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藏珠》 第1章 雪满上京 大晟朝靖元十七年冬,上京城连降三日大雪。 第四日卯时三刻,雪停了。晨曦挣破云层,将一层淡金色的光洒在积玉堆银的屋瓦街巷上。巡更的梆子声刚歇,朱雀大街上已有仆役持帚扫雪,“唰唰”声在清晨格外清晰。 然而今日,这惯常的宁静被打破了。 大街最繁华处,一座三层楼阁前聚满了人。楼阁显然是新建的,朱漆门柱簇新,檐角挂着八对铜铃,铃下垂着拇指大的珍珠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覆着红绸的匾额——绸布厚重,在晨光中如一团凝固的血。 “让让!都让让!”几个青衣伙计抬着鞭炮竹竿出来,在门前空地铺开丈余长的红纸筒。另有伙计搬出两座半人高的鎏金铜兽香炉,炉中点起龙涎香,袅袅青烟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竟有几分仙气。 “这是要开张?”路边卖炊饼的老汉揣着手,踮脚张望,“哪家铺子这么大阵仗?” 身旁挎菜篮的妇人努努嘴:“没见那珍珠帘子?定是卖珠玉首饰的。上月就在装潢了,听说主人是从南边来的富商。” “富商?再富能在朱雀大街开铺子?”老汉摇头,“这地段,没点官家背景,银子砸下去都听不见响。” 话音未落,马蹄声自街口传来。 一顶青呢官轿在八名护卫簇拥下稳稳停下。轿帘掀开,身着绯色官袍、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弯腰出轿,方脸长须,不怒自威。 人群霎时静了静,随即爆出更热烈的低语。 “是户部尚书赵大人!” “赵尚书亲至?这铺子什么来头?” “快看!掌柜迎出来了——” 铺子里快步走出一位四十许的精干男子,着靛蓝织锦长袍,面容白净,双眼炯炯有神。他拱手至额,深深一揖:“草民孙有福,恭迎尚书大人!小店今日开张,能得大人亲临,蓬荜生辉!” 赵尚书捋须微笑:“孙掌柜不必多礼。上月太后寿礼,贵阁献的那匣东珠解了内务府燃眉之急,本官今日是特来致谢的。” “大人言重了!能为太后尽心意,是小店的福分。”孙掌柜侧身引路,“大人请进,阁主已备好香茶。” 赵尚书颔首,在众人注目下步入铺子。护卫分列门前,阻隔了好奇的目光。 鞭炮恰在此时炸响。 “噼里啪啦”的巨响震得檐上积雪簌簌下落,红纸屑漫天飞舞,混着硫磺气味,将清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孙掌柜立于阶前,待鞭炮声歇,朗声道: “吉时已到——揭匾!” 两名伙计拽着红绸垂下的一对金穗,用力一拉。 红绸滑落,露出金漆匾额,三个大字在雪光中灼灼刺目: 明珠阁。 笔力遒劲,转折处锋芒毕露,竟有几分杀伐气。 “好字!”人群中有人喝彩,“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孙掌柜拱手环揖,笑容满面:“今日明珠阁开张,承蒙诸位父老捧场!凡购珠饰满百两者,赠南海小珠一串;满千两者,可请阁主亲自为您设计珠饰,保您独一无二!” 哗然再起。 南海珠价贵,便是小珠一串也值十数两银子。更吸引人的是后半句——早有小道消息传开,这位神秘的阁主云娘子,一手珠饰设计巧夺天工。江南织造局曾重金求她一幅珠冠图样,她只回了一句:“非千两黄金不画。” “阁主真会亲自设计?”有富商打扮的人高声问。 “自然。”孙掌柜笑道,“不过每月只接三单,需提前半月预约。今日首单已定给赵尚书,余下两单,诸位可要抓紧了。” 话音未落,几辆马车已从不同方向驶来。车徽各异,有“陈郡谢氏”的古篆,有“陇西李氏”的云纹,皆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大族。显然,这些消息灵通的贵人早就候着了。 --- 对街,积玉楼二层。 轩窗半开,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雪光映亮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他手中无意识捻动着一枚紫檀算珠,珠子已被摩挲得油润生光,边缘刻字模糊,只依稀辨得“长”字起笔。 窗外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他目光沉沉落在明珠阁的匾额上,又缓缓移向三楼那排垂着竹帘的露台。 帘后有个人影。 隔着一条街,雪光晃眼,其实看不真切。但那坐姿,那侧影的轮廓—— “相爷。” 身后传来低唤。亲随沈青躬身呈上一卷画轴:“查清了。明珠阁主人姓云,单名殊,陵州人士。五年前丧夫,携遗腹子经营珠业起家,先在陵州,后扩至江南,今春入京。这是暗访来的画像,出自江南名手顾恺之的后人,应当不差。” 沈阙没接。 他指尖的算珠转得更快,珠子与指腹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又有两顶华轿在明珠阁门前停下,下来的是两位宫装嬷嬷,看打扮至少是妃嫔身边得脸的人。 “她不见客?”沈阙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云娘子深居简出,寻常客人由孙掌柜接待。只接千两以上的单子,且需预约。”