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刃》 第1章 宫变夜,十两银买你一生 血把汉白玉台阶染成了红绸。 李长宁缩在枯井边的阴影里,数着经过眼前的靴子——第七批了。禁军的、叛军的、还有宫人逃命时慌不掉的软底绣鞋。 她没动。 母妃临走前把她塞进井沿暗格,齿缝里挤出的最后一句是:“别出声,等人走光。” 可人一直没走光。 直到一双玄色蟒纹靴停在她眼前。 靴面上溅的血还没干,顺着金线绣的蟒鳞往下淌。她顺着靴子往上看,墨色蟒袍,玉带,然后是那张脸。 萧绝。 当朝摄政王,今夜宫变的主谋之一。 他手里提着剑,剑尖还在滴血。看见她时,他挑了挑眉,像在荒院里瞧见了一只没来得及逃的雀。 “活的?” 他声音很淡,带着点事后的倦意。 李长宁没回答。她从暗格里爬出来,动作很慢,十岁的身体冻得发僵。站直时,她恰好到他腰间的玉带。 然后她伸出手,抓住了他蟒袍的下摆。 布料上绣的金线硌手,沾着血,滑腻腻的。她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 萧绝没动,任她抓着。 “带我走。”她抬头,眼睛黑得看不见底,“我能帮你。” 他笑了。 不是仁慈的笑,是那种看见什么有趣玩意儿的笑。他蹲下来,和她平视,手里的剑随意搁在地上。 “先帝幼女,永安公主。”他伸出没沾血的那只手,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想拿你的脑袋领赏吗?” 李长宁的下巴被他抬着,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我知道玉玺在哪儿。” 她声音不大,但在只有风声和远处惨叫的夜里,清晰得像碎玉。 萧绝的手指顿了顿。 “父皇临终前告诉母妃的。”她继续说,语速平稳得不像个孩子,“真玉玺。你们现在找到的那个,是假的。”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远处又传来一声濒死的哀嚎,然后戛然而止。 终于,他松开她的下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不是刀。 是一锭银子。 十两的官银,底款还刻着户部的印。他把银子丢在她脚边,“铛”一声闷响。 “这是买你命的价。”他站起身,阴影重新笼罩她,“从今日起,你不是公主,不是李家人。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的野种,明白吗?” 李长宁松开他的衣摆,弯腰捡起那锭银子。 银子上有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很沉,冰得她手心发疼。 她跪下来,额头触地。 “谢主人赐生。” 萧绝看着她伏在地上的细小背影,忽然又补了一句: “别叫我主人。脏。” 他转身走了。 李长宁爬起来,攥着银子跟在他身后。走过那些尸体时,她没低头,也没闭眼。 只是把银子攥得更紧了些。 萧绝走在前面,蟒袍的衣摆扫过血泊,带起细微的涟漪。 他没回头,但知道那孩子跟着。 一步不落。 宫门就在前面,火光映亮了半边天。他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你刚才说玉玺在哪儿?” 李长宁快步跟上,与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告诉主人。” 萧绝脚步一顿。 侧头看她。 十岁的孩子,脸上还沾着血污和灰土,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不是恐惧,不是哀求,是某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忽然笑了,这次笑得真切了些。 “有点意思。” 他迈出宫门,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兵将。 “王爷!”有人迎上来。 萧绝抬手止住对方的话,侧身让出半步,露出身后的李长宁。 “捡了个小玩意儿。”他说得轻描淡写,“带回去,洗干净。” 无数道目光落在李长宁身上。 她挺直脊背,攥着银子的手背在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抬着下巴。 像只还没学会害怕的幼兽。 萧绝翻身上马,有人把李长宁也抱上了另一匹马。马匹跑起来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皇宫在火光中燃烧,像座巨大的坟墓。 她转回头,把银子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 冰冷硌着皮肉,她却觉得莫名踏实。 前方,萧绝的背影在夜色中起伏。 李长宁盯着那个背影,眼睛微微眯起。 ——那不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猎手看见猎物时,才会有的、冷静的评估。 远处传来更鼓声:四更天。 夜还很长。 而她用十两银子,和一句谎言,买到了活下去的门票。 第一个谎言是:她根本不知道玉玺在哪儿。 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让他相信——她值得这十两银子,值得他留下她。 值得他,养虎为患。 第2章 第一课:眼泪最无用 柴房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李长宁坐在稻草堆里,数着从门缝漏进来的光斑——三块。从晨光到正午,光斑的位置挪了半尺。 门外有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在低声交谈。 “……王爷真要把那孩子关这儿?” “关三天。说是规矩。” “才十岁,三天不吃不喝……” 声音远了。 李长宁没动。她蜷在角落,抱着膝盖。怀里那锭银子硌着胸口,冰凉,但实在。 疼。 饿是钝刀,一点一点割着胃。渴是细针,扎着喉咙。 但她没出声。 第二日黄昏,柴房的门开了条缝。一碗馊了的稀粥推进来,碗沿有缺口。 李长宁盯着那碗粥,没动。 门外的人等了等,嗤笑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粥在泥地上慢慢渗开。 第三日,她开始发热。骨头缝里像有蚂蚁在爬,眼前的光斑晃成重影。 她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不能哭。 母妃咽气时没哭。躲在暗格里听见叛军翻找时没哭。现在也不能。 第四日清晨,锁“咔哒”一声开了。 萧绝站在门口,逆着光,蟒袍上换了新的熏香,盖掉了血腥味。 他抬脚迈进来,靴子踩在干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走到她面前,蹲下。 “还活着?” 李长宁抬起头。高热让视线模糊,但她看清了他的脸——没什么表情,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疼吗?”他问。 声音很平,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嘲讽。 李长宁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她清了清,哑着嗓子: “疼有用吗?” 萧绝笑了。 不是愉悦的笑,是那种“果然如此”的笑。他伸手,指尖擦过她干裂的嘴唇,沾了点血渍。 “第一课及格。”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记住,眼泪是废物,善良是累赘。这两样东西,在死人堆里活不下来。”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出来。带你去洗干净。” 李长宁撑着地,试了两次才站起来。腿软得打颤,但她没扶墙。 跨过门槛时,她看见那个送粥的仆妇站在院角,正用眼角瞥她,嘴角撇着。 李长宁低下头,跟着萧绝穿过回廊。 当晚,膳房闹了场不大不小的乱子。 三个值夜的仆役上吐下泻,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误食了不干净的巴豆粉。 管事气得跳脚,查了一圈没查出源头。 只有李长宁知道。 昨夜她烧得半昏时,摸到柴房墙角有个老鼠洞。伸手进去,触到些碎瓷片——不知是哪年哪月打破藏在这儿的。 她用瓷片割破手指,血滴在掌心,舔掉。 疼,但清醒。 然后她撬开了门板一处松动的木条——十岁孩子的手刚好能伸出去。外面是后院堆放杂物的小巷。 她溜出去,摸进膳房。 不是找吃的。 是在那几个仆役的茶壶里,撒了从柴房角落翻到的、受潮结块的巴豆粉。 做完这些,她原路返回,把木条塞回原处。 缩回角落时,高热终于将她吞没。 但她笑了。 很轻,没出声。 萧绝站在柴房对面的阁楼里,窗开了一条缝。 他看见那小小的身影溜出去,又溜回来。看见她摸进膳房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倒是小看她了。” 身后,心腹低声问:“王爷,要干预吗?” “不必。” 萧绝关了窗。 “让她玩。” 次日,李长宁被挪进了厢房。 有床,有被,有干净的衣物。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药,摆在床头。 她端起药碗时,手很稳。 喝完后,她把碗底最后一点药渣舔干净。 然后从枕头下摸出那锭银子,握在掌心。 窗外,有人在扫地。是那个送馊粥的仆妇,被管事罚扫整个后院。 李长宁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仆妇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十岁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 但仆妇打了个寒颤。 李长宁轻轻关上了窗。 傍晚,萧绝来了。 他没进屋,只站在门口,丢给她一个小布包。 “赏你的。” 李长宁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饴糖,还有一小瓶金疮药。 她抬头。 萧绝靠着门框,似笑非笑: “昨晚玩得高兴?” 李长宁捏紧布包,没说话。 “下次想报复,做得干净点。”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补了一句: “还有,巴豆粉的量下少了。那种成色,至少得加倍。” 门关上了。 李长宁坐在床边,剥开一块饴糖,放进嘴里。 甜得发苦。 她把糖纸抚平,叠好,塞进怀里。 和那锭银子放在一起。 窗外,暮色四合。 摄政王府的第一夜,她躺在床上,睁着眼。 枕头很软,被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但她睡不着。 手心里,还攥着那瓶金疮药。 ——他给的。 ——无论是毒药还是伤药,她都得受着。 这是第二课。 第3章 赐名“明昭” 书房里墨香很重,混着某种冷冽的松木熏香。 明昭站在书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垂着眼。她已经换上了粗布衣裳,灰扑扑的颜色,袖口磨得发白。 萧绝坐在案后,手里拿着本册子。 “李长宁。” 他念出这三个字时,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明昭指尖动了动。 那是她的封号——永安公主李长宁,从未有人连名带姓这样叫过她。 “从今日起,这是你的名字。”萧绝放下册子,抬眼,“楚,随我母姓。明昭,我取的。”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过来。 靴子踩在青砖上,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停在明昭面前时,他抬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不轻,迫使她抬起头。 “看着我。” 明昭抬眼。书房窗外的光落进来,照见他眼中某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昭,日明也。”他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颌骨,像在确认一件瓷器的质地,“我要你活得人尽皆知——” 他顿了顿,俯身,唇几乎贴到她耳廓。 呼出的气息温热,话却冰冷: “死时无人知晓。” 明昭没躲。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黑沉沉的,映不出光。 “明白了吗?”他问。 “明白了。”她说。 萧绝松开手,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套衣裳——还是粗布,但比她现在穿的稍好一些。 扔给她。 “换上。从里到外,都给我洗干净。”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包括你骨子里的‘公主’。” 明昭接过衣裳。 布料粗糙,磨得手心发痒。 她没有去屏风后。 就站在书房中央,开始解衣扣。外衫、中衣、里衣,一件件褪下,叠好,放在脚边。 十岁的身体瘦得肋骨分明,肩胛骨像两片欲飞的蝶。 萧绝没有回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院子里有仆役在洒扫,竹帚划过青石的声音,沙沙的,规律得让人心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很慢,但稳。 半晌,声音停了。 萧绝转过身。 明昭已经穿好了新衣。灰布裙衫,头发散着,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她刚才用书房角落铜盆里的水,粗略擦了脸和手。 现在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 像个缩小版的、倔强的囚徒。 萧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过来。” 明昭走过去。 他按着她肩膀,让她背对自己坐在圆凳上。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根木簪——很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纹饰。 握住她的头发。 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十岁女孩的头发细软,在他指尖缠了几次才束好。 “疼就说。”他语气很淡。 明昭抿着唇。 木簪穿过发髻时,扯到了几根头发。她没吭声。 “好了。” 萧绝松开手,后退半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一个歪歪扭扭的男式发髻,配着她那张还没长开的脸,有些滑稽。 但他没什么表情。 “以后就这么梳。”他说,“在我这儿,没有公主,只有奴才。” 明昭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对他福了福身。 很标准的宫礼。 “谢主人赐名赐衣。” 萧绝盯着她。 忽然笑了。 不是愉悦,是某种洞悉的嘲讽:“礼数倒没忘干净。” 他转身走向书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扔给她。 “打开。” 明昭接住。木盒很轻,打开——里面是几本蒙书,《千字文》《百家姓》,最底下压着一本薄册子。 她抽出来。 封皮没有字。翻开第一页,是人体经络图。第二页,是各种毒草的画样。 “识字,识毒,识人心。”萧绝坐回案后,重新拿起那本册子,“三样学好了,你才算有资格活下去。” 明昭合上木盒,抱在怀里。 “奴婢会学。” 萧绝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明昭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对了。” 她回头。 萧绝没抬头,还在看册子,声音随意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柴房那晚,你藏起来的半个硬馒头,馊了吧?” 明昭身体一僵。 “下次饿,直接说。”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我养的狗,不至于连口饭都讨不到。” 门开了,又关上。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萧绝放下册子,走到窗边。 院子里,那抹小小的灰色身影正穿过回廊。步子很稳,背挺得笔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木盒。 像个抱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月门后。 然后抬手,揉了揉眉心。 心腹从屏风后转出来。 “王爷,真留着她?” 萧绝没回头。 “玉玺的下落,还没问出来。” “万一她根本不知道……” “那也无妨。”萧绝打断他,声音很轻,“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在死人堆里忍住不哭不叫,能为了报复给他人下毒,能在被掐着脖子的时候还敢谈条件——” 他顿了顿。 “这样的刀胚子,十年难遇。” 心腹沉默片刻:“可她毕竟是李家的血脉。” “所以才要打磨。”萧绝转身,走回书案,“磨掉她骨子里的‘公主’,磨出一把只听我话的刀。” 他坐下,重新翻开册子。 册子的某一页,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那是从冷宫那口枯井边捡到的。 永安公主李长宁,最喜玉兰。 而那个叫楚明昭的孩子,从今往后,只能喜欢我让她喜欢的东西。 窗外暮色渐沉。 书房没有点灯。 萧绝坐在黑暗里,指尖摩挲着那片干枯的花瓣。 忽然想起刚才束发时,她细软的发丝擦过掌心的触感。 ——太脆弱了。 ——但越是脆弱的东西,折断时的声音,才越好听。 他松开手。 