” 嘴里一股子风凉劲儿,师屏画推测这位可能是姚谦的小妾。第四案上详细记录过姚家的人员构成,她知道赵姨娘还又给姚谦生了个儿子,是姚元琛的弟弟,在他死后继承了家业。 她顺势道:“断气又怎样?势必是请的大夫不够好。婆母,夫君被贼人伤了,说让我去请赵太丞。他原本是宫里的太医,治伤一绝。” 有赖于《清明上河图》的存在,让宋代汴京地图史料详实丰富,她做《妇行弑逆案牍》时会把每个案件落实到具体的汴京地图,第四案事发地点姚府与赵太丞开的医馆就在一条街上! 现在就是能拖一时是一时。既然他们怀疑她杀夫,她就伪装伉俪情深,洗脱自己的罪名,再趁机把事情捅出去!有外人在,他们就不好对她动手了。 师屏画今夜死了丈夫,说这种疯话倒也合情合理,偏生沈大娘子也是个疯的,被她说得动了心。 “不要再说胡话了!”姚谦气道,“都被戳了三刀六洞血忽淋拉的,还在这里异想天开。” 师屏画见沈大娘子被喝住,赶紧添油加醋:“夫君还说,就算他咽气了,也要让他在房里躺三天,到时候他自会回来。他有个兄弟就是这样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赵太丞守了他三天三夜。” 都说死者为大。活着的时候,也许姚元琛的话还没这么灵验,但只要死了,他便有了大神通。 堂中诸人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首当其冲就是沈大娘子,她拣了个伶俐的丫鬟:“还不快去请!” 赵姨娘眼见又去请大夫,冷笑道:“大娘子,你可别被师娘子给骗了去,她把咱们琛哥捅死了还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杀头挨时辰。”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师屏画身上。 眼看沈大娘子又要抄剑,师屏画看了两眼赵姨娘:“婆母,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快说,不要卖关子。”姚谦严厉道。 “我倒想我醒来,婆母公爹为何就把我当凶手,原来是有人栽赃陷害……当时贼人溜进房里,把夫君给杀了。贼人蒙着面,看不清神色,我现在才想起来,那身形,隐隐约约有点像是姨娘那房的人!” 沈大娘子登时看向了赵姨娘:“是你?!” 赵姨娘大吃一惊:“好你个姓师的,你怎么赖到我头上来了?!谁不知道你对琛哥恨之入骨,动了杀心!你还四处攀咬!” “如若不是,姨娘为何口口声声怂恿婆母杀我?先是杀了夫君,再挑唆婆母杀我,到时候把婆母往官府一送,老爷写张休书,正头娘子给你当了不说,家产都是你儿子的了!” 她这么一说,赵姨娘大惊失色,她刚才还沾沾自喜她得了最多好处,忍不住挑拨离间了两句,现在却成了她杀人的证据。 沈大娘子此时像条疯狗,逮谁咬谁:“贱人,你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赵姨娘赶忙躲到姚谦身后:“主君救命!” 这下轮到沈大娘子与赵姨娘秦王绕柱,姚谦一个头两个大,一把夺下了沈大娘子的剑:“够了!发的哪门子疯!你还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吗!” 沈大娘子立时不闹了。 女人不能失态,不论她经历了什么,失态就是失格,丢了男人的面儿。 师屏画经了提醒,伏地便哭,哭得如泣如诉,白玉落珠,连心肠最硬的都不忍再苛责她,谁不觉得这是个可怜的小寡妇呢。 哭了半晌,赵太丞拎着医箱赶到祠堂,见到姚元琛的尸首就眼皮子一跳。 作为见过大世面的御医,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认认真真按脉、探息、检查伤口。 把该做的都做完,才拱了拱手对公爹道:“姚大人节哀。” 沈大娘子一骨碌爬起来,拎着他声色俱厉:“你不是能治他吗?你快治啊!” 赵太丞尴尬地扬起双手:“姚公子身上多处刀伤,伤到了关窍,血都流干净了,早已没了气息。我是个治跌打损伤的,委实回天乏术,夫人。” 沈大娘子猛地看向师屏画:“你不是说他能起死回生?” 师屏画瑟缩可怜道:“是夫君说的,他有个朋友……” 沈大娘子又问道:“你有独门秘方,叫人停灵三天死而复生?” 赵太丞连忙推脱:“没有的事,估计是市井之人以讹传讹。” 沈大娘子拿剑指着师屏画:“你诳我?!” 赵姨娘松了口气:“我就说,人就是她杀的,沈大娘子你还不信。” 姚谦道:“来人,把她给我……” “我死了算了!”师屏画大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新过门便死了丈夫,你们合起伙欺负我一个未亡人,我的命好苦。没有夫君,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夫君,你等着,我这就去投湖殉情,跟你一块儿走,你等等我!” 说完迈开腿,飞也似地冲出了祠堂。 她跑得太快,不但守祠堂的家丁没反应过来,里头一众姚家人在火烛中面面相觑。 三、她是奸猾之人(2) 姚谦颇为错愕:“想不到琛哥娘子竟这样有气节。我还没把她浸猪笼,她便自尽了。” 族老息事宁人道:“既然如此,那就死者为大吧。殉情合葬,也算是对琛哥有个交代。” 沈大娘子坐在地上啜泣,没再说多什么,对这结果勉强满意。 唯有赵姨娘探头张望:“她往哪儿跑?东边也不是湖啊。” 沈大娘子和姚谦对视一眼:“坏了!又被她骗了!” 然而为时已晚,师屏画早已跑到了姚府门前。 眼看家丁拦门,她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因坊间出了凶案,里长早已提着灯笼候在门外。听说又要杀人,连忙迎上来,姚府门前一时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混乱得不行。 师屏画见机钻出了人群,扑到了里长手边:“大叔,我家死人了,还有人要追杀我!” 里长知道这是官居五品的姚大人家,连忙后退一步:“小娘子,这事我管不了,你得去寻官府。” “可否劳烦叔叔领我去告官?” 里长诶了一声:“宵禁了,若是出了里坊,会挨板子哩!” 说好的宵禁取消、夜间繁荣呢?! 师屏画又气又急,奈何她的目光看向哪儿,那处人群便空出来,竟是谁也不愿意带她去,她一时之间呆立在地。 身后传来轰轰烈烈的脚步声,伴随着姚谦声嘶力竭的怒吼:“快!快把她拦下!” 师屏画再也管不了这么多,驻步不前只会被瓮中捉鳖,当机立断抢过里长的灯笼,钻出人群就往外头跑去。她没有别的选择,蓦然被丢到人生地不熟的千年之前,她所能倚仗的,也只有她的两条腿罢了! 一出坊门,街道蓦然变得宽阔、整肃。远远的,有提着灯笼的禁军巡街,果不其然与里坊的热闹繁荣全然不同。 她在街上拦了两次马车,都没有人理睬她,眼看追她的百来号人提着灯笼浩浩荡荡仿佛一片火海,师屏画的心眼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街角突出一骑威风抖擞的黑马,骑手一身玄衣,外罩黑色披风,头戴兜帽,即使遮得如此严实,所过之处却禁军行礼,显然是个在衙门里当差的大官人。 她死马当活马医,厚着脸皮跑了上去:“青天大老爷!救命啊!救命!” 骑手被惊了马,马儿恢恢人立起来,差点没把她踹倒。但骑手猛拉辔头,一夹马腹,便将惊马驯服。 他后头跟着一队黑衣简从的长随,对她的无礼怒不可遏:“大胆!谁允许你惊扰魏大人!” 骑手抬手,止住了长随的训斥:“你一个娘子,怎么大半夜在街上乱窜?” “青天大老爷,有人杀了我丈夫,还要杀我!求青天为我做主!” 长随提醒:“三郎,这不该咱们插手。” 师屏画眼看火光越追越近,急得直跺脚:“青天大老爷,来不及了!您能行行好,捎我一程吗?到了开封府,我自会向府尹陈情。” 她这个算是民间刑事案件,由当地主官审理。 骑手看姚家人来势汹汹,终于从马背上递出了手:“会骑马吗?” “不会也得会了!”师屏画踩着马镫爬上马背,用力抱紧了骑手的腰。 骑手身体一僵,追上来的姚谦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姓师的!琛哥尸骨未寒,你便在外头乱勾搭男人!”沈大娘子更是直接晕厥了过去,场面一片混乱。 师屏画心道我都要被你们逼死了,我还管你们这男女大防的破规矩,当下大喊一声“驾”。马蹄飞踏,很快就把姚家人甩在了身后,师屏画只觉得自己逃出了生天,感激地冲骑手道谢:“多谢青天大老爷。” 骑手冷笑:“恐怕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样胡言乱语。” “我不管,您救了我的命,您就是大慈大悲活菩萨,救苦救难及时雨!我以后会给恩人您立生祠的,我保证。” 师屏画嘴甜,只把骑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骑手却再也没有理睬她,显然对这样的溜须拍马不屑一顾。 但他做事却很细谨,把她送到开封府,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派了个长随帮忙去敲登闻鼓。 立时就有衙役跑出来呵斥他们大半夜的搞什么呐,然而一打照面,就被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官人吓住了,显见点头哈腰起来,还想打听他们的身份。 骑手将师屏画的情况交代给衙役,这才离开,师屏画刚想道谢,就见那骑手脸上有一大块狰狞的刺青,显然是刺配流放过的犯人,一时间感激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还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骑手注意到她惊怖的眼神,冷冷瞥她一眼,戴上兜帽悄无声息地拨马便走。师屏画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眼光很不礼貌,恐怕冒犯了这位恩公,但只能有缘再聊表歉意,当下衙役已然领着她进开封府写状子。 其实师屏画比起报官,更想一走了之,毕竟《妇行弑逆案牍》上清楚明白写着那个倒霉老公是她杀的,她还在不久的将来被千刀万剐。可谁知道恩公太过热心肠,不但送到了衙门还帮她报了官,都赶鸭子上架到了这份上,也不得不吞吞吐吐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幸好宋朝遍地是文盲,一个新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能说清楚自己在婆家受了什么凌辱,已经是百里挑一。一张写满了婆家吃人的状子很快写好了,师屏画看着都觉得人神共愤,明日定当判个无罪释放。 更可喜的是,她娘家人也找来了,打头的是个衣着富贵、谈吐儒雅的富商。不等师屏画叫人,他就一口一个儿地把她搂进了怀里,原来这位富商竟是原主的亲爹师老爷,不但颇有家资,言谈间还颇有人脉。他根本就不等师屏画详述来龙去脉,就一口咬定这必定是姚家栽赃:“你一个弱女子,自从嫁去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如何杀得了姚大郎?他身高八尺,你与他对打,如何能赢?” “女儿这样说了,奈何公爹婆母都不信我……” “他们虽是官宦人家,也不能就这样颠倒黑白是非!哼,你且安心,有爹在,他们动不得你。” 师屏画很担心被原主亲爹看出端倪,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幸而凶案事发,本就是非常时节,她哭个不停倒也像是个小家碧玉。而且师老爷焦头烂额,安慰了她两句就出门了,似乎要去找门路疏通关节,保证明日开封府尹审案不至于偏颇姚家。 师屏画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为什么师老爷这个人全然被从《妇行弑逆案牍》上抹掉了?他看上去既富且贵,胜券在握,为什么却让原主被判死? 这样心事重重睡了小半个时辰,等衙役把她叫起来,外头天还是黑的:“快,林大人要开审了。” “这才几点?” “寅时。” 早上四点就开工啊?! 这可真是青天大老爷。 师屏画洗了把脸,匆匆跟着衙役到了公堂上,沈大娘子已经双眼充血地立在那里了。 四、总有刁民想害朕(1) 开封府尹林立雪是个国字方脸的威严男子,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师屏画行完礼,就把自己哭成一朵弱不禁风的小白花。 姚谦上朝去了,姚家来递状子的是沈大娘子:“昨夜,这刁妇与我儿因为孩子的事吵个不停,争执间拿刀将他捅死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有贼人趁着夜色跳出来,把琛哥给杀了。” 沈大娘子没了独子满脸戾气,喊打喊杀,师屏画悲伤自矜,林立雪很容易就偏向了她:“既然你说是她杀的,那你们姚府上下,可有谁瞧见她行凶了?” 沈大娘子大怒:“人死在她的房里,这还要瞧见什么?” “可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搏杀得了我丈夫呢?”师屏画娇弱道,“昨日贼人来时,琛哥恰好在场,为了护我,他和贼人打斗起来,眼看他落了下风,我想上去帮忙,可惜被贼人一把推开,撞在了床柱上,我脑袋上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等我醒来时,贼人已经杀了琛哥跑了。” 林立雪听她说的条理清晰,不由嗯了一声。 虽然沈大娘子口口声声说姚元琛是被师屏画捅死了,但姚元琛个子高挑,年富力强,没什么道理被个柔弱女子捅个三刀六洞。 沈大娘子本来就觉得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见林立雪居然思考起来,登时暴怒:“什么贼人!你信口雌黄,我们都问过了,昨晚你那个宅子里,根本没有旁人出入!” 林立雪将衙役招来:“案发现场可有生人脚印?” 衙役拱了拱手:“昨日姚家去了许多人,进进出出脚印凌乱不堪,实在瞧不出来。不过洞房周围的脚印都对的上,俱是姚府中人。” “凶器呢?” “不曾找到。” 沈大娘子喊道:“定是她把杀人的匕首给藏起来了!” 师屏画听得冷汗津津,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端庄:“贼人离去时,自然带走了凶器,他既然作案,也不会把凶器落在原地的。” 沈大娘子质问:“既然如此,你当时怎么不说?” “我说了,婆母你信吗?” 沈大娘子仅存的理智被这句话烧没了:“大人你看看,她不敬姑翁,对我们屡屡挑衅,现如今更是满嘴谎话!你别看她说的如此信誓旦旦,之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的?” “她一口咬死那个人是郭姨娘房里的人,说是她为了谋夺家产!” “是吗?”林立雪问师屏画。 “房里灯光太暗,人犯杀了琛哥后就慌忙丢下我跑了,可见是个做事并不利索的贼子。我之所以说是郭姨娘那房的人,是因为郭姨娘素来不敬婆母,府上这个身形的男子,好像只有……常在她面前伺候的小厮。当时我人在祠堂,对着公爹和姨娘,并不敢明言。” 竟然还是手足相残,姚家可真是不得了。 沈大娘子已经给她骗过两回了,警惕性极高:“林大人,你要是见过她在祠堂里的样子,就不会信她半分!我琛儿刚死,她就大闹祠堂,在琛儿灵前搅得家宅不宁。她只是想拖更多人下水,把事情搅浑,好洗脱自己的罪名!” “哦?你说来听听,她怎么闹的?” “这个毒妇先是骗我说琛儿还有救,唆使我们去请大夫,然后又吵着要跳湖自尽!” 此言一出,沈大娘子自己都懵了,堂上的林立雪更是挑了挑眉,这是闹?恐怕是姚家人对师小娘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吧! 师屏画一言不发,只在一旁掩面啜泣,做足了三从四德的架势。 沈大娘子忙找补:“不是……她都是信口雌黄,装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逃出家门去。” “婆母,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逃?”师屏画满脸无辜地反问。 沈大娘子猛地哽住。 旁人看来,师屏画这是在说此事子虚乌有。只有沈大娘子看清了师屏画眼中的戏谑:说,继续往下说,让所有人知道你们冤枉我、想逼死我。说啊! ——那是戏谑奸猾,老谋深算! 沈大娘子指着她的脑门:“反了天了!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做局?” “我不知道婆母在说什么。” 门外又有人来报:“姚大人觐见。” 林立雪一挥手,下朝的姚谦跨过了门槛,衙役抬来梨花木椅让他坐下,师爷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报了堂审的来龙去脉。 姚谦威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俩知道。现在琛儿已经死了,她若真的清白无辜,当时为何要跑?若不想顶着谋杀亲夫的罪名苟活一世,就该像她说的那样,投湖自尽聊以自证!” “我本来就是要寻死的。”师屏画眼神之坚毅,神情之肃穆,根本看不出来刚才跑的比兔子还快。 “那你怎么站在这儿?!你怎么不去跳湖?!” “我原本想,公婆不抓杀元琛的杀人犯,反向我索命,我不如殉情,也算是全了我清白。可一想到琛哥被人害死,没人给他伸冤,我是唯一一个见过杀人凶手的证人,我若死了,谁还他一个公道?夫妻一场,我不能让琛哥这么平白无故被人给害了,还连他的未亡人一起杀!”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又是夫君护她,又是她一个弱女子豁出命去勇敢搏斗,现在还要为夫请命,听着哪里是去吵和离的,反而更像是伉俪情深,林立雪不由欣赏地点了点头。 沈大娘子慌道:“大人,莫要听她胡搅蛮缠,人就是她杀的!自她嫁进我家,汤药就没有断过,成年累月缠绵病榻,肚子里更是没有半点动静。听说外头的女人怀了琛哥的孩子,她更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没个贤德模样。仗着家里有几个铜板,还给我们甩脸色!” “可有此事?” 师屏画没有直接回答林立雪的问题,而是朝沈大娘子凄惨道:“婆母教训得是,我记在心上了,只是我刚没了丈夫,实在笑不出来。” 沈大娘子气得冲上来要打她:“你装什么装!你装什么装!” “肃静。”林立雪一拍案桌,“沈氏,公堂之上你也这般不讲理吗?” 师屏画盈盈一拜:“婆母刚经历丧子之痛,又受人蒙蔽亲疏不分,情有可原,还请大人法外开恩。” 沈大娘子被官差拦着直接破口大骂:“你这个毒妇!杀人犯!谁要你装好心!” 她骂得越疯,师屏画越高兴。 现在两边都拿不出关键性证据,但古代判案跟现代不同,轻物证、重人情,也就是说如果姚府上下咬死是她杀人,林立雪也倾向于她杀人,哪怕没有证据,也能定案——因为他们可以言行逼供、屈打成招! 所以博得林立雪的好感,至关重要。 林立雪对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沈大娘子怎么骂她都无所谓,师屏画只要一门心思演好白莲花就好了。 她越是白莲,沈大娘子越疯,对不知内情的林立雪来说她越是无辜。没有物证,她如今就要靠演技力挽狂澜。 那边厢沈大娘子已经在骂她狐狸精了:“琛儿刚死你就在外头装狐狸精魅惑人……” 师屏画心内一声“好嘞”,堂上林立雪已经气得把签筒摔下来了:“你骂谁?!” 姚谦忙把话题扯回来:“琛儿年少高中,是官伎们的入幕之宾,青玉苑一名官伎怀上了他的子嗣。师氏知道以后,闹过好几回,还上青玉苑用簪子划伤了琛儿的脸,斥责他背信弃义,誓要与他同归于尽。这些事不仅家中,就是连街坊邻居也是人尽皆知。” 林立雪传唤了几个丫鬟,果不其然都说确有此事。 五、总有刁民想害朕(2) 师屏画早就知道姚元琛是个风流才子,这事在《妇行弑逆案牍》亦有记载,状若无事地扯了下嘴角:“夫妻谁不是这样,一个月总有三十几天要掐死那挨千刀的。诸位大人都是成过亲的人,床头打架床尾和,谁不是关起门来不是这样过日子。” 林立雪点点头:“气话算不得数。” 姚谦哼了一声:“这话也就用在市井泼妇身上。前日她还冲琛儿撒泼,说凡是她在一天,就断不容那官伎进门,否则就与他同归于尽。此中关窍,林大人一问便知。” 下人提点:“教坊司柳师师柳姑娘在外候着,说知道内情。” “宣。” 柳师师是个官伎,行走间娉娉袅袅,进来就盈盈磕了个头。师屏画吓了一跳,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心想:这是什么?替身吗?原主和她丈夫还玩渣男虐女? “柳氏,你知道什么内情,据实讲来。” “启禀大人,奴家本是青玉苑的舞伎,与姚公子一见倾心。师娘子贯爱拈酸吃醋,听闻后便赶来青玉苑大闹了一通,还差点打掉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全场哗然。 林立雪恨铁不成钢:“你一个官家女子,跑去青楼与一个官伎撕扯,岂不是自降身份?” 沈大娘子跟道:“昨日吵的也是这事。师氏嫁过来没有产下一儿半女,柳师师却已经怀了元琛的孩子,总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我让琛儿与师氏说清楚,让她不要再妄想,结果她竟然因爱生恨把琛儿杀了,这事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眼看林立雪要拍惊堂木,师屏画道:“出去以后,我和琛哥已然和好了。” 她已看清场上的局势。因为现在她没有关键性物证,所以对方发难,是要咬死她的犯罪动机。柳师师是从他们感情破裂这处下手的,关系不和,便要杀人。 她张嘴就是“和好”,打蛇打七寸,釜底抽薪。 “你骗谁?!”沈大娘子道。 柳师师又跪:“大人,公子怜惜奴家,日日宿在奴家那里,说白首不相离。” 林立雪赶忙挥手喊停:“我已知晓,你不必再提。” “哈哈,这话你都信?”师屏画冲着柳师师笑出来了。“林大人,世人皆知我和柳师师不和,这是其一。她拿男人欢场上骗人的话当证词,这是其二。这种人证,也有的信吗?” “你不也口说无凭?”柳师师反问。 “谁说我口说无凭?你的脸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师屏画挑起了她的下巴,展示给众人看,“柳师师与我七八分相像。若是琛哥厌恶我,他为什么爱柳师师?真要讨厌,怕是躲都来不及,从来只听爱屋及乌,没见过反着来的。” 师屏画松开了手,居高临下看着柳师师道:“你,只不过是我的替身。” 满堂哗然,师屏画如愿以偿地看到她脸色变得惨白,人也发起抖来,眼神愈发怨毒。 虽然还不知道原主与她有什么渊源,但哪个女人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发怒的。 “我与琛哥争执不休,他便去外头寻了个替身,解解相思之苦。你们难不成真以为他喜欢柳师师胜过我?请问有什么道理,家中有正头娘子,还要去寻个一模一样的赝品?” 林立雪点点头,有道理啊!毕竟柳师师那张脸就放在那里,替身一说,顺理成章。 “我怀孕了。姚公子是要我进门的。”柳师师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不错。这是元琛的第一个孩子,虽是庶出,怎么就能狠心不要了?更何况就是为了孩子,两人才闹得要退婚的地步,哪有可能出去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和好了?” 师屏画端庄地交叠着双手道:“我一句话,就说得琛哥弃绝柳师师,弃绝她肚子里的孩子,发誓此生不再相见。” 柳师师猛地抬起头:“这绝不可能!” 林立雪不自觉扣紧了心弦:“你说了句什么话?” 师屏画抬眼,一双眼雾蒙蒙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 林立雪催促:“公堂之上,但说无妨。” 满座屏息静气中,师屏画红唇微微一动,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我说:琛哥,公爹亦常去青玉苑。” 此言一出,瞬间炸裂! ——姚谦呆若木鸡,手中的杯子掉了。 ——沈大娘子高声咒骂,扑上前抽了柳师师一个耳光。 ——林立雪面容扭曲,尴尬地扣紧了惊堂木。 ——差役们交头接耳,冲着姚谦指指点点。 扒灰!居然是扒灰! 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姚谦猛地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手指头都在发颤:“你、你个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林大人。”师屏画平静地看向上首的主审官,“我公爹去没去,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是,我清楚!但我没有去过,我只是作为开封府尹,对此了如指掌罢了!”林立雪吓得连忙解释。 前车之鉴,他怕再晚一刻,连他也受此牵连。 师屏画暗自掐着的手松开,大宋官场狎妓之风盛行,士大夫散朝之后,夜夜烟花柳巷寻欢作乐,席间每每有教坊司的官妓作陪,弦歌雅意,蔚为风流。有时候外出吃顿饭,回来身边便带两个同僚朋党送的小妾,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姚元琛进士出身尚且能出去花天酒地,作为五品大员的姚谦自然也不遑多让了,他要出门应酬,应酬就要去青楼。 其实师屏画根本不清楚姚谦跟柳师师究竟有没有那种关系,但是,青玉苑是汴京数得上名的青楼,她在清明上河图里瞧见过,她不信姚谦没去过。 只要去过,那他可就说不清了呀。 他总不能说,“她说谎,我根本不常去”。 他亦不能说,“我与柳师师毫无关系。” ——因为,没人信的。 哪怕只是一张酒宴上喝过酒,弹过琴,那便是众目睽睽,一身腥臊。 师屏画白衣如雪,站在原地,颇有兴味地看满公堂鸡飞狗跳,她这始作俑者、凶案被告,反倒在原地摘得干净。 步步紧逼、一盘死局又能怎样? 丢个大石头进去,掀起滔天巨浪,把所有人都给吞了便是! 想她死,那就大家一起死! 因为姚府上下连同柳师师尽数失了态:沈大娘子追打柳师师,柳师师奔逃,姚谦羞臊无地,这三人都被林立雪打发下去了。 林立雪自觉今日审出了姚府诸多不堪,看师屏画便是出淤泥而不染。 “所以其实你与姚家公子夫妻恩情尚在,绝不可能做出杀夫之事,对吗?” 师屏画觉得太不容易了,泪如泉涌:“谢大人明鉴。” “我心中已有决断,只是还得多问些人——把师小娘子的贴身丫鬟请来。” 师屏画心中一松。 问她的贴身丫鬟,这确实已有决断。今日这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丫鬟行烟很快被传上了公堂,是个胆小如鼠的瑟缩模样,她对着林立雪磕了个头:“奴婢行烟见过大人。” “你可是师小娘子的贴身丫鬟?” “是。” “听说你是她陪嫁丫鬟,你们出入总是一道,形影不离?” “对。” “那你对你们家小姐姑爷的屋里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咯?” 行烟眼神转动:“……是。” “据实告来,不准有半分欺瞒!” 行烟默在原地,突然用力磕了个头:“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本不该多嘴多舌。可是关系到人命,奴婢不敢隐瞒——小姐背着姑爷,与他人有私!姑爷大发雷霆,动起手来,小姐以刀自卫,一不小心就、就把姑爷刺死了!” 师屏画一个晴天霹雳石化在原地。 总有刁民想害朕! 六、爹爹暴毙 师屏画一进开封府牢,就被扒了衣服搜了身,身上值钱东西全被收走了。那狱卒还不怀好意地摸了她两把,她尖叫着护住胸口:“你干嘛?”反手就被抽了一耳光,狱卒冷笑,“这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师屏画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顶着浮肿的脸哭哭啼啼进了牢房。 牢房昏暗,只有一间小窗子,地上铺着茅草,老鼠在里头旁若无人地钻进钻出。师屏画梨花带雨立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又想一头创死了。 方才摸她的狱卒跟过来,下巴一点阴暗角落:“你住的可是个好地方,知道她犯得什么事吗?” 师屏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角落里还倚着个衣衫褴褛、头发毛躁的疯婆娘,见到她来,眼睛一轮,旋即麻木地盯老鼠去了。比起她来,獐头鼠目色眯眯的狱卒都算得上眉目可亲,师屏画连忙老实地摇摇头。 “和你一样,杀夫,青天白日在勾栏院子里,把她男人抹了脖子。” 师屏画在《妇行弑逆案牍》读到过类似的案子,但现实中却缺乏探究的意愿,只想离疯女人远一点。她这个杀夫,还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疯女人杀夫,就像狱卒手上的动作,咔地一下,干脆利落。 “知道杀夫怎么判吗?” “……呜呜不是我杀的。” “十恶不赦,当街凌迟。”狱卒恐吓她道,“先扒光衣服游街,然后立在菜市口,一刀一刀把你活剐上三天三夜,等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再一刀刺穿你的心!” 师屏画知道古代刑法其实没有那么严苛,因为这种酷刑判处得太少,刽子手没有实操经验,基本上割个一百多刀人就死了,但知道不意味着不害怕,特别是这刑法将会用在自己身上。 狱卒很满意她这般害怕到战栗的模样,口风一转:“不过也不是立即就要行刑,勘验、复核便要过好几个衙门。林大人判了,要送去大理寺,大理寺上报给官家……门道不少。” 师屏画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抓住了木头栅栏:“大哥有办法?” 狱卒越发神气了:“你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有什么家财尽可以拿出来打点,不然香消玉殒,钱也带不到地下。” 师屏画知道这是来发死人财的了。 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有像她这样一看就柔弱无害的,他们便要借着所谓的“门道”,扑上来将她吃干抹净。 她倒不在意花钱打点,只是…… “……我没钱。这还得问过我父亲。” 狱卒看她挺精明,扫兴地抽了她一棍子:“没钱就等死,她就是你的下场!”说罢抬腿便走,打算先晾她一晾,过一会儿再来逗弄逗弄这小寡妇。没钱,她不还有一身细皮嫩肉? 师屏画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倒不是说她想委身狱卒,而是她在想,行烟在公堂之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究竟有没有一个相好的? 如果有,那他现在岂不是应该来救她于水火?不然她这偷奸偷的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还平白无故送了性命。这是什么色字头上一把刀? 过了会儿,师屏画听见狱卒谄媚的声音:“里边请!里边请!” 直觉告诉她,来人是来找她的,难道是她爹? 待来人挎着兜蓝出现在眼前时,师屏画略感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是你。” 行烟没有回答,反而蹲下身把兜蓝里的果子香饮一样样往外拿。 狱卒早已贴心地退下,师屏画冷哼一声:“你害了我,觉得请我吃个断头饭就足够弥补你的罪过了吗?” 行烟只是抽抽搭搭哭。 她如此心虚,师屏画怀疑她在公堂上所言皆是构陷,诈唬道:“我问你,我究竟什么时候偷奸了?我怎么不知道?” 行烟只道:“娘子当日若是听老爷的话,安安分分嫁给温公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什么意思?” 行烟大概也是豁出去了,絮絮叨叨数落她良久。 原主从小没了母亲,师老爷把她看的跟个眼睛珠子似的,婚事自然上心,精挑细选选了门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商贾子弟,就是行烟嘴里的温公子。可一次外出,原主偶遇姚元琛,立马陷入了爱河,不顾一切也要嫁给这位风流潇洒的官家子弟。师老爷一开始并不同意,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顾名声私奔住进了姚家。 然而姚家五品京官,哪里是她一个私奔来的娇小姐呆得惯的。沈大娘子宠爱独子,姚谦也把长子视作家族的希望,原盼望着他能攀上一门好亲,娶一位官家小姐。师氏虽然有钱,但没有背景,再加上是私奔来的,他们便越发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师老爷送去了更多的嫁妆,恐怕这婚礼办不办得成还俩说。 “姚家上下都是冲着您的钱去的,只有您上赶子往火坑里跳……” 真心爱慕,兰因絮果,心灰意冷,执刀杀人……不怪姚家人一口咬死她是凶手,师屏画怎么听怎么觉得,原主确实是有足够的动机,对枕边的负心人下手。 姚元琛个渣男,她听听都手痒,更不要说被他骗身骗心的原主了。 而这样痴情的原主,显然也是不可能偷奸的,行烟从头到尾都在陷害她,她在公堂上撒谎作伪,要陷自己于死地! “事已至此,你就安心上路吧。待到了黄泉地下,与老爷夫人磕头认错,他们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谁死了?” 行烟哭得越发伤心了:“老爷……老爷为了你的事奔走,今早被人发现溺死在汴河里啦!” 师屏画一个晴天霹雳,僵直在原地。 师老爷死了! 几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要为她疏通门路的父亲,莫名其妙死在了汴河里。 师屏画抓住了栅栏:“你确定吗?会不会搞错了!我父亲……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一定是姚谦干的,林府尹他不管吗?!” “那时候姚大人就在家中,是路过的匪盗为了钱财把老爷给杀了。”行烟死灰般的眼中射出恨意,“要不是你,老爷也不至于怀揣财物深夜出行,白白断送了一条性命。” 师屏画跌坐在地,怪不得贴身女使说背叛就背叛,师老爷一死,她一个弱女子在牢里如何翻案?师家这是彻底要倒了!要不是师老爷不在了,哪怕给行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堂反咬她。 “所以你竟是因为老爷死了,才要助纣为虐?” 行烟瞬间变得面目扭曲:“我本来可以做温少爷的妾室,就因为你,活活蹉跎在了姚家。我今年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了!你从来没有为我打算过!” 师屏画沉默了。行烟是她的陪嫁丫鬟,原主嫁去哪家,她就去给哪位公子当小妾。她似乎觉得温家少爷是个更稳妥的保障,然而原主突然改主意了,她也得跟着在姚家一同受气。 而以原主爱得轰轰烈烈的性子,也绝不会允许与她共享姚元琛。 行烟哪家妾室都没有捞到,成了原主爱情的牺牲品。 其实原主爱嫁谁就嫁谁,这本也没有什么错,就算不幸遇到渣男,她也自会为此付出代价。奈何她身边还有个陪嫁丫鬟行烟。她的勇敢追爱,于行烟来说,就是晴天霹雳。甚至于她猪油蒙心的代价,还要行烟赔付,后者便不能忍了。 行烟的人生本来就这点指望,伺候主子,给未来姑爷当妾室,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就有了保障。可跟了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姐,她显见是一辈子当个伺候人的女使,将来老成一个婆子,永远永远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血脉亲人。 “那姚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师屏画努力补上最后一环。行烟心里有恨,但要是没有天大的好处,她不会铤而走险作伪证。以她的见识,当想不到指认她偷奸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我死了,你怕不是给人乱滚打死赶出去。” 行烟被刺痛了心事,扭过了脸:“姚老爷早已许了将我收做房中。” 师屏画简直无语凝噎:“你害我,竟是为了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男人当妾室,你糊涂!” “我本来就是要做妾的。不是给这个男人做,就是给那个男人做,有什么两样,姚大人好歹是个五品京官!” 师屏画沉默良久,回头看向黑暗中:“这位娘子,你都听见了。到时候还请你上公堂为我做个人证。” 行烟猛地一愣。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里有第三者。女囚所如此空荡又如此黑暗,她根本就不知道油灯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个衣衫褴褛的杀人犯,默默地旁听了这一整场。 “当堂作伪,以奴背主,你这是死罪。”师屏画诈唬道,“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现在就去找林大人翻供,这样,我保你无事。” 张三这个人证,实在微不足道,而理论上行烟都没有来过监牢,狱卒都不敢承认放过她进来,哪怕张三听到行烟亲口翻供,情况也对她不利。只有逼行烟亲自去林立雪面前承认一切子虚乌有,是姚谦逼迫她捏造口供陷害自己,案件才会反转。 行烟微微颤抖着伏在地上,但是没有动弹。 师屏画添油加醋:“若我真被你们联手害死了,你觉得姚家是杀你灭口呢?还是杀你灭口呢?一个主君,会接受一个曾经背主的丫鬟做他的枕边人?” 行烟猛地抬头,眼神一阵惊慌失措。 “从你来我身边的那天起,我生你就生,我死你也死。出门,找林大人,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行烟丢下四个字,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七、她偷了个大的(1) 师屏画凝视着她的背影,手探向胸口,摸出了那本《妇行弑逆案牍》。这本书居然在她身上,方才搜身的时候可还不存在。它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模样,仿佛时间逆行没有在它上头留下任何痕迹,第四案中的被米浆糊住的姓名栏里,却依稀透出一个“师”字。 被抹掉的师家。 被抹掉的原主。 莫名溺死的父亲…… 师屏画隐约觉察到这起杀夫案有更大的隐情,难道她被命运抛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就是为了追查这起案件的真相?等到她填不完其中的空白,也许就会被允许回到自己的世界? 师屏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疯女人爬过来,隔着栅栏去够饭碗。 “别吃。”师屏画阻止。 然而疯女人猴一样猫到角落里,也不用筷子勺,只是拿手抓着往里送,可见是饿了很久。 师屏画急道:“这饭可能有毒。” 张三咀嚼的动作顿了下,但很快又埋头苦吃起来。人饿到一定程度,就不知道饿和毒哪个更致命。 师屏画冲上去扒开她的嘴命她吐出来,又把她的饭碗丢得远远的:“一会儿我的份给你,不贪这一口!” 疯女人盯着那碗泼了的饭,眼里流露出挣扎的神色。 在疯女人焦躁地撞栅栏时,走廊尽头果然又有了动静,这次是狱卒来放饭。师屏画看了一眼就将那糊糊塞给了疯女人,这饭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的。 “大哥,我那丫鬟,还在吗?”她试探问道。 “出去后就被拉上了姚家的马车。” 师屏画心下一沉,行烟恐怕要没了,她翻案的希望顷刻间破灭。 “那我父亲怎样了?” “消息倒是快,你那小女使来报丧了?”狱卒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娘子,闯下如此大祸,害得你父亲伤心欲绝,清晨回家时魂不守舍跌倒在汴河里,真是害人害己啊。” 码头区鱼龙混杂,凶案遍地,开封府把人捞起来就按失足溺死收敛,这是压根放弃了追查,师屏画的心又沉了沉。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从食盒里摸到几块碎银子,大约是行烟对她愧疚,给她藏了点随身钱。她打点了狱卒:“大哥不是说有门道吗?还请教教我。” 狱卒咬了口银子:“嘿,你这事儿太大了,恐怕得找个替死鬼。” 师屏画不明白:“案子已经到了这地步,难不成我还能凭空变出个别的凶手?” “我却不是让你从案子上做文章,我哪里懂这个。那些官老爷最看不得女人凌压夫婿,那是以下犯上,倒行逆施,恨不得逮到一个杀了一个,你是跑不掉的。只是你在这大牢中关到入秋,早已没了现在的行迹。汴京城里天涌入天南地北多少浮客,老死穷饿,师娘子花钱买命,找个容貌肖像的替死鬼,让她替你上刑场,来一个移花接木。只要这个数——”狱卒摊出五个手指头,“花钱消灾,师娘子意下如何?” 师屏画骇了一跳,这地方是真把人当人,花钱都可以买到性命!她可听不得这话,摇了摇头:“算了。” 狱卒误会了她的意思:“师娘子,我帮你干这票,也是顶着杀头的风险。你当街凌迟,多少人都去看啊。我得在茫茫人海中找个跟你差不多相像的替身,骗过这么多双眼睛,还要前前后后打点掩饰。你都快死的人了,就别计较这点钱了哈。” 师屏画道:“我含冤下狱,才想尽办法脱罪。为了苟活,我去再找个人来替我,那她死得冤不冤?冤冤相报何时了。” 狱卒哈哈大笑:“肯干这种事的,都是最穷最苦的流民,饿都饿死了,还管冤不冤呐!卖条命能换五万贯,她们抢都来不及!” “她们哪儿能拿到五万贯?五万贯是你们的。怕是她们不肯,你们为了那点钱,都能把人强押上刑场。” 狱卒没有否认,只是摇摇头:“师娘子,你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你没见过虹桥码头上蹲着的穷人。他们为了一文钱,都能跟狗抢食。你要真怜惜他们,你就记住,不管你的银子去了何处,有多少进了他们的腰包,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师屏画还是摇头:“我倒是喜欢做买卖,但唯有人命,做不得交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狱卒哼了一声,显然极为不快。 师屏画也不恼怒,又摸出粒碎银子:“我在这里怕是要住一段日子,日后还要劳烦大哥照顾,大哥且与我多说两句牢里的事。” 狱卒得了两回银子,倒是高看了她一眼,这小娘子小小年纪,看着娇娇弱弱,实则极有陈算。轻亵之心放到一边,言谈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毕竟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做不成大买卖,做个细水长流,也不赖嘛。 等他提点完了,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疯女人也凑过来,咧开笑脸:“我,张三。” 师屏画看着她有些害怕,但也勉强保持着礼貌:“张三娘子,您好,我叫……阿画。” 疯女人一个劲地瞧着她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师屏画想起方才狱卒所说,这女人自从进了班房,就被打了好几顿。不知道是杀了丈夫一时害怕,还是脑子被打坏了,总之一直疯疯癫癫。师屏画赶紧避远了些,不与她有目光对视,心里不住叫苦,希望她不要朝她发疯才好。 兀自提心吊胆了会儿,外头又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督头”,不一会儿就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经过,径自进了刑房。先前的狱卒跟进来,亲自将师屏画押出,拖着镣铐把她绑上了立柱:“师氏,咱们督头今日亲自审讯你,我劝你赶紧招了吧!” 师屏画脸都白了:“我、我招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狱卒看似动作麻利,实则处处留了巧劲,师屏画身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眼神交汇时狱卒甚至有几分焦急——督头已经在一旁烧烙铁了:“师娘子,你现在还嘴硬,可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你早日松口,咱们也好早日结案。否则这牢里的十八般酷刑,可不是好领受的!” 督头扬眼,肆意打量着她的身段冷笑:“怎么,这就怕了?偷奸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天?” 师屏画回过神来,方才狱卒告诉过她,他们是会刑讯逼供的,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她原本还想着这决计不能认,有了口供,杀人案就算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是现在看到那冒着热气的烙铁,不要说在身上给她一下子,就算是隔着这几步路,看到它在火里翻滚,她的勇气便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就算说东海龙宫三太子是她杀的,她也二话不说签字画押。她从小到大连挨打都少,哪有骨气直面酷刑。 可是她要招什么呢? 行烟都说了,她那奸夫是假的,至于杀人?她穿过来的时候,姚元琛就死了,她还想问林立雪到底谁杀的,林立雪反倒来问她? 难不成真要认了,来个千刀万剐? 大脑飞快地运作起来:“我是有话要说……但我只对林大人说。” “怎么,进了这儿,还敢拿乔?”督头拍拍她的脸,眼神流露出贪色,“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嘴甜喊声哥哥,让老子爽爽,才是正理。你哄得老子舒服了,老子下手轻些。” 狱卒忙道:“王督头!这案子这么大,干系着姚家这些个大户人家,林大人就盼着早日结案呢!若是刚进了刑讯室就出了结果,林大人心里必念你的好。她又跑不了,何必急于一时。” 督头心想那倒也是,粗声粗气道:“有什么话,从实招来,不然一烙铁下去,坏了你这身好皮囊。” 师屏画鼓起勇气轻声道:“劳烦告知林大人一声,叫他准备一间密室,叫说师氏要招,只不过兹事体大,得单独对他说。请林大人务必屏退左右,不能有其他闲杂人等在场,否则牵连无辜性命难保,可就不美了。” 她吓得战战兢兢,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重,督头和狱卒只感觉到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还被人拿着凿子敲。 他们从师屏画苛刻的要求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小人物是能闻到风雨欲来的血腥气的。 “你看着她!”督头匆匆离开了甬道,不多时回来,脸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师娘子请。” 狱卒看她步履匆匆地跟随督头离开,再也不敢放肆打量她,只偷偷看——他已听说师娘子伙同奸夫谋杀亲夫,这次要审问的就是奸夫。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得她的青眼,与她作配。 八、她偷了个大的(2) 林立雪被姚家的鸡飞狗跳吵得头疼,刚用完了午膳,牢里就传来消息说师屏画要招了。 “果不其然只是个弱女子,挨不了半个时辰。” 宋时雨道:“她要单独觐见大人,还要屏退左右。” 林立雪沉吟半刻:“按她说的做。” 师屏画很快就被押来了,她除了枷,白衣翩跹半点看不出来是死囚。见到林立雪,眼泪便泉水一样不要钱地往外流。她的年纪也就林立雪女儿一般大,看她哭得委委屈屈的,林立雪也心软了些。 “你单独找我,是要说什么?” 师屏画道:“五代十国中原大乱,京兆尹这个位置,向来是给储君坐的。谁做了京兆尹,谁就是下任天子。太祖皇帝在时,坐在明镜高悬匾下的人,便是当今圣上。林大人可知道这是为何?” 林立雪失笑:“你竟是要来说评书?” 师屏画不以为意,自问自答:“因为京中勋贵人家太多了。三品京官,一统州府,在外州足以一手遮天,但在汴京,在街上走一遭都能撞见十个三省六部的官员,更不要说公卿王侯。” 林立雪混了二十多年官场,自然明白这点,眉头皱得更深了:“师娘子有话便直说。” 师屏画掉完了小同学的书袋,开始用狱卒那听来的消息绕弯子:“林大人你本是洛阳寒门,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及第,在馆阁做了三年文官,才得外放泸州知州。此后辗转多地,因为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官声显达,这才在二十年后宣回汴京,在御史台做了四年御使大夫,终于在今年岁上出任开封府尹。 “开封府尹,天子脚下掌一州府事,做得好,下一步就进中书门下,宰执之臣,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做不好……林大人,”师屏画终于转过头正眼看他,“前两任开封府尹,都止步于此了。上一位能得四方交口称赞的开封府尹,便是太祖朝时的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是太祖皇帝的御弟。虽然没有获封太子,但承袭五代时候旧制,储君坐京中。 圣上当了十多年开封府尹,汴京百姓和乐,勋贵没有一个敢闹事,后来太祖驾崩,他便继承大统。 林立雪此时已经听的很明白了。 师屏画是在问他。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那你呢? 你是寒门,十年苦读进士及第,你吃过多少苦熬过多少年,修过多少桥治过多少水,有多少郁郁不得志和胆战心惊夜,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你如今是三品开封府尹,但开封府人头攒动谁家不是勋贵世家公卿王侯。你坐这个位置,你背后有什么靠山有什么底气坐这个位置? “今日我在公堂上,女使揭发我与人偷奸,我没有说话。我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林大人您是个好官,是国之干城,你二十五年的好官声不能砸在这种事情上。” 林立雪自然是已经明白她言下之意:“师娘子,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的情郎,究竟是谁。” “郎君之贵,贵不敢言。不但我不敢言,林大人你也不要问。非但不要问,还要让所有人烂在肚子里,不能透露半点风声。我命不足惜,说我杀夫我也就认了,但若传出风言风语,咬到郎君身上,林大人……宁结一朋友,不结一仇家。” 林立雪沉默了。 虽不知道她的奸夫是谁,但他至少明了一点: ——师娘子的情郎,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这案子,究竟是什么个真相,与郎君有没有牵扯?娘子得给我交个底。” “与郎君并无牵扯。郎君只希望我平安和离。” 林立雪稍稍松了口气:“有师娘子这番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当务之急,还是捉拿真凶。以及,不要叫人乱嚼口舌。” “放心,卷宗尘封,除我以外无人可看。” “可是有人巴不得闹得满城风雨。” 林立雪回过神来:“不会有满城风雨。” “如此甚好。”师屏画就怕姚家四处喊冤引起轩然大波,然后群情激愤,到时候她不死也得死。 “敢问师娘子对凶手可有何猜测?” “我父亲今晨溺死在汴河里,这未免太过凑巧,有人想置我于死地。谁最想我死,谁就最有可能是凶手。林府尹若是找不到姚家案的头绪,可以从师家案的凶手查起。” 杯落,香炉里的一炷香刚好烧完。 林立雪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子且回去牢中暂住几日,我必尽力而为。” 