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大唐辅佐明君》 第一章血火初临 杨军是被焦糊味呛醒的。 刺鼻的烟尘钻进鼻腔,带着皮肉烧焦的甜腥。他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里没有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只有茅草燃烧后飘落的黑灰,如肮脏的雪片般簌簌落下。 “这是……” 他撑起身子,手掌按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触感粗糙,夹杂着碎石子。头痛欲裂,像是有人用凿子从太阳穴往里敲。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隋大业十二年、涿郡、逃难、马贼…… “我不是在写策划案吗?”他按住额头,指尖触及的却是束起的长发和粗布头巾。 燃烧的茅屋在视野边缘跳动,火舌舔舐着残破的土墙。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粗野的狂笑。空气里除了焦糊味,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有厚厚的老茧,但绝不是他敲键盘养出的那种。这是一双能拉弓、握刀的手。身上穿着灰褐色的粗布短褐,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的短刀,刀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穿越了。 这个荒谬的念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砸进脑海。前一秒他还在为公司的新项目熬夜,下一秒就躺在了这个燃烧的村庄废墟里。 “驾!别让那几个跑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杨军翻身滚到旁边半塌的土墙后,透过墙缝向外窥视。 五个骑兵冲进这片已成废墟的村落。不是官军——他们穿着杂乱,有的披着破旧的皮甲,有的赤裸上身,脸上用炭灰涂着狰狞的纹路。手中的横刀滴着血,马鞍旁挂着鼓囊囊的布包,隐约露出铜器和布帛的一角。 流寇。或者说,是已经彻底沦为盗匪的溃兵。 “那边有个活的!”一个独眼汉子勒住马,长矛指向杨军藏身的土墙。 来不及思考。杨军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快——他猛地踹向土墙底部早已松动的夯土。 轰隆一声,半截土墙向外倒塌,烟尘四起。 冲在最前的两匹马受惊扬蹄,骑手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背。杨军从烟尘中窜出,不是冲向敌人,而是扑向侧方一匹无人控制的马。那是刚才被惊走的流寇坐骑,正不安地踩着蹄子。 他抓住马鞍,翻身而上。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吃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显然精通骑术。 “拦住他!” 箭矢破空而来。杨军伏低身子,感觉到箭羽擦过后背的灼痛。他猛夹马腹,纵马冲向村外。身后传来追赶的马蹄声和咒骂。 村庄在身后远去。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策马狂奔,肺叶如风箱般抽动。直到翻过一座矮丘,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他才勒住缰绳。 马匹喘着粗气,口鼻喷出白沫。 杨军滑下马背,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马颈,环顾四周。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目之所及,是荒芜的田地,干裂的泥土里连杂草都稀稀拉拉。远处有几个焦黑的村落轮廓,没有一丝炊烟。官道旁散落着白骨,有人的,也有牲畜的,被野狗啃得干干净净。 大业十二年。 他在心里重复这个年份。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失败,天下已乱。河北有窦建德,河南有瓦岗李密,江淮有杜伏威……太原的李渊,应该还在蛰伏,但距离起兵也不远了。 而他所在的位置,记忆碎片告诉他,是涿郡以南,正处于朝廷势力与各路义军拉锯的边缘地带。刚才那些流寇,可能是官军溃兵,也可能是某个小头目手下的“义军”。 “乱世人命不如狗。”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夜幕降临。他找了个背风的山坳,拾了些枯枝,用火镰——幸好这身行头里有——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动,照亮他随身携带的东西:短刀一把、火镰一套、两个硬得像石头的胡饼、一小袋粗盐、一个皮质水囊,以及一个巴掌大的布包。 布包里是几样奇怪的东西:一小卷近乎透明的“细绳”,几根末端削尖的细木棒,几个小瓷瓶。他打开一个瓷瓶嗅了嗅,是浓烈的酒味。另一个瓶子里是黑色的粉末。 这是……急救包? 更准确的说是简易版的。细绳是桑皮线,木棒是用于固定的“夹板”,酒是高度蒸馏酒用于消毒,黑粉末似乎是某种止血草药混合炭末的制剂。制作粗糙,但思路清晰——绝不是这个时代普通流民能有的东西。 原主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他嚼着硬胡饼,就着凉水吞咽。胃里有了东西,思维也清晰起来。 首先,活下去。在这个时代,独行侠死得最快。他需要找到人群,或者建立自己的小团体。 其次,利用优势。他知道历史大致的走向,知道哪些人会崛起,哪些人会在关键节点做出什么选择。他有超越千年的知识——虽然不是全才,但作为一个项目管理者,他懂得系统思维,懂得如何优化流程,懂得一些基本的工程和科学原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是“势”。 但知识需要载体。炼钢需要铁矿和高炉,火药需要稳定的硝硫炭来源和研磨混合工艺,现代组织管理需要识字、有基本逻辑的基层人员……这一切,在眼前这片废墟般的大地上,都是奢望。 他必须从最微小的、最不起眼的东西开始。 火光映照下,他摊开手掌。掌心的老茧在火光下泛着黄。这双手能做什么? 能握刀,能杀人——刚才逃跑时,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也能救人——那个急救包暗示了这一点。 杀人,还是救人? 他抬头望向夜空。没有工业污染的星河璀璨如瀑,横贯天际。在这样的星空下,一千四百年后的北京城灯火通明,而他所在的位置,未来将是雄安新区的一部分。 荒唐感再次袭来。 但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嚎,和空气中始终不散的血腥焦糊味,将他拉回现实。 “先活过今晚。”他对自己说,将短刀放在手边,背靠山石,半闭着眼睛休息。 半梦半醒间,更多的记忆碎片浮现:一个中年文士将布包塞给他,说“此去艰险,但天下将乱,或许正是用武之地”;一支小队伍在官道上行进,突然遭遇骑兵冲杀;他奋力抵抗,后脑被重击,坠马昏迷…… 原主是某个势力的信使?探子?还是逃难的世家子弟? 没有答案。 天蒙蒙亮时,杨军被马蹄声惊醒。 不是大队人马,只有一骑,正沿着干涸的河床缓缓前行。骑手趴在马背上,似乎受了伤。马匹也一瘸一拐。 杨军握紧短刀,隐在岩石后观察。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穿着破烂的皮甲,左肩插着一支断箭,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身子。马匹的右前腿有刀伤,深可见骨。 年轻男人似乎耗尽了力气,从马背上滑落,瘫倒在河床上。 杨军犹豫了三息。 救人可能暴露自己,可能引来麻烦。但见死不救……他终究是二十一世纪长大的人,血液里还残留着那个相对文明时代的道德准则。 他走了出去。 年轻男人还有意识,看到杨军走近,挣扎着想摸腰间的刀,但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 “别动。”杨军说,声音平静,“想活命就别动。” 他检查了伤口。箭矢入肉不深,但箭杆折断,箭头可能还留在体内。没有现代医疗器械,取箭头风险极大。但如果不取,感染几乎必死无疑。 他打开那个急救布包,取出酒瓶和黑色药粉。 “会有点疼。”他说着,将高度酒倒在伤口上。 年轻男人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却没有惨叫。 杨军用小刀割开皮肉——刀法精准得让他自己都心惊。箭头卡在肩胛骨边缘,他小心地撬动,将其取出。鲜血涌出,他迅速敷上黑色药粉,用撕开的干净内衬布条紧紧包扎。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年轻男人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恢复了清明。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他声音虚弱,却咬字清晰,带着某种教养,“某……薛礼,字仁贵,河东汾阴人。” 杨军正在擦拭小刀的手顿住了。 薛礼?薛仁贵? 那个“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的薛仁贵?唐朝初年的一代战神? 他仔细看眼前这张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鼻梁高挺,嘴唇紧抿,已有坚毅之相。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叫薛礼,字仁贵。 历史记载,薛仁贵出身河东薛氏,但家道中落,以种田为生。三十岁才应募从军。现在是大业十二年,薛仁贵应该……确实还是个少年,可能因为战乱被迫提前走上了历史舞台? 蝴蝶的翅膀,或许从他穿越的那一刻就开始扇动了。 “杨军。”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涿郡人。你为何至此?又为何受伤?” 薛仁贵喘息了几下,才道:“家乡遭灾,与同乡数人欲往太原投军,混口饭吃。昨夜在前方山谷遭遇突厥游骑……只有我一人逃出。” 突厥。杨军心中一凛。这个时间点,突厥人已经开始频繁南下了。他们是未来数十年中原最大的外患。 “太原……”杨军沉吟,“你是想去投李渊?” 薛仁贵摇头:“只是听说太原相对安定,想寻个生路。至于是投朝廷还是唐公……尚未可知。” 唐公。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李渊此时确实还顶着唐国公的爵位,但“唐公”这个略带亲近意味的称呼,已经在某些圈子里流传开了。 “你的同乡都死了?”杨军问。 薛仁贵眼神黯淡:“应当是。突厥人箭术精湛,又惯于围猎……某侥幸逃出,已是万幸。” 杨军看着这个未来将令突厥、高句丽闻风丧胆的名将,此刻只是个重伤落魄的少年。历史在他眼前展开真实的、血淋淋的一页——名将不是天生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你的马不行了。”杨军说,“我也要去南方。若你愿意,可与我同行一段。” 他需要一个同伴。而薛仁贵,哪怕现在还不是那个战神,其心性、勇力也绝非常人。刚才取箭时那份忍耐力,已显非凡。 薛仁贵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杨兄大恩,某没齿难忘。只是某如今是累赘……” “能走就行。”杨军打断他,将薛仁贵扶起,“这世道,多一个人,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他搀着薛仁贵,牵着两匹马——薛仁贵的伤马已无法骑行,只能牵着走——向南而行。 晨光渐亮,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大地。官道旁,新添了几具尸体,看衣着是逃难的百姓,被洗劫一空后随意抛弃。乌鸦在头顶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薛仁贵沉默地走着,偶尔因伤口疼痛而抽气。 杨军则在心里快速盘算。他改变了薛仁贵原本可能死于突厥游骑的命运,这会不会影响未来的历史?但转念一想,既然自己能穿越,历史本就可能不是书本上记载的那条线。 重要的是现在。 他需要食物、安全的饮水、药物,以及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信息——关于周边势力分布、兵力动向、粮价、流民聚集地的信息。 知识是力量,但信息是使知识发挥作用的土壤。 正午时分,他们路过一个小土坡。坡上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墙半塌,但还能遮风挡雨。 “在这里歇脚。”杨军决定。 他将薛仁贵安置在庙内相对干净的角落,自己出去查探。庙后有一口井,井水尚清,但打上来后发现水面漂着可疑的絮状物。他取出另一个小瓷瓶——这是原主急救包里最后一样东西,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他撒了一点进去,粉末迅速吸附杂质沉底。 明矾净水法。原主准备的确实周全。 取水烧开,又掰碎胡饼煮成糊糊,喂薛仁贵吃下。年轻伤者很快沉沉睡去。 杨军坐在庙门口,望着南方的地平线。 按照历史,再过一年多,李渊就会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攻入长安。李世民会在接下来十年内,击败所有对手,开启贞观之治。 而他自己呢? 是像无数穿越者前辈一样,招兵买马,争霸天下?还是…… 他想起燃烧的村庄,想起官道旁的无名尸骨,想起薛仁贵说起同乡死难时黯淡的眼神。 争霸需要什么?需要足够的狠辣,可以将人命作为筹码和代价;需要高超的政治权术,能平衡各方势力、驾驭骄兵悍将;需要对权力的绝对渴望,驱动你在尸山血海中不断向上攀登。 他具备吗?杨军问自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项目经理,会做计划,会协调资源,会解决问题。他不缺乏智慧,但那种帝王心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他怀疑自己永远学不会。 也许,他可以换一条路。 既然知道李世民是最终的胜利者,既然知道贞观之治将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治世,那么……去帮助他,让这个盛世更早到来,让乱世更快结束,让这片土地上少死一些人。 让大唐的辉煌,不仅仅局限于历史书上的记载。 一个想法在他心中萌芽:去做谋士,做催化剂,做那个站在巨人肩膀上,却能帮巨人看得更远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活着见到李世民,并且让他愿意听自己说话。 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 不是雷声。是马蹄,很多马蹄。 杨军迅速起身,将火堆熄灭,摇醒薛仁贵:“有马队,人数不少。” 两人屏息凝神。马蹄声从官道方向传来,越来越近,听声音不下百骑。队伍中还有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是辎重车。 不是流寇。流寇不会有这么整齐的马蹄声和车队。 透过庙墙的裂缝,杨军看到了一面旗帜。杏黄色的底,上面是一个黑色的字—— “唐”。 李渊的旗。 队伍在土地庙不远处停下休息。骑士们下马,井然有序地取水、喂马。他们穿着统一的皮甲,兵器精良,纪律严明。车队里载着粮草和军械。 一个年轻军官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走向土地庙。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姿挺拔,眉眼间有股逼人的锐气,顾盼之间,目光如电。 杨军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身姿,那气度,还有周围亲卫隐约表现出的敬畏…… 不可能这么早遇到。但如果是他,如果是那个人—— 年轻军官走到庙门口,停住脚步。他的目光扫过破败的庙门,然后,落在了门缝后杨军的眼睛上。 四目相对。 年轻军官微微挑眉,开口问道:“庙里有人?出来说话。” 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杨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半掩的庙门。 阳光涌进来,照亮了他沾满尘土的脸,也照亮了门外那张年轻、英气、却已隐有龙虎之姿的面容。 他知道这是谁了。 李世民。未来的天可汗,此刻还只是唐国公李渊的次子,一个正奉命执行某项任务的年轻将领。 历史,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杨军需要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三句话内,让这位未来的帝王,记住自己的名字。 他踏出庙门,迎着阳光和李世民审视的目光,拱手一礼: “涿郡杨军,拜见李二公子。” 话音落下,他看到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游戏,开始了。 第二章初露锋芒 “涿郡杨军,拜见李二公子。” 话音落地,庙门前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李世民身后的两名亲卫下意识地前踏半步,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锁定了杨军。能够一口道破二公子身份,此人绝不简单。 李世民本人却只是挑了挑眉,那股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饶有兴味的打量。他目光扫过杨军沾满尘土却浆洗得体的粗布短褐,腰间那把无鞘但保养良好的短刀,最后落在他镇定自若的脸上。 “你认识我?”李世民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丝探究。 “素未谋面。”杨军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不卑不亢,“然二公子龙章凤姿,气度非凡,更兼此乃唐公麾下精锐,旗号鲜明。值此多事之秋,能领如此精骑、行此要道者,除却唐公二位公子,某想不出旁人。而大公子坐镇太原,统筹后方,能在外领兵奔袭者,非二公子莫属。” 一番话既捧了对方,又显露出自己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杨军心跳如鼓,但面色平静。他知道,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李世民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但警惕未消:“你倒是会说话。涿郡杨军……听你口音,确系河北人士。但看你言行举止,非寻常流民。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考验来了。杨军心念电转,原主记忆碎片中关于身份的线索快速拼接。那个急救包,那些超越普通人的知识和准备……他需要一个合情合理、既能解释自身特殊性、又不会过于引人怀疑的身份。 “不敢隐瞒二公子。”杨军放下手,坦然道,“某乃涿郡人氏,确非普通流民。家父曾任前兵部职方司主事,某自幼随父学习舆图地理、兵要地志。大业九年,家父因杨玄感之事受牵连,贬为庶人,郁郁而终。某家道中落,流落乡野。月前涿郡大乱,某与同伴南逃,昨夜遭遇流寇袭击失散,同伴重伤,暂避于此庙。” 半真半假。职方司主事之子——这个身份既能解释他为何通晓地理、兵事(符合原主急救包和可能接受的教育),又因家道中落、父亲涉及政治斗争而显得合理,不会与当下任何势力有直接牵连,减少了李世民的戒心。