花瓣碎成粉末,飘落在砚台里。 混进了未干的墨中。 第4章 忠诚试炼:我赌你不会逃 月亮很薄,像片磨钝的刀片,冷冷地悬在檐角。 李长宁——现在该叫楚明昭了,但她心里还默念着那个旧名——躺在厢房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看帐顶的暗纹。 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路过。是停在门口。 然后,门栓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拨动,很慢,很小心。“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 一个黑影闪进来,又迅速掩上门。 “姑娘?姑娘醒醒!” 是膳房那个送过馊粥的仆妇,姓周,府里人都叫她周婆子。此刻她蹲在床边,压着嗓子,手在发抖。 楚明昭坐起身,没点灯。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勉强照见周婆子惨白的脸。 “快,跟我走。”周婆子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颤,“王爷……王爷要杀你!” 楚明昭没动。 “真的!”周婆子急得快哭出来,“我亲耳听见的,王爷跟心腹说,留着你迟早是祸害,等问出玉玺的下落就……”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什么时候?”楚明昭问,声音很静。 “明晚!所以今晚必须走!”周婆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塞给她,“这里面有干粮,还有点碎银子。后院角门我弄松了锁,出去往东走三里,有辆马车等着,会送你去南边……” 楚明昭接过包袱,掂了掂。 很轻。 她打开,借着月光看——两块硬饼,一包肉干,还有几粒碎银,加起来不到一两。 “谁让你来的?”她问。 周婆子一愣:“什、什么?” “马车是谁准备的?南边接应的是谁?”楚明昭抬眼,“周婆婆,你一个膳房仆妇,哪来的银子打点角门守卫?又哪来的门路安排马车?” 周婆子脸色更白了。 “我……我是看你可怜……” “哦。”楚明昭把包袱重新系好,递回去,“那谢谢婆婆。但我不走。” “你疯啦?!”周婆子声音拔高,又赶紧压下去,“王爷真要杀你!” 楚明昭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那就杀吧。”她闭上眼,“我困了。” 周婆子僵在原地。 半晌,她跺了跺脚,揣着包袱匆匆走了。门重新掩上,落锁的声音比来时重得多。 楚明昭睁开眼。 看着帐顶,一动不动。 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她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头只有风声。 推门。 门没锁——周婆子刚才慌乱,忘了重新锁上。 她走出去。 夜色里的王府像只蛰伏的巨兽,廊下的灯笼昏黄如惺忪的眼。她没往后院角门去,而是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萧绝的书房还亮着灯。 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坐着,在看书。 楚明昭在廊柱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抬手敲门。 “进。” 她推门进去。 萧绝坐在书案后,手里果然拿着本书。见她进来,他抬了抬眼,没说话。 楚明昭走到案前三步处,跪下。 “奴婢来请罪。” “何罪?”萧绝翻过一页书。 “奴婢方才,差点中了离间计。” 萧绝翻书的动作停了停。 “说下去。” 楚明昭抬起头,眼睛在烛光里亮得惊人:“周婆子今夜来找我,说王爷明晚要杀我,让我逃。后院角门有马车接应,往南走。” “然后?” “然后奴婢没逃。”她顿了顿,“因为第一,周婆子三月前因克扣菜钱被管事罚过月例,对王府心怀怨恨;第二,她儿子在城南赌坊欠了三十两银子,昨儿被人打断了腿;第三——”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地上。 “这包蒙汗药,是从她刚才塞给我的肉干里掉出来的。不是要送我走,是要迷晕了送去别处。” 萧绝放下书。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你怎么知道这些?”他问。 “柴房关着那三天,奴婢听见外头洒扫的婆子闲聊,说起周婆子被罚的事。昨夜奴婢去膳房……”她停住,没往下说。 萧绝却笑了:“说下去。昨夜你去膳房下药,还顺便听了墙角?” 楚明宁抿了抿唇。 “是。”她承认,“听见两个帮厨说,周婆子儿子被打断了腿,赌坊的人放话,三日不还钱就卸胳膊。” “那蒙汗药呢?” “肉干味道不对。”楚明昭说,“奴婢在宫里……以前,闻过这种药。” 萧绝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烛火又跳了一下,蜡油凝固成浑圆的珠子。 “起来吧。”他终于说。 楚明昭站起来,腿有些麻。 “周婆子已经死了。”萧绝语气平淡,像在说今晚的菜咸了,“一刻钟前,在后院井里发现的。失足落井。” 楚明昭指尖一颤。 “害怕?”萧绝问。 “不。”她摇头,“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儿子。”楚明昭说,“断了腿,又没了娘,三十两银子恐怕是还不上了。” 萧绝忽然笑出声。 不是冷笑,是真正觉得好笑那种笑。他靠在椅背上,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楚明昭。”他第一次完整地叫这个名字,“你比我想的还有趣。” 楚明昭垂下眼。 “明日开始,你不用住厢房了。”萧绝说,“搬到西跨院,那边清静,适合养伤。” 这是赏赐。 也是新的囚笼。 “谢王爷。”她说。 萧绝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楚明昭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时,忽然回头。 “王爷。” “嗯?” “您今晚……真的在等我逃吗?” 萧绝抬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 “你说呢?” 楚明昭沉默片刻。 “奴婢猜,您书案下面,压着王府的巡防图。如果奴婢真往后院角门去,此刻应该已经被暗卫拿下了。” 萧绝没说话。 但楚明昭看见,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叩了一下。 她拉开门,走出去。 夜风很凉。 她沿着回廊往西跨院走,步子很稳。 走到月亮门时,她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窗上的剪影还在,一动不动。 像在等什么。 楚明昭转回头,继续走。 袖子里,那包蒙汗药还在。她没全交出去——留了一小撮,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在腰带夹层里。 周婆子也许真是失足落井。 也许不是。 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萧绝在试她。 而她通过了。 代价是,往后每一步,都会比今夜更难。 西跨院果然清静,只有两个哑仆在洒扫,见她来,比划着手势引路。 房间比厢房大,有床有桌,甚至还有个小小的书架。 楚明昭关上门,背抵着门板。 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手心全是汗。 她从怀里摸出那锭银子,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 四更天了。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离下一个试炼,也许更近。 第5章 当众背出贪污账,他笑了 每月初五是王府发月例的日子。 楚明昭排在仆役队伍的末尾。她个子最小,前面挡着几个粗使婆子,几乎看不见账房先生的桌案。 轮到她了。 账房先生掀了掀眼皮,从簿子上找到她的名字:“楚明昭,粗使丫鬟,月例三钱。” 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咳了一声。 账房先生笔尖一顿,蘸了蘸墨,改口:“新来的,头月减半。一钱五。” 铜板“当啷”丢在桌上,滚了两圈,停在桌沿。 楚明昭伸手去拿。 管事的手先一步按在铜板上。姓赵,府里人都叫赵管事,管着后院所有杂役。 “小丫头,你这月打碎了两个茶盏,扣五十文。”赵管事笑眯眯的,手指捻着那枚铜板,“还有,前几日你领的那套衣裳,是新裁的,扣三十文。算下来……” 他慢悠悠数出七十文,揣进自己袖袋。 剩下八十文,推到她面前。 “拿好了。下次小心点。” 队伍里有人低声嗤笑。 楚明昭看着桌上那堆铜板,没动。 “怎么,嫌少?”赵管事挑眉。 楚明昭抬起头,看着他。 十岁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整个账房院都听得见: “赵管事,您上个月贪了六两七钱,这个月到今日初五,已经贪了四两二钱。其中三两是克扣杂役的月例,一两二钱是虚报采买账。” 死寂。 赵管事脸上的笑僵住。 “你胡说什么?!”他拍案而起。 楚明昭没理他,继续往下说,语速平稳得像在背书: “三月十二,您从绸缎庄拿回扣八钱;三月十八,虚报修缮费一两五;三月廿五,私卖库房旧家具得银二两。共计六两七钱。”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零头我没记,应该还有几分碎银。” 赵管事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青。 “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查账就知道。”楚明昭看向账房先生,“先生,您掌着总账,赵管事每个月从您这儿支的采买银子,和实际采买的数目,对得上吗?” 账房先生手一抖,墨笔掉在账簿上,晕开一团黑。 院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所有人转头。 萧绝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一身玄色常服,负着手,像是刚散步路过。 “挺热闹。”他踱步进来,目光扫过赵管事惨白的脸,落在楚明昭身上,“背得不错。” 楚明昭垂下眼。 萧绝走到账桌前,随手翻了翻那本账簿。翻到某一页,停住。 “赵管事。”他声音很淡,“她说得对吗?” 赵管事“扑通”跪下了。 “王、王爷!这小丫头胡说八道!奴才对王府忠心耿耿——” “我问你,她说得对不对。”萧绝打断他。 赵管事冷汗涔涔,说不出来话。 萧绝合上账簿,看向楚明昭。 “但有个问题。”他说,“揭发得太早了。” 楚明昭抬眼。 “等他贪够一千两,够砍头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萧绝语气里带着点玩味,“现在这点数目,最多打几十板子,撵出府去。可惜了。” 楚明昭抿了抿唇。 “是。”她说,“奴婢心急。” 萧绝笑了。 不是嘲讽,是那种先生看见学生犯了个可爱错误的笑。他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十两的,和当初买她命的那锭一模一样。 放在桌上,推到楚明昭面前。 “这是学费。”他说,“下次记住,报仇要挑最好的时机。一刀毙命,别给人喘气的机会。” 楚明昭伸手去拿银子。 萧绝的手还按在银锭上。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他的手指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 她的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萧绝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很轻,但不容挣脱。 “手在抖?”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怕我?” 楚明昭摇头。 “冷。”她说。 萧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松开手。 “回去吧。”他说,“银子拿好。” 楚明昭攥住银锭,转身就走。没再看瘫软在地的赵管事,也没看满院噤若寒蝉的仆役。 步子很稳。 直到走出账房院的月亮门,拐过回廊,确定没人看见—— 她才背靠着墙,缓缓蹲下来。 手心全是汗,银锭硌得生疼。 刚才萧绝握她手腕时,她真的在抖。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继续往西跨院走。 当晚,消息传遍了王府。 赵管事被打了五十大板,扔出府门。所有贪墨的银两追回,充公。 但没人看见他去了哪儿。 只有守后门的老仆喝醉后嘟囔,说半夜看见一辆板车拉出去个麻袋,沉甸甸的,渗着血。 楚明昭在西跨院的房间里,点着油灯。 桌上并排摆着两锭银子。 一锭是宫变那夜的买命钱,沾着洗不掉的血渍。 一锭是今日的学费,崭新,映着烛光。 她看了很久。 然后拿起旧的那锭,贴在心口。 冰凉。 窗外传来更鼓声时,她吹熄了灯。 躺在床上,睁着眼。 想起萧绝握住她手腕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想起他说“下次记住”时,眼底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不是看工具的眼神。 ——至少不完全是。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下有样硬物。 是那包没交完的蒙汗药。 她摸出来,握在手心。 又松开。 最终,把药包塞回了最深的角落。 有些东西,现在还用不上。 但总有一天。 会的。 第6章 识字与识毒 西跨院的书房比正院小得多,但收拾得很干净。 楚明昭站在书案前,看着萧绝摊开一卷泛黄的册子。不是蒙书,也不是经文。 封皮上两个字,墨色深重如干涸的血: 《毒经》 “识字,从今日起。”萧绝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第一课,认毒。” 他翻开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小楷,配着粗糙的手绘药草图样。有些画旁还标注了采集季节、炮制方法,以及—— 致死剂量。 “鹤顶红。”萧绝修长的手指点在第一个词上,“入口封喉,无解。” 楚明昭盯着那三个字。 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滴过,或是……血。 “断肠草。”他的手指移到下一行,“肝肠寸断,死状极惨。” 一页,一页。 他念,她听。偶尔会停下来,解释某个生僻字,或是某种毒的发作时间。 书房里只有他低沉的声音,和她极轻的呼吸。 窗外的日光慢慢偏斜,从东窗移到西窗。 终于,他合上册子。 “都记下了?”他问。 楚明昭点头。 “背。” 她闭上眼。 “鹤顶红,采自西南瘴林,色朱红如鹤顶,溶于水无色无味。致死量:三厘。” “断肠草,多生于坟茔阴湿处,叶似心形,花紫黑。致死量:一片叶。” “鸠羽毒,取鸠鸟尾羽浸酒百日……” 一字不差。 萧绝看着她。 烛火还没点,暮色从窗格漫进来,给她瘦小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她背得很快,很稳,像在背一首无关紧要的诗。 “够了。”他打断她。 楚明昭睁开眼。 “主人教这些,”她轻声问,“是要我杀人,还是防被杀?” 萧绝没立刻回答。 他拿起案上的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墨香混着松烟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都要。”他说。 然后他朝她招手:“过来。” 楚明昭绕过书案,走到他身侧。 萧绝握住她的手——很自然,像握住一支笔。他的手包住她的,指尖压着指尖,蘸墨。 铺开一张新纸。 “写。”他在她耳边说。 楚明昭的手被他带着,在纸上落笔。 第一个字:杀。 横,撇,点,竖折钩。 他的手很稳,她的手却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某种陌生的触感——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这一笔要稳。”萧绝的声音很低,热气喷在她颈侧,“像握刀的手。” 楚明昭的指尖颤了颤。 墨迹在“杀”字的最后一勾处,晕开一小团。 “主人的手,”她忽然问,“杀过人吗?” 萧绝的动作停了停。 然后他笑了,笑声很轻,震得她耳廓发痒。 “很多。”他说,“以后你也会。” 他松开手。 楚明昭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杀”字,墨迹未干,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她放下笔。 “今天就到这儿。”萧绝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册子带回去,三日内背熟。三日后考你。” 楚明昭抱起那卷《毒经》。 很沉。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萧绝还站在窗边,暮色彻底吞没了他的背影,只剩下一个轮廓。 “主人。”她叫了一声。 “嗯?” “墨里有毒吗?” 萧绝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 然后他转过身,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点上,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你说呢?”他反问。 楚明昭没说话,抱着册子走了。 