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1. 太平
我叫李太平。
当今皇帝的小女儿。
唐朝的历史在玄武门那里拐了个弯。
李建成杀了李世民,李渊禅位,改元乾德。
贞观之治,变成了乾德年间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到我的父亲,李建成的小儿子李承琮,历史又奇异地拐了个弯,拐回来。
乾德年间,年长的皇子们学习了他们的父辈,争斗不休,李建成厌倦这样的纷争,干脆立了嫡出的小儿子为太子,更名为赟。
乾德二十五年,皇帝大行,十八岁的太子在母亲郑皇后和老臣魏征等人的扶持下,登基为帝。
同时邂逅了新选入宫的才人武氏。
然后,小皇帝遮遮掩掩地把人接进宫,一年之后,我的姐姐,追封的安定公主出生,被太后冠以早产之名,抱给皇后教养。
当时的皇后是什么样,我没有印象,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只听说,我姐姐从小体弱多病,六岁就死了。
她死的时候,正好是皇帝和皇后最冷淡的时期,皇帝甚至派兵围住了皇后的寝宫。
后来,皇后被废,母亲被封为昭仪,太后把我的大哥,皇后所生的李佑接去她那里。
再后来,太后薨逝,李佑因为行为狂躁、丧礼失仪被斥责,改封渤海王,被遣送之国。
渤海王李佑在路上就病死了。
之后陆续病死的,还有我三哥李倬、五哥李倩。
父亲一共有八个孩子长成序齿。
到我有印象的时候,只剩下我的亲大哥、二皇子,也即太子李晟,四皇子、已经之国的吴王李彬,我的亲二哥、六皇子、代王李睿,小名雉奴。还有我,最小的女儿,长乐公主李太平,小名兕子。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否是历史上那个武则天,史书总是不记女人的名字,我只知道母亲小名叫做七娘,父亲私下里会开玩笑,喊她媚媚或者媚娘,这是这时代男人们对爱娇的统称,不能算是名字。
总而言之,我生长在太平时候的皇家,有温和宽厚的父亲和二哥,严厉却不失体贴的母亲,还有活泼聪明的六哥,身为父母最小的孩子,我,受尽宠爱。
“兕子。”两节课的间隙,六哥神秘兮兮地唤我。
父皇只有三个孩子在京城里,太子哥哥有自己的师傅班底,平常起居都在东宫,上课也不跟我们一起。六哥一个人上课太寂寞,就把我也给塞进去充数,据说父亲还想要选些宗室子弟入宫学习,但是这些人将优先陪同太子哥哥,我和六哥两个,暂且还只有彼此。
“雉奴。”我这么叫他,被他一巴掌拍在头上:“没大没小。”
我不服气:“昨天春桃姐姐这么叫你,你都没生气。”
他的脸红了:“那不一样,你要叫我阿兄。”做贼一样四处看一眼,说:“我和春桃的事,你可不许乱讲,叫母亲知道了,要生气的。”
我对他做个鬼脸。我好歹也是穿越过来的人,两辈子加起来快三十岁了,他那点子破情~事,我还不明白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小鬼就是小鬼,居然还会脸红。
“李兕子!”李睿这家伙见我走神,把我的脸掰过去,直直面对他,“你还想不想出去玩了?不想,就继续做这个样子。”
啊,忘了,六哥已经十五岁,获得准许,可以出宫了,昨日我们约好,他带我出去玩,我帮他瞒下他和春桃的事情。
“阿兄。”我马上转变态度,笑得谄媚而小心,搂住他的脖子,吧唧一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睿嫌弃地推开我,斥道:“成何体统!”
我吐吐舌头,愉快地跑开了。
下午有魏叔璘和许敬宗的课。
魏叔璘是魏征的儿子,和他爹一样正直得有点过分,偏偏父亲母亲都很喜欢他,对他信任有加,他的课,我们是不敢逃的。
许敬宗就好多了,亲切又和蔼,是个慈祥的老爷爷,讲课也很风趣。不过,再风趣,也抵挡不了我们出宫的心情,所以,就逃他的课好了。
怀着期待的心情,我们熬过了魏叔璘那无聊的说教,李睿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被魏叔璘给罚站了,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嬉皮笑脸地对我吐舌头。
魏叔璘一走,我们就在满殿宦官宫女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李睿的寝殿。
我们两都住在偏殿,我和他的屋子是挨着的。
李睿换了身绛纱袍、白色中单,他正是抽条的年龄,身高一天一变,殿中旧衣服都没来得及清理,已经又要做新衣了。
正好便宜我。
我换上李睿的旧衣。
他十二岁的时候,并没有比我现在要高,衣服穿得刚刚好,我选的浅一些的红纱袍,里面也穿白色,李睿戴着幞头,我年纪不够,没法戴,拿了他一个簪子把头发挽起来,好在年龄小,看不出男女。
“六郎。”我装模作样地对他作揖。
他笑着对我回礼:“七郎。”
我们笑闹着跑出去。
一出殿门,李睿这厮就装出正经样子,他的小黄门杨得才、王元起两个,也都一本正经地跟着他,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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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
出了昭庆门,身后跟着的人就多了。
我瞧瞧后面那一排的人形,招手唤过李睿:“六郎,我们这样出去,太招摇了罢?”
李睿道:“我们不带这么多人,才是招摇,你放心,到时候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带点随身护卫,也就差不多啦,待会买点东西,也有人拿。”
当个奢侈腐败的统治阶级感觉真好!
我喜滋滋地想。
真的出了宫门,我才知道,所谓带点随身护卫,是多少。
举目四顾,我们周围围了至少上百个千牛卫。
“六郎。”我唤李睿,“我们…这真的是去逛街,不,坊市吗?”
“嗯。”李睿骑马看着周围。
“人太多了点吧。”
“多吗?太子哥哥出门的时候,人更多呢。”
“……”
在我的强烈抗议下,随从人数减少为十人。
我们慢悠悠在这中古时候的长安街头上行走。
人流如织、摩肩继踵,繁华不输给后世的上海、北京。
各种肤色、各种长相的外国人充盈于街,穿着或暴露或极暴露的纱衣,来来往往。
而本国居民,也丝毫没有堕了大国威名,至少在暴露程度上,比后世是要厉害多了。
李睿早已经忘了母亲宫里的春桃,笑呵呵望着街上穿着轻薄纱衣的姑娘们,时不时转头对我道:“兕子,你看那个,那腰肢。”
我看看,嗯,腰倒是挺细的,难得上围也很大,但是边上那个更好,虽然胸平了点…哦,那是个男人,穿着三层纱袍,却还是可以看见他腰间若隐若现的肌肉。
李睿啪地一下拍我的头,怒喝道:“往哪里看呢!不许多看!”
喂,就许你看美女,还不许我看美男吗?
又不是封建的明、清!
我们的姑姑,清河公主,可是在家里收集了一百多名各色美男,还常常把他们放在木栅栏里给人展示呢。
另一个姑姑,新安公主,热爱在家里开无遮大会。上回闹出事情来,父皇叫她去训斥,却不是怪她开派对的事,而是怪她不该强抢士族子弟。
也就是说,平民子弟,还是可以抢的。
嗯,我要不要,也提前抢一个呢。
李睿显然没有听到我的心声,不然估计会立马把我打包送回宫,再也不带我出来。
他见我还在看那个男人,气哼哼地,伸手捂住了我的眼。
“喂!”我扒开他的手,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2. 马球
“真可惜,难得见到一个帅哥。”
“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李睿连美女也不看了,火速带着我去了一个酒楼。
清场,包间,吃饭。
这个时代的菜一点也不、好、吃。
“阿兄,我们去那里玩吧。”
“哪里?”
“东市。”
“干嘛去那里?”
诶,他也不知道吗?“不是说是市集,卖东西的地方?”
“我是说,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那我们去平康坊吧。”
“那是哪里?”
“你连平康坊都不知道?”
“不知。”
“就是花街柳巷之所在。”
“……兕子,我觉得不该带你出来的。”
“嗯,也行,我回去告诉阿娘,你喜欢春桃,帮你讨了她来。”
“李兕子!”
“李雉奴!”
李睿瞪着我,但是他这小正太显然是斗不过我这穿越人士的,不一会,他妥协了:“东西市一样的,去西市吧。”
“为什么不去东市?”
“西市离球场近,今天听说有马球赛。”
“马球有什么好看的?宫里天天都有比赛。”
“今天不一样。”李睿笑得贱兮兮的。
我问他哪里不一样,他又不肯说。
等到我们逛完街,去到球场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哪里不一样了。
今天的比赛,是纯粹的女子场。
怪不得球场坐满了人,李睿若不是亮出代王的身份,根本都进不来。就这样,我们也只能挤在一个狭小的桌子旁。
无聊的男人们。
我撇撇嘴,看着场中。
这时代马球之盛行,比后世的篮球、足球、奥运会加起来还要更胜。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很喜欢亲自看球、打球,只有我,每次观看的时候,都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李睿说我没有体会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我想他说的对,我虽然穿过来十多年了,却总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一样。
这个时代的一切,对我虽新鲜,却也格格不入。
李睿生怕错过,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就坐过来,这里看球的显然都是些达官显贵,我看见李睿呼朋引伴,好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公鸡一样给我介绍他的交际圈:某家的少子,某家的堂兄,某家的姐妹,某家的伴当。
我兴趣寥寥地听他介绍,好不容易才听到号角声响起,一队红衣,一队白衣,两队女子,骑马出场。
这些贵族子弟们顿时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像后世看球那样,拿着不知道什么鼓吹。
李睿告诉我,那是军号。
军号都能拿来加油,我也真是服了这些纨绔子弟了。
红衣队当先的一女子身高很高,目测在1米7以上,按这个时代,应该是七尺还是八尺来着?总之这周围大部分的男人,都只与她差不多高,而看她的年纪,应该也不过十五六岁吧。
这红衣女子胸大腰细臀围合理,一双长腿轻夹马腹,她的坐骑就轻快地跑起来,她右手高举着球杆,带着她的队员绕场跑了一圈,鼓噪的声音越发热烈了,有许多人甚至像前世现代的球迷一样站了起来,李睿激动得全身发抖,若不是因为新封了亲王自认要有亲王尊严,此刻他恐怕已经又叫又跳,而不是强自镇定、抖着嗓子对我说话了:“太平,你看,那是独孤绍,那是独孤绍。”
姓独孤,嗯,怪不得这么白皙高挑,仔细看看,面容也很深邃,颇有几分混血儿的风情。红衣队出够了风头,白衣队的队员们却气定神闲,她们带队的女子没独孤绍高,却也算不得矮,中等身量,中上容貌。难得的是,这姑娘脸上一股悠然自得的仙气,不是时下跟风的忸怩矫情之态,而是那种腹有诗书、家学万贯、累代积传之后的一股富贵气。
“崔明德。”李睿看见白衣的女子,明显中二病就犯了,下巴上扬,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崔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二娘,也不过如此。”
我理解他的心情。山东崔家是民间第一等的世家大族。阿爷(为了更好地抱到大腿,私下里我喊皇帝皇后都叫阿爷阿娘)曾想把她家的大娘,也就是崔明德的姐姐,配给太子哥哥,结果崔明德她爷爷死活不肯,她爹甚至为此辞官不做,把阿爷阿娘气得够呛。皇家和崔家的梁子就此结下,阿娘还曾经下令重修氏族志来打压崔家。
独孤绍和崔明德带的两队人,也各自像是她们两人的作风,白衣队的队员每个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红衣队的队员则每个都神采飞扬、呼朋引伴。
这些队员之后,又有许多人牵马在侧,也穿着比赛的队服,却不如这些人活跃,她们身边还伴着许多不穿队服的男女,我一眼扫过去,发现在酒肆中见过的那个帅哥也在其中,帅哥穿着褐色衣裳,和一个白衣的女子谈笑风生。褐色,看来身份不是很高,可以抢。不过,这球场也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为了确认,我特地去问李睿,不好意思说我看上帅哥了,只指着那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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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李睿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些是选骑。”
“选骑?”我完全不明白。
李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就是若有人受伤了,她们就会替上去,枉你也看了那么多场球了,怎么这点都不知道。”
哦,原来是替补。不过以前在宫中好像都没有看到过,说起来有人受伤的时候球赛也是一直继续的,所以应该宫中也有替补,我明白了,候补队员在宫中不能像在这里这么随意,肯定都躲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有人受伤,就赶紧出场。
李睿大概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嘲笑道:“你从前就没有认真看过一场球,人家替换了伤者,你自然也不知道。”
“我就是不喜欢看又怎地?那么多人抢一个球,烦也烦死了,以后我养个球队,就每人发一个,不,十个球,在场上立一百个门子,谁爱打哪个,就打哪个!”
李睿没想到我如此的煮鹤焚琴,气得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辩!”啧啧,小屁孩。我摇摇头,继续看帅哥。
嗯,帅哥挺高挺白挺秀气,一直侧头和那个替补队员说话。替补的那位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在这时代倒也算高,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样,皮肤不如其他人白,看上去就没那么秀气,我招呼一个随从的千牛卫:“那边替补的小娘子们都是谁家的?”
专业跟班果然就比李睿的情报来源要广得多,这哥们扫视一眼场中,笑着回我:“选骑大约都是宗族旁庶,左边那几位该是崔家的,中间是卢家,还有郑家,最旁的那个小娘子该是韦家小四娘。”
“韦家小四娘?”我挑眉看他,看不出这韦家小娘子居然还有点名气。
“韦家小娘子的球技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可惜了。”可惜什么,他没有说,我也没兴趣问,指着那个帅哥问他:“那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他们又不击鞠,也不是选骑。”
那千牛卫轻蔑地道:“独孤大娘和崔二娘的场子,人人都想来,可惜这场子都是有定数的,那些身份不够的,自然就想些法子,托人带进来了。”
原来唐代的马球比赛已经如此先进了么…球员带家属朋友这种事都会发生。好吧,那么那个帅哥八成就是韦家那个四娘的朋友了,看他们亲密的样子,恐怕朋友前面还要再加个前缀。果然是民风剽悍的唐朝。算了,本公主今年才十二,挑面首这种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天下帅哥这么多,只要我想,轻轻松松就可以凑个三宫六院,附带七十二外宅。我摸着下巴,幸福地幻想。
3. 侍妾
就算是我这样不懂马球的人,也看得出这场比赛很精彩。
不像是宫中那种斯文的,带着点虚伪的脉脉温情的友谊赛,而是真正的赛场厮杀。
独孤绍的打法一如她的外貌,猛烈、迅速,有着猛虎下山的气势。她的队员们也像她一样,攻击迅猛如狂风骤雨。
崔明德出场的时候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开始比赛,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她看上去比独孤绍文弱,气势却毫不逊于独孤绍。从我这边可以看到她策马疾驰,屡屡从红衣队员身边经过,球杆一勾,轻轻松松带走了那个小球,或传送,或自己进击,每一下动作,都透着狠厉。有一回她甚至整个人侧身过去,只剩一脚勾住马镫,手臂从自己的马腹下伸出去,球杆穿过对方队员的马腹下方,从下面带走了球。
场上爆发出一阵鼓噪,无数人为之喝彩叫好,崔明德到底还是个少女,面色带出些许骄矜之色,又马上隐去,独孤绍把头一昂,下一轮追逐经过崔明德的时候忽然跃起跳到崔明德的马上,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抓住她的手一带,崔明德不由自主地把球击到左侧,有一个红衣女子拦住了球,独孤绍笑着又翻身回到自己的马上,对着崔明德抛了个得意洋洋的媚眼。
那一眼秋波中蕴含的风情,把包括李睿在内的所有贵族子弟都看得如痴如醉,我听见李睿在身边喃喃自语道:“娶妻当娶独孤绍。”
我翻了个白眼。
崔明德这边屡屡失利,终于丢掉了几分神仙气度,挥舞球杆叫出暂停,一队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我看见有个白衣女子不服气地说了一句,被崔明德一眼给瞪回去,悻悻然退到一旁,然后那个韦家小四娘被换上去了。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不慌不忙地把头发束得更紧了些,牵马出来,这边摆开阵型,重新比拼。
我不懂马球的阵势,只知道她站的约莫是个防守的位置,却见她左突右至,身手极为灵巧,每每与崔明德配合,两人一传一接,十分默契。
李睿咦了一声,把注意力从独孤绍身上收回来,摸着下巴道:“那姓韦的有意思。”
我看着他,果然他不用我催,就开始自动介绍:“你看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向前直冲,她却偏偏要向右绕,你看这边她假作向右,其实又忽然闪身向左,诶,这个好!”
大家又发出一阵鼓噪,这声音只稍逊于刚才独孤绍翻跃的时候,我分心去看的时候,只瞄见韦家小娘利落地换了个手,倒勾着侧过去,手腕一翻一提,球又被轻轻松松地送到崔明德手里。
“假动作。”我想了半天,只能以这个词形容。李睿一拍我肩膀:“这个词好!”他亲热地搂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看。
我见他看得入神,难得地起了好奇心,推推他问:“六郎,这人有那么厉害么?你一贯不是盯着好颜色的人看么?”
李睿不满地瞥我一眼:“我岂是那么浅薄的人!球场之上,只看球技,不论美人!”
“看,崔明德的衣裳开了!”
李睿的眼睛马上溜过去,然后气哼哼地看我:“你诈我!”
“你不是只关心球技么?不是讨厌崔家小娘子么?”
“我那是…怕她有伤风化!”
切。我以眼光表达了自己的鄙视。所谓叶公好龙,李公子好马球,诚哉斯言。
李公子雉奴没法和我掐,只好咬牙切齿地继续去看球,他的眼光一会溜到独孤绍身上,一会溜到韦家小娘子身上,到最后居然是关注那姓韦的姑娘居多。
我留意到他的反应,也对那人好奇起来,推推李睿:“不就是几个假动作么?我瞧她也没独孤绍打得好呀,你怎地倒转性了?”
“你懂什么?”李睿给我解释:“你瞧她那一处本可以自己击球的,却偏偏还是传给崔明德,再看崔明德接到以后,她便马上换了位置,补在后面,不但防了别人,连自己本队的人都防得滴水不漏,这么好的技艺,整个场上却一个球也没进,这不是怪么?”
“……大约是想讨好崔明德罢。”
“讨好她有什么用?”李睿瞪大眼,十分不明白。
“就跟你打马球的时候,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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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们会让着你一样啊,你是代王嘛。”
李睿歪着头,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虽然十五岁在现在这个年纪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成人了,但是身为幼子的李睿显然是不如旁人成熟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道:“兕子,这样太没意思了。”
我说:“是啊,所以我就不喜欢看马球,看来看去,反正不是太子哥哥,就是你赢,剩下的总之是按官职排的。”
李睿看着我摇头:“不,我是说,你自己不会打马球,就贬低我的马球技艺,这样太没意思了。”
…大哥我们还能愉快地对话吗?…
虽然李睿坚决不肯承认他每次打球都能赢都是因为被人放了水,但是接下来的比赛,他却也少了很多兴趣。侍卫们又急着催我们回宫,于是不等散场我们就提前走了。
回到宫中,就看见春桃含羞带怯地过来唤我们:“六郎、二娘,圣人传见。”
唐代称呼皇帝为圣人,然而到了我们的母亲手里,她和父亲并称‘二圣’,因此母亲宫中的宫女也常常唤她作‘圣人’,就这点来看,母亲还是很像武则天的。
我和李睿面面相觑,看一眼彼此的服装,李睿马上换成笑脸,道:“娘子等等,我们换了衣裳就去。”
春桃听他叫得生分,眼睛一挑,焕发出无数种风情,李睿假作不见,拉着我匆匆忙忙过去,换了一身常服,再去母亲的立政殿,途中春桃一直向李睿抛媚眼,李睿不知是尴尬还是什么,有意无意地闪到我身边,还不住地对我使眼色。
我笑嘻嘻拉过春桃,向她手里塞进一把铜钱,问她:“阿娘叫我们去作甚?”
春桃看一眼李睿,李睿把头转过去,她便幽幽一叹,低声道:“六郎已经十五了。”
李睿不解道:“十五又怎么了?”
春桃横他一眼,道:“大家儿郎满了十五,自然是要选侍妾了。”
李睿和我一起呆住。他马上转换成一脸欣喜,我则一脸呆滞——他讨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
4. 侍读
我们两在春桃不断抛来的眼神中走到了立政殿,父亲居然也在,李睿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先进去,我没理他,抱着手臂欣赏门廊上的花纹。
李睿在一旁挤眉弄眼,也不肯进去,谁知母亲早看见我们,在里面唤:“雉奴,兕子,怎么不进来?”
我看了李睿一眼,他慢吞吞地进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两只眼珠不断地溜来溜去。
父亲面容严肃地穿着赭色常服坐在胡椅里,母亲坐在他侧面,看起来也不太高兴。
看见我们两进去,父亲母亲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好转了一些,不等我行礼父亲就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笑嘻嘻地走上前,放李睿一个人站着,李睿扔过来一个“没义气”的眼神,我假装没看到,先抱着父亲的手臂喊:“耶耶。”和他撒娇说:“兕子好久都没见到阿耶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影响了大脑的缘故,这个时空的我特别爱对父母撒娇。起初我对这还有点不适应,后来简直就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要是哪一天对着阿耶阿娘不嗲声嗲气一点,或者不说些孩子气的话,我简直浑身都会不舒服。
当然,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和他们搞好关系绝对对我有好处。
我的便宜父亲一见我就呵呵笑,一把伸手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这个时代的男人好武,中年男人们也大多身强力壮,单手提溜我这小身板完全不是问题。
母亲故意道:“兕子一来就奔阿耶,就不要阿娘么?”
我忙从父亲怀里探身喊:“阿娘。”父亲却又不松手,还逗我说:“兕子不要阿耶啦?”
我从他怀里跑出去,跑到母亲那里,拉着母亲起来,一定要她站在父亲身边,然后我一手拉着一个笑:“一个家里,要有阿耶,也要有阿娘。”
李睿满眼鄙视地看着我毫无下限地卖傻卖萌,眼神里分分钟传出来“你好意思说你十二岁了?!”的信息,我没有理他,笑得又傻又甜,窝在父母的怀里,直到他们两个终于互相牵手,又跑去拉李睿:“还要有阿兄。”
李睿笑容僵硬地加入卖萌队伍,亏得他还没傻到拆穿我的地步,父亲母亲一个牵了儿子摸摸头,一个拉着女儿搂搂脖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一家人说了会话,母亲率先开口:“六郎也大了,我听说你最近渐渐的不要黄门服侍,而喜欢叫女娘们近身了,是不是?”
李睿红了脸,大家公子的勾当,母亲当然是清楚的,看见他红了脸,就放缓语气,拍着他的手道:“在自己阿耶阿娘面前,害什么羞呢?”
我感觉话题要向少儿不宜的方向转了,赶紧转头,假装什么也听不懂,顺手去拔父亲的胡子玩。
父亲哭笑不得地打掉我的手,好脾气地道:“兕子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我吐舌头说:“阿耶面前,我怎么敢说‘大’呢?”
父亲含笑搂着我,抚摸我的头顶,向李睿道:“雉奴,你也到了年纪,该是有些人教导些事情了,你母亲宫中的秋杏,与我宫中的小梅,皆是良家女,都拨给你服侍,可好?”
父亲便是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是命令,也说得斯文,像是跟儿子商量事情那般。而母亲则微笑着立在一旁,就算是在亲手搂着小儿子的脖子这么温馨的时刻,也显出强大的气场。
春桃脸色煞白,拿眼看李睿,李睿却压根都没有关注到她,父亲见他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看一眼他的近身内侍高长龄,高长龄使个眼色,外面就进来两个娇小可人的侍女。
这两个人我都不太认得,迈着小碎步过来,远远站住,齐齐行礼以后,父亲问李睿:“你可喜欢?”
那两个人都轻轻抬起了头,看的出来都很不好意思,只露出半张脸,眼睛依旧是下垂的,都是纤细娇嫩的款,和时下流行的丰腴型不大一致,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年纪都还不大,没发育完全之故。
李睿胀红了脸,也不敢完全抬头,只悄悄瞥过去,然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春桃的嘴唇都快咬破了,两眼含泪,不敢在御前露出来,就微微低了下巴。她是跟着母亲内室的人,专司添香,要是遇见比较显赫的主子,譬如说我和李睿,也就是端个茶倒个水,我们待她也要客客气气。她在立政殿的一众宫人中,称得上是有脸面的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一样也是不能在御前哭的。
不但不能哭,连笑也不能自主地笑。她们的表情都是随着主人的,主人乐,就该含蓄地乐,主人悲,就该低调地悲。
就算在后世广为称颂的盛唐时代,人权也是个很大的问题。门阀林立,百姓贫苦,贵族们奢侈享乐,平民们苦苦挣扎。
看,这就是我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的原因之一。我总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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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眼光来看现在的问题,在许多事情上,我跟同时代的人根本没法达成一致。
幸运的是,我身为公主,身为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我不需要思考什么深刻的东西,只需要卖卖萌,撒撒娇,以后找个长得好看的驸马,生几个不熊的孩子,然后我哥哥做了皇帝,再换个对象卖卖萌,撒撒娇就行。
我的一辈子,就可以这么安逸无忧地过下去,一直过下去。
或者这也是父亲母亲对我的期望。你看,他们给我起大名‘太平’,封号叫做‘长乐’,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长乐县承载了我这辈子的父母对我人生的最美好期望,以至于它原本最重要的功能——给我提供零花钱,反而湮没无名了。
当然,说到底,我也不靠那点子俸禄,虽然还没成年,但是李睿封王之后父亲就给我封了三百五十户的食封,这些钱都由我的保姆杨娘子掌管。而诸如赏赐啊还有父亲母亲给我的体己之类的,都由我的贴身侍女小浪保管。
“兕子在想什么?”父亲亲昵地抱了我,把我高高举起。我打小身体不是特别好,这也是‘兕子’这个小名的来由。兕是上古瑞兽的名字,根据师傅们的教诲,这应该是一种介于青牛与犀牛之间的强壮生物。而据我的观察,我这身体应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观察倒也不是百分百准确,因为前世的我虽然上了个三流医科,可是大二就不小心挂了穿越过来了。
“我想阿耶偏心,给阿兄添人,不给我添。”我半真半假地抱怨,假装不懂给李睿添人背后的深意。
而我的阿耶阿娘再次笑起来,阿娘放开李睿,走过来,就着阿爹的怀里戳了我一指头,笑道:“当然不能薄待了我们兕子,阿耶阿娘已经想好了,给你选几个女官来陪你读书,好不好?”
女官?我狐疑地看母亲,发现父亲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母亲说:“六郎年纪大了,要和你太子阿兄一起出去读书。你还小,一个人留在宫里孤单,宫里这些人身份太低了,所以我和你阿耶准备选些名门望族之女给你做伴。”
太子哥哥的老婆已经定好,单等入门了,这时候选这么些名门闺秀入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李睿选人?打着我的名义,最后心疼的还是儿子,哼!我横了那便宜哥哥一眼,发现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秋杏、小梅两个,色授魂与,混没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不免鄙夷之情更甚。
5. 婉儿
春桃迅速地成为了过去,李睿领着赐给他的两个宫女快快乐乐地关门过上了小日子。上课时候的心不在焉依旧,下课却不再跟我厮混,而是迫不及待地回宫,留我一个人百无聊赖。
跟随我的宦官宫女们百般讨好,可惜我对从小玩到大的什么双陆蹴鞠斗棋一点兴趣也没有。结果现在每天下课,我都只能在嘴上诅咒几遍李睿的见色忘义,然后独自一人,在大明宫中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里对花流泪,对月伤心。
这座宫殿实在太大,我之前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可能连这里一半的地方都没去过。而在李睿缺席的短短的半个月间,我却几乎已经将这里走遍。
内廷西侧与外廷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宫人称之为永巷,这里幽静深僻,白日没有什么人。据说这是宫女们的住所,大家白日要当差,所以没人。
我最近挺喜欢这里的,这巷子像是以前我家在江南的小巷,只是墙要更高一点,看上去要更灰沉一点,下雨的时候,把侍从们留在后面,一个人打伞走在这个巷子里,经过许多深掩的小小院落,假想里面住的不是古代的宫女,而是我在现代的邻居,这总会让我产生一种真正的家的感觉,有时候我会轻声背诵《雨巷》,年代久远,诗句已经记不全,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假装自己是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在这阴惨惨的巷子里散发出迷人而有魅力的芬芳——没错,我现在正在犯的正是前世被称之为思乡的病,当然你说我是中二病我也没办法。
今天也下雨了,我赶紧打了一把伞在永巷中慢慢地走,这次的雨有点大,巷子里慢慢开始积水,污水沾湿了我的新鞋子,裙摆也开始湿了,粘腻的感觉透过衣物传染到腿上,这让我很难入戏。
不但如此,雨水还从伞沿流下,这巷子太窄,大伞用不了,我每次都是举着一把订做的小伞来的,这样潇洒是潇洒了,却很不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大半,我没再多想,顺手推开一道门走进去,里面居然有人,那个站在屋檐下的小姑娘愕然地看着我,我没有理她,直接推门进去,低矮的屋舍和扑面而来的闷湿气息让我紧皱眉头,门外的小姑娘也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替我收了伞,跪下说:“婢子参见公主。”这年头不同阶级的穿着泾渭分明,在宫里不需要认人脸,一看衣服就能知道身份。
我点点头,让她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我则细心地打量这间房间。
这是一间十人房,两面是通铺,一面摆着简陋的衣柜。
那宫女把伞支在房内,从她自己地方拿出衣服铺在床边,我坐在她的衣服上,她迟疑一下,给我倒了杯水,又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的语气不太像是循规蹈矩的宫人,对我也不那么尊敬,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误导了她,毕竟外貌上她还是比我大一点的,大约大个一两岁?小姑娘很漂亮,皮肤白白净净的,看着很细腻,眼睛是圆圆的杏眼,说起话来天然地嘴角上翘。她不是春桃那种看着明媚的漂亮,而是透出一股沉稳的气度,感觉像是大家闺秀一样,不卑不亢。
“我来避雨。”我庄重、郑重、稳重地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完这句话杨娘子、小浪和我的宦官丞王诩带着一队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看见我在这里,大家都出了一口气,杨娘子说:“公主,下雨了,先回去罢。”
我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带着几阵雷声,这样回去身上一定湿透了,阿娘看见,一定会说我,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娘子显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轻轻笑着说:“让阿诩背公主回去,我们给公主打伞,不会沾湿的。”
那更不行了,心理年龄且不算,我都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了,怎么能让人背回去?我非常有骨气的摇了摇头说:“我等雨停。”
杨娘子和王诩互望了一眼,没办法,只能等在那里。
我闲坐着也无聊,就问那个宫女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别人都不在,你却在这里?”
她对我拜一拜说:“婢子婉儿,在尚工局下司织执事,因天下雨,织司停班一日,因此在屋中休息。”
“婉儿?”我有点吃惊,追问她:“你姓什么?”
“婢子姓郑。”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姓上官,让我有点失望,还以为遇到历史名人了呢。不过,也许我可以回去让人查查上官婉儿这个人,据说母亲被立为皇后的过程也很不容易,有不少人被贬,说不定这会上官婉儿还真在宫里呢。
我终于对自己身处的朝代产生了一丝兴趣,也对眼前的小宫女产生了好奇,她容貌比我漂亮、举止比我优雅、气质比我老练,可是现在我高高在上,而她如果不被父亲或者是太子哥哥或者是李睿看上,一辈子可能也就是这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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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生出几分隐约的同情,这同情来的很没有道理,因为如果她是和我宫中小浪或者阿明那样的粗笨宫女一样的人的话,我是什么想法也不会有的。
“你读过书吗?”我继续和蔼地问郑婉儿,她依旧镇镇定定地回答:“认得一些字。”
“认得什么字呢?”在这个时代认字已经是挺了不起的成就了。
郑婉儿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么细,她抬头看了我一下,被王诩呵斥了一声,又低下头道:“能默些杂诗。”
“挺好的。”我没再多说,外面雨停了,王诩派人叫了宫车来接我,这是阿耶赋予我的特权之一,别的公主都没这个荣幸。
宫车送我到母亲殿前,正好有一批女孩子从里面退出来。打头的是独孤绍和崔明德,后面陆陆续续还跟着不少人,那天我见过的韦家四娘也在里面,走在最后一波,她姐姐坠在崔明德的后面,跟她隔得远远的。
我走进殿门,看见宫人撤了屏风,阿耶坐在胡床上和阿娘谈笑,看见我进来,招手对我说:“兕子,刚才走出去那些人你看见了么?有特别合眼缘的么?”
我想了想说:“韦家排行第四的那个小娘子挺好的。”李睿是个没长性的人,光漂亮是吸引不了他的。上次看马球李睿的目光大部分都集中在那个韦家四娘身上,李睿是那么热爱马球的人,她的马球又打得那么好,他们大概会合适吧。
“韦家第四…”阿耶皱了眉头回想,阿娘拍拍他的手道:“是刚才站在那里,说自己‘善马球’的那个。”
“那个啊,略嫌狂妄,居然敢在宫中说善马球。”阿耶嫌弃地说,“而且还是庶出,做媵妾还可以…”阿娘咳嗽一声,阿耶便止住了,摸摸我的头问:“兕子怎么喜欢她呢?”
“她的马球打得好。”我理直气壮地说,这可是李睿亲自鉴定过的,阿耶阿娘要是再不信,我就把李睿搬出来。
阿耶阿娘对视一眼,我敢肯定他们用眼神交流了某种信息,阿娘面露微笑,阿耶略为尴尬,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兕子喜欢,那就召她进宫陪你也无妨,她那个姐姐好像也会打马球,也一起进来吧。”
“还有崔氏,王氏,房氏,裴氏…”阿娘提醒了一句,阿耶连连点头说:“对,我们给兕子你选了好多伙伴,你要好好和她们相处。”
“知道了。”我对着他们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6. 上官
母亲只点了五个姓氏,结果却进来了十个人——崔明德带了她族妹崔六儿,王平带了她庶姐王婉,房七娘带了同胞妹妹十一娘,裴兰生带了表妹独孤敏,韦四娘韦欢跟随她那个嫡出姐姐韦欣,每人还各自带了一个侍女和许多箱子,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进宫,我那小小的偏殿根本住不下。
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干脆将我迁往蓬莱殿去,又把我的学堂设在了朱镜殿,那些女孩儿都住在蓬莱、朱镜两处的偏殿,与我一道起居。
李睿羡慕得两眼发红,好几天都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嘀嘀咕咕地说我可以占据两殿,父亲母亲实在偏心,我斜眼看他:“那些人难道还真是我的伴读不成?阿耶阿娘大费周折,为的还不是你?你不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当心我和阿娘说,把崔明德配给你,你就哭去吧!”
李睿连忙告饶。崔明德固然是头号美人,却是他消受不起的美人。裴兰生太古板了,他也不喜欢。来我这打探了许多天,起初只在长得漂亮的房七娘和王平之间犹豫不定,后来和韦欢打了几次球,又欣赏她的球技,现在正是纠结时候——但是不管他最终看上的是谁,想要促成婚事,难免要托我出力的,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对我比往日还要格外的好,小东西小物件流水价送来,见了我就笑,一口一个“妹妹”,比对老情人还要热情。
我实在看不上他的行为,常常出言讽刺,他倒是好脾气,任我怎么说,只是笑嘻嘻,每天依旧在我附近走来走去地涎皮赖脸地看美人。
父亲母亲对他和我的要求都不太高,不像太子哥哥,最近又被打发去洛阳,临走前苦哈哈地来跟我们道别,李睿缠着他要带礼物,他微笑着摸李睿的头答应,被李睿躲过去了,又来摸我的头发。我很喜欢,自发地窝在他怀里。太子哥哥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斯文温润,前世我一直梦想有这么个男朋友,结果这一世这么一个高富帅成了亲哥哥,无缘情爱,只好仗着是妹妹多吃点豆腐。
“兕子想要什么?”太子哥哥笑着抱起我,把我举在他身前。他虽然细瘦,风吹就倒的样子,力气却很大,这么一下毫不费力,他虽未成亲,却已经留起了胡子,这让他显得有点苍老,当然他深陷的黑眼圈才是显老的主要原因。
“阿兄要早点睡。”我摸了摸他的胡子,他把我放下来,笑着说:“这些日子忙,过些时候就好了。”
“阿兄早点睡就比什么都好。”我念叨了他一句,被他拍拍头,漫不经心地略过去了。太子出京,父亲流连不舍,母亲却好像没什么感触,晚上依旧召开了一次小宴会,把我那些侍读全部叫过去,还有李睿。
我看不过去李睿那色中饿鬼的样子,仗着母亲宠爱,跑到她的席面上去了,拿她的杯子喝酒。母亲把我搂住,等我喝完她杯中酒,就叫人给我换冻饮,上来的那个宫女很眼熟,母亲笑指着她问我:“你可记得她?”我仔细看了又看,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母亲很无奈地说:“永巷避雨时候,你这就不记得了?”
我恍然大悟:“你是那个郑婉儿!”
郑婉儿端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发出一阵声响,幸好没有打碎东西,她扑通一声跪下道:“婢子上官婉儿,向公主请罪。”
我呆了一呆,上官婉儿这名字实在太有名,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母亲慢悠悠抬手从她端的盘子里拿了冻饮喂我,我下意识地张口喝了,还咂了一口,等看见李睿鄙夷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又不小心装幼稚了,然而母亲很喜欢,拍拍我的背,像哄婴儿那样哄我,又让我觉得不赖,我干脆窝进母亲怀里,两手抱着她的左手臂,一语不发地看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全身是汗,汗珠顺着她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她的面色却依旧沉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盘子都不再晃了。
我倒也佩服她的胆量。
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淡淡说:“跪出去,别饶了殿里的兴致。”
上官婉儿应了,起身倒退回去,跪在门外。
殿中歌舞一直没停,大家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只有李睿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盯着舞姬们傻笑。母亲叹了口气,唤人道:“别叫六郎喝多了酒。”
侍女便下去,把李睿的酒杯也换了。
我探头看外面一眼,又看母亲,她对我身边发生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叫我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是很不要脸地夸她:“不是阿娘,我就被她骗了。”
母亲笑笑说:“她是罪人之后,籍没入宫,因此改跟母亲姓郑,倒也不算骗你。”
我装出不懂的样子问:“那阿娘为何还要责罚她?”
母亲慈爱地看了我一眼,给我擦去嘴边的水渍,道:“我要用她,所以要先压一压她的锐气。”
“哦。”我继续假装不懂,转头去看歌舞。跪坐太累,我就叉开腿坐着,母亲并未拘束我,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过了一会,问我:“兕子喜欢太子哥哥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喜欢啊,太子哥哥最好了,总给我带东西。”
母亲笑着问:“都带些什么呢?”
我说:“什么都有,都是精致的小玩意,还有书本绢帛,阿娘怎么这么问呢?阿娘不喜欢太子哥哥么?”
母亲抱着我道:“太子哥哥是阿娘的儿子,阿娘当然喜欢他了。”
“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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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太在意,只是把头往后压一压,嗅着母亲身上的香气。
虽然总觉得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然而不知是因为在她身体里待过还是什么原因,对她我总有几分亲近之意,有时候晚上失眠,我就会披着衣服跑到她身边,闻着她的香气入睡,母亲对我也总是很好的,在我面前,她完全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至多比别人优雅些,想得多些。
宴席过半,父亲也来了,我从母亲怀里转到了父亲膝盖上,他也像太子哥哥那样把我举了一举,笑着说:“兕子太轻了,今天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用膳啊?”
这可真是天大的委屈,我辩护说:“吃了好多汤饼。”
结果母亲拆穿我:“肉都挑出来了,还说吃得多!”父亲就指着我说:“你呀、你呀。”满脸中年男人面对小女儿时的无奈和宠溺。
李睿不忿我夺取父母的注意力,自告奋勇要舞剑为父母取乐,我们当然都没有意见,他就拿出佩剑,飘飘忽忽地舞起来,出剑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剑锋一扫,擦着崔明德的脸过去,崔明德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饮酒,倒是韦欣和王氏、裴氏的几个庶女低低地叫出声来,李睿嘻嘻一笑,剑尖一转,在房七娘眼前舞成密密的一张网,房七娘虽然面色也还淡定,握着酒杯的手却紧了,从我这里看去都能看到她发白的骨节。
李睿像是发酒疯一样挨个桌子扫过去,姑娘们只能强自镇定,道行不够的都吓得身如抖筛,韦欣最夸张,满脸油汗,面色发白,反而是她妹妹,那个看上去黑黑瘦瘦的韦欢一毫不乱。满座中只有她和崔明德是真的镇定,韦欢甚至还有心思在李睿舞剑时伸出筷子夹生鱼片,李睿怕真的伤到她,剑尖偏开,差点砍到韦欣。
母亲看了韦欢一眼,道:“睿儿,别胡闹了。”
李睿呵呵笑着收了势,对父亲母亲一礼道:“阿耶觉得儿子舞得好么?若好,就赏一杯酒嘛。”
父亲笑着扔了一个东西下去,骂道:“雕虫小技,准你献丑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敢要赏!看你母亲面上,赏你一文钱,滚罢。”
李睿捡起铜板,一见大喜,跪地说:“谢陛下赏。”
我就知道肯定是今年新造的钱,叫李睿得了彩头去了,很不服气,李睿也知道我肯定不甘心,拿了钱乐颠颠溜了。正主走了,宴席也便散去,众人都自告退。母亲这时候才叫人唤上官婉儿进来,轻描淡写地道:“你会文字,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替我写些东西罢。”
上官婉儿不喜不悲,平平应下,只有微微颤动的肩膀泄露了些许情绪,我看她一眼,觉得历史真是奇妙。
7. 赏赐
父亲不知道上官婉儿的身世,见母亲任她做女史,笑着问:“内书堂的人多的是,怎么想起用她了?”
母亲笑而不语,倒是上官婉儿全身一抖,我以为她要跪倒在地了,她却什么都没说,片刻失态之后,便恢复如常,只是恭顺地站在一边,仿佛一般添茶倒水的宫人那样。母亲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父亲,一拂手,说:“你自己去领几身衣服,明日起再来当值。”
婉儿便郑重一礼,慢慢退出去。我怕父亲又想起来追问这事,故意缠着他说:“阿耶给六郎新钱,不给兕子,兕子不服,兕子也想要。”
母亲彼时正张开双手,等人给她披上外裳,听见我缠着父亲,就斜睨了我一眼,说:“六郎是舞剑舞得好才得了赏。你这小无赖做了什么,值得你阿耶赏呢?”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说:“兕子还是个孩子,七娘你这样严厉作甚?”又笑着看我,一把将我抱起,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钱给我:“兕子是阿耶的小公主,兕子要新钱,阿耶就给新钱。兕子什么都不用做。”
我接过钱,下意识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已经穿上外衣,倒也没对父亲的做法说什么,只是叫人备辇,又转头问父亲:“陛下回去么?”
父亲听见母亲这样说,就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我还有些事…”这一刻他毫无圣人尊严,只不住拿眼偷偷瞄母亲,母亲像是没看见似的,一点头道:“如此,许敬宗的上书便由我看了罢。”
父亲连连点头:“你看过的,总是不错的。”他一面说的时候,宦官丞杨子高已经从外面进来,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就松开我:“兕子同奶娘回去罢。”自己倒先起身,连外袍也不穿就出了殿门。
殿内一时竟有几分寂静。我看看母亲,犹豫着要不要同她一道出去,结果母亲先对我招招手:“兕子晚上同阿娘一道睡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极。
我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挽住母亲的手,她牵着我出去,天已经黑了,然而皇后的全副仪仗打起,却一点也不觉得暗。母亲挥退了请她上辇的宦官丞高延福,又嫌弃仪仗太多,只留了四个提灯的宫人在前,其余人都赶得远远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慢慢往紫宸殿走去。我看出她心情不佳,不敢则声,就安静地陪着她走,巍峨的宫墙投下了一排排如山峦般的黑影,我好奇地看着这些黑影,又抬头看看天空,这时代未经污染,天空非常清澈,到了晚上,墨紫的空中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星星。
我无端端地想起了我那短暂的前世,以及那一世界里那位与我母亲很类似的人物,然后又想起了那个我想过千百遍却依旧无解的问题——我的母亲,那不知道名字的武七娘,到底是不是武则天呢?她的身世的确是很相像的,并州武氏之女(外祖父叫做武士彟,但是我不知道在我那个历史上武则天的父亲叫什么),又自称天后。据说我也很有几个不太成器的舅舅和表哥,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可是若说是,这里又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唐朝,我的祖父,太宗仁皇帝讳建成,就是在另一个历史上被李世民杀掉的那位倒霉鬼,我的父亲讳赟,虽然性格上是不太强硬,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主见的柔仁之辈,而且母亲她也没有生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而是只有太子哥哥、李睿、我,以及我们那早夭的姐姐。最关键的是,我确定我们的姐姐不是母亲杀的,毕竟这皇宫里禁卫森严、人多眼杂,而且姐姐当年又是由母亲的死对头,那位世家出身的皇后养的,那时太后还在,母亲又只是个妃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种问题,也许是路太长,也许是夜太静,又也许是父亲的行为让我起了一丝隐约的担忧,然而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无论母亲是不是“那位”武则天,也无论日后当皇帝的是太子哥哥,李睿,还是母亲,我都会是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永远高枕无忧地享受着我的荣华富贵。
走过绫绮殿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停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直自顾自出神的我没留意,一下绊住了,整个人就往前倒,我吓呆了,也没来得及反应,幸亏母亲眼明手快地扯住我,被我扯得半蹲下去,手上用力过大,拽得我的脸与她的脸一撞,我们两同时倒在地上,我没怎么伤,赶紧要爬开去拉母亲,母亲却忍痛捧着我脸问:“伤着了么?”
我摇摇头,那四个宫人早一脸惶恐的地围过来,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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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地扶母亲起身,后面的仪仗也飞快跟上,四周一下亮如白昼。
我紧张地看着母亲,她站了一会,深吸口气,笑着说:“没事。”又对高延福说:“还是叫辇吧。”
高延福对那边一努嘴,后面的步辇马上就上前,母亲搂着我坐上去,忽然问我:“今日与宴的人中,兕子觉得谁最好?”
我心知肚明她在问什么,却假装听不懂:“当然是阿耶阿娘最好了。”
母亲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是问那些小女娘——兕子觉得,她们谁最好,兕子最喜欢谁?”
我认真想了想,说:“韦欢。”
母亲问:“为何呢?”
我说:“六郎舞剑,其他人不是骇然变色,就是故作镇定,只有韦欢和崔明德是真的不怕。我不喜欢崔明德。而且韦欢敢迫六郎回剑,我敬她的胆识。”换了我,我至多跟崔明德那样。
母亲听我说不喜欢崔明德,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头。我问她:“阿娘喜欢谁呢?”
母亲似乎是特地在等我这一问,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阿娘喜欢崔明德。”
我睁大了眼睛:“崔明德这人这么傲慢,阿娘还喜欢她?”那可是拒绝了太子哥哥亲事的崔家!
母亲又笑了,揉着我的头,慢慢地说:“兕子,你要记得,有才干固然是好事,但是人有时也不可太有锋芒。崔明德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主动入了宫,也从不在我们面前展露才干。韦欢,呵。”她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扭头唤来高延福:“明日传我的话,赏崔明德绢百匹,其他每人绢五十匹,不要赏韦欢。”
高延福恭恭敬敬地应下,我看看母亲,问她:“那我也冷着韦欢一阵?”那些世家贵女的闺范实在太正,我受不了她们,不太与她们来往,倒是韦欢不那么端着,我与她说话时还自在些。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半是宠溺,半是教导地说:“兕子,你是公主,你想多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你想冷着谁,那就冷着谁。你若都不喜欢,和我回一声,我把她们打发回家就是。”
我明白了,母亲方才的行为纯粹是一时兴起,这些小姑娘,包括崔明德在内,压根就没有一个被她放在眼里的。
8. 才人
母亲今夜格外地与我亲近,居然罕见地跟我聊起学业来。我和李睿两个,一个是小儿子,一个是小女儿,上学基本也就是图个乐子,李睿都还有父亲管管,我就基本是个打酱油的存在,平常只要不随意迟到早退,也不要在课堂上闹腾,两位师傅就已经看得过去了。至于其余那些轮流来讲习的郎官、博士,则根本连管都不敢管我们。学习全凭我们的喜好。譬如李睿喜欢骑马射箭蹴鞠打猎,就与那一众勋贵出身的武散官打得火热,我独独对画画有那么点兴趣,就和校书郎阎知微熟些。我怕母亲问起来露怯,避开那些经史艺文,专一拣些课堂趣事来说,母亲静静听我絮叨,等到了紫宸殿外,要下辇的时候,才笑着说了一句:“你和你阿兄这样要好,若是你阿兄出阁了,你可怎么了得。”
我好奇地问:“阿娘,出阁是什么意思?”一般出阁的难道不是闺女,还是我记错了?
母亲耐心地说:“出阁,就是你阿兄要出宫去住了。”
我刚想说“阿兄不是本来就不住在宫中么”,忽然意识到母亲说的是李睿,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出…宫?”不是出宫去玩,而是脱离父母,独自在外居住,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我那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四哥吴王李彬一样,远到封地之国了呢?大明宫这么大,本来就有些无趣,要是李睿也走了,只剩我一个,岂不是很孤单?
母亲看我发怔,又笑起来,慢慢向紫宸殿里走。我想着李睿出宫这事,越想越忧郁,又不敢和母亲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内殿,杨娘子早就识趣地过来,带我去洗漱,母亲则脱了外衣,坐在父亲的几案边看奏疏。
我极其难得地生出一种去偷窥奏疏的欲望,这欲望却迅速就被杨娘子打压了下去——她让我坐在专为我设计的澡桶里,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给我擦身,她自己则替我洗头发,她的手又软又香,在我头发和头皮上灵巧地拂拭,很快就催生了我的困意,没等洗完澡、凑到母亲身边窥伺一番,就已经上眼皮黏着下眼皮,而等我完全醒来的时候,殿中已经充满了天光,仿佛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我估算了下时间,觉得父亲和母亲应该都已经议事完毕,找人一问,果然父亲已经和李睿打马球去了,母亲倒在前殿。
我这一起身,整个殿里的人都忙乱起来,有拿水盆等洗漱用品的,有拿衣服鞋子的,有拿点心食物的,还有专一过来哄我的。我一看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就觉得头疼,光着脚从人群的间隙中跑出去,一口气跑到前殿。
高延福如往常那样带着几个宦官守在门口,他才三十多岁,要是没有去掉那玩意,一定是时人推崇的长须美髯的伟男子,现如今却是活脱脱一副小白脸样,连见人时的笑都温柔得很。他远远就看见了我,对我躬身:“公主。”一抬头看见我没穿鞋,呀了一声,手一抬,似乎是想要拦住我,我才不理会他,矮身从他身边钻过去,噔噔噔跑进了前殿,结果母亲不坐在往常常坐的地方,却站在殿中,我直愣愣地冲进去,一头就扑进了她怀里,将殿内严肃的气氛冲击殆尽——在母亲跟前站稳以后,我才发现地上跪伏着一个人,这人穿得不如母亲和我华丽,较之宫人们却要好上不少,她并未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油亮亮的,像是要将天光都反射出去似的。
我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人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依旧是头贴着地伏着,母亲就笑指着我对她说:“兕子,见过新封的上官才人。”
那地上的人听见母亲说话,便把头抬起来,原来是上官婉儿。才人相对公主不算什么,名分上却是父亲的侍妾、我的庶母,我也不好怠慢,就意思意思地对着她点点头,上官婉儿神情有些恍惚,见我对她点头,连忙地一矮身,显然是下意识地想要行礼,母亲咳嗽了一声,她便猛然止住,对我低了下头:“公主。”
母亲挥了挥手,上官婉儿就安静地退到门口,随在高延福身侧站着。
我瞧瞧她的身影,再看看母亲,忽然省悟过来,晃着母亲的手问:“昨日说做女史,我还以为是要选尚宫等局的职分,怎么变成才人了?”尚宫等职,虽然也属于父亲的后宫,毕竟还是有正式职司的,才人却直接就是父亲的妃嫔,意味着父亲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随时临幸她。母亲以前对这些管得很严,父亲身边美貌些的宫人都不许留,怎么这会儿却无端端地封个才人?而且本朝官品严苛,子爵才正五品上,上官婉儿一个掖庭奴婢,又不是被父亲看上了,忽然就变成了正五品的才人,这升迁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母亲不回答,反而问我:“兕子觉得呢?”
我挠了挠头才说:“莫不是尚宫那里没有职缺?”内廷有实权的女官和外朝的官员一样,都是有名额的,内廷的人数相对固定,名额更是稳定。
母亲摇头,我刚要再猜,母亲已经瞧见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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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脚,叹着气喊了一声“兕子”,扬声叫“拿长乐公主的鞋来”,高延福刚一转头,上官婉儿已经利落地和杨娘子说了些什么,从她手里接过鞋,高延福怔了下,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若无其事地低了头,把鞋递给高延福,高延福面上露出一点得意,亲手捧进来,又弯着腰想给我穿鞋。
我不喜欢高延福的嘴脸,想起昨天母亲跟我说的话,偏要一歪头,对母亲说:“我才不要臭男人给我穿鞋。”
高延福和母亲同时一怔,母亲笑了一下,又忍住,对门口唤“上官才人”。高延福看母亲笑了,也笑了一下,被我瞪了一眼,赶紧又肃着脸,弯着腰站在一边。
上官婉儿不徐不疾地走过来,从高延福手里接过我的鞋,母亲看看我,我识趣地抬起一只脚,等她给我穿上,再抬起另一只。
婉儿给我穿了鞋,又替我披上衣服,连头发也束得好好的。母亲对她的服侍很满意,说:“你也下去,把头发梳一梳罢。”
婉儿对母亲一礼,我福至心灵,忽然对她说了句“多谢才人”,婉儿看了我一眼,默默一低头。
母亲对我赞许地一笑,留婉儿在内,打发高延福出来,我看她似是要办公,也自觉的退出去,一出殿门,就捉着高延福问:“早上怎么了?怎么这婉儿就封了才人?”
高延福吓了一跳,堆着笑说:“回公主,那是圣人的裁断,老奴不知。”
我白了他一眼,看母亲伏案看着上书,悄悄向外挪了几步,又对高延福招招手,他不明所以地凑过来,我就顺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这老狗,现下心里怕是恨她恨得要死罢,你告诉我,我瞧在你以前服侍我甚是勤勉的份上,考虑寻她给你出口气,不然,哼哼。”
高延福向殿内瞥了一眼,靠在我耳边道:“昨日圣人说要赐她做女史,又叫她去选衣服,却没说何等品级,何种样执事。老奴每都猜她会选个七八品的衣服,谁知她却穿着罪人穿的麻裙来了。圣人见她这样,不但不怒,反而赐她做才人,还拿出从前自己的衣服给她——老奴可只说给公主知道,换了别人,老奴断然不说的。”
“嗯。”我随手从袖子里摸出几个小玩意,也没看是什么,直接就塞给高延福,临走的时候又向殿里看了一眼,这时候上官婉儿已经在那里拿笔开始写东西了,我看看她,忍不住在心里摇摇头:昨日宴会,母亲最满意的分明不是崔明德,而是上官婉儿。
9. 必胜
今日学堂旬休,李睿又自去玩他的马球去了,我一时竟无事可做,从紫宸殿出去,洒慢走得片刻,杨娘子嫌太阳毒,非要我回去,我不肯,她便拿话哄我说“不知崔娘子、韦娘子她们在不在朱镜殿,公主要不要去瞧瞧?说不定韦四娘子又带了什么新玩意进来呢”。
我想我这副皮囊虽然只得十二虚岁,却还不至于幼稚到这等地步罢?这杨娘子竟然拿这种话来哄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便故意拿捏起公主的派头,抬着下巴,傲慢地说:“吾乃公主,她们都是吾的臣下,杨娘子不让她们参见吾,反而让吾往就她们,是欺吾年少耶?”
杨娘子看我这么严肃,不但不怕,反而捂着嘴笑着说:“是妾的错,妾这就叫阿浪去唤她们来。”说着就使唤起我身边的人,叫他们在太液池边排开仪仗,服侍我坐下歇息,我就一个人,他们倒打起了三四把伞,又架起羽扇给我扇风。她忙里忙外,安顿好了我这边,才叫几个人去报信,过了有一回,我那些侍读的同学们才陆陆续续地过来。
这种时候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伴读的小团体来了——崔明德和崔六儿自然是在一起的,韦欣、韦欢则紧跟在她们后面,韦欣恭恭敬敬的,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紧张,韦欢要显得不卑不亢得多,但是比起她平常还是要低调了不少;独孤敏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王婉王平以及裴兰生在一起,这三个人都非常谦虚,每个人都不想走在前面,推推让让的,且又都是斯文秀气的一派,走得又慢,结果独孤敏不得不常常站住,回头等等她们;房七娘和她妹妹房十一娘出来得最晚,却很快就超过了独孤敏,不久又超过了韦欣韦欢,与崔明德并排了,崔六儿毕竟年轻,虽然也是努力摆出一张世家贵女的淡定脸,但是嘴角还是轻轻地抿了一下,又去看她姐姐,崔明德一张娴静淑雅的笑脸万年不变,只稍稍放缓了脚步,落在房十一娘身后,于是崔六儿、韦欣、韦欢也全都落在后面,崔六儿和韦欢倒没什么表情,那韦欣看房家姐妹的脸上,鄙夷之色却是遮都遮不住。
我坐在椅子上,这帮人的做派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顿时生出一点任课老师看小学生般的自豪感来,想起母亲昨日说的话,特地看了韦欢一眼,发现韦家小四娘的眼睛果不其然是有一点红,看着也没平常那么有精神,往常她跟韦欣走在一块,总要并肩而行,从不肯落后半步,今天却退了好几步,低眉顺眼的,像个小丫头一样,韦欣今天显然是比平常要更肤浅了,鄙视完房家姐妹,来跟我见礼的时候也有点不认真,她们一群人参差不齐地见礼,唤“二娘”的时候,她只动了动嘴角,并没发出声音,若非我一直在观察她们,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区别,可惜她的敷衍实在太明显,叫我察觉了,我胸中立时涌起一股怒火——崔明德是世家大族,家里连皇家的婚约都敢谢绝,房七娘的父亲近来颇受母亲重用,她们都对我毕恭毕敬,毫无半点傲慢之处,韦欣不过是韦家一个参军之女,居然敢这么敷衍我?
母亲说过,在宫中不必如外廷那么拘束,依家人礼节行礼即可,因此这些人对我都只是一弯腰,并没有行大礼,但是往常我都是笑嘻嘻一个一个喊着名字见过的,今天我生了气,故意就挨个对她们笑:“明德,六儿,阿欢,阿敏,兰生,七娘,十一娘,你们来啦。”独独没有叫韦欣的名字。
而且我还特地起身,直接越过韦欣,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独孤敏和韦欢的手:“今日旬休,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独孤敏挠了挠头,说:“二娘若问我,那我必然想去打球的。”裴兰生无奈地看着她,对我提议:“天光明亮,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二娘阖不回朱镜殿,与我们一起研读经义呢?”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韦欢:“四娘觉得呢?”要打击韦欣,没有比抬高她的庶出妹妹更直接的手段了。
韦欢看了看我,又看看崔明德,谨慎地说:“我觉得打球不错。”大约知道我不喜欢,马上又补充一句:“玩双陆,也是可以的。”
我抽了抽嘴角,把目光投向房家两个,这对姐妹互相看了一眼,房十一提议说:“我们去做胭脂吧。不然描花样子也行,马上要裁秋衣了,二娘好自己画些花,叫她们绣在衣服上,到时候可把文昌、福昌几个县主给比下去啦。”文昌、福昌两位县主都是我的堂姐,京城里除了几个姑姑,宗室女里面就属她们两个最爱攀比附会了,房家两个因为是母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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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与宗室那头总有些不大对付,平日里总想挑拨我压那两个人一筹。天知道我一个正牌的嫡出公主,天后唯一的小女儿,跟那两个人有什么好比的?那房遗则亏了还被是被母亲夸赞过好几次的大臣呢,怎么养出来的女儿整天只知道兴风作浪。
我到底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可奈何地转头,问崔明德:“崔二娘想做些什么呢?”
崔明德一笑,说:“既是阿敏、阿欢都想去打球,不如就一道去罢。也不要旁人,我们直截分作两拨,看哪边击进的多就好。”
我见连崔明德也这么说了,只好闷闷不乐地点头,独孤敏立刻就说:“那我要和韦四一边。”被裴兰生扯了扯袖子,崔明德让我分队,我掰着指头才想起来,我们这里一共十一个人,怎么也分不成两队。
我眼前一亮,就想开口叫韦欣下去,正好排挤排挤她,结果崔明德先说:“我早上扭了脚,不大方便,你们玩,我替你们数筹码。”
偏偏她一说,王婉就说:“我和阿平也不大舒服,不如你们玩罢。”
这么一来,韦欣是必要上场了,我肯定不要和韦欣在一队。独孤敏又非说韦欢比她强,一定要把同是强手的韦欣给要去,强行把最弱的我分给了韦欢,韦欢因着我的身份,就要推我做队长,请我指教战法,我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赶紧说:“还是韦四你来,我听你的就是。”
韦欢还在让,我对她使个眼色,扯着她在一边说:“你不想输给你家小三罢?”