更重要的是,“兵部职方司”是掌握天下舆图、关隘、兵力部署情况的要害部门,其子弟的价值,对任何有志于天下的势力而言都不言而喻。 果然,李世民眼神微动:“兵部职方司……杨主事?可是讳文远的杨公?” 杨军心中一震,原主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像浮现——父亲伏案绘制地图的背影。他顺势点头,面带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追思:“正是先父。” “原来竟是故人之子。”李世民语气缓和了些许,他抬手示意亲卫退后半步,“杨公当年于舆图一道的造诣,我曾听家父提及,甚是惋惜。你既是杨公之后,又通兵要地理,为何流落至此?”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杨军苦笑,“天下汹汹,某空有些许书本见识,却无立锥之地,只能随波逐流,苟全性命罢了。” 这时,庙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李世民目光投向庙内:“里面还有何人?” “是某的同伴,河东薛礼,字仁贵。昨夜为突厥游骑所伤,箭创在肩,刚经包扎,正在休养。”杨军侧身,示意李世民可以查看。 李世民略一沉吟,竟迈步向庙内走去。亲卫欲拦,被他以眼神制止。他走到庙门口,向内看去。薛仁贵已挣扎着坐起,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但眼神清亮,见李世民看来,勉力抱拳:“伤重不能全礼,请公子恕罪。” 李世民目光在薛仁贵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肩上包扎整齐的布条,以及旁边收拾干净的伤口处理痕迹,点了点头:“箭伤处理得法,是个细致人。突厥游骑已南窜至此了么?”最后一问,是转向杨军的。 “据薛兄弟所言,是一小队游骑,约十余人,于北面三十里外的山谷遭遇。他们欲往太原投军,不幸撞上。”杨军答道,同时敏锐地捕捉到李世民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十余人……”李世民沉吟,“看来突厥人的爪子,伸得越来越长了。王须拔、魏刀儿之辈在河北肆虐,与突厥勾连日深,边境不宁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试探杨军的见解。 杨军知道这是第二个考验。他略作思考,结合历史知识和现状分析道:“突厥始毕可汗自大业十一年围困雁门之后,气焰日炽。如今中原板荡,群雄并起,多有借突厥兵势者。突厥亦乐见中原分裂,以便南下牧马,劫掠财货人口。依某浅见,此番小股游骑南探,恐非孤立,或是大举南侵的前哨,亦或是与河北某股势力联络的信使。二公子此行,想必也与北疆局势有关?” 最后一句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李世民率领这支明显是精锐的骑兵和辎重队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是寻常巡逻或剿匪。 李世民深深看了杨军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依你之见,若突厥果真大举南下,何处首当其冲?朝廷……或者说,谁能挡之?” 问题很尖锐,直指当下混乱时局的核心矛盾之一。 杨军心知,展现真正价值的时刻到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突厥若大举南下,传统而言,无非两条路。一是自雁门、马邑破关,直扑太原,威胁河东、关中。二是自幽州、涿郡方向入寇,横扫河北。然如今……” 他顿了顿,观察李世民的神色,继续道:“如今雁门一带,刘武周依附突厥,已成其爪牙。太原虽为重镇,但北面门户实已洞开。至于幽州涿郡,留守薛世雄老将军虽勇,然兵力分散,既要镇压境内叛乱,又要防备高开道、王须拔等辈,捉襟见肘。加之辽东高句丽虎视眈眈,幽州压力极大。” “因此,”杨军总结道,“无论突厥选哪条路,皆有机可乘。关键在于,中原何时能出一股力量,迅速整合北疆,重建防线。否则,恐有五胡乱华之祸重演。”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这是基于历史纵深发出的警告。 李世民瞳孔微缩。五胡乱华,那是所有汉人士族心底最深沉的噩梦。杨军将突厥南下与那段黑暗历史类比,极大地触动了他。 庙内一时寂静,只有篝火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李世民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郑重之色:“杨兄见识,果然不凡,不负家学渊源。不知杨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称呼从“你”变成了“杨兄”,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杨军知道最关键的选择点到了。他看了一眼虚弱的薛仁贵,又看向李世民,坦然道:“天下虽大,如今安有净土?某与薛兄弟本欲南逃避祸,然覆巢之下无完卵。今日得遇二公子,观公子麾下军容整肃,纪律严明,与沿途所见劫掠百姓之兵痞流寇截然不同。唐公素有贤名,二公子更是英武非凡。若蒙不弃,某愿效微劳。薛兄弟勇毅过人,伤愈之后,亦是一员虎贲。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能为早日结束这乱世,尽绵薄之力。” 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立足于“求生”和“择主而事”的朴素逻辑,同时再次赞扬了李世民军队的纪律——这恰恰是李世民极为自豪且区别于其他势力的关键。 李世民听完,脸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瞬间冲淡了之前的凝重气氛。 “杨兄愿来,世民求之不得。”他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杨军,“正如杨兄所言,天下板荡,正需志士同心,匡扶社稷,解民倒悬。家父虽居太原,常忧心国事民生。我此番北上,正是奉家父之命,接应一批自涿郡南撤的物资与部分愿南迁的吏民,并查探北边动向。杨兄熟悉河北地理人情,又通晓兵事,正是我急需的人才。薛兄弟勇毅,且好生养伤,日后自有报效之时。” 他话锋一转:“只是眼下,我尚有公务在身,需尽快押送这批物资返回太原。杨兄可愿与我同行?至于薛兄弟伤势不宜长途颠簸,我可留两名医护亲卫,护送他随后缓行至太原安置。杨兄意下如何?” 安排得合情合理,既表达了接纳之意,又考虑了实际情况,更隐隐有将杨军带在身边观察的意味。 杨军没有任何犹豫,躬身行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谢二公子收留!” “好!”李世民抚掌笑道,随即对身后一名亲卫吩咐,“赵武,去取些干净衣物和干粮来,再安排一匹脚力稳健的马给杨兄。通知队伍,休息完毕,两刻钟后出发。” “遵命!”亲卫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对杨军道:“杨兄可先去收拾一下,换身衣裳,吃点东西。我们稍后路上再详谈。” 杨军再次道谢,回到庙内。薛仁贵看着他,低声道:“杨兄,大恩不言谢。某伤愈之后,必至太原寻你。” 杨军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右肩:“好好养伤。我观李二公子非常人,将来必有大作为。你我兄弟,或许真能在这乱世中,做出一番事业。” 薛仁贵重重点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很快,亲卫送来了一套干净的青色戎服(并非制式军服,而是唐公府护卫的常服)、干粮和水。杨军快速换上,将原主的物品妥善收好,尤其是那个急救布包和短刀。 当他再次走出土地庙时,已焕然一新。合体的戎服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姿,虽然面容仍带风霜,但眼神清澈镇定,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李世民正在查看地图,见他出来,眼睛一亮,笑道:“人靠衣装,杨兄这一换,果然精神不同。来,看看我们接下来的路线。” 他将杨军招至身旁,摊开一幅绢制地图。图上粗略勾勒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杨军一眼看去,结合原主的记忆和自己所知的历史地理,迅速辨认出这是太原以北、涿郡以西的区域。 “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李世民指着地图上一处无名的山丘符号,“原计划是向西经飞狐径,过灵丘,折向南,由滏口径入河东,再回太原。这条路相对隐蔽,可避开河北主要乱军。但昨日哨探回报,飞狐径附近有不明兵马活动,恐是王须拔的散兵游勇。杨兄熟悉此地,有何高见?” 杨军仔细看着地图,大脑飞速运转。飞狐径是太行八陉之一,连通河北与雁北,地势险要。如果真有乱军活动,硬闯不是上策。 “二公子,”他指着地图另一条线,“若飞狐径不通,是否考虑走北线?由此向北,绕过紫荆关故址,沿拒马河上游河谷西行,虽路途稍远,且更靠北接近突厥活动区域,但山势相对平缓,河谷地带便于行军。更重要的是,从此路可直插楼烦关背后,若能联络上楼烦关守军(此时应尚在隋朝残部或地方豪强控制下),不仅安全可保,或能获取更多北边情报。只是……此路对向导要求极高,且需提防小股突厥游骑。” 李世民闻言,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杨军所说的路线移动,眼中精光闪烁。这条路线风险与机遇并存,更大胆,也更需要精准的判断和胆识。 “河谷行军,若遇伏击如何?”李世民问。 “拒马河上游此季节水量不大,河谷宽阔处居多,不利大军埋伏。需警惕的是几处狭窄河湾和支流汇入处。可派精锐哨骑前出二十里反复侦查,车队拉开距离,前后呼应。另,可多备火把,必要时夜间亦可行军一段,以迷惑可能存在的窥视者。”杨军答道,思路清晰。 李世民盯着地图,又抬眼看了看杨军,忽然笑了:“杨兄不仅通地理,亦知兵法应变。好,就依杨兄之议,改走北线!赵武,传令下去,调整路线,按杨先生所言布置行军哨探!” “杨先生”这个称呼,让周围几名亲卫看向杨军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同。 队伍很快重新开拔。杨军骑在分配给他的棕马上,走在李世民侧后方。骑兵队列整齐,辎重车居中,斥候前出,左右翼也有游骑警戒,章法严谨。 李世民似乎心情不错,与杨军并辔而行,随口问起河北风物、涿郡兵力部署、各地豪强动向等。杨军凭借着原主的记忆碎片、自己对隋末唐初历史的了解,以及合理的推测,一一作答,虽偶有不确定之处,但整体言之有物,分析入理,让李世民频频点头。 夕阳西下时,队伍已深入群山。李世民下令在一处背山面水的河滩扎营。营盘布置得很有讲究,车阵在外,营帐在内,水源上流设岗,各处明哨暗哨林立。 坐在篝火旁,李世民将一块烤热的胡饼递给杨军,状似随意地问道:“杨兄以为,当今天下,谁可称英雄?” 真正的考校,或许此刻才开始。杨军接过胡饼,知道这个问题回答的好坏,可能直接决定自己未来在李唐阵营中的起点。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列举群雄,而是反问道:“二公子以为,何为英雄?”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问得好。依我之见,英雄者,当有廓清寰宇之志,拯济黎民之心,吞吐天地之量,驾驭风云之能。” “二公子所言极是。”杨军点头,“以此衡量,天下汹汹,称兵者众,然多数或为自保,或为私欲,或虽有一时之勇,却无长远之谋,难称英雄。” “哦?愿闻其详。” “如瓦岗李密,世胄高门,文武兼备,如今势大,然其人多疑善变,器量稍狭,恐难持久。河北窦建德,待人宽厚,颇得民心,然囿于河北一隅,战略眼光或有不足。江淮杜伏威,骁勇善战,然根基浅薄,左右多草莽,治理非其所长。至于刘武周、梁师都、薛举等辈,或依附突厥,或残暴好杀,更不足论。”杨军缓缓道来,点评尖锐,却基本切中这些历史人物后来的命门。 李世民听得入神:“那么,杨兄以为,英雄在何处?” 杨军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世民:“英雄或在眼前,或在未起之时。太原唐公,宽厚仁德,根基深厚,更兼二公子与诸公子皆人中龙凤,文武相辅。太原形胜之地,表里山河,进可攻,退可守。更难得者,唐公至今未举旗号,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此乃大智慧。待天下疲敝,民心思定之时,顺天应人,挥师南下,则大事可期。此所谓‘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他没有直接说李世民是英雄,而是将李渊全家和太原的整体优势抬了出来,既符合当下李世民的身份(仍是李渊之子),又暗含了对李世民个人的认可,更点出了李唐势力最大的优势——时机和准备。 火光跳跃,映在李世民年轻的脸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越过篝火,望向沉沉的夜空和远山的轮廓。 “潜龙在渊……”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转头看向杨军,眼神炽热而真诚,“杨兄今日之言,世民铭记于心。但愿他日,真能如杨兄所言,涤荡乾坤,还天下一个太平。” 杨军拱手:“某愿附骥尾,略尽绵薄。”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话已在不言中。 夜深了,营地里逐渐安静下来。杨军躺在分配给他的小帐篷里,听着外面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久久无法入睡。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快了。他遇到了李世民,得到了初步的接纳,甚至似乎赢得了对方的一定赏识。但这只是开始。乱世之中,信任需要时间积累,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功劳来巩固。 他知道历史的大势,知道李世民未来将遭遇的挑战——薛举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每一场都是硬仗。他也知道李世民身边最终会汇聚起怎样一群璀璨的文武群星。自己这个“先知”,要如何在这些牛人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发挥独特的作用? 仅仅靠“知道历史”是不够的。蝴蝶效应已经开始,他的出现本身就在改变细节。他必须展现出超越“先知”的真实能力——分析、谋划、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还有薛仁贵……没想到会这么早遇到他,还救了他。这位未来名将的命运已然改变,他会如何成长?自己又能如何影响他? 思绪纷乱中,一个清晰的念头逐渐浮现:从现在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求生存的穿越者杨军。他是李唐势力(尽管尚未公开)中一个新人,是李世民初步认可的“杨先生”。他必须尽快融入,了解这个团队,找到自己能贡献价值的地方。 第一步,或许就是从这次押运任务,以及刚才建议的“北线”行军开始。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地图上拒马河上游河谷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及应对方案。不知不觉间,疲惫涌上,沉沉睡去。 帐篷外,李世民的主帐灯火仍未熄灭。年轻的将领正在灯下仔细查看地图,不时用笔标注,脑海中回响着白天杨军的种种话语。 “涿郡杨军……杨文远之子……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微微上扬,“且看你这路,带得如何。” 星空之下,两支命运原本平行的人,轨迹于此交汇。乱世的画卷,正缓缓展开新的一页。 第三章河谷惊骑 晨雾如纱,缭绕在拒马河两岸的山峦间。河水潺潺,在卵石河床上激起细碎的白色浪花。草木上凝结着露珠,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植物气息。 唐军的营地在天光微亮时便开始苏醒。没有号角,只有低沉的口令声和有条不紊的行动。骑兵给马匹喂料、备鞍、检查蹄铁;辎重兵检查车辆、捆绑货物;哨兵换岗,昨夜布置的陷阱和绊索被小心收回。 杨军从帐篷里钻出来,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睡得不沉,但身体经过休息后恢复了不少精力。他按照记忆中军队的规矩,将自己的小帐篷快速拆解叠好,交给负责收整的后勤兵。 李世民早已起身,正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擦拭横刀。见杨军过来,他点头示意,将刀归入鞘中。“杨兄昨夜休息得可好?这山间夜寒,不比城中。” “尚好,谢二公子关心。”杨军走近,看向正在集结的队伍,“今日行程,按昨日所议?” “正是。”李世民也看向河谷上游方向,目光锐利,“斥候半个时辰前已经前出。昨夜哨探回报,北面三十里内未见大队人马踪迹,但发现几处新鲜的马蹄印和宿营痕迹,数量不多,约十骑左右,蹄印较深,应是负重不轻。” “突厥游骑?”杨军警觉。 “或是一小股马贼。”李世民道,“但无论如何,皆不可大意。我已令斥候扩大搜索范围,车队今日行进,前后队距拉长至百步,两翼游骑放出五里。” 很谨慎的布置。杨军心中点头,这位未来的天可汗,在用兵上果然细致。 队伍很快开拔。李世民一马当先,杨军被安排在中军靠前的位置,紧随李世民之后,这既是一种信任,也方便随时咨询。河谷道路并不平坦,时而需要涉过浅滩,时而要从陡峭的河岸寻路。李世民不时会回头询问杨军对地形的判断,杨军结合原主记忆和对地图的理解,总能给出清晰的建议,几次提前指出可能陷车或不利骑兵通过的地段,让车队提前绕行或准备,节省了不少时间。 临近午时,队伍行进到一处河谷转折的隘口。两侧山势陡然收紧,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岸边只有一条勉强容两车并行的碎石路。路的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数丈高的河岸悬崖。 “停!”李世民举起右手,整个队伍立刻停下,除了马蹄踏地和河水奔流声,几乎听不到别的杂音。训练有素。 李世民凝视着前方的隘口,眉头微蹙。这里地形太险,若有埋伏……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斥候从隘口另一侧飞驰而来,奔至李世民马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报!二公子,前方五里,发现敌踪!约二十骑,看装束是突厥人,正在一处河湾休憩,有马匹驮着鼓囊包裹,似有劫掠所得!他们尚未发现我军!” 李世民眼神一凝:“距离隘口多远?” “就在隘口西北侧河湾,若他们上马,片刻即至隘口!”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二十骑突厥游骑,若是在这狭窄的隘口突然遭遇,唐军虽人数占优,但地形受限,骑兵冲击力无法展开,反而容易陷入混战,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更可能损坏辎重。 “二公子,”一名满脸虬髯的队正抱拳道,“不如让末将带一队弟兄快速通过隘口,趁其不备,冲杀过去!二十骑突厥狗,不在话下!” 李世民没有立刻答应,他看向杨军:“杨兄,你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杨军身上。