回房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圈在地上铺开,像一个个柔软的陷阱。 她走得很慢。 脑子里还在过那些毒草的名字、形状、致死量。 还有他握住她手时,掌心的温度。 推开房门,点灯。 她把《毒经》放在桌上,坐下,摊开。 然后低下头,仔细嗅了嗅自己的指尖。 墨香很浓。 但底下,确实有极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苦味。 是断肠草。 碾成极细的粉末,混在墨锭里。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 然后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瓦罐——是她前两日在后院角落捡的,原本装着腌菜,洗干净了,一直空着。 她抱着瓦罐出了门。 后院最荒僻的角落,靠近围墙的地方,长着一丛杂草。 白天她路过时看见过。 其中几株,叶子是心形的。 她蹲下来,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然后伸手,连根拔起。 根须带着湿泥,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她抖掉泥土,把整株草塞进瓦罐。 又拔了几株。 直到瓦罐装满大半。 回房,关紧门。 她把草倒出来,在油灯下一株一株检查。挑出根茎最粗壮的三株,用剪子剪碎,放在捣药臼里。 剩下的,重新塞回瓦罐,藏到床底最深处。 捣药的声音很轻,闷闷的,被夜风吹散。 半个时辰后,她摊开手心。 掌心里是一小撮捣烂的草泥,汁液墨绿,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断肠草的根。 《毒经》里没写的是:断肠草的叶有毒,根却是解药——以毒攻毒,但剂量必须精准。 多一分,自己先死。 少一分,解不了毒。 她盯着那团草泥,看了很久。 然后闭上眼睛,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苦。 苦得舌头发麻,喉咙发紧。 她强迫自己咽下去。 胃里立刻翻搅起来,像有火在烧。她趴到墙角,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东西。 额头上渗出冷汗。 但指尖那点若有似无的苦味,渐渐散了。 她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大口喘气。 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晃动。 许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桌边。 摊开纸,研墨——用自己藏在枕头下的、从账房偷拿的普通墨锭。 提笔。 写下第一个字。 杀。 比白天写的好看些,至少不晕墨了。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翻过纸,在背面又写了一个字。 萧。 写得很慢,很认真。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忽然笑了。 很轻,没出声。 吹熄灯,上床。 黑暗中,她摸出怀里那锭旧银子,贴在脸颊边。 冰凉。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她闭上眼。 梦里没有毒草,没有血。 只有一只握着她的手,很暖。 和纸上那个未干的“杀”字。 第7章 第一次见血 刑部大牢的霉味是活的。 它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渗进皮肤每道褶皱里。混杂着血腥、排泄物和腐烂稻草的浊气,熏得人眼睛发涩。 楚明昭跟在萧绝身后半步,踩着他的影子走。 她今天换了身深灰的男装,头发束成最简单的童子髻,脸上不知被他抹了什么,肤色暗沉了些。混在他那群黑衣护卫里,像个不起眼的小跟班。 没人多看她一眼。 狱卒提着油灯在前引路,铁链拖地的声响在幽深甬道里回荡,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 两侧牢房里,有眼睛在暗处窥视。 麻木的,疯狂的,濒死的。 “怕么。”萧绝忽然开口,声音在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明昭摇头。 “嘴硬。”他轻笑。 走到最深处那间牢房前停下。 栅栏里关着个男人,手脚都锁着铁链,蜷在角落的草堆上。听见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有纵横交错的鞭痕,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却亮得吓人。 “萧……绝……”他嘶哑地喊,像破风箱漏气。 萧绝没应。 狱卒打开牢门,退到一边。 “进去。”萧绝对楚明昭说。 楚明昭迈过门槛。 牢房很窄,只够三四人站立。她一进去,那囚犯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他是北境探子,手上十七条人命。”萧绝站在牢门外,声音平静得像在介绍天气,“本来今早该斩的,我特意留到现在。” 囚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 楚明昭背对着萧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背上。 “杀了他。”萧绝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 楚明昭的手藏在袖子里,指尖冰凉。她摸到袖中那支发簪——萧绝前日给她的,乌木的,簪头磨得尖利。 “要么他死,”萧绝补了一句,“要么你亡。” 囚犯突然动了。 他像头困兽般暴起,铁链哗啦作响,直扑楚明昭而来! 油灯的光晃得厉害。 楚明昭看见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闻到扑面而来的恶臭,听见他喉咙里压抑的嘶吼—— 她后退半步,背撞上冰冷的石墙。 无处可退。 右手从袖中抽出,乌木簪在昏暗光线里划出一道短促的弧。 噗嗤。 很轻的一声。 像戳破一个熟透的果子。 囚犯扑来的动作僵在半空。他低头,看向自己咽喉——那里插着一支发簪,只露出半寸簪尾,余下的全没入皮肉。 血先是渗出一点,然后汩汩涌出,顺着脖颈往下淌,染红衣领。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铁链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楚明昭还保持着刺出的姿势,右手悬在半空,手指紧紧攥着簪尾。温热的血溅了她满手,还有几滴溅到脸颊上。 黏腻,滚烫。 她盯着地上那具抽搐的身体,看着他咽喉处那个小小的血洞,看着他最后蹬了一下腿,然后彻底不动了。 死了。 甬道里死寂。 狱卒手里的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萧绝走进牢房,靴子踩在血泊边缘,停下。他蹲下身,探了探囚犯的鼻息。 然后站起身,看向楚明昭。 “手抖什么。”他说。 楚明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萧绝从袖中抽出块素帕,递给她。 “擦擦。” 楚明昭没接。 她自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血渍在灰布上晕开,变成暗褐的污迹。 “走。”萧绝转身出了牢房。 楚明昭跟上去,路过尸体时,她停顿了一瞬。 然后跨过去。 回王府的马车上,两人沉默。 楚明昭坐在萧绝对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洗过了,狱卒端来的水,冰冷刺骨,搓了三遍。 但总觉得还有血腥味。 “第一次都这样。”萧绝忽然开口。 她抬眼。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吐出来,或者做噩梦,都正常。熬过去就好了。” 楚明昭没说话。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帘缝隙里漏进街市的喧嚣。卖炊饼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妇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鲜活的人间。 和刚才那个阴暗腥臭的牢房,像两个世界。 回到西跨院,天已经黑了。 楚明昭屏退了哑仆,闩上门。 然后走到铜盆前,倒水,一遍一遍地搓手。用皂角,用力,直到手背的皮肤搓得发红,几乎破皮。 水渐渐变浑,泛着淡淡的粉。 她还在搓。 指甲缝,指关节,掌心的纹路。 总觉得洗不干净。 总觉得那温热的、黏腻的触感,还黏在皮肤上。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不是敲门,是直接推门——门闩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挑开了。 萧绝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细铁片。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看见铜盆里泛红的水,和她搓得通红的手。 没说话。 径直走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这就受不了了?”他盯着她,“才一条命。” 楚明昭抬起头。 眼眶是红的,但没眼泪。 “主人,”她哑声问,“我及格了吗?” 萧绝看着她。 看了很久。 然后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丢在她脚边。 “药膏。”他转身往外走,“抹上,明天手别肿。” 走到门口,他停住。 没回头。 “下次杀人,”他说,“别闭眼。” 门关上了。 楚明昭蹲下身,捡起瓷瓶。 拔开塞子,是清凉的药膏味,盖过了记忆里的血腥。 她走到床边坐下,蘸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手背和手指上。 动作很慢。 抹到右手虎口时,她停住了。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是发簪刺入时,被囚犯挣扎的力道划到的。当时没觉得疼,现在才渗出一丝血丝。 她盯着那道血痕看了会儿。 然后放下药膏,走到桌边。 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块素白帕子。 ——是萧绝今日在牢里递给她,她没接的那块。 她把手贴上去。 虎口的血痕在帕子上印下一个淡淡的、模糊的印子。 像朵未开的花。 她把帕子叠好,和那支沾过血的乌木簪放在一起。 塞进枕头底下。 吹熄灯,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簪子刺入咽喉的画面。 是萧绝蹲下探鼻息时,侧脸的轮廓。 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下次杀人,别闭眼。” 窗外传来打更声。 四更天了。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药膏的清凉气味,在黑暗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第8章 噩梦与守夜人 烧是后半夜起来的。 像有人在她骨头缝里点了把火,一寸一寸烧上来。喉咙干得发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楚明昭在榻上蜷成团,冷汗浸湿了中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她闭着眼,但眼皮底下全是晃动的血色。 牢房幽暗的光、咽喉喷溅的血、地上蔓延的暗红。 还有那支乌木簪。 簪尾没入皮肉时,触感是软的,带着一点微妙的阻力。然后血涌出来,温热,黏稠,顺着她手指往下淌。 好多血。 她猛地睁眼。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她盯着帐顶的暗纹,数呼吸。 一,二,三…… 数到十七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 囚犯最后瞪大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她小小的、扭曲的倒影。 她翻身坐起,捂住嘴干呕。 胃里空荡荡的,只吐出一点酸水。 冷。 明明是盛夏的夜,她却冷得牙齿打颤。扯过被子裹紧,还是冷。寒意从骨头深处渗出来,往外冒。 她摸索着下床,想去倒水。 脚刚沾地,就软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扶着桌沿站稳,摸到茶壶,壶身冰凉。倒出来的水也是凉的,灌进喉咙,非但没解渴,反而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寒颤。 手抖得厉害,茶杯没拿稳。 “啪嚓——” 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楚明昭僵在原地,盯着地上四溅的瓷片,呼吸急促。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快。 然后是推门声,她烧得昏沉,忘了锁门。 萧绝站在门口,披着外袍,头发松散着,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 “吵什么。”他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楚明昭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萧绝走进来,油灯放在桌上。 光线下,她看清了他的脸。 没什么表情,眉头微蹙着,像被打扰了睡眠的不悦。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又看向她。 她裹着被子站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颊边。身子细微地发着抖。 萧绝沉默片刻。 转身走到脸盆架前,从铜壶里倒了半盆热水。又拎起墙角的药壶。 他直接把药壶放在炉上,添了块炭。 动作熟练,不像个王爷该会的。 然后他走回来,在盆里拧了块布巾。 “过来。”他说。 楚明昭没动。 萧绝也不催,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布巾。 半晌,她挪过去。 他抬手,布巾敷在她额头上。 烫。 但烫得舒服。那股热气从额头渗进去,稍稍压住了骨头缝里的寒意。 萧绝的手按着布巾,停顿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 隔着布巾,她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躺下。”他说。 楚明昭躺回床上。 萧绝拉过凳子,在床边坐下。布巾凉了,他就重新拧一块,敷上。一遍,又一遍。 她闭着眼,意识在灼热和冰凉之间浮沉。 偶尔睁开眼,看见他侧脸的轮廓在油灯的光晕里,明暗交错。他垂着眼,专注地拧布巾,额前几缕碎发落下来,遮住半边眉眼。 不像那个在刑部大牢里冷眼看她杀人的摄政王。 也不像那个掐着她下巴说“死时无人知晓”的萧绝。 药壶里的药重新滚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萧绝起身,倒了半碗药,端过来。 “起来喝。” 楚明昭撑起身子,接过药碗。滚烫,烫得指尖发红。她小口小口地喝,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喝完,他接过空碗。 “睡。”他说。 她躺回去,重新闭上眼。 但没睡着。 她能感觉到,他没走。 油灯的光晕在眼皮上晃动,他的呼吸声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偶尔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他换了个坐姿。 时间过得很慢。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成黛青,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楚明昭半睡半醒间,感觉额头上换了块凉的布巾。 然后有一只很轻的手,拨开了她颊边汗湿的头发。 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很暖。 像寒冬里偶然触到的一捧炭火。 她把那只手拉过来,贴在脸颊边,喃喃了一句: “母妃……” 那只手僵住了。 她想起来了,母妃已经死了。死在宫变那夜,死在冷宫的枯井边。 可那只手没抽走。 任她贴着,任她蹭着。掌心温热,指腹粗糙,和她记忆里母妃柔软的手完全不同。 但她舍不得放开。 太暖和了。 暖和得让她想哭。 可她记得他的话。 眼泪是废物。 所以她只是更紧地攥住那只手,把脸埋进去,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 那只手终于轻轻抽走。 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是萧绝站起身。脚步声很轻,走到桌边,油灯被吹熄。 然后是开门,关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 楚明昭睁开眼。 枕边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药瓶。 