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第河山》 第550章 风暴眼 宣和三年十一月十五,润州城西,科举整顿司。 陈砚秋站在院中的古槐树下,望着枝头最后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挣扎。初冬的江南已有了刺骨的寒意,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院门外那口举报箱已经漆成朱红色,在灰蒙蒙的街景中格外醒目,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开衙十天,收到举报信七十三封。每封信背后,都可能是一个破碎的科举梦,一个冤屈的灵魂。陈砚秋已调阅了其中二十七桩的卷宗,触目惊心——试卷调包、誊录篡改、考官受贿、冒名顶替……手段五花八门,受害者从寒门士子到小富之家,施害者从州县小吏到朝廷命官。 最让陈砚秋揪心的,是那个叫周文礼的士子。三年前江宁府乡试,他的文章明明被同场考官评为“优等”,发榜时却名落孙山。而中举者中,有一个叫赵德明的,文章拙劣,却高居第七。周文礼不服,三次赴江宁府衙申诉,反被衙役以“扰乱科场”为由杖责。绝望之下,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发榜次日投了秦淮河。打捞上来时,手中还攥着半页浸透的试卷残稿。 陈砚秋调阅了当年的试卷。周文礼的原始答卷已经“遗失”,但誊录卷还在——字迹工整,文采斐然,确属上乘。而赵德明的试卷,字迹歪斜,文理不通,却得了高分。更讽刺的是,赵德明中举后,次年赴汴京参加会试,竟又高中进士,如今已在户部任主事。 “政和八年江宁府乡试主考官,是致仕礼部侍郎沈括。”书吏低声禀报,“副考官三人,其中两人已故,一人在任苏州知府。誊录官、对读官共十二人,如今散在各地,有升有贬,有生有死。” 沈括。又是沈括。 陈砚秋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这个道貌岸然的“江南文宗”,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士子的血。 “周文礼的家人呢?”他问。 “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在江宁做些针线活计度日。”书吏声音更低,“听说哥哥死后,她就很少出门,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陈砚秋沉默良久,道:“从司里支十两银子,以‘故友周文礼遗赠’的名义,匿名送去。另外,安排可靠人手暗中保护她,以防有人灭口。” “是。” 书吏退下后,陈砚秋走到廊下,望着阴沉的天色。他怀中揣着那封写着镇江地址的密信,已经三天了。派去查探的皇城司护卫尚未返回,生死未知。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 “陈提举。”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砚秋转身,是李纲。他一身便服,只带了两名随从,显然是微服而来。 “李大人。”陈砚秋连忙行礼。 李纲摆手,走到廊下与他并肩而立:“听说你这几日收到的举报不少?” “七十三封,已核实二十七桩确有冤情。”陈砚秋道,“其中江宁周文礼案,牵涉沈括。” 李纲眼中寒光一闪:“沈括……这个老匹夫。当年他主持江宁乡试时,我就觉得蹊跷——那一科中举者,过半是他的门生或门生的亲属。只是当时他在朝中势大,无人敢言。” “如今证据确凿,可否拿他?”陈砚秋问。 李纲摇头:“还不到时候。沈括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江南士林,仍奉他为领袖。若无铁证,贸然拿人,必遭反扑。我们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下官明白。”陈砚秋道,“只是……看着那些冤案,心中难平。” 李纲拍了拍他的肩膀:“砚秋,我知你心急。但治国如烹小鲜,火候不到,强行动手,只会坏了整锅菜。我们现在做的,是在积攒火候。每核实一桩冤案,就多一份证据;每还一个公道,就多一份人心。等到火候足了,一锅端了,才能彻底清除这些毒瘤。” 陈砚秋点头,又问:“韩似道那边可有动静?” 李纲神色凝重:“有。最新消息,沈括派人送信给韩似道,约他在太湖见面,说是要在‘墨祭’之地做个了断。时间就在三日后,十一月十八,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陈砚秋心中一动,“又是‘墨祭’之日。沈括选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必有深意。” “恐怕是个陷阱。”李纲道,“韩似道若去,凶多吉少;若不去,沈括就有理由宣称韩似道心虚,甚至可能以此为由,在组织内部清除韩似道的势力。” 陈砚秋思忖片刻:“那我们能否……暗中干预?” “你想怎么做?” “派人潜入太湖,暗中观察。若韩似道有生命危险,可适当出手相救。”陈砚秋道,“韩似道虽也是祸害,但他至少还希望维持大宋完整。若他死在沈括手里,激进派再无顾忌,行事会更加疯狂。而且,留着韩似道,可以继续牵制沈括。” 李纲沉吟:“此计可行,但极其凶险。太湖是沈括的地盘,他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我们的人潜入,一旦被发现,就是送死。” “下官愿去。”陈砚秋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可!”李纲断然否决,“你是科举整顿司提举,是明面上的人物,多少人盯着你。你若失踪,立刻就会引起怀疑。而且……你还有家人要照顾。” 提到家人,陈砚秋心中一痛,不再坚持。 李纲缓和语气:“此事我会安排陆深去做。皇城司擅长潜伏刺探,比我们的人更合适。”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差役匆匆跑来:“提举大人,门外有个女子,说要见您,还说……说她哥哥是周文礼。” 周文礼的妹妹? 陈砚秋与李纲对视一眼,李纲微微点头。 “带她到偏厅,我马上过去。” 偏厅内,一个瘦弱的女子局促地站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头发简单地挽起,面容憔悴,但眼神清亮。见陈砚秋进来,她立刻跪下:“民女周文秀,拜见陈提举。” “周姑娘请起。”陈砚秋扶她起身,“你哥哥的事,我已知道。请节哀。” 周文秀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让落下:“陈提举,我哥哥是冤枉的。他的文章我看过,写得极好,不可能不中。一定是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 “我信。”陈砚秋郑重道,“科举整顿司已立案调查,定会还你哥哥一个公道。” 周文秀却摇头:“我不要公道,我只要真相。哥哥投江前的那晚,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世道,读书人的路,被堵死了。’我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有人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上去。’然后他哭了,说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我。”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哥哥留下的读书笔记,里面记着他这些年的心得,也记着……一些他怀疑的事。” 陈砚秋接过册子,翻开。前面是周文礼的读书心得,字迹工整,见解独到。翻到后面,有几页记载着一些零散的观察: “政和七年腊月,见赵通判家仆与贡院书吏密谈于茶楼……” “政和八年春,同窗孙某言,其父为求功名,向某教谕赠银二百两……” “乡试前三月,有自称‘文渊社’者邀哥哥入社,哥哥拒之,那人冷笑而去……” “文渊社……”陈砚秋心中一震。这是“清流社”在江南的化名之一! “周姑娘,这本册子,可否借我一用?”他问。 周文秀点头:“能帮到陈提举就好。哥哥若在天有灵,也希望能揪出那些害他的人。” 陈砚秋郑重收起册子:“你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另外,这些日子你要小心,尽量不要单独外出。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周文秀再次跪下:“多谢陈提举。” 送走周文秀后,陈砚秋立刻回到正堂,仔细研读那本笔记。笔记中提到的“文渊社”,在另外几处也有记载——周文礼似乎对这个神秘组织有所察觉,但所知有限,只知它“能量极大”,“能操纵科场”。 这证实了陈砚秋的判断:“清流社”通过化名“文渊社”等,在江南士子中发展成员。愿意加入的,给予功名;不愿加入的,就打压甚至除掉。 周文礼,就是不愿加入而被除掉的那个。 陈砚秋合上册子,心中涌起一股悲愤。这样有才华、有骨气的年轻人,本该成为国家的栋梁,却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就被逼上绝路。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科举!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纸张哗啦作响。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城西报恩寺的晚钟。 钟声苍凉,在暮色中回荡。 陈砚秋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汴京赶考的那些日子。寒冷的冬夜,蜷缩在简陋的客栈里,就着一盏油灯苦读。手指冻得僵硬,呵出的气在灯罩上凝成白霜。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考中进士,改变命运,也让父亲不再那么辛苦。 如今他做到了,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科举,这本该是寒门士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通道,却被权贵们把持,变成了他们巩固权力、排除异己的工具。多少像周文礼这样的才俊,被挡在门外,甚至被逼上绝路。 他想起沈括在太湖“墨祭”时念的祝词:“愿文星永耀,愿道统长存。” 多讽刺。他们口口声声要延续文脉道统,行的却是断绝文脉、戕害士子之事。 这文脉,这道统,不该是这样延续的。 真正的文脉,是像周文礼这样,哪怕身处绝境,也不放弃读书人的骨气。 真正的道统,是像李纲这样,明知前路艰险,也要为天下士子讨一个公道。 而不是沈括、韩似道之流,打着文脉道统的旗号,行卖国求荣、结党营私之实。 陈砚秋关上门窗,回到案前,铺开纸笔。 他要给赵明烛写一封信,汇报科举整顿司的进展,也汇报周文礼案的发现。更重要的是,他要提醒赵明烛,朝中可能还有更多“清流社”的成员,尤其是那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 朝中有哪些人可能是“清流社”的成员?除了已知的童贯,还有谁? 他想起钱百万暗账中提到的那些受贿官员。其中有一些已经身居高位,掌握实权。这些人,会不会也是“清流社”的成员?或者,至少是被“清流社”控制的? 如果是这样,那“清流社”的势力就太可怕了。他们不仅控制了科举的入口,还通过科举,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朝廷的各个关键岗位。 这是一个从根子上烂掉的系统。 要清除它,不能只砍枝叶,必须挖根。 而挖根,需要更多力量,需要……改变游戏规则。 陈砚秋想起李纲说的“火候”。现在火候还不够,还需要更多证据,更多支持,更多……人心。 他继续写信,将所思所想都写下来。这封信很长,写了整整十页。写完后,他用密药处理,然后唤来皇城司的联络人,嘱托务必安全送达。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完全黑透。 陈砚秋走出科举整顿司,两名皇城司护卫立刻跟上。这是陆深安排的,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 街上行人稀少,寒风卷起落叶,在青石板路上翻滚。远处酒楼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声音软糯,与这肃杀的冬夜格格不入。 走到府衙附近时,陈砚秋忽然停下脚步。 街角暗处,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护卫立刻警觉,手按刀柄:“陈提举,快进府衙。” 陈砚秋点头,加快脚步。就在他踏入府衙大门的瞬间,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夺”的一声钉在门框上! “有刺客!”护卫厉喝,拔刀护住陈砚秋。 黑暗中,几条人影从屋顶、墙角窜出,直扑陈砚秋! 护卫奋力抵挡,刀剑碰撞声响彻夜空。府衙内的差役闻声赶来,加入战团。 刺客共有五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陈砚秋。 陈砚秋被护卫护在中间,向府衙内退去。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左臂,剧痛传来,他咬牙忍住,继续后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是冯坤听到动静,带兵赶来! 刺客见势不妙,立刻撤退。其中一人被护卫砍中后背,踉跄倒地,被生擒。其余四人消失在夜色中。 “陈提举,你怎么样?”冯坤翻身下马,冲过来。 陈砚秋捂住流血的左臂:“皮肉伤,无碍。” 冯坤查看伤口,弩箭射穿了肌肉,但未伤及骨头。他立刻唤来军医包扎。 被擒的刺客被押到陈砚秋面前。这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面容普通,眼神凶狠,嘴角流着血——他在被擒时试图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被护卫及时制止。 “谁派你来的?”冯坤厉声问。 刺客冷笑不语。 陈砚秋却注意到,此人左耳后有一处刺青——一个小小的“文”字,与周文礼笔记中提到的“文渊社”标记吻合。 “你是‘文渊社’的人?”陈砚秋问。 刺客眼神微变,随即又恢复冷漠。 “你不说也无妨。”陈砚秋平静道,“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告诉沈括,这种手段,救不了他。” 刺客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陈砚秋,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也许。”陈砚秋点头,“但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把你们这些祸害都揪出来。” 刺客被押了下去。 李纲闻讯赶来,看到陈砚秋受伤,脸色铁青:“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在府衙前行刺朝廷命官!” 陈砚秋却道:“李大人,这反而是好事。” “好事?” “他们急了。”陈砚秋道,“刺杀我,说明他们害怕了,害怕科举整顿司真的会挖出他们的根。这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李纲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但你的安全……” “下官会加倍小心。”陈砚秋道,“而且,这次刺杀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强江南防务,调集更多人手。甚至……可以借此向朝廷请求支援。” 李纲眼睛一亮:“不错!本官这就上奏,言江南科举弊案牵涉甚广,有人狗急跳墙,行刺朝廷命官,请求增派皇城司人手,加强江南治安。” 正说着,一名差役匆匆进来:“李大人,陈提举,派去镇江的护卫回来了!” 陈砚秋立刻起身:“人在哪里?” “在偏厅,受了伤……” 陈砚秋和李纲赶到偏厅。两名护卫都受了伤,一个肩上中箭,一个腿上刀伤,但都不致命。 “情况如何?”陈砚秋急问。 受伤较轻的护卫禀报:“回提举,我们到了镇江鸿运客栈,暗中查访。甲字三号房确实住着人,但房门紧闭,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我们守了两天,发现有三拨人去过那房间——第一拨像是商贾,第二拨像是江湖人,第三拨……像是官差打扮,但举止可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们进去了吗?” “昨夜我们趁客栈伙计送饭时,假装醉汉撞开门看了一眼。”护卫道,“房间里确实有人,是个五十余岁的胖子,面容憔悴,但确实是钱百万!他看到我们,眼神惊恐,想要喊,却被房间里另一个人制止了。” “另一个人?是谁?” “看不清脸,戴着斗笠。但从身形看,像是……韩似道身边的护卫。” 韩似道! 陈砚秋和李纲对视一眼。钱百万果然落在了韩似道手里!或者,至少是韩似道找到了他。 “然后呢?”李纲问。 “我们正要进一步查探,客栈外忽然来了十几个人,将客栈包围。我们见势不妙,赶紧撤离,但对方发现了我们,一路追杀。我们侥幸逃脱,但另两位兄弟……”护卫声音低沉,“没能回来。” 又折了两人。 陈砚秋心中沉重。这趟江南之行,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你们辛苦了,先去治伤休息。”李纲道,“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护卫退下后,李纲对陈砚秋道:“韩似道找到了钱百万,这是大事。钱百万掌握的秘密太多,无论落在谁手里,都是大患。” “我们要抢在沈括之前,找到钱百万。”陈砚秋道。 “不。”李纲却摇头,“让韩似道先找到,也许是好事。” 陈砚秋不解。 李纲解释道:“钱百万若在我们手里,沈括必定全力抢夺,甚至可能狗急跳墙。若在韩似道手里,沈括的矛头就会指向韩似道。让他们先斗,我们坐收渔利。” 陈砚秋恍然:“大人高见。那我们……” “静观其变。”李纲道,“但也不能完全不管。你派人盯着镇江,监视钱百万的动向。一旦韩似道与沈括为钱百万开战,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 “下官明白。” 从偏厅出来,陈砚秋走到府衙庭院中。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心中却更加清明。 沈括在苏州,韩似道在镇江,钱百万也在镇江。三股势力,三个关键人物,都在江南这片土地上。 而北方,金人的铁蹄已经踏破了辽国的最后防线。天祚帝西逃,辽国名存实亡。接下来,就是大宋了。 内忧外患,风雨欲来。 陈砚秋抬头望天。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风暴眼之中。四周是汹涌的暗流,是呼啸的狂风,是即将倾覆的巨浪。 但他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他要做的,是记录这一切,揭露这一切,改变这一切——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 文脉,不该是沈括之流用来谋私的工具。 道统,不该是韩似道之流用来结党的借口。 科举,不该是权贵们用来垄断权力的阶梯。 他要还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还给大宋一个清明的未来。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寒风呼啸,卷起他的衣袍。 陈砚秋转身,走回屋内。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却始终未熄。 就像这世道,再黑暗,也总有人举着灯,在风雨中前行。 而他,就是那个举灯的人。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1章 父业子承 初冬的晨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格子。空气中浮动着陈墨与旧纸特有的、略带苦味的清香。陈珂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握笔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论语集注》或《欧阳文忠公集》,而是一册纸页已泛黄卷边的《庆历科举得失略论》手抄本。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朱笔批注,有些地方墨迹已因年深日久而晕染开,像点点泪痕。 这是他父亲陈砚秋的笔迹。 自从童试风波后,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仿佛一夜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孩童的跳脱。那场突如其来的构陷、冰冷幽暗的临时牢房、母亲苏氏奔走时强作镇定的面容、父亲归来后眼中深藏的疲惫与肃杀……所有这些,如同淬火的冷水,浇灭了他对科场最初那份单纯的、近乎朝圣的热望,却锻打出了另一种更沉、也更硬的东西。 他不再轻易言笑,目光常常越过书卷,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庭院中那棵在寒风中瑟缩的老槐树,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他开始主动向父亲请求,想看些“不一样的书”。 陈砚秋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从自己书房最里层的樟木箱中,取出了几册手稿。除了这本《庆历科举得失略论》,还有薄薄一沓《汴京见闻杂录》残页,以及数份字迹各异的、明显是不同人书写的陈情状或申诉摘要。没有解释,没有叮嘱,只是放在了几子面前。 陈珂最先拿起的就是这本《略论》。开篇并无惊人语,只是平实地梳理庆历年间范仲淹等人改革科举的条目:精贡举、抑侥幸、重策论、明黜陟……但父亲的批注,却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历史光鲜的表皮。 在“精贡举”旁,朱批写道:“立意虽善,然州县学田多被豪右侵占,寒士膏火不继,空令耳。” 在“重策论”下,又有小字:“时文格式渐僵,策论亦成新八股。主考官好恶,仍可决士子命运。” 书页边缘,一处几乎挤不下的潦草笔记,似是心绪激荡时所书:“制度之弊,在人不在法?抑或法亦为人所弊?庆历新政昙花一现,后人复哀后人,循环何日可破?” 这些文字,像沉重的石块投入陈珂心湖。他依稀记得蒙馆先生讲过庆历新政,总是冠以“力图振作”“君子之政”等褒词,何曾见过如此直指核心、充满无力感的剖析?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灯下疾书时微蹙的眉头和眼中的忧虑。 “珂儿。”苏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陈珂起身:“母亲。” 苏氏端着一个小盅走进来,是温热的杏仁茶。她将瓷盅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那册手稿,顿了顿,才道:“你父亲这些札记,多看无妨,但需……需懂得其中分寸。有些事,知道便可,不必尽学你父亲那般……执着。”她伸出手,似乎想抚一下儿子的头顶,中途却转而理了理他并无皱褶的衣襟。 “母亲,孩儿明白。”陈珂低声道,“父亲是在告诉我,这世道并非只有经书上的道理,还有书册背后的艰难。” 苏氏看着儿子过于沉静的眼眸,心中一阵酸楚。她宁愿儿子还是那个会因为背出一篇好文章而雀跃、会因得到一方新墨而欢喜的稚子。可她更清楚,自从那场祸事之后,这条路已经堵死了。有些门,一旦被推开,就再也关不上。 “你父亲今日去了府衙,晚些才会回来。午间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做。”她转移了话题。 “清淡些就好,母亲不必费心。”陈珂道,旋即又问,“母亲,家中在江宁的绸缎庄,近来生意可还顺遂?听说北地战事一起,丝路不畅,南边的生丝价格波动很大。” 苏氏微微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起这个。“是有些影响,”她斟酌着词句,“不过咱们铺子存货尚足,主顾也多是本地老客,暂时还撑得住。你怎地问起这个?” “孩儿读史,见汉唐盛世,货殖亦通。如今朝廷用度,东南财赋实占大半。商路便是财路,财路若阻,则国力必衰。父亲所虑之科举取士,取来的士人若不通经济实物,只知空谈性理,又如何能理清这纷繁世务?”陈珂说得缓慢,却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苏氏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百味杂陈。她出身商贾,自幼耳濡目染,深知算盘珠子里的乾坤,也深知士大夫阶层对商贾的轻蔑。儿子能有此问,不鄙实务,她本是欣慰的。可这问题背后的视角,已然超越了寻常少年的关注,带着一种过早的、令人心疼的洞察。 “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苏氏的声音更柔了些,“待你父亲得闲,你不妨也问问他对这些事的看法。他这些年,见识的比书上写的,要多得多。” 陈珂点点头,重新坐下,目光又落回书页。苏氏站了片刻,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书房重归寂静。陈珂饮了一口温润的杏仁茶,继续翻阅。后面部分,父亲开始记录本朝历次科场大案的始末,从真宗年间的“糊名誊录制”初行时的争议,到仁宗时某地发生的集体冒籍案,再到神宗朝王安石变法期间科举内容改动引发的朝野波澜……每一桩下面,都有简短的评析,指出制度漏洞、人情纠葛与利益勾连。有些案子,陈珂在野史杂谈中偶有听闻,但从未见过如此系统而冷静的梳理,更未见过将这么多孤立事件串联起来,指向某种沉疴顽疾的笔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看到一处关于“座主门生”关系的批注,笔锋格外锐利:“唐时牛李党争,祸根早种于科举‘谢恩’之俗。本朝虽严禁‘恩门’,然‘同年’‘同乡’之谊,投卷行卷之风,实则编织新网。权贵子弟,师承名儒,交游显达,未入科场已占先机。寒门士子,纵有才学,无人举荐,不通声气,犹盲人夜行。所谓公平,不过糊名誊录一层薄纸,私谒请托,暗通关节,何曾断绝?” 陈珂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自己童试时,那莫名出现在自己号舍中的“夹带”。若非父亲及时察觉其中关窍,动用了一些他当时不明、如今细思却心生凉意的关系与手段,自己恐怕早已身败名裂,累及家门。那拙劣的陷害,针对的并非他这个蒙童,而是父亲陈砚秋。自己,不过是博弈中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用来打击父亲的工具。 棋子……工具…… 他放下手稿,走到窗边。庭院寂寥,老槐树的枝桠伸向天空,像绝望的手指。父亲书房窗口透出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他在写什么?在谋划什么?又在抵挡什么?陈珂想起父亲偶尔望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有关切,有欣慰,但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忧虑,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更遥远、更沉重的未来。 午饭后,陈珂没有继续读那些札记,而是铺开宣纸,开始临帖。他临的不是常见的颜柳欧赵,而是父亲收藏的一卷前朝名臣奏疏的拓本。笔力遒劲,风骨嶙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慷慨之气。陈珂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力求揣摩那份藏在笔墨后的心志与气节。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字如其人,未必全准。但笔下无骨,心中大抵也难有持守。” 持守……在这浊浪翻涌的世道,持守什么?又如何持守? 傍晚时分,陈砚秋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初冬户外的寒气,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明。先去见了苏氏,低声交谈片刻,才转向陈珂的书房。 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陈珂停下笔,起身相迎。 陈砚秋走进来,目光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略论》和临了一半的奏疏上,顿了顿,问道:“看了多少?有何想法?” 陈珂垂手答道:“回父亲,已看过大半。心中……颇多困惑。” “讲。” 陈珂斟酌词句,将心中盘旋了一日的问题缓缓道出:“父亲,孩儿读史,见历代取士之法,两汉察举,魏晋九品,隋唐以降,科举渐成主流。本朝承袭唐制而益加严密,糊名、誊录、锁院、别头,种种防弊之法,可谓至矣尽矣。然观父亲札记及近日亲历,弊窦似乎从未根除,反而愈演愈烈,乃至江南有士子以死相谏,清风阁因文获罪,孩儿自身亦蒙不白之冤……朝廷非无申饬,律令非不森严,为何始终如扬汤止沸,去一弊又生一弊?”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执着:“圣贤书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将‘治国平天下’之望寄于科举正途。然若这进身之阶本身已然污浊不堪,攀爬者或须同流合污,或难免被污流吞没,那么,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所求究竟为何?