那虬髯队正更是直接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些许不服——这个新来的文人,二公子似乎颇为看重? 杨军快速分析:强攻不是不可以,但风险不小。隘口狭窄,一次性通过兵力有限,若突厥人警觉,在河湾处以弓箭阻击,先头部队容易吃亏。即使成功击溃对方,在这乱石河滩追击溃散的骑兵也不容易,万一有漏网之鱼逃回去报信,引来更大股的突厥人就更麻烦了。 他目光扫视周围地形,忽然停留在左侧山壁上。那里岩石嶙峋,生长着不少灌木,更有几处似乎是小型的滑坡痕迹,堆积着不少松动的石块。 “二公子,”杨军指向山壁,“硬闯隘口,恐有折损。不如……设法将突厥人引过来,在此地解决。” “引过来?”李世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山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是说……利用地形?” “正是。”杨军解释道,“此地狭窄,不利我军展开,但同样,突厥骑兵冲进来也会失去机动优势,变成狭路相逢。我们可派少量精锐骑兵,出隘口诱敌,佯装不敌后退,将突厥人引入此地。同时,派人上左侧山壁,准备滚石擂木。待敌骑大部进入伏击范围,以滚石堵塞其退路,弓箭手于右侧高岸埋伏,山壁上方亦布置人手掷石、射箭。届时,前有阻截,后有落石,两侧受击,其二十骑可一举歼灭,难有漏网之鱼。” 虬髯队正听得眼睛发亮,击掌道:“好计!瓮中捉鳖!” 李世民略一沉吟,点头道:“可行。赵武,你带十名最精于骑射的弟兄,出隘口诱敌,许败不许胜,将他们引至此处即算大功。刘队正,你带二十人,即刻上山壁,搜集石块、砍伐枯木,听我号令推下,务必封死来路。其余弓手,随我上右侧高岸隐蔽。步卒持矛盾,于车队前列阵,堵住去路。杨兄……”他看向杨军,“你随我在高岸指挥。” “二公子,”杨军却道,“诱敌之事,或许某可一同前往。” 李世民一愣:“杨兄,诱敌凶险,你……” “正因凶险,某才更应前往。”杨军冷静道,“某通晓几句突厥语,或可临机应变,激怒对方,确保其必追。且某骑术尚可,足以自保。”他需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出谋划策的幕僚,也有亲临战阵的胆魄。乱世之中,文武兼备才能立足更稳。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坚定,终于点头:“好!赵武,保护杨先生!” “遵命!”赵武沉声应道。 计划迅速执行。士兵们无声而高效地行动起来。山壁上传来轻微的石块滚动和砍伐声,右侧高岸上,弓手们借着灌木和岩石隐蔽身形。车队前方,步卒竖起大盾,长矛如林。 杨军翻身上马,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短刀和挂在马鞍旁的骑弓——这是出发前李世民让人配发给他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这不是游戏,也不是电影,这是真正的冷兵器战斗,你死我活。 赵武点了九名精悍的骑兵,连同杨军,共十一骑。众人检查兵器,束紧甲胄,眼神锐利如狼。 “出发!”赵武低喝一声,十一骑如离弦之箭,冲出隘口。 隘口外,河谷骤然开阔。阳光直射下来,驱散了部分雾气。行了约三里,绕过一处河湾,眼前景象让杨军心中一沉。 河滩平缓处,果然有二十余骑突厥人正在休憩。他们衣着杂乱,披着皮裘或简易皮甲,头发结辫,面目粗犷。马匹散在河边饮水,地上堆着几个鼓囊的皮袋和布包,隐约可见铜器、布帛甚至……一两件女子衣衫。几个突厥人正围着一个小火堆,烧烤着什么肉食,大声谈笑,用的是突厥语。 杨军能听懂大概:“……这趟收获不错,回去可汗定有赏赐。”“汉人村子越来越穷了,下次得往南边再走走。”“听说南边有个叫太原的地方,很富……” 赵武举起手,十一骑缓缓停下,故意弄出些动静。 突厥人立刻警觉,纷纷跃起,抓起身旁的弓箭和弯刀,呼喝着上马。动作迅捷,果然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只有十来个汉人骑兵!”一个头领模样的突厥人眯着眼看了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杀了他们,马和兵器也是收获!跟我冲!” 二十余骑突厥人怪叫着,策马冲来,马蹄踏起河滩上的碎石和水花。 “放箭!然后转身,慢点跑!”赵武下令。 十一张骑弓同时扬起,箭矢飞出。距离尚远,又是驰射,准头有限,只有两三箭射中了冲在前面的突厥人马匹或骑手,引起几声痛呼,却更激起了对方的凶性。 “走!”赵武调转马头,十一骑佯装惊慌,向隘口方向“败退”,速度控制得不快不慢,既让突厥人觉得能追上,又不至于真的被立刻赶上。 “追!别让这些两脚羊跑了!”突厥头领哇哇大叫,一马当先。 追逐在河谷中展开。唐军诱敌小队故意显得狼狈,不时回头射箭,却总是射偏。突厥人越追越近,呼喝叫骂声清晰可闻,弯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 杨军伏在马背上,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和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一支箭矢“嗖”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前方的地上。冰冷的死亡气息如此贴近。 “进隘口!”赵武大喝。 十一骑猛地冲入狭窄的隘口。光线一暗,两侧山壁压迫而来。 突厥人毫不迟疑地追了进来。在他们看来,这些汉人骑兵已是瓮中之鳖,在这狭窄地方更无路可逃。 就在最后一名突厥骑兵也冲入隘口后不久—— “落石!”前方高岸上传来李世民清亮而威严的喝令。 “轰隆隆——!” 左侧山壁上,早已准备好的大小石块和几段粗重的枯木被猛然推下,顺着陡峭的山壁翻滚、跳跃、碰撞,带着雷霆之势,砸向隘口入口处的河道和路面! 巨响震耳欲聋,烟尘弥漫。冲在最后的几名突厥骑兵猝不及防,连人带马被滚石砸中,惨叫着跌落马下,或被翻滚的巨石碾过,或坠入旁边湍急的河流。入口处瞬间被大量碎石和断木堵塞,后路已断! “有埋伏!”突厥头领惊怒交加,意识到中计,勒住马匹,但为时已晚。 “放箭!” 右侧高岸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唐军弓手纷纷现身,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居高临下,几乎没有射失的可能! “噗嗤!”“啊!” 箭矢入肉声和惨叫声瞬间充斥狭窄的通道。突厥人挤在一起,无处可躲,顿时人仰马翻。他们试图用弓箭还击,但在下方仰射,威力大减,且唐军弓手有岩石掩护。 “掷石!”山壁上也有唐军士兵将准备好的石块奋力投下。 “步卒前进!长矛手,刺!”前方,严阵以待的唐军步卒齐声怒吼,盾牌如墙推进,长矛从盾隙中凶狠刺出! 进退无路,上下受攻。突厥骑兵的机动优势荡然无存,变成了被动挨打的活靶子。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杨军和赵武等人早已下马,躲在了步卒阵后的安全处。杨军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胃里一阵翻腾。利刃入肉、骨骼碎裂、垂死的哀嚎……这些声音和画面冲击着他的感官。他虽然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和身体本能,但灵魂深处终究是来自和平年代的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冷兵器时代的残酷杀戮。 那个突厥头领极为悍勇,身中数箭,仍挥舞弯刀,砍翻了两名唐军步卒,试图冲向李世民所在的高岸。李世民冷眼看着,张弓搭箭。 “嗖!” 一箭流星,精准地没入突厥头领的咽喉。他动作僵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高岸上那个年轻的汉人将领,随即颓然倒地。 剩下的几个突厥人彻底崩溃,试图下马跪地求饶,但杀红了眼的唐军士兵没有给他们机会。片刻之后,隘口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者的呻吟。 战斗结束。二十三名突厥游骑(比斥候探查的多了三骑),全部伏诛。唐军方面,两人阵亡,五人轻伤。 李世民从高岸上走下,面色沉静,先查看了阵亡士兵的遗体,嘱咐妥善收敛,厚恤家眷。又巡视了伤员,亲自查看了缴获。 缴获颇丰:二十四匹战马(死伤了几匹,但大部分完好)、突厥弯刀二十余把、弓箭十余副、皮甲数领,还有那些鼓囊的包裹——里面是金银铜钱、丝绸布帛、以及一些显然来自劫掠村庄的零碎物品,甚至还有几小袋盐和茶饼,这在当时是硬通货。 “都是血淋淋的财物。”李世民看着那些明显来自百姓的物件,眼神冰冷,“这些人,死不足惜。” 他走到杨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兄,此计甚妙,以极小代价全歼顽敌。更难得的是,杨兄亲冒矢石诱敌,胆气过人。”他看到了杨军略微发白的脸色,理解地放缓了语气,“第一次亲历战阵,皆是如此。习惯便好。在这乱世,对豺狼慈悲,便是对百姓残忍。” 杨军深吸几口气,压下不适,拱手道:“二公子教诲的是。某只是……一时不适。” “无妨。”李世民转头看向被清理开的隘口通道,“经此一战,至少这百里河谷,应暂无大股突厥人。传令,打扫战场,将突厥人尸首沉河,我军勇士遗体小心包裹。全军加速通过此地,今晚务必赶到预定的鹰嘴崖扎营。”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效率更高,士气也因这场干净利落的胜利而明显提振。士兵们看向杨军的眼神,少了许多最初的审视和怀疑,多了几分认可。那虬髯刘队正更是冲杨军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 通过隘口时,杨军看着河水冲刷着岸边的血迹,心中那份不适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明悟取代。李世民说得对,这是乱世,是你死我活的生存竞赛。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适应它的法则。辅佐明君结束乱世,不是请客吃饭,必然伴随着血与火。今天死的是这些突厥劫掠者,若计谋失败,死的就可能是唐军士兵,甚至是他自己。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鹰嘴崖。这是一处突出的山崖,下方有平缓的河滩,背靠绝壁,易守难攻。营盘很快扎下,哨探放出更远。 主帐内,李世民与几名军官以及杨军一起用餐。简单的胡饼、肉干、菜汤,但气氛比昨日轻松不少。 “杨兄今日不仅献计,更辨识出突厥人包裹中有一物,至关重要。”李世民放下汤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袋,倒出几枚特殊的箭镞,放在油布上。 箭镞呈三棱形,带有血槽,锻造精良,闪着幽蓝的光,绝非普通突厥铁匠能打造。 “这是……”一名军官拿起一枚,仔细端详。 “这是辽东锻铁之术,且是军中制式。”杨军白天在检查缴获时注意到了这些箭镞,“突厥人自用的箭头多为骨制或简易铁制,此类精良箭镞,要么来自劫掠隋军府库,要么……来自交易,甚至馈赠。” 李世民眼神锐利:“辽东……高句丽?还是……” “或者是与高句丽有勾结的某些势力。”杨军补充道,“比如,盘踞在涿郡北边,与突厥、高句丽皆有往来的高开道部?又或者,是来自更西边,与西域、辽东皆有联系的某些人?” 帐内安静下来。这几枚箭镞,似乎指向了比单纯劫掠更复杂的背景。突厥、高句丽、河北群雄……势力之间的勾连可能远超想象。 “此事需谨慎查证。”李世民收起箭镞,“先平安返回太原,禀明父亲再议。杨兄,这一路多赖你之力。回到太原,我定向父亲郑重引荐。” “二公子过誉,此乃分内之事。”杨军谦道。 夜深,杨军躺在帐篷里,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白日的厮杀声。但他心中已平静许多。今天,他通过了第一次实战的考验,初步融入了这个集体,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与自己的责任。 他知道,到了太原,真正的挑战才会开始。那里有李渊的审视,有李世民原有班底的磨合,有更复杂的局势需要应对。 但至少,第一步,他走得很稳。 帐外,李世民同样未眠。他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异形箭镞,目光穿透帐篷,望向东北方无尽的黑暗。 “杨军……你带来的,似乎不只是地理图和计谋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却泛起一丝期待的笑意。这个突然出现的杨先生,或许真能成为搅动风云的那枚关键棋子。 星空寂寥,河谷夜风呜咽,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奏响序曲。 第四章太原初谒 五日后,太原城在望。 连绵的城墙矗立在汾水之滨,雉堞如齿,旌旗招展。城郭的规模远非涿郡能比,虽也带着烽火年代的痕迹,但城门处车马行人有序进出,炊烟袅袅升起,显出一种在乱世中难得的秩序与生机。城头飘扬的除了隋室旗帜,更多是“李”、“唐”等字号的认旗。 李世民率领的队伍在距城十里处便遇上了接应的游骑。显然,太原方面对他们此行极为关注。待到城下,城门守将显然认得李世民,立即放行,并派人飞马入城禀报。 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商贩的叫卖声扑面而来。街道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青石铺就,相对整洁。两旁的店铺大多开着,米铺、布庄、铁匠铺、客栈酒肆,虽谈不上繁荣,却也绝无涿郡那种死寂破败之感。行人面色虽带菜色,但眼神中尚存希望,见到军马入城,纷纷避让,并无多少惊恐之色。 “父亲治下,太原还算安稳。”李世民策马缓行,对身侧的杨军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也有一份沉重,“只是供养这数十万军民,抵御四方窥伺,也殊为不易。” 杨军点头,仔细观察着这座李唐势力的根基之城。城防坚固,市井有序,军队调度有方,确实已显露出一方雄主的雏形。这与他在河北、河东其他地方所见景象,恍如隔世。 队伍并未前往军营,而是径直来到了城北的唐国公府。府邸并不追求奢华,但占地广阔,门墙高大,透着一种沉稳厚重的气度。门前石狮威猛,持戟卫士肃立,见到李世民归来,齐齐躬身行礼。 “二公子!”一名身着青色文士袍、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的男子快步从门内迎出,见到李世民安然归来,明显松了口气,“一路辛苦!国公已在正堂等候。” “有劳玄龄挂念。”李世民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卫,对杨军介绍道,“杨兄,这位是府中记室,房玄龄房先生,我的左膀右臂。玄龄,这位是涿郡杨军杨先生,杨文远公之后,通晓地理兵要,此番北行,多赖杨先生之力。”他特意点明了杨军父亲的名字和杨军的作用。 房玄龄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拱手道:“原来是杨文远公哲嗣,玄龄失敬。二公子信重之人,必是非凡,日后还望多多指教。”他态度客气,但眼神中带着惯有的审慎与打量。显然,李世民身边突然多出一个被如此推崇的新人,他需要时间观察。 杨军连忙还礼:“房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杨某初来乍到,日后还请先生多多提点。”他知道,房玄龄是李世民未来最重要的谋臣之一,智慧超群,心思缜密,不可怠慢。 李世民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客套。玄龄,父亲此刻可得空?我需立即禀报此行详情,并引荐杨兄。” “国公正在与长史裴寂、司马刘文静议事,但已吩咐,二公子回来即刻入见。” “好,我们这就去。”李世民当先引路,杨军紧随其后,房玄龄相伴在侧。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正堂。堂前侍卫肃立,气氛庄严。通传之后,三人步入堂内。 堂内陈设简朴而大气。主位之上,端坐一人,年约五旬,方面大耳,蓄着短须,面色红润,眼神温和中透着深邃,正是唐国公李渊。他身着常服,并无太多饰物,但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自然流露。左右下手,坐着两位文士,一位年长些,面容圆润,带着笑意,是李渊的心腹老友、太原留守府长史裴寂;另一位较为精干,目光锐利,是留守府司马、也是李世民的重要支持者刘文静。 “父亲,孩儿回来了。”李世民上前,躬身行礼。 “世民吾儿,平安归来便好。”李渊声音浑厚,带着关切,“此行可还顺利?听闻你们在河谷遭遇突厥游骑?” “回父亲,幸赖将士用命,更有杨先生献策,已将那一小股突厥游骑全歼于河谷隘口,缴获战马军械若干,我部仅微有损伤。”李世民简明扼要地汇报了结果,然后将身侧的杨军让出,“父亲,这位便是孩儿途中偶遇的杨军杨先生,乃前兵部职方司主事杨文远公之子。杨先生不仅家学渊源,精通地理兵要,更兼胆识过人,此次破敌,首功当属杨先生献上的诱敌伏击之策。” 李渊的目光落在杨军身上,温和中带着审视。裴寂和刘文静也同时看了过来。 杨军不卑不亢,上前几步,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躬身长揖:“草民杨军,拜见唐公。” “杨先生请起。”李渊虚扶一下,语气和蔼,“文远兄当年在兵部,于舆图地理一道造诣颇深,可惜天不假年。没想到今日能见到故人之子,且听世民所言,杨先生更是青出于蓝。不知杨先生何以流落至此?” 同样的问题,李世民问过,现在李渊再问,意义却不同。这是正式的背景核查,也是定性。 杨军将之前对李世民说过的家世背景、流落原因再次陈述一遍,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李渊听罢,微微颔首,又问了几个关于河北局势、涿郡布防、沿途见闻的问题,杨军均依据原主记忆、亲身观察和合理分析作答,既不过分夸大,也不刻意隐瞒,显得务实而可信。 “听世民说,杨先生于河谷设伏,全歼二十余突厥骑,自身损伤极小,不知此计细节如何?”刘文静忽然开口,他声音清朗,问题直接,目光灼灼。 杨军知道这是考校,也是展示能力的机会。他再次将当日地形分析、兵力布置、诱敌和伏击的配合,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利用地形、限制敌骑机动、追求全歼以免走漏消息的思路。 “因地制宜,料敌机先,好。”刘文静听完,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尤其注重全歼以免泄密,心思缜密。” 裴寂则笑眯眯地道:“杨先生年轻有为,又得二郎如此推崇,实乃我太原之幸。只是不知杨先生对如今这天下大势,有何见解?”这个问题更大,也更敏感。 杨军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更深的试探。他略一沉吟,决定在之前对李世民所言的基础上,稍作调整,更侧重于李渊的角度:“草民浅见,如今天下分崩,群雄逐鹿,民不聊生。然纵观各方,或暴虐失民心,或狭隘无远图,或根基浅薄难持久。唐公坐镇太原,地险民附,宽厚仁德,更兼诸公子皆人中龙凤,文武济济。此乃天授根基,民心所向。唯今之计,当外示恭顺以蓄力,内修德政以固本,广纳贤才以备用,静观时变以待天时。待天下有变,百姓望治如渴之时,顺天应人,吊民伐罪,则大业可成,盛世可期。”他依然没有直接劝进,而是强调了李渊现有的优势、正确的策略和等待时机,将“起兵”包装成顺应时势和民心的不得已之举,既符合李渊目前“忠臣”的公开人设,又点明了未来的方向。 李渊抚须不语,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裴寂笑容不变。刘文静眼中精光更盛。李世民则在一旁,面色平静,但眼中带着对杨军的肯定。 “杨先生见识不凡。”