是她白天用过的那支乌木簪,沾过血的,已经被洗净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簪子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凌厉的字迹,只三个字: “抱着睡。” 她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拿过来,握在手心。 簪身微凉,但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侧过身,把簪子贴在胸口,蜷缩起来。 这次,真的睡着了。 无梦。 --- 萧绝站在廊下。 晨光熹微,照着他半边侧脸。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掌心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湿漉漉的触感。 是她蹭上去的眼泪,虽然她以为自己没哭。 他握了握拳。 转身离开时,对暗处吩咐了一句: “去查查,她母妃葬在哪儿。” 声音很轻,散在晨风里。 第9章 偷听到真相 书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楚明昭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到门外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不是萧绝一个人。 她停住脚步。 “……北境那位,手伸得太长了。”是个陌生的男声,低沉,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李尚书不必担心。”萧绝的声音很淡,“他活不过这个月。” 茶盘在手里微微发颤。 楚明昭屏住呼吸,往后挪了半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窗户的缝隙刚好能漏出几句断续的话。 “当年永安宫那件事……”那个被称作李尚书的人顿了顿,“王爷处理得干净,但毕竟留了个尾巴。” 永安宫。 楚明昭的指尖陷进掌心。 那是她母妃的寝宫。 “尾巴?”萧绝轻笑,“您是说,那个十岁的丫头?” “毕竟是先帝血脉。” “血脉?”萧绝的语气里带上讥诮,“李尚书,您真以为先帝在乎这个女儿?若不是她母妃……” 话音忽然低下去。 楚明昭往前倾了倾身子,耳朵几乎贴上窗缝。 风声太大,盖掉了后面的词。只隐约听见“通敌”、“自尽”、“保全”几个零碎的词。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母妃……可惜了。”李尚书说,“那样一个美人,死得那般不堪。” “不堪?”萧绝的声音冷下去,“李尚书,慎言。” “是是是……下官失言。”李尚书连忙告罪,“只是……那孩子若知道她母妃是被凌虐至死,恐怕……” 茶盘“哐当”一声轻响。 楚明昭的手抖得太厉害,茶杯和茶托磕碰在一起。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书房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谁?!”李尚书厉声喝问。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端着茶盘,推开书房门。 萧绝坐在书案后,李尚书站在案前,两人同时看向她。 “奴婢送茶。”她低着头,声音平稳。 萧绝盯着她看了两秒。 “放下。”他说。 楚明昭走过去,把茶盘放在书案一角。动作很稳,一滴水都没洒。 她能感觉到李尚书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全身。 “新来的丫鬟?”李尚书问。 “嗯。”萧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不懂规矩,让尚书见笑了。” 李尚书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楚明昭退到门边,垂手站着。 书房里重新响起谈话声,但内容已经换了,变成边境粮草调拨之类的琐事。她垂着眼,盯着自己鞋尖上一点泥渍。 凌虐至死。 通敌。 自尽。 那几个词在她脑子里打转,像烧红的铁钉,一下一下凿进去。 母妃不是病死的。 不是殉国。 是被人…… 胃里一阵翻搅。她咬住舌尖,用疼痛压住那股恶心。 不能吐。 不能露怯。 谈话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李尚书告辞时,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怜悯?还是警告? 门关上。 书房里只剩下她和萧绝。 茶已经凉了,萧绝没喝。他把茶杯放回茶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 “听见多少。”他问,不是质问,是陈述。 楚明昭抬起眼。 “奴婢不该偷听。” “我问你听见多少。”萧绝重复,语气没什么变化。 她沉默片刻。 “听见……我母妃,死得不堪。” 萧绝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着。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让人心慌。 “然后呢。”他说。 “然后奴婢想问,”楚明昭往前走了一步,“主人为何让我知道?” 萧绝笑了。 不是愉悦的笑,是那种“终于问了”的笑。 “刀,”他慢慢地说,“要知道该指向谁。” 楚明昭盯着他。 书房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是谁。”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萧绝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等你够资格做我的刀,自然就知道了。” 他俯身,平视她的眼睛。 “现在,你只需要记住两件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第一,你母妃死得很惨。第二,杀她的人,现在还活得很好。” 楚明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然后她后退一步,跪下。 额头触地。 “请主人教我杀人。”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萧绝看着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她的背挺得很直,肩胛骨在粗布衣裳下绷出嶙峋的弧度。双手撑在身侧,手指死死抠着青砖的缝隙,指节泛白。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还没学会呲牙的幼兽。 “起来。”他说。 楚明昭没动。 “我说,起来。” 她还是没动。 萧绝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抓住她肩膀,一把将她拎起来。 力道很大,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想报仇?”他捏着她下巴,强迫她抬头,“可以。” 他盯着她通红的眼眶——这次不是发烧,是强忍的泪意。 “等你够资格做我的刀。”他一字一顿,“等我需要杀人的时候,第一个,就让你去。” 楚明昭看着他。 眼睛很亮,亮得像烧着两簇冰冷的火。 “好。”她说。 萧绝松开手。 “出去。” 楚明昭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楚明昭。”他在身后叫住她。 她回头。 萧绝站在书房中央,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整个人笼在逆光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别让我失望。”他说。 门关上了。 楚明昭沿着回廊往西跨院走。 步子很稳。 但走到月亮门时,她脚下一软,伸手扶住墙。 指尖在颤抖。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砖石,仰起头,看着头顶那片狭窄的天空。 湛蓝的,没有一丝云。 像母妃最后那件衣裳的颜色。 她闭上眼。 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母妃温柔的笑,给她梳头时哼的歌,还有宫变那夜,把她塞进暗格时冰凉的指尖。 “别出声,等人走光。” 可母妃自己,没等到人走光。 她等来了什么? 楚明昭睁开眼,从袖中摸出那支乌木簪。 握紧。 簪尖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她盯着簪尖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抵在自己左手手臂内侧。 用力一划。 一道浅痕,渗出血珠。 她没停,又划了一道。 两道血痕交叉,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血珠慢慢汇聚,顺着苍白的手臂往下淌。 她看着那点红色,眼神平静得可怕。 “等我够资格……” “等我够资格……”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 直到血痕干涸,变成两道暗红的痂。 她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灰,继续往回走。 背影挺直,像一棵在石缝里扎了根的野草。 --- 书房里,萧绝站在窗前。 他看见她扶着墙滑坐下去,看见她掏出簪子,看见她在手臂上划下血痕。 也看见她重新站起来时,眼底那簇冰冷的光。 “王爷。”心腹从屏风后转出来,“这样……会不会太狠?” 萧绝没回头。 “狠?”他轻笑,“这才哪到哪。”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 “不把她逼到绝境,怎么知道她能爬多高。” “不让她恨到骨子里,怎么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 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温度。 和一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10章 宫宴册封 马车停在宫门前时,夕阳正从朱红宫墙的檐角滑下去。 楚明昭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外面乌泱泱的马车和人群。命妇的翟舆,官员的轿子,还有各府公子小姐们华贵的车驾,把宫门前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熏衣香,还有马匹特有的气味。 她放下帘子,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萧绝。 他今日穿了正式的玄色亲王蟒袍,玉带金冠,连腰间的佩剑都换了镶宝石的礼器。整个人在昏暗车厢里,依然有种逼人的贵气。 “怕了?”他没睁眼,却像知道她在看。 楚明昭摇头。 摇完才想起他闭着眼,补了一句:“不怕。” 萧绝嘴角扯了扯。 “等会儿跟紧我。”他说,“少说话,多看。” 马车又往前挪了一段,终于轮到他们。宫门守卫验过腰牌,放行。车子驶进长长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红墙,投下深深的阴影。 又回来了。 楚明昭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她小时候常爬;那个汉白玉石狮子,她躲过猫;还有远处永安宫的飞檐,在暮色里沉默地翘着。 母妃的宫殿。 可惜,改朝换代了,已经三年了。 她收回视线,攥紧了袖口。 宴设在太和殿。 灯火通明,丝竹声声。他们进去时,殿内已经坐了大半。原本喧闹的人声,在他们踏入的瞬间,诡异地静了静。 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还有……憎恨的。 楚明昭垂着眼,跟在萧绝身后半步,走到最前方的席位。那是亲王位,仅次于御座。 刚落座,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压低的议论。 “那就是摄政王捡的野种?” “长得倒是清秀,可惜出身……” “听说连字都不识几个,粗鄙得很。” 楚明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滚烫,烫得舌尖发麻。 萧绝侧头看了她一眼。 “听见了?”他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 “嗯。” “记住是谁说的。”他说,“以后有机会,一个一个算账。” 楚明昭抬眼,扫过刚才议论的那几个方向。 是几个年轻贵女,穿着绫罗绸缎,头上珠翠晃得人眼花。 她记住了。 宴过三巡,皇帝举杯。 楚明昭恶狠狠的盯着他。 李元玄,是他! 她的堂兄! 她记得父皇病重时,李元玄比所有的皇兄都孝顺。 李元玄看了她一眼,眼里只有冷漠。 似乎没有认出她。 又似乎是认出了她。 他嘴角笑了笑。“今日设宴,是为贺摄政王收义妹之喜。”李元玄声音不大,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赐封号……昭阳郡主,享郡主俸禄。” 没有金册和玉印,就是个虚名。 萧绝起身谢恩,姿态恭敬,但眉眼间没什么温度。 楚明昭也跟着跪下,磕头。 礼毕,重新落座时,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更刺人了。 尤其是女眷那边。 果然,酒过三巡,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穿鹅黄襦裙的贵女端着酒杯走过来,十四五岁年纪,眉眼娇纵。她是户部尚书之女,姓柳。 “昭阳郡主。”柳姑娘笑容甜美,语气却带着刺,“听闻郡主流落民间多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 楚明昭放下筷子,抬眼。 “还好。”她说。 “郡主真是豁达。”柳姑娘掩嘴轻笑,“若是我,怕是早熬不住了。不过也是,民间长大的,皮实些。” 这话里的羞辱,连掩饰都懒得。 楚明昭看着她,忽然也笑了。 笑容很淡,但眼里的光冷得让柳姑娘心里一突。 “柳姑娘说得是。”楚明昭声音清脆,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民间确实辛苦。不像姑娘这般锦衣玉食,连令尊贪墨的六十万两修河款,都能拿去买南珠镶鞋。” 死寂。 柳姑娘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查查户部的账就知道了。”楚明昭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去年三月,令尊批的修河款是一百万两。实际到工部的只有四十万。剩下的……” 她顿了顿,看向柳姑娘脚上那双缀满南珠的绣鞋。 “一双鞋,够三百灾民吃一个月。” 柳姑娘脸色煞白,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围一片吸气声。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看了过来。 萧绝一直没说话,此刻才慢悠悠开口:“柳姑娘,醉了就早些回去歇着。” 语气平淡,但字字都像耳光。 柳姑娘捂着脸,哭着跑了。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但气氛已经变了。 没人再敢往这边看,更没人敢过来搭话。 楚明昭安安静静地吃饭,夹菜,喝汤。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萧绝侧头看她,眼里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背账目的本事,倒是没丢。”他低声说。 “主人教的。”她答。 宴散时,已是深夜。 马车驶出宫门,车厢里重新陷入昏暗。楚明昭靠着车壁,有些倦了。 “累了?”萧绝问。 “嗯。” “累也得撑着。”他说,“以后这种场合还多。” 楚明昭没应声。 马车拐过一个弯,车厢晃动。她没坐稳,身子往旁边歪了歪。 萧绝伸手扶住她。 手臂环过她肩膀,很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松木香,瞬间将她包裹。 楚明昭身体僵住。 “别动。”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压得很低,“做给外面看的。” 她侧过头,从车帘缝隙看见。 宫门外,还有几辆马车没走。车上的人,正盯着他们这边。 她明白了。 于是放松身体,任由他揽着。 萧绝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拂过她额发。 “今天做得不错。”他说,“但记住”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力道不轻。 “你永远是我的奴。” 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楚明昭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得她耳膜发麻。 回到王府,在西跨院的月亮门前分开。 萧绝没进去,站在门口,看着她。 “明天开始,教你骑射。”他说,“做郡主,不能只会背账本。” 楚明昭点头。 “主人。”她忽然叫住他。 “嗯?” “您需要我‘郡主’的身份,做什么?” 萧绝沉默片刻。 月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 “钓一条大鱼。”他终于说,“而你,是鱼饵。” 楚明昭看着他。 “那鱼,是谁?” 萧绝笑了。 “等上钩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玄色蟒袍在夜风里翻起一角,像乌鸦的翅膀。 