这‘道’,又该行于何处?”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良久,他才转身,示意陈珂坐下,自己也撩袍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仆役悄声送来热茶,又默默退下。 “你的问题,很好。”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也是为父问了半生,仍未完全找到答案的问题。” 他端起茶杯,暖了暖手,继续道:“科举之制,并非天生完美,亦非一成不变。它像一棵大树,扎根于千年文脉与王朝统治的土壤。起初,它确为寒门开了一线天光,打破了门阀世袭。但时日既久,树上便会生虫,土壤也会板结。有人视科举为晋身之阶,便想尽办法垄断这阶梯;有人视其为利益之源,便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糊名誊录,防的是明目张胆的舞弊,却防不住考前的请托、考后的攀附,防不住座师、同年、同乡结成的新利益网。这网,比之前朝的门阀,或许更隐蔽,却也更广泛,更深入地渗透到朝野的肌理之中。” “至于你问,读书人该何去何从……”陈砚秋的目光落在儿子年轻的脸上,“为父只能以自身经历告之。我少时家贫,于汴河码头帮工之余读书,所求不过是不再让父亲每日肩扛手提,赚取微薄薪米。那时觉得,若能中举,便是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后来入了科场,见识了其中污浊,受过诬陷,历经风波,一度心灰意冷。再后来,得遇恩师,见识了真正心怀天下、不计个人得失的君子,也看清了那些蛀空国本的蠹虫。” 他的语气渐趋深沉:“我渐渐明白,科举只是一道门,门后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考场。有些人过了这道门,便忘了来时路,成为新的蠹虫;有些人,则始终记得读书的本心。这‘平天下’,未必一定是身居庙堂之高。范希文公‘先忧后乐’之言,欧阳文忠公奖掖后进之风,司马温公着史资治之志,乃至地方良吏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之实绩,皆可谓之‘平天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具体到你今日之问,”陈砚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若觉进身之途污浊,第一,要确保自身不污。不同流合污,是底线。第二,要明辨是非,知其污浊所在,根源为何。这需要真才实学,更需要清醒的头脑和洞察的眼力。第三,在力所能及之处,或阻其蔓延,或扶助清白,或记录真相以警后人。这并非易事,甚至可能招致祸患。但若人人因污浊而弃之,或竞相逐臭,则文脉真绝,天下士子之心死矣。” 他指了指案上那些札记:“为父这些年的见闻记录,便是有此一念。未必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留下一点痕迹,让后人知道,这潭水曾经有多浑,也曾经有人试图看清它,甚至想让它清一些。” 陈珂听得心潮起伏。父亲的话,没有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结合了自身经历与深沉思考的肺腑之言。他看到了父亲的挣扎、坚持与那份深藏的痛苦,也隐约触摸到了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 “父亲,”陈珂的声音有些干涩,“您记录这些,编纂那《科举罪言录》,是否……是否已不寄望于当今朝堂能彻底革除积弊?” 陈砚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变革,需要时机,需要力量,更需要共识。如今朝廷党争不休,北有强虏虎视眈眈,江南民怨渐起……积重难返之际,猛药或致崩颓。为父所为,首先是记录,是厘清。至于能否变革,如何变革,非一人能决。或许,需待后来者,需待时势之变。”他看向陈珂,“这‘后来者’中,便可能有你,有与你一般的年轻士子。若你们心中先有了这份清明,将来无论身处何位,行何事,总有一把尺子在。”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茶香袅袅,灯影摇曳。窗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父亲,”陈珂再次开口,语气郑重了许多,“孩儿有一请。” “讲。” “孩儿想,在攻读经史之余,能否……跟随父亲学习处理一些实务?不涉机密,只是些寻常文书整理,或了解地方政务钱粮之流转。蒙馆先生所教,尽是圣贤微言大义,于世间实际运行,孩儿实在懵懂。” 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随即被谨慎取代:“你想接触实务,是好事。不过,你年岁尚小,且科举根本仍在经义文章。这样吧,明日开始,你可以随我至府衙签押房偏厅读书。那里有些过往不涉紧要的旧年卷宗、地方志书、田赋简册,你可以翻阅,有不解之处,可记下,每日我抽空为你讲解一二。但需谨记,只可看,不可问,更不可对外人言及所看内容。府衙非蒙馆,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陈珂眼中亮起光彩,起身恭敬行礼。 “此外,”陈砚秋沉吟道,“你母亲出身商贾,于经济之道颇有见地。家中在江宁的产业账目,你不妨也请教于她,了解市井百态、货殖盈亏。这亦是‘格物致知’之一端。” “是。” 陈砚秋看着儿子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心中那丝忧虑却更深了。让儿子过早接触这些黑暗与复杂,是福是祸?但正如他对李纲所言,时势如此,与其让孩子在懵懂中受害,不如让他睁眼看世界,哪怕这世界如此残酷。 “今日便到这里。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三刻,随我出门。”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 陈砚秋点点头,起身离去。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陈珂已坐回书案后,却没有继续临帖或读札记,而是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凝思,似乎在记录方才的对话,或梳理自己的思绪。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在灯光下,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陈砚秋轻轻掩上门,将初冬的寒意与书房内的暖光隔开。廊下寒气扑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向自己的书房。那里,还有来自镇江的最新密报需要处理,关于钱百万,关于韩似道,关于即将到来的太湖“墨祭”…… 而他的儿子,正在另一盏灯下,开始他真正意义上的“成人”思考。这思考关乎个人前途,更关乎家国命运,关乎一个古老制度在末世黄昏里的沉沦与挣扎,也关乎一缕薪火在凛冽寒风中的传递与微光。 长夜漫漫,父子二人,各守一盏孤灯,在这动荡年代的江南一隅,以各自的方式,迎接那不可测的未来。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2章 夜叩心扉 宣和三年冬,十一月十七,夜。 江宁府衙后宅的书房内,灯烛通明。陈砚秋伏案已久,面前的文书堆积如山,皆与镇江钱百万失踪案、太湖“墨祭”之约,以及近日润州科举整顿司收到的数十桩陈年舞弊申诉有关。烛火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下的青黑映照得格外清晰。白日里,他又亲自提审了那名行刺未遂的“文渊社”刺客,对方依旧咬紧牙关,只字不吐,但那阴冷的眼神和耳后的刺青,已足够说明许多问题。 窗外寒风呼啸,卷过屋瓦,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更漏指向亥时三刻。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陈砚秋未抬头,以为是仆役送宵夜。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是陈珂。他穿着厚实的青色棉袍,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盖碗,热气袅袅。 “父亲。”陈珂轻声唤道,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母亲让厨下炖了参芪乳鸽汤,嘱咐您务必用一些。” 陈砚秋这才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看着儿子。陈珂的神情沉静,目光却不像往常请安后便退下,反而在那卷摊开的《庆历科举得失略论》手稿和旁边几份墨迹未干的审讯摘要上停留了一瞬。 “放这儿吧。”陈砚秋语气温和了些,“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白日随父亲在签押房偏厅,看了些政和年间江宁府学的旧档,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思索良久,仍无头绪,故想请教父亲。”陈珂答道,姿态恭谨,但眼神里确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 陈砚秋瞥了一眼那盖碗,心中明了。苏氏炖汤是真,但让儿子此刻送来,恐怕也有让这父子二人独处交谈之意。自童试风波后,他忙于公务与危局,与儿子深入交谈的机会反不如从前。珂儿近来变化显着,他看在眼里,亦知这孩子心中定有许多翻腾的念头。 “坐下说。”陈砚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暂且放下朱笔,端起温热的汤碗,浅啜一口。鲜甜的汤汁入腹,带来些许暖意,也驱散了些许疲惫。 陈珂依言坐下,却并未立刻发问,而是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父亲,孩儿今日翻阅旧档,见政和五年至七年间,江宁府学在册的生员名额为一百二十人,然实际领取膏火银米补贴者,常不足百人。账目显示,每年均有近三十人的份额或被‘暂扣’,或因‘告假’‘除名’而未发放。但奇怪的是,同期府学修缮房舍、增购祭器、支付教授束修等开支账目却异常清晰,甚至有几次超支,由‘乡绅乐捐’补足。” 他顿了顿,看向父亲:“孩儿起初以为,或是生员流动所致。但细查名册,发现那几年被‘暂扣’或除名者,多为寒门子弟,且其中数人后来在科考上杳无音讯,亦无其他出仕记录。反而几位家世颇丰的生员,即便课业平平,记录中却从未有膏火短缺之事。这……这似乎并非偶然?” 陈砚秋放下汤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儿子观察之细致,联想之大胆,已超出他的预期。这问题,直指地方官学积弊的核心之一——资源侵夺。 “你看到的没错,这并非偶然。”陈砚秋没有回避,声音平静却沉重,“此即所谓‘潜规则’,亦是科举弊政蔓延至官学之显证。府学膏火,本为资助贫寒士子专心向学。然掌管其事的学官、胥吏,乃至地方豪绅,往往视其为利薮。手段繁多:或虚报名额,冒领膏火;或故意苛责寒生,寻由扣发;或与富家勾结,将其子弟挂名于学,实则不来,膏火则暗中瓜分。你所见‘乡绅乐捐’补超支之款,其中多少是真心助学,多少是利益交换后的遮掩,早已纠缠不清。” 陈珂虽有所猜测,但听父亲亲口证实,仍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朝廷对此……没有稽查吗?” “有。岁有考课,时有巡察。”陈砚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然官官相护,胥吏精通账目作假,豪绅盘根错节。巡察之官,或受蒙蔽,或得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偶有较真者,查出问题,往往惩处几个微不足道的胥吏了事,动不了根本。那些被剥夺膏火的寒门子弟,无钱无势,申诉无门,要么辍学,要么忍气吞声,学业难免荒废,科考之路更加艰难。此消彼长,富者愈有资源铺路,贫者愈乏晋身之阶,所谓公平,从源头便开始倾斜了。”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陈珂仿佛能看到,那些名字停留在旧档上的寒门少年,曾经怀揣着怎样的希望进入府学,又在日复一日的克扣与冷眼中,逐渐耗尽了热情与机会,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们的“杳无音讯”,或许就是父亲札记中那些“被吞噬的才俊”的缩影。 “父亲,”陈珂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此看来,科场舞弊,不过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是整个士子培养、选拔体系的溃烂。府学如此,州学、县学恐亦难免。即便有寒门士子侥幸冲破层层阻碍,踏入科场,又要面对糊名誊录之后的关节请托、权势倾轧。如周文礼那般有才学有风骨者,竟被逼至投江自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锐利与痛楚:“孩儿近日反复思量父亲所言,亦重读史籍。东汉党锢,天下名士遭劫;唐末牛李,朝堂精英互戕;本朝新旧党争,亦牵连无数。每一次王朝中衰或末世,取士之制似乎总与党争、腐败、人才凋零相伴相生。这科举取士,本为朝廷抡才大典,为何总易沦为党同伐异、贪腐滋蔓之温床?难道真如父亲批注所疑,‘法亦为人所弊’,任何良法美意,时日一久,终难免被私心蛀空?”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宏大,也更加犀利。它不仅仅在质问具体的弊病,更在叩问制度与人性的根本矛盾。 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书案上纸张哗啦作响,也让他因久坐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窗外夜色如墨,几点寒星在云隙间明灭不定。 “珂儿,你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陈砚秋背对着儿子,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父这些年来,辗转朝野,亲历风波,目睹种种光怪陆离,亦常常夜不能寐,思索此事。” 他关上窗,转身,目光如深潭:“先说‘法为人弊’。任何制度,皆由人制定,由人执行。人性有善有恶,有公心亦有私欲。初立法时,或能抑制恶,张扬善。然时移世易,执行之人,或怠惰,或贪婪,或为集团私利所绑架,便会想法设法钻制度的空子,甚至扭曲制度本意,使之服务于私利。糊名誊录,本为防考官徇私,但有人便可考前泄题、考后攀附。严禁‘恩门’,便生出‘同年’‘同乡’之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并非虚言。这不是说法本身无用,而是说明,再完善的制度,若无刚直不阿的执行者,无持续有效的监督,无涤荡污浊的决心,终会被侵蚀。” 他走回书案后,却没有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叠厚重的文书:“至于科举为何易与党争腐败纠缠……其一,科举关乎天下士子前途命运,利益巨大,自然成为各方势力角逐之地。谁能影响科举,谁就能掌握未来官僚队伍的来源,掌控朝局走向。其二,科举取士,标准虽在文章经义,但评判终由人心。人心有偏好,有权衡,有畏惧,亦有贪恋。考官在评判时,能否完全摒弃座师、同年、同乡、亲友之情,能否抵制权贵之请托、金银之诱惑?难,难如登天。其三……” 陈砚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其三,或许也是最根本的。科举将‘学而优则仕’制度化、唯一化,使‘仕途’成为绝大多数读书人毕生追求的几乎唯一目标。当千万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条狭窄通道时,通道本身便承载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扭曲力。为了通过,有人寒窗苦读,有人则铤而走险,有人攀附权贵,有人结党营私。而掌控通道的人,则掌握了巨大的权力与资源。绝对的权力,易滋生绝对的腐败。当选拔人才的制度,异化为权力与利益分配的核心工具时,它便再也难以保持清明了。” 陈珂听得心神震撼。父亲的话,层层剥笋,将科举制度光鲜外表下的脓疮与痼疾,赤裸裸地揭示出来。他想起自己曾读过的《唐书》、《资治通鉴》,那些关于科举的记载,此刻在父亲的分析下,仿佛都有了新的、令人心悸的注解。 “所以,”陈珂的声音有些干涩,“父亲的意思是,科举之弊,近乎无解?除非……除非彻底推翻此制?”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砚秋却缓缓摇头:“推翻?谈何容易。科举已行数百年,深入帝国骨髓,牵连无数身家性命,更是朝廷维系天下士人之心的关键。贸然推翻,引起的动荡,或许比其弊端本身更为可怕。历代有识之士,并非不想改革,范希文公、王荆公,皆曾大力阔斧,然阻力重重,最终……”他没有说下去,但结局众所周知。 “那难道就任由其糜烂下去,直到……”陈珂想起父亲札记末页那些关于国运衰微与科举腐败关联的片段思索,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没敢将“直到王朝倾覆”说出口。 陈砚秋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似乎看透了他未尽的言语。“因此,才有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坐回椅子,语气变得沉凝而坚定,“为父整理旧案,编纂《罪言录》,并非仅为发泄愤懑,或留待后人嗟叹。而是希望,通过厘清弊病根源、记录受害惨状、剖析利益链条,至少做到一点:让真相留存。” “让真相留存?”陈珂咀嚼着这句话。 “不错。”陈砚秋的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卷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也是由无数碎片构成的。官修正史,或许会讳言这些污秽,会美化那些不堪。但若有零散的笔记、尘封的案卷、血泪的控诉存世,后人拼凑起来,或能窥见时代真相之一角。知道这制度曾如何吃人,知道曾有多少才俊枉死,知道表面繁荣下的腐烂,后人或能引以为戒,或在变革时,多一份清醒,少一份天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这便是我对你说的‘守正如一,不随波逐流’。在举世皆浊之时,保持自身清白,已是难得。若能更进一步,以笔为刀,记录下这‘浊’之形状、根源、危害,便是在为这世道留存一丝清气,一点希望。这工作,或许渺小,或许危险,或许终我一生也看不到成效,但……必须有人去做。” 陈珂怔怔地看着父亲。烛光下,父亲的面容因疲惫而略显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些年的奔波、操劳、身处险境,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官职或家族的安危,更是在践行一种信念,一种在无边黑暗中守护微弱火种的信念。 “父亲,”陈珂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郑重地拱手长揖,“孩儿昔日懵懂,只知追求金榜题名,光耀门庭。经此磨难,聆听教诲,方知功名之上,尚有道义;科场之外,更有家国。孩儿愿效法父亲,穷经究史之时,不忘洞察时弊;读书明理之际,亦思民生多艰。他日若能有幸跻身仕途,必不忘今日之志,于职权之内,尽力革除积弊,扶助良善;若命运弄人,终老布衣,亦当以所学教化乡里,持身守正,不使清白之志,沾染半分墨池污浊。” 少年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誓言。 陈砚秋望着儿子挺直的身躯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忧虑。他将儿子引上了这条路,这条布满荆棘、可能看不到尽头的路。前路凶险莫测,自己尚且如履薄冰,何况是尚未长成的珂儿? 但他也深知,雏鹰终要离巢,幼虎总要啸谷。在这末世将临的关口,与其让儿子在浑噩中被巨浪吞没,不如让他清醒地选择自己的方向,哪怕这方向充满艰难。 “好。”陈砚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起身,扶住儿子的肩膀,“记住你今日之言。持守本心,并非易事,须时刻惕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世事复杂,有时黑白并非泾渭分明,抉择尤需智慧与勇气。为父能教你的,有限。更多需你自己去经历,去体悟,去判断。” “孩儿谨记。”陈珂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而有节奏的三下叩击声。这是皇城司护卫陆深与陈砚秋约定的暗号,意味有紧急密报。 陈砚秋神色一凛,对陈珂道:“夜已深,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所言,铭记于心即可,不必对外人提起分毫。”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陈珂知道父亲有要务,不再多言,恭敬行礼后,端起空了的汤碗托盘,轻轻退了出去,并将房门仔细带好。 走出书房,廊下寒风刺骨。陈珂却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书房窗纸上映出的、那个重新伏案疾书的剪影,握紧了托盘边缘。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的人生有了不同的重量和方向。那条通往科场的路,依然要走,但脚步将更加沉稳,目光将更加清明。他要学的,不仅仅是经史子集,还有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真实故事。 而此刻的书房内,陈砚秋迅速拆开陆深递上的密报。只有寥寥数字,却让他瞳孔骤缩: “钱百万于镇江转移途中遭劫,下落不明。劫者疑为‘文渊社’江南死士。韩似道护卫伤亡惨重。太湖之约恐生大变。” 陈砚秋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风暴,越来越近了。而他的儿子,刚刚在风暴的边缘,立下了他的志向。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有些东西,正是在这样的夜里,悄然生根,等待破晓。无论那黎明是否真的会到来。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3章 薪火相传 十一月十八,太湖。 冬日的湖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大小不一的渔船零星散布,船头悬挂的风灯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是迷途的眼睛。洞庭西山一处荒废的河神庙前,数十盏白纸灯笼沿着破损的石阶蜿蜒而上,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映得庙宇残破的飞檐和斑驳的墙壁影影绰绰,宛如鬼域。 这便是“墨祭”之地。 沈括站在庙前空地的中央,一身素色锦袍,外罩玄色鹤氅,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后站着八名身着黑衣、面覆黑巾的护卫,腰佩长刀,静默如山。更外围的阴影里,隐隐还有更多的人影。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眼神平静地望着雾气弥漫的湖面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位久违的故人。 子时将至。 湖面上传来欸乃的橹声,一艘乌篷船缓缓破雾而来。船头挂着一盏碧绿色的灯笼,在白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诡异。船靠岸,先下来四名精悍的护卫,警惕地扫视四周,随后,韩似道才撩开舱帘,踏上了潮湿的湖岸。 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暗纹绸袍,披着灰狐裘,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手杖,步伐稳健,完全看不出已年近花甲。只是他的脸色在碧绿色灯笼光的映照下,显得有几分青白,眼神也比往日更加阴鸷。 “韩公,别来无恙。”沈括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热络,也不失礼数。 韩似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距离沈括三丈处停下,手中杖轻轻点地:“沈文宗相邀,韩某岂敢不来?只是选在此地此时,倒是风雅中透着肃杀。” “墨祭之所,自然需些肃杀之气,方配得上祭奠那些凋零的文星,与……即将作出的决断。”沈括意有所指,目光扫过韩似道身后的护卫,“韩公轻车简从,倒是信得过沈某。” “非是信得过沈文宗,”韩似道淡淡道,“而是信得过‘清流社’百余年来的规矩——月圆之夜,墨祭之地,不得妄动刀兵,亵渎文脉。这规矩,沈文宗总该还认吧?” 沈括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湖边传开,带着几分回声:“自然认。韩公放心,今夜请你来,是为议大事,非为逞私斗。请。” 他侧身示意,两人并肩走向河神庙残破的正殿。殿内已简单收拾过,正中一张长条香案,供奉着斑驳不堪的河神像。案上却另设一牌位,以素绢覆盖,看不清字样。牌位前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方打开的砚台,里面是浓稠如血的朱砂墨。 八名黑衣护卫与韩似道的四名护卫留在殿外,彼此警惕地对峙着。殿门虚掩,只留两人在内。 “钱百万,在你手里丢了?”沈括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韩似道在香案旁的破旧太师椅上坐下,手杖横放膝上:“沈文宗消息灵通。不错,昨夜在丹徒渡口,遭人突袭。对方身手狠辣,用的皆是江南路数,且目标明确,只为劫人。我折了六个好手。” “江南路数……”沈括踱步到香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方砚台,“韩公莫非怀疑是沈某所为?” “不敢。”韩似道眼皮微抬,“只是沈文宗在江南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能调动如此精锐死士,又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者,江南之地,屈指可数。” 沈括转过身,直视韩似道:“若是我要钱百万,根本无需用抢。韩公莫非忘了,当年是谁将钱氏引入社中?又是谁,助他在两淮盐铁上打开局面?他手中的暗账,有多少是经我江南节点流转?我若想要,他自会乖乖奉上。” 韩似道沉默片刻:“那劫走钱百万的,究竟是谁?” “你心里清楚。”沈括走回韩似道对面坐下,声音压低,“社中,已非铁板一块。有人嫌我们这些老家伙太过保守,挡了他们的路,也挡了他们的‘大计’。辽东的买卖,私自勾连摩尼教残众,在江南煽动士子闹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想把天捅破,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韩似道的手指在手杖上轻轻敲击:“你是说,周焕那一支?” “除了他,还有谁?”沈括眼中寒光一闪,“周焕自恃出身江宁豪族,又娶了摩尼教昔日圣女之女,在江南、福建一带势力膨胀极快。他早就不满社规束缚,更不满你我压在他头上。此番煽动士子自焚,制造清风阁文字狱,又派人劫走钱百万,无非是想掌握更多筹码,逼我们在与金人的合作上让步,甚至……是想借金人之力,彻底清洗朝堂,由他这一系取而代之。”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殿外寒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声。 “金人……”韩似道缓缓道,“与虎谋皮,恐遭反噬。完颜阿骨打并非易与之辈,其子侄辈更是狼子野心。辽国将亡,宋金之盟脆弱不堪。此时若引金人过深介入社务,甚至国政,无异于开门揖盗。” “这正是我与韩公的分歧所在。”沈括身体前倾,“你认为当维持现状,在宋金之间左右逢源,保社业长久。但周焕等人认为,大宋积重难返,文官党争,武备松弛,民怨沸腾,亡国之象已显。与其坐等这艘破船沉没,不如主动引金人南下,借其刀兵清洗腐朽,而后或划江而治,或效石敬瑭故事,以金银岁币换得半壁江山自主。他们认为,这才是‘不破不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荒谬!”韩似道手杖重重一顿,在积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凹痕,“金人乃豺狼之性,岂会满足于岁币?一旦让其铁蹄踏入中原,必是第二个契丹,不,比契丹更甚!届时山河破碎,社稷倾覆,你我皆成千古罪人,还谈何‘清流’,谈何‘文脉’?” 沈括看着激动的韩似道,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讥诮:“韩公啊韩公,你我都清楚,所谓‘清流’,所谓‘文脉’,不过是一层外衣。剥开这层衣,里面是什么?是你我两家,以及依附我们的众多家族,百年来通过科举、婚姻、利益编织而成的一张巨网。我们掌控仕途,影响朝政,攫取财富。