良久,李渊缓缓开口,“如今太原正是用人之际,杨先生既有才学,又蒙世民引荐,若不嫌弃,可暂在府中安顿,协助参赞军务,尤其是北边舆图地理之事,正需先生这样的专才。待日后有功,再行封赏。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就是初步接纳,给予了一个“参赞军务”的幕僚身份,但并未授予正式官职,显然是观察任用。 杨军立即躬身:“唐公厚爱,草民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 “甚好。”李渊微笑点头,“玄龄,你安排一下杨先生的住处,一应用度,按府中宾客上例供给。世民,你将此行详细情形,尤其是那些箭镞之事,写成节略,稍后送来我看。裴监、肇仁,我们继续商议粮秣转运之事。” “是,父亲/国公。”李世民、房玄龄、裴寂、刘文静齐声应道。 杨军知道初次觐见到此结束,自己算是暂时在太原李渊集团中挂上了号。他随着房玄龄退出正堂。 走在廊下,房玄龄态度比之前更显亲近了些:“杨先生,国公既已发话,便请随我来。府中东侧有一清静院落,名为‘听竹轩’,环境尚可,暂且委屈先生居住。日常若有任何需求,可随时告知管事。二公子那边,想必也会常来与先生商议事情。” “有劳房先生费心安排。”杨军客气道。 听竹轩果然清幽,一个小小独立院落,几间房舍,陈设简洁但齐全,窗外可见几丛翠竹。对于初来乍到的幕僚而言,这待遇已相当不错。房玄龄又交代了管事几句,便告辞离去,显然府中事务繁忙。 杨军独自在房中坐下,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得到了李渊表面上的认可和安置。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如何在李世民原有的智囊团(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中立足?如何将自己的“先知”和现代知识,转化为切实可行的、能被这个时代接受的谋略和贡献?李渊集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李建成、李元吉以及各路元老、将领之间关系微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千头万绪,需要细细思量。 傍晚时分,李世民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此人年纪与李世民相仿,身材略瘦,目光沉静锐利,举止间透着一种干练果决的气质。 “杨兄,来,我给你引见。这位是杜如晦,现任兵曹参军,我最得力的臂助之一。”李世民笑着介绍,“如晦,这位就是我方才与你提起的杨军杨先生。” 杜如晦拱手,声音沉稳:“久仰,二公子对杨先生赞不绝口,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河谷之策,干净利落,如晦佩服。” “杜参军过誉了,侥幸而已。”杨军还礼,心中了然,这位就是与房玄龄齐名的“房谋杜断”之杜断了。李世民将他带来见面,既是进一步接纳自己进入核心圈子的信号,也可能有让杜如晦亲自观察评估的意思。 三人落座,李世民直接切入正题:“杨兄,那些箭镞,父亲看过了,很重视。已命人秘密查探其来源。另外,父亲决定,暂时将杨兄安排在我天策府中,协助处理军务文书,尤其侧重北边舆图整理与情报分析。不知杨兄可愿意?” 天策府是李世民直属的军事参谋和指挥机构,能进入其中,意味着更接近权力核心和实际军务,正是杨军所愿。“固所愿也,杨某定当尽心竭力。” “好!”李世民很高兴,“如晦目前主要负责天策府军务统筹和情报甄别,杨兄可先协助如晦。你们二位,一个长于断事,一个精于地理形势,正好互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有件事需先知会杨兄。大哥(李建成)那边,可能会对杨兄有所关注。大哥身为世子,总揽后方政务,对人才也颇为留意。若他相邀,杨兄不妨礼节性地见见,但需知,你我方是同心。”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李建成可能会拉拢你,你要清楚自己该站在哪边。这也透露出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已有微妙竞争。 杨军正色道:“二公子知遇之恩,杨某铭记。杨某既入天策府,自当以二公子马首是瞻。”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杜如晦在一旁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又交谈了一阵,主要是李世民和杜如晦向杨军介绍目前太原面临的周边局势、兵力部署、粮草储备等基本情况,让杨军尽快熟悉环境。杨军认真听着,结合历史知识,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让杜如晦也渐渐收起最初的审视,开始认真对待这个新同僚。 接下来的几日,杨军便在天策府中安顿下来。他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核对、补充来自北方的各类地图和情报,将其系统化,并尝试绘制一些更精确的态势图。他利用原主的家学功底和现代制图的一些基本理念(如比例尺、图例、等高线示意),绘制出的地图清晰直观,让杜如晦和负责情报的军官大为赞叹,工作效率提高不少。同时,他也开始接触一些过往的情报文书,逐渐拼凑出更完整的天下形势图景。 这期间,李建成果然派人来邀请过杨军一次,只是一次普通的宴饮,席间多是谈论文史风物,李建成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对杨军的“家学”表示赞赏,并暗示若有意,可在他那里兼任一个清贵的文职。杨军滴水不漏地应对,既保持尊重,也委婉表示自己初来乍到,才疏学浅,还需在二公子麾下多多历练学习,婉拒了实质性的招揽。李建成也不强求,依旧笑容温和,但杨军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深意。 这一日,杨军正在听竹轩中整理一份关于马邑刘武周部与突厥往来情况的简报,忽有仆役来报:“杨先生,府外有人求见,自称姓薛,说是先生的故人。” 杨军心中一喜,难道是薛仁贵?算算日子,他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他快步来到府门侧院,果然看到薛仁贵站在那里。月余不见,他气色好了许多,身姿挺拔如松,虽仍穿着朴素的布衣,但眼神锐利,顾盼间已有几分英气。他身边还跟着两名看起来颇为精悍的汉子,像是护送他来的唐军士兵。 “薛兄弟!你痊愈了?”杨军上前,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仁贵见到杨军,也是面露激动,躬身就要行礼:“杨兄!救命之恩,收留之德,薛礼没齿难忘!幸得二公子留下的护卫照料,伤势已无大碍。听闻杨兄已在唐公府中任职,特来投效,愿为杨兄牵马坠蹬,以报大恩!”他话语诚挚,目光坚定。 杨军连忙扶住他:“薛兄弟言重了!你我共历患难,便是兄弟。你一身本事,正当报效国家,岂能为我私仆?走,随我去见二公子,你的去处,当由二公子定夺。” 杨军带着薛仁贵直奔天策府。李世民正在与杜如晦、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此时也在太原,担任功曹参军)商议事情,见到薛仁贵,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和站姿,笑道:“薛壮士恢复得不错。杨兄多次提及壮士勇毅,当日河谷诱敌,壮士虽未参与,但杨兄言你伤愈必是猛将。如今可愿入我军中?” 薛仁贵单膝跪地,抱拳道:“薛礼愿追随二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能上阵杀敌,报答二公子与杨先生恩德!” “好!”李世民起身,“我天策府正需骁勇之士。薛礼,你暂入赵武麾下,为队副,先熟悉军伍规矩、操练技艺。待有所成,再行提拔。赵武!” “末将在!”赵武应声而出,正是当日河谷诱敌的骑兵头领。 “薛礼便交给你了,好生带他。” “遵命!”赵武看向薛仁贵,咧嘴一笑,“小子,二公子和杨先生都看重你,可别给某丢脸!” 薛仁贵大声应诺,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看着薛仁贵随赵武离去,杨军心中感慨。这位未来名将的道路,终于还是与李唐、与李世民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起点与历史记载不同,但或许能更早绽放光芒。 长孙无忌在一旁笑道:“二郎又得一猛士。杨先生不仅自身才学出众,引荐之人亦是不凡。” 杜如晦则道:“薛礼根基不错,稍加磨砺,是可造之材。如今我天策府中,文武渐备,只待时机。” 李世民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房玄龄(刚闻讯赶来)、杜如晦、长孙无忌、杨军,这是他未来核心班底的雏形。他沉声道:“时机不会太远了。父亲近日与裴监、刘司马等人密议渐多,各地情报如雪片般飞来,朝廷(指江都的隋炀帝)已彻底失驭,李密与王世充在洛阳相持,薛举在陇西蠢蠢欲动……天下这盘棋,快要到中盘搏杀的时候了。诸位,我等需早做准备。” 众人神色一凛,齐声应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与兴奋。 杨军知道,太原的平静生活只是表象,真正的乱世争霸,即将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而他,这个带着千年见识的穿越者,终于站在了风暴眼的边缘,即将亲身参与并试图改变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南方。那里是中原,是洛阳,是长安,是未来无数血火与荣耀交织的战场。 第一步已稳,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第五章献策定计 大业十三年的春寒,比往年更料峭一些。汾水河面的薄冰迟迟未化,太原城头的旌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然而,唐国公府内的气氛,却是一日比一日灼热。 杨军来到太原已近一月。白日里,他在天策府整理舆图、分析情报,将来自河东、关中、河北乃至陇西的零散消息,分门别类,标记在日益完善的大型沙盘和绢图上。晚间,则常常与杜如晦、房玄龄等人商讨至深夜,有时李世民也会加入,听他们分析局势,推演各方动向。他谨慎地运用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将“先知”糅合在合理的推测与扎实的情报分析中,提出的建议往往切中要害,令房、杜二人刮目相看,李世民对他的倚重也日渐加深。 这一日,天尚未亮,便有亲兵来听竹轩传话:“杨先生,二公子请先生速至议事厅,有要事相商。” 杨军心中一凛,知道必有重大变故。他匆匆穿戴整齐,赶至天策府核心区域的议事厅。厅内已是灯火通明,李世民居中而坐,面色沉肃,下手依次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还有几位天策府的重要将领,包括刚刚因功升为校尉的赵武。令人稍感意外的是,世子李建成的心腹、记室参军事王珪也在座。 见到杨军进来,李世民点头示意他坐下,随即开门见山:“诸位,刚接到长安和江都的密报。江都方面,陛下(隋炀帝)已下诏,任命父亲为太原道安抚大使,兼领河东诸郡兵马,这看似加恩,实则诏书中严令父亲抽调太原精兵两万,即刻南下,赴江都‘护驾’。” 厅内顿时一静,随即响起低低的吸气声。抽调两万精兵南下?这几乎是要掏空太原的防御力量!谁都知道,隋炀帝困守江都,已是惶惶不可终日,这道诏令,与其说是调兵护驾,不如说是猜忌李渊,欲削其根本。 “与此同时,”李世民的声音冰冷,“长安的代王侑(隋炀帝之孙,留守西京)在阴世师、骨仪等辅政大臣怂恿下,亦下敕责问父亲‘剿匪不力,坐视流贼坐大’,并暗示朝廷已怀疑父亲有‘不臣之心’,要求父亲即刻赴长安‘述职’。” 双管齐下,步步紧逼!要么交出兵权,南下成为瓮中之鳖;要么孤身赴长安,生死难料。这是朝廷(或者说,控制朝廷的势力)对李渊的最后一着逼宫。 “父亲连夜召裴监、刘司马密议,至今未散。方才传话过来,一个时辰后,在正堂召集所有五品以上属官及核心幕僚,共议应对之策。”李世民目光扫过众人,“我天策府需先统一见解,届时方能有条陈上呈。诸位,何以教我?” 厅内沉默片刻。长孙无忌率先开口:“此乃朝廷猜忌已极,欲除唐公而后快。南下、赴长安,皆是死路。唯有……”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不起。” 不起,便是抗命,便是公开决裂。 “不起,便是公然反叛。如今太原虽固,然北有刘武周虎视眈眈,勾结突厥;西有薛举拥兵陇右,窥伺关中;南面河东诸郡,朝廷势力犹存;东面窦建德、李密等势大。此时若举旗,四面皆敌,恐非良机。”王珪缓缓开口,他是李建成的代表,所言也代表了世子一系部分人的顾虑,担心准备不足,仓促起事风险太大。 “王参军所言不无道理。”房玄龄接过话头,语气平和但坚定,“然朝廷两道诏令,已将我太原逼至墙角。若遵命,则自毁长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抗命,便是公然决裂,朝廷必发兵讨伐,四方宵小亦会趁火打劫。两害相权,抗命虽险,尚有一线生机,且可争得主动。遵命,则是十死无生。” 杜如晦言简意赅:“当断则断。迟则生变。” 李世民看向杨军:“杨兄,你精研天下形势,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军身上。这一个月来,这位新晋的杨先生以扎实的情报工作和屡有见地的分析赢得了尊重,但在此等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决策前,他的意见分量如何,众人都在期待。 杨军知道,这是自己真正进入决策核心层的关键时刻。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二公子,诸位。杨某以为,起兵抗命,已非‘是否’之选,而是‘何时’、‘何地’、‘以何名义’之选。”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大幅舆图前,拿起竹鞭:“朝廷两道诏令,看似凶狠,实则暴露其虚弱与慌乱。炀帝困守江都,政令不出宫门,所能倚仗者,无非骁果军与江南粮赋,已无力北顾。长安代王年幼,阴世师、骨仪之辈,守户之犬耳,所虑者不过是关中不乱,自身权位。他们忌惮唐公,故出此下策,企图以朝廷大义名分相逼,实则外强中干。” 竹鞭点在太原:“我太原,表里山河,粮草可支一岁,兵马数万,民心归附。此乃根基。”又移向北方,“刘武周,确为心腹之患,然其依附突厥,自身根基不稳,突厥始毕可汗贪利反复,未必愿为刘武周火中取栗,倾力南下。我可遣使厚赂突厥,许以财帛,暂稳其心,甚至可伪作恭顺,争取时间。” 竹鞭西移:“薛举,悍勇而无大略,其子仁杲残暴,内部不稳。陇右地瘠民贫,支撑大军久战不易。且其欲东进,首当其冲是长安朝廷,而非我太原。短期内,非我主要威胁。” 再移向东方和南方:“李密与王世充鏖战洛阳,彼此消耗,无暇他顾。窦建德经营河北,与幽州罗艺、涿郡残部纠缠。河东诸郡,朝廷兵力分散,守将多庸碌,且临近太原,人心向背,未可知也。” 最后,竹鞭重重落在长安:“而关中,西隋都城所在,府库充实,然兵力空虚,代王与阴世师等人不得人心,关中豪强多有怨望。更兼……今年关中大饥,流民遍地,民心思变!” 他放下竹鞭,转向李世民和众人:“故杨某愚见,当务之急,绝非坐困太原,争论起兵与否。而是应立即确定:以‘尊隋’、‘安民’、‘清君侧’为旗号,公开抗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西渡黄河,直取关中,定鼎长安!只要拿下长安,拥立代王(或另立隋室宗室),便占了大义名分,可号令四方。届时,据潼关以御东方,抚陇右以稳西陲,输巴蜀之粟以充粮秣,握关中形胜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大势可定!至于刘武周、突厥之患,只需在我西进期间,留偏师固守险要,兼以财帛外交羁縻,当可无虞。待关中一定,再回头解决北疆,易如反掌。” 这一番长篇大论,将天下大势、各方利弊、进军方略、政治旗号阐述得清清楚楚。核心就是:立刻起兵,名正言顺,快速西进,夺取关中!这正是历史上李渊集团成功的关键战略,此刻被杨军提前清晰地勾勒出来。 厅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番言论。李世民眼中异彩连连,显然极为赞同。房玄龄、杜如晦对视一眼,微微颔首。长孙无忌面露兴奋。王珪则陷入沉思,似在权衡。 “速取关中……”李世民喃喃重复,猛地一拍案几,“杨兄之言,深得我心!玄龄、如晦,你二人以为如何?” 房玄龄道:“杨先生分析透彻,直取关中,确是上策。唯有两个关节:一是如何安抚或稳住突厥与刘武周,确保我军西进后路基本安全;二是如何能快速突破河东朝廷军防线,渡河入关中。此二者,需有详实方案。” 杜如晦道:“突厥贪利,可许以金帛、甚至空头爵位,换取其不插手,或至少暂缓南下。刘武周志大才疏,见利忘义,亦可尝试离间其与突厥,或诱其攻取他处。至于进军路线与渡河,需立即着手制定详细计划,侦察水文、敌情,筹备舟楫。” “好!”李世民霍然起身,目光炯炯,“我这就去见父亲,陈说利害,力主即刻起兵,西图关中!玄龄、如晦、无忌,你们随我同去。王参军,也请将天策府之议,转呈世子。杨兄,”他看向杨军,“你也一起来。此策既由你首倡,便由你向父亲详细阐述!” 杨军心中一振,知道机会来了,肃然拱手:“遵命!” 一个时辰后,唐国公府正堂,气氛凝重肃穆。李渊端坐主位,面带忧色。左手边是以裴寂、刘文静为首的心腹文臣,右手边是以李建成、李世民为首的子弟及重要将领。杨军作为天策府幕僚,敬陪末座,但在李世民示意下,他有发言的资格。 李渊先将朝廷两道诏令的内容及当前困境说了一遍,堂内顿时议论纷纷,有激愤主张立刻抗命的,也有忧虑主张暂且隐忍、虚与委蛇的,莫衷一是。 待众人稍静,李世民起身,先向李渊行礼,然后朗声道:“父亲,诸位。朝廷无道,猜忌忠良,已至如此地步。南下、赴长安,皆是绝路。为今之计,唯有顺天应人,起兵靖难,以安社稷,以救黎民!” 他顿了一下,将杨军提出的战略分析,结合自己的理解,清晰有力地陈述出来,最后道:“故此,儿臣与天策府诸僚属一致认为,当立刻宣布抗命,以‘尊隋室、安天下、清君侧’为号,挥师西进,直取关中,据形胜之地,定不世之基!此乃生死存亡之机,稍纵即逝,望父亲明断!” 李世民陈述完毕,堂内又是一阵骚动。李渊抚须沉思,目光深邃。裴寂缓缓开口:“二郎此议,气魄宏大。然关中虽虚,潼关天险,河东诸郡亦有朝廷兵马,西进之路,岂是坦途?更遑论北边刘武周与突厥,若趁机袭我后方,奈何?” 刘文静则道:“裴监所虑固然在理,然坐以待毙,更为不智。西进虽有险阻,但目标明确,一旦成功,全局皆活。至于北边,诚如二郎所言,可遣使交好突厥,许以厚利,暂稳其心。刘武周匹夫之勇,见利忘义,未尝不可用计缓之。” 李建成也开口道:“二弟之策,不失为一条出路。然起兵之事,千头万绪,粮草、军械、民心、后方安排,皆需妥善。若仓促而行,恐有疏漏。是否可先虚与委蛇,拖延时日,待准备更为充分?” 双方各有支持者,争论渐起。 这时,李世民向杨军使了个眼色。 杨军深吸一口气,起身向李渊及众人行礼:“唐公,诸位大人。小子杨军,冒昧陈言。”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近来颇受李世民看重,但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身上。 “方才二公子与诸位大人所言,已涵盖大体。小子仅补充三点细节,或可释部分疑虑。”杨军声音平稳,尽量让自己显得谦逊而务实,“其一,关于西进路线与渡河。小子近日整理河东舆图情报,发现自太原西进,可选龙门渡或蒲津渡。龙门水急,但守备相对薄弱;蒲津渡平缓,然对岸潼关守军较强。然据最新情报,镇守河东的隋将屈突通,主力集结于霍邑一带,意在防我南下或东进,对西渡黄河防备并非最重。我可声东击西,以偏师佯动,吸引屈突通注意,主力快速隐秘西移,选择守备薄弱处渡河。渡河器材,可即日密令征集民船、制作羊皮筏、木罂(一种简易浮具),分散准备,战时集中使用。” “其二,关于安抚突厥。