楚明昭站在月亮门下,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 鱼饵。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 手臂内侧,那两道血痂还没脱落,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那就看看,最后是谁钓谁。 她转身进屋,关上门。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下。 夜还很长。 第11章 文武双修 西跨院的晨钟敲响时,天还没完全亮透。 楚明昭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中等候。 今日换了套便于活动的窄袖骑装,深青色,腰束革带,头发也重新梳成了利落的发髻。 第一道身影踏进院门时,她微微怔了怔。 不是萧绝。 是个三十来岁的文士,青衫方巾,面容清癯,手里捧着几卷书。 他走到楚明昭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你就是王爷要教的丫头?” 楚明昭垂眼:“是。” “老夫姓陈,曾任翰林院侍读。”陈先生将书卷往石桌上一放,“从今日起,每日辰时至巳时,教你经史子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不收愚钝学生,若三日内背不下《千字文》,自行请辞。” 语气冷硬,像在宣布某种恩赐。 楚明昭没应声。 陈先生当她怯了,冷哼一声,翻开《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跟着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楚明昭开口,声音清晰。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念了十句,陈先生停下:“倒着背。” 楚明昭抬眼:“冬藏秋收,往来暑寒。张列宿辰,昃盈月日。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一字不差。 陈先生脸上的倨傲僵了僵。 他重新翻开书,指着中间一段:“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句何解?” “闰月积余以成岁,六律六吕以调阴阳之气。”楚明昭答得很快。 “谁说的?” “《周髀算经》有载,《汉书·律历志》详述。” 陈先生盯着她看了几秒,合上书。 “王爷说你不识字。” “是不识。”楚明昭说,“但听过。” 陈先生挑眉:“听过就能背?” “能。” “那好。”他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这是《孙子兵法》十三篇。给你一个时辰,背下来。” 楚明昭接过册子。 纸页泛黄,墨迹陈旧,显然是陈先生自己的藏书。她翻开第一页,开始默读。 晨光从东墙慢慢爬到石桌上。 院子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陈先生坐在对面,起初还端着茶盏慢饮,后来渐渐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眼神专注,嘴唇微微翕动,像在无声复诵。 半炷香后,她合上册子。 “背完了?”陈先生问。 “嗯。” “第一篇,始计。”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楚明昭开口,语速平稳,从头到尾,一字不差。 背到第五篇“兵势”时,陈先生抬手止住她。 “够了。” 他重新打量她,眼神复杂:“你当真没读过书?” “没有。”楚明昭说,“但在宫里时,听太傅给皇子们讲过。” “只听就记得住?” “记得住。” 陈先生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又掏出两本更厚的书,《资治通鉴》选篇,《战国策》辑录。 “今天把这些看完。”他说,“明日考你。” 楚明昭接过书,没说话。 辰时结束,陈先生前脚刚走,后脚院门又进来一人。 这次是个武师打扮的中年汉子,豹头环眼,一身短打,腰间悬着木刀。他走路带风,往院中一站,目光如电扫过楚明昭。 “郡主?”声音洪亮。 “是。” “在下姓雷,王爷请来教您骑射功夫的。”雷师傅抱了抱拳,“丑话说在前头。练武吃苦,受不住现在就说。” 楚明昭摇头:“受得住。” 雷师傅咧嘴一笑:“那好,先扎马步。” 这一扎,就是半个时辰。 日头渐渐升高,楚明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腿开始打颤。但她咬着牙,一动不动。 雷师傅绕着走了两圈,忽然伸脚,在她膝弯处轻轻一踢。 楚明昭腿一软,险些摔倒,硬是撑住了。 “下盘不稳。”雷师傅道,“接着扎。” 又过一刻钟,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 雷师傅终于喊停。 楚明昭直起身时,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下午练射箭。”雷师傅说,“现在去吃饭,多吃点。” 他说完就走,干脆利落。 楚明昭扶着石桌缓了缓,才慢慢挪回房间。 桌上已经摆好了午膳。 比往常丰盛些,有肉有菜,还有一碗滋补的汤。 她坐下吃饭,手还在抖,拿筷子都有些费劲。 下午的箭场在后山。 楚明昭到的时候,雷师傅已经等在那里。场地边摆着一排弓箭,从孩童用的小弓到成人用的硬弓都有。 “先试试手。”雷师傅递给她一把最轻的竹弓。 楚明昭接过,拉弦。 很轻,几乎不用费力。 她搭箭,瞄准三十步外的草靶。 然后松弦。 箭歪歪斜斜飞出去,落在靶子外三尺的地上。 雷师傅没说话,又递给她一把稍重的。 第二把,箭擦着靶边飞过。 第三把,终于扎在靶上,但离红心还有一大截。 试到第五把时,楚明昭的指尖已经磨红了。 雷师傅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忽然问:“郡主以前摸过弓吗?” “没有。” “那今天到此为止。”雷师傅收起弓,“回去用热水泡泡手,明早再来。” 回西跨院的路上,楚明昭走得很慢。 手掌火辣辣地疼,腿也酸软。 她低头看着自己磨红的指尖,想起上午背过的那些兵法。 “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主院的方向。 萧绝此刻在做什么? 他知道她今天学了什么吗? 知道她背下了整本《孙子兵法》吗? 知道她连弓都拉不稳吗? 他一定知道。 这府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继续往前走,步子重新变得平稳。 入夜,书房。 萧绝坐在案后,手边摊着几份文书。心腹站在下方,低声汇报: “……陈先生说,郡主有过目不忘之能,半炷香背下《孙子兵法》。雷师傅说,她体力尚弱,但心性坚忍,扎马步半个时辰没吭声。” 萧绝翻文书的手顿了顿。 “还有呢?” “郡主用午膳时,手抖得拿不稳筷子。下午练箭,试了五把弓,指尖磨破了。” “上药了吗?” “雷师傅给了金疮药。” 萧绝沉默片刻。 “把她的课业拿来。” 心腹呈上一叠纸。 是楚明昭今天默写的《千字文》和《孙子兵法》摘抄。字迹还很稚嫩,但工整干净,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萧绝一张一张翻看。 翻到某一张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孙子兵法·九变篇》的默写,她在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批注: “若为主人,此处当断尾求生。” 墨迹很新,应该是今天下午才写的。 萧绝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下去吧。”他说。 心腹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萧绝拿起那张纸,对着烛光。 娟秀的小字在纸背透出模糊的影子,像某种隐秘的誓言。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折起,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内袋。 窗外月色清冷。 他走到窗边,望向西跨院的方向。 那里已经熄了灯,一片漆黑。 但他仿佛能看见—— 那个十三岁的女孩,正趴在灯下,用磨破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写着: “若为主人……” 萧绝闭上眼。 许久,低声吐出一句: “傻。” 不知道是在说谁。 第12章 围猎复仇 围猎场的晨雾还没散尽,马蹄声已经震得地面发颤。 楚明昭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连绵的营帐和旗帜。 皇家围猎,几乎半个朝廷的人都来了。 文武百官、世家子弟、还有各府的公子小姐,人人华服骏马,弓箭在背。 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骑装,是萧绝让人新裁的。 料子很好,但颜色太扎眼,红的像血。 “跟紧我。”萧绝策马从她身边经过,丢下一句。 他的马是纯黑的西域良驹,高大神骏,衬得他一身玄色猎装愈发凛然。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低头行礼。 楚明昭驱马跟上,保持半步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 带着探究,好奇,还有几道嫉妒。 萧绝今年20了,想嫁个摄政王的贵女比比皆是。 可他至今尚未婚配,疯言疯语自然很多。 可是他从来不在乎。 楚明昭看向右前方。 一个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眉宇间带着骄纵之气,正斜眼睨着她,嘴角撇着不屑的弧度。 赵成璧。 户部尚书赵谦的独子,柳姑娘的表兄。也是她母妃之死的嫌疑人之一。 楚明昭的手指收紧缰绳。 “看见他了?”萧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很轻。 “嗯。” “今天猎场人多,乱。”萧绝顿了顿,“出点意外,很正常。” 说完,他策马加速,汇入前方王公贵族的队伍。 楚明昭留在原地,看着赵成璧的方向。 猎号吹响,人群散入围场。 树林茂密,晨光从枝叶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楚明昭驱马慢行,弓箭搭在膝上,眼睛却不在猎物上。 她在找人。 半个时辰后,在一处溪涧边看见了。 赵成璧正和几个狐朋狗友炫耀新得的宝弓,笑声张扬。 他们刚射中了几只野兔,挂在马鞍旁,血淋淋地晃荡。 楚明昭勒马停在树后,静静观察。 溪涧边的路很窄,一侧是陡坡,长满青苔。 另一侧是深涧,水流湍急。 赵成璧他们正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准备去更深的林子。 她下了马。 从马鞍袋里取出一卷细细的麻绳。 是昨天从雷师傅那里“借”的,是打算绑箭袋用的。 绳子很细,但韧。 她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将绳子两头分别系在两棵碗口粗的树上,横拉在离地一尺的高度。 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泥,仔细涂抹在绳子上。 麻绳染了泥色,隐在斑驳的光影里,几乎看不见。 做完这些,她退回到更深的树丛后,伏低身子。 马蹄声渐近。 赵成璧一马当先,正回头跟同伴说笑,没有留意脚下的路。 马腿绊上麻绳的瞬间,他还没反应过来。 那匹马惊嘶一声,前腿被绊,整个往前栽去! “啊!” 惊呼声和马的嘶叫声混在一起。 赵成璧被甩出马背,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摔下陡坡。 惨叫声一路滚下去,撞在岩石上,闷响连连。 他的同伴们慌忙勒马,乱成一团。 “成璧!” “快下去救人!” 楚明昭伏在树丛后,一动不动。 她看见赵成璧躺在坡底,腿不自然的扭曲着,脸上全是血。人已经昏过去了。 他的同伴连滚带爬下去,七手八脚地抬人。 等人群簇拥着抬走赵成璧,喧哗声远去,她才慢慢起身。 走到系麻绳的树边,解开一头,将整根绳子收回,卷好。 麻绳上沾着泥,还有一点马腿擦破皮留下的血渍。 她盯着那点血迹看了两秒,然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 火苗舔上麻绳,迅速蔓延。 麻绳烧得很快,发出刺鼻的气味。她一直等到整根绳子烧成灰烬,才用靴底碾了碾,混进泥土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上马,调转方向,往营地方向去。 路上“偶遇”了几只野兔,她射中两只,挂在马鞍旁。 回到大营时,已是午后。 营地里气氛有些诡异。不少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看见她回来,眼神闪烁。 楚明昭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萧绝的帐前。 萧绝正坐在帐外矮榻上喝茶,见她回来,抬了抬眼。 “收获如何?”他问。 楚明昭解下那两只野兔,放在地上。 “两只兔子。” 萧绝扫了一眼兔子,又看向她:“就这些?” “就这些。”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手腕。 楚明昭身体微僵。 萧绝掰开她的手指,掌心向上。 指尖有细微的灼痕,是刚才烧绳子时烫到的。 还有一点没洗干净的泥渍,藏在指甲缝里。 “手法稚嫩。”他松开手,语气听不出情绪,“但心思够毒。” 楚明昭垂下眼。 “奴婢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萧绝笑了。 他转身走回矮榻,从案上拿起一个锦袋,扔给她。 “赏你的。” 楚明昭接住。锦袋很沉,里面是一对赤金镶宝石的护腕,做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明日开始,戴这个练箭。”萧绝说,“手受伤了,还怎么握弓?” 她攥紧锦袋。 “谢主人。” 萧绝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楚明昭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住。 萧绝已经重新端起茶杯,垂着眼看茶汤,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平静无波。 “主人。”她叫了一声。 “嗯?” “赵公子他……伤得重吗?” 萧绝抬眼,看向她。 目光很静,像深潭。 “腿断了,肋骨折了三根,脸上可能会留疤。”他一字一顿,“太医说,至少躺半年。” 楚明昭点点头。 “那奴婢告退。” 她转身离开,步子很稳。 走出营地,回到自己的小帐,她才松开紧攥的手。 掌心全是汗。 锦袋的丝线硌得皮肤发红。 她打开锦袋,取出护腕。赤金的底子,镶着鸽血红的宝石,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 很漂亮。 也很重。 她戴在手腕上,大小刚好。 她抬起臂,对着帐帘缝隙漏进的光。 宝石折射出冰冷的、血一样的光泽。 就像是萧绝那颗心。 帐外传来脚步声。 是萧绝的心腹,隔着帐帘低声道:“郡主,王爷让属下来取一样东西。” “什么?” “您今天带回来的……绳子。” 楚明昭沉默片刻。 “烧了。” 帐外静了静。 “灰呢?”心腹问。 “撒溪涧里了。” 脚步声远去。 楚明昭坐在帐中,看着腕上那对华贵的护腕。 他知道。 从头到尾都知道。 他让她去做,看着她做,然后来收尾。 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教学。 她摘下护腕,放在枕边。 然后躺下,闭上眼。 脑海中回放的,不是赵成璧摔下陡坡的惨状。 是萧绝握住她手腕时,指尖的温度。 和他那句: “手法稚嫩,但心思够毒。” 不像是责备。 而是……赞赏? 帐外传来猎场收兵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 暮色四合。 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 手腕上,还残留着金器冰凉的触感。 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 第13章 第一次为他杀人 围猎第三日,按例是夜宴。 营地里篝火通明,烤鹿肉的油脂香气混着酒香,在夜风里飘散。丝竹声,笑声,觥筹交错声,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 楚明昭坐在席末,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的菜肴,没动几筷。 她看着主位上的萧绝。他正与几位武将饮酒,侧脸在跳跃的篝火光影里明灭不定。偶尔抬眼扫过全场,目光锐利如鹰。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射箭助兴。 几个世家子弟起身,在空地立了靶,比试起来。箭矢破空声,又是一阵喧闹。 楚明昭放下酒杯,起身离席。 夜风很凉,吹散了营地的燥热。她沿着溪涧慢慢走,远离喧哗,往树林深处走去。 手腕上那对赤金护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走到一处僻静的空地,她停下脚步。 从怀中掏出那支乌木簪,这些年她一直随身带着,像某种护身符。 簪尖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泽。 她握紧,对着虚空比划了几个刺出的动作。很慢,很稳,像雷师傅教的那样:手腕发力,臂不动,力从腰起。 练到第七遍时,林子里传来异响。 是一种极轻的、衣料摩擦枝叶的声音。 还有一股杀气。 楚明昭瞬间收势,闪身躲到一棵古树后。 