韦欢一怔,虚伪地笑起来:“二娘说什么话,三娘是我姐姐,输给她又有什么?再说,球还没打,二娘怎么就说起输的话来了?”
我想起她在宴会上的锋芒毕露,撇了撇嘴说:“今日母亲赏赐大家,独独没有赏你,韦三就没有嘲笑你?她平日总端起个嫡姐的样子,训斥你如同训斥小婢,你就不怀恨?我答应来打球,就是想叫你教训她,不然你何曾见我打过球?这队长,非得要你来做不可。”
韦欢一怔,我趁机就拽着她向房家姐妹说:“四娘的球技最好,她做队长,我们必胜的。”
韦欢这回倒没推迟,只是对我露齿一笑,说:“二娘放心,此役,必胜。”
10. 撑腰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一群小女孩之间的玩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且又想起来父亲和李睿已经先去了东边的球场,就招呼大家往西边的小球场走。谁知没走几步,就看见高长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圣人听说各位娘子要打球,特命小人来问,诸位平素都喜欢什么样的球具,好先吩咐那边备下。”
我没想到父亲消息这么灵通,对高长龄一笑,说:“我们才八个人,随便比一比而已,就拿寻常的用具就是。”御球场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
高长龄满脸不赞同地说:“娘子难得下一次场,球具怎能随意?”又笑嘻嘻问:“诸位小娘子有什么喜好,都可说与某知道,某好去准备。”他问的是众人,看的却是崔明德,崔明德摇摇头:“我不下场。”又对独孤敏笑道:“久闻阿敏是刚猛一路,怕是要选重些的杆子?”
独孤敏说:“我自有器具。”
韦欢几人也道:“我带了器具来。”
我算是看出来了,父亲是知道我平常不打球,专一地来问我呢,想了想,对高长龄说:“不如我就用六郎的球杆?”
高长龄笑了下,内里含着些许慈爱:“如是,某便将代王旧日用的球杆取来罢。”
我才明白原来自己连李睿的杆都用不了,老脸一红,对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高长龄便对我一礼,又急匆匆行去了。
父亲既已说了准备器具的话,我便带着她们掉转头,浩浩荡荡地往东球场走。这回又没走几步,忽然又见母亲的仪仗从后面追上来,我见了母亲的人,只能站在道旁侍立,母亲乘辇经过,在我跟前停下,微笑着道:“听说兕子要去打球?阿娘陪你一道去。”
我全然想不到区区一件小事,却将大唐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都惊动至斯,颇觉赧然,只是母亲既已开口,我也只能慢吞吞地登上她的辇,与她并排坐着。
一待起驾,母亲就搂了我问:“你这小无赖,一贯是能卧便不坐,能坐便不走的,怎么突然想起打球来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起先只是想欺负一下韦欣,且现在这种情势,胜负早已成了定局,韦欣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了,于是吐吐舌头,挽着母亲的手说:“爷娘兄长们都会打球,就我不会,到了旬休的日子,你们都忙,只有我一个人,太无趣,还是学学打球,日后还可以跟阿娘阿耶一起玩。”
母亲只是笑:“阿耶阿娘和你阿兄可不能陪你一辈子。”见我要发急,又点点我的头:“你别急,你阿兄要出阁,日后你也是要出去的,要开公主府,还要…嫁人。”
她说“嫁人”二字的时候脸色有点微妙,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似的,我吓了一跳,扯着她的袖子说:“我就不,我就要一辈子和阿耶阿娘还有阿兄们在一起,我不要公主府。”开玩笑,我才十二岁,还是虚岁,这个年纪在我来的那个时代还是小学生呢,再说我那个还没来呢。
母亲笑而不语,我怕她再想起让我嫁人这事,钻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又求她给我哼并州民歌。母亲当然不肯答应这么跌身份的事,只是在我脑袋上敲了好几下,叹气说:“你啊你。”
我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了?我不好么?”
母亲白了我一眼,等我们到了球场,要下辇的时候,才对我说:“兕子,既然今日阿耶与阿娘都来观球,你必然是胜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母亲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小小地打击了一下我:“阿娘这么说,好像我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公主的身份似的。”
母亲笑:“那你自己说说你有几分打球的本事?”
我说不出话了,只能赌气似的把脸扭开。
母亲像是安慰,又像是管教似的摸了摸我的脑袋,慢悠悠地说:“阿娘说这个,倒不是说你球技低,而是倘若素日有谁待你不恭,或者你瞧谁不喜欢的,今日有阿耶阿娘在,我们自会为你做主。懂么?”
我呆住了,嘴张了又张,好一会,才说:“阿娘…”有这么教孩子的吗?让我趁着自己那尊贵无匹的亲爹妈在场,去欺负人家?再说,平常谁敢欺负我?便是韦欣,也不过是一时得意,稍微那么忘形了一下而已,事已至此,我连顺带着欺负她一下的心情都已经没了,完全只在担心自己待会会不会丢人——不知道现在再说身体不舒服,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你若是胜了,我们必是有赏赐,但是你切不可以为这赏赐是因你胜了,而要记得,这赏赐是因你是我们的女儿,是公主,我们偏着你,所以天下人也偏着你,倘若有一日,我们不偏着你了,天下人也就不偏着你了,懂么?”母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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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又丢过来一句话,再次把我吓了一跳,罕见地用了尊称:“母…母亲。”
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居然有些许温柔:“昨日你跟你三哥撒娇要新钱,也是这个道理。三郎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宠着你,所以这些小物件,你要便要了。然而倘若那上面坐着的不是你的嫡亲阿耶,你便切不可再这样了,明白么?”
我觉得母亲最近真的怪怪的,她跟父亲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不,未必是父亲的问题,但若不是父亲,又会是谁呢?总不成是李睿那家伙吧?也不会,那家伙跟我感情好得很,要是他做了皇帝,还敢对我不好,我不把右藏给他搬空才怪,等等,做皇帝…我终于明白母亲指的是谁了,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宦官丞杨子高早已接着她慢慢往里走,杨子高这老头子是宫内最大的宦官头子,平常我对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他特地出来,决计不是迎我,一定是知道了母亲要来的消息,他知道,便是父亲知道,不,母亲本来在紫宸殿看奏疏,我要打球这事,肯定是父亲先知道的,多半还是他派人去叫母亲来,用的语气我都能猜到——“媚媚啊,兕子要打球,我们做爷娘的,是不是要在旁看一看啊?”——这里面多半还有李睿这厮在煽风点火,毕竟他那个性子,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
母亲透露给我的消息太多,我不知不觉就远远落在了母亲后面。韦欢她们几个等母亲走远了,才凑到我身边,韦欢压低嗓子,吞吞吐吐地说:“二娘,二位陛下都来了,你看是不是就算了…”她目光闪烁,不断地瞥韦欣,似是有些畏缩,母亲说她锋芒太过,我怎么瞧她也不过尔尔?方才还豪气干云,这会儿就畏缩起来,叫我很有点瞧不上,不过为了面子,我还是鼓励她说:“你怕什么?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可是…”韦欢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叫我有些不耐烦:“方才不是说好了么?说了去做便是,有什么好可是的。”这时我已经看见了父亲,便故意丢开身后这些人,小跑着冲进父亲怀里,任他抱着我转了个圈,在他肩头大声地说:“阿耶阿耶,我头一次下场比赛,阿耶把紫骝借给我吧。”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紫骝是父亲的爱马,我骑着它,看到时候谁敢抢我的球——我自以为有了父母指点撑腰,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好,完全没有注意到韦欢缓缓勾起的嘴角。
11. 蔗浆
父亲听我开口借马,就对着边上的马厩努努嘴:“马都牵来了——紫骝温驯骏健,前行左右,轻轻踢一下就是了,不许使力抽打,知道么?”
我用力点头,父亲还不放心,命人将马牵来,扶着我上了马,高长龄递来球杆,我按着从前学过的挥了几下,父亲见我还记得,便不再多言,倒是李睿跑过来,悄声同我说:“兕子,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那边最弱的是王平,你切记要防住王平,纵防不住,你只消跟着她,她左你便左,她右你便右,她顾忌你的身份,不敢快跑,也形同被防住了。你们这里韦四虽强,对面却有独孤敏和韦欣两个强手,裴兰生也不弱。你若不出力,她们三对四,未必应付得来,你盯住王平,剩下的就不消管,韦四自有办法的。”
我见他在这种情势下还不开窍,难免生出几分鄙夷,胡乱敷衍一句,又取笑说:“六郎说起韦欢时两眼都放出光来,莫不是…”我将尾音拖得老长,李睿恨得在紫骝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这马就轻轻喷出一口气,小步向前跑去。
我上一回练骑马,还是年初要跟着去祭天时临时抱的佛脚,因此虽然骑的是温驯的御马,也不敢大意,小心地控制缰绳,让紫骝绕着球场小跑了一圈,彼时韦欢几个也陆续选了马,绕着球场小跑。
韦欢很快便凑到我身边,与我并辔而行:“二娘,虽然有二圣在此,然而独孤敏为人憨直,多半还是会力争要赢,韦欣虽必让你,但是她这人颇为要强,纵是让你,只怕也要设法在陛下面前出出风头,所以待会二娘一定不要与她两个正面相对,免得吃了亏。至于裴兰生与王平,二娘想防哪个,就去防哪个,房七、房十一看见你去哪边,自然就去寻另一个了。”
我看了远处的房家姐妹一眼,那两人进场也有许久了,却偏偏不肯凑到我们身边来,再看了看独孤敏那边,发现她们四个早已勒了马,凑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不免生出几分担忧:“房七和房十一那里,你说过了么?”
韦欢微笑:“她们两个最知大体,不必我说,自然也知道该做什么。”说完一夹马肚子,那坐骑稳步向前,越过房家姊妹,巧巧立在她们前面。我赶紧也策马过去与她并立。下场之前,我信心满满,真正到了球场,才觉出自己的技术与她们差得实在太大,且这些人的小心思又实在太多,未免有些惴惴不安。韦欢眼睛直直盯着韦欣,略偏了头,对我轻轻说了句:“放心。”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过她高超球技的缘故,被她一说,我竟真的安心不少,也对她一笑,又看李睿——我们人数不够,因此也不用时下那些马球规矩,直接两边排开,由李睿替我们将球击打出去,再行争夺。早有宦官拿来一炷香,在香上按相同长短做了四个记号,以每次燃香时间内进球多者为胜。
李睿见我看他,对我一笑,挥起球杆,一记击来,那球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了韦欢和独孤敏正中,他举杆的时候,已经有宦官将香点起,有千牛卫开始击鼓,他挥杆以后,韦欢、独孤敏、韦欣早已策马向前,先靠着坐骑挤挨起来,等球窜来,又三人三杆,全都去勾那只球。
我慢了好一会,左右看看,选了裴兰生跟着,我的马比她的要好太多,轻松就拦在她前头,裴兰生果然也不敢有什么激烈动作,就装模作样的向左走走,向右挪挪,与场中奋力争夺的几位完全不同。我牢牢记住李睿的话,死死盯住裴兰生,余光瞥见王平也挪到这边,就顺便向她那一看,谁知这一看却发现房七、房十一两个竟也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堵着王平,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韦欢一人对抗独孤敏与韦欣?
我一时失色,回头一看,果然见独孤敏勾到了球,一路向球门过去,韦欢咬住她不放,将要追到时候,独孤敏一个回头,将球传给了韦欣,韦欣接了球便往侧面前突,待要被韦欢追到时又将球传给独孤敏。
这两人你来我往,配合得竟然有几分默契,我估量着韦欢未必能敌,又见这边有房家姐妹,便忙一踢马腹,紫骝如闪电般奔到独孤敏之后,我抓着马鞍的铁圈,向下弯腰,胡乱一勾,居然把独孤敏的球给勾了下来,场中众人都怔了一下,韦欢急得喊:“二娘!”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因为这一会工夫,独孤敏已经又把球夺回去,越过我的马头,策马向球门狂奔。
韦欢大急,一鞭子下去,她的坐骑如风驰电掣般向独孤敏追去,不止是她,连韦欣、裴兰生等也都全部放马狂奔,追向独孤敏的所在。
若说球场刚才不过是一锅温水,这会儿便像是瞬间沸腾起来一样,我稍有失神,也踢着马加入战团。
八匹马前后左右团在一起,相去不过数丈,三十二只马蹄或起或落,扬起大片尘土,独孤敏见势不好,将球勾起,反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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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想传给韦欣,房十一转眼就在她身后把球劫了去,反倒传给她姐姐,房七带球回走,又被裴兰生抢走,裴兰生还不及带球,又被韦欢一个矮身斜勾给勾了去。韦欢使出她那假动作的本事,将众人甩在身后,一路将球带到附近,右手一挥,击进了球门。
球刚进去,鼓声便停了,那一炷香也被小心掐灭。韦欢离我近,一转马头过来,笑着说:“不是让二娘守住一人么?怎么想起到场中追逐了?”
我说:“总不至于叫你一个对她们两个罢。”
韦欢笑看了我一眼,没多说话,只与我一道缓缓骑到场外。王诩带了几个宦官要来抚我下马,我见其他人都还坐在马上,就摇头拒绝了,他又端来一杯冰镇蔗浆给我,我看韦欢在拿水袋,弯腰问王诩:“蔗浆还有么?”
王诩轻声说:“公主喝完了,小人再去倒。”我就知道这是从父母跟前拿的,摆摆手叫他不要麻烦,一手去取水袋,一手把杯子递给韦欢:“给你。”
韦欢怔了怔,没马上接,只用眼问询地看我。
我解释说:“你方才动得最多,最需补糖。”我算是看出来了,哪怕我贵为公主,亲爹娘在场坐镇,也架不住一帮熊孩子玩脱了,到时候万一真的不小心输了(这个可能性倒是很小),或者被让得特别明显(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来个大家都慢悠悠不动手,光等着我一个人击球入门什么的,岂不是很难堪?还是先照顾着韦欢,让她把这场球体体面面地赢了再说。
韦欢虽然不懂这些来自后世的运动原理,却显然知道我是在笼络她,对我笑了下,接过杯子,我怕她不懂,又赶紧提醒:“不要喝太多,喝一点就行——我可不是小气,这是冷的,一冷一热,喝多了不好。”甘蔗在本朝还是稀罕物什,只有达官贵人才可享用,当然,这东西在大明宫里自然又算不上什么了。
韦欢听我这么说,便举杯喝了一口,她喝东西的姿态算不上斯文,喝完嘴角沾着一点水渍,也只是伸出舌头一下舔掉而已。我长久没见过身边的女人做这样的动作,竟对她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又不自觉地对她一笑,她以为我是在笑她的行为,吐吐舌头,对我笑着说:“蔗浆很好,很甜,多谢二娘。”
奇怪,这在我平常无奇的东西,被她这样一喝,又这样一赞,竟变得分外甘醇凛冽、引人垂涎似的,莫非是天太热的缘故?
12. 对谈
歇息片刻,鼓声又起,照旧是李睿开球,也照例开得不偏不倚。我方才抢到了一次球,觉得马球也不过尔尔,这回便直接加入战团,跟在韦欢后面,谁知真正上场,我才发觉自己的球技到底烂到何等境地——纵是骑着紫骝,又有众人相让,我却连挤到带球人身边都做不到,不但如此,我一味跟着韦欢,反而数次拦住了她控马挥杆,结果短短两阵鼓间,独孤敏与韦欣便各进了一球,瞬间将方才韦欢得的一球给扳了回去。我懊恼得很,一俟鼓声停止,便借口说要小解,下了马,溜到一边,本想叫宫人把李睿唤过来,悄悄问他些技巧,谁知韦欢也下马过来,我一见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好,只抱怨道:“四娘,你瞧房七她们两个,只顾着自己打球,拿到了球,也只顾姊妹间自己传球!”
韦欢笑道:“她们能绊住裴、王两个,已是不错,再多了也指望不上。”这分明是说我方才没防住裴兰生了。我有点脸红,本想辩解,后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只对她说:“四娘,对不住,是我拖累了你们。”
韦欢讶然挑眉,直勾勾地看住我,我给她看得不自在,耐不住性子,便直接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韦欢笑道:“我随便看看,不行么?”
我只当她在嘲笑我的球技,微微生气,大声说:“当然不行。”
她斜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我,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为什么不行?”
我怒了,叉着腰说:“吾乃公主,当朝除了父亲、母亲、太子阿兄、诸位叔祖父、伯叔、姑祖母、姑母…咳,总之吾身份尊崇,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得的?”咦,怎么越算比我地位高的人越多?难道我一直以为的“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是错觉?
韦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才发现她的容貌虽然不算太起眼,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漂亮,而且她这种漂亮,不是崔明德那种大家沉稳的清透安详,也不是母亲那种君临天下的深沉霸气,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其动人的活力,那双眸子里有某种张扬的野性,令我想起草原上的猎豹,虽然我也并没见过真正的猎豹是什么样。
在我思索之际,韦欢那双漂亮的眼睛转了一圈,嘴角的弧度更深,完全变成了笑模样,她走近一步,近距离盯着我,声音有点低沉:“公主这么说,妾有点伤心呢。”
我狐疑地看她:“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韦欢眨眨眼,说:“妾自伴读入宫,已有月余,与公主朝夕相伴,旦暮交谈,不敢自称公主密友,却也自觉志趣相投,谁知公主竟以等闲视之,唉。”她叹了口气,两肩塌下,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若是这样,妾又何必费心费力,替公主在球场奔波卖命,得罪诸位贵女呢?”
“不是这样…”我赶紧解释,“我…我方才是一时意气,你不要伤心…”你这时候说不打球了,我的面子要往哪放?难道当真摆出公主身份,迫使其他人都停住,等我一个一个把球进去么?这事要传出去,我还不得青史留名?我可不要成为后宫列传里面那些反面例子,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史上无名的“唐某宗第二女”就好。
一想到这件事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我就有点着急,伸手抓住韦欢,压低声音求她:“四娘,阿欢,我…我不过一时玩笑,并不是当真以公主的身份来欺压你,你…莫要恼。”要恼也一定要先替我把球打完。
韦欢看我的眼神更直勾勾了,我被她看得不自在,扭了下头,韦欢便突然笑了下,道:“我方才看你,是因为我从七岁便下场打球,世家贵女,县主公主,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一位如二娘你这样,肯对我一个参军之女说‘对不住’的。”
我万想不到她竟是因这事才看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只是有求于她,平常对人也没这么和善,只含糊地答:“本来也是我不好,有什么肯不肯的。”
韦欢只是笑,我见她立着不动,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就站着,结果外面李睿打发人来催我们出去,我急忙要走,又被韦欢拽住,我侧头看她,她指了指里间:“马上颠簸,二娘还是去一下为好。”
我脸上一红,飞快地钻进偏殿,谁知今日为了骑马,在裙子底下穿了一条改自李睿的袴裤,杨娘子将这裤子紧紧束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一股劲还没解开,扬声叫了几句,不见宫人,却见韦欢走进来,问我:“二娘有何事?”
我吓了一跳,问她:“我的宫人呢?”
韦欢对外努努嘴:“不是二娘把她们打发了么?”
我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时候已将人都赶到前头去了,有点急,想托韦欢替我解一解裤带,又恐她不愿意,只能低声说:“四娘,烦你去将杨娘子找来,我…解不开这个。”
她看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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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走过来,两手灵巧地一拆一动,便将我的裤带解开,我松了口气,对她说:“谢谢。”
她听见这句谢谢,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笑:“其实你直接叫我替你解就是,不必还到前头叫人。”
我说:“那不行,人家周文王那般崇圣,都要自结袜系,你如今是要替我赢球的肱股之臣,我怎能以寻常奴婢驱使你?”
韦欢见我起身,随手又来替我系裤带,一面系,一面说:“你说的典故,我没听过,我只知道,平常女儿家要好,相互帮忙是常有的事,我在家还替七娘穿衣呢,也不见得她就使唤我了。”
我说:“七娘是你亲妹妹,你替她穿衣,自然不一样,不然若是韦三叫你替她穿衣,你倒乐意么?”
韦欢系带子的手一紧,勒得我呼了出来:“你轻点。”
韦欢明明是自己失误,却狡辩道:“若不紧些,等下骑在马上,落了出来,才是好看!”又道:“外头催了,快去吧。”
我见她似被我戳到痛处,倒不忙着出去,笑嘻嘻问:“韦三常欺负你么?若是,你只管跟我说,纵然今日不能让她露丑,改日我也要给你出气。”
韦欢仿佛故意跟我抬杠似的,挑眉说:“这会儿二娘不说周文王的典故了?”
我笑:“她如何能与文王的大臣相比?你只说她平常待你如何,若待你不好,我替你想法子。”平心而论,我和韦欣真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不知是不是因和韦欢更为投缘的缘故,我对韦欣越来越没有好感,何况前世我看过太多言情故事,那一股由绿晋江而培育出的嫡庶正义感使然,瞬间便脑补出韦欢从小到大被欺压的一段血泪史,恨不能当即化身正义使者,好生地替韦欢出这一口恶气,可惜韦欢这家伙直到再次上马,也没就此事给我个回应,只是嘱咐我:“二娘的马好,不如只在丈许地外掠阵,见到她们有谁出来,便引马前行,超在她们前面,不必忙着去勾球,先把人拦住是正经——若出来的是独孤敏,二娘便千万要小心些,她这人鲁莽得很,去年曾把裴兰生的族姐给撞得跌下去,二娘骑术虽不弱,却只怕万一。”
我听她说得凶险,也不逞强,点了点头,看了眼筹码,又有点担心地道:“还剩两阵鼓的时间了,若是…你也不要急,输了就输了罢。”
韦欢盯着韦欣,淡淡道:“我答应过二娘,此战必胜。”
13. 事故
韦欢认真说话时,眼睛似乎比方才更亮了,她的坐骑似乎也感受到了骑士的决心似的,马蹄四下动了几次,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热气。
我们两个刚才已经耽误了些时间,李睿急着开球,这一杆打得有些远,我想起韦欢的话,缓了几息才策马,紫骝轻松便跟在众人后面,落后约一个半马身。
我有些紧张,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向前弓,右手握紧球杆,将之紧贴在紫骝的后腿,万一要出去,立刻便可以用球杆抽打马腿,令紫骝快速越出——到了这时候,我早已忘了父亲说的不要使力的话,满心只有胜负了。
大约是见我们情势不好,房家那两个终于也和韦欢配合起来,房七抢到了球,轻轻一扫,传给韦欢,韦欢未及勾到球,便唤了一声“二娘”,对我这边挥了下杆子,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引马而出,冲到前面,旁人见韦欢传球给我,纷纷勒马缓行,独独孤敏猛然冲出,球杆向我的杆子下一勾,我们两的球杆相碰,我的球杆一下子就脱了手,独孤敏与我都怔了一下,没留意从我们身边侧过的韦欢。
韦欢轻轻巧巧地越过所有人,将球扫入球门,举起杆子,对我一笑,我也不自觉地对她一笑,众人见她如此进球,尽皆哗然,我听见谁尖刻一笑,嘟囔了一句“她倒是取巧”,回头看时,却不知是哪个。
彼时鼓声息止,我们便并辔回去,我此时才想出刚才是怎么回事,夸韦欢道:“你果然聪明。”她唤了那么一声,又对我挥杆,别人自然以为她是要把功劳让给我,让我进球,谁知她却是虚晃一枪。
韦欢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我,又笑:“二娘不生气?”
我十分不解:“有什么好生气的?”球场之上,使诈本就是常事,要我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这样的招式,真算得上运筹帷幄。想起这点,我又抬起头,由衷地说:“四娘真厉害。”
韦欢见我只是夸她,反而怔住了,片刻之后,才道:“我方才骗了二娘,二娘当真不恼?”骗之一字,咬得极重,好像我是那种还没看清形势的傻子似的。我这会倒有点不悦了,蹙眉道:“四娘以为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韦欢又怔了下,方才笑道:“小肚鸡肠…二娘真是会用词。”
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成语,不觉又把刚才那点不悦丢了,讪笑说:“我听宫人这么说…似乎是某地俚俗。”
韦欢点头道:“宫中人口众多,籍贯不一,言语与官话有别,也是有的。”又向我道:“再下一场,二娘也还是如刚才那样就好。”
我于今对她的球技已是完全信服,听罢连连点头,只是补了一句:“这回我可知道,球杆不会落出去了,方才匆忙间想要去捡,差点没连人一起落下去。”这话要是叫宫人们,或是父母们听见,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然而对韦欢说就没所谓了,她听了果然也没怎么动容,只是对我笑:“那这回,二娘可要握紧了。”
我见她笑得似有深意,心中一动,未及想出个所以然,鼓声便又急急起来,我紧握球杆,轻轻驱马向前,依旧如方才那样缀在众人之后,只是精神比先又更振奋不少。
这回争夺实在激烈,且众人不知怎地,全都朝着韦欢去了,房家两个姊妹也重又袖手旁观,只各顾各的打球,仿佛我们不是两队,而是三队人似的。我见韦欢在众人中左突右支,忽前忽后,好容易抢到了球,对面四个人死死盯着她,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韦欢眼见突围不过,又唤一声“二娘”,我见她右手扬杆,虽也以为是假动作,却还是不假思索地上前,谁知这回她竟是真的把球传给了我,也是我福至心灵,竟没片刻犹豫,就使出毕生所学,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这球往球门里去,亏得这里的马球不像后世的篮球、足球那样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带球规则,我一路磕磕绊绊地,竟也带住了这球。后面众人早就被韦欢这一手给震住,过了片刻,才纵马来追,只是一则她们已失了先机,再则马又不如我,便是全力追赶,也还是让我进了一球。
我等球进去,又特别瞄了一眼,确定没有进错球门,才松了一口气,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学旁人那样挥挥球杆——等我回头,才发现父亲居然已经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我回头的时候他正好坐下去,见我看他,便对我一笑。
我觉得有些脱力,策马到场边,下马休息,父亲笑呵呵地说我们打了平局,要再加一场——其实平常父亲与李睿他们打球,往往要打上七八场,有时甚至要燃掉二三炷香,我们这点小伎俩,纯是闹着玩。也就是父亲母亲和李睿肯陪我,才将场面作得这样大。我见父亲母亲都笑脸盈盈地看着我,习惯地想要跑过去撒撒娇,夸耀一番,总算想起这是我头一回比赛,不可显得浮躁,才忍住了,走过去,向他们施了一礼,父亲笑着说:“别忙着陪我们,快去歇一下,等下再进一球。”
我便走回替我设的座上歇息,李睿早在边上等我,过来就用力拍了我一下:“看不出,你头一回下场,竟能进了球。”
我给他拍得龇了牙,对他翻个白眼,顺手将他几案上的蔗浆捞过来,猛灌了一口。
李睿做心疼状,从我手上抢下杯子:“我留了许久,你就这么一口喝了。”一面说,一面却将他自己的手巾递来给我擦嘴,那手巾上染着浓香,我隔空都闻到了,呛得几乎要吐,赶紧摆手,让他把手巾拿开,回头要唤我的侍女,见到的却是韦欢,她将一条半旧的素巾递过来,我接过来用了,上面也隐约有些香气,然而用力去嗅时,又嗅不到。
我好奇地问她:“四娘这香倒奇特,我像是闻见,又像是闻不到似的。”
韦欢道:“我没染香,怕是二娘闻错了罢。”
我没多问,擦完了嘴,见宫人们端了水来,顺手就把手巾扔进去,捞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赶忙要再跟她说对不住,她却已经先笑道:“一条手巾罢了,二娘若要,我这里还有数十条。”
我虽知道手巾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赧然一笑,匆匆忙忙擦了擦脸,又叫人把我的手巾拿来给她擦汗。
她接过手巾,看了一眼,却收在怀里,并不肯用。
我有心要问她为何不用,因见李睿与崔明德都隔得近,不知怎地,倒有些不好开口,便只说:“等下我也是这么跟着么?”
韦欢眯着眼望了望球场,道:“等下我对三娘,二娘只管跟独孤敏绕就是。”
我一惊非同小可:“你让我对独孤敏?”
韦欢笑了笑:“二娘的骑术其实不错,只是自己心里发怯,所以有些瞻前顾后,若能放手一试,以紫骝之神骏,未必不能敌独孤敏。”
我讪讪地说:“我今日已比平常骑得顺畅许多,再要如何,怕是不能了。”看她一眼,低声道:“不如…我去拖住韦欣,你对独孤敏罢。”
韦欢摇摇头,问我:“二娘想胜么?”
我讷讷道:“想。”
韦欢道:“二娘想,就去对独孤敏。”见我还犹豫,脸色一肃,道:“二娘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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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犹豫地说:“信。”
韦欢就正色道:“二娘信我,便照我说的去做。”
我见她固执,想着她或许真有什么妙计,便也就应了。这一回我们休息得久些,直到母亲不耐,叫人催了,才重新起身上马。
临开场前韦欢又看了我一眼,无声对我说了“独孤敏”三字,我心里憷得很,然而一听到鼓声,还是策马去拦独孤敏。
独孤敏想不到我竟直接拦她,满面惊异,调头便想绕开,我咬着牙催着紫骝靠过去,险险卡在她与韦欢之间,韦欢对我一笑,催马就去缠韦欣。
韦欣不肯正面对我,对上韦欢时,却着实凶狠,我在这边挡独孤敏,无暇分心,却也有几次看见韦欣的杆子几乎扫到韦欢身上,心里越急,便被独孤敏绕开,独孤敏与韦欣一左一右夹着韦欢,独孤敏是直直冲上去的,韦欣忽然将球击出,我以为她要传球给独孤敏,谁知那球竟从独孤敏的马腹下越过,距我不过三四尺。韦欣似是懊悔传球不当,猛转马头,做出要往这边追逐的模样,然而她这一冲,立刻便要撞到韦欢,而独孤敏又正往那边去,我眼见韦欢要被她两夹在一处,惊得脱口道:“四娘小心!”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韦欢从她的马上跃出去,跃向韦欣,韦欣被她迎面一扑,咚地一声滚落一边,韦欣的马与韦欢的马相撞,长嘶一声,倒退几步,独孤敏则一牵缰绳,强转马头,险险避过两人两马。
我急得冒火,催着紫骝就要往那边走,谁知这会儿工夫一群千牛卫全部涌了过来,有人牵住我的马,强将我连人带马牵到场边,王诩带着几人把我扶下来,杨娘子把我抱在怀里,捂住我的眼睛说:“不怕,不怕。”
我从她怀里扭出来,望向场中,球场常备着的几位太医已经过去看视,我不知韦欢如何,急得跺脚,催着杨娘子说:“去看四娘怎样了。”
杨娘子根本看也不看那边,只管又捂着我的眼哄说:“没事的。二娘乖,先跟我回去。”
我生了气,踢了她一脚,才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一路跑到场中,只见韦欢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看我过来,便笑说:“二娘方才怎么不击球呢?”
我骂她:“你是傻子么?都这时候了,还问球不球!”又去看韦欣,发现韦欣满脸是血,吓得退后一步——初始时我的确是想要教训韦欣一下的,却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好好的小姑娘,倘若真的摔出个好坏来,可怎么办?
我又是害怕,又是内疚,有点后悔自己挣脱杨娘子跑过来,又不忍丢她们两个在这里。好在母亲已经大步过来,我见了她才安心,扑在她怀里说:“阿娘,快叫医官好好看看她们呀。”
母亲搂住我,用手在我头上摩了一阵,才问医官:“人怎样,能醒么?”
医官战战兢兢地说:“臣无能。不能确知韦三娘子情形。”
我转头问:“那韦欢呢?”
另一个医官抬头说:“韦四娘子当无大碍。”
我松了口气,又马上道:“这么些时候,能看出什么?你再好好给她诊诊,别有什么后遗症。”
医官显然不知道后遗症这个词,不过听我意思,也猜出一二,就看母亲,等她的示下。
母亲皱着眉,使出大力,重新把我压入她怀中,淡淡道:“韦欣既然伤重,便叫韦家把她接回去,好好在家养伤吧。”
我呆住了,从母亲怀里仰起头来看她,母亲的手在我背上轻拍了几下,才又道:“韦欢回家,好好侍奉你阿姊。”
14. 欺骗
我明白韦欣回家,韦欢也必然是要跟回去的,毕竟韦欣才是正主,叫我愕然的是母亲对韦欣的态度,在我看来,韦欣的伤乃是因我而起,皇家必然要承担责任,不说留她在宫中住,也不能就这样把人打发,再说她是从马上掉下来,贸然移动,若有个万一,岂不是不妙?母亲平时待臣下慈和仁善,怎么这会儿这样凉薄?
彼时我还未真正意识到“君臣”二字的真正意义,虑事总还带着前世的影子,又是被父母骄纵惯了的,心里不解,立刻便想要求情,谁知母亲早已将我看穿,我一开口,她就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唤我:“太平!”
她从来都只叫我“兕子”,只有在极其庄重或是极其不悦的时候才称为我“太平”,我怔了怔,望着她的下巴,毫无骨气地退缩了。
医官们听见母亲的吩咐,便停止了诊治,任几个身强力壮年长宫女把韦欣抬走。韦欢跟随在后,我看她根本没有半点低落的模样,反而像是有些欢欣鼓舞似的,心里生出几分不解,又担忧韦欣的伤势,扯了扯母亲的袖子,悄声喊:“阿娘。”
母亲见我听话,面上神情便柔和下来,又见我扯她袖子,就如往常我们母女两的习惯一般弯下腰,听我说悄悄话:“阿娘,能不能派医官跟韦欣回家?”
母亲只思虑极短时间,便点了下头,命一个医官跟着去了,又牵我去边上供人更衣休息的殿中换衣服。
我换衣裳的时候,父亲、李睿同几位医官也进来,等我一从花障后出来,父亲便抱住了我,摸摸我的脸,握握我的手,又命医官为我诊治。
方才诊治韦欣的不过是几个医工,这回替我看病的却是一位侍御医——父亲将我抱在怀里,让我坐在他膝头,伸出手,那位侍御医半跪在父亲身前替我把脉,他的两个助手一个捧着药箱,一个记脉案。
我觉得他们好没道理,受伤的明明不是我,怎么都叫人来看我?
然而我终究没法反驳两位陛下,只能任人宰割一般地被诊视了一番,被一群人用步辇拥回去,当做稀世奇珍那样供在床上。
彼时我早已全身乏力,困得睁不开眼,心里却依旧想着韦欣、韦欢,因此硬挺着不睡,一等母亲派来送我的人走开,便起身冲到门口,唤小浪过来——小浪是我最亲信的宫人,年才十五六,却老成得如同三十岁一样,有许多事,我不愿意杨娘子知道,便唤小浪来做。
小浪不愧了我的栽培,见了我的神情,便大致知道我要说什么,四顾一番,谨慎地挨过来,我问她:“你使个心腹人去韦家,看看韦欣、韦欢怎么样了。”
小浪看了眼天色,迟疑地说:“这时候怕是出不去了,恐怕只能等明日。”见我着急,眼珠一转,道:“不如叫人去紫宸殿那里问问,说不定有消息。”
我大喜,连连催她出去。小浪便溜出去了,她一走,杨娘子就过来说:“二娘该歇了。”
我不知为何,见了她的脸便不高兴,偏偏要说:“我睡不着。”
杨娘子又拿出她平常那种唠叨的劲头来劝我,我给她烦不过,冲着她喊说:“你闭嘴!”
她大约想不到我竟会如此对她,怔了一下,我的气势便更盛了,叉着腰说:“都是你碍事,若不是你,我早些过去,也好早些问出个所以然来!”
杨娘子嘴巴动了几动,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手上本来还捏着一条手巾,这会儿把手巾递给另一个奶娘,看我一眼,说:“方才王诩去打听过了,韦家小三娘离宫之时已经苏醒,当无大碍。”
她说着便径直告退了,倒叫我怔住,又渐渐觉得羞赧。
那奶娘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我,上前将手巾递给我,我才发现这正是韦欢给我那条。
这手巾已经被洗净,晾干,熨平,叠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打开来,香气倒比方才浓了些,细细一嗅,像是药味似的。我拿着手巾,倒觉得对杨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也抹不开面子再去叫她,且又愈发的生自己的气了,便赌气回到床上,又将人全都打发,自己把脸埋在被子里生了一回气,想一回韦欢,忽地觉出几分不对来——这群小娘子们再嚣张,也绝无在皇宫里对我不敬的道理,韦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使了这么一出?
使了这么一出倒也罢了,韦欢平常是最有眼色的,怎么会忽然在我面前提议去玩我最不喜欢的马球?且得知父亲母亲要看球之后,我几乎将韦欣的事给忘到脑后了,又是韦欢提起她姐姐,才使我又下定决心,必要给韦欣一个好看。
细想起来,这次事故里的巧合实在太多,不能不令我疑心。可是若要我相信自己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娘当枪使了,我又实在不愿意。
再说,若韦欢没有聪明到这地步,一切自然不用说,而若韦欢真的能布下这样一个局,那又怎会不知道,这个局里的变数实在多如牛毛,真要做成,实在难之又难?
我思前想后,绝想不出个道理,反而觉得胸闷气短,只好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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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不乐地把被子扯下来,谁知一露头便看见母亲坐在我床头望我,把我吓了一跳,两腿前蹬,迅速坐起。
母亲看着我直笑:“睡不着?”
我点点头,母亲看我手里拿着东西,伸手翻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还在想白日里的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球场的事。”
母亲挑眉看我。
我犹豫片刻,有些不想同母亲说这些事,可是母亲的目光像是会灼人似的,看得我心里发虚,不觉就把最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韦欢在骗我,她故意要利用我对付韦欣。”
母亲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继续问:“何以见得呢?”
我说:“阿娘大约不知道,打球之前,我…生了韦欣的气,觉得她待我不敬,我就想要给她个教训,所以特地要亲近韦欢,冷落韦欣,结果韦欢就说想打球,后来阿娘和阿耶来了,我觉得我一个公主,与她这小小的参军之女计较这些没意思,又是韦欢挑拨的我。我…我想她们两个,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是不是有什么龌蹉,所以…当然,这些都只是我胡乱猜测,到底如何,我也不知。”
母亲对我笑:“兕子猜得不错,韦欢的确是骗了你。”
虽然我自己已经猜到,可是被母亲证实,我依旧觉得有些难过,低了头不说话。
母亲见我不乐,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安慰说:“身在帝王家,这些事是免不了的。从前我和你阿耶都觉得你小,也没曾教导过你这些,如今…”
如今什么,母亲没说。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伤悲里,也没追问。
母亲抱着我拍了一会,将我哄得眼皮打架了,才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句:“兕子,二郎近日,可曾与你和六郎通信?”
我早就头晕脑胀,迷迷蒙蒙地答道:“阿兄给我和六郎寄了些书回来,让我好生研读。”
母亲继续问:“都是些什么呢?”
我说:“最近头疼,都还没看。”其实太子哥哥殷切嘱咐,让我用心学习,学好了有赏,可我见了字就犯懒,至今一字未翻。
母亲似是笑了下,将我安顿回床上,又问:“那些书,可借阿娘一看否?”
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听见母亲起身,走出去,吩咐些什么,到底是些什么,我并不关心。
我只想好好地,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在梦里,帝王家这一切尔虞我诈,都与我无关。
15. 奏疏
打球着实是件辛苦事,我睡了好大一觉醒来,也没能消解这辛苦,反而全身酸痛,疲乏不堪。不知为何,杨娘子居然不在,于是也没人敢来催着我起身洗漱,我便恣意在床上赖着,待到巳时末,估量着该到会食时候,怕父母传召,才懒洋洋起身。
过来替我洗漱的并不是杨娘子,而是另外几个不大眼熟的奶娘,我问:“杨娘子呢?”她们互相看看,有一个说:“杨娘子病了,要出去小住几日。”
我好奇地问:“杨娘子往常不是住在那边小院里么?出去,再出去又要住到哪?”她们不肯说,只是来替我穿衣,我莫名地觉得有些恼,不许她们碰我,自己披着衣服,在殿内跑了一圈,抓着门口的小宫女问:“杨娘子生了什么病?”她恭敬地答说:“听说是恶疮,怕过给娘子,所以先去永巷里住几日。”
我听说会传染,就有点犹疑,对那小宫女说:“那你替我去瞧瞧,看病得怎么样了。”
她看着便不大情愿,却还是应下,将要走时,我对她招招手:“去小浪那里领一百匹缣给杨娘子,问问她可要什么药。你回来同我回个话,我自有赏赐。”
这小宫女这才满面欢欣,快步出去了。
我在门口发了一会呆,迎面看见崔明德引着我的一众伴读前来,每人都盛装打扮,比平时又更多几分端庄。我瞧瞧她们的衣服,再看看我的,赶忙退回殿中,扯过一人问:“今日有什么事,崔二她们怎么打扮得这么庄重?”那人低声道:“她们是来看娘子的。”
我倏然意识到她没有叫我“二娘”,而是称呼我为“娘子”,而且方才的小宫女也唤我“娘子”,而非二娘。这称呼怪怪的,仔细一想,却又不奇怪,这时代的奴仆都称呼家里的女主人为娘子,在母亲还没成为天后前,宫人们都是这样叫她的。我这里但凡有新来的年轻宫人,也全是这般称呼我。但是我万想不到,自己身边的奶娘对我也这样庄而重之。
我虽然一直以成人自居,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孩子,但是头次遇见这生疏的称呼,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别扭。这时候,我竟渴望杨娘子的怀抱来,我希望她能哄着我起床,问我“这是谁家的小娘,怎么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呀”,或者装模作样地喊我“公主”,自称为“妾”。可是至少今早,这不可能。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崔明德一行已经到了门口。
宫人轻轻报她们的名字——“崔明德,崔顺德,房七女,房十一女,裴兰生,王婉,王平”。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很陌生,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是崔六儿的大名,她是唯一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又没起字,大家都还只叫着小名,谁也没想到问她们的大号。
人都来了,我不好把她们隔在门外,且方才她们必也看见我了。我只好命人请她们进来,自己钻到一顶花障里,几个奶娘火速替我更衣束发毕,将我簇拥到主座。
小女娘们本都已经各自入座,见我出来,全部站起,大家一起对我行了个礼。平时我们彼此之间也常见礼,然而今日似乎格外庄重似的,我被她们这么一闹,便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一句说:“何必多礼,大家快坐。”然而她们全都立着不动。
我察觉出我与她们之间巨大的隔阂来,有些尴尬得站在那里,还是小浪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先坐下,又对她们说:“坐吧。”她们这才依次跪坐下去,从崔明德而至王平,座次和跪下去的顺序大致都依照父亲官品(除了崔明德,她父亲虽赋闲在家,却仗着族望,居在首位),一丝不乱。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忽然之间都变得毕恭毕敬,跪坐的姿态也再不似从前课堂上那样东歪一个,西倒一个,而是如赴朝会的大臣那般正襟危坐,我不开口,她们谁也不先说话,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秋蝉有气无力的哀鸣。
还是小浪又出面,问我:“娘子,妾与各位娘子煮茶?”
我连连点头,等茶汤上来,招待大家饮用之后,气氛才稍微好些,崔明德大约已看出我的尴尬,与我叙了几句寒温,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今早,妾向二位圣人上了一道奏疏。”
这一句就险些叫我把口里的茶给喷出来,我瞪大眼看她,好容易才压下惊愕的表情,问:“二娘所言何事?”奏疏这东西我倒也写过,但都是别人代我写,我抄一遍,再呈递给父亲母亲和太子哥哥,里面的内容,无非是祈福祭祀的浮套话,没想到崔明德这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居然已经能上书言事了?
崔明德对我微笑,这笑既不矜持到令我觉得她自傲,却也没卑贱到令我觉得她在讨好:“妾以为,陛下居四海之大,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民,孰非臣妾,是故仪礼法度,不特加于外朝,亦当行于内廷,因此向陛下上书,毋分内外,皆明君臣之礼,如太子、代王及公主觐见陛下,当奉行国礼,代王、公主见太子如是,妾等觐见公主,亦如是。以此亲疏贵贱,自有其分,君安其位,臣守其分,方是礼仪之本。二位圣人已然准奏,并下至中书省定旨,明示内外,以为宣表。天后陛下亦定例,妾等皆授掌籍,以为公主伴读。”
崔明德说完话,跪坐回去,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我却被她震得说不出话来,她说的话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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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奇,我常常听见,一定要我说,我也能文绉绉地说,稀奇的是她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娘子能将这东西写成奏疏,须知我从小到大跟着父母不知看了多少官面文章,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独力写出一篇奏疏来,何况这奏疏还这么快就被批准了,一定是深得母亲的欢心。崔家小二娘,果然名不虚传。
今日的谈话,到这里,实在已经有些谈不下去,崔明德大约也知道这点,同我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我待她走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人,又叫住她:“独孤敏呢?”
崔明德道:“独孤夫人突发恶疾,将她接回去侍疾去了。”
我皱了眉,道:“最近生病的人怎么这样多?”
崔明德笑笑,没有回答我,只缓步退出。
崔明德一走,母亲果然就派人来召我去紫宸殿,我路上看见李睿,见他穿着亲王官服,暗暗纳罕。
李睿倒也实诚,不等我问,就道:“早上接了敕令,说命我以后去弘文馆读书。还给我选了属官。”他满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兕子,等我的宅邸修好,我便可以出宫去住了。”
我讶然道:“那你岂不是要往封国去?”
他得意地对我笑:“房相公倒是想让我之国呢,还是许师傅同母亲说,我是幼子,而且阿兄还没成亲,所以我虽然该出阁读书,却可以在京城多留几年,母亲准了许师傅的,将房老头给驳回去了。”
我这才明白其中原委,却立刻扯着李睿道:“如此,你今日就带我出宫罢。”
李睿刚才还得意,这会又垮了脸:“要出宫,等我府邸落成,随你去我那住多久都好,或者等我过几日入了馆阁,再悄悄带你出去,今日可不行。”
我好奇地道:“今日为何不行?”
李睿反而奇道:“昨日你吓得那个样儿,这会倒又好了?”
我鄙视地看着他:“昨日受伤的又不是我,与我何干?”
李睿狐疑地看我,又拿他穿着繁冗朝服的手来探我的额头,被我拍开之后,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太平,听阿兄的话,身子不好,就不要总想着玩耍了,回去好好修养几日,等身体好了,阿兄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我瞪他:“不好,我就要出宫。”
李睿便拿起兄长的架子要来教育我,我威胁他:“你不答应,我就奏请阿娘,让你教我六经。”我天天缠着你,看你还怎么打球,怎么勾搭女娘!
李睿无法,勉勉强强地说:“只许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了。”
我自然没有异议。
16. 出宫
李睿今日不但接了旨意,还被正式批准参与朝议,不是朔望日的大朝会,而是常朝。据说父亲还答应他,倘若他在弘文馆表现好,便给他授个官做做。这厮着实志得意满,去紫宸殿的路上滔滔不绝地与我讲起他今日的见闻——新选的代王文学乃是登制举后又登博学宏词科的才子,还曾做过太子校书郎,其人温文秀雅,言辞清丽;代王谘议乃是久历地方的良臣,据说来长安守选不过一年,却已声名鹊起,无论勋贵、翰林,举荐之人已不下五数;代王友是世家子弟,活泼有趣,美姿容,丰仪表,有魏晋之风;代王祭酒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客,城中所有街道里坊,他都了如指掌(李睿说到这时,表情颇为猥琐)。李睿信誓旦旦的保证,说有了这些贤良之臣的辅佐,他这个代王一定越做越强,越做越好,以后一定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我冷冷地告诉他,他已经是代王,倘若要越做越强,越做越好,就只能当太子,当太子而要再上,便是要做皇帝了。李睿唬得一把捂住我的嘴,呵斥道:“李太平,你作死!”
我看也不看他,径直进入紫宸殿中。父亲、母亲都在,两人都穿着朝服。
母亲自从与父亲并称二圣,便处处要与父亲比肩,连朝服的样式也颇有几分男相,冕旒具备,章纹俱全,端坐于上,较之父亲更富威仪,宫中都对母亲的年纪讳莫如深,便是我也不知母亲确切的生辰年份,但我知道母亲比父亲要大着好几岁,平常父亲对母亲也颇有几分亦母亦姊的依恋,母亲脾气又较父亲刚强,因此他们两人一同上朝之时,倒像是母亲是天皇,父亲是天后似的。
父母之外,还有七八位大臣。除了房遗则、许敬宗和魏叔璘之外,我几乎都只认得大略的名姓,想起崔明德上的那道书,便没有如从前那样小跑着凑到父母身边,甚至爬到父亲膝头去,反而徐行缓步,郑重行了大礼。
父母本来表情都很严肃,待见我行礼,又都露出一丝笑容,父亲温柔地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待要向平常那样叫我过去,被母亲咳嗽一声止了。父亲意有怏怏,小声说了句什么,这时李睿也已经见礼,他待李睿要严厉些,便收了笑,微一颔首,指了指右首的几案,李睿弯着腰坐了过去,我也坐到母亲这边,宫人们端上食物,也不过是平常菜肴,并没有什么稀罕。
稀奇的倒是那群大臣们,我们来之前,他们似乎就讨论得非常激烈,等我们两一入殿内,又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那样骤然闭嘴,他们中很有几个平时举止豪放不羁,今日用饭的时候却忽然都端起了小娘子的架势,个个斯文秀气,连一丝咂汤的声音也未有。
我见这架势,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却又还未发生似的。然而今日我所知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李睿出阁、选官而已,这本是皇子长成之后最理所当然之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顿饭用得极其艰难,好在我饿过了头,东挑西拣地吃几口,也就放下了筷子,习惯地抬头看母亲,却见母亲也正看着我微笑。
“长乐公主太平,而今年已十二了。”母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看着中书令房遗则,房遗则对母亲一俯首夸道:“公主贞静贤淑,有陛下之风。”
父亲被这句给逗笑了,边笑边往侧边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笑,又赶紧止住,自言自语道:“朕用毕了,众卿不必拘束,自取其用便是。”起身就走,他背着双手,经过我边上时手掌招了招,我赶紧也起来,李睿见状,也利落起身告辞,我们父子三个逃也似的出了殿外,父亲寻了个僻静角落,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将二郎的书呈给你阿娘了?”
我还未及说话,李睿已经道:“母亲派人来索,我便给了。”
父亲叹着气摇摇头,指着李睿说:“不是同你说了,不要什么都告诉你阿娘么?你怎么这么傻?”
李睿莫名挨了一顿训,只能低着头,不敢马上回话,然而看他神情,倒是对父亲的话依旧不明所以。
我忙问:“二郎的书怎么了?有不妥么?阿耶为何要瞒着阿娘?”
父亲苦笑道:“也不是特地瞒着你阿娘,只是她这人啊,心太小,你们阿兄难得编本书,她看见了,也要嫌这嫌那的。唉。”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挥着袖子说:“算了,你们两个,说了也不懂。去吧,自去玩罢。”
李睿自以为能去弘文馆读书,便该是成人待遇了,见父亲这么说,又委屈,又不服气,便抬头要辩解,被我一把扯住,将他连拖带拽的带到旁边:“阿耶自然有阿耶的考量,你再辩,不是徒增阿耶的烦恼么?”
李睿看了看远处负手而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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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又看了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算了算了,阿耶都说叫我们去玩了,走罢。我带你出宫。你想去哪?”
我心里有件事,所以急着出宫,然而真到了出宫的当口,我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哪,一时茫然,竟脱口问李睿道:“你知道韦参军家在哪么?”
李睿一怔:“韦参军?哪位韦参军?”倏然反应过来,笑道:“你要去找韦欢?却不知她家在哪?”
我赧然点头,道:“我先叫人去探问一下?”
李睿笑起来:“不用,我知道她家在哪。”见我不解,得意道:“她嫡母出身自清河崔氏,新授代王友崔志恂便是清河崔氏的。”
我说:“清河崔氏那么多人,怎能个个亲戚都知道?”
李睿嗤笑道:“一看你就是不参与会鞠的,‘韦一球’在京中名声这样响,她的亲戚,怎能不知她家在何处?”
我哑口无言。
李睿把我驳倒了,自己重又高兴起来,一面催着人去问了地方,一面又给我出了个主意:“兕子,你若是亲自上门,动静太大,不若扮成个小内侍,就说是长乐公主给她们赏赐,私下里再与她们见一见,岂不是好?”
这主意倒是可行,我对李睿瞥去赞许的一眼,转头就对他身边个头最矮的内侍杨得才道:“听见你家大王的话了?脱衣服。”
杨得才一张脸几乎皱成菊花,不情不愿地同我进了偏殿,我等人将他的衣裳捧来,慢慢换上,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一出去,便对李睿道:“你这代王上门,动静岂不是与我上门一般大?不如你就不要与我同行了,派几个人跟着我就是。”
李睿急着就道:“那怎么行?”
我笑:“又不是不带从人,怎么不行?还是你也想要扮成内官?”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嘴角——李睿如今正在成长期,喉结已开始凸出,嘴角也长出绒毛,他赌咒发誓要留出太子哥哥那般的优雅胡须,自然对那片绒毛极其在意,平日里恨不能要给这“胡须”涂油打蜡,熏香染料,只求它长得快些。
李睿不由自主地就去摸了摸他的嘴角,果不其然地再次妥协,而李睿一旦带我出宫,放我单独离开后,我便在顿饭工夫内轻松支开了那些禁卫,只带着两个宫人,骑着大毛驴,溜溜达达地往南走。
17. 露馅
韦欢家在万年县靖安坊。如今的京城虽是一城,却分为两个县,东边万年,西边长安,百官僚属,多住在万年。我自大明宫出来,向南再向西走了好几个坊,才入靖安。每个坊内都有哨望之所,上设武侯监看坊内动静。大约是我的服饰太招眼,那上面当班的武侯特地转过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我不自觉地整整衣冠,进入坊内,但见大小院落交杂,既有朱门大户,也有中等宦邸,亦不乏平民小院,无端地对这个时代生出些许好感。
宫人问了路,引着我绕到后面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院子不大不小,从外看,像是殷实却不大富的人家,门首只站得两三个褐衣家仆,见我过去,本来还看热闹般探头探脑,待见我直直走到他家,具都一惊,其中最年长的一个拱手道:“这位…郎君,敢问前来何事?”
我既是“长乐公主派来的内官”,自然不能堕了自己的脸面,便和颜悦色地道:“长乐公主遣小人来探视二位小娘子。”
那门首几个人都愕然相顾,年长的那个对我打躬道:“禀郎君知道,阿郎外出游历,至今未归。府中唯有几位郎君在。郎君少待,容小人入内禀报鄙府郎君。”我对他一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跌入门内,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便见几个年轻的男子以次出来,我见那末尾的一个颇为眼熟,想了一回,想起是独孤绍与崔明德比赛时缀在韦欢边上的男子,不觉眉目一舒,对他一笑。
那几位男子都躬身向我行礼,为首那个穿着低品官员的青衫,说他是韦欢父亲的长子,他身后那些韦家的儿子们也一一上前向我通报名字。
我眼熟的那个叫韦无生忍,这名字着实有趣,他人又长得好我免不了多留了心,旁人报名字时我都心不在焉,独独对他一笑。韦家大郎招呼人扶我下驴,大开中门,迎我进去,内里又有韦家主母崔氏出来。这崔氏倒是典型的清河崔氏的脸,望之便见威严端肃,我身为“中使”,见了她竟有几分发憷,她瞧我一眼,幽幽开口问道:“郎君既是奉令旨而来,敢问旨在何处?”
我怔了怔,随口道:“是口谕。”崔氏又看我身边的宫人,问我:“恕妾冒昧,敢问郎君传旨,为何不带禁军,而带宫人?”
我不知派个人出来竟还有这许多讲究,正无言以对时,边上一个宫人忽尔横眉怒目,大喝道:“你这妾妇好不啰嗦!公主既派我等过来,自然有公主的道理,岂是你能恣意品论得的?”
崔氏瞧瞧她,又瞧瞧我,闭口不言,只命人引我去见韦欣。
韦欣兀自昏迷在床,看不出来什么,我见她屋内沉闷,药味浓重,只待了一刻便捂着鼻子出来,又让韦家人带我去见韦欢。
崔氏紧皱眉头,静立不语,韦家那几个郎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韦无生忍道:“某引郎君过去。”
他将我带到一处屋舍,看大小格局,比韦欣的是要差些,却也差得不多。
韦无生忍在门口就止步,让我自己进来。我见这里面摆设也甚是清雅,毫无穷酸之气,便知韦欢在家应当没受太多委屈,对她处心积虑算计韦欣之事越发不解。
韦欢的侍女认得我,一见我,就惊得叫了一声,方才出声大喝的宫人利落地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见这人机灵,对她一笑,命她们两个守在外间,自己咳嗽一声,踱步进去,满心以为韦欢要接出来,谁知她只是轻轻扬声问:“谁?”
我觉得这韦家处处都透着诡异,耐着性子走进去,边走边道:“是我。”
入得内室,又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这药味却不讨人厌,反而有些熟悉似的,细一想想,不正是韦欢给我的手巾上的味道么?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那条手巾竟在怀里。我将它拿出来,想要再与这室内的味道比对,韦欢却已经扶着墙慢慢走出来,见了我,讶然止步,旋即笑道:“二娘怎么来了?”
她穿着家常衣裙,走路时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倒似的,我见她这样,把那责怪的心倒先去了,蹙眉问她:“你怎么了?”
韦欢轻笑:“我闯了祸,自然是要受罚。”说话间,垂首捂嘴,轻轻一咳,又抬头笑道:“瞧我,竟忘了给二娘行礼了。”
我摆摆手道:“没那么多讲究。”离她近了,才见她面色惨淡如白麻纸一般,本想宣慰几句,话到嘴边,变成:“活该,谁教你要害人!”
韦欢只是笑,大约笑得太用力,又咳起来,我想着她骗了我,心里不忿,就不去理她,谁知她咳得弯了腰,牵动伤口,额角上冷汗涔涔而落,一手要再去扶墙,却没有力气,伸了几次也没扶住,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搭住她的手,边搭边道:“你这人品级虽微,却蒙当朝公主做了一回侍童,日后也足以为子孙谈资了。”
韦欢被我扶回去,挨着床坐好,方谑笑道:“扶着我的明明是殿中省门下一个小内侍,怎么会是当朝公主?”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这身宦官服色,傲然道:“便是殿中省门下,那也是堂堂正七品的官职,与你这无品白丁岂可同日而语?”
韦欢被我逗得大笑,结果又咳起来,咳多了,指着前面一个盂盆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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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殿中省的小府君,替…妾拿…咳…盂…咳。”
我火冒三丈,立时起身,怒道:“你还真当我是侍儿了?”
韦欢艰难地道:“郎…君…不拿也无妨,只怕等会…”她话没说完,我已经怒气冲冲地将那盂踢过来,随手将她的手巾拍过去:“用这个!”
韦欢接过手巾,怔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咳起来,又咳,又往那盆里吐几口黄水,她这会儿没法笑,只好拿眼看我,我见那眼里分明也还满是笑意,气得恨不能要再给她两棒子才好。
好容易等她平息些,我立时便问:“昨日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韦欢装傻:“昨日什么事?”
我恼得叉腰,一手指着她道:“昨日打球…”话未说完,她突然对我嘘了一声,轻巧地从床上跃起,如猫儿般蹑手蹑脚地靠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眯着眼向外看。
我见她动作灵活,根本没有伤病之态,觉得又被她骗了,登时怒发冲冠,刚要出声呵斥,这厮像是猜中我的心思一般,转身过来就捂住我的嘴,轻声道:“你若不想丢人丢到雍州府,就听我的话。”她手上全是清幽的药香,香气间隐隐又杂着几分花香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她嗔怪地看我一眼,道:“别闹。”
我又羞又恼,索性张口咬着她的手掌,她呀了一声,把手缩回去,低声道:“你是属戌么?怎么还咬人!”
我想了一想才知她说的是狗,气得一跺脚就要走,结果她扯住我,半低了声气道:“罢了罢了,是我的错,我不逗你了。你别出去,万年令的人在外面。”
我呆了呆,道:“万年令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白了我一眼道:“你一个小内官,出宫来,穿的衣裳不合身,骑的坐骑不合适,明明年纪这样小,却穿了七品服色,口口声声说传令旨,神情姿态,却全无奉命在身的紧迫,武侯瞧见了,铁定报到官府,如今这万年令杨徳幹最是强项,又最好捉拿宦官立名,你这一出去,栽到他手上,看他不击你几十杖才怪。”
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我却是当朝公主,他能奈我何?”
韦欢给我气笑了,指着我的鼻子道:“那好,你出去,当着所有差役、兵丁、街坊、我家奴和万年令的面大闹一番,说你是长乐公主,且不说要证明你是真的公主如何繁琐,到时候事体会如何闹大,只说你身为公主,鬼鬼祟祟从宫里溜出来结交外臣,你猜明日御史台有没有人奏请宫中正本清源,约束宗室?你再猜天后陛下恼你不恼?”
18. 戌洞
我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该再信韦欢,然而她的表情实在太真实,又这样有理有据,我不自觉地就信了,不但信了,还特别没有骨气地问:“那…要怎么办?”
韦欢转头瞧了瞧跟着我的两个宫人,她们如今已经和韦欢的侍女把手言欢,一起在外面站着说悄悄话。
韦欢道:“让她们穿着这衣服,你换上我的衣服,跟我走。”
我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跟每次大兵临城都急匆匆追着诸葛亮问“计将安出”的刘皇叔一样愚蠢:“从哪走?”