突厥始毕可汗之弟,叱吉设(设是突厥官名)贪婪尤甚,且与始毕有隙。我可遣能言善辩之士,携重金,秘密结交叱吉设,许以事成后更大好处,由其影响始毕,或至少令其内部意见不一,拖延其决策。同时,公开遣使致始毕,言辞恭顺,进献方物,表示我乃尊隋讨逆,无意与突厥为敌,并暗示若其助我,将来财帛女子,十倍奉上。双管齐下,至少可为我争取两到三个月时间,此时间足够我军入关中。” “其三,关于刘武周。刘武周麾下大将宋金刚,并非其死忠,且有勇略,刘武周用之亦防之。我可散布谣言,称宋金刚欲自立,或密遣人接触宋金刚,许以高官厚禄,纵其不成,亦足以令刘武周疑神疑鬼,不敢倾巢南下攻我。同时,我会同房、杜二位先生,已拟定数条险要防线加固计划,留数千精兵,倚仗地利,足以迟滞刘武周大军月余。” 这三点,都是具体操作层面的建议,涉及情报、外交、间谍、工事,细致可行,恰恰弥补了宏大战略之下的执行空白。尤其是对突厥内部派系的了解和对刘武周部将的分析,显示出极为深入的情报工作功底,令在座许多人动容。 李渊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杨军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意义上的重视。裴寂捻须不语,似在斟酌。刘文静则点头表示赞赏。李建成也多看了杨军几眼。 “杨先生年纪轻轻,思虑竟如此周详。”李渊终于开口,语气和缓了许多,“这些细务,颇为紧要。世民,你天策府能在短时间内有此等准备,甚好。” 李世民趁热打铁:“父亲,时机紧迫,不能再犹豫了!请父亲速作决断!” 李渊沉默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裴寂、刘文静、李建成、李世民……最后,他的眼神变得坚定。 “朝廷不仁,逼人太甚。我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不能再坐视江山崩坏,生灵涂炭。”李渊的声音沉稳有力,传遍整个大堂,“传我命令:第一,即日起,太原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封锁消息。第二,以‘奉诏讨逆,清君侧,安社稷’为名,拒绝南下及赴长安之命,檄文即日拟定。第三,秘密集结兵马,筹备粮草军械,制作渡河器具,详定西进方略。第四,遣使北上,按方才所议,交好突厥,稳住刘武周。第五,成立前军元帅府,以世民为元帅,统兵先行,为我大军开辟西进之路!建成统筹后勤,保障粮秣供应。其余诸将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谨遵国公(父亲)之命!”堂内众人齐声应诺,声震屋瓦。一股昂扬而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决定天下命运的车轮,在太原城内,正式启动。 会议散去,众人各怀心事,匆匆离去执行命令。杨军随着李世民走出正堂,春寒依旧,但他的心却是一片火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的洪流将因他的参与,或许会激荡起些许不同的浪花,但大势的方向,已被他用力推了一把。 “杨兄,”李世民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前军元帅府即刻组建,你为我行军记室参军,参赞军机,随我先行。三日后,大军誓师出发!” “杨某领命!”杨军肃然应道。 回到听竹轩,杨军开始收拾行装。他知道,安逸的太原生活结束了,血与火的征程就在眼前。他将那些重要的地图、笔记、还有原主留下的急救包和几样“特殊”物品仔细打包。正忙碌间,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薛仁贵一身崭新的皮甲,腰佩横刀,站在门口,抱拳道:“杨先生!赵校尉已传令,我编入前军斥候队,明日随先锋出发!特来向先生辞行!” 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杨军心中感慨,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兄弟,战场上刀箭无眼,务必小心。记住,勇猛之余,更需机警。你的前程,当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而非逞一时血气之勇。活着,才能立更多功劳!” 薛仁贵重重点头:“先生教诲,薛礼铭记在心!先生也要保重!薛礼在前方,定为先生与二公子探明道路,扫清障碍!” 望着薛仁贵大步离去、融入暮色的背影,杨军知道,属于这个时代的豪杰们,都已开始登上舞台。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将如何在这舞台上,书写属于自己的篇章? 三日后,誓师祭旗,大军西向。 乱世,进入了最激烈的章节。而杨军的故事,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第六章西进首战 大业十三年六月初七,太原南郊,旌旗蔽日,甲胄如林。 三万兵马肃立,虽不似后世阅兵那般整齐划一,但队列森严,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打着响鼻,兵刃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高台之上,李渊一身戎装,虽已年过五旬,此刻却显得威仪十足。在他身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及一众文武肃立。 杨军站在李世民侧后方不远处的文吏队列中,身着青色参军袍服,心情激荡。眼前是真实的冷兵器大军,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一种沉甸甸的历史参与感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这场誓师,正式拉开了李唐问鼎天下的序幕,也开启了他辅佐李世民、改变历史的漫长征程。 李渊的誓词铿锵有力,痛陈隋室无道、奸佞当权、生灵涂炭,申明自己起兵乃为“尊隋讨逆,安邦定民”,并宣布立代王杨侑为帝(遥尊),改元义宁(此为历史事实,但时间略有小说调整),传檄四方。最后,他授予李世民前军元帅节钺,令其率精兵一万五千为先锋,直指河东,打通西进之路。 “风!风!风!” 三军齐呼,声震原野。随即鼓号齐鸣,大军开拔。李世民翻身上马,拔出佩剑,向前一挥:“前军,出发!” 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一股洪流,向南滚滚而去。杨军也骑在马上,随着中军指挥部行动。他的身份是行军记室参军,主要负责记录军令、整理文书、参赞谋划,实际上就是李世民的机要秘书兼参谋之一。杜如晦以兵曹参军身份总理前军庶务,房玄龄则暂时留在太原,协助李渊总揽全局。 队伍离开太原盆地,进入吕梁山区。道路变得崎岖,行军速度放缓。李世民治军极严,斥候前出数十里,宿营必立栅寨,明暗哨齐全。杨军白天随军行进,处理往来文书,协助杜如晦核对粮草补给;晚上则常常被李世民召入帅帐,与杜如晦、长孙无忌(以功曹参军身份随军)及几位核心将领一起,推演军情,商讨对策。 根据不断传回的情报,河东隋军主力在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的指挥下,果然如杨军之前所料,主要集结在霍邑(今山西霍州)至雀鼠谷一线,意图凭借险要地形,阻止唐军南下或西进。屈突通是隋朝名将,老成持重,用兵谨慎,麾下约有精兵两万,加上地方郡兵,总数超过三万,不容小觑。 “屈突通持重,欲据险而守,消耗我军锐气,待我军师老兵疲,或粮草不济时,再行反击。”帅帐中,杜如晦指着沙盘上霍邑的位置分析道,“霍邑城坚,雀鼠谷险,强攻不易。” 李世民凝视着沙盘:“我军新起,士气正旺,利在速战。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不仅士气受挫,后方太原压力亦会增大,突厥、刘武周态度也可能生变。必须设法诱屈突通,或至少其麾下大将出战。” “二公子,”杨军适时开口,他记得历史上霍邑之战的关键,“屈突通本人或许持重,但其麾下并非铁板一块。镇守霍邑的隋将是虎牙郎将宋老生,此人性格暴躁,勇而无谋,且对屈突通并非完全心服。或许,突破口在他身上。” 李世民眼睛一亮:“详细说说。” 杨军整理了一下记忆中的历史记载和现有的情报:“宋老生是炀帝旧将,自恃勇力,对屈突通这类靠资历和稳重上位的老将,内心未必服气。我军若抵近霍邑,可遣轻骑挑战,辱骂激将,专挑宋老生本人和屈突通的关系做文章。同时,大军可故作懈怠,露出破绽。宋老生求功心切,又受不得激,很可能不顾屈突通稳守的将令,擅自出城追击或求战。届时,我便有机可乘。” 长孙无忌补充道:“还需注意天气。近日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宋老生若见我军在雨中显得狼狈,更易轻敌。” “激将法,示弱诱敌……”李世民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沉思片刻,果断下令,“好!就依此计!传令全军,放缓速度,大张旗鼓向霍邑进发,但队形可稍显散乱。另,挑选三百嗓门大、骑术精的轻骑,由赵武统领,抵达霍邑城下后,日夜轮番挑战骂阵,专骂宋老生是缩头乌龟,屈突通麾下无胆鼠辈,靠资历混饭吃,不敢与义军交战!言辞越尖刻越好!再令后军多竖老弱旗帜,佯装疲惫。” “诺!”传令兵领命而去。 数日后,唐军前锋抵达霍邑城东南十余里处扎营。霍邑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正如情报所言,宋老生紧闭城门,凭险固守,任凭赵武带领的骂阵轻骑在城下如何叫嚣挑衅,只是不时以弓箭还击,并不出战。阴雨时断时续,道路泥泞不堪,唐军士卒冒雨立营,确实显得颇为辛苦,士气似乎有些受影响。 帅帐内,气氛有些凝重。连骂了三天,宋老生竟然忍住了。 “这宋老生,倒比预想的能忍。”长孙无忌皱眉。 “或是屈突通严令约束。”杜如晦道。 李世民也有些焦躁,时间不站在他们这边。他看向杨军:“杨兄,计将安出?” 杨军也在思考。历史细节可能因为他的出现产生了微妙变化,但宋老生的性格和处境应该没变。他忽然想起史书上关于此战另一个细节——李世民曾亲自带少数骑兵到城下诱敌。 “二公子,”杨军道,“宋老生能忍一时,但其内心骄躁未改。寻常兵卒骂阵,他或许不屑一顾,认为是我军疲兵之计。若……若二公子亲自现身城下,稍露行迹,再故作轻敌冒进之态,或许能彻底点燃其怒火,诱其出战。” “我亲自去?”李世民眉毛一挑。 “不可!”杜如晦和长孙无忌几乎同时反对,“二公子身系全军,岂可亲身犯险?” 杨军解释道:“非是让二公子真入险地。只需率数百精骑,迫近城下,做出勘察地形、挑衅之态,让城头守军能清晰辨认出二公子旗号仪仗即可。随后佯装退却时,可稍显慌乱,丢弃些许旗鼓辎重。宋老生若见二公子本人‘轻敌’而至,又‘狼狈’退走,以其性格,立功之心与受辱之愤交织,极可能按捺不住,出城追击。届时,我预先设伏的精兵便可出击。” 这是一个风险更高的方案,但诱惑也更大。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本就是个敢于冒险的统帅。 “如晦、无忌,你们留守大营,整顿兵马,做好出击准备。杨兄,你随我同去。”李世民拍板,“赵武,点齐五百最精锐的玄甲骑,随我出营!” “二公子!”杜如晦还想劝阻。 “我意已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世民已起身披甲。 杨军心脏狂跳,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要跟着李世民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但话已出口,且这确实是打破僵局的可能之法,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片刻后,五百玄甲骑兵悄无声息地出营。这些是李世民麾下最核心的精锐,人披玄甲(黑色铠甲),马亦具装,是真正的重骑兵雏形。李世民与杨军皆在其中,为了显眼,李世民特意打起了自己的元帅旌旗。 阴雨暂歇,但天色依然阴沉。五百骑如黑色利箭,直插霍邑城下。在距城墙一里多处,李世民勒马,毫不掩饰地观察城防,指指点点。城头隋军显然发现了这支规模不大但异常精悍的骑兵,尤其是那面醒目的元帅旗,顿时一阵骚动。 很快,一面“宋”字将旗出现在城楼。一个身材魁梧、披挂整齐的将领在众多亲卫簇拥下现身,正是宋老生。他凝目远望,显然认出了李世民。 李世民见状,故意挥鞭指向城头,对左右大声笑道(声音确保能被风送过去些许):“我道霍邑守将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凭墙自守的懦夫!屈突通老迈无能,用此等鼠辈守城,合该为我所破!”说罢,竟引弓向城头方向虚射一箭,箭矢无力地落在护城河边。 城头上,宋老生脸色瞬间涨红如血,拳头捏得嘎吱作响。被一个黄口小儿如此羞辱,他如何能忍?旁边副将连忙劝阻:“将军!屈突大将军严令坚守!此必是诱敌之计!” “诱敌?就凭这几百骑?”宋老生瞪着远处“嚣张”的李世民,又看看唐军大营方向——细雨蒙蒙中,唐营似乎旗帜不整,炊烟稀疏,“李世民小子,轻狂无礼,亲自来送死!此刻唐军疲惫,正是破敌良机!若擒杀李世民,天大功劳!屈突通又能奈我何?开城门!点齐三千精骑,随我出城,擒杀李世民!” “将军三思啊!” “休得多言!误我立功,军法从事!” 霍邑城门轰然打开,吊桥放下。宋老生一马当先,率领三千骑兵汹涌而出,直扑李世民! “来了!按计划,撤!”李世民冷静下令,五百玄甲骑佯装惊慌,向后“败退”,甚至故意丢弃了几面旗帜和些许杂物。 宋老生见状,更加确信李世民是轻敌冒进被抓了现行,心中狂喜,催马急追:“追!别让李世民跑了!擒杀李世民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两支骑兵在泥泞的原野上一追一逃。唐军“败退”的方向,并非直回大营,而是偏向东南一处名为“段家坡”的缓坡林地。 追出约四五里,地势渐窄。宋老生虽然暴躁,但并非完全无脑,见地形不利,速度稍缓。就在这时,前方“败逃”的李世民突然勒转马头,玄甲骑们也齐齐转身,之前“惊慌”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与此同时,段家坡两侧林中,战鼓骤响!左侧,杜如晦率领三千步卒手持长矛盾牌列阵而出,封住去路;右侧,长孙无忌指挥两千弓弩手占据高坡,箭矢如蝗般倾泻而下!后方,赵武率领的另外数百轻骑也从侧翼迂回,试图截断退路。 “中计矣!”宋老生心中大骇,知道自己贪功冒进,坠入陷阱。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临危不乱,大吼道:“不要乱!随我向前冲,击破前方步阵,尚有生机!”他知道,只要冲破正面的步兵防线,就能逃回霍邑。 三千隋军骑兵在宋老生带领下,拼命向前方唐军步阵冲去。泥泞的地面减缓了骑兵冲击力,但依然声势骇人。 杜如晦面色沉静,令旗一挥:“立盾!架矛!弓手,自由射击!” 唐军步卒纪律严明,大盾重重顿地,长矛从盾隙中探出,结成一道钢铁丛林。弓弩手则拼命向冲锋的骑兵抛射箭雨。 骑兵撞上了步阵,人喊马嘶,血肉横飞。唐军步阵被冲得向后退了数步,阵线有些凹陷,但终究没有崩溃。隋军骑兵陷入泥泞和长矛阵中,速度大减,伤亡惨重。 就在这时,李世民亲率五百养精蓄锐的玄甲骑,从侧翼发动了致命一击!黑色的洪流如同铁锤,狠狠砸入隋军骑兵混乱的侧后方! 玄甲骑人马俱铠,冲击力惊人,瞬间将隋军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李世民一马当先,手持马槊,直取宋老生! 宋老生正奋力砍杀前方唐军步卒,忽觉侧后劲风袭来,急忙回刀格挡。“铛!”一声巨响,宋老生手臂发麻,心中大震,好强的力道!他抬眼看去,正是那年轻的唐军元帅李世民,眼神冰冷如刀。 两人马打盘旋,战在一处。宋老生力大刀沉,经验丰富;李世民槊法精奇,气势如虹。斗了十余回合,宋老生心慌意乱,又被周围唐军围攻,一个疏神,被李世民一槊刺中肩甲,挑落马下!未等他爬起,几名唐军士兵已一拥而上,将其生擒。 主将被擒,隋军骑兵彻底崩溃,四散逃窜。唐军步骑协同,乘胜追击,斩俘无数。只有少数隋军侥幸逃回霍邑,城门急忙关闭,但已军心涣散。 此战,唐军以微弱代价,几乎全歼宋老生部三千精骑,更生擒主将,取得西征以来第一场关键性胜利。更重要的是,霍邑守军胆寒,当夜,霍邑副将便斩杀了屈突通派来的监军,开城投降。 消息传回,唐军大营欢声雷动。帅帐中,李世民亲自为杨军斟了一碗酒,大笑道:“杨兄激将之策,亲诱之谋,当记首功!霍邑一下,西进门户洞开!来,满饮此杯!” 杨军接过酒碗,心中亦是激动。这是他第一次亲身参与并影响了一场重要战役的进程。看着李世民和周围将领们兴奋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支即将改变历史的军队中,牢牢地扎下了第一根根须。 然而,他也清楚,霍邑只是开始。前面还有屈突通的主力,有黄河天险,有更为复杂的关中局势。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夜已深,庆功的喧嚣渐渐平息。杨军走出帐篷,望着西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长安的方向。 西进之路,已踏出血色第一步。 第七章奇谋渡河 霍邑城头的“唐”字旗在夏风中猎猎作响。投降的隋军士卒垂头丧气地被收编、看管,城中的粮秣、军械正在清点。首战告捷带来的兴奋尚未完全消退,但前军帅帐内的气氛却已转向凝重。 “屈突通老将,用兵谨慎。宋老生败亡、霍邑失守的消息,他必然已知晓。”杜如晦指着大幅舆图,上面清晰地标明了唐军当前位置和屈突通部的可能布防,“据多方哨探回报,屈突通已将其主力从雀鼠谷一带收缩,集结于河东郡城(今山西永济西)及周边数个要隘,背靠黄河,意图明显——倚仗大河天险,固守待援,或待我军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时再行反击。” 长孙无忌补充道:“河东郡城城防坚固,且有黄河作为天然屏障和水运补给线。强攻伤亡必大,且我军缺乏足够舟船,难以大规模渡河。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后方太原压力骤增,刘武周、突厥动向难测,关中各方势力也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反应。” 李世民眉头紧锁,目光在地图上的黄河两岸来回逡巡。霍邑的胜利打开了西进通道,但眼前的黄河和屈突通,才是真正的拦路虎。历史上,李渊集团西进关中确实在此受阻良久,最终是多方因素结合才得以突破。杨军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加速这一进程。 “屈突通想凭河据守,消耗我军。那我军就不能按照他的节奏来。”李世民沉声道,“必须找到办法,快速渡河,绕开或击溃其主力,直扑关中!诸位,有何良策?” 帐内一时沉默。渡河作战,在缺乏水军和足够渡具的情况下,历来是难题。屈突通不是宋老生,不会轻易被诱出坚固防线。 杨军盯着地图,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历史知识和现代工程思维。历史上的李渊军最终是如何渡河的?好像是与当地豪强合作,也有利用黄河局部水文条件……他的目光落在河东郡城以北约百里处,一个标注着“龙门渡”的地方。 “二公子,”杨军开口,指向龙门渡,“强攻河东郡城正面,确非上策。但屈突通兵力有限,他要守住漫长黄河防线,必然有强有弱。河东郡城是其核心,防御最强。我们是否可以……避实击虚?” “杨参军的意思是,不从河东郡城正面渡河?”一位将领问道。 “正是。”杨军走近地图,“龙门渡,此处河道相对狭窄,水流湍急,渡河风险较大,故屈突通在此驻防兵力可能较弱。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回忆着之前整理情报时看到的一条信息,“据月前来自冯翊郡(黄河西岸,关中东部)的情报,当地豪强孙华,聚众数千,盘踞河西,对朝廷不满,但与河东隋军亦有摩擦。若能秘密遣使联络孙华,许以好处,令其在西岸接应,甚至提供部分船只向导,我军挑选精锐,出其不意,夜渡龙门,一旦成功登陆,便可直插冯翊,威胁屈突通侧后,甚至切断其与长安的部分联系!” “龙门渡水流甚急,夜间渡河,风险极大。”