沈青顿了顿,“但赵尚书是特例——上月太后寿礼,云娘子献的那匣东珠共十八颗,颗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光泽一致,解了内务府之急。赵尚书今日,怕是来谢的。” “东珠。”沈阙重复这个词,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像笑,又像嘲,“十八颗一般大小的东珠,便是宫里存货也未必凑得齐。她从何处得来?” “南洋。”沈青答,“据查,云娘子与南洋几大珠场都有联系,甚至有两条自己的采珠船。今年六月,她的船队在吕宋岛附近海域捞到一只百年砗磲,从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金珠,已献给了南洋某位国王。” “百年砗磲……”沈阙终于转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 他伸手,接过画轴。 卷轴用的是上等宣纸,轴头是紫檀。缓缓展开,雪光透过窗纸,映亮纸上女子的侧颜。 她梳着简洁的妇人髻,鬓边只簪一支白玉兰簪,再无多余饰物。身着素锦裁成的交领长袄,领口袖边绣着极细的缠枝暗纹,低调却精致。她正垂眸验看掌心一枚明珠,左手托珠,右手执一柄寸许长的放大镜,神情专注。 画师技艺精湛,连她微蹙的眉尖、抿紧的唇线都勾勒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以及执镜的手指——食指指腹有一道极淡的旧疤,形如月牙。 沈阙的呼吸停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窗外喧嚣远去,风声止息,连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他眼中只剩这张脸,这个他以为此生再不会见到的人。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每个深夜他都在悔恨中辗转。碧波湖那具浮尸的模样无数次侵入梦境,她泡得肿胀的手紧握着半块玉佩——他送她的定情信物。他以为她死了,带着对他的恨,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沉在了湖底最深处。 可现在,她活着。 不仅活着,还换了个身份,在上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开了一间比他丞相府正厅还宽阔的商行。门前车马喧阗,往来皆权贵,连户部尚书都要亲临致谢。 “啪嗒。” 一声轻响。 紫檀算珠从他指间滚落,砸在青砖地上,弹跳两下,滚入炭盆边缘。火星溅起,落在珠子表面,烫出一缕极细的白烟。 沈青愕然抬头。 他跟随相爷七年,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失态。便是五年前陆家满门抄斩那日,相爷也只是在书房静坐了一夜,第二日如常上朝,冷静得让人心惊。 可此刻—— 沈阙面色苍白如纸,五指紧紧攥住画轴边缘,骨节泛白,青筋毕露。他盯着画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纸看穿。那眼神里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有震惊,有狂喜,有痛楚,有不敢置信,最终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潮。 “相爷?”沈青试探唤道。 沈阙没应。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枚算珠。珠子表面多了道细微裂痕,是被炭火烫的。他指腹摩挲过那道裂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珠子捏碎。 五年前她送他时,珠子完好无损。她笑盈盈说:“你总看账打算盘,手都磨出茧子了。这珠子你拿着,心烦时捻一捻,静心。” 他当时怎么回的? 对了,他说:“珠子会磨损,人心也会变。” 她那时眼睛亮晶晶的,仰脸看他:“那若有一天珠子裂了,你就忘了我吧。” 他当是玩笑,将她搂进怀里:“胡说什么。便是珠子碎了,我也不会忘了你。” 一语成谶。 珠子未碎,只是裂了道痕。而她,他以为已经忘了——不,不是忘了,是将她埋在心底最深处,用层层冰封裹住,不敢触碰。 可现在,冰封裂了。 “备轿。”沈阙直起身,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气,“去明珠阁。” 沈青心头一跳:“相爷,此刻去恐怕不妥。赵尚书还在里面,若是撞见……” “撞见又如何?”沈阙打断他,目光仍锁在画像上,“告诉她,姓沈的故人来访。她若不见,我就在那里等。” “可是——”沈青还想再劝,却在触及主子眼神时噤声。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像是绝望的旅人在沙漠中跋涉多年,终于看见绿洲,却不敢确定是海市蜋楼还是真实。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也不会放手。 