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生用品涨价所以带球跑了》 1、算了,不买了 苏木是村里头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录取通知书送到凤凰村那天,鞭炮放得比过年还响,红纸屑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他揣着那纸通知书,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车,中途还要转车,哐当哐当,摇摇晃晃,终于到了江州。 进了江州大学,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看着周围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陌生建筑,还有那些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透着股他说不上来气质的同学,他才真正咂摸出那句话的滋味。 原来人外真的有人,天外真的有天。 凤凰村飞出他这只金凤凰,外面还有更大、更耀眼的梧桐林,栖着羽翼更丰、鸣声更清越的凤凰。 大学宿舍是四人间,不大,塞了四张上床下桌。 苏木的舍友,各有各的精彩。 一个又高又壮,叫刀云,名字听着挺霸气,大家却都喊他肥刀,因为他脸盘圆润,笑起来眼睛眯成缝,一身腱子肉却结实得很。 一个又矮又精瘦,叫狐运聪,外号瘦狐,人如其名,眼神活络,点子多,嘴皮子也利索,总能在考试前搞到些内部资料。 还有一个,跟苏木他们仨画风截然不同,叫江冉。 那真是从头到脚写着高富帅三个字,衣服鞋子全是苏木只在杂志广告上见过的牌子,腕上一块表,据说能抵苏木家好几年的收成。 江冉话不多,晚上很少回宿舍住,据说是家里在江州有房子。 苏木大学四年,都没闲着,多考证,总是好的。证多不压身,到哪儿都多条路走。 所以,毕业后除了金融专业要求的那些证书,什么证券从业资格、基金从业资格,大学英语四六级,,甚至不知从哪儿摸到了门路,跑去考了电工证、叉车证,更别提几乎人手一本的驾驶证。 宿舍的肥刀和瘦狐对此啧啧称奇,笑他是考证狂魔。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万一金融那条独木桥走不通,电工、叉车……总有一条能让他有口饭吃。 他们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 当初填志愿时,村里唯一高中学历的远房表叔拍着胸脯告诉他:“学这个,学了这个就是管大钱的!将来进银行,进大公司,发大财!” 苏木自己也懵懵懂懂地信了,怀揣着一个管大钱,发大财的模糊梦想,踏进了江州大学。 结果呢? 家里哪有钱让他管? 别说管了,连他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父母东挪西借,加上他自己拼命做家教、打零工才勉强凑齐。 总之,磕磕绊绊,总算毕了业。 凭着那一摞厚厚的证书和还算不错的成绩单,加上瘦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内推机会,苏木挤破头,竟真的进了一家听起来颇为光鲜的投行,虽然是最底层、最忙碌的分析员岗位。 可进了投行,苏木才发现,考证时的那些艰难,跟眼前的工作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每天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行业报告、永远算不完的财务模型、深夜亮如白昼的办公室,还有上司冰冷挑剔的眼神和同事间无声却激烈的竞争。 熬夜是家常便饭,咖啡当水喝。 苏木还是攒了一笔钱。 毕业两年,在这座消费高得吓人的大城市里,他像一只最勤恳也最节俭的工蚁,将每个月那点微薄的薪水,扣除掉房租、水电、交通、必要的生活开销,以及雷打不动寄回老家的那一份后,剩下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虔诚的毅力,存进一张从不轻易动用的银行卡里。 数字增长得很慢,像蜗牛爬行,但总归是在增加。 大学室友毕业之后,就真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各自飘向了不同的方向,再也没怎么聚过。 群里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偶尔转发的一些行业资讯,或者节假日复制粘贴的、没什么温度的群发祝福。 苏木偶尔夜深人静,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租住的单间,洗完澡瘫在床上,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已经沉到很下面的寝室群聊。 想说点什么“兄弟们最近咋样?”“肥刀你家跆拳道馆生意好吗?”“瘦猴你又跳槽了?” 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总是默默地退出,把手机扔到一边。 更特别的是江冉。 他的头像。是一张拍得很模糊的、天空或者大海的局部,色调冷淡。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苏木有时候会鬼使神差地点开,看着那个头像,想象着屏幕那边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想学瘦猴或者肥刀那样,没皮没脸地发一句过去:“江少爷,在干嘛呢?又在哪里潇洒?”或者“江总,求带飞啊!” 带着点学生时代的熟稔和玩笑。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江冉大学的时候,对他其实挺不错的。 不是那种刻意施舍的好,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仿佛他天生就有的教养和周到。 小组作业分到一组,江冉总会把最复杂难搞的部分揽过去,或者在他对着某个软件操作抓耳挠腮时,很随意地走过来,三两下帮他搞定,然后丢下一句“很简单,下次教你”。 比如知道他生活费紧张,偶尔一起去校外吃饭,江冉总会以“点多了吃不完”或者“这家店我家里有卡”为由,把大部分账结了,表情还特别自然,让人拒绝都显得矫情。 可江冉这个人,他平日里几乎不发朋友圈,一片空白,让人无从窥探他毕业后的生活。 苏木偶尔实在忍不住,会去翻看他们之间那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 大部分都是节假日。春节、中秋、国庆,有时候是他发的,有时候是江冉发的。 去年一年,苏木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加班加到昏天暗地,更别提主动去维系什么交集了。 瘦猴跟他同在金融行业,虽然在不同公司,但圈子有重叠,平时聊得还算多,主要是吐槽工作、交流些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或者互相推一些可能跳槽的机会。 肥刀则彻底“回归本源”,毕业后直接回了老家,接手了家里那个不大不小的跆拳道馆,朋友圈里偶尔晒晒学员或者健身照,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跟他们这些在金融狗圈里挣扎的,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天,瘦猴又在微信上跟他噼里啪啦地吐槽行业内的某个奇葩项目,苏木一边敷衍地回着“嗯嗯”、“是挺坑”,一边麻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突然,他语气变得神神秘秘:哎,木头,你听说了吗?江少爷……好像要回去继承家业了! 苏木盯着屏幕,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瘦猴的消息接着跳出来:啧啧,真家里有矿要继承,你说咱们现在去抱他大腿,还来得及吗?混个高管当当? 苏木看着那行字,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却翻涌上来:真羡慕。 他的公司总部在另一个城市,离江州有好几百公里。当初拿到offer时,他还曾有过遗憾,但很快就被找到工作的庆幸和随之而来的生存压力淹没了。 瘦猴本人则一直留在了江州,消息似乎也更灵通些。 瘦猴继续爆料:我还听说,他家里好像给他安排了联姻,对象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我去,这些有钱人,真是一点都不给咱们普通老百姓跨越阶层的机会啊!内部就消化完了! 联姻? 苏木脑子里“嗡”地一声:……那么早结婚? 发出去才觉得,这话问得真傻。 果然,瘦猴很快回过来,带着一种你太天真的口吻:你以为他们有钱人跟咱们似的?还要苦哈哈地攒钱、买房、还完贷款再考虑结婚?人家那是强强联合,资源整合!结婚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签了字的事。 苏木原本就因为连续加班和项目不顺而心情低落,变得更沉,更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盯着电脑屏幕,眼前那些跳动的数字和图表,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令人烦躁的色块。 江冉……真是太可恶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苏木其实毕业之后,没怎么主动跟江冉联系,是故意的。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原因,包括他自己,也常常试图忽略。 江冉那个高富帅,大学的时候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是视线焦点。追他的男生女生,能从宿舍楼排到校门口。 可江冉本人,至少在苏木他们这些室友面前,从未谈过恋爱。 他对苏木……确实挺好的。 那种好,自然,妥帖,不给人压力,却偏偏在苏木那颗因为出身而格外敏感、又因为见识了更大世界而悄然变化的心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就是这些零零碎碎、在当时看来或许只是室友情谊或江少爷人好的细节,像无声的春雨,一点点浸透了苏木心里那片从未有人涉足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地。 等他惊觉时,那片荒地上,已经悄然长出了一株不该有的、名为喜欢的幼苗。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不是对优秀同伴的仰慕,而是更隐秘、更汹涌、也更让他恐慌的。 ——心动的感觉。 他被江冉……掰弯了。 这才是他毕业后,不敢、也不知该如何主动联系江冉的真正原因。 他害怕一旦联系,那份被他强行压在心底、试图用忙碌和距离来淡化的隐秘情愫,会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暴露在江冉面前,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得远远的。 结果现在,江冉居然要订婚了。 从消息一向灵通的瘦猴嘴里出来的,苏木又酸又涩。 偏偏祸不单行。 当时他手头跟进的一个项目,出现了不小的纰漏,虽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作为项目组一员,也脱不了干系。 上司的责骂,客户的投诉,同事或明或暗的推诿,像一张张无形的网,将他裹得透不过气。 苏木只能把那股心酸和憋闷死死压在心底,打起精神,熬了几个通宵,一点点去处理那些烂摊子,写检讨,改方案,低声下气地沟通。 就是在那段焦头烂额、身心俱疲的日子里,公司安排了一次去江州出差的行程。 苏木拿到出差通知时,盯着江州那两个字,愣了很久。心里那潭因为忙碌而暂时沉寂的死水,又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一个灰心失意的男人,想法能有多大胆,就能有多有产。 那些平日里被理智和现实死死压制的念头,在疲惫、挫败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催化下,开始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 他躺在床上,望着出租屋的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瘦猴的话,回想着大学时江冉的温柔,回想着自己这两年拼命攒钱却依旧看不到出路的挣扎,还有那份深埋心底、见不得光也永无回应的喜欢。 他想,他这辈子,大概是真的、永远也触碰不到江冉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几百公里的距离,那是整个世界的参差。 江冉要结婚了,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去完成一场完美的强强联合。 而他苏木,不过是江冉漫长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很快就会彻底淡忘的大学室友。 于是,在去江州出差的前一天晚上,苏木将自己那张第二天飞往江州的机票订单截图,给江冉发了过去。 江冉的回复来得不算慢,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语气带着点疑惑。 ——??要我接你吗? 简单的几个字,一个问号,像光骤然照进了苏木灰暗的心底。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才慢慢地打字回复:江少爷,聚聚吧。 于是,出差的那个晚上,他们真的聚了聚。 江冉开车来酒店接他,去了一家环境清静、价格不菲的私房菜馆。地方是江冉选的。 两年不见,江冉更帅了。不是大学时那种带着少年清冽感的英俊,而是沉淀了几分成熟和沉稳,眉眼间的轮廓更加深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养尊处优和良好教养浸润出的从容气度。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和西裤,没有打领带,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显得随意又矜贵,过来抱他。 苏木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强烈的、近乎炫目的悸动,甚至想抓住身边随便什么人,指着江冉说:你看,他多帅。 整顿饭,苏木吃得食不知味。他看着对面言谈举止无可挑剔的江冉,听着他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近况,感受着两人之间那种看似熟稔实则隔着一层的微妙距离,心里那个阴暗而大胆的念头,疯狂滋长、缠绕。 他决定,就今晚。 他要跟江冉睡一觉。 趁江冉还没去见什么世家千金,还没在订婚协议上签下名字。 至少现在,在法律和道德的名义上,江冉还是单身。 江冉显然对苏木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全程一直在看着苏木:“小木,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工作再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肥刀和瘦猴都叫他木头,只有江冉叫他小木。 苏木说:“哎呀,没事,大家都这样……行业常态,常态。” 饭吃到最后,苏木心跳如鼓。他借口说要出去买包口香糖,拐进路边一家便利店。 他在货架前徘徊,目光最终落在那一排花花绿绿的小方盒上。 靠! 他盯着上面的标价,心里暗骂一声。欺负他没性//生活是吧?怎么现在避孕套这东西这么贵了?比他印象里的价格涨了不少。 苏木是个对生活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人。 算了,不买了。 他一个男人,而且他跟江冉身体健康,不需要。 他就买了一盒口糖回到了包厢。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个算了,不买了的决定,后来才闯下了怎样一个大祸。《 》 2、睡了 江冉点的菜,满满一桌子,竟然全是苏木喜欢的口味。 糖醋小排色泽红亮,松鼠鳜鱼炸得酥脆,连那两道清炒的时蔬里,都特意叮嘱厨房多放了些提鲜的糖。 苏木喜欢吃甜,这事儿肥刀和瘦猴在大学时就拿来笑话他,说一个爷们儿,怎么那么偏爱甜丝丝的东西,跟个小姑娘似的。 苏木也不反驳,只是憨憨地笑。 他虽说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皮相却生得白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怎么经受过风吹日晒。 父母心疼他,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家里地里的活,宁愿自己咬牙多干些,也舍不得让他下地,只一门心思盼着他好好读书,跳出农村。 苏木也确实争气,从小到大,学习就是天大的事。 课本和习题集,几乎占据了他少年时代的全部记忆。直到考上大学,来到江州,见识了这外面的广阔天地和参差世界,他才渐渐明白,原来学习好,在有些人的人生里,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甚至可能……连点缀都算不上。 江冉见苏木出去一趟回来,便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苏木却摇了摇头:“江少爷,我们……喝点酒吧。” 江冉:“你酒量不行,喝了又难受。” 他记得大学时,有一次班级聚餐,苏木只喝了两杯啤酒,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趴在桌上半天缓不过来,还是他帮着送回去的。 苏木心里那股酸涩又翻涌上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酒量差,以前喝一点就上脸头晕。可是工作这两年,在投行那个大染缸里,他不知道为了项目,为了客户,为了应付领导,硬着头皮挡了多少次酒。 吐过,醉过,在洗手间抱着马桶狼狈不堪过,第二天爬起来,头疼欲裂还要继续对着电脑敲模型。 酒精这东西,沾得多了,身体好像也渐渐麻木,甚至……被逼着练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量。 他听着江冉那句自然的“你喝了难受”,心里阴暗地想:你都这么关注我,记得我酒量不好,知道我喝了会难受……那你怎么……还不喜欢我呢? 苏木不再看江冉,直接抬手,对守在不远处的服务员扬声道:“服务员,给我们来一打啤酒。” 江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酒很快就上来了,黄澄澄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苏木给自己倒满一杯,又给江冉倒上。 他看着对面江冉那张在柔和灯光下愈发显得清俊优越的脸:“江少爷,听瘦猴说……你要回去继承家业了?恭喜啊。” 江冉端起酒杯,没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闻言:“瘦猴?” 苏木点点头。 江冉“嗯”了一声:“家里是这么打算的,在外面历练了几年,觉得还是回去帮忙比较好。” 他目光落在苏木脸上,眼神里似乎有某种苏木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一闪而过:“你呢?在那家公司,做得还顺心吗?要是……要是觉得累了,或者想换个环境,可以考虑回江州发展,这边……机会也不少。” 苏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还可以吧,就……那样,混口饭吃。” 可内心深处,那张脸瞬间垮了下来,秒变一张生无可恋的、苦大仇深的比格犬脸,无声地咆哮着:还可以个屁! 简直就是一坨行走的、散发着恶臭的狗屎! 每天被上司当成人肉沙包和甩锅对象,被同事当成升职路上的垫脚石和潜在威胁,做的项目不是坑就是雷,赚的钱扣掉房租水电所剩无几,发际线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后退! 这次出差,表面上是让他跟进一个重要客户,实际上,苏木心里门儿清,就是那个看他越来越不顺眼的上司,找个由头把他从眼前支开,眼不见为净。 美其名曰锻炼,实则就是流放。 苏木刚进这家投行的时候,也是怀揣着一腔热血和傻白甜的憧憬。 大学室友们关系那么好,肥刀憨厚,瘦猴机灵,连江冉那样的高富帅都对他挺照顾,这让他天真地以为,社会虽然复杂,但未来还是充满希望,人与人之间,总还是有些真诚和温暖的。 可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 什么未来可期,什么温暖真诚,全是狗屁! 这个行业,或者说这个世界,对底层挣扎的小人物来说,就是贱人满堆! 推卸责任时比谁都快、甩锅技巧炉火纯青的领导;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抢功劳时绝不手软的同事;还有那些永远算不完的数字、改不完的模型、应付不完的客户…… 每一天,都像是在泥潭里打滚,浑身沾满了甩不掉的黏腻和疲惫。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被生活反复捶打之后,变得麻木,对一切都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正常的吧?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转,不再有喜怒哀乐。 可更多的时候,心底深处那股属于年轻人的、微弱却不曾彻底熄灭的不甘,又会像小火苗一样窜起来,灼烧着他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该这样?凭什么他的努力和付出,换来的只是更深的泥淖和别人的垫脚石? 江冉很认真地说:“你大学的时候,就一直很努力,考证,学习,做兼职……苏木,我相信,像你这样努力的人,到哪里,都会发光的。” 这话说得恳切,没有半点敷衍或客套。 苏木听得心头猛地一颤,鼻子瞬间就酸了。 现在……只有江冉还记得他的努力了。 他甚至,都有点不忍心去睡他了。 “江少爷,别光说这些了,来,喝酒!” 他仰起头,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和更多的燥热。 苏木放下杯子,用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角,眼睛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冲击而显得湿漉漉的。 “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苏木的确有些打退堂鼓了。 酒精没有完全麻痹他的良心,反而让江冉那句到哪里都会发光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放大。 他看着江冉那张在灯光下愈发显得清俊温和、眼神里甚至带着纵容的脸,心里那点阴暗的、趁醉行事的念头,像被阳光照射的雾气,开始迅速消散。 江冉对他这么好。记得他的喜好,点他爱吃的菜,关心他的身体,安慰他的疲惫,甚至记得他大学时的努力。 而他呢?他心里揣着的是什么?是利用这顿饭,去实施一场自私的、带着毁灭性质的告别仪式?用一场混乱的关系,来祭奠自己无望的暗恋,同时也可能……彻底玷污江冉对他的这份好。 真是个自私的同性恋。 苏木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只想着自己的心酸和得不到,却完全没考虑过江冉的感受和可能的后果。 万一江冉不是弯的,万一他觉得被冒犯、被恶心到了呢?万一……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呢? 算了。 苏木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 不睡江冉了。 这少爷……太好了。好到显得如此卑劣和不堪。 他甚至有点遗憾地想,要是江冉大学时,能稍微坏一点,像某些纨绔子弟那样,仗着家世好,对他颐指气使,那他此刻,或许就能心无愧疚地、理直气壮地睡他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在恩将仇报。 他做出了决定。 这顿饭,就是他和江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会在自己的泥潭里继续挣扎,而江冉,会去继承他的家业,娶他的门当户对的妻子,走上一条与他再无交集的、光鲜亮丽的人生轨迹。 今晚,就让他任性最后一次,借着酒意,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然后……彻底告别。 于是,酒意和决绝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苏木彻底放开了。他不再克制自己,任由身体被酒精带来的眩晕和放松感支配。 吃到后面,他几乎整个人都软绵绵地趴在了江冉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卸下所有防备的小船。 他脸颊贴着江冉质感昂贵的衬衫面料,能闻到上面干净清冽的淡香,混合着一点酒气。 他抬起头,眼睛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泪眼汪汪地看着江冉近在咫尺的下巴和喉结。 “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想你……”他抽了抽鼻子,语无伦次,“毕业之后……我……我想联系你……好多次……” 江冉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苏木,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醉得一塌糊涂、胡言乱语的人,眼神很深,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木的后背,声音比刚才更柔和,带着诱哄:“那你怎么不联系我呢?” 苏木用力摇了摇头,头发蹭在江冉颈侧,痒痒的。 他闭着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喃喃道:“不能……不能联系……你是大少爷……我……我就是个穷打工的……我们……不一样……” 他说着,眼泪真的掉了下来,滚烫的,浸湿了江冉一小片衣襟。 江冉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他只是保持着那个搂抱的姿势,任由苏木在他怀里发泄着积压的情绪。 过了很久,苏木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带着叹息的……笑声? 很模糊,他醉得厉害,不确定是不是幻觉。 江冉没有把苏木送回酒店。他结了账,半扶半抱地将已经醉得脚步虚浮、意识模糊的苏木弄上了自己的车。 车子开进一个环境清幽、安保森严的高档小区,停在地下车库。 江冉扶着苏木进了电梯。 苏木虽然醉得厉害,但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帮忙的意识,他努力睁开迷蒙的眼睛,盯着电梯按钮面板上那些数字,手指晃来晃去,试图去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来帮你按……几楼……” 可他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摇摇晃晃,像个笨拙的企鹅,怎么也瞄不准那个小小的按钮。 江冉防止他摔倒,然后另一只手,越过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准确地按下了楼层。 电梯平稳上升。 苏木似乎终于放弃了帮忙的企图,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给了身后支撑着他的江冉,脑袋一歪,靠在他肩上。 这一睡,就有些不得了。 苏木因为前段时间工作压力巨大,加上心事重重,时常整夜整夜地失眠,生物钟早已紊乱。 所以即便昨晚醉得不省人事,又在陌生的环境和……剧//烈的运动消耗后,他还是在凌晨天光未亮、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沉静谧的时刻,猛地醒了过来。 不是自然醒,更像是身体某个部位传来的、清晰而陌生的酸痛感,强行将他从疲惫的睡眠中拽了出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知到的,是身体下方某处传来的、不容忽视的钝痛和……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胸前横着一条沉重而温热的手臂,肌肤相贴,能感受到对方平稳有力的心跳和呼吸时胸膛的微微起伏。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只有一丝极淡的、灰蓝色的天光从缝隙渗入,勉强勾勒出身侧男人熟睡中依旧显得优越的轮廓线条,是江冉。 苏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昨晚那些破碎的、模糊的、带着酒精和情//欲色彩的片段,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的默片,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脑海。 江冉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皮肤上的亲吻,那些压抑不住的、从他喉咙里溢出来的。 还有江冉那双平时总是平静无波、昨夜却染上深沉欲色、紧紧锁住他的眼睛…… 他怎么……那么……不知羞耻! 还主动贴上去,勾着人家的脖子,哼哼唧唧…… 苏木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朵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圣母玛利亚! 他在心里哀嚎,昨晚那点酒精加持下的勇气和告别的悲壮,此刻全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恐慌。 他真把江冉给睡了。 不,严格来说……是江冉把他给睡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真的发生了! 和他原本计划的睡一觉南辕北辙,却又殊途同归。 苏木僵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试图将江冉那条横在他胸前的手臂挪开。 