韦欢微微一笑,走到一个柜子边,对我努努嘴。
我跟着她过去一看,发现这柜子后面居然有扇窗,这柜子极高大,从外面看像是贴着墙,其实却与墙隔了有近二尺,恰能容一个人过去。
我欣喜地道:“那何必换衣服,大家一起走就是。”说着推开窗户,却马上怔住——那窗外又是一扇墙,与这窗子隔了二三尺,怔忡回头,韦欢正向我解释为何要换衣服:“你不留两人在这里,他们立刻便会派人再追出去,你难道还跑得过那么些大汉?”
我道:“但若留她们在这里,万一被捉拿,岂不是要连累她们被当做宦官受罚?”
不等韦欢作答,那特别机灵的宫人就道:“妾为公主,万死不辞。”她旁边那个也是一脸舍生取义的模样,我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被她们吓住了,下意识地看向韦欢,要向她讨主意。
韦欢却道:“若是你被万年令捉住,她们两才真是要受罚。若你无事,她们便受些委屈,也不打紧。”
我心有不忍,再问她道:“你也说那万年令是个拧汉,万一犟起来,真打坏了她们可怎么办?你总要想个法子。”
韦欢沉吟片刻,方问我:“你随身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我解下腰间系的一个玉佩给她,韦欢又问我有无带印,我倒恰巧带了一方小印,是父亲叫人刻给我玩的,便又拿出来。
韦欢接过印一看,笑道:“你倒带得齐全。”命侍女展开绢帛,让我执掌笔墨,略加思虑,方道:“参军韦玄贞之女欢贞贤有貌,特赐玉佩一枚,此令。”
我见她自吹自擂,有些不忿,又不好直接抨击她无才无貌,只道:“宫中旨意才不是这个格式。”
韦欢边用力加印,边道:“权宜之下,也说不得了。”此刻那万年令大约已经与韦家大郎以及崔氏寒暄完毕,兵丁已然进了后院。她便赶忙将东西往那两人手里一塞,嘱咐道:“你们两谁壮实些,快换了衣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们只一口咬定你们一个是内侍省门下内官王诩,公主派宦官带一个宫人来,是有女儿家的体己话要说。不信,叫他们去宫里对质。”又道:“我家娘子多半已经知道你们身份,无论被问了什么,只管说‘不信问韦家娘子’,知道么?”
她嘱咐的时候,我已经在她的侍女帮助下换了衣裳,听到后面一句,讶然抬头:“她怎么知道?”我明明装扮得这样好,帽子两侧有遮挡,也露不出我的耳洞。
韦欢白了我一眼:“我的侍女认得你,三娘的侍女就不认得么?”一面说,一面推着我从那面窗子出去,我急得跳脚:“这是死路!”
韦欢对着下面一指,我才发现这墙下有个狗洞,顿时青了脸:“你让我钻这个?”弯腰对外一看,又道:“这也不通街上啊。”
韦欢匆匆道:“你在那里等我,小心不要发声,我等会出来。”说完把窗一关,一锁,竟是不理我了。我这才知道韦欢的意思只是让我先躲起来,有心要就待在这屋后的角落,耳听得前面人来人往,步履昂扬,心里发虚,到底还是从那洞里钻了过去,看了一圈,发现这边是一个果园,园子里果树甚是茂密,果树下还杂着许多菜蔬。
这园子右边有个门,通往韦欢家的园子,那门边上,临街的一角又有个小门,通到外面。
我心里没底,又不知那武侯能看到多远,就从树荫底下钻到门口,发现两扇门上都有锁,只好待在果园里等着。
我本是站着,后来站累了,就靠着树,再后来更累了,就顾不得许多,直往树下一坐,侧着耳朵,想要听那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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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院子里的动静倒是不大,我的宫人应当没有被责打,这让我稍微放下了点心,然而想到她们可能被提去监狱,甚至被送到母亲面前,我的心又悬起来,蹑手蹑脚地凑到那洞边,想要向那边探头,结果才弯腰,就见韦欢的脸,接着她就从洞里钻出来,略带痛苦地直起身,扶着墙道:“我这伤病之身,跟着你这样爬进爬出的,却只拿你一块玉佩,亏哉,亏哉。”
我不信:“你不要装可怜骗我,你身手这样矫健,我才不信你真挨了打。”
她瞪我:“你哪里看见我矫健了?我明明虚弱得很。”边说,边压抑着低咳了几声,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吃了两丸药才好些,又笑看我:“你竟一句不问,就真的钻过来了。”
我红着脸道:“你对这里这么熟络,一定是常走的。你走得,我怎么不能走?”
她又笑,边笑边叫我的名字:“太平,你与她们,当真不一样。”
我怒了:“大敢,居然敢直呼吾名,等吾回宫,定要办你个不敬之罪!”
她挑眉道:“万年令这会儿大约还没走远,要我替你追他们回来么?”
我气鼓了脸,不想理她。这厮就笑着牵着我的手道:“了不得,还真生气了,罢罢,我给你买蜜煎什锦果子赔罪,好么?”
区区蜜煎果子,岂能赎买不敬本公主之罪?我瞥了她一眼,没理她。韦欢笑着捅了捅我的肩,道:“别气了,我带你去看好玩的。”说话间,韦欢的侍女也从那头钻出来,手上攥着一把钥匙,钻到门口,打开临街的门。她还带了两顶帷帽,让我和韦欢一人戴了一顶,送我们出门前自己探出去看了一眼,再将门开出一条缝,韦欢和我挤出去以后,她便把门一锁,韦欢带着我小心地贴着墙根走,绕到另一条街上,才一露面,就见李睿黑着一张脸出现在面前,身后还跟着许多眼生的便服侍卫。
我是一点不怕李睿的,刚要凑上去笑说几句,将这事一笔带过,就见杨子高从李睿身后走出来,笑眯眯地道:“老奴见过二娘,二娘今日玩得可还尽兴么?”
19. 要挟
若说宫里除了父母和太子哥哥,还有谁能让我忌惮几分,那必是杨子高了。据说这老头子伺候父亲的时间比母亲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当年父亲为了母亲与仁德皇太后和废后抗争久之,朝臣、宦官、宫人被牵连者实众,这位杨翁却能在这些争斗,以及之后的种种风波中幸存,父亲一直对他荣宠有加,便是母亲也对他颇为亲近,实在是大明宫中一棵长青树,李睿和我都不敢等闲待他。
杨子高一出面,我便知这事已然闹大,耷了头,慢慢走过去,赔笑道:“阿翁怎地没陪着阿耶,却到这里来了?”
杨子高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韦欢,道:“二位圣人与诸位相公议事议到一半,忽听千牛卫中人报说二娘不见了,惊得事也议不下去,立召北衙诸将军入宫咨议,本欲发左右武卫、左右羽林卫、左右金吾卫及左右屯卫封城搜检,幸得许相公进言,说如此恐令宵小之徒惊动,反而不美,因特命老奴等改装易服,潜行查访,老奴想二娘乃是天章玉姿,行止必不同于旁人,乃召诸武侯讯问,果然得了二娘玉迹,特率金吾儿郎前来护卫,恳请二娘稍移尊驾,随老奴等回宫,以安二圣之心。”
他口里说得客气,旁边却立刻有人驱了一辆马车过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皂衣禁卫毫不客气地将我夹在中间,半挟持般地护我到车驾之前,其中一人拉开车门,另一人则弯下腰,将我抱到车上,我还不肯进去,只回头看韦欢,杨子高顺着我的眼神看见韦欢,笑着道:“劳烦韦四娘子也随老奴等入宫一趟。”
韦欢干笑道:“奴何敢当杨翁‘娘子’之称?杨翁但唤奴‘韦四’便是。”一边说,一边乖乖地走过来,跟在车边,亦有几个禁卫跟在她身边,从旁挟住了她。
立在车前的两个禁卫催促我进去,我再看韦欢一眼,她方才脸色就很苍白,这会儿将拿开的帷帽又戴上了,看不清脸色,但腿上是微微在打颤的。我又瞧李睿,他这回已经上了马,两眼无神地盯着前面的地面。
杨子高也骑了马,在马上对我侧了侧身,笑道:“车马将行,请二娘入内。”
我灵机一动,想出来个说辞,便道:“我走了许久,腿疼,阿翁寻个人来给我捶捶罢。”
杨子高环顾四周,发现四面皆是男子,并无侍女宫人之流,皱了眉,耐着性子道:“待回了宫,便叫按摩科派人来侍奉二娘,如何?”
我见他神色,就知他有些不耐烦了,赶紧将脸上的笑绽到最大,指着韦欢道:“一点小事,不必特地劳动太医署——阿翁就叫她来给我捶捶好不好?”
杨子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拿出对付父亲的手段,嬉皮笑脸地看他,他又去看韦欢,韦欢虽戴着帷帽,却还是被他看得低了头,不发一语。
一直沉默的李睿突然道:“阿翁不如就叫韦欢到车里侍奉兕子罢,可怜她跟前也没个侍女,若有甚女儿家不便说的事,也不好叫人。”
杨子高笑道:“如此,便劳韦四娘子了。”略一挥手,韦欢身边的禁卫便退开一步,李睿对我使个眼色,我赶忙坐进车里。
韦欢爬上车,小心地进了车厢,不待坐稳,那车夫已经驱赶马儿,累得她向内一扑,这车厢本就极狭小,她一扑就跌在我怀里,将我砸得眼冒金星。
我不由得埋怨:“你小心点。”
她道:“对不住。”我见她还不起来,推她道:“你坐好。”
韦欢龇牙嘶了一声,慢慢撑着我旁边的的座位起身,摘下帷帽。我见她脸色惨白,额角全是汗水,才想起她说的受罚之类的话来,踟蹰片刻,方屈尊问她:“你还好么?”
韦欢苦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递给我:“趁还没入宫,你替我上点药,聊胜于无。”大概见我一脸不悦,低了声气,哀求道:“这会真是闹大了,一会入宫,二圣必然大怒,打我几十杖都是轻的,万一将我关入掖庭,我这模样,还有命没有?求你看在同钻戌洞的面上,替我上一上药,以免万一罢。”
她说得实在可怜,此事说来我也的确有责任,我便不大好推脱,接过药瓶,对她道:“你不许对别人说。”
韦欢笑道:“那是自然。”对我轻轻说句“得罪”,将她的一条鹅黄帔子褪去,又解开白底蓝花的半臂与浅黄窄袖襦衫,侧身对着我。
我朝她背后一看,见上面很有几道青紫肿胀之处,越向下面似伤痕越多,便伸手去扒她的衣裳,手指碰着伤口,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疼,而说“凉”。
我赶紧放轻动作,将她的衣服全部撸至腰间,这才见她靠近腰间的地方肿得有数指高,最高处有些许破损,如今伤口已经迸裂,微微地流了些血。
这场景看得惊心,我颤巍巍倒了些药粉上去,问她:“疼么?”
她笑道:“不碍的,你只管涂。”又道:“你蘸些水,把药化开。”
这一时半会的哪里有水?我便看她,她又笑:“用涎水。”
我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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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地看她:“我才不会碰你的口涎。”
她莫名其妙地看我:“谁说用我的?我是说,用你的涎水将药化开。”一面催我道:“你快些,怕他们开门呢。”
我心里着实别扭,但见她这样可怜,也只好吐了点口水,将药粉化开,在她身上胡乱涂抹一气。
她看着这么瘦,背上却着实有些料,碰上去不似宫人们那种软绵绵的触感,倒有几分像是男人的背似的。我边涂药,忽然就生出几分好奇,头一扭,凑到她身前看。
她吓了一跳,将襦衫一拉,道:“你作甚?”
我笑道:“我见你后头倒像男人似的,所以到前面看看,万一你真是个小郎君,男扮女装入宫来骗我呢?”边说,眼神向下,颇为轻浮地瞥了一眼。
她有些恼,说:“这个时候,你不想着怎么开脱,还只顾着玩笑!”说着就将衣裳穿好,我撇撇嘴,把手上的口水全都抹到她身上,边抹边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也没露到万年令那里,我同母亲认个错不就是了,自己亲生女儿,难道她还真舍得怎么了我?至于你么,我同母亲求求情,不至于狠罚你的。”
她跺脚道:“十六卫禁军,几乎惊动八卫,这还不算大事?你倒是没事,我…天后早就厌了我,万一…”
我说:“万一打了你,那也是你该打,谁教你要骗我,还叫我钻狗洞!不过看在一月伴读的情分上,我会求求母亲,本来打二十的,减去两杖,变成十八,本来打四十的,就给你减去四杖,变成三十六。”
她大约没想到我竟一点也不想着她,着了急,红了眼圈道:“二娘,我以为你不至于这么忍心…”
我饶有兴致地看她,笑眯眯地说:“这时候你知道急了?方才作弄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呢?”
韦欢瞪我,我把头左右扭扭,对她露出一个前世称之为“欠揍”的表情,她的神情就软下来,扯着我的衣袖道:“二娘,我知道你最仁善,一定不会坐看我被罚的,是不是?”
我道:“要我帮你也可,你要如实回答我的话,一句都不许欺我。”
她显然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咬着嘴唇,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我笃定她怕母亲,笑着将药瓶揣进我怀里,道:“也不知你以什么身份面见阿娘,若是戴罪之身,说不定要搜身,这东西不如放在我这,你若再挨打,我看在同钻戌洞的情面上,叫人给你送瓶更好的去——只望你撑得到那时候。”
20. 征辟
韦欢的眼更红了,这会却不像是急的,倒像是气的一般,她瞪着眼看我,乍一看,那眼睛真真是如牛眼一般大,只不过,牛自然没有她这样的灵气。若论样貌,韦欢至多算是中人,便是在我来的那地方,叫她好生妆扮妆扮,穿得漂亮些,也不过中上。然而那眼睛里却分明有股勾魂摄魄的灵动劲,叫我看得又羡又妒,毕竟我既貌非貂蝉,又没有她这样的漂亮眼睛。
韦欢瞪了我有数息之久,车马辘辘,经过一道坊门时停了一停,却是另外一队出来寻我的人与我们遇见了,我听见李睿在外道:“人已经找到,叫他们都回来罢。”外面的人领命而去,顷刻间化成许多队,四面八方地传信去了。
韦欢听见外面的声音,脸越发白了,端正身体,一字一句道:“公主请问。”
我见她终于不再诡言伪饰,轻轻一笑,本要直言相问,想起母亲平时的模样,故意拿捏她道:“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
韦欢抿了抿嘴,方道:“我是庶女,三娘是嫡女,从小父亲便看重她,不看重我。无论我怎样发奋,学书、蹴鞠、交游,他眼中仿佛就看不见我似的。我前头两个阿姐也是如此,大娘从小聪明,六经典籍,熟读在心,却被许给了一个小吏,生产时歿了;二娘温柔娴静,工于书画,嫁予王氏庶子,饱受虐待,父亲却不闻不问;三娘虽也工于经史刺绣,却未见比两个阿姐好许多,父亲为了她,却几番求请,四处经营她的名声,甚至将谋官的钱财全部挪用,务求令她被选入宫。我不服气。”
我蹙眉道:“然而苛待你的只是你父亲,并非三娘与你嫡母。”
韦欢冷笑道:“难道那日先向我冲来的不是她?若非如此,天后焉能忍我至今?”
我无言以对,片刻后,才道:“你打球时候刻意挑拨我与三娘,这我知道,但在此之先,你又怎么算得到我会去打球呢?”
韦欢笑道:“我不必算得到你会去打球,你乃是公主,要欺负一个伴读,不过心念一动的事,无论是打球,还是别的,总有数不尽的法子。我只消不断地在韦欣面前挑拨,令她轻视于你,她只要言行间带出来,令你察觉,自然会惹祸上身。”
我自觉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万一我没有察觉呢?”
韦欢道:“你未察觉,自然有人会替你察觉,你不对付她,自然也有人替你对付她,不过报应短长罢了。”
我不服气:“房家那两个如此跋扈,还不是在宫中过得好好的?你又凭什么这样笃定?”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我:“敢问房家那两位的父亲,官居几品,又是谁的人?韦欣的父亲,又居几品,是谁的人?”
我哑口无言,房遗则乃是前朝罪人之子,其父房乔与两位兄长都被先帝流放致死,房遗则本人虽中制举,却因父亲的缘故,苦候多年无官,是后来上书首倡废后立武,巴上了母亲的大腿,才一路官运亨通,光是瞧我这深宫闲人对他的履历如何熟悉,便知他与母亲的关系有多密切,他的女儿在宫中便是跋扈些,我瞧在房相公的面上,多半也忍了,何况那两位面子上的功夫一贯做得还行,我也有意以她们来打压崔氏,自然不会对她们怎样。
韦欣就不一样,她父亲不过当过一个参军,现在还在京中守选,借着母亲家族的名望攀缘入宫,我从心底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她若对我稍有不敬之处,我一个念头,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所——思及此处,我忽然全身一寒,惊觉我自己再如何标榜先进仁爱,与这些腐朽落后的古人不同,心里却已经开始默默地认同了这里分明的阶级体系,先时我对韦欣的伤虽心怀歉意,到底觉得她也有不是的地方,因此也并未如何上心,然而现在细想想,韦欣虽非我撞的,说到底,我却责无旁贷。想我这般自诩受过高等教育,瞧不起连我那一世的父母在内的许多长辈,信誓旦旦要做独立女性的人,如今竟也成了恣意践踏他人尊严生命的统治阶级,连我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竟对这境遇甘之如饴,毫无任何改变之心。
我一时心乱如麻,许久都没再问韦欣,韦欢见我沉默,反而慌了,小心翼翼道:“你…就只问这个?”她眼里满是期冀,我方才觉得这眼睛漂亮,这会儿忽然又厌恶起这眼神来,直接便道:“你还指望我问什么?你的伤么?你自己也说,伤得不重,你母亲又是崔氏出身,大家门阀,最重名声,她心里就是恨你恨得要死,面上也不能对你怎样。你方才特地叫我给你上药,不过是见我人好,想籍此打动我罢了,我不说破,是顾着你的面子,你却这样不识趣。”都是韦欢的错,若不是她,我便还是那个仁善的小公主。
韦欢脸色煞白,嘴唇抖了几下,方道:“我还以为你与她们不同,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多疑。”
我冷笑:“我再是傻,被你骗了这几次,也该知道了。再说,分明是你自己先骗了我,怎么做贼的倒喊起捉贼来了。”
腾的一声,韦欢从我面前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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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撞在顶棚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声听着便知道很痛,韦欢却似无所觉似的,冷冷看着我道:“你既无意帮我,我何必又在这里惹你厌烦?不如出去罢了。”
我道:“我只说我不信你,谁说不肯帮你?”
韦欢脸色越发惨淡,恨恨道:“你不信我,我也不稀罕你帮。”边说,便要推门出去,被我拽住,我也想不到她这样拧,脱口道:“你这又何苦?”自觉弱了气势,赶紧又道:“我既说了要帮你,便帮你到底,你稀罕,我也要帮,你不稀罕,我也帮定了,你能奈我何?我叫你进来,本是为的腿疼,叫你服侍我,你不服侍我,就想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韦欢气得两颊发红,站在那里只是颤抖。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她,高昂着下巴,努力表现我公主的威仪。
她到底还是妥协了,气哼哼地回来,跪坐在地,大声道:“腿来。”
我道:“哪有服侍人服侍得这样大剌剌的?”
她恨恨看我一眼,忍气吞声地道:“请公主稍抬玉足。”
我将腿伸出去,她支起一条腿,将我的腿架在她膝盖上,两手缓慢用力,那手法竟不比按摩科的按摩师差。
我眯了眼,边享受她的服侍,边想一会要如何向父母求情——方才一时惊惶,竟乱了阵脚,这会儿回过神来,方察觉既是杨子高亲来接我,此事必是父亲为主,父亲却比母亲要好说话得多了。
韦欢的涵养也甚是了得,这么一会路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恭恭敬敬地替我捶了腿,又来替我揉肩,等停车时,还弯着腰,如普通宫人那般在前侧引导,下了车,又毕恭毕敬地伸手搭我。
我见韦欢这等模样,才切知母亲那晚上教导我的确切含义——崔明德也好,韦欢也好,这些人再聪明,再能干,也不过是我的臣子,我之于她们,大约就如当年上学时,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之于台下的学生一般,学生们在下面有些小动作,自以为聪明伶俐,瞒得过老师,殊不知老师站得那样高,下面一切蛛丝马迹,尽都收在眼里,所别者不过说与不说而已。这是源于血统的身份差距,她们根本无可逾越。
然而参悟这点的我,却未有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寂寥从心而起。我当时并未察觉这股细微的情绪,只是忽然问韦欢:“若是…我召你入宫,你愿意来么?”
韦欢骤然抬头看我,那神情活似看见了夏王桀,或是商君纣,又或是一个正在持刀砍人的癫汉。
21. 读书
我们一路走到紫宸殿,杨子高让李睿、我和韦欢都等在殿外,他自入内禀报。天还敞亮,时辰却已有些晚了,父亲母亲却还未去起居的便殿,而在前殿,这着实有些不同寻常。我心里忐忑,蹭到李睿身边问他:“阿娘今日心情好么?”
李睿白我:“你以为呢?”
那就是不好了。我低了头,牵牵他的袖子,喊“阿兄”。
李睿将他的袖子抢回去,边理衣袖边道:“你别扯坏孤的朝服。”
朝服就朝服,还“孤”,我还自称予呢,哼。我也对他翻个白眼,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见父母们还未召见,未免奇怪,又凑到李睿身边问:“阿娘怎么还不见我呀。”
李睿不耐烦地道:“陛下一日要接见那么多位相公,我们排在后面,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我啧了一声,转头凑到他身前,从下往上地看他。李睿穿了一身朝服,乍看之下倒颇有了几分亲王的威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被我盯了一会,就受不住了,眼睛左右转动,不自在地道:“你看什么?”
我问:”是不是阿耶阿娘和你说过什么,所以你现在这样…古怪。”
李睿傲然道:“我已年满十五,是开府的亲王,说话行事,岂能再和你一样?”
我了悟了:“一定是阿耶阿娘责骂了你,怪你做兄长的没带好我,所以你才在这里对我摆脸色。”
李睿哼出一声,算是默认,我见他冷着张脸,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前扇风,作势道:“好臭,好臭。”
李睿下意识地吸吸鼻子,道:“哪里臭?”
我笑他:“当然是说你的脸色臭了。”
旁边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转头看韦欢,却见她肃着脸,低着头,毫无笑意,再看四周,宫人内侍全都离我们有几步,根本听不到我们说话,也就无从笑起。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就没再追究,而李睿那张脸变得比方才更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到一旁,不肯跟我站在一处。
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天渐黑了,我的腿已开始发麻,肚子也开始饿了,身边本来还偶有朝臣往来进出,到现在也没了,我摸了摸肚子,终于意识到二位陛下多半是在惩罚我们,有一点点委屈,又赶紧把这丝委屈给清出去,端正态度,立直身体,摆出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
到尚膳监派人送来消夜的食物时,杨子高才终于出来:“宣代王、长乐公主。”
李睿和我如蒙大赦,一齐整了整衣襟,发现彼此动作一致,又互相看了一眼,我先对他一笑,李睿脸上那股刻意做出的疏离便挂不住了,只别过脸,轻哼一声,道:“我是兄长。”一步向前,率先入内。
我腹诽不已,面上还是一派端肃,跨入殿中,以最淑女的仪态行至御座之前,与李睿一道恭敬拜倒:“臣代王睿/长乐公主太平,叩见陛下。”
父亲和母亲没有叫起,母亲似乎是偏了偏头,又似乎是曳了曳衣裙,身周发出清脆的珠宝相撞的声音。父亲那边的声音要规律得多,我只听见他以手指敲击桌案,一下一下,缓慢悠闲。
李睿和我谁也没敢抬头偷偷向上瞥一眼。
我们跪了有一会,直到我的膝盖开始发麻,身子也有些抖时,才听见父亲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到我面前时停住,开口道:“你们知道错了么?”说的是“你们”,问的却分明是我。
李睿在地上叩了下头,道:“臣知错。”我却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道:“臣知错,但是此事非独臣一人之过,二位陛下也有错处。”
李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方才还在生我气,转头对我杀鸡抹脖地比手势,我不理他,仰头看着父亲,父亲回头笑看了母亲一眼,才又转头,道:“哦?说说看。”
我道:“臣自襁提时便封长乐公主,年十岁,得赐实封,此皆二圣厚恩。然故事,公主皆有封官僚属,臣却无有,此是二位陛下的过失。”
父亲挑眉道:“这与你出宫,又有什么关系?”
我挺了挺腰背,道:“本朝王公,向有自辟属官之例,二位陛下不察,未及赐属官与臣,臣便只好自征英才,以实幕府,是以便服出宫,寻访孝廉,冀稍补陛下之失,此其一也。其二,臣虽有过,过在初犯,二位陛下稍加教诲,臣必知错能改,若陛下以此大戒,则是不教而诛,上刑虽繁而臣邪不胜,实非风行草偃之所为,伏启陛下明鉴。”
我说得这样文绉绉一本正经,心里却着实有些忐忑,然而越是这样忐忑,我便越发地端正精神,圆睁双眼,务求不能露怯,父亲初时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看我,见我当真说出一番道理,反而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道:“我如今才知你阿娘为何总唤你小无赖,凭你这张嘴,说无赖还是夸你!”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我搭住父亲的手掌,慢慢站起,李睿趁机也站起来,却被父亲瞪了一眼,吓得赶紧又趴下去,待父亲对他挥挥手道“起来”,才站直身,却对我做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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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父亲早已没了怒气,刚松了口气,却听母亲在那头慢悠悠地说:“如此说来,你倒是要征辟韦欢?”
我望向母亲,只见她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方要答话,忽然想起此前韦欢正是被母亲逐出宫去的,赶忙笑道:“臣今日才遇得一个韦欢,又无他人作比,说征辟言之过早。”说着便凑上前去,跪坐在母亲身边,一面替她捶腿,一面道:“京师人口百万,德才兼备之人无数,岂是臣一人、一日察访便能得到的?还须得要多出去几次,仔仔细细地找一番才是,便是有了人选,也必要奏请二位陛下过目,候陛下定夺。”
母亲和父亲同时笑起来,我见他们笑了,以为这回该大事化了,谁知母亲一指头点在我额头上,道:“师父教你的经书,你却只用来胡说八道,朕问你,你说征辟,要辟何官?你在宫内,如何任才?你说不能大戒,那何等惩罚,算是大戒?你私自出宫,穿了宦官的衣裳,闯入官宦人家的门第,欺骗人家主母,又该何罪?万年令前时特地押送了两个人进来,说是擅自出宫的宦官和宫人,还特地上了奏疏,这事都闹到政事堂了,你让朕如何回他?”
我被母亲问出了一头的汗,连替她捶腿的手都收了回来,讷讷跪着,不能自辩。
还是父亲笑道:“罢了罢了,她才几岁呢。”
母亲横了父亲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浑不像是已经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三郎你就只管宠着她罢!”
父亲只笑:“依我说,你对她实在也太严厉了些,她一个小女儿家,能知道征辟,知道不教而诛,已是难得,你还揪着那些小过错不放作甚。”
我感激地盯着父亲,父亲悄悄对我眨眨眼,道:“你连征辟这样的事都说出来了,若是以后不让你出宫,倒真像是我们的错似的。杨子高,传朕令,日后长乐公主出宫,如代王之例。”
母亲的笑意忽然淡了些,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依我看,你要是真宠她,便让她同睿儿一道,入弘文馆读书罢。”
父亲和我都是一怔,父亲刚一蹙眉,母亲便笑道:“不过是句玩笑,三郎何必在意——婉儿,你来。”她对殿中某处招了招手,上官婉儿便似幽灵一般从那阴影里站出来,快步走到近前,躬身待命,母亲看着我道:“听说你连长安令是谁都不知道?日后你从朱镜殿下了课,便到我这里来,叫婉儿教你些前朝职分,等你把官职品级分清楚了,再来同我说征辟不征辟的事。”
22. 受罚
往常我犯了错,对父亲时只要能撒娇撒痴,装傻卖乖,对母亲时则只要能以言辞机辩,灵活应对,都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今日,父亲还一如既往,母亲却似乎格外地严厉了起来。我本还准备了一大篇辞藻要替韦欢求情,见了母亲的脸色,又将准备好的说辞给吞了进去,低低应一声是,又对上官婉儿一点头,父亲见我对她恭敬,慢慢踱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婉儿一眼,挑眉道:“你就是新封的才人?”
婉儿本是站着,待父亲过来,便跪下去,将头压得低低的,规规矩矩地道:“妾上官婉儿,参见陛下。”
父亲听见这姓氏,越发地来了兴致,笑道:“是天水上官么?从前…”他忽然住了口,对母亲笑笑,上官婉儿道:“妾自幼长在掖庭,不知祖、父籍贯何处。”
她答的小心,母亲反而站起身来,立在婉儿身前,笑道:“她的祖父,便是从前劝陛下废后的上官仪。”
父亲脸上微微变色,本来似还想要再问婉儿什么,这会儿便只淡漠地点了点头,道:“好好服侍皇后。”
婉儿将头在地上一碰,缓缓起身,又退入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我觉得父亲母亲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有心想要溜出去,想起韦欢,便又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母亲身边,学婉儿那样,把头压得低低的,母亲察觉了,伸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下,对父亲道:“陛下方才不是说有事么?怎么这会又没有了。”
父亲就一手扯过母亲,搂着她笑道:“都这时候了,再有什么事,也不及陪媚媚你重要。”
母亲横了他一眼,眼角下扫,轻轻对我努努嘴:“你们还不走?”
李睿嗖地一下便起身,边退边道:“臣告退。”见我不走,又停住,对我不断使眼色,我看看他,又看看父母,既怕母亲还生着气,又怕母亲盛怒之下真把韦欢给处置了,思前想后,半晌才斗着胆子叫母亲:“阿娘…”
母亲在父亲怀里斜眼看我,我仗着自己年小,慢慢爬过去,抱着她的腿,脸贴在她身上,慢慢道:“韦欢…”
母亲皱了下眉,道:“韦欢御前失仪,杖二十。”
我吓了一跳,刚要求情,母亲又道:“你去监刑,打完了,跟她一起跪着,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我松了口气,把手从母亲腿上收回来,父亲咳嗽一声,催促我道:“还不快去?”
我却又想起一事,又巴巴地看着母亲,唤她:“阿娘…”
母亲深吸一口气,道:“你那两个宫人,各杖四十,也是你监刑。”又看李睿道:“今日跟你的千牛卫,一体受杖,你自己看着。”
李睿不自觉地又跪下来,对母亲行礼道“是”,却不敢马上起来,母亲用脚尖轻轻踢我一下,道:“还不滚。”
我吐吐舌头,跟李睿两个一溜烟地出去,才出殿门,只见婉儿又不知从哪闪出来,对门外的禁卫吩咐了母亲的命令,客客气气地对李睿道:“千牛卫皆是外臣,内外有别,不如请大王在此监刑,妾等率公主去内朝。”
李睿道:“全凭才人吩咐。”此时已有许多人将刑具拿来,那杖长有三尺余,既短又粗,表面已经磨得油光滑亮,李睿便带人去前朝,婉儿则带我走到紫宸殿后一处僻静的地方,韦欢与那两个宫人都跪下,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呆了一呆,才知他们是等我宣布刑罚,便道:“韦欢打二十,你们两个打四十,打罢。”
行刑的内侍大约从未见过如此任性的监刑,齐刷刷一怔之后,方才扬起手臂,又被我叫住,却是我见这三个执杖人身形魁梧,说不得是些不识趣的莽汉,怕他们不理解此次行刑的微妙,便清清嗓子,做足气势,方道:“你们打的这三个,都是我的人,你们瞧清楚了。”
那掌刑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看了一番,重又扬起手臂,我见他们竟依旧将刑杖举得那样高,有些不悦,又叫住他们道:“她们三个都是女儿家,以后都还要伺候我的。”
那三人的脸色都迷惘起来,停了一停,第三次扬起手臂,我见他们依旧是如前的做派,有些恼火,蹬蹬几下走到他们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他们都是我最看重的侍从,离了她们,我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们若真敢打伤她们,我立刻就叫人拿我的马鞭抽你们。”
婉儿在我身后轻咳一声,提提我的袖子,道:“陛下既让公主监刑,我等自然深知陛下之意,公主不必担忧。”
我低声道:“你看他们把刑杖举得那么高,这么落下来,韦欢身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
婉儿道:“他们都是老刑司,无论举得高低,只要想重打,自然能筋折骨断,想打轻了,自然也能毫发无损,公主不必担忧。”
我听她这么说,才勉勉强强地摆了摆手,叫他们打下去,谁知第一杖就听我那两个宫人闷哼一声,我待要去叫人停手,又被婉儿拉住,婉儿淡淡道:“公主但看就是。”
我只好闷闷地站着,见他们一杖又一杖地打下来,才五六下,我那两个宫人已有些支撑不住,我心生不忍,想扭头不看,婉儿道:“陛下既想让公主看,公主还是看着的好。”
我只好又转过去,眼睁睁见着三个五大三粗的内侍将三个小姑娘打得身形不稳,好容易等行刑毕了,我走过去一看,三个人衣裳上都渗出了血迹,一时愤恨,立刻就踹了韦欢身边的人一脚,恶狠狠地道:“不是叫你们不许打重么?”
那三个内侍立刻跪伏在地,口里却只称“公主”,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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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片言谢罪,我气得又踹了他两脚,扭身要唤人拿马鞭来,却被韦欢扯住,韦欢摇摇我的手臂,轻声道:“这是天后的意思,你不要犟。”
我怔了一怔,那三个内侍便趁机退出去。婉儿对边上几个宫人点点头,立时便有人给我搬来一个蒲团,对我道:“公主恕罪。”
我长跪于上,婉儿对我一礼,率着一众宫人入内复命,竟是把我们四个给丢在这里了。
我只觉天威难测,无端地生出几分寒意,又问韦欢:“方才打得厉害么?”那两个宫人都已经泪水涟涟,她竟连一声都没喊,真是厉害。
韦欢扯了扯嘴角,道:“他们很知道分寸,都是皮肉伤,看着狠,其实不碍的。”
我哦了一声,跪了一会,觉得膝盖酸软,自己揉了揉,道:“阿娘都不派人看着,也不怕我们偷懒。”
韦欢道:“便没人看着,你敢偷懒?”
我讪讪一笑,道:“不敢。”过了一会,又道:“真是奇怪,阿娘居然拿御前失仪的罪罚你,我瞧你明明很知道进退呀。”
韦欢道:“陛下不过随便寻个由头,其实还是在怪我那日算计了你。”
我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道:“宫门锁了,等下罚完跪,你就去我那里睡罢。”
韦欢隔了片刻才道:“嗯。”
我见她不冷不热的,有些没趣,只是就这么跪着,也实在太闲,便又没话找话地说:“你道我想了什么理由给你开脱?你一定想不到。”
韦欢看我一眼,道:“你不是说要寻访人才,辟我入宫罢?”
我讶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韦欢脸上变色,道:“你不会真这样说的罢?”
我道:“这么说有什么不对么?”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天后才将我逐出宫,你就说要辟我入宫,这不是明着与天后作对么?好在你是她亲生的女儿,若是大臣,这会儿说不定都被扑杀了。”
我笑她:“阿娘一贯敬重大臣,连六郎和我见了诸位相公都要恭恭敬敬的,怎么会随意扑杀朝臣呢?你想多了。”
韦欢冷笑道:“这话你该跟那些被打死的人说去。”
我见她不像是编的,捉住她手问:“你把话说清楚,母亲何时扑杀过人了?”
韦欢忽然嘘了一声,将身子挺得更直了。我赶紧也在蒲团上跪正,定睛一看,原来是婉儿出来。
我以为她是来叫我起来的,对她一笑,问:“阿耶阿娘歇了么?”谁知她却不答我的话,只是捧着一袭斗篷过来,小心地披在我身上,面无表情地道:“夜里冷,圣人赐公主衣。”
我看了看那件被烘得暖洋洋、又被熏得香喷喷的华美斗篷,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23. 往事
婉儿走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向韦欢搭话。我的心情非常低落。不单单是因为母亲居然狠下心来罚我,而是今日之事实在是让我生出极强的无力感。母亲近日的种种反常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在我心头笼上一层厚厚的阴霾。我隐约地感受到这阴霾的缘由,但是每当我要再深想时,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或许我在这世界前十二年的人生实在太过顺遂,以至于我已经完全忘记该如何钻研思考,又或者我生来便太过驽钝,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参悟这层层笼罩在我身边的诡谲风云。
韦欢看我不乐,反倒主动来问我:“你到底怎么和陛下说的?今日的事竟这样轻轻放过了?”
我道:“也没怎么,就是抱着她求情呀。”
韦欢讶然:“就这样?”
我点头道:“就这样,没说召你入宫的事,也没说别的,就求了一求,”
韦欢嘟哝一句“奇怪”,我道:“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她嫡亲的小女儿,向她求个情,很难么?”
韦欢没说话,只是歪着头想什么。
我也想着我自己的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只知我迷迷糊糊中犯了困,头一点,身子一歪,几乎栽到在地,还是韦欢一把扯住我,才免得我头脸着地,也就在我吓出一身冷汗时,便殿门口已经有人出来,韦欢拽拽我的衣袖,我慌忙跪正,连脸也正正经经地对着前方,只有眼睛随着那人的影子转动,极力想看清来的是谁——这人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随从,看身形不像是婉儿或是那些小宫人,看步态也不像是那些整日佝偻的年长女官,她走得极慢,时不时会停下来向远处一望,有时又低着头,背着手,像在思索什么。
我忍不住悄悄问韦欢:“你认得那是谁么?”
韦欢道:“你只好好跪着,管这许多做什么呢?”我听她这样讲,只好把目光转到前面,待不一会,又觉得无聊,偏头一看,却见韦欢自己也侧着头,伸着脖子,看来的是谁呢。
我拍了她一下,道:“你自己又看。”
韦欢却嘘了一声,道:“是天后。”
我吃她一吓,赶紧又立直身体,再看那人身形体态,可不就是母亲么?只不过先前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亲自出来,所以没认出来罢了。
韦欢十分紧张,我隔着一步,都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她把身体挺得比宫墙还直,一点不像是才受过刑的人。
母亲走得近了,我才发现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裹了件与我身上那件差不多的斗篷,还趿着鞋子,倒像是披衣起夜一般——这个时辰了,她还披衣起身,必是心里还念着我,我的眼睛立刻就热了,脱口就要喊“阿娘”,到底忍住,等她走到跟前,才伏在地上行礼说:“臣太平参见天后。”
母亲慢慢弯腰,摸了摸我的头,方道:“起来罢,冷么?”
我方才还能忍住,这会却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委屈占据的,待要起身,腿有点麻,便索性扑进她的怀里,喊一句“阿娘”,眼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全都沾在母亲身上。
母亲抱了我,轻轻拍我的背,好一会,等我平静下来,才扶着我起来,又对着韦欢几人道:“我同长乐公主说会话。”
韦欢与那两个宫人便识相地走开,静悄悄地去了某个我见不到的地方,紫宸殿后偌大一片广场,除了巡夜的禁军,便只剩下母亲和我了。
我抹干了泪,问母亲:“这么晚了,阿娘还不睡么?”
母亲笑了下,问:“兕子倦么?”
我摇摇头,母亲便牵着我的手,慢慢向紫宸殿走,边走,边抬头看了看天上,道:“今日的月亮很圆。”
我也抬头,看见一轮极大的月亮挂在空中,红红的,仿佛一块被火光和灰尘掩映住的烤饼似的,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发出一片声嘶力竭的鼓噪,母亲低头看我,我脸上微热,揉了揉肚子,自我安慰说:“明日早些起来用饭。”
母亲没说话,带着我走上台阶,那里有个盘子,里面一团不知是什么,母亲自己在阶上坐下,从那盘子里拿起一块东西,递给我,我才发现是些干粮粗饼,我想母亲给我的总不会是什么坏东西,且又饿得厉害,便接过来,只咬一口,就差点吐出来——这东西又冷又硬,还透着一股陈年馊味,不说是我,便是我的宫人,只怕也不要吃这样的饼子。
然而这却是君长之赐,若真吐出来,便是对母亲不敬,我才受了罚,不敢这样放肆,只能含着这块东西,拿一双才哭过的汪汪泪眼瞥母亲。
母亲一直留意我的动静,见我又吐又犹豫的模样,轻笑起来,将手伸在我嘴边,道:“吐了罢。”
我赶忙自己用手把这腌臜物抠出来,随手扔得远远的,母亲看着我笑了笑,又把头转过去,望着远方,淡淡道:“你阿姐从前就靠这样的饼活到了六岁。”
我没寻到手巾,正偷偷在身侧擦手,听见母亲的话,顿时一怔,怪道:“阿姐怎么说也是公主,不至于罢。”父亲那么喜欢母亲,母亲的儿女再怎么不受太后待见,也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吧?
母亲又笑了,这回她笑得很冷:“当年那位废后失去了权势,最后连这样的饼都没有,你阿姐不过是一个公主,怎么不至于?”
我说不出话,只是不知不觉地把目光又投向了那一盘饼,觉得嘴里涩涩的,手上方才碰过饼的地方渐渐发热,脸也渐渐发烧,低了头,轻轻对母亲道:“阿娘,对不住。”
母亲闭了闭眼,从我这边看去,只看得到她的睫毛眨了眨,听到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哭,最终却是笑着道:“兕子,你太子阿兄,六郎,你,与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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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家,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却也是全天下最危险的一家。有权有势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来趋奉你,为你赴汤蹈火,亦要彰己忠心。然而一旦失势…”她看了看那盘干饼,从上面撕下来一块,轻轻塞进嘴里,缓缓咀嚼,仿佛要将每一片碎屑的味道都记在心里似的。
我见母亲如此,也揪下一片饼放在嘴里咬——这真是我两辈子都没有吃过的难吃食物,咽下去的时候,简直像块石头沉进胃里一样,难以想象我那只活到六岁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凭借这种东西裹腹的,更难以想象的是,据说她是心疾发作而死,而非饿死或者是得了胃病而死。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扯扯母亲的手,让她将我搂住,母亲让我靠在她腿上,一手梳理着我的头发,慢慢道:“从那以后,我便发誓不会再让我的儿女遭受这样的苦楚,谁知这样反倒又将你们养得过于安逸了,从不知这里面的艰险!你太子阿兄才监国多久,便又是编《女德》、《女训》,又是奏请追封渤海王的,六郎整日只知道和小女娘厮混,家国大事,全不上心。你本是三个里面最聪明的,偏偏又是个女儿。”
母亲忽然停了停,长叹一声,才继续道:“你父亲以为女儿家便不须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了,却不知在宫里,做女人比做男人,更难。”她又来拍我的头,我紧紧捉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掌心里,心里难受,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声一声喊“阿娘”。
母亲摇了摇头,有一两滴泪水自她脸上落下,滴在我脸上,我想去替她拭泪时,这泪却已止住,母亲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太平,你该长大了。”
她的声音极轻,我却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全不听我使唤地颤动起来,身后的便殿突然亮起了灯,父亲披着衣服,扶着杨子高的手,睡眼朦胧地出来,唤道:“七娘,你怎么又不睡?”见我也在,讶然道:“兕子怎么也不睡?怎么眼睛还红着?七娘,你又说她了?”
我想起母亲刚才说的话,竟对父亲生出些许隔阂来,低了头,没回答。母亲搂着我,对父亲道:“我打了她的人,又罚她跪到这时候,她生我气呢。”拍了拍我的肩,道:“今夜晚了,就在紫宸殿睡罢,让韦欢陪你。”
父亲听说我跪到这时候,不赞同地看了母亲一眼,亲昵地搂住我,哄我道:“阿娘叫兕子受了这么大委屈,阿耶代阿娘给兕子赔不是好不好?兕子乖乖,不哭,阿耶已经下旨了,以后兕子想出去,只要带齐了人就可以出去了,不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好不好?”
父亲的手温暖一如往常,那些絮叨也同一个寻常的爱女儿的父亲毫无分别,可是我的心里却始终想着母亲刚才跟我说的事,被父亲带着入内的时候也不自觉地频繁回头看母亲,但见她步履安泰,面容慈和,微笑如常。
24. 调戏
紫宸殿前后有许多间,前殿之外有便殿,便殿之外又有偏殿,李睿和我从前都住在这里的偏殿中,前些时候才从这里挪出去,连东西都还没全搬走,我踏进偏殿时自然地便生出一股熟悉,习惯地两手微抬,想让杨娘子给我脱衣裳,却是韦欢将我的斗篷解了,又走到前面,替我解衣。
殿内灯火通明,将韦欢苍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我担心她撑不住,道:“你跪了那么久,叫个医官来看一看罢。”
韦欢道:“我是什么人,还值得劳动医官?”一面说,却见外面已经有宫人抬着几个水桶进来,又有侍御医在门外说是要给我诊脉。
我对韦欢一笑,道:“这不是现成有人,顺带给你看一看么?”打发人带她进花障里换衣服,自己坐在床边,传那侍御医进来,听他给我仔仔细细诊视了半天,又将我的裙子撩起一点,露出膝盖给他看。
我这罚跪虽说时候久,其实初始时便有母亲赏的垫子,其中又隔一会便动动腿,揉揉膝盖,本没有什么大碍,那医官却大为紧张,开出极其详细的药方,又拉着母亲的宫人前前后后嘱咐了许久,我平常视这殷勤为常事,这会儿却不免想:既然连母亲都知道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姐要靠这样的食物为生,那这样的虐待一定是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是怎么过来的?长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吃这样的东西,会不会常常生病?若是病了,是不是也有人这样替她诊治?那时候宫中贵人还很多,有太后,有父亲,有母亲和其他许多妃嫔,以及故渤海王和其他许多皇子,那么多人,侍御医却只有四个,肯定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公主,那么太医博士,或者是太医助教呢?或者退一步,便是寻常医师呢?或者再退一步,医工、医生呢?全大唐太医署辖下有那么多郎中,京中便是五六品的京官也请得起的医官,这么多人,会有一个替我的姐姐,那个无人在意的小公主去看病么?
我想,大约是没有的吧。
我不知那位死去的废后到底是怎样的心肠,竟能忍心对这样小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我也不知除了废后和母亲,我那未见过面的祖母,以及父亲是否知道姐姐过着这样的生活,然而我能肯定的是,有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说不定,还有意无意地,帮过两手。
怪不得母亲一提到废后和故渤海王便咬牙切齿,现在便是我,也深深地痛恨起我那作古多年的大哥来。
而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太子李晟,却一力主张追封渤海王。
我闭了闭眼,那位侍御医要告退,我才想起韦欢来,刚要向花障后面唤她,却见她已经站在我身边,也不知待了多久。
我埋怨道:“你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又道:“你站着做什么?”
韦欢道:“公主没有赐座,妾不敢坐。”
我无心追究她的语气,只挥挥手,让人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下,又命医官给她诊治。
那医官似乎颇有些为难,捋了捋胡子,才道:“让臣的徒弟替她看一下罢。”
若是从前,我第一反应,一定是怒斥他一句,迫得他替韦欢诊治,此时却觉得他既能当了这许久的御医,一定不是傻子,胆敢得罪我也不敢替韦欢看病,必然有其缘由,横竖韦欢也不是什么大病,倒不如不强求的好,便点点头,颇客气地道:“劳烦。”
那医官便让一个背药箱的青年人站出来,替韦欢诊了脉,报了个成方,我见他诊得敷衍,又道:“她膝盖伤得比我重,你仔细看看,别落下病根。”
那青年看了医官一眼,得了他的准许,才转向韦欢,韦欢这时候倒害羞了,捂着膝盖道:“没什么大碍,随便抹些药就好了,不劳贵徒。”又对我使个眼色,我见她神情慎重,也没勉强,谢过医官,让他出去,方问韦欢:“何不让他为你诊治?”
韦欢道:“我才想起来,从六品上侍御医是专门待诏侍奉圣人的,替你看病也就罢了,我怎么敢劳动他?便是他的徒弟,说不得也有八、九品,我可不敢托大。”
我打从记事起便是由侍御医侍奉,竟不知道这些规矩,心里道一声惭愧,方知母亲特地要我去学朝廷职司的深意,又想到我用的御医既已如此,只怕别的许多地方也早就逾越了,因打发走宫人,问韦欢道:“你对规矩礼制这样熟,可知道一般的公主,譬如我姑姑们那样,封户大约多少,用些什么品级的东西?”
韦欢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小官之女,能记得些品级上下已是不得了了,哪里知道这些讲究?你想知道,还是明日去问上官才人罢。”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记得,千牛备身从前似乎是只侍奉太子的。”
我怔了怔,回想起从上次出宫起,李睿身边便已带着千牛卫了,那时他也才得了出宫的旨意不久,是母亲特地下令让千牛备身领府兵护卫李睿的——却不知这是单纯的出于一个母亲溺爱子女的心,还是那时候母亲便已经对太子哥哥不满了?
方才宫人已经替我上了些药,韦欢答了我的话,便自己起身去找那药瓶,我见她举止甚是缓慢,知道她背上受了伤,从后面道:“你别动,我叫人进来服侍你。”
韦欢笑道:“公主厚爱,韦欢心领。只是这殿中都是天后的宫人,我可不敢劳烦,还是自己来罢。”
我刚要说“都是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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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甚分别”,心念一转,把这话吞下去,起身笑道:“这样说,倒只好我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已经从那边屉子里拿了药过来,按着她道:“坐好。”
韦欢还兀自说:“这怎么敢?”被我飞了一眼:“你方才哄我钻洞的时候怎么敢,现在又不敢了?”
韦欢便坐好,我一手拿着药膏,一面弯腰去掀她的裙子,她蹙眉道:“你斯文些,方才别人替你撩裙子可不是这么个撩法,小女娘家,多不好。”
我向上一瞥,见她大腿还有大半都被裙子遮着,不免好笑:“都是女子,有什么好不好的,难道你打球就没个擦擦碰碰、露些肌肤的时候?”
她恼道:“那时候穿着骑马的袴奴,自然不一样。我…便是我的侍女,平常也不会像你这般粗鲁。”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此刻必是贪方便,没穿连裆的裈,好笑之余,却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顺口就道:“照你这么说,好在这是唐朝,不是明清时候。”
韦欢疑惑地道:“明清时候?”
我一下说漏了嘴,赶紧遮掩过去:“咳,我是说,还好如今行杖,都是打的脊杖,倘若打的是臀部,你现在岂不是要羞死了?”
韦欢瞪我:“偏你会想,哪有人行刑会专对着那种地方打。”
她生气时的脸实在比假作恭敬时要生动有趣得多了,我见她嗔怒,反倒越发起了逗她的心思,嬉皮笑脸地道:“你莫将话说得这样满,说不定我哪日便上道奏疏,请陛下下旨,以后行杖,只许打肉多的地方,免得把人打死了呢。”
韦欢道:“你倒是上书去,看陛下说不说你胡闹!最好天后再一生气,也赏你几杖,你才知道我的话。”
我笑着道:“天后舍不舍得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凭你说的这句话,便够你再挨二十杖了。”说完正要叫宫人再拿些别的药进来,韦欢却以为我当真要告发她,极敏捷地蹿过来,紧紧捉住我的手,恶狠狠地道:“你敢!”
我怔了下,才知她想的什么,笑得越发灿烂:“哟,这会儿终于不扮个忠臣样了?方才不是还‘公主’‘公主’的叫得可欢了么?”
韦欢见我笑,才知我是哄她,气得一甩手将我松开,我笑着叫人拿了棒疮药,吩咐她们出去,转头将药交在她手里:“我碰碰你腿,你就又打又咒的,若碰了别的地方,你是不是要勒死我?咦,我似乎已经碰过你背上了,还有腰,还看了胸…我是不是该叫人来救命了?”
韦欢气得发抖,啪地一下,把一条手帕砸在我脸上,我捡起来一看,却是那次打球时,她将她的手巾给我,我又叫宫人另外给了她的那条。
25. 夜谈
我知道韦欢多半会将我给她的手巾留下,却不知她竟会贴身带着,我的东西,无论用与未用,都会先被宫人们用我喜欢的香烘过,因此用的时候总带一股许我所熟悉的香气。然而这手巾跟随韦欢不过数日,便将那旧日香气都尽去了,反倒染着些许韦欢的味道,我喜欢这味道,把手巾贴在脸前嗅了一嗅,只觉心清神怡,抬头看韦欢已经坐在床沿自解衣衫,并未如何避讳于我,便觉得韦欢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厚着脸皮凑过去,笑问她:“平常也不见你带那些香啊花啊的,怎么身上偏偏就有这么股香味呢?”
韦欢此时已经除去大半衣衫,听见我说,便把手臂一抬,自己一嗅,道:“我身上哪里有什么味道?”
我道:“你自己当然闻不到,要我闻才闻得出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自己往她手臂上一凑,鼻尖与她的身子相去不到半寸,她身上的热气便争先恐后地往我脸上扑来,一股幽淡的药香涌进鼻子里,又顺着鼻尖而上,直入心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屏住了气,不想叫这香气从我身体里逸出去。
韦欢既已抛弃了那些虚头,对我便毫不客气,一手便推开我,道:“你吹得痒痒的。”
我不服气,道:“我分明都没呼吸,怎么吹得你痒?”
她不理我,费力地用手往自己背后涂药,那药倒出来时是一种味道,到了她手里又变作另外一种味道,再被她抹在身上,散出来,忽而就变成她身上的味道了,我本来有些赌气,退开几步坐着,被这股浓郁的香气吸引,又不觉向她那里挪近一点,再想去嗅她,她却道:“你有那工夫干坐着,不如替我上药罢。早些弄完,早点睡了。”
我见她已有些倦意,便不再逗她,只叫她趴在床沿,替她仔仔细细上了一回药,上完药,洗了手,用方才的手巾擦干,顺手就要扔开,又被她抢过去:“那是我的。”
我嘟哝道:“那也是我给你的。”见她瞪我,也只好认了,唤宫人进来打发过洗漱,便要就寝,宫人们尽皆退去,只有韦欢和一个女官留在殿内,两人分别将殿中的灯烛灭掉,那女官坐到门口,韦欢则在我床前,将我按倒在床上,掖好被子,吹熄床头的小灯,我听母亲说叫她陪我,以为她要同我睡一处,还特地让出位置,谁知暗中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见她上来,我便滚到床沿去看,发现她贴着我的床头坐着,两手抱着膝。
我探出头问她:“你怎么睡这里?”
她怪道:“不是天后吩咐,让我陪你么?”
我不解地道:“可你这不是陪我,是守夜而已。”
她反倒更不懂了:“陪你不就是替你守夜么?”
我笑道:“你想错了,叫你陪我,是让你陪着我睡。”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扶着床沿起身,挨着坐下,一手搂着我,让我躺在她腿上,虚情假意地抚了抚我的背,打着哈欠道:“二娘乖,好好睡。”
我有些恼怒,撑起两臂道:“是说让你睡上来,不是让你哄我睡觉!”再说奶娘们也从不是这样哄我的!
门口的女官咳嗽一声,道:“二娘,圣人吩咐过,日后再不许养娘、乳母、宫侍陪公主同睡。”
虽在黑暗中,我却依旧感觉得出韦欢对我露出了“你看我说的对吧”的眼神,越觉恼怒,对着那人便道:“我睡觉不喜欢人多,你不知道么?出去!”
韦欢捏了捏我的手,我察觉自己语气不善,改口道:“你明日还要伺候母亲,出去自己歇息吧。伺候好母亲,便是伺候好了我一样。替我向王诩说,赠你十匹绢,以慰今日辛苦。”
那女官倒是识相,立刻道:“妾告退。”推门出去,将我与韦欢单独留在殿内。
我摸了摸胸口,对韦欢道:“亏得你方才提醒我,不然我又得罪了一人。”
韦欢道:“我不过随意碰了你一下,你自己要往深处乱想,与我何干?”
我一时拿捏不住她方才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好道:“不管怎样,我也要谢你。”一个打滚翻到里面,侧着身道:“人都走了,你可愿意陪着我睡了么?”
韦欢不答,只是除去外衣与袜子,慢慢趴在床上,我罚跪的时候打了盹,这会儿竟没了睡意,在床上翻了几次,又听韦欢轻哼了几声,知道她受棒疮之苦,也睡不着,便翻过身,趴在她身边,没话找话地道:“没想到万年令竟真敢把我的宫人送到母亲面前,今日真多亏了你。”
韦欢道:“你也在陛下面前替我求了情,我们扯直啦。”
我道:“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却冒了大干系,还挨了打,怎能一样?”
韦欢道:“我挨打也是自找的,须怪不得人。”
我见她答了这句,半晌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就侧过身来看她,谁知她也正看我,那两只眼睛在黑夜中熠熠发光,灿烂仿若星辰,被我看见后,又立刻将头扭过去,道:“怎么还不睡?”
我说:“你不也还没睡么?”
她道:“我现在要睡了。”
我说:“你睡,我还不睡。”见她两手撑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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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转身,又问:“你有伤,还是趴着吧。”
她偏偏要把身子侧过去,背对着我,才道:“今日才挨了罚,明日要小心些,别起晚了,快些睡。”
我只好闭了嘴,倒是努力想睡过去,可惜一旦闭上眼,母亲与我说过的话便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响起,我那早逝的姐姐、远在洛阳的太子哥哥、我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四哥李彬的脸也依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我根本无法安眠,再翻了几次身,又支起身子凑到旁边,轻声道:“四娘,你睡了么?”
韦欢没发声,我又道:“我要小解,你让一让。”
她依旧是没出声,却默默地坐起来,伸手去摸床边的灯。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骗你的——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韦欢被我缠不过,只好道:“有话快说。”
我拉她:“你趴着,别坐起来。”
她便趴过来,我们两个头靠着头,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就觉得心下安定了些,略想了一想,问她:“倘若,你的母亲和你的兄长不和,你…会怎么办?”
韦欢冷冷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怔了一下,方察觉她指的是崔氏,而非她自己的生母,赶紧解释:“我是说…譬如你阿姨和你兄长不和,你会怎样?我是说…同父同母的兄长。”
韦欢沉默了一会,方道:“我阿姨早就过身了。”
我不曾想一句话便引出她的伤心事,讪讪道:“对不住…”
她却一笑,道:“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阿姨作古多年,我也早便习惯了。”又问我:“你是在向我讨主意,想知道太子和天后不和,你要如何自处么?”
我吓了一跳,使劲去捂她的嘴:“瞎说,我太子阿兄和阿娘好得很,哪里有不和了!”
韦欢拍掉我的手,懒洋洋道:“你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傻子都知道你的意思,再要遮掩,不过欲盖弥彰。”
我讪讪一笑,道:“自己亲生母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什么和不和的。我倦了,睡罢。”
韦欢哼了一声,又悉悉索索地翻过身去。我也转了个身,仰面躺好,想着父亲已经开始引导李睿不要事事都和母亲说,又在私底下向我们盘问母亲的事,心里沉甸甸的,越发睡不着,想要披衣起来走一会,念着韦欢,便只起身在床上坐着,这举动到底还是惊动了韦欢,她侧着头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方道:“太子只有一个母亲,天后却不止一个儿子。”
我悚然一惊。
26. 送别
这一夜我与韦欢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都没有睡着,到天朦朦亮的时候,韦欢轻轻地起了身,穿好衣裳,重又靠着床坐着。我本想叫她,听见门口有人在轻轻说话,便索性起了床,叫外面的人进来,却是母亲派人去蓬莱殿取来了我的衣裳,送到门口的人手里。
那衣裳是前几日才送到我那去的,因它腰身过于肥大,显不出身形,我不喜欢,便叫小浪收起来,不知怎么又给人拿过来了,我有些不高兴,问她们:“这是谁选的衣服?”
那人说:“是蓬莱殿的宋娘子。”
我眨眨眼,道:“你说是谁?名号为何?”
那人重又报道:“是蓬莱殿宋娘子采青。”
这人能拿我的衣服,当是较为亲近的侍女了,我却对这姓、名全无印象,不由得又眨了眨眼,道:“你记错了罢?我的衣服都是一个张姓宫人管着,几位乳母也没有姓宋的。”
那人颇为恭敬地一礼,道:“蓬莱殿中诸人伺候公主不力,天后已经下旨,尽数发往掖庭去了,这位宋娘子原是天后跟前人,现赐予公主为蓬莱殿行走。”
这消息比昨日母亲跟我说的话更叫我震惊,我一下便站起来,几步冲到她身前,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她将头压得低低的,轻轻道:“陛下说,这些人原本该贴身伺候守卫公主,公主无论身处何处,都当有人跟随,然而今日却放任公主出宫数个时辰,既不曾跟随,也不曾上呈陛下,置公主安危于不顾,本该杖毙,念她们多年服侍有功,着发往掖庭效力,并杖四十,以儆效尤。”
我的双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立时便问门口:“天后圣驾何处?”