沈青躬身:“是,属下这就去备轿。” 他退出雅间,轻轻带上门。 室内重归寂静。沈阙走到窗前,推开整扇窗。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摆。 明珠阁门前依旧热闹。又有几辆马车停下,下来的女眷披着华贵斗篷,在侍女搀扶下步入店内。孙掌柜在门口迎客,笑容满面,应对得体。 沈阙的目光却越过这些人,落向三楼那排竹帘。 帘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站起了身,走到栏杆边。隔着一条街,隔着纷纷扬扬的雪沫,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脸。 但他知道,那是她。 陆晚笙。 他的妻。 他亲手写下休书、逐出府门,又眼睁睁看着她“投湖自尽”的发妻。 五年了,她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情——画像上那双眼睛,再没有从前看他时的温软笑意,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和一种经风历雨后的疏离。 可她腕上那道疤还在。她斟茶时翘起的小指习惯还在。她爱用的白玉兰簪还在。 还有阿沅。 沈阙闭了闭眼,脑中浮现那孩子的眉眼。画师没画孩子,但沈青打听来的消息很详细:四岁零七个月,随母姓云,单名一个沅字,活泼聪慧,极得云殊宠爱。 四岁零七个月。 时间倒推,正是他写下休书前两个月。 那个雨夜,她在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哭着求他听她解释。而他坐在门内,面前摊着心腹刚呈上的“铁证”——陆父与北狄往来的密信,盖着陆家私印的军械图,还有几个“证人”的供词。 他信了。 或者说,他不得不信。陛下已经暗示,陆家尾大不掉,该清理了。他是丞相,是陛下的刀,没有选择。 三日后,他将休书和一盒银票丢在她面前:“陆晚笙,从今日起,你与我沈阙,恩断义绝。这些银子你拿着,离开上京,永远别再回来。” 她没接银子,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他:“沈阙,你我夫妻三年,你可曾信过我一次?” 他没答。 她笑了,笑得凄然:“我懂了。” 她捡起休书,转身离开。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踉跄。 一个月后,陆家满门抄斩。同日,碧波湖漂起女尸。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现在—— “相爷,轿备好了。”沈青在门外禀报。 沈阙睁开眼,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压入深潭,只剩一片冰封的平静。他将画像卷起,递给沈青:“收好。” “是。” “查陆家案的所有卷宗,尤其是刑部大牢起火那段。”沈阙一边系大氅系带,一边吩咐,“还有,派人暗中护着明珠阁,尤其是那个孩子。” 沈青一怔:“相爷是怀疑……” “她活着回来,当年的事就还没完。”沈阙推门而出,玄色衣摆扫过门槛,“有人不想她活,也不想我查。既然如此,我偏要查到底。” 楼梯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像是踏在谁的心上。 积玉楼掌柜躬身相送,直到轿帘落下,八名护卫簇拥着青呢轿子朝对街行去,才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 “掌柜的,那是沈相吧?”伙计凑过来小声问,“他怎么去明珠阁了?不是说沈相从不涉足商贾之地吗?” 掌柜瞪他一眼:“闭嘴!相爷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伙计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对街。 轿子已停在明珠阁侧门。孙掌柜显然认得相府徽记,面色微变,忙迎上来,不知说了什么。片刻,一名青衣侍女自楼内出来,福身引路。 轿帘掀开,沈阙弯腰出轿。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沫落在他肩头、发顶,他恍若未觉,只抬头望了一眼明珠阁的匾额,便抬步入内。 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后。 伙计喃喃:“要出大事啊……” 掌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干活去!再多嘴这个月工钱别要了!” --- 明珠阁内,暖香扑面。 一楼大厅宽敞明亮,四面皆是多宝格,陈列着各式珠饰。靠墙的紫檀架子上,从最寻常的米珠耳坠、小珠手串,到镶宝石的珠钗、累丝珠冠,琳琅满目。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琉璃水缸,缸底铺着白沙,几尾锦鲤游弋,缸中悬着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也泛着柔和光晕。 