动作轻得像在拆除一枚炸弹。 好在江冉似乎睡得很沉,呼吸依旧均匀。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条手臂的桎梏,苏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了下去。 脚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双腿却有些发软,牵扯到身后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没站稳。 他顾不得许多,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线,在床边凌乱的地毯上胡乱摸索着,捡起一件看起来像是自己昨晚穿的衬衫。也可能是江冉的,管不了了,飞快地套在身上,遮住身体。 然后,他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踮着脚尖,摸索着爬出了这间弥漫着暧昧气息的卧室,来到外面宽敞的客厅。 光线稍微亮了一些,足以让他找到自己散落在沙发旁的裤子和手机。 他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拿起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他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可江冉家小区实在太大了,凌晨五点,光线昏暗,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才勉强找到了大门的方向。 出了小区,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苏木站在路边,被凌晨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拿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抖,叫了一辆网约车。 回到自己出差入住的、狭窄却熟悉的经济型酒店房间,苏木反锁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才仿佛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全感。 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身体各处残留的酸痛和不适,以及脑海里不断闪回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片段,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像个闯了大祸又不知如何收场的孩子,彻底陷入了自闭状态。 就在他脑子一团乱麻,试图理清这荒唐一夜的后果和接下来该怎么办时,被他攥在手里、一直没敢看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屏幕上跳动着的,赫然是“江冉”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他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苏木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条件反射地把手机甩出去。 他盯着那串不断跳动、仿佛带着无声质问和追索的数字,脑子彻底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浆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什么理智、思考、应对策略,全被煮化了。 只剩下一个荒谬的念头在翻滚:江冉昨晚不是……弄的是他屁股吗?怎么感觉……把他智商也给一起干没了? 恐惧、羞耻、不知所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对峙的恐慌,压倒了一切。 在电话铃声执着地响了十几秒,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刻,苏木像是终于被这铃声逼到了绝境,做出了一个堪称鸵鸟的、极其幼稚却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自救措施。 他猛地抬起手指,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 然后,苏木手指颤抖着,点开微信,找到江冉那个冷淡的头像,拉黑。再翻到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再次拉黑。 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则重新缩回门边的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苏木想,他还是让大少爷身上沾上了他这个穷打工的吻痕。《 》 3、不该吊控制大脑 苏木神情恍惚,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在机械运转。 宿醉的头痛还在隐隐作祟,身体某处残留的、陌生而隐秘的酸痛感,更是不时地提醒着他昨晚发生过什么。 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江冉家那奢华却冰冷的房间,是混乱中交错的呼吸和体温,是清晨的狼狈逃离时,以及……手机屏幕上江冉那不断跳出、又被他狠心拉黑的号码和名字。 但生活不会因为你的混乱和崩溃而按下暂停键。 他依旧得强打起精神,去见约好的客户。 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吹得人皮肤发紧。 客户是个大腹便便、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木的鼻尖,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尖利。 “……骗子!你们就是一群骗子!之前跟我保证得天花乱坠,说什么稳赚不赔,收益率至少百分之十五!现在呢?啊?才过了多久?亏了快百分之三十了!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要告你们!告你们投行欺诈!我要找媒体曝光你们!” 苏木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 客户的怒骂声嗡嗡作响,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到,却无法在脑子里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客户见他这副魂不守舍、毫无反应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猛地一拍桌子:“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一点尊重都没有!我要投诉你!投诉你们整个项目组!” 苏木说出官方套话:“先生,请您冷静。投资……本身就是有风险的,市场波动,谁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合同上,相关的风险提示条款,您也是确认并签署过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客户气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苏木的鼻子:“风险?我投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风险?!现在亏了就拿风险来搪塞我?你叫什么名字?啊?让我看看你的工牌!陈木?还是苏木?我要记住你!第一个就告你!” 苏木。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客户口中被这样充满恶意地喊出来,苏木的脑子又是一阵眩晕。 可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却像幽灵般,猝不及防地钻进他混乱的脑海,是江冉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温和又有点慵懒的语调,不是在喊“苏木”,而是更亲近的、带着点调侃和无奈的…… “小木。” 江冉以前偶尔会这么叫他。 不是经常,可能是在他犯傻、或者做错什么事的时候,江冉会微微蹙眉,用那种“拿你没办法”的语气,叫他一声“小木”。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江冉不是他在江州认识的任何一个普通朋友或同学。 江冉是他在这个远离家乡凤凰村、繁华却冰冷的大城市里,最在意的人。 是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言说、却支撑着他度过许多艰难时刻的隐秘光亮和温暖。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一抹带着温度的色彩。 可现在,这抹色彩,被他亲手涂抹得一片狼藉,面目全非。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冉今早醒来,发现自己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狼藉和昨夜荒唐的痕迹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震惊?厌恶?困惑?还是觉得被冒犯、被戏弄? 不过,说句题外话江冉的技术……真的不怎么样,生涩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蛮横,跟他平日里性格不太像。 可比起身体上的疼,更让他窒息的是,他知道,无论江冉醒来后是何种心情,他们之间那点维系了多年的友谊,从昨晚他踏进江冉家门的那个瞬间,或者说,从他发出那张机票截图开始,就已经…… 彻底结束了。 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如此不堪和混乱的方式。 他最初的筹谋,确实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实现了。 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甚至想哭。 客户还在对面喋喋不休,咆哮着什么起诉、赔偿、身败名裂。 苏木越想越觉得无路可走,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感情和事业上,都一败涂地。 在客户震惊而愕然的目光注视下,苏木忽然猛地抬起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他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客户:“…………” 滔滔不绝的怒骂戛然而止。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对面这个刚才还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年轻投行职员,此刻却捂住脸,肩膀颤抖,压抑呜咽。 一时竟愣住了,张着嘴。 这……这是什么情况?他还没把他怎么样呢?怎么自己先崩溃了?现在搞金融的心理素质都这么差了吗? 客户:“……你哭什么?” 他被苏木这突如其来的、无声却更显崩溃的哀恸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苏木被他这一问,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用力地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眼眶和鼻尖都擦得通红。 “我……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客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你在开玩笑吗的荒谬表情,刚才被压下去的怒火又隐隐冒头,声音也提高了些:“你朋友没了算什么?啊?我钱没了!几十上百万!那是真金白银!能比吗?” 苏木一本正经道:“钱能买到朋友吗?如果钱真的能买到江冉……我肯定……把命豁出去,都要拼命挣钱……去把他买回来……” 客户被他这番话噎得半晌没出声,他上下打量了苏木一番,这个年轻人眼圈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西装皱巴巴的,可那张脸…… 确实生得白净清秀,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刚出社会没几年、还没被完全磨去棱角和天真的小青瓜。 他咂了咂嘴,语气复杂地评价了一句:“你还……挺性情的。” 苏木却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是彻底豁出去了:“要投诉你就去投诉吧,随便你!工作没了……就没了,反正我连他都没了,我……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客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家那些都是为了爱情要死要活,那叫恋爱脑。你倒好,为了个兄弟,在这儿哭天抢地,工作都不要了……你这算什么?兄弟脑?” 苏木听到兄弟这个词更难过了:“可惜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侮辱了兄弟这个词,他大学的时候……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我就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 他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客户这种在商海沉浮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利益算计的中年男人,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一段兄弟情崩溃痛哭,不知怎的,心里那点因为亏损而激起的怒火和戾气,竟慢慢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唏嘘和感慨。 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也曾有过那么一两个掏心掏肺、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的兄弟,后来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渐走散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跟一个已经陷入情绪崩溃、显然无法正常沟通的小青瓜继续纠缠下去,既浪费时间,也显得自己没气量。 又想起自己账户里那些亏损的数字,生气归生气,但理智告诉他,这事儿确实也不能全怪眼前这个小职员,市场风险谁也预料不到。 “算了,算了,真是,你回去吧,今天这事儿……我懒得发火了。” 他当然知道苏木就是他领导推过来让他撒气的。 说完,他不再看苏木,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文件,一副谈话结束,你可以滚了的姿态。 苏木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痕,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赦免中反应过来。 过了好几秒,他才机械般地、踉踉跄跄地,对着客户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像一抹游魂似的,飘出了会议室。 客户叹了一口气,结果这口气没叹完。 苏木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然后,又像个忘了东西的小学生一样,默默地地飘了回来。 客户正准备起身离开,见他去而复返,眉头又皱了起来,眼神里写满了“还有完没完”。 苏木没敢看他,只是低着头,从自己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支工作用的签字笔,又顺手从桌角抽了张便签纸。 “霍总,这是我们项目组领导的新手机号。微信同号,您如果还有任何问题,或者想投诉,欢迎随时骚扰他。” 客户:“…………” 说完,他又对着客户微微欠了欠身,这才真正转身,拉开门。 出了客户公司那栋冰冷的写字楼,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风毫不留情地灌进苏木单薄的西装里,让他打了个哆嗦。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提示有新的短信。 苏木麻木地掏出来,划开屏幕。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苏木,你在哪里?回我电话,昨晚的事我们当面聊聊。 是江冉。 别提昨晚了。 苏木简直想当场抱头哀嚎,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捏着手机,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飞快地锁上屏幕。 就在这时,手机又连续震动了几下。这次是微信消息,来自瘦猴。 瘦猴消息向来灵通,看来是知道他来江州出差了。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木头!听说你来江州了?真不够意思,也不提前说一声! ——见一面?老地方? ——在忙?看到回话啊! 苏木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头像和跳脱的语气。他吸了吸鼻子,回复:对,来出差,刚忙完。 瘦猴几乎是秒回:定位发我!我来找你!必须见一面! 半个小时后,两人在一家他们以前常去的连锁咖啡馆某幸见了面。 瘦猴还是老样子,只是穿得要正式不少,头发也打理得精神了些,眼角眉梢还是那股子机灵劲儿。 他一见到苏木,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语气夸张:“我靠,木头,你昨晚……见鬼了?还是被吸血鬼吸了精气?这脸色,这魂不守舍的样儿!” 苏木点了一杯最苦的美式:“……差不多吧。” 瘦猴凑近了些,盯着他脖子狐疑地看了几眼,又想了想:“你真跟江少爷见面了?怎么样?是不是又帅出了新高度?他今早还给我发消息呢,问我有没有联系你,挺着急的样子。” 一听到江少爷三个字,苏木仿佛条件反射般,某个隐秘部位的酸痛感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地挪了挪坐姿,脸上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 瘦猴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感慨起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说江冉,家世好,长得帅,脑子聪明,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现在还直接回去继承家业……简直了,老天爷追着喂饭吃!更气人的是,他性格好像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这哪儿是人啊,简直是完美模板!”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无非是各自的工作、行业八卦、还有肥刀在老家开跆拳道馆的趣事。 瘦猴试图留苏木住一晚。 “哎,木头,你这次出差不是明天才回吗?今晚再住一晚呗,去我那儿!我那出租屋虽然小,但收拾得还行,咱们好久没彻夜长谈了,来个二人小世界,我请你吃火锅。” “不了,我改签了机票,今晚……就回b市。” 瘦猴见苏木去意已决,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和哥们儿间的嘱咐:“行吧行吧,你这趟来得跟打仗似的。下次,下次一定得好好聚聚,把肥刀也叫上!保重啊,木头,回去了别太拼,看你这脸色……唉。” 和瘦猴分开后,苏木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 候机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航班信息,苏木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领导的来电。 他接起电话,没等对方开口,就听见领导带着明显不悦和质问的声音传了过来:“苏木,怎么回事?霍总那边怎么会有我新换的手机号?还直接打到我这儿来了!语气冲得很!不是让你去处理安抚的吗?你到底怎么跟他沟通的?” 苏木不说话。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前面承受所有的怒火和羞辱,而这个只知道下达命令、出了事就甩锅的领导,却能置身事外,现在还反过来质问他? 在对方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准备继续追问时,苏木极其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他需要做一个了断。 不止是对工作,更是对……江冉。 原来单方面失恋也是这么痛苦。 他重新点开手机,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敲字。 ——我会忘了那晚的。 ——我们以后……别联系了。 发送。 苏木盯着屏幕上那两行字,眼眶又开始发热,在心里,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充满疼痛青春文学色彩的语调,对自己说。 再见吧,江冉。 再见吧,我那还没开始就彻底终结的、无望的暗恋。 再见吧,我逝去的青春,和我那卑微又可笑的爱。 不过屁股是真有点疼,江冉该不会也是处//男吧,苏木真的很怀疑。 而此刻江冉正拿着手机,眉头紧锁,盯着屏幕上苏木发来的那两行回复,后悔了,当时不该吊控制大脑。 苏木好像有些接受不了。《 》 4、这事儿天知地知,他知,江冉知 “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空姐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体贴,目光在苏木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停留:“航班已经结束了,我看您……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不用了,谢谢。” 苏木愣了愣,像是才从某个遥远的梦境里被强行拽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连带着脖颈和耳后的皮肤也灼热异常。 自己好像……发烧了。 苏木昏昏沉沉地走下飞机舷梯,晃得他头晕目眩,脚底下像是踩着厚厚的棉花,深一脚浅一脚。他拖着小小的登机箱,机械地跟着人流往前走,脑子像是灌满了隔夜的浆糊,又沉又黏,运转迟缓。 回到那个位于老旧小区,他没有开灯,摸索着把箱子丢在墙角,整个人就脱力般倒在了单人床上。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 苏木费力地掏出来,眯着被高热蒸得视线模糊的眼睛看。是瘦猴发来的微信消息。 瘦猴:兄弟,你刚刚脖子上怎么青了那么大一块?跟被人揍了似的,光顾着唠别的,忘了问你,那是被什么毒蚊子咬了吗?看着怪吓人的。 苏木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一片暧昧的、边缘已经有些发紫的瘀痕,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苏木脑子里嗡地一声,热度似乎又攀升了几分。 什么蚊子能咬出这种形状和颜色?那是吻痕! 是江冉不知轻重吮吸啃咬留下的吻痕。 他虽然没什么丰富的性经验,但也清楚地知道,眼下这场突如其来的、来势汹汹的高烧,跟昨天在江冉那个豪华却冰冷的公寓里,那场近乎失控的纠缠脱不了干系。 身体像是被过度使用后发出抗议的精密仪器,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疼,尤其是隐秘部位那种难以启齿的、火辣辣的肿痛感,即使隔着衣料摩擦也清晰可辨,不断提醒着他昨夜的荒唐与激烈。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简洁,却让苏木本就烧红的脸颊温度骤升。 陌生号码:[图片] 是几种消炎药的外包装照片。 陌生号码:记得去买,别硬撑。 陌生号码:还有,虽然没见血,但我看过了,应该会肿,自己注意。 看过了那几个字,惊得苏木手机差点滑落。 是江冉。 陌生号码:你冷静几天,我再来找你。 苏木将这个新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积了灰的吸顶灯,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点荒谬感的疑问:江冉家里……难道是开营业厅的吗? 怎么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手机号,像打地鼠一样,拉黑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新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和高热带来的眩晕感淹没。苏木闭上眼,喉间溢出难受的轻哼,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并不柔软的被褥里。 苏木已经没有力气出门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倒杯水,额头抵在冰箱冰凉的金属门上缓了好一会儿,在外卖软件下单,付款,然后手机脱手掉在枕边。 苏木平时倒不怎么生病,身体底子还算可以,感冒发烧都少有。 这次却像是把积攒了许久的虚弱一次性全爆发了出来,来势汹汹。 药终于送到了,塑料袋窸窣作响。里面有退烧的,有止痛的,还有一管小小的、需要外用的消炎药膏。 好不容易收拾完,他重新躺回床上,药效混合着身体的疲惫,让他昏昏沉沉,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 就在他快要陷入沉睡时,搁在枕头边的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 他费力地睁开眼,摸过手机。是一条新消息,又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我昨天好像太用力了。 苏木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一股混杂着恼怒的情绪,猛地窜了上来。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江冉这个人……说话这么骚。 指尖在屏幕上划动,找到拉黑选项,又按了下去。 一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江冉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但是不太可能。 大学时代,有一次,苏木碰巧撞见过一个男生向江冉表白。 那个男生苏木认识,是隔壁学院的,当时风头很盛,公认的系草。 长得是真好,肩宽腿长,五官立体分明,打球的时候尤其引人注目,笑起来阳光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痞气,气质简直了。苏木自己参加过篮球社,跟这位系草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不错,觉得对方性格爽朗,球技也好。 那天,江冉过来等他。 江冉自己不喜欢打篮球,嫌对抗太激烈,容易出汗,他更喜欢网球那种更讲究技巧的运动。 苏木训练结束,换了衣服出来,没在往常碰头的地方看见江冉,便沿着体育馆后面的小路找过去。小路旁边有一小片竹林,僻静,平时少有人走。 然后,他就看见了。 系草背对着他的方向,站得笔直,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紧张。江冉则面对着他。距离不算远,苏木能清楚地听见系草有些发紧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关注你很久”、“觉得很特别”之类的话。 江冉一直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等系草说完,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然后,江冉才开口,那种介于礼貌与疏离之间的冷淡调子。 “不好意思,”他说,没有任何躲闪或尴尬,“我跟你……大概不是一类的。” 不是一类的,不就是不喜欢男人吗? 在遇到江冉之前,苏木从来没有,或者说,从未觉得有必要,去对自己的性向这种问题进行什么深入的思考。 他一直是个挺安分的孩子。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地读书,成绩不错,是父母和老师眼里那种省心的学生。 以前上的中学,算是他们县城重点。班里自然不是没有早熟或者心思活络的同学,男生们聚在一起,偶尔会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交流些偷偷弄来的、带着马赛克或者暧昧封面的资源,电脑课上也有人趁着老师不注意,飞快地切到某些不该打开的网页。 苏木撞见过几次,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吵闹,甚至有点无聊。 那些被刻意展示出来的、直白又粗糙的感官刺激,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他脑子里每天盘算的,英语语法点还有哪些没记牢,下一次模考怎么把理综分数再往上提个十分。 他的世界,被习题集、分数线和未来某个模糊但正确的大学专业填得满满的,容不下别的。 