我们要维护的,归根结底是这张网,是这个能让我们世代富贵的体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摇曳的白纸灯笼:“大宋若在,这张网就在。所以,我虽不喜周焕的激进,但更不愿看到你这般,为了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朝廷,而将整个社,甚至我们各家,拖入险境。陈砚秋的科举整顿司,李纲在背后的支持,皇城司的渗透……这些,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次是动真格的。钱百万若落在他们手里,会扯出多少人?你我在朝中那些门生故旧,还能藏多久?” 韩似道眼神变幻:“所以,你的意思是?” “断尾求生。”沈括转过身,目光锐利,“将周焕一系推出去,让他们去扛陈砚秋、李纲的火力。他们不是想激进吗?不是想勾结金人吗?好,让他们去。我们则趁机收缩,保存实力。必要时,甚至可以‘协助’陈砚秋,拿到周焕勾结金人、煽动民变的铁证。用周焕的人头,换我们这一系的平安,换科举整顿司的止步。至于金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让他们去和周焕谈。谈成了,我们可分一杯羹;谈崩了,金人怪罪,也是周焕背锅。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站在最前面。” 韩似道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沈括的提议虽冷酷,却可能是眼下最现实的出路。壮士断腕,总好过全军覆没。只是…… “周焕在社中根基不浅,尤其在江南。贸然动他,恐引内乱。” “所以需要韩公配合。”沈括走回香案前,揭开那素绢覆盖的牌位。上面赫然写着:“故宋殉节文士周文礼之位”。 “这是……”韩似道眯起眼睛。 “周文礼,江宁才子,三年前乡试被舞弊所害,投江自尽。其妹周文秀,如今就在陈砚秋庇护之下。”沈括缓缓道,“周文礼之死,当年经手调换试卷、压下申诉的,是江宁府学教授刘予,而刘予,是周焕的妻弟。周焕当年为了控制江宁科场,指使刘予做了此事,意在打击不愿投靠他的士子,杀鸡儆猴。” 韩似道深吸一口气:“你想借陈砚秋之手,从此事掀开周焕的盖子?” “不错。”沈括点头,“陈砚秋正在查周文礼案,苦无线索。我们可将刘予抛出去,连带他与周焕往来的证据。陈砚秋必然顺藤摸瓜。届时,我们再暗中将周焕与金人勾结、策划煽动江南民变的证据,一点点‘漏’给皇城司。借朝廷的刀,除了这个祸患。” “那钱百万呢?” “钱百万被劫,未必是坏事。”沈筹分析道,“劫他之人,定是周焕,想掌握那些暗账,作为要挟你我的筹码,或在必要时与金人交易。但钱百万老奸巨猾,未必会轻易吐露全部。我们可放出风声,说钱百万已秘密投靠陈砚秋,愿交出所有账册戴罪立功。周焕疑心甚重,闻讯必惊怒,或许会自乱阵脚,甚至对钱百万下杀手。无论结果如何,水只会更浑。” 韩似道凝视着那方朱砂砚,鲜红的墨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沈文宗好算计。只是,如此一来,社中将永无宁日。分裂已不可避免。” “分裂,早就开始了。”沈筹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从我们决定将触手伸向辽东,伸向金人开始,从我们为了控制科举不择手段开始,这艘船就在漏水。如今不过是选择,是牺牲一部分人,让船还能勉强浮着,还是抱着一起沉下去。韩公,你选哪条?” 殿外,雾气似乎更浓了。子时正刻,远处湖面传来沉闷的钟声,不知来自哪座岛屿上的古刹。 韩似道缓缓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到那写着周文礼名字的牌位前,静立良久。这个素未谋面的寒门士子,他的死,竟会成为撬动江南乃至整个“清流社”格局的一枚棋子。世事之诡谲,莫过于此。 “便依沈文宗之计。”韩似道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但有一条,周焕事败后,其在江南的产业、人脉,需由你我两家共分,不可让朝廷或其他势力趁机吞并。” “理应如此。”沈筹微笑,“那么,你我便在此,以这朱砂墨,立下契约?” 他走到香案前,铺开一张早已备好的素笺,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那如血的朱砂墨。 就在笔尖即将落纸的刹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 一支弩箭从殿外破窗而入,直奔沈括后心! 沈括虽年迈,反应却极快,闻声立刻向侧前方扑倒。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香案,箭尾剧烈颤抖。 “有埋伏!”殿外同时传来护卫的厉喝和兵刃碰撞之声! 韩似道已闪身躲到一根殿柱之后,手中杖尾一拧,竟抽出一柄细长的利剑。 沈括滚地起身,肩头锦袍已被划破,渗出血迹。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燃烧:“不是我们的人!是周焕?!他敢在墨祭之地动手?!”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黑衣护卫浑身是血跌入,嘶声道:“文宗!外面……外面来了至少三十人,身手极高,不是寻常护卫……他们用的,是军中劲弩!” 话音未落,又一支弩箭射入,正中这名护卫背心,他闷哼一声,倒地气绝。 沈括与韩似道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狠厉。周焕不仅敢动手,而且调动了如此精锐的力量,甚至可能动用了他们在江南秘密训练、本为“大事”准备的死士!这是要趁机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 “走!”韩似道低喝一声,率先冲向殿后一处破损的墙壁。他早观察过地形,那里有个不起眼的裂缝,可容人通过。 沈括紧随其后。 两人刚冲出后殿,进入荒草丛生的庙后小径,便见前方、左右,皆有黑影包抄而来,手中兵刃寒光闪闪。 “分开走!”沈括当机立断,朝左侧密林方向疾奔。他身边的黑衣护卫拼死挡住追兵。 韩似道则带着仅剩的两名护卫,冲向湖边方向,那里芦苇丛生,或有小船可藏身。 杀戮在黑夜与雾气中展开。刀剑碰撞声、惨叫声、弩箭破空声、芦苇折断声……打破了太湖月夜的死寂。 韩似道在护卫拼死掩护下,终于冲到湖边,跳上一艘系在枯树旁的小渔舟。一名护卫奋力斩断缆绳,另一名操起船橹。弩箭如飞蝗般射来,操橹护卫中箭落水,韩似道的手臂也被擦伤。他咬牙亲自操橹,小船歪歪斜斜驶入浓雾之中。 追兵至岸边,对着雾气连发数弩,未见动静,为首者打了个唿哨,众人迅速退去,只留下湖边几具尸体和弥漫的血腥气。 沈括那边却未能如此幸运。他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虽在护卫拼死保护下逃入密林,但追兵紧咬不放。一名黑衣护卫背起他狂奔,另一人在后断路。林中黑暗,路径崎岖,沈括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枝叶刮面生疼。 突然,背着他的护卫闷哼一声,扑倒在地。沈括滚落在地,抬头看时,只见护卫背上插着三支弩箭,已然气绝。 前方,数条黑影从树后闪出,手中钢刀映着透过林隙的惨淡月光。 沈括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锦袍沾满泥土草屑,发髻散乱,早已没了平日“江南文宗”的雍容气度。 “周焕……就如此急不可耐吗?”他嘶声道。 为首的黑衣人并不答话,只是缓缓举起手中刀。 就在此时,密林另一侧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在那边!”“保护沈文宗!” 竟是又一批人马赶到,与黑衣人顿时战作一团。刀光剑影,在林中激烈交错。 沈括惊疑不定,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他趁机踉跄向林深处逃去,慌不择路。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厮杀声渐远。沈括力竭,靠着一棵老树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他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不辨方向,唯有头顶偶尔露出的天空,挂着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惨白圆月。 “呵……呵呵……”沈括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算计一生,掌控江南士林数十年,自诩执棋之人,今夜却沦为他人棋局中仓皇逃命的棋子。什么墨祭规矩,什么文脉传承,在真正的权力和生死面前,脆弱得如同这林间的蛛网。 他想起韩似道的话:“与虎谋皮,恐遭反噬。” 如今,社内的“虎”,已迫不及待要噬主了。 他又想起陈砚秋,那个他一度视为蝼蚁、后来却不得不正视的寒门官员。陈砚秋在查周文礼案,在挖科举的根。自己今夜本想与韩似道联手,将祸水引向周焕,保全自身。 可现在…… 沈括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不定。或许,该换一种思路了。 他撕下一片内襟,咬破手指,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在布上艰难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布条塞进腰带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辨了辨方向,朝着可能有村落人烟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背影在荒林夜色中,显得格外狼狈而孤独。 太湖重归寂静,唯有湖风呜咽,吹散些许血腥气。那荒废河神庙前的白纸灯笼,大多已被打翻熄灭,只余两三盏还在顽强地亮着,照着满地狼藉和渐渐冰冷的尸体。 一场本该决定“清流社”走向的密会,以意想不到的血腥背叛收场。暗流,已彻底化为惊涛。 而距离太湖百里之外的润州,科举整顿司衙署内,陈砚秋刚刚收到陆深从江宁加急送来的另一份密报。 他展开一看,眉头紧锁。 密报上说,周文礼之妹周文秀,今日傍晚在返回临时住所途中,遭人跟踪。跟踪者被皇城司暗哨发现后惊走,身份不明。此外,江宁府衙刑房一名老书吏,昨夜在家中“意外”失足落井身亡。而这名书吏,当年曾参与处理周文礼投江后的善后事宜,并私下对同僚说过“此案有冤”之类的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砚秋推开窗,望向南方太湖的方向。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变了。棋盘被打翻,棋子四散,接下来的局,将更加混乱,也更加危险。 而他,必须在这混乱与危险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与公义的路。 为了周文礼,为了无数像周文礼一样的士子,也为了这个国家,还能有一点清明的希望。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开始书写。不是奏章,不是公文,而是给李纲的密信,陈述最新发现,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灯火,再次亮至深夜。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4章 裂痕初现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润州。 清晨的寒意刺骨,瓦楞上结着薄薄的白霜。科举整顿司衙署的庭院里,陈砚秋正在查看那口朱红色的举报箱。十天前还空荡荡的箱子,如今已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函,有规整的奏折式样,有粗糙的草纸,甚至还有血书。每一封背后,都可能是一段被科举制度碾碎的命运。 陆深从廊下快步走来,脸色凝重,低声道:“陈提举,李大人请您即刻过府一叙。太湖那边有消息了,还有……江宁方面也有新情况。” 陈砚秋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吩咐书吏继续整理举报信并做好登记,便随陆深出了衙署,登上早已备好的青篷马车。 马车在润州清晨清冷的街道上行驶,车轱辘压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陈砚秋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市集刚刚开张,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似乎与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血腥的背叛相隔甚远,但陈砚秋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早已汹涌,随时可能将所有人的生活卷入漩涡。 江宁知府衙门后堂,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内的寒气,却驱不散李纲眉宇间的凝重。他面前摊着几份密报,墨迹犹新。 见陈砚秋进来,李纲示意他坐下,屏退左右,只留陆深在门口警戒。 “砚秋,你看看这个。”李纲将一份密报推过来,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 陈砚秋接过,迅速浏览。密报来自皇城司安插在太湖周边的眼线,详细描述了十一月十八日夜,洞庭西山荒废河神庙附近发生的厮杀。尸体已连夜被清理,现场只留下打斗痕迹和些许血迹。根据眼线观察,参与厮杀者至少有三方人马,一方似为沈括护卫,一方疑为韩似道所属,第三方则身份不明,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动用了军中制式劲弩。沈括与韩似道均遇袭,沈括下落不明,韩似道疑似负伤乘船遁走。 “墨祭之约,变成了鸿门宴。”陈砚秋放下密报,沉声道,“第三方……是‘清流社’内部的另一股势力?周焕?” “极有可能。”李纲点头,又递过另一份更短的密报,“这是今晨刚到的。我们派去监视镇江方面的人回报,昨日深夜,有一小队人马护送一辆密封的马车悄然出城,往南而去,方向似乎是杭州。护送之人身手矫健,警惕性极高,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隐约看到马车窗帘掀开时,里面似乎是个被缚住手脚、堵住嘴的胖子。” “钱百万?”陈砚秋立刻反应过来,“他被转移了?从谁手里转移到谁手里?” “问题就在这里。”李纲起身,踱步到炭盆边,伸手烤火,“按太湖之变来看,韩似道遇袭,自顾不暇,应该无力再严密控制钱百万。而劫走钱百万的,若是周焕的人,为何不留在镇江或附近隐蔽处审讯,反而要冒险南运杭州?杭州……那里是沈括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沈括本人如今下落不明。” 陈砚秋思索片刻,脑中各种线索飞快拼接:“有两种可能。其一,劫走钱百万的并非周焕,而是沈括的另一股力量,趁太湖之乱,浑水摸鱼,将钱百万控制在自己手中,运回杭州老巢。其二,劫走钱百万的确是周焕,但他与沈括之间,或许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彻底决裂,仍有我们不知道的合作或默契,将钱百万运往杭州,可能是双方约定的交接,或是作为某种筹码。” “还有一种可能,”李纲转过身,目光锐利,“钱百万,根本就是一个诱饵。有人故意让他在镇江暴露,吸引各方争夺,搅乱局势,真正的戏码,或许在其他地方。” 陈砚秋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钱百万这样的关键人物都可以被当作诱饵,那幕后布局者的心机和冷酷,以及对局面失控程度的预估,都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李大人,还有一事。”陈砚秋将周文秀被跟踪、江宁府衙老书吏“意外”身亡的情况禀报,“周文礼案,似乎有人不想让我们再查下去。而且,手法从之前刺杀下官,转向了灭口知情人,更加隐蔽,也更具针对性。” 李纲走回案前,手指敲击着桌面:“这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一些他们真正害怕的东西。周文礼案,或许不仅仅是三年前的一桩科举舞弊冤案,它可能牵扯到更深、更敏感的人事网络。那个死掉的老书吏,当年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砚秋,你对沈括此人,如何看?” 陈砚秋没想到李纲会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答道:“沈括,江南文宗,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致仕前官至礼部侍郎,表面清流领袖,实则为‘清流社’在江南的魁首之一。此人老谋深算,擅长以文脉道统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但据下官观察,他与韩似道乃至社中激进派如周焕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盘。” “不错。”李纲颔首,“沈括是典型的士大夫官僚,他的根基在江南士林,在通过科举构建的关系网和利益链。他要维护的是这个体系的稳定,以确保他及其家族、派系的长期利益。与金人勾结、煽动民变这种剧烈动荡、可能摧毁现有秩序的事情,未必符合他的根本利益。他与韩似道的矛盾,与周焕的分歧,根源在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砚秋若有所悟:“大人的意思是,沈括有可能……并非铁心与朝廷为敌?至少,在如何维护他们这个集团利益的方式上,他与激进派有分歧?” “不是有可能,是必然。”李纲斩钉截铁,“此番太湖之变,沈括遇袭失踪,若是周焕所为,那便是激进派已迫不及待要清除内部保守势力,抢夺主导权。这对沈括而言,是生死威胁。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一个面临被同伙抛弃和杀戮危险的人,其立场和行为,很可能发生变化。” 陈砚秋心中一震:“大人是想……争取沈括?” “不是争取,是利用。”李纲纠正道,眼神冷静如冰,“沈括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断无宽宥之理。但他如今身陷险境,手中必然还掌握着大量关于‘清流社’内部、特别是周焕一系与金人勾结的机密。这些,正是我们目前最需要、也最难获取的东西。若能让他觉得,与我们合作是他唯一或最好的出路,或许能打开一个缺口。” 这想法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沈括是何等老奸巨猾之辈,与他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此事风险极大,沈括未必肯就范,即便表面上合作,也可能包藏祸心,反咬一口。”陈砚秋说出担忧。 “所以需要策略,需要筹码。”李纲显然已深思熟虑,“第一,要让他切实感到来自周焕的致命威胁,让他走投无路。太湖之变是第一步,我们还可以暗中加把火,比如,将周焕正在清洗江南沈括势力的消息,‘无意中’泄露给他。第二,要给他看到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比如,承诺若他提供关键证据,助朝廷铲除周焕一系及与金人勾结的叛国势力,或可对其本人及其部分家人,在最终处置时‘酌情考量’。注意,不是赦免,是‘酌情考量’,留有余地,也留有钩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有反制他的手段。合作过程中,他所提供的信息,需与我们已经掌握或能查证的部分进行交叉印证。同时,要设法控制或监控他可能接触的核心人员,防止他耍花样。” 陈砚秋仔细听着,不得不佩服李纲的老辣。这不仅是谋略,更是对人性弱点精准的把握。沈括这类人,最看重的是自身安危、家族延续和既得利益。当外部威胁足够大,而眼前又有一条可能保全部分核心利益的路径时,他很可能会做出妥协。 “那……由谁来与他接触?如何接触?他现在下落不明。”陈砚秋提出实际问题。 李纲看向陈砚秋,目光深邃:“此事非同小可,需绝对机密,亦需对‘清流社’内情有相当了解之人。陆深统领虽忠心可靠,但于科举及江南士林细节,所知不如你。本官坐镇江宁,目标太大,一动便引人注目。砚秋,你以科举整顿司巡查为由,行动相对便利。且你与沈括虽未正面深交,但同处江南官场,又有科举整顿之事,若有‘偶遇’或‘秘密陈情’,不算太过突兀。” 陈砚秋明白,这个最危险、最棘手的任务,落到了自己肩上。他没有犹豫,拱手道:“下官责无旁贷。只是沈括行踪成谜,如何寻他?” “他会来找我们的。”李纲意味深长道,“一个失势、受伤、被追杀的老人,在江南这块他经营数十年的地盘上,若要躲藏活命,或许还有几分办法。但若想反击,想保住他最核心的东西,他就需要借助外力。如今江南,有能力、有动机且可能与周焕对抗的外力,除了我们,还有谁?韩似道自身难保,且与他也已生嫌隙。他只要不笨,迟早会想到这一点。我们要做的,是给他创造一个‘安全’的、能悄悄接触我们的机会。” 李纲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陈砚秋:“你持我手令,明日前往丹阳县。那里有一桩去年发生的生员互殴致死旧案,家属一直喊冤,称与科场不公有关。你以核查科举关联案情为由前去,公开行程。丹阳距离太湖不远不近,境内多丘陵山林,便于隐蔽。我会让陆深安排可靠人手,在丹阳及周边布下眼线,并‘不经意’间,让某些渠道流传出消息:陈提举在丹阳,独立办案,身边护卫有限。” 这是以身为饵。陈砚秋接过便笺,手感微沉。 “记住,”李纲叮嘱,语气严肃,“若沈括或其信使真的出现,接触之初,只需倾听,不必承诺。关键要判断其诚意,试探其手中筹码。安全第一,陆深的人会在暗处保护,但你自己务必小心。沈括即便落魄,也仍是猛虎。” “下官明白。” 离开知府衙门时,已近午时。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人心头。陈砚秋没有立刻回整顿司,而是让马车绕道,去了润州城内一家不太起眼的书画装裱店。 店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者,见陈砚秋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继续低头摆弄手中的一幅山水画。陈砚秋也不言语,在店内慢慢踱步,看似欣赏墙上的作品,实则目光扫过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笔洗。笔洗内侧,用极淡的墨笔画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像字非字,像图非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是墨娘子情报网的联络标记之一。陈砚秋与墨娘子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便是在指定地点的特定物品上留下这个符号,墨娘子的人看到后,会设法与他取得联系。这家装裱店,是润州城内的三个联络点之一。 陈砚秋驻足片刻,仿佛对一幅仿李成的寒林图产生了兴趣,仔细端详。那老板终于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慢吞吞道:“客官好眼力,这幅虽是仿作,但笔力老到,气象萧疏,颇具原作风神。若喜欢,价钱好商量。” 陈砚秋摇头:“气象有了,但少了一份李营丘的孤峭与生机。可惜。”他用了约定的评画暗语。 老板眼神微动,脸上堆起笑容:“客官是行家。小店后进还有几幅收藏,或许有合您眼缘的,不妨移步一看?” 陈砚秋点头,随老板穿过店面,进入后面一间狭小但整洁的里间。老板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淡漠与警惕:“尊客有何吩咐?” “两件事。”陈砚秋压低声音,“第一,查丹阳县去年生员殴毙案详情,尤其是涉事双方背景、与当地科举有无关联,越快越好。第二,动用你们在太湖周边、杭州、乃至江宁的人手,留意沈括及其核心亲信的踪迹,若有发现,切勿打草惊蛇,速报于我。”他递过一张小额银票和一张写有交接方式的纸条,“老规矩。” 老板接过,看也不看银票,只扫了一眼纸条,便塞入袖中:“三日内,给尊客回音。”说完,拉开里间另一侧的小门,示意陈砚秋可以离开。 陈砚秋从后巷出来,绕了一圈,才回到停在不远处街角的马车上。 回到科举整顿司,已是下午。陈砚秋立即召来几名书吏,安排明日前往丹阳县的事宜,并特意吩咐,此行主要是核查旧案卷宗,走访当事人,不必惊动丹阳县衙太多,只需一两名熟悉情况的差役引路即可。他故意将行程说得轻松寻常,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巡查。 随后,他把自己关在签押房内,仔细研究李纲给他的丹阳旧案简要卷宗。案发在宣和二年秋,丹阳县学两名生员,因口角在学舍外斗殴,一人被推搡倒地,后脑撞石,不治身亡。肇事者被判流刑,已发配。死者家属一直上告,声称口角实因当年县试排名不公引发,对方家族贿赂了教谕云云,但苦无实证,屡告不果。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但确实提供了前往丹阳的合理借口。陈砚秋需要的是这个“借口”,以及由此带来的相对独立的行动空间。 傍晚时分,陈珂从府衙偏厅读书归来。他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见到父亲,先行礼问安,然后道:“父亲,今日孩儿翻阅旧档,见丹阳一县,自政和以来,中举者共九人,其中六人出自当地三个家族,且这六人中,有四人乡试成绩与之前县学课业考评差距颇大。而同期丹阳籍贯的寒门士子,在府学、太学中有优异表现者,回乡应试却往往名落孙山。不知……这是否也算一种‘弊’?” 陈砚秋心中一动,儿子观察的细致和联想的敏锐再次让他惊讶。丹阳的情况,在江南许多州县并非个例,这是地方宗族势力与科举制度结合后产生的一种更隐蔽的垄断。 “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很好。”陈砚秋示意儿子坐下,“这未必是考场内直接的舞弊,但很可能是考前资源的倾斜、信息的优先、乃至评判时无形的倾向性所造成的结果。地方豪族,通过控制族学、结交学官、资助府县学,为其子弟营造了更优越的读书环境和应试条件,甚至可能提前获得某些指点。寒门子弟,则处处艰难。久而久之,科举名额便被这些家族变相‘世袭’。此即所谓‘无形的墙’。” 陈珂若有所思:“那……朝廷对此,就无可奈何吗?” “非不欲也,实难为也。”陈砚秋叹道,“朝廷政令,到了州县,往往需胥吏执行,地方官协调。而这些胥吏、地方官,往往与当地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利益往来。彻底清查,触动利益太大,阻力重重。且这种垄断,往往披着‘诗书传家’‘教化有功’的合法外衣,难以抓其把柄。你明日随我去丹阳,不妨也留心看看,此地的‘墙’,究竟有多高,多厚。” 陈珂眼睛一亮:“父亲明日要去丹阳?” “嗯,核查一桩旧案。你同去,多听多看,少说少问。”陈砚秋嘱咐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此行……或许不会太平静,跟紧我,勿要擅自行动。” 陈珂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应下:“是,孩儿明白。” 夜色渐深,陈砚秋将陆深召来,密谈许久,仔细布置了明日的护卫与应变方案。陆深领命而去,身形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陈砚秋独自站在窗前。丹阳之行,表面为查案,实则为钓沈括这条可能反噬的大鱼。前途未卜,凶险暗藏。但他别无选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清流社”内部分裂加剧,激进派蠢蠢欲动,与金人的勾结可能已到关键阶段。朝廷内部依旧党争不休,北疆警报频传。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获取关键信息,打乱敌人的步骤。 他想起沈括,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执掌江南文脉的“文宗”,如今可能正像丧家之犬一样,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算计着如何活下去,如何报复。人性在绝境中的扭曲与抉择,往往最能暴露本质。与这样的人周旋,每一步都须如履薄冰。 他又想起周文礼,那个素未谋面、却因其悲惨命运而与自己产生联结的寒门士子。他的死,或许正是掀开江南科举黑幕、进而撕破“清流社”伪善面皮的一个契机。公道或许会迟到,但记录真相的努力,不能停止。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粒,落在庭院的地上,很快便化了,只留下深色的湿痕。初雪降临,预示着真正的严寒即将到来。 陈砚秋关紧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他走到书案前,翻开那本正在编纂的《科举罪言录》草稿,在最新一页上,写下: “宣和三年冬,太湖之变,‘清流’内讧,血溅墨祭。利益之网,终因分赃不均而自噬。然社鼠虽斗,蠹虫未清,寒士之冤,犹待昭雪。丹阳之行,祸福难料,唯秉笔直书之志不移。” 搁笔,吹灭烛火。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周文礼的,无数举报者的,李纲的,赵明烛的,还有儿子陈珂那清澈而渐渐坚定的眼神。 薪火虽微,永不敢熄。 他和衣而卧,在雪落无声的江南冬夜里,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未知的丹阳之行。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5章 丹阳迷雾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晨。 