三个黑影,从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夜宴的方向。 黑衣,蒙面,手里握着短刃,刃口在月光下泛着淬毒的幽蓝。 他们目标或许是萧绝。 楚明昭的呼吸滞了一瞬。 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去报信?但是已经来不及。自己冲过去?或许会送死。袖手旁观?如果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最后一个念头最清晰: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她咬紧牙关,往营地边缘跑去。 一边跑,一边放声尖叫: “有刺客——!!!” 声音尖利,划破夜空。 营地瞬间大乱。 篝火被踢翻,酒盏碎裂,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呼喝混成一片。护卫拔刀的声音,箭矢上弦的声音,脚步声杂沓。 那三个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动作滞了一瞬。 就这一瞬,够了。 萧绝已经从席间起身,长剑在手。他身边的护卫迅速围拢,将他护在中间。 刺客见事败,不退反进,直扑而来! 楚明昭没有停。 她绕了个弧线,从侧面冲向萧绝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支乌木簪。 第一个刺客被护卫拦下,正在缠斗。 第二个刺客突破防线,短刃直刺萧绝后心! 楚明昭看见萧绝转身,格剑,但左侧空门大开。 第三枚暗器,从树林深处射出。 是一枚三棱镖,带着幽蓝的光,破空声尖锐。 目标却不是萧绝。 而是她。 萧绝也看见了。 他瞳孔骤缩,想拉她,但距离太远。 楚明昭看见了那道逼近的寒光。 她没有躲。 反而往前扑了一步,扑向萧绝左前方。 “噗嗤。” 镖刃入肉的声音,很闷。 左肩传来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钉凿穿。毒性的灼烧感迅速蔓延,半边身子瞬间麻了。与此同时乌木簪刺向了萧绝左侧方刺客的眼睛。 刺客发出一声惨嚎,松了短刃,双手捂脸倒地。 楚明昭也倒了。 摔在地上时,左肩的伤口撞到碎石,痛得她眼前发黑。 视线模糊前,她看见萧绝一剑刺向最后一个刺客。剑拔出时血雨喷溅。 然后他冲到她面前,蹲下,扶起她。 “楚明昭!”他声音嘶哑,完全失了平时的冷静。 她想说“奴婢在”,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萧绝撕开她左肩的衣料,三棱镖还嵌在肉里,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他脸色铁青。 “谁准你挡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楚明昭扯了扯嘴角,想笑,但只咳出一口血沫。 “……主人若死,”她气若游丝,“奴婢……也无处可去。” 话音落,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再醒来时,是在萧绝的主帐里。 烛火通明,药味浓烈。 她躺在厚软的毡毯上,左肩被层层包扎,但疼痛依然尖锐,浑身像散了架。 帐内只有一个人。 萧绝坐在矮榻边,正用湿布擦拭她的脸。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 “醒了。” 楚明昭想坐起来,被他按回去。 “别动。”他说,“镖取出来了,毒也解了。但伤得深,得养一阵。” 她看着他。 烛光下,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外袍还沾着血污。,然是守了整夜。 “刺客……”她开口,声音沙哑。 “死了。”萧绝打断她,“一个活口都没留。” “背后的人……” “在查。” 他放下湿布,站起身,走到她榻边。俯视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为什么挡。”他问,不是质问,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楚明昭与他对视。 “因为主人说过,”她慢慢说,“奴婢是您的刀。刀……不能让自己的主人先死。” 萧绝沉默。 帐内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 良久,他忽然伸手,捏住她下巴。 力道不重,但迫她抬头。 “楚明昭,”他声音很低,“你这条命,现在是我的了。” 她没躲。 “一直都是。” 萧绝松开手。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放在她枕边。 “这药祛疤。”他说,“女孩子身上留疤,不好看。” 楚明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主人。”。 “嗯?” “您手腕上……有牙印。” 萧绝动作一顿。 他抬起右手手腕。那里确实有一圈清晰的牙印,渗着血丝,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是昨夜她毒发剧痛时,无意识咬的。 他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 “狗咬的。” 楚明昭没接话。 等萧绝重新坐回矮榻时,她才轻声开口:“留个印记……怕主人忘了今日。” 萧绝抬眼看她。 烛火在他眸中跳跃,映出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忘不了。”他说。 然后补了一句,声音很轻: “你也是。”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渐行渐远。 楚明昭重新闭上眼睛。 左肩的疼痛还在,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奇异地安稳下来。 她看到桌上放着乌木簪,簪尖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第一次为他杀人。 第一次为他流血。 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除了算计和审视之外的东西。 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隙,漏出万年不化的冰水。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夜开始,不一样了。 窗外天色将明。 晨光透进帐帘时,她听见萧极低声吩咐帐外的亲卫:“去查。昨夜那枚镖,来自哪里。还有把她的乌木簪,重新淬一遍毒。” 声音顿了顿,语气很硬。“要见血封喉那种。” 第14章 谣言四起 伤口结痂那日,上京开始落雨。 秋雨绵绵,像谁扯碎了云絮,一缕缕往下飘。青石板路被泡得油亮亮的,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西跨院的廊檐下,雨珠子串成线,坠到地上便溅起细小的水花,啪嗒,啪嗒。 楚明昭坐在廊凳上,左肩的绷带今晨刚拆。新生的皮肉泛着淡淡的粉,像初春桃花的颜色,蜿蜒在肩胛处,若仔细看,还能瞧见缝合的痕迹,细密的针脚,像一条蜈蚣安静地趴着。 萧绝给的祛疤膏是御用的,白玉盒装着,碧青的膏体,闻着有清淡的药香。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可再好的药,也抹不去那夜镖刃破开皮肉的记忆。 冷铁入体时,其实不觉得疼。只觉得一股蛮力撞上来,推得她往后踉跄,然后才是温热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淌。 她伸手碰了碰肩头的新痂。 有点痒。 哑仆撑着油纸伞从月洞门进来,怀里抱着几卷书。伞是靛青色的,被雨水浸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他走到廊下,将书放在石桌上,比划着手势,是陈先生开的书单,王爷让送来的。 楚明昭点头。 哑仆退下后,她拿起最上头那本。是《史记》,书页泛黄,纸边微卷。翻开,恰是“刺客列传”那一篇。 空白处有批注,字迹凌厉如刀: “匹夫之勇,不足效。”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墨痕。墨已干透,微微凸起,像刻在纸上。 雨下了三日,没有停的意思。 第四日天色稍霁,云层薄了些,漏下几缕孱弱的日光。也是这一日,上京的流言蜚语,跟着这稀薄的日光一道,从茶楼酒肆的缝隙里钻出来。 起初是有人在西街茶馆说书,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横飞地讲围猎夜那场“美人救英雄”。说昭阳郡主如何替摄政王挡下致命一镖,血染衣襟仍不退半步。 传着传着,到了各府后宅。 夫人们拈着瓜子,小姐们绞着帕子,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昭阳郡主在王爷营帐里过了一夜……” “何止一夜?是当胸一镖!我娘家表兄在太医院当差,说是差半分就扎进心口了!”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在男人帐里过夜?这名声……” “啧,你当人家在意名声?怕是巴不得呢!” 话越说越难听。 等这阵风刮到楚明昭耳朵里时,已是七八日之后。她正在书房临帖,笔尖悬在宣纸上空,一个“静”字写到最后一笔。 窗外,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压低声音: “……真真是情比金坚呢!我听说,王爷要纳郡主为侧妃了!” “侧妃?郡主才十三……” “十三怎了?前朝还有十一岁入宫的呢!再说了,那夜都同宿一帐了,还能嫁给谁去?” 笔尖一颤,墨汁滴在纸上,洇开一团污迹。 楚明昭看着那团墨,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下笔,将写废的纸一点点团起,揉成紧实的一团,扔进纸篓。 动作很轻,很慢。 晚膳时分,萧绝来了。 他没让人通传,径直推门而入。楚明昭正坐在桌边喝药,褐色的药汁,苦得她眉头微蹙。听见动静,她放下药碗要起身。 “坐着。”萧绝走到她对面,撩袍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气色好些了。” “谢主人关心。” “外头的传言,”萧绝开门见山,“听见了?” “听见了。” “怎么想?” 楚明昭端起药碗,将最后一口药汁饮尽。苦味在舌尖漫开,她缓了缓,才说:“清者自清。” 萧绝笑了。 不是愉悦的笑,是那种带着点嘲讽、又掺着点无奈的笑。 “清者自清?”他重复这四个字,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渐暗的天色,“在这上京,清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明日搬到我书房偏殿住。” 楚明昭指尖一颤。 “主人……” “不是商量。”萧绝走回桌边,俯身,双手撑在桌沿,将她困在椅背与他之间,“是命令。” 他的气息很近,带着松木熏香的清冽,混着一点极淡的墨味。 “既然他们说我们有私情,”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着她耳廓,“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有私情’。” 第15章 你是个麻烦 楚明昭抬眼看他。 烛光在他眸中跳跃,映出一种近乎危险的光泽。 “主人不怕损了清誉?” “清誉?”萧绝直起身,扯了扯嘴角,“我萧绝何时有过那东西。” 他转身往外走。 到门口时,脚步一顿。 “收拾东西,今晚就搬。” 偏殿就在书房隔壁,只隔一道月亮门。 房间比西跨院那间宽敞许多。紫檀木的雕花床,挂着月白云锦帐,帐角缀着流苏。多宝格上摆着几件玉器,温润的光泽。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一沓宣纸裁得整整齐齐。 空气里飘着安神香,淡雅的木兰气息。 楚明昭站在屋子**,有些恍惚。 哑仆将她的行李搬进来,几件半旧的衣裳,几卷书,还有那个巴掌大的木盒,里头装着碎银、染血的帕子,和那支乌木簪。 收拾妥当,哑仆退下,轻轻带上门。 屋里静下来。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隔壁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萧绝伏案的身影,他似乎在批阅公文,偶尔提笔写字,动作干脆利落。 她看了许久。 直到书房的门开了,萧绝走出来,立在廊下。 他侧过头,目光投向偏殿的窗。 楚明昭慌忙合上窗,后退一步。 心口咚咚地跳。 片刻,敲门声响起。 不重不轻,三下。 她走过去开门。 萧绝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盏白瓷碗,碗里盛着燕窝粥,还冒着热气。 “睡前喝了。”他将碗递给她,“伤刚好,要补。” 楚明昭接过。 碗壁温热,烫着指尖。 “谢主人。” 萧绝没走,就站在门槛外,看着她。 月光从廊檐漏下来,清清泠泠的,照着他半边侧脸。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连日劳累。 “楚明昭。”他忽然叫她的全名。 “奴婢在。” “从今往后,你不是奴婢了。”他说,“在外人面前,你是昭阳郡主,是我的义妹。在府里……” 他顿了顿。 “在府里,你是我的学生,我的刀,我养的人。” 楚明昭捧着瓷碗,指尖微微收紧。 “那在主人心里呢?”她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绝沉默。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光影在他脸上摇曳。 良久,他抬手,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擦过,那里沾了一点窗棂上的灰。 动作很轻,像拂过一片羽毛。 “在我心里,”他慢慢说,眸色深不见底,“你是个麻烦。” 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门轻轻合上。 楚明昭站在门口,捧着那碗粥。 脸颊被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麻烦。 她低头,看着碗里晶莹的燕窝,粥面上浮着几粒枸杞,红得鲜艳。 然后她轻轻笑了。 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 但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起来。 她一小口一小口,把燕窝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她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 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 萧。 顿了顿,又写下一个字: 绝。 两个字并排而立,在烛光下沉默地对望。 她看了许久,然后将纸轻轻折起,折得很小很小,塞进那个木盒里。 和染血的帕子、乌木簪放在一处。 然后吹熄灯,上床。 枕着陌生的软枕,闻着陌生的熏香,却意外地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楚明昭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她穿好衣裳推门出去,萧绝已在院子里练剑。 晨雾未散,薄薄一层笼着庭院。他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剑光如雪,破空之声凌厉。 她站在廊下看。 剑锋划过雾气,带起细小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微光。 看了许久。 直到他收剑。 “醒了?”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 “嗯。” “从今日起,卯时起身,跟我练剑。”他将剑抛给候在一旁的护卫,“伤好了,就别偷懒。” “是。” 早膳摆在书房外间的圆桌上。清粥,四碟小菜,很简单。 两人对坐用饭,谁也没说话。 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吃到一半,萧绝忽然开口: “昨日礼部递了折子,弹劾我‘私德有亏,与义妹同住,有违伦常’。” 楚明昭筷子停了停。 “王爷如何回?” “烧了。”萧绝夹了一筷子酱黄瓜,“顺便将礼部尚书贪墨科举银的证据,送到了都察院。” 楚明昭抬眼看他。 “他今日应当没空操心我的私德了。”萧绝说,语气平淡,“正忙着摘自己的乌纱帽。” 她低下头,继续喝粥。 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弯了弯。 早膳后,陈先生来了。 老先生看见楚明昭从书房偏殿出来,脸色变了变,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讲课时,语气比往日更冷硬几分。 楚明昭照旧认真听,认真记。 午间歇息时,雷师傅来了。看见她住在书房这边,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近些好,省得来回跑,耽误功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住在书房偏殿,每日卯时跟萧绝练剑,辰时跟陈先生读书,午后跟雷师傅习武。 夜里,有时萧绝在书房批公文到很晚,她就坐在隔壁,点一盏灯看书。 偶尔,他会隔着月亮门问一句: “还不睡?” 她便答:“看完这章。” 然后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很轻,像风拂过竹叶。 