后来上了大学,自由的时间多了些,但惯性使然,他依然循规蹈矩。 选课的时候,他原本想选个轻松点的体育项目,比如太极或者瑜伽,结果那天学校的选课系统抽风,网络卡得厉害,等他好不容易刷进去,热门的课程早就被抢光了。 剩下的选项里,挑挑拣拣,最后只剩下一个国际标准舞,苏木对着屏幕愣了几秒,硬着头皮报了名。 他肢体不算特别协调,更别说要跟一个陌生人近距离配合跳舞,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他把这事当玩笑跟江冉提了一嘴。 谁知江冉听了,没说什么,转头把自己早就选好的网球课给退了,然后利索地报上了和苏木一样的双人舞。 一般这种热门的课程都是选满的,苏木加不进去,江冉就只有退了陪他。 动后来瘦猴和肥刀知道了,那两人挤眉弄眼地起哄,用夸张的语气调侃:“哟,咱们江少爷这是霸道总裁附体了?为了小木头连最爱的网球都不要了?狠狠宠爱陪伴是吧?” 直男之间的玩笑总是这样,口无遮拦,荤素不忌,带着点粗粝的亲昵。 但谁也不会当真。 就这样,江冉成了苏木的舞伴。 上课的时候,他们要学习基本的华尔兹、探戈步伐。 起初苏木很僵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总是踩到江冉的脚。 江冉倒是很有耐心,一遍遍带着他走基本步,手臂怎么摆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江冉接触得太多了,上课时要搭着肩膀,扶着腰,呼吸相近,视线交错,课后有时也会为了熟练动作,在没人的舞蹈教室或多媒体大厅角落多练一会儿。 江冉为了将就他,自己主动承担了需要更多旋转和跟随技巧的女步。江冉身材比例极好,跳女步时姿态居然也很舒展漂亮,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别扭,反而有种别样的、赏心悦目的利落感。 直到某个平常的夜晚。 苏木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没有特别清晰的场景,只有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感官记忆,江冉的嘴唇,带着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压在了他的唇上。那感觉太真实,以至于他在梦里心跳如擂鼓,惊醒时,额头上甚至出了一层薄汗。 他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梦里残留的温热触感和悸动,像潮水一样,一遍遍冲刷着他惯有的认知。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自我厌恶,只有一种迟来的、缓慢浮出水面的恍然大悟。 他的性向,可能确实……有点问题。 当时临近学期末,为了完成期末作业,要求每对舞伴录制一段完整的舞蹈视频上交。 苏木和江冉跳的是华尔兹,选了一首经典的慢三拍曲子。就在学校那个老旧的、铺着暗红色木地板、窗帘半旧的多媒体大厅里,用三脚架架着手机录的。 灯光不算好,甚至有点暗,手机画质也一般,但拍出来的效果,却意外地有种朦胧又和谐的感觉。 视频里,苏木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江冉则是一身深灰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 音乐流淌,苏木在江冉的引领下旋转、滑步,虽然动作说不上多么专业精湛,但胜在自然流畅,两个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和肢体配合,在略显模糊的画质里,显出一种莫名的契合。 不知是谁,大概是班上哪个爱热闹的同学,随手把这段视频传到了校园内部的社交网站板块上,标题写着“期末舞蹈课作业,这对哥们跳得还挺有感觉哈”。 本来这种帖子很快就会沉下去,但或许是因为江冉在学校里本身就有点知名度,家境优渥,长相出众,气质冷淡又独特。 再加上视频里两人配合的确不赖,帖子竟然被顶了起来,有了些点击和回复。 苏木自己刷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评论了。 大部分是跳得不错、配合默契之类的话,但其中夹杂着几条画风不太一样的。 抛开性别不说,这氛围感绝了…… 别说,这俩站一块儿还挺配的。 路人表示嗑到了(小声)。 苏木一条条翻下去,看到还挺配那几个字时,有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窃喜。 他抬起头,看见江冉也正看着手机屏幕,眉头微微蹙着,表情说不上是生气,但绝对算不上愉快,凑过去一看,他也刷到了那个帖子。 苏木:“要不……我去私信发帖的那个人,让他把视频删了吧?” 江冉闻言,转过脸看向他:“你不介意吗?” 苏木:“还好吧,我觉得……挺逗的,网上不就爱瞎起哄嘛。” 江冉又看了他一会儿,重新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那没事,不用管了。” 视频最终没有被删掉,但那个话题也没有再发酵。 只是苏木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想,江冉是不是对别人也这么好?会不会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室友,是同学,是关系比较近的朋友才有的客气? 可他对同样关系不错的瘦猴和肥刀,似乎就只是寻常的哥们儿相处,打游戏互坑,吃饭aa,偶尔互相带个饭,从不见江冉有半分额外的、超越界限的体贴。 就这样,在反复的确认与自我否定中,苏木暗恋了江冉好几年。 一开始,是有些自卑的。 觉得自己普通,成绩在这里来不算拔尖,家境平平,性格也不算多么活泼有趣。 后来,毕业了,工作了。 现实的社会将许多校园里模糊的东西变得格外明晰而锋利。 江冉起点就是许多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平台。 而苏木自己,按部就班地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朝九晚五,挤地铁,在格子间里为了一个项目加班到深夜。 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偶尔也会约着吃饭,但话题渐渐从校园趣事、未来理想,变成了各自工作中遇到的琐碎烦恼或无关痛痒的时事新闻。 会看到江冉提到某个并购案,或是下周要去哪个国家出差,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随着年岁增长、境遇分野,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宽。 苏木有时会生出一种迟来的、近乎幼稚的懊悔。 早知道……早知道会陷得这么深,还不如趁当时还在校园里,彼此的身份都还单纯,物理距离也最近的时候,不管不顾,先下手为强。 哪怕被拒绝,哪怕连朋友都做不成,至少……曾经试过,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苏木在家躺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他去了公司,他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直属领导就踩着锃亮的皮鞋,板着脸走了过来。 领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紧锁:“苏木,你昨天怎么回事?我给你发的消息一条都没回!项目进度还要不要跟了?胆子肥了是吧?不想干了?” 周围有几个同事悄悄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假装忙碌。 这种当众的、带着羞辱性质的斥责,苏木已经经历过太多次。 以前他会低头,会道歉,会忍着不适,解释自己可能没注意手机或者身体不舒服,然后接下更多不合理的工作,听着那些年轻人要多锻炼、公司给你平台是看得起你之类的、空洞又压人的大饼和说教。 但今天不一样。 那份迟来的、对自己生活的审视,让他不想再继续这种消耗。 苏木抬起头,平静地迎着领导恼怒的目光,甚至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封早就打印好、签了名、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工整地写着辞职信三个字。 他把信放在桌面上,指尖推过去。 “没错。”他说,“我就是不干了。” 苏木真是受够了。 受够了那些永远只停留在口头上的期权和未来,受够了毫无意义的加班和随时可能甩过来的黑锅,受够了这种不断被否定、被贬低、被当成廉价燃料压榨的窒息感。 再这么下去,他怀疑自己不止是情绪出问题,恐怕连激素都要彻底失调了。 领导瞪着他,脸色从惊愕转为铁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挽回场面或者威胁的话,但最终只是憋出一句:“你……你想清楚了?现在就业形势可不好!” 苏木没接这话茬。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桌面上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好几年的保温杯,一本翻旧了的专业书,一个有些掉漆的u盘。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真正站在了三贷之外,至少在这一刻,他拥有了辞职的自由。 离职也没那么简单,也没想象中那么激烈,苏木已经被这份工作折磨得一点发火的心力都没了,还得做交接,人事跟他谈完,就是更上一级别。 确认他去意已决,而后同他做交接。 苏木那天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用手机搜索了一下,找到一家自己收藏了很久、但因为觉得贵一直没舍得去的餐厅。 是一家口碑很好的日式烧鸟店,藏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他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点了一桌子想吃的确烤得焦香冒着油光的鸡肉串,肉质鲜嫩的提灯,热气腾腾的茶泡饭,还有一小壶清酒。 没没有考虑预算,认真地享用美食,庆祝自己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泥潭里,主动跳了出来。 晚上回到家,是他爸妈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上出现两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寒暄了几句。 “木木啊,最近……找没找女朋友啊?”苏妈的声音带着试探。 苏木握着手机:“……没有呢妈,我现在……还不考虑这些。” 妈妈絮叨起来:“可以考虑了,但是一定让妈妈先知道好吗?不能像现在有些年轻人那样,乱来。可不能……不能进行婚前性//行为,知道吗?乱搞关系也不行啊。” 他爸妈简直开放得不像个农村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可惜你们儿子,已经做了。 不是和什么女朋友。 而是和一个男人。一个叫江冉的男人。 不过这事儿天知地知,他知,江冉知。 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正准备关灯睡觉,手机屏幕又猝不及防地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又来自江州的陌生的号码,给他发了事后小常识,让他不要吃辛辣,清淡饮食,又说他好像没给苏木清理,他生病没有? 苏木想,江冉好像一直在复盘。 ——你到底有多少个号? 发送。 几乎是在下一秒,回复就来了,速度很快,仿佛对方一直盯着手机在等。 ——这是我秘书的,我今天让我认识的人分别去营业厅,帮我新办了三个号。 可恶,苏木想,现在多好几个人知道了!《 》 5、……我要当爸爸了,啊不,妈妈了 苏木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最新的陌生号码,犹豫了那么一下。 要不要拉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手指却像是形成了肌肉记忆,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动了起来,点开,选中,拉黑。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已加入黑名单提示,有点无语。 主要是……这两天拉黑江冉的各种号码,实在是拉习惯了,手指都形成了惯性。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仰面倒在床上。 不理解。他完全不能理解江冉现在这一系列操作的用意。 如果说是后悔,是歉疚,那正常人的做法不应该是郑重地道歉,然后给彼此时间和空间冷静吗?或者干脆彻底消失,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就当从没发生过。 可江冉偏偏不。 他像癔症发作一样,换着号码发消息,内容……还是复盘那天晚上的事。 苏木都不想回忆,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往脸上涌。 那晚的细节,他根本无法去完整地回想,偏偏越是想逃避,那些碎片化的画面越是在夜深人静、意识模糊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反复播放。 一开始……确实是他主动的。 他勾着江冉的脖子,身体贴上去,自己那副样子,简直……挺欠…… 但江冉也不是个东西。 他没推开,没制止。 然后就那么……生生把他给…… 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兄弟情,一起上课,一起逃过无聊的讲座,一起在深夜的烧烤摊上吹过牛,分享过彼此最幼稚也最真实的烦恼和梦想,那么多年的交情,就他妈败在江冉那一下……不,不止一下。 是那混乱、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整夜上。 畜生。 苏木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可骂完之后,又想也许……江冉那天也喝多了?酒精上头,加上自己那副不知死活的邀请姿态,才导致了这场彻底的失控? 这个理由勉强能解释得通。 辞职的事,苏木没敢告诉父母。 对于他父母那样一辈子生活在村里,见识不多,思想朴实的人来说,辞职这两个字,几乎等同于不稳定、没着落、要出大事。 他们含辛茹苦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儿子养大,让他好好念书,跳出农门,然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好是公务员、教师、医生,或者进个大公司,旱涝保收,体体面面。 只要他敢说辞职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别想清静。电话会从早响到晚,内容无非是是不是受欺负了、是不是犯错误了、外面工作那么难找,你怎么这么冲动、赶紧回去跟领导认个错……等等之类的。 各种担心、焦虑、甚至带着责备的关心。 苏木离家已经好几年了。 即使辞了职,他脑子里也从未闪过回凤凰村这个选项。 太奇怪了。 无缘无故,好好的,突然从大城市跑回村里去,这在乡亲们眼里,不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就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 他打算,先找一份清闲点的工作过渡一下。 不图高薪,不图发展前景,只图个暂时安身立命的地方,有点收入维持基本生活,不至于坐吃山空。 最好是那种不用太费脑子,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的活。 这对于打工小皇帝苏木来说简直轻而易举的事。 然后,苏木在一家便利店找到了工作。 应聘过程简单得过分。 店长是个中年大叔,看了眼他的身份证和学历证,虽然完全用不上,问了句能上夜班吗?我们这二十四小时营业,夜班缺人,苏木点了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工资不高,但对他现在只想过渡一下的状态来说,足够了。 工作内容也简单,收银,理货,看店,保持整洁。 夜班。 从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很多人嫌昼夜颠倒,嫌冷清,嫌不安全。 苏木一个大男人,倒没什么好怕的。 城市深夜的街道,比起办公室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明枪暗箭,反而显得纯粹许多。 便利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白炽灯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将不大的空间照得如同白昼,与外头沉沉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结界。 苏木穿着印有便利店logo的深蓝色围裙,站在收银台后面,看着玻璃门外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或零星走过的、步履匆匆的夜归人。 扫描商品,装袋,收钱,找零,整理被顾客翻乱的货架,补上空的泡面架和饮料柜。 动作机械,重复,不需要思考。 大脑像是被清空了,前所未有的空闲。 空闲得……甚至有些陌生。 以前脑子里塞满了数据、项目进度、领导的脸色、客户的刁难、下个月的房租和绩效。 现在,这些都没了。 只剩下收银机单调的嘀声,冰柜低沉的嗡鸣。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从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马拉松里突然被拽了出来,丢进了一个安静得过分的空房间。 起初有些不适应,但很快,那空茫就变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放松。 有半夜三更晃荡进来,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身上带着廉价烟草和酒精味道的小混混,买几罐啤酒,或者最便宜的香烟,付款时眼神飘忽,手指上或许还沾着劣质纹身的墨水痕迹。 也有行色匆匆的外卖小哥,头盔都来不及摘,冲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奔某个货架,抓起一盒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啪地拍在收银台上,喘着气扫码支付。 苏木扫完码,把东西装进小塑料袋递过去时,随口问了句:“这……来得及吗?” 那小哥接过袋子,带着点黑色幽默:“谁知道呢?看那哥们儿的战斗力能不能坚持到我过去。” 说完,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夜色里,电动车的尾灯在街角一闪而逝。 苏木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收银系统里刚才那盒避孕套的价格,忍不住啧了一声:“这玩意……现在涨价涨得也太贵了吧?” 旁边货架上正在整理饮料的另一个店员,也是个打零工的学生模样,听见了,探头过来接话:“贵?贵就对了,贵,才能让一部分不舍得用这钱的人……说不定就省了,然后一不小心,造个娃出来。” 苏木愣了一下,随即被逗得笑出了声:“这也太心大了吧?这玩意儿才多少钱?养个娃又得多少钱?” 几个月后的苏木想给当时哈哈哈大笑的自己一巴掌。 苏木在便利店上夜班,日子过得像钟摆一样规律而平静,让他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直到这天夜里,手机在收银台下面,贴着大腿的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亮着,显示的是一个归属地为江州的陌生号码。 心脏猛地一缩,手指僵在屏幕上方,愣是没敢去划那个接听键。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很久,终于停了。 屏幕暗下去不到两秒,又亮了起来,这次是短信提示。 苏木点开,简单直白的一句话跳进眼里:你辞职了?你躲我辞职了? 江冉认为苏木辞职是为了躲他。 我靠! 苏木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惊恐。江冉……真的杀到b市了?还找到了他之前的公司?他去公司找他了?那他会不会……已经堵在自己出租房楼下了? 不对,江冉应该不知道他现在具体住哪儿……吧?可转念一想,又没那么确定了。之前江冉给他寄过生日礼物,地址是他当时租的房子。 天呐,放过他吧,非要这样穷追不舍,究竟什么事,非得见面讲不可?!隔着手机说清楚不行吗?或者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木现在真的佩服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睡江冉? 如今只要一想到可能再次见到江冉,苏木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原地蒸发算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那个号码,没再打电话,就一个问号。 苏木:……我没在b市。 几乎是在消息送达的瞬间,回复就来了,快得像是一直等在屏幕那头:那在哪? 苏木:我总之不在b市,你……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苏木真的不好意思。 羞耻,难堪,窘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隐秘的慌乱。他不想面对,不想回忆,更不想被这样步步紧逼地提起。 苏木忽然觉得,他妈之前电话里那句叮嘱,简直说得太他妈对了,他现在就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乱来的后果。 他不是那种能玩得起、放得下的人。 骨子里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瞻前顾后的苏木。 一夜情也好,酒后乱性也罢,这种超出他掌控范围、打破既定关系模式的意外,他根本消化不了,更没有那个能力和魄力去处理后续这一地鸡毛。 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江冉的……不依不饶。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你就那么不能接受吗? 苏木看着这句话,心里简直要呕出血来。 他想,重点不是能不能接受啊,问题是……如果江冉真找上门来,当着他的面,开始复盘那晚的细节,然后再来一句:“我们那晚虽然睡了,但就当是个意外,以后还是好兄弟,对了,下个月我婚礼,你会来的吧?”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苏木就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这种荒唐又残忍的可能性给掀飞了。 他真的会原地爆炸,碎成一片片,拼都拼不起来。 那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他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只想让江冉别再问了,别再找了。 陌生号码:去哪了? 苏木:旅游。 陌生号码:多久回来?我一定要当面见你的。 他抱着侥幸心理,开始拖延:两个月后吧。 给出一个模糊又足够长的时间。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新消息弹了出来,顺着他的话往下问的意味:去了哪里旅游?西藏吗?你不是说想跟我一起去吗? 那是之前大学苏木说过的,那个时候他们有同学自驾去西藏,苏木那个时候得忙着做兼职。 江冉说可以自驾带他去,苏木一边感动说好兄弟,说去西藏一定要跟江冉一起。 苏木:去了月球。 陌生号码:……给我带点土回来。 平静,自然,甚至带着点顺着他的胡话往下接的、一本正经的荒谬感。 苏木看着这行字,足足愣了有十几秒。然后,都化为了一个简单而熟练的动作。 他点开那个号码,找到拉黑选项。 无他,唯手熟尔。 他需要平静。 苏木随口胡诌自己去“旅游之后,没清净两天,麻烦就接踵而至。 先是瘦猴,那家伙大概是听到江冉提起,或者是从什么别的渠道知道了苏木辞职的消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夸张得不行:“我靠!木头你真辞了?够快的啊!说走就走,挺潇洒嘛!” 瘦猴在那头啧啧称奇,完了又兴致勃勃地追问:“你真去旅游了?快,发几张照片来给哥们儿眼馋眼馋!让我也感受感受自由的气息!” 苏木那会儿正站在便利店收银台后面,趁着没顾客的间隙讲电话。 发照片?他上哪儿去弄旅游照片?p都来不及。 他只好含糊地应付:“哎呀,风景这东西,自己眼睛看看就得了,懒得拍,拍了也是占内存。” 瘦猴又调侃了几句,但也没再深究,嘻嘻哈哈地挂了电话。 可这头刚应付完瘦猴,另一头的骚扰却变本加厉。 江冉换了新的陌生号码,不知道是第几个了,不再执着于复盘那晚的事,也不再追问他在哪儿,而是开始……给他发各种旅游指南。 内容详尽得令人发指。 陌生号码:高原反应初期症状及应对措施(附图)。 西藏紫外线强烈,防晒霜spf值需50+以上,建议每两小时补涂。 进藏前一周停止剧烈运动,避免饮酒。 昼夜温差大,必备冲锋衣或羽绒服。 …… 一条接一条,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他说什么,江冉就信什么?还信得这么……煞有介事? 他烦躁地拉黑了这个新号码。 可没过半天,又一个陌生的、归属地显示为江州的号码发来了新消息,内容是一张截图,上面是某个小众但评价不错的抗高反药物。 苏木终于忍不住了,崩溃地回复:你到底哪里弄来这么多号?! 那边回复得很快:我家亲戚的,还继续拉吗?我已经借到我三姨妈了,我大姨和二姨那儿还有备用的。 苏木:“…………” 苏木:……大哥,我服了,我不拉了,行了吧? 消息发出去,一个简单的ok表情发了过来。紧接着,是下一句:把微信重新加上,给我发定位。 苏木看着这句话,刚刚升起的那点休战念头瞬间烟消云散,飞快地回复:……不。 江冉这个家伙,家里明明在给他安排联姻,是个即将有未婚妻甚至妻子的人,现在这样穷追不舍算怎么回事?难道……睡了他一次之后,食髓知味,就想把这种混乱的、可耻的、不见光的关系继续下去?把他当成什么了? 一个可以随时满足欲望、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隐蔽的消遣? 苏木父母从小教育他要清清白白做人,不能乱搞关系。那晚的酒精和冲动已经够离经叛道了,他绝不能让自己陷得更深,变成那种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然而,这一个月,他身体确实有点不对劲。 说不清具体哪里,就是整个人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恶心反胃,尤其是在闻到某些油腻食物的气味时。 胃口也变得奇怪,以前对零食兴趣不大,现在却总想着吃点酸的、辣的,或者一些口感特别的东西。 他归结于是辞职后的作息紊乱,加上夜班辛苦,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便利店新到了一批货,都是些比较重的箱装饮料和矿泉水。 他像往常一样帮忙卸货、搬进仓库。搬了几箱之后,就觉得后腰有点不对劲,酸胀得厉害,像是扭了一下。 他当时没当回事,觉得休息一下就好。 可第二天,那酸痛非但没减轻,反而更明显了,连带着小腹都有种隐隐的坠胀感。 店长是个中年大叔,看他搬货时龇牙咧嘴的样子,硬是把他按住了,非要他去医院看看,别是伤到了筋骨。 苏木拗不过,加上自己也确实不舒服,就去附近社区医院挂了个号。医生检查后说没伤到骨头,可能就是肌肉拉伤,让他注意休息,别干重活,开了点外用的膏药。 苏木老老实实养了一段时间,腰是不怎么疼了。可他站到体重秤上一看,愣住了。 数字比之前重了好几斤,还是在很短的时间。他撩起衣服看了看肚子,以前平坦紧实的小腹,现在似乎……有了点柔软的弧度? 这不可能啊。 他是不易胖体质,成年后几乎只维持着一个数字,怎么可能会突然长胖?而且胖得似乎还……挺集中? 他心里有点发毛,上网搜了搜一个人突然胖了是怎么回事。 弹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可能是压力肥,有人说可能是水肿,还有人说……可能是某些疾病的征兆,或者更严重的…… 苏木看着屏幕,不是吧?难道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这段时间的不舒服、胃口变化、还有这莫名其妙的长胖…… 他越想越慌,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请假直接去了市里一家三甲医院,挂了内分泌科。医生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开了几张化验单,让他去抽血。 抽血的过程很快,针尖刺入皮肤的刺痛感很轻微。苏木拿着几管装着暗红色血液的试管,心里七上八下。 等结果的时候格外漫长。 他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病人和家属,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可能都想到了。 终于,叫到了他的号。他走进诊室,把化验单递给医生。 那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挺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她接过单子,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数据和指标。看了很久,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表情有些微妙。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木脸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难以置信。 苏木一看她这个反应,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医生……什么结果?您……您直说吧。” 女医生又看了一眼化验单,声音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静,却又因为内容过于离奇而显得有些怪异。 “嗯……根据报告上的数值显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再次落到苏木脸上,吐出几个字:“你怀孕了。” 哦。 苏木拍了拍胸口,劫后余生地想。 原来是怀孕啊。 不是生病。 不是肿瘤,不是激素失调,不是什么绝症。 等等,是……怀孕! 苏木反应过来,脑子嗡的一声。他张了张嘴,只是呆呆地、茫然地看着医生。 苏木:“……我要当爸爸了,啊不,妈妈了?”《 》 6、男子生孩子的 苏木:“……医生,是不是看错了?我……” “我是男的。” 男的,怀孕。 这组合听起来简直像本年度最离谱的洋葱新闻头条,荒诞到连标点符号都透着浓烈的诡异意味,苏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某个整蛊节目的拍摄现场。 医生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质疑,推了推眼镜,带着点科学面前人人平等的镇定:“化验结果很明确,当然,为了完全确认,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个腹部b超。” 苏木浑浑噩噩地被护士领着,躺上了冰凉的b超检查床。 耦合剂黏腻冰凉地涂在肚皮上,探头压上来,在屏幕上滑过。 他侧着头,能看到旁边显示器上模糊晃动的黑白影像。医生操作着探头,在某处停下,指着屏幕上一团小小的、并不清晰、却隐约能看出轮廓的阴影,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恭喜。 “你看,孕囊在这里,发育得还不错。恭喜你,其实医学上也有男性产子的罕见案例,虽然比例极低,但并非天方夜谭。所以你这种情况,从医学角度来说,不用过度担心,定期产检,注意营养和休息就好……” 恭喜? 苏木看着那团模模糊糊的阴影:“有没有可能……医生,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个瘤子?” 医生摇了摇头:“不可能,b超影像结合你的血检结果,你就是怀孕了,先生。” 你就是怀孕了。 苏木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护士是不是在叫他,全都听不见了。 “哎!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木费力地掀开眼睛一条缝,入眼是医院的天花板。 视线渐渐清晰,他看见床边站着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正关切地看着他,见他醒来,明显松了口气。 “你终于醒了!”护士的声音带着庆幸,“那个在你昏迷的时候,你手机响了,显示是妈妈,我看响了很多次,怕有什么急事,就……帮你接了,听到不是你接的,你妈妈特别着急问怎么了,我只能说这里是医院。” 苏木刚清醒过来的脑子还有些迟钝,只是茫然地看着护士。 “然后阿姨问你情况,我看你一个人晕倒在这里,情况又……又这么特殊,觉得还是得告诉家属才行。所以……我就简单说了下你在医院,身体有些特殊状况,需要家人过来,阿姨很着急,问是什么状况,我……我没敢细说,只说需要当面讲,他们……他们说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父母……知道了?正在赶来? 他们来了之后,要怎么解释?说他一个男人,怀孕了?因为跟另一个男人酒后乱性,怀了孕? 护士看着他骤然失神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扶他:“哎,先生?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又要晕过去,” 苏木:“……暂时还没晕,让我冷静一下,不过还是谢谢你。” 护士见他情绪似乎稍微稳定了些,便松了口气,叮嘱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就按铃叫我。” 苏木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b超屏幕上那团模糊的阴影,一会儿是医生的话,一会儿又是父母的脸……最终,他还是鼓起残存的那点勇气,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摸出手机,给他妈打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背景音是高铁运行时特有的、有节奏的轰鸣和轻微的摇晃声。 苏母的声音传过来:“小木!我和你爸上高铁了,已经开出好远了!别怕啊,不管什么事,等着爸爸妈妈!我们很快就到。” 听着母亲那熟悉的声音,苏木鼻子猛地一酸,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好吧。” 他想起了当初嫌贵没买的避孕套。 想起了店员调侃,贵就对了,贵才能让一部分不舍得用的人说不定就省了,然后造个娃出来。 原来……涨价,是为他这样的人涨的? 他脑子里已经很难把什么医学罕见案例、体内特殊构造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了。 自己这阵子,上了那么久的夜班,作息颠倒,三餐不定,有时候累得连饭都懒得吃,还搬过重货……这么折腾,肚子里这小东西居然还能顽强地活着,没出什么岔子? 苏木心里莫名地佩服,这小家伙,还真是……继承了他那打不死的小强体质。 生命力有够顽强的。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又是陌生号码。 这次发来的是:高原地区必备药品清单及服用方法。 苏木心里那股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和荒谬感,又猛地窜了上来,还混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暗的怨气。 他盯着屏幕,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江家那么有钱……现在私生子不是也能继承财产了吗?要是让江家知道……他肚子里这个…… 算了,他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他想也没想,手指带着发泄意味地,再次点下了拉黑。 世界清静了不到五分钟。 手机屏幕,又亮了。 又是一个崭新的、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 发来的消息:你现在才醒吗? 可不是才醒,他已经被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吓得魂都快没了。 苏木:别给我发了,我暂时不是很想想到你。 消息发送出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这还是苏木第一次,对江冉说出这么重、这么直白地划清界限的话。 从大学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 他们之间有过兄弟般的默契,有过争吵冷战,有过疏远别扭,甚至有过那场荒诞到极点的、彻底打破一切界限的混乱夜晚。 可无论哪一次,苏木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了当地告诉对方“我暂时,不是很想想到你。” 他是个有自主行为、能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尽管这负责的范畴,眼下被强行拓宽到了一个他做梦都未曾想过的、匪夷所思的领域。 但他潜意识里,还不想、也不愿意因为这件过于离谱、也过于……难以启齿的事情,去主动联系江冉。 苏木虽然心情不佳,可胃口……却出奇地好。 中午,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慢吞吞地挪到医院食堂。 他点了一大碗卤肉饭,浓油赤酱的卤肉浇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旁边还配了颗卤蛋和几根翠绿的青菜。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埋头,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旁边座位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面色有些灰败但眼神还算清亮的大哥,也穿着病号服,面前只摆着一小碗清粥。 他看了苏木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搭话:“小兄弟,看你这么瘦,这么能吃,年纪轻轻的,面色……也还行,怎么了这是?伤着哪儿了?” “肚子里……长了个……”他本来想说玩意,又觉得对生命的不尊重,临时改口,“……小东西。” 他含混地带过,反问道:“大哥,你呢?” 那大哥听了,露出一个有点豁达又有点认命的笑:“还能怎么?癌症呗,查出来了,说是早期,还能治,治不治得好,谁知道呢?” 他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寡淡的粥:“管他的,能活一天算一天,该吃吃,该喝喝,愁也没用。” 苏木愣了一下,心里那股因为自己那点破事而生的惊惶和自怨自艾,忽然被冲淡了许多,他由衷地说:“大哥,你这心态……真好,真的,心态好,肯定没问题,一定能治好的!” 大哥笑了笑,说那借你吉言,没再多说,低头慢慢喝他的粥。 苏木也收回目光,望向食堂窗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窗外院子里,有穿着病号服被家人搀扶着慢慢散步的老人,也有抱着新生儿、一脸喜气匆匆走过的年轻父母。 医院这地方,真神奇。 他想。 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同时盛放着生命最蓬勃的新生,和最无可奈何的逝去。 所有极致对立的情绪和状态,在这里被压缩、碰撞、并存。 有人在这里获得新生,有人在这里直面终结。 苏母赶到病房的时候,苏木正捧着一小瓶护士姐姐好塞给他的酸奶喝。 他本来就长得好看,性格也很是讨喜。 辞职后这些日子,不用再面对办公室的压抑和没完没了的加班,苏木的气色反而比之前坐在格子间里时好了些,脸颊上有了点血色和肉。 病房门被推开,苏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沉默的苏父。两人都是寻常的农村人打扮,衣服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褶皱,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以及更浓重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急切。 苏母的目光一落在病床上的儿子身上,那颗悬了一路的心,才像是稍微落了地,可随即,一股后怕和怒气又涌了上来。 她几步走到床边,什么话也没说,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苏木的肩膀和胳膊上拍打了好几下。 “你!你真是……吓死我们了,接到电话说你在医院,还说什么特殊状况,我和你爸魂都快没了,一路上心就没定下来过!” 苏木被母亲拍得缩了缩脖子,酸奶瓶差点没拿稳。 他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和父亲紧锁的眉头,瞬间被更深的愧疚淹没,他小声嘟囔,带着点讨饶的意味:“……对不起嘛,妈,爸,你们……吃饭了没啊?从家里过来,好远的。” 苏父叹了口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 他没有先问病情,反而提起另一茬,语气严肃:“电话里护士也没说清楚,就说你怀孕了,你不是答应过,谈了朋友要跟我和你妈说吗?那个人……他现在人在哪儿?” 苏木心头一紧,他垂下眼睛:“……分,分了。” 苏母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之前电话里的叮嘱,忍不住数落:“我就说,让你不要这么随便,才谈了多久?就……就发生关系了?现在好了,弄出事情来了吧?你知不知道多伤身体,多……” 她看着儿子的脸色,后面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心疼和无奈,化作一句,“……对不起嘛,妈也是担心你。” 苏木把头埋得更低,像只鸵鸟:“……我才更对不起嘛,让你们担心了。” 除了道歉,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苏父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点认命般的感慨:“哎,这下好了,说什么都晚了,这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生米煮成熟饭? 苏木听着父母这一来一去的对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对他一个男人怀孕了这件事,表现出应有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觉得他疯了的态度? 反而像是在……责怪他乱搞关系、不小心弄出人命,这反应,怎么跟寻常父母得知女儿意外怀孕似的? 苏母注意到了儿子脸上的困惑,她沉默了片刻,走到床边,拉过苏木没拿酸奶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却很温暖。 她看着苏木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释然:“小木啊,本来……这事儿,我是想等你再大一点,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的,可是你爸非不让,说怕你知道了……心里有负担,跟别人不一样,又说你这个木脑子不知道什么能谈上恋爱,到时候再告诉你也不迟。” “其实……小木,我们苏家,祖祖辈辈,都是……男子生孩子的。” 苏木:“…………” 他捧着那瓶酸奶,整个人彻底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 我们苏家,都是男子生孩子的。 苏木不可置信看向他爸:“……那我也是我爸生的?” 苏爸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傲娇地偏过头。 所以他爸实则是他妈,他妈实则是他爸。《 》 7、回村的诱惑 苏木震惊了。 感觉被雷劈了一下足以撼动世界观根基的轰然巨响。 他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男人怀孕、家族传统、他爸妈平静的接受、他过去二十多年对自己身体的无知…… 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起了人生。 哦,原来……男人生孩子,是他们苏家的家族老传统。 别人家的家族传统可能是祖传手艺、家训门风。他们家倒好,不传金不传银,不传医不传武,就传这个,传男不传女的……生育能力? 这算是哪门子的传承。 他活了二十多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男人,顶多性向有点特殊,可现在告诉他,他从根子上,就跟别人不一样? 他消化了许久,才慢慢找回一点实感:“为什么……不传我点别的?把这个……传给了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控诉。 苏父听了,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严肃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谁让你随便跟别人睡觉的?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矜持,要稳重,对自己负责,你倒好,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苏母连忙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看向苏木,语气缓和了些:“是呀,小木,看着你平时不声不响的,我们还以为你木得根本没这方面的心思,这一下子……突然就怀孕了,真是吓死我们了,我跟你爸当时正在地里边掰玉米呢,接到电话,魂都飞了,撇下满地的玉米棒子,套上件衣服就往车站跑……一路上心就没定下来过。” “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我。”苏木说,“你们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们家……有这个传统,我就不会……” 他绝不会那么冲动,绝不会去……睡江冉。 那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还是把自己打包好送上门的那种,现在好了,怀上了,还是那个他最不想再有瓜葛的人的种。 苏母看着他懊恼的样子:“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孩子另一个爸爸,或者妈妈……是谁呀?” 苏木盯着雪白的被单:“反正,我们都已经不在一起了,告诉……告诉他,他也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江冉的家世,他的前途,他即将面临的联姻,还有他们之间那混乱不堪、根本算不得关系的关系。 江冉或许会因为愧疚或别的什么纠缠他,但绝不可能、也绝不应该,接受一个由男人生下的、来历如此尴尬的孩子。 “那你自己呢?”苏父说,“你自己……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吗?” 父母的态度已经明了,江冉的反应可以预判,外界的眼光和现实的困难可以想见……但最终,决定权,似乎,还是落回了苏木自己手里。 留,还是不留? 苏木看着他爸,他嘴唇动了动,问出了一个听起来有点傻气、却无比真实的问题。 “爸……生孩子……疼吗?” 苏父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那张一贯严肃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属于过来人的傲娇神色。 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脊背,用一种这算什么的语气说道:“现在医学还是挺发达的,我一个大男人……当然不怕疼。” “不过嘛,要是你妈生你可能就不太一样了,所以我觉得……这样还挺好的。” 这样指的是指他们苏家男子能生育,分担了女性的生育风险?苏父那语气里,确实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自豪与庆幸的复杂意味。 苏木听着,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那行吧,我……我也生一生吧。” 苏母在一旁听了,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拍了他胳膊一下:“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以为生个孩子是生个萝卜呢?那么容易?生下来就得养,那是一辈子的事,是责任。” 苏木舔了舔嘴唇,抬眼看向母亲,眼神里褪去了刚才的茫然和惊惶,多了几分倔强和认真。 “我养呢,我怎么不养?我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养。” 苏母:“行吧行吧……你想好了就行。” 苏木原本的打算,是继续留在b市,把孩子生下来。他想好了,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就带回凤凰村老家,到时候就跟乡亲们说,孩子他娘跑了,嫌他没出息,就剩下他们爷俩相依为命。 虽然这个说法难免会惹来闲言碎语,但总比解释男人怀孕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得正常些,也省去了很多现实的麻烦。 可这个打算,刚跟父母一提,就遭到了苏母的坚决反对。 “不行,”苏母眉头紧紧皱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怀着孩子,我们怎么可能放心?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身边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要么……” 她看了看丈夫,又看向儿子:“我们留下,在这里照顾你,家里的地,还有那点粮食,让你爸回去一趟,处理掉就是了。” 苏木一听,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 父母年纪大了,本该在家里安享晚年,却因为他这档子事,要千里迢迢跑来陌生的城市,甚至可能要卖掉家里的口粮和产业,来照顾他,支持他。 他算什么儿子? 他低下头:“爸妈……我……我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让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我操心,跑来跑去……” “说什么任性不任性的,你从小……就很乖的。学习上,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我们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肯定不开心,你跟我们打电话都蔫蔫的。”苏父看着儿子垂下的头顶,继续说道,“要不……跟我们回老家吧?啊?回去生,回去养,家里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总归是自己的地方,自在些。” 回去。 回凤凰村。 这个选项,苏木之前从未真正考虑过。 他觉得那是逃避,是承认自己在外面的失败,也担心会给父母丢脸,给家里带来更多的流言蜚语。 可此刻,听着父亲平实却充满理解的话语,再看看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坚持。 回老家。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点涌上来的酸涩压了下去。 苏木沉默了一会:“其实……我早就辞职了,不是因为怀孕,是更早之前,那份工作……我干得真的很不开心。” 他以为会迎来父母的惊讶或追问,甚至可能是一点失望,毕竟,一份体面的、在大城市的工作,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安稳。 苏母听了,语气里没有丝毫意外:“我早就知道啦,你以前都是晚上九十点才给我们打电话,声音听起来就累得不行,后来……就变成了白天打,有时候还是工作日,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不开心,就不要做了呗,憋着多难受。” 她没说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们,也没问接下来怎么办,只是用最朴素的理解,接纳了儿子这份迟来的坦白。 “你们……不会觉得失望吗?我从毕业到现在,好像……一点成绩都没有,不像我有些同学,在大公司步步高升,或者自己创业风生水起,我……我好像什么都没做成,还把工作搞丢了。” 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这些词离他太远,他甚至觉得连安稳都没能做到。 苏父不解:“我们都没有功成名就,凭什么要求你呀?” “我跟你妈,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多大世面,我们供你读书,不是非得指望你当大官、赚大钱,给我们脸上贴金。” “我们就想你……平平安安的,读了大学,见识了外面,能找个自己喜欢做的活计,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钱多钱少,日子总得过,既然不喜欢,咱就不干。强扭的瓜不甜,憋着干活,人也憋坏了,我就觉得……你比上次我们见你的时候,瘦了。” 苏木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最近……还胖了好几斤呢。” 又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做了几项常规检查,确认除了怀孕这个特殊情况外,身体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碍,苏木便办了出院手续。 苏父苏母来的时候匆忙,除了随身一个小包袱,几乎什么都没带。 苏木领着他们,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那个小单间。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几乎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墙角堆着些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快递箱,窗户不大,采光一般,白天也需要开灯。 苏母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走到床边,摸了摸那床不算厚实的被子。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在桌上的书本和杂物。 收拾了一会儿,她背对着苏木,抬手,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你说……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转个身都费劲,挪个脚都怕碰到东西……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着那份不开心的活……到底图个什么开心?” 苏木:“妈,这里的人都这样。” 他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凤凰村。 想起了他们家的那个大院子。院子一半是泥土地,夏天会长出青草,墙角有鸡窝,屋檐下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 院子很大,小时候,妈妈养过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放在竹笼里。 他会把兔子放出来,看着它一蹦一跳地在院子里撒欢,他就追在后面跑,笑声能惊起飞过院墙的麻雀。 阳光是暖的,风是带着青草和泥土味的,天地是开阔的,跑累了,往地上一躺,就能看见蓝得透亮的天空和慢悠悠飘过的云。 而现在,他蜗居在这个屁大点、连阳光都显得吝啬的城市角落里,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罐子里的虫,挣扎着,迷茫着,甚至……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他完全没准备好的、全新的、脆弱的生命。 于是,苏木去便利店老板打了声招呼,辞了这份短暂的夜班工作,结算工资。然后,他便跟着父母,踏上了回乡的路。 这一路,辗转漫长。 先从b市的高铁站出发,坐了几个小时的动车,抵达他们省份的省会;再从省会换乘长途大巴,摇摇晃晃地开向县城;到了县城,又挤上人声嘈杂、走走停停的城乡公交,一路颠簸着驶向镇子;最后,是苏木那位在镇上开小卖部的叔叔,开着他那辆漆皮剥落、突突作响的三轮车,把他们一家三口,连同行李,一路突突着接回了凤凰村。 车轮碾过熟悉的、有些坑洼的乡间土路,带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木靠在三轮车有些硌人的栏杆上,看着两旁飞速后退的田野、农舍、和远处连绵起伏、在暮色中呈现出青黛色的凤凰山轮廓,心里也被这开阔的景色和带着泥土芬芳的风,吹散了不少。 路上,苏母问:“小木啊,妈问你……你喜欢……那个孩子的……另外一个亲人吗?” 苏木脸上浮起窘迫和淡淡涩意的红晕:“……喜欢,他对我,其实挺好的,可是……我们不太可能。” 苏母听了,眉头微蹙,似乎不太赞同儿子这种未战先退的态度:“你没去争取,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说不定……” “哎呀,妈,反正我就是知道,咱们……别提这个了。” 回到村里,苏木发现,凤凰村这些年确实变化不小。 因为凤凰山山清水秀,风景不错,前几年有外面的商人来投资,搞起了小规模的旅游开发,村里通了更宽一些的水泥路,沿路还建起了几家农家乐和卖土特产的小店,看上去比记忆中要洋气一些。 但村里的人,却似乎更少了。 青壮年大多还是选择外出打工,去更大的城市寻找机会,留下的多是老人、孩子,和一些守着田地、不愿离开故土的村民。 走在熟悉的村道上,路修好了,房子也翻新了一些。 路上遇到了几个苏木还有印象的、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婶娘。 苏父苏母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寒暄几句,对方自然也好奇地问起苏木怎么突然回来了。苏母说,孩子工作累了,回来歇一段时间,养养身体。 对方也识趣地不多问,说几句回来好,回来踏实之类的话。 快到家门口时,遇到了隔壁的邻居。 也是简单的问候,没有多聊。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但院子还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回来后的日子,平淡而安宁。 江冉那边,没有再换着号码来骚扰他。 苏木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清静,但很快就被老家缓慢的节奏和父母的关爱所包围,渐渐地将那个人、那些事抛之脑后了。 这天,父母要去收最后那点玉米。苏木觉得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执意要跟着去帮忙。 苏母起初不同意,怕他累着,苏木却坚持,说自己没那么脆弱,活动活动对身体也好。拗不过他,父母只好让他跟着,但只许他在旁边递递东西,不许他干重活,还给他带了零食到地里,跟带小孩一样。 