沈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楼梯。 孙掌柜快步跟在身侧,额角沁出细汗:“相爷,云娘子今日确有客,赵尚书还在三楼雅室,您看是否稍候片刻……” “她在哪间?”沈阙脚步不停。 “听、听雪轩。”孙掌柜不敢隐瞒,“但云娘子吩咐过,今日不再见客……” 沈阙在楼梯口停下,抬眼看向三楼。楼梯尽头守着两名青衣侍女,神色恭谨,身形却隐隐透出练家子的沉稳。 “告诉她,”沈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姓沈的故人来访。她若不见,我就在这里等。” 空气凝固了一瞬。 楼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名侍女下楼,福身道:“云娘子请沈相至听雪轩。相爷,请随奴婢来。” 孙掌柜松了口气,退到一旁。 沈阙抬步上楼。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咯吱”轻响,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三楼格局清雅,走廊铺着织锦地毯,两侧挂着水墨丹青,皆是梅兰竹菊。最里间门扉虚掩,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叶紫檀匾,刻着三个字: 听雪轩。 字迹秀逸,却暗藏锋芒。 沈阙脚步顿了顿。 陆家老宅,她未出阁时的书房,就叫听雪轩。她说最爱冬日雪夜,红泥小火炉,一卷书,一盏茶,听雪落竹梢的声音。 她说:“以后我们的家,也要有一间听雪轩。” 他当时笑她孩子气,却还是在新婚第二年,将丞相府后院一座小楼改名听雪轩,按她的喜好布置。可她只住了半年,就搬回了主院。 为什么搬? 他忽然想不起来了。记忆像蒙了层雾,许多细节都模糊了。 侍女推开门,侧身:“相爷请。” 沈阙踏入室内。 暖香更浓,是上等的龙涎混着一点梅香。轩窗敞开半扇,正对后院一株老梅,虬枝覆雪,点点红蕊凌寒绽放。窗前设一张花梨木茶案,案上青瓷茶具素雅,红泥小炉上铜壶正沸,水汽氤氲。 一道素色身影背对门口,正往盏中注水。 雨过天青色的缎袄,月白褶裙,腰间束着深青丝绦,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发髻仍是简单的妇人式样,只那支白玉兰簪—— 沈阙瞳孔骤缩。 那是他当年聘礼中的一件。陆家祖传的簪子,玉质温润,雕工古拙。她曾说最爱其“不争不抢,自在开放”。 水注满,她放下铜壶,却未回头。 “沈相请坐。”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水,不起涟漪,“明前龙井,知道您喜淡,只放了七分茶叶。” 沈阙立在门前,肩头落雪未化,氤氲成细碎水汽。他盯着她的背影,五年光阴在脑中疯狂倒流——大婚那日她凤冠霞帔的模样,书房里为他研墨的模样,最后是雨夜跪在阶前、面色惨白如鬼的模样。 每一个画面都鲜活如昨,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 他张了张嘴,喉间哽塞,竟发不出声音。许久,才听见自己嘶哑的、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 “陆晚笙。” 三个字,耗尽全身力气。 “你果然没死。” 第2章 听雪轩 沈阙的声音落在茶香氤氲的室内,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云殊终于转过身来。 烛光映亮她的脸。比画像上更瘦些,下颌尖了,颧骨微凸,肌肤是常年在外的微暗色泽。那双眼睛——沈阙记忆里总是盛满春水、望向他时含羞带怯的眼睛,此刻如深冬寒潭,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一点幽光,冷得刺骨。 她抬起眼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落在对面的座位。 “沈相请坐。”她又说了一遍,语气是商贾对贵客的客气,疏离得恰到好处,“茶要凉了。” 沈阙没有动。 他立在门前,玄色大氅上的雪沫渐渐融化,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暗色水痕。他盯着她,像是要将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温婉的女子重叠,却怎么也叠不上去。 五年时间,能将一个人改变多少? “陆晚笙。”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你不认得我了?” 云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讥讽。她执起茶壶,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这才抬眼看他:“沈相认错人了。民妇云殊,陵州人士,并非相爷故人。” “那你怎么知道我爱喝淡茶?”