门外几个宫人都低了头,道:“陛下早起便在议事,旨意不许打扰。”
韦欢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那人:“劳烦问娘子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以头在地上碰了碰,道:“昨日公主回宫时便已下旨,敕令传示宫中。”
韦欢对着我摇了摇头,我怔怔看着她,一时间竟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不知自己该做什么,韦欢便在旁推了我一下,我才木然道:“我知道了,你出去罢。”张开双手,任人替我穿上我不喜欢的衣裳,精心梳洗过后,也差不多要到蓬莱殿上课的时候,有不认得的宫人来请我出门,我跟着她们走了几步,行到门口又停住,问她们:“陛下可有说韦欢如何安置?”
宫人们都说“无有”,我便转头对韦欢道:“我叫人送你回家。”
韦欢僵了一僵,抿了抿嘴方道:“好。”
我刚要叫人,她忽然又道:“太平,你…能送我回去么?”
我犹豫了一会,旁边的宫人似是知道我犹豫什么,恭敬地道:“魏相公、许相公今日都在前朝议事,公主可自行读书。”
我便点点头,特地到前殿和母亲的侍从说过,方带着从人,自建福门出去,但听前面马蹄声既密且急,匆匆而来,从车窗看去,却见当先一人正是穿着便服的李晟,赶忙吩咐车驾避在一侧,自己也下了车,立在边上,等李晟经过时便拜下去,李晟本来驱驰甚急,见了我才猛一勒马。李晟停在马上,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唤道“太平”,又问:“这是…出宫?”
我又拜了拜,道:“有些事体,要出宫一趟,已请过圣人旨意。”
他笑着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倒是懂事许多。”举着马鞭向后方扬了扬,道:“行止太急,不及带东西,只有些胡人土产的零嘴,等你回来,去我那尝尝。”
我赶紧谢过,他对我点点头,又心急火燎地进宫去了。我立在当地,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扯着韦欢要上车,韦欢蹙眉道:“太子殿下回来得这样匆忙,必是圣人急召,你还是先回宫待着,别为了我,耽误了大事。”
我笑道:“便是有大事,那也是阿耶阿娘和太子阿兄的大事,多我少我,有何相干?”
韦欢道:“昨日圣人才罚过你,今日又不长进了!太子回来,你既是臣下,又是亲妹,难道不要出去参见一下?万一圣人一时兴起,再设家宴,召你久久不至,圣人心里怎么想?我叫你送我,本是怕父母责备,所以叫你替我去撑撑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这里的事大,还是先回去罢。”
我听她说,不知怎么倒有些失望,对她道:“我以为你是舍不得我,谁知你只是想借我的身份撑腰。”
韦欢好笑道:“天后既已准你出宫,日后你便可常来寻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我的伴读上至世家门阀家中名姝,下至新晋贵官的深闺秀女,无一不有;随从的乳母、宦官、宫人,亦是成十上百。动静之间,前呼后拥,一言一行,众所瞩目,然而这么些人中,真正敢将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同龄人,轻轻松松唤我一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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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方方承认她对我有所图、所图为何,又坦坦荡荡与我谈这些算计厉害的,却只有韦欢一人。我与她相处时日虽短,心中却早已将她当做朋友一般,便是短暂分别,也颇有几分不舍,谁知她倒这样洒脱,将我一片心肠,置于何地?
我心中不乐,面上不免带出来,闷闷道:“既如此,我便回去了。”说完也不等她,自顾自便上车,坐回去的时候恨得拍了一下坐垫,却见车门打开,韦欢弯腰进来,将一个物事塞在我手里,道:“昨日你送了我一个玉佩,今日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免得你觉得我贪你好处。”
我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玉蝉带钩,这质地雕刻虽不及我那块,却也是上乘货色,知道于她必是来之不易,不觉心喜,面上还不肯就露出来,只道:“我那块可是内造和田青玉,你这也不知什么货色,就拿来敷衍我。”
韦欢哼道:“这带钩是父亲唯一赏过我的东西,我一向珍惜,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才不拿出来呢——你不要,还我!”
我赶紧把东西收在怀中,笑嘻嘻道:“我那玉佩,少说也要值你七八个玉带钩,我这人一向心善,就算你六个罢。我先收了这个,余下五个,你慢慢还。”
韦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嘟哝道:“随你。”将要下车时,想起什么,又道:“你不能送我,便派个宦官陪我回去罢。”
我心情正好,便道:“区区一个宦官,怎能显出我的威势?我叫他们带禁军送你。”推开车窗,吩咐随行的人分作两队,一队带着旗帜等仪仗之物,护送韦欢回家,余下几个亲近宫人,方随我回宫,命令才下,忽地又想出一个主意,将我身上配的一套首饰都解下来,叫人拿盒子装了,一半赐给韦欣,一半赐给韦欢,又把自己的帔子解下来,给韦欢披上:“倘若你家里再敢打你,你就穿着这个,这是天后御赐之物,我看谁敢损毁。”
韦欢听见我说话的语气,扑哧一笑,道:“看你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什么地方呢,却不知我只是回家而已。”
我呸她:“没见过世面,就不要瞎说,这点仪仗算得什么?母亲有一回遣我代她去看外祖母,宫人随从,比这要多得多了,父母叮咛,尤甚随从。”因觉自己牵念之态毕露,未免失于矜持,便催她道:“我还要回去呢,你别磨磨蹭蹭的。”
韦欢吐吐舌头,一跳下车,从禁军处借了匹马,一跃而上,招招摇摇,走得远了。
27. 惊闻
我既听韦欢的话,便先又回了紫宸殿等候父母传召,谁知从上午等到中午,也没见使者的影子,我闲坐无聊,索性起身回了蓬莱殿,将全部宫人都召集起来一看,果然除了殿中丞王诩和那两个随我出去的宫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已换了一遍。
跟我出去的两人还在,我心里略好受了些,召她们前来,和颜悦色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做什么?”
那日说“妾为公主,万死不辞”的先道:“婢妾姓孙,贱名威娘,执掌殿前洒扫。”
另一人等她说完,才道:“婢妾姓吴,贱名小孩,执掌殿前洒扫。”
我被吴小孩的名字给惊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从前我跟前的吴小浪,是你什么人?”吴小浪便是小浪,本名吴浪浪,我嫌她的名字怪,给改做小浪,没想到这人的名字更怪。
吴小孩似乎想不到我问这句话,顿了下才道:“是妾的阿姐。”
我抽抽嘴角,道:“你们两人当真是一家。”忽觉不对,又问:“你阿姊既是小浪,怎么才是一个殿前洒扫?”
吴小孩没吭声,只拿眼偷偷看孙威娘,威娘大大方方地抬头道:“宋娘子说,婢妾等既是有罪,不合近身侍奉公主,所以打发婢妾等去殿前洒扫。”
我蹙了眉,向边上一看,那里面便有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官出来,对我行礼道:“尚服局下司衣宋佛佑参见娘子。”
我见她身上穿着想起今日身上的衣裳还是她选的,声气便大不顺了,斜眼看她道:“让她们两个去做洒扫,是母亲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
宋佛佑道:“陛下并不曾为此事下令。”
我早知母亲不会为这等小事特地下令,见她果然这样答,又冷笑道:“母亲并不曾下令,那这就是你的意思了?我只道司衣是只管衣服披挂的,倒不知原来连殿中赏罚迁动也一道管了。”
宋佛佑不慌不忙道:“妾虽品在司衣,却蒙天后圣恩,得领蓬莱殿中事,陛下遣妾来前,特地叮嘱:‘公主年幼,汝等本职虽非谏议,仍须善加规劝,多所扶持,不得放纵其意,以致昏乱’。妾等本德薄才疏,识见短浅,蒙天垂幸,不敢负恩,唯思以先哲之道匡扶公主,亲贤远佞,方可秉承圣意,稍平陛下拳拳爱子之心,故将执事年长有德者擢入内殿,使之规谏左右,年少德浅者暂在殿外行走,待其徐修德行,自为长进,方可近身入侍,此二人以曲意佞承公主,本该逐出本殿,唯圣人、公主仁善,且其亦有悔改之心,故此暂留,却不可委以近侍之任,伏请公主明察。”
我刁难这宋佛佑,本是有当场立威的意思,料想她一个小小司衣,也不敢在被遣来侍奉我的头一天便得罪我,谁知她倒是个女才子,张口讲出一通之乎者也的道理来,又是母亲旨意,又是先哲之道的,我若不依,倒是昏聩无能一般,然而若是依她,未免就开了个先例,日后必然处处为她挟制,行动皆不得自由,着实为难——要是此刻韦欢在就好了,她那样聪明,一定能替我拿个主意,说到韦欢,却不知那些人是否将她平安送回去了?已经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人回来覆命呢?
许是见我久不出声,那宋佛佑竟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我见她这般放肆,心内不悦,待要直言训斥,想起昨日与母亲的交谈,话到嘴边,便生生忍住,淡淡道:“原来是母亲的意思,既如此,倒劳烦宋司衣一片好心了。只是她们两个毕竟才受过杖,若叫她们如常当值,倘或力有不及,不仅耽误了差使,也有违母亲的仁德之心,不如让她们歇息两月,再做区处。”
宋佛佑道:“殿中职司皆有定数,若是她们不当值,又叫何人当值?”
我笑了笑,随手指了最边上的两个年轻宫人,道:“便叫她两个暂代罢。”
那两个宫人一惊,因我只说暂代,并未说贬斥,又不好求情,便只是跪下,其中一人还悄悄抬头看宋佛佑,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心中冷笑,面上努力装出慈和亲近的样子,对宋佛佑微笑道:“父亲、母亲一向皆悯恤宫人,还曾多次下旨放人出宫,我既身为人子,自当体察天心,恭秉圣意,慈和恤下,方是孝顺之道,宋司衣以为呢?”
宋佛佑蹙眉道:“公主仁孝,妾等敢不从命。”
我见她许了,才松了口气,假借要看书,挥退众人,又对那吴小孩、孙威娘使眼色,她两个便借着受伤的由头,退得极慢,等众人都散了,她们才到门口。
我叫住她们,自己向从前小浪收钥匙的地方摸了一遍,发现钥匙还在,打开我床头收贵重首饰的小匣子,从里面选了三件大小差不多的小金器,递给两人,道:“这三件器物,你们与小浪一人一件,到掖庭好生养着,等养好了,我想法子,让你们三个都到去内书堂去,等你们读了书出来,我也给你们谋个女官做,不怕这起老货欺负!”
这两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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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孩眼泛泪花,似是要哭出来,孙威娘没说话,只是跪下磕头,吴小孩也一齐跪下去,我见她两个还只是磨蹭,便叫她们都快走,自己转到侧殿书案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书,却是一下想起韦欢,一下想起母亲,一下又想起李晟,实在不能静心,想了一回,又换了衣裳往紫宸殿去,谁知父亲和母亲居然都不在紫宸殿,而在朔望朝参的宣政殿。
我一路又走到宣政殿外,侧门外守候的宦官见了我,都笑嘻嘻对我行礼,我对他们嘘了一声,悄悄从偏门进去——小时候我便常常在这里被父亲抱在膝上见大臣,这一两年父亲怠惰,母亲干政过多,为了免得别人议论,反倒禁止我到前朝来了,然而这里的守卫与宦官我都是熟的,与他们说笑几句,只一如从前那般半娇气半跋扈地说要来找阿耶阿娘,他们便放我进去。
我熟练地绕到宝座之后,那里用花障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母亲向来都是在那后面坐着,与父亲一道听政的。
然而今日母亲却并不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地钻入隔间,脸贴着屏风向里看,模模糊糊间只见父亲斜坐在宝座上,一手按在额头上,似是在不住地揉着眉心。母亲坐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握住他的手,前面站了许多人,最先那个该是我的太子哥哥李晟,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飘在大殿中:“…不可莽撞轻敌。”
我听见的这句,已经是李晟说的最后一句了,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殿里都没人说话。隔着屏风,我看见母亲的右手松开了父亲,缓缓转到宝座的扶手上,两指有规律地一上一下,弹了好一会,才见她从宝座上站起,一步一步下去,在李晟身前站定,沉声道:“晟儿,我很失望。”
有大臣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被母亲一挥手止住了,母亲回过头来,望着宝座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道:“陛下,从我大唐立国以来,便没有以皇帝亲女下嫁藩属的例子,若此例要自太平始,妾宁请自废为庶人,携娇儿幼女,避居乡野,永不入朝。”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锦绣屏风的模糊纹路忽然变得更不清晰了,眼前半黑半灰的闪烁着,耳边似有万千鬼魅哭嚎,我两腿一软,身子连带着也往后倒,还是一双手将我扶住,有人轻轻在我耳边说:“公主放心,陛下不会送公主去吐蕃的。”转头一看,那张脸时明时暗的,好不容易才被我分辨出来,却是身着女官常服的上官婉儿。
28. 上官
婉儿没能完全接住我,我到底还是后退一步,腿踢在圈椅上,发出一声闷响。殿内自母亲说完话以后,便安静得吓人,我弄出的这响动便有些刺耳,纵然别人听不见,父亲也一定听见了,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坐正身子,扫视了殿内的大臣一眼,这殿内的大臣每一个我都有些眼熟,以此推断,他们该都是入阁的重臣,这些人原本在御前议事的时候是不需要站着的,此刻却全都站在下面,父亲的眼光一看过去,他们便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对着父亲微微低下头,一向慈和的父亲此刻看起来分外威严,连母亲的气势似乎都被他压下去了,这威严是我所从未见过的,从前我心里虽然总告诫自己这里是天家,我这对便宜父母是天家的帝后,他们与我前世那温馨普通小老百姓出身的父母截然不同,然而在相处的时候,却常常要忘了这些戒条,尤其是父亲。
前世的野史杂闻总说武后的丈夫李治是如何的昏聩、如何的懦弱,我这位父亲,虽然不至于像他那位并不存在的堂弟那样软弱可欺,却也并非杀伐决断、果敢英武之人。在我面前,更是如此。
然而现在的他,与平日的他,却截然不同。
父亲的目光最终落在李晟身上,我在后面,看不见他眼中的表情,却听见他沉着声音,极缓慢地道:“皇后说得不错,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便从未有以皇帝亲女许配藩属的事,此例,绝不能从朕始。”
他特地把头转向母亲,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接着他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李晟,略带告诫意味地道:“太平是朕的女儿,以朕的女儿下降吐蕃,苟且求和,是朕的耻辱,亦是晟儿你的耻辱,此等耻辱事,别说商讨,便是想也不能想一下,你…知道么?”
李晟低着头,动了下脚尖,才抬头,拱手道:“臣知道了。”
父亲揉了揉额头,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我与吐蕃,必有大战,你们自去商议,看以何人为将。晟儿,睿儿,你们留下。”
我才注意到李睿原来也在殿中,却是缀在许多大臣的后面,被父亲点了名,才站出来。
殿中众人徐徐退出,我见父亲似有体己话要同两个哥哥说,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婉儿却握了握我的手,叫我留下,又道:“太子方才不是让公主下降吐蕃,而是以商议亲事为名,暂做缓兵之计,等秋收一毕,兵马充沛,再行毁约,发大军直讨西北。”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我解释这么多,她看起来便不是多事的人,然而事关己身荣辱,我早顾不得想这么多,冷冷看着她道:“倘若事有不成呢?”
婉儿没作答,只是向外看了看母亲,轻轻道:“于理于法,公主都不该怨恨太子。”
她这话这样直白,倒让我不知怎么应对,好在这时大臣们都已经走完,父亲坐回宝座,叹了口气,道:“兕子,出来拜见你太子阿兄。”
我磨磨蹭蹭地出去,不肯行礼,只一头扎在父亲怀里,喊一句“阿耶”,想起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我的一生几乎就要被注定了,眼泪喷涌而出,几乎沾湿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抱着我轻轻地拍了拍,笑着解释道:“好了好了,你阿兄只是一片为国之心,并不是不疼你,兕子乖,去见过你阿兄,他给你带了许多好玩艺。”
父亲半抱半推地将我转向李晟那一边,指着他让我过去,我被他推了几下,才极不情愿地走向李晟,到了跟前,仰头看他,他见到我,终于有些愧疚,抿了抿嘴,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闪过,手愣愣地停在空中,好一会,才垂下去,微微低着头,对我道:“吐蕃犯我鄯、廓、河、芳、叠等州,杀掠百姓甚众,纳、桂、广、黔四州土人为乱,兴、凤、岷三州又有秦王余孽,此实非兴兵之机。我不过想假以议和之名,行拖延之实,毕竟兕子你还小…”
我打断他,冷笑着问:“阿兄这算是在向我解释么?若是这样,请阿兄告诉我,将我许给吐蕃,事后又反悔,会不会惹怒吐蕃,反引得他们大举兴兵东犯?天子一言九鼎,却故意做这出尔反尔的事,国家体面在何处,以此出兵,岂不是师出无名?过了秋收,还有春耕,到时候发兵,又为不为难?以此无名之师出征,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出不利,不能克胜,我又何以自处?——这些事,阿兄想过没有?”
李晟的脸色有点发白,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汪汪的,仿若女子,他的脸也依旧是我喜欢的样子,鼻子挺挺的,脸颊瘦瘦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点修得很整齐的胡须。
李晟不说话,我也不开口,我们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道:“太平,向你阿兄行个礼就出去吧。”李晟才松了口气似的,低了低头,轻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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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兕子,别胡闹。”
倘或方才我只是怨恨,这会儿却是愤懑了,直勾勾地盯着李晟,刚要再开口,却听母亲在后面道:“太平,向太子行礼。”
我怔了一下,回头看了母亲一眼,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朝见父母时都罕见的大礼。
李晟叹息了一声,退后一步,低头弯腰,想要扶我起来。
我先他一步起身,转身再对父母各一拜,又对李睿一拜,急匆匆地奔出殿外,早有宦官上前,问我是否要备辇。我挥退她们,刚要回紫宸殿去,忽然想起我已经不住在那了,要去蓬莱殿,那里都是我不认得的宫人,回去也是无趣,便是朱镜殿里的伴读们,也多半与我并不相熟。
我立在宣政殿的台阶上,入目但见亭台阁谢,高低参差,好一派皇家壮伟。然而在这样壮伟的大明宫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靠一靠、说说心里话,或是抱一抱、安慰我一下的人。
此时此刻,我身为大唐公主,在这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却是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不知何时,婉儿从殿中出来了。
她一出来,围在我身边的宦官们便自发地退开,等她走到我身边,这些人离我已经有数丈之远。
我看着婉儿,以极近尖刻的语气道:“上官才人出来,可是天后有何吩咐?”
婉儿向我低了一低头才开口,她只比我大一岁,身高却与我差不多,自从她被母亲封为才人以后,我就没见她脸上的表情变过,旁人摆出这样的脸,难免会让人觉得傲慢,但是婉儿这样,却反而让人觉得她谦逊恭谨,毫无被冒犯之意,若是再听到她温和斯文的语气,只会觉得她依旧是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宫女,而非幸进的新贵才人:“陛下在公主入殿之后,便命妾前来陪伴公主,故,陛下方才虽未再行吩咐,妾却自作主张出来了。”
我皱眉看她,道:“你是母亲跟前人,却丢下母亲跟我出来,不大妥当罢。”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仔细看,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妾只是出来叮嘱公主一句话,说完了便进去。”
我挑眉看她,她这回倒是真笑了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太子近日要成亲,太子妃家在靖安坊北的永乐坊,东宫与之往来颇繁,公主若是要去靖安坊,行路须要留神些。”
29. 冷淘
其实我本已将韦欢忘在脑后了,待婉儿一提,又想起来,第一个念头便想出宫去寻她,踏出一步,却又停住,想起这件事的顾忌来——爷娘虽准我出宫,一日之内两次也实在太多,那些随从的禁卫都是官宦子弟,交游广阔,我这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就能在一晚上替我传遍两京上下,到时候长乐公主贪玩的名声响了不说,只怕韦欢也要连带地背上曲奉公主的恶名,再者,我今日在殿内听到的话都是枢密要务,不能有片言外传,便是同韦欢见了面,也不能吐露心事,去了不但没意思,还要处处提防自己说漏嘴,不如不去。
道理是想明白了,我却越发自伤起来,把从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一人在宫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夕阳落下,天边一片红彤彤的瑰丽云霞,忽地想起一事,招一个宫人前来,问她:“护送韦欢的人回来了么?”
那人退入随从堆里,随从们便迅速地分出了几个,四下打探了一会,却见王诩带着一个眼熟的宦官从蓬莱殿过来,那宦官近前回话说:“启娘子,小人等送韦四娘子回去,本该午后即来覆命,只因韦四娘子说有些小玩意要进献,要去东市采买,小人等只得又随韦四娘子去了市集,回来时公主又在前朝,小人等不敢擅自打扰,这才耽误了回报。”
我听他说,倒勾起好奇心了,问:“她叫你们带什么给我?”
那小宦官道:“只是在东市买的一碗冷淘,带进宫来,已经不好了,因此不敢进呈娘子。”
我道:“好与不好,自然是我看了才知道,你去取了来。”
他低了头,心虚地应了一声“是”,若是平常,我不会多加追究,然而今日我见了谁都觉得不可信,又看他这副模样,倒起了疑心,又叫住他:“我自己回去看罢,你随我去。”
那宦官的身子极轻微地抖了下,若非我一直盯着他看,一定发觉不了,我越觉此事可疑,便快步向蓬莱殿走,走不几步,心念一动,又站住回头,果见一个年小的宦官一溜烟地沿着另外一条路往外跑。
我只见他们这模样,便知必定有鬼,叫了一声“站住”,那小东西还不知是我叫他,一头就往前冲,我指着他道:“拿下!”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母亲自紫宸殿中拨来的人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摁住,拖死狗一般拖过来,那小宦官吓得脸都白了,立刻就扑在我跟前哭道:“娘子,小人一时内急,怕冲撞娘子,所以急着走开,没听见娘子召唤,小人该死,小人万死。”一面说,一面自觉地磕头,不久头皮就破了,血流得满面都是,连地砖上都沾了一片。
我见他年不过七八岁,这模样委实可怜,刚要叫他起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身边这么多宫女宦官,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内急成这样。
那小宦官见我不发话,就一直把头往地上撞,没过多久,竟撞晕了过去,他本就瘦小,倒在地上,越显得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王诩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凑在我跟前道:“娘子?”
我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道:“把他带下去吧,叫人给他点药,以后别让这些小年纪的人在我跟前当差。”
王诩几个一齐躬着身子说:“娘子仁善,小人等尽皆感念。”
我实在是烦了他们这套说辞,冷笑道:“别只顾着说好话,你们到底把韦欢给我的冷淘怎样了?”
王诩一怔,大约没想到我竟还在追究此事,停了一停,才道:“回娘子,韦四娘子进献了一碗槐叶冷淘,是东市平准局外有名的一家店做的,韦四娘子是一番好意,可惜东西放不长久,进来已经坏了,卢为用向小人讨主意,小人想韦四娘子进献的东西,娘子必是要看的,可是这东西如今卖相实在不美,怕娘子看了倒胃口,所以自作主张,命人将这东西先扔了。娘子若一定想尝尝,明日小人再去买一碗,拿冰捂住,加急送来——其实这东西还是宫中做得最好,只是如今入了秋,尚膳那里不做了。”
他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想要追查,一时不知该从何查起——韦欢买的东西,叫他们带进宫中,前后已是不知过了多少手,在蓬莱殿中,又不知经过了几人,若真为了这样一碗小小的冷淘发作,牵涉的人未免太多。我想这帮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瞒我,多半也是笃定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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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倘若真的将事情闹大了,传到母亲耳朵里,只怕我这身边的人又要再换过一遍。
我盯着王诩看了许久,他恭顺地低着头,两手拢在一起,好像他是世上最贴心、最忠诚的奴才。再看那传令的宦官卢为用,这会儿也又换了一副感念天恩、碎身以报的模样。连他们两身边的其他人,此时此刻,也都个个谨小慎微地露出了忠诚的表情,好像全大唐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忠臣孝子似的,可笑的是,全大唐跟我最不贴心的,大约就是这一群人了。
“以后韦欢送东西,直接递到我跟前。”良久,我才淡淡开口,说完这句,忽然想起其他人来,又补了一句:“朱镜殿诸人进呈的也照此办理。”
王诩深深地弯下腰,满口应承。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为何要特地将我殿中的人都换掉了——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韦欢算是近日得我欢心的人了,她进献的东西,他们也敢这样胡来,那若是再次一些,不得我欢心的人呢?
如今我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公主,没什么权势,但若是我和姑姑们一样,出去开了府,有长史或是家令,以及数百上千的下属,内外交通,却只靠着这群人传递,岂不是任人蒙蔽?
我对这些人不是不提防的,在我那个年代,大家都能轻易数出各种宦官专政、外戚专权的勾当,也都深知各种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从小就被这些人围着长大,他们早已成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嘴巴,以及我的手和脚,做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们,也只能通过他们,他们可以告诉我,韦欢送了我东西,是一碗冷淘,坏掉了,因为担心我,所以扔掉了,他们也可以告诉我,韦欢没送我东西,反而在家里把我诅咒了一番,说我答应送她,却又反悔。我念着韦欢的事,催着、问着,所以他们还不敢太过分,倘若是我想不起来的人呢?这样的人,会被他们怎样对待。
我想起了我的乳母杨娘子,想起她那不同寻常的养病方式,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对王诩道:“备辇,我要去掖庭。”
30. 李睿
我们现下住的地方是大明宫,宫里头叫做“东内”,原本是先帝为了侍奉太上皇所建。当初宫殿尚未建成,太上皇便已驾崩,我那便宜祖父悲痛不已,下令停止了一切游乐与除了帝陵之外的所有营造,后来突厥、吐蕃屡屡犯边,国帑空乏,便一直没有续建,只把这里当做一个小小的皇家别苑,父亲当初曾将母亲安置在这里,他自己则常常借着打猎或游宴的借口住在这边,与母亲在此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为了母亲,父亲命人在这里持续营造了一些住处和景致,绫绮殿便是那时候建的。
母亲对这里极其喜爱,哪怕被立为皇后之后,也不愿意住进太极宫,而是以父亲有痹证为由,极力撺掇父亲将东内扩建成了一座极大的宫殿,长久地住在了大明宫中。举凡西内所有,东内一应皆全,譬如太极宫西侧有掖庭宫,住着宫人仆从,大明宫西侧便有永巷,住着亲近的宫人随从。举凡西内所无,东内多半也有,譬如宫中各色承御,又譬如大唐如今的天皇、天后、李睿与我。
道理上来说,西内才是真正的大内,理当比东内贵重,然而实情却是时人皆以在东内当值为荣,以西内为苦。
因此,我自得知杨娘子又从永巷挪到掖庭,便渐渐怀疑这里头有些不可见人的事,今日既然想起,就立刻命人引我去了掖庭。
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昏黄,往常我去哪里,都有人提前知会该地的人员,且在道前引导避让,我想这样倒未必看得见真实的境况,便不许他们先出去,今日又跟着我的都是紫宸殿的人,并不知杨娘子在何处,王诩因倩我稍待,派了人去打听。
我在等候的时候抬头打量了掖庭宫一眼,与我想象中不同,这一带与其他宫殿比起来并无寒碜之处,西南设有官署,里面宦官宫人,往来不绝,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屋檐,有宫人向我解释说,那里是宫人与官奴婢的住处,每一座屋子其实又被分成了许多间,每一间中都住满了宫人。
我瞧这些住处外观看来还算不错,微微颔首,此时前去问路的人已经来了,引着我的辇七弯八绕地走过几间小屋,停在一处中等排场的屋外。
王诩扶我下了辇,指了指后面,道:“从这间过去便是。”却是因我说不可惊动,特地让仪仗在前一间就停住。
我见他识趣,对他笑了下,他越显得谦卑了,一路带着我到后面,却是一间与绫绮殿一般大小的屋宇,这间看上去颇有皇宫的样子了,立柱粗大、廊庑华美,门口有一个小宫人没精打采地站着,我站着看的时候,里面像是叫了她,便见她如梦醒一看般快步入内,我赶忙贴着墙过去,探头向里一看,发现这一处屋子里只内外隔开两间,这两间又一点也不像是两个人的住所,而是一个人家里的起居、待客之地一般。
这内外两间的铺陈摆设,与我殿中亦不遑多让,那门口的小宫人进去之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来,甫一踏出来就见了我,惊呼一声,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公主”。
里面杨娘子与那小宫人便都匆匆跑出来,杨娘子一见了我,面上先是一喜,却又敛了,俯身道:“妾杨氏见过公主。”
我见她言语生疏,心里好不难受,上前拉着她的手道:“阿杨,你生的什么病?好些了么?”
她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吹了风,头疼,怕过给公主,所以才搬出来的。”
我问她:“可吃什么药?都有么?若缺了,只管叫人从我这里拿。”
她没甚欣喜的表情,只道:“谢公主挂心,妾如今已经好多了,公主不必担心。”
我一听便道:“若是好了,便快回来罢。”
她却故意咳嗽了一下,道:“还是请公主再宽贷几日,一俟病好,妾必再回去侍奉公主。”
我听了不乐,又想进去坐坐,看看她住的地方是怎样的,她却说里面杂乱,不肯让我进去,又说天晚了,怕宫门上锁,叫我赶紧回宫,推着我走,我只得五步一回头地走了。
一回蓬莱殿,便见外面许多宦官,有父亲的,有母亲的,有李晟的,还有李睿的。
父亲传旨说我幼而明理,长而徽懿,益食封一百五十户,母亲说我能敦亲睦下,赐我绢缎、器物、珍玩若干,李晟说一向久别,回来见到我这样懂事,做兄长的心中甚慰,特赠我洛都特产若干,希望改日再与我一叙兄妹之情。
我一一谢过了赏赐,传旨的宦官们争先恐后地来与我寒暄,向我传达父母和兄长们的爱护之心,我心中不耐,却也只能和他们敷衍一阵,好容易把人都打发了,转头却见李睿派来的王元起在门外探头探脑,笑骂一句“小奴才”,招手叫他进来,问:“六郎又看上了我什么东西,叫你来拿呢?”
王元起搓着手笑道:“看公主说的,我们大王一向最和公主友爱的,怎么会拿公主的东西呢?大王派小人来,是想叫公主放宽心,和亲……”他左右看了一眼,缩了一下头才笑道:“和亲是肯定不成的,圣上已经命太子做甘、凉两州道行军元帅,以大王为洮州道行军元帅,发三州兵,即刻征讨吐蕃,大王说了,他一定打得那些胡狗抱头鼠窜,叫他们知道敢讨他妹妹的人,都没好下场!”
他将李睿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听得我忍俊不禁,白日的郁闷都消散不少,故意逗他:“六郎说得这样豪气,到底几时候出征?他要替我去打胡人,我必定要好好送送他。”本朝宗室,多有挂名出征的,其实本人安居长安,连自己领的州在哪个方位都未必知道,李晟和李睿多半也是这种虚名。
王元起眼珠一转,笑道:“大王千金之躯,自然不会和那些村夫莽汉一样,做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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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枪执剑的功夫,他老人家呀,只消在京师运筹帷幄,筹划决断,不必出阵,却胜似出阵,管教那些杀才有来无回!”
我道:“滚你的罢,还他老人家,六郎才几岁呢!你回去,替我告诉李睿,光说不练,我才不信他的心,还有,什么和亲不和亲的,这种事也好叫你来说?”
王元起笑嘻嘻地道:“小人不才,只有一颗忠心可取,大王也就取小人这份忠心,所以什么话都敢叫小人传,公主别小瞧了小人,小人这嘴一闭上,什么人都别想从小人这里探了话去。”
他话刚说完,就听李睿在后面笑道:“我叫你传个话,你倒好,还在二娘跟前卖弄上了,二娘可不比我的好脾气,她一生气,动辄杖毙,你可仔细了。”
王元起见李睿来,连连打躬,那脸上笑得如金秋艳菊一样灿烂,口道:“小人拜见大王,小人不敢赞同大王这话,宫中谁人不知长乐公主心最善,人最聪明?”
李睿指着他对我笑:“兕子你看,这狗东西三日不教训,都开始议论你了,你还不打他?”
我见他虽嬉皮笑脸,两眼却只看着我,知道他是有意哄我开心,心中一暖,笑道:“他分明是夸我,你却叫我打他,是什么心肠?我可不听你的,不但我不打他,还要大大的赏才好。”
李睿见我笑,自己也傻呵呵地笑起来,与王元起主仆两个又在那里一唱一和,装傻哄我,哄得我白赏了许多绢缎给王元起,挥手道:“我是知道了,你们主仆两个分明是说好了一道来算计我,可怜阿娘才赏了那么些绢,我还要留着裁衣服呢,都叫你们哄走了,我再不同你们说话了。”
李睿方笑嘻嘻叫王元起出去,转头就对我道:“兕子,我有事同你说。”
我见他一脸肃穆,似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也忙正色以待,道:“六郎这样,莫不是后来阿耶阿娘还同你们说了什么?”
李睿一怔,道:“阿耶阿娘留我们在那只是数落,并没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一怔,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李睿道:“我本想说明日要出宫,想托你在爷娘面前替我遮掩一下,只说我和你一道在朱镜殿看书,别叫别人发现了。”
我怪道:“你出宫就出,怎么还要我遮掩?”
李睿急道:“我叫你遮掩,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也急道:“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那我岂不是早就替你写过多少回策论了!你不告诉我要做什么,我才不帮你呢。”
李睿见我顽固,气得一跺脚,道:“说就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我们几个听说吐蕃使者明日离京,打算去拦他们一拦,叫他们知道我大唐的公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好求的——我为了你才去做这件事,你还蝎蝎螫螫的不肯帮我,哼!”
31. 嫡长
我没想到偏偏是一向万事不经心的李睿要去替我出头,心头一暖,随即便紧张起来,连声问:“你们几个…你们几个是哪几个?阿兄,你不要做傻事。”
李睿对我咧嘴一笑:“你别管,只要替我遮掩就是。”
我急得上前扯住他道:“不许去!两国邦交,不是小事,你去了若被认出来怎么办?没被认出来,他们伤了你又怎么办?”
李睿起身就走,边走边道:“我们自然不会傻到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早叫人准备了突厥人的衣裳,明天打了他们,栽赃给那边就是。”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再要劝说,一抬眼见前面有个人影,赶紧住了口,不断对李睿使眼色。李睿浑然不知,还在那里自夸:“你就等着罢,到时候不但替你出了气,还叫吐蕃和突厥争斗,正是一箭双雕…你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不信你阿兄我么?我同你说…”
我见他实在不像,故意一跺脚,狠狠咳嗽一声,李睿觉出不对,不敢回头,只讪笑道:“我还有事,先走啦。”一扭身要从旁边溜走,早听见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六郎,你不是要同兕子说什么么?怎么不说完就要走了?”
李睿笑着转身,凑到母亲跟前,笑道:“回阿娘,新任的几个僚属同我都不熟,我便想起一席,与他们好好认识认识,这时候他们大约都在等我了,不去不好。”
母亲道:“这时候起宴,他们多半是要留宿宫中了?你同金吾报备了么?”
李睿吞吞吐吐地道:“是借崔志洵家的地方…”
母亲挑眉看他,李睿讷讷道:“就去坐一坐,宵禁前便回来。”见母亲久久不回答,又改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阿娘若不喜欢,我叫王元起同他们说一声,改日在武德殿再请他们便是。”拿眼瞟母亲一眼,方道:“阿娘以为呢?”
母亲道:“你已经封王建府,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能做,都该知道了,怎么这么大个人,还事事都来问我?”
李睿与我皆不知母亲这话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李睿看我,我对他摇摇头,他只好胡乱应了声“是”,又道:“阿娘,儿先告辞。”
母亲随意摆摆手,道:“去罢。”等李睿要走时,又道:“近日吐蕃人在京中恣意为乱,长安、万年两县令都捉拿了不少,你既领着雍州牧,明日上个奏疏,看此事如何处置。”
李睿一怔,立刻道:“是。”拱着手退出去。
母亲等他走了,方一步步缓缓朝内殿走去,我见她神态甚是疲惫,忙伸手扶她,母亲对我微微一笑,将手搭在我手上,边走边问问:“雍州牧是何官职,你知道么?”
这却难不倒我,我道:“雍州便是京城,雍州牧乃是都掌京城的官,例由亲王担任。”
母亲点点头,道:“那是几品,站朝该在何处呢?”
我眼珠一转,道:“站朝依照本品,六郎是亲王,阶在一品。”
母亲笑看了我一眼,道:“你倒机灵,那我问你,何州设牧,何州设刺史?”
我道:“京师是牧,东都也是牧,其他的都是刺史。”怕母亲再问品级,忙道:“上州刺史从三品,中州刺史正四品上,下州刺史从四品下。”
母亲彼时已经走到内殿,径直在殿内主位坐定,看着我慢悠悠道:“那上州、中州、下州各有哪些?”
大唐天下三百多个州,我连如今那些大大小小的州名都未能全背出来,如何知道哪些是上州,哪些是中州、下州?望着母亲,讷讷道:“雍州、洛州一定是上州了,并州…并州也是上州。”
母亲道:“雍、洛乃是京畿,本不在上中下州之列。所以我叫你同婉儿多学学,她只比你大一岁,天下州郡,能知十之七八,来觐见的官员,无论是州郡,还是县令,她只看一遍便都记得,你从小出入宣政、紫宸二殿,却连几位相公的郡望都记不全。”
若说我本来对上官婉儿还有些仰慕,这会儿却难免生出几分厌恶来——自打她跟了母亲,母亲便处处拿我与她作比,我虽知这是为了敦促我上进,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便有些赌气地道:“她知道这么多,结果也只是个官奴婢,我甚么都不知道,也是公主,只要守住我的本分,一世荣华自是少不了的。”
母亲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抓着我的手向她怀里一引,我先有些抗拒,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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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力道大了,才靠过去,母亲让我坐在她怀里,细细看我,半晌,才道:“这是兕子的真心话么?”
我偏过头去,轻声道:“阿娘这话叫人听了伤心。”
母亲猛然道:“兕子这话听了才叫阿娘伤心。”她晃了晃我的肩,令我转头直面她,两眼直直盯着我的眼,道:“兕子,阿娘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么?”
母亲目光炯炯,不怒自威,我被她看了一会,鼻尖上就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低了头,张了几次口,才道:“便记了这些官职、郡望又有什么用,阿娘苦心经营多少年,到了天后的地位,一遇见和亲这样的事,还不是要落到以退位做要挟的地步?清河姑姑、新安姑姑她们也同样不通朝事,至今还不是享着荣华富贵,在京中横行无阻?”
母亲眼中的威严渐渐被惊愕取代,她忽然笑了下,道:“兕子真以为,我今日要辞了后位,带着你和六郎退居乡野?”
我故意道:“阿娘都说到那份上了,难道不是么?”
母亲好笑地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搂着我叹息道:“兕子,你究竟还小…”她拍了拍我的背,轻轻道:“你今日没去寻婉儿上课,便由阿娘来同你讲罢——你记住,如今是礼治、孝道的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逃不过‘名正言顺’四字。”
我靠在她肩头,闭了闭眼,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所以太子阿兄身为嫡长子,被立为皇太子,日后要做皇帝,便是最名正言顺的事了罢?”
我特地将“嫡长子”三字咬得极重,母亲搂我的手一紧,拍拍我的背,道:“你太子阿兄虽然迂阔了些,大体还是好的,待你的心,也是好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地抱着母亲,如同抱着我最坚实的靠山。我已有很久没有揣测母亲是不是历史上那位女皇了,然而此刻,我竟由衷地希望她能是那位。我自然是不希望李晟被她毒死的,然而我那龌蹉的私心里,却也一点都不希望日后大唐的皇帝是他。毕竟,我已经切身地感受到了皇帝的女儿与皇帝的妹妹之间的强大差距。而在李晟心里,母亲、李睿和我之前,大约还有太多更重要的东西。
32. 腹心
许是为了安慰我,这一晚母亲又带着我去紫宸殿睡,还让我与她睡在一起,从前我们也常常这样做,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久已被我忽略的问题——父亲去哪里了?
我被这问题折磨得发疯,立刻趿着鞋起身去寻母亲。
那时母亲已经梳洗过,披着一件外袍在外间看东西。灯光混淆了衣裳的颜色,我直到走近,才发现她披的是父亲的赭黄袍衫。
母亲手上拿的不是奏疏,而是一本书,听见我走近,便把书放下,对我笑道:“兕子,这人写得很好,你也该看看。”
我听她语气,还以为是什么时论之类的普通书本,漫不经心地伸手一翻,发现书名叫做《韩子》,看得出这书常得人翻阅,书页已经旧了,打开一看,许多地方有指甲的划痕,然而虽是被人看了这么多遍,上面却一个注释或者批注都没有写,连用笔圈过的地方都没有,看得出来,看书的人很不愿意在这书上留下自己的心得。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便是后世称为《韩非子》的书,知道那位韩非是先秦时与孔孟齐名的人物,不觉肃然起敬,跪直身子,两手将书递给母亲,道:“阿娘既说了,我明日就叫人拿一本来看。”
母亲笑着把那本推回来,道:“不必明日,今日你就看罢,正好我看得累了,你替我念。”她说着便给我指了一处,自己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慢慢走动,我看那书上已有句读,倒是简单,便跪直身子,朗声道:“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有间,无以诏之,卒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
读完母亲问我:“看得懂么?”我心内倒是有些头绪,因想起母亲前些时候说韦欢的话,倒不好太要强,便摇头道:“不懂。”
母亲笑了一下,扬声道:“婉儿,你解释给兕子听。”
母亲身边的宫人,除非极亲近贴身者,都是日夜轮值,这会儿本不该婉儿这个才人当值,她却在场,我有些惊讶,想起母亲在看书,便即释然——母亲跟前的宫女虽都经内书堂训导,毕竟学的都粗浅,如婉儿这等博闻强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母亲看书、批奏折的时候留着她也是自然的,只是这么一来,我又叫她比下去了。
婉儿被母亲点了名,从外面进来,先向母亲和我各行一礼,母亲指着我笑道:“我叫你教她,她便算是你的学生,你以后不必向她行礼了。”
婉儿俯身道:“公主读书,自有师傅,妾不过备公主闲时咨议,不敢与魏相公、许相公比肩。”
母亲笑道:“你不必过谦,你只是年纪小,资历浅,假以时日,不比魏叔璘差,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向陛下说,也给你个西台侍郎,或是秘书监做做。”
婉儿唬得脸都白了,连忙叩首道:“妾以罪臣之后,微贱之躯,得侍奉天后之陛下,已是几世修来的洪福,不敢再当天后谬奖。”
我见一向淡然的婉儿居然被母亲一句话说得脸色苍白,暗暗纳罕,思忖这史上出名的女才子总该比我资质要强上许多,忽然变色,必是事出有因,果然听到母亲笑着说:“哦,原来你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后人,我只当你当真幼年入宫,将祖、父那些事,早都忘了呢。”
母亲的声音与先前一样平和安详,似无任何不悦,婉儿却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我有那么片刻的幸灾乐祸,待见她抬起头,露出那雪白孱弱、明明害怕却强自镇定的脸,忽地又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又想到上午我自己躲在御座后听那些人讨论要不要拿我和亲的事,便觉兴味索然——说到底,我与她并无仇怨,反倒同是这宫中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只不过掌握我生死的人比掌握她生死的人要少些罢了。
傍晚时我同母亲说的那些丧气话,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这么想来,婉儿还比我要可怜得多了。至少我还有锦衣玉食,和公主的身份,而她却是的的确确一无所有。才华天赋在富贵的人身上或许是好事,在困窘如她,却不过更凸显其悲惨境遇而已。
我抿了抿嘴,故意如幼儿般一扭一扭地膝行爬至母亲跟前,盘腿在她身边坐好,扯着母亲的裙摆道:“阿娘若要责备上官才人,可否让兕子避开?阿娘才说她是我的老师,在学生面前骂老师不好。”
母亲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她也如我一般盘腿坐好,下巴一扬,对婉儿道:“罢了,本是叫你进来解释章句的,你说完了,就出去罢。”
婉儿伏身一礼,长跪起身,刚要开口,母亲道:“既是兕子的师父,没有学生坐着,你站着的道理,坐罢。”
婉儿面上恢复了血色,挪到边上跪坐下来,略一思索,方道:“韩子每有一论,便以事例佐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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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智’之说。韩子以为,君主之智有穷,而群臣之智无尽,故君主若以智示人,臣下便知君主之能,而不肯出力办事。若君主知之而示以不知,臣下揣测不透,便只能先竭尽全力,而君主便在此时参虑臣下的言行举止,察其优劣,此其一。其二,倘若君主明示知之,臣下便知从何矫饰,而君主明知而做不知,再以察问臣下,以己之知参观臣下,便可知其忠奸优劣,愚贤不孝。譬如这位庞敬,便是用这挟智之法。”
我听她解释,心中似有所悟,便转头看母亲,母亲却又起身,走到婉儿身边,婉儿忙要避座起身,母亲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起来。
母亲招招手,我忙起身过去,母亲一手点在婉儿的肩上,压得婉儿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一动也不敢动,一手牵着我,慢慢道:“韩非终究是偏僻孤乖之人,所论总是流于术法,譬如他这挟智之道,用之于佞幸尚可,倘若用于清流高品之人,恐怕倒伤了良臣之心,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儿的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道:“是。”
母亲道:“我虽不过一介女流,却也有崇道向圣之心,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婉儿以为,我这心念,是不是妄诞?”
婉儿的颤抖平息了些,头却更低了,她回答得甚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于她都是痛苦一般:“不是。”
母亲见她答得勉强,笑了下,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婉儿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镇定心神一般,低声道:“陛下圣明烛照,必可广纳贤才,勠力同心,兴清平之世,创万年之基。”
母亲笑了下,将手从她肩上收回,牵着我向帐幔之内的床榻踱去。
我们走的时候婉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几步之后,母亲缓缓站住,回身道:“我已命明日在武德殿设宴,替代王延请僚属,你吩咐宫中一声,不要叫他们在宫中乱走,叫代王不要喝多了,以免酒后做出什么失礼之事。”
婉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从座上爬出来,向母亲身前一叩首,道:“启禀陛下,代王年纪已长,妾为内朝执事,若与代王往来,恐生物议,妾请日后凡有与代王干连之事,皆行回避。”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揉着我的脑袋道:“准。”
33. 女冠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白日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演放,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反复咀嚼,父亲、母亲、李晟、婉儿、韦欢、王诩、李睿…
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所有这些人都像是蒙了一层面纱,叫我看得到大致的轮廓,辨得出谁是谁,然而再要细看时,却又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真正的面容。
我以为这些人中,韦欢会是我最不懂的一个,因为她与我相处得最少,关系也最远,令我吃惊的是,她的面纱却最薄、最清晰,面纱下的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日光一样。李晟的面纱上印着一张内疚的脸,我问他为何要像女子一样戴面纱,他不答我,只是把脸转过去,两手捂住脸,背后却凸出尖刀要来刺我。婉儿的面纱是用纸做的,上面画着一张平淡无奇的人脸,我怎么瞧这脸也不像她,伸手想去揭她的面纱,婉儿却自己先揭开了,露出里面一副阴森的枯骨,吓得我倒退出去,再不敢碰她。王诩和李睿都戴着面具,像是演皮影一样,王诩扮着一个耍刀的丑角,在台上翻来覆去地挑拨捅刺,李睿则是一个俊俏的小后生,文质彬彬,见人就说些好话,时不时将手里的扇子打开,在胸前晃一晃。我朝夕相对的母亲反倒是这所有人里面容最模糊的一个,我看见她的许多张面孔在面纱下若隐若现,时而慈爱,时而冷峻,时而妩媚娇俏,时而酷烈阴森。
这许多人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全不符合我身处的时代,唯独母亲穿着全套的皇帝袞冕,庄严肃穆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穿着一身白衣过来了,他的“面纱”是帝王的冠冕,冠冕下的他面容僵硬,全无表情,对母亲僭越的服饰也全视而不见。他走到前面,对我伸出手,我以为他是要抱我,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却见李晟先我一步扑在他的怀里,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个机械而苍白的笑,缓缓低头,似乎要对李晟说什么,却在转瞬间握住李晟背后的尖刀,反手捅进李晟胸膛。
我被这血腥的场面惊醒,尖叫着睁开眼,第一个入眼的却是父亲,他把我拥进怀里,一面轻轻拍抚,口中喃喃道:“兕子不怕,阿耶在这里。”
我想起梦中的场景,反而颤抖了一下,父亲将我搂得紧紧的,以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试验体温,再用手摸了一摸,才偏头对旁边一个侍御医道:“似是不烫了。”
侍御医至少有七十余岁了,闻言上前一步,弓着腰来替我诊治,父亲握住我的手腕,翻过去,我认出来这位侍御医是尚药局最年高德劭的一位奉御,除替父亲诊治痹症外概不出诊的,登时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收回去,父亲却捉住我的手掌,将我的手放在这位王御医手里。
这位御医诊断了一会,对父亲道:“再服几日方剂发散一下就好了。”
父亲这才松了口气,点着我的鼻子笑道:“你这小东西,叫你同我们去打球也不去,身子这样差,一点小事,也值得吓成这样。”
我这会儿仿佛宿醉未醒之人,听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空气,一张脸木讷讷地对着父亲,好在母亲也在,接过话头道:“和亲还是小事,那三郎以为什么才是大事?”
父亲蹙了眉,将我放倒回床上,掖好被子,笑道:“兕子再躺一会,不忙起来。”自己起身,与母亲一道向外走去。
我闭着眼,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和母亲争什么“一叶知秋”“修书”之类的话,等他们走得远了,才重新坐起,床边候着的却是久病的杨娘子,我有些惊喜,喊:“阿杨。”又问:“你几时候回来的?”
杨娘子笑道:“昨日二娘发烧,圣人就命妾回来了。”一面说,一面拿手巾给我擦汗。我起来才发现自己虽然还在紫宸殿,跟前的人却已经换成蓬莱殿的人,除了杨娘子外,侍从的人中靠得最近的就是宋佛佑,我一看见她那张脸就胸闷气短,扯着杨娘子的手道:“阿杨,我只要你,你叫她们都走。”
杨娘子颇为得意地看了宋佛佑一眼,宋佛佑没有看她,只是领着宫人安静地退下。我发现了她两之间的暗流,若有所思,却还只顾扯着杨娘子道:“阿杨,我饿了。”
杨娘子笑了一下,从旁边拿出来一个食盒,我急忙忙地打开一看,见里面只一碗杏酪粥,便失了兴致,道:“我不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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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娘子对我一笑,道:“二娘可别告诉别人。”一面说,一面将食盒中间抽出来,从下面隔板上拿出一碟金银夹花——便是蟹肉做的细卷——道:“论理二娘才发了热,不该吃这寒凉的东西,但这是妾亲手做的,里头只用了一点蟹螯浸汤入味,吃一点应当无碍。”
我喜得眉欢眼笑,连声道:“还是阿杨最好了。”伸手要去拿,又被她阻止:“先喝粥。”
我只得先把那一碗腻得出奇的粥喝完,再吃了两个蟹卷。杨娘子等我吃完,一一向我道:“太子、代王都来过了,因二娘当时睡着,便没惊动,太子派人赏了一套皮影班子、一匣子首饰、一匣夜明珠、一座黄金妆台、一座嵌宝花障,还问二娘可缺什么,说他那里有西域的好马、好刀、好夜光杯,还有胡人从大食贩来的许多玩物,二娘若看上什么,只管叫人同东宫长史要去,太子还吩咐,说二娘若想出城去玩,便同他说,他和陛下请旨,带二娘出去。”
我知道李晟那只有一套皮影班子,本是他搜来预备替母亲贺寿的,现在却送给了我,当真是下了血本,心绪难免有些复杂,杨娘子不见我答话,又问:“二娘要把那皮影叫进来看么?”
我颇有志气地摇了摇头,眼珠一转,问她:“阿耶阿娘就没东西给我么?”
杨娘子还没来得及答我,就见门口有宦官扬声道:“陛下赏长乐公主。”
等他们进来,却是内谒者持着正经的敕令来,头一道命令,是说我年纪小却颇有天分,让我去出家为女冠,代天祈福云云,当然,我出家的地点还在大明宫中,不过将蓬莱殿改为蓬莱观,我那些伴读也随之出家,住在同样由宫殿改成的朱镜观。
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感慨,又听见第二道敕令,说我实在是既聪明又贤惠,集各种美德于一身,增封户三百,赐物三千段。
我被这从未有过的丰厚赏赐惊得呆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出家是父亲为了名正言顺地拒绝吐蕃而想出的点子,而赏赐多半是出于我被吓病了的补偿——既然父亲还对我内疚着,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再多提些要求呢?
34. 捉刀
我心里虽打定主意要好好借病讹父亲一次,一时却也想不出要什么——寻常请求,但凡我想,不必借病也能求到,若是特别出格的要求,又怕我不知轻重,犯了哪头的忌讳。有心要找人问问,谁知父亲母亲一片爱子之心,哪怕我精神大好了,也非要将我在殿内关足三日,才许我出去,期间往来探视请见的人络绎不绝,母亲怕扰了我,又一律都挡了回去,我只好在殿中枯守了三日,将一本《韩子》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不知是从哪里触动了母亲的慈爱心肠,她又赏了我许多书本,叫我修道时候看,叫我好不忧愁。
好容易熬过三日,我连东西也不及叫人收拾,便一溜烟地往蓬莱殿——如今是蓬莱观——赶。有了父、母的旨意,宫中办事极快,我回去的时候,那里已大致有了道观的模样,里面像模像样地设了些老祖尊像、罄钵经书,连帐幔也换了款式。侍女们全换了女道士的服饰,见人便稽首为礼。
被我打发回来的宋佛佑率殿中的女道士出来迎我,与杨娘子一照面便摆出冷面孔道:“娘子既已出家,便不该着俗家衣服,杨娘子是贴身服侍娘子的,怎么也不知提点一下?”
杨娘子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我,我自是偏向她的,向宋佛佑道:“阿杨和我在紫宸殿里,怎得这些道服道冠?你总管衣饰,却不叫人送来,这明明是你的失职。”
宋佛佑听我指责她,只好伏身下来,免冠请罪,我还未开口,杨娘子已向前道:“你明明自己失职,却还说我的不是,分明颠倒黑白!我看你是仗着自己是天后赐来的人,又欺负二娘年小罢!依我看,就该将你交给殿中省发落。”
我先还只是有心维护杨娘子,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杨娘子这话一说,我心头便一动,回想起头次见面,宋佛佑的确是拿母亲来压了我,看那宋佛佑便更加讨厌了,杨娘子察言观色,又同我说,必要将她送去殿中省,我心里倒是想,然而一想到宋佛佑是母亲赐来的,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经过这几日,我早已知道,纵然母亲不是曾经的那个武则天,也必是个枭雄人物,哪怕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贸然动了她赏赐的人,只怕也讨不了好去,何况吐蕃的使者还没走呢!
一念及此,我便摇了摇头,挥开两边要去架宋佛佑的人,刚要说话,又觉出不对:蓬莱殿的人大半都是同宋佛佑一道来的,怎么会这么快便去动宋佛佑?况且,我都还没开口呢。
我颇有些不悦地看了方才想要动手的两个人,发现这两人中有一个我竟认得,正是前些时候同我说韦欢进献的冷淘没了的宦官,我这会便不急着斥责宋佛佑了,背了手,端出公主的架子,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宋佛佑一直等到我问她才抬起头,挺直身子道:“回娘子,妾等早便将娘子的道袍制好,也早已着人送到紫宸殿,本殿阿冬可以为证。至于娘子为何没有见到,妾就不知了。”
杨娘子冷笑道:“你若当真送来,娘子怎会见不到?那阿冬从紫宸殿便跟着你,当然是向着你的。”
宋佛佑冷冷道:“杨娘子,我想你乃是娘子跟前的老人,本是最知道规矩方圆的,所以方才你抢在娘子面前说话,我给你留几分面子,没有点明,只望着你自己觉察,知错而改。你却不顾体统,一而再,再而三地代娘子发问,以布衣之身,指责我堂堂六品司衣,是不是有些僭越?”
杨娘子没想到宋佛佑拿品级来压她,转脸便看我,带着几分委屈道:“二娘瞧瞧,这人连我都欺负起来了,到底是没有把二娘放在眼里!”
“闭嘴。”我跺跺脚,有些烦躁,转头问宋佛佑:“你是几时把衣服送过去的?只派了阿冬一人么?”
宋佛佑道:“因旨意才下,且天还热着,一共只赶制了两件轻便夏服,故只派了阿冬一人。”
我问:“阿冬何在?”
便有一个颇高壮的宫人上来,我叫她在我的随从里认,看到底把衣服交给了谁,她扫视一眼,指出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宫人来。
那小宫人却矢口否认,又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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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诉她的无辜,杨娘子向我道:“阿赵是才从掖庭选出来的,胆子小得很,若真收了衣服,怎么敢不拿进来?分明是她们偷懒,还只顾狡辩!”
阿冬听杨娘子的话,恨得咬牙切齿,上前就要去捉那小宫人,口内声声,只是自己无辜。
我见这场面乱得很,赶紧将她们喝住,看看宋佛佑,宋佛佑只是冷哼,再看看杨娘子,杨娘子则又是委屈,又是不屑。
我被她们吵得头皮突突地直跳,连胸口都有些闷闷地疼,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句“闭嘴”,等所有人都静下来,方有气无力地道:“这事便这样算了罢,把道袍拿来,我现在穿上,以后再不许出这种纰漏就是。”
宋佛佑与杨娘子同时还要说什么,被我摆手止住,我道:“我要给圣人上奏折,阿杨,你替我备笔墨去。宋司衣,烦你将常服拿来,我写了奏疏,要亲呈陛下。”
杨娘子便瞪了宋佛佑一眼,宋佛佑低着头,并不理会她,两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才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在心内想着奏疏的措辞——被她们一吵,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跟父亲要些什么了,这事要做,便一定要正儿八经地拿公主的身份做文章,不然父亲绝不会将我的话当真,然而道理谁都知道,真做起来,却又犯难,第一难,便是如何认认真真地写一份骈四俪六的奏疏来。
从前逢着大朝节庆,我也须得随大流地上一两本奏疏,颂扬今上帝后之德业功治,但那些奏疏的原作者其实都是母亲亲近的秘书郎们。我于奏疏文章,格式上倒还来得,书法也还算可以,那锦绣文字却是断然拟不出的,如今有事,却要叫谁捉刀呢?
我在那里踧踖之间,杨娘子已替我研好了墨,将一应文具铺陈齐全,走到我身边来问:“二娘是真要上书给圣人么?这奏疏文章,要不要请魏、许两位师傅看过?”
这一语点醒了我,我一下跳将起来,将她一抱,笑道:“阿杨,多亏你。”一面走到门口,扬声道:“快去朱镜殿请崔二娘来!”
35. 奏疏
等崔明德的时候,我便坐着推敲如何说服此人——她毕竟是世家贵女,并非我身边那些宫人侍从所可相比,再则,做事总有尽心和不尽心之分,我总不希望费心请崔明德来,她却随意敷衍一篇文字给我。
因存着求人的心,我一俟宫人通报,便亲自迎了出去,远远地就看见崔明德作了道士打扮,拿着拂尘,悠然而来。她本已是人间殊色,举止娴雅,风韵翩然,又作了这一番妆扮,越发地姿妍冰雪,气惠佳兰,不像是凡人,倒像是谪仙下降一般,到得跟前,飘然稽首,道:“静善见过长乐道友。”
我呆了一呆,才想起静善是她的道号,却是她自己起的,从《大学》中化用而来;长乐乃是我的道号,我这出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内廷外朝上下都心知肚明,故父亲起名时也没多想,直接便把我的封号变成了道号——这两个名号一报出来,高下立判,我不觉有些羞赧,也学她的样子对她一稽首,道:“静善道友好。”怕她笑我,忙忙地迎她入内,宾主坐定,吩咐人上了一遍茶点,本拟问几句寒暖,见崔明德模样,倒有些忐忑,好在她见我局促,倒先问道:“道友见召,可是有事?”
我道:“事倒也是有事,不过先喝茶罢。”
崔明德淡淡一笑,略抿了一口茶汤,转头看我,那意思却是茶喝完了,可以说事了。
我见她这般傲慢,又有些犹疑,想了片刻,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向圣人上一道奏疏,不知如何措辞,所以想请教道友。”
崔明德面色不变,道:“宫中文学之士尽多,个个都是隽才俊秀,阖不请他们代劳呢?”
这却是婉拒了,我抿抿嘴,道:“既烦道友来就,自有道理,只问道友肯是不肯?”怕她直接拒绝,索性将方才想好的话也说出来:“劳烦道友,心甚不安,本该躬备薄礼,以为德报,然崔道友乃是簪缨之家,王谢之族,寻常酬谢,未可见辱于足下,金银器用,实无所益于君子,唯思婚姻大事,终身所系,道友纵是高意绝尘,为父母家人计,亦不可不为之忧,仆虽不才,得托圣体,忝赖天亲,宫中诸务,悉得与闻,或从旁关说,私心筹划,幸成道友之美,庶几可为授手援溺之报,唯道友三思。”
时人重文,奏对谈往间都喜欢用些骈丽文词,我心内不大喜欢这些风气,为了迁就崔明德,才挤出这么文绉绉地几句,说得甚是僵硬,两眼又不住瞟崔明德,唯恐用错了词句,或者是混淆了典故,惹出什么笑话来,好在一番话说完,崔明德面上并无任何动容,只道:“道友厚意,仆实感念,然身既已托三清,婚姻之事,便不在思虑之中。”
我没想到她对此事竟如此冷淡,略一怔忡,便想明白关键所在,笑道:“道友以为我…仆是想为你谋划,得选为…得选佳婿?”