秋天的阳光金灿灿的,洒在玉米地里,空气里有植物成熟后干燥温暖的气息,还有泥土被晒过后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苏木戴着草帽和手套,跟在父母身后,听着玉米叶子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看着父母熟练地掰下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 就在这时,他放在地头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空旷安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母:“小木,电话!快去接啊!别是有什么急事!” 苏木应了一声,小跑着回到地头,从外套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没有备注,但归属地显示是林市的电话。 这一个松懈就接了。 “喂?”他声音因为刚才的走动有些微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然后,江冉那熟悉、却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点试探也有委屈。 “……你……旅游回来了吗?” 江冉这是号码都借到外省去了,人脉也太广了吧。 苏木握着手机:“……我其实,换了一个城市住。”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你骗我,就因为那次……你就那么讨厌我?讨厌到要辞职,骗我,要躲着我?” 苏木揪着旁边玉米秆上垂下的、毛茸茸的玉米须。 “江少爷,咱们这样……真的有意思吗?那晚的事,就是个意外,过去了就过去了,行吗?” “苏木,”江冉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难得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被激怒的强硬,“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骗我,你别让我抓到你。” “我就想跟你好好聊聊那天的事,我也很乱啊……你知道吗,我还是处男,你把我第一次……就那么不清不楚地……然后你就跑了,还骗我,躲我……” 苏木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超越边限的话,耳朵根子都烧了起来。 尤其是处//男那两个字,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某些混乱的、带着疼痛和失控的画面,以及……某些技术层面的、生涩粗暴的细节。 原来如此……难怪…… 技术那么差。 可他也是啊。 处//男有什么高贵的。 苏木心想,江冉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凤凰村,他过来起码得转飞机,出租,大巴,公交,然后再是私人家庭工具。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冉生气,那个语气,听着怎么那么劲呢,苏木搓了搓耳朵。《 》 8、苏木,你就是在玩弄我 苏木在家呆了一周。 日子过得像是按下了慢放键,没有闹钟,没有打卡,没有通勤,没有绩效。 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时,阳光早已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老旧但干净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院子里的花草香,还有厨房隐约飘来的,属于家的,令人安心的饭菜气息。 他帮着爸妈,把最后那些收回来,还没来得及完全处理的玉米,剥皮,晾晒,脱粒。 虽然父母一再不让他干重活,只让他做些轻省的,但他坚持要帮忙。三个人在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剥着玉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父母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着隔壁谁家的儿子又考上了公务员。 这种简单,重复,却带着泥土气息和亲情温度的劳动,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虑褶皱。 等玉米的活彻底忙完,全家便都进入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的休息状态。 以前,苏木的父母会种很多经济作物,田里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但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土地也渐渐集中承包了出去,他们只留下自家几块菜地,种些日常吃的蔬菜。 所以,现在的苏父苏母,确实比以前清闲了许多,也有了自己的业余生活。 苏母名叫唤珍,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下午,只要天气好,雷打不动地要去村里的广场上跳舞。 苏木去看过几次,小小的广场上,大多是些和他母亲年纪相仿的阿姨婶婶,也有几个年轻些的媳妇,跟着震天响的音乐,跳得热火朝天。 他妈会的舞种还挺多,不仅仅是常见的广场舞,偶尔还能跳出点民族舞的韵味,或者一些动作利落,带着点现代舞感觉的编排。 步伐熟练,笑容灿烂,在一群人里还挺显眼。苏木看着,心里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骄傲,他妈还挺潮流的。 最近,他妈更是有了事业心。 附近几个村子联合要办一个广场舞大赛,他妈所在的队伍被选上了代表村里参赛。于是,每天下午的训练更加认真投入,回来还会对着手机视频反复练习,嘴里念叨着节拍,手上比划着动作,那种专注,让苏木都自叹弗如。 苏父每天下午,约上几个老伙计,在村口的小卖部里,或者谁家的堂屋里,支起一张桌子,泡上一壶浓茶打麻将,就能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输赢不大,图个热闹,也锻炼脑子。 他爸妈的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他而被打乱太多。他们依旧每天做好饭,有时候是苏木爱吃的菜,有时候是简单的家常。 做好了,也不刻意叫他,就放在锅里温着,或者摆在桌上,随便他自己什么时候起床吃,只是总是会多出一些特意为他准备的,炖得烂烂的鸡汤,清蒸的鱼,加了核桃芝麻的粥。 苏木的房间,是家里最大的一间。从他记事起就住在这里,一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 房间里的陈设,几乎还保留着之前的样子,书架上一排排泛黄的课本和小说,床头柜上那个陪伴了他整个中学时代的,样式老旧的台灯,甚至连幼儿园时期,因为画画得了第一名而发的那张巴掌大的,边缘已经破损的奖状,都被细心地贴在了一个旧相框里,挂在墙上不起眼的角落。 这天苏木刚睡醒没多久,顶着一头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拖鞋,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懒洋洋地走到院子里,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坐下。 阳光正好,不烈,晒在身上暖融融的。院子里,母亲种的那些月季开得正好,红的,粉的,黄的,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电动车喇叭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 一辆半新不旧的蓝色电动车,哧溜一下,稳稳地停在了他们家敞开的大门口。 骑车的是个穿着t恤短裤,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年轻男人,还没下车,就先按了按喇叭,然后利落地支好车,朝着院子里扬声喊道。 “苏木,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我家玩?不够意思啊!” 来人是孟令轩,苏木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比他大一岁,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读书,留在了村里,现在帮着家里打理承包的土地,也跑点运输,算是村里年轻一辈里,少数几个没有外出的。 两个人,真是一起长大的。 一条田埂上跑大,一条河里扑腾大的那种交情,小时候他们都是赤着脚,挽着裤腿,在夏日午后滚烫的泥田里摸鱼抓虾,弄得浑身泥浆,然后被各自母亲揪着耳朵拎回家教训的画面。 像猴儿一样蹭蹭蹭爬上村口那棵老槐树,掏鸟窝,抓知了,比谁爬得更高,抓得更响,然后被树枝划破衣服,被知了尿滋一脸的傻气时光。 时光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过去,把两个光屁股的小豆丁,冲成了如今的模样。 虽然年龄一般大,只差着一岁,孟令轩初中毕业就留在了村里,帮着家里务农,跑活,早早地娶了邻村的姑娘,如今女儿都已经八岁,扎着羊角辫,会脆生生地叫“苏木叔叔”了。 苏木还记得,他考上大学那年的升学宴,和孟令轩女儿的满月酒,几乎是脚前脚后办的。 一个庆祝着奔向远方和未知,一个庆祝着生命的延续和扎根故土。 当时只觉得热闹,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两条人生路径一次分野仪式。 不过现在又交集在了一起。 孟令轩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看着苏木那副刚睡醒,头发乱翘,端着牛奶杯的懒散样子,咧嘴笑了:“听婶子说你最近在家猫着呢?怎么着,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回村养老了?” 他语气熟稔,带着点调侃:“你之前那工作,不是听叔叔阿姨说,挺不错的嘛?坐办公室的,体面。” 苏木被他这么一问,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哎,工作是挺不错的……就是,可能我自个儿心理素质不怎么样吧。压力大,累心。” 孟令轩走到他旁边,从旁边拉了把小板凳坐下,伸手用力拍了拍苏木的肩膀:“啥压力能把我们苏大学子逼成这样?那你们老板可真够缺德的,要我说,回来挺好的,空气好,吃得放心,人也自在,干脆啊,就别走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哎,我跟你说,现在咱们镇上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开了好多厂子呢,有做服装的,有做电子配件的,还有搞农产品加工的……效益都挺好的。好多原来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愿意回来干了,离家近,工资也不比外面差太多,关键是能守着家。” 苏木本来只是随口应和,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来了点兴趣。 他这阵子在家,除了帮父母干点零碎活,大部分时间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或者看看书,玩玩手机,确实闲得有些发慌。 尤其是下午,父母一个去跳舞训练,一个去打麻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反而让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坐直了身体,看向孟令轩:“真的吗?镇上那些厂……有我可以干的活吗?我最近在家,确实闲得有点无聊了,我爸妈他们下午都有事,我一个人待着,怪没意思的。” 孟令轩见他感兴趣,立刻拍着胸脯打包票:“可以啊,这有什么难的,我有大就在镇上那个电子厂当个小头头,管点人事啥的,还有当厂长的,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帮你问问,你大学生,有文化,找个坐办公室的,文书啊,统计啊,或者管管档案之类的活儿,应该没问题。” 苏木听了,心里微微一动。 他原本没想过这么快又要工作,他爸妈让他好好在家养身体,离家近,压力可能又那么大,还能有点事做,不让自己闲着胡思乱想,听起来确实不错。 苏木想了想,点点头:“也行……试试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对了,我还有好多证,说不定能用上。” “证?”孟令轩有些好奇,“啥证?毕业证那些肯定有,别的呢?” 苏木放下牛奶杯,起身:“你等着,我去拿给你看。” 他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回自己房间。没过多久,就抱着一摞用文件袋装着的,有些厚度的证书走了出来。 他把那摞证书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份份拿出来摊开。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些印着鎏金字迹和红色印章的纸页上,反射出一点微光。 孟令轩凑过去,一张张翻看。 有些证书的名字和内容,他看不太懂,像是些职业资格认证或者技能培训的结业证书。但有几张,他是认识的。 “教师资格证?你还考过这个?” “大学的时候闲着没事,想着多条路,就考了,不过一直没去当老师。” 孟令轩又翻到下一张:“电工证?” 再下一张:“叉车证?!!” 他抬起头,看着苏木,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一种带着笑意的,混合着佩服和“你行啊”的调侃:“我靠……苏木,你也太……全能了吧?这都啥时候考的?你大学到底在干啥?不是去读书,是去考证了吧?” 苏木:“就是……之前闲着没事的时候,想着技多不压身嘛,能考的都试着考了考。有些是学校组织培训考的,有些是自己报的名,没想到……还真都考过了。” 孟令轩:“行,这下更有底了,我这就给我叔打电话,咱们苏大学子,又有文化又有证,还怕找不到好活儿干?” 苏木看着孟令轩那副比自己还上心的样子,心里暖了一下,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了,轩子。” 孟令轩摆摆手:“跟哥们儿客气什么。” “那个……小木啊,趁着你还没去厂里上班,先帮哥们儿一个小忙呗?” 苏木:“什么忙?” “你这不是有教师资格证嘛?又会讲题吧?教教我家那小祖宗呗,”他边说边掏出手机,“我这就把她送过来,你是不知道,我跟她妈辅导她作业,血压都快飙到二百五了,那题讲的,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又耐心,肯定比我们强。” 苏木一听,是辅导孩子作业。 这倒真是……赶上了。 他看着孟令轩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想着自己反正下午也无聊,便点了点头:“行啊。” 就当……提前练手了。 以后自己肚子里这个出来,估计也得有这么一遭。 没过多久,孟令轩就骑着他那辆电动车,去而复返。 后座上载着他八岁的女儿娇娇。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粉色小裙子,背着一个快有她半个人高的,鼓鼓囊囊的书包。 小脸蛋圆圆的,眼睛像她爸,又大又亮,透着股机灵劲儿。 孟令轩把女儿从后座抱下来,推着她的小肩膀往院子里送,嘴里嘱咐着:“娇娇,这是你苏木叔叔,还记得吧,可厉害了,今天下午你就跟着叔叔做作业,让叔叔教你,要听话啊爸爸晚点来接你。” 娇娇乖乖地点点头,仰着小脸,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苏木叔叔好!” 苏木揉了揉她的羊角辫:“娇娇好,来,咱们进屋做作业吧,院子里太阳晒。” 孟令轩见女儿被顺利交接,朝苏木挤了挤眼,做了个拜托了的口型,然后风风火火地又骑上电动车走了。 小姑娘很听话,自己从那个大书包里,掏出语文数学练习册,铅笔盒,橡皮,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苏木搬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让她把不会的题指出来。 起初几道数学题,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和基础应用题,苏木讲得耐心,尽量用小孩能听懂的语言和例子。 娇娇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很快就做对了。 感觉……好像也没孟令轩说的那么可怕。 娇娇做对了几道题,心情似乎也放松了些。她侧过小脸,看着苏木,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苏木叔叔,还是你聪明,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爸什么都不会,只会挠头发火,可凶了。” 苏木被她这话逗得差点笑出声:“可不能这么说。让你爸听见了,那可得伤心死了,再说了,我白捡你这么个大闺女,你爸还不得找我拼命?” 娇娇又往苏木这边凑了凑:“叔叔,你是不是……还没谈恋爱呀?” “你长得这么帅,”娇娇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语文老师长得可漂亮了,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说话声音也好听,她还没有男朋友呢。” 苏木:“…………”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做媒弄得哭笑不得,板起脸,试图转移话题:“不许说别的,快,下一题,这道应用题,再仔细读读题目。” 娇娇撇了撇嘴,但还是听话地低下头,重新去看题目了。 苏木看着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小孩的世界,简单,直接,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苏母跳舞训练回来的时候,她拎着个装水杯和扇子的小布包,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自家儿子正跟孟家的小丫头娇娇头碰头地凑在一起。 “哟,娇娇来啦!”苏母走过去摸了摸娇娇的羊角辫,“来找你苏木叔叔玩呢?” 娇娇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声:“苏奶奶好!” “哎,真乖!”苏母应着,目光落在娇娇那张苹果似的小脸上:“小木啊,以后……你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哎呀,那得多招人疼啊,小小的,软软的,给她梳两个小辫儿,穿上漂漂亮亮的小裙子,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走……” 苏木:“都好,都好,男孩女孩……都一样。” 下午,苏木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正在厨房收拾的苏母听见了,立刻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紧张:“小木?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还是觉得凉了?” 她现在是草木皆兵,生怕有闪失。 苏木:“没事,妈,可能就是……鼻子有点痒。” 估计……是江冉在哪儿,正骂他呢。 江冉那边,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 拉黑一个号码,他就换一个新的。最新的这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带上了明显的,被欺骗后的恼怒和指控。 ——苏木,你就是在玩弄我。 短短一句话,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对方打出这几个字时,那副咬牙切齿,又气又恨又拿他没办法的憋屈模样。 苏木看着这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条件反射地拉黑。 他甚至……有点……在等。 等那个号码,会不会再发来什么新的,气急败坏的话。 有点……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这种心态,简直像是在故意逗弄一只被激怒的,却隔着栅栏够不着他的大型犬。 等娇娇的作业做得差不多了,孟令轩也掐着点来接女儿了。院子里又是一阵寒暄和告别,电动车突突的声音远去,家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木回到自己房间,再次拿起手机。那个陌生号码,果然又发来了两条新消息。内容无非是质问他为什么骗人,为什么躲着,等我抓到你你就完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或者说,有点……m? 要是换在以前江冉敢这么对他死缠烂打,信息轰炸,他早就拉黑删除一条龙,可现在,他居然……不讨厌了?甚至,还隐隐有点……享受这种,对方因为他而情绪失控,却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感觉。 这想法让他脸上有点发热,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句:苏木,你现在实在有点……太淫//荡了。 孕期……可能就是会有点……不一样吧。《 》 9、等我抓到你,我就再干//你一次 孟令轩那边没过两天就有了回音,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木正蹲在给那几盆绿萝浇水。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才接起来。 孟令轩的声音在那头带着点嘈杂的背景音,但语气是爽快的,说厂子里正好缺个仓管,活儿不重,就是记记账、对对货,地方也干净,问他愿不愿意,随时都能来。 苏木觉得可以。 他把这事在晚饭桌上提了。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芥蓝的梗在齿间发出脆响,话说完,饭桌上安静了几秒。 苏母先搁下了碗,她看着苏木:“在家多休息一阵不好么?你现在身体……跟旁人不一样,万一在厂里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苏木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被宽松的家居服遮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苏木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几下,咽下去:再这么呆下去,我骨头缝里都快长蘑菇了。” “轩子说了,那活儿轻松,就是坐着点点数。你和爸白天都各有各的忙,就我一个闲人,整天对着院子发呆。” “活儿轻松,也总有要动弹的时候,总之你自己心里有数,别逞强,别累着了。”苏父说,“过几天,带你去见个人。” “谁?”苏木问。 “李医生。”苏父吐出这个名字,语调没什么起伏,“就是当年……给我接生的那位,虽然可以退休了,但现在还给人看看诊。” 凤凰村地盘其实挺大的,沿着缓坡高低错落地散开,新旧不一的房子被田垄、池塘和纵横的小路切割成一片片。 村里姓苏的人家少,零零星星的几户,这里真正扎根蔓延的大姓是孟,祠堂修得最气派,年头最久,红白喜事摆起流水席来,能从村头热闹到村尾。 苏木家是独栋的两层小楼,带着个小小的院子。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窗棂的格子影。 苏母收拾完碗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对窝在沙发里刷手机的苏木说:“下午要是没事,去你小姨家一趟,把我订的那板豆腐拿回来,晚上煎着吃。” “骑你爸那辆小电驴去,慢点。” 小姨家住在村子的另一头,靠近那片老荷塘。 苏木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蓝色电动车,慢悠悠地驶过晒得发白的村道。轮胎压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路两边是收割后留着整齐稻茬的田。 风迎面吹来,带着泥土曝晒后的干爽气味和远处焚烧秸秆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吹得他额前的头发簌簌地动,衬衫也鼓起来。 小姨正在自家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床单,花花绿绿的一片,在风里猎猎地响。 一抬头看见苏木在门口支好车走进来,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就快步迎上来:“哎哟,小木头!你怎么回来了?” 她上下打量着苏木:“不是在b市待得好好的吗?听你妈说那工作多体面,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 苏木抬手摸了摸后颈:“没什么,就是……回来散散心,歇段时间,城里待久了,闷得慌。” “我妈让我来拿豆腐,说您新做的。” “对对,豆腐,差点忘了。”小姨话题一转,就忘了前面在说什么,连连点头,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念叨,“早上刚点的卤,这会儿正嫩呢,你等着,我给你装好。” 她手脚利索地拿出一个不锈钢盆,垫上干净的屉布,捞起那板雪白方正的豆腐,小心翼翼放进去,又舀上些清水浸着。 苏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要去帮她,小姨让他去摘点菜回去。 苏木外婆那个年代生养了不少孩子,活下来的,最终留在近处的,也就他妈和小姨两个人。嫁得都不远,隔三差五能走动,互相有个照应。 豆腐用塑料袋仔细系好,挂在电动车前面的小钩子上。 苏木告别了小姨,往回骑。 傍晚的风带了点凉意,吹在背上很舒服。村舍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空气里渐渐飘起饭菜的香气。 第二天一早,苏木按孟令轩给的地址,去了镇上的工业园区。 厂子大门挺新,电动伸缩门关着,只留了侧边一道小门。 旁边的门卫室里,一个大叔正对着架在窗台上的手机,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 苏木走近了,才听清他嘴里嚷着:“谢谢温暖一生老铁送的火箭!谢谢了啊!家人们点点关注,咱们接着聊昨天那个……” 苏木等了一会儿,见大叔没注意到他,只好屈起手指,在开着的窗户玻璃上轻轻敲了敲。 大叔这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见苏木,他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对着手机说了句“家人们稍等啊,来人了”,就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摄像头歪到了一边。 “大叔,您这也太时髦了,上班还搞直播呢?”苏木忍不住笑了笑。 门卫大叔嘿嘿笑了两声,看了好几秒,他才试探着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是……苏德忠的儿子吧?” 苏木点点头:“是啊,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大叔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起来,“我跟你爸是小学同学,一个班。” 他又凑近了些:“我刚瞅着就像,这眉眼,这下巴,跟你爸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嘛,细看这鼻梁,这皮肤白净劲儿,又随你妈了。你妈当年可是咱们这附近有名的俊姑娘。嘿,你这长相,是会挑着长,专拣好的随!” 门卫大叔:“你是来找人的?找哪个?” “找孟厂长。”苏木回答。 “孟厂长啊,行,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大叔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电话机,拨了个短号,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嗯嗯啊啊地应着,又抬眼看了看苏木。 挂了电话,他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串钥匙,哗啦作响:“走吧,我带你过去,办公楼就前面那栋,白的,三层。” 大叔领着他穿过电动伸缩门旁边的小门,进了厂区。水泥路面很干净,两边整齐地种着些常见的绿化灌木,叶片上蒙着一层薄灰。 不远处的空地上,整齐码放着成捆的木材,还有已经切割好的床板部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属于森林的干燥香气。 办公楼门口种着两棵广玉兰,墨绿的叶子肥厚油亮,开着几朵碗口大的白花,香气甜得有些腻人。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门开着,里面传来讲电话的声音。大叔在门口喊了声厂长,人带来了,里面应了一声。 苏木走进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放下电话。他身材敦实,穿着件半旧的polo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盘和孟令轩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眼更深刻,法令纹也重,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精干与沉稳。 这就是孟令轩的大伯了。 孟厂长站起身,绕过堆着不少文件夹的办公桌走过来,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是落在眼底的,打量苏木的目光很直接,带着长辈式的友好。 “小苏是吧?令轩跟我提过了,坐,坐。”他指了指靠墙的那排黑色人造革沙发。 苏木依言坐下,沙发有些硬,隔了一个位置,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想了想又放下。 “工作不复杂,你别有压力。”他开门见山,语速不快,带着点本地口音,“咱们厂子你也看见了,主要就是加工床,实木的,板材的都有,你的岗位在那边办公区,” 他朝窗外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原来是个姑娘,干得挺好,前阵子回家生孩子去了,产假挺长,这位置就空出来了,令轩说你想干一段日子,没事的,我现在都知道你们年轻人,叫gapyear嘛。” 