他亲自送了师屏画回大牢:“你们好好伺候着。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为非作歹,不敬娘子,看我不治你们的罪!” 众狱卒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简直眼珠子也要从框里掉出来了,开封府尹亲自送犯人入狱! 师屏画再次回到牢房里,这次没有上枷,狱卒还给她端来了好酒好菜,她擦干净了脸上的冷汗,执起筷箸时,手指还在抖。 这个世界上最恐怖、最强大、最无所不能、毫无弱点、无处不在又不可战胜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最古老的情感是恐惧,最深重的恐惧是未知,林立雪被不可名状的那个人吓住了。 师屏画编出这么个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知道自己从身到心的软弱,受不得酷刑,甚至蹲不了大牢,吃不了馊饭。清白脱罪她是不想了,可她无论如何是要争取好一点的坐牢待遇。只是她一介孤女,钱到手就花了一半,她手里真是半点筹码也没有,她就开始耍诈。 没有牌,自己造。 他们说她偷奸,她就偷个大的,大到吓死所有人! 师屏画流着眼泪夹起一小块豆腐。 有谁知道,她撒下弥天大谎,只为了吃碟青菜豆腐呢? 疯婆子旋风般爬过来把碗端走。 师屏画的眼泪流的更凶了:什么破地方,半碟青菜都留不住! 九、越狱 师屏画吃了顿寡淡的午膳后,张三突然抱着肚子在地上哼哼。师屏画心里咯噔一下,疑心行烟带来的菜里真有毒,也顾不得嫌弃她一身脏乱,赶忙扑到她身边:“怎么?你很疼吗?” 张三满头是汗,只顾着诶哟诶哟打滚。 “快来人啊!快来个郎中啊!有人中毒了!”师屏画忙叫道。 她银子给够,又是开封府尹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张三的命也跟着金贵起来,狱卒很快带进来一位郎中。 郎中放下药箱:“你把她枷锁取了。” “她可是死刑犯!” 郎中怪道:“她都要死了,你给她看病干嘛?” 狱卒想想确实:“那今天就看在师娘子的份上,破例一回。” 张三倒在地上神志不清地呻吟,狱卒解开了她的镣铐:“行了,你……” 话没说完,张三突然一甩锁镣,铿得一声砸在他的额角。狱卒应声而倒,扑簌落进干草堆里,额头蜿蜒落下血渍。 郎中“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起身,张三已经抄起药箱里浸了蒙汗药捂住了他的嘴。郎中被她摁着,用力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晕了过去。 师屏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呆呆地落坐在茅草堆上,吓得浑身直抖索。这就是杀人犯吗?她跟她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张三动作麻利地剥下狱卒的甲胄换上,把他拖进黑暗中。又扒了郎中的行头递给师屏画,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 “给、给我的?”师屏画的嗓子眼儿都在发颤。 张三用力点点头,一张黢黑的脸上笑得腼腆,但师屏画哪里敢不从?也等着她抄起镣铐给她一下子吗? 一刻钟后,师屏画穿着蓝布青衫、背着个药箱,跟在身材矮壮、腰挂锁镣的“狱卒”身边,战战兢兢走在甬道里。 根本走不出去的吧? 来路上,她可是通过了层层关卡,防备不可为不森严。 前方有一伙衙役巡视而过,师屏画都准备好被逮个正着,可惜擦肩而过,他们都没验令牌。师屏画暗中观察,发觉这伙人也鬼鬼祟祟的,一时之间多了个心眼。 没过多久,就听见背后的狱卒问:“你们什么人?!”方才那群衙役竟然抽出刀来,二话不说杀了盘问的狱卒,直奔女囚所。 这下子牢里可乱了套,所有衙役都奔着那伙人去了,张三先是领着师屏画在手边的牢房里躲了会儿,再趁乱逃出了大牢。 师屏画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只觉得古代人民的生活真是太刺激了。急匆匆跑过殿前广场,一路上也没有人盘查他们,她甚至看到衙役按着刀往大牢赶,谁会在意一个带着郎中的狱卒? 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师屏画都不敢相信,她们竟然就这样成功越狱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多时候是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跟你同舟共济的人会一言不发地干出什么浑事来,让命运的小舟一头扎往未知的方向。 * 林立雪铁青着脸走到女囚所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着八具尸体。就在片刻之前,开封府牢有人劫狱,最后还是宋时雨熟谙刀马功夫,才把刺客尽数诛灭在牢里。 “一个活口都没有?” “他们嘴里藏了药,见势不好,便都自尽了。” “师氏呢?” “连同张氏,都失踪了,没有找到她们的尸体。” “那就是劫走了——他们可有动其他犯人?” “不曾。” 林立雪回想起午后,那小娘子哭哭啼啼说过的“郎君之贵,贵不可言”,冷笑一声:“还当真是金贵得很呢。为了劫个小娘子,枉顾国法家规,这可是天子脚下,他当我林立雪是什么人,当开封府是什么地方?!你立刻带人去问问姚谦,他这儿媳,究竟是在给谁当外室?现在不是藏匿家丑的时候,他得给我个准信!” “是。” 林立雪前脚处理完这起蹊跷的劫狱案,后脚就收到了一封请帖。他坐镇开封府,身份敏感,要务繁多,很少出席宴会,大家都晓得避嫌的道理,谁会请他赴宴? 他眼风一扫,“大理寺卿魏承枫敬上”五个字龙飞凤舞,霸道万分,林立雪立即眉头一皱。 魏承枫乃魏侯与长公主的独子,但林立雪素来厌恶此人,并不想与他多有瓜葛。 这人缘是魏侯与前妻所生,身份微贱,名声恶劣。十六岁考取明法科出仕,不久因为在朝会大典上殴击晋王殿下被刺配流放,机缘巧合从军中升迁,在地方经营数年,一路从知县做到知府,已算是年轻一辈中极为精明强干的了。 林立雪的属地曾与魏承枫的毗邻,知道这位年轻后生颇有手段,能把边境驻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国之干城。 奈何年前,他上书一封,奏称燕王谋反,先斩后奏查抄其家。等圣旨下来,揭开封条,竟活活饿死了二十多口人,震惊朝野。 但是魏承枫非但没有因为抄家抄出人命获罪,反而严刑拷打取得谋逆口供,上交朝廷,接下来的旬月间,授命主持燕王逆案,斩杀、流放四千余众,直杀了个人头滚滚。 那段时间,皇城每天都有杖毙的官员拖出来,血染丹陛。整个汴京乃至整个天下都风声鹤唳,朝野上下难得众口如一地称呼他为——疯王公。 燕王临死前嘲讽道:“祝君站在陛下身边千秋万代。”便是对此君野心的最大注解。 燕王原是先帝三子,先帝将皇位传给当今圣上后,圣上便十分忌惮先帝一脉。燕王为了自保,辞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回到封地,终日抚琴弄画,然而依旧逃不过挥来的屠刀。 而魏承枫因为平逆有功,得到今上青眼,仕途青云直上。 林立雪是正经进士出生,从小读的圣贤书,属于朝中清流。对于这种踩人骨血上位、一心贪恋权位的奸臣,自然多有不耻。 前日里魏承枫调任回京,官拜大理寺卿,负责全国刑狱复核,并五品以上官员案司。他在燕王逆案中就重用酷吏,引得人心惶惶,不知道这汴京繁荣之下,要多埋藏几多枯骨,王谢堂前,要被抄掉多少家底。 “我与他素无瓜葛,他为什么回京第一日就请我赴宴?”林立雪脑中突然电光石火,看了看鱼贯抬出的尸首,师氏的那番话瞬间变得不再那么模糊了。它变得鲜明,深刻,不断伸长蔓延穿成了一条线:魏承枫位高权重炙手可热也并没有谈婚论嫁,年二十五,仍然没有任何婚事的动静…… 而姚家一出事,他便回来了。 据说昨夜送师氏来报官的,是伙行踪诡秘、深谙刑统的官人。 除了他,这朝野上下谁还会如此大胆泼辣,谴死士往开封府劫人?这不是疯子做派是什么?! 林立雪在那一刻,确定自己看穿了这汴京城盘根错节中阴影里,一条勾连的暗线。那是一条从姚府后宅里蔓延出的红线,连向了魏侯府上。 那雪冷冰清的美人身后,竟站着疯王公! “岂有此理!”林立雪大怒,“嚣张跋扈,竟至于此,他竟还敢会我,他当我怕了不成?!” 师屏画打了个喷嚏,丝毫不知道在林立雪心里,她已是疯王公的外室。 自打逃出开封府,张三一直走在前头,冷不丁钻进了条小巷,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还对她招招手,眼中充满着热切。 师屏画晕晕乎乎跟上了她的脚步,打量着她粗短的背影,想到自己祖上三代都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这辈子犯过最大的事儿,也就是抄人作业。然而因为这个疯婆子,她现在不但杀了人,还越了狱,罪加一等,不凌迟也得凌迟了,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立刻呼救引来官差把她扭送回开封府、然后和林立雪陈情她只是个可怜的人质? 不行,保不齐这婆子发起疯来就一刀捅死她。她是见过张三的身手的,都说疯子力气大,更何况她疯得还挺狡猾。两个大男人尚且不是她的对手,她这个除了跑得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怎么能惹了她后全身而退? 再者说来,回去蹲大牢,也没什么好的。她还是姚元琛案的凶犯,万一查到最后真是她杀的,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千刀万剐还是太痛了,她赌不起。 而且她前脚进了开封府大牢,后脚居然有人劫狱,别是姚家派来杀她的吧?要真是那样,回去更是自寻死路,有可能睡着睡着,就被一根白绫吊死了。 总之既然逃出生天,断然没有回去的道理。师屏画打定主意先跟着张三混,要是不幸被官差抓住了,她再把一切推到张三头上也不迟。反正这也不算是撒谎,天可怜见,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越狱,都是这个疯女人逼她的! 张三带着师屏画在巷子里穿梭,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师屏画惊叹于这个城市还有这么拥挤的巷子,往往以为走到了尽头,一拐弯又是山重水复。穷人们对于空间的利用总是极尽所能。 不久之后,她们拐到了大泥沙街上的水楼。 所谓水楼就是最低级的妓院,不管白天黑夜都在营业,毕竟这里招待的只是普通的贩夫走卒,几个铜板就能在里头的大通铺里乐上一遭,不像勾栏院里还有姑娘倚门卖笑——被卖进这里的女人,通常是笑不出来的。 师屏画不禁对着张三的侧脸好奇:听说她就是在妓院里当众杀了丈夫,这就是案发现场?这可真是个狂徒,杀了人还敢逃回来,是有什么变态杀人狂回作案现场观摩杰作的癖好吗?一时之间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两人俱是男装,四不像的,一进门就惹人瞩目。不过张三一身官差打扮,背后还跟着个“郎中”,龟公也不敢怠慢:“……二位做什么?” 张三不说话,绷着嘴角一路直杀到后院。 后院中央站着个老妇人,说话亮堂,刚迎一位客人进门:“……爷您总算来了,林姑一直记挂您呢!听说您要来,一早就候着了——二位爷有何贵干?” 师屏画清楚地看到,“干”字还没说完,那妈妈眼中就浮现出清晰地恐惧:“啊!杀——” “杀人了”三个字被堵在了她嗓子眼里。 张三直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推搡进了屋子。 师屏画被吓得呆滞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看着张三手中亮晃晃的刀,只悄默跟进了门,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边,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十、强抢民女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被抓了吗?”妈妈显然知道张三杀人坐牢的事儿。 张三姿势不太熟练地横在她颈边:“把香荷还我!” 妈妈诶哟一声:“香荷走了!不在咱这儿了!” “她人呢?!” “该死不死的,三关六码头要丫头,他们向来要漂亮的,香荷能被漏了去?你知道虎爷是什么人,他张口,我能不给吗?!” 张三眼圈红了,拎着她的领子愈发使劲:“你把她发卖了?” 妈妈忙道:“你这话说的!三关六码头,我这儿的姑娘轮都轮不到呢,去了那是享福!难不成你想把闺女扔在我这儿?” 男人的快活和女人的痛哭一并传进来,门板薄得挡不住一扇风。整幢楼都摇晃起来,师屏画尴尬地换了个站姿,张三的神色也逐渐茫然无措。 妈妈诶了一声:“你杀了人呐,张三!你可是在我这儿杀了人呐!都是街坊邻居,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心狠的,敢把你男人在我门前剁了,你给我十个胆儿,我敢发卖你闺女?!我敢嘛?!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没跟你计较你在我这儿杀人的事儿,你也别对着我递拳头拔刀子!”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两吊铜钱,啪一声掼在了桌上。 能当上鸨母的女人,都是街头摸爬滚打成了精的。 被张三拿刀横着脖子,这两吊钱依旧甩得气势如虹。 “张三,你女儿的卖身钱,我已经结给了你男人;这是虎爷给的,我也帮你收着了。你拿去,从此我们两家互不相欠,一笔勾销。你想要把香荷带回来,那是你和虎爷之间的事儿,跟我无关。” 张三坚决道:“我女儿不能做娼妇!” “怪我咯?”妈妈冷笑。“是你男人领着她死乞白赖找我求我,不是我拿刀横在你们脖子上让你们卖女!我还念着是邻居,多给了你家三十文钱!” 张三仿佛被打了一耳光,但她很快又别过眼睛,定定盯着她瞧,眼中能喷出火来。 “你觉得跟了我做娼妇,是下贱,你也不想想,这大泥沙街上多少穷人家的女儿媳妇,巴不得两腿一张就有钱进账。男人睁着眼睛看老婆给人家当小老婆,当娘的送女儿去做娼妇,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人穷不要说志短,做玩物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就别住这条街,你搬去上城去做个太太小姐,你家香荷自然也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你有这个命么?香荷有这个命吗?” 妈妈字字句句都是刀子,说到最后,于锋利中却夹杂着一声叹息。 老太太看了眼天色:“天也不早了,你走吧,我还要做生意。” 师屏画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脏噗噗直跳:张三杀夫,缘是为了她男人将女儿卖进了这水楼。这个案子她有印象,是《妇行弑逆案牍》第二案!她曾经研究过、整理过,没想到凶手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更没想到第二案和第四案有过这样的交集!张三和师家的那位原主,坐过同一个牢,也一起越过狱! 她偷看了张三一眼,又看向窗外,想象着她在女儿的呻吟中,把她男人拖出来,在楼梯口剁了的场面,倒是个好妈妈,就是有点法外狂徒,果不其然是个疯人。 张三依旧不甘心,她的瞳孔里露出委屈的迷惘,女儿是在这里丢的,王婆怎么会一点错都没有呢? “你还等什么?”王婆怒道,“龟公已去报了官,一会儿官差来了,把你杀了去,我还要再洗一遍地!” 张三手一抖,终于撤了刀,站在一边的师屏画也松了口气,动身往外退。 冷不丁王婆冷喝一声“抓住她”,一个龟公伸手打翻了她的璞巾,揪住了她的发尾,师屏画疼得尖叫起来。 王婆满意地端详了下她的脸:“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是个顶漂亮的。” “你抓我做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师屏画头皮都快要飞起来了,疼的直流泪花,“我就是路过……” 王婆没事人似地对张三挥挥手:“你走吧。” 师屏画慌了:“诶诶诶诶诶!我们一起来的!” “张三,你可给我这儿添了不少麻烦。”王婆抖出手帕,捂着脖子上新添的伤口,“不过,都是街坊邻居,我不跟你计较,但是我买姑娘,你也不要插手。她又不是你家的。” 师屏画心下一沉! 大宋的人口买卖十分猖狂,可不会管你是诰命夫人的还是穷人家的女儿,谁都有可能被发卖。 有个外地官员被调任来汴京,把一家老小放在客栈里,自己外出寻宅子。寻好了回家报信,说半个时辰来接,没过多久果然来了一辆马车,把女眷全都接走了。又过了一刻钟,官员回家,跟家里人一对才知道方才那辆是假的,然而为时已晚,全家老小都给拐卖了,找也找不回来,京中女眷的生存条件由此可见一斑。 自己如今就是个跑到狗嘴里的肉包子,送上门来,王婆见猎心喜,顺嘴就要吃了。 “我是朝廷的人!”师屏画喊道,“你们拘我,开封府林大人非得治你们的罪不可!” “那也得他们找得到你。”王婆没在怕的,一看就是干惯了的人牙。 龟奴得了她的话,更用力地拽着师屏画的头发往地下室拖,里头漆黑一片,只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师屏画想起那些人口贩子对付猪猡的手段,吓得嚎啕大哭。 就在这时,张三冲到王婆近前制住她,刀重新架上了她的脖子:“把她放了!” 王婆大骂:“你把我楼里姑娘全带走得了!反正大伙儿全都直到这里出过人命,老客跑的跑,散的散,不想沾染了晦气。你把人全放了,把我给杀了,然后一把火把楼烧了,也落得个干净!” 张三不跟她废话,拖着她往外退:“我女儿不当娼妓!把她放了!” “冤家!冤家!”王婆赌气地跺跺脚,这是允了。 师屏画就觉得头皮一松,泪眼婆娑捡起自己的璞巾,躲到张三身后戴好。然而院子里,龟奴们都站成一堵墙:“王婆,捕快们街上找这姓张的呢。她是从开封府里逃出来的!” “那又怎样?” “朝廷钦犯,值钱,有悬赏的。”龟公们的眼神发绿。 王婆大骂:“放你娘的屁!没看见刀子横在老娘脖子上嘛!让开!” 龟公们迫于王婆的淫威,不甘心地让开了一条缝。张三挟持着王婆往外走,师屏画也颤抖着从药箱里翻出个小药瓶:“这瓶子里的东西若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大家都得死!” 龟奴们瞬间变成了闻到血腥气息的牛马,呼啦一声散开了。 三人穿过不大的庭院,来到了门前。张三用力推开王婆。师屏画则眼疾手快从门缝里将药瓶丢了进去。只听见一声脆响,里头惨叫成了一片,全是吓的。 师屏画的手猛地被拉住了:“走!” 张三的手心火热。 再次紧追着那道矮小敦实的背影,师屏画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了。如果她是张三,对面这么多人,她审时度势绝对会向王婆让步。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哪里有她自己的安危来得重要。 可是张三却不惜以身犯险把她救了出来。 眼见着疯女人热切的笑颜,师屏画愧怍地低了头,她刚才还想过要把张三交给林立雪戴罪立功。比起疯子,她这个所谓的聪明人,倒是聪明过头,远不及个杀人犯来的单纯厚道。 想起方才那句“我女儿不当娼妓”,她又觉得,张三可能混乱中把自己当成她那个被卖掉的女儿了。 在这种地方,也许只有做个法外狂徒,才真正能救人于水火。 大泥沙街马蹄声动,她的耳朵灵,竟然从骚乱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开封府的官差来了!许是王婆报了官,两边一碰头,就查验出了她俩的身份,此时正在附近几个里坊间大肆搜捕。 师屏画从张三颤抖的手中感觉到了对方的慌张。她们所在的这条短街,前头被官差封死了,两人转了个向朝后退去,师屏画又瞧见了宋时雨那匹骁勇的黑马。 眼见要被堵个瓮中捉鳖,师屏画的袖子突然被扯住了。她差点被吓得魂儿都飞了,定睛一瞧却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大夫!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师屏画死马当活马医:“带路!” 少女将她们钻进一旁的彩楼。这条短街上全是青楼,人员复杂,宋时雨简直有一万个人要盘问,倒也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寻医问药。 这处彩楼显然要比方才的水楼要高级许多,是除了姚家以外,称得上干净整洁的地方。少女眼见师屏画露出赞许的神色,暗地里松了口气,忙把银子塞进她手里:“这是定金。” 师屏画摸着浑圆的银子,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是靠不存在的医术赚了钱。 她不知道的是,寻常大夫不看妇人病,便是虔婆,也嫌弃青楼勾栏肮脏,下贱。别看这里锦绣成堆,要看病却是千难万难,有点气节的大夫都是瓜田李下,避让不及,只有师屏画这种假郎中才乐呵呵地来这里避祸。 女孩儿带她到二楼一间厢房外,老远就听见里头女人痛苦的惨叫。师屏画听得真切,吓退了一步:“这是怎么了?要生孩子?” 小女孩儿警惕地拦住了她的去路:“我娘吃了落胎药,胎打不下来,正疼得死去活来,你可不能不管。” 师屏画一个头两个大:“我看不了这个。你得去寻个对症的,不然这不是耽误她性命?” 小女孩儿以为她又是个腐儒:“钱都收了,还想跑不成?我要是找得到人,我也不寻你了!” 正吵着嘴,张三晃过来。她刚才出去了一阵,此时已脱下了狱卒的号衣,换上了一身仆妇装扮,倒是回归本相,天衣无缝。她听了一会儿小女孩儿与师屏画争执,诶哟一声,道了句“这可等不得”,便推门进去了。 小女孩儿诶了一声:“你谁啊?” 张三充耳不闻,走到床前掀开了被子,摸起了女人的肚皮。她把女人摁得哎哟诶哟直叫,命令道:“你把腿撑开,我给你掏出来。” 其余三人俱是吓了一跳。 师屏画问:“……你还是个大夫?” 小女孩儿比她机灵:“你是虔婆?诶哟!谢天谢地,我去给您烧水!” 床上的苦主却大叫一声:“是你?!” 她当下挣扎着往里头缩去:“不是我害得你!不是我害得你!你要索命也不要寻我!” 师屏画这才回过神来,这位满脸青白、去了半条命的,是早上在堂上作证的柳师师! 这位官伎当时是如何涂脂抹粉、婀娜风流,此时却散着一头长发将死未死的,也不怪她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 十一、舞姬 小女孩儿端着热水过来,闻言柳眉倒竖,将师屏画与柳师师隔开:“你是姚家娘子?你到这儿做什么来?我娘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害她不成?” “她不是鬼?”双手合十求神拜佛的柳师师醒过神来,“我还没死?!” 师屏画听见楼梯上脚步分沓,又听见了官差盘问路人的声音,心想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即立断抓着张三用七步洗手法洗手:“你肚子里的胎儿打了一半,出血不止,弄不好一尸两命!你不想死,就好生躺着,她自会救你!” 眼见小女孩儿的眼神飘向门扉上,显然意识到她们就是开封府在捉拿的人,师屏画呵斥道:“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柳师师已经配合地尖叫了起来,因为张三已经把手伸进去了! 小女孩儿的泪珠滚滚而下,师屏画也不忍卒睹。这还是她头一次直面女子的生育,不是在干净整洁的手术室,不是在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没有专业的医生、经验丰富的护士,更没有医疗器械、可视化体征和各种构式复杂的药物,只剩下尖叫、哀嚎、血肉滑腻声和血腥味……师屏画讨厌死柳师师了,但她竟然在这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被眼前赤裸裸的苦难压垮了。就算柳师师轻浮下贱,用心险恶,这样的惩罚对她来说,依旧是太惨烈了。 外头的对话打断了她的心绪:“宋巡使,这里头可不兴去呢!” “怎么了?” “下贱胚子喝了落胎药,引产没引下来,晦气着呢。” 师屏画回过神来,下意识要去摁住那小女孩儿的嘴,小女孩儿也瞧上了她,却是打开衣柜招呼她躲进去。张三还是个正经虔婆,她这郎中不像郎中的,一开门就被人揪住了。 幸而宋巡使听了那话,沉默片刻就道了声“走”,领着官差往下个厢房去了。 师屏画怎么也想不到,她早上这么讨厌柳师师和她的孩子,此时却是因为柳师师的“下贱”、“晦气”,以及这个孩子的死,才躲过了一劫。 她从药箱子里拿出人参让柳师师含着,又挽起袖子领着小女孩儿煮开热水四处消毒。她不像张三能干,还能接生引产,她只知道产妇在不干净的房间里,会感染产褥热。 张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取出胎儿,又将胎盘剥了下来。那胎儿只有手掌心这么大,初具人形,丢在脸盆里的时候胸口还在张弛,渐渐地便不动了,像是一具小怪物。 柳师师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我本想这孩子有福,可以叫你一声主母。” 师屏画浑身不自在:“这是你的孩子,叫我做什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官伎,生生世世都是官伎……” 师屏画见她还有力气叫喊,一时半刻死不了,便让张三看看有什么药可用。张三会接生,是因为她自己生养过孩子。这年头多的是虔婆都请不起的穷苦人家,你帮我、我帮你的,一代代传着这“晦气”的手艺,而张三生了双灵巧的小手,来找她的人可不少。 但要她抓药开方子,却是痴心妄想,她冲着师屏画露出卖乖的笑,看起来又有点傻兮兮的。 小女孩儿翻开柳师师的化妆奁,捡了几吊钱:“我去街上抓。” 大夫请不来,抓药却容易,这里多的是堕胎的女人,补亏空的药,大夫都开熟了。 柳师师垂死病中惊坐起:“你看看她药箱里有什么,别、别多废了钱……”又叫小女孩儿将胎衣包起来,“这也能换个几吊钱”。最后让将化妆奁捧给她,才肯晕厥,生怕私房钱被人抢了去。 师屏画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圈钱的睡姿,没想到柳师师看上去满头珠翠的,内里抠成这样。 外头的搜捕还在继续,师屏画嘱咐张三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张三虽然莽,但很听话地乖乖藏好。小女孩儿回来不但带了药,还买了不少吃食。师屏画已经饿了一整天了,此时终于闻到肉味,抓着烧鸡吃得满嘴流油。 柳师师瞧着就眼红,嘴里的药越发苦涩:“你吃肉,我喝汤——这药不就是菜汤?钱还是我出的,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之前就不该讹上姚公子。” 师屏画想起嘴里的鸡腿是拿柳师师的胎衣换的,突然就不香了:“怎么早上还好好的,转眼的功夫,就……” 柳师师提起这个就生气:“你都说出这种话来,姚家能要这个孩子?” “姚家不要,你就不要了?你也忒心狠,毕竟也是你的骨肉,落胎对身体也不好。” “我就是心狠!”柳师师啐了一口。 小女孩儿坐到床边上抚着她的背,对师屏画柳眉倒竖:“师娘子当这是什么地方?孩子说怀就怀?官伎是官家的奴婢,姚公子在也便罢了,姚公子如今不在了,班主容得下娘子怀胎十月不接客吗?她前脚从开封府出来,后脚班主就递来落胎药,就这样已是看在我娘平日里会做人的份上。要换成其他姑娘,乱棍打出来,还能省几个药钱。” 师屏画被个十岁小孩儿指着鼻子骂,又听得柳师师哀哀地哭,心里对她的怨恨消融了大半。 原主确实被柳师师破坏了婚姻和家庭,但先不说柳师师她被朝廷钦定干皮肉生意,就是她当真讹上姚元琛,恐怕也只是想给自己搏个挣脱泥潭的出路。 从良,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是官伎而是官身,给一个官家子弟怀上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然,这看似华丽的青楼,可会逼得孕妇打胎只为多接客——这甚至还是官府的产业!官府带头做皮条客,拿妓女的卖身钱充当赋税! 真是越发越不敢细想。 这时候外头响起敲门声:“柳师师,魏侯府开宴,刘大监喊你去跳舞呢!” 房里的几个女人俱是一惊。 虽看不见人,柳师师脸上依旧堆起谄媚柔顺的笑:“班主,我刚落了胎,这让我如何跳得?” “这不还有小红吗?”窗户上的人影拖长了,看起来张牙舞爪,“小红也十二岁了,你的舞技也学得七八分,她代你去,也不是不可。魏大理请了半个朝廷去吃酒,这可是泼天的富贵,我怕你们错过后悔一辈子。” 小红面色惨白,师屏画不敢相信她已经十二岁了,她看上去这么瘦弱,还是个幼童的样子。 柳师师讨好道:“她虽是婢妾,但是我买来给自己养老的,没想她做舞姬……” “那我便寻章娘子替你,哼。”班主说完便要甩袖而走。 柳师师看了师屏画一眼,突然叫道:“等等!等等!我去,我去……” 班主道了句“算你识趣”,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师屏画疑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跳舞?你不要命了?” 柳师师一下子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师娘子,你跟我长得像、身形也像,你替我去如何?就当我收留你,你给我交个租子。” 师屏画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在帮她痛骂班主不是人,转头柳师师已经把她卖了:“你真是丧心病狂!竟打起我的主意!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你还要拖我下水?!你当我是什么人?”说着便把她一把掀开。 柳师师脸色惨白地趴在床上:“对,对,你是大户人家的正头娘子,不比我们娼妓,生来就是要千人骑、万人跨的!” “你怎么这么粗俗!” “我原本也不是这么粗俗的!”柳师师发疯般嚎叫,“我小时候也读书写字,吟诗弄月,我懂的字儿比你还多!可这青楼里哪个姐儿不是如此?我年岁一年年大了,若一味跟后来的妹妹们一样弹琴唱曲,人家只会笑我半老徐娘、东施效颦。倒是泼辣、粗俗些,还能惹人惦记,吃个新鲜——要是有办法,谁不想做个体面人?” “那你是要我夸你吗?夸你还懂标新立异?!” 柳师师听不懂师屏画,一如师屏画听不懂她,她便推开了窗子,让底下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来。 这也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姑娘,还没见到面,光是听笑声,便有几分像她。 柳师师颤抖着揪着心口道:“在这楼子里,我就没见过上了二十五的姑娘。我今年二十四了!二十四了!我现在还能喘气,班主便张罗着人来替我的班,就等我两腿一蹬,把屋子收拾来迎她。你说我自甘堕落也好,下贱也好,魏侯爷的宴会,我都是要去的,爬也要爬着去!” 师屏画怔住了。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二十四”这个数字。 二十四岁,与她看来还是含苞待放,命运的馈赠都还藏在箱子里熠熠生光,等着人去探索与发现。 但是对于行烟与柳师师来说,她们年轻的皮囊下却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看不见半点希望。 她这辈子没有为什么拼过命,她不需要。但柳师师不同,青楼里的风刀霜剑,她都是要拿命去拼的。她若不能人前卖笑,明天,她就永远不用卖了。就好比一个人明知道鸩酒有毒,可是除了鸩酒,她面前什么也没有,为了不饿死,就只能选择慢慢毒死。 一如行烟,她最大的梦想也就是能给一个老头做妾。 为此,她们可以出卖骨血,天良丧尽,因为这个世界上属于她们的路,原本也就是这样狭窄逼仄,荆棘遍地。 小红抱住了柳师师:“我去就是了。” “我给你存了赎身钱。”柳师师抹了抹她的泪痕,“我养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别打这鬼主意!” 师屏画心情复杂:“你待她倒是好,却让我做替死鬼。” “我也不会白让你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我与姚公子只是露水情缘,压根没什么情谊,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师屏画把嘴张成一个圈:“哈?那是谁的?” “你问我我问谁?”柳师师翻了个白眼,“我怀了身孕,看他是个有前途的官家少爷,就想给孩子找个爹,没想到惹上这些个麻烦……” “所以你也在公堂上撒了谎!你就是故意害我的!”师屏画气得团团转,“你们这些人真是!真是!” “我们这些人?你以为你就入得了姚老爷的法眼吗?士农工商,商人贱籍,跟我有什么两样?你可知道,你还活着,姚老爷就到处张罗给姚公子说个官家小姐。他巴不得你死,我也只是投他所好罢了。” 师屏画琢磨这事有点不同寻常:“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柳师师得意道:“我知道的可不少,昨晚我就在姚府里。子时左右你逃走以后,姚老爷担心极了,他怕你爹真把这事闹大,撸了他的官儿,就四处打听你爹去了哪里拜码头。” “我爹去了哪里?” 柳师师叫小红将舞裙取来:“师娘子事成之后回来,我自会告诉你。” “你真是条毒蛇,我刚才就不该救你!”师屏画真是又气又恨,一把夺过舞裙,“你现在就告诉我爹去了哪来,否则在开封府巡使赶到之前,我就弄死你!” 柳师师眼中闪过畏惧,终于还是决定各退一步:“我听说,他去了齐相府。你今日去魏府,说不准能找个齐家人打听打听。” 十二、侯府(1) 师屏画虽然不愿意多管闲事,但是柳师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外加提供了一顿热水澡,师屏画就悲愤交加地答应了。可想而知因了犯罪,她的生活质量已经下降到何等地步。 班头奇怪她为何这么会儿功夫就恢复如常,因她身着舞裙、戴着面纱,还画了个嫦娥妆,与柳师师实在肖像。底下大监催得紧,他只管点数,才不管来的人是谁呢!师屏画便顺利跟着一堆相同打扮的官伎进了魏侯府,被安顿在一个小院。 大家都忙着化妆调弦,师屏画在角落里藏了半刻,找机会朝后院溜去。 她已在官伎们的闲聊中得知,魏公子设宴,各家来了不少女眷相看。 师屏画来都来了,便也想看看姚元琛的相好的齐家小姐究竟是谁,最好还能将宴会躲过去,不然她可白来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府里乱跑?”有个女使见她在花厅外探头探脑,出言相问。 师屏画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我在地上捡了张帕子,看用料上等,我寻人问了,说是齐府的小姐落下的。” 女使不敢大意,这年节已将男女大防看的十分要紧,要是被外男捡了去,那岂不是平白无故毁了位官家小姐的名声?立时便捧着往花厅里去了。 满屋妃红俪白说笑起来:“颜娘,这帕子不会是你的吧?” 被点了名字的鲜妍少女轻蔑地嗤了一声:“谁喜欢这等寡淡乏味?必是我姐姐的。” “说起来大娘子到哪里去了?刚还在这儿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人了。” 颜娘撇撇嘴:“我们这里横竖都是姑娘家,有什么可看的?前院里这么多青年才俊才好看呢。” “大娘子名门闺秀,岂能做出此等孟浪之事,怕不是去前院里和秦王殿下叙话了吧?” “你们别胡说八道,姐姐和表哥的婚事八字没有一撇,你们胡乱嚼舌根,看我不禀告姑母!况且今天表哥可没有来,她要相看,也只能相看晋王殿下。” 师屏画听齐绯颜说得刻薄,心道你也只敢背后说嘴罢了,这齐大娘子显然是二位皇子的未婚妻人选,比她这个一张嘴能看到椅子面的小娘子尊贵许多。 花厅里又围绕齐大娘子说了几句嘴,有人说说瞧见她往池塘边上散心去了。刚巧女使出来赶她,她一个官伎身份卑贱,呆在这里怕辱没了这群大家小姐,师屏画抬腿便溜去了池塘边上,想找她打听打听昨夜的情形。 这里确实清幽寂寥,是个私会情郎的好去处。然而她走走停停,无意间听见旁边的厢房里传出支支吾吾的声响。 这片厢房年久失修,师屏画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就见角落里捆着个华服姑娘。她的嘴也被塞起来了,看到她是眼睛一亮,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流。 师屏画上前取出了她嘴里的帕子:“你是谁?” “呜呜呜救救我家小姐……” 师屏画心底里叹了口气,这只是个丫鬟?穿的比她还要好。 这丫鬟没有说自己是哪家的,非常谨慎地隐去了自己的身价来历,只说陪着小姐过来赴宴,却在逛园子的时候被人袭击了。贼人将小姐蒙翻带走,却把她绑在这儿:“我听她们说,要把小姐送去青梧阁里去。” “青梧阁?” “便是魏大人住处!” 师屏画知道今日的主家姓魏:“这么说,这个魏大人,是要强抢贵女咯?” 丫鬟急不可耐道:“我听那伙人言谈间对魏大人多有不敬,怕是有人想陷害他,我家小姐是平白无故受了池鱼之殃!” 这年头不止是姑娘家的清白重于性命,若是未婚男子玷污官家小姐,他的名声也会彻底毁掉,背上个轻浮孟浪、好淫贪色的骂名。两个人还得一辈子捆在一起,余生都要活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可以说是非常倒霉了。 师屏画用发簪磨破了她身上的绳子:“你家小姐可是姓齐?” 丫鬟一脸你怎么知道,随即跪下磕了个头:“还请姑娘守口如瓶,不然我家小姐的清白可就毁了!” “我俩一起过去瞧瞧。”师屏画总归要去寻齐酌月的,便领着丫鬟一路问人到了青梧阁。然而青梧阁外有人把守,根本不让她们进去:“这是魏大人住处,岂容你们胡乱来去!” 丫鬟急得没法,正巧这时刘大监过来寻人,看到师屏画就骂:“你跑哪里去了?!” 师屏画递给丫鬟一个眼神:“你在这里守着,我去通报魏大人。”说罢便笑着迎了上去,随便编了个理由便接过了刘大监手中的酒壶。 刘大监一路絮絮叨叨:“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魏侯府!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呐?官老爷!出半点岔子,你我的脑袋都不够赔的¥#%¥%……@¥E%!” 到了地方,刘大监道了句“进去吧你”,手在她背上一推,师屏画立时踉跄几下跨过了门槛,然后就发现,大厅里歌舞生平,跟她同样打扮的敦煌仙子们已经抱着琵琶翩跹起舞了。 她进去时,正巧跳到众人围成一圈从里朝外下腰,衣袂翻飞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而她就这样抱着酒瓶冲进来,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到她身上。 师屏画愣了一下,妩媚一笑,顺势捧着酒壶盈盈一托,身姿颇为窈窕。 她甚至还有余裕向各位文武大人遥遥一敬,众人都笑起来,以为是早已排好了的。只有居中的舞姬大吃一惊:我才是领舞,你是哪个? 师屏画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上首的魏大人穿着一领裁剪得体的黑袍,袖口和襟口滚着金边,长发用一枚玉簪闲闲挽着,衬得他剑眉星目,俊逸超拔,果真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但他脸侧,却有一块狰狞的黔墨,占据了他右半侧脸! ——这不是昨晚上救她一命、捎她去开封府的青天大老爷吗! 报恩的机会竟来得这样快。 十三、侯府(2) 这青天大老爷生得这么俊,原本该讨女孩儿喜欢,但他眼神阴鸷,面沉如水,坐在那里一个人沉默寡言地喝酒,望着客人们仿佛群羊。加之面上的刺青更显凶神恶煞,恶贯满盈,客人便也都快活不起来,看他的眼神中隐藏着厌恶与畏惧。 直到她闯入其中,才入死水里注入一汪春水,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师屏画想走到魏承枫身边去与她说话,却有的是人不要她走:“仙子,你的玉瓶中装着什么琼浆玉液,让我试试~” 师屏画撞见对方眼中的色欲,恨不能扇他一耳光。 可对面紫衣绛袍,胸前一只仙鹤,四品大员,觥筹交错,又是魏大人的场子,她还是个越狱的杀人犯。一个应对不好,可真要掉脑袋的。 她心念电转间快步走到那人身前,身姿曼妙地蹲身倒酒,那人双手捧着酒杯,细细打量她。 只见眼前少女肤如凝脂,眉色如黛,虽然用面纱遮着半张脸,那双妩媚的眼睛已然足够醉人,他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感。 可那眼眸突然一挑,仔细对上了他的脸,左右瞧瞧,然后嫌弃地把袖子一甩,端着酒瓶跑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围的人全都笑起来,“何大人,嫦娥仙子不让你尝她的酒!” 那位姓何的大人也知道自己容貌粗陋,不忍去怪罪那位漂亮舞姬,年少洁白,哪怕任性,一颦一笑都如此可爱。 他不禁摸着胡子苦笑:“各位笑我喝不得,难道诸位就喝的了吗?” 他这话一说,官老爷们的酒兴就高涨起来:“嫦娥仙子,到我这里来!” “诶,你刚喝过一杯,我可是渴得很,酒中仙可怜可怜我~” “你若把第一杯酒敬我,我今晚就带你回家去!” 这下,少女成了猎艳的彩头,满堂公卿尽皆举杯传唤,偏她如穿花蝴蝶万花从中过,拈花惹草,却又谁的案桌前都不停留。 “你们就是不懂知足常乐,放着花魁不要,偏去逗个小丫头片子。”有人抱着个年轻官伎自得其乐,将酒杯递到了她嘴边。 官伎面露尴尬:“大人,我实在是喝不下了……” 话音刚落,那舞姬跑到案桌前,冲着那半醉的官员一跺脚。 “她吃醋!她吃醋了哈哈哈哈哈!” “原来仙子也喜欢拈酸吃醋!我们必不得看其他美人了。” 官员心里得意,放了官伎,伸手就要去捉舞姬,然而被她一个轻盈的旋身逃走了,大家都喝起倒彩来。她便拿肩上披帛软绵绵地在他鼻尖一扫,又是笑声满座。 唯独手中的玉壶,始终滴酒未洒。 师屏画这样捉弄了他们一番,男人们却逐渐失去了耐性—— “我算是看出来了,嫦娥仙子瞧不上我等。” “没错!闹了半天一口酒都不给我们喝。” “今日座上,差不多已是满朝文武,仙子莫非都瞧不上?那仙子的眼界未免太高了吧!出了这个厅堂,世间又有什么男子可看?” “不错!你今天必须选一个!” “选一个!选一个!”堂中敲着桌起哄。 师屏画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假装眼光四下一扫,很快便对上了上首的魏承枫。 背后紫金屏,座前貔貅烟,满座热闹与他无关,他就静静地看,高高在上的疏离。 魏承枫年幼时身世坎坷,为官也因明法科出身,被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如今衣锦回乡,位高权重,他便要宴请所有人为他接风洗尘。 他知道自己名声恶劣,但那又怎样?这些人于他,就像手中的金银,花瓶中的鲜花,架子上织锦镶金的衣服,烈火烹油,光鲜亮丽,是装点,是排面,唯独不是人。 高兴也好,难过也罢,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他挣来的前程的一部分,他们用什么眼光看他,他不在乎。 但就在这时,魏承枫感觉到一道清凌凌的视线,抬眼回望。 是那小舞姬。 她也不闪避,抬腿朝他走来。 奇了。 她倒是不怕他。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原来仙子看上的是魏大理!我等输得心服口服!” “自古美人爱英雄,诶,我们这些丑八怪,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震天响的喧嚣中,魏承枫看到一席轻纱环佩叮咚,风过,若隐若现的笔直双腿立定在他手边。 天色昏暗,她没有穿鞋,一双玉足莹莹如月。 魏承枫扬眼。 舞姬居高临下望着他,眼睛微微一弯。 今天是他的接风宴,他第一回堂堂正正坐在主位上做东,势必要办得大,办得好,办得风光。 于是便淡淡将杯子推向她。 师屏画俯身坐在台阶上,素手纤纤,替他满上酒。 魏承枫伸手去接,却发现酒满出来了,一路淌到案桌上。再看那舞姬,双眼灼灼望着他,全然不看眼前水漫金山。 他虽然长得好看,但疯王公声名在外,哪个女子敢看他?还看得入了神? 魏承枫曲起食指,严厉地扣了扣桌子。 那舞姬顶着他的目光,堂而皇之微微一歪头,挑衅之色浓烈。 魏承枫想过今晚有人可能会挑衅他。 名字写下来,会有长长一页纸。 但里头没有一个是舞姬。 酒水越来越多,眼见要从案桌上流淌下去,流淌到他的袍子上,魏承枫抬手去扶她的玉壶。 却不想正中她下怀。 ——他的手被她一把抓住了! 魏承枫上过战场,握过刀,杀过人。要是她是个刺客,剑就在他的腰上,头点地不过轻而易举。可她不是,她只是托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顺着他中指的筋骨一点、一点,往上摸。 指尖柔腻,动作和缓,指尖的温度和眼神一样放肆,烧人心火。 魏承枫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出来。 可是那个舞姬竟然把另外一只手也握了上来! 他的左手被她牢牢搂住,拉到了她的腿上枕着。 一直关注着上首的公卿酸得不行:“魏大理真是好福气,非但有酒喝,还有手牵。” “我发誓我这辈子就要混个紫衣当当!” 在众人的羡慕嫉妒恨里,魏承枫目光冷锐:“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屏画不答,翻过那只抢来的手,在他宽大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魏承枫先是不动神色,随后眼中有了思量,多看了她一眼。 席上正唱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她写道:有人要害你。 待她写完,将他的五指攥成拳,甚是潇洒地拍了拍:好自为之。 魏承枫眼波流转,不自禁落在她手上。 那双手现在倒是规规矩矩端放下了。 何大人打趣:“魏大理,你与仙子小叙这么久,仙子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师屏画也支起了耳朵,想听他怎么答。 那双修长的手从她那里接过酒,继续对可怜的酒杯水漫金山地倒:“我的仙子,何大人问什么味道,不妥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待殿前一曲《凤求凰》唱完,魏承枫舍了满座狼藉站起来:“酒醉微酣,我去更衣,去去就来。” 所谓更衣,就是有了情致,要去后院缠绵一番。 师屏画跟在他身边,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 这次换师屏画想把手抽出来,但抽不动了。 风水是轮流转的,出来混,哪有不还的道理? 两人正要携手走到屏风后头去,堂前传出朗声:“魏承枫,你这也太心急了,迫不及待就要把仙子藏美于家宅。父皇刚赏了你十六个美女,还嫌不够吗?” 十四、盛宴 众人齐齐向堂外发话之人望去,只见那人一身朱衣,头戴金冠,脸侧垂着宝珠璎珞,一双丹凤眼嚣张跋扈,一见便是金尊玉贵的天家气派。 众人纷纷离席行礼:“参见晋王殿下。” 魏承枫与晋王赵勉素有旧怨,他脸上的刺青就是在大朝会上殴打赵勉留下的,两人从年少时就颇不对付。再加之他年前所抄的燕王,就是晋王殿下的亲表哥,新仇旧怨,烈酒烹油,一点就燃。 他脸色淡淡道:“殿下如此这般,是想横刀夺爱吧?” 前来赴宴的官员看到了一场好戏,于是推波助澜—— “魏大理好霸道啊!你独得了仙子的青眼,这么着急忙慌就要抱得美人归,我们不服气!” “对,不服气!” “不如今晚殿下与魏大理摆擂打一场,彩头,便是这位嫦娥仙子。谁赢谁带走!” 赵勉被娇纵惯了,只以为他一开口,魏承枫必定送他,不免沉下了脸:“不过就是个舞姬,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有好事者劝道:“诶,凤求凰,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您是多少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怎么可能连个小小的舞姬都拿不下?” “说的也是。”赵勉扬了扬下巴,“魏承枫,你意下如何啊?” 师屏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巧被魏承枫捉见。 赵勉受长公主庇护,身边总是花团锦簇、众星拱月。从小那人走过路过都要给他两个白眼,他早已习惯。 现在居然有这么个人,站在他身边给晋王白眼。 “那就比比。”魏承枫松了口,赵勉大手一挥,下人把琴架抬上来了。 赵勉在欢呼叫好中坐定,手指轻轻一拨,清凌凌的琴声就流水般泼了出去。舞姬们个个脸上起了红晕,互相使了个眼色,翩翩起舞。 师屏画小时候粗学了两年琵琶,却也听得出这位二殿下弹得不错,红烛照泪,如泣如诉,听上去大概是在夜深人静的渡口,流着眼泪送别。没想到他看起来纨绔,还有这么漂亮的一手,不愧是天潢贵胄。 但她刚送别了自己的丈夫,只觉得送别大可不必如此。 其他舞姬倒是不停给他扔鲜花彩头。一曲奏毕,掌声如潮,秋波无数。 师屏画转头看向魏承枫,用眼神问:你的琴弹得如何? 魏承枫抱着琴道:“我不如他。”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地认输。 师屏画看不得他这个没出息的样子,背地里戳了下他后腰,写了三个字。 魏承枫目露疑惑:“可行?” 师屏画点点头,随即用力一推他的腰。魏承枫借着她的力快步走向堂中:“献丑了。” 他坐定,修长指尖挑弦,铮然一声仿佛利剑出鞘,满座皆惊。 师屏画写的是“边塞曲”。 大宋纸醉金迷,文风绵软,士大夫写才子佳人此恨绵绵居多,只有王安石苏轼这些人的到来,才有了豪放派的出现,不过那已经是下几代的事了。 现如今靡靡之音奏了两三个时辰,殿下更是婉约清雅到了极致,蓦然之间来一曲《破阵》,有如平地炸雷,有个酒醉的士大夫猛地坐起来:“敲钟啦?” 晨钟暮鼓很快结束了,紧接其后的是风萧萧兮,千军万马。 师屏画盯着堂上抚琴的男人,衣带当风,大开大合。 也许魏承枫琴技粗疏,还颇弹错了几个音节,但这首曲子,是汴京没有的;其中的意境,也是旁人没有见过的。 她听说这位魏大人,在边塞追过敌寇。满座公卿,除了他还有谁见过金戈铁马,大漠孤烟? 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歌抒情。 明心见性,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炫技技高一筹。 满座鸦雀无声,只有朔风大漠,有少年兮一人,风萧萧兮易水寒。 师屏画突然睁开了眼。 琴弦第十二柱有些松动,再弹要破。 但是正弹到高潮,若是弹不出金声,便如龙缺双目,落了下乘。 他怎么选? “铮——”琴弦断了! 魏承枫就不是会将就的人。 “嚯!”满座公卿纷纷后仰,像是要躲藏什么煞气。 赵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又是“铮”得一声,不是从的方向传出,却是从角落里飞出来。 原来师屏画一看这琴被动了手脚,当场抓起张琵琶,旋身一坐,顺着断声处弹了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琵琶声总有一种误解,就是琵琶柔弱,其实非也。 琵琶是一种非常具有可塑性的乐器,后来苏轼就好弹琵琶,时人谓之“铁琵铜琶”,可见其配行军曲有多适合。 虽然说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练琴了,颇为生疏,可曲折幽深比平铺直叙好,才子佳人比一人独美好,看戏比听小曲好。 “好!”众人果然拍手叫好。 侯爷破阵,仙子救场。 好看,真好看啊! 唯独魏承枫盯着断弦,失神。 