杜如晦沉吟道,“且孙华此人,立场不明,能否信任?” “风险与机遇并存。”杨军道,“至于孙华,乱世豪强,所求无非是地盘、官职、财帛。我可遣能言善辩且身份足够之人,携重礼与唐公(李渊)手书,许以其事成后授以冯翊太守、封爵位。同时,大军在河东郡城正面做出积极备战、打造舟筏的态势,吸引屈突通注意。双管齐下,或可一试。” 李世民眼中光芒闪动。这个计划大胆而精巧,核心在于“声东击西”和“外交配合”。若能成功,不仅可绕过坚城,还能在关中打入一个楔子,搅乱敌人部署。 “孙华……我略有耳闻,确非隋室忠臣。”李世民缓缓道,“此计可行。但谁可为使?谁又可领军渡河?” 帐内众人再次思考。使者需胆大心细,善于言辞交涉。渡河先锋更需要勇毅果敢,能临机决断。 “二公子,”杨军主动请缨,“联络孙华之事,杨某愿往一试。杨某略通地理人情,或可与之周旋。至于渡河先锋大将……”他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一直沉默旁听的校尉赵武身上,但随即又微微摇头。赵武勇猛,但独当一面、处理复杂局势尚显不足。他又看向舆图,忽然道:“渡河先锋,我亲自来!” “不可!”众人皆惊。 李世民抬手止住众人劝阻:“非是我逞匹夫之勇。此战关键,在于渡河后能迅速立足,并做出正确判断,或攻或守,或联络孙华,皆需随机应变。诸将勇则勇矣,然能统筹此等局面者,目前军中,除我之外,恐只有如晦或玄龄,但二位需统筹全局,不可轻离。我亲率精锐渡河,最能把握战机!” 他顿了顿,看向杨军:“至于出使孙华,杨兄确是最佳人选。你见识广博,言辞便给,更兼此策是你提出,了解其中关节。我便予你全权,携我手书及厚礼,秘密前往河西联络孙华。我会令薛礼率一小队精锐护卫你。他心细勇决,堪当此任。” 薛仁贵?杨军心中一动。让他护卫自己出使,既是信任,也是给薛仁贵一个历练和立功的机会。 “至于大军,”李世民继续部署,“由如晦、无忌暂领,在河东郡城正面大张旗鼓,多设营垒,广造舟筏,做出强攻态势,务必牢牢吸引屈突通主力!同时,秘密抽调五千最精锐士卒,由我亲自率领,携带轻便皮筏、羊皮囊等渡具,悄然而行,北趋龙门!” 计划就此定下。众人虽觉李世民亲身犯险过于大胆,但见其意志坚决,且计划周详,只得领命。 两日后,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杨军换上了一身商贾服饰,带着几名同样扮作伙计的亲兵,在同样装扮的薛仁贵及十名精选护卫的暗中保护下,乘着小船,凭借对水文和隋军哨卡间隙的了解,悄然渡过了黄河水流相对平缓的一处河湾,进入了冯翊郡地界。 一路上小心翼翼,避开大的城镇和官军巡逻队。薛仁贵展现出与他勇武相匹配的机警,总能提前发现潜在危险,选择最安全的路径。杨军则通过观察村落、与少量遇到的樵夫、行商攀谈,印证和补充着关于孙华势力范围、口碑、近期动向的情报。 三日后,他们抵达了孙华势力核心区域——黄河西岸的一处塬上寨堡。寨子依地势而建,易守难攻,隐约可见内部人马不少。 通报身份和来意后,经过一番盘查,杨军和薛仁贵被引至寨中大厅。孙华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眼神精明中带着一丝戒备,端坐主位,左右立着几名剽悍的头目。 “太原唐公麾下参军杨军,奉二公子李世民之命,特来拜会孙帅。”杨军不卑不亢,拱手行礼,并呈上李世民的书信和礼单。 孙华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他显然识字),又瞥了眼礼单上罗列的金银、绸缎数目,面色稍霁,但语气依然审慎:“李某……哦,如今该称唐公了。唐公父子起兵,志在天下,孙某僻处河西,苟全性命而已,何劳二公子与杨参军亲冒风险前来?” 杨军从容道:“孙帅过谦了。谁人不知孙帅雄踞冯翊,麾下儿郎骁勇,乃关东豪杰。当今天下大乱,隋室倾颓,正是英雄奋起之时。唐公宽厚仁德,礼贤下士,二公子李世民更是英武天纵,用兵如神。霍邑宋老生,一战而擒,河东震动。今提义兵西向,志在匡扶社稷,解民倒悬。然屈突通不识时务,阻挠王师,倚仗黄河,负隅顽抗。” 他观察着孙华的神色,继续道:“二公子深知孙帅乃当地俊杰,素怀忠义,必不忍见乡梓百姓久受战乱之苦,故特遣杨某前来,欲与孙帅共谋大事。若孙帅愿助王师一臂之力,于西岸接应,提供便利,待攻克关中,平定天下,唐公与二公子必不忘孙帅之功。届时,冯翊太守之位,乃至朝廷封爵,富贵荣华,皆可期也。岂不远胜于此地据守,担惊受怕,且终不免为四方强邻所吞并?” 软硬兼施,既展示了李唐的实力和前景,许以厚利,也点明了孙华孤立无援的潜在危机。 孙华沉吟不语,左右头目则交头接耳。显然,李渊起兵后的势头,以及霍邑之战的胜利,他们有所耳闻。李唐开出的价码也足够诱人。但屈突通近在咫尺,万一唐军渡河失败,他们就要面临隋军的残酷报复。 薛仁贵忽然上前一步,抱拳道:“孙帅,某乃二公子麾下队正薛礼。二公子用兵,神鬼莫测,更兼爱护士卒,赏罚分明。霍邑之战,某亲身参与,宋老生三千精骑,一日尽没。如今二公子已亲率精锐,奇兵暗度,不日即达龙门。孙帅若此时举义,乃是雪中送炭,功莫大焉。若迟疑观望,待王师破河,席卷关中,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孙华看向薛仁贵,见其虽然年轻,但气度沉凝,目光锐利如刀,绝非普通士卒,心中又信了几分。他再次看向杨军:“杨参军,二公子果真已率奇兵北上龙门?何时可至?” 杨军知道这是关键,必须给予对方信心,但又不能泄露具体时间:“二公子用兵贵速,此刻想必已离龙门不远。具体时日,杨某不便明言,以免泄露军机。但孙帅可广布哨探于龙门左近,一旦发现我军踪迹或约定信号,便知杨某所言不虚。届时,还望孙帅依约行事,提供渡口、向导,并尽可能牵制附近隋军。” 孙华又与左右低声商议片刻,终于一拍案几:“好!唐公父子仁德,二公子英雄,孙某久仰!既蒙二公子与杨参军看得起,孙某愿效微劳!我这便暗中调集船只、熟悉水性的好手,在龙门西岸隐秘处准备接应。同时,我会派兵袭扰冯翊郡城(隋朝在河西的治所)及附近隋军据点,使其不能全力支援屈突通!只待二公子信号一到,立即行动!” “孙帅深明大义,杨某代二公子与唐公,先行谢过!”杨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郑重行礼。薛仁贵也面露喜色。 达成协议后,杨军与薛仁贵并未立即返回,而是在孙华安排的一处隐秘地点潜伏下来,一方面等待李世民那边的消息,一方面也可随时与孙华保持沟通,应对变故。 又是两日过去。河东郡城方向,唐军主力在杜如晦指挥下,日夜鼓噪,打造器械,摆出强攻架势,与屈突通守军隔河对峙,气氛紧张。而龙门渡方向,表面上却异常平静。 这天夜里,月暗星稀,风急浪涌。正是渡河的好时机——对于有准备的一方而言。 龙门渡东岸,李世民亲率的五千精锐已悄然抵达。人马衔枚,蹄裹布,悄无声息。他们携带了大量羊皮气囊和简易木筏。这些渡具轻便,易于隐蔽运输,虽然载人不多,但胜在可以快速组装,且数量充足。 李世民一身黑色劲装,望着对岸漆黑的轮廓和湍急的河水,面色沉静。他在等待信号。 西岸,一处隐蔽的河湾芦苇丛中,杨军、薛仁贵与孙华及其数十名亲信,也紧张地注视着河面。孙华已按照约定,准备好了十几条较大的渔船和上百名水性极佳的汉子。 “时间差不多了。”杨军低声道,示意薛仁贵。 薛仁贵取出一面特制的、涂有微弱荧光(采用了一些这个时代能找到的矿物和植物混合涂料,是杨军根据原主知识和小时候看过的古法记载试验出来的,效果有限但特定角度可见)的小旗,朝着对岸约定的方向,缓缓摇动。 对岸,一直凝神观察的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信号来了!渡河!”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第一批数百名精锐士卒,两人或三人一组,利用羊皮气囊的浮力,推着简易木筏,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向着对岸那微弱荧光指引的方向奋力划去。水流湍急,不断有人被冲离方向,但大多数人咬紧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不错的水性,在黑暗中挣扎前行。 西岸,孙华的人驾着小船,冒险迎上前去接应,引导落水者,拖拽木筏。 一个时辰后,第一批近千人成功登陆,迅速在西岸建立起一个小型滩头阵地,李世民也在其中。他浑身湿透,但精神抖擞。 “孙帅高义,世民铭感五内!”李世民与迎上来的孙华见礼,随后看向杨军和薛仁贵,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杨兄,薛礼,辛苦!事成之后,必为你们记功!” 来不及多寒暄,李世民立即下令:“孙帅,烦请你的人继续接应后续弟兄渡河。薛礼,你带本部人马,配合孙帅部下,扫清滩头附近可能的隋军哨探,扩大警戒范围!其余人,随我抢占前方那个土塬制高点,构筑工事,准备迎接可能的反扑!” 渡河行动在夜色和风浪的掩护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到天色微明时,已有超过三千唐军精锐成功渡过黄河,在西岸站稳了脚跟,并控制了龙门渡西岸关键区域。 当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照亮黄河两岸时,河东郡城头的屈突通才接到急报:大量唐军自龙门渡方向渡过黄河,已出现在西岸,并与当地豪强孙华合流! “什么?!”屈突通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唐军如此大胆,更没想到孙华竟然会倒向唐军!他立刻意识到侧后受到了严重威胁。“快!分兵!派骑兵赶赴龙门,务必趁其立足未稳,将唐军赶下河去!同时,严密监视正面唐军大营,谨防其趁机渡河!” 然而,已经晚了。李世民渡河部队虽然人数不及屈突通派来的援军,但占据了有利地形,士气高昂,又是背水一战(虽然身后有孙华部分接应,但心理上仍是背水),战斗力极强。双方在龙门西岸爆发激战,唐军寸步不让。 与此同时,河东正面的唐军大营,杜如晦看到对岸隋军调动,烟火信号显示援军奔向龙门,知道李世民已经成功,立即下令:“时机已到!全军强渡!目标,河东郡城南侧渡口!舟筏齐发,弓弩掩护!” 留守正面的隋军兵力被削弱,又受到唐军猛攻,顿时陷入被动。部分唐军成功登岸,与守军展开激烈争夺。 屈突通两面受敌,顾此失彼,军心开始动摇。更糟糕的是,孙华部在冯翊郡一带的袭扰活动加剧,进一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和兵力。 战局在一天之内急转直下。李世民在西岸牢牢钉住,并不断得到后续渡河部队增援。杜如晦在正面施加巨大压力。屈突通虽竭力抵抗,但败局已定。 三日后,眼见大势已去,为保全麾下将士性命,久经沙场的老将屈突通,在重重围困下,终于长叹一声,下令放下武器,向唐军投降。 黄河天险,就此突破。李唐大军,浩浩荡荡开入关中大地。西进之路,最大的一道障碍被扫清。 龙门渡口,李世民看着络绎不绝渡河的唐军大队,对身边的杨军、杜如晦等人慨然道:“此番能破河防,杨兄奇谋、孙帅相助、将士用命,缺一不可!关中门户已开,长安在望!传令全军,休整一日,而后兵分两路,一路清扫河东残余,一路随我直指潼关、长安!” “诺!”众人轰然应命,士气如虹。 杨军望着西面广阔无垠的关中平原,心中亦是激荡。渡过黄河,意味着李唐争夺天下的棋局,真正进入了中盘搏杀的关键阶段。而他,也将在这更为广阔的舞台上,继续践行自己辅佐明君、尽早结束乱世的初衷。 薛仁贵站在一旁,手按刀柄,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战意。属于他们的时代,正随着黄河的波涛,汹涌而来。 第八章定策关中 秋风渐起,卷过关中平原,带来了收获季的燥热与尘土。李唐大军渡过黄河,如猛虎出柙,纵横于渭水北岸。屈突通投降,河东隋军主力瓦解,沿途郡县或望风归附,或被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平。不过半月,李世民所率前军前锋已抵近潼关东侧。 潼关,天下雄关,扼守关中与中原之咽喉。关城依山傍河,地势险峻,自古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此刻,潼关由隋将刘纲率数千残兵坚守。虽兵力不多,但凭险据守,若强攻,必付出惨重代价,且拖延时日。 前军帅帐设在潼关以东二十里的高坡上。帐内,气氛却不似面对霍邑或黄河时那般紧绷。李世民、杜如晦、长孙无忌、杨军,以及新近从河东押送降将、粮草赶来汇合的房玄龄等人齐聚。 “潼关险固,但守军人心惶惶,刘纲非屈突通,威望不足以凝聚死士。”房玄龄先开口,他虽晚到,但一路整合情报,对局势了然于胸,“且关中各地,自屈突通败亡消息传来,震动极大。长安城中,代王幼弱,阴世师、骨仪等人专权,然其举措失当,横征暴敛以充军资,关中士民怨声载道。豪强如孙华者,已非孤例。” 杜如晦点头:“正是。我军挟大胜之威,已入关中腹地。潼关虽险,然其背后长安空虚,人心离散。强攻乃下策,当以攻心为上。” 李世民看向杨军:“杨兄以为,如何攻心?” 杨军早有腹案,走到悬挂的关中详图前:“潼关是门,长安是屋。门虽坚固,若屋中人自己开门,或从旁凿墙而入,何必强撞?我军目前首要目标,非潼关一城一地,而是长安,是关中民心大势。” 他手指划过地图:“其一,对潼关。可遣使持屈突通手书(屈突通投降后,为保全旧部,愿写信劝降昔日同僚)及我军优厚条件入关劝降刘纲。同时,大军列阵关前,耀武扬威,展示我唐军赫赫军容与新式器械(如这段时间工匠营依杨军建议改进的配重式投石机模型展示),施加压力。双管齐下,刘纲若明智,当知大势已去。” “其二,对长安及关中。”杨军手指点向长安,又扫过周边郡县,“长安城高池深,强攻不易,且易造成巨大破坏,于将来治理不利。当务之急,是彻底瓦解其抵抗意志,孤立长安。可分遣数路偏师,以‘安抚地方、剿抚流贼、宣慰百姓’为名,扫荡长安周边郡县,收编零散隋军,招抚地方豪强,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同时,以唐公名义广发檄文,宣扬我军‘尊隋讨逆、除暴安良’之宗旨,历数阴世师、骨仪等奸佞罪状,承诺入长安后废除苛政,与民休息。此所谓‘先剪羽翼,再撼中枢’。” “其三,”杨军声音加重,“需特别关注关中几大势力。除已归附的孙华,还有渭北的丘师利、丘行恭兄弟,拥众数千;泾阳的李仲文,据城观望;乃至长安城内,未必没有心向唐公的勋贵、官吏。需遣得力干员,秘密联络,许以官爵,晓以利害,争取其暗中投效或保持中立。若能形成内外呼应之势,长安可不战而下。” 这一套组合拳,将军事压力、政治攻势、民心争取、内部瓦解结合了起来,思路清晰,层次分明。 李世民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赞道:“杨兄此策,已不局限于战场胜负,直指天下归属之本——人心向背!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如何?” 房玄龄捻须微笑:“杨参军思虑周详,深得‘伐谋’、‘伐交’之妙。尤其重视争取关中本地豪强与民心,此乃长治久安之基。长安虽是目标,然关中沃野千里,百姓数百万,得其心,远比得一空城重要。” 杜如晦更注重执行:“策略甚好,需立即细化执行。劝降潼关使者人选、分兵扫荡路线、安抚赈济细则、秘密联络人选及方略,皆需即刻拟定。” “好!”李世民决断道,“就依此策!玄龄,你总揽檄文发布、民心安抚及秘密联络之事。如晦,你负责调配兵力,分派偏师,统筹粮草用于赈济。无忌,你协助如晦,并负责督查军纪,务必使各部秋毫无犯,树立仁义之师形象。杨兄,”他看向杨军,“你心思缜密,且与孙华有旧,联络渭北丘氏兄弟及泾阳李仲文之事,可否由你主导?我可予你全权,并让薛礼率一队精锐护你周全,便宜行事。” 杨军知道这是重任,也是进一步拓展自己影响力和建立人脉的机会,肃然应诺:“杨某领命,必当竭力。” 议定方略,众人分头行动。劝降使者携屈突通手书及李世民亲笔信前往潼关。唐军大营则热火朝天地准备,同时派出多路骑兵,向四周巡弋,宣扬王师到来,安定地方。 杨军则与薛仁贵一道,再次换上便装,仅带十余名精干护卫,深入渭北。他们先拜访了丘师利、丘行恭兄弟。此二人乃地方豪侠,聚众保境,对隋室早无忠心,但也在观望风向。杨军凭借对关中形势的精准分析、李唐势不可挡的现状描述,以及代表李世民许下的官职承诺,成功说服了丘氏兄弟率部归附,并约定唐军兵临长安时,他们将在北面呼应,牵制可能来自北边的隋军。 接着,他们又潜至泾阳,秘密会见了据城自守的李仲文。李仲文曾是隋朝将领,更为谨慎。杨军没有一味劝降,而是从天下大势、百姓疾苦、个人功业前程等多方面剖析,并展示了唐军严明的纪律(通过薛仁贵等护卫的言行举止体现)和李世民的求贤若渴。最终,李仲文答应保持中立,不助长安,并在唐军攻打长安时提供部分粮草方便,静观其变。这已是很大成功。 就在杨军在外奔波联络的同时,潼关方向传来捷报。在军事压力与政治劝降下,守将刘纲审时度势,开关献降。潼关天险,兵不血刃而下!消息传开,关中震动,长安城更是陷入了恐慌的海洋。 李世民大军畅通无阻地穿过潼关,浩浩荡荡开至长安城东的泸水、灞水之间,扎下连绵营寨,与长安城遥遥相对。与此同时,各路偏师捷报频传,关中郡县纷纷归附,大量流民得到初步安置,唐军“仁义之师”的名声迅速传播。 长安,已成孤城。 然而,长安城毕竟是大隋西京,城防坚固,守军仍有数万,阴世师、骨仪等人困兽犹斗,驱赶民夫加固城防,做最后挣扎。强攻的阴影依然笼罩。 这一日,李世民召集核心幕僚于中军大帐,议题明确:如何以最小代价,拿下长安。 “城中粮草尚可支撑数月,阴世师等顽固不化,驱民守城,我军若强攻,伤亡必重,且恐伤及无辜百姓,毁坏城池,与我军仁义之名有损。”长孙无忌陈述困难。 “围而不攻,待其粮尽?”有将领提议。 “不可。”杜如晦摇头,“迟则生变。陇西薛举已闻讯,恐会东进;洛阳王世充与李密胜负未分,但无论谁胜出,都可能西顾;太原虽稳,然长期顿兵坚城之下,亦非良策。必须尽快解决长安。” 李世民看向杨军:“杨兄先前之策,已收奇效。如今兵临城下,可有最后一步妙棋,令长安不战自乱,或开城投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杨军。这些时日的奔波与成功,已让他在这个核心圈子里建立了坚实的威信。 杨军沉吟片刻,缓缓道:“长安如今如惊弓之鸟,外有大军压境,内则人心惶惶。阴世师、骨仪所能依仗者,无非是城墙、军队,以及他们控制下的代王杨侑这块‘正统’招牌。破其军心、民心,乃至动摇其内部,或可找到突破口。” 他整理思路,道:“其一,继续加强心理攻势。可将每日投降的隋军将领、地方官员名单,以及我军在关中各地开仓放粮、抚慰百姓的事迹,写成传单,用箭射入城中,或遣死士潜入散发。让城中军民皆知外无援兵,内无战心,唯有唐公才是希望。” “其二,精准打击。据我所知,守城隋军中,并非所有人都甘为阴世师殉葬。可设法与城内某些中级将领取得联系,许以重利,策动其反正,或在关键时刻打开某段城门。此事需极隐秘,人选也需仔细甄别。” “其三,”杨军目光微凝,“或许可以从‘正统’招牌本身入手。代王杨侑年幼,不过是傀儡。若能设法让宫中传出一些‘不利于’阴世师等人的消息,或让代王表现出对唐公的‘善意’(哪怕是伪造或诱导的),便可极大动摇守军意志,甚至给阴世师等人造成内部压力。此事……或许可尝试通过宫中宦官、旧日与唐公有旧的勋贵暗中操作。” 这第三条建议颇为敏感,涉及对隋室象征的直接操作,但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 房玄龄缓缓道:“杨参军此三策,环环相扣。心理战可瓦解普通士卒民心;策反可制造内部裂痕;而动摇‘正统’根基,则可从根本上打击守城者的精神支柱。只是第三条,操作需万分谨慎,且需里应外合。” “宫里的事,或许可以想想办法。”长孙无忌忽然开口,他家族在关中人脉深厚,长孙晟(无忌父亲)生前与一些宫中旧人也有交情,“我设法联络一二可信之人,传递消息,或可为之。” 李世民当机立断:“好!就照此办理!玄龄,你总揽檄文传单之事,务求精准有力。如晦,你与无忌秘密遴选可能策反的将领对象,并协助无忌进行宫中联络。杨兄,”他再次看向杨军,“你心思缜密,且对大局把握最清,这三策协调推进之事,由你总筹如何?各方便宜,皆可协调。” 这是将临门一脚的关键任务交给了杨军统筹。杨军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莫大信任,也是巨大责任,郑重拱手:“杨某必竭尽全力,不负二公子重托!” 接下来的日子,长安城外,唐军围而不攻,但无形的攻势却一浪高过一浪。各式传单每日飘入城中,渲染着唐军的强大与仁德,列数着阴世师、骨仪的罪状,传播着四方归附的消息。