苏木心想,他们村的人实在是太时髦了。 厂长拿起桌上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你的活儿呢,就是平常帮忙整理整理票据,发票啊,出货单啊,这些纸质的东西归归类,录到电脑里。有时候也帮着打打文件,跑跑腿跟车间那边对对数。” “年轻人,脑子活,这些上手快。具体怎么弄,那边还有两个老会计,你问她们就行。” 苏木点点头,说:“好,我会尽快熟悉。” “嗯,”孟厂长把保温杯放回桌上,“那行,我现在带你过去认认地方。” 办公区在另一栋楼的二楼,是一间敞亮的大开间,靠窗摆着七八张办公桌,有的堆着高高的账本和文件夹。 空气里有空调的凉气,也有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孟厂长把他领到靠里侧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前,桌面上只有一台略显老旧的电脑显示器,一个笔筒,一叠空白表格。 “这就是你的位置了。”他拍了拍桌面,“电脑开机密码待会儿让王会计告诉你,今天没什么急事,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以前的单据是怎么整理的。” 苏木又说了一遍好。 孟厂长交代完,便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苏木拉开椅子坐下,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伸手按下电脑主机的电源键,风扇嗡嗡地转起来,屏幕亮起一片幽蓝的光。 去了两天,苏木就习惯了。 因为是一个地方的,扯远的都谈得上是亲戚。 王会计知道苏木,说他当初高考考得可好了。 厂区的节奏和城市写字楼截然不同。 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没有时刻闪烁的即时通讯软件,没有那种无形中催促着人不断向前的紧绷感。 机器的声音从早响到晚,但那是规律而沉实的背景音,并不扰人。 他的工作确实如孟厂长所说,不复杂。 大多是些需要耐心和细致的重复性劳动。 把一沓沓带着复写纸蓝色印迹的送货单按日期排序,用计算器核对金额,再分门别类地夹进不同的文件夹;将已经审批过的发票一张张抚平,在背面用铅笔轻轻写上凭证号,然后贴到厚厚的记账凭证上;偶尔需要打几份简单的合同或通知,用的是那种带着九十年代风格的word模板。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嗓门大,说话直,午饭时间聚在食堂里,喧哗声能掀翻屋顶。 但办公室里要安静许多,除了键盘敲击声和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就是两位中年女会计偶尔的交谈,话题绕着菜价、孩子月考成绩和最近看的电视剧打转。 每天下午五点下班。 机器声会陆续停下,工人们说笑着从车间里涌出来,走向车棚或厂门口。 苏木关掉电脑,收拾好桌面,把没贴完的发票收进抽屉锁好。 走出办公楼时,西边的天空往往还挂着大片的晚霞,颜色从金黄过渡到橙红,再晕染成淡淡的紫灰色。 时间像一条缓慢而平稳的河流,裹挟着木屑的微尘和纸张干燥的气息,从苏木指尖、眼前,安静地流淌过去。 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没有必须立刻处理的紧急状况,没有那些需要反复揣摩措辞的邮件和汇报。 这种空旷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闲暇,起初让苏木有些不适应,指尖总想抓住点什么。 但一段时间下来,苏木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厂房屋顶和更远处田野的绿意,偶尔会走神很久,直到隔壁王会计喊他,让他帮忙递一下订书机。 过几天厂区里那个干了三四年的老叉车工突然辞职了,据说是跟着老乡去了南边更大的厂子,钱多。 车间主任跟孟厂长抱怨,说临时找不来有证的人,一堆等着转运的床板龙骨堵在通道里,耽误后面喷漆的工序。 苏木正巧抱着刚打印好的一摞生产单从旁边经过,听见了。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台高大的叉车上停了几秒。走前两步:“那个……要不,我来试试?我有证。” 车间主任和孟厂长同时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孟厂长挑了挑眉,没立刻说话。车间主任上下打量着苏木清瘦的身板和那张戴着细边眼镜、显得过分斯文的脸,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小苏,这铁家伙弄不好要出事的,你真会?” 苏木拿出手机,点点头:“我有证,你看,考过的。” 孟厂长瞥过来看了一眼:“行,那你试试。小心点,慢点来,不着急。” 苏木卷起了衬衫的袖子,露出清瘦白皙的小臂。他走到叉车旁边,先绕着车走了一圈,检查了一下轮胎和货叉,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 然后他拉开车门,坐进那个对他来说略显宽大的驾驶座,轻轻一拧。柴油发动机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车身微微震动起来。 门卫大叔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达了过来,手里还举着他那部时刻不离身的手机,镜头正对着这边,嘴里啧啧有声:“哎呀呀,咱们办公室的小帅哥要开叉车了,家人们看看,这架势……” 苏木定了定神,缓缓推动操纵杆。叉车发出轻微的液压声响,笨重但平稳地向后退了一点,让出空间,然后转向,对准地上那堆码放整齐的床板龙骨。货叉降低,稳稳地插入最下面一块木板的空隙,再提升,将整垛木材平平稳稳地抬离地面几十公分。 阳光落在他微微蹙眉专注的侧脸和紧握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等苏木卸完货,把叉车开回来停稳,熄了火跳下车,孟厂长才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还行,像那么回事,这样,以后呢,你办公室那摊活干完了,要是车间这边有需要,或者闲着,你就过来开这个,工资……我给你另算一份,按临时出工算,怎么样?” 苏木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重新戴上:“厂长,我专门干这个也行,挺有意思的。” 厂长说:“行。” 第二天,苏木照常骑着电动车来上班,刚在门卫室窗外停稳车,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门卫大叔就一脸兴奋地探出半个身子:“小苏,小苏,你快看,你火了!真火了!” 苏木被他弄得一愣,才看清手机屏幕,一个视频正在自动播放,背景音是门卫大叔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夸张笑意的解说声:“……看看咱厂新来的帅哥司机,这技术,稳不稳?” 视频里,正是昨天下午他开着那台明黄色叉车,搬运木料的画面。 拍摄角度有点晃,显然是门卫大叔举着手机追着拍的,但画面里的他侧脸清隽,穿着浅蓝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操控着完成一系列动作。 视频的点赞数赫然显示着十几万,还在缓慢增长。 评论区的数字更是惊人。 大叔手指飞快地往下划,一条条评论跳出来。 ——这颜值你跟我说在开叉车? ——小哥哥这脸这手,明明可以直接去当男模,却偏偏在厂里开叉车……暴殄天物啊。 ——所以我说我平时怎么看不到帅哥,原来帅哥都进厂了。 ——大叔多拍点!爱看!戴着眼镜开叉车,这种反差绝了! ——有没有人觉得他操作的样子好认真好性感。 苏木一条条看下来,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慢慢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 门卫大叔却全然没察觉他复杂的心情:“你看,这流量,这热度,你也赶紧的,注册个抖音号!咱们以后可以拍共创视频,我拍你开叉车,你就在镜头前露个脸,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保准比我这老头子自己播火多了,到时候接点广告,赚点零花,多美的事儿!” 门卫大叔越说越起劲,已经开始规划起来:“咱可以拍个系列,就叫……厂草的日常怎么样?” 厂草苏木说两天恐怕不太行,得去看医生。 大叔连连点头:“那是正事,身体要紧,视频啥时候都能拍。” 诊所是镇卫生院旁边一栋独立的小二层楼,李医生的诊所在二楼最里面一间,李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老花镜。 她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当地给苏木做了检查,冰凉的听诊器头贴在皮肤上,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检查完,她摘下听诊器,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语气平和:“孩子还算稳定,发育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不过啊,你现在可是咱们镇上的名人了,年轻,身体底子好,偶尔动动也行,但月份再大点,那叉车可千万不能再碰了,震得慌,不安全。” 苏木正低头系着衬衫扣子,乖乖说:“好。” 从诊所出来,口袋里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故意没接。 等晚上吃过饭,爸妈都出去散步了,苏木洗完澡躺在床上盯着手机没多久。 电话那头传来江冉的声音:“苏木,你这个骗子?” 苏木手指往下,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对,我就是骗子。” 这坦然到近乎无赖的承认,似乎让那头的江冉噎了一下,随即是更盛的怒火:“你别让我抓到你!” 苏木声音有一点怪,但是更多是挑衅:“嗯哼……你抓到我……又怎么样?江少爷,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好不好,你也没吃亏。”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木:“嗯,那我以前怎么样的?你找不到我的,我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江冉想,以前苏木很乖,很听话的,不像这样可恶,藏起来让他找不到。 江冉觉得苏木声音怎么有点勾人,不过话题都往这边引了,他也火了:“……等我抓到你,我就再干//你一次!让你根本下不来床!”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 粗鄙的,直白的,带着暴力和情//色混合意味的威胁。 苏木还是第一次从江冉嘴里听见。 然后,一种陌生的、生理性的悸动,毫无预兆地,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小腹深处似乎也跟着收紧了一下。 电话那头江冉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声音模糊成背景里的杂音。 苏木没再听。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一种事后的、空茫茫的疲惫感包裹上来,苏木有些心虚地挂了电话,拉黑,然后拿纸巾擦了擦白皙修长的手指。 孕期的身体,有需求是正常的。 利用孩子他爹满足一下需求,这也再正常不过了吧,毕竟也只跟他睡过了。 不过这种事可千万不能江冉知道。《 》 10、他一个同性恋,到底哪里来的孩子 苏木现在的睡眠,出奇地好。 乡下的夜晚,有一种天然的,厚重而纯粹的宁静。不是城市里那种被空调外机,远处车流和邻里微响切割过的安静,而是像一大块温润的,吸音的黑绒布,将整个天地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白噪音也恰到好处,不是耳机里模拟的雨声或溪流,是真的。是后窗外那棵老樟树被夜风吹过时,枝叶摩擦发出的,细碎又连绵的沙沙声,是远处稻田里不知名小虫断断续续的,有节奏的鸣叫,忽高忽低。 偶尔,从极远的村口传来一两声犬吠,悠长地划破夜空,这些声音糅合在一起,成了最好的背景音,让他沾枕即眠,一夜无梦到天明。 吃得也规律又健康。 没有应酬,没有外卖,没有那些为了赶时间而胡乱塞进肚子的东西。 一日三餐,都是苏母用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鸡,村口豆腐坊新鲜的豆制品,变着花样做出来的。 油盐清淡,滋味却实在,一口热汤下肚,能暖到四肢百骸。 大家也普遍睡得早,天黑透了,灯便一盏盏熄灭。 实在有时候,白天闲得发慌,苏木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了许久的燥意,会悄悄冒个头。 这时候,如果江冉恰好又换了个新号码打过来,他真的有用不完的新号码,苏木会带着点恶作剧般隔几个,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是江冉压抑不住怒火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威胁,或是气急败坏的质问。 奇怪的是,苏木听着,非但不觉得害怕或厌烦,心底反而漾开一圈圈奇异的,带着酥麻感的涟漪,精准地勾起了他身体深处某种难以启齿的,沉睡的兴奋。 苏木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不为人知的癖好。 江冉越是对他发狠,言辞越是激烈,语气越是充满占有欲和毁灭欲,他反而越觉得……刺激。 那种被另一个人如此强烈地,哪怕是以负面方式需要着,紧抓着不放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竟诡异地填补了他孕期中某种难以言说的不确定与空虚。 苏木最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不再是前段时间那种仿佛地里被霜打过,蔫头耷脑,脸色发青的小白菜模样。 皮肤透出一种健康的,白里透红的润泽感,带着莹润的光,眼睛也清亮了不少。 苏母每日变着法儿给儿子补身体,看他吃得香,睡得沉,脸颊渐渐丰润起来,心里很有成就感。 这天晚饭后,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摸着肚子的苏木:“儿子,你看你现在在家,气色多好,人也精神了。妈看啊,你干脆就别再想着往外跑了,就留在家这边,找个清闲点的事做做。” “我跟你爸就你一个,等你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平平安安生下来,我们还能帮着带,你该上班上班,该干嘛干嘛,多好?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苏木正拿着手机:“再说吧,妈,这事儿……急不来。” “哎呀,真是的……这破手机,最近老是给我推送什么孕期教育,胎教黄金期,新手妈妈必备,学区房要从胚胎抓起……看得我头都大了。” 也许是他搜索过几次产检相关,大数据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他身体的异常变化,开始孜孜不倦地向他灌输各种育儿知识,母婴产品广告以及关于未来教育竞争的恐怖预言。 苏木干脆把短视频平台,全都卸载了。 这天休息,他没什么事做,就窝家里,拿着手机打游戏。 游戏是那种最简单的消消乐,色彩鲜艳的方块噼里啪啦地消失,声音开得很小。 手机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一条消息,来自瘦猴。 苏木手指顿了顿,还是点了进去。 瘦猴:木头,在吗?你跟江少爷到底怎么了?他最近老来找我,问我有没跟你联系,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问得可勤了,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江冉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带着少爷脾气的固执和某种被冒犯后的恼怒。 苏木总算见识了。 他回复得很快,故作轻松:也没怎么,就那样呗。他就是一时上头,过阵子自己就好了,你别搭理他。 瘦猴:你们这到底是闹哪出啊?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断就断,他还跟寻仇似的满世界找你。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不就是因为他一时糊涂,偷走了江少爷那据说无比珍贵的第一次。 像摘了一朵被精心养护,所有人都觉得高不可攀的名贵花朵,然后发现这花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特别,甚至带着扎手的刺。 更糟的是,他摘了就摘了,还找不到地方还回去。 现在更遭的是直接结果了。 他想起大学时候,一群人聚在烧烤摊上喝得东倒西歪,借着酒劲开些没边没际的玩笑。 不知谁先起的头,说江少爷家世好,模样好,眼光也挑,那贞操肯定更是金贵得不行,得像传家宝一样供着,不能轻易给了人,否则将来结婚都要掉价。 当时江冉就坐在他对面,隔着烧烤摊缭绕的烟雾和晃动的啤酒泡沫,听到这话,反而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沉沉地看了苏木好几秒。 苏木当时以为是自己也跟着起哄,冒犯到了这位少爷,讪讪地闭了嘴。 不过,开叉车这活儿,倒是让苏木的日子变得更清闲了。 厂子里虽然机器不停,床板龙骨每天哗啦啦地切割,打磨,组装,但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叉车搬运。 大量的时间,他只需要待命,或者做一些简单的车辆保养。 于是,空闲的时候,他最喜欢往门卫室溜达。 门卫大叔姓赵,今年刚满五十,是个话痨,也爱热闹。大叔跟前妻离婚好些年了,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他一个人守着这厂子大门,觉得这地方挺好,冬天不算太冷,夏天有穿堂风,比在外面风吹日晒强多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春暖夏凉,神仙日子。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搞直播,不是那种正经八百的才艺展示,就是举着手机,对着厂区门口的路,对着偶尔进出的人和车,对着天空飞过的鸟,或者干脆对着自己那张皱纹深刻的脸,天南海北地胡侃。 从国际形势到菜市场猪肉价格,从三十年前的初恋到昨天看的电视剧剧情,什么都聊。 直播间人不多,三五个常客,偶尔有新人误入,他都能热情地招呼半天。 门卫大叔对共创视频这事儿,非常执着,每天见了苏木都要念叨几遍。 “小苏啊,你就听大叔一句劝,大叔我是有经验,有眼光,可我这老脸老皮的,人家看腻了啊,你呢?你不一样。” 他对苏木说:“你要是有大叔我这份儿敏锐,这份儿豁得出去的劲儿,早就红透半边天了,听我的,没错,你就把手机往面前一架,也不用你说话,你就开你的叉车,搬你的木头,该干嘛干嘛,剩下的交给大叔我来拍,来剪,来配乐,保准比之前那个更火!” 为了说服苏木,他还特意把自己那个“厂草开叉车”的视频翻出来,举到苏木眼前。 屏幕上点赞的数字确实吓人,几十万的红心密密麻麻,评论还在不停地滚动刷新。 大叔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你看看,你看看这热度,这流量,多少人等着看后续呢,这叫市场需求,你不拍,那不是浪费吗?” 苏木看着那惊人的数字,挑眉想江冉会不会刷到他。 但这种小镇工厂的零星热闹,应该不能传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去?传到那些他曾经生活的,光鲜又压抑的圈子里去? 再说了,江冉那个人,苏木很了解,他从来不屑于刷这些短视频软件,觉得那是浪费时间。 江少爷的世界里,是财经新闻,是高端峰会,是私人画廊和跑马场,最不济也是高级俱乐部的内部消息群。 这种带着乡土气息的工厂直播,应该入不了他的眼。 这么一想,苏木又觉得无所谓了,拍就拍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能让大叔高兴高兴,省得他整天念叨。 但是,苏木显然低估了互联网那近乎无孔不入,不讲道理的传播性。它像一张无形却巨大的网,轻易就能跨越地域,圈层,甚至认知的壁垒,将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强行拉扯到一起。 你永远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哪一双眼睛,会恰好看到,又恰好认识屏幕里的你。 江冉那边,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最初的暴怒,被羞辱感,剩下的是一种更加焦灼的,几乎要烧穿理智的迫切。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常规手段去查苏木的下落,问遍所有可能知道苏木去向的旧友,查苏木信用卡消费记录,发现早已停用,甚至试图通过苏木以前的同事打听,全都一无所获。 苏木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切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甚至又想把目光投向一些灰色地带,一些涉及到道德底线甚至法律边缘的手段,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去挖掘苏木更隐秘的线上痕迹,ip地址,注册过的各类平台小号。 他知道这不对,越界了,但他控制不住。 他找不到苏木。 这种无力感让他几乎发疯。 他真的很迫切,迫切到可以暂时放下所谓的规则和体面,迫切到不介意使用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 他需要重新抓住那个胆大包天又狡猾透顶的骗子,需要面对面地质问,需要……需要得到一个交代,或者,一个了结。 那天晚上之后,他本来以为……一切都不同了。 那些激//烈的纠//缠,汗水,喘息,肌肤相贴的温度,他以为那会是一个开始,或者至少,是关系某种实质性的转变。 结果呢? 结果苏木用实际行动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不是前进,不是胶着,是彻彻底底的倒退。 退得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要糟糕。 于是,在门卫大叔的怂恿和直播间为数不多但异常热情的粉丝起哄下,苏木真的尝试着做起了叉车教学视频。 他挑了个厂里叉车闲置,阳光正好的下午,让大叔帮忙举着手机,自己则坐进那台明黄色的叉车驾驶室。 他讲得很认真,从基本的安全检查,启动步骤,到操纵杆的功能,转向注意事项,再到如何平稳地起降货叉,对准货物。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务实和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尽量把每个步骤都拆解清楚。 末了,他还会对着镜头补充一句,表情诚恳:“其实开叉车真的不难,只要按规程来,多练习就行。如果大家真的感兴趣,想学个一技之长,最好还是去找正规的培训机构报名,考个证,安全第一。” 偶尔被大叔拉着开直播,苏木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屏幕上滚动的评论快得他眼花缭乱,大多是“小哥哥好帅”,“手好好看”,“声音好苏”,“厂草看我”之类的调侃,偶尔夹杂几个真正问技术问题的。 打赏的小礼物时不时跳出来,叮叮咚咚的提示音让他耳根发热。 他觉得这些网友实在太热情了。 而城市另一端的江冉,下载了几乎所有主流的社交和短视频软件,挨个尝试用苏木那个他烂熟于心的手机号去搜索,或者通过关联信息查找可能的小号。 苏木过去常用的几个账号,明显已经很久没活跃了。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好几个月前,ip地址还显示在b市,内容乏善可陈,没什么评论和互动。 他在其中一个几乎荒废的账号里,发现最新的一条动态点赞,是给一个母婴博主的帖子点的,帖子标题赫然是“接产检一路绿灯”。 苏木的亲戚?朋友?还是…… 江冉现在看到关于婴儿相关的东西就是很烦躁,他这段时间频繁做梦,上网搜了一下结果是胎梦。 江冉真的很无语,他一个同性恋,到底哪里来的孩子。 之前江冉帮苏木打印过身份证复印件,身份证上的地址似乎是什么禾市渠县荷花镇凤凰村,后面还有一些后缀,江冉就记不太清了。 他立刻在搜索栏里输入这个地址,漫无目的地在海量的网络信息里翻找,筛选。 搜索着,搜索着。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在某个短视频平台的推荐页面上机械地滑动时,一个直播间的封面突然跳了出来。 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熟悉的蓝顶厂房和堆放的木料,而画面中央,那个坐在叉车驾驶室里,侧着脸正在调整后视镜的人。 江冉的手指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是苏木。 他看上去……气色好得过分。 镜头有些逆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皮肤在自然光下显得白皙细腻,甚至透着一层健康的,浅浅的光泽。 他穿着件普通的浅灰色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 和他来江州出差那次总是带着熬夜后淡淡倦色,眉眼间凝着职业化的苏木,判若两人。 直播似乎是互动环节,苏木摘下了那副他常戴的细边眼镜,随手放在旁边的控制台上。 没了镜片的遮挡,他那双眼睛完全显露出来,稍远一点看屏幕上的评论时,他会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显得有些迷茫和费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而当他要看清近处的东西,比如操作杆上的标识,或者凑近去看手机屏幕上滚动的评论时,那张脸便会毫无防备地贴近镜头。 于是,直播间里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因为轻微近视而显得雾气氤氲,却异常干净的眼睛,纤长的睫毛随着眨动轻轻颤抖,瞳仁在光线下呈现出温和的浅褐色。 有评论问他:“小哥哥为什么想起来学开叉车啊?这么全能!” 苏木凑近了看那条评论:“之前感兴趣,想着万一哪天金融圈混不下去了,找不到工作了,好歹还有个手艺饿不死自己嘛,技多不压身,对吧?” 他用了刚跟直播间网友学来的新鲜词:“主包以前可是正儿八经的金融狗。” 江冉手指狠狠地点向礼物列表最顶端那个最贵的虚拟礼物图标,连刷了好几个。 绚丽的特效瞬间占满了整个直播屏幕,将苏木那张有些懵的脸淹没在一片浮夸的动画和系统提示音里。 江冉觉得苏木真是笨得可以,难道看不出整个直播间里,那些喊着“哥哥好帅”,“老公看看我”,“好想坐你的叉车”的评论,有多少是真心请教的,根本就是想调戏他。 不过苏木总是这样笨笨的,才让他这么不放心。 id6653365211:主包今天别教了,休息吧。 苏木显然被那接连不断的昂贵礼物特效惊到了,愣了一下,才眯着眼,努力看清这条被礼物刷屏顶上来,语气有点奇怪的评论。 他脸上露出困惑,对着镜头,很认真地道:“这位id是6653365211的朋友,我不是为了挣钱,才开直播的,我是真的觉得,多一门手艺挺好的,万一有人想学呢?我这是传播知识。”《 》 11、我有很多张卡的,你拉不完的 id6653365211这个账号,在苏木看来,貌似是个疯子。 他在心里做出了如上判断。 每次苏木开直播,主要是应门卫大叔和部分粉丝要求,继续他很认真的叉车教学或者分享一些工厂日常时,这个id6653365211就会像设定好程序的幽灵一样,准时出现,然后开始他那一套固定的捣乱流程。 首先,是礼物轰炸。 不是那种几毛钱一块钱的小心心小星星,而是平台上最贵,特效最浮夸,持续时间最长,提示音最响亮的虚拟礼物。 一个接一个,不带停歇,绚丽的动画特效瞬间占满整个手机屏幕,将苏木那张清瘦的脸和身后的厂房背景完全淹没。 金色的雨,七彩的虹,炸开的礼炮,飘飞的羽毛……应有尽有,活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电子烟花秀。 然后,就在这片浮夸的视觉和听觉轰炸中,一条弹幕会慢悠悠地,却异常醒目地飘过,用的是那种深藏功与名的口吻:礼物够了吧,主包去休息吧。 苏木最开始完全懵了。 他搞不懂这个人想干什么。 给他刷这么多昂贵的礼物,就为了让他下播去休息? 而且,这个id似乎铁了心要包养他的直播时长,有一次甚至在他下播后,通过私信,说把苏木接下来半年的直播量刷够,让他尽管休息。 这种用钱砸人,强行干涉他人行为的做法,让苏木感到极度不适和莫名其妙。 更麻烦的是,苏木最初对直播软件的功能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关闭礼物特效和提示音。 于是,每次这个id一出现,他的直播就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屏幕被礼物特效糊得严严实实,他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脸和评论区其他留言,效果可想而知。 往往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只能在一片尴尬和混乱中匆匆下播。 苏木本来想试着躲开这个6653365211,结果发现无论哪一个时刻,他都在。 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花了点时间,研究了这个直播软件的设置,找到了关闭礼物动画效果和礼物提示音的选项。 世界瞬间清净了。 然而,id6653365211显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打算。 发现礼物轰炸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上的干扰效果后,这个人迅速改变了策略,开始进行另一种形式的骚扰,刷屏式提问和评论。 不是那种正常的,关于叉车技术或工厂生活的询问,而是一些没头没脑,甚至有些越界的,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和挑剔意味的语句。 一条接着一条,速度极快,几乎占据了整个评论区,让其他观众的留言瞬间被淹没。 