弦断有人续,与旁人来说,是一出好戏;与他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是有人想叫他不输。 师屏画站了起来,弹着琵琶快步走到魏承枫身边,魏承枫听她曲声缭乱,默契地抬手翻了琴谱。 ——她弹的实在不怎么样,连谱子都记不得。 他翻完琴谱,突然拔出匕首,就着师屏画的琵琶声击节而歌,放声大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师屏画毕竟没有上阵杀人,既没有琴技,也没有豪迈气概,如今被魏承枫唱歌掩盖了过去,魏大人倒有把好嗓音。 两人一唱一和,自然是搏得满堂彩。就连断弦这样小小的意外,也因为师屏画的救场变成了一场风雅的美事。 “这局算你们赢了。”赵勉不耐烦道,摘下了腰带上的玉佩丢了过去,“你这丫头琵琶弹的真好,赏了。” 魏承枫却抬手接住。 转手才递给师屏画:“表弟一片孝心,你且收着。” “你……”赵勉气得脸色都在发青。 师屏画却笑着握着玉,玉是冷的,但魏承枫握过的地方热。 贵族狎妓,喜给彩头。看似追捧,实则何其高高在上。丢块玉佩,就如人随手捡了块桌子上的肉骨头丢给狗,换你高高兴兴摇尾巴。 但魏承枫说表弟一片孝心。 她就不仅仅是一个任人亵玩的舞姬。 ——你是我的人,容不得如此轻慢。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不可以。 赵勉气得不轻,一双凤目在师屏画身上打了个转:“魏承枫,文的比完了,来一场武的,不为过吧。” “不为过。” “比射术如何?” “可。” “规则我定?” “规则你定。”魏承枫长身玉立,面无惧色。 “你,接着!”赵勉把一个苹果丢给了师屏画。“你既是彩头,就把苹果顶在头上。谁射中了,谁带你回家。” 师屏画吃了一惊:那要是射不中呢? 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夜风吹得锦帐飞舞。 苹果被从她手中拿走了。 头顶传来清沉的嗓音:“毕竟是女子,禁不住这种惊吓,我来替她就好了。” “那谁来射?”赵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让人呈上一把雕弓。“魏承枫,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父皇的鹰犬!若这位小美人儿连你一箭都不敢接,那刚才那首《无衣》,我看就做不得数了。” “这话倒说的也是……” “她要是这等胆怯之人,断然配不上魏大理的气魄。” 弓就在面前,赵勉冷笑着等他,要是做不得数,这小舞姬就要跟他走了。 魏承枫握住了弓。 师屏画倒霉地抓过苹果,被人领着往堂中去。 擦肩而过时,魏承枫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琴技不怎样,你琴技也不怎样,但我俩一起,就能赢。” 师屏画把他的手抚掉了。 “脾气倒是大。”赵勉就喜欢看他俩吵架。 魏承枫突然张弓搭箭,拉满了对准他的门面! 赵勉吓了一大跳,吓退了几步,他发誓他看到杀意在那双漆黑的眼中一闪而过。然而下一秒,魏承枫转过了身,将箭尖对准了远处的师屏画。 师屏画心事重重站在原地,头上顶着个红苹果,看到寒光时,眼中有了恐惧之色。 她知道魏承枫的射术大概是极好的,但恐惧是不跟你讲道理的,看到刀尖就会怕,这是人的本能。 魏承枫于是放开了弦,低头调弓。 师屏画刚松了口气,他突然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箭,轻巧得犹如枝头摘花。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觉得头顶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噗得一声。 她的发髻被射落了,海藻般的长发落在肩上。 “喔——漂亮!”掌声雷动。 魏承枫丢掉了雕弓,快步走到师屏画面前,摘掉了她发上湿淋淋的果肉:“好了,没事。” “接下来轮到我了。”赵勉在对面动了动手脚,跃跃欲试。 “这下我总能替她了。”魏承枫示意侍女将苹果递给他。 然而赵勉呛声道:“我是抢她,不是抢你。要是要父皇知道我拿箭对着你,那恐怕又要将我大骂一顿。” “好,好,好。”魏承枫连说三个好字,把手中的苹果递给师屏画,师屏画接了,他却不放,反而引着师屏画将苹果放置于两人中间。 “就这样,你射吧。你要射的准,放我们入洞房。射得不准,我们便去地底下做一对苦命鸳鸯。全看你。” 师屏画跟他站在一起,两只手一左一右拈着个苹果,跟比心似的,无奈至极。 “没事,过来。”魏承枫轻轻扶了一下她的腰,够她站近一些。 师屏画:…… 别人是死贫道不死道友,他倒好,一起死了算了。义气归义气,终归不是上策。 文武百官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射艺比赛,纷纷让赵勉赶紧射,赵勉被拱得下不来台,只好拉开了弓。 他想:我虽然拿魏承枫这条疯狗没法子,但杀个他喜欢的舞姬,擂台上也怪不得我。 说罢突然将箭尖冲着师屏画就松开了弓弦! 十五、风波起 师屏画大惊失色,还来不及有所动作,突然腰上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抱离了原地。 众人只见魏承枫把苹果随意一抛,举着那舞姬的腰转了半圈。舞姬蓦然凌空,吓得伸手拽住了梁上坠下来的红色轻纱。 轻纱与花瓣齐齐落下来的时候,她亦吓得抱住了魏承枫的肩头。 而那支箭,已经穿着苹果,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堂中掌声雷动。 他们于高朋满座中,隔着透明的红纱,看向彼此眼底。 “我说了,没事。”魏承枫的眼睛是极为罕见的纯黑,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有一种妖异的美,连眼尾的黔墨都仿佛有了华彩。 师屏画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魏承枫这才敛眼将她放下,从她头顶揭开了那层薄纱。 他掸了掸衣上的花瓣,看向了整理头发的师屏画:“好了,闹得差不多了,我俩得去更衣了。” 说着跟在她身后,俯身捡起了她手臂上垂着的一段绫罗。 他们走的一前一后。 但绫罗轻盈又缠绵,将他的手牢牢缠在一起。 “是是是!恭送魏大理!” “快点回来啊!还没有尽兴呢!” “嗨,男人怎么能说快呢……” 师屏画往地上看了一眼。 谁都知道是苹果射中了箭。 而不是箭射中了苹果。 眼看他二人成双成对相携而去,赵勉不禁又羞又恼。他本来就想借舞姬抛砖引玉,没想到砖啊玉啊一个都没捞着,倒是让他们得了满堂彩。 他冷笑一声:“想不到魏承枫外出几年,倒是惹上了沾花惹草的习气。丢下诸位大人便去与个官伎厮混,真是无礼,不愧是野娘养的!” 其实在宴饮中这是常有的事,旁人做起来还要算是一桩美谈,只是赵勉气急了骂上两句,其余人也只好赔笑。 正在这时,有个婆子从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诶哟!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 “后院里丢了个女眷,说是、说是被魏大理领进青梧阁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满座哗然。 官家小姐和官伎可不一样,后者只是妓女,前者是他们的妻女。魏承枫狎妓,大家都还可以为他开脱,但是他淫辱他人妻女,这可是个贪色好淫的无耻之徒了。 诸位大人纷纷往后院递口信,一听不是自家女眷便松了口气,又好奇究竟是谁家这么倒霉,被魏承枫轻薄了。 赵勉得意地摇着扇子起身:“兹事体大,我去请姑姑来!” 他所说的姑姑,便是魏家的主母,徐国大长公主赵长姁。当年魏侯带着魏承枫尚公主,官家赐下宅邸在侯府东面,两家打通分作东西二苑,现如今赵长姁便住在一墙之隔的东苑之中。 一众官员只觉得今天这宴会初品平平无奇,到赵勉与魏承枫两男争一女渐入佳境,如今更是高潮迭起,之前的沉闷一扫而空,这场宴赴得真是十分划算了,只恨不得跟着赵勉去拜见大长公主,好好看一场老娘打儿子。 他们可记得魏承枫年少时的光景,大长公主下手可从不手软。 * 师屏画和魏承枫对大堂里的变故丝毫不知,两人走到屋外,见月上中天,笙歌远了,凉风习习,一时之间都松了口气。 魏承枫刚从边地回来,手下都是禁军,不远不近地跟在周围。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魏承枫问。 师屏画竖起了一根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然后摆了摆手。 魏承枫眯起了眼睛:蕙质兰心,可惜是个哑巴。 他问人取了笔,然后从袖中取出折扇,哗地打开,平摊在她面前。 扇面是副山水画,还没有题诗。 师屏画摘了笔,随手写道:“哪儿都可去,唯独青梧阁。” 魏承枫在她隔壁续写:“那便去青梧阁。” 他写的龙飞凤舞,摆在秀气小楷旁边,师屏画觉得很有趣,续写得驾轻就熟:“我去,可;你去,不可。” 掳了齐大娘子,把灌醉的魏承枫放进去,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都得成亲了。就算成亲,魏承枫和齐酌月也得背一辈子骂名,所以最好进都不要进。 魏承枫心下了然是后宅阴私之事,不免嗤之以鼻,深宅妇人也就这点成算。 然而刚领着师屏画走到半路,斜拉里就踱出一人,头戴乌纱,身穿紫衣,看上去像是坐衙当中抽空来赴宴。 魏承枫与林立雪打过照面,外放时因为属地邻近,公务上多有往来。 不过林立雪为人清正,今日还以开封府尹的身份来赴他的宴会,魏承枫对他颇为和颜悦色:“林大人今日光临寒舍,令我府上蓬荜生辉。招待不周处,还请林大人多多海涵。” 林立雪忙了一天公务,特意提前放衙,来参加魏承枫的宴席,就想问一件事。 ——师屏画究竟是不是他的外室。 谁知他压根不用问,就看了全场。 在座的文武百官也许不知道那突如其来的仙子是谁,但林立雪刚与师屏画刚交过手,对她的形貌印象很深,即使她换了衣装,头戴面纱,扮作一位舞姬。 试想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得疯王公如此爱怜? 若真是普通舞姬,萍水相逢,她为何如此大胆摸他的手,他又为何如此默契地琴瑟和鸣? 怪不得师屏画有恃无恐。 怪不得开封府牢恍若无人。 疯王公衣锦还乡,迫不及待见美人,竟一刻也等不下去。 上午审讯。 下午劫牢! 林立雪金刚怒目地瞧着两人:“我以为大丈夫不该如此缠绵妇人。” 魏承枫心下一沉:长公主要用闺房之事害他名誉扫地,难不成林立雪也掺和了一脚? 师屏画则心怦怦直跳——林立雪认出她来了,还觉得她偷的“他”是魏大理! 她咬咬牙,决心暂时认了这回事,缠上魏承枫的手臂,小鸟依人躲向他身后,私底下拽拽他,示意他赶紧走。 魏承枫藏了师屏画,反问:“林大人可有婚娶?” 林立雪一懵:“我儿子都要考科举了。” “不错,林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魏承枫说到此处,冷冷抬眼,“你自己有老婆,却来告诫我不近女色?林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 林立雪想不到他竟然如此不客气,拿师屏画与自家夫人作比,他这个可是别人家的老婆!还是个杀了夫的寡妇! “魏大理前途似锦,委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妇人坏了自己的声名,还不如将这妇人乖乖交出来,也省得我难做。” “凭什么?”魏承枫眼神徒然变冷,“林大人,我以为你官声清明,大公无私,没想到你这个开封府尹,还管到我们侯府头上来了。偌大一个汴京,还不够你管的嘛?好自为之。” 说罢带着师屏画甩袖便走。 自此,林立雪对魏承枫与师屏画偷情一事再无怀疑。 就看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他都开始怀疑姚元琛案另有元凶。 “姚元琛极大概率为他所杀,只为了强行霸占人家妻子,他真是枉为大理寺卿!知法犯法!” 林立雪确定了案情,当机立断直奔隔壁大长公主府。他虽然带了官差,但是要搜侯府却是不能,他是汴京父母官,对这些皇亲国戚却也决不能说搜就搜。 高门甲第最重体面,又何况钟鸣鼎食之家,凡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也不能闹到官府。他得跟长公主通个气,请她自己交出师屏画。 赵长姁前脚刚得了外甥的信儿,后脚便有林立雪面色铁青地求见:“令郎甫一回京,便差人来我开封府劫了个寡妇金屋藏娇!还请殿下清理门第,把那寡妇还与我来!她身上还背着人人命官司!” 赵勉喜从天降:“哈哈哈,他还抢人小寡妇?!想不到啊魏承枫!几年不见,竟变成个登徒子。又是官家娘子又是舞姬的,现在竟来了个寡妇,他到底有几个姘头?” 赵长姁蹙眉:“林大人稍安勿躁,我这便去捉那逆子。” “姑姑带上我!”赵勉迈开长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了出去。 十六、圆上(1) 师屏画跟着魏承枫赶到青梧阁门前,有个管事迎出来:“三郎回来啦!” 魏承枫不予理睬。 那管事跟了两步:“三郎昨日便进了京,却一直待在西苑,回来就开宴,也没去隔壁拜见过你母亲……” 魏承枫眼一斜:“赵管事又想要指教我?” 赵管事笑得汗流浃背:“指教不敢,只是你既开了宴,这么多客人都在这儿呢,你这是着急去哪儿啊?” 魏承枫冷笑:“你说呢?” “瞧我这记性,忘记跟你说了!这青梧阁临近水旁,夏天蚊子多。公主说了,给你分东苑那进大院子,走走走我带你去……” “我打小住在这儿,住不惯别处。” “啧,这里都没收拾过,哪儿能住人啊。你如今今非昔比了!万事马虎不得。” 魏承枫看向师屏画:“赵管事既这样说了,我有件轻纱罩袍在里头,你进去给我取来。” 师屏画点点头便要往里走。齐酌月的丫鬟一直等候在此,此时也斜拉里窜出来,两人临时凑了对主仆。赵管事还想再拦,魏承枫的长随将他挡下:“把青梧阁围起来,请仙子进去更衣。” 他俩虽然一句话未曾说,但有这个默契。 ——她会负责把齐酌月带离青梧阁。 ——而他会在门外守着她,送她们到安全的地方。 大长公主赵长姁很快便领着人匆匆赶到,母子俩打了个照面,一样的凛冽如霜、针锋相对。魏承枫并不行礼,赵长姁也懒得与他多话:“来人,给我进去搜。” 公主府亲卫一拥而上,魏承枫立在原地无动于衷,他手下的长随也不退反进,铁塔般堵在门前。 “怎么,还不让开?” “我的姬妾在里头沐浴更衣,让这么多人进去我的后院,我丢不起这个脸。” 赵长姁冷笑:“你还知道丢脸?那你怎么敢轻亵前来赴宴的女郎?” 魏承枫唇角微微挑高:“殿下恐是搞错了。这里头没有什么女郎,只有我的姬妾罢了。殿下难道听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要来冤枉儿子吗?” 赵勉急道:“冤枉?嬷嬷亲自来告,还能拿人家小姐的闺誉冤枉你?——姑姑,他拦着不让搜青梧阁,定是要将那姑娘偷送出去,姑姑可要在附近好好搜一搜,不然等别人打上门来,姑姑就颜面扫地了。” “晋王殿下说得惟妙惟肖,倒像是亲眼所见,敢问对面究竟是哪家女子?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赵勉把手一背:“你问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说?!那便是没有。” 赵勉眼见众人都直勾勾瞧着自己,仿佛他在说谎,但偏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求救似地看向赵长姁。赵长姁沉声道:“我听说,是相府千金。” “好你个姓魏的……齐家的女儿你也敢染指!我看这事儿传到父皇面前怎么收场!” 魏承枫方才知道自己与多大一个雷池擦身而过。今日百官都在,只要他进了门就说不清,必是一桩天大的丑闻。 他微微侧目,瞥了眼不动如山的赵长姁,冷笑一声:“齐家娘子不在花厅闲坐,竟上我这青梧阁来了吗?敢问究竟是哪个齐姑娘?” 赵勉想也不想便道:“那必然是齐大姑娘了!”谁招惹齐二那个倒霉孩子。 魏承枫拍了拍手:“那便去请齐大姑娘,臣愿意当场与她对质。” 赵长姁差人去请齐酌月。来的是齐酌月的女使,便是方才师屏画救过的那位。这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脸上装出极诧异的表情,然后捂着脸哀哀地说起来:“大娘子扑蝶累了,去厢房里歇息,晋王殿下怎么胡乱说出这种话来污她清白?你让齐府的二位娘子以后怎么谈婚论嫁?” 赵勉明明听见嬷嬷大呼小叫,不明白这事怎么又成了捕风捉影,求救似地望向长公主,长公主淡淡道:“把信口雌黄的嬷嬷拖下去乱棍打死。” 魏承枫微微一欠身:“多谢殿下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赵勉兀自不服,长公主抬头眺望青梧阁,梧桐簌簌作响:“按你所言,这里头的,是你和阿勉争风吃醋、搞得我长公主府颜面扫地的那个舞姬?” “大家都觉得很风雅。” “别家是别家,魏家是魏家。我魏氏家风清正,可容不得什么不干不净的女子。” “哈,恐怕在殿下眼里,我母亲,也是不干不净的女子。” 此话一出,周遭的风都冷了。 长公主面沉如水,漆黑的眼珠变得深不可测,直直盯着魏承枫,压着嗓子轻声道:“来人,去把那舞姬给我绑出来,杖毙。” 家丁们气势汹汹上前,魏承枫却依旧静静挡在门前,不退。 “怎么,你现在官居三品,这个侯府,我做不得主了?” 魏承枫敛眼:“殿下喜欢打人,那便打我。我那外室柔弱不能自理,恐怕经不住殿下几鞭子。” 外放五年,他从青涩的少年变作了成年男人,人也越发高瘦——跟他爹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近距离低头看她时,让赵长姁有一种站在面前的,是魏侯的错觉。 他还那么乖顺地低头了。 赵长姁突然觉得自己蠢极了,怎么会想毁了他,她忍不住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承枫,母亲是为你好。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能沾染风流习气,那些下贱的舞姬会消磨你的志气,毁掉你的前程,唆使你做出错事——她们会把你带坏。” 魏承枫讥诮地挑起眼梢,露出眼角的黔墨:“庶子配舞姬,不正好吗?” 啪地一声,长公主终于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那双眼睛又冒出来了。 她讨厌那双黑沉的眼,修长带着媚意,像极了那个贱妇。这样一双眼长在酷似丈夫的脸上,时刻提醒着她,她这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曾经输给过一个贱婢。 她更讨厌他这样表面恭顺实则讥讽地看着他,她是赵家的公主,没有人可以对他不敬,更遑论他的养子。 “既然如此,那便家法伺候。” 魏家的家法,用的是浸过油的鞭子,粗如儿臂。 鞭子抬上来了,却没人敢动。 赵长姁劈手抓过鞭柄:“跪下。” 魏承枫没有动。 赵长姁出离愤怒:连魏侯都要对她低头,你魏承枫凭什么硬气?! “是,你现在是国之重器,没有挨鞭子的道理。”赵长姁突然话锋一转,抚摸着长鞭,“来人,把王七娘带上来。她是你的乳母,你犯了错,她自当承担。” 魏承枫眼里的讥诮消失了,变作了滔天的恨意。 但他终究跪下去了。 没有人没有软肋。 八尺男儿,锦衣玉袍,跪在一个妇人脚下。 啪! “这一鞭,打的是你目无尊上,进京不拜祖母嫡母。” 啪! “这一鞭,打的是你身为庶子,却不知道礼让晋王殿下!” 啪! “这一鞭,打的是你与舞姬纠缠不清有失风化!” 魏承枫从小到大挨过很多打,他知道不打得赵长姁痛快,就不会完,而她总也不痛快。 所以这一鞭子竟然没有落下来,让他出乎意料。 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只手从里头探出来,牢牢抓住了赵长姁的手。 是那个舞姬。 “孩子都多大了,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打,他不要面子的啊?!” 风吹起了她的披帛,恍然如梦,映入魏承枫的眼帘。 他看着那道婀娜的身影回不过神来,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他在魏国公府里挨打,有人出手相帮。 ——魏承枫,原来这世上,是有人会来救你的。 * 赵长姁骤然被人制住,猛地掀开她:“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个舞姬。”师屏画毫无惧色。 赵长姁上下打量她一遍,冷笑:“你可知道,他就是为了你,才挨的这顿打。” “所以我不能让你再打他了。”师屏画把地上的魏承枫扶了起来。 堂堂疯王公名声在外,却这么被人抽鞭子,起来干她呀!真要打起来,她哪儿能敌得过你一根手指头。 但是魏承枫摇摇晃晃倚向她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事儿也说不好。 大概是大长公主下了狠手,疯王公吃痛,身子骨柔弱。 赵长姁看着他俩卿卿我我就碍眼得很,攥紧了鞭子:“这么说,你打算亲自领罚了?” “你要打便打,你打我便跑。” 赵长姁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跑得还很快。”师屏画扫了一眼她的下盘,“你不一定追得上。” 赵长姁大为光火:“到底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跟我在这里耍嘴?” “我反正是个舞姬,我也不要什么颜面,你打我,我就逃到外面大街上,哭天抢地对着全汴京喊徐国大长公主欺负人,嘴皮子说不过我,就扑上来打人,跟我一个舞姬扯头花。” “你……你……”赵长姁一时之间竟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嘴。 被师屏画挽着的魏承枫冷不丁勾了勾唇角,莞尔一笑。 他的五官很英朗,唯独一双眼睛生得秀气风流,笑起来犹如春风过境。 在赵长姁气急败坏一鞭子抽过来之前,师屏画猛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进了门里,干脆利落拴上了门栓。 “反了……竟在公主府里昼夜宣淫,把门给我轰开!” 十七、圆上(2) “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啦?你是寡妇,你晚上不睡觉,我们可还要睡觉呢。还是说,大长公主是看庶子年轻美貌,舍不得了?” 门外猛地没声了。 倒是一帮家丁丫鬟骂将起来,骂得多少难听。 师屏画不以为意:“你们真有本事,就一把火把我俩统统烧死,我也敬你们是条汉子,光耍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魏承枫一唱一和:“我若是殿下,现在就会先去宴席上安抚众宾客,再好好想想如何与齐相、与官家交代。” 这话戳中了赵长姁的心事,她命令手下:“守好青梧阁,务必将那小寡妇千刀万剐。”随即便匆匆离开,显然今晚的陷害与她脱不了干系,作为始作俑者不得不去收尾。 外头叫骂渐消,魏承枫跟少女一道贴着门扉:“她是公主。” “我也觉得我是公主。哪个女人不是至死都是公主。就她高贵,可以随意折辱人?” 魏承枫撩眼看她:“不是不会说话?” “……看你怪闷的,不想同你说。” 魏承枫嗯了一声:“事情都办完了?” “已将齐大娘子送出府了。” 四下寂静无声。青梧阁是个小小的院落,树影婆娑。 魏承枫盯着她朦胧的面纱,探出手去:“你是谁家小寡妇?” “我才不是寡妇!”师屏画旋了个身,避开了他的手,“我是吴大监带来的官伎。” 没有良家女子会假扮官伎跳舞,就算是寡妇,也不可能。但眼前这小娘子虽衣着暴露,举止轻浮,却显然不是个欢场女子,魏承枫眼中闪过思量。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想要什么。” 他想,她说什么,自己都会应的。 师屏画刚想说话,外头的长随禀告说林立雪还在书房等候,师屏画心头一跳,把手放在魏承枫的腰间,摘下了他的玉佩。 “你就想要这个?” “你不想赏给我吗?”她听见自己柔声问。 仿佛一个真正的、以色示人的舞姬。 魏承枫的眼神变得难以琢磨,轻轻哼笑了一声。 师屏画凑了上去,魏承枫个子高,她说话时,刚好能对着他的下巴。 他略略低头,两人便像是要亲吻。 “过了今晚,我都是你的,更何况一串小小的玉佩。” “好。”魏承枫总是那么宠辱不惊,像是一坛深沉的死水。 “我先进去准备。”师屏画捏着玉佩走进了青梧阁。 魏承枫看到楼里亮起灯,窗户里印出道人影,她褪了衣衫,小心地用脚尖试了试水温。 * 林立雪正在书房里起卧难安,没等到师屏画,却等来了魏承枫。他一撩袍摆施施然坐下:“我方才遇到殿下搜园子,才知道林大人是为了个寡妇来的,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案子?” “姚谦姚大人的儿子姚元琛,被他娘子亲手杀了,魏大理不知?” 魏承枫的眼睛闪了闪:“姚大人和姚公子都有五品了吧?五品以上官员涉案,是我大理寺职权所在。”他抓起纸笔写了张条子给林立雪,“还请林大人将犯人移交大理寺。” “我哪有什么犯人?!”林立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人都被他劫走了……等等。 他皱起眉头,觉得事情不对。 魏承枫真挚地瞧着他:“对啊,犯人不一早移交大理寺了吗?早日办完交割,手续齐全,我也好办案啊。” 林立雪一愣:对啊,人就在他手上。 本来开封府还要背负看管不力、遭人劫狱的骂名,如今这一转手,就当案子早就移交给了魏承枫。流程规范,犯人自然也是送过去了,他魏大理上赶子签了名,把开封府摘干净了,岂不美哉? 林立雪为官二十五载,知道清水池塘不养鱼,他若是不肯变通也不知轻重,他也做不到开封府尹的位置。但他可以在小事上行方便,却不能在大事上含糊:“师娘子曾说过,郎君与此无关。三郎可敢发誓,姚公子不是你杀的。” 魏承枫好奇自己怎么早被拖入局中了:“她究竟怎么说的?” “她说郎君之贵,贵不可言,让我不要追究她私通之事。不过她并没有供出你来。”林立雪厚道地补上一句,不想让二人生了嫌隙。 魏承枫忍不住失笑:“哦,她还给我留了几分颜面。敢问姚公子何时死的?” “昨晚。” 魏承枫突然想到昨天夜里救过的娘子,与方才轻纱蒙面的舞姬重叠,深沉的双目轻轻流转:“我昨夜刚回京。” “以三郎与师娘子的关系,审理此案理应避嫌。” 魏承枫诶了一声:“可我们这没名没分的,我避嫌了,岂不是不打自招。可否请林大人赏光,抽空一同过堂?林大人若担心我徇私枉法,也好监督指正。” “那我便派开封府左军巡使宋时雨,与大理寺协同办案。” “可。” 林立雪终于签上了大名,魏承枫将条子仔细折了放入怀里。 师娘子……疑似亲手杀夫的小寡妇。 他竟是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去寡妇门前染上是非。 林立雪突然想起一事:“既然左右不过披个条子的事,你又为什么火急火燎来劫狱?” 魏承枫默然不语,林立雪眯起了眼:“不是你?” “看来我枕边人的身后,还有些我们都不知道的阴私。林大人放心,我必查他个水落石出。” * 魏承枫与林立雪勾兑完,心情与夜色一样清浅,缓步踱回青梧阁外。 长随拱手:“审出来了,是公主殿下的筹谋。这次官家把齐家的秘案交给主君追查,公主殿下一直在背后阻拦。她与齐相为了储君人选斗个水火不容,自然想把干系到齐家命脉的大案要案捏在自己手里。若是此时主君与齐大娘子传出丑闻,官家必然疑心主君与齐相勾连,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公主殿下也会顺理成章接手齐家秘案。” “齐大娘子是秦王的禁脔,未来的秦王妃,就这样潦草嫁予我,齐家必定恨我,官家也不会信任我。一箭三雕,有时候后宅阴私还真是好用。” 魏承枫把玩着栀子花瓣,揉碎了,走到赵管事面前,抓起他的头发就把他的头摁进了水缸里。 “饶命……饶命啊……”赵管事的声音从水缸里冒出来。 魏承枫把他拎起来,盯着对面的那株栀子树,轻声在他耳边道:“你的命已经够长了,若不是当时她在场,女孩子家见不得血,你早就死了。” 说完又摁进水缸里。 赵管事很快就被丢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魏承枫杀完人,慢条斯理擦着手:“明日寻个由头叫开封府过来验尸。”说罢便缓步走进青梧阁里。 这里确实没有被收拾过,满地垂着纱帘,被风吹的层层叠叠,仿佛一场梦。窗子里的人影婀娜,他却好像始终走不到她跟前。 待最后他终于找到浴池的时候,里头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池被春风吹皱了的温泉水。 新的矜衣被穿走了,水边散落着那身舞姬的衣裙,正披在衣架上,披帛娓娓垂进水里,旁边散落着几片栀子花瓣。 魏承枫看了良久,修长的指尖勾起披帛,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骗子。 不怪乎能惹上这么大的案。 “牵我的马来。”魏承枫抬眼看着夜色,“两条腿,跑不了多远。” 十八、夜奔 师屏画头也不回地跑出魏侯府,齐府女使正提着灯笼等她。方才她出门前便与她们说好,一会儿捎她一程,她对齐酌月有恩,齐酌月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等马车辚辚动起来,师屏画终于松了口气,今天好险,她竟然全身而退。 齐酌月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五官秀美,颇为文气,因被灌了药脸上潮红未退,但也勉力忍耐:“今日多谢娘子,不然,我齐氏一门可就惹上麻烦了。” 师屏画准备好安抚一个为了名节哭哭啼啼的娘子,却没想到齐酌月最多只是身体虚弱,情绪却十分平静,不像个遭了无妄之灾的娇贵女郎,实在非同寻常。 “为何?我只是救你一人,难道还涉入了针对齐相府上的阴谋吗?” 齐酌月微微点头:“我姑母是当今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为官家诞育了皇长子秦王殿下,父亲和姑母自然希望继续通家之好,早早将我视作秦王妃培养。若今日让长公主得逞,那父亲姑母十八年的精心栽培岂不是毁于一旦?秦王与齐相府的联结,也会被大大削弱。” 齐酌月身上有股很奇特的气质,沉稳洗练,有股女子所罕见的豁达。她坦诚家族对自己的期许,畅谈自己的命运,甚至对命运的这点小波澜付之一笑:“幸而有你相助,不然长公主的谋划便成真了。” “长公主?你说幕后黑手是长公主?” 齐酌月嗯了一声:“看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对魏大理这个独子依旧不放心,想将我与他一同毁掉。” 师屏画仿佛听了一场天书,这就是名门贵女吗,果然现代的文艺创作者的想象还是太保守了,相府千金身上有的可是运筹帷幄之中的智计。 师屏画不想参与汴京上层的阴谋:“对了,我有一事想问娘子。” “我必知无不言。” “请问昨夜可有一位姓师的商贾深夜造访齐府?” 齐酌月回忆了一番:“……确有一人。我半夜路过父亲书房,瞧见一儒商在阶下拜见,献上地契财宝向我父亲求告。” “然后呢?” “我父亲自然没有答应,只让他带着家财回去了。” 师屏画低哑道:“他昨夜离开齐府后,溺死在了汴河里。” 齐酌月的丹凤眼微微睁大了,随即蹙起了眉:“他走时身怀财物,若是在街上遇到匪盗之类,恐怕难逃厄运。” “开封府就是这么推的,但推事以码头区人多口杂,写了个失足落水便草草结案。” “码头区的凶案十有八九没有下文。不过三关六码头的势力盘踞其中,你要找真凶,或许可以去问这些下九流的帮派打听打听。” 师屏画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这位齐大娘子非但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反倒极有主意成见,给她指了条明路。 不一会儿青楼到了,齐酌月拉住了师屏画的手:“我的马车实在打眼,进不了花街柳巷,姑娘还请自行离去。” “齐娘子已经帮大忙了,珍重。” 师屏画提着裙摆走在青山板上,满脑子盘算着整起案件。 如果齐酌月没有说谎,师老爷似乎只是出了意外。 但这个时间节点,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姚谦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难道他真的没有半点干系吗?他知道师老爷的去向,码头区又是盗匪横行,他若是雇一流氓地痞埋伏在师老爷的行路上……然后收买行烟,威胁柳师师,将她置于死地。 可是为什么?就为了报仇? 姚元琛究竟是怎么死的? 师屏画满脑子迷雾。这一趟侯府之行,她虽然与齐酌月通上了气,但这案情,显见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她推开柳师师的屋子,拽起了张三:“张妈妈,咱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柳师师苍白病弱地睁开眼:“你回来了?” “我已经帮你跳过舞了,咱们之间恩怨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师屏画拖着张三就要离开,奈何这个疯婆子犟上了,紧缩在柳师师脚后,怎么也不肯走。 “你们现在能去何处?张妈妈的女儿被人牙子卖到了青楼里,她托我打听呢。” 师屏画脑袋里嗡地一声,质问张三:“你打算留在这里?” “我总不会把你们告发了去,吃得俭省点,我也不是养不起你们两个。”柳师师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只是我养病的日子里,你要帮我跳舞。” “你够了啊,成天见的痴人说梦。”师屏画是不可能堕落去做舞姬的,低下身去劝张三,“你不走,我可走了。要不一会儿官差来了,把你抓回牢里去!” “你惹了官差?”柳师师竖起了耳朵。 说曹操曹操到,街上喧闹起来,大队人马公然犯禁进了坊间。黑衣黔墨的大理寺卿跳下马背,领着侍从进了青玉苑,师屏画听见底下老鸨谄媚地笑,“柳师师?在!在!她刚进去呢!” 师屏画吓得魂飞魄散,楼梯是走不得了,但是窗户这个高度,也不是她能挑战的。她回去奋力摇着张三的肩膀:“张妈妈,你快想想办法啊!官差已经上楼了!” “你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柳师师恨恨地往脸上扑粉。 张三充耳不闻,疯疯癫癫:“我不走,我要找小妹,他们不能把小妹关起来,不能关起来……” 师屏画灵机一动:“娘,我就是小妹啊!现在他们逼良为娼,娘快救我!” 张三果然扬起了眉眼,凝神打量她半晌,就当师屏画以为行不通的时候,张三突然坐起来用力箍住了她的臂膀:“你……你是小妹?!” “……对!对!娘!”师屏画毫无节操地呜呜假哭起来。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张三用力拎着她的披帛,想把她裸露的肩膀遮掩起来。 “都是外头那些个坏男人,他们要抓我回去呢!” 张三二话不说翻出了窗子,让她牵着晾衣绳:“我走哪里你走哪里。” 师屏画愉快地鸠占鹊巢,当了张三的便宜女儿。她就知道张三靠谱,别的不说,这个武力值,就能助她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魏承枫走到柳师师门前,将要推门而入,又倒退一步正了正衣冠:“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吗?你跑什么?” 柳师师望见外头高大的人影,忙在小红的搀扶下梳洗起来。 “我已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这次来,是为了还你清白。” 门扉吱嘎一声拉开,柳师师纳头便拜:“谢谢爷!” 魏承枫倒退一步:“你是谁?” “奴家柳师师,是青玉苑的头牌舞姬,公子不是来赎奴家的吗?”柳师师摆出最奴颜媚骨的笑容,配合着苍白的脸,让魏承枫不忍卒睹地闭了闭眼。 他走到打开的窗户前,一根晾衣绳飘飘荡荡,街角两个飞驰而过的身影,倒真的很能跑。 魏承枫面沉如水:“我都亲自上门来给你翻案了,跑个什么劲儿。” 少女充耳不闻,刹那间跟耗子似地钻进下城拥挤的巷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你很好,但对不起,我可能压根没有清白! 直到现在,师屏画都不排除姚元琛置养外室、原主怒而杀夫的可能,这样贸贸然回去,结果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凶手还是她,那难不成魏承枫还要指鹿为马,强行说姚元琛是自杀的? 就算退一万步讲,魏承枫昏了头,要为她徇私枉法,她又为什么要为了原主的乱账,欠下魏承枫这么大个人情?难不成要对他一生相许吗?她才不要。她下车时早已有了决断,这案子扑朔迷离,但左右这群人她一个不认识,她也不是爱姚元琛爱得死去活来却被夫家休弃的原主,她才不管什么过往、什么真相、什么冤孽,把自己缠进这摊乱账。 她要出城,她要逃跑,她不要再做汴京城里的师氏,她要做回她自己。她已经为了《妇行弑逆案牍》来到了这个世上,她不要继续这份文牍上命运,成为被抹去姓名的师家人! 比起魏承枫会为她翻案,她更寄希望于张三能送她出城。当张妈妈的女儿当然比当魏承枫的相好来得强,她可看的明明白白。 师屏画牵着张三的手奔跑在汴京城里,只觉得朝阳破晓。 今天过的如此凄惨,那明天一定比今天更好。 十九、穷游汴京(1) 师屏画跟着张三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丽景门,天已大亮,城门卫十步一楼,五步一岗。城门口进出都排着队,每一个出城之人都要查验户籍关引,生意人还要检查马车,交纳税额。 师屏画原本还存了混出去的心,直到眼睁睁瞧着一个大理寺的衙役撕掉她的通缉令,告示栏上还张贴着张三,这才用力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她们已经偷了衣服,打扮成普通农妇模样,即使如此,她也不敢贸贸然上前赌运气。 “二位可是要出城?”一个头上簪花的牙人笑容可掬地搓搓手。 师屏画发现对面只是想做点生意,不禁拉着他走远了几步:“出城是怎么个查验法?” “二位身上可有户籍关引?” “我们要是有,何必这么犯难?” “诶呀,要出城,得有户籍关引,户籍关引对不上,那可难办……”簪花牙人抱着胳膊摇摇头。 “你也不用卖关子了,你说,多少钱可以做两个?” “十贯。” “你抢钱啊!”因为贫穷,师屏画迅速精通了宋代的度量衡。 一贯等于一千钱,十贯等于一万钱。她现在兜里是一文钱都没有,托了柳师师这个抠门精的福,一文钱也没有给她的,还把她的衣服连同碎银子收下了。她和张三现在真的是一穷二白,兜里翻出来比脸还干净。 “我看小娘子是个富贵人家,你做个户籍,走到哪里都方便。”牙人笑吟吟的,“咱们这儿做的户籍关引呢,面容可以根据你的伪装改写,这样出门也对的上,跟别处那种胡乱给你乱填一气的不一样,省了许多麻烦。” “你倒会做生意。你叫什么名字?平时就在这一带揽客吗?” 簪花牙人忙应是,称自己姓顾,师屏画记下了,问道:“这里哪里可以找活计?” “诶哟,你们这个情况,好一点儿的活计可不好找,得要去虹桥码头碰碰运气。不过小娘子生得如此水灵,要是愿意找个主家,户籍便不成问题。” “我像是会卖身的人吗?等着,过几日我就来光顾你的生意。” 师屏画顺着顾牙人指点的方向,路上牢牢把持着张三:“娘,咱们得想个办法搞点钱来。” 张三唔了一声点点头。 两人到了码头区,只见船桅林立,货物遍地。生意人,水手,挑夫,货贩,人牙,甚至蓝眼睛的外国人……人山人海,倒像极了《清明上河图》里的场景。 师屏画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卸货的活儿最好找,工头一直在招人,喊的是“随到随做,工钱日结,五袋一文”。 这地方一看就是贫民窟,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的苦力,没事儿做就在街角蹲着,穷的衣不蔽体、遍身排骨,也看不出来哪里还能藏个户籍文书。 工头只要赶紧把货物从船上卸下来、别堵塞了航道就好,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不要说不看户籍,就连你是个什么人,他们都懒得张两眼。 师屏画带着张三排进队伍里,没多久见到了工头:“我们两个。” “女人?”工头挑剔地打量她们两眼,“能行吗?” 这时候不行也得行啊。麻袋里头大概是米,一袋有个上百斤,她这辈子拎过最重的东西,也就是上大学时的行李箱,那时候上下楼梯还有男生主动做绅士帮忙,但现在,男人们都笑着经过她身边,等着看她的洋相。 她好不容易背完一趟,回到了工头身边,工头摇摇头:“你要干就干,但是你俩啊,十袋一文。” “为什么?”师屏画惊怒交加,“同工怎么不同酬?” “你跟他们能比吗?” “我不能比,那她呢?”师屏画逮了张三过来,拍着她的胸脯,“她总是可以的吧?” 工头皱起了眉:“女人减半,向来这样,爱干干,不干滚。” “等等等等……”师屏画嘟囔,“减半就减半,我俩加起来,还是五袋一文。” 张三担忧地瞧着她,仿佛瞧着自家废物的崽,师屏画提起胸膛:“干吧。” 都到了这份上,哪怕不攒钱,她们也不能坐吃等死。一晚上躲躲藏藏,她连早饭都没吃呢!从穿过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小姐命。如果放在现代,她找不到工作顶多是被骂两句、抬不起头、宅家啃老,但是在宋代,她找不到工作,她就完了! 师屏画背起了米袋,在周围人的笑声中,干起了她人生第一份苦力。 她很快感受到了什么叫挥汗如雨,什么叫饿的发晕,什么叫沉重的三座大山。她本来就够娇气了,这具身子还是个官家小姐的,很快,什么腰疼背疼肩膀疼都找上了她,不合脚的舞鞋里也磨出了水泡。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对头走来,又扛着麻袋从她身后超过,特意走得铿锵有力,把舢板都踩出节奏来。等她吓得吱哇乱叫,他们就在身边笑:“小娘子,这么细的腰,你也不怕累折了?不如跟哥哥相好,哥哥赚钱养你啊!” “我才不要你养!”狼狈的少女龇牙咧嘴起来,惹来哄堂大笑。 师屏画才不理睬他们!她哪里有闲心去管他们笑不笑——这米袋可真是太沉了!放肩上很快就滑下来,只有背在背上、把头低进泥地里去,才勉强能走稳几步。 血冲脑顶,汗水从少女尖尖的下巴往下滴,一步,两步……她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就是从舢板到码头的路。 衣服很快被汗水浸湿了,但这个细脚伶仃的少女始终没有停下来,虹桥上等着看她倒下的闲人都散了,她依旧像只蜗牛,缓慢地顶着巨大的壳子在细细的舢板上移动着。 十袋一文,一百袋十文,一万袋一千文,就是一贯。十贯的户籍,得背十万袋…… 但万事开头难,她只要有几个铜子儿,就有本钱去做其他买卖。十贯钱很快的,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可以逃出汴京,逃出盘根错节的杀夫案,做回她自己。 瞧,外头的天多蓝啊—— 师屏画眼看着那片蓝天天旋地转地起飞,耳边响起众人的诶哟:“不好!晕过去了!快掐她人中!”桥上的看客心满意足,“倒了倒了!” 二十、穷游汴京(2) 晌午,师屏画坐在工头的屋檐下,委顿地抱着杯热水,头上盖着打湿的布条,还是问好心人借的。 张三捧着两碗米汤过来,塞进她手里,示意她吃。 这饭在师屏画看来,实在不知道与开封府的牢饭有什么区别,在外形、气味连同颜色上都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她已经一整个晚上加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了,所以对饭的要求也放低了很多。 她犹豫再三,把嘴唇贴上了那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破陶碗上,抿了一口。 糙米拉着她的嗓子就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咽了口鱼刺,痛得要命。 师屏画头晕目眩、恶心想吐,此时又叠加起喉咙刺疼,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在了碗里。 “乖孩子,不哭。”张三不讲究地拿袖子擦了擦她的眼泪。 师屏画哭得更凶了。 就算她学艺不精,好吃懒做,偶尔浪费粮食,但她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她为什么要吃这份苦。她盯着那碗糙米汤,真想一抬头就回到家里,开着空调捧着冰西瓜,她愿意把最中间的那口让给别人,自己把白边边刮干净。 师屏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身边张三出去了一趟,等她回过神来时,鼻尖已经闻到了香砰砰的甜味。 一块桂花米糕就放在她鼻子底下,上头还印了好看的印花,写着“会仙楼”三个字。 她猛地抬眼,张三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黑葡萄似得亮。见她果然不哭了,她笑着把桂花糕往她怀里塞:“吃,吃。” “多少钱啊。”师屏画啜泣着问。 “没多少。”张三慈爱地笑。 “刚出炉的桂花糕哟!”对面响起叫卖,会仙楼偌大的酒旗招展下,悬挂着“桂花糕十五文一个”的招牌。 “抢钱啊!”师屏画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张三背了一早上,也就赚了二十文。 她就赚了三文,工头还说这是好心才结给她的,毕竟她摔破了个麻袋。 一天四十文,只够两个人吃三餐,睡桥洞。 但因为她娇气,张三愿意把钱全拿去给她买桂花糕,也不舍得自己添个菜。 师屏画将手里的桂花糕掰成两半,塞给她一半。 “我不爱吃这个。”张三会所有妈妈的招数。 “我也不爱吃,太甜了。”师屏画也有所有女儿的小伎俩。 她还有杀手锏:“你不吃我就扔了。” “你这细伢子!”张三忙抢过去,一点点抿进了嘴里,两个人优哉游哉坐在工头的石阶上,都尝到了甜的味道。 “上工了。”工头催促道。 师屏画已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赚钱的心是真诚的,滚烫的,她也愿意吃苦,只是她没有这个硬性条件。她不打算在背麻袋、做苦力这一行深挖积累,这是放错了资源,因此送张三上工后,自己去货郎那里买了针头线脑碎布头回来,对着经过的苦力们“哥哥哥哥”地叫起来。 “小妹改变主意了?”男人们调戏道。 “你们有谁想浆洗衣服?”师屏画清了清嗓,“这么大热天,汗流浃背的,等入夜一股汗味,穿着也不舒坦。哥哥们把衣服脱了,我抱去洗。” “这么贤惠啊?” “那是自然。”师屏画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一文钱一件,就一文钱。” “你贵得很!其他家浆洗,都不是这个价。” “我不但洗干净,还会缝补呢!保准把破洞补上。” 众人见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加之有一起扛过包的交情,终有几个年轻人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她。年轻力壮的,在码头一天也能赚个一百文钱,洗衣缝补的钱,他们愿意出。更何况在漂亮姑娘面前露出腱子肉,也好叫这贤惠的小娘子验验货不是? 师屏画努力把人和衣服都对上号,一口气收了二十多件,随后问工头借了个背篓背到河埠头,偷眼学对面的妇人浆洗。 妇人十分看不惯她娇生惯养:“你这样,也叫浣衣?” “大娘,你洗的干净吗?”师屏画问。 “你这是什么话?” 师屏画仔细检查了她的衣物,赞许地点点头:“你确实洗的不错——这堆衣服给你洗,五文钱,干不干?” 妇人狐疑,还能有这种好事:“你故意消遣我?” “这是定金。”师屏画捞出两文钱。 “放着放着我来。”妇人眉开眼笑。 师屏画为了节省时间,直接端着针头线脑在河埠头缝起衣服来。 她做这个倒是熟练,她喜欢手作,不但会自己做包,还会做cos服、做娃衣,一件卖三四千。以前给塑料娃娃做衣服,尚且能缝得针脚密实,这些破衣服随便缝一缝,更加不在话下。 日头大,衣服干得快,两人忙活了半日,衣服也大多吹干晾干了。师屏画带回去,喊他们过来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劳工们穿上了干净衣服,有大胆的就道:“你这么贤惠,跟哥回家得了。” 师屏画按着桌板:“领完的让一让哈,缝补衣服的往前来,一文钱一文钱统统一文钱。” 张三下了工过来一起做针线活,师屏画揉了揉眼睛:“明天再做吧,眼睛都快瞎了。” “没事,我不累。” 师屏画瞧着她矮小的身形,不知道她怎么在码头上扛了一天包后又能干针线活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 她去对面会仙楼买了个桂花糖糕,张三啧了一声:“又花钱哩!” “从明天再开始攒钱。”师屏画坐下,数起了铜板,“今天你赚了三十七文,我赚了四十三文,我们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尽胡说。”张三腼腆地笑起来,但很高兴,她的一生里,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这才第一天,咱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张三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你弟弟还没找回来,我不能走。” “我还有个弟弟?” 张三含混地应了一声,瑟缩地点点头。 “那他现在在哪儿?” “是啊,他现在在哪儿?” 眼见张三的眼神越来越迷惘,师屏画赶忙叫了声“娘”:“只要咱们娘俩在一起,在哪儿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可以先出城去,以后再回来找弟弟。” 师屏画自然觉得张三跟自己一起出城比较好,毕竟她连翻案的可能性都没有,捉住就是凌迟,那不赶紧跑。如果张三真的不愿意也没什么,等她攒够了钱,把张三也安顿好,她们再一别两宽不迟。 夜深了,张三找了个清净地,守着师屏画睡觉。师屏画打算短暂地鸠占鹊巢一会儿,毕竟她没有铺盖,没有枕头,连张草席都没有,那她总得有个妈妈吧?不然,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二十一、分道扬镳 顾牙人大清早就摸来码头区,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位漂亮小姐,十八上下,细柳腰,柳叶眉。虽然穿着普通,但看上去有些娇生惯养,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 “你说的别是我吧?”戴着白色幕离的娘子警惕地发出了娇滴滴的声音,然后像只猫儿一样炸了毛,“你是那个卖假户籍的顾牙人?你上赶子寻我做什么?” 顾牙人吃惊地上下打量她:“是你呀小娘子!你这、你这……真叫人认不出来!是找了户好人家?” 不怪他这样想。 码头区人员混乱,龙蛇混杂。汴京有百万人口之巨,一多半都塞在汴河两岸,贫民窟盘根错觉,官老爷们都懒得看上一眼,江湖人横行霸道。像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丢进里头,几天就要被扒上一层皮。顾牙人见她时,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此时猜测她已受够了磋磨,正是个低价买入的时候,谁知道她风风火火,精神着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娘子撸起了袖子,娇蛮地一叉腰,“怎么地,我一个人不能活的好好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您一个人才好呢!” 师屏画觉得这人怪怪的,但看他没要把她押送官府,加之还要从他手里买假户籍,便陪着多说了两句:“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来找你的。