崔明德漠然转头,一语不发。
我见她显见是有些不悦了,干脆也不同她掉书袋,直接道:“道友会错了我的意思,我虽未必能替你选得一佳婿,却一定能让你不被某些人选上,你…明白么?”
崔明德将拂尘一转,搭在另外一只手臂上,目不转睛地看我:“不明白。”
我正得意,反手端起茶杯,喝一口里面的清水,被她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惊吓,差点呛到:“崔道友说笑吧?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
崔明德慢悠悠地道:“长乐道友的意思我知道,只是一则前次圣人为太子选崔氏为妃,已为祖父所拒,如今代王议亲,便无再选之礼,二则我既已出家修道,便非世俗之人,亦无为亲王妃之理,道友以为然否?”
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法子,却被她轻松就驳了,登时无言以对,眼见她又喝了一回茶,施施然起身,向我告别,忙道:“道友稍等!”心念急转,对她笑道:“道友虽是出家修道,想要全然脱离俗世,却也不那么容易。”
崔明德定定看我,我端起一盆葡萄走到她跟前,自己挑了一个在嘴里,慢慢嚼完,才道:“道友若不答应,我便派人停了道友的供奉,再是出家人,不到绝尘辟谷之境,也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道友这般仙姿玉骨,恐怕也不例外罢。”
崔明德那张万年不变的脸终于变了一变,却不是愤怒,而是颇有几分无奈,看我一眼,道:“公主方才许诺,定不令我中选?”
我笑道:“原来道友还是怕被选上。”
崔明德叹气道:“公主先同我说想写什么再说罢。”
到底还是公主的身份管用,我一面懊悔方才不该与她多啰嗦那么些时候,一面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求父亲在宫外修建道观,派我去外面居住。”说完便看崔明德,等她开口,谁知崔明德只是看我,只好又道:“就是这些,再没别的了——你替我好好写,写不好了,我也断你供奉。”
崔明德蹙了眉问我:“敢问公主却要以什么理由说服陛下呢?”
我道:“倘若我知道用什么理由,还用得着托你么?”说完这句,分明见这位崔道友的嘴角抽了一下,却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崔明德不愧其名,叫我头疼不已的一道奏疏,在她手上却几乎是一挥而就,我满怀欣喜地将她的文字誊抄一遍,下午就亲递到紫宸殿去了。
父亲、母亲都在殿中,听说我来上书,都像看稀罕一般,父亲就连声叫我进去,等把那骈四俪六的文章一看,第一句却是:“兕子是寻谁写的文章?若是宫里人,朕便叫她到紫宸殿来。”
我见他如此轻视我的才学,偏偏不肯便说:“阿耶猜。”
母亲听了,也从旁看了一眼,只片刻便道:“这是崔家二娘写的罢?”
父亲听说是崔明德,便哼了一声,把奏疏放下,谑笑道:“了不得,崔峤的孙女竟对公主折腰了——兕子,你许了人家什么好东西,居然打动了清河崔氏?”
我那手段毕竟不光彩,扭捏着不肯说,父亲见了,反倒非叫我说不可,道:“兕子说出来,阿耶便考虑准了你的奏,不说,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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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扭扭捏捏道:“什么也没许,只说她不替我写,我就不许人给她送吃的穿的,让她辟谷修仙去。”
父亲一怔,旋即拊掌大笑,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转头看母亲,母亲面带微笑,拿起那本奏折慢慢看。
父亲笑得够了,方对母亲道:“七娘,你说得对,再是世家清流,也是要穿衣吃饭的,先前倒是我顾忌得太多。”
母亲道:“三郎是天子,一心想着仁王之道,怎么想得到这些地方去。倒是我这种妇人家,想来想去,除了穿衣吃饭,也没别的法子了。”
父亲脸上的笑意骤然隐去,蹙眉道:“多久之前的一句话,你怎么这时候还惦记?”
母亲道:“不是我惦记,是…实在叫我伤心。”
父亲忙看我一眼,我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父亲便牵了牵母亲的衣袖,小声道:“不是已顺了你的意思,赐了他一份《孝经》了么?”
母亲不答,只问:“兕子怎么想起要出宫住了?在宫里陪着阿耶阿娘不好么?”
我嘟嘴道:“不是不想住在宫中,只是若我还在宫中,便不能以公主例设僚属、分品级了。”
母亲与父亲对视一眼,父亲问道:“兕子就这么急着要属官,是伺候的人不好么?若不好,叫殿中省再给你换一批就是了。”
我从母亲怀里出去,端端正正地跪好,道:“便换一批,却也是两省选来的人,谁走了谁的门路,谁又托了谁的关节,我一概不知;他们得进本殿,靠的不是我,而是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人,以及我殿中老资历的侍从,人事权柄不由我,我的话便不如那些人好用;这些宫人既无履历,宫中等级森严,消息壅塞,我也无法一一甄别,只能任由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罔下。倘若能出宫开府,便不一样了,历来僚属泰半由我自选,赏黜又皆在我,待我自然尽心。”
父亲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在变着法儿埋怨宋佛佑和王诩罢?他们两个虽是我和你阿娘派给你的,却也是你的奴婢,他们办事不得力,要打要杀,自便就是,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周折?这奏折不准。高长龄,传旨,日后蓬莱殿选人黜人,都由长乐公主自决,不必向朕与皇后奏闻。王诩和宋佛佑两个不称公主的意,着革去职司,戴罪当差,以观后效。”
虽没能把王诩和宋佛佑赶走,却也好好地杀了一回他们的威风,这结果倒也差强人意,只可惜到底还是没准我从宫外选人进来。
我抿了抿嘴,想起父亲母亲方才分明在说李晟,还是趁早避开为上,便伏身谢过恩典,没来得及告退,母亲又叫住我,对父亲道:“兕子身子太弱,我看不如再选几个小女娘进来,陪她常常打打球,骑骑马才好,三郎以为呢?”
我心里一跳,偷眼看父亲,只听他笑道:“还是七娘心细,就这么办吧。”再去看母亲,只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道:“上回打球那个韦家小女娘虽莽撞了些,技艺却还不错,不如还召进宫罢。”
36. 嘲讽
韦欢进宫不比当初选伴读时那样盛大慎重,母亲一句话,父亲一点头,外头传了旨意,当日韦欢便骑着一匹宫中牵出去的骡从,带着一箱子随身物件从进炭车的地方进来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从那地方进来,是因自紫宸殿出来便直奔了建福门去,左等右等都等不见人,派人去问,才知内里,那时一股明火自胸膛而发,恨不能立刻便追过去,把那带路的给打一顿,可惜建福门离东宫实在太近,没等我往回走,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东宫的李晟叫住,我只能含了怒火,低着声气向我这位好太子哥哥行礼。
李晟显见得是憔悴了,而且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便是对我笑的时候眉头也皱着:“兕子怎么出来了?别吹了风。”
他一说,便有他的侍从拿斗篷来裹我,我推开他们,嘟囔道:“这天又热又旱,我才不披这个。”
李晟忧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九月的天空,又是近傍晚的时候了,太阳却依旧烈烈地照着。今年是个旱年,长安左近农田颗粒无收,往常若是遇到旱灾的迹象,我们早就该启程去洛州了,可是今年为了筹备李晟的亲事,父母都留在了这里,反倒把李晟打发去了洛州,没过多久,又叫了回来。
说起来,后世人总听说大唐盛世,觉得我大唐必是百姓丰饶、国帑富足,这天下一定河清海晏、万邦归心。但是自我在这里待的十二年来看,这大唐盛世的由来,却委实有些多难兴邦的意思。不说开国未久,旧日门阀世家枝蔓交缠、盘根错节、把持朝政,也不说高祖、太宗时诸子相争、拉帮结党、祸乱朝纲,更不说吐蕃、突厥三不五时就到都护府或是几个边境州郡逛一逛,打劫些人马粮草,但只看这西都常常闹旱灾,东都又常常发大水的毛病,便可知当今国事之艰难。
李晟自去年开始监国预政,未满一年,那头上便生了好几根白发,再一皱眉噘嘴,看着便如三十许人一般,看了一回天,竟忘了同我说话,转而回身问侍从:“今冬京中民户安置,可议出结果了?”
那答话的穿着青色官服,留着髭须,显然不是宦官:“圣人命殿下着紧读书,臣便叫他们不要再去烦扰政事堂的相公们了。”
李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叹了口气,才想我,又微微笑道:“听说兕子要学打马球了?阿兄这里有天马,想不想要?”天马是西域贡上来的大马,既高且大,腿长而细,父亲曾说“此天赐也,殆天马乎”,因此直接赐名天马,这马十分难得,一年才有一两匹,满京贵属皆以得一匹为荣。
李晟毕竟是我这具身体的亲生哥哥,十二年来,除了和亲那件事外,也从未对不住我过,我见他满面愁容,心内生出几分不忍,有心要劝他一劝,看见那后面一长串的侍从,又把道理全都吞下去,摇头道:“不要。”
李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从前你但凡见了好东西,不要到手便绝不肯罢休的,怎么现在倒变了性子了?”大约是疑心我还生他的气,脸色又变了变,低了头唤道:“兕子。”后面却一个字都没说了。
我既有心要点醒他,便故意背着手,昂着头,踱着八字步,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地走了一圈,才道:“这天马好是好,但却跑得极快,太过灵敏,于我不大合适。”
李晟奇道:“大凡看马,都是要它跑得快、变得快,才夸做好马,兕子身为公主,本该骑一匹好马才是,怎么倒说不合适?”
我道:“它固然是好马,我却不是好骑手,倘若一般的驽马,叫我骑着,便一时操纵不当,因它迟缓驽钝,也不至于将我摔下,或是撞到哪些不该撞的地方去。若以我这样不中用的骑手,去使唤一匹心高气傲、又跑得极快极猛的宝马,不说这马肯不肯听我驾驭,只说以我的技艺,万一有些差池,又待如何?”
李晟道:“觉得自己技艺不好,苦练就是了,怎么倒怪起马来。”
我道:“若是诗书翰墨之属,苦练倒也无妨,可是骑马这样危险的事,一个不当,就把我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自然要慎之再慎,还是先在驽马上多加习练,等技艺纯熟,再驭宝马。这便叫在什么地步,做什么事。”
李晟也不知听没听懂,对我笑道:“小小年纪,倒是一大堆偷懒的道理。”
我见他不明白,也不多说,与他告了别,匆匆回到蓬莱观中,入内先看见王诩和宋佛佑,两人都免了冠带,跪伏在地,见了我,口称有罪。
我尽力以沉稳的口气说:“既知有罪,便当加倍尽心,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又道:“本殿人事冗杂,职司不明,你们可议一个条陈与我,将内外诸事,譬如通传、洒扫、值夜、守卫等,都划分明白,写成一本,殿中各执事通背熟诵,连赏罚等次,也写清楚,悬在门口,凡有悖逆、通外、玩忽、不当任等事,便照上面处置,明白么?”
自早上起,我便一直在想如何整顿殿中人事,《韩子》上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主君要不被人壅蔽,第一权柄不能假借于下,第二赏罚必须分明。我已向父母讨得权柄,接下来便是明赏罚——我从小便万事不曾劳心,做事任性得很,高兴时候赏赐也没个定数,火气上来,也往往口不择言,我虽已有心要改,毕竟本性难移,倒不如定个成法,既省得我自己处置不当,又肃清了殿内规矩。只是这时代的律法习俗我只知道皮毛,要定这些规章律令,到底还是要依靠殿中这些有资历又有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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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的侍从,又怕他们合起来哄我,便想了这个主意,索性明定典章,日后办事时候,照本宣科即可,这法子在后世,不过是公司企业里最粗浅的工作范围和职责描述,在这时代却算是新颖,殿中诸人都面面相觑,唯有宋佛佑喜道:“公主莫不是要仿照前年圣人颁《大唐律疏》,以明下民之行止、参赏罚之有是?若是,妾请名之《蓬莱疏令》,令殿内诸人早晚诵读,以保规矩有守,方圆不失,如此,殿内必行止有主,动静随分。”
我万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倒被宋佛佑解读出这样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叫《长乐公主府令》罢,你们先快去拟草稿,拟出来我看。”
宋佛佑喜不自胜,竟对我郑重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去。我瞧瞧她,再瞧瞧王诩,摸着下巴对早就迎出来,在旁边看热闹看了许久的韦欢道:“四娘替我想想,方才是不是有好几个人不高兴?”
韦欢等人一走,便以肩膀靠着墙,懒洋洋地道:“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过是奴婢辈罢了,你管他们做什么?”
我有些不悦,转头看她:“再是奴婢,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与我们一样的人么?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欢嗤笑道:“你生气起来,踢别人、打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了?这会儿说这话,你可真不违心。”
我悻悻然搜罗词语要反驳韦欢,然而只想了一会,便逐渐心情沉重——初来大唐,我便对这里的上下尊卑很不习惯,哪怕是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也依旧以后世现代文明之人自居,发誓要做个仁善友爱的“好”公主,绝不如我那些亲戚们一般凌□□仆、草菅人命。可是若仔细回想我在这些日子里的一举一动,又何曾有一点平等友爱的影子?从前我还可安慰自己,说这是天生的地位使然,我已尽了自己的力待他们好了,但是在韦欢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这话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韦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亮,亮得让我想起庙里那些号称烛奸除恶、无所不能的神祇来,而怀着那些龌蹉小心思的我,便如那些狐假虎威的作伥小鬼,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我被韦欢看红了脸,略昂着脖子道:“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话是指形容那些奴婢们的话,还是指的不许揭我的短处,我没明说,但我想,以韦欢之聪慧,必然早已将我看穿,因为她对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你是公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我看见韦欢那张嘲讽的脸,真如喉头横梗了一个鱼刺一般,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且又有些后悔叫她进宫了,不知现在再同母亲说,将她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37. 交心
几日不见,韦欢又瘦了许多,一张脸儿蜡黄蜡黄的,我见她的脸色,方想起她身上棒疮还没好呢,忙就问她:“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我叫他们给你带的药好用么?”
韦欢道:“宫里的药,怎么不好用?”
我听她语气怪异,笑道:“早先见你安安静静的,还当你与她们一样呢,谁知你倒这样伶牙俐齿。”
韦欢对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外走。我见了这等白眼,反倒觉得亲切已极,快步跟在她身旁,边走边笑道:“你的行李在哪里?可安置好了?晚饭用了么?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水晶糕、蜜酿枣、肉糁拌、满天星、绿荷包子、玉露团。”觉得自己有些像报菜名的跑堂,顿了顿,又道:“今天本来叫他们做了羊肉,可惜你身上带伤,吃多了倒不好,我叫人给你炖一点粥?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对了,你是不是爱吃冷淘?我明日叫人买给你。”一面说,不留神已经跟着韦欢绕出了正殿,韦欢大约被我烦不过,猛地站住,转头道:“娘子就没正经事做?总跟着我作甚!”
我不解她的意思,兀自笑道:“正经事倒确实没有…”见她瞪我,才觉察过来,又笑:“我就看看她们给你安排了什么住处,不要怠慢了你。”说到怠慢,不由得想到那引进的人带着韦欢从走货的门进来的事了,向她道:“今日谁去你家宣的旨意?长什么样子?”连我的伙伴也敢欺负,真当我脾气好么?
韦欢道:“那么些内使,我怎么记得清楚?我是天后召进来的人,他们怎么敢怠慢我,你不要白操这些心,去用你的晚饭罢。”
我好容易才得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小伙伴,又是千辛万苦才同母亲求进来的,怎么肯不事事过心?当下就扭着她的袖子道:“不行,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吃饭。”
韦欢没奈何,只好任我跟着,却再四告诫:“你眼里见惯了好东西的,到了我那,可不许挑三拣四,也不许叫人给我换东西,闹大了,你是没什么,倒是我吃亏。”
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韦欢见我答应得爽快,方许我跟着,沿着宫墙绕了好几条小路,直到我开始怀疑我们已出了蓬莱观,才在一排低矮的屋檐前站住,默数了一会,钻进了左边第一间。
我见了这排屋子的外观,便已有不好的预感,再进去,便觉一股血气冲头,扯着韦欢便道:“你同我住去!”——这些屋子与我在掖庭宫见到的那些屋子差不多,也是大通铺,不过住的人数少些,被褥用的是精细些的绢缎,床铺间用小几隔开,上面有箱笼,对面还有许多柜子而已。这地方叫宫人住倒还不差,韦欢怎么也是官宦之女,怎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气得急了,伸手就去挽韦欢,却被她甩开,她蹙着眉道:“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才说过的话,转眼就不算数了?”
她面上隐有怒色,我竟不敢太驳了她,蹭到她身边,两手掰着她的手指道:“这样的地方,太委屈你。”
韦欢见我低了声气,面色少霁,道:“陛下一道旨意,将我召进宫来,却只说叫我陪你打球,没说叫我伴读,你懂么?”
我道:“陪我打球,与做伴读,不是一样的么?你若是嫌自己没有名分,我和母亲去说就是,她日日国事繁忙,多半是将这些小事给忘了。”
韦欢跺脚道:“你快别拿我这些事去烦陛下了,她下过杖责的旨意,我巴不得她忘了我才好呢!你再在她跟前提我,才是害我。”
我见她脸都煞白了,倒也有些了悟:“原来你怕我阿娘,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原来还有怕的人。”
韦欢脸上有些挂不住,斜眼看我道:“谁没有怕的人,便是你,你难道不怕天皇天后么?”
我自然也是怕父亲母亲的,只是这种怕与韦欢的怕却不一样,我笑了下,没有直说,只退而求其次地道:“你不同我住也行,我叫人往殿中省说说,给你个八九品的虚衔,以后住到东边的偏殿里去吧,你不用担心,阿娘已经说了,我提拔自己殿中的人,她不过问。我再拨两个宫人给你,你平常有事,叫她们打扫打扫,跑个腿什么的也好。”
韦欢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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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张嘲讽脸,淡笑道:“方才谁才说殿里一切遵照成规,赏罚必须有度的?这还不到一顿饭工夫,你就忘了自己定的规矩,要破格提拔我了么?原来长乐公主看似宏篇大论,心有成法,其实说的话都和放屁一样。”
我急得跳脚:“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韦欢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被天后选进来,忠心耿耿地伺候你的奴婢么?官宦人家又怎样?四五品的夫人,进宫来也不过是个乳母,何况我这样寒门小户的庶出女儿!”
我这会才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反倒镇静下来,盯着韦欢仔细看了看,道:“阿欢,是不是又有人难为你了?是你家里人,还是宫里的?”
韦欢不答,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向后缩了一下,到底被我再一抓给抓住了,我抚着她的手掌,定定道:“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所以好多事都不愿意同我说,对不对?”
韦欢把脸转过去,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同我说这些事,是因为你不信我,我知道,但是你可曾想过,若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为何你在我面前又总是该生气便生气,该讽刺便讽刺,一点都不遮掩呢?”
韦欢骤然转回来看我,我见她脸上露出些微迷惘,对她一笑:“所以,其实你不信我,只是因为你自以为不该信我,但你内心深处,却早已将我当做可信任之人了,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韦欢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出来,冷冷道:“我知道你脾气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这样,倘若你脾气不好,见到的,就是另一个我了。从始至终,我肯对你表露的,也不过是我想表露的情绪罢了,你不要自以为是。”
我笑道:“你若真在我面前这样掩饰,又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你说这话,不过欲盖弥彰。”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有水晶糕?我这会饿了,倒可以吃一两块。”
我看她一张嘴只是犟,倒比先前更像个小女娘样子了,不觉展颜微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道:“跟我来,吃食尽够。”
38. 温汤
韦欢进宫的头几日,我像个刚入学、交了新朋友的小女孩一样兴奋,早上起来,要问问“韦欢起来了么”,若是她在,我便飞快起身,绝不偷一点懒,若她不在,我倒也飞快起身,然后冲到后面她的住处,将她闹起来;去朱镜殿上课时候,要叫韦欢陪在我的步辇边,遇见不懂的词语,不肯问师傅和侍讲们,只肯问韦欢;连我一向不爱的马球都变得颇具吸引力了,有时韦欢不过对带着球具经过的李睿多看一眼,我便会立刻调转方向,叫人速速拿了东西来,呼朋引伴地打球去。
比起我来,韦欢却似乎对我身边的人更感兴趣——进入蓬莱观的第一天,她便把殿中常在我跟前的二十来人给记熟了,第二天,她便把我送给她的吃食分给常在我门口值夜的一班宫人,第三天,她悄悄帮着王诩将我叫他们拟的条陈完善(这是后来杨娘子同我说的),又在我问她意见的时候,适时地赞扬了一下宋佛佑的才学。
我非木石,对她做这些事的手段和目的都隐约有所察觉,一面在心里佩服她的城府,转念一想,又觉母亲当初说的话很对:韦欢虽然聪明,却的确是锋芒太露了,才来几日,就做出这样八面玲珑的样子,倘若我是她的同侪,此刻一定厌极了她。我觉得自己需要提醒下韦欢,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母亲召她进宫的用意,连我都隐约有所察觉,韦欢这样聪明,我一点,她立马便能反应过来,到时她不敢怨恨母亲,反倒把我恨上了,可怎么办?
我承认自己自私,可是韦欢是我在这里十二年间遇见的第一个想要认真与之结交的朋友,我一点也不想让她因为这样的原因来恨我。
再过几年,我每次都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每每把将要说出口的劝告给生吞下去,压在胃里最深处,再以食物狠狠覆盖,以免这些话一不小心又从喉管里冒出来,轻松断送我那脆弱不堪的友谊。
这样尴尬地过了月余,我待韦欢的热情终于迅速消减,我与她的相处,从朝夕相对,到一日三餐,渐渐的变成一日只见一面了。便见了面,也不过说些“今日好么”之类的浮套话,有时连话也不说,只好不住地给她送吃的。
我殿中自从定了规矩,风气虽不说为之一清,却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我的钱物都叫小浪收着,随花随取,总没个数目,后来让杨娘子管,她也不大经心,贵重物品还好,钱帛数目不对是常事,而且我明明身为一位极受宠的公主,有着这样那样的赏赐和食封收入,住在宫中,又不必动用自己的钱财,却每每在用大钱时囊中羞涩,也是件奇事。有感于此,我立了出入财物登记、钥匙由两人保管、账册和库房分人守卫、定期排查清点、各人按各人职分追责的规定,那之后这些污臜事便发生得少了,蓬莱观的小库房很快便堆得满满当当,钱串都垒到了屋顶。
我这些规矩,叫观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委屈,自说要立规矩的当时,便有许多宫人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我本想追查,所以还特地问韦欢有没有看见是哪几个人,结果惹得韦欢把我嘲讽了一番,当时只顾着羞恼,直到许多天以后,才了解到韦欢当时那句话的深意:这些人再不高兴,只要没违了我的规矩,我便根本不能拿她们怎样,否则岂不是以腹诽定人罪的昏主,而无论他们再怎么不高兴,只要我一意要定规矩,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毕竟我是主,他们是仆,权势有别,无可更改——这便是蛇蹊鼠径,各有其途。
韦欢对外面那些人虽然虚伪,待我却还肯说真话,有一回她同我说,我一贯信任的杨娘子,其实并不如她看上去那么爱护我。这位从小将我带到大的乳母有意地隔绝着我与其他人的关系,
这些时候,不知是因为总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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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上课,还是因为有韦欢提醒的缘故,我渐渐地体会到了许多从前不懂或是半懂的道理,然而越是明白这些,我越佩服的,却不是这两个年纪与我一般大、却比我成熟许多的同辈,而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想想看,我不过占据一个小小的宫殿,手下有着百十许的随从,这些人还都是经过父母和殿中、内侍两省精心挑选的相对老成可靠的人,管教起来都已经如此吃力,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要打理这偌大帝国,还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知需要怎样的襟怀和手腕?父亲生下来就是皇子,又长在这帝国中心,从小到大,身边无数良臣贤达教导辅佐,能将皇帝做成这样,倒是在情理之中,如母亲这般,自己一步一步挣扎上来,却不知要有怎样的天赋,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麟德十一年的秋天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进入冬天,拖了许久的皇太子婚礼终于办成,被圈在东宫读书的皇太子李晟也终于又被委任了差事,督办洛州宫殿的修缮。
新近改封冀王的李睿因为征讨吐蕃的军队打了一两场小胜仗而被益封千户,又被派去主持修《孝行说》。这本书是许敬宗提出来要修的,他的意思是今年发生旱灾,全怪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彰明令德、匡正风气,不如向天下刊行一本集古往今来所有有德之士事迹大成的书,以此为天下表率。而所谓有德之士,首要在孝,因此此书就叫做《孝行说》,且必须由一位位高权重,同时年纪又要不大的人来修攥,最好的人选,就是当今二位圣人之子,太子之弟,冀王李睿。
本朝以孝治天下,父亲和母亲当然不能不同意这么有意义的事,母亲还下令于弘文馆之外再开广文馆,选学士三百人从李睿修书。
麟德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父亲和母亲丢下新婚的皇太子李晟,带着李睿和我,去了汝州温汤。
39. 敏之
汝州的温汤叫做广成泽,自汉时起便是天子禁苑,其后虽朝代变迁,却一直是历代帝室的游猎洗浴之所。玄武门之变,高祖受到惊吓,祖父为表孝心,在东西两都附近广选胜地,修建猎苑、行宫,广成苑也被扩建为襄城宫,将原本的温汤水源分流,建了大大小小十余个池子,供天子使用。
因着池少人多,父亲起驾之时,便命我的伴读们都暂时还家,随父母扈从,等到了行宫之中,更是把所有分府的皇子,也即李睿,给打发到了本地官员家里,留在行宫中的,只有父亲、母亲、后宫中新近受宠的两位才人、我,还有我们的随从。
关于父亲新近宠爱的两位才人,我是早有预料的,今年中我有数次都见到父亲不与母亲同住,且父亲身边的高长龄,又有好几次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后宫之中,我头一次撞见他时,还特地同他问过一次好,将他吓得不清,后来他便不这么畏缩了,在后宫中见了我,也会如平常一样笑嘻嘻过来同我见个好,寒暄几句。
我对那两个才人没什么印象,只知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也都很漂亮,至于如何漂亮,我又说不出来,毕竟这后宫里漂亮的人实在是太多,也无非就是那几种脸,那几样说话的方式,穿的衣服也总差不多。
我曾吞吞吐吐地向母亲禀报过这件事,隐晦地探听母亲的口风,然而母亲除了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还是女儿和娘亲。”又叫人给我拿许多吃的之外,并无其他表示,甚至主动下令让那两个才人随扈。
我理解在这个时代里,男人们这么做很正常,专一反倒才是贵族们的原罪,但是心里依旧有些不自在,在行宫里见了父亲时,脸色便总有些怪异。
父亲当然不明白我的心思,见我像是不大舒服的样子,特地又侍御医来替我看了一回,得知我一切都好以后,还特旨许我随意使用行宫内的所有汤池。
召御医这事传到母亲那里,严重性便又上了一层,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同母亲商量的,隔了一天,我忽然又被允许随意出入行宫和猎苑,母亲还特地叫我过去,说既是在行宫,便不用天天寻婉儿上课,只消练些书法即可。
既是母亲厚爱,我自然也无推辞之理,当日便兴冲冲地去了马厩——父亲在宫中建了六个马厩,每次出巡,便轮流从一个马厩中选数十匹马跟从,此次带的是飞龙厩,里面最漂亮的是一匹才八岁的白马,这马名字便唤作“飞龙”,生得毛色光亮,身形匀称,难得却是品性温顺驯良,从不踢人踹人,它本是清河姑姑进献给母亲的,可惜母亲嫌它太过温驯,平常只用它做仪仗,从不曾骑过,我对它倒是很喜欢,得了命令,立刻便叫人牵了它出来,登鞍上马,来回小跑了一圈,洋洋得意地一扬头,问韦欢:“如何?”
韦欢走近几步,伸手摸了摸飞龙的脖子,淡淡道:“膘肥身健,油光水滑,养得很用心。”
我知她与母亲一样,只喜欢烈马,也不争强,又骑着飞龙来回跑了两圈,忽而兴起,引鞭指着猎场的方向道:“四娘,我们去打猎罢?”
韦欢的父亲没有资格随扈,她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宫人,本不在扈从名录上,我是借着要她教我骑马的由头才让父亲允许她跟来,因此我每一往马场或马厩走,她都会跟在我身边。
韦欢抬着眼皮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天寒地冻的,不说我们,连畜生们也怕冷呢,你白白地到那野地里吹风,又未见得能打到什么,还不如等开了春到京郊去呢。”
韦欢在众人面前一贯恭敬,然而我与她相熟,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敷衍一看便知,因笑道:“横竖也无事,出去转转也好。”不等她回答,又对看马厩的宦官笑道:“替韦四娘子也选一匹马。”
韦欢劝我本就是应付差事,等马牵出来,早翻身骑上去,来回跑了一次,面上虽依旧淡淡,脸颊却兴奋得微红起来,我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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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致颇浓,与来行宫时的低落全然不同,越性提议道:“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猎苑。”说着不等她回话,便猛一策马朝猎苑奔去。
这飞龙甚是神骏,便是发力狂奔时也极稳便,我骑着它,便如身在云端漂浮一般,轻松便进了一片小树林,韦欢的马远不及飞龙,此时早已被我甩得没了踪影,我便停下来等她,骑马骑得热了,把大毛披风解下来,再等一会,又觉风冷,便把披风披上,然而直等到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了,也没等到韦欢到来。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夹杂着骑手呵呼之声,听着少说也有五六人,此是猎苑,虽不至于张墙设网,却也守卫森严,能入内的,多半是我的某个亲戚,我便也没在意,松松坐在马上,等着韦欢与我的随从。
那一行人靠得近来,我才发现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光马从便有二三十人,个个张弓负箭,鲜衣怒马,我本以为这些人见了我会慢下来,谁知他们竟似没看见我似的,呼啸而来,势头甚猛,我技艺不精,不敢与他们置气,连忙调转马头,让在一边,心中甚是不悦,便凝神看这群是何人——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披着白狐皮裘,穿着胡服,头戴尖顶浑脱帽,足蹬赤皮靴,背负箭筒,手挽长弓,腰间还配着一把镶金嵌玉的长刀,我见他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总之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身后的人也都不过二三十岁,个个穿着胡服,配着弓、箭、金鞘短刀,从我身边过去时,有几个人转头看我,其中一个把手指含进嘴里,一声呼哨,那前头的人便猛地调转马头,绕了一圈,停在我跟前,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我见他目光甚是放肆,挺了挺胸,抬着下巴道:“你是何人,敢在猎苑恣意纵马?”
他轻笑一声,歪着头对我一抱拳,道:“二娘别来无恙?”
我想起来了,他是母亲的外甥,武敏之。
40. 解围
母亲不太愿意提到娘家人的事,因此我只知道外祖家中人丁不蕃,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姐一妹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外地为官,就是早夭,只剩一个表哥武敏之在家中支撑门户。这位表哥深受外祖母和母亲喜爱,外祖母还在时,母亲常常带我去看望她,每次去,就必要召见这位表哥。有时候母亲派我单独去看望外祖母,也是这位表哥接待。
记得有一次,武敏之拉我到一边,说些奇奇怪怪的猥琐话,还让我碰些奇怪的地方,倘若我真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多半也就听了他的,随他摆弄,然而我的内里却并非孩童,他叫我碰哪里,我偏偏揪住那里,猛然一拽,拽完还抢先哭叫出声,将乳母宫人全部引来,继而大哭着要求回宫,连外祖母也苦劝不住。
那之后我只见过一次武敏之,便是外祖母过世时候。那一次母亲也只叫李晟和李睿带我一道去致了一回祭,并未久留。我在宫中,外朝的消息知道的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说武敏之被外放出去,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武敏之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岁了,看着却与昔日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副美艳轻佻的少年相貌,看人的时候还是喜欢歪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轻柔绵缓,不懂事的小女娘听了,一定觉得这位大哥哥说话温柔得醉人,我听了却只觉恶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见了我还不行礼,你倒是好放肆。”
武敏之嗤笑一声,缓缓催马过来,我见他毫不畏惧我的身份,下意识地勒马倒退了一步,武敏之的笑容更灿烂了,靠在我身边,一手来牵我的缰绳,对我笑道:“二娘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我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举起马鞭,向他一挥,却被他握住,武敏之左手一卷,将我的马鞭轻松夺过,偏头对我露出一个笑。
我此刻真是万分后悔将从人甩开了,当时只想禁苑之内,往来都是达官贵胄,不认得我也认得我的衣服和马鞍,却没想到竟有武敏之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如今他那里二三十人,我却只身一人,真要闹将起来,吃亏的多半是我。哪怕事后母亲将这群人全部凌迟,也已于事无补。我眯着眼,留神看了一圈周围,行宫离此地倒是不远,但是宫门守卫自有职守,未必一喊便能来,而外面驻跸的军士离得又有些远,赶来也要些时候,我目下所能做的,要么是仗着马好,强行策马突围,这样一则我骑术太差,未必能从这一群少年中突出去,二来若闹到父母跟前,未免倒显得我理亏,要么是等我的随从跟来,但这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万一在此之前先发生点什么,倒霉的只会是我。
我默默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放了一把未开刃的短刀,还是李睿送我的,说等我及笄了就替我开刃,当时我还觉得这样挺好,现在却只在心里狂骂自己和李睿——若当时便开了刃,此时至少我也能有个倚仗,武敏之若敢对我做什么,我便一刀结果了他,料想他的随从也没有他那样的胆子,敢在禁苑之中欺辱公主。
“好久不见,大郎还是如此洒脱。”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等随从来好些,便对武敏之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寒暄了一句。若是平常,我一定毫不留情地就“武大郎”这个称呼好好地嘲笑一下他,现在却一点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右手紧紧握住缰绳,左手抚在腰间的短刀上,故意侧过身子,把刀柄露给他看。
武敏之看见了我的动作,笑了笑,松开我的缰绳,懒散地坐在马上,他的随从们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慢慢地过来将我围住,我强自镇定,指着这些人对武敏之道:“大郎是我的表兄,家人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你这些部曲,怎么都这么鲁莽不懂事,竟敢不向我行礼?”
武敏之微笑道:“他们都是鲜卑人,许多连官话都不会说呢,那些礼节自然是不知道的。你我兄妹,也不必计较些下人们的小错,二娘说对不对?”
对个屁!我完全忘了他与我的母亲同祖的事,在心里默默地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面上却只好作一半的怒色:“看在表兄面上,当然不会计较,但是不知他们对我都这样无礼,侍奉表兄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
武敏之转头对那些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也不知是鲜卑话还是吐蕃话,但见那些人齐刷刷地抽出短刀,雪亮的刀刃在林中疏密不一的阳光下反射出不同的光线,晃得人眼晕。
这样的冷天,我却被这阵仗吓得全身发热,额角上都透出汗来,武敏之又说了一句什么,这些人忽然下了马,齐刷刷地向前几步,将我和武敏之紧紧地围在一片白煞煞的刀刃之间,这些人还都在笑,每个人都露出一大片牙齿——他们虽然各自衣着光鲜,人俊马膘,牙却都是一大片黄色,口齿之间涎液黏连,状如恶狼。
武敏之又在对我笑了。
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外面突然又响起一片马蹄声,这片马蹄声比方才更密,如奔雷一般从一侧传来,前声未远,后声又至,层层叠叠,仿佛波涛拍岸。
我在马上微微立起,向那边一看,远远就见到了骑在前面、穿亲王服色的少年,如今大唐这个年纪的亲王只有李睿一人,我面上一喜,对武敏之笑道:“表兄,你这般行止,算是刀挟公主了么?”
武敏之面色不变,只笑嘻嘻道:“这是鲜卑人的礼节,是尊敬,并非要挟,这是在向公主你行礼呢。”比了一个手势,他那些部曲便瞬间收刀入鞘,重新上马,向另一边奔去,武敏之自己也调转马头,回身看了看远处,对我笑道:“那是二娘的人,还是六郎的人?”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见李睿身边骑着马、穿着宫人衣裳、正指着我这边的韦欢,大怒转头,武敏之却早已笑着去得远了。
李睿少说也带了二三百人,到我跟前停住,笑着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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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想和我比试打猎?”又问:“刚才那是谁?怎么那么些人围着你?见了我又跑了?”
我看了韦欢一眼,低声道:“那是武敏之。”
李睿吃了一惊,道:“武敏之?他来做什么?”
我见他似乎对武敏之甚是熟悉,忙问:“他如今到底是什么官职,我瞧他嚣张得很,见了我都不行礼。”
李睿道:“你那时还小,难怪记不住——他因对太子无礼,母亲出他做岷州刺史,夺封户三百,不知今年怎么又回来了。”
李睿不知,我却知道,武敏之所谓对太子无礼纯是托词,这里面多半有当年对我无礼的事,说不定还有外祖母丧礼上的事——那年我们去致祭时,这武敏之脸上一点哀戚之色都没有,缞麻下穿了双紫色绣金鸳鸯的云头履,李晟私下里还和我们嘀咕过一回,不过这些现在说也没意思。我便只对李睿道:“他方才对我也甚是无礼,还拿刀威胁我,阿兄,你陪我去告诉母亲罢。”
李睿没想到禁苑之中,居然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怔了一下,才来得及发怒:“这畜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兕子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阿耶阿娘。”一面说,一面率先就要往行宫去,我也调转马头,夹紧马腹,跟着李睿过去,经过韦欢时,却被她扯住缰绳,这家伙的力气真大,一下便将我的马扯住,我转头对她笑:“方才多亏你,等我从阿娘那里回来,再好好谢你。”
韦欢瞪我:“你以为我是同你要谢礼?”
我见她不悦,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想起来,先同你说一声——你叫住我,有何贵干?”
韦欢听我语气戏谑,又瞪了我一眼,问我:“你有帕子没有?把头上的汗擦一擦,等下吹了风,着了凉,杨娘子又怪我。”
我道:“现在不能擦汗,擦了汗,母亲怎么知道我方才的惊险?”一面说,一面故意倒把衣裳松了一下,韦欢白了我一眼,道:“依我说,你还不如请冀王替你把那人给打一顿,废他一手或一脚来得干脆,不然这事无凭无据的,告到御前,你未必能拿他怎样。”
我有些不解:“他方才明明叫人拿刀威胁我了,你和六郎不也都看见了么?怎么叫做无凭无据?”
韦欢对我嘲讽的一笑,道:“你不信,只管去试试。”
我见她说得笃定,倒也信了几分,犹豫一会,还是决定先同母亲说说试试,韦欢见我固执,撇了撇嘴,道:“你若执意要去,我倒教你,将自己收拾齐整,去了陛下面前,只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要添油加醋,陛下圣明,是非曲直,自有决断。”
我笑:“说到底还是叫我擦汗——放心,我没那么柔弱。”话刚说完,偏偏一阵冷风吹来,虽是忍住没打喷嚏,却也全身一颤,韦欢白眼翻得利落,手上倒没慢,眨眼便将她的披风解下来,甩在我手里,自己纵马追着李睿去了。
41. 短刀
到了行宫正殿,我才发现自己竟来晚了一步,武敏之的从人已然在殿外候着。这回他们再也没有什么鲜卑人的说法,全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弓矢刀剑早已卸去,为首的那个还在与殿门外一同守候的几个随从聊天。
李睿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两都知这事至此已有些棘手,我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韦欢,带得李睿也看了韦欢一眼,韦欢对我张张嘴,轻声道了“据实说”三个字,李睿听见,怪道:“若据实说,他再狡辩说是鲜卑人的礼节怎么办?”
我道:“阿兄先听阿欢的罢。”
李睿有些不满,我便扯着他的袖子道:“母亲若不罚他,我们再寻人打他一顿便是。难道你我两个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武敏之?”
李睿道:“这可是你说的,一会母亲将这事轻轻放过了,你不要同我置气。”
我道:“放心,我不怪你。”一面说,一面拉着李睿到门口,叫守门的通传一句,未及片刻,便听里面母亲扬声说:“进来。”
我们两个都忙正了衣冠,慢慢入内,这正殿名虽为殿,却与京师的宫殿全不相同,内里一侧是数间大屋合成一处内殿,外有一圈庭院阻隔,庭院之外,再是我们等候的正殿门外。
我与李睿穿过庭院,但见院内两侧摆了二三十盏冰雕的小灯,这些灯里面有一处是镂空的,镂空处都贴着剪成各种各样形状的彩绢,彩绢内又放置着许多蜡烛,此刻蜡烛还未点燃,然而只见这些灯的模样,便知一旦蜡烛点燃,必是五彩缤纷,绚丽灿烂。
李睿与我都被这些灯吸引住,不知不觉停下来,侧着头一看,高延福站在内殿的台阶上迎我们,见我们有兴致,因笑道:“这是周国公进呈给陛下的灯盏。”
李睿的脸便阴了,将头转开,只管直直看着前方,大步入内。
我看见他的脸色,再看看从内殿出来,立在台阶上对我们微笑的武敏之,便也知道这位周国公是谁了,心里一沉,随着李睿进了内殿,在殿内水池边找到坐在池边、裹着外衣、散着头发的母亲。
母亲似是才从池水里出来,身上只穿一件紫罗衫,裹着一件浅黄帔帛,见我们进来,便缓缓从池边起身,婉儿早捧来一双描金玄舄,跪在地上奉母亲穿——母亲叫她执笔书记,这些琐事原用不着她,然而自从那日母亲问她《韩子》之后,她侍奉母亲便越严谨卑微,举凡衣裳鞋履、汤羹茶水,除非有事在身,否则无不亲力亲为,母亲对她这番恭敬也颇满意,近来总是用她贴身侍奉。
婉儿等母亲穿好舄,向我们走来,方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她站着的时候腰也是弯着的,头压得很低。此刻殿中只有她一个随从,她站在那里却并不显得突兀,我起初以为这是她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我们几乎注意不到她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她身上有种与一般宫人全然不同的气势,这气势令她更与皇后、亲王和公主,而非与官奴婢或是下人们更接近。
李睿同我来时都憋了一肚子的话,等见了门外的武敏之,倒都犹豫起来,进殿半晌,除了各自唤一句“阿娘”,便再无二话。
母亲看我们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伸出手,一手摸摸我的头,一手捏捏李睿的脸,道:“你们是为敏之的事来的罢?他方才已经同我禀报过,说在猎苑见了兕子,起初没认出来,没顾上行礼,惹得兕子不高兴了?”
李睿道:“何止是没有行礼?他的随从们在兕子面前亮了刀,兕子只一个人,被他们那么多人持刀围着,这岂是区区一句‘没有行礼’便好敷衍过去的?”
母亲摸我的手一僵,转头看我,我从她手下钻出来,拱着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初次骑飞龙,不知它跑得那样快,竟带着我一个人跑到猎苑里去了,在那等王诩他们时,看见一队人打马经过,起先没认出来,等到武…敏之表哥掉转头,才认得他。他是自家表哥,当然不必见外,也不用计较这些。他的随从们却着实可恶,不向我行礼不说,敏之表哥一发话,他们还都抽出刀来,将我和敏之表哥围住。后来是六郎带人来了,他们才收刀上马,也不见过六郎,就自己骑马走了。我和六郎想此乃圣驾所在,这些胡人这样随意进出,持刀带矢的,担心阿耶和阿娘,且表哥这样粗心,万一御史弹劾也不好,所以才前来禀报一声,并不是特地来告敏之表哥的状。”
我真傻,这样的事,叫御史出面,岂不是比我们两个巴巴地前来告状要好得多?只是若是御史出面,这又变成一桩国事了,武敏之毕竟是母亲的外甥,继承了周国公的门户,他受到弹劾,母亲面上须不好看——想到这,我忽然明白韦欢方才为什么叫我不要来告状,又让我不要添油加醋了,母亲娘家只靠着武敏之一人支撑门户,武敏之便等于母亲的娘家,母亲怎会轻易就处置他?
想明关节,我赶紧对还在那里顺着我的话絮絮叨叨同母亲补充武敏之有多无礼的李睿使个眼色,李睿倒是看到了我的眼色,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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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机变,既转不过弯来,话说到一半,索性就闭口不说了。母亲正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忽然见他住了口,挑眉等了片刻,才见李睿讷讷道:“方才我也是从远处看见,母亲还是问兕子罢。”
母亲不悦道:“你若没想好,便不要开口说,开口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心里一点成算都没有!你好坏也是我的儿子,又开了府,这便是亲王该有的样子么!”
李睿不想母亲忽然这样严厉,吓得一低头道:“我…臣…是臣莽撞。”
我赶紧道:“阿娘,六郎他确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听我一说,又着了急,所以才在母亲面前失态。其实表哥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表哥就有些害怕,总觉得他要害我似的。”方才我只想到一层,再仔细一想,其实武敏之并非没有受过母亲的处置,可见母亲对他的容忍也是有限的,如今我们已经告了状,便只能抓着他的弱点说,而此事由我来说,就再适合不过了。
母亲果然没想到我说了这样的话,面色微变,盯着我慢慢道:“敏之是你的表哥,你小时候还常常与他玩耍,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他,便觉得怕,今日他又带了那么多人,个个都带着兵器,我反而孤身一个,身上只有一把未开刃的短刀,大约…反应过度了些罢。”
母亲沉默了。
李睿似是猜出什么,猛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右手骤然紧握,我连忙抓住他的手甩了一甩,李睿才重又低了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眼前的地面。我们谁也没出声。
良久,母亲才道:“敏之倒也罢了,他那些随从都是胡人,平时也不懂规矩,以后再不许出入宫禁。”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沉,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母亲是这宫中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如今看来,母亲与父亲、李晟,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大差别。虽然一直告诫自己,她只是我这具身体的母亲,而非我真正的母亲,但是事到临头,依旧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母亲许是看出我的失望,叹了口气,道:“取那把刀来。”
婉儿很快便过来,两手捧着一把短刀来。这刀的刀鞘黑沉沉的,看着极其不起眼,然而母亲将它拔出来时,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刀面雪亮,刀刃薄如蝉翼,着实是把好刀。
母亲将刀交在我手里,淡淡道:“日后,许你御前带刀。”
我握着那把短刀,心中五味杂陈。
42. 置气
我和李睿是手拉着手走出来的。我空着的那只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本以为自己一出殿门就会忍不住拔刀出鞘,直接对着武敏之的心口捅那么一下,然而在门口看见他时,这念头却又消了。反倒是李睿在经过武敏之时站住,睨了他一眼,斜侧着头看我:“兕子,我替你砍了他。”
我把头轻轻地摇了一摇,松开他的手,走到武敏之跟前,右手一动,母亲赐予的锋利短刀便出了鞘。武敏之比我高太多,我只能将刀举到他的小腹,刀尖在距他的胡服不过半寸时停住。我的手还用不惯刀,持刀时轻轻在抖,刀锋上泛出的冷冷青光便也跟着轻颤。
武敏之见我拔刀,不惊反笑,他的笑是嘴角极慢极慢地勾出来的,那笑容像是一块人皮铺在桌上,被人从两边硬生生挤在一起,在皮上堆出来的一样。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连眼珠都一动不动。他伸出左手,手指在我的刀刃上缓缓一抹,便有鲜血从他的指尖浸出,顺着刀尖流下,在刀身弯曲的地方滴下地面。
他把左手食指内扣着伸进嘴里,下巴徐徐一扬,又徐徐一收,像是在舔冰棍那样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舌尖一转,自两片血色唇瓣中挤出来,在指尖上一蹭,右手指尖在我的刀尖上飞快地一点,笑着说:“二娘小心,戳了别的地方都不要紧,戳坏了那里,你可怎么办呢?”
我听见砰的一声,以为是李睿打在武敏之身上了,仔细看时,却发现李睿因怕伤了我,现下还只是提起拳头,怒目瞪视于他。我微微转头,才看见婉儿站在门口,轻薄北风将浅色罗裙吹起,绣罗布料紧紧贴住她的身子,细瘦的少女身形因此显露无疑。殿内有温汤,暖和得很,她穿着这样的衣裳倒是正好,殿外却是寒风飒飒,连我这穿了裘的都觉有些冷,然而只穿罗裙婉儿却直挺挺地站在风中,仿佛寒冬暖春,于她都毫无影响。
武敏之草草地拱起手,对婉儿笑:“上官才人出来,可是陛下有话吩咐?”
婉儿看着我手里的刀对武敏之道:“陛下宣周国公。”
我抿了抿嘴,将刀收回去,插了两回才入鞘,韦欢候在庭院里,早在我们出来时便走上了台阶,见婉儿出来,边低着头,一步跳了下去,所谓动如脱兔,正是为她所设。这样紧张的时候,我见了她这样的动作,却不知怎地,忍不住一笑,婉儿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候武敏之入内,自己也跟着进去。我这才发现婉儿竟没穿足衣,只光着脚趿着一双木屐。
方才的声音,该是她用脚踏了一下地板发出来的——除了那一声外,她走路再无一点声息,内殿的地面全由木制,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能穿着木屐,还在木地板上走得这样安静平顺的。
韦欢等婉儿进去有一会了,才小跑过来,王元起替李睿披披风的时候,她便也张开披风,替我系上——韦家小四娘骑马打球时候灵巧得很,系披风的手艺却着实不怎样,我一眼就看见她要替我打死结,赶忙伸手拦时,她已经左右手用力一扯,将这结扯得死紧了。
我还没说什么,李睿瞧见,先嗨气道:“蠢材,这披风是这么系的?”
本来我也要说韦欢的,见李睿先说了她,倒又不想了,只道:“没什么大事,一会若解不开,拿刀割了就是。”说着便扯着韦欢向外走,免得李睿心气不顺,把火撒在她身上。
韦欢见我们如此,便知告状的事不顺,也低眉顺眼地跟了我快步出去,上了马,又道:“天还早,再去林子里转转罢,万一打了个野兔松鸡,也可同人炫耀炫耀了。”
我知她是变着法在劝解我们,便对她一笑,向李睿投去问询的一眼。李睿点点头,当先催马出去,直到又出了行宫,远离了人丛时,才凑过来,低声道:“我明日就叫人约他去打猎,到时…”
我忙止住他:“到时怎样?你是正一品的亲王,他是从一品的国公,你还能真把他怎样不成?”
李睿道:“国公怎地?我是皇子,他是谁?”
我见他不开窍,声音不知不觉便大了些:“他是外祖父的嗣孙,袭封的周国公。”李睿哼出一声,一挥马鞭,向前冲得远了。
他一走,韦欢便并马上来,拿两眼看我,我竟懂了她的意思,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道:“阿娘说,以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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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带那些胡人进出宫苑。”
韦欢了然点头,又看我的刀:“是陛下赐的?”
我看见这刀,便想起母亲那轻描淡写的处置,心头闷得很:“阿娘准我御前带刀。”
韦欢道:“这比我想的倒好多了。陛下毕竟还是疼你。”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又对我笑道:“有了这刀,你以后便好对付他了,只消设个局,激得他先动手,你再一刀捅下去便是。这事最好是在御前,到时你有刀,他没刀…”她一手摸着下巴,微微地一笑,显是已经在想具体的办法了。
我见不惯她这样,侧过身子,一掌拍在她肩上,拍得她一惊,勒着马定了一下,才追上来,抱怨道:“你骑术这样差,还好意思这样扭来扭去,看等下不摔下来!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比阿杨还啰嗦?你不要想了,那些法子,我都不会用的,我要堂堂正正的对付他。”
韦欢转头看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个三岁痴儿:“你倒说说,怎么个堂堂正正法?”
我道:“自然是要在庙堂之上斗败他。”
韦欢看我的眼神里边又添了几分诡异:“庙堂之上?你倒告诉我,你一个小女娘,怎么到庙堂之上?你若成了亲,开了府倒也罢了,现在难道是要去宣政殿撒娇打滚赖得陛下贬斥他为止么?依我说,你就听我的,暗地里捅他一刀,既干脆,又不让陛下为难,哪怕打死了,也就按周国公的礼把他风光葬了,再让他的儿子继承爵位便是——这是陛下的女儿与陛下的外甥斗气争执,是被溺爱坏了的小女儿辈淘气,并非陛下的娘家人有什么失德之处,陛下赐你刀,不也是这意思么?”
“你错了。”我盯着她道,“阿娘赐我刀,是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去杀武敏之,这刀只是为了敲打武敏之而已,我若真的杀了他,这一辈子,才是完了。他是武家的人,要打要杀,只能由阿娘做主,别的人,哪怕是她亲生的女儿,都不行。”
韦欢怔了怔,半晌,才道:“太平,你…在和天后赌气?”
我伸手抖了抖缰绳,没有说话。
43. 打猎
韦欢看我不说话,马上就指着前面道:“那里是不是有个兔子?”
我转头往前一看,什么也没见到,不过此时已进腊月,断断续续地下过几场小雪,树下稀稀松松、黑一块白一块的堆着残雪,便是有兔子,只消在雪堆里一钻,我也看不见了,何况打猎总比继续谈武敏之的事要强。我因将带的特制小弓取在手上,又随手取了一支箭搭在上面。
飞龙不愧是御马,我一张弓,它便似有所知觉一般,踏着步子前不紧不慢地小跑起来,韦欢也催马跟住,手搭在眼前张望片刻,指着一面道:“那里。”说着便当先行去,飞龙轻抬前蹄,顷刻间又超到她身侧,领先半个马头。
韦欢一面拉着弓,一面斜着脸向我笑道:“看不出,这马倒还有些小性子。”
我道:“飞龙不过是秉性恭谦罢了,你真当它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凡马?”
韦欢笑而不语,瞄准前方,搭弦的手一松,一只箭冲了出去,没入雪中。
早有跟班的箭童过去,将箭矢捡起,以免兵器流落。
韦欢伸手向箭童拿箭,我却突发奇想,笑道:“先不忙收回,我们来比一比罢。”
韦欢问:“比什么?”
我随手指了另外一个箭童:“他捡我的,这人捡你的,我们看看最后一共放了多少箭,又中了几个猎物,以猎到的猎物与射出去的箭只作比,最后来定胜负,如何?”
韦欢笑道:“这法子到有趣。”说着两脚从马镫里脱出来,松松地荡在马腹之侧。
我见她忒瞧人不起,恼道:“你别托大,一会输了,可要有彩头的。”
韦欢斜睨我道:“什么彩头?”
她如此笃定,我倒有些心虚,想了一想,方道:“输的人罚…罚学狗叫。”
韦欢好笑地摇摇头,嗖地一箭又出去,稳稳地插在一棵树上:“我赢了,你让我用你的汤池,你还要服侍我,你赢了,我替你写策论,如何?”
我还当她提什么要求,原来只是要泡温泉,便是不打赌,她同我说一声,我难道还那么小气,连请朋友泡个现成的汤都不肯?至于服侍她,也不过是帮忙递个澡巾,穿个衣裳,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我若赢了,倒白捡个便宜——这话自然不能同她说,说了,万一她改提什么难办的要求却不好,便喜滋滋地应下。
韦欢见我应得爽快,看了我一眼,道:“我竟忘了,你这人惯没什么脾气,服侍人的事于旁人千难万难,于你却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她想起从前我给她上药的事来,笑嘻嘻道:“都说好了,可不许反悔。”说罢踢了踢马腹,让飞龙再跑得快些。
不知是不是因我们进到林深处的缘故,猎物骤然多了,许多灰的黑的棕的花的兔子像是被马蹄惊到,在林间仓皇穿梭,几十只又都只望一边跑。
我的弓力道小,射不远,只好踢着飞龙紧紧靠上最外边一只,那兔子随众跑得时候原没用全力,见我追来才发足狂奔,一转眼就不知到哪里去了,然而不等我慢下来搜寻,便有猎犬从草丛里钻出来,连几只兔子都一起赶出来。
我没想到有猎犬,怔了一下,错过了,好在还有别的兔子也从那边来,赶紧张弓,足足射了十余只箭,才中了一只深灰的兔子,却也没中要害,只中了靠近腿的那一处。张弓再要射时,却看那兔子甚小,还不知成年了没,又犹豫了一下,只这么一会,猎犬已经冲过去,几下就咬住那幼兔,叼到犬奴跟前,犬奴取下它,跑到我马前跪下,两手捧着那兔子,高举过头顶,满面笑容地道:“娘子猎了只灰兔。”
身后的郎卫们都凑趣地喝起彩来,他们似乎都忘了先前我射的那十余只箭,都说我小小年纪,能一下便猎到这兔子,端的是女中豪杰,不愧是二位圣人所言传身教的女儿。
我见那兔子已是血肉模糊,四肢却尤在摆动,面上露出不忍之色,韦欢看了看我,抽出佩刀,跳下马,走近犬奴,我吓了一跳,道:“你做什么?”却见她利落地一捅,那兔子被她捅了个对穿,便再也不动了。
犬奴身上飞溅了许多血点,从腰间取出白布,却不忙擦拭,只谄笑着递给韦欢:“娘子擦擦手。”
韦欢接过白布,随意一擦便扔在地上,那犬奴得她赏光,浑不介意,笑得脸都皱起来,看得我皱了眉——李睿身边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韦欢走回来,也不用人扶,也不踩马镫,两手一抓便翻身上了马,我本以为那些人该赞叹她了,却听不见一丝声音,瞥了身后的人一眼,拍手道:“好!”身后方有几句敷衍的喝彩声音。
韦欢浑不在意,向我微一侧身,笑道:“可惜皮毛坏了,不然你把它献给陛下,陛下一定高兴。”
我道:“等下回我打了好的再说罢,只献个兔子算什么呢?”一面说,又见那犬奴用一根大红的缎带将兔子系好,放在网兜里,两三个骑马的人挂着那网兜前后夸耀。
我见那兔子的尸体都没如何,被他们这么一拍马屁,倒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起来,抬着眼皮看韦欢,道:“方才这兔子已受了伤,眼见活不成了,你又何苦多捅一下?”
韦欢道:“若我受了伤,又必死无疑,有人肯给我个痛快,我感激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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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呢。”顿了顿,又道:“你不常打猎罢?多来几次,习惯了便好了。”
我虽知她说的是正理,心里毕竟不舒服,便把弓递给随从,道:“我累了,我们回去罢,你赢了。”光顾着求胜,没看韦欢收获了多少,但是以常理论,她也该比我猎得多才是,谁知韦欢却道:“我什么都没猎到,你赢了。”
我疑心她特地容让,蹙眉道:“你莫让着我。我自己有几分斤两,我自己知道。”
韦欢也瞥我道:“谁让着你了?”
我指了指着她吊儿郎当地落在马鞍边的两只脚,那两脚脚尖竟是向下的,真正是一点力都没用。
韦欢顺着我的手低头一看,忙把脚尖翘起来夹住马腹,自矜地道:“你若同我比骑马,我绝不会谦虚,要论射箭,我真不行。”又笑道:“不是我拿大,我踩不踩马镫,绝不影响我骑马,更别说射箭了。”像是为了向我证明一般,她踏进马镫,稳稳地站直身子,抬手张弓拔箭,对前面努努嘴:“我射那棵树干。”说着箭只如闪电般发出,力道倒是迅猛,倒也插进了树干,却不是她原来指的那颗环抱大树,而是边上一棵小苗。
我目瞪口呆地看韦欢收了弓,毫无羞赧之心地恢复了懒洋洋的坐姿,半晌,才道:“人家都说骑射、骑射,谁知道你只会骑,不会射呢?”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道:“穷人家的孩子,能爬得上马、分得清鞠洞已是了不得了,哪有闲心再学别的。”
我抽抽嘴角,很想说若崔氏姻亲、七品之家还算“穷人”,那我大唐大约除了皇家,没有“富人”了,转念一想,我可不就是皇帝家的“富人”么?这韦欢打赌输了便输了,偏还要揶揄我一下,不过从好处想,她倒是真没有因着我的身份而让我,这多少令我有些欣慰,连遇见武敏之的郁闷之情都纾解了不少,微笑着对她道:“你替我写三篇策论,这几天我住处的池子随你用,怎么样?”
韦欢道:“今年大半年才见陛下叫你写一篇,还只要四十句,哪来的三篇让我写?”
我笑:“今年才一篇,不见得明年也只一篇,纵明年只有一篇,那不还有后年么?总之是划算的买卖,你做不做?你替我写得好,我不但让你用我的池子,还次次都亲自替你穿衣,如何?”
韦欢道:“说得好像谁稀罕你服侍似的。”
我道:“那你要不要?”