苏木一开始还回应,比如看到id6653365211说“主包不许笑”,他会下意识地收敛一下因为和网友互动而自然流露的浅淡笑意,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问:“为什么?”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傻。 id6653365211:笑得太好看了。 苏木:“…………” 但当id6653365211开始评论他的衣着时,苏木就觉得不对劲了。 id6653365211:衣服有点透。 那天他穿的就是一件普通的浅灰色纯棉短袖工装,出了点汗有点贴在身上,绝对谈不上透。 接着,问题开始变得更加莫名其妙。 id6653365211:为什么在室外工作? id6653365211:为什么不配一个安全员? 变相的找茬。 其他观众很快就不满了。 屏幕上的评论区一开始原本还算和谐,偶尔有技术讨论,更多是善意的调侃和闲聊。但这个id6653365211一来,画风就彻底变了。 持续不断的礼物特效本身就引人侧目,加上那刷屏式的,语气古怪,内容越界的评论,迅速引起了其他人的反感。 ——这谁啊?钱多烧的?刷礼物了不起?能不能别刷屏? ——说话好奇怪,管得真宽,主播爱在哪工作关你屁事? ——主包别理他,当空气就好。 ——烦死了,把这人踢出去吧!拉黑拉黑! 类似的言论开始出现,起初还是零星几条,很快就多了起来,矛头直指id6653365211。 直播间的氛围被搅得有些乌烟瘴气。 苏木看着这些留言,他不想因为一个人,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还算轻松的交流环境。 但直接拉黑……他又有点犹豫。毕竟对方刷了那么多昂贵的礼物,虽然行为讨厌,但似乎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 纠结再三,他决定先尝试沟通,点开了私信界面,发了条消息过去:你好,id6653365211,你在直播间的发言,有点影响其他观众了。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只要你不乱说话,正常交流,我就不拉黑你,可以吗? 很快,私信的回复来了。 速度很快,几乎是秒回。 id6653365211:我没有说错啊。 id6653365211:你为什么要听别人的话?别人的意见很重要吗?还是你真的想拉黑我。 id6653365211:你变了? 苏木:……我把你刷礼物的钱还给你吧,你看,平台还要抽成,我拿到手的没多少,算清楚退给你。 他想,钱货两清,或许就能让这个奇怪的家伙消停了。 id6653365211的回复再次秒至,斩钉截铁:不要。 不等苏木反应,下一条又来了:你缺钱可以跟我说。 惊悚得可以。 atm奴吗? 他关掉了私信界面,跑去门卫室请教大叔。 “大叔,你说,这种人是不是特别奇葩?他到底想干嘛?” 门卫大叔正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这表现,不像是一般粉丝砸钱求关注,倒像是……想要占有你,这都是在划地盘呢,你遇到疯狂粉丝了。” “占有我?”苏木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更加诡异了,“那我应该怎么办?” 大叔回想了一下:“我之前搞直播,也遇到过类似的。隔壁村一个婆娘,四十多了,看我直播跟别人连线打pk,她就跟疯了一样,在评论区骂人,还私信骚扰跟我连线的女主播,后来……” 大叔顿了顿:“后来她还跑到厂子门口来堵我,说要跟我好好谈谈,把我给吓得,好几天没敢开播。” 大叔看他脸色不好:“不过没事,你别怕,你一个大男人,身强力壮的,怕什么?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我当时是觉得丢人,懒得跟她纠缠,你这情况……” 大叔想了想:“要不,你先别理他,冷处理?” 苏木拿出手机,找到了id6653365211的主页。手指在加入黑名单的选项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按了下去。 屏幕提示:操作成功。 id6653365211消失了。 苏木以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然而,这份清净维持了没多久。 很快,一个新的,id6653365985出现了。 id6653365985发来一条私信。 照片的中心,摊开着好几张崭新的,排列整齐的电话卡,不止一两张,粗略数去,至少有七八张。 紧接着,文字信息来了。 id6653365985:不要拉黑我,我有很多张卡的,你拉不完的。 id6653365985:我以后不乱说话了,你把礼物打开,我每天给你刷一点钱,就满足了。 苏木:……好吧,要是超过了我不会让你刷了。 苏木觉得,这个人的手机卡,和江冉简直有得一拼。 说起江冉,苏木才忽然意识到,江少爷最近几天,竟然出奇地安静,那些换着号码打来的,带着怒意或纠缠的电话,那些通过瘦猴或其他渠道旁敲侧击的打听,似乎都戛然而止了。 难怪,苏木觉得自己好久没拉黑人了。 苏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释然还是失落?他说不清。 或许,江少爷这是终于把他给忘了?或者找到了新的,更有趣的消遣?这样也好。省得麻烦。他本来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这念头飘过时,还是泛起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涩意。 其实,很久以前,苏木也曾经鼓起过勇气,想要朝着那份看似遥不可及的光亮靠近一点点。 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大二还是大三的一个周末,他通过中介,找到了一份报酬不错的家教工作,给一个住在市中心高档小区的高中生补习数学。 那家人很有教养,对他这个大学生很客气,每次去都会准备水果点心。补课结束,还会按照约定好的课时费,用信封装着现金给他,从不拖欠。 那天补完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不算大,但足以打湿衣衫。 苏木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正犹豫着是冒雨跑去公交站,还是等雨小一点。 手机响了,是江冉,问他怎么还没回校。他问苏木在哪里,苏木老实说了自己在给人家做家教,报上了这个高档小区的名字和楼栋号。 电话那头,江冉似乎顿了一下:“我也住这个小区,几单元?我正好要回去拿点东西,你等着。” 没过多久,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滑到单元门口停下。车窗降下,露出江冉那张在昏暗雨幕和车内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英俊的脸。 他朝苏木说:“上车。” 那是苏木第一次踏入江冉真正意义上的家。不是他偶尔租住的那个离学校近的,装修现代但总显得有些冷清的公寓,而是他父母所在的,承载着他成长痕迹的家。 房子很大,是那种苏木只在电视或杂志上见过的,带庭院和地下车库的独栋。 内部装修并不显得奢华夸张,而是充满了设计感和一种沉淀下来的,舒适优雅的质感。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好闻的香薰味道。 江冉的父母都在家,见到儿子带同学回来,很自然地微笑着打招呼。 江母气质温婉,说话轻声细语,问苏木要不要喝点热茶驱驱寒,江父虽然严肃些,但也朝他点了点头,问了句“雨大吗”,又让他们去玩吧。 他们对待苏木的态度,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儿子带回来的,需要礼貌接待的普通同学,周到,得体,无可挑剔。 江冉领着他上楼。楼梯的扶手光滑冰凉,脚下是柔软厚重的地毯。 江冉的房间很大,整洁得不像一个男生的卧室,书架上是排列整齐的原文书籍和模型,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的油画,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青翠的庭院景观。 那一刻,站在江冉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迷蒙却依旧难掩精致的景色,闻着空气中属于江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苏木心里那点刚刚因为对方接他而升起的小小雀跃和隐秘的期待,像被这冰凉的雨水兜头浇下,迅速冷却,沉淀成一种更加清晰而沉重的认知。 很漂亮的房子。 很好的江冉。 教养很好的父母。 他只是一个偶然闯入的,浑身还带着雨水的旁观者。 他站在这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真正赶得上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起点,这样的……世界。 那种差距,并非源于恶意或歧视,而是一种更加根深蒂固的,由出身,环境,资源所决定的鸿沟,无声无息,却壁垒分明。 后来,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想要表白的勇气,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苏木有时候会想,其实不那么喜欢江冉就好了。 就只是像对待其他稍微熟稔些的同学,朋友那样,保持适度的距离,得体的来往,不过分靠近,也不过分疏远。 这样,或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些辗转反侧,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患得患失的煎熬,以及……最后那场堪称灾难的失控与逃离。 可偏偏,就是有点太喜欢了。 他害怕,怕得要命。怕自己的靠近会让这份他视若珍宝的关系变了味,怕那些隐秘的心思一旦暴露,会引来江冉的惊诧,厌恶,甚至彻底的远离。 他见过江冉对那些过于热情,目的不纯的追求者,是怎样的冷淡与疏离。 他不敢赌。他宁愿维持着那份看似平常的同窗情谊,至少,这样还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说上几句话,偶尔收到他漫不经心却足够让他心跳加速的邀约或问候。 大学的时候,多好啊。天天都能看到。 在同一间教室里,江冉可能坐在前排,也可能在后排,苏木总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个挺拔的背影,或者侧脸,像一道自带光芒的风景,构成了苏木青春岁月里,最隐秘也最鲜活的背景色。 后来毕业了,天各一方,看不到了。 苏木以为,新的环境,新的工作,他以为自己能把他忘掉,至少,能让那份喜欢变得浅淡,不再具有如此尖锐的杀伤力。 可是有一天,苏木在b市拥挤的地铁站里,被人潮推搡着,匆匆忙忙赶着去加班。路过一个地面出口时,目光无意间瞥向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一辆颜色低调却线条流畅的车,正好缓缓驶过。和江冉当年常开的那一款,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苏木的脚步猛地顿住,周遭所有的喧嚣,地铁的轰鸣,人流的嘈杂,广播的通知声,仿佛都在那一刻急速褪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一股尖锐的酸涩,毫无道理地,汹涌地冲上了鼻尖和眼眶,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他慌忙低下头,快步钻进更深的人群里。 苏木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那次苏木留宿在江冉家。 “你随便坐,我给你看个东西。” 苏木当时心里还有些拘谨,闻言好奇地看着他。 江冉的房间很大,他走到门口,伸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啪”一声,顶灯和壁灯都熄灭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庭院里朦胧的景观灯,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投进些许模糊的光晕。 然后,苏木感觉到江冉走了过来,一条柔软蓬松的羊绒毯子,带着干净的,阳光晒过的气息,轻轻盖在了他的头上,遮住了视线。 眼前一片温暖的黑暗。 “别动。”江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点笑意。 接着,苏木感觉到江冉也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两人隔着一层毯子,肩膀几乎挨着。然后,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一点柔和而稳定的光亮了起来。 那光不刺眼,是暖黄色的,照亮了方寸之间。苏木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才看清,那是一本书。一本会发光的书。 书页的纸张似乎是特制的,散发着均匀的光,照亮了上面精美的印刷图案和文字。 柔和的光晕映在江冉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勾勒出他优越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是他送给江冉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他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说不上多亲近,但江冉过生日,请了不少人,也叫了他。 苏木不知道送什么好,他以前的生活里,几乎没有给同学送礼物的习惯和预算。他在网上看了很久,挑了很久,最后选中了这个书本夜灯。 不算特别贵,但设计巧妙,灯光柔和,他觉得……江冉可能会喜欢,至少,不会讨厌。 他记得自己把包装好的礼物递给江冉时,心里忐忑得要命,生怕这份礼物,会在这位少爷琳琅满目的生日贺礼中显得格格不入。 而此刻,这本他送的书灯,不仅被好好地保存着,甚至还充好了电,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夜,被江冉特意拿出来。 “哇,”苏木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很漂亮。” 江冉转过头看着他,毯子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江冉的眼睛在书灯柔和的光晕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嗯,我平时都舍不得用的,但我有给它充电。” 苏木:“江少爷,你用吧,别舍不得,要是,要是用坏了,我再给你买一个。” 江冉看着他,说:“好。” 人能够送出自己最匮乏的东西的时候,是证明真的喜欢这个人。 当时的苏木,匮乏的或许不只是金钱和昂贵的礼物,更是一种坦然表达喜欢的勇气和底气。他送出的,已经是在他能力范围内,所能想到的,最用心,也最希望能被对方珍视的心意了。 江冉其实也给了苏木最温柔也最珍贵的回应。 就够了。 苏木还在回忆酸涩的初恋的时候。 id6653365985非常不合时宜地发了一个消息:主包,你在做什么? 苏木:我爸爸在打牌,我叫他回去吃饭。 id6653365985:叔叔平时喜欢什么?茶还是酒,你爸身手矫健吗?我是说如果把他珍贵的宝贝带走了,他会打人吗? 苏木心想这个985真的有病。《 》 12、就算死也要死个痛快 苏木给id6653365985立下了规矩。 一天最多只能刷一百块,多一分都不行。否则就拉黑,永远拉黑。 id6653365985:……哦。 苏木觉得这态度不够端正,想了想,又发过去一句,带着劝诫的意味: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就是特别想给别人花钱那种? id6653365985:……是的,没错,不给别人花钱我心里不舒服。 苏木一时语塞。 还真是?这算什么癖好? 苏木:那你可以把钱捐给山区儿童啊,帮助有需要的人,不是更有意义吗? id6653365985:我有捐啊,不过我钱比较多,我可以捐,你不要捐,捐款套路很深的。我以前捐过一个机构,金额不少,结果后来新闻爆出来,那个机构的负责人贪污,挪用善款,最后坐牢了,钱没到孩子们手里,反倒肥了蛀虫,想想就恶心。还不如发给我喜欢的人,至少我知道,这钱是给到了我想给的人手里。 苏木觉得这个人还是挺善良的。 不过仅仅因为看了几次直播,因为叉车?因为脸?就能随随便便说出喜欢这种字眼。 轻浮。 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像江冉一样道德品质高的。 id6653365985:你回家,是因为之前的工作干得不开心吗? 苏木:也不止啦。 不止是工作。还有更多。但他不想说,也没必要对一个陌生的,行为古怪的网友倾诉这些。 苏木:我要去忙了,下次再聊。 id6653365985那边安静了,没再回复。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厂里没什么活,他提前回家了。 他想起医生和李医生都提过,可以适当进行一些胎教,有助于婴儿发育。他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就想着找点舒缓的音乐或者有声读物听听。 他拿起手机,打开了一个常用的播客软件。软件还保留着他以前在b市时的使用习惯和订阅列表。他点开我的订阅,准备找找有没有适合胎教的轻柔音乐或故事专辑。 然而,列表刚一展开,映入眼帘的,满满当当,几乎全是与金融,投资,宏观经济,行业分析相关的播客节目。 “每日财经快讯”,“深度解读美股”,“华尔街见闻”,“首席策略官”…… 真是一瞬间就把苏木带回之前在cbd写字楼里,穿着熨帖的衬衫,对着闪烁的k线图和纷繁的数据报表,度过的一个个焦灼或亢奋的日夜。 空气里仿佛又弥漫起咖啡的苦涩香气,和中央空调永不停歇的,有些干燥的暖风。 他手指无意识地向下滑动,一行行掠过眼前,苏木他记得自己通勤时戴着降噪耳机听,午休时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听,深夜加班为了提神也听。 那些是曾是他构建职业认知,试图在残酷的行业里站稳脚跟,甚至渴望出人头地的重要养分。 而现在,他坐在自己老家,窗外是晒着被单的院子和偶尔响起的狗吠,在搜索栏里,敲入了“孕期音乐”,“胎教故事”这几个字。 新的列表跳出来,封面多是柔和的粉色,蓝色,或者可爱的卡通图案,标题也充满了温馨和童趣的气息。 可是苏木不太想听,于是退出来,重新点开了我的订阅。 算了,之前买都买了,不要浪费。 苏木摸了摸肚子说:“好宝宝,能听就听吧,不听就睡觉吧。” 三个多月的肚子其实不明显,苏木怀的时候也刚好,大起来的也是冬天,衣服一遮就什么也看不出。 苏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苏木放得特别大声的手机,问他在做什么呢? 苏木说:“胎教呢?” 苏母好奇说:“听的这是什么?” 苏木看着封面说:“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对全球市场的影响,科技巨头的财报分析和未来展望,宏观经济指标如何解读。” 苏母凑过来,伸手点了点苏木的额头:“哎呦,我的傻儿子哟,这才多大点儿?小豆丁一个,哪里听得懂这些?” “刚刚我给你发微信了,你看见没?是不是又没看手机?” 苏木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有好几条未读消息,都是母亲发来的:“没,刚才没看。” 苏母:“没看见就算了,正好跟你说一声,待会儿晚饭咱们不在家吃了,要过去吃席。” “吃席?”苏木一愣。 在小镇,吃席通常意味着红白喜事。 “嗯,你三姨姥家的外孙女,就是那个叫小琴的,明天出嫁。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前一天晚上,娘家人这边得摆几桌,请亲近的亲戚朋友先聚聚,热闹热闹,送嫁宴,”苏母继续说,“你爸已经先去帮忙了,咱们娘俩收拾收拾也过去。” 苏木点了点头,他既然在家,自然是要去的。 办婚宴的地方,就在镇子东边一条老街的旁边。不是那种豪华的酒店酒楼,而是一家专门承办宴席的,带大院子的老式饭庄。 院子很大,能摆下十几二十桌,此刻已经张灯结彩,贴着大红的喜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空气里弥漫着油烟,鞭炮硝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嬉闹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响成一片,充满了市井的,旺盛的生命力。 苏木跟着母亲走进院子,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孟令轩一家也来了。 孟令轩正跟几个同龄的男人站在一边抽烟聊天,他媳妇则拉着女儿孟娇娇,在跟几个同龄人在说话。 孟娇娇眼尖,一扭头就看见了苏木,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挣开妈妈的手,像只小蝴蝶一样扑了过来,脆生生地喊道:“小苏哥哥!小苏哥哥你也来啦!” 苏木先护着肚子,稳住身形,低头看着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脸上不由露出温和的笑意:“娇娇,你好啊。” 孟令轩也看到了苏木,掐了烟走过来,先跟苏母打了招呼,笑骂道:“哎,孟娇娇,你怎么回事儿?没大没小的,哥哥怎么都叫起来了?这是你苏木叔叔!” 孟娇娇撅起嘴,一点不怕她爸,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驳:“妈妈教我的,妈妈说,长得帅的,看着年轻的,就叫哥哥,叫叔叔把人叫老了。” 孟令轩被他闺女这套逻辑噎得直瞪眼,转头看向自己媳妇。 他媳妇是个爽朗的性子,此刻正捂着嘴笑,见丈夫看过来,大大方方地一耸肩,冲着女儿竖起大拇指:“乖女儿,说得好,妈妈是这么教的没错,人家苏木就是帅哥啊,就该叫哥哥。” 周围几个听见这话的亲戚邻居也都哄笑起来,气氛顿时更加热闹轻松。 孟令轩拿这对活宝母女没办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苏木道:“你看看,这娘俩,一个比一个能胡闹,别介意啊木头,小孩不懂事。” 苏木语气轻松:“没事,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行,娇娇喜欢叫哥哥,就让她叫吧。” 孟娇娇更加高兴,小手紧紧拽着苏木的衣角,仰着小脸,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小苏哥哥,我跟你说哦,我们语文老师,跟今天的新娘子一样漂亮呢。” 这还没放弃当小红娘呢。 都是一个地方的。 街坊邻居,沾亲带故,往上数几代,说不定都能扯上点关系。婚宴这种场合,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平时散在各处的人都拢到了一起,熟面孔随处可见。 都互相认识。 看见苏木,认识的,不熟但眼熟的,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毕竟苏木在他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名人,不是指现在网络上那点虚名,而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成绩好,模样俊,考上了重点大学,去了大城市工作,是不少父母教育自家孩子时会提起的榜样。 “哎哟,这不是小木头吗?回来啦?气色看着不错啊!” “苏木啊,好久没见了,在b市发展得挺好的吧?” “听你妈说你回来了,打算在家待多久啊?” 寒暄过后,话题总免不了拐到一些经典问题上。尤其是那些稍微上了点年纪,热心肠又爱张罗的阿姨婶子们,打量苏木的眼神就带上了明显的关切。 “小木头,今年有……二十五六了吧?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啊?” “有没有谈女朋友啊?大城市女孩子眼界高,咱们本地的姑娘也不错,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介绍?我娘家侄女,今年刚大学毕业,在县里当老师,模样性格都好……” 面对这些热情的关爱,苏木往往只能尴尬地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苏母就在旁边。 苏母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笑呵呵地替他挡回去:“哎呀,王婶,李姨,你们就别操心啦!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啦,讲究什么自由恋爱,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这些事情啊,让他们自己张罗去,我们当家长的,少管,他们也自在。” 她一边说,一边把苏木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像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除了问婚事的,还有更新潮一些的。有个跟苏木年纪相仿,在外地打工的小伙子,拿着手机就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好奇:“苏木哥!我刷到你了!就那个……叉车!是你吧?我看着就像!嚯,现在可是网红了啊!” 苏木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颈,点头承认:“嗯,是我。闲着没事,瞎弄着玩的,在家反正也无聊,找点事做,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那小伙子一拍大腿:“就是,多酷啊,我也关注你!” 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会儿,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桌椅碗筷叮当作响,热气腾腾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 按照本地的规矩和长辈们的安排,苏木被安排到了小孩那桌,因为他不能喝酒。具体原因,父母对外只含糊地说他最近身体不适,不宜饮酒。 于是,他被安排和几个半大孩子,还有几个同样不怎么喝酒的妇女,坐在了相对清静些的小孩妇女桌,喝鲜橙多饮料。 席间,气氛热烈,推杯换盏。 有相熟的叔叔端着酒杯过来,满面红光,非要给苏木敬一杯。 苏父就坐在邻桌,一直留意着这边。见状,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几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歉意但坚决的笑容,拦在了苏木面前,摆手道:“老张,老张!心意领了,心意领了!这酒啊,真不能让他喝。” ”他啊,酒精过敏,从小就是,一沾酒身上就起红疹子,难受得厉害。医生也叮嘱了,绝对不能碰。这样,我替他喝了,我干了,你随意!” 说着,苏父不由分说地接过那叔叔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还亮了亮杯底。 那叔叔见状,也不好再勉强,哈哈笑着拍了拍苏父的背:“行行行,老苏你护犊子,那你可得替小木头多喝几杯!” 话题便又转向了别处。 饭后,天色还没暗了下来。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宴席上沾染的油腻和喧嚣气息。一家三口没有骑车,也没有搭别人的顺风车,选择了慢慢散步回去。 从办宴席的老街到他们家所在的巷子,有一段不算远但也不算近的距离。 路是新修的水泥路,还算平坦,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民房,有些窗户里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 空气里飘散着各家各户晚饭后洗漱的,淡淡的肥皂水气味,还有不知哪家院子里飘出的,夜来香甜腻的香气。 苏母从随身携带的红色手提袋里,掏出几颗刚才宴席上发的喜糖。糖是常见的水果硬糖,她仔细剥开一颗,递到苏木嘴边:“来,吃颗糖,沾沾喜气。” 苏木顺从地张嘴含住。 糖是橘子味的,甜得有些发腻,苏母又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红色纸包,也给苏木,里面总共加起来可能也就三四块钱。 “拿着,回去收好了。”苏母把小红包塞进苏木的手心里。 从小到大,但凡遇到什么他们认为兆头好的小东西,一个苹果,一枚硬币,或者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里面没多少钱的红包,他爸妈都会给他。 仿佛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件,就能把世间所有的祝福和好运,都灌注到他身上。 三人并肩走着,苏木走在中间。 他早已长得比父母都高了,父母依旧像很多年前一样,自然而然地,将他护在了两人中间。 夜色温柔,路灯将他们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又缩短,交错重叠在水泥路面上。 苏木说:“妈,你说,万一以后,我没有办这样一场仪式,你和爸爸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苏母带着点不以为然的豁达:“为什么非得办那么一场?办那么一场,锣鼓喧天,人仰马翻的,说得好听是热闹,说得实在点,不就是为了把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钱收回来吗?” 她侧过头,看了苏木一眼:“再说了,仪式不仪式的,有那么要紧吗?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更开心的事,语气都轻快起来:“到时候,等我大孙子或者大孙女出生了,满月,百天,周岁……我照样可以大办特办,请亲戚朋友都来,热热闹闹的,份子钱照样收!” 苏木被他妈这套逗得有些哭笑不得:“妈,你这个财迷。就知道份子钱。” 走在外侧的苏父:“没错,你妈就是个财迷。从小就精打细算。” 苏母哼了一声,得意道:“财迷怎么了?我不精打细算,能把你们爷俩养得这么好?能把咱家这小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的?”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 苏木走在父母中间,感受着两侧传来的,属于家人的,安稳而踏实的温度。 