沈阙踏前一步,室内空间本就不大,这一步便拉近了距离,他身上的寒意几乎要扑到她脸上,“这支白玉兰簪,是我当年下聘时的聘礼。陆家祖传的‘听雪轩’,你也恰好用来命名雅室——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倏然伸手,扣住她正欲收回去的手腕。 袖口上滑,露出一截白皙小臂。腕骨内侧,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如蜈蚣蛰伏,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沈阙的指腹摩挲过那道疤,力道不自觉加重。疤痕已经愈合多年,触感微微凸起,粗糙得刺手。 “这道疤,”他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成婚第二年,我喝多了酒,你半夜爬起来为我熬解酒汤。药罐太烫,你失手打翻,滚水溅到手腕上。当时起了满手水泡,你怕留疤,哭了半宿。” 他记得那么清楚。那夜月光很好,她坐在床沿,举着涂满药膏的手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留了疤多难看,你以后嫌弃我怎么办?” 他握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吻过那些水泡,说:“傻丫头,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 后来疤还是留了,淡淡的粉色,像一弯月牙。她总爱用袖子遮着,只有在他面前才不介意露出来。 现在,这弯月牙在他掌心,温热,真实。 云殊任他握着,另一只手缓缓放下茶壶。她没挣扎,甚至没皱一下眉,只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得像在审视一件货物。 “沈相记性真好。”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可惜,民妇这道疤,是四年前在陵州灶房不慎碰翻油锅所致。世上疤痕相似者众多,相爷怕是思念故人过度,看错了。” “看错?”沈阙冷笑,手指收紧,“陆晚笙,你的声音、你的眼神、你斟茶时习惯性翘起的小指——五年时间,可以改变容貌,却改不掉这些细微习惯!” 云殊的右手小指确实微微翘着,那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执壶时总不自觉如此。被他一语道破,她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但只是一瞬。 她用力抽回手。沈阙握得紧,这一抽,腕上留下一圈红痕,在雪白肌肤上刺目惊心。 “就算我是陆晚笙,又如何?”她退后一步,脊背挺直如竹,目光迎上他,“五年前沈相一纸休书写得明白——‘陆氏善妒,德行有亏,七出犯其五,永不复见’。白纸黑字,相爷亲手所书,莫非忘了?” 沈阙脸色骤然苍白。 休书。 那封他亲手写下的休书,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他记得那日天色阴沉,书房里炭火太旺,热得他满身是汗。他握着笔,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她跪在门外,从清晨跪到黄昏。雨下起来,打湿她的衣衫,她一动不动。 最后他推开门,将休书丢在她面前。纸飘落在积水里,墨迹晕开,像血。 “陆晚笙,从今日起,你与我沈阙,恩断义绝。” 那是他这辈子说过最狠的话。 “那休书……”沈阙喉结滚动,声音涩得厉害,“非我本心。” “好一个非你本心。”云殊轻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得像冰渣刮过琉璃,“休书不是你写的?陆家‘通敌’的罪证,不是你呈给陛下的?满门抄斩的旨意,不是你监刑的?” 她每说一句,便逼近一步。明明比沈阙矮了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弱。 “沈阙,你当年选择做陛下的忠臣、做清洗朝局的利刃时,就该想到今日。”她在他面前停下,仰脸看他,眼中终于泛起一丝血色,“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是商人云殊。你若谈生意,明珠阁欢迎。若是叙旧——” 话音未落,雅室门被“吱呀”推开。 一个裹着银红狐裘的小团子跌跌撞撞扑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孩童特有的奶香气:“娘亲!阿沅堆了个雪兔子,给你看——” 男孩约莫四五岁,玉雪可爱,因奔跑双颊泛红,一双眼睛亮如晨星。他手里捧着个歪歪扭扭的雪团,献宝似的举高,却在看见沈阙时愣了愣,好奇地歪了歪头: “这位叔叔是谁?” 沈阙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听不见窗外的风声,闻不到室内的茶香,眼中只剩这个孩子。 那张脸——眉眼像极了他幼时的画像,尤其右眼尾那点浅褐色小痣,沈家三代男子皆有。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却像她,秀气中透着倔强。 