韦欢右手轻甩,马鞭在她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大圈,擦着马屁股过去,她的马受了惊,一蹿便带着她往前去了,整片林间,只听一个响亮的“要”字反反复复地在枝叶间回荡。
44. 贺兰
襄城宫虽号称是行宫,比起大明宫来却简陋得多了。我住的所在,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院子,里面除了有两个温汤池之外,屋宇也不过同寻常的王公官府里相当,只有富贵气象像极了大明宫——到处都是大金大玉,花障必要三尺以上,花瓶必要一对,卷轴必要古人的,花朵必要喷香艳丽,帘幔不是绸就是缎,东西还不能是素色,必要雕龙绣凤,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见天家尊严似的。
这院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大一小两处水池,一处二丈见方的大池,是引的原本的温汤,水只算得温热,水色泛黄,连腾起的雾气都带着淡淡的黄色;一处丈许小池,引的边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行宫附近的河流大多被许多人家分享,这条溪却被围在禁苑之内,有专人把守,独独供此一池——池子两侧有十八个龙头,九个入水,九个出水,入水处又分了内外三层,外侧每一层都较内侧一层为高,内外之间有一处凹槽,槽中又设有轻纱,溪水本自清澈,再被层层轻纱一拦,出来的水更是透亮;出水处倒只有一处较为结实的纱网拦住,免得后宫的东西不小心流到外面。池子下面不知设了什么机括,无论何时去看,水都是滚热,宫人们定时向里面撒上花瓣,蒸得整间屋子都满是香气。
这两处池子都建在东边茶寮之侧,茶寮是一个回形游廊般的地方,一头连着池子,一头连着正屋。池子外又设了些木制遮挡,因院子还有围墙,这遮挡便建得十分简便,只有两三有墙,却也是中间悬空四块,边沿是各色样式的镂空花纹,中间又雕着些仕女、马球之类的画,这墙壁的每两块之间还故意曲折一下,仿佛不是墙壁,倒是真的屏风一般,没有墙的那面挂着竹帘,竹帘之内还有纱幔,若是天光好的时候,将竹帘卷起、纱幔垂下,光线自外透入,整片水池便被照得如同水玉一般幻彩流光,因此便唤作大小“水玉池”,而两处池水连着茶寮,一起被唤作“水玉阁”。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下雪时分,披件轻薄的罗衫,泡在池水里喝茶看雪,不知几多惬意。等到全身都泡得滚热,再打着伞、披着火红狐裘、踏着木屐、沿着木制的茶寮曲廊踢踢踏踏地走回正屋,立在飞檐下看那水玉阁中烟气氤氲、墙上彩画在烟气中若隐若现、画中仕女若飞仙般飘飘欲起,自然又有另外一番趣味——这样的人间仙景,叫韦欢看了艳羡,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们自林子里回去,韦欢叫人把那兔子切碎,和茱萸一道蒸了夹饼吃,我没什么胃口,就用猪肉鲊拌饭应付了一顿,吃饭时便听见外面狂风怒号,吃完起身推窗一看,只见天又密密地下起雪来,便回身对韦欢道:“今天雪大了,且晚上也没什么景,不好泡汤了,等明日雪停了罢。”
韦欢却道:“正是雪大的时候泡着热汤才舒服,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瞧一眼外面的风雪,道:“那你多披件衣裳,我在里间等你。”此次宋佛佑先去了洛州收拾我的住处,杨娘子在京城留守,我这里少了两尊大佛,连气氛都活泼了起来,晚上韦欢同我一道住,宫人们则轮流在外间的榻上歇息。
韦欢点点头,走到门口,一开门,便听呜呜风声吹得怪吓人,我忙向那壁上取了灯给她,又着个宦官打了伞送她,等眼看着她走到了水玉阁里头,才折回去,不及擦洗便向床上一躺,两手枕头,心情沉重地想着白日的事。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叫人给李睿递了个信,向他讨武敏之的履历来看。这东西李睿本也拿不到,好在他手下有不少人都是久在京城厮混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竟也替我凑出一篇大概,晚饭前就送到我手上,吃饭的时候顺手捏着一看,开篇便见“武敏之,原姓贺兰”,那时我正拌好饭,边吃边想“原来武敏之竟不姓武,难道是从哪边过继或者收养的?这却容易了”,等吃了几口,才把“贺兰”和“敏之”两个字连在一起了,立刻便没了吃饭的心情——这时代人物错乱,我本也不是个历史迷,对这些人物名字大都陌生得很,然而再是陌生,几个在前世各类八卦贴子和电视剧上频繁出现的历史名人也是有印象的,譬如“上官婉儿”,又譬如“贺兰敏之”。这名字一出现,我便有八九成把握确定母亲就是历史上那个武则天了。
想不到历史兜兜转转,竟真的转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李世民也好,李建成也好,他们的儿子,到底都娶了一个姓武的女人,却不知这一世,母亲还会不会登基御极,改元称帝,又会不会…当真鸩杀李晟呢?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那位传说中被虐待而死李大娘,当真是…被皇后饿死的么?母亲既能知道她的处境,为何不马上禀报父亲和太后,而要等她死了以后,才向父亲揭发?
“武则天”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奇异的魔咒,打破了许多我不肯去深想的东西,从前埋在心里、因着些许原因未曾深想的种种疑窦,此刻全都浮现在眼前。事不关己之时,这位传奇女性的传奇生涯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可是当自己成为了这位曾亲手杀死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人的女儿,那些悠闲轻松便再也不复存在。
门似乎开了一下,将我从惊惧犹疑中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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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向外一看,只见韦欢踩着布鞋进来,对我道:“还是叫她们把屋里的烛火都灭了,只留两盏宫灯备着起夜就好,这四墙都是木的,别半夜走了水。”
我道:“天还早呢,又不睡,急什么?”
她转头看我:“金吾都来催我们锁门了,还早什么?你也好睡了,我听人说陛下晚上命人尚膳备东西,明日许是要在新建的流杯亭设宴,万一御前和诗,你不早些准备,丢了人,可不许怪我没提醒你。”
我惊得坐起来:“和诗我可不行,不如替我告病罢。”
韦欢道:“你告病能赖这一次,还能次次都赖不成?依我说,你就明日早些起来,把从前的那些应制诗看一遍,背个二十首在肚里,到时赴宴,‘绿玉’便改成‘香玉’,‘天恩’就改做‘圣恩’,再添几个福田、甘霖之类的词,总也能敷衍一篇,你年纪小,又是女子,没人细究的。”
我听她的话在理,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怪她道:“为什么我是女子就没人细究?难道女人就不能有文采么?”
韦欢道:“吟诗作赋,那是男人的事,身为女人而有文采,必是超凡脱俗之辈,世所罕见的了。”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愤愤道:“谁说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设若女人可以与男人一样进学,才不会比他们差呢!”
韦欢笑道:“这话你不要同我说,说了也没用,最好是明日你做个绝世诗篇,一鸣惊人,大家便知道原来女人也不比男人差的了。”
我被她一句话噎住,闷了半晌,才道:“我不会作诗,并不是说所有女人都不会作诗,自然有女人会作诗——上官才人就很有文采,崔明德不也是才女么?是了,明日若真叫我去,我便同母亲说,将崔明德她们也叫来,叫他们看看,我们女人比起男人来,也不差的。”
韦欢道:“你不是一向嫌崔明德冷淡,怎么又同她好起来了?”
我道:“同是女人,自然要同仇敌忾。”说得韦欢失笑不止,除了衣衫,坐到我身边,手压在武敏之的履历上,只瞥了一眼,便扭头闭眼道:“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把那履历拿起来,塞到韦欢手里道:“我放在这里,便是要给你看的,正好你也替我看看,我的法子靠不靠得住?”
韦欢睁开眼看我,蹙眉道:“太平,你当真要让陛下下明旨贬斥他?这是扫陛下的颜面。”
我把“贺兰敏之”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默想了一遍,笑道:“你放心,我有九成把握,能让母亲厌弃了他。”
45. 醋意
李睿的信上说,武敏之乃是母亲的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因父亲早逝,便把他接去外祖家中养着。这武敏之人生得俊俏倜傥,文采不俗,父亲因他家世显赫,又是母亲的娘家人,也颇看重他,弱冠即释褐为校书郎,寻迁太子宾客、弘文馆学士、秘书监。母亲册立,父亲追封外祖为应国公,又想为武家立嗣,母亲却自陈两个哥哥的短处,不但不让父亲加封他们,还将他们分别流放。彼时恰好武敏之向父亲、母亲献弘文馆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母亲喜他的文采见识,便同父亲说,将他立为武家嗣孙,初封应国公,授扬州刺史,后来因他丧礼不恭、侍奉太子不敬,削了封户,出为岷州刺史,今年因他抵御吐蕃有功,进封周国公,改领原州,这才到行在谒见。
武敏之这人不但在家颇受外祖母和母亲的喜爱,在外也迷倒了不少女娘。他这人却是来者不拒,在京中很有些风流名声,有传闻说他同我的几个姑姑和武家几个堂妹都有染,又有传闻说他喜欢年幼的女孩,宴饮时往往让不满十岁的婢女赤身裸体地侍奉,然而一则京中权贵如云、风气奢靡,男幽女会之事常见,公主们的名声更是好得有限,二则以我大唐律令,奴婢的身份与牲口货物差不多,被自家郎君们玩了打了甚至是杀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众人并不以这些风流韵事为耻,便是李睿,若不是在母亲那里猜到武敏之曾对我做过什么,大约不但不会骂他,反而要略带艳羡地笑嘻嘻夸一句“表兄好手段”呢。
李睿还未开府,给的消息有限,我方才已看了一遍,如今又陪着韦欢看了一遍,韦欢将他的几个官职反复念了几遍,道:“校书郎品虽不高,却极是清贵,崔家许多表兄都以释褐此官为荣,武敏之未经科举,却选了这个官,又进了弘文馆,陛下着实看重他。”
我近来从婉儿学习官品,于仆尚郎丞等官已颇熟稔,知道她在说什么,点点头,道:“然而当初再看重,不也是将他出到岷州了么?”
韦欢微蹙了眉道:“又不是柳、龙那样的偏僻地方,再说,如今不是又将他调任原州了么?他分明圣心未失。”
我笑:“圣心未失,未必永远不失,我那两个舅舅是正统的武家子弟,母亲亲生的哥哥,都落得如此境地,他一个外姓甥儿,难道还比同父的亲哥哥更亲?”别说亲哥哥,在另外一个时空,母亲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能狠心杀害,何况一个外甥?这话说来也着实可悲,可是既已托生在此,除了做个“好女儿”,也别无他法。
韦欢若有所思,偏着头道:“他是武家的嗣孙,天后之所以喜欢他,为的是他能光大武家的门户,为天后助益,倘若他心里不但没有武家,反倒还因此怀恨…你说他父亲除了他,还有别的儿子么?”
我只想到“没有武家”那一层,不想韦欢倒想得更深,心内惭愧,面上还妆出早已想到的样子,淡淡道:“他母亲只他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似是早夭了。”说到这里,心内一动——不知这一世我的父亲是否还与姨母、表姐有染?若是这样,武敏之的生父岂能没有怨恨?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有没有将这怨恨告诉自己的儿子。
韦欢没有留意我的脸色,只微微笑道:“既只有他一个嫡子,却送去给人家做了嗣孙,贺兰家若不怨愤,那才是出奇。当年他替荣国夫人守孝时不恭顺,说不定就是因为心怀怨怼——你觉得呢?”
我还只是有个大概想头,谁知韦欢三言两语便连罪名都定了,既感慨她的聪明,又觉背脊发凉,翻身坐直,盯着她道:“阿欢,以后我可千万不能得罪你。”
韦欢白我道:“分明是你要对付他,也是你出的主意,我不过顺着你的意思说出来,怎么你的意思,还是我在陷害他?”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你一开始想的,并不是这个?”
我讪讪一笑,韦欢便知端地,定定看我道:“那你想怎么对付他?”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我只是想,武家又不是非他不可,两位舅舅虽然不在了,膝下子嗣却还在,母亲又还有许多族兄弟,从他们中选几个好的,多同母亲说说,再把武敏之的劣迹两下比照,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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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坏,母亲自然知道。”
韦欢挑眉道:“你就这点想头,便和我说有九成把握让陛下厌弃他?”
我脸上发烧,硬着头皮道:“这法子不是挺好么?”
韦欢道:“不说武家那些人的亲疏远近,只说你身在深宫,连武敏之的履历都要托了人才能打听到,你又怎么知道武家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陛下只有两个哥哥,却都被流放,连侄子们都不肯选,非要让外甥继承爵位,内中必有极深的恩怨牵连,贸然鼓动陛下换嗣子,你就不怕陛下反过来斥责你?再说了,你以为陛下出他去外州就真是贬斥?万一陛下只是磨砺他的性情呢?世上如他这般的俊俏子弟本就不多,还要文采风流、武绩卓越,陛下既不怕物议,必要以他为应国公嗣,必是信重他的才能,怎会因区区小事,就轻行罢黜?”
我本是因自己知道些历史,所以才说得这样笃定,被她一说,方知此事的许多漏洞,起初倒还服气,听了“俊俏子弟”之句,却又觉一阵无名火起,嘟囔道:“你怎地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还俊俏子弟呢,就他那阴柔模样,也不知你怎么看得上!”
韦欢道:“我又没说我看上他…”
我道:“那你偏偏提这一句做什么?”
韦欢竟还认真解释道:“满朝皆重风仪,他生得俊俏,也是好处,你不可不考量在内。”
我怎会不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在理是一回事,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当下只是暗恨韦欢这厮不解人意,平白长了他人志气,又不好明白说得,便只恨恨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是俊俏,也是无用!反正母亲迟早都要杀了他的。”
韦欢一怔,道:“你平常没什么文采,这词用得倒是很妙。”又歪了头,疑惑地道:“你这么笃定,莫不是天后已流露过什么意思?武敏之从前到底做了什么,叫你这么生气?”
我一时语塞,既不好同她说历史上贺兰敏之便是被母亲杀了的,又不好说少时被猥亵的事,只能倒头一躺,拿被子捂住脸,道:“困了,睡觉!”
46. 疑惑
韦欢的消息果然灵通,次日一早起来,便听宫人们说母亲临时起意,要在流杯亭设宴,说是自午后便要召大家骑射、联诗,叫我不要出去。我见派的是中谒者,知道除我之外,还要出宫传旨,因问他:“除了六郎和我,还有谁?是大臣们也来,还是就自家亲戚?”
那人笑道:“小人这里只知冀王、许王、泽王、郢王、宣城王。”
我听着全是亲戚,拿不准母亲有无召见旁人,因多问了一句:“母亲现在正殿?我去见她。”
这话刚说出口,韦欢便看了我一眼,我瞧见了,等把人打发走便问她:“怎么了?”
韦欢道:“你就这样打探陛下的行藏?”
我一怔,道:“不这样,还要怎样?”
韦欢犹豫了一下,方道:“我本想这样不大好,不过,你是公主,又不是皇子,也没什么忌讳的。”
我想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刚想笑说一句“我从来都是这样,阿娘不会怪我的”,想到母亲乃是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武则天,便一点也笑不出来了,顿了顿方道:“以后我会注意。”
韦欢道:“我只白说一句,你也不必做得太刻意…”她抬头看了看周围,低沉而迅速地道:“你从小长在陛下身边,性情举止都为陛下所深知,原也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她的意思,苦笑一下,刚要说“这么说来,我倒是要谢谢宋佛佑了”,心中一动,故意笑道:“你收了宋佛佑多少好处,人都不在跟前,还要这样帮她说话?”
韦欢忽地就发了怒,瞪着我道:“你若真把我当朋友,便趁早不要拿这些话试探我,你若只以僚属视我,那我也不必替你费朋友的心。”
我赶忙笑道:“是我的错,本想同你说句玩笑,谁知你真恼了,我对不住你。”
韦欢冷着脸道:“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是了,你见我平常拉拢你下面的人,在你面前又不掩好恶,所以就以为我对你留了心眼?你扪心自问,我平常做事,哪样不是当着你的面,在你眼皮底下做的?我若有心,许多事早瞒着你做下了,却桩桩件件都叫你知道,便是因为我信了你的话,把你当朋友,谁知我这样一片心,你却反而挑起我的不好来了,也是我傻,竟真以为你与她们不一样了。”
我见她脸都气白了,赶紧起身道:“是我不好,不该拿话挑你,我以后再不犯了,求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因不曾想到她待我竟是这样一片心,我却还只当她是寻常玩伴一样,不免又羞又愧,走到她身边,想去牵她的袖子,谁知她气得急了,竟甩开我,自己一路往外走,我又再去拉她,没有拉住,索性奔到门口,两手一拦,还没开口挽留,便见韦欢把眉一挑,道:“公主这样,是不许我出去?”
这话我却不敢接,要马上走开,又像是认了她的话似的,眼珠一转,跑到一旁,将宫人们挂在一边的氅衣拿过来,谄笑道:“外面冷得很,你要出去,多穿件衣裳。”
韦欢的气势不觉一弱,我见此路可通,便自觉地替她将氅衣披上,又将提炉和伞取来,连她的一双皮靴也翻出来,拎到门口,笑嘻嘻道:“路滑,还是穿靴子好。”觑她脸上并无更多怒色,方顺着问道:“你要去哪?午后流杯亭之宴,你陪我去罢。”
韦欢抬着眼皮瞥我一眼,道:“我去泡汤。”
我惦记着午后要联诗的事,有心要向她请教,又不敢明说,便笑道:“我也去。”
韦欢本来面色稍霁,这会儿又把眉挑起来,道:“你不是要去面见陛下,又来闹我做什么?”
我被她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事,只得一边送她出了门,一边唤人来替我穿了衣,叫了步辇,一路乘去正殿。
母亲一向日出时便临殿视事,至午便歇。因此此时虽是在行宫,正殿门口也候着许多等待召见的朝臣,今日天实在是冷,母亲叫人张了几顶帐篷,内设火炉、热茶,命他们在内等候。
我见有外臣,便叫人唤了最近的一个青衣宦官过来,命他通传。那宦官应了,又道:“陛下正在见人,许是还要一会,公主不如去帐篷里等着。”
我犹豫了一下,便下了辇,随他进到最旁边的一顶帐篷里,本以为这里偏僻,应该没人,谁知一入内就见许敬宗、房遗则、魏叔璘几个都围着炉子坐着,几个年轻的官员在一边抄写——原来却是几位相公把政事堂给搬到这里来了。
几位相公见了我,都颇有些尴尬,我心里也不自在,暗暗怪那宦官不懂事,怕几位相公要依品级向我行礼,忙先对他们执礼道:“许师父、魏师父、房相公。”
许敬宗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咳嗽一声,对我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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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公主。”
我正是无话可说的时候,刚进来又不好退出去,见他病恹恹的,便忙顺着问候了几句,许敬宗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寒暄,房遗则只自顾自喝茶,魏叔璘等我们说了几句,面露不耐之色,我一直瞄着这几人的脸色,见他甩甩袖子,对我一拱手,先道:“我路过此处,见两位师父在此,故来问候,师父们若无事,我先告辞。”忙忙退出来,转身要去叫那引我进来的宦官责备几句,却见方才他站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
我心中一跳,将这里执事的宦官们挨个扫了一眼,召一个穿红衣的来道:“方才这里站着的是谁?”
那人小心地瞥了我一眼,轻声道:“这里没有执事。”
我心中一跳,转头看殿前的宦官,果然见他们都候在台阶之上,无人下到这边。我将那些人的脸一一看过,却根本也没认出谁来——御前宦官极多,太极宫、大明宫与诸行宫的人又各不相同,方才那宦官一直低着头,我又没留心,只知他穿青衣,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天虽寒冷,我的汗却一下就出来了,抿了抿嘴,对那红衣的道:“把殿前的人都叫过来,我再问问。”
那红衣的人犹豫了一下才应了,转身要走时,我又叫住他:“不必了。”宦官虽说是天子家奴,却未必是天子之子的家奴,我当着这么多朝臣面审问,一个处置不当,难免要惹物议,且那人若是无心,自不必计较,若是有意,便是计较,只怕也计较不来,还不如不要惊动得好。
不小心闯入政事堂倒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几位相公不满,至多也不过在父亲面前念叨两句,在几位相公面前喝问几个家奴似乎也不是大事,至不过显得我有些跋扈罢了。然而仔细想想,一句平常的问自己母亲在哪的话,都能让韦欢心生犹疑,若我当真毫不避嫌地在宰相们面前审问御前宦官,再有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告诉父亲、母亲,难保我不受训斥。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事闹得再大,说到底我得的,至多也就是几句训斥而已,以父亲待儿女之溺爱,以及我目前的年纪,便是这事当真闹大,我只消撒个娇,服个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损失,若真有人费了大心思、冒着大风险叫人在御前算计我,目的却只是叫我被父亲骂几句,至多削些封户(说不定过几日就加回来了),这却又是何苦?
47. 考较
因心中有事,我便再没请见,一路又回了院子。进门时只见韦欢衣衫齐整地立在廊下,与一个小宫人说着些什么。我奇道:“你不是去泡汤,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白我道:“你以为我是你,整日闲着没事干么?”
我见她分明就不曾下水,也不好拆穿,走到屋子里,也不知怎么了,一进门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韦欢趁我弯腰脱鞋,将手从我的脖子里面伸进去,冰得我嘶了一声,忙从她手下钻出来,道:“冷!”
韦欢道:“你也知道冷,怎么出去又弄了一身汗回来,到时候病了,又是我们做下人的罪过。”
这话便还是有气了,我先不忙脱鞋,只扯着她道:“并不是我故意的,是刚才遇见了些事,吓成这样的。”一面说,一面又打了个喷嚏,韦欢蹙着眉,推着我道:“去泡泡再进来。”一面说,一面已经叫人拿了东西,催着我往东面走。
我正好有事要问她,水玉阁四面开阔,不易被人偷听,正是个商谈的好地方,便一手扯了她,边走边笑道:“一起去。”
韦欢倒也没推辞,与我一道下了水。周围有宫人把守,竹帘又是放下的,我便把浴袍脱了,精赤条条地在水里踢打几下,回身见韦欢却还穿着素缎浴袍,将锁骨以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本朝所谓浴袍也不过是件轻薄衣裙,非罗即缎,泡在水里甚是碍事,我不由有些好奇,捅捅她的肩道:“怎么不脱衣服?”
韦欢两手抱胸,不大自在地道:“我不喜欢在人前更衣。”
我笑道:“这里又没旁人,你就脱一下有什么打紧?这样裹着多不自在。”
韦欢抿嘴道:“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啰嗦,我就出去了。”
我便转了话头,道:“方才我去前面,遇见了一件奇事。”
韦欢嗯了一声,似是饿了,便从边上拿了两块点心,一块放在自己嘴里,一块用手拿着,我只当她是给我的,便一俯身张口,就着她手吃了。韦欢吓了一跳,回头瞪我:“你干什么?”
我才知她原不是给我拿的,脸上一红,也忙伸手拿了两块过来,喂在她嘴边道:“给你。”却见韦欢眼瞪得更凶了,低头方见自己两手上水湿漉漉,将点心都沾湿得不成样子。
这回我的脸无可抑制地烧起来,讪讪一笑,匆匆将两块点心全塞在自己嘴里,擦了擦手,再去选了一块好的递给她,韦欢斜眼看我的手,半晌,才张开口,勉为其难地咬住那点心,叼在嘴里,边瞪着我边吃。
我倒是有心和她开个玩笑,好把这事轻轻带过,见她凶得很,又不大敢,便矮身挪过去,两手捧在她下巴处,笑道:“我替你接着,别脏了这水——脏了我的水没什么,脏了你的不好。”
韦欢瞥我一眼,伸手去拿手巾擦嘴,我忙先半起身替她拿了,勤快地替她擦了嘴,再站起来要叫人收手巾,却听她哼了一声,道:“你就这么站着?”
我一怔,低头道:“怎么了?”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喜滋滋地道:“我不冷。”这池子只有半人高,我一站起身,上半截便露出水面了,想必是她怕我冻着,感念她的体贴,又低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却见韦欢皱眉道:“把手巾扔在边上,她们自会捡的,你快坐下。”
我越笃定她是担忧我,笑道:“随地乱扔可不好——你放心,我真不冷。”
韦欢道:“谁怕你冷!你…你一个小女娘家,大天白日的赤身裸体,就一点不知道羞么?”一面说,一面也站起来,朝着过来的宫人道:“把公主的浴袍拿来。”
便有宫人拿了衣裳要替我披上,我大不情愿,嘟囔道:“自己院子里,有什么羞不羞的。”被韦欢一瞪,只好裹着衣服泡到池子里,湿衣服贴在身上甚是难受,便在水下又解开,道:“我在水里光着总可以罢?穿着衣服泡汤,总觉得难受。”本以为离了杨娘子和宋佛佑,可以自在几日了,谁知韦欢管起我来,又比她们还凶,且那两个人管我,还可以同韦欢说些委屈,韦欢管我,却只能把满腔冤苦都咽在喉咙里,连正当请求都求得低声下气。
韦欢凶巴巴地道:“不就是一件衣服,披与不披,能有什么差别?好好穿着又怎样?”
我实在委屈,忍不住道:“若披与不披没什么差别,你又叫我披着做什么?”
韦欢被我噎得无语,我趁她怔愣的时候赶忙又道:“横竖没旁人,你倒真可以把衣裳脱了,只脱一次,就知道光着泡汤的好处了,真的。”边说,边伸手去扯她的手,本只是随手动作,没想到她手捏的不牢,被我一带,手固然垂下去,却连衣服也松开了,我还以为她胸口有胎记或者刀疤什么的,所以才不愿露出来,谁知入目只是一片光洁,除了因年纪比我大,发育得比我多了那么一点点,皮肤又比我黄一些之外,根本没什么差别。
韦欢脸都青了,豁然起身,冲着我大喊一句“李太平”,吓得我赶紧两手把她的裙衫合上,闭眼道:“我也不迫你脱衣服,你也不要迫我穿衣服,好么?”
她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说话就说话,闭眼做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闭了眼,抬开眼皮,一面觑她的脸色,一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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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也不知道。”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你再捉弄我一次,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道:“我真不知道…许是被你吓的。”
韦欢倏然瞪圆了双眼,捂着裙子,气哼哼地爬了上去,我见她一头就掀了竹帘出去,忙也爬出去,冲到门口叫她道:“你把衣服穿上。”
她却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正屋,在廊下才站住,回身道:“午后你自己赴宴去!”说完扭身入内,但听里面一声闷响,竟是把门栓给横上了。
我急得跺脚,一把将衣服从宫人手里夺下来,边自己穿衣服边往那头走,到门口时衣带都没系好,满心还想着她,隔着门道:“我不是捉弄你,是当真不小心…”
替我穿衣的宫人也跑过来,扯着我的袖子道:“公主!”
我想这场景叫她们看见不好,便吩咐她:“你们都出去。”
谁知这些小宫人的胆子忽然大起来,竟捉着我的袖子不放,还摇我的手道:“高少监在门口,说陛下召公主呢。”
我怔了下,立刻低了声音道:“方才我们闹的动静大么?”
她摇了摇头,我稍稍放了心,嘱咐她们不许把方才的事说出去,又急着敲门。韦欢大约听见外面说话,冷着脸将门打开,我赶紧进去,手忙脚乱地催人替我更衣,宫人们被我一催,全都乱了阵脚,你冲我撞的,浑没个章法,我心里着急,待要叫她们一样一样来,眼珠一转,又忍住了,故意低着头,做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韦欢冷眼看了一会,到底见不得这样乱象,将几人喝住,一一吩咐,她们便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一般,拿衣服的拿衣服、捧首饰的捧首饰,不过片刻,便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送到高延福手里,高延福却并未领我到正殿,而是引我向北侧走。
我经了早上的事,此刻便甚是谨慎,叫住高延福道:“这是去哪?”
高延福笑道:“是新建的流杯亭。”
我愈觉奇怪,又问:“不是午后才去么?”
高延福道:“方才汝州刺史引本州隽才觐见,二位陛下一时兴起,便将他们都带到这里来试策。”
圣驾巡幸之处,该地刺史进荐人才、父亲母亲出题考较倒是常事,特地把我叫去却不寻常,我问高延福时,但见他对我一笑,道:“此次因有两位今年举神童的小郎君,陛下便特地召冀王、公主也一道前去看看。”
举童子科的多半都是年在十二以下的孩子,换句话说,便差不多都是我的同龄人——母亲这时候想起我,不会是要连我一起考罢?!
48. 试策
这流杯亭是今年新建的景致,引温汤为曲水,绕亭有数十丈见方。因水是温的,本就比别处要暖和,四面又搭起帐幔,帐角、案桌之下也都置着火炉,便更不冷了。
我进去时,汝州刺史引见的十来位士子已经各自在案旁坐下,他们中年最小的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
士人们都坐在曲水外侧,父亲、母亲并几个叔伯、姑姑们则在亭内,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曲水内侧却还坐了个上官婉儿。
我一面拿眼溜婉儿,慢吞吞地走过去行了礼,父亲笑着解释道:“听你娘说,上官才人的才学不逊于这些人,所以特设了一座,连她也考上一考。”
婉儿听见她的名字,跪直身体,对我一礼。我拉着父亲的手道:“若论才学,崔明德她们也未见得就比这些人差了,阿耶叫她们也来嘛。”
父亲捏捏我的下巴,笑道:“这是正经的考较,不是你们小女娘家胡闹,叫她们来做什么。”我刚才还怕被叫去考较,这会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有些不忿起来,再说,叫我的伴读是小女娘家胡闹,那叫婉儿下场,难道就很正经么?母亲似是看出我的不满,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搂着我道:“好好看。”我便只好坐着,不住吃点心。
片刻间李睿也到了,父亲不等他行礼,便将他打发到场上,说“久也没问你的学识,都不知你在弘文馆做什么,今日考你一考”,李睿也没想到竟是这一出,苦着脸看我,我也拿愁眉对他,两人倒是都为这次考较发愁,只不过他是学问不精,怕出了丑,我却是在为崔明德她们抱不平——神童科考的也不过是贴经而已,以崔明德之才,难道还会被两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比下去不成?
父亲见人齐了,对杨子高一点头,他便站到前面,笑道:“今日一共试三场,赋、诗、贴经,试赋之后,陛下赐传花宴,头名得为先饮,宴中作诗为试,头名得赐牡丹,宴后贴经。郑郎君、裴郎君、上官才人可试三场贴经。”
贴经便是考背书的本事,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的一项,那两个年小的读书人倒没什么意见,婉儿反而直着身子道:“陛下,妾请试赋、诗。”
母亲如在意料之中,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道:“准。”又向那边几位读书人道:“这位上官才人,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上官仪的孙女。”那边有几个修养不大够的,面上本已露出一丝不愉,等听说是上官仪的孙女,方回嗔作喜,看婉儿的目光也不大一样了。
父亲咳嗽一声,道:“不必说这么多,开始罢,今日只试捷才,以一支信香为限。”
母亲对他笑了下,又对那几个读书人露出一个微笑,转头便对高延福使个眼色,高延福看我一眼,母亲笑了笑,他便凑到母亲身边,母亲隔着我对他道:“查下那几人。”
高延福谄媚一笑,倒退着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悠悠闲闲地拈起一块点心,递在我嘴边,我愣愣地张口接了,嚼了几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擦掉我嘴边的点心屑,忽然又笑道:“兕子想不想也下场去做一篇赋?”
我正要拒绝,却见母亲推了推父亲,道:“三郎,不如叫兕子也去?”
父亲笑道:“也好。”对我翣翣眼,似有深意地道:“听说兕子在跟上官才人读书?想必学问大有长进了。”
我只一怔愣的功夫,母亲已叫人在御座旁设了一张小几,另拿了一份试卷在上面,我那两个好姑姑,清河公主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地过来牵着我,将我送到那小几边上,一个拉着我的手道:“兕子好好写,要叫他们看看,我大唐的公主也不比亲王逊色。”一个将那封卷的筒打开,拿镇纸压住试卷,又要替我研墨,吓得我赶紧推拒了,好容易将这两位请开,考试的信香已经燃起多时了。
教坊奏起游宴的乐曲,诸位叔伯姑母早在乐声中与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只苦了我被赶过来作文。
我忧愁地蘸了一笔墨汁,叹着气去看题目,入目的那一行却甚是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上回母亲叫我做的策论。只不过那时母亲没规定体裁,也只消四十句便好,这回却限定要做赋——不过这也难不倒我,韦欢私下里早就替我拟过一篇骈文,这次试赋又没限韵,将那篇文章改一改,便很可以看了。那时我怕母亲不满意,还偷偷地去找崔明德品评过韦欢的那篇文,崔明德本以为是我作的,话里话外将我赞了几句,说虽然文辞不甚可观,但是立意却甚新颖,在十二岁的年纪看来,已是难得。待知道是韦欢作的,便更称奇,盖因我与她都是自小有名师教导,韦欢却是自学成才,因此作文的年纪虽比我还大一岁,却实属不易。我本以为崔明德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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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没想到她该讨价还价时便当机立断,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韦欢的家境,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父亲见我迟迟不动笔,轻咳了一声,道:“便成不了一篇,就写几句也好,你这样年纪,能对仗工整已是难得。”
我被他一催,方想起来作赋这事,眼见那信香已燃了一半了,忙提笔写来,堪堪在那香燃尽前写完最后一句,通篇只略改了几个韵脚典故而已。
乐声停止,大家都陆续停了笔。父亲却不叫人收试卷,只一个一个点人起来念,念了几篇都不中式,到李睿那篇的时候,只听开篇是:
孝动天鉴,仁开日华。
父亲眉头一挑,笑道:“不错。”
我方才写文时已见李睿面露喜色,知道他这篇必也是写过的,不知怎地,竟觉得没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顺手便将它揭起,揉成一团,李睿念得正得意,见我如此,愕然道:“兕子…你做什么?”
我见全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越觉不自在,低头道:“没写完,写得也不好,不必念了罢。”
母亲抬了抬手,便有人将我的试卷接过去,递给母亲,母亲张开看了一眼,笑道:“写得不错。”叫人把试卷四方传阅,诸位叔伯姑母都说难得,便是几个士人要了去看,也纷纷称赞,有几个方才不屑与婉儿同场的都对我拱手说“不亚须眉男儿”。
我听见这样赞誉,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头压得低低的,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唤过去,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她胸口,以极低的声音道:“阿娘,这篇…不是我作的。”
母亲笑了:“我知道,这是韦欢替你作了,你还叫崔明德改过的。”
我不解地看她,却见她附在我耳边,如逗幼童那般故作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阿娘的诏书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写的,以前是秘书郎,如今是婉儿。”
我有点急,争辩道:“这不一样。”声音大了,惹得父亲都看过来,无奈地对母亲笑了下,母亲推他道:“三郎好生品评赋论罢。”
等转过头来,方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轻笑着道:“没什么不一样的。”说完一手抬着我的下巴,叫我转头看场下众人,一面又喂了我块点心,笑着道:“好好看。”
49. 授官
李睿显然也同我一样拿到题目以后再找人润色过,一篇舜歌南风赋做得辞藻华美,文采飞扬,凑巧的是,士人们写舜歌南风,不是颂扬当今之德,便是讽喻治理之道,而我与李睿却不约而同地从舜的孝义之道破题,全篇都在赞扬舜之孝悌友爱,所以方能风行草偃,天下归心。我这篇写得还简略,李睿那篇当真是旁征博引,恨不能一字一典。他又念得抑扬顿挫,神情语气之间,仿佛要割肉行孝,断臂成悌一般,一篇念完,便见父亲击掌笑道:“好赋,不止词句,孝义之心,更是难得,赏!”便有宦官端出酒来,李睿略有些自矜地上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王叔凑趣地道:“陛下,此赋必是头名,其余的都可以不念了。”
此时除了婉儿,旁人的赋早已念完,父亲似有意动,母亲却笑道:“让上官才人念完罢。”
父亲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母亲方看婉儿,婉儿早已站起向这边一礼,念道:“巍巍舜德,于今人称。天下归之,如蚁慕肉。”
她念第一句,母亲的手指便在膝盖上扣了一下,轻声道:“寻常。”第二句时,便笑出声,道:“有趣。”我见母亲对婉儿的赋格外在意,也便坐直听她念:“四海戴德,如星守月。乃载清音,教化是工。居北极而惟大,歌南风以敷宏。歌之伊何,制丝桐而合奏。风之至矣,信长育而有微。”
我虽只能大概分得赋的好坏,却也听出婉儿的词藻较之李睿要更平顺华美,边听她念,又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果然见父亲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母亲倒是一直面带微笑,食指在膝上轻扣,仿佛是在和婉儿的声音一般,婉儿的声音却倏然顿了一顿,在“信长育而有微”之后接了一句“五弦振声,鸣文鹢于波回,八音清匪,奏娇鹦于掌中”,便停了下来。
母亲的食指悬在空中,好一会才落在膝盖上,挑眉道:“怎么不念了?”
婉儿两手将试纸呈起,淡淡道:“婢妾无能,未能写成一篇。”
母亲失声一笑,像是惋惜般悠悠而道:“既是未能成篇,自然是不如六郎了。”
婉儿道:“冀王英明贤孝,妾不如远甚。”
母亲笑笑,并不说话,许王叔笑道:“好了,头名出来了,陛下还不快赐宴?声伎儿不要偷懒,都唱起来。”
那教坊便咿咿呀呀地奏起《感皇恩》,李睿率诸士人上前为父母上寿。他本生得有几分英武,今日穿着一身武弁服,又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更显得英姿勃发,父亲见之心喜,也忘了牡丹是要留着赐试诗头名的,命左右道:“给六郎簪花。”
杨子高便亲手将旁边绢纸做的大红牡丹拈起,替李睿簪上,余人或青或黄,也各分了一朵花在幞头上,我见他们有花,婉儿倒没有,便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都是一道下场的,可不能偏心。”
彼时婉儿已然退在母亲身边侍立,母亲就看着她笑道:“给上官才人也簪一朵。”
宫人捧来盛花的盘子,我特地从里面挑出一朵艳紫的,母亲却笑着从我手里拿过花,顺手插在我的头上,道:“阿娘不偏心,上官才人有花,兕子也有。”插了花后还仔细端详了一番,捏捏我的脸道:“你与六郎一朱一紫,倒是很配。”
李睿听见说他,对我挤挤眼,我红了脸道:“上官才人肤色白,戴这朵比我好。”
母亲只是笑,从那捧盘中挑挑拣拣地选了一阵,拈出一朵湖蓝的不知什么花来,拿在手头看了看,又摇头,最终选了一朵浅粉的兰花,对婉儿一抬下巴,婉儿躬身过来,母亲将那朵花望她头上一别,婉儿双膝一曲便要跪下谢恩,却被母亲一手托住——母亲嘴角勾起,直直看着婉儿笑道:“舜既能载清音,朕亦能工教化。”
婉儿道:“陛下圣智天心,德泽自成。”
母亲一笑,松开婉儿,挽了我的手又同父亲说话去了。
直至宴饮之间,我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如今的读书人多半出自地方大族,虽不至于如崔家那般倨傲,却多少也有几分自矜姓氏,因此父亲每到一地,赏赐提拔当地士人之外,亦会刻意尊隆天家,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施的法子,叫世人看看大唐的皇子是如何德才兼备,我李家的皇统又是如何殆自天授,顺带着也替李睿立些威信。至从前这风头多半是由李晟出的,他是太子,与我有君臣之分,这里面的门道与我毫不相干,我自然也不知内情。如今出风头的变成了与我同品同级又同是小儿辈的李睿,母亲多半是怀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才临场起意,把我加了进去。
这样一想,我心里才好过了些,父亲与诸位叔伯们再夸我时,也坦然而受了。只是我深知自己的斤两,席间父亲再命赋诗时,便自请去考贴经。父亲也不为难,叫人拿了试纸给我,张开一看,全是近日师父们叫背诵的篇章,我随手填完,那边试诗也得了结果,李睿一人作了三首,为本场之冠。我本以为婉儿纵是让着李睿,也该作上两首才是,却见她只平平淡淡地吟了四句颂圣之作: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这一场试诗的头名毫无悬念地又是李睿,父亲命人给他再簪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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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因我贴经全填对了,又赏了我一杯酒。我不常喝酒,一杯下肚,便已微醺,就借着酒醉的名头,故意不肯试第三场。母亲也不迫我,只叫我挨着她腿上看大家考试。
第三场李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我见他神情,禁不住向母亲问询地一望,母亲嘲讽地笑道:“总要给旁人留些好处。”
说话间高延福悄悄地挨过来,递给母亲一张长帛。我伸着脖子一看,原来正是场中士人的履历及三代内的家世——母亲面前本已有一份简略的名册,按着座次序列,有几个名字下已被母亲留了墨点,等这履历一来,母亲又比照着再看了一遍,改了几处,我好奇地盯着母亲点过的地方,照着位置看去,发现方才喜怒形于色的几个都被划了一条,文章颇佳,被父亲称赞过的两个则是被留了墨点。
母亲见我盯着她手边的名册看,竟考起我来:“兕子觉得,这些人授何官为好呢?”
我冷不防被这样一问,嗫嚅道:“我不知道。”
母亲似乎心情甚好,将那名册向我挪进了一些,又一一将这些名字与人物向我讲了一遍,道:“又不是考试,不论对错,试为一说就好。”
我歪头想了想,觉得母亲既然问的是“授何官”而非“授官与否”,自然便是要把这些人都封官了。平心而论,这十余人的文才还算不错,却远未到个个都能中进士的地步,遑论做官了。父亲和母亲之所以看重他们,多半还是为了做个礼贤下士的姿态,收买收买人心,如此,便该给清贵却没什么实权的官,譬如御史、校书郎、秘书正字、著作郎、卫佐之类,等他们历练几年,再视才能或升或黜即可。我将自己的想头向母亲一说,但见她赞许地点点头,又问我:“那兕子觉得,何人该任何官呢?”
我受了鼓励,便继续想下去,过了一会,将母亲方才让特地留心的几个名字划出来,道:“这几个人着实古板,又喜怒形于色,不能让他们做御史。”这样易怒又古板的人做了御史,整日对着的是正经皇帝还罢,母亲乃是代父亲听政,在如今的年代来说属于“牝鸡司晨”,岂不是要被这帮人烦死?
母亲追问道:“只是不做御史么?”
我挠了挠头,诚实地道:“我真想不出来了。”又扯着母亲道:“阿娘告诉我嘛。”
母亲没回答我,却侧头对父亲道:“三郎,我看这几人行事颇有些耿直,可以试为太子正字。那两个文章好的,可以选为秘书正字。余人可试校书郎。”
父亲正与许王叔商讨新曲,被母亲一叫,回转头来,想也未想便道:“依你。”
50. 夜谈
这场宴饮如母亲所主持的每次宴会一样欢乐祥和。李睿毫无疑义地胜出,父亲赏了他一匹御马,汝州一位士子胜了贴经,被录为第二,试用右拾遗,赐钱及缣若干,余人也各有官职赏赐,我与婉儿的赏却是以母亲的名义发的,一人是二十匹蜀地新贡的提花锦,这东西虽贵,在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却如父亲曾赏李睿的新钱一般,难得的是讨个新用的彩头。我再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喜滋滋地谢了赏,母亲慈爱地看着我,抚了抚我的额头,道:“回去叫乳母带你早些歇息,不要总与她们厮闹。”
我疑心母亲知道了韦欢同我拌嘴的事,怕她追究,忙道:“连日都好好读书骑马,没有胡闹的。”
母亲边笑着替我系披风,边道:“观你贴经,的确是有些长进,只不过也不要拘泥于典籍,文史上也很可以再学一学。婉儿于此倒颇有心得,你闲时也可依旧来找她。”
我听母亲三番五次地说婉儿的才学,知道婉儿得她看重,连声道:“明日就来。”
母亲的手停了一停,将我打量一眼,道:“也不要太急,学问的事,只要用心,或迟或早,总要有所成的,不要将自己迫得太紧。”她将系带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又替我把披风上的褶皱掖了一掖,又道:“你又不要求官,又不要治国,生来的荣华富贵,不必自苦——万事有爷娘在呢。”
先前明明是她叫我和婉儿学政事,又说我那短命的姐姐如何如何,这会儿又叫我不要着急,母亲的心事,我也着实不懂,只能干答应着,母亲将我上下一看,忽地蹲下来,将我一抱。她力气虽不及父亲,却也着实算大的,将我抱离了地,又一下放下,笑道:“从前你还是那么小一个人,现在眼看都要赶上阿娘高了。”
我不知她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故意踮起脚,右手向顶上一比,道:“阿娘哄我,我踮着脚,都不及阿娘肩头,以后说不定永远也没有阿娘高,到时候人家嫌我矮,不肯娶我,我就赖在宫里,一辈子陪阿娘。”
母亲扑哧一声笑出来,连旁边伺候的人也全都笑出声,母亲一手戳着我的脸道:“瞎说什么,你是我的女儿,谁敢嫌你?我只怕你到了年纪,看上别人家俊俏的小郎君,哭着喊着要做别人家的人呢。”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面上只好装一装害臊,又道:“便是嫁出去了,也还是阿娘的女儿,以后生了孩子,都跟阿娘姓,都是阿娘的孙子。”
这倒是真心话,母亲日后若真是做了皇帝,只怕连李睿都要改姓武氏,何况我?
母亲的笑意倏然收敛,眼光四下一扫,身边的人都像是脸被冻住了一般止了笑,又迅速退开。母亲蹙着眉,半蹲下来,两眼平平望进我眼中,淡淡道:“谁跟你说这话的?”
我看着她道:“没人跟我说这话,只是…敏之表兄他本也不是姓武的,他能改姓,那我为何不能?我…我也想同阿娘姓。”
母亲的眉头又松开来,拍拍我的脸,笑道:“这话以后不要说了,再说,阿娘就罚你去佛堂抄经去,抄一千遍。”
我道:“我知道,这话不能叫阿耶和六郎听见,只能和阿娘说,方才身边都是阿娘的人,没关系的。”
母亲哭笑不得,在我头上狠拍了一下,喝道:“和谁都不许说!滚罢。”
我对她吐吐舌头,也不上辇,自己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韦欢在我进院子的时候便看见了,却假作不见,扭身就走到屋里面,等我进了屋,她又走到内间去,坐在几案边,手里拿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我叫人在外面看着,方轻轻靠到韦欢旁边,捅一捅她的肩,唤一句“阿欢”,她不理我,我见她看的是我那本《韩子》,便凑趣道:“上官才人都与我讲解过的,你有不懂的,只管问我。”
韦欢抬头看了我一眼,另换了一本《老子》来看,我笑道:“这本我能背诵,内中大义却不甚解,不如你教教我?”说着便挪到几案的另一侧,正儿八经地与她跪坐相对。韦欢瞪我,我只是笑嘻嘻看她,向她拱手做求教的模样,因着些许酒意,满口只混说道:“韦师父,韦先生,韦四娘子,求你教教我,或者只同我说一句话也好,你说一句,我才欢喜。”
韦欢掩了书,探身上前,摸了摸我的脸,又在我跟前一嗅,蹙眉道:“喝了酒?”
我道:“只一杯。”
她翻了个白眼,张口就要叫人,我拉住她道:“别叫她们,我有悄悄话要跟你说。”
韦欢冷冷道:“你要和朋友谈诗论道的,只管宣崔明德、王平她们谁来说就是了,拉着我做什么?”
我此刻思绪敏锐,竟捕捉到了她的心思,笑嘻嘻地道:“阿欢,你…不喜欢我和崔明德她们来往?”
韦欢冷笑:“她们都是公卿之女,家世显赫,我不过是骡从自角门里拉进来的小小宫人,何德何能,敢同她们相比?”
我道:“公卿不公卿的,与我们的情谊又何干?难道我还用在乎你的家世不成?”
韦欢却被这话激怒,立起来道:“你是公主,自然是不用在乎身边宫人的家世。”
我听见这句,方知刚才说错了话,赶忙站起,扯住她道:“阿欢,我不是说你是宫人…你虽没个名分,在我心中,却比有名分的要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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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欢冷笑不止,起身要向外走,我忙叫她:“你去哪?”
韦欢头也不回地道:“自然是去打水服侍公主你洗漱。”
我拉她不住,索性从小几上跨过去,抱住她耍赖道:“公主说不许你走!”
韦欢站住脚,面上怒容更甚,又来挣我的手,我又道:“公主不许你动!”她便住了手,气得胸膛都在起伏,只是冷眼向下睨我。
我见她不动了,方松开手,站到她面前,道:“你横说竖说,其实都只是你自己在自伤身世罢了,我待你万不是你口里说的那样,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然,焉敢这样对我?”
韦欢倏然平静下来,嘴角刻意勾起,露出一个笑道:“婢妾不敢。”
我生平真是没见过这样别扭的人,忍了怒意道:“我从不以奴婢部曲视你,此事我知,你亦知。”
韦欢道:“妾只知妾是陛下召进来服侍公主的,天然便是公主的奴婢,无论公主待妾怎样,妾待公主都是一样的忠心。”
我被她气得跺脚,不觉也冷笑道:“你自己要把自己当下人,那我也没法子了,你好自为之罢。”
韦欢对我的话毫不在意,竟真的走出去,打了水,如宫人那般服侍了我一晚,待我上床,自己又在地上铺了床被子,预备要去地上睡。
我方才气得很,现在看她当真要睡地上,又有些不忍,别过脸,飞快地道:“我错了,你…你上来睡罢。”
她像是没听见一样,收拾了铺盖,侧身躺下,身上只盖一床阔大的棉袄,我随便哪件披风估计都比这一层棉袄要暖。
此时正值严冬,外面风声呼啸,光听这声音便觉得牙齿要上下打架,屋内虽有火炉,又铺着地毯,我却依旧要盖一床大裘被才不觉冷,韦欢身上只有这么一件衣不衣,被不被的东西,怎么可能暖和?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半晌,才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韦宫人,公主叫你上来睡。”见韦欢还不立动,便起身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道:“喂,我叫你呢。”
韦欢默然起身,垂着头抱着棉袄向床边走,我看她神态有异,小步追过去,凑在她身边一看,却见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见我看她,便把脸抬起来,抿着嘴道:“夜了,公主快睡罢。”
我本来还存着一些气恼,见了她这模样,那一点气恼不知不觉就没了,想要伸手抱她,一时又不敢,便俟她躺下之后,爬到她身边,轻轻道:“我知道我有许多不好,可是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一般看待的。”
韦欢沉默了一会,方道:“有那么多人陪你,你当初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51. 参谋
韦欢这问题,我完全回答不出。若说她真的如何出色,叫人在人群中一眼见了就再忘不掉,那纯是瞎说。可要说她与众人没什么区别,那也是违心。我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形容她,一定强要我说,大约只能是跟她在一起很舒服罢。舒服这词倒是颇有些玄妙,譬如“高兴”“欢喜”,或是“忧伤”“悲悒”,都是一说出来,便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情绪的词,“舒服”却不一样,像是高兴,又不全是高兴,像是平静,却也算不上完全的平静,那感觉很难说清,就好像韦欢这个人一样,你说她聪明吧,有时候做事也挺可笑,说她傻吧,却又有些小手段。说她是普通人,是埋没了她,若说她是天才、神童,那又置崔明德之流于何地?她更像是前世里班上成绩永远在前十左右徘徊的孩子,比常人要强,又不至于很强,付出十二三分的努力,也能勉强跻身天才之末流,付出五六分的努力,至少也比普通人要好一点——论家世、样貌、才能、德行,皆是如此,唯有打球这事,算她是顶尖了,然而若论以付出的辛苦论,崔明德这样平常不需刻苦练习便能技艺精通的人,又比韦欢要更高一筹了。
韦欢正生着气,我实在不敢把心里这些话直白地告诉她,斟酌反复,方小心地道:“大约是…意气相投?”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不愿说,我便替你说——不过是她们不和你住在一起,而我和你住在一起罢了。若住在蓬莱观的换了崔明德,只怕你和她还要更投契些。”
我皱着鼻子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同崔明德这么躺一张床上说话?”韦欢提谁不好,偏要提崔明德,我是敬佩崔明德的才学,可是要叫我和她住在一起,那不是找罪受么?
韦欢道:“那若是换成了房七,你也会和她好的。”
我连眉头都皱起来,嘟囔道:“房七还不如崔明德呢。”
韦欢给我驳得无语,犟道:“那就王平王婉。”
这两人就更不靠谱了——王平王婉出自太原王氏,族中虽已远不如其余四姓那般兴旺鼎盛,门风却较其他门家要更整肃,她们自小深受礼仪教导,简直是世家淑女的模范,读的书不是女德,就是女戒,便是背些孔孟,也是为了更深地理解伦理纲常,凡是蹴鞠之类的活动,不勉强是肯定不来的,闲暇时候不是幽坐,就是绣花,据说她们家甚至有一个织堂,家里的女孩儿平时可以去那里织布——这样的两个人与我朝夕相处,不是我被她们逼疯,便是她们被我逼得发狂,怎么可能如我和韦欢这样随意?
韦欢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怪,等了一会,才道:“天下人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同你合不来,没有我,也自然有旁人。”
我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你,不是旁人。便是此时再有个一模一样的韦欢来陪我,你也比她要先来半年,叫我选,我也一定是选你,而不是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你明白么?”
韦欢不语。我怕她还生气,便侧躺过来对着她。外间有人值夜,因此点了一盏小灯照明,那幽微的光透进这片黑暗,笼成雾蒙蒙。我借着这光将韦欢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入宫半年,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不知是灯光,还是打球次数少了的关系,她看着比以前要白皙不少,静静地躺着不动,倒也有了那么几分淑女的样子,与几个月前哄我钻狗洞时全不一样了。见我看她,头略向那边一偏,显得那本就修长的脖颈越细,好像伸手一碰就会断似的。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轻轻地唤“阿欢”,她嗯了一声,我道:“你把被子提一提,冷呢。”
她道:“不冷呀。”瞥我一眼,问:“你冷?”
我轻轻嗯了一声,眼睛还只盯着她的脖子——人的脖子怎么可以生得这么细这么长?这么精致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连一床被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了似的,又怎生承受那颗头颅?
韦欢很快便将被子提上来一点,遮住了她的脖颈,又对我道:“你若还冷,就靠得近些,我们两贴着睡,中间没有缝隙,便不漏风了。”
我毫不迟疑地将枕头推过去,她也向我凑过来,我的左手便贴住了她的右臂,挨住的地方热乎乎的。我已久未同奶娘一道睡了,忽然在被窝里挨着了人,竟感觉有些亲切。那些笨拙老气的奶娘们皮肤既松弛,还爱在身上染浓香,我不喜欢这些香气,闻见了便觉难受,杨娘子倒是不大染香,也还算年轻,可是她身上也有一股老年人才有的衰败气,虽不明显,到底也有些扫兴。韦欢却不一样了,她身上的香气总是很好闻,淡淡的,以前带着一股药香,现在药香淡了,又多了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闻着这股香气,便是身处严冬,也觉得像是一只脚踏进了草木生发的春日,四周浅浅的阳光照耀,透出一股万物生长的欢快。韦欢身上的温暖也与她们不一样,那些奶娘的肌肤与她们的人一样,衰老、腐朽,身上的热度也总显得不温不火,她们带我睡的时候,哪怕我被热得出了汗,也总觉得不暖和。现在我却是隔着寸许外便能感受到韦欢身上的那股炽热气,暖烘烘的,像是一个鼓足力气发热的小火炉,我很想双手双脚都巴在她身上,汲取她身上的温暖,那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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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比泡温汤更好——当然,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痴念,我不敢,也不愿当真这样亵狎一位亲密的友人,尤其是在我们身份相差如此悬殊、她还可能生着气的时候。
我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门外传来极低沉的对口号的声音,那是金吾卫巡过了我的院门。
韦欢终于耐不住,侧过身来看着我问:“你早上要同我说什么?那么郑重其事的,结果到底也没说。”
她现在离我更近,那股热烘烘的感觉便更甚了,我没忍住,轻轻把脚伸出去一点,右脚拇趾的指甲向她脚背的方向一点,似是碰到,又似是没碰到,她没察觉,只是道:“横竖你也没睡,跟我说说罢。”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不小心闯进了政事堂,引我进去的那个人又不见了。我疑心他是故意的——下面这些人,你比我知道,可有人能做下这样事?”
韦欢道:“能让御前执事做这个,那必是宫里能管人事的人,左不过殿中省、内侍省那几个,或者陛下身边亲近的人。两位陛下明察秋毫,他们身边的人也无害你的道理,殿中省、内侍省就不好说了。这事你只能暗暗查访。”
我发愁道:“我倒是想叫人查,只是不想惊动阿娘。”
韦欢歪头想了想,道:“你身边以前不是有个吴小浪么?她人倒是机灵,你回京之后偷偷吩咐她一句,让她替你查查。还有她妹妹,也可以一道。”
我才想起小浪,对她笑道:“还是你有法子。”一高兴,整个人都向前一扑,亏得手在前面挡了一挡,才没碰着她的下巴,手却抓着了不该抓的地方,我急忙收回手,讪讪道:“对不住。”
她倒是没怪罪,只红着脸道:“没什么——你赴宴赴得如何?我听说陛下还考较了你?”
我巴不得她把刚才的事一语带过,忙忙地就道:“是啊,还考了三场呢。”绘声绘色地将宴饮之事说了一遍,又谢她替我写了那篇策论。
韦欢听说我告诉母亲那策论不是自己写的,就摇头道:“你呀。”又道:“以后可不许总在陛下面前提我了,也别说我替你捉刀代笔的事。”
我道:“以后知道了。”想起三场试策,着实赞叹婉儿:“上官才人那篇赋委实不错,可惜要让着六郎,没有写完…阿欢?”
韦欢一只手托着头,半支起来看我:“太平,你说上官才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若真要让着冀王,何不直接试三场贴经,或者写篇一般的赋敷衍便是,却非让得这么明显呢?”
52. 哄骗
我被韦欢提的问题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次试策,头名既是内定了李睿,婉儿便一定不能胜出,可是让婉儿下场又是母亲亲自提议的,天后陛下金口玉言说了“上官才人的才学不比这些人差”,则上官才人一定不能比那些人差,否则既丢了天后的脸,连她自己日后都没法在这些士人面前做人——所以母亲根本从一开始便是在刁难婉儿,婉儿心里知道,只好用没做完来敷衍。然而仔细想想,婉儿写出那样的篇章,明眼人都已知道她的文采胜于李睿,加上“没写完”这借口之前又被我用过,婉儿再用,未免有刻意与李睿一别苗头的嫌疑——穿越之前,我对唐代的知识基本都来自那些偶尔才瞥一眼的电视剧和一些新闻八卦,对那些历史名人的了解也流于戏说。
而在我所知道的戏说里,上官婉儿是个才女,从小在宫中长大,深受武则天的重用,还活到了武则天的儿子那一代,到了这一世,我所亲眼见到的上官婉儿这样恭谨柔顺,母亲待她亦十分看重,于是想当然地就以为她与母亲君臣相得,却全忘了她的祖、父都是死在母亲手里,也是因为母亲,她才自襁褓之中便被没入掖庭,艰难度日,说她与母亲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哪怕一朝被封为才人,委以重用,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若她不是母亲跟前最贴心、最知情识趣的女官,若她心怀仇恨…母亲交代她传的话,她会好好的,全无曲解地交代出来么?她所体察的那些心思,究竟真是母亲未说出口而要她代为传达的,还是她自己的生造?她做的那些事,又有那些事母亲吩咐,而哪些却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呢?从前母亲叫婉儿给我解释《韩子》时曾话里话外地敲打过她,我那时以为母亲是习惯性地敲打新晋属下,如今想来,母亲特地在婉儿面前提起不许李睿出宫,恐怕并非偶然。李睿能那么轻易便探知吐蕃使者的动向,又那么短时间内便联络到人,还未被属官劝阻,恐怕也不全是他自己的功劳。
我回过神来,对韦欢苦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妖怪么?心眼这么多。”
韦欢白我道:“人家是天水上官,与我怎么好比?你说别人就说,把我带上做什么?”
我听她说起郡望,想起白日里的争执,忽有所悟,小心翼翼地道:“阿欢,你莫不是…自伤身世?”
韦欢猛地变了脸,道:“好好的,又扯这话做什么?”见我要说话,扬着下巴道:“不许说,再说我便走了。”
我只好闭着嘴看着她,她被我看得不自在,理了理鬓发道:“你看什么?”
我笑道:“你不叫我说话,我又睡不着,便只好随便看看,打发些时间。”
韦欢倏然收了手,变回平躺的姿势,闭着眼道:“你自便。我要睡了。”
我也便倒回去,闭着眼道:“那我也睡了。”躺了一会,听见韦欢的呼吸并未减缓,知道她还没睡着,便轻轻睁眼,眼珠斜溜向她那一边,谁知韦欢这家伙也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我,昏暗中一切物事都朦朦胧胧的,只有她的眼睛清亮如夜明珠。
我吓了一跳,道:“你不是睡了?”
韦欢道:“你不是也睡了?”
我便对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阿欢,我说句话,你不要恼——无论你是杜陵韦氏,还是博陵崔氏,甚而是坊市里鬻酒的小娘子,我都不在乎。我既认定你这个朋友,便一辈子都将你当做朋友,无关尊卑、君臣。”
韦欢道:“若你真将我当做朋友,怎么只打球的时候才想起我来?在宫里,我便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何来朋友之说?”
我又被她说得一怔,刚要分辩,一转念却笑道:“你是怪我不见你,冷落了你?”
她哼了一声,将手从我手里抽回去,用被子将脸掩住大半,道:“你又不是男子,我也不是你的侍妾,什么冷落不冷落的。”
我听她声音温软,倒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便大着胆子挪到她身边,将被子扯下去一点,望着她道:“从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天天、时时、刻刻都去见你,好不好?”
韦欢道:“你这样忙,只管忙你的去,别为了哄我而许这些虚话。”
我给她挤兑住,有些着急,不觉高声道:“不是哄你,我是真想时时刻刻见你,可是母亲又没个准话,把你接进来,女官不是女官,伴读不是伴读,我若无事总叫你,不是显得你是我的宫人一样了么?”