他看着前方延伸的,被路灯照得明一段暗一段的水泥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画面。 也是这样的夜晚,或许更早一些,星星更多一些。他还是个小豆丁,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刚从学校回来。 父母则是刚从田里或者厂里干完活回来,身上还带着泥土或机油的气息,或者专门来接他。他们会在这条路的某一处相遇。 然后,就像现在一样,父母会自然而然地,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中间。小小的他会伸出两只手,一手牵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 三个人,挨得紧紧的,踏着月色或星光,说着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听父母谈论田里的庄稼,厂里的活计,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家。 而现在,他长大了,比父母都高了,甚至即将成为另一个小生命的父亲。可走在这条熟悉的,却又似乎有些不同的路上,父母依旧把他护在中间。 仿佛无论他长到多大,走得多远,在他们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保护,需要被放在最安全位置的孩子。 江冉现在俨然已经是个玩转短视频平台的高手了。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笨拙地搜索,只会用礼物刷屏的门外汉。他学会了切换ip地址,将自己账号显示的定位,改成了“禾市渠县凤凰村”。这样一来,平台的大数据算法会自然而然地,将更多来自那个区域的同城内容,推送到他的首页。 他觉得自己像个蛰伏在暗处的猎手,利用科技的手段,为自己搭建了一个观察猎物的,绝佳的瞭望台。 互联网确实是个好东西。 苏木在凤凰村,乃至周边几个村镇,俨然已经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 毕竟,厂草开叉车的视频热度未散,他本人又确实外形出众,性格温和,自然更容易成为话题和镜头的焦点。 江冉时不时就能在自己的同城推荐里,刷到一些带有苏木身影的照片或短视频。 有时是几张在某个亲戚家门口的合影,背景是贴着瓷砖的农村自建房和停着的摩托车;有时是一段在乡间大路上行走的模糊侧影,远处是成片的稻田;有时甚至只是别人家院子里聚餐时,无意间拍到的,坐在角落安静吃饭的苏木。 这些零碎的,未经修饰的影像,像一块块拼图,在江冉眼前,拼凑出苏木离开他之后的生活碎片。 苏木如今穿着最普通的t恤长裤,站在尘土飞扬的村路上,或坐在喧闹油腻的宴席间,脸上却似乎……多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松弛而温和的气息。 这发现让江冉心头那股躁郁和迫切感,如同被浇了油的火,烧得更加旺盛。 他几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日就要启程,亲自去那个叫凤凰村的地方看看。 这天大数据又一次精准地,将一个视频推送到了他的眼前。 还是同城。 点开看,背景显然是一场热闹的农村婚宴。苏木穿着一件浅色的卫衣,坐在一张圆桌旁,身边围坐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而他正低着头,极其耐心地,眉眼温和地,跟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圆嘟嘟的小姑娘玩着什么。 苏木看起来很喜欢小朋友。 镜头拉近,才看清,他们玩的是一种极其幼稚的,用一根红绳在手指间翻出各种花样的翻绳游戏。苏木的手指修长灵活,配合着小姑娘笨拙却兴奋的动作,时不时因为对方成功翻出一个简单的花样,而露出赞许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小姑娘则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都是信赖和开心。 拍摄视频的人,显然是小姑娘的妈妈,因为她的账号昵称就叫娇娇妈妈。 视频配文很简单:“和小苏哥哥玩得好开心啊~[爱心]” 底下已经有了一些评论。 大多是“哇,帅哥好帅!”,“小哥哥好有耐心!”,“娇娇好可爱!”之类的夸赞。 而娇娇妈妈在一条夸苏木帅的评论下,兴致勃勃地回复了一句:谢谢夸奖~[害羞]我们小苏哥哥还是单身可撩哦~有合适的妹子可以介绍! 苏木对别人笑,跟小孩玩幼稚游戏,被别人贴上单身可撩的标签,甚至可能真的被介绍去相亲。 当晚,苏木早早洗漱完毕,准备上床休息。他现在作息规律得像个老干部,不再熬夜,为了肚子里那个小生命能健康发育。 他靠在床头,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私信。 id6653365985又发来了消息,时间是稍早一些。 id6653365985:你很喜欢小朋友吗?你以后是一定会要孩子的,对吗? id6653365985:其实孩子不一定非要要的,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养儿防老的旧观念了。只要我们自己有能力,把生活过好,也不一定非要孩子。 id6653365985:而且,养育孩子很耗费时间和精力的。经济压力,个人空间,生活质量……都会受到影响。 这个id6653365985,怎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说话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试图干涉别人生活的味道。 此刻的苏木,他肚子里正怀着一个小生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未来生活的核心和希望。任何对这种选择的质疑,在他听来都格外刺耳,像是在一个已经下定决心,并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父亲头上点火。 苏木:你自己不想要宝宝,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要来劝别人?我就要。我非要。我很爱我的宝宝。明白了吗? 这个古怪的网友,实在管得太宽了。 而城市的另一端,江冉看着苏木回复,我就要。我非要。我很爱我的宝宝。 宝宝?什么宝宝?谁的宝宝?苏木为什么用这么肯定,这么充满爱意的语气? 还有那个产检一路绿灯的点赞。 不,不能再等了。 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 就算死也要死个痛快。 江冉拨通了秘书allen的号码。电话几乎是被秒接,allen专业而恭敬的声音传来:“江总?” “allen,听着,立刻,马上,把我手头上所有能压缩,能提前,能移交的工作,全部处理掉。压缩到最短时间。我需要假期,立刻就要。最长能批多久,就给我申请多久。现在,立刻去办!”《 》 13、你……来找我的? 金融播客节目听完了。 然后,苏木的肚子,开始有了一丝微不可查,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 起初只是觉得裤腰紧了点,后来,当他不经意间低头,或者侧身时,能隐约看到腹部那一点不再平坦的,微微的隆起。 指尖轻轻按上去,能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内在的饱满和硬度,隔着皮肤和肌肉,仿佛在提醒他,另一个生命正在那里悄然生长,改变着他的身体,也改变着他的一切。 他从箱底翻出了一个黑色的,质感很好的相机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台索尼的微单相机,金属机身泛着冷冽的光泽,镜头保护得极好。 这是很久以前,江冉送给他的礼物。 江冉当时送给他的时候说,觉得适合他,性能不错,也轻便。还说,等下次假期,可以一起出去玩,就用这个相机拍很多照片留念。 相机里还存着不少照片。苏木插上数据线,连接手机,一张张翻看着。 里面真的有很多很多张江冉。 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江冉;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皱着眉头看书,侧脸线条利落的江冉;在深夜的路边摊举着啤酒瓶,笑得恣意张扬的江冉。 甚至还有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对着镜头比着幼稚鬼脸的江冉…… 那时候,瘦猴和肥刀他们总调侃苏木,说他这是要当校园艺术家,整天相机不离手。 苏木总是笑笑,不辩解。 他哪有什么艺术追求,他只是单纯地想拍江冉而已。想把那个人的每一个瞬间,每一种神态,都偷偷地,贪婪地收藏起来,像收集阳光的碎片,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里。 翻到有一张照片,他停留了很久。 那是大二迎新生的时候。他们被派去负责学院的接待摊位,就设在篮球场外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 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忙乱了一上午,苏木给他买饭过去,江冉吃了,累了,趁没什么新生来的间隙,趴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桌上睡着了。 他侧着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因为放松而微微抿着。阳光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英挺的轮廓和那种毫无防备的睡颜,勾勒得格外清晰,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微的,柔软的绒毛。 苏木当时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悄悄举起相机,调整角度,避开了桌上的杂物和偶尔路过的人影,只将镜头对准了那个在斑驳光影下熟睡的少年。 按下快门的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偷走了一小片时光,偷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不设防的江冉。 照片里的江冉,真的很有那种青春电影里,让人一眼心动的校园男神的感觉。干净,耀眼,带着浑然天成的,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魅力。 除了江冉,相机里也拍过他的父母。 有在家门口菜园里弯腰摘菜的背影,有在饭桌上笑着给他夹菜的瞬间,也有在车站送他返校时,挥手告别的模糊身影。 因为这个相机礼物实在太过贵重,苏木拿到手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不想欠江冉太多,于是,他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兼职,攒下了一笔钱,买了一双江冉喜欢的,某个名牌的限量版篮球鞋,送给了他。 那是他当时能拿出的,最贵重的心意了。再贵的,他实在买不起。 后来江冉好像就再也没送过他这么贵的礼物了。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 他们之间的礼物往来,变成了更随意,更平价的东西,一本书,一张唱片,一盒糕点。 而现在,江冉真的没有再联系他了。 那个曾经执着地,换着号码打电话,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下落的江少爷,好像一夜之间,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手机安静得可怕,连那个古怪的id6653365985,在被他那次呛声之后,似乎也消停了不少。 苏木握着那台冰凉的相机,指尖划过屏幕上那张睡颜安静的旧照,又下意识地,轻轻按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对着镜子拍了一张。 本来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告诉了他,又怎么样呢? 是期待他惊喜若狂,立刻飞奔过来,许下承诺,承担起责任吗?还是害怕看到他惊愕,厌恶,甚至冷漠地要求处理掉? 又或者,是担心这只会让两人之间本就混乱不堪的关系,变得更加纠缠不清,最终演变成一场更加难堪的闹剧,连记忆中那点仅存的,或许曾真实存在过的温柔瞬间,都被彻底玷污? 他不知道。 他不敢想。 所以,不告诉,或许才是对的。 就当这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选择,江冉的消失,某种程度上,反而像是替他做了选择,让他可以更加心安理得的,将这个小生命,划归为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和责任。 不过,大概是看了相机里那些江冉的照片,心里那点被刻意压下去的,关于过去的记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又悄悄翻涌了上来。 他点开和瘦猴的聊天页面,发了最简单,也最像是随口问候的几个字过去:最近在干嘛? 瘦猴:还能干嘛?打工啊,兄弟,天天跟电脑死磕,眼睛都快瞎了。唉,我要是有你那种说走就走,直接躺平的勇气就好了。 后面还跟着个哭丧着脸的表情包。 苏木看着这回复,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瘦猴还是那个瘦猴。 他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没什么可聊的。 工作?他没在做了。 生活?他这边是小厂,叉车和日渐明显的孕肚。 最终,还是让他没能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明知不该问,问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的问题:江少爷呢?最近……联姻联了吗? 发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瘦猴:江少爷?他啊不清楚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些天倒是跟火烧了屁股似的,满世界打听你,一天能问我八百遍,烦都烦死了。不过最近最近好像消停了,一直没联系我。估计是忙着跟哪家的姑娘相亲去了吧? 堵心。 早知道就不问了。 苏父昨晚约了钓友去了附近的水库钓鱼。 水库离镇上有一段距离,在一片山坳里,水面宽阔,水质清澈。岸边有好几处被钓鱼爱好者们常年开发出来的,隐蔽又合适的野钓点。 苏父是那里的常客,虽然技术算不上顶尖,但胜在有耐心,经常能有些收获。 秋天了,天干物燥。 守了大半夜,好几条野生鲫鱼,鳞片银亮,活蹦乱跳。 苏木早上刷牙的时候看到桶里那几条鲜活的鲫鱼。 苏母说:“野生鲫鱼,最补了,营养好,味道鲜,你今天下班早点回来,妈给你炖鲫鱼汤喝,奶白奶白的,撒点葱花,可香了。” 苏木正揉着眼睛,听到“鲫鱼汤”三个字,脑子还有点迷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鲫鱼汤?” 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古怪,睡意也跑了大半。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跑去问他爸。 “爸那个,鲫鱼汤我喝了,不会下奶吧?” 问完,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有点傻。 苏父被他这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不会,你想什么呢?要是喝鲫鱼汤就能下奶,那你小时候,还用得着到处给你找奶粉喝。” 苏母在厨房里也听到了:“你这孩子,脑子里整天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鲫鱼汤就是补身子,利水肿的,对脑子也好,你小时候就爱吃鱼,所以我跟你爸才经常去给你弄鱼吃,要不你能那么聪明,学习那么好?” 不是下奶的就行,他对聪明倒没抱太大期望,不过按照他和江冉的基因,应该不会太笨吧,只要对宝宝好,自己喝了没什么奇怪的副作用,就行。 “哦,那就好,那我今天早点回来。” 去上班的时候,苏木骑着那辆小电驴,迎着温暖的阳光,慢悠悠的,风吹在脸上,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爽。 不过苏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天老是打喷嚏。 苏母担心他感冒了。 苏木说:“我没有,可能是有人在想我吧。” 今天厂里的活不算多,所以厂长让苏木下午过去。 这边,江冉从江州出发了。 他没带太多行李,只一个轻便的登机箱,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必需品,还有那台从不离身的笔记本电脑。 行程安排得极其紧凑,几乎是秘书allen用最高效率为他压缩,交接完所有能处理的工作后,他立刻就订了最近一班去往禾市的高铁票。 抵达禾市高铁站,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出站仔细看看这座陌生的城市,直接在车站出口,包了一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出租车,报了渠县的名字。 司机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确认了目的地,便一脚油门,载着他驶离了繁华的市区,向着更偏远的县城驶去。 去渠县的路不算太好,部分路段还在维修,江冉将车窗降下一点,让带着尘土和田野气息的风灌进来。 这就是苏木的家乡吗? 好不容易到了渠县县城,时间已经是下午。县城不大,街道显得有些陈旧,行人车辆混杂,节奏缓慢。 江冉下了出租车,站在路边,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和来来往往,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当地方言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茫然的孤立感。 他需要去凤凰村所在的那个镇。 问了几个路人,得到的回答要么是语速极快,夹杂着大量方言词汇,让他听得云里雾里;要么是指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说“坐公交,那边有站”。 他顺着指引找到了所谓的公交站,一个连像样站牌都没有,只是几辆破旧中巴车停靠的路边。 鸡同鸭讲。 江冉脑子里冒出这个词。 在网上也搜不到路线,他其实想给苏木打电话,但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突然就找不到路了,实在有点太逊了。 他习惯了在谈判桌上用精准的语言掌控全局,习惯了在社交场合用流畅的言辞应对自如,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语言不通,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县城车站旁。 他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在这个小县城里租一辆车,自己开过去。 虽然路不熟,但总比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人费力沟通强。 就在他皱着眉头,拿出手机准备搜索本地租车信息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叼着根烟的中年男人,蹬着一辆漆皮斑驳,车斗里还沾着泥点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停在了他面前。 男人上下打量了江冉几眼,目光在他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衣着和气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吐掉嘴里的烟蒂,用一口带着浓重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直截了当地问。 “去哪?我送你。” 他的三轮摩托车简陋得可怜,连个像样的挡风玻璃都没有,车斗里随意扔着几件工具和一只看不清颜色的蛇皮袋。 这车和江冉平时接触的代步工具,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江冉的目光在那辆三轮车上扫过,又抬眼看了看周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沟通困难的环境。 他报出了目的地,说的是苏木工作的那个厂。 那男人说:“你等车也没用,只能到街上,你还得走很久。” 那人伸出三根在他面前晃了晃,言简意赅:“三百,我把你送到门口。” 从县城到镇上的距离,这个价格显然高得离谱,带着明显的宰客意味。 若是平时,江冉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但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尽快到达那个叫凤凰村的地方,尽快找到苏木。 他只是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成交。” 江冉坐在那辆简陋的三轮摩托车后里,自有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 风毫无遮挡地迎面吹来,带着尘土,路边农田的肥料气息,以及三轮车排气管喷出的,有些刺鼻的柴油味,将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他不得不微微侧过身,用手挡在额前,眯起眼,才能勉强看清前方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乡村道路。 开车的司机显然是个话痨,也可能是第一次在他们地方,见到一个像江冉这样穿得这么一本正经的年轻人,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 江冉自认为今天穿的已经相当休闲了,一件深灰色休闲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短袖,下身是同色系的休闲长裤,脚上一双黑色板鞋。 这身行头放在江州任何场合都算随性。 然而,在这尘土飞扬的乡村土路上,在这辆叮当作响的三轮车衬托下,的确显得有点突兀,更别提他手腕上那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在偶尔掠过的阳光下,泛着冷冽而精准的光芒。 无需多言,光是这身打扮和周身的气质,就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外来者”,“有钱人”,“城里人”的标签。 司机又忍不住从镜子里看了他几眼,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嗓子,用那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搭话,声音混在发动机的轰鸣和风声里:“老板,你这大老远的,是找人啊?还是探亲啊?” 江冉被颠得心烦意乱:“找人。” “哦!找人!”司机说,“找亲戚?我们这地方小,十里八乡的,好多都沾亲带故的,你说说找谁,说不定我还认识哩!” 江冉沉默了几秒,才有些不情愿地,含糊地纠正:“……朋友。” “朋友啊?”司机的语气听起来更惊讶了,似乎不太相信这种地方能有江冉这样的朋友,“那你朋友没说来接你?这地方可不好找,刚好我有个亲戚在这里上班,你遇到我真是太巧了。” 江冉没接这话茬。 他难道能说,他是像个跟踪狂一样,自己偷偷摸过来的吗? 司机见他沉默,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语气里带着点本地人的熟稔:“哎呀,老板,我跟你说,今天要不是正好我拉着你,你又没朋友来接,你等到天黑都未必有车能去凤凰村那边,你看现在,都快五点了,我们这去镇上的公交车,最后一班四点半就收车了!这个点儿,除了我们这些黑车,根本没别的办法!” 江冉听着:“那你们这里的交通……岂不是很不方便?” 司机却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也还好吧!习惯了,平日里班次是少了点,但我们自己都有摩托车,电动车,去镇上,去县里,也够用了,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嘛!” 他拍了拍自己的三轮车把手,语气里有着草根式的生存智慧和豁达。 三轮车继续“突突突”地前行,绕过一片片收割后裸露着稻茬的田地,穿过几个散落的,看起来差不多模样的村庄。 夕阳西斜,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也给这片陌生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柔和却依旧陌生的光晕。 江冉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与他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风景。 终于,在穿过又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村庄后,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集中的,蓝顶的厂房,还有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路边立着一个简易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刷着有些褪色的字——“凤凰镇木材加工厂”。 司机熟练地将三轮车拐进厂区大门旁边的一条土路,然后在厂区门口熄了火。 江冉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灰,司机对江冉说:“喏,老板,到了。就这儿,你要找的人,是住这儿,还是在这儿上班?用不用我带你进去问问?” 江冉没理会司机的热心,自己拎着箱子下了车。 江冉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从内袋里掏出手机,点开支付软件:“付款码,我扫你吧。” 司机嘿嘿一笑,连忙从皱巴巴的夹克内兜里摸出一部屏幕有些碎裂的旧手机,调出绿色的收款码,递到江冉面前。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而就在这时,苏木正好下了班,从厂区的侧门走出来。他惦记着家里的鲫鱼汤,正准备去车棚骑他的小电驴。 刚走到路边,他一眼就看到了姑父那辆标志性的,漆皮斑驳的三轮摩托车停在宿舍区门口。他脸上露出笑容,刚想扬起手,喊一声“姑父”,打个招呼。 然而,他的手刚抬到一半,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他看到,从那辆三轮摩托车的后斗里,动作有些僵硬却依旧利落地,跳下来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即使在夕阳下也看得出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闲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依旧难掩那股与生俱来的,卓尔不群的气质。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足以让苏木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跳骤停,呼吸都滞住了。 江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偏僻小镇的工厂宿舍门口,从他姑父那辆破三轮车上跳下来? 苏木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那个背影没有消失。他甚至看到姑父正拿着手机,凑到那人面前。 不是幻觉。 苏木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步一步,朝着那辆三轮车和那个背影挪去。 他刚靠近,正好赶上姑父的手机里,传出那一声清晰无比,带着电子合成音效的,女声播报:“微信收款三百元——” 苏木姑父听到了播报声,脸上笑容更盛,一抬头,看见了推着电动车走过来的苏木,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哟,小木下班啦!正好正好!” 他指了指旁边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江冉:“这位老板是姑父的顾客,从县城包车过来的。说是来找人的,人生地不熟的,小木你在厂里认识人多,看看能不能帮他找一找他要找的人?” 苏木姑父说得热心。 而江冉,在听到“小木”这个称呼的瞬间,身体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苏木看着江冉,看着那张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偷偷想过,又强迫自己遗忘的脸,此刻如此真实地,带着风尘和疲惫,出现在他面前。 好半晌他才难以置信的确认:“你……来找我的?” 虽然荒谬,虽然不可思议,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江冉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苏木,目光从他因为震惊的脸,扫过他丰润了那么一丝丝的身体,最后,又重新定格在他的眼睛上。然后,点了一下头。 苏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转过头,看向还一脸茫然的姑父:“姑父,你坑了他多少?” 苏木姑父被外甥这么一问,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了两声,没说话,只是眼神飘忽。 江冉:“三百。” 苏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