城中流言四起,人心浮动。 暗地里,几条线索同时启动。长孙无忌通过隐秘渠道,与宫中个别对阴世师不满的老宦官取得了联系,巧妙传递了李渊“尊隋”的“诚意”和对奸臣的痛恨,暗示若保代王平安,将来富贵可期。同时,杜如晦也物色到两名对前途绝望、家小又在城外的隋军中层将领,经过秘密接触和威逼利诱,成功使其暗中投效,约定了信号和接应方式。 杨军则居中协调,确保各方行动步调一致,信息互通,避免纰漏。他还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比如薛举使者试图潜入长安联络阴世师的消息被截获,被他果断设计误导并擒获使者,切断了长安最后的外援幻想。 压力从外部和内部同时挤压着长安城。终于,在唐军兵临城下的第十五天夜里,约定的信号出现了。 长安城东延兴门(此为虚构,便于情节)的城楼上,悄然举起了三支火把,画了三个圈。与此同时,城中多处忽然起火(策反的将领所为,制造混乱),喊杀声隐约传来。 一直在中军高台上密切关注城防的李世民,眼中精光爆射:“信号已发,内应已动!全军听令——赵武,率你部直扑延兴门,接应内应,抢占城门!其余各部,按预定计划,梯次进攻,目标——皇城!”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养精蓄锐多时的唐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向长安城墙。延兴门在内应配合下很快被打开,唐军精锐蜂拥而入。城中守军本就士气低落,又逢内部生变,多处指挥失灵,抵抗迅速瓦解。 阴世师、骨仪等率残部退守皇城,做最后顽抗,但在唐军绝对优势兵力围攻和内部人心彻底崩溃下,仅仅支撑了一日。阴世师战死,骨仪被俘。 长安,这座千年古都,大隋西京,在义宁元年(公元617年)秋,落入了李唐之手。而整个过程,远比历史上更为迅速,代价也更小。 当李世民率军进入皇城,在太极殿前接受残余隋室官员战战兢兢的拜见时,杨军跟在他的身侧,望着眼前巍峨的宫殿和跪伏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夺取长安只是一个新的起点。真正的挑战——如何治理这个满目疮痍的帝国,如何应对四方强敌,如何在这个新生的政权中找到并巩固自己的位置,如何一步步引导大唐走向那个梦想中的“不一样”的盛世——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越过宫殿的重檐,望向南方。那里,还有洛阳,还有江都,还有无尽的烽烟与未知。但至少,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已经稳稳踏出。 薛仁贵按刀立于不远处,甲胄染血,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世民和杨军的背影,年轻的胸膛中,充满了追随明主、建功立业的豪情。 第九章长安初定 长安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混杂着焦糊、血腥与秋日尘土的气息。但街衢之上,已有穿着唐军号衣的士卒在巡逻,竭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商铺大多紧闭,百姓躲在家中,从门缝窗隙间惊疑不定地窥视着这座城池的新主人。 皇城之内,更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前朝的宫娥宦官瑟缩在角落,侥幸未死于乱兵的隋室官员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却掩不住面上的惶恐与茫然。象征至高权力的太极殿前,血迹已被粗略冲刷,但仍留下深色的印记。 李世民并未急于入住宫室,而是将前军元帅府设在了皇城东南角的左翊卫府衙内。此处相对独立,便于控制,也避免了僭越之嫌——毕竟,名义上,长安现在的主人还是那位被“保护”在深宫中的代王杨侑。 府衙正堂,此刻济济一堂。连续数日的激战与紧绷,在众人脸上留下了疲惫,但更多的是昂扬与兴奋。李世民端坐主位,虽甲胄未卸,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下首,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杨军等文谋,以及陆续从各门赶来的刘弘基、殷开山等将领分列左右。 “长安虽下,百废待兴,强敌环伺。”李世民开门见山,声音沉稳,压下了堂内细微的骚动,“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恢复秩序,巩固根本。父亲(李渊)大军不日将至,在此之前,我等需将长安牢牢握在手中,并理出一个头绪来。” 房玄龄首先开口:“二公子所言极是。稳定人心,首在安民。当立即张榜安民,宣布唐公(李渊)尊隋讨逆之志不变,除阴世师、骨仪等首恶及少数顽抗之徒,余者不问。严禁士卒劫掠,违令者斩。开放部分官仓,赈济城中饥民,尤其是被阴世师强行驱赶上城伤亡者的家眷,需优先抚恤。此举可迅速争取底层民心。” 杜如晦补充:“治安须即刻整顿。可令各军划定防区,派员巡查,弹压趁乱打劫的流氓地痞。旧长安县、万年县衙署官吏,若愿效命且无大恶者,可令其暂复原职,协助维持街坊秩序。同时,需派可靠之人,清点府库、图籍、户册,掌控钱粮、丁口实数。” 长孙无忌道:“对降官、降将需区别对待。冥顽不灵、民愤极大者,需明正典刑,以安民心亦立威。骑墙观望、能力平平者,可暂留用察看。确有才干且愿真心归附者,当示以优容,甚至破格任用。尤其是关中本地出身的官吏将校,其态度影响深远。” 众人纷纷建言,皆是切中时弊的要务。李世民一边听,一边快速决策,分派任务,井井有条。杨军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感慨,李世民此刻展现出的,已不仅是军事才能,更是初步的政治家手腕。 待诸般急务大致分派停当,李世民的目光转向杨军:“杨兄,你心思缜密,长于统筹。清点府库图籍、初步整理长安及关中各类文书档案之事,关系未来施政根基,烦请你总领如何?我可令薛礼率一队可靠军士听你调遣,护卫并协助。” 这是一个务实且重要的任务,不直接涉及敏感的人事和兵权,但却是了解长安乃至关中家底、为未来治理提供数据支持的关键。杨军欣然领命:“杨某定当仔细办理。” “此外,”李世民略微沉吟,“杨兄先前曾言,乱后易发疫病,须早做防备。此事关乎军民健康,不容小觑,也请杨兄一并留意,若有可行之策,随时报我。” 杨军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之前闲聊时根据现代常识提到的防疫问题,李世民竟记在了心里。他当即应下:“谨遵二公子之命,杨某会结合太医药典与实际情况,草拟几条防疫章程。”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杨军带着李世民的手令,在薛仁贵及二十名精锐军士的护卫下,首先前往位于皇城内的左藏库、右藏库及司农寺、太府寺等相关衙署。 景象堪称混乱。一些库房有被乱兵试图闯入的痕迹,门锁破损,地上散落着杂物。留守的小吏和库丁面如土色,跪伏一地。杨军没有呵斥,而是温言安抚,表明只清点物资,不追究前责,但要求务必如实呈报。同时,令薛仁贵带人把守各处门户,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清点工作繁琐而细致。杨军发挥了项目管理者的特长,设计简单的表格,分门别类登记:绢帛多少匹、粮食多少斛、金银铜钱各若干、甲胄兵器几何、各类物资存储状况……他要求薛仁贵等人不仅计数,还要检查存储环境,是否有霉变、虫蛀、锈蚀。对于账册,则要求与实物核对,发现明显不符或混乱之处,仔细询问记录。 连续数日,杨军几乎泡在这些库房和档案室里。他发现,隋朝留下的家底比想象中要薄,尤其是粮食。大兴城(长安)的官仓虽然仍有存量,但考虑到接下来要供养大军、赈济百姓、应付可能的需求,并不宽裕。而记录田亩户口的图籍更是混乱不堪,许多还是大业初年的旧册,与现状严重脱节。 “杨先生,这些数目字看得人头昏眼花,真有这么大用处?”薛仁贵帮着搬运竹简木牍,忍不住问道。在他看来,打仗靠的是勇气和谋略,这些枯燥的账本似乎无关紧要。 杨军放下手中的算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认真道:“薛兄弟,须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数字,就是粮草,就是兵力,就是民心。知道我们有多少粮,能养多少兵,能赈济多少百姓,关中能征多少赋税,未来打仗、施政才能心中有数,不至于盲目。比如,我们现在知道太仓存粮约三十万斛,若全军及长安人口按目前规模,仅能支撑四五个月,这就提醒我们必须尽快恢复关中生产,或从它处筹粮。又如,旧籍载关中在册户数五十余万,但经大业年间征役、灾荒、战乱,实际存户可能不及一半,未来均田、征税,都需重新清查,这又是大事。” 薛仁贵似懂非懂,但见杨军说得郑重,也肃然点头:“先生说的是,是某短见了。” 在清点过程中,杨军也发现了问题。一些库吏支支吾吾,账目有明显涂改或缺失迹象;管理混乱,锦绣与霉粮杂处,新弓与锈剑同库。他将这些问题一一记录在案。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草拟防疫条例。基于现代常识和能找到的古代医书,他提出了几条简单易行的建议:战死及病死尸体须尽快集中深埋;划定城内特定区域集中处理污物,严禁随意倾倒;督促军民注意饮水清洁(建议煮沸);发现发热、呕吐、腹泻者集中隔离观察;命令军中医官配制一些常用的清热解毒药草,分发各营备用。他将这些写成条陈,通过薛仁贵呈给了李世民。李世民看后,立刻批转给负责民政的房玄龄和主管军务的杜如晦,要求酌情推行,尤其是军中必须严格执行。 数日后,李渊率领的唐军主力抵达长安,声势浩大。李渊入住原隋朝皇宫,但举止克制,并未急于举行登基大典,而是依照与李世民等人商定的策略,先上演了一出“君臣大戏”。 他率领文武百官,恭请代王杨侑即皇帝位(史称隋恭帝),改元义宁,遥尊江都的隋炀帝为太上皇。李渊自己被授予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总录朝政。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为京兆尹、秦公,李元吉为齐公。 这一套程序,彻底将李渊集团“尊隋讨逆”的政治招牌做实,占据了法统和大义的制高点。尽管明眼人都知道,杨侑只是个傀儡,权柄尽在李渊之手。 政治大局抵定,接下来的便是更为实际的论功行赏和权力分配。这一日,新朝廷(丞相府)在武德殿举行大朝会,实际上就是李渊集团核心层的内部会议。杨军作为有功参军,亦在末席有一席之地。 大殿之上,李渊端坐,虽未着皇袍,但威仪日盛。他首先表彰了从太原起兵到攻克长安的一系列功臣,宣布封赏。李世民自然是首功,加授太尉、尚书令,实际上掌管了军事和行政大权。李建成作为世子,总理后方及部分政务。裴寂、刘文静等元从也得到高官厚爵。 轮到具体事务任命时,李渊宣布:“……京兆之地,乃国家根本。秦公世民既领京兆尹,当悉心治理。府中长史、司马等属官,由世民自行辟署。另,关中初定,百废待兴,特设‘抚慰关中使’数员,分巡各郡,宣谕朝命,安抚百姓,整顿吏治。”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意味着李世民获得了长安及周边地区的实际治理权,并可以组建自己的行政班底,同时有了向整个关中派遣代表、施加影响的权力。 李世民出列谢恩,随即呈上一份初步的属官名单。其中,房玄龄为秦公府记室参军,杜如晦为兵曹参军,长孙无忌为功曹参军,皆是要职。而在名单靠后的位置,赫然有“杨军”之名,拟授秦公府户曹参军,兼领抚慰关中使,协理长安府库及关中财赋清查事。 杨军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任命,心中一定。户曹参军掌管田宅、户籍、赋税等,正是他这段时间清点工作的延伸,也是未来参与经济治理的关键职位。抚慰关中使更是一个可以走出长安、接触关中民情、建立政策影响力的头衔。这个任命,显然是李世民对他能力的认可和未来角色的期待。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朝会散去,杨军与房、杜等人一同走出武德殿时,能感觉到一些来自其他派系(尤其是世子李建成身边一些人)投来的复杂目光。他这样一个“新人”,因战功和谋划能力迅速进入李世民核心圈,并获得实务官职,难免引人注目甚至忌惮。 “杨参军年轻有为,深得二郎倚重,可喜可贺啊。”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杨军转头,见是世子府的一位属官,面带笑容,但眼神探究。 杨军客气地拱手:“愧不敢当,全赖二公子提携,唐王信重。杨某初来乍到,才疏学浅,日后还需向诸位前辈多多请教。” 那人笑了笑,寒暄两句便离开了。杜如晦走近,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兄日后行事,当更加谨言慎行。户曹之职,掌钱粮户口,看似繁杂,实乃要害,亦易招人眼红。关中抚慰,更是机会与风险并存。” 杨军点头:“多谢杜兄提醒,杨某明白。” 这时,薛仁贵一身整齐的队正戎装,从远处巡值而来,见到杨军等人,肃然行礼。他因护卫、传令有功,已被正式擢升为队正,隶属李世民直属的玄甲骑。 看着薛仁贵英气勃勃又沉稳干练的模样,杨军心中欣慰。这个未来的名将,正在乱世中快速成长。 回到临时安置的官舍(长安初定,房产尚未分配,李世民给核心幕僚安排了靠近秦公府的几处官舍),杨军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工作。户曹参军的职责,抚慰关中的任务,千头万绪。他知道,自己不能仅仅满足于清点数字,更要利用这些数据,结合现代经济管理的一些理念,提出切实可行的恢复生产、稳定财政的建议。比如,如何尽快清理隐户,核实田亩,为均田制和租庸调的实施打基础?如何在战乱后鼓励流民返乡,发放种子农具?如何平抑物价,稳定市场? 此外,防疫条陈的推行情况需要跟进,那些库房管理混乱的问题也需要提出整改方案…… 夜色渐深,杨军屋内的灯烛依然亮着。长安的秋夜已有凉意,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开拓者的热忱。夺取天下靠刀兵,治理天下则要靠制度、靠智慧、靠耐心。他或许没有帝王的狠辣与权术,但来自现代的知识体系、管理思维和对历史走向的把握,就是他参与塑造这个新生政权的独特武器。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悠长的报时。这座千年古都,在经历血火洗礼后,正在慢慢恢复它的呼吸。而杨军知道,属于他的,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真正耕耘,才刚刚开始。西边,陇右薛举的威胁如乌云压境;东边,洛阳的战火正炽。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蓝图,已在脚下展开。 第十章陇右阴云 义宁元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长安城内外,尚未从易帜的震动中完全恢复,便已覆上了一层肃杀的寒霜。秦公府户曹参军的官廨里,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杨军眉宇间的凝重。他面前的几案上,摊开着关中诸郡县陆续报来的户籍、田亩、粮储的初步核查简册,墨迹犹新,数字却触目惊心。 “京兆、冯翊、扶风、上洛……十一郡初步呈报,在册户数总计不足三十万,较之大业初年簿册所载,十去六七。”杨军指着自己整理出的汇总简表,向对面的房玄龄和杜如晦陈述,“隐户、逃户、死于战乱饥荒者,不可胜计。田亩荒芜近半,尤以近洛阳之潼关诸县、近陇山之扶风北部为甚。官仓存粮,扣除军需及必要赈济,仅可支撑长安及京兆要地至明年春末。” 房玄龄轻叹一声,抚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凋敝至此……大业年间征役无度,三征高句丽,开运河,建东都,已是民力枯竭。炀帝南狩后,关中又迭遭旱蝗、兵燹,能有此数,已非易事。”他看向杨军,“杨参军月余之间,能理出此等头绪,殊为不易。这些数字,便是日后均田、租调、征役之本。只是,恢复非一日之功。” 杜如晦更关心现实压力:“户数减少,意味着赋税、兵源锐减。存粮只够到春末,而春耕需种子,青黄不接时需赈济,若再有战事……”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新生的李唐政权,根基远比看上去脆弱。 “更麻烦的是豪强隐匿。”杨军补充道,翻开另一卷记录,“据查,渭北、陇山脚下,多有坞堡林立,收纳流民,占垦荒地,却不入版籍,不纳赋税。其首领或为前朝失意武将,或为地方大族,拥众自保,少则数百,多则数千。此次清查,多有敷衍推诿,甚至武力抗拒我派去的胥吏。” 正商议间,门外亲兵高声禀报:“二公子到!” 李世民一身玄色常服,披着裘氅,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室内,脸色沉肃,不见往日爽朗。他挥挥手,示意起身行礼的三人坐下,径自走到炭盆边烤了烤手,开门见山:“陇右急报。薛举尽起陇西之众,号称二十万,以长子薛仁杲为先锋,已出陇山,前锋直逼扶风郡治雍县(今陕西凤翔)。其势汹汹,意在趁我长安初定、根基未稳,一举东进,夺取关中!” 消息如一块寒冰投入炭盆,室内温度仿佛骤降。虽然早有预料陇右薛举不会坐视李唐坐大,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 “二十万必是虚张声势,然薛举父子骁勇,陇右骑兵精悍,其军数倍于我可速调之兵,当是实情。”杜如晦最先冷静分析,“雍县若失,则扶风门户洞开,长安西面屏障尽去。” “薛举匹夫,悍勇有余,谋略不足。其子薛仁杲更是残暴好杀,不得军心。”李世民冷哼一声,眼中却无轻视,“然其兵锋正锐,不可正面硬撼。我意,主动西进,御敌于扶风境内,绝不能让战火烧到京兆。” “二公子所言甚是。”房玄龄点头,“然则,兵力、粮饷何来?方才正与杨参军核计,府库空虚,民力疲敝……”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杨军:“杨兄,户曹清查,可有能速筹之粮?或应急之策?” 压力如山般袭来。杨军知道,自己那些基于现代理念的“长远规划”,在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前,显得有些苍白。但他必须给出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思路:“二公子,诸位。仓促之间,欲增赋加征,必激民变,不可取。为今之计,唯有‘开源’、‘节流’、‘缓急’三策并用。” “哦?细说之。”李世民目光灼灼。 “所谓‘开源’,非向百姓加征,而是清理、变现现有资产。”杨军条理清晰地陈述,“其一,查抄阴世师、骨仪等顽固附逆之官员、将领家产,其田宅、奴仆、浮财充公,可迅速得一笔钱财粮帛。其二,以唐王及二公子名义,向长安及关中尚未明确表态的富商、大族‘劝募’军资,许以战后虚衔或盐铁茶酒专卖之权(此为权宜,未来可规范)。其三,也是最紧要的,”他加重语气,“立即着手恢复部分官营盐铁之利。关中不乏盐池、铁矿,前朝官营废弛,多为豪强把持。可派干员,以‘平准物价、供给军需’为名,先行接管几处产量最大的盐池、铁矿,招募流民煮盐、冶铁,所出优先供应军需,余者发卖,利润充作军费。此事需果断,派兵执行。” “节流,”杨军继续道,“即压缩非必要开支。长安宫中用度、王府营造、不急之工程,一律暂停或削减。官员俸禄,或可部分折为实物、绢帛,或暂欠,待战后再补。军需采购,派专人核价,严防中饱。” “至于‘缓急’,”杨军看向李世民,“便是根据战局,灵活调配资源。西征大军粮秣,可分批次运送,设立沿途补给点,减少损耗。同时,可令扶风、安定等临近前线郡县,就地筹措部分粮草,以减轻后方压力,战后由朝廷抵偿或免税。另,可发动关中归附之豪强,令其以‘义捐’形式提供部分壮丁、马匹、粮草,许以战功封赏。” 这一套组合拳,既有对现有利益的重新分配(抄没、劝募、官营),也有内部挖潜(节流),还有基于战局的灵活调度,甚至包含了动员地方势力的策略。虽然有些手段在这个时代略显“激进”(如强势恢复官营),但无疑是在短时间内筹措资源应对战争的有效办法,且尽可能避免直接加重普通百姓负担。