细雪在黎明前便停了,只在屋顶、树梢留下薄薄一层,经晨光一照,很快化开,润州城内外一片湿漉漉的寒意。两辆青篷马车在四名骑马的皇城司护卫随行下,驶出润州南门,踏上前往丹阳县的官道。 陈砚秋与陈珂同乘一车。车内铺着厚毡,置有炭盆,还算暖和。陈珂带着一个小书箱,里面除了几本常读的经书,还有父亲昨日给他的一些关于丹阳县风物、赋税、科举旧档的摘要抄本。他时而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冬日田野,时而低头翻阅抄本,神情专注。 “父亲,这抄本上说,丹阳县在册田亩七万三千余顷,但每年征收的夏税秋粮,却常不足定额七成。县衙账目上记载,或因水旱灾害减免,或因民户逃亡拖欠。然同期县内几家大户,如徐氏、王氏、赵氏的田庄,却多有扩张,佃户也未见减少。”陈珂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这减免拖欠的,是否多为小户?而大户的田产,是否在事实上兼并了那些逃亡小户的土地,却又未如实登记在赋税册上?” 陈砚秋微微颔首,儿子的目光已能从科举延伸到更基础的田赋问题上。“你推测的,是地方常见积弊之一。大户往往有免役、减税的特权,或通过勾结胥吏,将赋税转嫁给小户。小户不堪重负,或逃亡,或被迫将田地‘投献’给大户,沦为佃户。如此,大户田产日增,国家税源日减。丹阳如此,江南许多州县亦如此。此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亦是地方豪族势力坐大的经济根基。” 陈珂若有所思:“所以,这些地方豪族,既能影响科举取士,又能操控田赋征收,其在地方的权势,几乎堪比土皇帝。朝廷派来的知县、县尉,若不能与他们合作,恐怕政令难行,甚至官位难保。” “正是。”陈砚秋语气沉重,“因此,清查科举之弊,往往与清查田赋、刑狱等弊政纠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是为何许多事,明知有弊,却难以根除。” 车队前行约一个时辰后,路旁出现一条岔道,通往一片丘陵地带。陆深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提举,前面三里是‘歇马亭’,我们是否在那里稍作休整?” 陈砚秋明白,这是陆深在提示,已经进入可能“有事”的区域。“歇马亭”地势相对开阔,且是官道旁常见的歇脚点,人来人往,反而利于观察和隐蔽。他点了点头:“好,就在那里歇息片刻。” 歇马亭是一座简单的石亭,旁边有几家茶棚饭铺,因天气寒冷,客人不多。陈砚秋等人下车活动筋骨,要了些热茶。陈珂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环境,亭子石柱上满是过往行人刻划的痕迹,有些是名字,有些是诗句,杂乱无章。 陆深和护卫们看似随意地散开休息,实则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和过往行人。 约莫一刻钟后,众人重新上车启程。就在马车驶离歇马亭不到半里地,路旁枯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陆深眼神一厉,手已按上刀柄。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沾着泥污的老乞丐,颤巍巍地从草丛里爬出来,挡在路中央,伸出一只破碗,含糊地喊着:“行行好……老爷行行好……” 一名护卫正要上前驱赶,陈砚秋却从车窗内看到了那老乞丐的眼睛——浑浊,却并非全无神采,甚至在与他对视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与他肮脏外表不符的锐利。 “停车。”陈砚秋道。马车停下。 他示意陈珂留在车内,自己下了车,走到那老乞丐面前几步远站定。护卫立刻跟上,隐隐形成护卫之势。 “老人家,天寒地冻,怎的在此乞讨?”陈砚秋语气平和,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却没有立刻递过去。 老乞丐哆嗦着,口齿不清:“没……没法子……家里遭了灾,儿子没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他一边说,一边似乎因为寒冷和虚弱,脚下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 一名护卫立刻上前半步,挡住陈砚秋身前。 老乞丐似乎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中破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陈砚秋脚边。碗里空无一物。 陈砚秋弯腰,捡起那只破碗。碗底内侧,似乎沾着一点黑乎乎的泥垢,但仔细看,那泥垢的形状……像是一个扭曲的符号,与他在润州装裱店笔洗内看到的极为相似,只是更加粗糙隐蔽。 墨娘子的印记。而且是以这种极其冒险的方式传递。 陈砚秋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碗和铜钱一并递还给老乞丐:“拿好,去前面茶棚买碗热汤喝吧。” 老乞丐千恩万谢地接过,蹒跚着让到路边,低着头,不再看他们。 陈砚秋回到车上,车队继续前行。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当他将碗递还时,老乞丐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在他掌心划了一下。那不是无意的触碰。 车队又行了两三里,路过一处避风的土坡后,陈砚秋借口更衣,让车队暂停。他独自走到土坡背面,迅速摊开掌心。掌心里,用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灰黑色痕迹,写着一个字:“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字迹潦草,像是用烧过的树枝尖端匆匆写就。 徐?丹阳徐氏?那个在抄本中提及的、丹阳县三大姓之一的徐家? 陈砚秋用雪搓掉掌心痕迹,心中飞速思索。墨娘子的人冒险在半路传递这个消息,意味着这个“徐”字极其重要,且可能与沈括,或与丹阳之行有关。徐家是沈括在丹阳的潜在盟友?还是周焕的势力?又或者,是其他关键? 他回到车上,没有多言。陈珂虽有些好奇父亲为何突然更衣,但见父亲神色凝重,便也乖巧地没有发问。 午时前后,车队抵达丹阳县城。城池不大,墙垣略显破旧。因提前打过招呼,丹阳县令并未大张旗鼓迎接,只派了一名姓王的县丞在城门口等候。 王县丞四十余岁,面相敦厚,带着两名差役,见到陈砚秋下车,连忙上前见礼:“下官丹阳县丞王朴,恭迎陈提举。知县大人今日恰在审理一桩田产纠纷,特命下官在此迎候,还望提举恕罪。” “王县丞不必多礼,本官此行只为核查旧案卷宗,了解民情,不必惊动太多。”陈砚秋温言道。 王县丞引着陈砚秋一行入城,安排住进官驿。官驿位于县城东街,是个两进的院子,还算整洁。安顿好后,陈砚秋便提出要先查看宣和二年那起生员殴毙案的卷宗。 王县丞面露难色:“提举,实不相瞒,此案卷宗……去年县衙经历一次小规模走水,虽及时扑灭,但刑房部分卷宗确有损毁潮湿。您要的那一案,恰好……记录有些残缺不全。不过相关人犯口供、尸格、现场勘验记录的基本摘要还在,下官已命人整理出来。” 陈砚秋心中冷笑,走水损毁?未免太过巧合。但他面上不显:“无妨,有摘要亦可。另外,本案涉案双方的家眷,如今可还在丹阳?” “死者刘松,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姐,已嫁往邻县。伤人者赵茂,其家是本县赵氏旁支,赵茂流放后,其父母仍在城中经营一家绸布店。”王县丞回答得很快,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好,稍后便去赵家绸布店看看。另外,本官也想了解一下丹阳县学近年情况,不知县学教谕可在?” “教谕孙先生近日感染风寒,卧床休养。提举若要问县学之事,下官或可代为解答一二,县学账目、生员名册,也都可调阅。”王县丞态度恭谨,却隐隐将陈砚秋可能接触的关键人物和完整卷宗都隔开了。 陈砚秋不再多问,先看那所谓“摘要”。摘要极为简略,只记录了事发时间、地点、涉事人姓名、基本经过及判决结果,至于双方口角具体内容、有无旁人见证、前期是否有纠纷等细节,一概缺失。而关于死者家属所称“科场不公”的申诉,摘要中只字未提。 看过摘要,陈砚秋在王县丞陪同下,前往位于西街的赵家绸布店。店面不大,生意清淡。赵茂父母是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见到官差到来,十分惶恐。问及儿子案件,只是涕泪横流,反复说“孽子冲动,罪有应得”,对其他细节一概不知,或不语。 陈砚秋观察店铺内外,陈设普通,并无特别之处。但当他问及赵家与丹阳赵氏主宗的关系时,赵父眼神闪烁,只道“早已出了五服,少有往来”。 离开赵家,陈砚秋提出想去县学看看。王县丞引路前往。县学位于城东南,是个一进院子,颇为陈旧。因非授课日,学舍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名老门房在看守。教谕孙先生确实称病不见。陈砚秋简单看了学舍环境,又调阅了近三年生员名册和膏火发放记录。果然如陈珂之前发现的,优等生员中,徐、王、赵三姓子弟占了多数,寒门子弟寥寥,且膏火发放记录多有涂改或缺失之处。 这一切,都在陈砚秋预料之中。丹阳的情况,是地方权力结构的缩影。他此行本意也不在深挖丹阳积弊,而在“等人”。 回到官驿,已是傍晚。王县丞殷勤安排饭食后,便告辞离去。 陈砚秋让陈珂在房中温书,自己则以散步为由,带着陆深在官驿附近慢走。天色渐暗,街道上行人稀少。行至一处僻静的巷口,陆深忽然贴近,低声道:“提举,有人跟踪,从我们离开县学就开始了。两人,身手一般,像是本地青皮。” “不必理会,留意即可。”陈砚秋道。他知道,自己这一行人踏入丹阳,必然处于多方监视之下。王县丞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还有几双眼睛。 回到官驿房间,陈珂已将今日见闻简单记录下来,见父亲回来,便问道:“父亲,今日所见,那王县丞似乎……有所保留?案卷损毁,教谕称病,赵家父母言辞闪烁,县学账目不清,这一切,是否太过‘恰好’?” 陈砚秋看着儿子日渐敏锐的洞察力,既感欣慰,也觉沉重。“官场之上,许多事便是如此‘恰好’。王县丞未必是主谋,但他必须维持丹阳表面的‘太平’,不能让我们查得太深,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这即是地方官的难处,也是其可恨之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父亲准备如何应对?案卷残缺,关键人物不见,岂不是无从查起?” “有时,查不下去本身,就是一种结果。”陈砚秋意味深长道,“它告诉我们,此地阻力有多大,水有多深。而我们的主要目的,或许并非在此案本身。” 陈珂若有所思,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困惑。 夜深了,丹阳县城陷入寂静。官驿院内,除了值守的护卫,众人都已安歇。 子时前后,万籁俱寂。 陈砚秋和衣躺在床上,并未深睡。他在等。等那个“徐”字可能带来的变故,或者,等沈括可能发出的信号。 约莫丑时初刻,窗外极其轻微地“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瓦上。 陈砚秋立刻睁眼,悄然起身,走到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后,又是轻轻一声“嗒”,这次落在窗棂上。 他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寒冷的夜风灌入。窗外庭院空空,月光清冷。地上,窗根下,多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 陈砚秋迅速拾起,关好窗。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字迹潦草虚弱:“城西,荒废徐氏别院,地窖。独来。”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陈砚秋在过往公务文书中见过类似风格——沈括的笔迹!虽然这纸条上的字显得无力潦草许多,但骨架仍在。 沈括果然在丹阳!而且就在城西徐氏别院!那个“徐”字,指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立刻将纸条凑近烛火焚毁。心跳微微加速。沈括约他独去,显然是极度不信任任何人,且自身处境可能极其不妙。去,还是不去? 独去,风险极大,可能是陷阱。不去,可能错失与沈括接触、获取关键信息的唯一机会。 思索片刻,陈砚秋有了决断。他不能完全孤身涉险,但也不能带大队人马惊动对方。他迅速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塞入一个特制的小竹筒,然后走到门边,发出约定的轻微叩击声。 片刻,陆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外阴影中。 陈砚秋将竹筒递给他,低语几句。陆深眼神一凝,点头,接过竹筒,无声退去。 陈砚秋换上一身深色便服,将一把匕首贴身藏好,又检查了袖中暗藏的防身药粉。他看了一眼里间已然熟睡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吹灭蜡烛,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丹阳城西,多是富户别院和零星农田,夜间更为寂静。陈砚秋按照记忆中丹阳县图的大致方位,避开主要街道,在巷陌中穿行。冬夜寒风吹过,卷起地面枯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阴森。 约莫两刻钟后,他找到了一片明显荒废的宅院。门楣上的匾额早已不见,围墙塌了一角,院内杂草丛生,在月光下显得鬼影幢幢。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徐氏别院”,看来废弃已久。 陈砚秋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侧面塌陷的围墙处,警惕地观察片刻,确认没有埋伏,才闪身进去。 院内主屋只剩框架,窗棂门板皆无。他按照纸条所说,寻找地窖入口。终于在残破的厨房位置,发现了一块略微凸起、边缘有缝隙的石板。用力推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向下入口,一股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陈砚秋取出火折子晃亮,向下照去。是粗糙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地窖内毫无声息,这才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地窖不大,堆着一些破烂家具和杂物。火光摇曳中,只见角落一堆干草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正是沈括。 只是眼前这个沈括,与陈砚秋记忆中那个衣着光鲜、气度雍容的“江南文宗”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裳,须发散乱,脸上有几道擦伤,面色灰败,嘴唇干裂。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用撕破的衣襟胡乱包扎着,血迹已变成黑褐色,显然受伤不轻,且未得到妥善处理。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混杂着惊恐、疲惫,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陈……陈砚秋?”沈括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 “沈文宗。”陈砚秋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火光映照下,两人的影子在窖壁上晃动,“你约本官来此,有何事?” 沈括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死死盯着陈砚秋,仿佛在判断对方的诚意和威胁。“你……你一个人来的?” “如你所愿。”陈砚秋平静道,“沈文宗如今这般模样,倒是出乎本官意料。” 沈括惨然一笑,笑声如同夜枭:“意料?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没想到周焕那狼崽子,竟敢真的对我下杀手……太湖边上,若不是我拼死逃入山林,又有几个忠仆用命抵挡,此刻早已是荒郊野鬼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与后怕。 “周焕为何要杀你?”陈砚秋问。 “为何?”沈括眼中恨意滔天,“因为他等不及了!他要撇开我和韩似道,直接与金人合作,引金兵南下,好让他那一系攫取更大权力!我和韩似道挡了他的路,便是他的眼中钉!墨祭之约,本是我与韩似道商议如何应对周焕,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敢在墨祭之地设伏!”他激动起来,伤口又渗出血迹,喘息不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砚秋默默听着,判断着话中真伪。“所以,沈文宗如今是走投无路,想借朝廷之力,对付周焕?” 沈括喘匀了气,眼神变幻:“陈砚秋,我们不必绕弯子。我知道你在查科举弊案,在查‘清流社’。周文礼的案子,刘予是我妻弟不假,但真正指使他的,是周焕!周焕想控制江宁科场,拿周文礼开刀,杀鸡儆猴!刘予只是他的一条狗!还有,周焕在江南勾结摩尼教余孽,煽动士子闹事,意图制造民变,为金人南下制造借口!他在镇江、杭州、明州(宁波)都有秘密据点,囤积兵甲粮草,与金人细作往来密切!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手里有部分证据!” 他一口气说完,紧盯着陈砚秋:“但你要答应我,扳倒周焕后,保我性命,保我沈家血脉不绝!还有,我在江南的部分产业……” 陈砚秋打断他:“沈文宗,你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你的罪行,罄竹难书。周文礼之死,仅是冰山一角。江南多少士子因你们操纵科场而断送前程?多少冤狱因你们而起?与金人勾结,更是叛国大罪!你凭什么认为,朝廷会宽恕你?” 沈括的脸色更加灰败,但他咬牙道:“就凭我能帮你彻底铲除周焕一系!就凭我知道社中更多秘密,知道朝中还有哪些人是周焕的同党!没有我,你们查不到,就算查到,也动不了!周焕在江南根基深厚,在朝中也有奥援!你们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陈砚秋,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孰轻孰重!用我一条老命,换一个铲除叛国巨蠹、整顿江南的机会,这笔交易,朝廷不亏!” 地窖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沈括粗重的喘息声和火折子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陈砚秋知道,沈括说的是部分实情。周焕这样的地头蛇兼阴谋家,的确不易对付。沈括作为曾经的“自己人”,掌握的内情至关重要。但是,与沈括合作,无疑是与魔鬼握手。 “证据在哪里?”陈砚秋沉声问道。 沈括眼神一亮,知道有戏:“一部分在我脑子里。另一部分……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自然奉上。” “你的条件,本官无权承诺。但可以禀明李纲大人,乃至上奏朝廷。最终如何,需看圣意,也需看你所提供证据的价值。”陈砚秋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留有充分余地的回答,“现在,你需要先证明你的诚意,以及你手中确有值得交易的东西。” 沈括犹豫了片刻,似乎在下定决心。终于,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从怀中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巧的、被体温焐热的羊皮袋,递给陈砚秋。 “这里面,是周焕与金人联络的密信抄件,还有他在杭州两处秘密据点的位置图,以及……一份他安插在转运司、市舶司的名单。原件我藏在他处。这些,够不够证明我的诚意?” 陈砚秋接过羊皮袋,没有立刻打开。“你为何不逃?以你在江南的势力,即便周焕追杀,也该有藏身之处,甚至反击之力。” 沈括脸上露出极度苦涩的表情:“树倒猢狲散……周焕动手太快,太狠。他在江南渗透之深,超乎我的预料。我几个秘密宅院,刚去就发现已被监视或控制。心腹死的死,叛的叛……这徐氏别院,是徐家多年前赠我的一处产业,连周焕都不知道。徐家……如今也靠不住了,我让他们送些伤药吃食,都推三阻四。我只能躲在这地窖里,像老鼠一样……”他的声音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陈砚秋将羊皮袋收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会安排人送你离开丹阳,前往一个安全所在治伤。但你必须完全听从安排,不得有任何异动。能否保全性命,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沈括如释重负,又似耗尽力气,颓然靠在草堆上:“好……我信你一次。陈砚秋,希望你言而有信。” 就在这时,地窖上方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陈砚秋和沈括同时脸色一变! “不好!”沈括眼中瞬间被恐惧填满,“他们找到这里了!一定是徐家……徐家出卖了我!” 陈砚秋立刻吹灭火折子,地窖陷入一片漆黑。他拉起沈括未受伤的右臂,低喝道:“走!还有没有其他出口?” “没……没有……只有上面一个口……”沈括声音发抖。 上方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不止一人!火光从地窖入口透下! “下去看看!”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 陈砚秋心念电转,知道硬闯已不可能。他迅速将沈括推到一堆破烂家具后面,自己则闪到入口石阶下方的阴影死角,反手握住匕首,屏住呼吸。 一只脚试探着踩在了石阶上……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6章 血夜别院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灌满了地窖。陈砚秋背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匕首紧握,掌心渗出细汗。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也能听到身旁沈括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粗重喘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跃动的火光。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走下,手中举着火把,照亮了他半张凶悍的脸和手中明晃晃的钢刀。火光摇曳,将地窖内杂乱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那人下到窖底,火把四处照了照,首先看到了角落草堆上凌乱的痕迹和几点新鲜的血迹(是沈括刚才移动时蹭到的)。他眼睛一亮,低声道:“大哥,下面有血迹,人肯定在……” 话音未落! 陈砚秋如同蛰伏的猎豹,从石阶下的死角猛然窜出!他没有攻击对方持刀的手,也没有攻击要害,而是身形一矮,匕首疾如闪电,狠狠扎进了对方大腿外侧! “啊——!”惨叫声凄厉地响起,在密闭的地窖中格外刺耳。那人吃痛,手中火把和钢刀同时脱手,火把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火苗舔舐着干燥的草屑,瞬间引燃了一小片;钢刀则“哐当”一声落在石板上。 陈砚秋一击得手,毫不停留,顺势抓住对方因剧痛而弯腰的肩头,用尽全力向下一按,同时膝盖猛地上顶!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更凄厉的嚎叫。那人鼻梁塌陷,满脸鲜血,软软倒地,昏死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老五!”地窖口传来惊怒交加的吼声,“下面有埋伏!快下去!” 又有两人持刀冲了下来,看到同伴惨状和开始蔓延的小火,又惊又怒,举刀便向陈砚秋砍来!窖底狭窄,避无可避! 陈砚秋抓起地上还在燃烧的火把,不退反进,朝着当先一人面门猛地掷去!那人下意识挥刀格挡,火星四溅,暂时挡住了视线。 就在这一瞬间,陈砚秋矮身滚地,险险避过另一人横扫的刀锋,手中匕首划出一道寒光,割中了那人的脚踝! “呃!”那人脚下一软,攻势顿挫。 陈砚秋趁机跃起,却已气息不匀。他毕竟是个文官,虽有武艺傍身,但久疏战阵,又已不年轻,方才几下迅猛搏杀,已消耗了大量体力,左臂之前被弩箭所伤的旧处也隐隐作痛。 剩余那个未被伤到的汉子见两个同伴瞬间被废,又惊又怒,眼中凶光毕露,看出陈砚秋力竭,狞笑一声,挥刀猛扑:“狗官受死!” 刀风凛冽,直劈陈砚秋头顶! 陈砚秋勉力举匕首格挡,“铛”的一声巨响,匕首险些脱手,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人也被震得踉跄后退,撞在墙上,气血翻腾。 那汉子得势不饶人,踏步上前,又是一刀横斩,要将陈砚秋腰斩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支弩箭从地窖入口处疾射而入,精准地没入了这汉子的后心!箭头透胸而出,带出一蓬血雨! 汉子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染血箭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中钢刀“当啷”落地,人也向前扑倒,抽搐两下,不动了。 火光与烟雾中,陆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地窖口,手中劲弩犹自冒着青烟。他身后,还有两名皇城司护卫,持刀警戒。 “提举!”陆深看到陈砚秋血迹斑斑、背靠墙壁的狼狈模样,心中一紧,迅速冲下,扶住他。 “无妨,皮肉伤。”陈砚秋喘着粗气,摆了摆手,看向那堆破烂家具后面,“沈括!” 沈括哆哆嗦嗦地从家具后面爬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地上三具尸体和蔓延的火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此地不宜久留!上面还有人吗?”陈砚秋急问。 “入口处解决了两个,外面应该还有放风的,但听到动静可能跑了,也可能在集结。”陆深语速极快,“火要烧大了,快走!” 一名护卫上前,粗暴地扯起还在哀嚎的那个断腿汉子(第一个下来的),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外面还有多少人?” 那汉子疼得死去活来,又被同伴的惨死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地哭喊:“好汉饶命!饶命啊!是……是徐三爷……徐三爷让我们来的!说这废院里有肥羊……我们……我们只是拿钱办事!外面……外面还有两个兄弟把风……” “徐三爷?徐家老三?”陈砚秋眼神一寒。果然是徐家! “走!”陆深当机立断,架起陈砚秋,另一名护卫则像拎小鸡一样拎起吓瘫的沈括,迅速冲出地窖。 地窖外,院子中果然倒着两具尸体,皆是喉间中箭,一击毙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陆深打了个短促的唿哨,分散在院落四周警戒的另外两名护卫现身汇合。 “放风的跑了,可能去报信了。此地不可久留。”一名护卫低声道。 陆深点头:“按第二预案,撤往备用地点!” 一行人不敢走正门,迅速从围墙塌陷处离开荒废别院,隐入外面更加浓重的夜色和错综复杂的小巷中。身后,地窖入口处冒出的浓烟越来越明显,火光也开始映亮残破的屋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刚离开不到半盏茶功夫,远处便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更多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汇聚,迅速将废弃的徐氏别院包围。徐家的人,或者徐家背后的人,反应很快。 陈砚秋在陆深和护卫的搀扶下疾行,左臂旧伤因用力过度而疼痛加剧,虎口的伤口也在流血,但他咬牙坚持。沈括被护卫半拖半架,更是狼狈不堪,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陆深安排的备用地点,是城南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属于皇城司在丹阳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货栈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陆深带人深夜仓皇而来,其中还有受伤的,二话不说,立刻将他们引到后院一处隐蔽的地窖密室,并迅速取来金疮药、清水和干净布条。 密室内点了油灯,光线昏黄。陈砚秋先检查了一下沈括的伤势。他左臂的伤口很深,边缘红肿,已有轻微溃烂迹象,加上失血、惊吓和颠簸,沈括已经开始发烧,神志也有些迷糊。 “清理伤口,上药,喂他些水,看看能不能找到退热的草药。”陈砚秋吩咐道。沈括现在还不能死,他脑子里的秘密太重要。 处理完沈括,陈砚秋才坐下,让陆深帮他包扎虎口的撕裂伤。左臂的旧伤只是震痛,并未开裂,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提举,沈括所说,可信几分?”陆深一边包扎,一边低声问。 