孩子穿得很暖和,狐裘是上等的银狐皮,颈间系着红绳,绳上坠着一枚小小的金锁。他仰着脸,眼睛清澈透亮,毫不设防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叔叔”。 沈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五年宦海沉浮,刀光剑影中未曾退缩的丞相,此刻竟怕得指尖发颤。他想伸手摸摸孩子的脸,又怕这是梦境,一碰就碎。 “他……”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几岁了?” 云殊弯腰将孩子揽入怀中,用帕子拭去他鼻尖的雪花,动作温柔,声音平静:“四岁零七个月。阿沅,这位是当朝丞相沈大人,不可无礼。” 四岁零七个月。 时间倒推,正是他写下休书前两个月。 沈阙脑中“嗡”的一声,无数画面炸开——那个雨夜,她跪在书房外哭求听他解释。那时她已有了身孕?两个月的身孕,她自己知道吗?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如果她告诉他…… 如果他知道她有了孩子…… “你先出去。”沈阙对身后的沈青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紧绷。 沈青担忧地看他一眼,躬身退下,轻轻合拢门扉。 室内只剩三人。 阿沅似乎察觉到异常,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小声问:“娘亲,这个叔叔为什么一直看我?他的眼睛……和阿沅好像。”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沈阙心里。 云殊轻拍他后背,声音柔和:“阿沅不怕。雪兔子要化了,先去找奶娘,让她帮你拿个盒子装起来,好不好?” 孩子乖巧点头,又偷偷瞥了沈阙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冲沈阙绽开一个笑脸:“叔叔,你下次来,阿沅给你看真的兔子!奶娘养了两只,白的!” 门扉再次合拢。 沈阙踉跄扶住茶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盏被碰倒,茶水泼了一案,沿着桌沿滴落,在青砖上溅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当年陆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沈相不必多说。”云殊打断他,眸光清冷如窗外雪,“家父是否通敌,陆家该不该满门抄斩,这些自有史书评判。至于我为何假死脱身——” 她起身,推开那半扇窗。 寒风卷着雪沫涌入,吹动她素色裙袂,发间玉兰簪微微晃动。她侧脸映着雪光,线条冷硬,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过是为了保住这条命,和腹中孩子。”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沈相当年既选择做陛下的忠臣,就该想到今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话,还是你教我的。” “我不知你有孕!”沈阙倏然抬眼,眼中血丝密布,“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便会饶过我?”云殊转身,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沈阙,你我都清楚,当年那局棋,陆家注定是弃子。你不过是在忠君与护妻之间,选了前者。我不怪你。” 她越是平静,沈阙心头那把淬了五年的刀子就绞得越深。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站立不稳。 不怪他? 她说不怪他。 可这五个字,比恨他、骂他、唾弃他更让他难受。恨至少还有情绪,不怪却意味着彻底的心死,意味着她已将他从生命里彻底抹去,连恨都懒得施舍。 “这五年,”他声音哑得厉害,“你们母子如何过的?” “陵州靠海,珍珠生意好做。”云殊重新坐下,执壶为自己添茶,动作从容,仿佛在说旁人故事,“我变卖了所有首饰,从采珠女做起。第一次下海,差点淹死。后来攒钱买了条旧船,被海盗劫过,在风暴里丢过半条命。再后来,与南洋商人斗心眼,学会了看货、议价、设局。” 她语气平淡,沈阙却听得心惊肉跳。 采珠女是什么境况?他虽未亲见,却听说过。那些女子赤足潜入深海,用性命换珍珠,十人下海,能活着上来五六个已是幸运。海底有暗流,有水草,有凶鱼,还有随时可能破裂的肺。 她一个官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熬过来的? “阿沅三岁时染过一场瘟疫,”云殊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陵州死了上百孩童。我七天七夜没合眼,求遍庙宇神明,最后是一位游方郎中给的偏方救了他。最难的都过去了。” 