谣言还在传。 却越传越离谱,反而没人当真了。 有人说亲眼瞧见郡主深夜从王爷房里出来。 是了,她就住在隔壁,自然要出来。 有人说王爷给郡主裁了新衣,一裁就是十几套。 确实,他说“郡主不能穿得太寒酸”,命人裁了四季衣裳。 还有人说,王爷亲自教郡主写字,手把手地教。 也没错,他确实教过,在她握笔不稳时,他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写下一个“昭”字。 真真假假,混在一处,反倒成了一笔糊涂账。 只有楚明昭知道,那些传言里,有几分是真的。 他确实深夜来过她房里,送过一碗粥。 他确实给她裁了新衣,亲自挑的料子。 他确实握过她的手,教她写字。 但也仅此而已。 深秋的某夜,楚明昭看书看得倦了,伏在案上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多了件玄色外袍。 是他的。 还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 她抱着那件外袍,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隔壁书房。 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着他执笔的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看了许久,才回床上躺下。 将外袍叠好,放在枕边。 窗外,秋雨又落了,时间真快,她又长大了一岁。 第16章 暗卫初训 偏殿的烛火烧到第三根时,楚明昭听见书房的门开了。 她放下手里的兵书,起身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月光很好,萧绝站在廊下,身后跟着十个黑衣人。他们像影子一样立在那里,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过来。”萧绝没回头,但知道她在看。 楚明昭推门出去。 夜风很凉,她只穿了单衣,下意识抱了抱手臂。那十个黑衣人同时看向她,目光像冰冷的刀片,一寸寸刮过她全身。 “这是‘影卫’。”萧绝侧身,让她看清那些人,“每人手上都有不下百条人命。从今天起,他们是你的了。” 楚明昭指尖一颤。 “主人……” “三个月。”萧绝打断她,“让他们服你。做不到,你就回西院,继续当你的郡主。” 他看着她,月光在眸底凝成两点寒星。 “做得到,你就是我手里真正的刀。”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 她走上前,停在影卫面前三步处。十个男人,平均高出她两个头,最年轻的看起来也有二十出头。他们看她的眼神,有审视,有不屑,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十多岁的丫头,凭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挨个看回去。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地看,目光平静,像在看一排没有生命的兵器。 看到第五个时,她停下。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左边眉骨有道疤,眼神最桀骜。见她盯着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楚明昭也笑了。 很淡,像风吹过水面。 “你叫什么。”她问。 “影七。”汉子声音粗嘎。 “好。”楚明昭点头,“从今天起,你是副统领。我不在时,你管事。” 影七一愣。 其他影卫也愣住了。 连萧绝都挑了挑眉。 楚明昭没解释,转身面对萧绝:“主人,怎么训?” 萧绝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你定规矩。”他说,“我只看结果。” 说完,他转身回了书房,关上门。 院子里只剩她和十个影卫。 空气静得可怕。 第二天卯时,楚明昭出现在演武场。 影卫已经列队等候,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影七抱着手臂站在最前面,嘴角噙着冷笑。 楚明昭没理他们。 她走到武器架前,挑了把最轻的短剑,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转身,面对影卫。 “今天不比武。”她说,“比兵法。” 影七嗤笑:“郡主,我们是杀人,不是纸上谈兵。” “那就比杀人的兵法。”楚明昭指向演武场西侧那片山林,“你们十人一队,我一队。天黑之前,谁先‘杀’光对方,谁赢。” “您一个人?” “一个人。” 影卫们交换了个眼神,笑意更深了。 楚明昭也不多说,转身就往山林走。 影七挥挥手,十人散开,成扇形包抄过去。 山林很大,怪石嶙峋,树木丛生。 楚明昭钻进林子就消失了。她个子小,动作轻,像只灵巧的猫。影卫们起初还很大意,找了半炷香没见人影,渐渐开始警惕起来。 影七带着两人从东侧搜索,刚拐过一块巨石,脚下忽然一空。 “噗通!” 三人齐齐掉进一个深坑。坑底铺了厚厚一层枯叶,摔不伤人,但爬出来需要时间。 远处传来楚明昭清脆的声音:“三个。” 影七脸色铁青。 接下来一个时辰,剩下的影卫陆续“阵亡”。 有的是被树上的藤蔓绊倒,捆成了粽子;有的是踩中陷阱,被网兜吊上半空;还有两个追得太急,撞在一起,被她用木剑抵住了咽喉。 最后一个影卫,因为口渴想喝水,刚弯腰,脖子上就多了根树枝。 那一瞬间,楚明昭从水里钻出来,浑身湿透,眼睛却带着杀气。 “十个。”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全灭。” 夕阳西下时,十一个影卫狼狈地站在演武场上。 楚明昭换了干衣服,坐在石凳上喝茶。她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是山林的布局图,上面用朱笔标了十几个红点,全是她设陷阱的位置。 “地形不熟,轻敌冒进,配合松散。”她放下茶盏,声音很静,“这就是王爷手下的精锐?” 影七涨红了脸。 “郡主使诈!” “使诈?”楚明昭抬眼,“战场上,敌人会跟你讲规矩?” 影七噎住。 “不服可以再来。”她站起身,“明天辰时,还是这里。规则你们定。” 说完,她转身离开。 留下十个影卫面面相觑。 第二天,影卫学乖了。 他们选了空旷的校场,一对一比武。第一个上场的是影七。 “请郡主赐教。”他抱拳,眼神却带着挑衅。 楚明昭点头。 她没有用剑,从武器架上挑了根长棍。影七用的是刀。 交手不到十招,影七的刀就飞了出去。 楚明昭的棍子抵在他喉结上,力道很轻,但足够致命。 “下盘虚浮,刀势太老。”她收回棍子,“雷师傅没教过你,握刀要留三分力?” 影七愣在原地。 第三个,第四个…… 一天下来,十个影卫轮流上,没一个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 不是被她用巧劲卸了兵器,就是被抓住破绽一招制敌。她出手快、准、狠,完全不像个十多岁的孩子。 到第五天,影卫看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轻蔑,而是震惊,还有一点敬畏。 第七天,楚明昭主动提出换项目。 “比暗杀。”她说,“你们来杀我,时限三天。成功,我走。失败,以后我说什么,你们做什么。” 影七盯着她:“郡主当真?” “当真。” 这三天,楚明昭照常生活。 读书,练武,去书房给萧绝研墨。萧绝什么也没问,只在她某次研墨时,淡淡说了句:“玩得挺大。” 楚明昭低头:“主人给的刀,奴婢会用得比谁都好。” 萧绝笔尖顿了顿。 “嗯。” 三天后的子时,十个影卫跪在偏殿外。 楚明昭推门出来,披着外衣,手里提着灯笼。 “三天到了。”她说。 影七抬头,脸上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服气:“属下……输了。” 这三天,他们用尽了手段。下毒、放冷箭、夜袭、甚至伪装成仆役接近。可每一次,都被她提前识破。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第二天夜里。影七扮作送宵夜的哑仆,在粥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迷药。 楚明昭端起粥碗,闻了闻,然后抬眼看他。 “影七。”她说,“你儿子是不是病了?” 影七手一抖。 “你袖袋里的药方,露了一角。”楚明昭把粥碗放下,“去照顾孩子吧。解药在厨房第二个柜子,绿色瓶子。” 那一刻,影七知道,他们永远赢不了。 “愿赌服输。”影七磕了个头,“从今往后,属下唯郡主之命是从。” 其他九人跟着磕头。 楚明昭看着他们。 月光下,她单薄的身影像风中的一株韧草。站在那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威压。 “起来吧。”她说,“明天开始,卯时集训。我要的影卫,不该这么弱。” “是!” 人散了。 楚明昭提着灯笼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件披风。 “赢了?”他问。 “赢了。” 萧绝把披风披在她肩上,系好带子。动作很自然,像做过无数次。 “手伸出来。”他说。 楚明昭伸出手。 萧绝握住,翻过来,掌心向上。虎口的位置,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是白天过招时留下的。 他从怀里掏出药膏,抹上去。 “下次再受伤,自己处理。”他说,“别让我看见。” 楚明昭看着他的侧脸。 “主人是在心疼刀吗?” 萧绝动作一顿。 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 “是。”他坦荡承认,“一把好刀,坏了可惜。” 楚明昭笑了。 “那主人会一直珍惜这把刀吗?” 萧绝没回答。 他只是低头,继续给她抹药,动作比刚才轻了些。 药抹完,他松开手。 “回去睡。” “主人呢?” “还有公文。” 楚明昭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在身后说: “三个月后,带他们出趟任务。” “什么任务?” “杀个人。” 她回头。 萧绝站在月光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深。 “杀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17章 刺杀失败 萧绝吩咐杀人,向来简单。 一张字条,三行墨字,便是一条性命。 “子时,质子府,漠北使者乌玄耶。” 楚明昭就着跃动的烛火,将字条一角引燃。 火舌迅速舔舐纸面,将那几行字迹吞没成蜷曲的灰烬,火星在她沉静的眸中一闪即逝。 她从木匣中取出那锭银子,入手微凉,银子被收进怀里,紧贴心口。 随后,她抽出那支乌木簪,将它稳稳插入浓密的发髻。 她唤来影七。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如冰裂。 “兵分三路。前殿骚扰,制造混乱;第二路佯攻后门,许败不许胜;第三路,将追兵引向东侧废园。”她语速平稳,不容置疑,“混乱起时,便是我入殿之机。” 影七领命,无声退入阴影。 子时正,更鼓声沉闷地穿透夜色。 质子府的前殿方向,骤然响起短促的兵器交击与呼喝!寂静的夜被利刃划破,府内顷刻沸涌。 灯火接连燃起,人影憧憧,脚步声、指令声、惊问声杂乱交织。 整个质子府的注意力,被巧妙地撕扯向三个方向。 楚明昭如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偏殿区域。殿外的守卫只剩三人。她巧妙的避开守卫视线,转身推开窗跳了进去。 内里一片漆黑,唯有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从深处床榻方向传来。 目标正在安眠。 她适应着黑暗,向那呼吸声的源头缓步移去。 三步,两步,一步。 指尖已触到腰间暗器的机括。 骤变,生于刹那! 凌厉的破空声尖啸而至,是弩箭! 她脊背生寒,拧身侧避,箭镞擦着耳际掠过,深深钉入身后梁柱,尾羽剧颤。 与此同时,原本平稳的呼吸声骤停,一道掌风挟着沛然力道,直劈她面门! “郡主,”一个带着戏谑与懒散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大半夜是到我府上偷情?” 掌风已至! 楚明昭心下声疑,对方不仅早有防备,更一语道破她身份! 她无暇细思,足尖一点,疾退三尺,同时右手扬处,三点寒星呈品字形向来声处激射!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挺毒。”那声音轻笑,似带着几分欣赏之意,“有趣。” 叮叮几声微响,暗器似被击落。 男人身影如鬼魅,自侧方阴影中**,招式刁钻,劲力阴柔却后势绵长,绝非寻常使者! 楚明昭凝神应对,在黑暗中凭声格挡闪避,瞬息间已交手十余招。对方武功路数诡异且游刃有余,像是在试探。 殿外,纷沓的脚步声与高喊迅速逼近:“世子!府中来了刺客!” “世子?”楚明昭心念电转,一个模糊的猜测浮现。 便是这微小的分神,对方掌势陡然加快,虚晃一招,引她格挡,真正的杀招却来自床榻之上! 那原本呼吸起伏的人猛地弹起,直取她下盘! 上下夹击,险象环生! 她勉力旋身,避开下盘擒拿,面门处的掌风却已避无可避。 指风掠过,蒙面黑巾被轻而易举地挑落。随即肩胛一麻,穴道被制,动作瞬间僵滞。 灯火,便在此时亮起。 楚明昭打量着对方,眉骨很高,眼窝微深,嘴角天然带着几分上翘的弧度,似笑非笑。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却映不出多少温度,只有毫不掩饰的傲慢与审视。 “漠北世子?”楚明昭声音微冷。 他嗤笑一声,纠正道:“是漠北质子。”刻意加重的“质子”二字,听不出丝毫落魄,反有种玩味的自嘲。 他缓步走近,指尖轻佻地拂过她的脸颊,触感微凉,“郡主绝世容颜,真像一朵带刺的花。” 楚明昭傲慢的笑了笑:“世子说的没错。花有刺,刺有毒。所以,”她语气轻缓,“还是小心些为好。” 说话间,体内气息正循着萧绝亲授的秘术路径,悄然冲击被闭的穴道。 漠北世子伸手轻拂她的嘴唇。“本世子就喜欢郡主这样的花。” 此刻楚明昭已经冲破穴道,力量回归的瞬间,她毫无征兆地拨动发间乌木簪,尖端向前,疾如闪电,直刺对方咽喉! 漠北世子眼中戏谑瞬间冻结,化为惊愕,旋即涌起更浓的兴味。 他疾退,但楚明昭蓄势一击,冰凉的簪尖终究抵上了他颈侧跳动的脉息,再进一分,便能见血封喉。 他停住所有动作。 殿外的喧哗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 “世子,”楚明昭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裹挟着夜风的凛冽,“得罪了。” 他嘴角那抹惯有的弧度再次慢慢扬起,尽管受制于人,傲慢却不减分毫。 似赞叹,又似挑衅,“郡主好手段。” 殿门外,守卫的脚步声已至,火把的光亮透入门缝。 “世子!您无恙否?”焦急的呼喊近在咫尺。 第18章 记住这种痛 漠北世子目光越过楚明昭,投向紧闭的殿门。 “无事。”他扬声,声音平稳,带着惯有的慵懒,瞬间压过了门外的骚动,“一场误会,都散了。” 脚步声迟疑片刻,终是渐渐远去,火光也黯淡下来。 殿内重归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一轻一重。 颈侧的乌木簪并未移开。 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回楚明昭脸上,嘴角噙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郡主今夜前来,目标应是漠北使者乌玄耶,对么?” “不是。”楚明昭矢口否认,眼神锐利,试图从他表情中捕捉破绽。 他却低低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什么趣事。“他已经死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被我杀的。” “我不信。” “明日,他的尸首便会在城西河道被发现。”漠北世子娓娓道来,“死因为怡红院饮酒过量,归途失足落水。京兆尹会去查证,而怡红院的花魁,会是个完美的证人。” 楚明昭凝视着他:“你为何杀他?” “原因么,”他眼中掠过一丝幽暗的光,与方才的轻佻判若两人,“与萧绝,并无二致。我们都不希望,大梁与漠北就此谈和。” “为何?” 他的笑意加深,却无半分暖意,反而透出冰冷的嘲讽。“郡主,”他近乎耳语,“做别人的刀,也得有自己的脑子。萧绝将你养在府中,授你武艺,传你秘术,却唯独不教你权谋机变。如此一来,你便永远只能是一把刀,锋利,却也容易折断。” “刀”字落音,楚明昭握簪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就是这刹那的裂隙! 漠北世子出手如电,蓄势已久的左掌猛地击出,重重拍在她持簪一侧的肩头! “咔”一声轻微的闷响。 楚明昭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整条右臂瞬间脱力,乌木簪“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捂住肩膀,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眼里满是吃痛后的生理性水光,以及更深沉的警惕与惊怒。 “放心,我不会杀你。”他抬眼看她,语气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介绍,“在下,漠北二皇子,宇文珩。” 宇文珩不再看她,径自走到桌边,寻了把完好的椅子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刚才生死一线的搏杀从未发生。“今夜到此为止。”他淡淡道,“我送你出去。” 楚明昭按住剧痛难忍的肩头,冷汗浸湿了内衫。 她没有选择,只得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保持着随时可以防御的距离。 宇文珩推开偏殿侧门,外面夜色浓重,混乱已平,只有零星护卫在远处巡视,见到他纷纷躬身行礼,对身后跟着的楚明昭视若无睹。 刚踏出质子府大门,楚明昭脚步便是一顿。 府外空地上,火把通明。