陈砚秋从怀中取出那个羊皮袋,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张质地特殊的薄纸,上面用极细的笔迹抄录着一些文字和图表。他快速浏览。 一份是几封简短密信的抄件,用的是某种暗语,但旁边有沈括用朱笔做的译注片段,内容涉及“货品”(指军械粮草)、“北边客人”(指金人)交接的时间、地点和数量。另一份是手绘的草图,标注了杭州城内两处宅院的位置和内部结构简图,旁边注有“甲库”、“暗室”等字样。最后是一份名单,列出了七八个人名,后面有官职,如“两浙路转运司仓曹参军”、“明州市舶司勾当公事”等,每个名字后面还有一个奇怪的符号。 “至少这部分证据,不像是临时伪造。”陈砚秋将纸张收起,“但仅凭这些,要扳倒周焕这样树大根深的豪族兼阴谋家,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需要原件,需要能将周焕与具体叛国行动直接挂钩的铁证,还需要知道他在朝中的‘奥援’是谁。” 他看了一眼昏睡中仍不时抽搐、喃喃自语的沈括:“他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但现在他惊魂未定,且伤重发烧,不宜逼问太紧。先保住他的命。” 陆深点头:“这里还算安全,徐家的人一时半会儿查不到。但丹阳城里不能待了,天亮后必须转移。提举,我们是回润州,还是……” 陈砚秋沉思片刻:“不能直接回润州。周焕在江南耳目众多,我们带着沈括这个大活人,目标太大,路上恐有拦截。李纲大人那里,必须尽快知晓这里的情况和沈括的口供。”他想了想,“这样,你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手,连夜出发,将我们在此地的遭遇、沈括的部分口供以及这些抄件,密报李大人。请示下一步行动,特别是如何安置沈括、如何利用他提供的线索展开调查。同时,请求增派可靠人手来接应。” “是!”陆深领命。 “另外,”陈砚秋补充道,“那个被俘的混混,审问得怎么样了?” 陆深脸色一沉:“那家伙就是个拿钱办事的亡命徒,知道的不多。只说是徐家老三徐永昌,私下找到他们这一伙在丹阳地面混的泼皮,说废院地窖里藏着一个得罪了徐家的老乞丐,身上可能有点值钱东西,让他们去‘处理’掉,拿回东西,酬金丰厚。他们并不知道目标是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徐永昌应该也没告诉他们目标的真实身份,否则他们未必敢接。” “徐永昌……”陈砚秋记住了这个名字。徐家作为丹阳地头蛇,显然已经投靠或被迫配合周焕,要除掉沈括这个隐患。沈括躲到徐家废弃别院,本是以为安全,却不料是自投罗网。这也从侧面说明,周焕对江南的控制力和清洗决心,远超沈括自己的预估。 “那个徐永昌,能找到吗?” “弟兄们正在摸他的行踪。不过打草惊蛇,他可能已经躲起来了。” “尽力找,但不要强求,安全第一。”陈砚秋道。徐永昌只是个小角色,关键是背后的周焕。 陆深出去安排送信和审讯事宜。密室内只剩下陈砚秋、昏睡的沈括,以及门外值守的护卫。 陈砚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短短一夜,经历生死搏杀,获取了重要线索,但也彻底暴露了行踪,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沈括这个烫手山芋,现在成了他们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麻烦。 他想起还在官驿的儿子陈珂。他们深夜外出,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以免引起怀疑,也给陈珂带来危险。他叫来一名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天亮前潜回官驿,告知陈珂:父亲因临时接到线报,连夜外出查案,需耽搁一两日,让他安心在驿馆读书,勿要外出,一切听王县丞安排(实则是麻痹王县丞)。护卫领命而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处理完这些,陈砚秋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看向沈括,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江南文宗”,此刻蜷缩在草席上,面色潮红,眉头紧锁,似乎在噩梦中挣扎。他口中含糊地念叨着:“别杀我……周焕……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韩似道……你也不是好东西……文脉……我的文脉……” 陈砚秋心中并无多少同情。沈括落到今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们这一小撮人,垄断文脉,操纵科举,结党营私,甚至不惜勾结外敌,早已将“文以载道”的初心践踏得粉碎。他们的“文脉”,是沾满铜臭和鲜血的伪脉。 但沈括此刻提供的线索,又确实可能成为刺向周焕及其背后叛国势力的利剑。这其中的讽刺与悖论,让陈砚秋心情复杂。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记录《科举罪言录》素材的小本和炭笔,借着微弱的灯光,将今夜发生的一切,沈括的供述要点,以及自己的分析与判断,快速记录下来。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如同此刻纷乱而危机四伏的时局。 记录中,他特别提到了丹阳徐氏。一个地方豪族,敢于对致仕高官(沈括)下手,固然有周焕的指使和沈括失势的原因,但也折射出地方势力在乱象初显时的蠢蠢欲动和毫无顾忌。当中央权威衰落,法制崩坏,这些盘踞地方的豪强,便会成为最先撕破伪装的豺狼。科举弊政,田赋不公,司法黑暗……这一切都在滋养着这些豺狼,也为更大的动荡埋下祸根。 写完这些,窗外传来隐约的鸡鸣声。天快亮了。 陆深返回,禀报道:“信已派双人双路送出,最迟明日午前能到李大人手中。俘虏的泼皮处理掉了,没留痕迹。徐永昌的住处我们去看了,人去楼空,应该是听到风声跑了。官驿那边也安排好了。” 陈砚秋点头:“让大家轮流休息,保持警戒。我们在此至少待到李大人回信。” “是。”陆深顿了顿,又道,“提举,您的伤……” “无碍,歇息一下就好。你去忙吧。” 陆深退下后,密室内重归寂静。陈砚秋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绪,但脑海中各种信息纷至沓来:周焕与金人的勾结、杭州的秘密据点、转运司和市舶司的内应、朝中的奥援、徐家的背叛、沈括的惶恐与筹码…… 这一切,如同一张巨大的、阴暗的网,覆盖在江南乃至整个大宋的天空。而他,正试图用一柄或许不够锋利的刀,去割开这张网的一角。 前途艰险,步步杀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不仅仅是为了肩头的职责,为了对李纲、赵明烛的承诺,更是为了无数个像周文礼一样被这黑暗吞噬的冤魂,为了儿子陈珂眼中那刚刚点燃的、对清明世道的希冀之火。 微弱,但顽强。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沈括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急促。陈砚秋过去查看,发现他额头滚烫,伤口处的红肿似乎扩大了。 “水……水……”沈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陈砚秋扶起他,喂了些水。沈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神涣散,看了陈砚秋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他来,颤抖着手抓住陈砚秋的衣袖,声音微弱却带着刻骨的恨意:“陈……陈砚秋……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周焕……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还有徐家……徐家那些墙头草……也要付出代价!” 陈砚秋抽回衣袖,平静地看着他:“沈文宗,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换取你或许可能的一线生机。仇恨,救不了你的命。” 沈括怔了怔,眼中的疯狂和恨意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算计取代。他喘了几口气,低声道:“杭州……西湖孤山脚下……‘听雨斋’……书柜后有夹层……里面有……有周焕与金国东京路(辽阳府)都统司往来更详细的信件原件……还有……他通过海商,向金人输送铁器、硫磺的账册副本……” 陈砚秋心中一震!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东西! “听雨斋是谁的产业?” “明面上……是一个告老杭州的富商的……实际上是周焕……在杭州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之一……看守很严……”沈括断断续续地说,“还有……朝中……他的最大靠山……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又急促起来,似乎用尽了力气。 “是谁?”陈砚秋追问。 沈括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却轻不可闻。陈砚秋俯身去听。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陆深的声音传来:“提举,有情况。” 陈砚秋立刻起身,走到门边。陆深低声道:“货栈掌柜刚刚收到外面兄弟传来的消息,天刚亮,丹阳县衙就贴出了海捕文书,画影图形,悬赏捉拿昨夜在城西废院纵火杀人的江洋大盗,形容的样貌……与提举和沈括有五六分相似。王县丞也派人来官驿问过,说陈提举深夜未归,甚是担心。” 陈砚秋冷笑。动作真快。这不仅是恶人先告状,更是要利用官面力量,名正言顺地搜捕他们,将他们打成杀人纵火的匪类。一旦被坐实,格杀勿论都有借口。 “看来,丹阳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陈砚秋沉声道,“李大人回信最快也要午后。我们不能等。必须立刻转移,离开丹阳县境!” “去哪里?” 陈砚秋脑中飞快思索。回润州路远且可能被拦截,去邻近州县也可能有周焕的眼线。他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丹阳与金坛县交界处,有一片丘陵湖泊地带,地形复杂,村落稀疏,且有皇城司早年设置的一个应急隐蔽点,只有少数高级密探知晓。 “去‘鱼肠坳’。”陈砚秋决断道,“那里相对安全。立刻准备,半炷香后出发!” “是!”陆深领命而去。 陈砚秋回到沈括身边。沈括似乎又昏睡过去,但刚才那两个至关重要的字,却像烧红的烙铁,印在了陈砚秋的心头。 如果沈括所说属实……那周焕背后的势力,远比想象中更可怕,触角已经深入了大宋最核心的权力层。 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但对于陈砚秋一行人而言,危机远未过去,甚至刚刚开始。他们将带着虚弱的沈括和惊人的秘密,踏上一条更加凶险的逃亡与求证之路。 而丹阳县城门口那张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画像上的人眼神模糊,却仿佛带着嘲弄,注视着这个迅速滑向深渊的王朝腹地。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7章 暗室惊魂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晨。 鱼肠坳位于丹阳西南与金坛交界处的丘陵深处,因地形狭长曲折如鱼肠而得名。坳中有几处零散的小村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民风闭塞,少有外人踏足。皇城司早年在此设的隐蔽点,是一处半废弃的炭窑旁的猎人小屋,看似不起眼,内有简单的食水储备和一条通往山后溶洞的秘道。 陈砚秋一行五人(陈砚秋、沈括、陆深及两名精干护卫)于昨日傍晚辗转抵达此处,暂时摆脱了丹阳县衙海捕文书和可能的追兵。沈括因伤重和持续高烧,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清醒片刻,说些胡话,时而昏睡不醒。简陋的条件无法妥善处理他的伤口,只能做简单清创和草药敷贴,能否撑下去,全看他的命数。 陈砚秋的虎口伤口已包扎好,左臂旧伤仍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沈括在昏迷前吐露的那个名字。那两个轻不可闻的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头,带来阵阵寒意。 如果属实,那意味着“清流社”或者说周焕一系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他之前不敢想象的高度。这不仅仅是江南一地的痼疾,更可能是侵蚀整个帝国躯干的毒瘤。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砚秋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惊醒。是沈括。 他起身查看,陆深也立刻警觉地握刀靠近。 沈括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浑身颤抖,咳得撕心裂肺,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陈砚秋探手摸他额头,烫得吓人。 “水……冷……”沈括眼神涣散,含糊地呻吟着。 陈砚秋让陆深取来凉水,浸湿布巾敷在他额头上。或许是冰冷的刺激,沈括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搜寻,最终定格在陈砚秋脸上。 “陈……砚秋……”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风箱,“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陈砚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声问道:“沈文宗,你昨日说的朝中靠山,可是……童贯?” 最后两个字,他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唇语。 沈括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随即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怨恨和破罐破摔的诡异神情。他死死盯着陈砚秋,嘴唇哆嗦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反应,已说明一切。 童贯!那个以宦官之身执掌西军多年,进太尉,领枢密,加封郡王,权倾朝野,与蔡京、王黼等人把持朝政的巨宦!如果说蔡京是通过把持三省、控制言路来揽权,那么童贯便是手握兵权、结交边将、插手军政的实权人物。他虽是宦官,却蓄须,外貌魁伟,颇有威仪,深得徽宗宠信,更是“联金灭辽”策略最积极的推动者之一! 周焕的背后,竟然是童贯?! 这就能解释很多事情了。为什么周焕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江南扩张势力,甚至策划引金兵南下;为什么他敢于清洗沈括、韩似道这些“清流社”元老;为什么他能在转运司、市舶司这样的要害部门安插人手;甚至,为什么“清流社”能在科举中渗透如此之深——童贯虽为宦官,但在宫中、在内侍省、在那些渴望攀附权阉以求速进的官员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足以间接影响某些人事和政策的走向。 一个掌控部分军权、深得皇帝信任、且与权相蔡京关系微妙的宦官,与一个盘踞江南、富可敌国、勾结外敌、意图搅乱天下以牟取更大私利的地方豪族兼阴谋集团首领勾结在一起……这幅图景,让陈砚秋不寒而栗。 “证据。”陈砚秋盯着沈括,一字一顿,“光凭你说,无用。必须有确凿的证据,能将周焕与童贯直接联系起来的证据。” 沈括急促地喘息着,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似乎在权衡,在恐惧,也在算计。“证据……有……但不在我这里……” “在哪里?” “杭州……‘听雨斋’……夹层里……有一封……童贯写给周焕的密信……不是童贯亲笔……是他一个心腹师爷的代笔……但有童贯的私章和暗记……内容……是关于辽东马匹和军械交易的安排……童贯需要周焕在江南筹措的银钱和物资……周焕则需要童贯在朝中为他……为他日后行事……行方便……”沈括断断续续,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 “只是交易往来?不足以定童贯通敌叛国之罪。”陈砚秋冷静地指出。童贯与地方豪商有私下交易,固然是罪过,但未必能上升到与周焕同谋叛国的程度。 沈括脸上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垂死之人的狠毒与报复的快意:“当然……不止……周焕……是个狡猾的狐狸……他和金人……和童贯的往来……大部分关键信件……他都留了副本或原件……藏在……藏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又开始涣散。 “藏在哪里?!”陈砚秋抓住他的肩膀,急切追问。这是最关键的信息! 沈括嘴唇翕动,陈砚秋不得不将耳朵几乎贴到他嘴边。 “……西湖……雷峰塔……地宫……左侧第三尊罗汉像……底座下有机关……需要……需要周焕随身的一枚玉环钥匙……和……一句口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沈括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砚秋直起身,与陆深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震惊与凝重。 雷峰塔地宫!那是吴越国时期建造的佛塔,地宫传说甚多,但早已封闭多年,香火也不旺。周焕竟然将最机密的文件藏在那里!这地方选得确实出人意料,且防卫可能不如“听雨斋”那样严密,但肯定也有布置。 “玉环钥匙和口诀……”陆深皱眉,“这两样东西,恐怕只有周焕本人知道。” 陈砚秋点头。沈括提供的这个消息价值巨大,指明了藏匿最核心证据的地点,但如何获取,却是天大的难题。直接从周焕身上夺取钥匙和口诀?无异于痴人说梦。强攻雷峰塔地宫?且不说可能触发机关毁掉证据,一旦打草惊蛇,周焕可能立刻转移或销毁所有线索。 “此事需从长计议,周密谋划。”陈砚秋低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沈括的伤,和我们自身的安危。李纲大人的回信,应该快到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小屋外传来一声模仿山雀的短促鸣叫,三长一短,是外围警戒护卫发出的安全信号。紧接着,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陆深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缝隙确认后,打开门。一名浑身被晨露打湿、面带疲惫但眼神精亮的皇城司密探闪身进来,正是昨日派去向李纲送信的双人之一。 “提举,陆统领!”密探行礼后,迅速从贴身处取出一个蜡封的小竹筒,递给陈砚秋。 陈砚秋捏碎蜡封,抽出里面的纸条。是李纲的亲笔,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书写: “砚秋吾弟:信悉,惊心动魄。沈贼所言若实,则江南危矣,社稷危矣。然此贼狡猾反复,其供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吾意:一、务必保住沈贼性命,其脑中隐秘至关重要,可令随行懂医者尽力救治,用药不计代价。二、汝等行踪恐已暴露,‘鱼肠坳’亦非久留之地,见信后,即刻转移至‘白荡湖’南‘柳庄’(详见附图),彼处有我们的人接应,较为稳妥。三、沈贼所供杭州线索,干系重大,然不可贸然行动。吾已密奏官家,并知会赵明烛大人,请求秘密调动可靠力量赴杭侦查。汝暂勿轻动,稳住沈贼,待吾进一步指令。四、丹阳之事,王朴(王县丞)似有隐情,已着人暗中调查。海捕文书之事,吾会设法斡旋,汝等勿忧。保重!切切! 纲 手书” 随信还有一张简单勾勒的地图,标明了“白荡湖”和“柳庄”的位置。 李纲的指示清晰而稳妥。陈砚秋略松了口气,有李纲在后方运筹和向官家密奏,他们的行动才有了更大的合法性和支持。 “立刻准备转移,去白荡湖柳庄。”陈砚秋对陆深道,“沈括伤势沉重,路上需格外小心,尽量平稳。” “是!”陆深立刻着手安排。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沈括忽然又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由潮红转为青紫。 “不好!”陆深上前查看,“像是喘不过气!” 陈砚秋也看出情况危急。沈括本就年迈,受伤失血,又连日惊恐奔波,高烧不退,此刻怕是引发了急症。若他就此死去,那些尚未完全吐露的秘密,特别是关于童贯与周焕勾结的具体细节、朝中其他同党、以及“清流社”更深层的运作方式,都可能随之埋葬。 “有没有懂得急救的?或者附近有没有郎中?”陈砚秋急问。他们这一行人都是武职或文职,于医术并不精通。 那名刚回来的密探犹豫了一下,道:“提举,属下……属下粗通一些战场急救和常见病症的土法,或许可以一试。另外,来时的路上,记得离此五六里,山那边有个小村子,好像有个采药的老头,村里人头疼脑热都找他,不知是不是郎中。” “快去请!无论如何请来!陆深,你带两人护卫同去,务必小心,不要暴露行踪!”陈砚秋当机立断。 陆深知道沈括此刻的重要性,不敢怠慢,立刻点了一名护卫,与那认得路的密探一起,匆匆出了小屋,消失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 小屋内只剩下陈砚秋和另一名护卫看守着濒危的沈括。陈砚秋按照那密探临走前匆匆交代的,将沈括身体放平,解开领口,保持呼吸道通畅,又用湿布不断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试图降温。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沈括的抽搐渐渐平复,但呼吸依旧微弱急促,脸色难看。陈砚秋试了试他的脉搏,跳动快而无力。 就在陈砚秋心焦如焚之时,小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不是约定的信号,而是踩断枯枝、衣物摩擦草丛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声音来自小屋侧后方,正是陆深他们离去的方向的反面! 留守的护卫立刻拔刀,护在陈砚秋和沈括身前,低喝道:“谁?!” 没有回答。但脚步声明显加快了,正在迅速接近小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砚秋心念电转。陆深他们刚走不久,不可能这么快返回,而且返回必定会发信号。来者不善! “保护沈括!”陈砚秋低喝一声,自己也抄起了靠在墙边的一根硬木棍。 “砰!” 简陋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三个手持钢刀、蒙着面的黑衣人闯了进来!他们动作迅捷,目光凶悍,一眼就看到了草铺上的沈括和严阵以待的陈砚秋二人。 “果然在这里!杀!”为首一人低吼,挥刀便向挡在前面的护卫砍去! 护卫悍勇,举刀相迎,“铛”的一声,火星四溅。但对方有三人,另一人立刻从侧翼攻向护卫,第三人则直扑陈砚秋和沈括! 陈砚秋不及细想,挥棍架开劈来的一刀,虎口再次震裂,木棍也险些脱手。他毕竟不擅刀剑搏杀,只能勉力周旋,护住身后的沈括。 护卫独斗两人,已落下风,肩头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但仍死战不退,怒吼连连。 攻击陈砚秋的那黑衣人刀法狠辣,显然训练有素,几招之下,陈砚秋便险象环生,手臂、肋下被划破数处,虽不致命,但血流不止,力气也迅速流失。 “提举小心!”护卫见状,不顾自身安危,奋力逼开对手,想回身救援,却被另一人死死缠住。 眼看陈砚秋就要被一刀砍中,突然—— “咻!咻!” 两支弩箭从门外破空射入,一支正中攻击陈砚秋那黑衣人的后颈,另一支射中了与护卫缠斗的一人肩胛! 惨叫声中,两名黑衣人倒下。 最后那名黑衣人大惊,虚晃一刀,逼退受伤的护卫,竟不恋战,转身就向门外逃窜! 但他刚冲到门口,一道刀光如匹练般卷来!那黑衣人举刀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刀飞人退,踉跄倒地。陆深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手中钢刀滴血,脸色冰寒,眼中杀意凛然。他身后,跟着那名护卫和密探,密探手中还拿着弩。 “留活口!”陈砚秋急忙喊道。 陆深刀尖一挑,击飞了倒地黑衣人手中的刀,一脚踏住他胸口,将其牢牢制住。 战斗在瞬间开始,也在瞬间结束。小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陈砚秋扶住墙壁,喘息不止,身上多处伤口火辣辣地疼。护卫也伤得不轻,但咬牙坚持着。 “属下来迟,让提举受惊了!”陆深看着屋内的惨状和陈砚秋的伤势,又惊又怒。 “无妨,皮肉伤。”陈砚秋摆手,看向地上两具尸体和那个被陆深踩住的俘虏,“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陆深道:“我们刚走出不到二里,就发现山林中有陌生脚印和新鲜折断的树枝,方向正是朝着炭窑这边。属下觉得不对劲,怕是调虎离山,立刻让这位兄弟(指密探)继续去请郎中,我和护卫赶紧折返,正好撞上这些人偷袭。” 陈砚秋心中一沉。对方竟然能摸到鱼肠坳,甚至可能一直跟踪他们,或者通过其他渠道锁定了他们的位置!这绝不是徐家那种地头蛇能有的本事。 他走到那个被制住的蒙面黑衣人面前,扯下他的面巾。是一张三十多岁的陌生面孔,眼神凶狠,闭口不言。 “谁派你来的?周焕?还是童贯?”陈砚秋冷声问道。 那人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陆深脚下用力,那人顿时闷哼一声,脸色发白,但仍不开口。 陈砚秋不再废话,示意陆深搜身。陆深迅速从他身上搜出一些散碎银子、火折子、一小包药粉,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铁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入手沉甸,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花纹,像是一种变体的“文”字,但更加狰狞,背面则刻着一个小小的“癸”字。 “这是……”陈砚秋拿起令牌细看。这花纹与之前“文渊社”刺客耳后的刺青有相似之处,但更精致,也更具压迫感。“癸”字,可能代表编号,或者小队代号。 “你们是‘清流社’的死士?‘癸’字队?”陈砚秋盯着那人问道。 那人瞳孔微缩,依旧不语。 “不想说?没关系。”陈砚秋语气平静,却带着寒意,“我们会查出来的。你们能追到这里,说明我们之中可能有内鬼,或者你们有特殊的追踪手段。但你们没能杀掉沈括,也没能杀掉我,反而留下了活口和令牌。你的主子,不会高兴的。” 那人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仍然顽固地沉默着。 就在这时,草铺上的沈括忽然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几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屋内的景象,看到了被制住的黑衣人,也看到了那块令牌。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化为一种扭曲的怨毒和快意。 “咳……咳咳……‘癸’字令……周焕的……贴身暗卫……他果然……果然要赶尽杀绝……”沈括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刻骨的恨,“令牌……内侧……有暗记……用火烤……” 陈砚秋闻言,立刻将令牌凑近油灯火焰烘烤。片刻之后,令牌边缘内侧,果然显现出几个极小的、需要仔细辨认的刻字:“焕赐癸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癸七!这是这个死士的编号!而“焕赐”,无疑指明了令牌的来源——周焕! “周焕的贴身暗卫,精锐死士。”陈砚秋看向那黑衣人,“为了杀沈括灭口,竟然连贴身暗卫都派出来了,还亲自追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周焕还真是看得起沈文宗,也真是……心急如焚啊。” 沈括嘶声道:“他怕……怕我知道得太多……更怕……怕我落到你们手里……把他和童贯……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抖出来……” 那黑衣人“癸七”听到沈括的话,脸色终于变了变,但依旧咬牙不语。 陈砚秋知道,从这个训练有素的死士嘴里,恐怕很难撬出更多东西。但这块令牌和这个活口,本身就是重要的证据和线索。 “处理掉尸体,带上他,我们立刻转移,去白荡湖柳庄。”陈砚秋下令,“此地已不安全。”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沈括,“希望那位郎中能及时赶到,否则……”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约定的鸟鸣声。是那位去请郎中的密探回来了! 密探带着一个须发皆白、背着药篓、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头匆匆进来。老头看到屋里的血腥场面,吓了一跳,但到底是山野之人,见识过生死,很快镇定下来。 “快,看看他的伤!”陈砚秋指着沈括。 老头上前,查看沈括的伤口和面色,又搭了脉,眉头紧锁:“伤得很重,失血过多,邪毒入体,又受了极大的惊吓……高烧不退,肺脉有损……唉,凶险,凶险啊。” “能否救治?