我快把钱凑齐了,等着啊,就这两天。” “这么快?!” “这有什么。”师屏画忍不住翘高了唇角。 顾牙人面露憾色:“我本来想着给你寻份好差事,现在想来姑娘却是用不着了……” “什么差事,劳您惦记我?” “是三关六码头有座画舫要下水,气派着,汴京第一船。”顾牙人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往汴河上比了比,远远的,一艘通体朱红的彩船描金带银地停在水泊上,比柳师师还要妖娆。“你不是要出城吗?这画舫开张以后,就会从汴京启程,一路游到江南。你要去上头做了女使,这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听起来不错。但女使是伺候人的活计,我可能干不惯。况且我很快就攒够钱了,你还是帮我准备户籍吧。” 顾牙人实在好奇她怎么来的钱,就跟了一路。只见这小娘子走到一处码头上,便哥哥弟弟乱叫着收来许多衣服,然后差人抬到水埠头,那里早有许多婆子跟秃鹫似得候着了,一见她就扑上去把衣服分了。 “豆荚省着点用,要钱的!” “知道。” “冯姥姥,你针脚密实些,别又脱开了,叫我赔钱。” “好嘞!” 过了午,她又叫人抬来一筐饭,一坛辣油,往地上一放,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五文钱吃到饱。” 饭是糙米饭,干的。 辣油咸得厉害,不知放了多少油盐。 那干体力活儿的还不跟饿狼扑食一样,拼老命地往碗里盛。 偏生碗就这么大,大家都是盛完一碗赶紧排到队伍后头,一边排一边狼吞虎咽,等着吃第二轮。 劳工唯一的要求就是吃饱,菜怎么样无所谓,一丁点辣油可以过一大碗饭,还能吃到咸味,这五文钱花下去,等过午又有力气再多扛几个包,小娘子的饭放得简陋随意,但对他们来说就是完美符合要求的伙食。 顾牙人看她翘着脚,身前的破瓦罐里就堆满了铜钱,不禁扼腕叹息,这也是个人才! 然而师屏画看着脚下的铜钱,思绪却飞过了城墙。 等过完今天,她就有够十贯钱了,顾牙人做户籍也就是领着去拜个里长的事,给他上了供,明天天一黑,她就在城外了。 张三依旧舍不得汴京。她虽然疯得认不清谁是她的女儿,可她始终忘不掉她在这里丢了重要的人,像只溺死的水鬼般,在河埠头徘徊不去。 师屏画将铜钱穿成串,牢牢攥在手心里:不行,张三必得跟着自己,她们在码头区显然已经闯荡去些名声,显得十分打眼,再留下去势必会引来官差的注意,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好歹一起过命的交情,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张三千刀万剐。 张三什么都能干,和她搭伙能显著提高她的生存率,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跟张三分开。 再说她一个疯婆子,纵然有一身力气,但能在开封府的追捕下顺利找到小妹吗? 她强压下心中不停冒头的“小妹”,那不是自己该管的。 第二日,她便领着张三去找顾牙人。 “今日不用扛包?” “不用。”师屏画挽着她,“以后都不用了,我会让娘过上好日子。” 张三露出十分欣慰的羞赧表情。 顾牙人坐在附近的一个茶馆里,师屏画把十贯钱交给他:“做两份户籍,就说是母女。” 等待的功夫,师屏画跟张三交代:“一会儿过城门,你就跟在我身后不要多嘴。” “出城?”张三听出了弦外之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出城,我不出城,我要留在汴京。” “又不是不回来了。” “孩子还在这里。我要找孩子。” “你不会又说是那个倒霉弟弟吧?可我压根没在行牒上看见他的记录呀。”张三的卷宗比原主齐全,师屏画记得很清楚张三只有个“独女”,也是为独女杀夫的。 “他刚生下来,就被人抢走了!”张三比划着。 “刚生下来就被抢了……怎会如此?”师屏画怀疑这又是她的呓语,耐着性子道,“这都多少年了,以后再找不迟。” 然而张三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肯去,师屏画拿出了杀手锏:“我为了你的户籍,还多留了几日,另花了五贯钱。你说不去就不去,岂不是浪费了。” 张三果然不肯了,但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那你问他讨回来。咱不花这个冤枉钱。” 师屏画被她吵得没法儿,只好动身前去找顾牙人。顾牙人却不在里长那里,左右打听了一圈,都没有他的影踪。 有个好心人看不下去:“这人专骗黑户,拿了钱就躲走,已有过好些苦主。” 师屏画晴天一个霹雳,她竟被骗了钱! “他的那些个主顾,要不是躲债,要不是犯了事儿,病急乱投医找上他的门路,五贯钱不少,却也不多,稍有家底的凑凑,也能凑上。然而等钱到手,他早就没影了!苦主们一不能报官,二又等不了那么久,他在外头把钱逍遥了,再回来骗另个,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师屏画领着旁人异样的眼神,也顾不得解释,赶忙转头就走。 这钱是指不上了,顾牙人是惯犯,必然早已逃之夭夭。她要是大动干戈地翻地皮,势必让旁人晓得她俩是见不得光的,方才那好心人看她的眼神都已经不对了。要是撞见个眼尖的,对上通缉令,她们钱要不回来不说,还要被官府捉了去。 师屏画走到无人处,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她以为居汴京易,沾沾自喜她来钱这么快,还当自己果然是个天才资本家,结果汴京很快就给了她一耳光,压根不是她能赚多赚少的事儿,就算得了几个铜子儿,也不过在她手里短暂地停了一停,很快便流走了。她豁出命去抛头露面,为了挣一个可能,一个机会,到头来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这混账骗子,害我吃了好多天的辣油拌糙米!”师屏画咒骂着扶着腰,她的屁股直到今天都痛着呢。 张三倒是手舞足蹈:“走不了也好,走不了也好,钱可以再挣。” 师屏画迁怒道:“你高兴了是不是?若不是为了你,说不定还能余下五贯银子,我也不会凭空多吃了这些苦!” 张三没有计较她的无理取闹,只浑身散发着得偿所愿的快意。师屏画看着就来气,顾自跑到香氛铺子里。 “可以试用吗?” “您请。” 师屏画厚着脸皮,用完胭脂用眉粉,用完眉粉贴花钿,给自己画了个时新妆容,在镜子里做了次深呼吸,随后一口气跑到三关六码头的商号前。 彩旗招展下排着许多女子,工头挑剔地遴选着,师屏画窜到了队伍末尾,她还记得顾牙人说过,三关六码头的画舫在招女使,这倒是没有骗她。 张三也不知所以地走到了她身边,她推推她:“你先去一旁等着,若我中了,再想办法带上你。” 她容貌出众,很快便吸引到了工头的注意,上下打量她一番:“到那儿去。” 师屏画松了口气,这是被选上了。 张三原本乖乖蹲在路边,眼见她站到了画舫的阴影里,赶忙冲出来拽住了她的袖子,警惕地看着景致的画舫:“别靠这么近!吃人哩!” 师屏画没有理睬她的疯话,只低声道,“我们一定是要出城的,坐船快。一会儿我在船上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 原本做女使不是个好差事,但这个破汴京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伺候人便伺候人,她宁可去伺候人。 “不能上船!不能上船!那哪里是正经女人呆的地方!” 这话就不中听了:“我靠我自己的本事吃饭,怎么不正经了?” 张三不发话,牛顽地把她往外拖,工头走过来:“当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下你们撒野?!——这是你什么人?!” 张三虎视眈眈拦在工头面前:“别想抢走我女儿!” “她是个疯子。”师屏画赶忙撇清道,“我跟她没有关系。” “胡说!” 张三发起疯来,师屏画连忙扒着工头求饶。工头差点被扒了裤子,要换做别人,早拿鞭子抽了,可她长得实在美丽,工头起了奇货可居的心,差人把两人拉开。师屏画躲在画舫的阴影里,心绪渐平,然而张三却像是丢了崽子的母狮子,好两次要冲破人高马大的水手,扑过来将师屏画带走。 师屏画狠了狠心:“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女儿。”说罢转身上了船。 她没有看到张三的表情,只听见她叫嚷着被人拖了下去,又狗一样冲过来,如实三番。她垂了眼,带不走的终究带不走。 二十二、贼船上最卷的王 她们这一批总共十人,管事姓楚:“你们呢,只是过了容貌这一关。一会儿公子来了,还要考察你们会不会伺候人。都紧着些,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得了宝船,但是我们这儿例钱也比别处多了不少,你们也是知道的。怎么表现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呕——”师屏画已经趴到船舷边吐了起来。 这些来选女使的,大多是本地人,从小生活在汴河边上,对坐船已经很习惯了。唯独师屏画没有经验,风浪只是这么一摇摆,她胃里就直翻恶心。楚管事还没说完,她就吐个昏天黑地,楚管事眉头一皱,怎么又是她?再漂亮,也未免太多事了吧? “连站都站不稳,选上来做什么?筛了。”师屏画背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她顾不得恶心,啪地一下抱住了他的腿:“求求公子不要赶我走!”这个女使她非选上不可,她还要搭顺风船出城呢!她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公子抖抖腿,腰上偌大的钱袋子并一把嵌银匕首咣当乱晃:“哪里来的野丫头,别把眼泪鼻涕刮在我袍子上!来人,还不把她给我拖开!” “求求你了!我学什么都很快,不就是晕船吗?我能克服!”师屏画哭着扬起了脸,以图让他看清自己真挚的眼神。 虎白啸登时愣住了。 虽然哭得眼泪鼻涕,要是换成寻常人,早就眼不是眼儿鼻子不是鼻子的,但眼前的少女依旧眉目如画,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虎白啸赶忙止住了靠近的水手:“等等。”又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脸也漂亮,身段也好,会吐算什么?真要伺候不了船上,摆在楼里,也是可以的嘛! “那就暂且收下。” 虎白啸事务繁忙,匆匆看了一圈女使,再三跟管事交代要仔细着师屏画,这才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师屏画一直站在一旁啜泣,等他远去了,才算是哭完了。 楚管事再也不敢怠慢:“要不去船舱里歇歇?” 眼看教仪态的姥姥已经过来了,师屏画摇了摇头,她又不是来当小姐的,女使就是丫鬟,她就跟刚找到公司的实习生一样伏小做低,压根不敢在入职第一天就请病假。 曾经她有大好的机会可以好好找一份工作,她没有珍惜,现在穿越到宋代,她幡然醒悟有一份工作是多么地珍贵。虽然胃里不住痉挛,步伐凌乱不堪,师屏画依旧踉踉跄跄跟在姥姥身后,没有丝毫怠慢。 不得不说中华历来是礼仪之邦,花楼里的女使,都要走得如此端庄高贵,摇曳生姿。师屏画努力了一整天,最后得了姥姥四个字的评价:“东施效颦。” 师屏画委屈地吃了三个大馒头,吃完就去甲板上继续学走路。 同行的其他候选女使都看她不顺眼,在船舱里嚼舌根:“真是会惺惺作态。谁不知道她是虎少亲自选中留用的,楚管事还敢把她筛下去不成?” “她哭得时候我还为她捏了一把汗,谁知人家是恃美行凶,一抬头就把虎少迷了去了。” “你看,大晚上的还在那儿东施效颦,做给未来主子表忠心,倒要显得我们懒散。” “这是一门心思攀高枝呢。这么用功,想来也不屑跟我们几个挤一屋。” 船舱大门砰地关上了,窗户里传来笑声。师屏画剜了她们一眼,她们懂什么,啊?她们至多只是丢了份工作,她要是上不了船,随时都有可能被逮捕然后千刀万剐!都这功夫了,她再不拼命,行吗? 至于这些闲言碎语,她是不会放心里去的。 她以前也懒懒散散,看不起那些个学霸卷王,但是现在,她就是卷王!在还能挣扎的时候,扑腾两下尾巴,给自己挣个前程,不丢人! 师屏画踌躇满志地又去吐了一会儿,转身就挺起了胸膛,摆平了肩膀,娉娉袅袅走了起来。 第二天,楚管事看着她从倒数第一,突飞猛进到头名,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知道的还以为换了个人。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名小娘子,做什么都是倒数,但是只要过个两三天,不说技压群雄,也好歹不会太差,被上头强压下来的留心,便自然而然成了主动的费心。 师屏画很愿意问楚管事讨巧,给他剥了个橘子:“阿伯,我从前没有伺候过人,我这样算合格吗?” “你长得比她们都好,留用的机会很大。” 师屏画可不要“很大”,她要万无一失:“我能不能请教一下,虎少会考校什么?” “坐卧行走,端茶敬酒,都是跑不了的,还有喂食。”楚管事想了想,“女使嘛,免不了要伺候船上的贵客。虎少最爱吃葡萄,你的葡萄若剥的好,他一定以为你心灵手巧。” 师屏画心中暗道这是什么怪癖,但是身体却老实地每天去厨房报到,帮着厨娘剥葡萄。 她的手指甲在之前扛包缝衣时,早就崩断了,上船之后便被她剪得短短的,干活方便。甜葡萄汁顺着指尖流到指甲缝里,便十指扎心般疼进去。师屏画含着甜滋滋的指尖,蓦然感慨: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未来有一天,要为剥葡萄皮拼命,真是世事难料啊…… 要说这工作唯一的快慰,就是能趁人不注意偷吃一口。师屏画想起之前天天辣油拌糙米的日子,登时指尖就没有这么痛了。晚上睡觉都能含着手指嚼两嚼,这日子还有什么挑的?她都不想走了! 这样过了几日,她们终于被带到了画舫上。虎白啸依旧是那身纨绔装扮,一见师屏画低头敛目走过来,眼神就挪不开了,再看她短短几日之间,就变得有规有矩起来,不禁问楚管事:“她练得怎样?” “学得很快,已是这批女子中最为出挑的了。” “哦?是吗?”虎白啸将信将疑。 “少爷请吃葡萄!”师屏画早已狗腿地摸到他身边,三两下剥了皮,将葡萄完完整整递到虎白啸嘴边,虎白啸仔细一瞧,葡萄皮剥得煞是工整,连果肉带筋的,一口下去,多余的葡萄汁都没有一滴。 “你叫什么?” “小红。”师屏画选了个最泯然众人的名字。柳师师给她那女儿就选这个名。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 师屏画胸口一松,只觉得她此生就算是分明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开船,寻个黄道吉日、风水宝地跑路。远处的江面浩大开阔,就譬如她接下去的人生。 其他女子有选用的,但大多被虎白啸踢下了船。大家一起回船舱收拾铺盖,境遇已然不同。有个被打发回老家的,瞧师屏画吃着葡萄哼着歌,忍不住啐道:“就为了进这么个腌臜地方,脸都不要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下贱!” 师屏画冷笑:“二哥不笑大哥。大家来这,都只不过为了混口饭吃,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也不怕招人笑话。” “我只是混口饭吃,你是为了什么?为了留用狐媚男人,你怎么不去当船娘?” 船娘就是画舫里上的妓女了,师屏画哼了一声:“狐媚男人?剥个水果,伺候客人,那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当女使,学的就是这个!你当时怎么学的津津有味,这会儿倒是后知后觉有了骨气。你有本事这话当着公子管事的面去说,要拿唾沫星子淹死我,是觉得我是个软柿子好拿捏吗?” 师屏画之前不管她们怎么闲言碎语,该吃吃,该喝喝,哪怕她们欺负她故意关上舱门,她也自去外头学走路,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没想到她只是还没被留用,收敛着不想惹事。 此时她是宝船上的女使,她们都被罚下船了,还想欺负到她头上来,她可就不饶了。 “你们只拿我剥葡萄说事,你们怎么不说,我仪态比你们好,佑酒也一点声响都没有。给我一壶茶水,我还能表演个工夫茶,这都是我辛苦学来的,可你们在干什么?成天见的凑堆儿聊闲篇!现在喊不公平,早干什么去了?” “你以为你是靠端茶佑酒得来的差使?!放屁!你不过是靠着一张脸!打从一开始,你就奴颜媚上,故意哭得娇滴滴的去搏公子的同情,现在还剥起葡萄来了……呸!不要脸!” “我比你长得漂亮,我还那么努力,你晚上是怎么睡得着的啊你?!” 那人都被她骂哭了:“你、你……纵然费尽心机留下了,也不过是个玩物!公子待你好,又能好几天,不过是玩腻了就丢的东西,你以为你就高贵得到哪里去?” “我是女使,靠自己吃饭,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师屏画吵赢了,一卷铺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她当然知道这地方乱的很,是一个移动的烟花之地,但只要她洁身自好,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她在这贼船上也就呆个几天。 二十三、风浪越大,鱼越贵 师屏画凭着做事认真,刻苦能干,很快在宝船上站稳了脚跟:她的顶头上司是虎白啸,横竖没有人比她更得宠,她也不用干重活儿,乐得清闲;而她为了探查地形,总是假借着帮忙满船乱跑,在船上人缘不错,日子显见是比在码头上过的好多了,每日还能吃上好多葡萄。 宝船庞大,桅杆巍峨,船帆接天,上头画着一只虎头作为商号,是三关六码头新开的门面。作为汴河上最富贵豪奢的画舫,自然少不得豢养诸多的花魁,师屏画出去甲板上闲逛时,遇到过个有趣的少女,她就跟原先的自己那样,夜半在外头练走步,头顶上还顶着个碗。 瞧见师屏画,她眼中闪过一抹羞赧,提着裙子跑走了。师屏画心道我又不会来嘲笑你。船就是这条船,左右已经上来了,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让自己过得更好些,也算不上错。 后来又在船上撞见过几次,这少女发觉师屏画没有看不起她的样子,再练习就不避她了,两人虽然没有说上过话,倒算得上点头之交。 每当这种时候,师屏画就庆幸她是个女使,而不是烟花女子。等到宝船开张,她天大地大逃之夭夭,而这些女子却会困在这里开始接客,她们会活到几岁?有二十五岁吗? 师屏画既同情她们,又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看着人跌落,庆幸自己是剩下的那个。 这日,虎白啸请几个朋友来宝船上吃铜锅,叫了师屏画侍立。师屏画十分有眼力价,一会儿佑酒,一会儿添茶,虎白啸眼神一扫,她便将他要吃的递到他嘴边,看得来客啧啧称奇:“几日不见,虎少又得了一位佳人。” “佳人谈不上,只是眼头活络,心眼也巧。”虎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十分得意地支使师屏画,“快,下点肉给大家伙儿尝尝。” 师屏画便提着漏勺,忙不迭地涮肉、分食。铜锅火热,她的脸被蒸得云蒸霞蔚,行走间香汗淋漓,众人再看她的腰,只盈盈一握,心底里就越发眼红虎少好福气了。 有好色之徒腆着脸求她佑酒,借着接杯的间隙摸她的手,师屏画眉峰一抬:“看来这位大人真是饿惨了,连锅里的和碗里的也分不清。” 虎白啸只笑:“她就是脾气大。”让人抬过椅子放在自己身边,“你就坐这儿,叫你乱跑。” 师屏画心说又不是我要跑的,还不是你差遣我,乐得清闲地在他身边的圆凳上落座。其他做陪的官伎都眼红耳热,虎白啸是三关六码头的少东家,帮着虎爷掌管码头区的皮肉生意,谁不想陪他春宵一度?说不定被他看中了,就得以收入房中做个小妾。再不济,从他身上捞的银钱,也比别人那处多。 “看来虎少当真宠爱这位美姬。”之前的好色之徒窥探地指着火锅,“虽是一刀好肉,可惜是禁脔,给看不给吃啊。” “我用人,别的不提,首先就要一个’忠’字。放在身边养着的,怎么能认不清主子?” 师屏画垂下了眼帘,这些个臭男人,嘴上说的都是什么屁话?什么放在身边养着的,狗吗?还禁脔,她这么大个活人坐在那里,就好像只是一身皮肉似的。天可怜见,她听说过万恶的酒桌文化,却还没有见识过,没想到亲身浸淫其中,只比传说中的恶心一百倍。 偏生虎白啸拍了拍她的腿:“想什么呢?还不快给我剥个葡萄。” 师屏画强忍下腿上的异样,装作无事地站起来,知道这又是要拿她当奇货炫耀,心灵手巧地展示了她这练了几天的绝技,喂近了虎白啸的嘴里,周围响起一片起哄声。虎白啸平日里只觉得她漂亮又狗腿,此时虚荣心被无限放大,头脑一热就含着她的手指轻轻一舔,顺着指缝亲了下去。 师屏画脑海里炸开无限烟花,手上的麻痒还没褪去,就被男人勾了腰圈进了怀里:“伺候了那么久,饿了没?”夹起一块肉递到她嘴边。 肉香散发着甜腻的味道,师屏画只闻得一阵恶心。 她连忙挣脱起身,屏风后的奏乐都停了一瞬,她这带有明显拒绝意味的动作,让虎白啸脸上的酒红化作了薄怒:“你又发的什么脾气?” 师屏画道:“我不吃,我怕吃了胖。” 又道,“我胖,不敢坐你腿上,怕把你压坏了。” 众人哈哈大笑:“虎少,你当真捡到了宝!这丫头还知道体恤你!” 虎白啸道了句“滚下去吧”,意兴阑珊地揽过两个如胶似玉的妓女啃起来,靡靡之音也断弦重续,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师屏画退下去的时候,感觉到虎白啸粘腻的眼神粘在自己背上,而她只能强撑着挺腰直背,收拢自己仅剩无几的尊严。 狗日的,他咸猪手想摸就摸,想调戏就调戏,她还要陪着小心卖乖圆场,不让他丢了面。平日里虎白啸对她也算不错,她鲜少觉得自己是个丫鬟,只是到了酒席上,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就无论如何自我催眠也忽略不掉了。师屏画回去打了盆热水,洗着那身衣服,颇流了几滴愤恨的泪。 晚上散了席,照例是师屏画伺候虎白啸宽衣,他坐在床沿上闭着眼睛等她脱了靴,突然道:“端盆水来,我要洗脚。” 师屏画一个白眼丢过去,算他狠!她端了盆温水,摁着虎白啸的脚伸进去,然后拎着水壶开始注入热水,心想烫死你算了。 然而她出师未捷,虎白啸已抢先一步闲凉道:“烫了。” 师屏画忍了,给他洒了泼冷水。 “冷了。” 师屏画没有灵魂地注入热水,想不到虎白啸一把将铜盆踢飞了,溅了她半身水。 他如此喜怒无常,师屏画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可虎白啸是她的上司,就算是搁在现代,上司磋磨下属,为了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也得强忍着,更遑论这是宋朝,她签的卖身契,还等着要跳船。她再委屈也不敢发作,只能在心底里骂骂咧咧地滚起了铜盆:“我去换个水。” 虎白啸问:“你就没别的话想说。” 师屏画摇摇头。 “好,好……”虎白啸说了两句话,蓦然拽住她的手,把她圈到了怀里,然后就是个充满酒气的吻。 师屏画早防着这一手,连忙把他推开,但是“啪”地一声脆响,虎白啸抬手就抽了她一耳光,用力之大直接把她掀翻在千工床上。师屏画都被打蒙了,右脸迅速地红肿起来,她后知后觉觉得疼,颤抖着去摸自己的脸,但是虎白啸很快沉沉地压了过来,一边啃咬她一边撕扯她的衣服。 师屏画在男人的力气下不堪一击,吱哇乱叫:“救命啊!强暴啦!来人呐!”虎白啸被她气笑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嗯?” 师屏画害怕地瑟缩着:“我是来当女使的!我不卖身的!” “你人都是我的了,还管得了我怎么用?”虎白啸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的脸,随即有轻亵地拍打了几下,“你以为你长得漂亮点儿,聪明小性儿了点,就与那些娼妓不一样了?你以为,我愿意宠你,你便可以清高上了?清高,不过界是情趣,过了界就是不知好歹。” 师屏画只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别说你不想。”虎白啸往她耳朵里吹了口气,“第一回见我你怎么说的?只要能留下来,什么都愿意干,当时你不知道有今日?再说了,不是你先勾引我的吗?有胆量靠着剥一手好葡萄混到我身边,怎么事到如今,反倒扭捏起来。” 他用力掐了一把,师屏画尖叫起来,她的瑟缩和恐惧看在他眼里,都成了带有浓烈催情欲味的欲拒还迎。虎白啸狠狠亲了她一口:“你伺候好了我,我抬你做姨太太,让你给我生儿育女,绝不会亏待你,知道吗?” 师屏画仍是尖叫,虎白啸仿佛生了八只手来扒她的衣服,要不是这时传来敲门声,她恐怕难逃厄运。 虎白啸用腰带把她绑在了床头,端起烛台进了隔壁书房。师屏画用力挣扎着,这地方不能待了,不能待了…… “我听说师氏没死?!你当初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隔着一层薄薄的纸窗,密谋的声音传过来,师屏画一下子怔住了。她的姓氏很少见,这个声音听起来,竟然很像是姚谦! “你以为劫牢是这么好劫的?” “我怎么听说,现在案子被转交给大理寺,落在了魏疯子手里!他不会查到我头上吧?你可是收了钱的,你答应过要帮我摆平这桩事!” 虎白啸哼了一声,踱近了窗门,人影在纸窗上拉长、变形,变作庞然的怪物,“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师氏,把她杀了。死无对证,纵然是魏疯子又能怎样。” “那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们的人说在码头附近撞见过疑似她的人。挖地三尺,我都会把她找出来。” …… 师屏画背上出了一层热汗,她不过想要抽身事外,却把她送到哪儿俩了?! ——劫牢竟是虎白啸安排的,他跟姚谦有所勾连。 原主的父亲也是在汴河里溺死的,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姚谦出钱买凶,虎白啸干了脏活?! 那她岂不是误打误撞,进了龙潭虎穴?! 师屏画拼命挣开了那条腰带,可是为时已晚,虎白啸掌着灯回来了,对着她防备的姿态冷笑一声:“想跑?你跑到哪里去?” 师屏画拢着领口退到了床头。 “你有本事,你就跳下去。”虎白啸好整以暇地推开了船窗,师屏画低头躲到离火光更远的地方,将自己的脸埋在阴影。 虎白啸全然不知眼前人就是仇人:“这才对嘛,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什么好处少的了你的,至于把好好的脸蛋打成这样……” 他在她的伤口上捏了两把,眸光一闪,又像毒蛇狩猎般急促地吻过来,师屏画眼睛一闭,就听见啪地一声响。 这次她的脸上不痛,倒是虎白啸虎躯一震,晕厥了过去。 师屏画睁开眼,就见张三立在阴影里,手上拎着一个偌大的砚台。 “小妹!”她兴奋地叫了一声。 师屏画眼眶一热,扑了过去:“阿妈!” 二十四、青天大老爷 张三还是老样子,又老又疯,看惯了也看出几分顺眼,特别是她如此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我告诉过你,这船不能上!” 师屏画呜呜地哭:“我以为、我以为……” 她只是求张船票,不求飞黄腾达。实心用事,洁身自好,就能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殊不知这个年代里,所有的婢妾,都标注了玩物的价格。她们从身到心都是主人的所有物,派的用场里,天然就有泄欲这一项。这与她有多么聪明能干,多么小心谨慎本没有关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虎白啸这些男人们看到的,永远都是她的皮囊。她的一切努力,不外乎给这具皮囊锦上添花——有没有,他们原也不在乎,只要这具年轻靓丽的皮囊随时供他们取用,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被旁人使用,就足够了。 至于灵魂,他们要求她们顺从,把他们当做神明侍奉,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在这基础上,她如果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性情,那也不过是调情时候短暂的前戏,能满足他们的新鲜和好奇。 就算她已下身段,放弃尊严,努力催眠自己:她只是权宜之计,伺候人只是一份工作,但他们依旧毫无怜悯地从她手里夺走身体的支配权,用强权,用规矩,用男人的体力。 师屏画不是清高守节的人,只是当她要为人端盆洗脚的时候,当她被猥亵还要小心反抗的程度没有让施暴者丢了面子的时候,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守不住,她就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没有丢掉的了。强暴从来不止是身体的事,那是一种权力倾轧下极端的屈辱。 在这条船上,女使和娼妓没有区别,她行走在悬崖中没有落下去,仅仅是因为高居其上的虎白啸太忙。而当他闲下来,亮起了利爪,要把她推落深渊,也只是弹指之间。 更可怕的是,无论她怎样呐喊,这个时代都会回应她:他没有做错啊。 你本就是他的女使,陪床那不是天经地义? 你签契书的时候,按了指印。 况且哪怕不是主仆,你这样积极主动地讨好过一个男人,不就是存心勾引吗? 你又在清高些什么呢。 “我真的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师屏画只觉得满腔酸意瘀滞,简直要在体内爆炸。 “这地方吃人,来不得。”张三重复。 幸好还有张三,幸好,师屏画投入了她的怀里。 张三杀夫,越狱,今天还要加个入室打劫,是彻彻底底的法外狂徒。可她操着砚台,对虎白啸之流闷头一棍,说错的是这个世道。 “我现在晓得了。”师屏画收起了眼泪,“这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她没有错,她想找一份工作。 张三也没有错,这工作吃人。 所以错的是大宋,是所有横在女人自食其力上的潜规则,是饭桌上的那一双双咸猪手,是落在身体上肆无忌惮的窥视,是把活人当鱼肉摆出媚男姿势的航船。 “下船吧。”师屏画不再期待船的靠岸。 也许这船永远不会靠岸。 一如江水的尽头不会有自由。 家宅里她是被沉塘的媳妇,青楼里她是被逼死的舞姬,码头上她是值半价的劳力,画舫里她是任少爷予求予取的婢妾。 汴京如此,天下如此。 走遍大宋的角角落落,她还能找到一个世外桃源吗? 她想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在此地。 她抱紧了张三的胳膊,想起了码头上那段相依亡命的岁月,那时候她吃了好久的辣油兑糙米,也只有在法外之地,她还能肆意做一个鲜活的人。只是短短几天,她几乎都要忘记了那种行走如风的感觉。 “我们回去。”她搭着张三的肩膀站起来,离开了虎白啸的船舱。 水手很快发现了少爷遇袭,船上起了骚乱,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人,好在张三很会躲藏。师屏画不知道她在船上呆了多久,又是怎样恰到好处地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她就像她的妈妈。 妈妈都是英雄,能做到一切不可能的事,能平定一切袭来的灾祸,至少对师屏画来说是这样子的。这是张三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救她?她记不清,但她的身体记得,躲在她的臂弯里,她便觉得很安心。 她们很快来到甲板上,远远的,那个顶碗的女生在她练习的位置,船上的骚乱让她瞪圆了眼睛,露出小动物般的好奇。 当她看到她们的时候,瞳孔紧缩,张三也身体一僵:“……香荷?” 少女撩起裙子就跑了,引得张三飞蛾扑火般追过去:“香荷!” 师屏画拽住她的胳膊:“快走!” “香荷在那里!”张三挥舞着手臂,对上她时如梦初醒地倒退两步,“香荷在那里……那你又是谁?你不是小妹!” 师屏画一愣。她都快忘记了她是寄居在张家的杜鹃。 “你不是小妹……你根本就不是小妹,你骗我……” 张三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追兵已经在楼梯上了,师屏画试图把她强行带走:“阿张妈妈,我们快离开这里!” 但是张三决绝地推开了她的胳膊:“你不是我的女儿!” 她的力道之道,直接让师屏画翻出船舷落入了水中。 在漆黑的河水里,她看到有个脑袋在船舷一闪而过,然后迅速地消失了。 她本来就是个骗子,被拆穿也是迟早,她有这个心理准备。但透明的眼泪往上漂,融在漆黑的水里,她的孤独和江水一样冷。 等她浑浑噩噩爬上岸,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远处的画舫,近处的楼房,都那么庞大而不可名状。她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点,与这个世界切断了联系。她特别特别想家。 她水鬼一样在街上盘桓了一会儿,鼻尖萦绕着甜香,她循着味过去,天慢慢亮了,味道有了实质的形状,是会仙楼摆出了新出笼的桂花米糕。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以后你们楼归谁管?” “归谁管?恐怕是要归了姚家。若是老爷还在,恐怕还有个说法,现下老爷都不在了,这嫁妆怕不是要被吞个一干二净。” “诶,这真是、这真是往那儿说理去!” “哪里来的疯婆娘,走开走开!” 师屏画一下子被拽回现实里,若无其事地离开。 听起来,会仙楼竟然是她的产业? 对,对,她身上还背着个案子,而她不是凶手,凶手在船上! 如果把虎白啸抓了,那宝船也就散了,阿张妈妈就能带着香荷离开吧? 师屏画的眼神逐渐有了焦距,脚步也有了方向。 当天散朝后,魏承枫骑马到大理寺坐衙,斜拉里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连滚带爬往他面前一扑:“青天大老爷——!” 魏承枫今日刚被陛下夸赞燕王案杀得人头滚滚,同僚视他为洪水猛兽,散朝都没人敢与他同行,没想到转头就有人管他叫“青天”,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不是受害家属上门讽刺:“大理寺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拖下去。” “别别别别是我呀!是我呀!”那女子打蛇上棍地抱住了他的腿,哭得眼泪盈盈地抬起头来,“你说过的,你说过要报恩,要实现我一个愿望,还要给我翻案,你不能、你不能过了这么几天,就不认账呀!” 要说穿越有什么好,那就是师屏画现在的这张脸,不论她哭得有多粗鲁,都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这让魏承枫一眼便认出她是谁,脸色微变,亲自拎她进了门。 大理寺上下就看见疯王公一身朱紫朝服,拎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水的丫鬟一路走进内堂,然后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不禁好奇地对了对眼:闹哪出? 魏承枫屏退众人,松开了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仔细打量她。 这几日她虽不在,魏承枫倒也没有落下她的事,一直在追查姚元琛案。涉案人员抓了一大把,口供也录了好几遍,只是这位正主十分可疑,跑得很快,无端惹人怀疑。 师屏画忙眼圈红红道:“凶手是三关六码头的少东家虎白啸!” 魏承枫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这人可以说是风牛马不相及,完全不在案情当中,师屏画用力点点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听到姚谦与他密谋,他亲口认了劫牢是他所为。我父亲本就死的不明不白,现下三关六码头也牵扯了进来,父亲很有可能为他所杀。姚谦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买凶杀我父亲?又这么恨不得我死?是不是我死了,元琛的死才死无对证?他必跟元琛的死有关联。” 魏承枫认真打量她几眼,命人把虎白啸带来,又问:“当日你跑什么?” 师屏画早已想好了说辞,柔柔弱弱抹着眼泪:“魏大人,我丈夫新丧,为了查案迫不得已跑到妓院,还伪装官伎骗了您,我怎么敢不跑?” 魏承枫多看她两眼:“姚夫人来魏府是为了查案?” “那是自然!” “为了查案越狱?” “并非。”师屏画忙否认,“魏大理您也知道,姚家把手伸进了开封府的大牢,我当时并无选择,只能与同囚室的张三一同越狱讨命,只是我们在路上走散了。我想着回去可能冤死,还不如把案子查清找到凶手,也好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那你都查清楚了些什么?” “我先去青玉苑见了柳师师,然后到贵府向齐姑娘打听我父亲……” 魏承枫漆黑的眼眸猛地凝在她身上:“你父亲去过齐府?” 他的视线极有穿透力,师屏画下意识乖巧地点点头:“大概是关心则乱,父亲听说我入狱,带着财帛去齐府走门路。” 见魏承枫陷入沉思,她大着胆子说下去,“后来我去码头区偶遇虎白啸,发现他是那夜劫牢的贼人,他还四处找我,想杀了我……” “夫人为何宣称与我私通?”漆黑的眉眼突然一扬,冷锐地扫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师屏画轻轻跪下:“我的丫鬟被姚家人买通,指认我私通,林大人要我供出奸夫的名字,要给我上烙铁,我实在害怕,就说、就说我姘头是个权贵。”她轻轻加上一句,“没有说是您的意思。” 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魏承枫是谁,也不知道他干过怎样的丰功伟绩,拥有怎样的恶名,只知道他是负责本案的主审官。 对于败坏他清名的权宜之变,她也很抱歉。 “起来吧。”魏承枫取出了卷宗,“我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向夫人讨教,请。” 师屏画蓦然受到了礼敬,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小心谨慎地挪到了太师椅上。 “我想知道夫人与姚公子争执的始末。” 师屏画头脑里嗡地一声,赶忙扶住了脑袋:“……大人,当天晚上,我撞在了柱子上以后,记忆就有些模糊,许多事记不清了。”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可疑,眼看魏承枫皱起了眉,她赶忙找补:“不过我的贴身丫鬟行烟,她应该知道不少。” “她死了。” 二十五、报君黄金台上意 师屏画惊讶,但在意料之中:“我提醒过她。” 在这个年代,姚府要打死一个丫鬟,压根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当案子深入下去,姚家为了隐瞒串供必然杀人灭口。行烟想要改变人生的纵身一跃,只会得来粉身碎骨的结果。 师屏画长长地叹了口气:“魏大人,我想回去案发现场看看,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 魏承枫当过地方官,审过的案子连篇累牍,对“撞头失忆后故地重游突然记起”的桥段竟然也略知一二,应允了这个请求。他给师屏画一套推官的制衣,把她夹在一群衙役里,一同回到泰康坊。 姚家的宅邸已经被封起来了,里头保留着主人离去时的模样,天井有花有树,三进堂屋上下两层,看起来不甚整洁,甚至有些兵荒马乱。 姚元琛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暗红的血迹渗进了地板,房间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师屏画看向魏承枫,魏承枫道:“差役不曾动过,你走之前似乎在整理行囊,为什么要走?打算走去哪里?” 见师屏画讷讷说不上来,魏承枫走到妆奁前,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五月二十三日,柳师师上门说怀了姚大郎的孩子。你不允柳师师进门,沈大娘子差点把你送回家去。你随后便去了五圣山拜佛求医。”说罢从妆奁里抽出一张药方。 师屏画接过,恍然大悟:“姚家罪我,因在无子,所以我想给元琛生个孩子。” “而且五圣山的和尚说,你是与姚大郎一同去的,一步一叩首,一千级台阶。” “……我们一起去?”姚元琛一定是知道柳师师的孩子不是他的。 魏承枫继续道:“那天过后,你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五圣山的药有用。六月十八日,姚翰林经历了一场家法伺候,当天他向吏部提交了一份条呈,自请外放去三千里外的郭山县当知县。吏部天官王尚书念其年轻肯吃苦,应允了这份差事。” “所以我才在打包行礼!我不是要逃走,我是要跟着他一起去郭山县上任!”师屏画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渣男。 虽然经历了小三,捉奸,谋杀,但姚元琛,好像不是姚家阵营的人。 “我想你们的关系,并不像姚府那边说的,夫妻不和。”魏承枫递上了书桌上的字句。 那是一笔很娟秀的小楷,一看便是原主写的。她可能是坐在窗台前等得心急,便提笔抄了一首诗。师屏画虽没有多少文化,但这一首,偏偏她是知道的。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汉乐双壁,谁人不知? 东汉献帝年间,刘兰芝嫁给了庐江县小吏焦仲卿。她知书达理,勤劳操持,奈何被刘兰芝的母亲以“织作迟”和“无礼节”为由,强迫焦仲卿休弃。 后来刘兰芝不肯改嫁,投水自尽,焦仲卿也随之上吊自杀。后人为其所感,做了这首《孔雀东南飞》,与《木兰诗》一同成为乐府最闻名遐迩的两首长诗。 诗以言志,歌以传情,师屏画第一次意识到,诗不是单薄的辞藻和韵律,它是真相,是无法诉说的情谊,是看着自己走上前人老路的哀矜。 在一个个文字跳动的背后,她似乎第一次触摸到了铜镜里、与她日日在一起,又面目如此模糊的那个少女。她的心情透过白纸黑字传递过来,姚元琛是她年少时的欢喜,是在十七岁雨夜里叩开姚府大门、带着万贯家财纵深一跃时的义无反顾。 他敞开怀抱接住了她,带着新科进士的骄傲,迎娶她过门。 虽然新婚无子,公婆始终觉得她门不当户不对,也对她当年的私奔上门颇有微词,但是年轻的翰林编修与他知书达理的夫人,应该度过了一段幸福平静的时光。 直到五月二十三日,有个官伎上门说怀了他的孩子,不管她怎么哭诉,丈夫都无法解释,公婆还要柳师师进门。 他们去了五圣山求子,山高路远几欲晕死。醒来后却发现他端着汤药,眼神心疼无比。 她不知道那个晚上丈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是回来后,他警告她不要再喝长辈送来的求子汤,并且私下里去求了吏部的印信。 ——他们要走! ——他们要去三千里外的郭山县! 越快越好! 曾经十八岁中了进士的翰林编修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无量,放弃了汴京的繁华无双,自请外放南疆,做一个八品芝麻官。 原来他一直没有变过,他依旧是她清正又温润的少年郎。 他只是知道了一些关于她骇人听闻的真相。 决定和她一同离开这里,离开汴京城。 这是一场逃亡。 师屏画看向屋外,脑海里的记忆与眼前的庭院重叠,六月十八日,夜,大雨。 天气闷热,电闪雷鸣,她擎着灯盏,急促地整理行礼。她新婚一年,却发现陪嫁被吞没了不少,原本她不在意身外之物,但是郭山县很远,风土不同,一去经年,她得置办了很多衣物与日用,她不单单是个娇小姐,她也是个持家人。 没过多久,门被敲响。 房间里的女使不知为何一个都不在,整个宅院寂静无声,她问了句“谁呀”,然后打开了门。 一身朱衣的男人进来。 他身形严肃,表情刻板,光是他的模样就足以让屋子里的少女敬畏。 他的目光凝在她泛红的脸上,又敏锐地闻见了桌面上的汤药,不同的味道。 “去五圣山一趟,怎么还是没有动静。”他拍了拍手,小厮递上一碗泛黑的药,“怕是外头的汤药没有家中的好。” 暴雨如雷,她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倒退了两步,不敢喝。 男人抬手,捏碎了灯火,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间或的天光预示着这里即将有一场谋杀。 千钧一发之际,姚元琛回来了,他疲惫但带着欣喜的表情很快僵硬在脸上,随之而来的是,暴怒。 官家子弟,素习六艺,虽是文官,马射皆精。 他掷出了手边的花瓶,准确地砸翻了那碗汤药,然后冲进去制住了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她尖叫着想要上去阻拦,却被男人寻到间隙,掐住脖子抵在了墙上。她那时候这么脆弱,连呼吸都困难,谁都可以夺走她的性命,男人凶蛮地抽出了刀。但血气方刚的文官没有让刀锋再靠近他妻子一步。 他冲上来用身体挡住了刀,身边还散落着绕远路买来的樱桃果子。 他很欣慰他做到了成亲时许下的诺言:我会保护你。 而她,也在丈夫咽气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平静而决绝的,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 这就是师屏画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发生的故事。 属于翰林编修姚元琛和他年轻的夫人师万红的故事。 师屏画来自一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孔雀东南飞》对于她来说老套,陈旧,故纸堆里蒙了尘。 但当她看到两个与她同龄的年轻人,用活生生的性命,去践行彼此许下的誓言,“生死相依”四个字就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这页轻如鸿毛的纸,也变得珍之重之。 她踩着地上的陈血,来到梳妆台前,将《孔雀东南飞》放在那份药方边上。因为打算离开家族,两个年轻人并没有多少积蓄,只是师万红的孔雀钗,静静枕着姚元琛的白玉冠。 但是他们真正交到彼此手中的,是勇气。 十七岁的师万红冒天下之大不讳奔向他的勇气,换来一年后的六月十八,姚元琛毫不犹豫以身相当。 随后这名柔弱的少女,以古代侠客般的决然,慷慨赴死。 因为我知道我的余生之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感。 我把漫漫的人生凝聚在这个雨夜,用无比绚烂的绽放,定格在你身边,放弃余下所有的可能,换一个同生共死的相依。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老套,陈旧,同时简单又质朴,美好而纯粹。 “不依不挠想要逼死你、侵吞嫁妆的人,恐怕在姚府之中。”魏承枫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查下去,有可能对夫人不利。” “查吧。”师屏画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望着镜子里的少女。 师万红不能背着杀夫的名声上刑场。 姚元琛也不能是一个背了情债为妻所杀的风流浪荡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 她要抹去尘封在《妇行弑逆案牍》上的迷雾,还他们一个清白,不论付出多少代价。 ——就当是我欠你们的。 二十六、囚徒困境 师屏画有决心,但魏承枫的进展并不顺利。 首先就是虎白啸刚捉进来,过了一天就给放了。没有凶器,没有证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姚元琛有关联,他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换做别人,魏承枫上来先给打个二十大板,不招再打五十大板,天天打日日打,也能打出个口供。 但偏偏这个虎白啸不是一般人。 他爹很快找上了门,忠勇伯薛照也找上魏承枫走门道。能做码头区的皇帝,虎家背后的靠山不可谓不小,虎爷又把这个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魏承枫再是疯癫,办皇帝的逆案可以杀的人头滚滚,办一个普通凶杀案,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凭着师屏画一面之词,难道还徒手去抠京城地头蛇的眼珠子吗? 姚家那里也是一样,姚谦和沈夫人咬死了凶手是师屏画,魏承枫能怎办?给姚谦上板子吗?他可是要上朝的!他只能打打一众丫鬟小厮小妾。 但底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审了半天也只审出“娘子身弱无所出”这一结果,至于究竟人怎么死的,不知道,那晚院中只有大郎夫妻二人,姚府上下怎么晓得。虎白啸?那就压根没听说过了。 而在外宅伺候的行烟,那是放良了,走了,找不见了,师家的陪嫁丫鬟关他们姚家什么事?人那必定是弃妇杀的,她怀恨在心嘛! 竟然就这样两头打了死结,没有突破口。 “你确定没听错?三关六码头的少东家,怎么会亲自淌这浑水?”隔壁囚室的柳师师凑过来问师屏画,“人手一挥能有多少地痞流氓,还用得上他亲自动手?” 没错,柳师师也被逮进来了。 那天魏承枫没抓到师屏画,立刻殃及池鱼,把她抓进来蹲班房。柳师师起先吓得咔嚓乱抖,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招了,很快她就发现这里的条件比外头好,给饭吃给药喝可以好好将养身体,也不用担心班主责罚,还不用跳舞,就心安理得打算长住。 被她这么一提,师屏画也觉得挺古怪。 按照她和魏承枫的推断,整件事情应该是姚家谋财害命,反而父子相杀。姚谦想要把这场谋杀嫁祸在她头上,但是,除掉师家用得上虎白啸亲自出马?这不是杀鸡用牛刀?甚至需要到开封府劫狱?连她走了以后都不死不休。 师屏画想不通这背后的缘故,不过知道为何案件难以推进:“正是因为姚府直接找上了虎白啸,所以这件事才办的如此隐秘,不转人手,自然拿不出破绽。” “那咱们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了?”柳师师搂着小红,眼珠子咕噜路地转起来。 “你倒是心大。”师屏画想了想,请班头把魏大理请来,魏承枫对姚夫人还是礼遇有加的,很快衣冠楚楚地进了大牢。 师屏画抓着栅栏道:“魏大理,我有一计,让他们自爆其短。” “夫人请讲。” “姚谦买凶,虎白啸为他做刀,这两人都是不会轻易松口的。但是他们两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此时势必互相猜忌,担心对方把自己供出。不知大人可知道’囚徒困境’?” “是不是把两人分开诈供?可没有说法,我们也很难再把这两人给拘了。” “没有说法,那就创造说法!只要让两人生了嫌隙,他们便会彼此怀疑,怀疑便要见面勾兑,若勾兑时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定还会想要灭口,那不就催生出桩新的案子了?然后我们大可以借机把他们提了,顺藤摸瓜查下去。” 柳师师抖了抖,师屏画边说边狞笑的模样,当真阴险得很呐。 “人真不是你杀的啊?” 师屏画翻了个白眼。 魏承枫亲自打开了牢门:“出来说。” 两人就走到牢头的桌子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起来。明明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是阆苑仙葩,然而阴暗的火光中,实在看不出什么暧昧旖旎,只觉得狼狈为奸,坏得流脓。 柳师师和小红都支着耳朵抻着脖子,很想要听一嘴。 两个人很快把阴谋诡计敲定,魏承枫嘱咐宋巡使:“你带着你们开封府的官差换上便衣,去三关六码头刺杀虎白啸。” 宋时雨刚被林立雪派来协助调查姚家案,就接到这样的命令,眼睛瞪得滚圆:“您要我杀人?” “佯装刺杀。杀了,又没全杀死。” “那也不成体统!我这不是知法犯法?” 