韦欢忽然笑了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道:“也不全是我想,是阿杨也这么说。我想总去找你,也显得打眼,又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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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你,她们欺负你,所以才总让人给你送东西——我上回叫人给你带的佛经你看了么?是阿娘赐我的,一共赐了两卷,我和你换着看,我这卷看了一半了。”说得激动,不由自主地侧坐起来,左手支在她身侧,韦欢便向我一拍,道:“说话就躺着说,这么露出去不冷么?”
我对她一笑,一倒,一滚,便窝在她怀里,以比爷娘撒娇还要甜腻百倍的嗓音向她道:“阿欢阿欢,你若不介意,日后便一直跟我一起嘛,你不是一直想听上官才人讲些什么?我带你去。不过要委屈你,上官才人要问起来,我只能说要你替我研墨。”
韦欢微垂了眼皮,道:“你若是诚心要我陪,我便和你去,不然,我还不如一个人看书。”
我唯恐她不肯,一叠声道:“诚心,当然诚心了。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的笔墨,你想用便自管用,只要不叫阿娘发现,你想做什么都行。”有句话许久以前没说,这会儿韦欢说到“诚心”,我倒想起来,又道:“你跟着我读书也好,胜过你在蓬莱观里四处惹人眼。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是你有时候大约也是太心急了些,给人示好示得太匆忙,人家不但不领你的情,只怕背地里还要嫌你。阿娘说过你锋芒太露,我很以为然。”
韦欢蓦地抓住我的手,道:“天后这样说我?”
我笑道:“是啊。阿娘说你这样的人,聪明是聪明,可惜自以为聪明。不过我觉得你这样年纪,能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像我,下面那些人哄我哄得什么似的,我除了叫他们把职权分明,大面上不要出错,什么也做不了。”
韦欢的手有些抖,在我手上搭了一会,才道:“这话你不该和我说的。”
我道:“若你是旁人,我自然也不和你说了,可是方才我才和你说过要高山流水一辈子,那这些事,我也不愿瞒你,你只别再说出去就好。”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怕我骗你么?”
我反问她道:“你会骗我么?”
韦欢迟疑了一下,方道:“会。”
我见她坦诚,反倒笑了:“你骗不骗我,我待你的心也在这里,不过你肯对我说这个‘会’字,我倒也觉得值了。”
韦欢怔了怔,方道:“李太平,你是个怪人。”
53. 物价
次日大早我便起身去问候母亲——我的大早,却也是辰时往后了,父亲还未起身,寝殿处一片静悄悄的,连议事的前殿里也是人人屏息。高延福早在殿门外候着,远远见了我便略一示意,轻手轻脚地引我到了殿后一间小屋中,轻声笑道:“陛下说,近日事忙,文书上有些事,命公主代为分忧。”
这屋子里只简单地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屋子里原本摆满了火盆,又早已燃起了香,等我来了,宫人们便撤出一半的火盆,又把窗子打开,屋内的香气四散出去,无论香气还是冷暖,都恰是我喜欢的浓淡程度。高延福命人抬进来许多奏疏,又摆下果点,颇有些讨好地道:“阿王、阿杜在此侍奉公主,公主若要什么,只管向她们吩咐,或者叫老奴也可,陛下的意思,公主不能到前面去,这事也别同朝臣们说起。”
朝臣们对母亲听政之事早有微词,若再知道我看了奏疏,必然要上谏言,我便点点头,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金铃铛赏给他,高延福这厮平常不知收了我多少东西,这会儿却高风亮节起来,两手连连推却道:“不敢,不敢。”我正疑心他怎么转性了,却见母亲从旁边踱过来,见了我便笑道:“你们两个今日倒都起得早。”
我还想谁也起得早,一抬头便见李睿在母亲身后,他比我住得远,来得却比我早,却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微微生出些许不悦,挺胸抬头道:“阿娘叫我好好读书,所以我想早些起来,也可以多学一些时候。”
母亲笑了笑,又问我:“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又没用早饭?”见我赧然点头,便在我头上一拍,道:“两个小懒汉。”一转头,高延福马上拍拍手,有宦官抬着食具进来,却不是平常那样铺陈,而只有三个简单的食盒,打开来一看,乃是两大盘蒸胡,一盘羊肉,一盘猪肉,一盘鹅肉,四色点心,四盘酥酪,一盘什锦素菜。宫中胡饼不是带馅,便是又薄又巧,这里的两盘蒸胡却是又厚又大,闻着倒是挺香,模样着实不敢恭维。李睿与我面面相觑,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如此节俭,母亲看出我们的疑惑,笑道:“这蒸胡是他们从外面买来的。”说着率先坐下,拿起来吃了一口,道:“比宫中倒也不差。”
我们听母亲这么说,方各自拿了一块尝了尝,料倒是好料,却是平平一块,毫无味道,只好拌了肉胡乱吃了几口,听母亲道:“六郎,你近日总在市集玩耍,可知这蒸胡多少钱一块?”
李睿脸上十分精彩,停了好久,才道:“臣…从未买过,不知。”
母亲嗯了一声,道:“京城大旱,米价暴涨,斗米三百,连汝州也要斗米百二十钱,这蒸胡上次来时是十钱一块,如今已要五十钱了。”
这我倒知道,上回我库里的绢放不下,叫人去卖,为了怕她们哄我,还特地让韦欢替我打听过价钱,韦欢说今年大旱,米贵绢贱,每匹绢只得二百钱,也就是说,一匹上等的内造绢才能换得汝州一斗半的米,或者四块蒸胡,若在京城,恐怕一斗米还换不到——这价钱着实叫人惊心。
大约我脸上不知不觉变了色,母亲看向我道:“兕子知道米价?”
我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道:“听韦…听说外面上州录事参军,一月也不过五六千的俸料钱,参军已是从七品上,月俸却也只买得二十斗米。”一合不过比一捧多一点,一斗十合,至多够一人十日的口粮,韦欢家里那么多人,光靠她父亲的俸料钱,日子只怕要苦得很,而堂堂七品参军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母亲笑道:“一月五六千已算好了,六郎你的参军,月俸只有一千八百五十文。”
李睿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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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口,道:“崔志洵他们…也没见缺钱呀。”
母亲瞪他,李睿被母亲瞪得低了头,讷讷道:“臣回去问问他们。”
母亲似是有些不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慢慢道:“只是问问就行了么?”
李睿怔了怔,才道:“臣…再看看他们需不需要资助?”
母亲方颔首道:“你已经出阁开府,这些事上,总要留心一二。”
这已是训示了,李睿与我都忙起身,恭敬受命。母亲道:“六郎先出去罢,给诸位叔伯姑母的诗文要用心写,不要偷懒。”等李睿应下、退出,方指着屋中的奏疏对我道:“召你过来,是要你替我分拣些这些贺表。论理,这些事由郎官们做即可,只是一来此次出巡,许多人并未扈从,人手上有些不够,二来今年本是要封禅,因吐蕃来犯才临时作罢,有许多偏远的州县却还不知,依旧将奏表和贺礼送了过来,朕之意,却不可寒了他们的忠心,因此叫他们把所有贺表集在一处,你将它们分门别类,呈送朕览,再由朕手书数言以为安慰。”
母亲不知不觉便用了“朕”字,我便越加恭谨地弯了腰,又听她道:“来前朕便许汝州的乡人百姓言事,如今本地士民踊跃投书,这些奏书都未经过三省,你直接看一遍,写个节要,一齐呈上。有不懂处,可积累一处来问朕——此系国事,除了你,不能让旁人看见,知道么?”
这是说韦欢了,我一口应下,道:“臣只留一人伺候笔墨,不叫她们近身。”
母亲对我似还满意,点点头,将要起身,我忙伸手扶住她,送她到了门口,母亲道:“外面冷得很,你不必出去了。”顿了顿,方道:“内廷中的事,不必叫外臣们知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在这里看书,明白么?”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54. 二更
我满以为这摘抄节要很简单,等到真的开始做,才发现这里面的万千难处。贺表是浮套文字,最讲究辞藻典故,典故倒还罢了,许多词却连认都认不得,又不能随意问人,手头还无书可查,只能囫囵一猜,好容易读懂意思,想起母亲一向喜欢文学之士,忙又把文章再细看一遍,将显见是好的与显见是不好的各分一拨,拿不定主意的分一拨,才堪堪把贺表敷衍过去。
本地士绅的上书只有三篇,却比贺表要更难懂。一州刺史,再是文采不济,也有僚属代为操劳,至少文字通顺,言之有物,这些士绅却是良莠不齐。一共三篇上书,一篇错字连篇,我光是把他的错字圈出来,便花了小半时辰;一篇文字不错,却啰嗦迂腐,洋洋万言,不知所云,做他的节略也费了不少工夫;最后一篇是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士子上书,这人下笔有物,文采斐然,可是论的却是“息兵休战,不求边功”——我自己差点做了和亲公主,因此听见“休战”两字,便分外敏感,也分外不愿意叫父母看到这样的文章。
等我将这三篇上书摘抄完,已是午饭时候,母亲派人叫我去前面与她和李睿一道用饭。
我们兄妹两一见面,李睿皱了眉、耷了肩,我也垂了头、丧了气,母亲看得笑道:“如何,这些事不好做罢?”
李睿闷闷道:“替陛下做事,不敢言难。”母亲笑了笑,又问我:“兕子看那些奏疏,可有好的?”
我踟蹰一下,还是道:“有个姚元崇不错。”将姚元崇的上书挑出来,递给母亲,母亲看的第一眼就笑了:“姚懿的儿子?他说息战,倒是有趣。”向我和李睿解释道:“这人的父亲是长沙县男姚懿,本是关陇旧臣。六郎出生那年邛酋为乱,陛下派他任嶲州都督,那时他已七十余岁,接旨上任,一年之内便安定西南,可惜年老体衰,没多久就卒于任上了。”
我听母亲话里还颇欣赏他,试探道:“既如此,阿娘要见见他么?”
母亲笑着摇摇头,道:“他既有抱负,自会参加制举,如今还是不见了——你放心,吐蕃是势必要打的,哪怕不打,也万不会叫你去和亲。”
我那点小心思被母亲看破,只好吐吐舌头,讪笑而已。
自母亲那出来,我头一个便去寻韦欢,她在外面候了我一上午,冻得嘴都发青了,我看了心疼,刚要埋怨她怎么不进屋里等,话到嘴边又变了,只道:“这几日我大约都要在这里,你又不能进殿,还是在院子里待着罢。”
韦欢却不肯:“今日是我陪你来的,陛下也见到了的,明日我若不来,岂不是显得我耍滑偷懒似的?”
我笑她多心,她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既拿她没办法,只好道:“那你把提炉带着,多穿些衣裳。”见她不甚上心,自己暗暗记在心里,又设法探问道:“阿欢,令尊如今还在京中守选么?”
韦欢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道:“方才看有几个四五品的官缺,想着他若是还在守选,倒可以试试。”
韦欢蹙眉道:“陛下叫你办事,你不说守口如瓶,也不必上午看见的东西,下午就一一向我说个分明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有些事不必如此。”
我想助她些钱物,又不好再从韦玄贞身上打主意,自己默默想了一会,才想出来一个主意,扯着她又道:“许久没有打球了,不如叫上崔明德她们玩一玩罢,也不要骑马了,就大家蹴鞠,怎么样?”不等韦欢开口,已先一叠声吩咐宫人们:“去问问崔明德她们什么时候有空,对了,再去问问独孤…”我将头转向韦欢,挤眉弄眼地道:“她们家里打球很出名的那位叫做什么?”
韦欢道:“独孤绍。”
我笑道:“就是她,将崔明德和独孤绍一道请来,大家一块乐一乐。”
韦欢眨了眨眼,道:“你若是想胜球,便最好不要叫她。她与崔明德是死对头,两人凡在一场,必要较个高下胜负才肯罢休。”
我不懂她的意思,还到:“我的输赢与她们有什么干系?难道她们不较个高下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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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我便没有胜算了么?”
韦欢笑道:“若是独孤绍不来,崔明德一定会让着你,若是她来了,两个人球艺相当,原本的伙伴们技艺也相当,你将其中一人替下,另外一队却不替人,可不是就胜了么?”
原来是嫌弃我的球技。我大不服气地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和我同在一队,这样本队替下的两人一强一弱,正好互相补过,如何?”
韦欢被我逗得直笑:“我还以为你要发什么豪言壮语,结果还是要和我一队。”
我理直气壮地道:“踢毬本是军中游戏,拟的是两方作战。从来打仗都没听说一个对一个的打的,便是有些人弱了些,只要一军胜了,那他也是胜者,再强的军士,他所在的一军败了,那他也是败军,蹴鞠也是如此,只要我在的队伍胜了,便也是我胜了,只要我胜了,管旁的做什么呢?”
韦欢摇摇头道:“你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说法,我说不过你。你想怎样就怎样罢,我奉陪到底就是。”
我笑道:“这才对嘛。我这就派人去问问她们,寻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聚一聚。还有,比试不能没有彩头,你瞧一百贯的彩头如何?彩头要是太贵重,似乎伤和气。”
韦欢不知我的心思,认真道:“一百贯还是多了,就拿个十贯图个乐子罢。”
我道:“一队里许多人呢,便是一百贯,大家一分之后也剩不下什么了,十贯未免显得太小气。”
韦欢却不赞同地道:“拿钱不过图个意思罢了,你哪怕拿一千贯,在她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显得俗气,何必呢。依我说,你就设一宴请大家好好地喝酒玩耍,宴后蹴鞠,胜了的一人写一张得胜贴,叫另一队在上面签名认输就是,包管崔明德她们喜欢。”
我见她全不按我心意走,急得跺脚道:“不行,我说了拿钱做彩头,那就拿钱做彩头,不要什么得胜贴。”怕韦欢再来劝阻,忙忙地叫人:“搬一百贯现钱出来,我有用。”
韦欢劝我不得,不过沉默而已。
55. 吃梨
我那几个伴读既是随驾巡游,又不用再去学堂应卯,全都清闲得很,听我叫人一问,纷纷回说哪日都有空,叫我只管办就好。我便和父母报备过,寻了一日下午,借流杯亭的地方设了宴席。崔明德几个都与我相熟,大家招呼一下即可,独孤绍却是头一次相见,裴兰生就引她向我见礼,独孤绍族中排第十六,我便笑道:“十六娘。”想起韦欢说的话,下意识地便转头去看崔明德,果见一向清高孤绝的崔明德破天荒地凑到我身边来,独孤绍见了她,竟忘了同我说话,扬起下巴,露齿一笑道:“这不是崔二么?你的踏雪诗做得怎么样了?写了一句还是两句?”
崔明德不知从哪寻来一把羽扇,将扇子盖在下巴上,慢条斯理地道:“公主面前,这样无礼,这便是你独孤家的家风么?”
独孤绍哼了一声,方对我笑道:“臣从未入过宫,不知宫中礼数,有怠慢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上次只远远一望,样貌看得不甚清楚,今日见了面,才觉出她到底有多高——崔明德与韦欢身形都算长了,独孤绍却比她们两还要长出一大截,便是弯腰行礼的时候,眼睛也几乎与我的眼睛平齐。崔明德是清瘦秀丽的容貌,望之如月中神仙,不近烟火,独孤绍却是高挑丰满,颇有几分胡姬的冶艳气,细看时,她眼珠倒是褐色,鼻梁却如胡人般高挺,眉毛浓密,唇如朱丹,下巴微丰,肌肤胜雪。她来时穿着披风,戴着浑脱帽,踏着乌皮靴,我便想是不是穿了胡服,这会儿见她脱掉披风,果然一件大红翻领的胡服皮裘来,大冷的天,她却也不把衣服系好,反倒露出胸口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十六岁的年纪,深沟险壑却已然清晰可见。
崔明德见了独孤绍里面的打扮,万年不动的脸色也不觉变了一变,蹙眉轻骂了一句:“奇装异服!”
崔二娘当众骂人倒是头一回,我不免看了她一眼,又看独孤绍,独孤绍却只作听不见,笑对我道:“寒门清舍,头次觐见公主,也没甚么好东西进献,只有一副七宝马鞍,恳请公主不嫌鄙陋,赏脸收下。”说着她身后两个侍女便抬上来一副鎏金嵌宝的银马鞍,两个宫人去接,却没接住,独孤绍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臣的侍从没什么长处,只是力气大,宫中贵人娇弱,她们两个拿的东西,怕要四位贵人才好抬动。”
我见她连侍女都是人高马大的胡姬,知道此言不虚,客套几句,命宦官们去抬,却是用了四五个黄门才稳稳抬起,我心里暗暗称奇,越觉得独孤绍不一般,客客气气地与她见过,引她入座。
其时人已到齐,馔馐具备,便命教坊奏乐,谁知丝竹声方悠悠扬扬的起来,独孤绍便向我道:“今日既是蹴鞠,阖不奏军乐?”
我一向喜欢轻缓的乐曲,不爱这些军乐、鼓乐,听了这话不免犹疑如何婉拒,却听韦欢从旁道:“陛下寝殿去此不远,军乐嘈喧,不宜鼓奏。”
此宴特地选在曲水之侧,又再四申明只叙年齿,不论尊卑,因此韦欢与我同座,独孤绍与裴兰生在旁边坐了一席,她对面隔着水处却是崔明德与崔顺德。
崔明德听韦欢的话,接口道:“本是闺中游戏,又不是阵前打斗,不必奏那些激昂的曲子。”
她说了话,便有几人附议,独孤绍只好闭了嘴,夹起一片鱼鲙,举在眼前看了看,嗤笑一声,道:“这刀工不过如此。”
这是宫中鲙人片好的鱼肉,已是薄如飞雪的一片了,她竟还嫌弃,我有些惊奇,笑问:“十六娘的意思,是见过有人切得更好的?”
独孤绍笑了一笑,特地看了崔明德一眼,起身道:“二娘若不嫌弃,可以叫他们把鱼鲙端上来,我为二娘切鲙。”
我心下好奇,便叫人取来一条鲫鱼,又拿来切鲙刀,独孤绍大咧咧走过去,拿一张白纸铺在鱼下,懒洋洋站着,将刀在手里一转,向空中一抛,重新接住,又对崔明德一笑,崔明德早已停了箸,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独孤绍一般,独孤绍撇了撇嘴,刀舞如飞,刃不转切,顷刻间便将一条鲫鱼剖切得干干净净,侍从将盘子端来,但见盘中鱼肉莹白光润,累如叠縠,夹起一片,竟如蝉翼般近于透明,蘸以蒜齑、橙丝,入口嫩滑,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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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气,不由拍案叫好。
独孤绍得意洋洋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将切鲙刀扔在桌上,擦了擦手,依旧回到席上,彼时那一盘鱼鲙已经遍传四座,惹来啧啧赞叹,独崔明德危坐不动,侍儿将盘子端在她面前,她也不看,只道:“我已用好了。”
我见这两人之间实在怪异,拿眼去看韦欢,韦欢附在我耳边悄悄道:“崔氏与独孤氏本是世交,前些年不知怎么生了些龃龉,就突然断了来往,连她们两个见了面,也如仇人一般。”
我方知就里,悄声回应道:“我还当她们是好友呢,原来竟是仇人——若是这样,一会蹴鞠,不会打起来罢?”
因在众人之前,韦欢不好拿白眼翻我,便暗暗地在我手上一拍,道:“你当她们是田舍村妇么?还打起来!”
我摸着被她拍的地方笑嘻嘻道:“这可说不好,你也不是田舍妇,还不是将我打了。”
韦欢将箸一放,面上还带着笑,嘴里气哼哼地道:“早晚我给你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我将自己的蒸梨拿在手里,从下面递给她道:“莫气,莫气,吃个梨润润。”
韦欢到底没忍住横了我一眼,恼道:“梨只有你这里有,我吃了,像什么样子?”
我低头一看,果然只见我面前摆了一盘三个梨,旁人的席上都是肉食,索性将盘子里的梨都拿了,递一个给独孤绍道:“十六娘好刀法,送你一只梨,多谢你的鱼鲙。”
独孤绍倒不见外,接过去就咬了一口,边吃边笑道:“正好口渴,多谢多谢。”
我将另一只递给崔明德,道:“久闻二娘善阮咸,何劳弹奏一曲,以为助兴?我也没什么酬劳,把这一只冬梨送与二娘,如何?”
崔明德怔了一怔才接过去,道:“敢不从命。”
等她起身去弹阮咸,我才拿着剩下的一只梨回来,却不入座,只是递给韦欢,笑道:“此宴全仗四娘操劳,谨以此梨作为酬答,四娘不要嫌弃。”
韦欢抽了抽嘴角,接过梨子,道:“朋友之间,不必客气。”
56. 宝器
我还是头次宴请朋友,没有父亲、母亲、李晟、李睿搅局,场面既轻松又快活。
崔明德应我之请,拨起阮咸,韦欢便悄悄向我道:“独孤绍才出了风头,崔二必也要卖弄一番。”话未说完,果见崔明德十指翻飞,奏起一曲《千秋乐》来。
《千秋乐》本是教坊大曲,每一演奏,多则上百,少也要十余人才得,崔明德却只用一部阮咸,便将那昌平欢快之气演奏得八九不离十,且这乐曲是越奏越快,开头并不激烈,崔明德偏要一开头就运指如飞,将整个调子都改得快了,教坊的乐伎只跟了几个音便跟不上,十数人皆停了乐器,惶恐不安地退开谢罪。
《千秋乐》我是听惯了的,然而一经崔明德改编,却觉昌平的喜气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激烈恢弘,仿佛真有家国千秋的意思,而非单纯的贺寿之曲,心内赞叹,又不觉看向独孤绍——我本以为她会不高兴,余光一瞥,却见独孤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崔明德,面露歆赏之色,等到一曲终了,还率先叫起好来,大笑道:“可恨一曲太少,再来一曲才好。”
崔顺德不悦地道:“二娘又不是教坊中人,酒酣宴乐,一曲助兴即可,岂是鲜卑儿可随意使唤的?”
独孤绍斜睨她一眼,笑道:“既是助兴,自然是兴尽才罢,如今兴致正浓,忽然中断,岂是宴饮之道?”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崔明德道:“二娘说是不是?”
崔明德抬了抬眼皮,道:“有乐无舞,岂非无趣。不如十六娘为我一舞,我为十六娘奏乐,歌舞尽兴,十六娘以为如何?”
独孤绍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径自起身,就当着这许多人面把外袍一解,露出里面一件艳色窄袖翻领锦绣短袍,跨步上前,对崔明德道:“请。”
崔明德看都不看她一眼,手指轻抬,乐声自指尖缠绵而起,却是一曲《簪杨柳》,独孤绍面露微笑,款扭腰肢,振袖而舞,真好似杨柳随风般舒缓从容,又似落花绕树般绸缪缱绻,满座见此,无不微笑叫好,我也扯着韦欢的袖子道:“我只当十六娘是豪爽大气性子,想不到她竟也能为此柔顺之态。”又见独孤绍反身折腰,那一片□□如白雪般倒在眼前,竟有些脸红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掖了掖衣襟,又羡又妒地道:“我这辈子大约也长不到这样罢。”
韦欢本来还在饮酒,闻言一顿,斜着眼将我一打量,道:“你这身长,若长了这样一对,才是吓人。”
我哼了一声,伸手将她的酒杯夺下,放在自己面前,愤愤道:“少喝酒,喝多了,光拿我取笑了。”说话之时,忽听乐声急切,原来崔明德突然改奏起了《破阵子》,向场中望去,只见独孤绍一闪便直起了身,手一扬,顷刻间便换成了军舞,崔明德急节而奏,独孤绍亦急节而舞,乐声愈急,回旋亦速,仿佛追赶一般,我们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
崔明德弹完一节,又换了幽婉的《离别难》,独孤绍便顺为怅慢之舞,崔明德不等她舞完一段,转而又奏起《剑器子》,独孤绍恰舞到我案前,便以双箸为剑,改作剑舞,兼以胡旋,迅疾非凡,崔明德见她作了胡旋,下手愈发轻快,原本还看得出拨的是几弦,渐渐的指尖随风幻化一般,只知在此间来回,却不知究竟落在何处,独孤绍轻笑一声,亦回裾转袖,身似疾影,舞旋莲花,我本来要去夹菜,却又看得忘了,一双银箸悬在半空,待听铮然弦断,才如梦初醒,忙要鼓掌喝彩,不觉落了掌中之箸,不及羞恼,却听左右也传来几声闷响,原来不止我一人看得出了神。
崔明德弹奏太急,额头沁出一层薄汗,面色也微微发红,只风度依旧,放下阮咸,翩然入席,向四周微微一看,我们这群看客这时才奋力喝彩,唯恐声音不大,无法表达心中之钦佩。
独孤绍也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四面一扫,她早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连肌肤也热得红透了,那汗水亮莹莹地挂在额头、两颊、脖颈、胸口,粉腻腻的一片,正如“人面桃花”。
我见独孤绍这模样,心不觉砰砰地跳,顺手就去握韦欢的手,低声道:“阿欢,独孤绍真漂亮。”
韦欢低声回道:“她们一个跳舞一个奏乐,忙活这么大一场,你这主人不想着如何招呼,却只顾着人家漂亮!”
我被她提醒,才想起正事,忙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替我端了酒,我们两一道过去。我先倒了一杯酒,向独孤绍道:“十六娘舞技诚乃一绝,人间物类无可比拟。”
独孤绍对我一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一对□□微微颤抖,看得我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的,一面再次怀疑起自己将来能不能长到这样。母亲贵为天后,她的那对东西乃是国之重器,天生一片雄伟霸气,然而若和独孤绍比,却未免还少了几分活泼挺翘,我若遗传自母亲,在大小上的天分倒尽有了,只不知形状如何——韦欢的形状倒是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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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只可惜现在还小了些,不知将来能否飞黄腾达,成为巨宝?崔明德那平板身材就不必提了,她这人从头到脚都是后世所谓“禁欲系”,没道理身材就会例外;裴兰生似乎比崔明德要大一点…打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回过神来,只见独孤绍笑盈盈地看我,偶尔向崔明德投去得意的一瞥。崔明德难得地露出几分不悦,韦欢蹙了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托盘递到我身前,一字一句道:“二娘不敬崔二娘么?”
我尴尬地一笑,倒了一杯酒,递给崔明德道:“二娘为曲,殆为天音,这阮咸乃是凡品,承受不了这等仙乐。”
崔明德淡淡道:“公主过奖了,是崔某学艺不精罢了,哪有什么天音不天音的。”
她既与独孤绍交恶,处处都要争个高下,比斗中失手断弦,已是略逊一筹,我敬了独孤绍,又迟迟不来敬她,生气也是自然,我知道她这份心思,忙道:“我有一具古器,二娘若不嫌弃,等回京以后,我便叫人送与二娘,日后二娘若再有兴致,便用那具阮咸,没得让这些凡物伤了二娘的手。”
崔明德面色稍霁,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便放下,我只怕她不高兴,忙就满饮一杯,我一向酒量不宏,今日虽是用极淡的果酒,两杯下肚,也觉意有微醺,刚想回座,却见独孤绍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原来崔二弹的是仙乐,我跳的却是凡舞,是我的舞玷污了她的乐曲,真是对不住。”
数九天气,我头上却一下便冒了汗,讷讷道:“十六娘的舞自然也不是凡舞,只是我没有什么舞具可以相赠…十六娘喜欢刀么?我有一把七宝短刀,还未开锋,便赠予十六娘罢。”
韦欢忽然用力咳了一声,我略一怔,才知自己又办了傻事——独孤绍方才赠我的马鞍镶嵌的也是七宝,我再送把七宝短刀回去,一来一往,倒显得不愿欠她人情似的,可是话已出口,又不好收回,便也只好厚颜一笑,好在独孤绍竟颇识趣,笑嘻嘻道:“我生平最喜兵器,多谢公主厚意。”说着如男子般对我一拱手,径自回去,崔明德亦淡然入席,我长吁一口气,不大好意思地去看韦欢,韦欢趁着没人注意,对我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又马上恭恭敬敬地端着托盘,随我回座,我见她这表里不一的俏皮模样,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瘙痒似的,满心里又关心起韦欢的胸器形状来——不知等她长大几岁,比起独孤绍来又如何呢?
57. 代沟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竟生出几分晕眩的感觉来,头顶上似坠了千金首饰,沉甸甸的向一侧倒,想要摆正时,稍一用力,便又偏得太过,向另外一边斜了,不得已,只好将两手手肘支在案上,才勉强撑住了不晃,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的包子,又怕她们见我醉了要散宴席,忙扬声道:“酒饮得差不多,我们来蹴鞠罢。”特地向独孤绍一眨眼,笑道:“我可是备了彩头。”一招手,便有宦官将一百贯钱依次抬上来。
在座众人大多富贵,光嘴上说一百贯,于她们其实算不得什么,然而我特地叫他们备了簇新的足两大钱,都用红绳穿着,用柳条筐装了几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便显得这一百贯着实打眼。
裴兰生怔怔望着那钱,半晌才郑重对我道:“不过闺中游戏,一百贯实在太多,且宴饮之间,以钱为注,未□□俗,恳请公主另换一物,作为奖赏。”
独孤绍道:“兰生你这话却不对了,宫中之物,随便哪个,都未必比一百贯少,再说我们分两队蹴鞠,一队赢了,却只有一件彩头,给了谁都不好,还是钱好,大家分一分,喜欢什么,自己拿钱去买,岂不比物件来得好得多?”
我笑道:“其实我本也不想用钱,只是离都出游,随身没有什么好物,若拿平常的彩头,又怕你们看不上,所以才出此下策。这钱也不是普通钱,是今年铸造的新币,背后有星月纹饰,虽算不得稀罕,倒也可图个新巧。输了的人也有钱拿,不过不是新钱,是旧的了。”
众人听了,方才无话,我叫人拿来一只彩色鞠球,缓缓起身,站定之后,才又向她们笑道:“崔二娘与独孤十六娘球技最佳,不如请她们为队长如何?”
这是无异议的,且众人平日里已经分惯了帮派,不多时独孤绍与崔明德身边都各自站了几人,房家两个犹豫了片刻,站在崔明德一边,韦欢、裴兰生与我三个最迟,她们都站定了,我们还在中间站着,我想叫韦欢和我一道去崔明德那边,她那里却只少一人,独孤绍与我不大相熟,我有些不想跟她一边,踟蹰之间,韦欢先推我道:“二娘和阿裴去十六娘那里罢,我去崔二娘处。”
我不由自主地被韦欢推到独孤绍处,还愣愣地转头看她,独孤绍见我站在她这边,笑嘻嘻地拉着我一道去更衣。
直到大家都换了衣裳,束了头发出来,我才渐渐地开始埋怨起韦欢来,晕乎乎地站在一边,两眼直直盯着韦欢,比试一开始,便自顾自朝着她去,扯着她手道:“为何不跟我一起?”
场面喧嚣,韦欢没听清我的话,只对我笑着眨眨眼,一闪身便越过了我,向着独孤绍去。
这鞠球与足球不同,倒更像是毽毬,大家抢了球并不是一路带着跑,而是边踢边走,韦欢马球厉害,踢毬却不甚在行,抢了几次没有抢过,嘻嘻哈哈地跟在人群里去挤独孤绍。
独孤绍见人都涌到她身边,翻花一跳,将毽毬自后面踢到远处,传给裴兰生,裴兰生蹴鞠也比马球好多了,边踢边跑,又被崔明德和崔顺德两人夹击给抢了去。
独孤绍自人丛中脱出来直奔崔明德而去,韦欢几个也纷纷跟着毬跑,我一则酒意上头,二则为韦欢方才的行为生气,便落在了后面,慢慢地沿着场边走,那里一群人你嬉笑着推我一下,我暗地里扯你一把,不像是比赛,倒像是泼寒胡戏一般,也不知谁起的头,一下把人推倒了,倒地的那个抱着毬坐在地上,满口笑道:“便压死我,也休想从我这里抢了毬去。”又有几人在那里挠她身上、从她手里拉扯毽毬,她的队友从旁护着,也去挠那些作闹的人,今日不过随意玩耍,并未特地准备两队衣裳,两边穿什么的都有,便有人混淆了敌我,挠向了自己的队友,又有人浑水摸鱼,趁乱起哄,场面便不知不觉乱成一团,数十人堆在一起追挠打闹,哪里还在意蹴鞠不蹴鞠的?
我眼睁睁见韦欢在人丛中钻来钻去,这里碰一下,那里挠一把,将水搅浑了,又跑去那一处,等那里鸡犬不宁了,又偷偷再溜去对面,如此反复,竟叫她把毬给偷出来了,也没脚踢,只用两手捧着往球门跑,跑时看见我在这边,身子一侧,想要越过我,我偏偏不肯如她的意,奋力一扑,却没扑准,眼看要跌在地上,韦欢眼疾手快地扯住我,手上毽毬早就抛开,两手将我一带,背心向下,狠狠落地,我扑在她身上,只听她闷哼一声,脸色苍白,额上倏然就出了汗,却还笑着推我道:“叫你少吃些,长得这样重。”
我两手压在她与我的身体之间,小臂恰巧搁置在她胸前,那微微隆起的地方如此明显,我不知不觉又想起方才的问题,还想起那日韦欢在温汤里露出的半截身体,微微地燥热起来,两臂发软,整个人向她身上一靠,我的脸靠在她的脸旁边,恰恰是两张脸上的绒毛相接,却又不至肌肤相贴的距离。
韦欢痛苦地嗯了一声,声音里的笑意没了,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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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压着我,快起来。”
她说话的时候,脸总像要贴过来了,惹得我竟有几分期待,可是光是期待着,也并未真能与她触碰,心里又失落,索性将头一转,从脸颊自鼻尖至嘴唇都在她脸上扫过,她的脸红扑扑、热乎乎的,仿若新熟的水蜜桃,我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咬她一口的念头,又赶紧将这念头驱之于外,两手撑地,腿向边上一动,挤过了韦欢的腿,惹得她又是一哼,吓得我停了一停,问:“是不是压到你了?”
韦欢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道:“起来!”
我赶紧爬起身,再去扶她,韦欢拍开我的手,龇牙咧嘴地起来,两手一张,我才见她手心上蹭破了皮,有鲜血流出,和着尘土都成了泥,便着急上火地叫宫人们拿手巾,这些人却跑得实在是慢,我一着急,低了头就往韦欢手上一凑,将她伤口处的泥土舔了一口,吐在边上,韦欢吓了一跳,两手收在背后,白着脸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胀红着脸强辩道:“你这里脏了,若不及时洗净,可能会感染。”我心里知道自己纯是瞎说,分明是自己想要舔她,只这话不能挑明,便用力抓住她的手,将她的伤口舔得干干净净,宫人们这时才拿了手巾来,我便替她又擦了一遍,又命人拿了盐水再擦了一遍,才算放心,再抬头时,韦欢脸上已绯红一片,我脸上也红着,将脸别过去,言不由衷地道:“尘土沾染伤口,容易感时气,所以我才替你清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放在心上。”
韦欢红着脸不说话。
经此一事,蹴鞠的兴致自然也没了,大家一窝蜂地来问候我和韦欢,我怕事情闹到父母那里去,忙说没事,又笑道:“今日两方不分胜负,那两百贯大家均分了罢。”命人将钱分成许多份,将人都打发走,又叫宫人去悄悄请个医生来,方携着韦欢往回走。
韦欢一直沉默着,直到进了院子,没了旁人,才望着我,吞吞吐吐道:“太平,那炼丹修仙之事,实在缥缈,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学这些门道。”
我一怔,停住脚步,道:“什么炼丹修仙?”
韦欢见我不懂,脸上又红了一红,才道:“那些关于处子血的说法,都是方士们胡编乱造的,若那东西真有用,那像我们这样一身处子血的,岂不是天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你与其喝我的血,还不如闲时多骑骑马,将身子练得健壮些。”
我竟无言以对。
58. 心事
高祖自号老聃后人,尊崇道教,至于今日,那一股清静无为之风没见盛行,倒是朝野上下求仙问道的人比比皆是,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黔首,哪怕不识诗书,也知太乙上神、金液九丹,世面上诸多丹经、仙道盛行。这些丹经中常常描述到的材料,除了丹砂雄黄、曾青白礜之外,便是处子之血。而方士们更是常常假炼丹之名搜罗少女,我在深宫,都听到过不止一起地方上报的道门牂害少女的案子。母亲曾屡次下诏斥责此等风气,还为此腰斩过几个方士。
这处子之血在经书和方士们口中的描述各不相同,有说是处子初潮,有说是处子心头血,有说必要经血才好,又有说是血即可。而其功效倒是出奇一致,不是葆青春,便是延年寿,总之是大大的好物,因此如今的人凡一炼丹,头一个想到的竟不是稀松平常的丹砂,而是香艳猎奇的处子血——故尔韦欢自我的举止想到炼丹之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一哂之后,便将此事带过,与韦欢进了屋,用了晚饭,各自梳洗之后,时辰却还早,韦欢提议看书,我便同她一道去了榻上,她拿一本《韩子》揣摩,我拿一本《世说新语》翻阅。
严冬天气,屋内不放火炉,便太冷了,屋内火炉放多了,又闷得厉害,韦欢便叫人垂了皮毛帘子,将卧房内外再隔出一小间,我在哪一间,便在那里格外多放几个火盆,这样便可两全。
今日我们回来得早,洗漱过后,两人都还没困倦,便各自披一件皮袄,对坐在榻上看书。我一贯体寒怯冷,便将皮袄一直紧紧裹在身上,韦欢却是燥热气重,坐了一会,就把皮袄解了,只留一身浅色绫裙,这裙子是她浴后新换的,穿得颇为松散,她又犯懒,整个人都斜躺在那头,绫布松松垂在身上,自锁骨而下便露出来,我翻页的时候瞥见,还未上心,只顾着低头继续看书,等过了一会,韦欢将罗袜也褪了,两脚自几下伸过来,脚尖蹬在我膝上,我笑着拍她的脚趾道:“过去些,别挤着我。”一抬头,见了那绫布下勾勒的形状,心里一突,心莫名地就砰砰跳起来,那时也还没想到别处,只是笑她道:“瞧瞧你衣裳都穿成什么样子了?快穿穿好。”
韦欢懒洋洋地去系带子,系了半晌不好,我正好看书看得不耐,便丢下书叫她坐过来,我好替她系带。韦欢被我催了两次才盘腿坐起,将上身斜凑向我,我隔着小几替她理了理前襟,一眼就瞥见她那两处小小的丘陵,心跳忽然又更快了,口内发干,眼睛发热,手没稳住,将本来已拿住的衣带给漏了下去,再去够时又没够到,只看见她披着头发散着衣襟,头还侧低下去,专注地盯着她手里的书。
几上有盏小灯,灯光自下而上地照映着她,令她的脸和脖颈都显出一种极温柔的美。
她已十四岁,正是半大未大的时候,面容大体还如少女,却已开始长有许多女人的特征,这些特征本是源于人之类自然长成而来的魅力,因此纯然天成、无需任何雕琢,而她天生下来的那股魅力却又比别人的强烈些,还带着独属于“韦欢”的烙印。
我便在那时生出了强烈的碰一碰她、吮一吮她的渴望。
这渴望初生时还只是一股朦胧而隐约的冲动,为我所觉,便委委屈屈地蛰伏下来,并不敢马上催促我的身体动作,我被这渴望惊到,讪讪地收回了手,坐了回去。
韦欢将书翻过一页,方将脸侧转过来,挑眉看我:“怎么不系了?”
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嘴里干干的,根本就没有口水,我看了看韦欢,她随口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看书,只是脸比先要更向这边偏一点,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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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要同我说话的样子。这姿态比方才的姿态要更亲昵,激得我的心又一跳一跳地动起来,试探般的唤:“阿欢?”
韦欢没有偏头,只抬着眼看我,尽管我已赞美过她的眼睛千万遍,可是却依旧忍不住再次感慨——她的眼睛真漂亮啊,像深黑夜里唯一亮着的那两颗星,人们总是赞叹星河之壮美,可是叫我说,若天上少了这样两颗星星,那么偌大星河,也就不过如是了。什么长庚、什么紫微、什么牛郎织女……这些星星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了,头顶说不定还会冒出蒸汽。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再叫一句“阿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韦欢听见我又叫她一次,总算肯将头偏一偏,正眼看我了:“要喝水?还是饿了?晚上别吃太多,易积食。”
我点了点头。胸腔里心脏不断跳动,发出巨大的回响,韦欢一定听见这回响了,可是她装作不知道,她总是这样聪明,我也不能逊色于她,我要叫心脏不要跳动,当然不能猛地一下慢下去,那样也太引人注意,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叫我的心慢下来,舒缓温柔地跳动,一下,一下,不能让韦欢察觉哪怕一丁点我的心思,我这龌蹉的小心思,倘若我是真的十二岁,那一定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可是我并不是,在那遥远的后世,我也曾经历过青春期,也曾上了大学,在宿舍里和舍友们谈论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曾深夜联网,辛勤搜索着许许多多的种子资源。我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是已看过许多人的恋爱故事,我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更知道这样对着韦欢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
我只不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到底是过早到来的青春期欲望,还是日久而生的真实情愫。欲望容易排解,情愫…只能断绝。
59. 六步
我自那日晚上对韦欢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后,直可算是寝食难安。别的心事,还可以和她说一说,望她替我分忧解难,可如今遇见关于她的私密事,真是无处可诉,想要冷落她,叫她不要跟着我,一则前些时候自己口口声声的要她陪着,没过几日,便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显得我是那没长性作弄人的浪荡子一般,二则又怕这么做太刻意,倒显得此地无银;只好打起精神强如从前那样待她罢,我们之间又实在是太过亲近,一日里她要递给我一二十回东西,说百八十句话,我自起了那样的心思,见了她的手也要盯上半天,她若替我理个头发、整个衣服,都能令我脸红心跳——这样动静起居无不在一处的相处,又着实折磨人。
唯一可庆幸的便是我们不日便要去洛州,东都虽不比京城,却也是人多规矩大,我到时大可以找些借口,正大光明的减少与韦欢的相处——可是一想到这样朝夕相对的日子就要过去,心却又隐隐作疼。
临近新年,诸事本已繁忙,父亲却偏偏发了痹症,日日都在殿中休养,除了偶尔在温汤之侧接见些大臣外,一应琐事全都丢给了母亲。
母亲忙不过来,本来只叫李睿和我当半日差使,如今索性叫我们从早到晚地在正殿里待着。我乐不得有事来排解,每日寅时就起身去正殿,晚上不到人定之后绝不回来。
除我们之外,婉儿也带着从内书堂选入的几个宫人帮忙。婉儿负责替母亲草拟诏敕、处置杂务、代母亲写时令应景的御制诗文,便负责将分赐宗亲的诗文誊抄,并一总核对赏赐礼单,我则依旧替母亲分拣各地进呈的贺表。
母亲指令一位年长的女官从旁辅佐李睿,又命我去偏殿和婉儿面对面坐着,如此凡我们不能裁决之事,皆可由辅佐之员裁定,不必事事都问母亲,也不必因怕人厌烦而不敢咨问。母亲加意栽培之心,李睿与我都看了出来,李睿以为母亲是寻常爱子之心,吊儿郎当的并不当做件大事,写几个字就要跑来和我说说话,或者逗逗小宫人,我联想到前世那位废了两个太子两个皇帝的则天皇帝,劝他好生办事,不要辜负母亲,李睿满口答应,转头又嘻嘻哈哈的,并不很在意,每日不到巳初,绝不进来,晚上至迟到了酉时,也要找借口开溜,被母亲训斥过一次,才肯留得晚些,早上却照例是晚进来。
这日清晨,我又顶着月光到了正殿,到门外却见数十宦官在门外排开,个个都提着食盒和提篮,竟比母亲平常用膳的排场大了好几分,走近一看,只见武敏之穿着常服,提着马鞭,晃晃荡荡地站着众人将食盒抬进去,见了我,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悠悠过来,马鞭垂在手上,一拱手,笑道:“二娘起得好早。”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短刀,想起今日出来带了人,手才从刀柄上放下,抿了抿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宦官们早已得了母亲吩咐,熟练地将我让进内殿,母亲才起身,此刻正坐在妆台前让婉儿给她梳头。
我走到母亲身前,规规矩矩地问了安,母亲对我招招手,叫我靠着她向镜子里一看,便笑道:“果然是你更像我些。”看我脸色,捏了捏我的脸道:“怎么大早起来就不高兴似的?谁惹了你了。”
我不好说是遇见了武敏之,便靠在母亲肩头道:“昨夜没睡好。阿娘和上官才人在说什么呢?什么像不像的。”
母亲笑道:“方才说起父母子女之间的相似,我觉得儿子像母亲,婉儿却觉得女儿与母亲更像,你过来了,我在镜子里一看,倒像是她说的对。”
婉儿轻声道:“陛下说的是性情,妾说的却是相貌,若论性情,冀王性情活泼,的确更类陛下,陛下说的并没错。”
母亲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这么说,你是觉得朕的性情活泼了?”
婉儿点点头,道:“妾闻陛下少时精通马球,喜游冶骑射,自然是活泼的。”
母亲道:“你倒是会打听。”
婉儿低着头道:“陛下擅打球之名流传甚广,至今为金吾所称赞,毋须打听。”
母亲笑着摇摇头,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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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的手走到窗边,但见天还未亮,却已可见一片白沉沉的雪色,微微笑道:“京城也下了雪了,明年应不至再旱。”
我道:“瑞雪兆丰年,皆是托二位陛下之福。”
母亲一挑眉,笑道:“这话说得不错。”忽然一回头,向婉儿笑道:“婉卿可以瑞雪为题,赋诗一首么?”
婉儿一怔,母亲像是兴致上来,一面催人去拿笔墨,一面笑吟吟向婉儿道:“古有曹植七步为诗,卿纵不及曹植,二十步大约也做得出来了?朕给你二十步的时间,就雪景赋诗一首,无论格律,不限韵脚,做成了,赏你十匹绢,做不成,罚你抄十卷佛经,如何?”
婉儿抿了抿嘴,道:“陛下有命,妾敢不从?古人七步,妾请以六步为限。”
母亲笑着看她,道:“瞧婉卿语气,倒像是有了腹稿了?依你。”携我的手走到旁边坐下,数着步子笑道:“两步了。”
婉儿抬脚向窗边走了一步,立着向外一看,母亲笑道:“便是立着不动,也要算步数——兕子,你向旁边走四步。”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起身来回走了四步,最后一步踏回到母亲身边,回身看婉儿,婉儿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妾已有了,只是笔墨不及,请以口述。”
母亲笑道:“若果然是好诗,朕便亲手替你誊录。若不好,便不必录了。”
婉儿便朗声道:“寒林尽白封,宝邸琅玕独。”
我从宫人手里接过笔墨,抬头看母亲,母亲摇了摇头,我便暂先执了笔墨在一边侍立,又听婉儿道:“读书小窗前,不见青矗矗。”
母亲笑道:“婉卿近日无甚进益啊。”
婉儿微微抬了抬头,道:“玉树犹难伸,压倒千竿竹。”
母亲哂笑一声,便听婉儿又道:“君子本虚心,甘自低头伏。”说完将腰伏得更低,并不抬头看母亲。
母亲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转头看着我,问:“兕子觉得这诗如何?值得阿娘亲手誊抄么?”
60. 心机
平心而论,婉儿这首诗不算上乘,可这份机变与立意,却是常人所绝难望及。母亲驭下素来宽和,并不斤斤执着于微小疏忽,应当不至于为这些小瑕疵而过分苛责婉儿,可是若母亲当真不计较这些小处,为何又要特地问我一句呢?若是平时,我或者还会胆子大些,和母亲撒撒娇,替婉儿求求情,可是如今武敏之就在外面,武敏之之于我对母亲,便正如和亲之于我对李晟,它们都是扎入我心头的刺,每当我要与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亲近之时,这根刺便会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一下,叫我遇事不得不多想几分。
我犹豫再四,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太平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议论。”
母亲的笑收敛了些,手轻轻地在我额上一抚,道:“近几日天冷,是不是冻着了?跟着你的是谁?”
我眉心一跳,不及求情,便听婉儿轻轻道:“是不是早上没用饭,饿了?”
我其实不饿,这会却连忙道:“是有些饿,阿娘这有什么吃的,便赏我一点罢。”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在我额上、脖颈、手上都探了一番,确定没有发热,才向婉儿道:“这会儿有什么吃食?”
婉儿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忘了么?今日周国公进食。”
母亲微微颔首道:“朕竟忘了他还在外面了,叫他进来罢。”
婉儿便向门口的宫人一看,早有人出去,不多时进来,却开着侧门,武敏之引着许多尚食的人鱼贯而入,摆上许多小几,将方才的食盒提篮全部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个食盒中都置有小炉,炉上再置菜肴,因此一盒只能放一两样,而武敏之所进献之菜肴点心酒水计有百余种,光食盒便有六七十个,区区一餐,却摆了足足一室之地。
打开看时,精致的有一羊只取四两的灵消炙、腌樱桃堆制的红虬脯,粗犷的有羊臂臑、鹿肉,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有绿华、紫英,点心是各色酥酪和糕团,饭有汤饼、胡麻饼,最难得是还有许多柿子、橘子、梨子、韭菜、芹菜、芜菁、菘菜、芋头、莲藕之类的蔬果。
武敏之向母亲先行了国礼,等母亲叫他起来,却又行家礼道:“侄儿见过姑姑、二娘。”
母亲斜看了一眼满屋的菜色,淡淡道:“大清早的便送这么些东西进来,劳烦你了,这一盘之费,怕是要中人数家之产罢?”
武敏之笑道:“辛苦、钱财都在其次,只要能得姑母开心,便是做侄儿的孝心了。侄儿还另备了两匹天马、一百件御衣、十匣首饰,以献姑母。”
母亲蹙眉道:“如今京畿大旱,斗米四百钱,饥死者数百人,朕为皇后,本该躬行节俭,以为天下表率,你却进献这些东西,是何用意?”
武敏之面色微变,一步跪下去,连连叩首道:“侄儿糊涂,侄儿只是一片孝心,想着陛下来到汝州,衣服饮食,未必习惯,且今冬严寒,更胜以往,恐陛下用度未备,才特地备食服如京畿之例,并非故意污损陛下清名。”
我真是恨极了他,听他话语里有漏洞,便在旁边冷冷道:“你远在岷州,如何知道宫中服食常例?”还想追问一句“陛下用度,宫中不能补足,倒要你这一州刺史来补么”,却觉手肘被人捅了一下,我忍住回头的冲动,将头微微向后一偏,余光只见婉儿极轻微地对我摇了摇头,便闭了嘴,母亲听我说话,反倒笑了,将我揽在怀里,看武敏之时脸又沉下来,道:“罚你半年俸禄,你那些车马衣服,具折成钱帛,与俸钱一道缴入户部——去罢,回去好好想想。”
武敏之惶恐着退出去,尚食要将他进献的吃食也一并撤走,母亲却指着那道红虬脯并几样酥酪道:“这些留下,其余都拿出去,给几位相公各十盘,许敬宗年老,将果品分一半给他,余者视品级以次分与殿前诸官。”
等人走了,方携着我的手坐过去,宫人们另奉上日常饭食,母亲面前不过十余盘,我面前不过数盘而已。
母亲道:“给上官才人也设一席。”将她留下的几样东西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婉儿,我们两谢过圣恩,各自入座,略用了几口,才听母亲微笑道:“兕子方才似有话未说完?”
我故意赌气道:“也没什么完不完的,再说一万次,他也是我的表兄,阿娘嫡亲的侄儿。我们是一家的亲戚,做了什么都是阿娘的脸面,还是不伤和气罢。”
母亲垂下眼,看了看眼前一盘羊肉,高延福忙屏退尚食,躬身向前,替她切了薄薄一片,夹在饼里献给她,母亲捏着那饼看了我一眼,我忙舀了一勺腌樱桃,拌着酥酪吃了一大口,母亲摇头笑道:“一点样子都没有。”
我笑道:“只在母亲面前才这样,若是有外人,又不一样了。”说话间已将一碗酥酪吃得干干净净。我早上起得太早,懒怠用饭,韦欢便将尚食送来的汤饼滤了水,用茱萸、胡椒、蒜齏和肉酱拌作了冷淘一样的东西,哄我吃了一大碗,这下又吃了一碗酥酪,胃胀得着实难受,片刻间又打起饱嗝来,怕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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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责怪,抿着嘴只是忍。
母亲显然瞧见了我的窘态,停了箸,对我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慢吞吞起身,蹭到她身边,母亲拉着我坐下,一手要来摸我的肚子,我一面向后缩,面上颇羞赧地喊“阿娘”。母亲在我头上拍了拍,有几分严肃地道:“坐好。”我只好乖乖坐着,任她在我肚皮上揉了揉,又听她向门口道:“叫今日跟公主的人进来。”
外面传话,不多时便见韦欢同两个宫人、两个宦官弯着腰进来,韦欢想跪在后面,母亲却直接点名道:“韦四。”
韦欢毕恭毕敬地跪下,膝行至前,伏在地上,听任母亲吩咐,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喜色,忙忙地就要起来,被母亲按住,只好在她身边使劲对韦欢使眼色,可惜韦欢在我面前嚣张霸道,到了母亲跟前却连头都不敢抬,我在这里使眼使得眼抽筋,她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问她:“公主今早用了什么?”她也便老老实实地答:“启奏陛下,丑正起来,吃了一碗豆茶,后来又用了一碗汤饼,临出门时,还吃了半个煮鸡子。”
母亲斜着眼看我,我分辩道:“本来是饱的,到了阿娘这里又饿了,总觉得要吃些什么才好。”不知不觉间,又把平时对父母撒娇时那种蛮不讲理的娇憨语气带出来,索性胡说八道道:“是我不好,如今大旱,母亲躬行节俭,我却吃这么多…”被母亲一瞪,便住了口,向前爬了几步,跪在母亲跟前,不住拿眼瞟她。
母亲面色平静,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我赶紧站起来,两手去扶母亲,母亲看看我的手,迟了一会,才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以李莲英搀扶慈禧的姿势扶着母亲,将她送至前殿,那里面已有几位朝臣在等候。
母亲在门口停住,侧身看我道:“听说你夜里都和韦四住一处?”
我心内一凛,强笑道:“晚上风怪大的,呼啦呼啦的听着吓人,没人陪着,我睡不着。”
母亲叹了口气,道:“朕准你自己斟酌本殿人事,是让你自己学着严明赏罚,将规矩立起来,不是叫你一味任性用情,纵容下人。”
我只好道:“是。”幸好母亲并未说责备的话,而是道:“今日贺表多,好生看,不许偷懒耍滑。”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娘放心。”
母亲顿了顿,方道:“把上官才人的诗誊好。”
我更放心了,拱手道:“是。”
61. 心魔(一)
那个人一进来的时候,婉儿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倒不是因为那人的穿着打扮——永巷在东内与西内之间,常有贵人误入,如今的风气不比开国那时候,人人崇尚的都是华服美饰,衣裳首饰,往往逾矩,那人打扮得又素淡,看着全没有公主的样子。
婉儿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和她母亲、那位方额广颐的天后陛下实在是太像了。
婉儿从懂事时起就知道自己是天水上官的子弟,祖父是“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的上官仪,父亲讳庭芝,祖、父当年因起草废后诏书而被杀,杀人者,恰是大明宫的实际主人,那位武家的天后陛下。
当年母亲因为是太常少卿郑休远的姐姐、荥阳郑氏的女儿,才得以免除一死,却也籍没掖庭为奴。婉儿从小随着母亲在掖庭中长大,能说话时就开始背辞赋、族谱,母亲唯恐她忘了自公子子兰时起便绵延生息的姓氏,孜孜不倦地在她耳边叙说先祖荣光。父祖的事迹总是有限,宫中的时间却那样漫长,渐渐的,母亲开始说一些从前还没入宫时候的快乐事——春日曲江畔盛开的花朵,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进士郎,夏日城外庄园的阴凉爽致,策马引弓飞扬驰骋的世家子,秋日东西市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万里迢迢终于来到天朝售卖货物的胡商,冬日里祖父常常随驾去各地泡温汤,回来时总会带来许多新鲜有趣的吃食和各种各样的圣上赏赐,那时的圣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昏聩(母亲并不敢直接用昏聩这词,只会在言辞中隐约带出意思来)、任凭一个内宫妇人摆弄……母亲还说,婉儿出生之前她便做了梦,梦见肚子里的孩子要称量天下。祖父和父亲都以为这会是个男孩,日后登阁拜相、光耀家门,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他们都很失望。
母亲每次说到这,便要深深地叹息一下,然后说:“亏得是个女儿,倘若是儿子,恐怕就留不到这时了。”
纵是听母亲转述,婉儿也觉得心里发憷,同时又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女儿真是邀天之幸,至于称量天下这种话,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倘若她家中未曾败落,再有祖父清君侧的功劳,她或许还会被选个太子妃或是王妃,在君王枕畔进进言,或是生个儿子、靠着夫君、儿女和娘家人掌握朝政。可惜她自出生,便已是没官的贱民,在这世道里,贱民从无出头之路。
托舅舅和祖父故交们的福,母亲和她在宫中过得还算不错,母亲的差事还算清闲,婉儿年纪小,管事的人们看在舅舅的面上,也就不安排差事,放任她四处游荡。
婉儿每天在宫里面走,遇到贵人,就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看的时候心里想,这些人认不认识祖父和父亲呢?他们和那位武后的关系又如何呢?那位武后,到底又是怎样的人呢?
宫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天后陛下性情宽和,仁以待下,然而就婉儿所见,却并非如此。除去婉儿被杀的父亲和祖父不说,宫门内外也常常有被杖打的大臣和宫人内侍。这些大臣进宫时往往也是庄严隆重,冠冕肃然,一旦被杖,那些当官的体面就全没有了,不但如此,有的人被杖打断了骨头,吃不下饭,只好活活饿死——饿死了,便不算是天皇武后残暴,打杀大臣,只好算这大臣不经打。大臣们都算好的,内侍宫人们受杖,便往往筋折骨断,当场死掉已算好了,有的人被打了,却没打死,拖回去的时候一路号啕,有的要号叫几晚才死,平常宫人死了,好歹还能由宫里赏一块墓碑,在宫人斜葬了,犯错被打杀的,便只好被扔去不知道哪里,尸骨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谁都说不好。
许是从小就入宫的缘故,婉儿一向不爱说话。遇见了不懂的事,也不会问人,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渐渐地对那位传说中的武后越来越好奇,却从不把这份好奇流露于人前。
旁人谈论武后的时候,无论与这些人相识与否,她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过去,立着听一会,武后的车驾经过,别人都是躲闪不及,她却是总是偷偷地靠近一些,有时躲在暗处凝望,有时混在路旁的宫人中跪伏而待,偶然听见武后说了一两句话,便要反复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婉儿第一次真正见到武后的脸是在十岁时,那一日皇帝在翔鸾阁大酺,宫人百姓皆赐酒食,连掖庭中也是人人欢庆,宫人们率酒舞乐,庆贺这难得的欢愉时刻,婉儿却厌倦这种喧闹,趁着人人懈怠,偷偷地溜到了含耀门内,弘文馆外。
传说祖父以弘文馆直学士释褐,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弘文馆中脱颖而出,历任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西台侍郎。祖父起于文辞,却也终于文辞,这不但是祖父的命,也是弘文馆中许多学士的命。
那一日婉儿在弘文馆外彳亍彷徨,遥想着那素未蒙面的祖父,天已微微暗下来,翔鸾阁上却依旧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自台阁之上飘进婉儿的耳朵,令她觉得自己是那误闯入天台的刘郎、阮肇,也令她对迎面走来的武后避之无及。
武后穿着燕见宾客的钿钗襢衣,款步而来,雍容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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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只跟着几个年轻的侍臣,看见婉儿的时候笑了笑,指着她向几位侍臣说:“连宫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学,可见时风之盛。”
那些侍从中有一个马上道:“圣德深厚,广兴文学,天下风气为之清振,士庶老幼皆知臧否,故尔此子非慕文学,乃感圣人之德尔。”
婉儿听见那位华服端庄的陛下爆发出一阵可称之为张狂的大笑,这笑声在母亲那里是绝不可取的。母亲一贯教导,都是女人家应该斯文淑静,婉儿也一向深以为然。这样在外臣面前恣意任性的大笑,除了商贾起家的武氏女,大约也没旁人做得出了。
可是就算这位武氏女出身再如何粗鄙,如今她也是与皇帝并立的圣人,宫中称之为贰圣、副圣的天后陛下,当年她一动议,婉儿这一支便几乎被诛杀殆尽。
婉儿低垂了眼,规规矩矩地对长乐公主行了个礼。
这位公主样貌上最像武后,却是武后诸子中性情最为优柔平顺的一个,她看婉儿的眼里并没有贵人们那种矜骄倨傲,好像婉儿并非低贱的宫婢,而是…而是什么,婉儿也说不清。
鬼使神差的,婉儿主动问了一句:“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避雨。”长乐公主客气地回答了婉儿的话,浑然不觉以公主之尊回应一个宫婢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婉儿不由自主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这位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话来:“你叫什么?”“你读过书吗?”…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婉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并非身处鄙陋的永巷,而是在弘文馆的楼阁中与初见的同年叙话一般。
雨停之后,长乐公主便走了。婉儿恭送她出去,在原地立了良久,才叹了一声,淋着雨,一路慢慢地回了掖庭。
当晚,便有执事唤她去了殿中省,问她为何不好好待在掖庭,却要去永巷,还进了那间屋子,鞫问的人面目慈祥如老僧,言语间却步步相逼,再四确认婉儿并无任何图谋不轨之心,才说殿中省考察她德文兼美,破格准她参与内书堂的选拔,命她好好珍惜这样的恩典,勠力报答陛下及诸位执事的天恩。
婉儿被问的时候还不如何慌张,接了破格遴选的令之后反而慌乱起来,母亲那称量天下的预言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十岁时遇见武后所看见的那一个不合礼法的笑也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草诏废立之事过去还未到十五年,那位天后陛下会已将过往的仇怨忘掉,好心地任用她这过往仇人的孙女么?