需要什么药材?”陈砚秋急问。 老头从药篓里翻找,取出一些晒干的草药,又让护卫去外面找了几样新鲜的草叶,混合捣烂。“先外敷退热解毒,再煎服固本培元的药。但老汉丑话说在前头,他年纪大了,伤又这么重,我只能尽力,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也看天意。” “有劳老人家,务必尽力。”陈砚秋郑重道。 老头不再多言,熟练地处理沈括的伤口,敷上草药,又开了一副方子,让护卫去煎药。 趁着这个间隙,陈砚秋让陆深迅速清理了现场,掩埋了尸体,带着俘虏“癸七”,一行人准备再次转移。 当第一缕天光终于刺破云层,照亮鱼肠坳崎岖的山路时,陈砚秋他们已经坐上了准备好的简陋马车和驴车(柳庄接应的人提前备好的),朝着白荡湖方向驶去。 沈括服了药,暂时昏睡过去,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陈砚秋身上多处包扎,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手中摩挲着那块“癸”字令牌,心中思绪翻腾。 周焕已经狗急跳墙,连贴身暗卫都派出来灭口。这说明沈括掌握的秘密,确实致命。而童贯这个名字,如同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前路,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黑暗巨兽的一缕尾巴。接下来,就是将这尾巴狠狠揪住,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这头巨兽,从阴暗的巢穴中,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8章 龙鳞凤爪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三,白荡湖柳庄。 柳庄并非一个真正的村庄,而是白荡湖南岸一处废弃的巡检司旧址,几排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隐在一片半枯的芦苇荡和稀疏的柳林之后,远离官道,极为隐蔽。皇城司早年将此改造为一个秘密的中转和潜伏点,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陈砚秋一行抵达时,已有两名扮作渔夫的皇城司暗桩在此接应。他们将沈括安置在最里间相对干燥的屋子,由从鱼肠坳带来的那位采药老丈继续照料。俘虏“癸七”被单独关押,严密看守。陈砚秋则抓紧时间处理伤口,换药休息。 从丹阳到鱼肠坳,再到白荡湖,短短两三日,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生死搏杀。陈砚秋身上的几处刀伤虽不致命,但失血和疲惫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更沉重的是心头不断累积的真相与压力。 午后,李纲派出的信使兼增援小队抵达柳庄。带队的是陈砚秋的老熟人,皇城司副指挥使冯坤。冯坤年约四旬,面庞黝黑,身材魁梧,曾是西军边军出身,因伤转入皇城司,行事果决,经验丰富。 “陈兄,多日不见,怎的如此狼狈?”冯坤见到陈砚秋的模样,眉头紧皱,随即抱拳道,“奉李大人命,带十五名精干弟兄前来听候调遣。另外,李大人有口信。” 陈砚秋将冯坤引入一间静室。冯坤屏退左右,低声道:“李大人收到你的密报后,极为震惊,已连夜密奏官家。官家初闻亦不敢置信,然事关童贯,兹事体大,官家令李大人与赵明烛大人暗中详查,务必拿到确凿实证,且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以免打草惊蛇,引发朝局动荡,亦恐影响北边‘联金’大计。” 陈砚秋心中了然。童贯地位特殊,既是内臣宠宦,又掌部分军权,更是徽宗“收复燕云”梦想的重要执行者。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动他风险极大。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查,但要秘密地查,更要查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李大人有何具体安排?” 冯坤道:“李大人判断,周焕接连失手(未能在太湖杀掉沈括、韩似道,又未能在丹阳灭口沈括),必定更加警觉,也会加快行动步伐。当务之急,是拿到沈括所说的、藏在杭州‘听雨斋’和雷峰塔地宫的证据。尤其是雷峰塔地宫之物,可能直指童贯。但周焕在杭州势力根深蒂固,‘听雨斋’戒备森严,强攻不可取。雷峰塔地宫更需钥匙口诀,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继续道:“李大人之意,分两步走。第一步,由我带队,挑选精干人手,秘密潜入杭州,对‘听雨斋’及雷峰塔周边进行详细侦查,摸清守卫情况、换防规律、地形地势,寻找可乘之机。此事需极度隐秘,不能暴露皇城司身份。第二步,需从周焕身边打开缺口。钥匙和口诀,周焕必然随身携带或只有极少数心腹知晓。强取不成,或可智取。李大人已命人加紧搜集周焕所有亲信、家眷的详细情报,寻找其弱点或可利用之处。此外……” 冯坤声音压得更低:“李大人已通过特殊渠道,尝试接触韩似道。” 陈砚秋眼神一凝:“韩似道?他如今自身难保,且与沈括、周焕皆有怨隙,他会合作?” “敌之敌,或可为友,至少可加以利用。”冯坤道,“韩似道在太湖遇袭,侥幸逃脱,但损失惨重,对周焕必然恨之入骨。他在‘清流社’中经营多年,对周焕的了解,恐怕比沈括更深,也更清楚社内运作的关节。若能说动他,哪怕只是提供一些情报,对我们都大有裨益。当然,与此等老狐狸打交道,需万分小心。” 陈砚秋点头。这确实是条路子,虽然风险同样巨大。 “沈括情况如何?”冯坤问。 “伤势极重,高烧反复,那位山野郎中说只能尽力,生死难料。不过昏迷前,他又吐露了一些关于童贯与周焕具体勾结的细节,指向雷峰塔地宫。此人现在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活证据,也是最大的麻烦。”陈砚秋忧心道。 “尽力保住他的命。李大人已从江宁调派了一名可靠的名医,乔装后正往此处赶来,最迟明日晚间能到。”冯坤道,“另外,那个俘虏‘癸七’,可曾开口?” 陈砚秋摇头:“是块硬骨头,寻常审讯恐难见效。” 冯坤眼中寒光一闪:“交给我。对付这种死士,我有办法。就算撬不开他的嘴,也能从他身上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陈砚秋知道冯坤的手段,没有反对。 两人又商议了接下来的人员分工、联络方式和应急预案。冯坤将带来的十五人分成三队,一队留守柳庄,加强警戒并协助医治沈括;一队由他亲自带领,即日出发前往杭州进行先期侦查;另一队则作为机动和联络力量。 安排妥当,冯坤便去提审“癸七”。陈砚秋则去看望沈括。 沈括仍昏睡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那位采药老丈守在旁边,见陈砚秋进来,摇头低声道:“烧退了些,但脉象还是虚浮紊乱,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若能熬过今晚,或有一线生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砚秋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江南文宗”,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和警惕。权力场如同绞肉机,今日的猎手,明日便可能成为猎物。沈括的下场,是他自己选择道路的必然结果,也给所有沉迷于权术阴谋者敲响了警钟。 他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陈珂已经由先前派回官驿的护卫接来柳庄。见到父亲身上裹着多处纱布,陈珂眼圈立刻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泪,上前扶住父亲:“父亲,您的伤……” “无碍,皮外伤而已。”陈砚秋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坐下,“这几日,吓着了吧?” 陈珂摇头,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孩儿不惧。只是担心父亲。那王县丞起初还虚情假意问候,后来见父亲迟迟不归,言语间便有些闪烁推诿。幸好陆叔派的人及时接我出来。父亲,丹阳之事,是否极其凶险?” 陈砚秋没有隐瞒,简要将沈括落难、徐家追杀、遭遇死士等经过告诉了儿子,只是隐去了童贯之名和雷峰塔地宫的具体细节,只说涉及一桩惊天弊案和叛国阴谋。 陈珂听得心惊肉跳,他能想象父亲经历的生死一线。“那沈括……便是当初害了周文礼的幕后之人?” “是其中之一,主谋另有其人,沈括如今成了指证那主谋的关键。”陈砚秋道,“珂儿,你看到了,这便是官场,这便是利益争斗的残酷。有人为了权位财富,可以罔顾法纪,草菅人命,甚至不惜勾结外敌,危害社稷。读书人若只将科举视为晋身之阶,眼中只有功名利禄,便极易迷失本心,甚至堕落成这般模样。” 陈珂沉默良久,问道:“父亲,那主谋权势如此滔天,我们……能扳倒他吗?李纲大人、赵明烛大人,还有父亲您,会不会有危险?” 陈砚秋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缓缓道:“能否扳倒,要看天意,也要看人事。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当尽力为之。这不是为了个人的安危得失,而是为了是非公道,为了国法纲纪,也为了像周文礼那样枉死之人能瞑目,为了天下士子能有一条相对清平的晋身之路。危险,自然是有。但若人人因危险而退缩,奸佞岂不更加猖狂?这天下,又该由谁来守?”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年纪还小,不必过早背负这些。但你要记住,读书明理,不仅是为了知晓圣贤之道,更是为了培养一双能分辨忠奸善恶的眼睛,一颗能秉持公道正义的心。将来无论你身处何地,位居何职,都要以此为准绳。” 陈珂用力点头:“孩儿记住了。” 这时,冯坤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对陈砚秋使了个眼色。陈砚秋会意,让陈珂先去休息。 两人来到院外僻静处。冯坤低声道:“那个‘癸七’,骨头确实硬,寻常手段无用。我用了一些边军审讯细作的法子,他终于吐露了一点——他们这次行动,除了周焕的直接命令,还得到了来自‘上面’的默许甚至协助。” “上面?”陈砚秋心中一紧,“是指童贯?” “他不肯明说,只反复说‘位高权重,非我等所能议论’,但语气神态,对那‘上面’充满畏惧。我推断,很可能就是童贯。周焕调动贴身暗卫跨境追杀沈括,若没有更高层的默许或遮掩,很难如此迅速且不留痕迹。而且,我们从‘癸七’身上搜出的那点药粉,经随行的弟兄辨认,是一种军中特制的、用于追踪猎犬的引兽香,气味极淡,人几乎无法察觉,但受过训练的猎犬能远远跟踪。这玩意,民间极难弄到,多半来自军中或相关衙门。” 引兽香!陈砚秋恍然。难怪对方能精准追踪到鱼肠坳!他们一行人离开丹阳时虽已尽量小心,但沈括伤重,可能有血气味残留,若被暗中撒了这种引兽香,再配合猎犬,确实难以完全摆脱。 “还有,”冯坤继续道,“据‘癸七’零碎透露,周焕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加紧向北方输送一批‘特殊货物’,走的是海路,从明州(宁波)出海,目的地很可能是辽东。时间非常紧迫,押运之人是周焕的绝对心腹。我怀疑,这批‘特殊货物’,很可能不仅仅是钱财,而是……军械,甚至可能是朝廷严禁出海的硫磺、火器材料!” 陈砚秋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周焕(或许还有童贯)与金人的勾结,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物资援助阶段!这不仅仅是通敌,简直是资敌! “必须阻止这批货!”陈砚秋断然道。 “李大人也是此意。”冯坤道,“我已派人将此事急报李大人。同时,侦查杭州和拦截这批‘特殊货物’,需同步进行。我建议,杭州侦查由我负责。拦截货物一事,需熟悉两浙路海防、市舶事务,且能调动一定水师或巡检力量的人牵头。陈兄,你曾在两浙路为官,可有人选?” 陈砚秋脑中飞快思索。拦截海运走私,尤其是可能涉及军械的,风险极大,需要胆大心细且绝对可靠之人。他想起了现任明州通判、同年进士出身的郑怀舟。郑怀舟为人刚直,不阿权贵,在明州任上曾严查过几起走私案,与当地海商及市舶司的既得利益者颇有龃龉,正因如此,他或许未被周焕的势力完全渗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明州通判郑怀舟,或可一试。此人风骨刚劲,且熟悉海事。但此事须极度机密,不能通过正常公文渠道,需李大人或赵大人以私人信函或密令方式联系,以防泄露。” “好,我即刻将此人选报予李大人定夺。”冯坤记下名字,又道,“另外,韩似道那边,李大人已有初步接触。韩似道提出,若朝廷能保证其家族在江南的部分核心产业不受牵连,并允其致仕归乡,他可提供周焕在转运司、市舶司的详细人员名单及部分往来账目线索,并告知周焕在汴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但他要求面见李大人或赵大人,亲自谈判。” “老狐狸,果然要价不低。”陈砚秋冷哼,“不过,他提供的这些东西,确实有价值。面谈风险太大,可否通过可靠中间人传递?” “李大人亦在斟酌。韩似道狡诈多疑,不见真人,恐怕不会交出核心东西。但若见面,安保和防泄密又是大问题。”冯坤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色降临。 晚间,李纲从江宁调派的名医赶到。是一位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老者,姓吴,据说是江宁一带治疗外伤和热症的高手,且与李纲有旧,口风极严。吴大夫仔细检查了沈括的伤势,重新清理了创口,用了更好的金疮药和退热消炎的方剂,又施以针灸。 一番诊治后,吴大夫对陈砚秋道:“陈提举,沈……此人伤势极重,肺经有热毒,肝气郁结,心神受损,加之失血过多,本已垂危。所幸此前那位山野郎中的草药起了些作用,稳住了部分伤势。如今我用针药双管齐下,或可暂时吊住他的性命,但要让他清醒过来,开口说话,至少需三五日调养,还要看他自身造化。” 能保住命就好。陈砚秋谢过吴大夫。 夜深了,柳庄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芦苇和柳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湖面偶尔的水鸟鸣叫。但在这寂静之下,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陈砚秋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脑中反复回响着冯坤带来的消息:童贯的阴影、周焕加紧输送的“特殊货物”、韩似道的待价而沽、杭州的龙潭虎穴、雷峰塔地宫的机关重重…… 每一件事都关系重大,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他起身,点亮油灯,再次翻开那本记录《科举罪言录》素材的册子。最新的几页,已不仅仅是科举弊案,而是扩展到了“清流社”的阴谋、地方豪族的坐大、军械走私、乃至可能涉及顶层权贵的叛国线索。 科举之弊,如同一个溃烂的疮口,引出了整个肌体更深处的脓毒。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取士制度的斗争,更是一场关乎国本、关乎文明存续的较量。 他提笔,在册子上写下: “宣和三年冬,追索科场冤案,竟牵出通敌巨网。权势勾连,如龙之逆鳞,触之者危;阴谋暗布,似凤之毒爪,攫人魂魄。沈括惶惶如丧家之犬,周焕汹汹若扑食之虎,童贯巍巍如山后之影。前路荆棘密布,然真相如灯,纵风雨如晦,不可不擎。为生民,为社稷,亦为心中一点未泯之公道。” 写罢,搁笔。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东方天际,似乎已有一线极淡的微光,挣扎着想要穿透云层。 漫长的黑夜,还未过去。但握笔的手,不能颤抖。擎灯的人,不能退缩。 无论那龙鳞如何坚硬,凤爪如何锋利,总要有人,去试着揭开,去奋力斩断。 这,便是他陈砚秋,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大夫,在这末世将临之际,所能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59章 潜流汹涌 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四至二十八,白荡湖柳庄。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度过。柳庄内外,明暗岗哨密布,警戒提升到了最高级别。陈砚秋身上的外伤在吴大夫的调理下逐渐愈合,只是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面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陈珂被勒令待在庄内最安全的屋子读书习字,偶尔在护卫陪同下于庄内空地活动,见识了父亲和那些皇城司人员紧张忙碌、低声商议的情形,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眼神中属于孩童的天真日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沉静与观察。 沈括的伤势在吴大夫的全力救治下,终于出现了转机。高烧在反复了几日后,于二十七日清晨彻底退去。虽然人依旧极度虚弱,形容枯槁,左臂的伤口仍需要定时换药,但性命算是保住了,神志也日渐清醒。只是清醒后的沈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复杂,时常望着屋顶或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当陈砚秋或吴大夫问及伤情,他会简单回应,但对于“清流社”、周焕、童贯等话题,却闭口不谈,似乎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也在重新掂量手中的筹码。 冯坤已于二十四日傍晚,带着四名最精干的皇城司好手,乔装成贩运丝绸的商队管事和伙计,悄然离开柳庄,前往杭州。他们的任务是侦查“听雨斋”及雷峰塔周边,寻找可能潜入或获取证据的机会,绝不轻举妄动。 被俘的死士“癸七”,在冯坤的特殊手段下,又断断续续吐露了一些零碎信息:周焕在杭州除了“听雨斋”,还有至少三处秘密宅院,分别用于会见不同人物、存放不同物资;他身边有“天地玄黄”四名最核心的护卫头领,“癸”字队只是“玄”字头领麾下的一支行动队;近期确实有一批重要货物要从明州出海,具体时间、船号、接货人“癸七”不知,但他听上头提过一句“腊月前必须离港”。 这些信息,连同对郑怀舟的举荐,都已由信使快马加鞭送回江宁李纲处。 十一月二十八日午后,李纲的密使再次抵达柳庄。这次带来的消息更为繁杂,也勾勒出一幅更加汹涌的暗流图景。 密使是李纲的一名心腹幕僚,姓文,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清瘦,目光敏锐。他先向陈砚秋传达了李纲的问候和对当前局势的几点指示: 一、 同意启用明州通判郑怀舟,协助调查并伺机拦截可能的海上违禁物资走私。李纲已通过特殊渠道,向郑怀舟发出密函,并授予其临机专断之权,可调动少量可信的巡检司水军力量。同时,为防郑怀舟处亦有渗透,李纲另派了一组皇城司人员秘密前往明州,从旁监视与协助,双线并行,互为犄角。 二、 关于韩似道。李纲与赵明烛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由赵明烛出面,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与韩似道进行一次秘密会面。地点选在润州与江宁交界处的一所荒废驿站,时间定在十二月初三子时。李纲要求陈砚秋从沈括口中,尽可能多地挖出关于韩似道在“清流社”中的角色、与周焕的具体矛盾、以及可能掌握的周焕罪证细节,以便赵明烛在谈判中占据主动。 三、 沈括的处置。李纲指示,在沈括伤势稳定、能较长时间清醒交谈后,需进行一次系统、深入的讯问,不仅限于周焕和童贯,更要涵盖“清流社”的组织架构、运作模式、在科举体系中的渗透方式、在朝野的关联网络、以及历年所犯下的其他重大罪行。所有供述需详细记录,形成完整笔录,并由沈括画押确认。这是未来可能进行审判的关键证据。 四、 朝中动向。李纲密奏官家后,官家虽令密查,但似乎也承受了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近日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李纲在江南“行事操切,罗织罪名,扰乱士林,有损朝廷取士之公”,虽被官家留中不发,但显然有人想借此牵制李纲,为江南之事降温。此外,童贯近日接连上奏,催促加快“联金灭辽”的步伐,请求增调东南粮饷物资北上,并保举数名与其关系密切的将领、官员担任相关职务,其中就包括两浙路一位与周焕过往甚密的转运副使。 五、 北疆急报。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在西京道一带被金军追击,岌岌可危。金国遣使至汴京,态度较之前更加强硬,不仅催促宋军按约进攻辽南京(燕京),更提出了新的领土和岁币要求。朝中关于是否继续履行“海上之盟”、是否该坐观辽金相斗再收渔利的争论再起,主战(联金)与主和(或主守)两派争执激烈。 文幕僚传达完毕,又从怀中取出几份抄录的文书,递给陈砚秋:“陈提举,这是李大人设法获取的,关于周焕及其家族、亲信的部分背景资料,以及近年江南几起与科举、漕运、市舶相关却不了了之的旧案摘要,或对讯问沈括、分析局势有所助益。” 陈砚秋接过,厚厚一沓,墨迹犹新。他快速浏览了几页,心中震动。资料显示,周焕所在的周氏,并非传统的江南书香门第,其祖上是以海贸起家,至周焕祖父时方读书入仕,但家族商业网络从未中断,尤其与辽东、高丽、日本的海上贸易往来密切。周焕本人科举出身,但仕途平平,早早就辞官回乡,表面上是“寄情山水,诗酒自娱”,实则依托家族巨富和海运网络,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不仅操纵科举为家族及盟友子弟铺路,更走私盐铁、贩卖人口、甚至可能与沿海“海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近五六年来,随着辽国衰落、金国崛起,周焕的生意重心明显转向与辽东(金人控制区)的走私贸易,利润惊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而那些不了了之的旧案,涉及生员离奇死亡、漕粮亏空、市舶司关税流失等,追查到最后,要么关键证人死亡或失踪,要么涉案官员调离或升迁,要么就是被更高层级的官员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或“牵涉过广,恐生事端”为由压了下去。这些案卷的最终签批或审核者中,偶尔会出现一些与童贯或蔡京集团关系密切的名字。 一条若隐若现的利益链条和庇护网络,在纸页间浮现出来。 “李大人还说,”文幕僚低声道,“请陈提举务必谨慎。我们面对的,不止是一个周焕,也不止是一个童贯,而是一张交织着权、钱、兵、商的巨网。撕破这张网的一角,可能引来整个网络的疯狂反扑。沈括是突破口,也是双刃剑,用得好,可直刺要害;用不好,恐伤及自身。柳庄虽隐秘,但绝非万全之地,需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陈砚秋肃然点头:“请转告李大人,下官明白。必当慎之又慎。” 送走文幕僚,陈砚秋立即召集陆深和吴大夫商议。 吴大夫表示,沈括今日气色已有好转,可以尝试进行时间不长的交谈,但需注意其情绪,不可过度刺激。 陈砚秋决定,当天晚间就对沈括进行第一次正式讯问,重点围绕韩似道及“清流社”内部情况,为赵明烛与韩似道的会面做准备。 夜幕降临,柳庄内灯火稀疏。陈砚秋带着陆深和一名负责记录的文书,来到沈括养病的房间。吴大夫提前给沈括用了一剂安神补气的汤药,让他精神稍振。 房间内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昏暗。沈括半靠在垫高的被褥上,穿着干净的粗布中衣,头发被简单梳理过,但深陷的眼窝、消瘦的面颊和包扎的左臂,依然显示着他的虚弱与落魄。见陈砚秋进来,他眼皮抬了抬,没有说话。 “沈文宗,今日感觉如何?”陈砚秋在床前一张凳子上坐下,语气平淡。 “死不了。”沈括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有劳陈提举和吴大夫费心了。” “既然死不了,有些话,就该说清楚了。”陈砚秋不再寒暄,直入主题,“韩似道与你,与周焕,究竟是何关系?‘清流社’内部,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沈括沉默了片刻,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韩似道……他是个真正的‘提线人’。他不像周焕那样有庞大的家族和海上生意支撑,也不像我……曾经在朝中有过一些虚名和门生。他靠的是脑子,是算计,是编织关系网的能力。‘清流社’最初只是几个不得志的官员和士子私下结社,议论朝政,互相提携。是韩似道将它系统化、隐秘化,制定了严格的社规,发展了层级,将触角伸向科举、漕运、盐铁,甚至边贸。他就像蜘蛛,坐在网中央,通过科举这条线,将无数渴望功名的士子、想要巩固权力的官员、谋求利益的商贾,编织在一起。” “那他为何又与周焕闹翻?太湖之变,周焕要杀你们,仅仅是因为政见不同?”陈砚秋追问。 沈括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怨愤、鄙夷和一丝无奈:“韩似道要的是控制,是在现有秩序下,通过这张网攫取最大利益,确保社及其核心成员的长久富贵。他反对与金人深入勾结,认为风险太大,容易引火烧身,更可能打破现有的权力平衡。而周焕……他是个赌徒,是个野心家。他的家族生意与辽东联系太深,金人的崛起给了他巨大的投机机会。他不再满足于在江南做地下皇帝,他想借着宋金之战,甚至是金人南下,彻底洗牌,让他周家从幕后走到台前,获取更大的政治权力,甚至……裂土封疆也说不定。”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至于我……我承认,我贪恋‘文宗’的虚名,享受操控士林、影响科举的权力。但我所求,不过是沈家子弟能在科场顺畅,沈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保我沈家世代富贵清名。我同样不愿看到天下大乱,那会毁掉我经营多年的根基。所以,在压制寒门、垄断科举上,我与韩似道、周焕目标一致。但在对待金人、对待朝廷的态度上,我更接近韩似道。可惜……周焕羽翼已成,又有童贯在背后撑腰,早已不把我们这些‘老朽’放在眼里。太湖之约,本是我与韩似道想联手制约周焕,警告他不要玩火,却不料……他竟敢直接动手清洗!” 说到最后,沈括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 吴大夫示意他平静。陈砚秋待他喘息稍定,又问:“韩似道手中,掌握着周焕哪些具体的罪证?你可知晓?” 沈括想了想,道:“韩似道为人极其谨慎,重要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也不会全部告诉我。但我知道,他手里至少有三大凭据:一是周焕通过市舶司和自家海船,向辽东走私朝廷禁运物资(包括可能涉及军械)的详细账目副本,其中一些大额交易,有童贯心腹的签收或背书;二是周焕在江南各地秘密训练、囤积武装死士和甲胄兵器的几个据点位置和规模;三是……周焕与摩尼教残部、以及太湖、巢湖一带水匪首领暗中往来的信函和盟约。韩似道早就防着周焕尾大不掉,这些是他留着制衡周焕,必要时也能用来向朝廷‘投诚’保命的筹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砚秋与陆深交换了一个眼神。若沈括所言属实,韩似道手中的东西,确实极具分量,足以对周焕造成致命打击,也能部分证实童贯的牵连。 “周焕与童贯,是如何搭上线的?具体有哪些勾结?”陈砚秋将问题引向核心。 沈括脸上露出恐惧与犹豫交织的神色,沉默的时间更长。最终,在陈砚秋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下,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更低:“最早……是通过辽东的马匹和皮毛生意。童贯执掌西军,需要战马和御寒物资,周焕的船队能从辽东弄到上好的女真马和貂皮。童贯最初只是看中周焕的财力和海运能力,帮他做些‘私活’,比如将一些打仗捞来的珍宝、或者朝廷拨付军中但被他克扣的物资,通过周焕的船队变现或转运。后来……‘联金灭辽’之议起,童贯是最积极的推动者,他需要大量钱财打点朝中上下,也需要在江南筹措北伐物资,更要建立一条不受朝廷户部、漕运系统监管的‘私人’补给线。周焕主动靠了上去,提供了巨额的‘助军钱’,并承诺通过海路为童贯的‘私兵’或特殊行动输送物资。作为回报,童贯利用其影响力,为周焕在江南的生意提供庇护,打压他的竞争对手,并在朝中为他说话,默许甚至支持他在科举和江南官场的扩张。” “童贯可知周焕与金人勾结,意图引金兵南下?” 沈括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开始或许不知,或者装作不知,只当是普通的边贸和利益交换。但后来……周焕野心膨胀,动作越来越大,童贯不可能毫无察觉。以童贯的精明,他定然知道周焕在玩火。但他或许觉得,只要能借助周焕的财力物力完成北伐燕云的大功,其他的可以事后再说,或者他自信能控制住周焕。甚至……可能他们之间有了更深的默契,童贯想借金人之力快速灭辽立功,周焕想借乱局上位,各取所需。至于金人南下会不会失控……恐怕他们都存了侥幸之心,或者认为以自己的权势,总能从中牟利或自保。” 这番分析,与陈砚秋之前的推测基本吻合。童贯与周焕的关系,是基于巨大利益的勾结,是权宦与豪商的联盟,也是两个野心家在末世将至前的疯狂赌博。 