魏大理细长的瑞凤眼微微一敛:“林大人派你过来公干,你就打算光吃饭不干活?你总得派点用场。虎白啸认得大理寺的衙役,但他不认得你。” 宋时雨:…… “千万别让人看出来。” “我敢让人看出来吗?” “也别死在那儿,叫人看了笑话。” 宋时雨无语凝噎:什么人呐,青天大老爷他来做,自己干脏活儿累活儿他还不包顶锅!他再也不要来大理寺公干了。 师屏画看他犹豫不决,嗷了一句青天大老爷:“这都是为了离间二位元凶,还我夫君一个公道啊!” 宋时雨年方十八,正是分不清女人眼泪是否虚假的年纪,赶忙扶起她叹了口气:“我去就是了。” “你管他也叫青天大老爷?”魏承枫不悦。 “你是九重青天大老爷。”师屏画深谙端水之道。 魏承枫挥了挥手:“你换身衣服去姚府。” “她要回去?那姚府可是吃人的地方,姚夫人进去还出得来吗?”柳师师在监牢里操起心来。 “挑拨离间的事儿,我万万不能让宋巡使一个人做,我也要在姚府煽风点火,让他们自乱阵脚。”师屏画坚决道。 宋时雨:…… 姚夫人坚决归坚决,忠贞归忠贞,但总看着,不是个正经人。 加之魏大理踱到她身后站定:“我自会亲自送她过门,她是两个衙门共同的原告,你不在,我还能亏了她去?” 宋时雨越听越古怪,抬步便溜:“我还是刺杀虎白啸去吧。” “杀了,但又没全杀死。” “知道了!” 旁听了一整场的柳师师和小红露出了看大戏的笑容:撕起来!再嘶得响些! 这个牢是坐对了,这不比青楼窑子里扯头花好看多了! * 接下去的日子,很快就传来虎少在码头被刺杀的消息。据说刺客在暗处放冷箭,一箭中了肩膀,另一箭擦着脸颊过去了,在场人无一不看得心惊胆战。等虎少想要找人时,人早就跑的没影了。 但是虎少呢,雷声大雨点小地在码头区翻了一阵,没翻到人,也便偃旗息鼓,更没有上开封府报官,只默默增加了身边的守卫。 “确实有鬼。”魏承枫翻着邸报如此评价着,一边责令宋时雨不要放松,一边放出师屏画去姚府拱火。 师屏画之前被喊打喊杀扭送去了官府,这次被大理寺的差役亲自送回,登时此身分明了,只把姚府主母沈夫人气得直咬牙。 师屏画回府,是假借取嫁妆为由,魏承枫留了几个官差暗中看顾,他也想蹲蹲虎少会不会差人给姚谦递话。 一进了门,沈夫人可再也维持不住体面:“你还敢回来?!” “魏大理放了我来,便是审清了我不是杀人元凶。婆母你也知道不是?我与琛哥情投意合,我杀他做什么?这世上,琛哥是我最要紧的人,我恨不得豁出命去替了他,如何婆母还不信我?”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明明在外面勾搭奸夫!” “婆母还不知道?”师屏画怪异道,“行烟做了伪证,她马上便死了!” 沈夫人面上显出惊讶。 师屏画便晓得,她这婆母虽然成日里喊打喊杀,对实情却是毫不了解。她登时决定,就从她开刀,挑得姚府天下反。 二十七、煽风点火(1) 沈夫人想了一想:“必是你恨她公堂上供出你的奸情,便对她痛下杀手!” “婆母,她供都供了,我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不该千方百计拉拢她翻供吗?一旦她死了,这就是她最后一份口供,再也无从更改,你想想,到底是对我有好处,还是对栽赃我的人有好处?” 沈夫人看她一眼,显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但也没有这么快信她就是了。 “婆母,你是知道实情的,就算在琛哥过身前一天,他还计划带我走,我们要不要好,您是最知道不过的。况且,我在大理寺狱中,得知了一件事——魏大理提审了三关六码头的少东家虎白啸,怀疑这人与元琛的死有关。” “这是个什么人?!”沈夫人猛地攥紧了帕子,“这人为什么要杀我家琛儿?” 师屏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女囚所里过活儿,并不知道许多隐情,也是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得的。魏大理会怀疑到他身上,也是从我父亲那儿抽丝剥茧得知,只可惜虎爷上门捞人,魏大理只好将他给放了。” “诶!都说魏大理是个酷吏,怎么不把那虎白啸打一顿杀头了事!把人放了,是要包庇他吗?!” “凡事都是要讲证据的。其实我这次回府,嫁妆不嫁妆的,倒还是其次,我是想找到府中有人与他勾连的证据!你想,这人与我们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琛哥?他又是个混混,势必是有人支使他。别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做这杀人的勾当,若是能找到白纸黑字,或是什么银钱来往,交到魏大理手里,那魏大理就有办法治他了!” 沈夫人自从儿子死后早就失了魂,做什么事情都浑浑噩噩,被她三言两语催动,便将通红的目光投向赵姨娘房里。 师屏画眼看她急匆匆去了,心道果不其然要去打小三,其实翻姚谦的屋,倒还快些。不过想到魏承枫早已将姚府翻过一遍,既没找到,便是没有,默默跟了上去随时准备拱火。 但压根不需要她动手,这还没进院子,就听见欢声笑语,赵姨娘抱着元朗,竟在院子里看玩火艺人耍杂耍! 自从儿子过世,沈大娘子日日对着儿子的牌位,连眼泪都要哭干了,此时听见男孩儿银铃般的笑声,登时火冒三丈:“元琛尚在服丧,你竟敢寻欢作乐,反了天了!” 赵姨娘赶忙抱着元朗跪下:“大娘子,实在是孩子熬不住,主君允了的……” 沈大娘子横她一眼,用力哼了一声,着手下几个嬷嬷:“进去给我搜!” 赵姨娘登时急了:“大娘子想搜什么?!” “搜什么?有你过问的份?!这宅子里有哪件东西不是我的?” 师屏画倒是知道赵姨娘急什么。她来之前问魏承枫看过姚家的卷宗,上头清清楚楚记录着赵姨娘藏了不少私房,甚至还从老爷那里求来了元琛的长命锁,给她儿子元朗用。 那她当然要为婆母解释啦:“赵姨娘,你别怕,婆母想找琛哥遇害的关键证物,各房都是一样的。” 赵姨娘本来就狐疑这个寡妇怎么回来了,此时一听头皮都炸了,这搜出私房来事小,要是让她把什么关键性物证放在了自己的屋子里,那她小命休矣!她能不怕吗? 赵姨娘坚决不肯让步:“大娘子,你可千万别听师娘子的话,她一早就攀咬我,现在一定是想故意栽赃陷害我!” “是不是故意,我一看便知。你让开!” 赵姨娘自然是死也不让,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诶呀,不过就是搜个屋子,大理寺都搜过了,怎么轮到婆母,反倒不让进了。”师屏画跟身旁不认识的丫鬟轻声道。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沈大娘子耳朵里,让她恨得直磨牙。 赵姨娘心里骂了句小娘皮:“我的命苦不值钱,但决不能让大娘子就这样受了蒙蔽……啊!” 只听见啪地一声响,沈大娘子竟然一把薅住赵姨娘的发髻就给了她一耳光:“你不让是吗?你以为这里你做得了主!”说罢抢过艺人手上的火炬,就去烧她的脸! 师屏画吓得大叫“不可啊”,幸好赵姨娘年纪轻,反应也灵敏,一把偏过头去,头发丝却被点燃了。 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元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师屏画赶忙过去把孩子抱到一边。 “杀了你又怎样?”沈大娘子怒道。“这几日你本本分分的倒也罢了,非要在元琛的头七挑事!你死得冤枉吗,啊?!” 大火沿着漆黑的秀发往上燃烧,赵姨娘哭的撕心裂肺,沈大娘子也烫的放开了手。 赵姨娘挣脱了她跑到井边上,低头埋进水桶里,只听见刺啦一声,冒出白烟。 沈大娘子却还嫌不够:“把她给我投到井里去!” “大娘子!”师屏画被这把邪火吓蒙了。 “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推下去!” 姬妾在大户人家并算不上人。 她们为男主人提供年轻的肉体,繁衍下一代,但她们本身确是物品,是放在后院里的美丽花瓶。 人一生气,便要打砸花瓶泄气。 婆子们看沈大娘子果真动了气,便上前按住了赵姨娘的双肩,把她往水桶里浸。原本救她性命的水,现在刹那间变成夺走她性命的凶器。赵姨娘在奋力扑腾起来,昂着头发出断续的“救命”。 师屏画放下哇哇大哭的元朗,惊恐地上前阻拦:“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样,公爹回来怎么交代!” “住手!” 二十八、煽风点火(2) 师屏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因为姚谦的声音而重见天日。 几个婆子一下子跪了下来,赵姨娘由她搀扶着,用力扑到了姚谦脚下:“主君、主君……” 姚谦对师屏画充满警惕:“你怎么在这里?” 师屏画低头乖巧道:“我是来取回我嫁妆的。” 姚谦冷冷剐她一眼,质问沈大娘子:“你又怎么你了,啊?好端端的,你拿她撒气做什么?”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没听见她笑得把房顶都给掀了!元琛过身,她高兴得巴不得让全汴京都知道!” 赵姨娘泪眼纵横地扒着姚谦的腿:“主君!我只是、我只是想私底下给二哥过个生辰……” 听到生辰二字,沈大娘子瞳孔紧缩。 “二哥是庶出,从小不得宠,长到六岁了从没过过生,也没几个人记得他生辰。这次他非闹着要看吐火舞,我知道这时候不凑巧,便偷偷请了艺人上门来给他表演个……没想的、没想到沈大娘子竟要杀了我!” “娘——”刚受惊吓的元朗看到爹娘站在一起,下意识地就跑到了母亲身边。 “我死不足惜,只是以后又有人疼惜元朗这个孩子呢!” “娘!” 美人落泪,幼子弄膝,姚谦心中的天平忍不住倒向了他们这一边。 也许赵姨娘确有不当之处,可她也只是疼惜元朗而已,况且她自己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是? 差点还弄出了人命! “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姚谦打马虎眼。 沈大娘子却死死盯着元朗的颈间:“那长命锁怎么来的?” 姚谦定睛一看,依稀记起来这是元琛的东西。 再看赵姨娘躲闪的眼色,便道:“我给的。” “这是元琛的长命锁!他抓周的时候,他外公送的!”沈大娘子说到后一句,表情已经因为哭腔扭曲了。 姚谦怒道:“那你难不成还要给他带到地下不成?哦,他碰过的都给他带到地下去?整个姚府给你埋起来要不要啊?” 沈大娘子猛地冲了过来,伸出佝偻的细指去够元朗颈间的长命锁。 赵姨娘看到她恶鬼般的模样,惊声尖叫地挡在了孩子身前,元朗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够了!”姚谦一耳光扇在了沈大娘子脸上。“元琛已经过身了!” 她整个人跌了出去,瘫在了地上,但很快爬了起来,像是被激怒的母狮:“不错,元琛已经过身了,所以我要真凶给他赔命!” 姚谦太阳穴青筋直跳:“凶手不就在这里?” “凶手是三关六码头的虎白啸。”师屏画掷地有声,暗中观察着姚谦的情态,“魏大理说他受人雇佣杀了琛哥,婆母这次来,是想找到府中有人私通虎白啸的证据。” “你这贱人到底在心虚些什么!”沈大娘子指着赵姨娘哭诉,“你为什么不敢让我进去!” 姚谦一把将她推开:“你竟听信找个妖女的话,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沈大娘子跌在冰凉的地砖上没有爬起来。 她看着四角方方的天,听见姚谦抱起了孩子,赵姨娘抽抽噎噎,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来。 沈大娘子嫁到姚家业已二十七年了。 原先,她觉得丈夫是她的意中人,她会与他白头偕老,后来老是老了,携手却渐渐没有了。 大宋的五品京官,出去应酬一次,便能带回来两个美妾。她守着元琛,心想这也没什么的,汴京的高门贵妇,哪个不是这样?指不上丈夫,那便指着儿子。丈夫百年之后,元琛当了家,她当了大奶奶,那时候的日子可就舒心了。 可是谁知道……谁知道啊…… 她的元琛,不明不白的……就过身了。 她那么想给他报仇,想揪出真凶还元琛一个公道,然而丈夫给了她一耳光。 她做错了吗? 沈大娘子知道她不该看的,她还是扭过了头。 倾斜的四角天空下,丈夫牵着赵姨娘、抱着小小的元朗,他们仨并肩离开了。 啊…… 原来他有别的孩子了。 师屏画见主君走了,凑到她身边:“婆母,起来吧,地上凉。” 沈大娘子惊觉,这个秋天已经凉到了骨子里了。 * 师屏画送沈大娘子回屋以后,从自己的嫁妆里摘出几件去送给赵姨娘。 赵姨娘原本疾言厉色,见到这黄橙橙的金银首饰,整个对她便客气了起来:“今日还要多亏了师娘子,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今日真是对不住姨娘,我也是查案心切。” “真不是我!”赵姨娘搂着孩子郁闷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能对琛哥下手啊。什么虎白啸,我更是不知道。” 师屏画不置可否:“我要走了,我信不信姨娘,实在不足为道。但是婆母与姨娘同在一个屋檐下,婆母今天心里扎了根刺,保不齐这刺就要长成参天大树,以后想起来琛哥入殓,姨娘庆贺,恐怕隔阂越发深了。” “诶。”赵姨娘也未必不存着放个鞭炮高兴高兴的心思,然而火真的烧到自己身上,她又不免唉声叹气。 师屏画陪着叹气:“我担心婆母在这里睹物思人,更加伤心,若是可以把她送回老宅,过些安生日子,说不定她便能好起来了。 赵姨娘听她眉头紧锁,说得哀哀切切,不由得想对啊,我们三这样待在一个屋檐下,这大娘子在发起疯来,他们母子俩哪天说不准就被她弄死了。还不如把她支出去!这样这姚府,就是她赵姨娘的天下了! 赵姨娘惯回吹枕头风,送走师屏画的当天,就对姚谦哭求送大娘子换个地方静养去。姚谦也忌惮她疯疯癫癫寻什么证物,当下允了。当晚,一顶小轿子就趁夜离开了姚府,往城外去了。 “厉害。”酒楼上,魏承枫举着酒杯喟叹了句。 “区区小计,不足挂齿。”师屏画挑起帘子进来,嘴角噙着微微的坏笑。 魏承枫的目光钩子似地在她身上一转。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媳妇,这姚府势必在她手上调理得俯首帖耳,他要也有这么位夫人镇宅,倒也省了后宅中的乌烟瘴气。 二十九、为非作歹 沈大娘子被姚谦塞上了马车,打发去了别院。 出发的时候业已傍晚,走到南城边,家仆突然骚乱起来。 汴京虽然繁华,但是再繁华的地方,都会有阴影之处。除了码头区的贫民窟,西南边上的空城也是个要命的地方。这里破败老旧,常有野狐精怪出没,只可惜他们的别庄就在这个方向。 沈大娘子支起身子,威严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倒是响起了喊杀声,窗子里飘进来好些烟雾,呛得沈大娘子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车帘猛地被掀开了,更多的烟涌进来,熏得她睁不开眼,有人翻进来。 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塞上布条缠了好几圈。沈大娘子呜呜地叫着,企图让家丁注意到马车里的情形,然而随即而来的是个麻袋。 绑匪隔着麻袋给了她一下子,沈大娘子当即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等醒来,已经被放到了平地上。 “这必然是赵姨娘那个小骚蹄子干的!” 沈大娘子又惊又怒,没有想到赵姨娘竟然有如此手段,挑拨她和主君失和,目的却是要把她绑架出姚府!武则天也没有这么把王皇后发卖了的道理! 虽然她年事已高,但是作为一个当家主母挨了绑架,依旧是灭顶之灾。哪怕她运气好,能赎回,能回家,然而主君还信她是贞洁嘛? 沈大娘子活到这么大岁数,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但她到底是个当家的:“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 绑匪上前,解开了麻袋,火塘的光亮一下子刺进沈大娘子的眼里。 她眯了眯眼,看清楚了绑匪的脸。 ——那是她的儿媳,师屏画。 沈大娘子瞳仁紧缩:“你……你果然有二心!” “婆母,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请你来,是因为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想要知道真相、还琛哥一个公道的人。” 沈大娘子:“你还敢提他?!” 师屏画不用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杀死琛哥的人,官府奈何不了,那就靠我自己。” “你这个吃里扒外给元琛戴绿帽的女人!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我是吃里扒外给元琛戴绿帽的女人,你呢?你是善妒狠毒容不下妾室的嫡母!婆母啊……” 铁炉子下的火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飘忽着,沈大娘子心里的火,也被吹熄了几许。 她这才回过味来。 出墙也好,毒妇也罢。 她们都是被姚家抛弃的女人。 寂静的夜里,有惊鸟扑簌簌地飞去,粗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笼映出鬼祟的人影:“给我搜!” 师屏画也不恼,看着呼和呼和红着眼的沈大娘子,语气依旧平淡:“婆母,这世上只有我,还有你,想知道元琛是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的。其他人,都不在乎。公爹他有别的儿子。” 最后一句话刺中了沈大娘子,让她希望外头的人赶紧冲进来。 “你如何这样好心?!你明明、你明明……” “那天晚上若不是元琛,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他救了我的命。” 沈大娘子猛地怔住了。 “凶手潜进院子里,手里捉着刀要杀我,元琛就这么冲上去了……”师屏画不笑了,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这让她看起来很圣洁,“报君黄金台上意,我心里记他这份恩情。” 沈大娘子总是怨恨的表情蓦然开裂了。 她的眼角下垂,嘴角咧开,化作一张柔弱的哭脸。 那是她的孩子啊…… 她一手抱大的儿子啊…… 他从小听话会念书,十八岁上中了进士,前途无量。 所以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了,所有人都这么无动于衷,甚至于幸灾乐祸。 更没有人记挂他,包括他的父亲。 就好像、就好像他是什么随便黄土一埋,就能忘记的东西…… 他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啊! “你可以叫,让他们带走我,也可以选择不出声。” 沈大娘子没有出声,她的脸上只有泪千行。 师屏画抚上了沈大娘子的脸:“别哭,我们去把真凶逮捕归案。” 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一丁点的火星,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 但沈大娘子突然觉得不孤单。 她有点后悔从前太过苛待了这个儿媳。 元琛这一辈子,到头来,也只有她这个老母,和师万红这个妻子惦念他。 * 师屏画从破庙里出来,与魏承枫点了点头:“好了。” 然后她吩咐宋时雨:“趁着天没亮,再去刺杀虎白啸,这次,你必得让他后怕不已。” 宋时雨的眼神都死了:“杀人,打劫。我还算是个官差吗?” 师屏画忍不住笑道:“没完呢,宝船三天后下水,你还得去寻欢作乐。” 宋时雨惊恐万分,他一个好端端的儿郎,遇上姚夫人之后,都变成什么样了?杀人越货,吃喝嫖赌,他真想回开封府,不然这个左军巡使他真是一天都做不下去了! 可惜他求救的目光并没有得到魏大理的理解,他干脆地打了个手势:“按姚夫人说的做。” * 虎白啸又负伤了。这是他最近第二次遭人暗杀。 他走进房里咚地一声把长刀拍在桌上,只有在这个船厢里,他才感觉到片刻的安宁。 “真的不报官吗?”长随问。 “再进班房让魏疯子关我一遍?我经得住查吗?” “可是这仇家身手敏捷,要是再这么来上两次,谁知道会不会……” 长随看虎少的眼神,显然是觉得他已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 也不知道这次得罪的是哪位仇家,请来这样一尊武功高强的佛。 虎白啸横他一眼,骂将道:“这老畜生……” 他太知道这是谁动的手了! 姚谦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账,见他进了大牢,就要杀他灭口了!他以为他是他那个柔弱的长媳?只会任人宰割? 他要是咽的下这口气,他就不是虎少了! “少东家,原定宝船三天后开张,现在要不要往后推推?毕竟那天鱼龙混杂,保不齐仇家混在人堆里。” 虎白啸抬手:“等等。”他转了转眼珠子,“船票,给官老爷们散船票,你按着这名录去。” 他抽出名单,在上头加了“吏部姚大人”一名。 “知道了。” * 姚谦一大清早就接到消息,说大娘子在路上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不是我干的呀!”赵姨娘抱着元朗忙不迭地推脱。 她承认她是有私心,但是天可怜见,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招呼的来山贼啊。就算她有这个贼心,她有这个贼胆吗? “闭嘴!” 姚谦当然知道不是她干的,他不住在堂屋里踱步,脸上露出神经质的表情。这无疑是一个敲打,一个警告,前几天魏大理拘捕了虎白啸,天知道这位疯王公是怎么查到他头上去的——这事明明天衣无缝! 虎少怀疑他要出卖他,就绑了他的老妻去,若是这案子再有个风吹草动,下一个就是他了。 “主君,咱们还等什么呀,赶紧去报官呀!” 姚谦冷冷瞪了眼赵姨娘,正在这时,小厮进得堂来:“主君,三关六码头最近有一条宝船要下水,船票散到家中来了。” “给我看看!”姚谦忙接了。 船厢,春雨。 这就是邀他面谈了。 姚谦捏了把冷汗,去收拾赎金,留赵姨娘满头雾水:沈大娘子都被人劫走了,主君还去寻花问柳?这……这…… 她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 * 三日后,宝船上。 楚管事正在船艏招呼手忙脚乱的女使别偷懒,冷不丁听见一声梨花带雨的哭腔:“楚管事!” 他脑袋一僵,转过脸,却见前不久失踪的“小红”正眼睛红彤彤地站在台阶上。 “你站那儿干什么尽挡路……”楚管事把她拖到船上,“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回来了?” “小红”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外面不好混,饭都吃不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跟虎少耍小性子……你有几个脑袋?” “那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楚管事打量她一番:“……难说。” 男人心海底针,他怎么知道过了这几天虎少心里还有没有她:“不过据我看,虎少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他这几日三番四次受人暗算,剥葡萄不好使了,得会包扎换药。” “我可以学!” “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再去虎少面前露脸。先说好,我可不保证一定能成,说不定他的气还没消,拿鞭子抽你呢。” “抽我就抽我,反正我这辈子跟定虎少了!” 一身锦衣华袍的宋时雨踏上宝船,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姚夫人举手发誓要跟定仇人。 再看她一身女使打扮,宋左使不忍卒睹,好人家的儿郎哪儿能看的这个。 “贵客临门,还不快去迎!”楚管事踹了脚师屏画。 师屏画笑盈盈地踱到宋左使面前福了福身,低声问:“你怎么穿成这样?腰上还缠个侯爵玉牌。” 宋时雨脸上一红:“我拿的是魏大理的船票,衣裳和玉牌也是问侯府借的。” 师屏画道了声“原来如此”:“走,我带你去招妓。” 宋时雨:…… 这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娘子该说的话吗? 但是联想起前几日从林立雪那听来的传言……说这姚夫人,居然跟魏大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之前这么有恃无恐,正是因为背靠上这座大船,这也确实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娘子。 宋时雨忍不住正色:“姚夫人,您跟魏大理,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宋时雨嘀咕:“敢做不敢当啊……” “你可别凭空无人清白,我夫君尸骨未寒,你就这样编排我,小心我琛哥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咬你。” “难道你们不是姘头?” 师屏画横他一眼:“你好端端一个官差,怎么这么长舌?” “你以为我想管这事。”宋思雨说不下去了,把头一撇。“总之你得给我个准话,你跟魏大理有没有私相授受。” “没有,他会帮我只是因为他是个青天大老爷。” 宋时雨长长舒了口气。林大人派他过来,明面上是协理办案,背地里却是为了监察魏大理有没有徇私枉法。听说他俩没关系,可了了比心事。 师屏画觉得奇怪:“你这么紧张,你喜欢他啊?” 宋时雨尖叫:“你不要胡说八道!” 果然,姚夫人即使没有姘头,她也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娘子! 三十、帽子戏法 魏承枫此前已经得了情报,姚谦收到的船票在“惊春”,那末,他使旁人要了隔壁“谷雨”厢房。 宋时雨熟练地检查隔音情况,说是墙,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竹片。千金买笑,取意天然,士子与官伎调情的地方,连细微的耳语都能听得见。 他跟师屏画对了个眼神,点了点头,师屏画就把楚管事唤来:“小侯爷想要扬州瘦马。” 宋时雨与楚管事同时露出食不下咽的表情。 “我知道一会儿要拍卖她们的初夜,但小侯爷有看中的女子想要留用。我听说,前几日公子还被大理寺传唤了,咱们总不能为了几个银钱,在这里将个侯爷得罪了。”师屏画拉着楚管事到一边轻声道。宋时雨说他是打着魏府的名号出来的,她也不吝于狐假虎威。 楚管事给了她一个狼狈为奸的眼神,立时出门了。 今日,漕帮将在这艘画舫上推出新的扬州瘦马,当众拍卖她们的初夜。师屏画不确定过了这几日,张三有没有成功救出香荷,但如果她尚在,这是她被发卖后头一次露面,也是师屏画唯一能救出她的机会。她没忘记她还欠着一笔人情。 不一会儿,打扮靓丽的瘦马鱼贯进了屋,宋时雨不忍卒睹,师屏画倒是一一相看。她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香荷,反问宋时雨:“喜欢吗?” 宋时雨能说什么呢? 反正魏大理吩咐了,今晚他就在姚夫人面前当差,唯夫人马首是瞻,只能红着脸轻咳两下。 “小侯爷好眼光,婵玉可是咱们的花魁,得要,这个数。”楚管事摊开了五指。 因为这次出行都是大理寺销账,所以对这个数字,师屏画和宋时雨都无动于衷,让楚管事着实感受了一把武陵年少的风流阔绰。 “就她了。”师屏画拉着香荷的手在宋时雨身边按坐下,还与楚管事一道吩咐香荷好好伺候,随后便出了门。 宋时雨追了两步:“姐姐……” “你羞什么?”师屏画就看不得他这幅小家子气,恨不能把门焊死了。 宋时雨苦着脸迎着香荷期待的视线,木头人一样转回来坐好。两人隔着小几坐着,比逼婚的还要不自在。 师屏画倒也不是故意陷宋时雨于不义,她今晚实在是很忙的。 这不,救出香荷,她便要去四处放火。 她寻了个间隙走到无人处,从怀里抖出船图。她在船上做过女使,对宝船结构很熟悉,早在出发之前就与魏承枫商量好在何处准备放火,不得不说,魏大理对放火一事极有经验,且有独到的见解。 冷不丁的,她被人抓到一边,四目相对,是熟悉的疯脸。 “你又来!”张三简直要咆哮。 师屏画怀疑她躲在煤堆里,整个人都闷臭了。 她赶紧拿出香水给她驱驱味,张三警惕地挥挥手,反手又要来推她。 “别推!好不容易上来的。”师屏画冷喝,“要不是想着救你们俩,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功夫。” 张三闻言缩到角落里,她都被师屏画骗出阴影来了。 师屏画心中不免失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之前是我不对,我欠你一份情,我今天就是来还你们母女的——你先帮我把这些油洒了。” 张三还是不动,动物般的敏锐。 “做完这个,我就带你去见香荷。” 女儿就是张三的死穴,她终于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并且很快接过师屏画手上的油桶,往干柴上头浇。作为一位能干的民妇,她可看不惯师屏画笨拙的动手能力。师屏画得了她这个助力,很快便将魏承枫的放火点落实好,只欠一粒火星子。 随后,她又仗着人头熟、手面宽,堂而皇之带着张三去船后迎了条小船。 “一会儿见了香荷,你只准看一眼,决不能表现出认识她。因为你得下来放火,我会在窗户里给你示警。到时候时机到了,我自会把香荷带来见你,你们娘俩就坐上这条船出奔,再也不要回来,听清楚了吗?” 张三沉默不语。 为了防止张三听岔,师屏画颠来倒去说了三四遍,最后说得都烦了,张三才缓缓点点头:“我知道——你骗我?” 师屏画:…… 师屏画:“真没骗了。” 好歹母女一场,有必要那么记仇吗。 两人把船扎稳了,从上头卸下来一口箱子。箱子里传来呜呜的动静,张三呀了一声:“里头有人。” “我绑的。” 张三作为师屏画杀人越货的导师,一脸“那没事了”,两个人又堂而皇之抬着箱子回去了“谷雨”。 屋里头的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张三更是手一松,砰地砸了箱子,盯着香荷瞳孔闪闪发亮。师屏画痛得脚指头全都蜷缩了起来,但还要一瘸一拐掩上门:“滚!” 宋时雨上前来:“刚才那人怎么看着好生眼熟?” 宋时雨在开封府当过值,张三在开封府坐过牢,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眼熟吗。师屏画看了眼香荷,香荷低下眼眉,没有要大义灭亲的打算,她这才笑道:“小下侯爷在画舫里认识的人还挺多?上到半老徐娘下到雏儿花魁,就没有你不眼熟的。” “尽拿我说笑。”宋时雨将大箱子搬到屏风后面,这下子连香荷都听见里头有人在打滚呜咽。 “你们藏了人?”香荷攥着帕子探出脑袋。 “是啊。”师屏画也不避讳地把箱子打开,里头是嘴里绑着布条的沈大娘子。 香荷啊了一声,宋时雨忍不住问:“把她打晕?” “没事儿,我们是好人。”师屏画冲香荷笑笑。“不要担心,我们自会保护你的周全。” 香荷果然没有再吵闹,她与师屏画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因了母亲的关系,对她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们。宋时雨忍不住自省:为什么他方才第一时间是打晕花魁?他真的还是个平讼断狱的开封府巡使吗?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诶。 唯一对此现状有所不满的就是箱子里的沈大娘子,一揭开她的布条,她就大为光火:“不是说好了一起抓凶犯,你关着我做什么?” “为借夫人耳朵一用。” “什么意思?” “元琛的仇人,今晚就会见到。” “你别是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师屏画低笑了一声:“花招,又岂敢对婆母用?待会儿不论你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这样,才能把想说的具留到公堂上说。” 说完,她重又塞住了沈大娘子的嘴,一转身便是个女使的模样,殷勤拍了拍手:“诶呀,还愣着干什么?接着奏乐,接着舞呀!” 于是房中三人喝茶的喝茶,跳舞的跳舞,伺候的伺候,映在门上的倒影,只是一场寻欢作乐罢了。 “细雨”中来了客,他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来踱去,竹墙上投出一个人影。沈大娘子认出了这道侧影,也认出了他的脚步,她的眼睛濡湿了,想要归家的冲动战胜了一切。 师屏画轻轻摇着团扇:“公爹这是见仇人来了,你也不想惊动了他的对吗?别忘记我们受这些委屈是为了什么。” 沈大娘子低下了声,师屏画挥了挥扇,香荷聪明地与宋时雨献媚,假装一切安好。 其实师屏画的计谋说简单也简单,她要翻案,就要证据。 物证毁了,就换人证。 她要一个只要站在公堂上、就可以一锤定音的人证。 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宋时雨,而是,姚谦的枕边人,死者的亲娘。 她要沈大娘子幡然醒悟这肮脏的真相。 这就是她势必要挑拨二位元凶互相猜忌不得不见面勾兑的缘由。 吱嘎,“细雨”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姚大人!” “虎公子!恭喜恭喜啊,宝船真是流光溢彩,宾客满堂!” “姚大人过誉了……” 两人互相作揖说着场面话,看上去真是宾主共欢。 可是门一关上,情势就急转直下。 虎白啸一把扣住姚谦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操你娘,你还敢上船?!” 姚谦怒道:“我凭什么不敢?!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知道!” 虎白啸怒极反笑:“我做了什么好事?” 姚谦呼和呼和喘着粗气,不敢说。 “你这老匹夫,我好心好意帮你解决你的死对头,你就这样反咬一口!” “你还敢问我?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你说你们三关六码头是做惯了的,不过区区商贾人家鳏夫寡女,你手到擒来——结果呢?!你个废物,连个深宅妇人都搞不定!” “少他妈把事情都推在我头上,前几天我还被大理寺给拘了,要不是我爹出面,这时候你早在牢里了!我就奇了怪了,魏疯子怎么知道是我?是不是你这老怂货一看出了事,转头就把我卖了?!” 两人像是墙上的皮影,兀自说个不休。 师屏画瞥了眼沈大娘子,她脸色惨白,额角落下大滴蜡黄蜡黄的汗水。 “魏大理审讯时我连一个字儿都没透出去,倒是你,你为何对我老妻下手?!你忒恶毒!” “放你娘的屁!你一天天的,又不知从哪里找来贼娘皮,要老子的命,你想杀人灭口了是也不是?杀了儿子推到儿媳头上,杀了儿媳又推到我身上,只要我死了一劳永逸,你还是干干净净的姚大人,对不对?!” 事已至此,“谷雨”当中除了香荷,又有谁还不明白吗? 姚谦错杀了自己儿子,然后买凶杀媳,意欲构陷! 师屏画拿着帕子放到窗外挥动了两下,看向沈大娘子。她仿佛痴了,整个人木僵在原地。只眼中流下一串昏黄的泪。 师屏画伸手拂去了那滴眼泪。 ——现在你知道谁是真凶了,沈春容。 ——你丈夫,杀了你儿子。 沈春容身子一晃,两眼一吊白倒了下去。 师屏画赶忙扶住她的身子,抽出了她嘴里的手帕。从她嘴里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色泡沫,整个人不停地抽搐。这是受了过大的刺激,精神彻底崩溃了。 “走水了!走水了!”画舫四处传来尖叫,浓烟从甲板升起来,走廊里贵客与瘦马跑来跑去。 “你要杀我灭口?!” “是你放的火?!” 隔壁两位元凶当场拔刀肉搏,宋时雨夺门而去:“开封府办案!把你们手里的刀放下!” 师屏画将沈春容放到塌上,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随手拉起了呆滞的香荷就往门外跑。 “我们要去哪儿?”香荷不明所以,“刚才他们说了了不得的事,我要不要上堂作证?” 很快她就明白,这大事里没有她的一环。 因为她看到等候在船舷边上团团转的张三。 三十一、鸣金收兵 师屏画领着香荷冲出火海,一接触到新鲜空气,香荷就扑到栏杆处咳嗽。 张三似乎很畏火,此刻才殷勤地迎上来拍打着她的背,又用湿手帕擦着她的鼻孔:“擦擦、擦擦……”看得师屏画在一旁默默揉了揉鼻子,亲的就是跟冒牌的不一样啊,她不该在这里,她应该在船底。 鼻腔被清理干净,香荷终于喘匀了气:“火是你放的?” 张三嗫喏了两声,小心看向师屏画。 “你现在都开始放火了,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张三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局促地看着自己破烂的鞋尖,师屏画十分看不过眼:“有什么话出去说,时间宝贵。” “我不去!” 师屏画蹙眉:“你疯了?” “你是什么人,来管我的事?我在船上好好的,为什么要走?”香荷理了理肩头的薄纱,年少的身体暴露着大片大片的肌肤,在香云纱下若隐若现,这让她的卖弄格外稚嫩。 师屏画仿佛面对曾经的自己:“你给我搞清楚,这里是妓院!” “他们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首饰。”少女抬手晃了晃,手上的金镯子叮当响。 这话似乎点燃了张三的理智,她霸蛮地抓住了她的手,但香荷一下子甩开了她,傲气地抬起了下巴:“你能卖我不能卖?” 正在收船的师屏画闻言一愣,对于张三的过往,她毫不知情,就听她当场就发出了一声恸哭,但很快忍住了,含着眼泪比划着:“他们给你穿金戴银,但……但好女人是不能干这个的。不会有好下场。” “穿金戴银,这还不够吗?你知道我每天都在街上卖花,对着那些达官显贵,我想的是什么?无论谁,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给我一条漂亮的裙子,我就愿意跟他走。我只是想要一条漂亮裙子而已。” “娘给你买……娘有钱……”张三忙着去掏兜。 “你别笑话了。我的衣服缝缝补补,穿了不知多少年了。但你知道吗,原来我很贵的,我今晚就卖了五百两银子,是所有女孩儿里最贵的一个,小侯爷都对着我笑,彩头潮水一样丢给我——你在翻什么?” “我给你打了支簪子,给你出嫁用的……” “哪来的出嫁?你杀了爹,现在是朝廷钦犯!我也成了妓女,我从哪里出嫁,又能嫁到哪里去?” “走啊!”师屏画把船推下水,冲她们招手:“天下这么大,出了汴京谁知道你们是谁?!你们可以相依为命!” 香荷嗤笑一声,死死盯着张三的双眼:“当初来汴京,她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又要逃?——听着,我不想再跟着你一起奔逃了!我们只会一起受穷、受苦,说不定我还要跟着你一起死!” 一堆人马闯出了火堆,个个拍打着衣服:“他妈的人姓姚的人呢?!” “别找了,定是他放火把官差引来了,这老匹夫……赶紧走。” 众人七嘴八舌中,虎白啸瞧见了张三和香荷——今晚拍卖初夜的清倌都是一色打扮。 “你不是那个五百两吗?你他妈在这儿干嘛?她又是谁?” “失火了,这个妈妈救了我。”香荷慌张道。 张三猛地握紧了她的手腕,她摸到了簪子!她摸到了! 她刚拿出来,香荷一抖手,张三攒了一辈子的金簪,就像一道流星掉了下去。 叮—— 不远处,舢板在灿如银河的运河上起伏。 香荷雀跃地奔向了虎白啸,他拿右手掌住了她的脖子一按:“你他妈最好是。” 他推了把柔嫩的肩膀,香荷单薄的身影一闪,被摇晃着红灯笼的画舫吞噬了。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准备船!” 哗啦—— 哗啦—— 不远处的舢板随着波涛起伏着。 高处的红灯笼处,传来女孩儿清凌凌的笑声。 火渐渐熄了,可火引来了官兵,他们在码头上列阵,划着小艇往画舫上来。 张三背后欺上来一道黑影:“张三,你怎么还在这里?!” 张三抱紧了身体,闭上了眼睛,像是被吸干了精魄的木鬼。 “她不跟你走,你打算就这么死了嘛?” 依旧是沉默。 猛然间,一双手用力将她拖起来,半拖半抱地领着她往前走。 张三用力扭动着,发出了濒死的哭声:“你个骗子!!!你说过会把女儿带回给我!你骗我!你又骗我!” 但那双手坚决地将她推上了舢板。 “她还是孩子,她懂什么?走错道,劝回来不就好了?她需要你,她下半辈子还需要你救她一百次、一千次。我是没了娘的人,我知道一个姑娘没了娘是什么样。你得活下去,知道吗?” 张三在泪眼模糊中,看到香荷捧住了她的脸。 “听见了吗?”香荷的脸上充满着庄严的关切。 张三不叫了,她感觉力气一点一点回到指尖。 师屏画解开绳子,用船桨把舢板推开了。张三一个人在起伏的波浪中飘向城外,呆呆地望着她的方向,望着那个打扮俗丽的女人消失在黑暗中,渐渐模糊了面容。 师屏画等看她平安漂到了天尽头,反身回到宝船中。魏承枫已经登船了,她已经听见虎白啸再次中箭的哀嚎。不巧的是,宋时雨正从楼梯上追着姚谦下来。姚谦与她一打照面,当即惊得愣住了。 “拦住他……”宋时雨话音刚落,师屏画已然抄起花格子架上的青瓷花瓶,啪一下砸在了姚谦的头顶。 锦缎绫罗的士大夫应声而倒,师屏画抹了把脸上的汗,后知后觉手中多了个碎瓷瓶。宋时雨看她的表情像是见了鬼,倒是魏承枫经过时给予了赞许的眼神,嘴上说的却是:“好端端一个娘子,怎么当众欧击当朝命官?” 他挥斥方遒地一点:“纵火的,斗殴的,统统带回去。” 虎白啸头破血流地被官差领过来,通身的怨气:“魏大理,宝船失火,恕我不能远送,我还要在此等候开封府的官差,把那纵火的伤人的扭送去!” 言下之意,你趁乱射我我不跟你计较,可你一个大理寺卿跑来这里救什么火? 民事案件是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吗? 魏承枫也不恼:“宋巡使。” “在!”宋时雨出列。 “虎公子今夜宾客盈门,船上就有不少开封府的官吏,刚好开封府左军巡使在场,就把纵火的伤人的一一清点了,给林大人送过去。但是虎公子恐怕要跟我跑一趟。”魏承枫一指脚下的姚谦,“毕竟虎公子方才与朝廷命官斗殴,还伺机逃窜,得去我衙上过个堂。” 虎白啸登时心一沉,这是有备而来啊,方才他和姚谦打得不可开交时,冲进来的就是这个左军巡使。该死的,魏疯子这么快跟开封府串联上了?这显然是个套! 是套,他就不能认:“天可怜见,这人不是我打翻的!我是刚从外头奔进来的。” “我打的。”师屏画淡定道,衬得他十分没有骨气。 然而虎白啸的脑袋更晕了,小红? 她怎么会在这里? “放心。”魏承枫阴森地叫了一句,“你若信不过我魏某人,林立雪林大人,也会给你请到。” 这下虎白啸彻底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或是被磨刀霍霍的猪羊。 这个大理寺,是不去也得去了。 三十二、春来昭雪(1) 林立雪大晚上听说魏承枫要审姚元琛案,立即赶到大理寺中。此地的衙门没有开封府“明镜高悬”那么气派,就是一进普通堂屋,自然也没有围观的百姓,不过在跪的诸位个个都是老熟人,只是除了师娘子,诸人的皮相都不大好。 林立雪素闻魏承枫“酷吏”之名,忙用眼风问宋时雨这是不是上刑了,宋时雨摇摇头。魏承枫倒是很客气地请他上座:“林大人来得正好,人刚凑齐。” 林立雪偏让了几轮,方才在他左手边坐下:“魏大理不必顾及我,这案子你也追查了多日,你看着办就好。” “哦,林大人误会了,我今天是要审的,是旁的案件。今日宝船上,这草民竟然无故殴打姚大人。” “什么?”林立雪定睛一瞧,“这不是三关六码头的虎公子吗?你在码头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殴打朝廷命官?” 虎白啸忙道:“小的不认识他。” “那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虎白啸支支吾吾。林立雪越发狐疑魏承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魏承枫体贴:“宋巡使好好给林大人说说案件情由。” 宋时雨上前行了礼:“今日放衙,我去宝船上游玩,突地听见隔壁有人争执,争执不下还打了起来。我冲进去制止,就看到这位虎公子掐着姚大人的脖子,要把他掐死。” 林立雪哼了一声,抢过魏承枫的惊堂木啪地一拍:“不认识?还打的要死要活?你骗哪个鬼?你要不给我从实招来,要不我先给你五十大板。” 魏承枫在一旁闲散地摇着折扇:“我想虎公子对于林大人,必是知无不言的。他刚还吵着要去开封府请愿呢。” 虎白啸敢怒不敢言,他不过就是拿林大人压了姓魏的一头,这人还当真把林大人给请来了,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 一旁的姚谦一直捂着额头的伤,赶忙开腔:“二位大人,此事,实是我的家丑。” 魏承枫哦了一声:“莫非姚大人与这位姚公子是亲戚?” 姚谦气得胸口疼,但依旧保持着礼数:“……老妻前不久遭人绑架,劫持者送口信来,让我上船赎人。左等右等不来,我请虎公子查船,虎公子不肯行这个方便,便……” 林立雪正色:“姚夫人被人劫持?姚大人缘何不报官?” “诶,为了老妻名声着想,又怎么敢劳烦开封府?” 林立雪点点头,这话倒也在理,官宦人家最看重名声,出了这种事必然想花钱消灾。魏承枫却冷笑一声:“人在他船上,你还敢打他?莫非他就是绑匪?” “他以为我是绑匪,我还当他是纵火犯呢!”虎白啸也不是个蠢人,姚谦既然递出了梯子,他也顺杆往下爬,把一场灭口美化成了误会。 只是他自己也觉得这场火来的有点巧。如果姚谦不是丢了妻子打上门来,他又是连日来被人偷袭,他们也不会那么急赤白脸。 “所以你们打起来只是意外?你没有劫持他的妻子,你也没有放火烧船?” “大人明鉴。” 魏承枫令长史记下,与林立雪道:“今日还有一人当众殴打了姚大人,我要一起办了。” 林立雪没有异议。 “传师娘子上堂。” 师屏画已然换了一身寻常打扮,林立雪登时知道刚才只是个前奏,魏承枫说审姚元琛案诚不我欺,但更加好奇师娘子怎么把他公爹头顶开了个瓢。 跪在地上的虎白啸眼看大变活人,好端端一个小红变成了师氏,整个人又惊又怒,死乞白赖的倔强女使和他魂里梦里都想做掉的对象重叠在了一起,让他越发怀疑姚府用心险恶。 “今日你拿花瓶砸了你的公爹,这是我亲眼所见,什么缘由?” “我没看清是谁。宋巡使让我拿住他,我怕他跑了。” “哦?” 眼看魏承枫的眼神递过来,宋时雨拱了拱手:“当时十分怪奇,我冲进去拉开姚、虎两人后,船上忽然走水,两人趁机甩开我跑了。我便一路呼救,不想这位娘子听进去了,委实是见义勇为。” “你俩跑什么?!”林立雪大喝。 “船是我的,我救火心切!”虎白啸机灵道。 “我自是担心老妻。” 师屏画哼了一声:“启禀大人,他们之所以见了官差就害怕,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人是杀死元琛的真凶,还有一人是杀死我父亲的真凶。杀过人,自然怕官差。” 林立雪猛地坐直了身:“你说什么?” “事发当晚我见过凶手,我不会看错!” 姚谦怒道:“乌漆嘛黑,你看清了个什么!” “你怎么知道乌漆嘛黑的?”师屏画反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射在了姚谦身上,他赶紧闭上了嘴,师屏画解释道:“当晚他进门,先是屏退了所有女使,要喂我喝药,我害怕不已,他又捻灭了灯火,想要强行灌我。屋子里的确漆黑一片,这事,只有凶手和我知道。” “大胆!大晚上的当然黑了,你说是我就是我?我是你公爹!”姚谦头上青筋直跳,“林大人当日审出来,是这贱妇与人偷奸,合谋杀死我儿!魏大人不要听信她妖言惑众!” “当日指认我的行烟,可在姚府上不明不白失踪了。” 魏承枫问:“林大人,师娘子确有奸夫吗?你可有查到?” 林立雪:…… 这奸夫把扇子一张:“我倒有一问。师娘子为何在宝船上?这可不是你个正经娘子该去的地方。你是去找谁?” 三十三、春来昭雪(2) 师屏画眼眸一转:“自然是虎公子。” 虎白啸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姚谦,想不到他们竟然想这样把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是啊,只要他们指认他与师氏偷奸合谋,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师氏既然有这个勇气上船来潜伏在他身边,自然也会不惜自污托他下水:“……我从不认识她!她假扮女使来我船上,数次谋杀于我,请大人明鉴!” “苍蝇不叮无缝蛋,我为何只盯着你不盯旁人,你怎么不自己想想?”师屏画理直气壮,“是我亲口听公爹说,他使了银子,让这地痞谋害我父亲。只可惜我人微言轻,说来恐怕二位大人并不信我,所以我请了一位证人,她今晚一直在惊春堂内,想必也比我听得更为清楚。” “好,传沈大娘子上堂。” 师屏画把沈大娘子扶进来。因刚晕厥过一次,受了好大的刺激,她面色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连苍白的嘴唇都在不住颤抖。这下轮到姚谦把眼珠子瞪得老大,不过他反应奇快:“林大人,我夫人前日里被人绑架,定然是这师氏……” 沈大娘子充耳不闻,呼和呼和喘着粗气,抬起食指,颤抖着指向虎白啸:“你……你……” 姚谦赶忙跑过来摁住了她的手,抢过她的帕子给她假意为她擦拭,这貌似亲昵的动作底下,不知藏了多少威胁控制。 “既已上堂,何不让我婆母说完?”师屏画温软的手抓住了沈大娘子另一条胳膊,给她传来阵阵热气,“我是嫌犯,是妖女,我的话算不得真。那沈大娘子总不会撒谎。元琛是她身上掉的肉,她是最希望报仇雪恨的人,她绝不会认错杀死她孩子的凶手!” 因师屏画支撑着,那只手再度颤颤巍巍地举起来了,带着无比的愤恨指向姚谦。沈大娘子此刻终于发出声嘶力竭的恸哭:“你为何如此糊涂!” 众人齐齐看向姚谦。 姚谦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说些什么!夫为妻纲,你要跟着这毒妇胡闹!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沈大娘子气得两眼翻白,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姚谦趁机道:“两位大人,还请为老妻请个大夫来!” “她这是犯了什么病?” “疯病!”姚谦抢道。“自从我儿过世,老妻悲痛欲绝便疯了!免不了被奸邪之人当枪使!她脑子不清楚,她的证词做不得数啊大人!” 沈大娘子狠狠瞪着他,整个人抖得更加厉害了,喉头一甜,竟然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如果说此前她亲耳听见,总还是不信,总还是抱着一丝丝侥幸,那么这番话就是彻底将她震碎:她、连同的她的孩子,彻彻底底被牺牲了。 姚谦登时高叫起来:“快来人呐!快叫大夫!——师屏画!都是你将你婆母逼疯的!你杀了元琛不够,还要连你婆母一道逼死!——大人!” “不错,你们这是栽赃!诬陷!等我爹来了,要你们好歹!”虎子见状赶紧嚷嚷起来,私底下警告地看了眼姚谦:我爹是虎爷。 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虎白啸喜出望外:“我爹来了!” “他们来了。”师屏画把着沈大娘子颤抖的手臂提醒道。 ——提着医箱的大夫。 ——身宽体胖的码头皇帝虎爷。 你会被当做疯子关起来。 姚谦会逍遥法外。 你看他如此毫无愧疚、悔意。 你的怒气永远溅不到仇人身上,只会一遍遍在你的身体里流窜。 “婆母,元琛死不瞑目!” 这一声爆喝突然惊醒了沈春容的神智。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一头发狂的猛兽,猛地挣开了丈夫的手。 下一瞬,她摘下头上的簪子,披头散发朝他刺去:“我杀了你!!!!” 人们都说,发疯的人力气很大。 其实他们错了,这个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人,是母亲。 没有人反应得过来,金簪就插进了脖颈里,精准且急促。 噗噗噗。 鲜血喷出来,姚谦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体里飙出一道血。 沈春容想起这个人也是这样把刀捅进元琛的身体里,这个没有杀过一只鸡的妇人,更多更快地用金簪捅进他的血管。 大夫紧跟着上前来,徒劳地按压着他的伤口。 