她抬眸,直视他:“所以沈相今日前来,若是出于愧疚想补偿,大可不必。明珠阁日进斗金,我们母子过得很好。若是想认回阿沅——” “他是我的儿子。”沈阙斩钉截铁。 “法律上不是。”云殊从袖中取出一纸泛黄文书,轻轻推至他面前,“这是陵州衙门出具的婚书与户籍,证明云殊之夫云霆,四年前病故。阿沅随母姓云,生于陵州,户籍清楚。沈相若强行夺子,我虽一介商贾,却也有几分人脉,闹上金銮殿,未必会输。” 沈阙拿起那纸文书。 纸是陵州特产的竹纸,泛着淡淡的黄。墨迹清晰,印章齐全,确实是官府出具的正式文书。婚书上写着“云殊与云霆,于靖元十三年成婚”,户籍上登记着“云沅,靖元十四年生,父云霆,母云殊”。 靖元十三年,正是陆家覆灭那年。 靖元十四年,阿沅出生。 时间严丝合缝,文书天衣无缝。 沈阙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这文书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可她既然敢拿出来,就说明陵州衙门那边已经打点妥当,他便是去查,也查不出破绽。 她为了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竟做到了这一步。 “更何况,”云殊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痛色,“我听闻沈相即将尚公主,成为当朝驸马。此时冒出个前妻与私生子,怕是不太妥当。” 沈阙如遭雷击。 尚公主之事,是陛下三日前私下提及,言及长公主对他有意,他尚未应允。此事机密,连他心腹都未必清楚,她竟已知晓。 这五年,她究竟织就了一张怎样的情报网? “我不会尚公主。”他沉声道,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从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与我无关。”云殊敛袖,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却未饮,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什么,“茶凉了,沈相请回吧。日后若公务所需采买珠玉,派管事来即可。你我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沈阙知道,今日再纠缠也无益。他深深看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又遥不可及的身影刻入骨髓。五年相思成疾,五年悔恨蚀骨,如今她活生生站在面前,却比隔了生死更难触及。 转身离去时,他瞥见案几角落——那枚紫檀算珠静静躺在青砖上,珠身一道新裂痕。 五年前她送他时,笑盈盈说:“珠子会磨损,人心也会变。若有一天珠子裂了,你就忘了我吧。” 他弯腰拾起,握入掌心。裂痕硌着皮肉,细微的痛。 “陆晚笙。”他在门前驻足,未回头,“当年休书,非我本心。陆家之事,另有隐情。你给我时间,我一定……” “沈相。”她轻声打断,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雪大了,路上当心。” 门开了又合,脚步声渐远。 云殊缓缓坐回椅中,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送至唇边,却迟迟未饮。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茶水在杯中晃出细微的涟漪。 五年修行,海上风浪里练就的镇定,商场上磨出的铁石心肠,以为自己早已铜墙铁壁。 可见到他那一刻,心口那道陈年旧伤,依旧汩汩渗出血来。痛得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平静。 阿沅推门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发呆。 “娘亲,”孩子扑到她膝前,仰脸看她,“那个叔叔走了吗?” “嗯。”云殊放下茶盏,将孩子抱到腿上,替他理了理有些松散的鬓发,“阿沅喜欢那个叔叔?” “喜欢!”阿沅眼睛亮晶晶的,“他长得好看,眼睛和阿沅一样!娘亲,他是不是……” 孩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的表情。 云殊心中一痛。阿沅虽然小,却异常敏感懂事。他从未问过关于父亲的事,但每次见到别的孩子有爹爹陪着,眼里总会流露出羡慕。 “他……”云殊喉间哽了哽,最终只是摸摸孩子的头,“他是娘亲的故人。以后见了,要叫沈叔叔,知道吗?” “故人?”阿沅歪着头,“就像红姨那样的故人吗?” 红姨是陵州船帮帮主红姑,阿沅自小跟着她学凫水、辨风向,感情很深。 “嗯。”云殊点头,“但红姨是娘亲的朋友,沈叔叔……不是。” 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仇人?不全是。故人?太轻了。曾经的夫君,如今的陌路。 “那他还会来吗?”阿沅又问,眼里有期待。 云殊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不知道。