讯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沈括精神不济,吴大夫示意必须停止。陈砚秋让文书将记录整理好,待沈括稍好时再让他确认画押。 离开沈括房间,陈砚秋站在清冷的院子里,仰望夜空。星斗稀疏,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陆深跟出来,低声道:“提举,沈括所言,可信吗?” “七八成吧。”陈砚秋道,“他如今穷途末路,恨周焕入骨,又想靠我们保命,说出的话应该大部分属实,至少在大方向上不会错。细节或许有出入或隐瞒,需要与韩似道的供述、以及我们将来查到的证据相互印证。” “赵大人与韩似道会面,风险不小。韩似道会不会设下圈套?” “以韩似道现在的处境,他更急需朝廷这个‘新靠山’来对抗周焕和自保。设圈套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定会漫天要价,也会试探朝廷的底线。赵大人是老刑狱,精于审讯谈判,应能应付。”陈砚秋虽如此说,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虑。与韩似道这种老谋深算的“提线人”打交道,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那我们接下来……” “等。”陈砚秋道,“等冯坤从杭州传回消息,等赵大人与韩似道会面的结果,等明州郑怀舟那边是否有进展,也要等沈括再好一些,挖出更多关于‘清流社’和童贯的细节。在这期间,我们必须像潜藏在深水下的鱼,尽可能不引起任何波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一名扮作渔夫在湖面警戒的暗桩匆匆回报:发现白荡湖通往长江的河口附近,有可疑船只活动,像是普通渔船,但船上的人动作姿态不像渔民,且似乎在观察柳庄方向。暗桩试图靠近查看,对方立刻警惕地划船离开,消失在水道岔口中。 “还是被盯上了吗?”陆深脸色凝重。 陈砚秋走到庄内一处较高的土坡上,用千里镜(一种单筒望远镜,此时已有雏形,称为“窥筒”或“千里眼”,多为军中或皇城司所用)向湖口方向眺望。湖面雾气氤氲,芦苇丛生,已看不到可疑船只的踪影。 “未必是确定了我们的位置,可能只是大范围的搜索和监视。”陈砚秋放下千里镜,“周焕在江南耳目众多,我们又带着沈括这个大目标,行踪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做好随时从水路或陆路紧急撤离的准备。另外,加派暗哨,扩大警戒范围,尤其是夜间。” 平静的表面下,潜流越发汹涌。对手的网,正在悄悄收紧。 陈砚秋回到屋内,陈珂正在临摹一篇汉代贾谊的《治安策》,见他进来,放下笔:“父亲,可是有事?” “没什么,例行巡查。”陈砚秋不愿儿子过多担忧,转而问道,“《治安策》读得如何?有何心得?” 陈珂略一思索,答道:“贾长沙洞见时弊,所言诸侯坐大、匈奴侵边、礼制弛废、民生困苦诸问题,于本朝亦有借鉴。尤其‘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一句,振聋发聩。如今朝廷外有金辽巨变,内有积弊丛生,党争不休,民怨暗涌,岂不亦是抱火积薪?” 陈砚秋心中微动,儿子的见识已然不俗。他点点头:“你能读出此意,很好。居安思危,何况如今未必是‘安’。读书人当有这份忧患之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贾谊的比喻何其精准。大宋如今,不正是坐在堆积的干柴之上吗?科举之弊、豪强之患、权宦之祸、边陲之危……皆是干柴。而周焕、童贯之流,或许就是那试图点燃柴堆、于火中取栗的疯狂之徒。 他能做的,便是在火起之前,尽可能多地揭去干柴,浇上冷水,或者……至少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任重,道远。但脚步,不能停歇。 他转过身,对儿子道:“继续读吧。但要记住,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治安’之道,在书外,在人间。”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60章 薪火长传 宣和三年十二月初一,白荡湖柳庄。 冬至已过,江南的寒意又深了一层。晨起时,湖面、芦苇和柳梢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庄内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紧绷,自从发现可疑船只后,陆深将警戒提升到了极致,暗哨撒得更远,撤离预案也反复演练。幸而此后两日,并未再发现异常,那艘可疑船只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沈括的伤势在吴大夫精心调理下,恢复得比预期更快。虽然左臂依旧不能动弹,人也消瘦得厉害,但气色已见好转,眼神里恢复了部分往日的精明与算计,只是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和怨毒。他开始更主动地提供信息,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急于看到仇敌周焕的覆灭。在陈砚秋和文书的多次讯问下,一份关于“清流社”组织架构、核心成员、历年主要非法活动(包括科举舞弊、走私、贿赂官员、打压异己等)以及周焕与童贯勾结细节的初步笔录已经形成,厚达数十页。沈括在关键处都按了手印。 这一日,沈括的精神格外好些,主动提出想和陈砚秋单独谈谈。 陈砚秋让陆深和吴大夫在外等候,自己走进沈括的房间。屋内炭火融融,药味混合着陈旧的尘土气。沈括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目光落在陈砚秋脸上,复杂难明。 “陈提举,坐。”沈括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许多。 陈砚秋在床前凳子上坐下,静待其言。 沈括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陈提举,你可知我‘清流社’之名,取自何意?” 陈砚秋略一思索,答道:“‘清流’者,本指品行高洁、负有声望的士大夫。尔等以此为名,不过掩人耳目,行结党营私之实。” 沈括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缓缓摇头:“起初……并非全然如此。百余年前,社之初立,正值五代乱世方靖,我朝初立。几位创立者,皆是历经离乱、心怀恻隐的读书人。他们见武夫当国,斯文扫地,担忧这新朝又蹈前代覆辙,故结社互勉,欲以文章道德,扶持正气,守护文脉,使读书种子不绝,斯文一脉得以传承。所谓‘清流’,在当时,确有几分真意。”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追忆与迷惘:“那时社规极严,入社者须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且需立誓以天下为己任,不慕荣利,不徇私情。社中先贤,确也出了几位风骨铮铮、敢于直谏的名臣。社中资财,多用于资助贫寒士子读书,修缮书院,刊印典籍……” 陈砚秋静静听着,不置可否。任何一个组织,在初创时或许都有其理想与纯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权力的侵蚀、利益的诱惑,变质几乎是必然的。 “后来呢?”陈砚秋问。 “后来……”沈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后来,人心就变了。科举渐成唯一正途,功名利禄的诱惑太大。有人发现,若能控制科场,便能掌控仕途,进而攫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最初的‘互勉’,变成了‘互助’——互相在科场上提携,在官场上照应。资助寒士,变成了挑选和笼络有潜力、易控制的寒门子弟,将其纳入网络。刊印典籍,变成了控制舆论、打击异己的工具。‘清流’之名仍在,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他看向陈砚秋,眼神锐利了一瞬:“陈提举,你也是寒门出身,靠苦读科举入仕。你扪心自问,若非当年侥幸得遇恩师,又有些际遇,以你的家世背景,在这重重罗网之下,能走到今日吗?” 陈砚秋默然。他无法否认,自己这一路走来,固然有个人努力,但也确实有运气成分,遇到过贵人,也避过了一些明枪暗箭。科举之路对于毫无背景的寒士而言,何其艰难,他亲身经历过,也见过太多像周文礼那样被吞噬的才俊。 “所以,你们便认为,垄断是理所当然?将这条本就狭窄的路,变得更窄,甚至变成私家花园?”陈砚秋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我认为理所当然!”沈括忽然激动起来,牵动伤口,咳嗽了几声,才喘息着道,“是时势如此!是人心如此!你不去垄断,别人就会去垄断!韩似道看得最明白,他说这世道就是个巨大的狩猎场,弱肉强食是铁律。与其让别人掌控规则来猎杀你,不如你自己成为制定规则的人!我们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受人欺凌,这有错吗?!” “靠着践踏他人前程、勾结外敌、祸乱国家来让自己‘活得更好’?”陈砚秋目光如刀,“沈文宗,你饱读诗书,当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当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为了私利,蛀空科场,阻塞贤路,使天下有才之士报国无门;为了更大野心,不惜资敌叛国,引狼入室,置江南万民、大宋江山于何地?这岂是一句‘想活得更好’便能开脱的?!” 沈括被陈砚秋凌厉的目光和话语逼视,气势一窒,脸上阵红阵白,半晌,才颓然道:“是……你说得对。一步错,步步错。起初或许只是想自保,想为家族谋些便利,但欲望的沟壑难填,权力的滋味蚀骨……等到想回头时,才发现已深陷泥潭,四周都是同样肮脏的手,拉着你一起往下沉。周焕是,韩似道是,我……也是。”他的声音充满了悔恨,但陈砚秋分不清这悔恨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对自身处境的不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陈砚秋语气稍缓,“你既知错,便该尽力弥补。将你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助朝廷铲除奸佞,清理科场,或许……还能为这已污浊不堪的‘文脉’,留下最后一点赎罪的可能。” 沈括闭上眼睛,良久,才重新睁开,眼中已是一片灰败的平静:“我会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或许也说了不少。陈提举,我只有一个请求。” “讲。” “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但我的儿孙……他们未必知晓全部内情。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孙辈,更是无辜。若有可能……请陈提举转告李纲大人,念在我幡然悔悟、戴罪立功的份上,能否……能否给沈家留一线血脉,不至绝嗣?我沈家藏书楼中,尚有先祖搜集、历代增补的典籍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愿全部献出,充入官学或书院,也算……为这文脉,留点真正干净的东西。”沈括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冀和哀求。 陈砚秋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卑微求存的老者,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但也知这是人之常情。“你的请求,我会转达。但最终如何,非我所能决定,需依国法,看朝廷裁断。” “我明白……明白。”沈括喃喃道,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层心防,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陈砚秋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沈括忽然又低声说了一句:“陈提举,小心童贯……此人能以内侍之身封王掌军,心机手段,绝非周焕可比。他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钱财和军功……” 陈砚秋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屋外,寒气扑面。陈砚秋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胸中的郁结稍稍驱散。与沈括的这番对话,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清流社”从理想堕落到罪恶的轨迹,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条取士之路,必须有人去清扫,去扞卫它最初的公平与希望,哪怕这希望如此微弱。 他找到陆深,将沈括最后关于童贯的提醒告知。 陆深面色凝重:“冯坤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杭州是周焕的老巢,侦查不易。赵大人与韩似道的会面就在明晚,希望一切顺利。” 陈砚秋点头,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对手的能量超乎想象,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可能已在对方的监视或算计之中。 午后,陈珂拿着一篇刚写好的策论来请父亲指点。题目是假设的:“论当今取士之弊与改革之要”。文章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指出现行科举在糊名誊录之下,仍有请托、投卷、考官偏好、地方学官腐败等诸多弊端,导致“才俊沉沦下僚,庸碌充斥高位”,并提出了一些改革设想,如加强州县官学投入确保寒士膏火、严格考官遴选与异地派遣、允许士子对不公录取申诉复核、甚至建议在殿试中增加时务策论权重以选拔真才实学等。 虽然其中一些想法略显稚嫩,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这份洞察力和敢于建言的精神,让陈砚秋深感欣慰。他仔细批阅,指出其中可完善之处,也提醒儿子改革需考虑现实阻力与循序渐进。 “你能想到这些,很好。”陈砚秋放下文章,看着儿子,“但你要知道,纸上谈兵易,真正推行难。每一项改革,都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遭遇巨大的阻力。甚至可能……像庆历新政、熙宁变法一样,最终夭折,主持者黯然离场。” 陈珂认真地道:“父亲教诲,孩儿明白。范公、王公之志,虽一时受挫,然其精神,百世之下犹令人感佩。孩儿并非不知世事艰难,只是觉得,若因艰难便不去想、不去说,甚至同流合污,那读书人的良心何在?这世道,总需要有人去想去说,哪怕声音微弱,哪怕暂时无法实现,至少……留下一点念想,一点火种。” 陈砚秋心中震动。儿子的话,何其熟悉。这不正是自己这些年来,明知前路险阻,却依然坚持记录、坚持追查的初衷吗?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无论将来际遇如何,守住这份心。” 父子二人在清冷的冬日午后,进行了一场简短却意义深长的交流。陈珂眼中的光芒,清澈而坚定,那是未经世故磨砺的理想之光,也是传承不息的希望之火。 就在这时,一名在外围警戒的暗桩匆匆来报:发现庄外东北方向约三里处的芦苇荡中,有不同寻常的鸟雀惊飞,且持续了一段时间,似乎有人群或大型动物在活动。陆深派出的探查哨尚未归报。 陆深立刻警觉:“东北方向……那是通往官道和水路岔口的必经之地。难道他们摸过来了?” 陈砚秋当机立断:“通知所有人,立刻按丙号预案准备,随时可能撤离。加强四面警戒,尤其是东北和湖面方向。派两队精干人手,前出侦查,但不可暴露庄内虚实。” 柳庄内的气氛瞬间凝固。皇城司人员训练有素,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收拾重要物品,检查车辆船只,护卫各就各位。陈珂也被迅速带到最隐蔽的安全屋,由两名护卫保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陈砚秋和陆深登上庄内一处隐蔽的了望点,用千里镜观察东北方向。只见远处芦苇荡茫茫一片,在风中起伏,偶尔有几只水鸟惊起盘旋,看不出明显异常。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越来越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派出的侦查小队迟迟未归,也没有信号传回。 陆深脸色越来越沉:“不对劲,怕是出事了。提举,我们必须立刻撤离!从西南方向,走陆路,进山!” 陈砚秋知道情况危急,正要下令,忽然,庄外西面传来了约定的、代表安全的鸟鸣声——是派往西南方向侦查的另一小队回来了! 片刻后,两名浑身被芦苇露水打湿的探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急报道:“陆统领,陈提举!西南方向通往山里的路上,发现多处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辙,还有隐蔽处埋设绊索和捕兽夹的痕迹!我们差点中招!那边肯定有埋伏!” 东西两路皆有异常!对方这是要合围柳庄! “好周密的布置!”陆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可能已经确定了我们的位置,正在收缩包围圈!东北方向的惊鸟,可能是故意打草惊蛇,逼我们往西南预设的埋伏圈里钻!” 陈砚秋心念电转:“水路呢?白荡湖通往长江的河口方向?” 陆深摇头:“河口方向视野开阔,难以隐蔽大规模人员,但对方若有船只封锁湖口,我们乘船突围便是活靶子。而且……我们带着沈括,他经不起太大颠簸。” 似乎陷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困局。对方有备而来,且对柳庄周围地形颇为熟悉。 “庄内可有我们不知道的密道或隐蔽出口?”陈砚秋问前来接应的那位皇城司暗桩。 暗桩摇头:“此庄改造时,只留了常规的几处出口和一条通往湖边小码头的暗道,但暗道出口也在庄院范围内,若庄被围,暗道出口也可能被发现。” 难道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陈砚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庄院格局和周围地形图。柳庄背靠白荡湖,东、北、西三面是芦苇荡和沼泽地,只有南面是相对坚实的陆地,连接着通往官道和山区的小路。如今东、西两面出现异常,南面是预设埋伏,北面是宽阔湖面…… 他的目光落在庄后那片看似平缓、实则布满暗沼的芦苇荡上。“北面的芦苇荡,暗沼遍布,常人难以通行,对方是否也会认为我们不会选择这条路?” 陆深皱眉:“提举,暗沼危险,且我们带着伤员和……沈括,更难通过。一旦陷入,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为危险,才可能是唯一的生路。”陈砚秋决然道,“对方算准了我们会从陆路突围,所以东西设疑,南面布伏。湖面开阔易被拦截。唯有这片死亡沼泽,是他们可能忽略的盲点。我们轻装简从,只带最必要的人和物品,用木板、绳索探路,缓慢通过。沈括……用门板或担架抬着走。” 这是一场豪赌。赌对方想不到他们会走绝路,也赌他们自己能在那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中找出一条生路。 陆深看着陈砚秋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一咬牙:“好!就按提举说的办!我带人在前探路!” 命令迅速下达。所有人只携带武器、少量干粮、水和最重要的文书证据(包括沈括的笔录)。沈括被用简易担架固定好,由四名健壮护卫轮流抬行。陈砚秋将最重要的几份笔录和证据贴身收藏。陈珂紧跟父亲身边,小脸紧绷,却不露惧色。 队伍从庄后一处隐蔽的小门悄然潜出,没入无边无际、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阴森莫测的芦苇荡。脚下是松软的淤泥和盘根错节的草根,每走一步都需试探。陆深带人用长杆和木板在最前方艰难开道,标识出相对安全的路径。浑浊的泥水很快浸湿了众人的鞋裤,冰冷刺骨。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抬着沈括的护卫更是艰辛,深一脚浅一脚,还要保持担架平衡,避免颠簸到伤员。沈括躺在担架上,面色惨白,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和恐惧,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冬季昼短,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迅速笼罩了天地。队伍只能依靠微弱的月光和零星的火折子光亮,在沼泽中艰难跋涉。不时有人陷入齐膝甚至齐腰的泥淖,被同伴奋力拉出。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似水草丰美、实则下面是无底深潭的区域,需万分警惕。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回头望去,柳庄早已消失在夜色和芦苇之后。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与沼泽。队伍又冷又累,士气低落。 突然,前方探路的陆深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随即示意队伍停下。陈砚秋心中一紧,快步上前。 只见前方数丈外,芦苇稀疏了一些,隐约可见一片稍高的土坡,坡上似乎有废弃的窝棚轮廓。而在土坡另一侧,竟有微弱的火光闪烁,还有人声隐约传来! 他们竟然在沼泽深处,遇到了其他人?!是敌是友?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61章 薪尽火传 宣和三年腊月初三,白荡湖沼泽深处。 夜色如墨,寒风穿过无边芦苇,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陈砚秋伏在泥泞中,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泥水顺着衣襟渗入肌肤,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微微打颤。在他身旁,陆深紧握着横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土坡上的火光。 那火光并不明亮,只是三四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隐约能看见十几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从装束看,既非官兵,也非寻常百姓——他们大多穿着粗布短褐,腰间系着草绳,有人头上裹着破旧幞头,有人干脆用布条束发。篝火旁插着几杆削尖的竹枪,还有人怀中抱着柴刀、铁尺之类的器械。 “是湖匪?”陆深压低声音,眉头紧锁。 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借着火光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举止——他们围坐的姿态松散,有人正在烤着什么食物,有人抱着膝盖打盹,还有人低声交谈。虽然携带着武器,但并无严密的岗哨布置,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盗匪。 “不像。”陈砚秋低声分析,“若是湖匪,在此处扎营必设暗哨。你看他们,火堆暴露位置,交谈毫无顾忌,倒像是……逃难之人。” 正说着,土坡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沼泽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老四,把你怀里那点姜糖给六叔含着,他这咳疾再发作下去,怕是撑不到江宁了。” “三爷,就剩最后一点了,咱们还要走两三日路程……”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犹豫道。 “拿来!”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六叔当年在县学教过你识字,你忘了?咱们读书人,岂能见死不救?” 读书人? 陈砚秋心中一动。他示意陆深稍安勿躁,自己缓缓从泥沼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整理了一下衣冠——虽然早已污秽不堪,但至少能看出是文士打扮。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土坡方向拱手朗声道:“前方可是赶路的诸位朋友?在下江宁府学事司提举陈砚秋,因公务在身误入此沼,敢问可否借个火取暖?” 话音落下,土坡上瞬间寂静。 片刻之后,篝火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陈砚秋的方向。有人抓起竹枪,有人握紧柴刀,警惕之色溢于言表。那个被称为“三爷”的老者推开身旁的年轻人,走到土坡边缘,借着火光打量陈砚秋。 这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面容清癯,颧骨高耸,虽衣衫褴褛,但脊背挺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他手中拄着一根削直的树枝,仔细看了陈砚秋半晌,忽然道:“你说你是学事司提举?可有凭证?” 陈砚秋从怀中取出官凭——那油纸包得严实,虽外层浸湿,内里却还完好。他小心展开,向前走了几步,将官凭举在身前。 老者示意一个年轻人上前接过,就着火光仔细查验。那年轻人看了许久,回头低声道:“三爷,印信是真的,是江宁府学事司的关防。提举陈砚秋……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老者眼神微动,再次看向陈砚秋:“你真是陈砚秋?那个在汴京揭发科场舞弊、在江南查办书院案的陈砚秋?” “正是在下。”陈砚秋坦然道。 老者沉默片刻,忽然侧身让开道路:“陈提举,请上来吧。这沼泽夜里寒气重,莫要冻坏了身子。” 陈砚秋回头朝芦苇丛中打了个手势,陆深会意,带着众人缓缓走出。当看到陈砚秋身后还有二十余人,其中四人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时,土坡上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这些是……”老者疑惑道。 “皆是陈某同僚与眷属。”陈砚秋简单解释,“担架上是一位重要证人,身负重伤,需尽快救治。不知诸位是?” 老者叹了口气,示意陈砚秋等人到火堆旁坐下。待众人围拢过来,他才缓缓道:“老朽姓方,名孝直,字守正,湖州乌程县人。这些都是我的同乡、学生,还有路上结识的难友。”他指着那个咳嗽不止的老者,“这位是吴县县学前任教谕周文渊,周先生。其余多是今年参加发解试不第,或是家中遭了变故的读书人。” 陈砚秋心中了然。他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单薄破旧,有人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但他们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却都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疲惫,有绝望,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方先生带着诸位,这是要去往何处?”陈砚秋问道。 方孝直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饼子。他掰下一小块,递给陈砚秋:“陈提举先吃点东西吧,看你们也饿了不少时辰。” 陈砚秋接过饼子,道了声谢,却没有吃,而是递给了身旁的儿子陈珂。陈珂犹豫了一下,将饼子又掰成几块,分给抬担架的护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细微举动被方孝直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才缓缓道:“我们要去江宁府。去告状,去请命,去……讨个公道。”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这寒夜里,却字字清晰,带着沉重的分量。 “讨什么公道?”陈砚秋明知故问。 方孝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陈提举何必明知故问?您既然在学事司任职,又查办过科举弊案,岂能不知如今江南士子处境?老朽今年五十有三,自十八岁起参加发解试,考了整整三十五年,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不是老朽不用功——”他猛地提高声音,“三十五年!我抄过的经义范文堆起来比人还高!我写过的策论文章装满了三只书箱!可有什么用?”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周围那些年轻士子也纷纷抬起头,眼中燃起同样的火焰。 “第一次落第,主考官说我才思有余,沉稳不足。好,我回去苦读三年,练字磨性。第二次,又说我的文章过于守旧,不合时宜。我又改,学新体,研时政。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有新的理由!