整个公堂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在奔来跑去地尖叫,林立雪拍着惊堂木高喊“快把她抓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春容欣慰地笑了,眼泪淌下来。 元琛,看到了吗? 娘为你报仇了。 她轻松地笑着,抬眼找寻元琛的身影。 她拿着簪子,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公差将她围住了,就像人围住兽,衣冠禽兽的老爷们站在外头,唯独她没有躲。 她就站在方才搀扶她的地方,她的对面。 沈春容在某一个恍惚间仿佛觉得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么美丽,这么圣洁,还没有经过时间的磨砺。 “快把她抓起来!她疯了!愣着干什么?!大夫!” 沈春容看着瘫软在地、脸色发白的姚谦。 ——那真的是她十八岁时爱过的那个少年郎吗? 那是她被撕裂成两半的声音。 沈春容悄无声息地奔跑起来。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静悄悄地,跑过了恐惧她的人群,然后咚地一声。 待林立雪从堂上站起来时。 只见到地上横着一道身影。 白中带血,仿佛春天的桃花。 “沈春容!” 淳化五年,沈春容听见人世间最后一次有人叫她的名。 那人既不是她侍奉一生的丈夫。 也不是她溺爱了一辈子的儿子。 而是她的儿媳师屏画。 撕心裂肺。 物伤其类。 三十四、一片冰心在玉壶 魏大理新官上任审的第一个案子,便震惊朝野。 户部度支郎中姚谦因长媳师氏出身商贾,身份卑微,长年在其生子汤中下药,欲将其毒死,霸占师家嫁妆。然而其子姚元琛得知真相,当即面见吏部尚书自请外放,试图携妻出京。姚谦怒不可遏,打算亲自动手,姚元琛为护妻子与父搏斗,反被杀害。 姚谦随即串联本地泼皮虎白啸买凶杀人,想要彻底除掉师氏一家,栽赃陷害。 最后师氏与姚夫人于公堂上揭发二人,姚夫人当堂手刃丈夫,又一头撞死在案桌前,无声控诉这起虎毒食子的人伦惨案。 官家大怒,将虎白啸判死。 这起案件一时之间成为汴京之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 阴暗的牢房里亮起了火光,师屏画恍若未闻,蹲坐在墙角,在案牍上刷刷写着字。 自从穿越过来以后,很多事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比如她想借赵姨娘之手,挑拨沈大娘子与姚府的对立,没想到差点害了赵姨娘性命。 又比如,她只想沈大娘子说出真相,却没想到她亲手杀了心爱的丈夫,然后一头触死。 她明明知道是他的错,但他是她的天,她不能背叛他,也不能任由真相跟着儿子深埋地下。夫子不能相保,她便一头扎进了死亡。 《妇行弑逆案牍》第三案,竟是沈春红为子杀夫。 “沈娘子下嫁姚大人,当年也是一段嘉话呢。据说姚大人考上进士,被沈家榜下捉婿,他缘是不肯,直到在大相国寺见了她的面,姚大人当即送了她一枝桃花,然后便马不停蹄上门定下了这门婚事。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倒是撞死了,诶。” 柳师师言犹在耳。 年少夫妻,一见钟情,师屏画想到他们原也和师万红和姚元琛一样,年轻,鲜亮,有赤城的情谊去对抗整个俗世,然而三十年后,沈春华还能为了他义无反顾地用死亡使自己沉默,但姚谦,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少年不会永远是少年,他们会变成老爷。 但你还在那个梦里。 之后魏承枫在姚府后院的井里发现了行烟的尸体,间接证明了前次有作伪栽赃的嫌疑。而师家案也在某一天突然由虎韬亲口承认,这起惨绝人寰的人伦惨案终于重见天日。 姚谦原本就想让儿子借由这场短暂的婚姻实现家财的跃升,为他寻门更好的亲事青云直上,现在可好,一家三口死了个干净,他苦心经营之下,倒是把姚家给拆了个底朝天。 两个差役拿着枷锁进来:“姚夫人,该上路了。” 师屏画补全了第三案沈大娘子卷、第四案师万红卷,收拢纸笔卷宗,回想起案卷上的朱批御笔:姚家血案,起于师氏。欺君枉法,理应当斩。念其贞烈,流三千里。 流三千里,是她在被毒害、谋杀、栽赃、丧父后判出的罪行。 不过因为她毕竟与魏大理有过勾结,原本该有二十斤的枷锁,倒也轻飘飘没有重量。衙役十分客气,还给她寻了辆马车,护她走到安肃门。师屏画曾经这么想离开汴京,如今真的穿过了城门,倒有恍然隔世之感。 前头的黄土路上,已经有一个衣着轻浮的女子领着个小姑娘候着了。 师屏画没想到到如今还能有人来送她:“你怎么来了?” 柳师师丧眉搭眼:“诶,你这一走,我们娘俩也住不成了。” 她一进大理寺就翻了供,师娘子又帮她跳过舞,如今尘埃落定,她便十分自然地觉得她们已然冰释前嫌。 师屏画想不到她惦念的是坐牢:“坐牢是什么好事,你难不成想与我换换?” “我倒宁可待在大牢里。”柳师师惴惴端出一份盘缠,“这是我做的新鞋新衣,师娘子若不嫌弃……” “还是你想的周到!”师屏画高兴地接过了,换下了自己的旧鞋子,鞋垫又厚又软,她走了几步,“正合脚。” 柳师师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向她福了一福:“承蒙不弃,我日后再给你多做几双捎过去。” 她是妓女,平日里看个病,大夫都嫌她肮脏,这些正头娘子都看不起她们的,除了师娘子。柳师师看得出来,就算她当日当面怒骂她低俗,不知好歹,也是恨铁不成钢。如今更是什么介意都没有,这是她除了挨巴掌以外,第一个跟正经人家的夫人说上话。 柳师师一时感慨,拿了两贯钱塞给两位衙役:“二位哥哥行行好,多照顾照顾师娘子。” 师屏画知道她抠门,忍不住眼一热:“诶呀,你不用搞这些。” “你道北边是什么好地方,有你受的。”她咬咬牙,涨红着脸道,“要是有幸走到了军营里,脾气别这么大,恭顺些,忘了自己是个官家娘子,日子兴许好过些。” 没错,师屏画这个流三千里,是要流去当军妓的。 柳师师便用切身体会,顶着被喷一脸唾沫星子的可能提点她。这些官家娘子心高气傲,沦落青楼,比寻常女子更容易寻死。 师屏画惨然一笑:“怕是走不到。” 两人难姐难妹地叹了会儿气,很快赵姨娘抱着元朗过来:“师娘子,当日谢谢你啊,没有你,我和元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屏画受之有愧:“不敢不敢。” 赵姨娘掏出手中的帕子翻开,里头是师屏画当日拿回嫁妆时,赠与她的首饰。师氏是罪官之女,拿走的嫁妆迟来地充了公,一点都没剩下:“这些东西你带去,三千里路,没点盘缠怎么行。” “这路上一准会被抢的。”柳师师插嘴。 “那我给你留着,你到了那儿,给我来封信,我给你捎去。或者你哪日回来,再来府上取。” 赵姨娘与师娘子平素并不亲厚,甚至还被她栽赃了几次,但这次确实是承了她的情——大房死了个干净,老头发配千里,她这个做小伏低的姨娘突然成了姚府的主人,虽然被罚抄了大半,但供她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已是不难。 “这主意好。”柳师师替她拍板。 师屏画看这两位俗丽妇人殷勤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行。若能回来,必来拜会。” 古代的车马漫长,三千里都得走个半年,大家都知道这一走大概率是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再见”二字才显得珍重可贵。小妾,娼妓,师屏画从前看得古装剧里,都没有这种低贱角色了,或者说,她们总是坏的,不安分的,可是师氏这一生走到最后,竟只有这些低贱女子来送她一程,眼波淋淋的对望里,便有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珍之重之。 马蹄声来,打碎了三人之间忧伤的氛围。来人一席描金黑衣,长发用金线缠了发尾,一眼便知是位倜傥的王孙公子,两个差役赶忙对柳师师与赵姨娘道:“日头毒辣,还请二位去茶摊上喝口茶水,请。” 两人莫名被请走,师屏画却笑,这是魏大理来了。 魏承枫似乎被少女的笑容晃花了,慢吞吞地下马,低头走过来:“姚夫人。” “我还以为魏大理无情,看我流放了,就不理睬我了呢。”师屏画笑道。 自从公堂议案后,魏承枫就没有再来牢里了。师屏画情知这是理所当然,但心里还是有点遗憾。魏大人是个多么阴险狡诈的官儿啊,要不是他鼎力相助,她很难挑拨姚谦和虎白啸,让他们打起来。 可如今一见面,魏承枫却低了头:“对不起。” 他曾经想过抹掉师屏画的罪愆,然而林立雪在旁虎视眈眈,条陈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是什么话,魏大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早知会有今日,心里承你的情。”素来狡诈多端的女子露出真挚的笑容,眼里仿佛有星星,“不管旁人怎么说,对我来说,魏大人都是青天大老爷,若有朝一日,魏大人能用得上我,我必然好好报答你。” 悬着的心猛地松快下来。 魏承枫猎鹰一样盯着她的脸:此女心机深沉,善使阴谋诡诈,唆使他剑走偏锋做了不少知法犯法之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完全没有管过一旦事情败露他要跟着吃挂落,但是…… 她喊他青天大老爷。 汴京城中只有她觉得他是个好官儿。 他在定远府三年,励精图治,查勘冤狱,使民休息,但因最后牵连逆案,杀的人头滚滚,他走的时候定远府都拿他的名字吓小孩儿。 他是恶鬼,野种,奸臣,走狗,唯独不是青天。 可她的眼神如此炽热,似乎是他这许多年来终于有了一次长进,假装神佛于神龛前骗到一颗真心。 于是他探出身去,再次贴着她的耳朵知法犯法:“三日之后,师氏于流放途中被草寇所劫,从此下落不明。” 师屏画何等聪明,立时瞪圆了眼睛,然后眼中精光大射:“但……我一介孤女,没有户籍关引,走到哪里都不容易。” 魏承枫:? “……之后凭空出现的孤女,她身上的户籍关引得齐全。” 魏承枫眼睛微微眯起,竟还打蛇上棍。 “我知青天大老爷素来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师屏画连忙作乖巧状,狐狸样的眼尾却高高扬起。 魏承枫直起身,怀疑她已然知道自己受不得她这样叫自己,她故意的。 茶摊里传来阵阵笑声,是赵姨娘和柳师师盯着他俩揶揄。魏承枫丢下句“你好自为之”,便又是一身正气凛然地勒马北旋。 师屏画心里有了底,这流放之路,徒然就阳光明媚多了。 三十五、女人的贞洁(1) 自从魏承枫与她串联后,师屏画的待遇好上许多,两个衙役就按部就班做好随从,给她好吃好喝的供着。走不动,坐车;饿了,吃肉;渴了,还能喝香饮子;甚至困了,能堂而皇之进驿馆里歇息。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啊,师屏画喟叹,她甚至生出了跟柳师师一样的感慨:出去做什么?坐牢不好吗?里头的人个个都有才,说话又好听…… 可她的好日子很快到了头,三日后,他们一行人走过一条山道,突地听见左侧喊杀震天,一群土匪杀奔下来。眼见两位衙役虎视眈眈地抽刀,师屏画安慰他们道:“没事没事,都是自己人。” 诶,魏大理还没有通知他们吧?他倒也细谨,做戏做全套,还请来一帮当地土匪,将这场打劫弄得尘土飞扬,纯属意外。 师屏画端凝立在原地,闲庭信步有如看影视城演群像戏,直到两个官差刹那间身首异处,人头在草地上滚了滚。 师屏画一愣,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承枫,太真了!太真了!你疯了吧!抢我就算了,你怎么还杀人啊! 匪首骑着马绕她一圈,打量着她的脸:“是这个女人吗?” “好像是。”二当家拿着画像比了比。 匪首又问:“你是不是师娘子?” 师屏画脑袋里一片浆糊,战战兢兢地颤抖着,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 “这好像是个傻子。”土匪头子把鬼头刀背在肩上,与二当家道。 “要不这样,把人先拘了,然后请东家过来验货。到时候是还是不是,都凭他们处置,这样出了什么岔子,总怪不到我们头上。反正人在手上,要杀要剐都是一刀下去的事。” “行。” 两个人商量完,把绳索往师屏画的镣铐上一套,把她牵回了山。另外几个小的凑上来,像狮子后头的鬣狗,把她上下值钱物事统统都给抢了,鞋都给她扒了,这才一哄而散。 直到脚被石头磨破了血流不止,师屏画才疼的惊醒过来:这群人怎么不像是魏大理安排的? 照理说,他做事不至于如此糊涂!把大理寺的衙役砍了不成,还差点把她给砍了! 她能感觉到方才要不是二当家好言相劝,那把鬼头刀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所谓的出了岔子,可能也就是杀没杀对人的事儿。 她这不是遇到了救兵,她这是遇到了仇家! 官司明明已经了了,姚家也已经倒台,谁?谁还想要她的命?不依不饶奔出三十里也要她项上人头? 师屏画很快就想不动了,因为在土匪处做阶下囚,毕竟不比给魏大理做阶下囚,很快,她就又饿又渴,然而一口水都没给她喝。 就这样徒步挂在马后走了几里路,过午才进了营寨。她被关进了牛棚里,累得瘫倒在地,就这半个来月她的容忍力已经直线上升,她甚至不在意不远处就是牛屎。 无巧不成书,牛棚里还关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她还认识。师屏画立刻扶着肮脏的地坐起来:“阿张妈妈,你果真逃出来了!” 张三陪在另外一个女子身侧,瞥了她一眼,没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二位姐姐认识?”张三身边的年轻女子问。 她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丽少女,自有一番诗书人家的清贵气质,应该关进来还没几天,脸上虽然脏污但风致不改。为了不吓到妹妹,师屏画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犯了点小错误——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叹了口气,自述名叫洪小园,是打锦城来的孤女,原打算投奔汴京的伯父,不料一行人昨晚在山里宿夜,惨遭这伙土匪劫道,家丁和女使死的死,散的散,她一个娇小姐哪里有什么主意。幸而遇到张三,领着她带出来藏在树丛里,可惜土匪也猴精猴精的,拿着鬼头刀四处砍草,没一会儿就把她们两人抓住了。 “哦,你们只是寻常被抓的。”师屏画的感慨里多了几分艳羡。 “还有不寻常的吗?” “我们好端端地在官道上走,他们把押送我的官差都给杀了。”师屏画唉声叹气。 张三把洪小园往身边拢拢:“别跟她说话。” “阿张妈妈,你认得她?” 张三嗯了一声:“骗子。” 师屏画:…… 人就不能做歹事,看把人惦记的。 “阿张妈妈,你讲点道理,我骗你什么了?你能出城还是我给你推的船,你就不说了,记好不记坏。” “你答应过我救出小妹,”张三耿耿于怀,“你放屁。” “那她不肯来也是我的错吗?” “对。”张三理直气壮,“你没做到,放臭屁。” 师屏画:…… 疯女人认死理,跟她讲道理没用。眼看张三搂着洪小园坐在对面,她只能自己坐下来清理血忽淋拉的脚丫子:“反正你也不缺女儿……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捡了别的女儿……” 嘴里嘀咕,肚子也咕噜噜地嘀咕。 洪小园明显看出二位来历不同寻常,打了个圆场:“看来我们三位极有缘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师屏画的肚子咕噜噜的叫:“……有饭吗?” “我们昨晚进来以后,就没吃过了。” 师屏画和洪小园因为饥饿面有菜色。眼看两个女孩儿嗷嗷待哺,张三二话不说,拍了拍栏杆:“过来嘛。” 周围没有旁人,只有个厨子正在洗菜,他左右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张三嗯了一声。 厨子又下意识四处看看,然后拎了拎裤腰踱过来:“干啥子。” “耍不耍?” “哈?” “要不要耍?” 师屏画和洪小园呆若木鸡地看这两人经过一番短暂的交流后,那厨子一脸中了头彩地跑去了营寨的土屋,紧跟着二当家晦气地赶出来。厨子对他指了指张三,他一脸无所谓地甩了甩手,厨子就小碎步跑回来打开了牛棚,猴急忙慌地把张三领走了。 两人随便找了个草坡,不一会儿空气里就传来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 师屏画:…… 三十六、女人的贞洁(2) 洪小园吓得牵住了她的手:“阿张妈妈这是在做什么?他们怎么干这种事?!” 眼看洪小园面露惊恐,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师屏画意味深长道:“都是为了生活。” 洪小园低声道:“阿张妈妈的丈夫不会……” “张三是个寡妇,她丈夫已经过世了,所以这算是二婚吧,一切从简。” “他们也会对我们做这种事吗?” “……我也是个寡妇。”师屏画不好意思道。 “可我还尚未婚配!我来汴京,就是为了嫁人的!” 真倒霉啊,新嫁娘。 抱着美好的期待跋涉千里,就在临门一脚时被山贼掳走。 “其实这也没什么的,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就当被针扎了一下。” 洪小园面如死灰。 师屏画补了一句:“兴许他们还看不上我们呢。” 洪小园攥紧了帕子,泪眼盈盈地抬头:“最好是这样。” “或许你可以让你伯父来赎你,他们得了钱,自然把你给放走了。” 洪小园的眼睛蓦然亮了:“有理!有理!” 师屏画给洪小园使劲支招的功夫,那边厢张三也完事儿了。 她没有再回牛棚,而是跟着厨子去到灶台边上了。两个人一起干起活儿来,像对普通农村夫妻。 等汤熬完了,张三就趁人不备端来两碗稀汤:“吃吧。” 师屏画和洪小园都低着头不敢看她。 张三为了她们,出卖肉体从土匪手里要一点残羹冷炙。 两人虽饿,但都没什么胃口。糙米拉上了她的嗓子,甚至还吐出来几颗小石子。要是放在平常,张三可要好好嘲笑她一番,但是这次她好像有什么心事,打开栅栏挤了进来,坐在了她身边,像是一头温驯的母牛。 师屏画很少见到她如此心事重重,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 下午匪窝里又热闹了一阵,好像是在山下截了一队镖人,运回来好些丝绸,上好的桐油箱子堆了一中庭,寨子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恶臭的马尿味。 匪头清点完丝绸,过来看了看牛棚,见师屏画还好端端待着,十分满意。他看完师屏画,好色的眼神很快挪到了洪小园身上。 二当家狗腿道:“运气好,昨儿截了个小美女。” 匪头点点头:“嗯,不错!有屁股有腰的!” 洪小园哪里听过这种污言秽语,简直要晕过去了,但想到师屏画支的招,还是站起来福了福:“这位先生可否给我家里带个话,让我家里人来赎人?我家就在山脚洪庄,很近,我伯父定会赎我的。” “他能给多少钱?” “很多!”洪小园往大了说,“他有钱,有田产,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可以赎我,还可以赎其他姐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匪头大笑起来。 其他土匪也笑。 洪小园不明所以,也只好跟着咧开了嘴。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嗯?看不起我?”匪头的笑容戛然而止,突地露出狰狞神色,大手一挥,“兄弟们,给这婆娘开开眼!!!” 土匪们欢呼着掀开了箱子,里头整匹整匹的生丝。 “够不够操你们这些太太小姐?”匪头问。 洪小园吓得抖如筛糠,脸色都白了。 匪头啐了一口,转身就走:“姓洪的这么肥,等下山就把他劫了,烧了他的地。” 洪小园登时泪流满面,自责不已:“我这是害了伯父。” “没事,他只是刚抢了比横财,吃撑了而已,没人会不喜欢钱。他臭显摆呢,你听他胡咧咧?” 洪小园哭了好一会儿,显是对自己的未来十足悲观。师屏画安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吃饭重要。 刚好张三要跟着厨子去采山珍,洪小园将想吃的菌子野菜形容给张三,叫她给自己准备一份。 师屏画留了个心眼。 晚上张三来送小灶,师屏画故意假装去夹洪小园的菜,洪小园死也不看让她吃,然而师屏画依旧笑嘻嘻地往嘴里送,她果然扑上来把她的筷子打掉了。 “所以这菌子野菜有毒是不是?你是山里人,你知道。” 洪小园哀哀地哭起来:“他不让我赎身,我就要被糟蹋了。我若是失了贞,有什么面目再见父母?倒不如死了干净。” 眼看几个男人往这里看过来,师屏画赶忙喝止她:“说的什么胡话!没有贞洁,难道还不活了吗?贞洁根本就是个谎言!” 洪小园被这雷霆霹雳的话唬住了。 “知道为什么男人要女人守贞吗?因为他们看不出来,一个女人是不是贞洁。他们根本辨别不出来,所以他们才耳提面命让女人守贞,要求新娘子是处女,这都是为了保证生下来的孩子是他们自己的血脉。” 洪小园听到如此惊世骇俗之语,倒也思量了一番:“可是新婚之夜,不是会落红吗?是不是亲生子,用滴血认亲也验的出来的。” “假的。你若是想要落红,捅自己一刀也落,有什么难的?办法多的是。至于滴血认亲,那更是无稽之谈,都是编出来的谎话。” 洪小园不明白什么是科学,她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 师屏画扶住她的双肩:“听着,小园,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着。为了活着,什么都不寒碜,更何况只是陪男人睡一觉。” “可是……我的名节毁掉,我会嫁不出去,还会连累家族蒙羞。” “所以家族会帮你千方百计地遮掩,你的伯父伯母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我们也一样。没有旁人会知道,你依旧可以高高兴兴做你的新娘子。” 洪小园短暂光亮的眸子又落起眼泪:“我毕竟失了身子,跟其他新娘子不一样了,谈何高高兴兴?我若还有廉耻,就不该去连累旁人,还不如死了干净,也全了我的名声……” “这种事情就好比走在路上被恶犬咬了一口!你被狗咬,你会寻死吗?” 洪小园仔细想了想,恍惚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被一个男人碰了,你就要死要活,这两件事又有什么两样?我说了,贞洁是个谎言,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可千万别把自己也骗了。什么最重要?性命!傻孩子,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再回过头来看,也一定被自己傻到发笑——你看阿张妈妈,她跟之前,可有两样?” 洪小园久久地凝视着张三,痴了。 师屏画不指望她一下子就能明白过来。 这些小姑娘长久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洁已经成了她们的信仰,只有拥有处女之身,她们才配进入正常的生命秩序,结婚生育相夫教子,这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如果失去了完璧之身,那她们、她们的家族,都会被整个阶级所抛弃。 师屏画再一次感受到了脖子上的枷锁究竟有多重。 一个人为了一个虚无的贞洁,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她只寄希望于单薄的话语,可以松动她自我设限的枷锁,让她可以在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中,不要放弃生命的希望。 师屏画安慰洪小园的时候,张三一直在一旁竖着耳朵,此时低声问她:“我不是婊子?” 师屏画吓得惊跳起来:“你为什么这么骂自己?” 张三指着自己,认真道:“我,婊子。” 三十七、女人的贞洁(3) 张三出生在贫苦人家。 地里刨食,看天吃饭。丰年吃米糊,饥年吃树根。 这还是太平年景。 听说之前不太平的那几百年,人相食也是有的。 好在现在的皇帝政治开明,重文抑武,吃人的风俗也渐次消失,但饥饿依旧深深地印刻在张三的脑海里。 她好像从一出生就开始饿了,每天眼一睁,就费劲心思四处找吃的。 枝头的果子,刚开的花,林子里的嫩芽,别人丢的甘蔗皮。 因为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填饱肚子上,她当然没有识字,也没有受过多少关爱。父母好像只是在匆忙的求活中,非常意外生了她,随即就好像忘了这件事。只有在让她上山捡柴的时候,才想起该往她屁股上来两下。 张三在毫无管教的情况下长大了,连父母什么时候过世、因为什么过世,都记不清。 她年幼时经常站在村口,看村子里的女人嫁了人,大了肚子,肚子又小下去,手里牵了娃,并不知道这将成为她的命运。 农村嫁娶早。 她哥哥要成亲,便将她许给了一个赌鬼,拿她的彩礼换了嫂嫂的嫁妆。 嫂嫂骑着驴、戴着金簪进门来,她裹着件破袄羡慕地一步一回头,被赌鬼牵回了家。 赌鬼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第二天天光,醒来她吐了。 丈夫的味道令她感到恶心,就跟这间败光了的破屋一模一样。 但女人是没得挑的。她们既没有选择地呱呱落地,又没有选择地住进了丈夫的屋檐。她们总是从一个家漂泊到另一个家,从一个男人漂泊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她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嫁一个好男人,但好丈夫总是很稀有的。 张三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心想:永远不会好了。 孩子,果然很快死了。 她记得那天中午,她在地里干农活,想趁着下雨之前多割些稻子,回来却发现孩子不见了。 她顶着大雨出去找,河水漫起来,她在暴涨的河边来回徘徊,一边徘徊一边喊,像一只水鬼,三天后孩子的尸体被发现冲到了七八里外的山沟里。 所以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张三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的命跟草芥一样轻,人也跟草芥一样浑噩,连那短命的孩子死了都哭不出来,匆匆一埋又要忙着下地。 可是香荷,她的小女儿,她哭得多响亮啊! ——香荷是她给女儿取得名字。 她记得嫂嫂进门那天,就戴着一支荷花簪子。 她的丈夫罕见地跟她有相同的想法,家里太穷,最便宜的斗鸡他都赌不起了。 于是有一天,她丈夫把她推醒,让她做了几个烙饼带上,两夫妻一起到了附近的农庄上。 农庄属于一位老爷。他有三进的屋,上百亩田。他夫人不会生。 “她能生。生过两个了。”男人们在阴暗的屋里低声私语。 她住进了庄子里。 老爷进了她的屋。 张三没有拒绝的权力,她转过脸,隔着花窗,看到丈夫在数银子。 叮铃。 叮铃。 那是银子碰撞的声音。 张三想着那些银子会变成馒头,吃到香荷的肚子里,闭上了眼睛,忍受着老爷迟暮的气息。 后来,老爷的小妾怀孕了,给了她一笔钱。 她带着年货回了娘家。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大概是上次她求上门来的时候,哥嫂拒绝了她。 “要你有什么用!就知道问娘家讨米,怎么不知道拿点进来?!哪家女儿像你这样……” 没有给娘家什么好处,总是在冬天借米,让张三坐卧不安。 说起来也奇怪,像她这样狗一样的人,竟然也会有自尊。 所以这个丰盛的大年三十,她拎着年货敲开了哥哥的门。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手提着鸡一手提着鸭,黑亮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今年我带东西回来了。” 可是她连同她的东西一起被推搡了出来。 “回来干什么?!今天祭祖,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 “谁稀罕你那些腌臜东西!呸!张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张三湿漉漉地往家走。 她这才发现,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投来鄙夷的目光。 “人尽可夫……” “林家连个儿子都没有……倒给旁的男人生孩子……” “荡妇……” “理应沉塘……” 昏灯里嘻嘻索索的声音让她害怕,她三两步回到家里,合上了门。 风雪一下子就小了,香荷坐在屋子里绣花。 张三看到小女儿,心中就平静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枣子擦了擦:“尝尝。” 香荷鄙夷地看着她:“是那个男人给你买的吧?” 张三被那眼神刺得瑟缩了一下。 香荷从她身边溜掉了。那种指指点点的感觉漏过门缝,流进窗里。 可惜她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扶一下腰。 ——她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 ——八个月了。 丈夫对她拳打脚踢,让她把这个孩子处理掉,她浑浑噩噩进了城,被人在一场大火里抢走了她刚出生的孩子。 捡回一条命的张三搬到了西城,起早贪黑,香荷在街头卖花,丈夫染上了酗酒打人的毛病,好在他只打张三,而张三把钱看得很牢,他赌不了多少。 繁华的都城让张三如获新生:只要肯干,这里总是吃得饱的。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做过典妻,是个失贞的女人,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人会看她一眼,除了丈夫没人骂她婊子。 张三日日顶着淤青和伤痕,在砧板前挥汗如雨。 也许她是草芥,但香荷,香荷不一样。 她偷偷在瓦罐里藏了钱。 等女儿成亲时,她会有一份体面的嫁妆,就像嫂嫂那样,骑着驴,戴着金簪,嫁一个像她哥一样能干的好男人。 她不用像自己那样,为了活着,给别的男人生孩子。 也不用寒冬腊月回娘家讨口粮。 她的孩子不会在河里淹死,也不会被人抢走,更不会被人用鄙夷的眼神凝视。 每一个新年,她都要神神气气地在家里主持祭祖。 走在路上,腰杆子都是直的。 张三一想起这个,啪啪啪!剁排骨的动作愈发有力了。 * 香荷越长越大。 瓦罐里的钱越攒越多。 丈夫赌得也越来越凶。 张三看着丈夫赌的发绿的眼,保险起见,把钱全都折成了金子,替女儿打了一支金簪。 金簪上的图案是荷花。 跟嫂嫂当年那支一模一样。 这天,张三回家的路上,感觉有哪里不对。 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摸到袖子里的金簪,才认出这是汴京,她也已经不做典妻很多年了。 她逃回家里,家里没有人。 好心人告诉她:“往水楼去了。” 张三脑袋里嗡地一声。 水楼是附近的牙庄,王婆买闺女,也做皮肉生意。 她赶到的时候,看到香荷,她的香荷,被压在男人身底下,发出又哭又笑的呻吟。 而丈夫站在门外,摊着手从人牙子手里接过铜板,喜滋滋地数钱。 叮铃。 叮铃。 张三哭叫,怒骂,丈夫嬉笑:“你能当婊子,她不能?” 对,她不能。 张三攥紧了金钗冲了上去。 啪啪啪! 等回过神来,丈夫已经死了。 水楼乱成了一堆,尖叫的,报官的,龟公从她身边跑过,她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终于死了。 张三低头看着这具尸体。 阳光下,它是如此粗鄙可怖,她是怎么跟他一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呢? 她怎么就没发现躲在阴影中的他如此贪婪,多余,把她所有的希望一点点吞噬,以至于她明明已经活在边缘,却还一点一点往下跌落。 现在她杀了人,成了通缉犯,她知道就快要死了。 她捧着冒着白气的汤面,看雾气对面那一双流着泪的眼睛:“我,不是婊子吗?” “你不是。”师屏画笑着说。 眼前这人,这天地,寸寸栩栩,都突然变得清晰可辨。 三十八、小园东风(1) 入夜,师屏画久久不能入睡,突地听见隔壁洪小园叫了她一声“姐姐”,然后抓过自己的手,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她的手上。 “你这是做什么?”师屏画定睛一看,那是个黄金打造的镯子,上头细细缠着花叶相交的吉祥纹样,做工极其精致。 白日里没见她戴,应该是偷偷藏起来了。 洪小园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十几年前,洪小园的父亲因为分家一事与大兄起了龃龉,大兄一气之下将他从族谱除名,洪父索性带着妻女前往锦城做生意。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夜深人静每每想起此事,洪父总有后悔之意,虽则大兄未免私心太重,但当初也不必如此坚刚,与他太过计较。以至于弥留之际都在想着还宗的事。 父亲过世后不久,母亲也过世,洪小园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女。刚好汴京的大伯来信,明里暗里说可以让洪父认祖归宗,条件是将她过继到膝下。 “我这大伯家原有个堂姐,嫁得十分显赫,然半年前殁了。”洪小园意味深长道。 师屏画秒懂:这不就是讨个女儿,再卖个好价钱吗。 看来洪小园是怕失贞一事,不仅仅会影响到她的风评,还有可能影响到父亲认祖归宗。 师屏画正欲张嘴欲言,洪小园连忙制止了她:“姐姐说的,我已都想过了。只是我们现在在这虎狼之地,前途未卜,万一我真的……还请姐姐劳烦一趟,陪我去长垣洪庄上见我大伯父一面,替我说说情。不要因为小辈之事,让长辈们离心。” 原来是胆子小想找个说客…… 有的虎狼之词,确实不好她这个贵女来说。 好人家的姑娘误入魔窟,也需要个第三方证人不是。 不过帮忙归帮忙,这金钏子师屏画可不收的:“都是自家姐妹,走一趟就走一趟,还送什么东西啊……” 她还没撸下来,就被洪小园眼疾手快推了回去:“一点浮财,身外之物,姐姐何必客气?再者,在这地方,我也没这个本事守财。” 我就有了吗? 两人还没拉扯完,土营房那边传来动静。师屏画和洪小园齐齐缩到牛棚角落里蹲下,再不敢多语。 土匪头子端着酒杯走过来,眼神逡巡着确定师屏画安然无恙。 随即他眼风一扫,瞄见洪小园:“躲什么呀?给大爷我当压寨委屈你了?” 师屏画赶紧把洪小园搂进了怀里:“困的。” “困?那跟老子一起困觉!”匪头打开了牛棚,伸手就要去逮洪小园,洪小园终于经受不住惊吓,跳起来拔腿就跑。师屏画也大着胆子有意无意拦在她面前,整幅画面仿佛老鹰捉小鸡。 “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匪头起了兴致,扬起了双手做出要扑咬的动作,张三突然窜出来,抱起了他的胳膊毅然决然按上了自己的胸膛。 “哟,这娘们!可真骚啊!”人群哄笑起来。 匪头分了个眼色给她,随即把手一推:“半老徐娘,还来卖骚!给我滚开!” “我不要当压寨!我不要当压寨!”吓疯了的洪小园窜起来就往外头跑,还真给她逃出了牛棚。 然而外头还有土匪拦成的人墙,个个嬉皮笑脸地挺着胸膛,把她的逃路给通通封死。她恍如误入狼群的绵羊:“别过来!我警告你们别过来!” 张三还待去拉匪头,被他一个巴掌打得跌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他抽出刀,一步一步走到洪小园面前:“怎么,你是看不起洒家?” “我已有了婚约……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不能跟你……”洪小园手里毕竟只有一把火把,面对熊一样的土匪,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火光下年轻的面容早已泪流满面。 匪头一刀打掉了她的火把,火熄灭了,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眼看他伸手要将洪小园扛到肩上,说是迟这时快,洪小园突然抢上一步,梗着脖子直直冲着他的刀锋撞去! 顷刻之间,血喷如泉,师屏画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缓缓伏倒,在地上抽搐着向她递上眼神,竟然满嘴是血地咧开一道笑容。 然后在土匪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乌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 师屏画整个人都像被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真傻,她怎么能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洪小园心中对于贞洁的重视。 她真傻,她怎么会以为,小园如此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家世、赠予唯一的长物,背后不是托孤之意。 ——小园原来压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也为这最坏的打算,付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 匪头想拿这小娘子寻个开心,没想到寻了个晦气,狠狠吐了口浓痰,然后一脚踹在尚在流血的尸体上:“哼,以为死了就没事了吗?” “这么爱贞洁,你们把她衣服扒了,挂旗杆上,让所有人看看她不知廉耻的样子!” 就在几个人要动手的时候,斜拉里窜出来一个人,用力抱住了洪小园衣着整齐的尸体,死死护在自己怀里。 土匪定睛一看:“你怎么跑出来了?!回去!” “死者为大,给她一个体面。否则我也撞死在你刀口上。”她冷冷说。 师屏画知道匪头等着拿她交差。 换句话说,她的命很值钱。 匪头与她对视了一阵,终究没把刀落下来,但是狠狠一脚踹在她身上:“滚回去!” 师屏画和张三把洪小园的尸体拖回了牛棚里。张三取来了水,两个人将姑娘的身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是师屏画头一次直面死亡现场,但她意外地没有很害怕。 擦身的时候,从她怀里掉落一封信。张三不识字,从泥土里刨出来递给师屏画,用炭笔写的,笔记潦草。 大意是说,她知道她们俩的身份见不得光。她也极有可能没法活着回去。所以她把大伯给的信物——也就是那个金钏子——给了师屏画,希望她要是逃过此劫,就去洪庄上帮她完成让父亲还宗的愿望。 师屏画哀叹:“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真傻啊!姑娘!真傻啊! 你要是不这么真诚高尚,大可以跟无数小人一样,嘴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拿贞洁只当个牌坊! 你要是不那么勇敢坚毅,大可以跟无数庸人一样,面对屠刀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把道理忘个精光! 但你偏偏心口合一,对着刀子殉道。 姑娘啊!若你有机会生活在一个没有贞洁牌坊的地方,你该如何熠熠发光? 她跟张三就这样一左一右,挨着洪小园的尸体睡去了。 她就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嘈杂的动静。天色蒙蒙亮,小土匪忙活起着搬柴烧火,空地中央架起口锅,她闻到肉香味,因混着血腥,让她没有什么胃口。 小土匪进来:“让开!” 作势就要去搬小园。 张三像是护巢的母鸡,把小园护得牢牢的。 师屏画问:“做什么?” “烧饭吃。”小土匪嬉皮笑脸的。 师屏画一时之间没听明白,直到他往后头指了指。 其时东天未白,烟与雾像是盘旋在漆黑的夜幕上。但是旗纛是白色的,因为那里挂着一个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女子。她们全身雪白,但胸口漆黑,像是一团团无颜色的窟窿。师屏画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慢慢地挪动到那口沸腾的铁锅里。 呕地一声,师屏画吐了,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恶心。 三十九、小园东风(2) 她以为《水浒传》里做人肉包子都是夸张的艺术手法。她不知道这个还继承着五代十国的混乱习俗的时代里,会把俘虏来的年轻女子当做两脚羊食用……这群畜生彻底击穿了她对于人的认知。 小土匪别开她,作势要去捞洪小园:“死都死了,别浪费嘛。” 张三太阳穴上青筋暴跳,跳起来就要打死他,师屏画跪起来抱住了她的腰:“慢着,我有话要对大当家说!” 张三还欲挣扎。 “信我!” 张三喘着粗气,像是破旧的风箱,看土匪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活咬死,但终究没再暴起。师屏画站起来,用眼神警告小土匪别乱来,离开牛圈,走向了正在大快朵颐的匪头。 走近了,她能听见了缓慢的声音。 滴答,滴答。 她的脚底踩到了粘腻的液体。 匪头戏谑地看着她,冲师屏画怒了努嘴:“要来一个吗?” 师屏画的身体微微发抖。 头脑发出冷静的声音:服从性测试。 她不是人,她是猎物。 像兔子这样的食草动物,她们忍受痛苦的阈值很高,她们受伤了也不会表现出来,因为一旦暴露破绽,就会被敏锐的猎食者发现并捕食。 她摇摇头:“我老家有人吃人,然后染了病。” 匪头一顿,眼神陡然不善。 “大王,我没有撒谎。我们那儿的丧葬习俗,是家里人高兴地吃掉亲人的身体。但是慢慢的,一些人就会开始得病:手脚不协调,颤抖,流口水;记性变得不好了,忘掉身边人的名字,忘掉过去的经历;然后开始疯疯癫癫,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或者脑中响起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最后他们死的时候都像癫子,或者是夺舍了,好像脑袋里有其他人。” “大夫有说是什么病吗?” 土匪头子注意到自己的手,他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大夫说是疯病。”师屏画摇摇头。 匪头呸呸。 这话要是其他人说,他必然把人给宰了。 但是这娘们……这娘们说的实在是有鼻子有眼的。 她竟然知道人脑像个核桃,谁家娘们见过这个?显见她不是瞎编的。 “那这个病,可有的治?” 师屏画摇摇头:“没有。不过,只要不吃人肉都没事。” 匪头看了一眼:“去去去!拿去喂猪!” 土匪像游鱼一样从悬挂着的尸体身边散开了。 师屏画对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尸体放在营地里也是不好的,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得把尸体都火化了,把现场打扫干净,才不容易染疫。” 匪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还是动了动手指。 尸体被一具具摘下来,扔到了一边的手推车上,像是一堆坏了的塑料。推车的土匪经过她身边,啐了口唾沫:“就你他妈的事多。” 师屏画瞪了他一眼,脱下了外袍,抖开了盖在了姑娘们的身体上。 匪头从她身后经过:“你,把这里打扫干净了。” 师屏画拿了扫帚簸箕,打算血迹和一些凌乱的碎肉。 张三背着箩筐经过,漆黑的眼眸里浓浓的怒气:“这群人,都得死!” 是啊。 苟且如果为了偷生,那就毫无意义。人活着绝不仅仅是为了活着,一味地苟且有用吗?土匪会因为我们足够恭顺,就让我们活着吗! 反抗,这是洪小园教会给她的。 “这里有几十号人,就算是见手青,也毒不死这么多,我们得下山请帮手。”师屏画看向了井边的厨子。 厨子正在摘菜,突然听见井水边两个女人扭打起来了。她们抓耳朵薅头发,打得男人们哈哈大笑,厨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家女人拎回来:“你又跟那女的吵吵什么?刚大哥都瞧你了。” 张三眼神里泛着狞厉的光:“她是个囚犯。” 厨子哑然。 “她杀了她的丈夫。” “我听说过她!竟然是她?!” 即使在消息闭塞如山林里,师屏画的大名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厨子忍不住远远打量几眼,只觉得女人漂亮得跟个灯人儿似的,想不到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师屏画瞪过来,他赶忙收起了目色。 “她有悬赏,很值钱。” “可她来历不一般,大哥似乎很喜欢她……” 张三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两。” “一千两!”厨子叫起来。 张三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嘘!” “你没认错人吧?真是她?” 张三点点头。 “她要这么值钱,那我们得赶紧告诉大哥……诶哟!你打我做什么?” 张三啐了口:“钱是我们的。” 厨子被这主意吓得呆住了:“这、这能行吗?” “你去报官。” “那我们寨子岂不是被端了?!” “你想当一辈子伙夫?”张三鄙夷。 厨子一看就不是土匪,而是被半路掠上山来的村民,这个倒霉蛋在一次给人做红白喜事的时候被土匪劫了,后来因为会做饭,被收编进了队伍。但他在寨子里的地位非常低,是个没有主见的软耳朵。 软耳朵厨子原本浑浑噩噩的,从没有想过未来的事情,被张三这么一说,想到了自己老婆孩子热坑头的理想。 他们对面就是洪小园的尸体挂在柱子上,胸口两个大窟窿。 厨子问:“我会没事吧?” “首告有功。” 见厨子依旧犹疑不定,张三直接把箩筐摁在了他手里:“我做饭,你下山。” 厨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诶!” 他本也害怕这些强人,要不是害怕逃跑被报复、被抓回来,落得跟菜人一样的下场,他早跑了。 现在张三给他出了主意、描摹了未来,心中的天平便向老婆孩子热坑头和一千两赏金倾斜。 他最后看了眼师屏画,寄希望于没有人发现这座移动的金库,跟张三一齐背着背篓出了门。走到寮台见不到的地方,张三走进树林深处,厨子自下山去报官。 四十、松林间 这日张三除了毒蘑菇和毒药什么别的也没采,师屏画让她全下锅里,且不用炒得全熟。见手青炒熟了就是难得的美味,夹生点儿才有毒效,总之不管是药死人还是见小人,先全都安排上。 两个人做菜的时候,师屏画偷看她两眼:“我已在牛棚干草里浇了油,一旦官兵来了,你就点火,介时趁乱逃进山里。” 张三垂了头,似是害怕,师屏画劝道:“我知你畏火,但你身份特殊,官兵也万万不会放过你。烟熏火燎认不得人,正是你逃难的好时机。你还要去找香荷和小弟的,不是吗?” 张三用力点点头:“香荷在宝船上,小弟在通化坊延庆观丢的。” 师屏画看她记得清楚,欣慰地点点头。 “你怎办?” “我拿了小园的印信,总要帮她把承诺兑现……兴许靠着这金钏子,洪家能认我做个小姐,让我把她父亲还宗的事儿给办了。你到时候跟我会和,我们可以做对川西来的主仆。” “骗子。”张三嘀咕道。 “是是是,我全都是骗你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不我的独木桥。” 这疯婆娘待人好起来就小妹小妹地乱叫,恨不能把人揣怀里,明明是她自己认错,却怪自己宛宛类卿,转头就不认账了。 本来她预计官兵还有过两天再来,没想到刚吃完晚膳,外头就突地亮起了火把,像是黑暗中的长龙。 营寨里登时乱将起来。 师屏画听见前头喧闹,凑过去瞧热闹,却听到外头一道熟悉的声音高声道:“官兵剿匪,出来受降!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连朝廷钦犯都敢劫掳,还不快把人质交出来。” 师屏画眼前一亮,这不是魏大理又是谁?! 匪头似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密辛,当机立断一掌掌住师屏画的脖颈,粗暴地拖着她走到外头。晃动的视线里,师屏画一眼就看到一身黑色斗篷定在队伍最前头的大理寺卿。 他昨天晌午接到急报,说她被掳走了,当即快马加鞭带着人马来到这荒山脚下,四处追查她的行踪,好巧不巧正遇上下山来的厨子。听说山匪捉走了师屏画,魏承枫赶紧问最近的县衙借了兵,带了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上山来。 两方一打照面,魏承枫漆黑的眼睛阴毒地凝在匪头身上。 连匪头也认出他来:“哈哈,这不五儿子吗!” 这俩竟然认识? 师屏画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魏承枫背后还有黑道势力,但很快从两人对视的眼神中,看到了宿敌经年的深仇大恨。 “诶呀我早想去找你这王八羔子了,这两年你把你爹撵得东躲西藏,没想到你自己上山来了……” 魏承枫打断了他的话:“龙头靠,你已经跑不掉了。把刀放下,乖乖认罪,说不定还能保你全尸。” 匪头一把抓过师屏画:“娘的,那老子就杀了这里所有人。” 眼看匪头捉刀,魏承枫低吼:“别胡来,把人放下!否则,还不知道是谁杀谁!” 匪头嘿嘿一笑,果真放下了刀,然而仍把师屏画用力圈在了臂弯里:“我说呢,这么大队人马,怎么都窝在山里不敢进来,娘的还真是为你这个臭娘们来的……五儿子,你想要这个女人?” 魏承枫脸色铁青:“你寨子里还关着多少人?一个都不能少!” 百夫长上来不满地耳语:“一个都不能少,那怎么剿匪?” 剿匪的时候杀个把人质是常有的事。 魏承枫却重复了一遍:“一个都不能少。” “好大的口气。”匪头啐了一口,“你想要这个女人,那就让这些大头兵滚开!”说着抓起师屏画退回了寨子里。 哨塔上钻出几个弓箭手,对着林间空地。 魏承枫自然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下马张开双手:“你还害怕这些人?我可以进去跟他谈谈。” “若是谈得拢自然好,若是谈不拢……我们当如何?”百夫长同情地看他一眼。 “我要是一直没出来,你们就动手。” 魏承枫留了口信,单枪匹马拨马进寨。 虽然布置变了,山头变了,人变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比如关在牛棚里的女人,插在柱子上的女人,抱在怀里的女人——还有龙头靠。 他好像根本不会老,永远都是那副强壮威武、没有什么能够打败的样子,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恐惧。 “你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魏承枫提醒自己,走到匪头面前坐下。 “五儿子,你真喜欢这娘们?这可是个好娘们……看看这奶子。”匪头捏了捏师屏画的胸口。 魏承枫一拍桌子跳起来就要给他一刀,但被土匪一拥而上摁住了。 匪头满意地看着他喘着粗气,将师屏画搂在怀里,肆意揉弄着她的身体。 师屏画衣衫不整地暴露着大片大片的肌肤,月光下像是一个发着光的人偶,被一头狗熊抱在怀里。 但是不论匪头怎么侮辱她,她都面无表情。她既没有哭叫,也没有颤抖,这让匪头觉得很无趣,但他很快想到了更好的玩法。 “你知道他是我儿子吗?” 魏承枫眼角的青纹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可好好地教养了他好多年……” 见师屏画转过头来,匪头作出一副意外的样子:“你没告诉他?五儿子哟……他啊,可是我最喜欢的小子,我本来可是想把这位置传给他的呢!前途无量啊!” 匪头用力拍打着虎皮交椅。 师屏画轻声问:“是吗?” 魏承枫闭上了眼睛—— “姐姐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家就住在山上,可惜下来玩耍走迷了路。你要是把我送回家,我爹娘一定谢你,给你好多好吃的。” “好呀!” 叮铃。 叮铃。 女人手腕上的铃铛轻轻地摇。 …… “他小时候长得漂亮极了,往山路上一戳,就能骗到大把大把的女人跟着他上山。那可真是个好时候。”匪头嘿然一笑。 “可惜他现在做了大理寺卿。”