一队玄甲侍卫肃立如林,簇拥着正中那个身着墨色蟠龙常服的男人。 夜风拂动他的衣摆,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在火光映照下,沉沉地望了过来。 萧绝。 他竟亲自来了。 宇文珩脸上立刻浮起客套的笑意:“摄政王深夜到来,不知有何贵干?” 他侧了侧身,将身后脸色苍白的楚明昭半掩半露出来。 “听闻质子府有刺客惊扰,特来看看。既关乎两国使臣安危,自当谨慎。” “劳王爷挂心,实则是一场误会。”宇文珩笑容不变,语速从容,“说起来,还是因我府上漠北使者乌玄耶而起。下午时,郡主曾代王爷来府,给乌玄耶大人送过一份礼。只是乌玄耶大人至今未归,郡主心中关切,今夜特来询问。” 他顿了顿,目光在楚明昭与萧绝之间微妙一转,语气染上些许暧昧的无奈,“王爷也知,这深更半夜,郡主独身在此,终究不妥。万一传扬出去,瓜田李下,恐生不必要的误会。故而,我正打算派人送郡主回府,可巧王爷便到了。” 一番话,滴水不漏,将楚明昭的刺杀之行粉饰成了合乎情理的探访,更隐隐将萧绝也牵扯进来。 萧绝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原来如此。有劳世子费心。” 他视线落在楚明昭身上,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不过来。” 楚明昭垂着眼,忍痛一步步走向萧绝。每走一步,肩骨错位处的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 她走到萧绝身侧,停下,头垂得更低。 “走吧。”萧绝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 回王府的路上,夜色沉寂,只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主人,”她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微哑,“对不起……是我大意,未能完成任务。” 前方萧绝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声音随风飘来,听不出情绪:“意料之中。宇文珩此人,非寻常之辈。” “他说……乌玄耶已死。” “嗯。” 简短的一个音节,证实了宇文珩所言非虚。 楚明昭心下一沉。所以,萧绝是知道的?那今夜的任务,究竟是何用意? 肩上的痛楚越来越难以忍受,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更紧地捂住右肩。 前方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萧绝转过身。火光下,他的影子长长地笼罩住她。“受伤了?”他问,目光落在她紧捂的肩膀。 “小伤。” “楚明昭。”萧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在寂静的夜街上格外清晰,带着罕见的严厉,“记住,今后离宇文珩远一点。” “……是。” “这次任务,算失败。”他继续道,每个字都清晰冰冷。 楚明昭肩背一颤,垂下头:“奴婢知错。” 萧绝不再说话,只是走近一步。 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伸手,精准地捏住了她受伤的右肩。 “呃——!”楚明昭猝不及防,痛得浑身一颤。 “痛么?” “痛。” “记住这个感觉。”萧绝松开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下次,还回去。”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只留下楚明昭一人,独自站在空旷寂寥的长街**。 暗处,似有一道玩味的视线,久久未散。 第19章 明日开始学习 翌日,京兆尹府的人马出现在城西河道。 消息不胫而走。 漠北使者乌玄耶醉酒失足,溺毙水中。怡红院花魁的证词清晰确凿,时间、地点、醉态,分毫不差。现场无打斗痕迹,尸身无致命外伤,一切合乎情理。 一个人,就这样轻飘飘地,从这繁华京都的棋盘上被抹去了痕迹。 楚明昭坐在自己房中,铜镜映出她半边苍白的脸。 右肩肿起,一片青紫淤痕,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左手颤抖着将褐色药膏涂抹上去,每一下都牵扯出细密的痛楚,额上渗出冷汗。 门无声开了。 萧绝走进来,目光掠过她裸露的肩头,那片淤伤在晨光中一览无余。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瓶药膏。 楚明昭一惊,下意识想拢起衣衫。 “别动。”他声音不高,却让她僵住。 他取代了她的左手,指尖沾了冰凉的药膏,落在火辣辣的伤处。 他的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生硬,但力道均匀,将药膏慢慢推开。 微凉的触感与按压带来的钝痛交织,楚明昭抿紧嘴唇,身体微微绷直。 “谢谢主人。”她低声道。 “嗯。” 一阵沉默,只有药膏涂抹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 “乌玄耶的事,听说了?”萧绝忽然开口,语气平淡。 “听说了。” “没有什么想问的?” 楚明昭抬起眼,从镜中看向他。 她终于忍不住,那个盘旋了一夜的疑问脱口而出:“奴婢不明白……主人为何会让我去刺杀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奴婢更不明白,主人若知此行注定落空,甚至可能踏入陷阱,为何仍让奴婢前往。” 萧绝涂抹药膏的手未停。“因为我想试探宇文珩。” “结果呢?” “和我想的一样。”萧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漠北乱。” “为何?”楚明昭追问。那是昨夜宇文珩未答,她也想不通的问题。 萧绝指尖用力,将药膏揉进一片最深的淤紫。 楚明昭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肩膀瑟缩了一下。 他仿佛没察觉她的痛楚,继续道:“如今天下,三分之势渐显。漠北,大梁,江南。”他语速平缓,如同展开一幅舆图,“漠北王年老体衰,其国早已分裂。一派力保太子宇文烈,另一派,则想迎回在梁为质的二皇子宇文珩。至于江南名义上归属大梁,然钱粮命脉,实则尽操于沈家之手。” “所以,乌玄耶此来结交大梁,一旦成功,宇文烈的储位将稳如磐石。”楚明昭顺着他的思路,眼中恍然。 “不错。”萧绝肯定了她的推断,“宇文珩,他想做的是漠北王,而非归国无望的质子。乌玄耶,必须死。” “可昨日京兆尹查案,还有一个细节,”他话锋微转,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肩胛骨边缘划过,“那怡红院的花魁,是江南人。” 楚明昭一怔:“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萧绝收回手,拿起布巾慢慢擦拭指尖残留的药膏,“无论真相如何,在皇上、在朝中诸公眼里,此事便可能有了另一重解读。江南沈家,或许也插了一手。至少,他们乐于见到漠北与大梁的和谈横生枝节。” “他是想把水彻底搅浑,才好浑水摸鱼?”楚明昭低语。 “聪明。”萧绝放下布巾,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比药膏更让她肌肤生栗,“现在,知道为何我一定要让你去质子府了吗?” “主人方才说过,是为了试探宇文珩的态度。” “笨。” 萧绝吐出这个字,声音不重,却像一根细针,扎进楚明昭心底。她垂下头,盯着地上光洁的青砖,“奴婢……确实愚钝。” “所以,”萧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定,“从明日起,跟着我学。” 楚明昭倏然抬头,“学……学什么?” “权谋之术。”萧绝一字一顿,目光如深潭,将她牢牢锁住,“纵横捭阖,人心算计,朝堂格局,天下大势。所有我不曾教过你的。” 震惊过后,一丝微弱却真切的光亮在她眼底点燃,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主人为何……突然要栽培奴婢这些?”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倾身,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身上清冷的松柏气息混着药味笼罩下来。 他的手指,刚刚擦净药膏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已涂好药的肩膀边缘。 那触碰极其短暂,几乎像错觉,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暧昧的温热。 “一把好刀,”他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低沉,落在寂静的房间里,“不能只有锋刃。” “还得有,握刀之人的脑子。”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那抹若有似无的触感残留着,与肩上火辣辣的痛楚、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交织在一起。 门开了,又关上。 第20章 及笄礼的匕首 时间很快,过去了几年。 到了及笄,那天的阳光,好得有些刺眼。 楚明昭跪在祠堂的蒲团上,听礼官念冗长的祝词。身上是宫里赏下来的郡主礼服,层层叠叠的锦绣,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发髻上插满了珠钗,每一步走动都会叮当作响。 永安公主李长宁,今天十五岁了。 而楚明昭,也终于到了可以“用”的年纪。 礼成时,萧绝从主位上起身。 他今日穿了正式的亲王冠服,玄衣纁裳,玉带金冠,整个人在祠堂肃穆的光线里,有种不真实的威仪。 他走到她面前,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礼匣的侍从。 第一个匣子打开,是成套的赤金头面,镶嵌着鸽血红宝石。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太贵重了,贵重得不合礼制。 第二个匣子略小些,打开时,楚明昭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一把匕首。 鞘是乌木的,没有任何纹饰。但拔出半寸,刃口泛着幽蓝的光。 萧绝拿起匕首,递给她。 礼官的祝词卡在喉咙里,祠堂一片死寂。 楚明昭双手接过。 很轻,比看上去轻得多。鞘身温润,刃柄却冰凉。她握紧,抬眼看向萧绝。 他的眼神很深,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 “及笄了,该有件像样的武器。”他说,声音不大,但祠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美貌是武器,但刀更可靠。” 这话说得暧昧又直白。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交换眼神。 楚明昭低头,双手捧匕,行了一个标准的谢礼。 “谢兄长赐刀。” 她把“刀”字咬得很重。 萧绝嘴角弯了弯,转身回座。 宴席设在王府正厅。 流水般的贺礼送进来,楚明昭坐在主位下首,看着那些绫罗绸缎、珠宝古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得体,但疏离。 萧绝坐在主位,偶尔与人举杯,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她。 酒过三巡,几个与萧绝不和的朝臣开始阴阳怪气。 “郡主及笄,王爷这礼送得……倒是特别。”说话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素来与萧绝政见不合,“匕首凶器,送女子,怕是不妥吧?” 萧绝转着酒杯,没抬眼。 “本王觉得妥,就妥。” 左都御史脸色一僵。 楚明昭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厅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 她今日确实很美。 十五岁的少女,褪去了孩童的稚气,眉眼舒展开来,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繁复的礼服衬得腰肢纤细,走动时裙摆如云。 但她手里握着那把匕首。 “御史大人。”她开口,声音清越,“王爷赐刀,是教明昭一个道理。这世道,女子最美的妆容不是胭脂,是握刀的手稳不稳。” 她拔出匕首。 幽蓝的刃光在烛火下流转,映着她平静的脸。 “大人若觉得不妥,”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天真又残忍的笑,“不如亲自试试,这刀……利不利?” 左都御史的脸白了。 满堂死寂。 萧绝忽然笑出声。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楚明昭身边。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将她半拥入怀。 “本王的郡主,让诸位见笑了。”他说,语气亲昵,眼神却冷得像冰,“年纪小,脾气冲,以后还得各位多担待。” 这话听着是赔罪,实则是宣告。 ——她是我的人,动她,就是动我。 宴席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楚明昭被萧绝揽着回到座位,他的手臂很重,掌心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来,烫得她背脊发僵。 但他没立刻松手。 而是俯身,唇几乎贴着她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演得很好。” 然后补了一句,气息喷在她颈侧: “但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奴。” 楚明昭指尖收紧,匕首的柄硌着掌心。 “奴婢记得。” 宴散时,已是深夜。 楚明昭回到偏殿,哑仆伺候她卸妆。一层层头面取下,发髻散开,锦衣褪下,换上寻常的寝衣。 镜子里的人,脸颊还带着酒意的微红。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从妆台下取出那个小木盒,打开。里面并排摆着三样东西:沾血的十两银锭,染血的帕子,和乌木簪。 现在,又多了一把淬毒匕首。 她拿起匕首,拔出一寸。 刃光映着她的眼睛。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她听得出是谁。 萧绝推门进来时,她已经收好匕首,起身行礼。 他换了常服,头发半散,像是刚从书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在桌上。 “喝了。”他说。 楚明昭端起碗,小口喝。汤很苦,她眉头都没皱。 萧绝走到她身后,铜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他伸手,解开她已经松散的发髻,拿起梳子,开始为她梳头。 动作很慢,很轻。 梳齿划过长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房间里只有这个声音,和两人轻浅的呼吸。 铜镜里,他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偶尔碰到她的耳朵或后颈。每一次触碰,都让她身体微微绷紧。 “紧张什么。”他声音很低。 “没有。” 萧绝笑了。 他俯身,从镜子里看她。 “及笄了,该学点新东西。” 楚明昭抬眼,在镜中与他对视。 “学什么?” 他贴近她耳畔,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垂,吐出两个字: “媚术。” 楚明昭身体僵住。 镜子里,她的脸瞬间白了。 萧绝直起身,继续梳头,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为什么。”她问,声音有些干。 “因为你需要。”他放下梳子,双手按在她肩上,看着镜中的她,“美貌是武器,但光有美貌不够。你得学会,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地,死在这把武器下。” 楚明昭攥紧了袖口。 “主人要我去勾引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萧绝松开手,走到窗边,“明天开始,有人来教你。” “谁?” “最好的花魁。” 楚明昭指尖陷进掌心。 “如果……我学不会呢?” 萧绝回头看她。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照着他半边侧脸。他的眼神很深,像暗夜里涌动的潮。 “学不会,”他慢慢说,“你就永远只是把钝刀。而我——” 他顿了顿。 “不需要钝刀。” 说完,他转身离开。 门关上。 楚明昭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 媚术。 她拿起那把淬毒匕首,刃口对准自己的脸。 镜中的倒影,刃光划过眼睛,鼻子,嘴唇。 很美。 也很毒。 就像他说的,美貌是武器。 可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妃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还小,趴在母妃膝头,问为什么宫里的娘娘们都那么好看。 母妃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 “长宁,女子的美貌啊,是把双刃剑。用好了,是护身符。用不好……” 母妃没说完。 现在她懂了。 用不好,就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