直到第七次,我偶然得知,那年乌程县的解额,早就被县中几家大户瓜分殆尽!他们早就打点了州学教授、转运司官员,连糊名誊录都能做手脚!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不过是去陪考,充个人数罢了!” 方孝直的声音在颤抖,他指着身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孩子叫沈明,他父亲是个佃农,拼死拼活供他读书。去年他参加县试,文章被教谕评为甲等,本该稳过。可放榜时,名字却被县中一个绸缎商之子顶替!他去理论,反被诬陷舞弊,打了二十大板,革去童生资格!他父亲气不过,去府衙告状,结果……”方孝直顿了顿,眼中泛泪,“结果在路上‘失足’落水,尸首三天后才找到。” 叫沈明的年轻人紧紧咬着嘴唇,双手攥成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还有周先生。”方孝直指着咳嗽的老者,“他在吴县县学任教二十年,勤勤恳恳,去年只因不肯在岁考中给县令的外甥提等,就被诬陷‘教学无方’,革去教职。他家中老妻卧病,无钱医治,前月已经……已经去了。”他说不下去了,别过头去。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而起,又迅速熄灭在寒夜中。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周文渊压抑的咳嗽声和芦苇在风中的呜咽。 许久,陈砚秋缓缓开口:“所以,你们要去江宁府衙请愿?” “请愿?”方孝直苦笑,“陈提举,若是请愿有用,江南士子何至于此?去年杭州士子集体跪叩知府衙门,结果如何?为首的三人被抓,以‘聚众滋事’罪名流放岭南!今年春夏,湖州士子联名上书揭发科场舞弊,那份万言书现在恐怕还压在转运使的后堂,落满了灰尘!” 他站起身,瘦削的身躯在火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我们不是去请愿,是去……讨个说法。若是府衙不管,就去两浙路提刑司;提刑司不管,就去汴京登闻鼓院!若是登闻鼓院也敲不响,那我们就跪在宣德门外,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大宋的科举,到底是为国选才,还是为豪门显贵开路!” 这番话掷地有声,那些年轻士子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纷纷挺直了脊背。 陈砚秋心中震动。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江宁城中的见闻,想起那份关于江南士子情绪的密报,想起沈括交代的“清流社”如何系统性地打压寒门、垄断解额。眼前这些人,正是这个腐败体系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的愤怒与绝望,已经积累到了爆发的边缘。 “方先生可知,如此行事,风险极大?”陈砚秋沉声道,“聚众围堵官府,按律可定罪。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知道。”回答的不是方孝直,而是那个叫沈明的年轻人。他抬起头,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沧桑,“三爷都跟我们说清楚了。最轻是杖责、流放,重的……可能掉脑袋。”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可那又怎样?我爹死了,我功名没了,家里田地被东家收回了,娘和妹妹现在借住在舅舅家,每日看人脸色。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士子接口道:“陈提举,您是好官,我们知道。您在汴京做的事,江南也有传闻。可您一个人,能改变多少?这科场的黑幕,从县试到殿试,层层叠叠,早就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我们这些蝼蚁,要么认命,要么……拼死一搏。” “拼死一搏?”陈砚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你们想怎样搏?” 方孝直与几个年长的士子交换了眼色,最终还是坦然道:“我们原本计划,到了江宁后,先在府学、贡院等地张贴揭帖,揭露历年科场黑幕,列出贪腐官员名单。然后聚集士子,效仿太学生伏阙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江南科举,严惩贪腐,增加寒门解额。若官府敷衍,我们便……”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便在东林书院旧址,效仿先贤,焚书明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焚书明志?”陈砚秋心中一惊。 “不是真焚圣贤书。”方孝直解释道,“是焚我们自己的文章、课业、还有这些年搜集的科场舞弊证据。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二十年,写出的文章再好,在这污浊的科场里,也不过是一堆废纸!不如一把火烧了,至少还能照亮这黑暗片刻!” 他说得悲壮,周围士子无不眼眶发红。 陈砚秋沉默良久。他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眼神坚定的读书人,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在汴河码头边,借着油灯苦读,相信只要文章写得好就能改变命运的寒门少年。他也曾满怀希望,也曾相信公道。若不是后来遇到恩师,得到机遇,又侥幸避开了一些明枪暗箭,他陈砚秋今日,会不会也坐在这样的篝火旁,说着同样绝望而决绝的话? “方先生,诸位。”陈砚秋缓缓开口,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你们的苦,陈某感同身受。你们要的公道,也是天下寒门士子要的公道。但——”他话锋一转,“焚书明志,聚众上书,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那陈提举有何高见?”一个年轻士子忍不住问,语气中带着质疑。 陈砚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诸位可曾想过,为何科场腐败屡禁不止?为何寒门难出贵子?仅仅是因为几个贪官污吏吗?” 方孝直皱眉:“愿闻其详。” “我查办科举弊案多年,渐渐明白一个道理。”陈砚秋环视众人,“科场之弊,根源不在几个受贿的考官,不在几个舞弊的富家子弟,而在‘利益’二字。科举取士,关乎功名利禄、家族兴衰、朝堂权势。当一条路成为唯一的通天之梯时,就会有人想尽办法控制这条路,把它变成私产。” 他顿了顿,继续道:“县中大户要控制解额,确保子弟中举,维护地方势力;州府官员要卖人情、收贿赂,充实私囊,结党营私;朝中大员要安插门生,巩固权位,延续派系。这一层层、一环环,早已结成一张利益之网。你们去告县官,州官保他;告州官,路级官员保他;告到汴京,朝中有人保他。因为这张网上,每个人都沾了利益,动一个,就会牵动全体。” 篝火旁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沈明喃喃道,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开始黯淡。 “有。”陈砚秋斩钉截铁,“但需要时间,需要策略,更需要……活着。” 他看向方孝直:“方先生,你们若是去江宁焚书请愿,最好的结果,是引起朝廷注意,派员调查,或许能惩处几个小吏,但动不了根本。最坏的结果,是被扣上‘聚众作乱’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处斩。而那些真正的蠹虫,依旧高高在上,继续把持科场。你们的血,你们的命,除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能换来什么?” 这番话残酷而真实,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方孝直的声音有些沙哑,“继续忍?忍到死?” “不。”陈砚秋摇头,“要斗,但要聪明地斗。第一,要保存实力。你们这些人,都是读过书的,都是明白事理的,是大宋将来可能需要的人才。若是白白牺牲了,才是亲者痛仇者快。第二,要抓住要害。科场腐败的根子在哪里?在‘清流社’这样的组织,在那些系统性地操控科举的势力。不扳倒他们,抓再多小贪官也无用。第三,要借助大势。如今朝廷并非铁板一块,有贪腐的,也有想改革的;有维护旧弊的,也有想开创新局的。要找到同盟,借助朝中清流的力量。”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份沈括的供词副本——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油纸包裹得严实。他小心展开几页,递给方孝直:“方先生请看。” 方孝直接过,就着火光细看。起初还有些疑惑,越看脸色越是震惊,双手都颤抖起来:“这……这是……” “这是‘清流社’核心成员的供词。”陈砚秋沉声道,“里面详细记载了他们如何操控江南科场,如何买卖解额,如何打压寒门,如何与朝中高官勾结。提供这份供词的人,就是‘清流社’江南分社的前任文宗,沈括。” “沈括?!”周围几个年长的士子都惊呼出声。沈括在江南士林名头不小,虽然多数人不知他是“清流社”成员,但都知道他是江南有名的文士,与许多官员交往密切。 “他现在就在担架上。”陈砚秋指着那副担架,“身负重伤,但愿意戴罪立功。我们正要护送他去安全之地,将这些证据呈交朝廷。” 方孝直快速翻阅着供词,越看越是心惊肉跳。里面记载的细节触目惊心:某年某州解额如何分配,某位考官收受多少贿赂,某家豪门子弟如何冒名顶替,某位寒门才俊如何被设计落第……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清清楚楚。 “有了这个……”方孝直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有了这个,就能扳倒他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至少是重要的突破口。”陈砚秋道,“但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证据,需要更多证人,需要朝中有人敢接这个案子,更需要……在关键时刻,有民意的支持。” 他看向众人:“方先生,诸位,陈某有个不情之请。你们暂且不要去江宁请愿,而是分散开来,暗中联络各地遭遇不公的寒门士子,搜集更多科场舞弊的证据,记录下你们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同时,保全自己,等待时机。待这份供词呈交朝廷,案子启动之时,你们再联名上书,提供佐证,形成声势。如此,既不会白白牺牲,又能真正助朝廷铲除奸佞,还科场一个清白。” 方孝直与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商议起来。篝火映照着他们犹豫不决的脸。 许久,方孝直才开口道:“陈提举,我们如何信你?若是你将这份供词上交,却被朝中奸党压下,或是随便找几个替罪羊了事,我们岂不是又白等一场?” 陈砚秋理解他们的疑虑。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又撕下一片衣襟,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字:“陈某以性命担保,必将此案追查到底,还天下寒门士子公道。若有违此誓,天地不容。”然后盖上私印,将血书递给方孝直。 “这份血书为证。”陈砚秋郑重道,“另,我会修书一封,让你们带往江宁,交给江宁通判赵明诚——他是已故赵相公之子,为人正直,在朝中亦有清誉。他可暂时庇护你们,并为你们提供联络朝中清流的渠道。” 方孝直接过血书,看着那殷红的字迹,手微微颤抖。他转身与众人又商议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陈砚秋深深一揖:“陈提举高义,我等信你。就按您说的办。” 陈砚秋松了口气,连忙还礼。 当下,陈砚秋借着火光修书一封,说明情况,请赵明诚暂时安置这些士子。方孝直等人也提供了几处他们在江南各地的联络点,答应回去后暗中活动,搜集证据。 临别前,方孝直忽然问道:“陈提举,您此去……是要将这些证据交给何人?” 陈砚秋沉默片刻,道:“朝中能办此案的人不多,李纲李伯纪大人是其中之一。他刚直不阿,如今虽不在中枢,但在士林中威望甚高。我正要设法将证据送至他处。” “李相公……”方孝直点头,“若是他,或许真能成事。”他顿了顿,又道,“陈提举,你们此行危险,前路恐有埋伏。从此处往北再走七八里,有一处废弃的渔寮,寮下有艘破旧渔船,虽不能远行,但可载你们渡过前面最险的那片深沼。过了深沼,再往东就是硬地,可通往官道。” 陈砚秋大喜:“多谢方先生指点!” 方孝直摆摆手:“不必谢。只望陈提举……真能还天下寒门一个公道。” 两支队伍在沼泽中分别。陈砚秋等人按方孝直所指方向艰难前行,果然在天亮前找到了那处渔寮和破船。虽船小破旧,但勉强载着众人渡过了最危险的深沼区域。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回头望去,白荡湖沼泽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片篝火早已不见踪迹。 陈砚秋站在晨曦中,手中紧握着那份血书的副本——那是方孝直临走前留给他的,上面有十几位士子的签名和手印。薄薄的绢布重若千钧。 “父亲,他们会信守承诺吗?”陈珂在一旁轻声问。 陈砚秋望着远方的官道,缓缓道:“他们信的,不是为父,是这世间最后的一点公道之心。”他顿了顿,“也是他们自己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那点火种。” 晨光刺破云雾,照亮了泥泞的道路。前路依旧险阻重重,但至少这一刻,陈砚秋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薪尽,火传。只要还有人在黑暗中举起火把,这漫漫长夜,就终有破晓之时。 “走吧。”陈砚秋转身,“去江宁,去汴京,去……讨这个公道。” 队伍重新上路,踏着晨霜,向着东方渐明的天际走去。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5章 铜人泣血 国子监的晨钟刚响过三声,孔子像的漆木冠冕上突然滚落一滴红泪。 陈砚秋伸手接住那滴液体时,指腹立刻传来灼烧般的刺痛。血珠在掌心滚动却不散开,表面浮着层银朱与松脂混合的薄膜,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赵明烛的异色瞳微微收缩——左眼看见的是寻常血滴,右眼却映出液体里裹着的微型契丹文"诛"字。 "不是血。"薛冰蟾的机关手甲弹出玉碟接住第二滴"泪"。液体接触玉器的刹那,碟面"滋滋"作响,蚀刻出《论语·八佾》的片段。她镊起一片松脂薄膜对着日光,透明层下竟封着半页被烧焦的《进士录》,字迹与《南官策》中记载的受贿考官名单完全吻合。 墨娘子突然甩出五帝钱。铜钱在石像基座排成坎卦,最中央那枚"开元通宝"突然竖立旋转,发出蜂鸣般的震颤。她指尖蘸着"泪液"在钱币上画符,铜锈剥落处露出内层镌刻的契丹文——"以儒破儒"四字,正是金明池底铜钱上出现过的那句密语。 "看泪痕走向。"赵明烛的银簪顺着石像面颊的湿痕描绘。液体流经的轨迹在琉璃镜片下显现出细密的刻痕——全是景佑年间落第举子的姓名。当簪尖触到下颌处的一道深痕,整座孔子像突然发出"咔咔"的龟裂声,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青铜材质的本来面目。 陈砚秋肋间的疤痕骤然发烫。他抚过青铜像的裂缝,指腹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活物在内部敲击。当他把耳朵贴上去,隐约听见三百六十个声音在齐诵《孝经》,但每念到"身体发肤"时就会变成辽国萨满的咒语。 "空心像。"薛冰蟾的机关手甲撬开一块松动的青铜板。内部涌出浓重的灵鹫香气息,混着某种肉类腐败的甜腥。三具裹着进士服的婴孩骸骨盘坐在齿轮机关上,每具骸骨的腕骨都系着铜牌——与题奴后颈发现的"鹰路"铜片同款工艺。 墨娘子突然割破手腕。血滴在铜牌上的刹那,齿轮"咔嗒"转动,骸骨们齐刷刷抬起头颅。它们的牙齿全被换成微型铜印,上刻本届考官的姓氏。当晨光透过肋骨的间隙,地面上投射出完整的河北路驻军布防图。 "是景佑三年的祭品。"赵明烛的银簪挑起一截脊椎骨。骨节内部灌满水银,摇晃时发出铃铛般的脆响。他忽然将骨节砸向青砖,汞液四溅中浮起三十七粒金珠——每粒都刻着辽国"鹰军"的狼头徽记。 薛冰蟾的机关手甲拆解齿轮装置。核心部件是个黄铜浑仪,尺寸只有题奴颅中发现的一半大,但构造更为精密。当她拨动象征"昴宿"的铜环,三具骸骨突然张开下颌,从喉管深处射出带血的铜针——针尖上挑着本届春闱的黜落名单。 "铜人铸怨。"墨娘子将铜钱按在浑仪中央。钱币突然吸附在轴心上飞速旋转,刮起的旋风里裹挟着细碎的哭嚎。陈砚秋看见旋风中有影子在跪拜青铜榜文——每个影子后颈都嵌着铜片,铜链的另一端拴在孔子像的基座上。 孔子像的第三只"泪"此刻坠地。这次液体没有凝结,而是像活物般流向国子监正堂。黑血途经之处的砖缝里,钻出密密麻麻的靛蓝色菌丝——与金明池畔发现的致幻蘑菇同种。菌丝迅速开花结果,伞盖上浮现出本届进士的面容。 "《黜落簿》的配套机关。"赵明烛用琉璃盏罩住一朵蘑菇。菌盖在封闭环境里渗出黑水,在盏底画出契丹文写的"五京攻宋策"。当他转动盏壁,液体突然分成七色,分别标注着大宋各路文庙的守备弱点。 薛冰蟾突然撬开青铜像的底座。暗格里塞满桑皮纸卷,展开后全是誊录生笔迹的策论——内容与正榜进士的文章一字不差,但署名处都按着血手印。每张卷子边缘都用针孔密语标注着:"此卷可抵幽州一城"。 陈砚秋抓起一捧纸卷。那些纸张突然在他手中蠕动起来,仿佛有生命般挣扎。墨娘子甩出红绳捆住纸卷,绳结处的铜铃疯狂作响——这是感应到怨魂时才有的反应。当绳子勒紧,纸缝里渗出黑血,在空中凝成戴青铜面具的辽官虚影。 "临潢府造的仿品。"薛冰蟾的机关手甲拆解青铜像左臂。肘关节处藏着块带契丹火印的铜锭,正是辽国官造兵器的原料。当她刮下铜锈检验,粉末里混着人骨灰——与当年被辽军掳走的落第举子齿型吻合。 正午时分,孔子像突然整体倾斜。基座下露出个地洞,里面堆着三百六十个鎏金进士巾——与金明池雷击木箱中发现的一模一样。每顶巾子内侧都缝着块头皮,发根处系着铜钱大小的浑仪零件。 "文脉锁龙局。"墨娘子将三枚裂开的铜钱投入地洞。钱币在空中燃烧起来,火光照亮洞壁上的刻痕——全是历代状元被修改前的原始答卷。最深处用朱砂画着条被七根铜钉固定的龙,龙睛处钉着的正是本届状元的生辰八字。 陈砚秋肋间的"锁"字疤痕突然崩裂。鲜血滴在龙睛上,那朱砂突然活过来般游走,在洞壁上写出《春秋》僖公二十二年的片段:"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但每个字的笔画都在扭曲变形,最终组合成契丹文的"杀"字。 薛冰蟾的机关鸟突然俯冲进地洞。它衔出片带血的指甲盖——与鸿胪寺密档中发现的同出一源。指甲内侧新增了一道刻痕:岭南鬼贡院的布局图,标注着"水牢东墙第三块砖"的契丹文注释。 当暮鼓响起,孔子像的青铜表面突然爬满裂纹。每道裂缝里都渗出黑血,落地即化作指甲盖大小的青铜面具——与题奴幻象中出现的完全相同。面具们自动飘向国子监的碑林,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历代进士题名碑的面部位置。 陈砚秋拾起最后一张从像内飘出的纸页。这竟是当年自己参加锁院试的原始答卷,但朱批处被涂改了——韩琦的笔迹在旁边批注:"此子当为榜眼咒桩"。纸背渗出细密的水珠,汇成妹妹鎏金耳珰的形状,耳钩处缠着根来自岭南的曼陀罗花蕊。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9章 铜管窥天 庆历七年腊月十八,汴京韩氏私宅的地窖里弥漫着碱草灰的甜腥气。崔月隐的银簪挑开第七口铸铁炉的窥孔,火光映出他凝重的面容——炉膛内燃烧的不是寻常炭块,而是用《礼部韵略》书页裹着的岭南碱草,每一捆都浸透了曼陀罗汁液。 "子时三刻,荧惑入斗。" 他低声念出《璇玑录》的预言,将簪尖探入炉火。银簪遇热弯曲的弧度,竟与浑天仪上火星铜球的轨迹分毫不差。炉壁突然传来规律的震动,那是嵌在夹层中的铜管正将碱草蒸汽输往宅院各处——韩似道竟把整座宅邸改造成了微缩的司天监浑仪! "看炉纹!" 身后的寒林社士子突然压低声音。崔月隐俯身检查炉体外壁,发现那些看似装饰的云雷纹,实则是用银针刻出的微缩星图。当他的银簪划过"紫微垣"位置时,针痕里突然渗出蓝雾,在空中凝成庆历八年殿试的拟题目录。 "《春秋》三传异同辨......" 崔月隐的指尖突然颤抖。这道题目与辽国礼贤馆发现的预测题完全一致,更可怕的是题后标注的破题要点——竟详细记载了如何利用"五音姓利"法则淘汰悬胆鼻者。炉膛爆出个火星,将他的袖口烧出个针眼大的洞,透过小孔恰能看见地窖顶部的铜制管道——那些管道排列的形状,正是锁文塔底《景佑四年黜落簿》的暗记。 丑时的更鼓从巷口传来。 崔月隐沿着铜管走向地窖深处。管道每隔七尺就有个窥孔,每个孔眼都正对着某位朝中要员的宅邸方向。当他将《璇玑录》残页卷成筒状插入窥孔时,羊皮纸突然浮现出对应官员的鼻相拓本——这些拓本与岭南鬼贡院验骨的记录完全吻合。 "韩似道在监控骨相......" 寒林社士子突然割破手指,将血滴在铜管衔接处。血珠顺着管壁流动的轨迹,竟与赵明烛胸口刺青的贡院地图一模一样。当血液流到代表明远楼的节点时,管壁突然传出细微的诵经声——那是质子院诗囚们用银针刻经的共振! 寅时的月光透过地窖气窗。 崔月隐发现墙角堆着七口樟木箱。撬开最旧的那口,里面整齐码放着三百六十五方铜雀砚,每方砚台都刻着被黜落者的姓名。当他拿起标注"陈襄"的砚台时,砚池突然渗出黑红色液体——这竟是二十年前滴血验卷留下的血痂! "砚底藏针......" 寒林社士子突然掰开某方砚台。夹层里藏着七根银针,针尾的冰蓝丝带上写着庆历年间的科考日期。最骇人的是针尖挑着的微型纸卷——展开后是礼部内部使用的《黜落者骨相档案》,每份都盖着崇文院的火印。 卯时的晨光惊醒了铜管中的气流。 崔月隐将耳朵贴在主管道上,听到诡异的"叮叮"声。这声音与西夏题窟的银针刻题声同频,但节奏更为规律——每七响对应《礼部韵略》的一个韵部。当他用银簪轻敲管壁时,回声竟组成完整的"阳"韵字表。 "辰时调管!" 地窖上方突然传来韩府管事的吆喝。崔月隐急忙隐入阴影,看着工匠们调整铜管角度。他们手中的罗盘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对准紫微垣星位。为首的工匠突然展开张星象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明日"荧惑守心"的精确时刻——午时三刻,正是礼部呈递殿试题目的时辰! "碱草炉温升二刻......" 管事翻看手中的《璇玑录》抄本,突然下令添料。崔月隐看见工人将某种珍珠母般的粉末撒入炉膛——正是墨娘从西夏带回的"蜃楼散"。粉末遇火炸出七彩烟雾,顺着铜管涌向皇城方向。 巳时的日光照亮铜管末端的机关。 崔月隐顺着管道爬到尽头,发现出口竟藏在韩府书房的孔子塑像内。塑像的眼珠是两颗磁石,正随着浑天仪的运转微微转动。当他将《璇玑录》残页放在磁石前时,羊皮纸上的针孔突然投射出星图光影——正是明日"荧惑守心"的预演,火星轨迹终点直指礼部封弥所! "珊瑚金匣......" 寒林社士子突然指向书案。案下暗格半开着,露出鎏金匣子的一角。崔月隐用银簪挑开暗格,匣内整齐排列的银针突然集体颤动——针尾的冰蓝丝带无风自动,组成"滴血验卷"四字。 午时的钟声震得铜管嗡嗡作响。 崔月隐突然发现书房地板暗藏玄机。当阳光透过窗棂照到特定位置时,地砖缝隙里浮现出用碱草灰写的密令:"未时六刻,碱草烟锁明远楼"。这竟是通过铜管向誊录院工匠发送的指令! "看磁石眼珠!" 寒林社士子突然低呼。孔子塑像的眼珠不知何时已转向西南,磁力将案上《论语》的书页吸得微微翻动。崔月隐扑到书前,发现被磁石吸引的页面正是《为政》篇——"举直错诸枉"的"枉"字上,钉着根几乎不可见的银针。 未时的日影斜移过书案。 崔月隐撬开"枉"字下的地板,发现里面埋着个蜂蜡密封的铜管。管内装着七份殿试读卷官的鼻相拓本,每张拓片背面都用碱草灰写着其祖上被黜落的年份。最年轻的那位读卷官拓片上,银针钉着的标签赫然写着:"元佑党人孙,悬胆鼻,当黜"。 "韩似道连读卷官都要筛选骨相......" 铜管突然传来规律的震动。崔月隐将耳朵贴上去,听到的是誊录院工匠的暗号:"申位齐,七音备"。这是通知各环节准备启动"滴血验卷"的信号! 申时的寒风刮得窗棂作响。 崔月隐最后看了一眼珊瑚金匣。匣内的银针不知何时已自行重组,排列成明日"荧惑守心"的星象。针尖投射在墙上的光影里,隐约可见三百六十五个被黜落者的姓名——每个名字都对应着《璇玑录》记载的凶煞星位。 酉时的暮鼓声中,铜管传来最后一阵嗡鸣。 崔月隐的银簪突然磁化,自行指向书房的西北角。当他撬开那里的地砖时,发现了韩似道真正的秘密——微型浑天仪的磁针枢轴,轴心处镶嵌的竟是岭南黜落者的额骨碎片! 骨片上的黥印在暮光中泛着蓝晕,螺旋纹路里藏着针尖大的预言: "星位移,则国运改。"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5章 活字密码 戌时的梆子声在汴京街巷间回荡,陈砚秋的指尖抚过书肆暗格里的铜活字,每一个字钉背面都阴刻着《周易》卦象。薛冰蟾的银刀挑开木柜夹层,刀刃映着烛火,照出活字排列的异常——这些字钉并非按韵部排列,而是依六十四卦的次序暗藏玄机。 "《梦溪笔谈》载,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制泥活字。"她低声道,刀尖拨动一枚"河"字,字钉背面刻着"坎"卦,"但这套是铜铸的,比沈括记载的早了二十年。" 陈砚秋的右臂纹路隐隐发烫。他拾起一枚"决"字,指腹触及卦象刻痕的刹那,耳边忽然响起黄河奔涌的轰鸣。活字柜下方的地板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暗格自动滑开,露出层层叠叠的蜡封纸卷——每卷上都标着干支纪年,最近的正是崇宁五年本届科考。 薛冰蟾的银刀突然震颤。刀身上的磁砂自行飞向活字盘,在"文祸闸"三字周围吸附成环形。陈砚秋展开最新那卷蜡纸,墨迹在烛光下泛出诡异的靛蓝色,记录的并非考题,而是黄河各段堤防的承力测算——"澶州"、"汴口"、"陈桥"三处被朱砂反复圈注,旁边小字批着历代科场大案的年份。 "亥时验字。" 她突然将银刀插入活字盘中央。刀身携带的磁力扰动字钉排列,铜活字哗啦啦自行重组,最终拼出一段《河防通议》的篡改段落:"河决非天灾,实文脉溃也。每逢三元劫,当以七鼎镇之,六十年一周天……" 陈砚秋的瞳孔骤缩。这文字与司天监浑天仪基座上的铭文如出一辙。他翻动蜡卷,发现每卷末尾都附着份名单——历届黜落生中投河者的姓名,按死亡时辰对应黄河各闸方位。而最新那卷的空白处,赫然用新鲜墨汁添着本届榜眼的生辰。 活字盘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哒声。铜字钉自行跳转,将"闸"字替换为"祭",整段文意顿时剧变。薛冰蟾的银刀猛地劈向柜侧机关,刀锋斩断三根冰蚕丝,暗格深处传来锁链绷断的脆响。地面突然下陷三尺,露出个黑铁匣子,匣面铸着北斗七星,勺柄指向"天璇"位的铜栓。 陈砚秋用解腕刀撬开铜栓。匣中整齐码放三百六十枚虹膜薄片,每片都贴着微缩科场案卷。最上层七片格外湿润,其中一片的瞳孔纹路竟与他在墨池所见完全相同。当指尖触及薄片时,耳畔骤然响起秋字号舍瓦当的滴水声,眼前浮现韩似道在紫宸殿调整青铜鼎的场景。 "子时星移。" 薛冰蟾突然拽着他后退。活字盘上的铜字钉集体震颤,蹦跳着组成新句:"榜眼血启闸,七星定文祸。"几乎同时,书肆梁上悬着的河工图无风自动,图纸背面的水渍显现出汴口"文祸闸"的构造详图——闸门制动机关竟是七尊微缩青铜鼎,鼎耳嵌着与黑铁匣中相同的虹膜薄片。 陈砚秋的右眼突然刺痛。血丝顺着眼角爬下,滴在活字"血"字上。铜钉霎时变得滚烫,背面的"坎"卦刻痕渗出靛蓝液体,在木盘上勾勒出完整的黄河改道图。图中"澶州"位置浮着片胃囊膜,膜上血字记录着景佑四年决口当日的科场舞弊细节——礼部侍郎在糊名处添的朱砂,与本届如出一辙。 薛冰蟾的银刀突然插入地缝。刀身磁砂吸附出暗藏的铜管,管中滚出七枚蜡丸。捏碎后每丸都裹着节指骨,骨面上阴刻星纹——与铁牛眼中融化的琉璃同源。她将指骨按北斗方位摆在地面,骨节自动拼出浑天仪缺失的"天璇"部件。 陈砚秋臂上纹路突然灼烧般剧痛。他抓起活字盘中的"秋"字钉,铜钉背面"离"卦刻痕正对应臂上浑天仪的赤道环。当字钉贴近皮肤时,整条纹路亮起血光,投射在墙面的虚影中浮现岭南鬼贡院的立体图——三百号舍的分布,竟与黄河七十二道水闸一一对应。 "丑时卦变。" 书肆外突然传来打更人的惨叫。两人扑到窗边,只见汴河方向升起七道靛蓝火柱,正是司天监铜灯的方位。薛冰蟾的银刀凌空划出"睽"卦,刀风掀开的活字盘底层露出张人皮,上面刺着完整的《科举罪言录》末章——正是陈砚秋父亲临终前被撕去的那页。 人皮文字在火光中蠕动:"七鼎非镇河,实锁文曲也。每甲子噬一榜眼,可续六十年国运……"陈砚秋的指尖刚触到"噬"字,整张人皮突然卷曲,边缘燃起与铜灯相同的靛蓝火焰。火中浮现本届榜眼被捆在青铜鼎上的幻象,鼎耳虹膜正如活物般吮吸他眼角的血。 活字盘突然炸裂。数百铜字钉暴雨般射向四周,每枚钉入木柱后,背面卦象都投射出微型星图。薛冰蟾挥刀格挡,斩落的字钉在地上拼出"寅时闸开"的血色警告。陈砚秋扑向黑铁匣,将七枚虹膜薄片按北斗方位贴在浑天仪纹路上——皮肤顿时被蚀出青烟,但投射的星图终于完整,显示出"文祸闸"的确切位置:汴口铁牛下游三十丈。 书肆梁柱突然倾斜。藏在椽木间的数百张科考落卷雪片般飘落,每张背面都印着虹膜状水渍。陈砚秋接住一张,墨迹遇空气迅速氧化,显露出被黜落的真相——阅卷官在策论"河"字旁批的"犯讳",竟与六十年前他父亲卷上的朱砂批如出一辙。 薛冰蟾的银刀劈开后墙。夹层里露出台精铜打造的活字印刷机,字盘上固定着本届试题的雕版。当她撬开底板时,数百枚带血的齿骨哗啦倾泻——全是落第举人的臼齿,每颗都刻着《周易》爻辞。 "卯时骨鸣。" 陈砚秋的耳膜突然刺痛。齿骨堆自发震颤,发出的嗡鸣竟组成《礼部韵略》的入声字表。薛冰蟾将银刀插入骨堆,磁砂吸附出的铁屑在空中拼出韩似道此刻的动向:他正在紫宸殿地窖,将本届状元的虹膜切片贴入第七尊青铜鼎。 活字印刷机的滚筒突然自行转动。空白纸卷吞入,吐出的却是墨色泛蓝的《星变应验录》全文。陈砚秋攥住纸卷冲出书肆,东方已现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照在纸面上,靛蓝墨迹里浮出最后一行隐形文字: "三元劫眼,终在秋字号。" 喜欢不第河山请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