师屏画淡淡道,“他非但没想要你的交椅,还想杀了你——” 匪头一巴掌扇得她转过脸去:“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 他盯了会儿魏承枫,重又笑起来:“你想赎她?这也不难。要不,一命换一命。你要这个女人从寨子里走出去,就得把你的命抵给我。” “别答应他!” “好说。”魏承枫干脆利落道。 龙头靠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跟这女人般配,我这个做爹的,也不好棒打鸳鸯。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今夜就在这里痛痛快快洞房,做对真鸳鸯。你爹和你叔叔们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就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你他妈放屁!”魏承枫跳起来。 他是土匪窝里出来的人,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匪头要他当众强暴师屏画。 这可恶的畜生…… 魏承枫不懂自己为什么早已离开红毛寨这么多年,还是被无情的业力拽回了这里,拽回了那个雨夜。 ……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自己跳进那口锅里。” “要不,你去山下骗个女人来替你死。” “你自己选。” …… 魏承枫再一次被摁住了。 “先说好,一命换一命,我死,你把她给放了。” 匪头挑挑眉。 魏承枫振开身上的手:“放开!” 他把手摁在了刀柄上。 但是刀才刚抽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给推回去了。 “你个蠢材!”师屏画怒吼,“你不会算数吗!” 修长的手用力拖过他的领子,她一倾身,温热的唇随撞上他的,仿佛月亮跳入他怀里。 师屏画亲吻着惊愕的男子:“总比没了命强。” 魏承枫头晕目眩:“……别胡闹!” “抱我。”师屏画搂住了他的肩膀,抄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 纤腰裹束。 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 魏承枫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 可他不想在这种地方吻她。 没有尊严,受人观赏,就像被逼着交配的野兽。 龙头靠无非想证明他也只不过是个野兽般的男人。 害死过很多女人,跟他们一样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直到今天都不敢看任何姑娘的眼睛。 他更不想、更不想跟这些堕落的土匪一样,幕天席地,在女人的血泪中得到原始的满足。 雪白的柔夷。 ……滚在汤锅里的手。 玲珑的曲线。 ……风干在木柱上的肉。 甜蜜的喘息。 ……女人的尖叫和咒骂。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救救我!求你!快救救我!” “啊啊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魏承枫闭上眼睛全都是血,耳朵里也全是层层叠叠、来自地狱的悲歌。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在哪里? 他怀里的……是谁? 是不是父亲赎我离开、我去开封府当了左军巡使,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难道我其实从未离开过! 我依旧还是十岁的五儿子,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魏承枫! 他怕得浑身发抖,整个地府从他心里升起来,要将他吞噬。 “看着我。”一道清澈的嗓音突然划破寂静。 想象消失了。 魏承枫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铁锅,木柱,野人般的土匪……他依旧在红毛寨里。 “看着我。” 可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抱着他的人是师娘子。 她鲜活,美丽,镇定,像慈爱的地母一样,轻轻搂着他,温柔地吻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 总是忘不掉的血腥味被她身上的花香冲淡了。 “没事的。” 温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布料踱到他身上,魏承枫这才发现自己冷得像个死人。 “没事的……” 涣散的瞳孔在她澄澈的眼中找回了宁静。 叮铃。 叮铃。 他听见她手上的铃铛响。 起先是一个人的倒下,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但很快的,越来越多的人头晕目眩,他们捂着脑袋,手中的酒碗跌落。 “怎么回事?!”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 匪头猛地站起来,看向一旁的饭碗。 然而已经晚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大火也不知不觉烧起来,外头的官兵看到了四处起火,嘹亮地纵马冲锋。 师屏画推开了魏承枫:“去吧。” 魏承枫像是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他不再是那个懦弱、自卑、愧疚的小男孩了。 他转身拔出了刀。 火烧起来,天崩地裂。 四十一、老辣的骗子 宋时雨和匪头打得难舍难分时,官兵借着火势冲进了大门,师屏画趁乱离开了杀的兴起的空地上,一溜烟跑到了后院里,打开了一道道囚牢。 老人,小孩,女人…… “跑!跑起来!往外跑!” 他们要不是无辜的村民,要不是路过的客商,他们都是清白的,他们只要冲出火海,就能得救。 “快走!”她咳嗽着试图打开最后一个笼子。 “要我好找,缘是躲在这儿!” 背后扑面而来一道劲风,师屏画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但是背上依旧结结实实被拉了道口子,火辣辣的疼。要是放在平常,她保准要娇气地喊上两句,但是现在,她野兽般的直觉让她颠仆在地后又用力滚了几滚,直离偷袭者拉开距离。 然而这点距离对土匪来说,塞牙缝都不够:“哟呵,还能躲的嘛。” 师屏画往后缩:“二当家!寨子已经完了,你何苦追着我不放,赶紧逃命才是正理!” 二当家一把抓起了她的头发:“逃自然是要逃的,只是你这项上人头金贵着。” 师屏画疼的尖叫:“二当家若是为财,我是朝廷重犯!外头的宋时雨宋巡使就是来拿我的!你若将我交给他,开封府连同魏大理都会给你赏钱!” “小娘子,这可不但是钱的问题。”二当家说话笑吟吟的,手上动作却粗鲁至极,“要是不能把你交给东家,那死的人就轮到我了!” “我、我只是个小女子,哪有你说的那么要紧,必是你们搞错了……若是你们听信了谁妖言惑众,我与魏承枫魏大理也是旧相识,他是大理寺的主官掌管天下刑狱,我、我带着你去向他陈情,必能将那些贼子给办了!” “不愧是朝廷重犯,你倒是能吹。”二当家用刀背重重敲她一把,“你还是省省心吧,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想想如何得罪了贵人。怕是魏疯子在这里,也保不下你!” 师屏画见无论是威逼利诱都无法说服这个土匪,眼见他拽着自己往后山去了。要是真跟他去见了那什么贵人仇家,她是绝对活不下去的!不由得张嘴狠狠咬在他手腕上。二当家大骂一句“贱女人”,一脚踹开她,师屏画顶着头晕眼花都没有松嘴,最后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疼得他捂手乱叫。 “我真他妈事多!既怕杀错了人,当初就该摘了你的脑袋去!”土匪凶相毕露,高高举起砍刀向师屏画砍来。 师屏画已经疼得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倒是听见二当家喉管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就有温热的血落在了自己脸上。 她仰头,只见二当家胸口多了一枚削尖的竹棍。竹棍足有手腕粗细,又长又直,看起来像是走山时的拐具,但此时却凶相毕露地透胸而出,让魁梧精明的土匪瞪圆了眼睛。 它像还嫌不够,用力转了两圈,将心口肉剜了去,人高马大的土匪死不瞑目地噗地倒地,露出背后漆黑精瘦的张三。 “阿张妈……妈……”师屏画连说话都很疼,她以为张三早已经跑了。 “你不是说你会好好的吗?!认识这个,认识那个,你这细伢子除了撒谎还会干什么?!”张三扑下来,眼里蓄满了泪水,将她翻过去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噗哈哈哈哈……”师屏画趴在她怀里忍不住笑起来。“口口声声……说我是骗子,你这不是……很喜欢我的吗?你果真还是舍不得我……” 她说完这句话就肉眼可见地委顿下去,张三瞧了瞧后山静谧的路,咬咬牙,担起她的胳膊往火场里赶。 没有方向,没有人,全都是呛人的烟,连她脑子里也灌满了这迷乱的味道,昏昏沉沉。 当最后张三倒下的时候,她都没有意识到—— 那最后一口流过灼热气管的空气,凉得像水。 “这里还有两个!还有一个伤了!” “快挪到这里来!” 天亮了。 * 师屏画睁眼的时候,胸口疼得厉害。 ——因背上绑了绷带,她是脸朝下铺在草席上的。红毛寨已经整个烧毁了,她们这些被救的人质,就在营前的空地上躺着,满地都是伤患。 “水、水……”师屏画嗓子熏得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你娘帮你去打了。”临铺安慰她。 师屏画抬眼,发现张三端着个碗排在人堆里等着施粥,不由得一愣:她怎么没走?她在这里干什么?这岂是她能待的地方,宋时雨在呢!她不要命啦! 一位胖士绅跳下马车,神色紧张地跟百夫长交流着,一双小眼睛紧张地环视营地。当他看到师屏画的时候,明显眼前一亮,很快迎了上来:“你是小园吗?” 师屏画登时明白过来,这就是小园要来投奔的那户人家。 她还没来得及发声,胖乡绅便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没错,错不了了!这金镯子正是我寄给你的,我是大伯啊!不记得了吗?” 师屏画凝视着那张陌生而肥胖的脸,默默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洪小园? 哭了一阵,她突然想起什么,心惊胆战地抬头,却见张三捧着一碗稀粥望着这一幕,目光甚至有几分慈祥。 那种眼神她见过,是读完初中就辍学的妈妈送她走进大学校园时的眼神。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这次阿张妈妈没有责怪她说谎。 有个官兵拿着纸笔过来:“是家属吗?” “诶诶。” “叫什么名字?” “洪小园。” “有路引吗?” “这不都烧了吗?!包袱都丢了!” “行,走吧。”官兵潦草地在写了几笔就离开了,继续去盘问下一人,然而在这个间隙里,他的目光凝在了迎面走来的张三脸上。 “阿张妈妈!”师屏画大声叫道,她的喉咙里浮起了血腥味。 张三低下了头,端着碗跟官兵擦肩而过。 “这是什么人?” “她救了我。”师屏画瞳仁紧缩,鼻翼微微扩张,“我要带她一起走。” 过来,快点过来…… 张三终于走到了身边,师屏画松了口气。她既然逃出生天,自然不能眼看着张三再去漂泊伶仃。她知道张三有心愿未了,她还有香荷,还有个不知名姓的儿子在汴京城里。之前她曾经食言过几次,但那都是不得已的,她现在有了新身份,无债一身轻,她可以把那些谎言都变成现实——她不要再让张三喊她做骗子了。 两人目光一碰,都有着日出东山的期待。 然而那个官兵很快拿着一张通缉令返回来,对上了张三潦草的脸:“来人!给我拿下!” “你们要干什么!”师屏画的脑袋嗡地一声,张开了双臂。 “她是开封府在逃钦犯,你是什么人?!竟敢窝藏她!”官兵厉声喝问。 洪员外怀疑的眼神即刻射了过来,然而师屏画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可以不做洪小园,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张三被捉回去。 但谁也没想到,下一刻张三突然暴起,拿青竹竿扣住了她的脖子:“你们不许过来!” 官兵齐齐拔剑围来,洪员外吓得大喊:“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要伤我侄女性命!你要什么都好谈!” “张三!你已走投无路,速速把洪小姐放开,随我们回开封府!” 张三没有说话,她那支原本削了用来登山的拐具,此时看似紧凑地锁在师屏画喉间,却半分没有伤到她。她虚张着声势,看起来像个疯子,师屏画立即明白她的用意,她要跟她撇清关系!她记着她那个拙劣的计划,要帮她做实她的身份! 师屏画登时大喊:“她没要害我!你们别杀她!别杀她!她救过我的命!” “你糊涂哦!”洪员外拍着膝盖,“她要杀你,你还帮她说话!” 张三暴喝:“退开!放我出去!” 然而营寨上已经登上了弓箭手,下一瞬,一支飞箭擦着师屏画射中了张三的身体,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 张三很温柔地撒开了手,撑着竹竿倒地。 “阿张妈妈!”师屏画惊恐地跪下,不敢相信这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就这么倒了。 她颤抖着想去拽着她,但被她用力推开,推向洪员外的方向。 走!去那光明的未来。 若有可能,她多么希望她的孩子们,都能去到另外一个富贵美满的家庭,而不是跟着她受了许多苦。 “骗子!你这骗子!”师屏画尖叫着被人拉开。 一口一个骗子说要跟我桥归桥路归路是假的;有了香荷、小园把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也是假的;到现在,连劫持我坚决抗捕也是假的。可她声嘶力竭的真话,却被当做一个小姐被不幸蒙蔽后的受骗上当。 你才是大骗子啊张三!你多么会骗人!你生生用你的命,换来我的坦途。 “妈妈!” 张三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是师屏画喊她妈妈。 她的眼神有了一些光彩,但是很快消散了。就如同这个芸芸众生的妇人,无人知晓地度过一生,只用了一页薄薄的纸就写尽了她的生平。 但有人会记得她,记得她矮小的身体,贫乏的语言,一如她浩大的慈悲,顽强的意志,以及……那个渺小的心愿。 ——她会永远永远记忆下去,直到帮她找到那两个丢失的孩子。 四十二、单独提审 自那天后,师屏画就被接回了洪府,张三死时的崩溃大哭也只被当做因为挟持受到的惊吓。官差曾有过怀疑,然而在土匪营寨中,师屏画受张三照料有目共睹,加上洪员外坚持她就是自己的堂侄女,师屏画有惊无险地顶替了洪小园的身份。 她在高烧中反复梦见张三倒下的那一幕,缠绵病榻三日,才终于被一声雷鸣惊醒。六月的雨说下就下,师屏画趴在锦被上,侧脸望向整洁的小院里白雨如跳珠,一时间恍如隔世。 她到现在还很难想象,当时张三为什么会做出的决定,用自己的死来完成对她的铺路。她肮脏的疯癫里有那样的仁慈和智慧,就像这疾风骤雨中劲节的茅草,一遍编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转危为安。又有广博的善意,用自己的血,把她们从陌生人变得从此血脉相连。 师屏画想,曾有人为她而死,这让她的命也变得珍贵起来,不然很难说在没有抗生素和破伤风的年代里,这具柔弱的身体是如何挡过那一刀的。 女使端着药瓶进来换药,师屏画承受着伤口的火辣麻痒,藏好了正在撰写中的《妇行弑逆案牍·张三卷》,报君黄金台上意,她会找回张三的女儿香荷,还有她那个丢在通化坊的不知名儿子,把他们带出汴京。她现在姑且也算是这个四散的家庭中的长姐了。 她还要稳住洪家,直到洪员外把锦城洪氏重归宗谱。 她刚换完药,一位女使就略带惊恐地闯进门来:“小姐,有官差来庄子上了,要问你话。” 师屏画停下了披衣的动作,故意露出绷带:“我不便见客。” “是啊,主君也这么说,可是那位官爷指明了要审你。” “……好,去把官爷请来。”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伸头一刀杀头也是一刀,师屏画这样想着,大脑却飞速运转起来。 洪姓是汴京附近长垣长垣县治下的大家族,她目前的这位大伯父虽然不是族长,但是极其显赫的分支。无他,有钱罢尔。 洪庄有钱有地,人丁却极为稀少,她搬进来这几日间,只见过大伯父洪昇和大伯母甘夫人,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很不像个大户人家。 听丫鬟们说,家中本来有位出阁了的小姐,也就是她的堂姐,只是最近殁了。除此以外,还有一位庶子,这小少爷因着姐夫的打点,在国子监念书,日前不曾归家。 师屏画还待从她们口中旁敲侧击点洪小园的事情,但只打听出她的父母早年经商搬去了四川,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余年来只有通信,因此家中的女使对他们这一房知之甚少,连见过她的老妈子都走的走、散的散。 这虽然免去了师屏画穿帮的可能,但也让她无处打探消息。这昏昏沉沉的半个月有高烧不退的缘由,也有她为了避免穿帮每次在大伯来时都假装晕倒的缘故。 现在官差又来核验她的身份,要是问起四川家中的事,她靠什么来抵挡?靠编吗?还是说再装晕? “洪员外请留步。”外头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请把所有闲杂人等都清出去,我要单独审问洪小姐。” 师屏画猛地支起了耳朵,这声音,好生耳熟。 “……呃我侄女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身体也不便,这怕是男女授受不亲……” “你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小人岂敢怀疑魏大人……” “你侄女之前与一个在逃钦犯纠缠,不想受牵连,就让开。” 男人三言两语吓退了洪昇,等女使鱼贯退出房间、关上院门,这缓缓才走到师屏画床边:“师娘子?” 师屏画猛地摘下了被子:“以后要叫洪小姐!” 魏承枫见果然是她,眉目一松,伸手不自禁触碰了她肩头的伤。 那天魏承枫趁着山寨混乱,把龙头靠给杀了,自己也身受重伤,被长随送到山下医治。随后他便得知了一个噩耗:罪犯师万红,死在了红毛寨里。 他垂死病中惊坐起,赶到山下义庄辨认尸体,却只遇到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长垣县按照人头硬要说这是师万红。 魏承枫当时交接了尸格,就当做师万红在流放途中不幸被劫掠至山寨、随即被山贼所杀,沸沸扬扬的师氏杀夫案就这样以一种极为意外的方式落下帷幕。 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土匪的屠刀中说“看着我”,并且温柔安抚了他的女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焦尸。 于是拖着他尚未养好的病体,查验了红毛寨中的尸首、尸格,然后又从张三案的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找到了洪府。 师屏画感到他冰凉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魏大理为何会与龙头靠认识?” 魏承枫的眼神一下子变冷了。 师屏画并不畏惧,只是轻声道:“你是被掠去的吧。” 魏承枫与她对视良久,没有在她的目光看到任何抵触、鄙夷,她的眼光如此清亮,让他默默垂了眼:“我十岁时,曾被掠上山,做过饵子。” 所谓饵子,就是勾引女人上山的小孩。 龙头靠得了他后,看他眉清目秀,就教他去山道上干这个,骗不来女人就打他。他实在被打的受不了,就站在山道边上哭,果不其然有少女过来安慰他,给饿的发晕的他饼子吃。 “然后她就被绑上山,折磨死了。” ——所有对他好的女孩儿都被他害死了。 他曾经就是这样一只伥鬼,为了苟活恩将仇报,哪怕后来逃下了山,回到了汴京城里,但他还是忘不掉那些姐姐们的笑与泪,还有她们堆在山寨里的累累尸骨。 他忘不掉。 如果说魏承枫是一棵树,那么每一轮年轮,都是一名因他而死的女孩儿。他把她们刻进了生命里,裹在皮囊下,小心地带着她们的记忆活下去,不管那愧疚有多沉重。 “那天晚上红毛寨里起了很大的火,所有山匪都死了,这世界上没有人再知道你的这个秘密。” “我不是怕人知道。”男人黑得发紫的眼神望向她,搁在腿上的手也牢牢攥紧了,“……我害死了很多人。” “大人为什么在大理寺主刑狱?”少女突然问了个听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 男人沉默了。 “那天我被姚府追杀,大街上这么多来来往往的轩车驷马,是大人毫不犹豫地帮了我。”少女的长发垂下来,像一条温润的河,“后来在红毛寨里,龙头靠要你选择,是自尽还是玷污我,你选了自尽。你至少救过一个人,拼尽全力,舍弃性命。” 男人的眼里亮起了光:“你说,她们会因为这个,原谅我吗?” “谁也不能代她们说原谅。”少女停了停,轻声说,“旁人可以说,是大人年幼,被逼无奈想要活命,大人无辜。但对她们来说,大人无辜,那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需要枉送一段性命?她们就算要恨你,也是理所应当。” 男人默默低下头去喃喃:“是啊,她们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事已至此,斯人已矣,这是不可改变也不会回头的。只是大人被逼无奈,却依旧为此惴惴不安,真正的罪魁,却在这几年当中没有一天后悔,甚至变本加厉。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不同。愧疚也好,羞耻也好,未必不是坏事——那是因为你是人,你有良心,要是心安理得,反而不美了。” 男人猛地抬头,深渊般的眼神变得清浅,嘴唇微微颤抖,不再躲避她的目光。 少女病容苍白,但是目光却坚定:“所以你害过许多人,救过一个我,以后还要救更多人。你会在她们的怨恨和我们的感激中过一生。魏大理,你可愿意?” “愿意不愿意,也都做了。” 魏承枫这么着急找师屏画,还因为,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他过往的人了。他们甚至还因为这秘密,有了一段心照不宣的亲密。在来这间屋子之前,他一直在想,她会怎么看他?是唾弃,厌恶,还是当他是个懦夫,伪君子。 真好,她的眼神还是与从前一样清亮。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得已。”她说,“但做了就是做了,赎罪是你的修行,以后莫要再做亏心事——你快擦擦眼睛,伯父不知道还当我殴打朝廷命官。” 魏承枫抚上了眼角,没有摸到任何湿润,对面的少女反而噗嗤笑出了声。随着这一笑,他心里也蓦然轻快起来。 你同时是罪人和恩人。 你可以懦弱的心安理得,也可以永远在狭义道上踽踽独行,寻找无人回应的救赎。 你看,天大的事掉下来,挨了师屏画不着四六一句,就变成了云,徐徐飘走了,她就是这种本事。 四十三、洪府人家 魏承枫凝视她良久:“我会遣个御医过来为你治伤,待养好了病,我回来接你进城。” 师屏画心境一荡,等等,这是什么发展?! 难道说魏大理要把她金屋藏娇? 她把他当青天大老爷,他却想睡她,这有点不太合适吧?! 师屏画第一反应就是打马虎眼:“你要把我抓回去吗?” “洪庄是个小地方。” “但我在这里挺好的。” 魏承枫是个强势的男人,他的主意几乎不容更改,甫一出口,她便感觉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找了个合适的说辞:“这伙山贼不是随意劫掠的我,他们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对我下的手。他们杀了两个衙役,原本就要杀我的,但为了防止弄错人,才把我绑了去,说是过两天等那幕后黑手来了以后,教他亲自指认了再杀我不迟——有人要我死,魏大理。” “姚府的人?”魏承枫第一反应是这个,随即摇了摇头,“姚氏一族原是胶东郡望,来京做官的也只有姚谦一人,他们就算要杀你泄愤,又怎么能来的这样快。姚谦自身难保,这种时候也断不敢再来一次买凶杀人。” 师屏画眼中闪过一丝洞若观火:“我一直有个疑问。姚谦纵然一开始想要杀人夺宝,但后来他借刀杀死我父亲,又来狱中杀我,是不是也太过大费周章,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会不会姚谦才是那把刀,还有人藏在暗处想对我们师家动手?这样一来,姚府案结束以后,再在路上想要我的性命,就说得通了。” 魏承枫听到这里,告诉她另个消息:“虎白啸死在大理寺狱中了。” 饶是师屏画经过不少风浪,听到这里也不禁满身鸡皮疙瘩:“要真是这样,对面行事隐蔽,斩草除根,花的力气可不少。” “花的力气不少,那就绝不仅仅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只是为了杀人夺宝。” 魏承枫跟她有一样的判断,那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师屏画挨近了男人,楚楚可怜道:“现在他们以为我死了,敌在暗,我也在暗,倒可以保全了我的性命,待日后细细着手。若是我跟着魏大理这么快回去汴京,回到漩涡中心,反倒朝不保夕。” 魏承枫虽然强势,但并不一味霸道,在她一口一个娇滴滴的“求魏大理怜我”之下,也很快松了口:“那你现在洪家避避风头,我会想法子查查虎家的底细。他们会摄入此案本就奇怪,现下不惜杀人灭口,势必有什么情由。” “魏大理若得闲,可以替我打听打听,但也不要卷入太深,万一……” “要我管,又不要我卷入太深,那你到底要不要我管。” 师屏画思虑再三:“那你还是别管了。” “由不得你。” 魏承枫还是那副严肃自矜的模样,但身上荡漾出愉悦自得,却是遮掩不了的。师屏画深感摸顺毛了,微微松了口气。不管出城前,魏承枫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想把她劫走,在师万红离世以后,这都不该是她去关心的事情了。现在她是洪小园,前尘往事就随风而散吧。她转世重生,自然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越少有人牵扯也好,她早就做下了这个决定。 “对了,你进来之前,是怎么对我伯父说的?” “我说你要在长垣县落户,还得做些调查。” “我本来就是个冒牌货,你这一说,他们说不准要起疑。”师屏画眼珠子一转,“劳烦大人出去以后,就去找我大伯套话,让他把洪小园的身世、两家的沟通全都交代了,叫说是为了与我的话做个验证。等他说完,你便说不错,都对上了,然后你把他说了什么记在纸上传给我,他们再问起来,我就好应对了。” 魏承枫深感她得寸进尺,师屏画哀叹:“我这个身份,是洪小娘子让给我的。她不愿受辱,毅然赴死。又担心自己死后,伯父不让她们家还宗,所以与我事前做了约定。然而她少小离家,我在此处都无从找起洪小娘子存在的证明。我们萍水相逢,又生死隔离,我心底里把她当做很亲近的人,只是无从再寻起了。” 魏承枫不意还有这一段,亦是肃然起敬:“我会仔细打听洪小娘子的生平。” 师屏画做了个求求了的手势:“啊对,洪小娘子是锦官城来的,你还得找些锦官城的资料,一并递给我——我知道魏大理侠义心肠,不如先从救我开始?” 说罢眉眼弯弯地一笑。 魏大理冷脸出了门,但是办事却牢靠,接下来果然又来看她两回。一回是递了洪昇的回忆录,一回是递了锦官城风土人情。 洪昇看出来不对:“这魏大理怎么天天单独提审你?你没犯什么事儿吧?” 师屏画心中咯噔一下,随即面色绯红地绞着辫子:“其实这几天他并没有审问我什么……当晚在山寨中,我俩曾有过一面之缘,就是魏大理救了我。” 洪昇立刻就明白了,狠狠一拍大腿:“诶呀!我这可是引狼入室啊!”等魏承枫再来,就死也不肯配合调查了,明里暗里提醒他男女大防。 魏承枫要帮师屏画在洪家站稳位置,便也退了一步,确定她成功当上了洪小姐,留了一句“有事找我”,便从洪庄上彻底消失。 就这样,在洪昇与魏承枫的互相蒙骗和共同投喂下,师屏画的伤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过了月余便能下地走了。 第一次去正堂拜见伯父伯母,洪昇自然是大喜过望:“诶,想不到十五年前,你父亲一别而去,却是此生再也不能一起去汴京走马看花。好在还留下你这个骨肉,也好留我有个念想。我已告知了族中长老,待挑个黄道吉日,就把你过继到我膝下来,也算是了了你父母的心愿。” 师屏画福了福:“一切听凭父亲母亲处置。” 洪昇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师屏画趁热打铁:“只是女儿原本是锦城洪氏一族,叔叔婶婶若不在宗谱之中,这个过继岂不是要受族中诟病,说父亲收养了个不知来历的螟蛉义女。” 洪昇摸了摸胡子:“都是一家人,自然要寻个黄道吉日,与你一并添回族谱之中。” 师屏画松了口气,转了转手上的金钏子。 甘夫人却一脸严肃:“身体既已好了,便要学些女工家计,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 “诶,不要这么严厉嘛,等会儿吓到孩子。”洪昇劝过她,又来劝师屏画,“你大伯母是过来人,女人家的事你自听她的。从今天开始,你便每日去你大伯母跟前聆听教诲。” “是。” 甘夫人道:“那你且下去换身衣服,准备好了就过来。” 她大约摸四十上下,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长脸,目光犀利,气质冷锐,让师屏画心中不安。自打她进了洪庄,洪昇是晨昏定省,热情好客,但甘夫人统共只见了两回,一回是进门那天,一回就是今天。可见这个伯母是不喜欢她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她的吃穿用度都很合意,可见这个伯母管家有一手。 能力强又不喜欢她的人,她自然要拿出十二万分的态度去应对。 四十四、婚约 师屏画眼观鼻、鼻观心到了甘夫人屋里,甘夫人还是那般不苟言笑坐在高堂,倒是她身边一位皮肤黝黑的嬷嬷上来就拉着她的手:“细伢子!漂亮哩!” 师屏画听到陌生的口音,心中悚然一惊,这人说的是四川话? 见她迷惘,甘夫人端着茶水微微一笑:“你一个人初来乍到,经了这么大的事,一定很想家吧?这位花嬷嬷老家也是锦城的,正好与你做个伴,听见乡音,便像是回家一样,也要一慰思乡之苦。” 师屏画立马明白了甘夫人的用意,甘夫人这是怀疑她身份故意来试探她! 她就知道老天爷不会这么便宜就让她当个大小姐的。 不过好在她念大学时,她同宿舍就有个川妹,她的语言天赋又极好,四年听下来早就学会了这门方言。古语方言,她在汴京流浪时听过几嘴,差不离。 花嬷嬷的话,她听得懂,于是便磕磕绊绊地张嘴,用川话与她攀谈起来:“嬷嬷老家哪里的?” “就在城里,锦江桥边上!” “哦~我爹爹最爱桥头那家的酒,常沽酒来喝。” “姑娘住在何处?” “咸元坊。嬷嬷来汴京几多年了?” “诶,二十年了。” “那可有段时日了,不知汴京,有没有锦城那样鲜美的鲤鱼。” …… 师屏画暗中控制着谈话的节奏。起先她因为不熟练、放不开,说的磕磕绊绊,但因为她说话声音小,表情又含羞带怯,看在甘夫人、花嬷嬷眼里,就是女孩儿害羞怕生。 她发觉花嬷嬷和甘夫人没有表现出异样,便大着胆子越说越流畅,主动与她说些风土人情,这是她从魏承枫的小抄里看来的,阔别锦官城二十年的花嬷嬷还不如她熟悉。 当然,因她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亮,这一切都被当做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甘夫人果然软和了脸色,只是在她们攀谈的间隙问为什么她们的口音不同。师屏画解释说,自己的父母全是汴京过去的行商,家中又聘请了锦城乡下的女使给她,百里不同音,导致她的土语并不标准。甘夫人点点头,接受了这番说法。 又等两人聊了一会儿,她拍拍手:“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先用午膳。你既喜欢花嬷嬷,我便把她拨给你,你们私底下慢慢聊去。主君可是点我来教你的,莫要误了正事。” 师屏画知道这关是过了:“是。” 饭菜很快被女使端上了桌,八菜一汤,规格颇高。不过放眼望去,全都飘着绿色的藤椒、麻椒之类,散发出刺鼻的鲜香。师屏画暗道,这是要考我吃辣的本事? 想不到四川在千年之前就是吃辣大省了,不过这番试探到了她这个吃货头上,属实算不得什么。要知道她可是天天浸淫在剁椒鱼头、夫妻肺片、毛血旺、沸腾鱼当中,后世的川菜早就走出四川、走向全国甚至全球了,天下谁人不吃辣? 师屏画毫不心虚地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是俺们川妹子哩!”花嬷嬷欣喜道。 甘夫人终于露出一抹微笑,嗯了一声点点头,对她的来路再无怀疑。 吃完穿越以来吃的最好的午膳,师屏画抹抹嘴,跟着甘夫人走进书房。甘夫人的书房藏书颇丰,胜过洪员外,师屏画虽然觉得她为人严厉,但不得不说她颇有品味,书房中栽了竹子,垂下竹帘,清幽寂静,格调高雅。 甘夫人坐下问:“都学过什么书?” 师屏画道:“学了四书,女诫。”这是魏承枫从洪昇那里套出来的话,洪小园的父亲曾给这位哥哥写信聊起过女儿的学业。 “琴棋书画呢?” “会下棋,会写字画画,但是不精。”师屏画既然是修复师,字画自然能过得去。下棋就纯粹是因为小时候走错了路,去学了个围棋,美其名曰是为了开发理数思维,最后阴差阳错学了文科。 甘夫人道:“这是用来陶冶情操的,原也不是为了争输赢——家计学的怎样?” “会一点算,但不多。” 甘夫人听出来这位侄女样样都会但是样样粗疏:“你倒是谦虚。” “不敢欺瞒伯母……不过我绣工尚可。”她可是缝过高价娃衣的女人! “哦?蜀绣天下闻名,莫非,你在锦官城也曾学过?” 师屏画大吃一惊:“那倒没有。只是能做点常用的小衣服小鞋子。” 甘夫人面露憾色,显然高标准严要求的她对这位女娘并不怎么满意。不过再也在了,能怎么样,教呗?甘夫人教了她礼仪,显然不是女使伺候人那一套,而是官家小姐往来逢迎如何大方得体,然后又教她学诗作画。 师屏画虽然不太乐意,但也知道此事难得。这个年代里大家闺秀不识字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女孩儿又不用考科举,会管家理账就行了,没什么必要在文墨上下功夫。甘夫人作为一个母亲,却能把写诗作画提到授课当中,实在是开明。 听说洪家祖上在南唐的朝廷里当官,太宗起事后随南唐后主投降,家世一落千丈,到了洪员外上一代才终于重新当上了地主。不过毕竟是祖上阔过的家族,知道光有钱是不成事的,要想家族兴旺,还得是当官。当官就得考科举,洪家经历过朝代更迭,文脉早已断绝,那就挑个有文化的女娘联姻就是,甘夫人就是娶来改善家庭教育的。 师屏画听说她过世的堂姐高嫁进了伯爵府上,而她有个庶出的堂弟也在国子监念书,恐怕少不得甘夫人的耳提面命。在这个历史阶段,妻子对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人人皆知,但这份劳动又极少被人看见。 师屏画在甘夫人那边学了几天,天天练字学习仪礼,洪昇过来看了一眼,连说“好”、“好”。 估计是她过了甘夫人这关,两夫妻对她的身份和资质再无二话,洪昇很快挑了个黄道吉日,要召集宗族长老,在宗祠里把她过继到了名下。 师屏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这就是她来洪府的理由。只是她发觉,洪府上下的女使们经常背着她窃窃私语,她熟悉这种眼神,是聚众八卦时的眼神,很不幸,她是八卦对象。 然而等她靠近想要质问她们在说什么,又作鸟兽散了,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她告去过甘夫人那里,甘夫人凝视她良久,突然把她带到了一处背着人的地方:“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为何?” “如果你进了这扇门,想要再出来,可就来不及了。”甘夫人指着宗祠道。 “可现在全家都来了,你让我这时候说我不愿意认他做父?这究竟是为什么?” 甘夫人答非所问:“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要是跑了,我不会说见过你。” 师屏画被这老妪气了个半死,然而鞭炮响起来,吉时到了,花嬷嬷在篱笆外头圈圈地喊“细伢子”,师屏画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宗祠拜了洪昇做父,洪昇笑得乐开了花,所有人都在恭喜他喜得贵女,甘夫人面上却殊无喜色。 照理说这些天相处下来,两人也算是熟识,甘夫人已经没有这么严厉了,然而此时她端坐高堂之上,甚至比初见时还要冷若冰霜。 等她的名字被写在了洪昇名下后,她很快就知道洪家等着她的天坑是什么了。 忠勇伯——她名义上的姐夫——将要来洪府相看她,娶她做续弦。 四十五、两女争一女 师屏画对这个结果只能说是意料之中。洪小园对贞洁一事如此重视,除了自身观念以外,这份婚姻也是逼迫她的元凶之一。只是她很好奇,为什么甘夫人让她快跑,府中的女使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她表面上很平静地接受了洪昇的安排,实则暗地里想要会一会她这位前姐夫。 忠勇伯薛照是假借狩猎路过洪府的,当晚洪昇把她叫过去作陪。薛照大概三十来岁,长着一张被酒色掏空的脸,长华脸金鱼眼,续着一把漂亮的小山羊胡,裹在锦绣堆里懒洋洋没有精神,只在看到她的瞬间有了点兴致:“哟,是个美人呐。” 洪昇哈哈哈哈笑起来:“那是自然。小园年方二十,从小就是族中出了名的美人。” “不错,那就这样吧。”薛照非常轻巧地就做了决定,“挑个良辰吉日过府,把事情定下来,不要再拖了。” 洪昇大喜过望,忙着给薛照斟酒:“诶!我这就去捡最近的好日子,哈哈哈哈!” 这番场景未免有人口买卖之嫌,师屏画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开,薛照没有跟她多寒暄,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像是个漫不经心的买家。 怪不得洪小园如此怕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黄花大闺女,要嫁给一个大一轮且权势颇重的男人做续弦,这男人除了权势还看不出有什么好,也许她心存死志也是因为对未来感到绝望。把生路让给她,也不仅仅是为了举家还宗,暗里还有让她为薛照替婚的意思。 洪府明显是高攀了薛照,洪仙儿一死,这份联系就断了,薛照这个高高在上的模样,也显然再也不会做洪府的娇客,除非洪府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就是洪昇性急忙慌要迎回洪小园、将她认作女儿的缘由。他需要一个女儿成为忠勇伯的继室,延续两家的秦晋之好。 但是薛照又为什么非得再娶洪家的女儿呢?他听起来也很着急。 师屏画一边想着,一边在水边散步,就在这时,她听见水边传来幽微的哭声。今天是中元节,死去的亲人会从地府归来,需要设祭请宴,还要为亡者放灯祈福。师屏画不知是谁半夜偷偷在水边放灯,正想走开,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小路边上过来:“诶呀!我叫你去作陪,你不去,竟在这里放灯!若是被伯爷瞧见,你怎么办?!” 竟然是洪昇的声音。 师屏画走近两步,隐在花丛中,就听这洪府的两位主人,像是做贼一般吵起来:“今天是中元节……我缘何不能正大光明祭祀我的女儿!” “那不是伯爷刚好要来相看小园吗?” “他还敢来!” “你疯了不成?!” 两人拌了几句嘴,就听见啪地一声清脆耳光,随后就是甘夫人的痛哭:“你打死我!你有本事连我一块儿打死算了!” 师屏画在花篱后头咳了两句:“诶呀,花嬷嬷,这是什么人在水边哭,我们快过去瞧瞧。” 水边登时没有声响了,想来这对夫妻是不敢在她面前闹腾起来的。师屏画也没有再管,摇着团扇晃悠悠回了自己屋。看来洪仙儿的死,与薛照脱不开关系,甘夫人因此恨他。只是架不住洪昇攀附心切,为了不伤及两家的秦晋之好,竟是连女儿的祭祀也不敢拿到姑爷面前。 这水果然很深。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跑的嘛。她可是光脚进得洪庄,最差最差也不过光着脚走出去。不得不说当初在汴京码头和张三一道讨生活的经历,让师屏画整个人都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敢。 只是在走之前,她还要借着洪庄,办几桩她想做的事。 第二日,她一大清早就去给甘夫人请安:“诶呀,母亲脸上怎么了?” 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立马让甘夫人老脸挂不住:“……昨晚上池边跌了一跤。” “池边做什么去,昨天伯爷来了,母亲也不去陪着我去相看。”她往她身边一坐,“母亲,伯爷是个什么性子的男子?我瞧他身量颇高。” 甘夫人瘪瘪嘴,像是强压下口吐芬芳:“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母亲,父亲说要挑个就近的日子让我们成婚。我从锦官城来,身上被洗劫一空,什么也没有,我能不能去汴京城里逛逛,添点首饰,到时候嫁过去,也好讨伯爷喜欢。” 她一句话不离薛照,听得甘夫人面如寒霜。不过甘夫人毕竟是一家主母:“让花嬷嬷陪你去吧。” “母亲不去吗?” “我头痛。”甘夫人冷硬地往床上一躺,厌烦之色写于脸上。 师屏画狠狠支了一笔钱,带着花嬷嬷坐上了进城的马车,她真是从来也没有这么阔过,但是心情却并不美。越过洪府连绵的庄田,就是山脚下的义庄,当初红毛寨中的尸体就是抬到这里归葬的,统统丢在了乱坟岗,阿张妈妈和洪小园也在其中。 师屏画跟义庄管事哭了一回,给了他些银子,给他形容了张三和小园的形貌,请他收敛尸骨,再偷偷给两人做个坟。花嬷嬷问起她也有缘由:“阿张妈妈和这位姐姐救过我,要不是她我在山寨中就死了,只是没想到她是个外逃的强梁,被官府射死了……” 花嬷嬷亦是唏嘘。师屏画则先是对着洪小园祭拜一番,禀明了还宗已了,以及目前的婚姻进程。然后又暗自对着阿张妈妈发誓,她会把香荷给赎回来。 要做这件事,首先就是甩开花嬷嬷。这可不难。师屏画领着她进了名为苏霍铺子的冠行:“我要定个有一百粒珍珠的冠子。” 掌柜一看,大客户,当下就出来作陪。师屏画敲定了款式价钱,就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花嬷嬷你在这里办交接,我去隔壁看看金器玉器。” 掌柜客气道:“李家铺的玉好,就在街角。” “行,我这就去看看。” 然而她一走,花嬷嬷很快傻眼了:小姐带走了所有的钱,她一文钱都没有! 然而方才师屏画已经拿了个便宜冠子戴在脑袋上走了,她没付账! 花嬷嬷登时被当做托儿扣了下来,求爷爷告姥姥她不是偷儿,赶紧去寻小姐啊!苏霍铺子派了好几个伙计出门找,然而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个戴新冠子的小娘子。 师屏画早就租了辆马车,手里一抛一接着她的新冠子:“前不久三关六码头的宝船沉了,那里的姑娘都去哪里了?” “哟,我还没见过小娘子想去那种地方凑热闹。” “我去抓我男人。”师屏画冷着脸道。 “那……那就是流月楼了。” “赶紧的。” 车夫一口气将这位凶悍的娘子送到流月楼,师屏画抬眼看着楼上软玉温香的轻薄织锦,嗯,熟悉的风味。 师屏画不顾众人奇怪的眼神,施施然撑着一把黑伞登堂入室,鸨母很快迎出来:“我们这儿可不是正经娘子该来的地方。” “我来赎个人,买回去伺候主君。”师屏画微笑着拿出一锭银子。 鸨母见到银子,立马就换了副嘴脸:“门口不好看,娘子楼上请。” 师屏画被请到了包间,开门见山:“有个丫头名叫香荷,前不久被选在了宝船上,船沉了以后是不是送到了你这里。” “哦,你说她呀!”鸨母的脸色变得暧昧起来,“她现在可是我们的行首,恐怕不好赎。” “钱好说。” “诶!诶!那我把她给你叫来——快,去叫意歌娘子。” 都有花名了,看来确实混得不错,只是是不是花魁就不知道了,兴许是鸨母抬价的手段。师屏画并不怕谈钱,洪府有的是钱,她又是未来的忠勇伯娘子,在钱财上对她并不吝啬。哪怕砸锅卖铁,她也把香荷赎出去。 化名意歌的香荷一进来就愣了下:“是你?” “你们都且退下。” 师屏画满身有钱的派头,鸨母领着人退的比潮水还快。香荷不解:“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你来找我做什么?” 师屏画拿出了报丧的黑伞,声音低哑道:“她死了。” 香荷有一瞬间的动容,眼里还浮起了水色,但她很快收拢了情绪:“我早已与她不相关了。” “她是你母亲,生你养你,岂是你一句不相关就能不相关的。”师屏画道,“她与我有恩,临行前将你托付给我,我来赎你出去。” “不需要!”香荷用力一甩袖,“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很多人喜欢我,爱我,我有漂亮的衣裳,永远不会吃不饱。劳烦你费心了,但我不想走。” “你是疯了不成?这里可是青楼,你以为是什么好地方?你现在当然众星捧月,可以色事人者,但色衰则爱驰,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哦对了,这里的女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你压根没有老的那一天就会病死,被折磨死,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香荷厌恶地皱了皱眉:“我会攒钱,给我自己赎身。我不想跟着你走,你又不是那个女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师屏画头痛,当初张三拉着她不让上船的回旋镖,就这样打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她再荒唐,也没有想过卖身,但是香荷她只是个没有念过书的贫家女子,还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她没有经验和远见的叛逆,师屏画也没法跟她一般见识。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香荷推门而出。 师屏画追了上去:“等一下,你听我说……” 她们正拉拉扯扯,冷不丁楼梯里走上两个人来:“香荷,端午节我多做了些辟邪的福牌……师娘子?你还魂啦?!” 师屏画吓得赶紧躲回房里,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她遇上的是柳师师! 柳师师很快带着小红闯进来,看她忙不迭包起头脸:“你不用再躲闪了,若是你大方点儿,我还当是我白日撞了鬼。你这样躲躲闪闪,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少说两句!”香荷还不知她是谁呢,师屏画只觉得自己第一次上街就被人扒的底裤都不剩下。 “你俩认识?”香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俩又是怎么认识的?”师屏画没好气问。 “阿张妈妈托我找香荷啊!”柳师师倒是个热心肠,竟然真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我找到了她,还认真教了她琴棋书画,她现在这么红,可有我的一份功劳。” 香荷挽住了柳师师的胳膊告状:“可她现下却要把我赎出去。” “还能有这种好事?!”柳师师酸得浑身蒸出醋味,扑上去拽住了师屏画,“你个死鬼,回来了怎么不赎我呀?尽想着她你!” 师屏画挨着绵软的拳头尖叫:“你是官伎,我怎么赎!香荷你快收拾了跟我走!” “我不!” “她不走我跟你走,我便宜着呢!我好得很,我还给你纳过鞋底儿,你都忘了?” 师屏画实在受不得柳师师的纠缠,夺门便走,柳师师在后头咬牙切齿地追:“你再跑,我就一嗓子把你的老底儿揭个精光!” 四十六、杀人偿命 也是运气不好,她们在青楼里一个追一个跑,不想这地方看着清净,却是有人在里头宿夜的。青楼白天虽说没有生意,但有的是恩客渡夜,日上三竿,他们才堪堪醒转。活该师屏画倒霉出门没看黄历,前头的门一开,就钻出来快活了一整晚、金鱼眼越发迷迷瞪瞪的薛照。 师屏画花容失色,赶忙刹脚,薛照也愣了一下,纵使他纵横欢场,大概也没曾想有一天竟然可以在青楼里遇到未婚妻,哪怕是继室,这也太离谱了。加之屋里的官伎还在甜腻腻地喊:“伯爷下次再来啊~”这对未婚夫妻之间的空气刹那间凝滞得难以呼吸。 师屏画赶忙行了个礼:“见过伯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刚落,柳师师就登上了楼梯,嘴里还骂骂咧咧。师屏画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脚伸出去,就听见柳师师诶哟一声,然后扑地一声,极为顺溜地滑跪到了薛照的脚下。 薛照乐了:“哟,这不师师吗?” 师屏画腹诽,他这位未婚夫不认得她,倒是认得柳师师,洪昇真是给她找了门好亲。 柳师师抬头张望了一眼,立马吓得瑟瑟发抖。 薛照这会儿没工夫理睬她,鱼泡眼挪回师屏画身上:“你不日就要嫁到伯爵府上,怎么好出入这种腌臜地方,这是你该来的地儿吗?” 师屏画正不知道怎么回,一旁的柳师师竟然小声续上:“小娘子、小娘子是想来流月楼,给伯爷找个可心的侍妾,伯爷不要怪罪她。” 薛照总觉得有哪里有点古怪:“哦?你寻侍妾竟寻到流月楼来了?” 师屏画忙道:“我年纪小,不懂怎么为人妻子,怕伺候不周。听说伯爷常出入这里,那势必有伺候得好的,与其让伯爷如此费劲,不如收入房中,时时陪伴,也好过让伯爷受累。” 薛照脸上阴雨转晴:“你倒听话,跟你那泼妇姐姐不同,只是费心思寻到青楼来,成何体统?” “我来这里瞧瞧,也好知道伯爷喜欢怎样的女子,以后在良家子里纳,也好按着伯爷的口味挑拣。” “不错,不错!”薛照把师屏画扶了起来,“妻贤如此,夫复何求。你过了府,爷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这色中恶鬼还在她手上趁机揩了两把油,师屏画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但面上只能强装无事地把薛照送下楼。薛照挽着她来到鸨母那边选妃,哗啦啦下来一班妃红俪白,香荷亦在其中。薛照心情大好道:“我娘子心善,愿意选你们其中一人迎回忠勇伯府,跟着我吃香喝辣,嗯……” 他在众人面前踱了两步,站在搔首弄姿的香荷面前:“这位是意歌娘子?” 鸨母忙道:“是、是!最近正当红呢!” 香荷道:“伯爷有所不知,我与伯爵夫人还是旧相识呢!” “呵呵,你们还认识?”薛照的眼神在两个女人之间游移,似乎觉得很有趣,“那就她吧,你们以后也可多说说话。” 香荷飞上枝头,忙不迭涕泣:“多谢伯爷!多谢伯爷!”说罢给了师屏画一个挑衅的眼神。 你还想赎我? 那我就偷了你汉子! 师屏画闭了闭眼,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薛照临行前叮嘱:“日子既然检定了,明日就过府一趟,老夫人要见见你,教你些规矩——你也赶紧走,好人家的娘子在这种地方,终归不妥。” 师屏画送走了这尊瘟神,柳师师凑上来:“你怎么跟他说了亲?” 师屏画诶了一声:“说来话长。” “虽然忠勇伯府是寻常人八辈子都攀不上的亲,但是这婚,我是不建议你结。”柳师师担忧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薛伯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生性残暴,每每要让伺候的姑娘脱上一层皮,谁要是听说今晚要侍奉薛伯爷,那都要躲起来偷偷哭一顿,再养上半个月的伤。京里没有一户好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 “我说呢。”