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得目光连闪,迅速在心中评估其可行性与潜在阻力。李世民更是击节赞叹:“好!杨兄思虑周详,急智过人!玄龄,抄没逆产、劝募富户之事,由你总揽,务必雷厉风行,但需注意尺度,不可滥及无辜,寒了观望者之心。如晦,盐铁官营、军需节流、沿途补给诸事,由你统筹,选派得力人手,持我令箭,即刻办理!杨兄,”他看向杨军,“你熟知关中钱粮丁口底数,上述诸策具体数额调配、地域侧重,还需你与玄龄、如晦紧密配合,拿出细则。此外,抚慰关中使之责亦重,西征期间,关中稳定、粮道畅通、豪强不反复,至关重要。” “杨某领命!”三人齐声应道。 时间紧迫,众人立刻分头行动。秦公府乃至整个丞相府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一队队士兵持令而出,查封府邸,清点财物。能言善辩的使者穿梭于各大商贾、世家的高门之中。精干的吏员在军队护送下,奔赴泾阳、三原等地的盐池、铁矿。一道道削减开支、整顿输送的命令下发各级官署。 杨军几乎住进了户曹官廨,与算吏、书佐们日夜不休,核算着每一笔可能的进项与支出,调配着有限的粮草物资向扶风前线汇聚。他根据初步清查数据,判断哪些郡县尚有潜力可挖,哪些豪强可以重点“劝募”或令其“协防”。薛仁贵被临时调来,率领一队骑兵,负责护送重要文书、物资和人员,往来于长安与扶风之间,同时也将前线的零星消息带回。 紧张忙碌中,杨军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潜流。抄没逆产牵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劝募更是让一些富户颇有怨言,只是慑于兵威不敢明言。盐铁官营的举措,直接触动了地方豪强的利益,在泾阳就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幸而被迅速镇压下去。世子府那边,也隐约传来对李世民这边“操切”、“与民争利”的微词。显然,李世民这套急策,虽然有效,但也引来了不少反对和猜忌。 这一日,杨军正在核对一批即将发往前线的军械数目,杜如晦匆匆而来,面色沉凝:“杨兄,扶风最新军报。薛仁杲前锋已至岐山,与我军前哨接战,小挫之,但其主力后续跟进极快。二公子判断,薛举大军不日将出陇山隘口,大战在即。二公子已决意亲率主力西进迎击,命我等务必保障粮秣军资供应,并稳住后方。” 杨军心中一紧,知道决定关中归属乃至李唐命运的一战就要来了。历史上,李世民与薛举父子在扶风一带确实发生了激战,互有胜负,最终是在浅水原等地经过苦战才击溃薛举。过程颇为凶险。 “粮草转运已安排妥帖,首批可支一月。”杨军指着地图上标出的几个补给点,“只是,杜兄,薛举兵势正盛,且陇右骑兵来去如风。二公子亲征,固然可提振士气,然亦风险极大。我等在后方,除了保障粮道,是否还能做些别的?比如,进一步探明薛军内部情况?薛举父子并非铁板一块,其麾下将领如宗罗睺、翟长孙等,或可寻隙?” 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闪:“杨兄之意是……用间?”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杨军低声道,“陇右苦寒,薛举骤得大势,其内部赏罚、权力分配,未必全然公允。可遣精细机敏、熟悉陇右风情之士,携重金,潜入其军,或散播流言,或接触其不满之将。不需其立刻倒戈,哪怕只是令其迟疑、作战不力,或传递些许情报,于我大军便是助力。” 杜如晦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计可行。我即刻物色人选,报请二公子定夺。此事需绝对机密。”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杜如晦匆匆离去。杨军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落在扶风郡那片区域。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许多策略,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谋略上的,都带有超越时代的烙印,也必然伴随着风险和非议。但乱世争雄,本就是逆水行舟。辅佐李世民尽快结束乱世的目标,让他必须选择最有效率的路径,哪怕它不那么“完美”或“温和”。 十日后,李世民在长安城外誓师,亲率五万精锐(已是目前能抽调的最大机动兵力),以刘弘基、殷开山等为大将,西征薛举。大军旌旗招展,铠甲鲜明,士气高昂。杨军与房玄龄、杜如晦等留守文武送至泸水边。 李世民一身明光铠,在马上对杨军等人郑重嘱咐:“长安及关中根本,就托付给诸位了。粮秣之事,关乎全军命脉,玄龄、如晦、杨兄,务必仔细!” “二公子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保后方无虞,待二公子凯旋!”众人肃然应诺。 大军西去,烟尘滚滚。杨军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心中默默回忆着关于这场战争的零星历史记忆。浅水原……好像有个地方叫浅水原,战事很惨烈……具体细节却模糊了。他只能期望,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提供的那些数据、筹集的那些物资、以及那条刚刚布下的“用间”暗线,能够多少改变一些历史的细节,让胜利来得更早、代价更小一些。 回到城内,压力并未减轻。前线每日都有军报传来,唐军与薛仁杲部在扶风东北接战,互有攻守,战况胶着。后方,筹粮、运粮、维稳、应对各方势力试探的工作千头万绪。杨军作为衔接数据与决策的关键节点,忙得脚不沾地。薛仁贵则成了他最可靠的执行者,往往带着重要的文书或指令,日夜奔驰于长安与前线补给点之间。 这一夜,杨军正在灯下审阅一批从渭北豪强处“劝募”来的物资清单,薛仁贵一身风尘地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 “先生,东西送到了,二公子那边一切安好,让先生勿念。”薛仁贵禀报道,随即压低声音,“另外,回来路上,遇到杜参军派出的信使,让我带给先生一句话。” “什么话?”杨军警觉。 “鱼已入网,待机而动。”薛仁贵复述。 杨军心中一动。这是杜如晦在用间之事上的暗语,意味着潜入薛军内部的细作已经成功立足,甚至可能初步接触到了目标。这是个好消息。 “辛苦了,快去歇息吧。”杨军对薛仁贵道,看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忽然问,“薛礼,你跟随二公子时日不短,又往来前线,观此次西征,前景如何?” 薛仁贵挺直腰板,毫不犹豫:“二公子神武,我军将士用命,必破薛举!只是……陇右骑兵确实悍勇,且其补给线短,我军粮道绵长,须防其以轻骑袭扰。某往来途中,已加派哨探,留意小路僻径。” 杨军点点头,薛仁贵不仅有勇,也开始有了战术层面的思考,这是成长为将才的迹象。“你说得对。粮道是命脉。明日,你将我们整理的几条最易受袭扰的粮道线段及加强护卫的建议,写成条陈,直接报给杜参军。” “诺!”薛仁贵领命而去。 室内重归寂静。杨军推开窗,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远方隐约的、或许只是想象出的战鼓与杀伐之声。长安城在脚下延伸,灯火稀疏,大部分区域沉浸在黑暗与不安的睡梦中。 西边,陇右的阴云正在积聚,血战难免。东边,洛阳的李密与王世充还在死斗。北边,刘武周和突厥的威胁从未远离。南边,巴蜀、荆襄尚未归附。 但他的目光却逐渐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披荆斩棘,向前而行。为李世民,也为这个时代,尽可能多地争取一线生机,积累一分胜算。 他回到案前,重新摊开那卷渭北物资清单,提笔蘸墨,继续工作。 长安的冬夜还很长,而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但总有人,要在这黑暗中,点亮一盏灯,算清一笔账,为即将到来的曙光,准备一份底气。 第十一章渭水烽烟 义宁元年的第一场雪,细碎而冰冷,落在渭水两岸僵硬的冻土上,很快被无数疾驰的马蹄和沉重的脚步踏成污浊的泥泞。扶风郡北,雍县以东七十里的旷野,唐军与薛举大军的营垒遥遥相对,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世民的中军大帐设在原野中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前方那片被称作“浅水原”的开阔地。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将领们眉宇间的凝重。连日来,唐军与薛仁杲的先锋部队已进行了数次规模不小的交锋,虽未大败,但也未能击退敌军,反而暴露出一些问题。 “……陇右骑兵确实剽悍,尤其善于长途奔袭,袭扰粮道。我派去护粮的刘感所部,昨日在沂源(今陕西千阳)遭薛仁杲亲率轻骑突袭,损失不小,一批粮秣被焚。”行军总管刘弘基面色严峻地汇报。 殷开山补充道:“薛举主力已出陇山,正向浅水原方向集结,兵力恐不下十万。其军士气正盛,且多以骑兵为主,利于野战。我军虽精锐,然长途奔袭至此,士卒疲敝,且骑兵数量远逊。” 李世民盯着沙盘上代表薛军的一枚枚黑色小旗,沉默不语。他原本计划凭借高昂士气和精良装备,在薛举大军完全展开前,先击溃其先锋薛仁杲,打击敌军锐气。但薛仁杲虽残暴,用兵却不乏狡黠,并不轻易与他决战,反而利用骑兵机动优势,不断袭扰、试探,消耗唐军精力和补给。 “二公子,”长孙无忌(以功曹参军身份随军)低声道,“我军粮道绵长,薛举显然意在以此拖垮我军。是否暂避锋芒,后退至岐山、雍县一带,依托城防固守,待其师老兵疲再战?”此言代表了军中一部分稳守派的想法。 李世民缓缓摇头:“不可。一旦后退,士气必挫。且薛举骑兵众多,我军若退,其必趁势掩杀,后果不堪设想。关中初定,人心浮动,此战只能胜,不能退,更不能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必须在浅水原,与薛举决一雌雄!” 话虽如此,如何取胜?帐内陷入沉默。硬拼,兵力、地利皆不占优。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禀报:“二公子,长安杜参军有密信送到,言明须亲呈二公子及诸位参军。” “快呈上来!”李世民精神一振。 信是杜如晦亲笔,密封甚严。李世民拆开,快速阅览,眼中异彩渐生。他将信递给身旁的房玄龄(房玄龄以秦公府记室参军身份随军参赞),房玄龄看后,又递给长孙无忌、刘弘基等人传阅。 信的内容,正是杨军与杜如晦先前议定的“用间”之策的初步成果。杜如晦遣派的细作,历经艰险,成功混入薛举军中,并凭借机敏和携带的财货,初步接触到了薛举麾下大将宗罗睺的一名心腹亲卫。据那亲卫酒后隐约透露,宗罗睺虽勇猛,但对薛举一味重用其子薛仁杲、且赏罚有时不公心存芥蒂。尤其薛仁杲性格暴虐,曾因小事杖责过宗罗睺的族人,宗罗睺隐忍未发,但怨气已生。此外,薛举大军疾进,粮草转运亦非十分顺畅,军中已有怨言,只是被薛举的威势和东进关中的狂热所掩盖。 信的最后,杜如晦附上了杨军根据细作传回的零星信息,结合他对薛举军制和历史的了解,提出的几点推测与建议:其一,薛军看似势大,然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宗罗睺、翟长孙等将领与薛举父子并非完全同心,可尝试进一步离间,至少令其作战时不尽全力;其二,薛军补给线虽短,但陇右贫瘠,大量军队聚集,对粮草消耗极大,其急于求战之心,或许比我军更切;其三,薛举本人年老(按历史此时薛举应已五十余岁),近年多有病痛,此次倾巢而出,亦有树立其子威望、稳固后路的考虑,其决策或会因身体状况而出现急躁或失误。 这封信犹如暗夜中的一道微光,让帐内众人看到了破局的另一种可能。 “杨参军身在后方,却能洞察千里之外敌情细微之处,并由此推演出敌之弱点,实乃谋国之才。”房玄龄抚须感叹,“离间宗罗睺,或许真是撬动薛军的一块好砖。” 长孙无忌道:“然离间非一日之功,且需极巧妙。眼下大战在即,恐远水难解近渴。信中言薛军亦急于求战,补给压力大,或可在这上面做文章?” 李世民眼中光芒闪动,手指在沙盘上浅水原的位置重重一点:“杨兄之见,与我不谋而合!薛举想拖垮我粮道,我何尝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他急于求战,我便给他机会,但……要按我的方式来!” 他挺直身躯,一股慑人的气势散发开来:“传令!第一,从即日起,全军深沟高垒,加强营寨防御,多设鹿角、拒马,做出坚守疲敌之态。每日派小股精骑出营挑衅,但接战即走,绝不恋战,进一步撩拨薛举父子,加剧其急躁情绪。” “第二,”李世民目光锐利,“选派军中最为机警果敢之将,率两千最精锐的轻骑,多带弓弩,由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带领,秘密绕过浅水原正面,穿插至陇山与薛军大营之间的山林河谷地带,专门袭扰、截击薛军从陇右转运粮草的小股部队,焚其粮秣,捕其信使,务必让其后方不宁,补给压力倍增!此队需独立行动,自行决断,任务只有一个:让薛举也尝尝粮道被袭的滋味!” “第三,”李世民看向房玄龄,“玄龄,你即刻草拟数封密信,以不同身份口吻,模仿陇右与薛举不睦的豪强或隋室旧吏笔迹,内容暗示宗罗睺暗通我军,或对薛举不满,伺机而动。设法通过杜如晦的渠道,或另寻办法,务必让这些信件‘恰巧’落入薛举或薛仁杲手中,不必坐实,只需种下猜疑的种子。” “第四,严密监视薛军动向,尤其注意其各部调动是否有滞涩、不协之处。一旦发现其因内部猜忌或补给困难而出现破绽,便是我军雷霆一击之时!” 一套完整的、虚实结合的应对策略清晰呈现。既有扎实的防御,又有主动的外线出击;既利用细作情报进行心理战,又准备了捕捉战机的后手。帐中诸将听得心潮澎湃,齐声应诺。 接下来的日子,浅水原的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对峙。唐军营垒森严,任凭薛军如何在营前叫骂挑战,只是坚守不出,最多以强弓硬弩还击。偶尔有唐军轻骑出营骚扰,也是浅尝辄止。薛仁杲几次耐不住性子,率部强攻唐军营寨,皆在严密的防御和唐军步骑协同反击下损兵折将,未能得逞。 而薛举大军的后方,却开始不断传来坏消息。粮队被劫,斥候失踪,甚至有小股运粮队连人带粮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损失不大,但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开始在薛军基层蔓延。同时,关于大将宗罗睺“心怀异志”、“与唐军有往来”的流言,不知从何处悄然滋生,虽未掀起大浪,却让薛举看宗罗睺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宗罗睺本人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心中憋闷,作战时更显保守。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冬意愈深。薛举大军顿兵坚城(唐军营垒)之下,求战不得,后方不靖,粮草消耗日巨,军心渐生浮动。相反,唐军凭借稳固的营寨和虽然漫长但加强了护卫的粮道(李世民采纳了杨军通过薛仁贵带回的建议,对一些险要路段增兵设卡),得到了休整,士气反而在等待中积聚。 这一日,天色阴沉,朔风怒号,卷起漫天雪粒。李世民登上营中最高望楼,极目西眺。远处薛军大营似乎有些异样的喧嚣,旗帜移动也显得有些杂乱。 “二公子,哨探回报,薛军今晨开始,有部分营帐向后移动,搬运物资的车马明显增多,似有撤退迹象。”刘弘基匆匆来报,语气中带着兴奋,“莫非薛举撑不住了,想要退兵?” 李世民凝神观察良久,缓缓摇头:“薛举老于兵事,岂会在大军对峙时轻易露出撤退形迹?此恐是诱敌之计。传令各营,加强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营追击!” 命令刚下不久,薛军营门大开,薛仁杲亲率万余骑兵,排开阵势,直扑唐军营垒,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叫骂声也格外刺耳,显然是想激唐军出战。 唐军依令坚守,箭矢滚木礌石如雨而下,再次击退薛军进攻。薛仁杲丢下数百具尸体,悻悻退去,但唐军营前,却多了几十面被遗弃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和一些散落的铜钱、布匹。 有士卒捡回布袋打开,里面竟然是发霉的豆饼和粗糙的糠秕!还有被故意撕破的军服,上面沾着可疑的污迹。 “薛举这是想告诉我们,他们粮草不济,军械匮乏,已不堪一战?”长孙无忌看着这些东西,眉头紧锁。 李世民捡起一块发霉的豆饼,捏了捏,冷笑一声:“霉变得如此均匀……这戏做得未免太假。薛举这是行险,以自身为饵,想诱我大军出营野战。他急了。” “那我们……”殷开山问。 “将计就计。”李世民眼中闪过寒光,“他既然示弱,我便‘信’他一回。今夜,挑选五千敢死之士,人衔枚,马摘铃,由我亲自率领,出营埋伏于浅水原西侧那片枯木林之后。刘弘基、殷开山,你二人明日一早,率大军主力出营列阵,做出要与薛举决战之态,但接战后,许败不许胜,缓缓向枯木林方向后退,引薛军来追!” 众将闻言,皆知这是要行险设伏,一举破敌,无不凛然领命。 次日清晨,雪霁天晴,但寒风更劲。唐军营门大开,数万大军鱼贯而出,在浅水原上列出严整阵势,鼓声震天,向薛军邀战。 薛举闻报,大喜过望,以为唐军终于中计,倾巢而出,欲一举歼灭唐军主力。两军在辽阔的浅水原上轰然对撞! 战斗从一开始就异常激烈。薛军骑兵依仗兵力优势,反复冲击唐军阵线。唐军依令且战且退,阵型保持基本完整,但后退的迹象明显。薛举见状,更不疑有他,催动全军压上,战局逐渐向枯木林方向移动。 就在薛军大部分兵力投入追击,阵型拉长,侧翼暴露之际,李世民亲率的五千伏兵,如同蛰伏已久的猛虎,自枯木林中猛然跃出!玄甲骑兵为锋锐,步卒紧随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薛军追击部队的腰肋! 这一击,恰到好处,正在薛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且因追击而阵型散乱之时。李世民一马当先,玄甲骑如黑色铁流,瞬间将薛军截为两段!后方指挥的薛举大惊失色,急令前军回援,但已陷入混乱的薛军哪里能迅速调整? 与此同时,原本“败退”的唐军主力在刘弘基、殷开山指挥下,返身杀回!前后夹击,薛军大乱。宗罗睺所部本就因猜忌而士气不高,此时见形势逆转,抵抗意志最先崩溃,开始向后溃退。翟长孙等部也独木难支。 兵败如山倒。薛举虽竭力弹压,但在唐军凶猛的攻势和内部不稳的双重打击下,终于无法挽回败局。一场溃败,演变成了大溃逃。薛举在亲兵死命护卫下,向西狂奔,薛仁杲亦狼狈跟随。唐军趁胜追击,斩俘无数,缴获辎重马匹不计其数。 浅水原一战,李世民以少胜多,以奇制正,重创薛举主力,彻底扭转了关中西部战局。薛举元气大伤,仓皇逃回陇右,不久便忧愤病死(此乃后话)。陇右最大威胁,暂时解除。 捷报传回长安,朝野振奋。李渊下诏褒奖,李世民声威更隆。而在报捷文书的附页中,李世民特意提到了杨军、杜如晦等人提供的敌情分析与后方支援之功。 当薛仁贵带着沾染风霜的捷报和一份李世民私人手书回到长安,径直送到杨军案头时,杨军展开那份除了公事嘉勉外,只有寥寥数语的私信: “杨兄料敌于千里,筹画于府库,此战之功,兄居其三。关中西靖,然天下未安,前路漫漫,望兄继续助我。世民顿首。” 杨军合上信纸,望向窗外。长安城依旧笼罩在冬日阴霾下,但天际似乎透出了一线微光。浅水原的烽烟暂熄,他知道,这只是一个阶段的胜利。东都洛阳,河北窦建德,江都的隋室残余,北方的突厥……还有无数的挑战在等待着这个新生的政权,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谋士”。 但至少,第一步血与火的考验,他们携手闯了过来。他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缓缓东移。下一个目标,已然清晰。 门外,传来属吏恭敬的声音:“杨参军,杜参军请您过府,商议洛阳方向的最新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