62. 矛盾
婉儿帮了我一次,我极有心要好好谢她一谢,只是我跟前的人实在是多,尤其母亲才把跟我的人都叫进来问了一遍,一整天她们个个都和跟屁虫一样死死跟住我,看见我热了要脱衣服,就担心我受风,要几人上前来劝,看见我伸懒腰,就疑心我累了,于是纷纷过来揉肩捶腰,我纵坐着不动,隔了一时,也要有人来问一句“久坐不好,娘子起来走走”,还要来换茶、换香、换果点、换炭炉、换表章…我应付她们已然是心力交瘁,实在没法寻一个好时候和婉儿私下交谈。
韦欢与我交好,我本还指望她替我把人支使开,谁知这厮反倒是这群人里领头的那个,因她与我最亲近,因此管起人来也最烦,且别人烦我好打发,她来管我,这事便往无限诡异的方向去了。
若论本心,我心里是极愿意,又极不愿她这样殷勤的,愿意和不愿,还都是出于一样原因。可是目下我的意愿并不管用,因为无论我愿意或者不愿,当韦欢把那双眼睛——如今我更愿意称之为明眸——一瞪,眉头一皱起来,露出一副看似委屈其实骄横的神色,我便拿她没了辙,只好蔫头耷脑地坐着,任她在我身边一会理理笔墨,一会叠叠手巾,隔一会又喂我个点心,再一会又端起茶碗奉我喝水,心里鄙视她这样无事假忙、装乖卖巧的行径,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结果便是午饭时一箸未动,捱到晚上,肚子倒比午饭时还更胀——偏偏晚饭时父亲身体好一些了,还把李睿和我都叫去一道用饭。
李睿听说父亲赐饭,箭步流星地就冲了出来,那气势说是猛虎下山,也毫不为过。我却是难得地做出娴淑之态,一步一停、愁眉苦脸地往里挪。那位罪魁祸首,韦欢韦四娘,不但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倒还有脸问我道:“你怎么了?”
我白了她一眼,把胳膊往外一扬,她全不懂我的意思,只怔怔问:“怎么了?写字写多了手疼?那也该是右手。”
我没好气地道:“你那么机灵,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韦欢诚实地摇头:“不懂。”我气得半死,只好狠狠把胳膊往她手里一搭,凶巴巴地道:“扶好!”
韦欢哦了一声,两手托着我的手肘,走不一步,忽然问:“你不是吃多了,撑着了罢?”
我斜眼看她,见她满脸上的惊讶渐渐转为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那一种脸色变幻,真是难以形容,她憋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嘴角上扬,手捂着嘴咳嗽一声,才带着笑问我:“你这小呆子,吃多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看你吃得高兴,还以为你饿得很呢。”
我的确也是吃得高兴,但这话断不能说出来的,再说了,她整日跟着我,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饭量,一个白天,喂了我足足十盘东西,这还叫饿得很?我便不大高兴地看她,她倒是机敏,看见我不高兴了,一手就搭着我的背边顺边哄:“好啦好啦,是我的不是,今日陛下不是才训过我们么?若不殷勤些,万一招了谁的眼,在陛下那里说一句,我们都遭了殃,你倒高兴么?”
我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喂的这样,等下晚饭吃不下,阿娘就不问了?你还说我呆,我看你才是真蠢。”
韦欢的脸瞬间就白了,扶我的手一抖,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我见她被吓得这样,倒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我哄你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大荤大腥的东西,等下去了只嫌东西不好吃,阿娘那里也就过去了。”古今中外的父母们都有一样共性,那就是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别看母亲在朝堂上举重若轻,到了我和李睿跟前,真是事无巨细,处处留心,从前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今有许多小心事不能教母亲知道,便苦恼得很了。尤其李睿又出了阁,母亲不能像从前那样管他,便一门心思地管我,连一顿饭吃了多少,一晚上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小事也要过问,着实令人苦恼。
韦欢被我安慰一句,面色才好了些,送我到正殿十步之外才止。我慢悠悠进去,半认真地行了礼,抬头看见父亲,登时吓了一大跳,才几日不见,他竟瘦了好大一圈,虽有宦官替他整理过,却依旧透出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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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的颓唐气,看见我和李睿,精神才算好一点,叫我们走到他前面,一手握住一个,笑着问:“兕子近日乖不乖啊?听说你写字大有长进?”
我拿不准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我替母亲看贺表的事,便含含糊糊地道:“都是上官才人教导的好。”说到婉儿,下意识地向四处一看,不知她会不会从哪个角落里站出来,对我点个头,却并没看见她。
母亲像是知道我在找谁,淡淡道:“僧法明进献了译经三卷,我叫上官才人誊抄去了。”
今日我与婉儿一直在一起,知道她一日里替母亲拟了两篇赋,十余首诗,已是殚精竭思,晚上再抄经书,真是辛苦已极,想她早上才帮过我,便试探般地对母亲道:“这么晚了还要抄经,太浪费灯烛,不如等明天再叫她抄吧。”
提到婉儿,父亲便没有说话,倒是母亲饶有兴致地看我笑道:“你一夜所费,都不知是抄经所费的几十倍了,倒怪人家抄经浪费灯烛,嗯?”
我被她“嗯”得心里发慌,觍着脸道:“那不是早上阿娘说了,要厉行节俭吗?阿娘尚且如此,我们做儿女的当然也更要勤俭了。”
母亲笑了笑,像是不经意般抬起了手,她刚染了指甲,十指艳红,仿佛牡丹般灿烂耀眼。
母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目光一直便黏在了手上,直到父亲开口,都不曾上抬半分。
父亲蹙眉唤道:“七娘。”母亲慵懒地抬起眼,一只眼睛分了一半的目光看他,大半的心思却还在指甲上。她一贯喜欢精心妆饰,虽已生过三个孩子,面容上望着却总像二十七八岁似的,今天的妆容比往日还要盛,与她的指甲一样都是桃李般娇艳水润。
父亲被她看得低了头,过了好久,才叹气道:“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这几日就去洛州罢。”
我和李睿对望一眼,拱手道:“是。”
母亲这时候才终于忘了她的指甲,懒洋洋抬头,道:“不如明日就走。”
父亲又叹了口气,道:“随你。”
63. 星辰
这一顿饭用得难受至极。父亲向母亲搭了几次话,都被她呛回来,只好装出十二万分慈爱的模样,同李睿与我闲聊,偏他人到中年,和我们这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左不过是学问、风景,这二者既非我们心头所好,又有许多见解见闻是不方便说与君父知的,聊起来实在吃力,我们两个打起了全部精神,勠力逢迎,也只能应付着不要冷场罢了,父亲心里约莫是知道的,却拖着不肯放我们走,母亲冷眼看着,等父亲第十次叫人把他面前的菜送到我们跟前时,终于大发慈悲,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们有什么物件,都命他们好生收拾了,不要匆忙间漏了什么,或是打坏了东西。”
我立刻便应是,被父亲瞪了好大一眼,忙讪笑着起身,拱手道:“阿娘赐了许多书,我不放心,想亲自看着她们收好。”说话间两眼在父母之间逡巡来回,母亲只笑着瞥了我一眼便转去看李睿,李睿也忙不迭起身道:“儿也有许多文书要收拾,那些人蠢笨得很,还是亲眼看着才放心。”
父亲颇无奈地挥手道:“去罢,若晚上晚了,便不要过来了。”
我们规规矩矩地退出来,在正殿之内还都摆出矜持的脸色,一出了外面,李睿便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一边,轻声道:“阿娘和阿耶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知。”
李睿左右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在我耳边道:“我听说有一位才人侍奉汤药甚勤,得了阿耶嘉奖,你可知是谁?”
我瞪他道:“爷娘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打听。天晚了,你快回去,不要明日圣驾启程了你还没起来。”
李睿道:“这也不是打听,就是大家酒席间说起,我不过多问一句。”说完还在那闷闷站着,并不就走。
我见他分明是有事想说,便站着等他,谁知李睿踟蹰半晌,张口时却道:“我走了。”说着一头便向外走,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我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乖觉地跟我上前,并肩走出几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方道:“阿欢,你近日可听见宫里有什么传闻?”从前小浪几个常会将听来的消息漏给我,如今这些宫人都是新换的,我既不愿与她们亲近,她们也不敢与我闲聊,因此虽身在宫中,却比李睿的消息还落后。
韦欢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她们一向不大与我说这些话。不过我知道阿元是经阿青娘子提携才得入蓬莱观的。留在京城的阿丁则是杨翁的同乡。”
我怔了一下,才问道:“阿青娘子是奉茶的那位么?”
韦欢道:“不是,是身短体胖的那位,她本是管夜里当值的宫人的,陛下奖她勤勉,让她去内书堂学了几年书,如今专管收录案牍。”
我想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这人,笑道:“还是你厉害,阿娘跟前好几百人,我认得的至多不过二十个。”
韦欢道:“她们又管不到你头上,你当然不认得了。”
我看她有几分不平,忙道:“是她们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韦欢白我道:“我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我方悟到她不过是未雨绸缪,讪讪一笑,道:“若真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讨说法去。”觉得这话有些过,又补一句道:“当然,若是杨子高之流,连我见了也要叫一句‘阿翁’,那就没法子了。”
韦欢抿抿嘴,道:“我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没人欺负我,你放心。”
相处半年,她的神情我已有些熟悉了,见这模样,心里反倒一沉,待要问时,想起她方才不肯同我说,便又忍住,挽着她的手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韦欢先还只道:“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只顾浪逛,东西都不要收了么?”
我有心要哄她开心,劝道:“出来就没带什么行李,叫她们随便打叠打叠也就是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去看呢?”
边说着,一意推着她往一边走,韦欢既非真心勤恳之人,也就顺着我的意出去。
我带她沿着曲水而下,绕到了一处树林,这里再进去有一处亭阁,里面也有一汪温泉。这里的泉水本不比正殿差,当年也是圣驾常临之所,可是后来有一位妃嫔在这里自杀,母亲嫌它晦气,一直说要重修一座佛堂,却又一直没建,便荒废在这了。
这地方还是三年前我们随驾巡幸时李睿发现的,当时这厮听说这里闹鬼,又怕母亲责备,便百般求了我,叫我去央了李晟带我们来。李晟为了哄我们,假装一个随从也没带,只我们兄妹三个偷偷摸摸地趁夜前来,结果李睿和我吓得心惊胆战,他却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拉着我们看星星。那时候已是初春,星星在天上亮着,花儿在地上开着,我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哥哥的手,眼里看着星光浓密的天河,鼻子里嗅着馥郁幽冷的花香,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幸福,连楼阁里的鬼也给忘了——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可以靠着父母兄长的宠爱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天空,星星也像是怕冷似的,有许多都没出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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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些也一颗一颗无精打采地挂着,耳畔听见的是呼啸的北风,口鼻里呼吸的是冰冷的寒气,唯一能使我觉得温暖的,就是掌心里握着的韦欢的手。
我不知不觉地转头去看韦欢,看见她也正歪着头看我。天上零散的星光照下来,落进她的眼睛里,就变作了一整片银河。她的脸色也如银河般温暖、娴静,像是春日里春风拂过柳枝,又像是夏日里月光照进中庭,她摇着我的手笑道:“这地方倒好,比那边幽静多啦。你看那边,那是北辰么?”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望见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算了算方位便笑了:“那是东方。”
韦欢道:“东方…那该是什么星?”
我一下没看出来,随口便道:“不是荧惑就好。”话出口便知失言,忙拿眼去瞟韦欢,韦欢却出奇地没有反驳我,只是拉着我辨认星星。我天文虽学得不好,从小蒙父母兄长们带着看星星,倒也认了许多,便一颗一颗向她讲解:心三星,前太子,后庶子,中为明堂,是为天王,位大辰,掌天下赏罚,箕四星,为天津,南斗六星,为天庙,主兵……现下这些星星泰半都没出来,我又一知半解的,满口里一半是胡诌,韦欢却听得极认真,偏她又只是听,偶尔我发现自己有记岔的地方,或是前后言语矛盾,偷眼看她时,她也不指出来,只是扯着我又去问下一处,我渐渐了悟她未必是不懂这些,多半还是在开解我,心中又愧又暖,便不自觉地伸手挽她,轻声道:“天这样冷,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韦欢反问我道:“你冷?”说着便将自己的斗篷张开,将我裹进去,我近来长高了一点点,比她却还是矮,被她刚刚好裹住,心里一阵的就只是乱跳起来,扭扭捏捏地推她道:“我不冷,我是怕你冷。”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韦欢却抱着我,将下巴压到我肩上,轻声道:“我不冷,我陪着你。”
整个斗篷里都是她的气息,满满的、炙热的、韦欢的气息,这气息已将我裹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却偏偏还要在这时候添乱——它方才还只是一阵一阵的跳,这会却在我的胸膛和喉管之间一鼓一鼓的,仿佛随时都能冲开阻碍跳出来。韦欢像是在同我说话,我也像是在回答,可是这颗心早已不在对话上。我满脑子都在想,想我学过的所有星星,想努力地要把自己的心神放在星星上,可是连这脑子也不受我的掌控,一心一意地只是在想韦欢。这不中用的东西一个劲地在我身上晃荡,不断地问:我这样喜欢韦欢,韦欢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久而久之,连我也不知不觉地认真想起这事来:我既喜欢韦欢,韦欢她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
64. 失控
起驾幸洛的旨意下得极匆忙,虽是各方调度有序,却依旧是午后才得启程。父亲与母亲像是和好了,觐见时两个人有说有笑,仿佛昨夜的龃龉不存在似的。李睿见父母和睦,立刻便露出一脸喜色,倒像是比他自己夫妻和谐还来得高兴些。我昨夜还未察觉,今日一看,方明白了他的隐忧——母亲纵贵为天后,在宫中也似模似样地称着“朕”、被尊称作“陛下”,可这一切都是依附于天皇之存在,一旦圣心不再,也难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而我们这些子女又是依附于母亲的存在,要是母亲失了宠幸…可是,昨夜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小口角,父亲母亲又不是没有吵过架,李睿至于这样大惊小怪么?
因走得匆忙,我们只与父母见了一面,略问了句饮食,便自出来,我还在想怎生问问李睿,李睿倒先来同我说话:“兕子,日后…我未必日日在宫里,倘或阿耶阿娘再有些不愉快,你务必要从旁劝着些,不要只想着躲。”
我不大乐意地道:“爷娘自有爷娘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小辈来操心呢?”在我的认知里,夫妻吵架一直都是夫妻两的事,就算是儿女,也没立场插手,再说,我这对父母贵为帝后,心性见识都远超常人,他们之间的争执,岂是小女儿的几句劝谏能抹平的?
李睿颇有些恨我不上进的意思,跺脚道:“你也跟着师傅读了这些年书了,‘事父母几谏’的道理不知道?阿耶身子不好,阿娘心气又强,但有争执,一下和好了倒罢,若是生了大气,放任他们怄着,于他们的身子不好,叫外面大臣们看见,也不像话。”
这话若李晟来说,我是信的,从李睿口里说出来,我便先存了几分怀疑,待见他目光游离,愈觉不可信了,正色道:“六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外面有人说什么?”
李睿眼神闪烁,面上倒装出哥哥的威严,呵斥我道:“你就这么和兄长说话么?”
“不说算了。”我拍拍手,一步跨下两级台阶,蹦蹦跳跳地向下走。
李睿急了,一把扯住我,道:“好兕子,你来,我跟你说。”径便带着我走到旁边,立住的时候,却又不马上开口,只是两脚尖在地上搓来搓去,被我催说“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才吞吞吐吐道:“转年你就十三,是大姑娘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你出生之前,阿耶曾想过废…疏远阿娘。”
这我知道,婉儿便是因此才没入掖庭的,可是这与李睿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李睿停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道:“阿耶和阿娘是很恩爱的,可是天家夫妻,不是光恩爱就可以的,阿耶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亲、丈夫,你明白么?”
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从李睿嘴里说出来,我就不明白了。我看着他,发现他眼窝深陷,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心里动了猜疑,眯眼问他道:“到底外面传了什么,你怎么这副模样?”
李睿这回没有瞒我,只是叹着气道:“兕子,我听说…后宫有人怀孕了。”说出这句话,他像是松了口气,自顾自地就说下去:“昨日我回去便托了人问,过了好几道,才打听到是此事,是昨日早上送来的消息。”
我张了张嘴,道:“怀孕?”
李睿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睛向四面一溜,又悄声道:“阿娘没说,你不要露出来。”
我嗯了一声,一时彷徨,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阿兄”,李睿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道:“走罢。”
我这时回过了神,叫住他道:“六郎。”他回头看我,我犹豫片刻,才走过去,低声道:“六郎,阿耶是君父,阿娘…也是后母,你明白么?”
李睿显然是不明白的,他抬着眼看我,我这才发现他果然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像母亲的。母亲本有几分男相,额头饱满方正,脸颊丰润,只有眉毛和嘴巴阴柔些,李晟遗传了这样的眼和嘴,样貌上便失之于阴柔,我的额头像母亲,其余地方却更像父亲——据说还有几处像我那便宜祖父李建成,李睿却是从额头到嘴巴都像极了母亲,听闻母亲少年时常常男装打扮,想必她男装的样子,就与现在的李睿差不多罢?不过,李睿遗传自母亲的部分,大约也只剩样貌了。
看在他是我亲哥的分上,我好心地又提点了一句:“六郎,你既知道阿耶与阿娘之间非止寻常夫妻,就没想过耶娘与我们之间也非寻常父子么?”还有一句,那便是我们之间,恐怕也非寻常兄妹。这道理我很早就知道,或者说,以为自己知道,可是近来才慢慢地品出其中的一点滋味——真是又苦又涩。
李睿倏然瞪大了眼,低喝道:“兕子!”我没有理他,径自走下台阶,慢吞吞地出了行宫。
圣驾还未启行,车马却已早早地候在了门外,我登上了最前头的一架厌翟车,自己闷闷坐着,直到前后传声将要起驾,才发现韦欢没有跟上来,又推开车门问道:“韦四呢?”
随从们居然一概不知,我恼得很,催着他们四处寻找,见他们慢吞吞的,车驾又已缓缓动了,越性自己跳下车,抢过身边军汉的马,策马向队伍后面跑。
身后许多人急忙急脚地跟过来,我怕他们扰了队伍,惊动爷娘,忙喝住了,谎称要骑马散心,带着一对千牛卫在队伍旁按辔徐行,方将这骚动压下。
父亲此次已算得是轻车简从,队伍却依旧蜿蜒数里,光是后宫的车马便有百驾之多,我一一看去,并不见韦欢的踪迹,再后是宗亲们的车驾,我只顾着查看,竟没注意到武敏之靠了过来,他依旧穿着胡服,骑着黑色大马,靠得我极近,才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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兕子。”
我被他的称呼恶心到了,反手便是一鞭,却被他握住,忙就松手,武敏之却也松了手,我的马鞭一下便落在地上,一个亲卫下马去捡,武敏之对我一笑,手一抬,马鞭一扬,便抽在了这亲卫的背上,刚捡起的马鞭也落在地下,我只觉一股怒火自胸膛而起,抽出短刀便要去刺他,却听旁边有人道:“娘子!”接着眼前黑影一闪,我的马匹长嘶一声,向着一辆牛车冲去,我忙奋力勒转马头,堪堪从两辆车的间隙中挤出去,那马发了狂,一个劲地向前冲,我的掌心里全是汗,死死地抱紧马颈,生怕自己被甩下去,可惜这马乃是军中骏马,脚力实在了得,性情又不似御马那般温顺,不但一扭一扭的想要把我甩出去,奔跑时还一直向树枝乱撞,我被它贴着树挤了几次,腿上好几处都热辣辣的疼,膝盖似乎也受了伤,手几乎要抓不住这畜生的鬃毛。
身后有许多人追来,我不敢回头,只能将脸贴在马颈上,转着眼努力向后看——追得最近的居然是武敏之,这混账现在还对着我嘻嘻直笑,他身后跟着好几人,几身戎装中,韦欢那一身女装便分外显眼。
我看见韦欢,心里竟出奇地安定了一下,张了口,哀切切地唤“阿欢”,声音这么小,也不指望她听见,谁知她却抬头对我一笑,猛力策马,越过连武敏之在内的许多人马,到与我只差半个马身的地方时才大喊:“公主快夹紧马腹,向左勒缰绳!”
我看前面倒还开阔,便半直起身子,勾住缰绳,奋力一牵,我的马长嘶一声,不情愿地偏了偏头,又立刻将头一甩,换了方向依旧狂奔。
我无助地看向韦欢,韦欢急得满头是汗,也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大声喝道:“勒紧缰绳,让它打转!”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一狠心,将缰绳在手腕处转了两圈,猛地一扯,将马头强行扯转,这畜生被我带得转起了圈,韦欢这时也在旁边停住,喘着气向我道:“这畜生只是不服气,你带着它好好转一会,它便乖了。”
我见她说得笃定,便也咬牙与这畜生耗了一会,它方才已跑了许久,被我带着转了数十圈之后便累了,果然慢慢停下来,却悠悠闲闲地去嚼地上的草去了。
冷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早有军卫牵住我的马,将我搀下马背,一落地,便吐了黄黄白白的好大一口。韦欢挤在前来照管的人群中,借着替我抚气顺背的时候戳了我一下,悄声道:“装晕。”
这倒简单,我如今这模样,只轻轻往前一倒,眼前便自然地一黑,昏过去前看见是母亲穿着十二钿皇后礼衣,匆匆策马而来,她身后不远的一匹马驮着的那位像是上官婉儿,只是这样名留千古的巾帼英豪、大才女、大文杰,为何骑马的姿态比我还要生涩,又为何像是随时会掉下去一样?
65. 猜疑
我的人生过了三十一年,昏倒却还是头一次。在我有限的印象中,如我这般娇柔的小娘子一旦晕倒,长则数月,短也要数日,说不得还要伴随着失忆、癫狂之类的症状,端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倒下之前,我已做好了一觉醒来物是人非的准备,谁知只厥过去数息,耳朵便又听见了嘈杂人声,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想要睁眼看看,眼皮一动,便觉身后一紧,却是有人在我臀上狠捏了一把,我心知必是韦欢,忙闭紧了眼,感觉全身上下搭了许多只手,每只手的主人都努力要表现他们对我的关切和体贴,可却没有一只手能不令我觉得不适。
这些人又抬又抱地将我向前拥,使力的方向十分不一致,累得我一会这里高了,一会那里低了,一会又被人掐了一把,难受得直想骂人。好在他们也只把我向前带了几步便停了,连声音也歇了,围着我的人大都退开,只有一人将我抱起向某处走去,接着我听见婉儿带着喘息的声音响起:“陛下,是不是…先传步舆为好?”
母亲哼了一声,我听不出她的意思,婉儿却已扬声道:“扶公主上舆。”
在婉儿的指点下,我身边这群人终于懂得如何照顾病人,有人轻轻地将我抱起,送到步舆上,有人替我盖了东西,有人拿暖炉塞在我怀里,还有人替我擦了擦汗,给我颈边塞了块安神香。
这期间几乎没有谁说话,母亲也没发声,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看着我——我本以为母亲一定要质问我的随从,怕牵连韦欢,一直悬着心,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可是母亲却什么也没说。
明明是在野外,明明身边有这么多人,明明还有许多人不断地往来,可是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我很快便被周周全全地抬回去——不是回我自己的车驾,而是上了母亲的翟车——母亲却过了许久才回来,我本已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听见母亲上车,又警觉起来,留心母亲的举动——母亲刚刚太着急,穿着礼衣便上了马,这时才想起来叫婉儿替她除去冠带,换身轻便的衣裳。
这年头的车都不大,我又是躺着,身上被衣料拂了好几次,也不知是母亲的衣裳,还是婉儿的裙摆。我想要避开这拂拭,又怕母亲发现,只好极轻地挪了一下,等了一会,又挪了一点,第三次要挪的时候,便听母亲道:“躺累了就起来罢。”
我慌忙张开眼,入目但见一片水样的青绿色,眨了几下,才发现我的头正靠着婉儿的小腿,看见的正是她的衣裳。这么抬头有些吃力,便以手肘压低,慢慢撑着起来,母亲散着发、盘着腿坐着,回头斜了婉儿一眼,婉儿早丢开衣裳,将我扶起以后便轻轻出去,关上车门。
我心里发虚,讪笑道:“阿娘累了么?兕子给阿娘捶捶腿。”
母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我抬了抬下巴,道:“手给我看看。”
我见她不像是很生气的模样,便轻轻将两手一齐放在她掌心里,刚才握缰绳时太用力,两手上都勒出紫红的印子,左手上还有几处磨破了皮。母亲用左手将我两只手都握住,右手在我掌心抚了一下,笑道:“这才有几分骑马的样子。”
我抱怨道:“我都差点摔下去了。”
母亲横我一眼,道:“以前叫你好好学骑马,你又不肯,结果一匹寻常惊马都把你唬得这样,你还好意思说!”
我想起母亲方才连衣服也不及换便匆匆策马而来的模样,吐吐舌头,道:“我知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学骑射,绝不偷懒。”
这认错太干脆,惹得母亲投来狐疑一瞥,我知道横竖瞒不过她,便扯着她的袖子道:“阿娘,方才情势凶险,多亏了韦欢,我才没有坠马,阿娘好好赏赏她嘛。”
母亲瞥我一眼,把袖子从我手里拽开,淡淡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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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多年母女,我虽还不能完全参透母亲的心思,却也对她有了几分了解,知她看穿了我的心思,越性扑在她身上,直截了当地道:“阿娘,武敏之欺负我,阿娘要为我做主。”不等她开口,又搂着她脖子,挂在她身上扭来扭去,极尽小儿女撒娇打滚之能事。
母亲沉声叫道:“太平!”我却铁了心要让武敏之好看,两臂紧紧抱着母亲道:“我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外祖家。武敏之他本不姓武,阿耶阿娘喜欢他伶俐,觉得他堪当大用,才提拔他做武家的嗣子,他倒好,挟圣宠而妄为,对太子和六郎不敬,还当众凌辱于我,叫外人看了,不说是武敏之行为不端,倒像是外祖家家风不好似的。且太子、六郎与我既是阿娘的儿女,便也是一半武家人了,他是武家嗣子,我们兄妹四个,本该勠力同心,他却屡次挑生事端,平白辜负了阿娘封他做周国公的一片心,阿娘说,他这样还不该受罚么?”
母亲刚才声音虽沉,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等我说完这番话,脸色便渐渐青了,语气上却反倒淡淡的:“你一个小女娘,管外面那么多做什么?好好读你的书,把骑射练好是正经。”
我还要说,母亲平平看我一眼,这一眼便把我的话全看回去了,我只好缩着头,蔫蔫道:“是。”
母亲半眯着眼自顾自想事,我不敢再打搅她,便重又躺下。刚才吓得不轻,这会儿回想起来,倒又觉有趣——没想到我这样的骑术,竟还能驯住这样一匹马,可见前些时候的练习是有用的,等到了洛州,还要叫韦欢再多教教我才是。想着韦欢的时候,便觉心情愉快,连身上的疼痛都轻了不少,可惜这愉快停留不了多久,我便想起来,方才似乎是韦欢冲过来,我的马才受了惊?在我遇见武敏之之前,韦欢去了哪里?为何先前我遍寻不见她,和武敏之起了争执,她才恰好从那里冲出来?
66. 过去
离宫去东都不过百余里,虽是午后才启程,中间又耽误了些时候,我们却依旧在当夜便赶到了紫微宫,父亲照例是与母亲同住贞观殿,却将我安置在东边丽春台。我当夜已睡得迷了,毫不知母亲的安排,等早上醒来,听见这与“丽春院”相差无几的名字,却也无可奈何。
前一日车马劳顿,这日我直睡到日中,才半睡半醒地睁了眼,但觉全身筋骨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腿上、腰上、手臂上不是胀,就是酸,尤其两腿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连动一动都觉吃力。旁边的人问:“娘子起么?”
我听见不是韦欢,便有些不大高兴,问:“阿欢呢?”便听宋佛佑道:“早上陛下赐绢,如今随同谢恩去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坐起,笑道:“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宋佛佑道:“陛下赏了上官才人一匹马,命她勤习马术,赐了王诩绢百匹,赐宫人阿元、阿王、阿方绢十匹,韦四娘子赐绢二十匹。”
我怔了片刻,道:“就这样?”
宋佛佑道:“行宫那里也赏了几人,跟出去的军卫们亦赏赐有差。”
我道:“那武敏之呢?”
宋佛佑道:“陛下早起便派中使申斥过,如今正在宫门外候见。”
我本是无心之问,没承想宋佛佑竟真能答上来,抬眼瞥她,但见宋佛佑端端正正地立着,面无表情,竟起了几分试探的心,笑向她道:“路上发生的事,宋娘子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佛佑淡淡道:“昨日陛下特地吩咐,说公主不慎擦伤,命妾等好生侍奉换药,那时候天已晚了,公主睡着,所以不知。”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果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悄悄揭开衣裳一看,各处擦伤的地方都已经上了药,脱口便道:“昨夜谁替我更的衣?”
宋佛佑道:“是妾和几位乳母。”
我没听见韦欢的名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地有些失落,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洗漱过了,还不见韦欢,便又向外一望,道:“他们谢恩要谢到几时候,怎么还不回来?”
宋佛佑这时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公主要召见谁?妾命人去叫。”我方省悟自己已身在宫中,韦欢谢恩之后只能回她自己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近前。这本是我曾盼望过的情形,可是真到了这地步,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到底道:“谁也不见,今日我要看书,谁也别来烦我。”
宋佛佑应诺一声,却不便走,还问:“公主要宣膳么?”
她这样不识趣,我才对她起的一点好感便又没了,忙忙挥手道:“等我要什么,自然会叫你,你快出去。”
宋佛佑这才退出去,我把余下的人也都赶走,在殿中枯坐一会,肚子饿了,却又不想吃东西。韦欢没进宫之前,我明明也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一来了,倒好像离不了她似的,一日不见,总觉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方才才回绝了宋佛佑,这会儿又派人去召韦欢,朝令夕改的,倒显得我很幼稚似的,而且我与她见面,本是极随性极私下的事,若特地经了宋佛佑,那意思就大不一样,次数多了,也着实打眼,我现在年纪小,只能住在宫里,行动受人掣肘,等到开府,却又是嫁人的时候,真是可恨。
我越想便越沮丧,越沮丧,又越想去见韦欢,纠结许久,到底给我想出个主意——索性谁也不告诉,自己去见韦欢。好在我名义上还是出家的道士,殿内随处都备有道袍,我换了衣服,从窗户挤出去,一路低着头,竟也顺利地绕了出去,将出门时,却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韦欢在洛州的住处,先往贞观殿去看了一圈,并不见外面有人磕头行礼,只得又闷闷不乐地转回来,行到半路,肩膀忽地被人一拍,吓得我一句“放肆”将要出口,转头只见韦欢笑吟吟地望着我,又把这两字硬生生咽下去,脸上自然绽出笑意,不肯直说,倒先夸她道:“难为你竟认出了我。”一眼就能认出,可见对我的亲厚。
韦欢白我一眼,道:“满宫里除了二位陛下和你,哪个敢拿瑞锦做履?”
我才知自己实是自作多情,讪讪道:“改日我就给你们一人赐一双,看你怎么认得出来。”
韦欢笑笑,问我:“才来半日,就耐不得宋娘子了?”
我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耐不得,她那人…反正是讨厌。”
韦欢摇摇头,我去牵她的手,她却不动声色的将我推开,边走边道:“她只是方正了些,没什么坏心,不像有些人…”她住了嘴,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顺着她的话道:“有些人是哪些人,阿杨么?”
韦欢一怔,站住看我。我方才想见她想得要死,真正见了,她这样做派,又令我憋闷,特地不停步,迫得她加紧几步跟上来,才道:“阿杨是我的乳母,从小便在我身边,我平素最可信的就是她了,你不要总是说她。”我其实并非如自己所说那么喜欢阿杨,之所以这样说,多半还是气话,可是这气来得也真是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摸不清这怒气缘起于何处,韦欢也没想到我竟会这样驳她,呆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是。”
她一低头忍声,我又觉得不好意思,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不说话,又觉尴尬,她也跟着我站定,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像是有几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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寞,嘴角微微地垂着,右手紧握着左手,松松垂在身前,许久以后,才开口唤我:“兕子。”
有许多人这么叫我,可是很少有人能将这两个字叫得像她这么令我心动,冲着这两个字,我也该原谅她的小小心机,可是她却比我更先开口,她说:“兕子,我想了想,你我究竟是君臣有别,以后还是不要像现在这样没大没小的在一起胡混了罢,于你于我都不好。”
这话我自己在被窝里想过许多次,一次都没说出过口,结果却被她先说出来了,本来我是公主,她不过是京兆韦氏的旁支庶孽,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该是她攀附我,苦苦地求着我垂青她、怜惜她才是,可是现而今却是她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和她亲昵,可见上辈子教科书上说什么封建社会的等级、这辈子大臣们口口声声说的君臣都是虚的,我这个公主的身份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既不能让我免于宫中争斗,也不能让我变得更有吸引力,全然是个废物罢了!
从韦欢的那里设想,像我这样的人,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除去这累赘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恃,还时不时要任性使气,喜怒无常,也难怪她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倘若换作我是她,大约也不会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罢?这么想想,自己从前竟然还以为她也会喜欢我,真是十足的自作多情,也许像我这样的癞蛤蟆,早早地断了对天鹅的梦想,才是好事,正好也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或是因为我这乱七八糟的欲念,反倒拖累了她。
我的心里瞬间转过了一千种想法,真正出口的,却也只有一个“好”字。说这个字很不容易,我要很努力地弯曲着嘴角,不让它垂下去,露出丧气的模样,我还要很努力地挤着眼睛,不让雾气沾湿我的眼,显得软弱而犹疑,韦欢说得对,我和她有君臣之别,我要拿出我公主的气势,不可教她这小小的录事参军的庶女看低了去——不过是个朋友罢了!我只要放出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哭着、喊着、求着来做我的朋友,两都后宫有数万人,难道还挑不出几个如我意的玩伴?至于我对她的绮念…我才十二岁,连癸水都未来过,连我那迟钝的前世算上,也是情窦未开,能懂什么?说不定过些时候,遇见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便把韦欢给忘了呢,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自己是笑着的,虽然皮肉有些僵硬,虽然步履有些虚浮,可毕竟是一直笑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父亲说太子成婚、开始监国,大唐将要有新气象,明年要改元为光启,我也不能再放任自己,该有新的气象了,读书、骑马、打球,好好地融入这个时代,安心地…做我的长乐公主。
67. 春宴
这个新年依旧如以往一样欢乐祥和。长安的旱灾和边地肆虐的吐蕃人并未影响到朝中人们游玩的心情,父亲和母亲倒是为了这些略削减了膳食,却依旧连日宴请群臣宗室,颁赐百姓酒肉。宗亲贵戚间的请宴之风却较往年更胜,酒席自元日至人日、上元、晦日,再至立春,几未有歇。我乐得借着这些事来忘却对韦欢的那点小心思,凡有邀请,必然赴宴。父亲母亲因我年纪渐长,也并不拘束。
从前我偏爱独自出门,便是不得不带从人时,也只带亲近的几个,近几月却喜欢起浩大的排场来,出宫时不但要摆齐全副仪仗,还要叫我那些伴读们一起,并连她们的随从也铺陈开,而一旦失去了这样几百人前呼后拥的排场保护,便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赤条条被呈在案板上的待宰游鱼一般孤单无助。
其他人大约察觉了我这毛病,下请帖时渐渐地连我的伴读们也算在内,当然,也可能她们其实真正想请的其实是我的伴读们,却不得不将我带在里面。
立春之日,旨意只赐彩花,不设宫宴,独孤绍便早早地作了一东,请我们去洛水之滨赏春。她是高门贵女,我本以为这宴该是华堂满座,便戴春胜、佩琅珰,盛装丽服地携众而去,谁知到了会见的地方,只见独孤绍、独孤敏二人接出来,独孤绍头戴着尖顶浑脱,穿一身五彩窄袖短襟胡服,围着金腰带、玉带钩,佩金鞘短剑,蹬云锦翘头履,手提着一条七彩绳结小马鞭,身下是一匹纯黑骏马。这马身健腿长,全身漆黑,只有眉尖、左前蹄、右后蹄三处有一绺雪白的毛,虽非天马,却也一望便知名贵。独孤敏与独孤绍的打扮并无二致,只衣服是赤金色,她骑着一匹赤色骏马,一手托腮,一面望着洛水发呆。
独孤绍见了我便拱手笑道:“想不到二娘这样守时,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呢。”
我奇道:“约的午时,我在午正过了一会才出来,到现在至少也是未初了,怎么还算守时?”
独孤绍打马过来,向我身后一看,笑道:“二娘不知,如今正是忙碌时节,许多人赶了这头去那头的,忙得连人影也不见,约的午后,能在申初到,便是谢天谢地了,哪承想还早了一个时辰,怎么不是守时呢!”
我听她语气,不觉也跟着向后一看,却见右侧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上正是崔明德,心有所悟,笑而不语。
崔明德方才还在向我讲说洛水的典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一眨眼间却又闭了嘴,只顾着抬头四处找燕子了。
独孤绍倒也没什么表示,自自在在地引我们沿洛水而下,行了约有半里,才见有一处搭起了棚障,外面候着数十名仆从差役,等我们下马,便各自牵马走开,又有胡服高履的侍女们候在棚障的入口,手上捏着剪得极精巧的金红彩花,待我们经过,便一一向我们头上簪上,等我们入席,又端上盘子,奉上鲜果。
比来宴饮既多,各色珍馐佳肴我实已是看厌了的,本不大上心,谁知独孤绍的宴却不同别处,上来果品只有四样,却样样奇异:一盘樱桃有二十五颗,顶上是最大的一颗,下面一层是三颗,再下是五颗,再下又增,一共五层,至最下九颗,这还不算,所有的樱桃全都均匀地切成六瓣,各自打开,中间一颗果核颤巍巍立着,仿佛花朵一般;一盘脆青桃,用蜜水渍过,冰冻,结成如冰糖葫芦那般的果子,颗颗晶莹剔透,也是如樱桃那般二十五个小青桃堆成一盘;一盘里放一只椰子,外壳削去顶上一小半,将一只琉璃碗嵌在里面,椰子的汁水盛放在碗里,椰浆与琉璃在日光下交相辉映,熠熠生光;一盘李子,看着平平无奇,我想旁的都这样稀罕,这一盘恐怕也有什么机关,拈花起一个看了一遍,没什么奇特之处,放在口里一咬,才知这李子里面的果核全都没了,这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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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定被人打开过,便又拿起一个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两条极细小的刀痕,将李子剥开一看,却见里面小小的地方,却雕满了骏马,仔细一数,竟有八匹之多。
几个伴读见我露出惊异之色,也纷纷将李子剥开,继而都变了脸色,连崔顺德也把手里的李子拿给她姐姐看,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崔明德拈起一个李子放在嘴边,只轻轻一咬,便蹙了眉,将李子扔在盘中,道:“雕工再好,也是个酸李子,入不得口。”
独孤绍笑道:“就是酸的,才好配这春饮。”说着拍拍手,便又有一对高帽侍女鱼贯而来,每人手里都托着一瓶酒和一只夜光杯。
那酒盛在瓶中还看不见,等倒出来,在夜光杯里深红一片,才知是葡萄酒,我忙道:“我不善饮,替我上些茶汤,或是冰饮都好。”
独孤绍笑道:“正是饮春时节,怎好不喝酒?”一面便来让我,连我的伴读和乳母们也纷纷笑道:“春日喝几杯不碍的。”我便打算使出蒙混之计,拿杯子在手上,却不便喝,谁知独孤绍等酒倒完,一手执杯,便祝起春来,我只得也浅浅抿了一口,好在这酒酒味倒不甚浓,且入口又极甘甜,略品一口倒也不碍。
都是十来岁的女儿家,喝这甘甜果酒,都很喜欢,独崔明德拈了一枚李子,投在杯子里,举来一看,那颗李子泡在里面,倒似一颗宝石一般,看着很讨喜。崔明德举着酒杯自顾自品啜,我看得好奇,也投了一颗李子在里面,略一品尝,但觉甜中微酸,倒比方才还好喝了些,便对崔明德一笑,道:“这喝酒的法子我从未见过,是你想出来的么?”
崔明德低头轻啜一口,道:“这不是我的法子。”我还等她说是谁,她却将杯子举到眼前,右手大拇指用力,将杯子来回缓缓转一遍,仿佛已沉浸在这夜光杯的美色中一般,竟不开口再说。
68. 司农
我们在岸边略坐了一会,只见洛水上舫子游船往来络绎不绝,船上人众有认得我们的,纷纷靠近来招呼,有想要登岸的,方圆一二里内激流险峻,并无可靠岸的地方,便只好遥遥见礼,绝无法前来打搅,来的人多半是冲着我和崔明德、独孤绍,却是我们三个最矜持,见了眼熟的,不过略一点头,笑一笑而已,崔明德更是连笑也不怎么笑,偶尔来了长辈样的人,也不过上身微微前倾一下,好在这些人上不了岸,我们也毋须应酬——我这才明白独孤绍为何将宴饮地点设在这里,却有些好奇地问道:“十六娘对洛州很熟?”
独孤绍还未回答,裴兰生先道:“阿绍是先隋卫国公之后,世居洛州。”
我倒不知卫国公是谁,但见独孤敏面上露出一点自矜之色,想必是高门贵族,隋朝而姓独孤的,我只知道一个,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独孤皇后,这姓氏这么稀有,约莫是有点关系,便一点头,道:“原来如此。”
独孤绍忽然笑道:“二娘不知道卫国公是谁罢?”
裴兰生便暗地里去扯她的衣袖,被独孤绍避开,反对她笑道:“兰生你总是这样,我们的祖望,我们自己知道,旁人记得什么呢?偏是卖弄!”
裴兰生被她抢白,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松手不理,我见独孤绍坦率,倒越发生出几分好感,笑道:“确实不知。”
独孤绍笑道:“我祖上如愿公,也曾娶过崔氏,生了一位姑祖,便是故隋文献皇后,我这支是族中长房,世代居在洛州宅邸,父亲居官,才率我们入京——文献皇后,二娘该知道了罢?”
这是当然,我对她点头一笑,道:“是我见识浅陋,不识令先祖人物。”
独孤绍道:“若说谱系,便是我们自己子弟也未必记得清,无干旁人就更不要说了。”她说“无干旁人”的时候,不知为何又将眼瞟向崔明德,崔明德放下酒杯,慢慢起身,道:“天气这样好,可惜没有假只舫子,不然便可沿洛水而下,饱览两岸风光了。”
独孤绍笑吟吟道:“舫子倒有,只怕你们冷,所以先还只在那里备着,且也怕河上人多,往来繁琐,二娘以为呢?”
我怔了下,才省悟她在问我,观此地景致已然看过,并无甚新鲜之处,便道:“好啊。”独孤绍方引我们上马,一路骑到一处庄园,庄丁们接我们进去,绕过里面一大片曲水楼台,便到一处码头,码头上停着五六只舫子,其中一只里艄公水手都已预备停当,还有专门随船的乐伎舞伎。
独孤氏的部曲不等吩咐,便笑嘻嘻陪着我的府卫们依次上了旁边的船,这些船上也设了宴,只是没有酒,为首的校尉看我,我道:“你们辛苦了一天了,好好歇一歇罢。”他方命府兵们轮番在船头当值,自己依旧亲带着八个常在我跟前走动的军卫候在我身边。
我们依次上了船,玩耍这么些时候,我竟有些饿了,不待开口,独孤绍身边的侍女们便已上了宴席,这回却是正常的筵设:
先上干果四种,有荔枝、银杏、榧子、榛子;继而是雕花蜜煎四样,有雕花梅球、雕花笋、雕花金桔、雕花姜;继以砌香咸酸四种,紫苏奈香、砌香萱花柳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正菜八样,羊舌签、鹌子羹、肫掌签、鸳鸯炸肚、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羊豕牛熊鹿五生盘、红羊枝杖、春饼、生菜;下酒菜是姜醋香螺、煨牡蛎、江瑶生、蝤蛑签;另有脯腊、鸡腊、鸭腊、蒸胡、汤饼、古楼子、胡麻粥、杏仁饧粥、冷蟾儿粥配食。
我方才饿,看了这宴席,却又无甚可吃之处,便只胡乱喝了几口粥,听见外面热闹,索性走去船头向外看。今日立春,无论高门富贵,抑或寒门士子,乃至市井小民,都涌到了这洛水之滨,水上游船如梭,寒碜些的船上头尾都站满了人、满船皆是笑闹之声;清雅些的,可听见里面吟哦颂咏,船上人个个激扬指点、逸兴遄飞;若如我们这等富贵舫子,便是远远已可听乐声悠扬,近看时不是有舞伎,便是有伶人,两船交汇,船上人还难免要走出来,隔水互问寒暖。
我见这景致,竟动了几分诗兴,待要拟一韵时,又不大做得来,便回身去寻崔明德,想让她来起一韵,我只跟着联一联便罢,谁知回头时崔明德却不在,连独孤绍这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倒是裴兰生在我身边,指着一处向我道:“二娘你看,那仿佛是太子的船。”
我向远处一望,果然看见那一头仪从浩荡,龙旗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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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太子卤簿,下意识地便道:“停船。”
裴兰生不解地看着我,道:“二娘不拜见太子么?”
我抿了抿嘴,干笑道:“当然要去拜见。”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只能命人向那边划船,太子翊卫远远见了我,排开外面的船只,将我们的船放进去,不待我们靠近李晟的船,他便已走了出来,笑着唤我“兕子”,太子亲卫搭起跳板,我头次在水上移船,却有些不敢上去。李晟一笑,亲自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阿兄带着你。”
我已有许久没同他这么亲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以为我吓着了,命他的亲卫手拉手在跳板两边站好,一手牵着我,一手捂住我的眼睛,笑着道:“不要怕,只管往前走。”
他的手竟依旧让我感到温暖,连他的臂弯也给我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我闭了眼,颤巍巍往前踏一步,一只脚踩在跳板上的时候,终究觉得不踏实,左眼悄悄地张开,不及向下看便已被李晟发现,他笑了笑,一把将我举起,抱着我大步过去,直到我的双脚踏在了他的船板上,才感觉心一收一缩的跳起来,抬头看李晟,他只对我灿烂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主动讨好的意味:“兕子一天比一天高了。”
和亲的事过了这么久,我却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恨意早就消散,可是那一种疏离感却越来越强,我不知他是否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不顾他从前所最在意的太子的体统,当众同我亲昵。
李晟身边跟着许多人,有许多我都不认识,我同李晟见过礼之后,他们又来向我行礼,李晟便一一介绍,说起他们的籍贯官职,我不甚在意地记着,见到一位微黑的瘦削老人时方一怔,听李晟笑着说“这位司农卿韦机是雍州万年人,京兆韦氏”时心便猛然一抽,忙问:“我宫里也有一位京兆韦氏的小娘子,单名曰欢,不知是韦司农的什么人?”
韦机拱手道:“是臣的从孙——四娘从小便淘气,族里都出了名的,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万望恕罪。”
我以为那一段于我早已过去,可是见到她的家人,却依旧无可抑制地生出些许好感,不自觉地对韦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阿欢很好,一点都不淘气。”
69. 疏离
父亲近年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便提议为他广建行宫,其中宿羽、高山、上阳三宫皆由司农卿兼将作监韦机主管,去年又派了李晟来监造,故今日李晟这里多是工部、将作的臣僚。
我初来时只想拜见一番便走,见了韦机,却不知怎的,生出想要留一会的心来,倒并不是说要与韦机套近乎,而是想多听听他说韦欢的事——虽做不成朋友,多听听她的趣事也是好的。李晟恰好也有意挽留于我,便顺而命人再置席面,请我船上的人过来。
旁的人见太子召见,都是求之不得,崔明德和独孤绍却落在最后,还是独孤绍拉着崔明德向这边走,我见崔明德似有不情愿,方想起她家里拒婚的事,便将眼去看李晟。李晟看看崔明德,又看看我,露出一个笑,道:“既是你的朋友,便一起坐在内舱罢。”
我略放了心,看着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过来,一一见礼。
春日出游,便不似宫中讲究,李晟在主,我在他下首,男女混着坐了,韦机职位最高,与我的坐席挨着,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一会,才慢慢绕到韦欢身上,问他:“韦公说阿欢在家淘气,是怎么个淘气法?与我说说。”
韦机捋须笑道:“她从小便不像别的小女娘,不喜欢女红妆扮,却喜欢骑射驾御,十一二岁的时候,同龄的兄弟们已常常比她不过,好击鞠,她父亲却不让,便常常偷偷在外面打球…”说到韦玄贞时顿了顿,问:“公主与阿欢要好?”
如今世家大族,动辄子弟数千,韦机能记住韦欢“喜欢骑射驾御”,则韦欢必是在这些事上相当出色,可上回我们去打猎,她却说不会射箭…我没有回韦机的话,只是追问道:“阿欢…射箭很好么?”
韦机怔了怔,倒不好狠夸自家子弟,便含混地道:“自然不能和宫中俊才相比,也不过能打些野雉野兔,偶尔猎头鹿罢了。”
我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了,只不好发作,便忙指着场中笑道:“这是教坊新舞?”
韦机知趣地道:“是改编自皇后旧作的舞乐,唤作《如意娘》。”
场上舞伎听见我们说话,将腰肢扭得越发柔软,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向这边一望,韦机这老汉便被勾了去,朝着她一笑,又向我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皇后一向庄严端肃,想不到也能为此缠绵恻婉之辞。”
我方才看韦机是个精明强干的司农,这会儿却觉他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又嫌他对母亲的夸奖太过拙劣,便道:“阿娘文采书法无不精绝,只是她身为皇后,不得闲空作这些雕琢小道罢了。”
韦机讨了个没趣,便只好讪笑着去看歌舞,我闷坐一会,满心里想的都只是韦欢骗我这件事,由这件又引到从前她哄我与韦欣比试的事上,渐渐便觉她巧言令色、居心不良,有了这样的心,再推看她素日所为,竟是无一处不是城府深密、心怀叵测,不知她待我到底曾有几分真心!
李晟忽然唤我:“兕子?”
我抬头时,只见他满眼关切之色,问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我抿着嘴道:“可能在水上吹了风,心口疼。”这是我从小便有的毛病,李晟不疑有他,连声命停了乐舞,叫人送我入内舱休息,我索性借此辞了出去,一路在车上抱着膝想心事,等回了丽春台,却是韦欢率几个宫人出来迎我,我一见了她,心里仿佛就有了一股火,竟恶声恶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劳你韦四娘子来伺候我了?”
韦欢本来还在接我的外衣,被我一句话说得愣住,收回手去,低头道:“天后召见宋娘子,宋娘子便命妾暂在此代她收拾夏衣。”她说话间我才见殿中摆着许多箱奁,统统分作两拨,一拨摊开,全是新做的夏衣,另一拨里放着我的旧衣服。
韦欢看我盯着箱奁直看,轻轻解释道:“娘子长高了好些,去年的衣裳已不能穿了,宋娘子的意思,是将旧的里选几件好的带回京城,其余便收在这里了。本月陛下寿辰,新的礼衣也已送来,娘子试试,若不合身,赶紧再叫她们改。”
她这些日子见了我都是轻言细语,我身边任何一个宫人对我说话时都是这语气,可是我偏偏被她的语气激怒,冷着脸道:“我的起居,何时由你来管了?”
韦欢终于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道:“那妾叫阿元进来?”
我倏然踏出一步,定在她面前,她脸上这时才现出错愕来,好一会才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时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看,她眼里有几分恚怒,我的宫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恚怒——看,我就说她工于心计、包藏祸心罢?明明是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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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伺候我,嫌弃我脾气大、喜怒无常,却非要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哄得我团团转地替她办事!以我待她之心,她要什么,只要同我说一句,我何曾忍心拒绝?她却偏偏要用这样的手段,只怕从一开始,她便把我当做一个“上司”来讨好,那些什么朋友之类的话,那些月下善解人意的纾解,全都是假的!
我想象中的自己该是怒发冲冠,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自眼角流下来,先是一颗一颗,继而变成一串一串,后来又变成一条一条,这些讨人厌的水珠儿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在地上,溅湿了我的脚,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冲动之下,入了内室还未脱鞋,便狠狠地将两脚一并,各自一抬,右脚的鞋子踢掉了,左脚的却半晌也踢不开,只得弯腰下去,韦欢却已先我一步蹲下去,轻轻脱去鞋子,又将右脚的鞋子也捡起来,起身时被我一把抓住,便半抬了眼看我。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也还如旧时那么漂亮,可我从前看着这双眼睛便什么满心欢喜,烦恼都可以忘掉,现在看着却只觉胸闷气苦,两眼仿佛已化身趵突泉,啵啵地往外冒泉水。
韦欢想为我拭泪,手伸到一半,被我拍开,便慢慢直起身,低头道:“妾请告退。”
我叫她:“站住!”她便对我躬了身,把头埋得低低的,我就算弯着腰也依旧看不到她的脸。
我与她要好起来那样快,生分起来却也更疏离,我有满腔的质询想要对她出口,在这样的疏离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还有满心的愤恨想要对她发泄,可是便是在这样的疏离下,我也依旧舍不得她因我而被责罚,而只要我说出一句重话,哪怕只是简单的“滚”字,她都可能被我殿中的人排挤、被执事们叫去责骂、甚至被逐出宫去,可笑我到如今还这样想着她,她满心里想的,大概却只有如何骗我吧?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眼泪止住,脸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干得发疼时,我才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洗脸。”
韦欢讶然抬头,我眼睛又干又涩,催着她道:“快去!”她才忙端了水来,我先她一步动手,自己投湿手巾,将脸擦干净,整了整衣衫,静待人来。
果然韦欢刚将盆端出去,便有母亲的使者前来,笑着向我道:“陛下召见公主。”
我面无表情地随他出去,心里极其地想要出宫开府。
70. 团儿
东都自先隋时便确立为陪都,到父亲手里又被封作东都,宫城具仿着京中大加整缮,精细处往往还要胜过京城。因父亲和母亲都喜爱马球,宫城、皇城之内还设了一小一大两个球场,母亲如今就在宫城内的小球场中,隔着老远我便看见她穿着短衫,在场上策马驰驱,斜刺里一伸球杆,从一人手下勾过了鞠球。
陪伴母亲打球的十余人都是母亲素来重用的女执事,韦欢所说的阿青娘子和上官婉儿也赫然在列。这些人见母亲抢下球,不去阻拦,反倒都慢慢停了马,先顾着叫起好来,只有婉儿手忙脚乱地追了一程,母亲弛了缰绳等她,婉儿将赶上时却忽地一催马腹,瞬间又离她去得远了,母亲笑着回看一眼,玩笑般将鞠球运于空中,跨下宝驹驰掣如风,她却连击数十次而马驰不止,到球门极近时才挥杆而出,众人发出一阵震天的鼓噪喝彩之声,那球却堪堪擦着边没有进去。
喝彩之声戛然而止,却也止不过一息,便又听有人笑道:“娘子怜我们贱人穷酸,好意让着我们,可惜我们便现在追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这人一开头,大家也都省悟过来,纷纷向母亲笑道:“娘子可怜我们的心我们都知道,只是这样让了,我们也依旧追赶不上,索性赏我们些钱帛,只当赢家施舍罢。”
说得母亲面露得色,一手举着球杆,一手勒着缰绳在球门附近逡巡来回,扭头笑向这面道:“一群促狭鬼,球不好好打球,只知道说好话哄朕!”
方才说话的那个笑道:“娘子这话说的,胜了出风头,还有赏赐,谁不喜欢?真是胜不了,只好拿好话求些赏赐,总也算不白辛苦这一场。”
我听这话,才留神向这人看去,见她与婉儿差不多大,样貌倒也中等偏上,小圆脸,皮肤洁白,与母亲谈话时歪了头,颇有几分天真俏丽的模样。
母亲听她说完便大笑起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不敢和朕比。罢了,朕也不和你们抢,这球在这里,你们谁能将之从这里抢出去,便算胜了,胜者…”她微微挥了挥球杆,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似笑非笑地道:“立赐紫衣一领。”
祖父与父亲对后宫约束都颇严,因此外头风气虽然渐渐奢靡,宫中服侍礼仪却依旧严谨,这些女官们至大不过五品,素日只得穿浅绯,大凡女人,对衣裳首饰难免执着,听母亲说赐紫衣,个个都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起来。
我方才已边看边慢悠悠沿着球场向球门走,这会儿走到地方,遥遥对母亲一行礼,母亲对我翣翣眼,翻身下马,牵着我的手坐到一旁,命人端上果点茶汤,悠悠然喝了一口,问我:“兕子觉得谁会胜?”
那十余人兀自还你推我,我推你的谦让,又还等母亲号令才肯开始,我想也没想便要猜婉儿,抬眼见她的坐骑在场上翻来覆去地伸蹄躁动,便忍住了,直身前倾,认真看了一番,对开口说话的那人努努嘴,道:“我猜是她。”
母亲挑眉道:“何以见得?”
我笑道:“她骑的马最好。”
母亲失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打球,你怎么又比不过她们呢?”
我心里有些想头,故意道:“若是平常,当然不能这么看,可是今日之情境,以马观人却是最好的了。”
母亲似有所觉,挑眉道:“是么?”却偏不肯追问。
我有心卖弄,见先一句没引得母亲入彀,便又道:“阿娘不信,敢不敢与我赌一赌?”
母亲干脆地道:“阿娘不赌,阿娘也猜团儿会胜。”
我想不到母亲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微微一怔,母亲倏然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伸手捏我的脸道:“你这小东西,算计到你阿娘头上来了,皮痒了么?”
我假意求饶,一头扭到她怀里,抱着她的腰道:“是阿娘自己要我猜的,叫人白费心猜,猜中了又不给赏赐,好不亏心。”
母亲笑着摇头,抬头对场中道:“天将黑了,你们快比罢。”场中众人才慢吞吞地开始。
比试的主意是母亲出的,她却看也不看场中,只低着头,抚着我道:“你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若言之有理,便赏,若只是胡乱猜的,不但不赏,还罚你去抄佛经去。”
我侧躺在她怀里,面朝外看着场中众人似真似假的争夺,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表演得真是恰到好处,那团儿想是新近得宠的人,她所到处,旁人不是假意失杆,便是突然误勒了缰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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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我看得无趣,打了个哈欠。撇嘴道:“旁人骑的都是外厩的马,只有她一个人骑了内厩的御马,谁敢和她抢?”
母亲哈哈一笑,点着我的头道:“算你有长进。”笑了一会,又道:“团儿有功,本就该赏她,借着这个由头赏了倒也好,省得外头那些村汉又说嘴!”
我听母亲的意思,这团儿立的功倒像是有些不可告人似的,不由多看她一眼,这时团儿已抢到鞠球,挥舞着球杆运球而来。她击球的技巧显是不如母亲的,却胜在年轻灵活,勾勾带带地将球运到场边,下马捧好,箭步行到母亲跟前,高举鞠球跪定,笑道:“赖陛下天恩,妾幸得此球,不求赏赐,只求陛下福禄齐天,千年万载,永享圣寿。”
这等阿谀奉承之语入我之耳,只觉虚伪不堪,然而母亲却圣颜大悦,笑道:“你不大读书,这贺寿的话说得倒顺。”
团儿笑道:“也不是特意读书才记住的,是妾蒙陛下大恩,铭感于心,思为报答,然而陛下贵为天后,妾以微贱之躯,也无甚可报答的,只能衷心祈盼,日夜祝祷陛下圣寿,愿陛下长享福禄,恩泽子孙。”
母亲大笑道:“你有这等心,很好。只是朕前已有言,自然不能反悔。”她只偏了偏头,还未向旁边看,高延福便已着人端出一领紫袍,赐予团儿,其余各人赏赐有差,皆由宫人们捧出来,一一领赏谢恩。
我见那团儿分明是佞幸之流,却蒙殊赏,颇不解母亲所思,又见婉儿上来时走路有些别扭,心生关切,便问道:“上官师父怎么了?是哪里有伤么?”
母亲笑道:“你若日日来球场骑两个时辰的马,只怕也要这样。”
我原已知婉儿长在掖庭,没什么机会学骑马,却不知以她的天资,还须这样苦练,不觉露出讶色,婉儿脸上微红,低声道:“是妾愚笨,未能精习骑术。”
母亲宽慰道:“短短月余,你能学成这样,已是极好了,不必妄自菲薄。朕当日习骑马,学得还未有你这般快呢。”说完像是想起什么,捏捏我的耳朵道:“上次惊马之后,你阿耶给你选了一位教习,让你好好学骑术,你却推三阻四,五六日才去校场一次,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