师屏画就知道落在她头上的准没好事。 “哦对了,半年前京中还传过一则传闻,说是他的原配娘子死的蹊跷,好多人都说是他杀的。” “你说什么?”师屏画震惊地偏过脸。 柳师师张她两眼:“我也只是听说。但我想也断不会空穴来风。他打姑娘是常有的事,说不定对正头娘子也这德行,谁知道。” 这样就说得通了。如果洪仙儿是他杀的,甘夫人成天郁郁寡欢,连女婿上门订亲都不愿意出面。这也对上了甘夫人那句“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她一早就知道洪昇收养她是为了维持与忠勇伯府的秦晋之好,但良心让她并不想把她送入魔窟。 洪小园对此是不是有所耳闻呢?洪昇是否以还宗逼迫与她呢?上嫁会死,失身义死,她是不是走投无路才…… 薛照真是个神人了。 光是听闻他的名字就能逼死人,真是望之不似人子。 师屏画瞧柳师师不停偷眼望着自己:“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今日多谢你。” 柳师师扭捏挥了挥手:“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想的也只是你如果能稍微照应着我一点儿……” 师屏画知道这人心不坏,虽然口口声声要把她的底裤吼得整栋楼都知道,但是到头来第一个为她解围的人,也是她。如果她真有什么坏心,在薛照面前来上一句“她哪里是小娘子她是姚夫人啊”,那她还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都两说。 看她矫揉做作只想逃离这个深渊,不由得心下愈发悲凉,这地方都把这些鲜活的姑娘折腾成了什么样。师屏画哀叹一口气:“我会帮你想想办法,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听我的。” 柳师师跳起来转了两个漂亮的圈圈:“那自然是唯师娘子马首是瞻。” “不要再喊我师娘子,我现在姓洪,切莫再叫错。” “好好好,洪小娘子,洪小娘子。” “我再向你打听个事——你和香荷说过我是谁没有?” 香荷自始至终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见过她与张三一道。 柳师师很有眼力价地摇摇头:“我不曾说过。我想她也不知道。” “很好,那她问起,我就是洪小姐。” “那是自然。” “香荷她是个什么情况?。” “诶,不过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柳师师夸张地拿帕子点了点眼泪,“在我的悉心调教下,她红了,红得很快,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这锦绣前程的,怎么可能跟了你去?” “那她不知道薛照是个什么东西吗?还巴巴地往上倒贴?” “想往上爬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摸不着北了,不过我看这事儿,悬。” “怎么说?” “香荷有个相好,是御林军中的一员校尉,如胶似漆着,大概不会甘心把她拱手相让。” “那校尉很有钱?还是很有权势?” “都不是。”柳师师摇摇头,“他呀,脾气火爆,为人强横,惯爱拈酸吃醋。若是有人争夺香荷,他总会大打出手。他在御林军中当值,一般的恩客也奈何不了他,不知对上伯爷怎么个斗法。” 师屏画默默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思忖着怎么利用这些破局。 眼看天色将晚,师屏画告别了柳师师,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汴京回到洪庄上。今日洪昇出门收租子去了,家里只有甘夫人,但是一进门她就觉得不对劲,甘夫人房里灯火通明,按照往常这个点儿她早睡了。花嬷嬷在门前等着:“细伢子,夫人喊你过去问话哩!” 师屏画心中浮起了不好的预感,小步快走推开房门:“母亲。” 甘夫人命令她把房门关上,外头有两个护院把着刀立在左右,师屏画登时心跳如雷。 “今天你去哪里了?” 师屏画陪笑道:“我去青宣市,一时挑花了眼,跟花嬷嬷走散了。都是我不好,让她老人家差点被当做贼给拘了。” “走散了,能走去流月楼?” 这话一出,师屏画一听就知道坏了,甘夫人还派了人暗中盯着她? 她连忙轻轻跪下:“母亲,我去流月楼……是为了找伯爷。” “缘何去那种地方?” “听说伯爷爱女色,想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怎么故意甩掉花嬷嬷?” “我担心嬷嬷会说教我。” 啪地一声,甘夫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也知道嬷嬷会说教!正经人家娘子谁去那种地方!至少我们洪家是教养不出这种女儿的,我弟媳虽不是书香世家,但也是知书达理,怎会养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娘。你,真的是小园吗?” 师屏画着急起来:“母亲何出此言?!” “主君带你回来的时候,没有户籍过所,只有你身上的一枚金钏子。若是小园在土匪窝里殁了,你与她说过几句,又偷了她的金钏子,要冒名顶替,也是简简单单。” 师屏画道:“可母亲难道不是试探过我了么?我会川话,会吃辣,我确实是锦官城来的呀。” “那你今天去义庄做什么?”甘夫人冷冷道,“你去祭拜当初想要杀了你的罪犯!你们统共认识不到三天,她还想害你性命,你缘何念念不忘?除非,你们在那之前,就已是难兄难弟了。” 甘夫人伸手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赫然是师万红的通缉令! 师屏画脑袋里翁地一声,这通缉令颁发统共就这么几天,等到魏大理交接了她的案子,就撤销了。甘夫人怎么搞到的?她必是早有怀疑了!难道这两天她以为她已经骗过了洪府上下,只是甘夫人在韬光养晦?她一直怀疑她的身份,今天更是放虎出笼,就是要看看她外出干什么,而她一时麻痹大意,完全没有意识到螳螂在后。 “洪庄庙小,容不下姚夫人这尊大佛,请吧。”甘夫人比了下门的位置,外头的护院早已拿出了绳子,准备将她缉拿扭送官府。 师屏画到这绝境之中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直视着甘夫人的眼睛:“揭发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你会毁了我,也毁了洪员外策划已久的婚事,洪府与忠勇伯府的断弦可就续不上了。” “我们洪家再是想高攀,也不可能送一个朝廷钦犯去忠勇伯府。” “为什么不呢?”师屏画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甘夫人冷静自持的眼神蓦然变红,猛地一轮。 “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我是来帮助这个家,帮助你。”师屏画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听着,是小园娘子死前差遣我来洪庄上,应付这门婚事的。要说我从前只是为了报恩,也就罢了,如今我知道姐姐死得冤枉,如何还能走?只要你还愿意认我,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让薛家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师屏画妖娆一笑:“杀人偿命。” 四十七、化干戈为玉帛(1) 甘夫人明显怔忪了一下,但很快低下了眼:“痴人说梦。” 师屏画知她心动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忠勇伯府权势滔天,就是黑的,也可给他们说成白的,岂是我们区区两个深宅女子可以撼动。” “这汴京里哪个高门甲族不是权势滔天,只他一个忠勇伯府不成?薛家又不姓赵,他既杀人了,品行又不端,那就是把柄。” “仙儿的案子已经了结,她入土半年之久,就算是想翻案,恐怕也早就烂成一抔黄土……” “他不会再犯吗?品行不端之人,必一而再,再而三。就算他不犯,难道我们就不能怂恿他犯,捞他一个把柄?再找个与薛家有仇的从中斡旋,未必不能驱虎吞狼。” 甘夫人终于将通红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师屏画自矜道:“你既查过我的来历,就该知道我的案子。那我便与你说了吧,一开始,姚府上下要把这个罪名推到我的头上,然后姚府便败了。” 甘夫人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其他小娘子告诉她,她能搞倒忠勇伯府,她一定以为是撒谎。但是眼前这位姚夫人,还真不好说。 她犯罪是专业的。 她甚至有过漂亮的履历! 甘夫人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如果官府不能还她一个公道,那么,她走黑道,可行吗? “夫人为何不让我试一试呢?试一试,又没有什么坏处。”师屏画上前一步,裙摆曳地,“若是我得了手,姐姐沉冤昭雪,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若是不得手,左右我不是小园,你到时候把我推出去,也赖不到洪家头上。此事于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夫人。”门外的护院叫唤起来。他们得了令,要捉拿小姐,在外头等了半天,没等到甘夫人传唤。 甘夫人看了师屏画一眼,开门抬了下下巴:“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把人清退之后回到位置上,缓缓开口:“我们会摊上忠勇伯府这桩婚事,源头还在我。薛照此人年轻时便荒淫无度,原本与崔尚书家结了亲,结果竟与未婚妻的奴婢私通,还生下了庶长子。崔尚书女被蒙在鼓里,临近结亲才知道此事,崔府不堪其辱,退了他的婚事,从此以后薛照再想找个高门贵女,便难了。” “伯府老夫人见说亲困难,便寻到了我。我与她曾是手帕交,当时只觉得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是门好亲。而且说到底,我们只是长垣县乡绅,他们却是伯爵家,这门婚事算是我们高攀,我与老爷还添了好大一笔陪嫁,硬凑了个十里红妆,只盼着赚个门当户对的名声。仙儿嫁过去后,薛家也确实给了我们许多照拂。别的不说,文竹能进国子监,就是靠着薛家的裙带关系。否则,凭我们的身份,要想去国子监进学,想都不要想。” 这些师屏画也想到了,如果不是有天大的好处,怎么会急赤白脸地要把她嫁过去做续弦呢?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薛照狼心狗肺,仙儿每每回门,身上便青青紫紫。她怕我担心,瞒了我许久,直到我那可怜的孙儿还未出世就被那畜生打没了,我才知道她在伯爵府过的是什么日子……”甘夫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家暴男啊,师屏画心道:“莫非姐姐是活活被他打死的?” “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甘夫人恨道,“半年前,我四十岁生辰,我日盼夜盼,就盼仙儿回来,结果伯爵府通知我,仙儿死了,上吊自缢。他们说她是伯爵府的娘子,丧事要他们办,不肯让我看上一眼。我自然不肯,买通了伯爵府的门房进去停灵的地方相看,她身上新伤旧伤,不堪卒睹!我去官府告薛家,可仵作验了尸说,就是自杀,至于身上的伤,是解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撞的。兴许还要怪我小时候待她严厉,留了伤痕——天可怜见,我纵是教她读书认字严厉了些,又怎会对自己的骨肉下这样的狠手!” “所以伯爵府买通了仵作,把事情就这么糊过去了?” “不但如此,他们还把主君叫去说,若是再这样闹,就将文竹从国子监打发走,这样他再也考不了科举,主君便亲自撤了状子。正好小园要来投奔,他还定下了小园续弦的亲事,好为文竹的仕途经济铺路。”甘夫人说到此处,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舍掉了亲生女儿,为儿子铺路,想不到洪员外竟然是个如此心狠的。 想想他为了这门婚事,陪嫁了半副身家,作为伯爷岳丈的他得到了空前的利益,一时间风头无两,家族也蒸蒸日上,显见要出个官老爷了。这个时候女儿被姑爷打死,也变成了区区一件小事,在权力边缘就已吃的盆满钵满的洪员外,想的当然不是洗尽冤屈,而是赶紧再嫁一个姑娘去伯爵府上。至于薛照因为杀妻声名狼藉,反而是件好事了!伯爵娘子除了洪家姑娘再没有人愿意做,省了他许多便宜。 这就是一家之主与后宅妇人的不同。他们心里有仕途经济,有一家荣辱,至于后宅,那只是他们博取前程、为家族谋划的工具,随时都可以牺牲舍弃。 四十八、化干戈为玉帛(2) “夫人实在不该因为身为后宅女子,便觉无能为力。毕竟主君不可能为姐姐讨还公道,姐姐只有你我了。今日我在流月楼偶遇了伯爷,伯爷命我明日便去伯爵府拜见老夫人。夫人且与我同去,要挑翻他们,便得摸摸他们的深浅。” 甘夫人泪眼之中显出坚毅:“那我就随你会会他们。” 师屏画微微松了口气。既然要甘夫人要用她,一时半会儿自然不会将她的身份捅穿出去。只这么转瞬之间,她就将一个对手斡旋成了共犯,连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天生犯罪圣体,善于蛊惑挑唆。 第二天,师屏画跟着甘夫人坐车前往忠勇伯府。老夫人早已听说了她们要来,早早便候在了门前,可以说是给足了颜面。一见到面,她就妹妹长妹妹短地迎上来,还颇掉了几粒眼泪:“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狠心把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弃之不顾!” 师屏画目瞪口呆,这就是高门甲族的演技吗,看这伯爵夫人五十来岁满脸横肉的,竟真能哭天抢地的,丝毫看不出来是她儿子打死了甘夫人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甘夫人对她始乱终弃。 甘夫人满脸不自在:“我回去以后生了一场大病,修养了半年,刚好就陪小园过来拜见姐姐。” “能来就好!能来就好!我与你本来就情同手足,又结了姻亲,有什么误会是说不开的?我知你当时是爱女心切,不但你心疼,我也心疼,但我们总要往前看的不是?”吴夫人亲亲热热地说着,活像是甘夫人误会了她,她还将她大方原谅似的。 要是薛家真没有做那码子事儿,师屏画不信一个堂堂伯爵府会生吞这口恶气,硬生生接了这盆污水,还继续跟洪家议亲。他们必是亏心,怕洪家闹大,这才软硬兼施,把洪员外笼络住了。毕竟另一个洪家的女儿,就是能遮掩丑闻的最好掩饰。 吴夫人与甘夫人寒暄完,将目光落在师屏画脸上:“哟,这就是小园?长得真水灵,跟仙儿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谁说这是堂姐妹,这分明就是嫡亲的姐妹!妹妹你真是有福。” 甘夫人扯扯嘴角:“我只有女儿,比不得姐姐膝下这么多儿子。” 吴夫人膝下只有一个薛照,其他都是庶子,闻言嘴角一抽,但还是维持着颜面上的礼敬:“我也想有女儿,儿子烦都烦死了。不过现下好了,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也依旧是你的儿子。” 她说着,拉过师屏画的手,将臂上的绿玉钏子推到了她的手腕上:“这御赐的玉钏子,我年纪大了戴着太嫩,配你刚好。” 师屏画自然是福了福身,千恩万谢。果然是御赐之物,就算是她这样没有见识的人也看得出漂亮,种水在太阳底下粼粼发光。 甘夫人道:“此次我带她过来,一是想让姐姐掌掌眼,二来也是让她熟悉熟悉府上。毕竟婚期挑得近,丫头年纪小,骤然搬进宅子里,恐怕伺候不好伯爷姐姐。” “说的是!说的是!我就盼你们在这儿多住几日,我也好带着她去各家走动走动。十日之后长公主设赏菊宴,介时我带上她露个面,也好让人知道洪家有这么好的贵女。” 是让人知道你儿子又娶上媳妇了吧。师屏画风凉地想。 “屋子都已经备好了,我带你们过去休息。” “我想去仙儿的屋子里看看。”甘夫人突然道。“她走得急,我又病了半年,心里老惦记着。” 吴夫人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紧,随即又笑道:“应该的,应该的。都给你备着呢,她的一应物事什么也不曾改,我带你去看。” 伯爵府比姚府还要大,里头光是园子就有三个,池塘垂柳,映日荷花,师屏画行走其中,仿佛拙政园是我家,对汴京贵族的富有有了个基本的认知。一个伯爵尚且如此,那么侯爵、公爵呢?再想想自己在码头一天赚三十文钱的日子,脑海里挥洒不去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穿过花园的时候,前头有两个小厮拉着辆小车从一处厢庭出来,上头蒙着白布还有血。厢庭里还传来女子的哀哭,师屏画见到匾额上写着“乌山”两个大字,院落也架得极高、极华美,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只跟画中一般。 甘夫人见了血,就如闻了味的海鲨,长脸一沉:“这是怎么的?青天白日,怎么府中死了人?” 吴夫人难堪道:“有婢妾染了病,治不好,又怕把病气过给人,便赶紧拿去埋了。”她挥了挥手,“怎么也不晓得避人!吓着了小娘子,你们担待得起?!” 师屏画早已听说这位吴夫人为人粗俗,长大以后也随便嫁了个丘八,谁知道后来太宗立朝,丘八成了陛下的从龙之臣,这才摇身一变成为三品诰命的伯爵夫人。此时观她行事作风,确实粗疏,这一嗓子吼得有市井泼妇的风范。 “我倒不害怕。”师屏画摇着团扇闲闲走到她身边,“敢问这些都是伯爷的姬妾?” 吴夫人讪笑:“爷们往来应酬,家中哪能不备些姬妾。” “就这样埋了,没事吗?不用上报官府?” 吴夫人听见官府二字,挑了挑眉:“这些都是家生子,是府上的奴婢,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管到。” 师屏画心下了然,看来这乌山之上的“神女”,时不时死几个是常有的事,不然小厮也不会这样青天白日拉去埋葬而不避人,这位吴夫人更是见怪不怪。甘夫人没有说谎,薛府是龙潭虎穴,烂到了根子里。 师屏画听着里头的哀哭,凉薄道:“这些婢妾也真是,住着这么好的宅子,金尊玉贵娇养着,不过就是死了个病人,就大声哀苦。”她走到门边上喊了一嘴,“哭什么哭?叫伯爷听了晦气,必不来了!” 里头果然不出声了。 师屏画摇着扇子没事人一样走回来,吴夫人看她的眼神已是真心实意地欣赏:“不怪阿照说你是个体贴的,倒是比你姐姐那个木头疙瘩会疼人得多。” 甘夫人听闻此言,脸拉得更长了,看师屏画的眼神直冒火。 不过甘夫人很快就没时间跟她一般见识了,因为洪仙儿所居凄篁院到了。 “这三个字是她自个儿提的,我当时便觉得寓意不好,但是她坚持,我也随了她去,没想的……诶。”吴夫人叹了口气,“要是早知道会有后来的事,我怎么着都要请风水师傅好好看看她这院子。” 甘夫人自从踏进此间,就没有再去听吴夫人的搪塞之语,她恍若失神地走进书房,用指尖一一拂过女儿用过的笔墨,随即在她的位置上呆坐了一会儿,问:“怎么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 吴夫人不喜道:“女孩儿舞文弄墨做什么,你就是教她念了太多书,心思重了,这才终日忧郁。瞧瞧小园,小小年纪就能整治后院,这才是高门主母该有的样子。” 甘夫人只是沉默。 吴夫人上前一步劝:“妹妹,你听我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了吧。你家爷们争气,明年高中进士,我让阿照替他筹谋筹谋,进翰林院当编修,这样过几年外放到地方上,就是封疆大吏,你与我一样得个诰命,才是正理儿。” “母亲只是睹物思人,我来劝劝她。”师屏画适时将她请出去,得了吴夫人一个感激欣慰的眼神。 四十九、筹措定金 等送走了人,踱回屋子里,师屏画又变成了冷漠模样:“不但书信没了,家具也全都是新的,桐油味道都没散去,没有用过的痕迹。这屋子是被精心整制过,当时当刻的证据已经全都毁掉了。” “你也准备投他们了吗?”甘夫人恶狠狠瞪着她。 见师屏画莫名其妙,她很恨道:“不然你缘何如此献媚于她?” “不然 《毒妻》四十九、筹措定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毒妻》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五十、一顿胖揍(1) 三日后,师屏画从流月楼确定香荷已搬入晚枫别院,又从柳师师那里得知御林军校尉已在爱巢住下,万事俱备,只欠个薛照,便对他说事情办妥了,莫要辜负佳人。薛照颇感欣慰地点头:“你可真懂事啊。” “伯爷快去,莫要让佳人久侯。” “我今晚上有个应酬……” “喝了酒再去,又有什么打紧。喝酒助兴~” 《毒妻》五十、一顿胖揍(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毒妻》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五十一、一顿胖揍(2) 薛照是个混子,空有爵位没有一官半职,在汴京城里又臭名昭著,实在应该夹起尾巴做人。为个妓女争风吃醋跟人打架,还没打赢,这事儿传出去招人耻笑,还不如糊过去等日后慢慢跟姓马的算账。吴夫人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比底下跪着只知道哭嚎的,自然是精明许多。 “可纵是我有千般不是,我为了伯爷 一个特殊绿色网络通道打开,一只很可爱的兔耳萝莉跳了出来,一身的日本和服装显的很是漂亮。守备力显示1800等级显示LV3。 虽然是两军交战,虽然官兵是来剿匪,但是流传已久的一个说法,就是欲剿江中匪,胜过江霸天。 游建看出了钙伤心的原因,如果说她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她真的是喜欢游建的,那么她现在这种不让自己接近的姿态肯定有一定的含义。为什么不愿意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究竟有什么原因? 他掌心劲力吞吐,绵长的力量缭绕于双掌,直接以最蛮横的姿态与白鳞猿相撞,雷羽双臂环住白鳞猿最为纤细的手指,双臂用力一个回旋,把它扳倒在地,这种情形就好比一个蚂蚁撂倒了一只大象。 “喂,怎么了?”敖兴初走上前来笑着问他,试图再一次拍丁靖析的肩膀,却被他轻轻躲开。敖兴初也不觉得尴尬,轻笑了一下,也仰头凝视着夜空。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个瞎子撞了过来我没来得及躲开,害你摔倒了,真不好意思。”梁华坏坏的笑了。 别说位面就是整个宇宙都是由“红包”创建的,因此,位面与宇宙的规则就是红包的规则。 “不去自己看一看,证明确实一切安然无恙,我始终放心不下。”赵苇青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稍稍低下头说。 “现在不喝?”宁广益有些疑惑,自从见到这个年轻人后,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如此举动。 七位贬谪者被封住了所有秩序位面的记忆,他们在走上“西极正位”道路前也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的。也就是他们首先要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妖魔,然后才能“看”到“金币”,从而抢到红包,解开了一部分记忆。 “没有什么是不能抗拒的,只要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庄岚盯着樱子,让她渐渐感到窒息。 苏钺有些讪讪地接过来,之前这玩意儿公司的一个职员专程交到了他的手里,结果他嫌碍事,顺手就放在了郭婧的化妆间里面了,没想到刘田又给他送了过来。 忍不住轻声吐槽了一句自己当前变态的伤害数值后,冷漠没有丝毫犹豫的发动了第三次进攻。 爱丁堡的禁卫军是苏格兰王室的核心力量,他们负责守卫爱丁堡城和爱丁堡王宫,是苏格兰国王最信任的武装。 “请宿主注意,任务的难度极低,如果宿主无法完成,应该得到惩罚!”系统冰冷的声音提醒道。 苏钺微微苦笑——他还没问解培言到底为什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还几乎都是上一部戏的演员。 按照最高权利世界在三维立体投影显示的结果,燃火之域将在40秒至50秒之间彻底崩溃,然后沉入无尽虚空里面。 尤其是金老爷子的弟子和学生,乃至于后人,更是惊恐欲绝起来。 要知道,这样的一只神兽巨蛋,要孵化出来,需要的能量太过庞大了,世俗之中,很难有什么家族财阀,能够供养得起。 五十二、富贵人家 师屏画拎着裙子走到他身边,宋时雨不可置信:“果然是你。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做上了薛夫人?”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宋时雨就想明白了:“是魏大理对不对?魏大理救了你,你是为了魏大理才潜伏到薛家来的。” 师屏画:? 师屏画不明白这事儿怎么扯到魏承枫身上去了,和小宋对了翻口供,原来她做洪家 但花荣去没有继续放箭,庞万春的哪一箭虽然没有射穿花荣,但却射中了李广。 卓南躺在沙滩椅上,带着宽大的墨镜,根本看不见卓南的眼晴,此时爱莉丝弯下腰来,两个肉团团因为重力的原因,拖在下面,显得更大了。 倪红拿了钱,第一件事,当然是去银行转账了,把卡里的钱转到自己的户头里。 “姐姐,我说了吧,卓南不会让我们吃亏的。”从警局里出来之后,林如依挽着卓南的手亲热的说着。 “那两个今天入住的男子,一看就就不是寻常人家的人!气息绵长,身形矫健。 “宿主,真烧了,您可把自己也就烧烤啦~”冬儿生怕易川乱来,在易川心中提醒到。 铜钟也残破,如果上面不曾覆盖着积雪,许多龟裂的痕迹随眼就能看得见。 这一场会面是由段涛松召起的,段涛松却一直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别乱说,赶紧回去休息去!”王刚没有回答,不过也算是对属下默认了这件事的不正常之处。 联想到那山精部落领主,可能只要是智慧生物,击杀后获得的经验就要比击杀同实力的怪物多上许多。 临时营地内,借助水晶球远程操控黑魔法的基德见自己辛辛苦苦吟唱出的火龙就这么轻易的被对方破了,气的嗷嗷大叫。 见她如此,温敏懿更是狐疑,她二话不说,直接上前打开了食篮一角,顿时面色大变。 “听话。”万重山睁开了眸子,虽是在重伤中,他的眼睛依旧是炯炯有神,他的声音低哑而温和,只不过短短两个字,却仍是透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威势。 微凉没有说话,纤细的手指不断的摆弄着桌上的馄炖,可是我已经看出了她的失色。 这次她回村,是为了处理僵尸的事,并不想引起太多村民的注意。 “轻舟来向叔父辞行,恳请叔父派人,将轻舟送回燕州。”轻舟鼓起勇气,迎上了他的视线。 叔侄两等到10点半,看到穿着一件雪白衬衣的钱百里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从屋里出来,上了雷克萨斯,出了厂子。 因为聪明人自会将尴尬矛盾给转圜为无,毕莫棋不会自讨苦吃,就不会揪着不放。 那酒入口如刀割一般,到了胸腹,如同燃起一团烈火,隐约间口中似乎有浓浓的药味。 这种强烈的不安让她觉得害怕!难道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麻痹的,我刚才说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哼,不要忘记,你们的各种把柄可是还在我的手里!你们的那些把柄,也足以让你们被学校开除!甚至可以被派出所拘留一段时间了!”梅峦丹恶狠狠地说道。 万磁风暴爆发后的四五十年内,因为磁力在万磁雷暴中得到了大量的释放,磁山与磁山之间基本不会出现闪电,就算初等军主级不朽在此也基本不会遇到危险。 所以,想好了结果后,风岳阳便舍弃了以传送阵逃离的目的,转而,风岳阳便开始了对这座大殿空间的破坏。只要突破了空间,进入那处虚空,他便有机会进入那漩涡之中了。 五十三、公主府 吴夫人下了车,便领着师屏画四处寒暄,逢人便说这是薛照的未婚妻,洪府的小妹,众人的态度都很微妙。看来洪仙儿的死,在勋贵上层并不是什么秘密,薛照的为人更是人尽皆知,师屏画就仿佛那席华丽的织锦,要用她鲜艳美好的华年掩盖伯爵府上的脏污。 “咦,你母亲哪里去了?” “来了。”甘夫人领着个低着头的女 刚刚嫁入洪家时她心中也是反抗的,更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洪太看,洪太那时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那一年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在长辈面前也是做戏。 可是他又如何知道人类的情感就是人类的软肋,当这个软肋被人拿捏住的时候,再精明的人也只有乖乖就范的份。 开着荆梦的玛莎拉蒂SUV款,张浩把租来的车放在家里,闲置着,也算是有钱没地儿花了。 听到这话,陈天启如何还不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后。恐怕连这些赌场内的监控网络也给入侵了。 好在警员证永远是那么的有用,在邱寻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之后,本是一脸不耐烦的保安,就瞬间态度良好地将他二人领到了火车站负责人的办公室中。 苏觅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呢?她若没了,那么他要怎么办呢? 本来,刑玉兰根本不知道有这场晚宴,是他暗中要市政府的人,给刑玉兰寄了一份请帖。 骡车将豪华马车围起来之后就降慢了速度,左右两边的车夫故意把骡子往中间赶,弄得孙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子轩,你就别瞒我了,你虽然没有在明面上拥有什么势力,但是你的那些安保力量,我可是早就知道了的,如果你想,完全可以跟一个门派对抗!”洪国华说道。 相比起这些翼展数十米的火凤,蓝色火焰缭绕的青鸾。明显要大了一倍不止。 他们在车上等了没多久,李尚便回来了,沈云深让他去陆家,李尚没有唐念的指路,竟然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了陆家。 熊雄把自己在市里的房子腾给了大白,他和鸡歪住在店里,一来防着晚上有人偷肉,二来这里离释放激情的地方也近。 是的,这是比尔将军根据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来的一个结论,那就是一般情况之下,如果不能够迅速的爬起来,那么,十有八九,这些作战力量,真的是化为虚无。 张道兴的脸色一红,有些不忍直视。心中暗道。这人年轻点也就算了。怎么说也是龙堂的人,这相关部门不是说很正派的吗?说话办事那都是相当的讲究的。 “对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哥也劝到,他手指上射出来的黄色光线几近薄弱了。 而青影还是有些无法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惊骇与惊喜,李云天要传授他剑道仙法。这实在是太惊人了。 “年轻人给大妈让个座吧,大妈身体不好。”刚才无比凶悍的大妈可怜兮兮的对一个座位上的年轻人说道,她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轻易的被道德绑架,可她错了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路大白。 东城娱乐会所,在这里可是没有人能够对李彦军形成任何威胁的。 周主席一脸担忧的对着李云天回应道,他对于李云天的说法已经是想要拒绝了。 天越来越冷大白被冻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看到他这幅惨兮兮的样子许多拖着行李的人都涌了过来要照顾大白生意。大白来者不拒一上午就赚了好几百块钱,着实让窝在别处的兄弟羡慕不已。 五十四、转世投胎(1) 老实说,师屏画不是这么想跟魏承枫扯上关系。 要不是魏承枫追来得太快,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他的面,只让他以为师娘子已经死在红毛寨的大火里。 他与她说不上相干,仅有的联系是他帮她平了冤屈,结果还算不得好。她至今都是朝廷钦犯,光是活着都有罪,被揪出来可是要杀头的。 魏大理怎么说也救过她的 黑铁棍直接从中年修士的手中脱落重重的砸落在僵硬的地面上,直接是把地面砸出道道裂痕,震动音爆传遍方圆千里。 可是,他马上发现,那丫头手里拿着一大袋薯片,看来是吃薯片噎住了。 好容易林木缓了过来,回来看了看碗里剩下的面条也吃不下去了。 而对于这征兆一事,凌昊早有猜测,并不意外。但除却他之外,虽然在场诸多修者和宗族大能们也都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没有明确的信息之前,他们也不敢像凌昊这样下此断定。 九点五十分,凌昊念过悼词之后聂凌空下葬的队伍缓缓离开聂家。 不对,许雯雯或许会来吧?只是自己给她开了个空头支票,她那个经纪人一天还没当上,自己就锒铛入狱了。 她没想到妈妈会想这么多会想这么远。但同时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这次学聪明了,在缥缈峰山脚下贸然动手,是挑衅缥缈峰的尊严。但是如果对方也答应了,这就算是一场切磋罢了,不会被揪住把柄。 两人体重完全一致,虽然黄峰身高要略微高出一点,但是张若风的臂展更长。 “只要有水,我便可以不断的攻击。而你不过是陆生动物,在这水中,你可以坚持多久?”黑鱼阴测测笑道。 那位员工一看这辆炫酷的车,就知道车的主人身份不低,也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叫自己。 但是现在林诗诗还没试验过炼制神阵盘呢!所以她必须先检测调整一下。 命中,瞬间那铁棍就命中了高晗的右胸,而且让高晗再次后退,已经到了一个更加宽的,也远离鱼池的地方。 一声不大的声音从电梯口那边出来,在看到贺少乾和柯镶宝时微微一愣,继而朝柯镶宝喊道。 “你到底是谁?”我一下子就护着李莹,同时左手就伸到了口袋里面,我可是有准备的,我刀都带了的。 哗然声四起间,观战的三十多人一退再退,个个心惊胆颤,甚至连宝器都收起来了,唯恐被杨天视为敌人。 夏茉也不敢当着面问,忙招呼人热上热饭菜,让四四他们好好吃一顿。再急急的去收拾房舍,弄得自己好像很忙的样子。 除非是他们作恶太多,又因为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否则,鬼神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只有等他们寿终正寝。 杨天心中凛然,神识铺展开来,笼罩整个大厅。同时大袖一挥,两块玉符在身前来回游走。 他一步一步走向夏瑾汐,那一刻,莫名的心虚使得她低下了头,不敢看那个男人的眼睛。 的人,都忍不住会惊艳,只不过她却觉得,唯有这句话在关毅口中说出来,她才会觉得开心。 秦越一头黑线,诡异地看着从后座夹缝里面爬起来的老李头,简直不知道这老头子是怎么摔倒的。 “难道云卿表哥不知道,往日都是大姐和四妹照顾我的吗?”夏瑾汐说话时,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五十五、转世投胎(2) 师屏画心想我手一抖把西瓜大的香炉摔在一个三品大员脑袋上,我当然是有多远跑多远啊! 长随眼睁睁看着她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得走了,而他们家三郎扶着门摇摇晃晃追出来:这怎么着?打起来了?三郎怎么还打不过女人呐? 被魏承枫冷冷一扫,他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 “还、不、快、去、追?” “武曲!娄风!你竟然用玄阵来迷幻于我!”浮生看破了些什么,这个玄幻之阵有诸多的漏洞,让他不得不看到感受到,好像是穿了一件所谓的新衣,上面却是挂着许多窟窿补丁。 趁着这个机会,胡彪也跟伊万交待,未来复兴会招揽人手的事,全部交由他负责。如何管理复兴会,他也不会过多插手。至于孙二喜,他只担任监督跟联络的身份。 而鹿鸣,此刻就仿佛沉在水底,并且还在往下沉。只是听到呼唤,她开始努力的挣扎这朝上游。等破水而出的瞬间,鹿鸣猛然的睁开了眼睛。 他现在知道冷幽月给人手术的时候,会割开肚皮,所以,他现在也能接受这些,更能想到里面的问题。 虽然现在梅列夫和黑熊都在这里,但谁又能保证这帮人当中没有高手呢? “谢谢你们的帮助,不过,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你和他都不必留着了。”他笑着,说话从不含糊,正准备再补上一刀,此时正逢国师退朝归来,转身匆匆离去。 浮生见一片天,感受到一丝丝的冷,再一看,颜颜里守候在他身边,他又回到了这个破庙里。 仝讯结结巴巴的将事情说完,长舒了一口气,缩了脑袋跪在一旁,准备随时迎接荣岚砸过来的杯盏。 苍术双眸闪烁着,迷雾散开终归将自己归于一个可怜之人,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便顺势将那所有的可恨都找到了出路。 “你停会,我听得有点头晕。”我扶了扶额,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这尼玛说的都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 钟梨蓦只悄悄地看了片刻,突然之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钟梨蓦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肩头已然被拂中一棍。 所以在那光团的边缘时,他又钻了进去,承受着那绝大的破坏之力。 那是一副进贤冠配长耳介帻的头饰,中间饰有三梁,种辑过去官至九卿的父亲所佩戴的便是这种进贤冠。 他张开口,再次喷出了雷电,秦铮伸出手,只是随手一档,那雷电就在掌心处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这大雕扑过來的情景与那天自己被抓伤和咬伤的情景是一样的,杜铁只是胡乱的挥着刀抡着手臂,全场人都在看着杜铁如果撒泼般的甩打着那只大雕。 让众人震惊的是,boss的无视防御力抵抗是1%,而且攻击伤害也是1%的,也就是众人想要打败它必须要有只靠技能和基本属性打出1伤害。 邪灵种的头顶,一柄两米有余的血色长刃刃身插入过半,握刀之人正是被一身血色命能缠绕的林煌。 被击退的陆清化丧尸忽然旋转开,尖峰般的四肢化为了一道绞肉旋风,直冲着秦铮而来。 张圭正在房里运气打坐,在屋子里都能听得到外面呼啸的风声,他有些困意,想上榻休息了。他蓦然想起庄陌还在府里养伤,也不知道她的伤恢复得怎样了,竟是有些牵挂。 五十六、烂桃花 众人陡然一惊,那中央的一道摄魂牌,不知究竟是谁的?银白色的光芒闪烁,忽然震颤了一下,一抹幽深的黑芒闪烁,牵动着众人的心神,呼吸急促,那人?会是谁呢? 有了这些能量的加入,她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脸色也渐渐红润,不再那般虚弱。 叶天正在准备冲击龙神诀的最后一重,想要看看那九天神龙诀究竟有何奥秘,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心神一动,已然觉察到了对方是谁? 龙阳的耳畔隐隐回荡起薛冲的声音,薛冲很焦急,死亡在逼近,阳哥还不走? 青衣走了两步,顿时皱起了眉头,面色冰冷的她眉梢挑了挑,似是有些不喜。 如今陈玄风在他们眼中完全就是来自地狱的死神,来收割他们性命的。 若再无办法,林奕只能选择放弃!火灵的承受能力,已到了极限。再拖下去,自己的损失将不止是它。 躺在地上痛哭的林皓先是一愣,继而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眼神之中则是激动。 缅甸龙肯矿区,顾江海旗下的矿山就在这里,龙肯的翡翠和田玉,众所周知,矿山密集,玉也是最好的。 “辰辰,别怕。爸爸会保护你。”李白轻轻的摸了摸辰辰的头发,眼神中露出一丝父亲般少有的温柔的神情。 无论如何这差事都轮不到靖王才是,太子继任以来未曾建功立业,即便襄王不愿管琐事,这差事也该是太子接手才是。 何姨娘从不曾想过自己就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地方里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徐庶也被赵云接到了山上,主臣二人开始大展身手,着手于收拢流民,贫苦之人,屯田耕地。 有人在叩门,霂霖、萧宁以及流月三人,不约而同地警惕了起来。 如果烧掉了这城内可供五万大军使用半年的粮草的话,可以说,整个成都城就已经拿下了一半。 这种自然脱下来的皮,与迷你龙或者哈克龙因为“脱皮特性”强行脱下来的皮,有着很大区别。 这个武校完全达到了他想要的样子,武校浏览之后,楚乘大师的目光,自然是聚焦在了叶休身上,楚乘大师还是想要让叶休到武校担任教官。 “那我打电话给前台问问有没有空房。”苏呈说着,翻了个身,拿起床头的酒店座机电话,拨打了前台的电话。 “你在这儿干什么?”萧宁压着怒火问道,毕竟之前在她房中撒了疯,该留的面子也不好再驳回。 倒是何老太,笑眯眯得给徐婕、苏羡意赔罪,说她今天来得太急,有些误会冲撞,让他们别介意,还说改日会登门道歉。 然而另一部分认出来杨帆的人,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在这里看戏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田野就信誓旦旦的点点头更加确定这个想法。 但是不为人知的是,虽然这里对正常人开放了,但是这里依旧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火控系统迅疾发出指令,枪口追随着身影,弹链晃动,犁地一样的把他身后的一切给打得稀烂。 老五疑惑时,再度吹出了口哨,三条红闪毒蛇这才缓缓的从房间出来,而此时的老五则用着篓子去装,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红闪毒蛇竟然根本不进篓子,极为异常的向反方向爬行,眼眸中还有着凶光闪现。 杨帆心情大好,也不跟这毒枭计较,一下加速一下减速,东张西望,指指点点。 陈敏儿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我就赶紧将车的后车厢门锁上,等我到了驾驶室她已经和周瞳坐在了一起。 这座大殿里面主殿,偏殿坐落有致,各处的炼丹房,炼器房,练武场等等,一应俱全。却是一个完善的门派的布局。 而且有了这次的经验之后,叶林觉得自己将来也可以考虑把这个东西再改良一下,然后设置在自己即将上任的鱼海城。 “游乐场。”她惊喜地看着某个游乐场的大门,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带她过来玩,她完全没想到在傍晚带她过来。 虽然万祈对这个三百年品牌并不了解,但是见到众人的反应也知道它的代言应该不是目前的自己能撑得住的。 虞凝儿低着头,没去看九珠的神色,态度却是非常的坚定,不外乎就是在提醒九珠,程紫嫣的身价已经不如之前了,由不得程紫嫣千挑万选了。 到了某个明星该出场的时候,车子就会缓慢的出现在红毯前,摄像头会捕捉从明星从车里出来。 他默不作声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淡淡的混着泥土与雪的气息,在鼻息间扩散。 叶倾城晕沉沉的有些迷糊,不过片刻她就反应了过来,当初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君非玉住的房间在她和飞鸾的中间,方便照看。 宋婧松了口气,掀开被子穿了鞋下地,眼睛直溜溜的看着果子,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递给了赵曦。 被改造的越久,“糖果Y”的这种感觉就越清晰,明明是一串代码,但是它却渐渐有了情绪,它一点都不喜欢听从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它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被关在那个透明的盒子里,太让人憋屈了。 大约七点,万祈已经醒来,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侯家老爷子已经在打拳了。侯老爷子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这拳可不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也不是军训时候教的军体拳,是真正部队里有杀伤力的一套拳法。 五十七、魏大理,求您疼我! 实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霍银光并没有上前来招惹出新的是非来,他们确在开始围攻了霍英光,这会正在躲避的空间下。 567号渔船的航线也记录在手册里,那是一系列的经纬度,渔船的驾驶室里有测量经纬度的仪器,航线需要狂猛来控制,所以狂猛只杀了一条鲨鱼就回去开船,有刘显芬相陪,所以并不会寂寞。 王妈妈看别微分明一股心不在焉,听不进去的模样,便也闭了嘴。 “啪啪”两枪,李京河没有丝毫犹豫。听说追兵已经在身后了,他迅速扣动了扳机。凭借药物开发的“绝对精确”的第六感,他非常轻松地打爆了电脑的主机。伴随着电流的火光和爆炸声,两人迅速逃离了现场。 因此,杜季榕怎么嚣张跋扈,只要不碍到杜如歌的眼,她便也不管了。 “大家都见面了,不如商量一下和DO对战的具体事宜吧。”在一众夸赞林清清的声音里,白潇潇突兀的开口。 整个学院前阵子已经实施签到制度,冰立炎已经签到完了,过了十五分,也就是八点十五分,老师还没来,这意味着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一语出,林泽天脸沉下,冷冷的看了庄妍妍一眼,古井般的眸子下风雨欲来,警告味道十足。 也不对,今天并不普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安博今天要出城。 白潇潇一怔,心中咯噔一下,她的那些事……宋妍妍竟然全部知道,要知道她勾搭的那些老总可都是有老婆的,这要是被抖出去了,就不是退网这么简单的事了。 “苏铭,你不是说,要带我绕圈圈么……”白素脸上有了羞涩,但却抬着头没有低下,凝望着苏铭,柔声说道。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重新改变,否则的话,再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除非是我本尊能降临而来……这才多少年·他竟有如此惊人的变化。 “不,我只是在为我们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回忆。”安格列微笑着说,胸前一个音符印记缓缓释放出暗红色的光晕。 落花城主是她的后人,在别的地方开战也就罢了,强攻空中花园把落花城主杀死,夜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静静的体会着脑海当中的那一副真神洞府地图,王辰逐渐的看清楚了一切。 之后接触到海利亚辛西亚等人,看到他强悍近乎神迹的治疗手段。芙瑞拉终于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没了解过这个看似懒洋洋的当铺大叔。 凭借着一战之威,异空域无上主神全都拜服在施展的恐怖力量之下,在树主的辅助之下,叶寒轻易的掌控了一只庞大的军队,甚至于直接冲入了中天域与对方决战。 只可惜现在早已没有任何的威严可言,只是一个可怜的阶下囚而已。 “维克多传奇骑士大入您是维克多传奇骑士!!”那个双剑剑士中户缓过气来,嘶哑的喊出声。 生命力场是决定生物寿命和活力的关键体现,变弱就代表着减寿。 “这,这是什么?”两人活了这么久,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细致的地图。 狭窄的山谷两侧,不知怎么就飞下无数的碎石,砸破他们的头颅。 在王鹏眼里,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何况吴培观又是个实在人,让陈东江觉得吴培观贴心也不算什么坏事。 孤雨奋身而起,瞬步发挥到极致,转眼间他终于来到了夕颜姐妹的身前,她们早已经‘花’容之‘色’,特别是凋零雪,这个冰封万里给他带来的震撼不只一点点。 他心中有些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就要离他远去,再也找不回来,然而他却无能为力,郡主的话虽然对他有些狠绝,却一丝错处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就这样,琳儿在长期的失血之下面‘色’苍白,宛如奄奄一息的美人儿,但是晓宇清楚,他们的血液拥有强大的恢复力,所以辰琳可以没有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死去。 鲁雪华明白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大学同学,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坚毅的原因。 虽然李南的话有理,但是张力却依旧以为不妥,毕竟战斗力已经很少了,现在还要分成两组,这和壮士断臂有何区别。 “既然如此,他现在交待,想戴罪立功!”王鹏冷哼着问邵凌云。 你要说他不干事吧,他还真的干点事,你要说他干事吧,他其实一遇上事就躲,因而王鹏任职东江几年,与何茂发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是真墓藏在假墓的下面。”我指了指脚下,意思是地板下面可能藏着真正的主墓室。 李墨找了过来,他便去救人,没想到两人包括他身后的家族,都因为他带来了灭顶的灾难,可是当初司徒博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救了他。 但桑吉正在跟胖翻译交谈,而且看他的眉头紧皱着,并且一脸茫然的朝着四周看,很显然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挂断了电话罗珊赶紧查看微信,这才发现罗兰给她发送了几十条消息,其中还包含十几条语音通话。 季清浅一路跟着战王府的嬷嬷走着,一路看着府里众人慌忙和害怕的模样,她忍不住想笑。 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可是却跟丢了叶杭,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侮辱。 做了一番深呼吸,做好赴死的准备后,我跟国字脸合力将棺材盖推开。 她泪水跟不要钱似的,从她眼中一滴又一滴掉出,弄湿了黎湉宇白衬衫。 八重神子那阴阳怪气话让黎湉宇不知回什么好,八重神子果然屑,和荧有得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