阿沅,娘亲累了,你去跟奶娘玩一会儿,好不好?” 孩子乖巧地点头,从她膝上滑下来,走到门口,又回头:“娘亲,你要是想哭,阿沅可以陪你。” 云殊眼眶一热,强笑道:“傻孩子,娘亲为什么要哭?快去。” 门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云殊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一个锦盒。 盒中静静躺着数样物品:半块螭纹玉佩、一封字迹模糊的密信、一枚染血的兵符残片,以及——一纸休书。 休书已泛黄,边角破损,但字迹依旧清晰。沈阙的字向来力透纸背,这封休书更是写得决绝,最后“永不复见”四字,几乎划破纸张。 她曾将这封休书贴身携带,在海上漂泊时,在病中昏沉时,无数次拿出来看。每看一次,心就冷一分。 直到阿沅出生,那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她才终于将休书收起。 可现在,他又出现了。 云殊抚摸着那半块玉佩。玉佩温润,断裂处参差不齐。另半块,应该还在沈阙那里。 五年前碧波湖那具女尸,手中紧握的就是这半块玉佩。她当时躲在暗处,亲眼看着沈阙从尸身上取下玉佩,握在手中久久不动。 那时她在想什么? 想冲出去告诉他,她还活着。 想问他,如果死的是她,他会不会难过。 可最终,她只是转身离开,带着腹中的孩子,踏上逃亡之路。 “夫人。”门外传来侍女轻唤。 云殊敛起神色,将锦盒锁好:“进。” 侍女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刚到的,南洋来的海东青传书。” 云殊拆开,快速浏览。信是红姑所写,言及南洋最近局势动荡,几股海盗势力正在整合,可能影响明年珍珠货源。末了附了一句:“上京水深,贵妃似已注意到你,务必小心。” 贵妃。 云殊眸光一冷。 当年构陷陆家的主要推手之一,其家族贪墨军饷、买卖官职,罪行累累。只是根基太深,又有皇子傍身,一直无人能动。 如今她以珠商身份入京,借贡珠之名接近宫廷,就是要亲手撕开这道口子。 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她松手,灰烬飘落炭盆。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似雪块从檐角坠落。 云殊眸光一冷,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她吹熄蜡烛,悄无声息移至窗边,侧耳倾听。 片刻,又是“嗒”一声。 不是雪。 她猛地推开窗,匕首直刺—— 却刺了个空。 窗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用红绳系着,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铃铛。铃铛在风雪中轻响,清脆悦耳。 云殊蹙眉,取下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温热的桂花糕,香甜气息扑鼻。糕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刚劲熟悉: “阿沅说想吃桂花糕。趁热。” 没有落款。 她抬头望向对面街巷。夜色深沉,雪幕重重,不见人影。 只有远处丞相府的方向,一点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云殊捏着字条,指尖收紧。 五年了,他竟还记得她最爱吃东街王婆家的桂花糕。阿沅今日随口一提,他便记下了。 心口某处,像是被这温热糕点的气息烫了一下,微微发酸。 她闭了闭眼,将糕点放在桌上,字条却收入袖中。 “沈阙,”她对着虚空低声,“这一次,别再让我失望。” 风雪呼啸,将这句话吹散在夜色里。 长夜漫漫,上京城的棋局,才刚刚落子。 而破镜边缘,两道裂痕,正无声蔓延。 第3章 雪夜密信 糕点微温,桂花香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 云殊盯着那几块码放整齐的桂花糕,思绪被拉回许多年前。那时她刚嫁入沈府不久,仍是少女心性,最爱东街王婆家的桂花糕。王婆手艺独到,桂花蜜酿得清甜不腻,糕体松软,入口即化。沈阙下朝时常绕路去买,用油纸仔细包好揣在怀里,回府时糕还是温的。 “又吃这些零嘴。”他总是一边说她,一边笑着看她吃得眉眼弯弯。 后来陆家出事,她被休离府,颠沛流离到陵州。头几年每到桂花开的季节,她总会梦见那个场景:他推门进来,玄色朝服未换,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眉眼温柔地问她:“今日朝堂事多,回来晚了,糕还热着,快尝尝。” 醒来时枕畔空寂,唯有海风咸湿的气息。 五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种甜。可此刻这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记忆便如潮水般倒灌,猝不及防。 云殊猛地合上油纸包,将那缕甜香隔绝。她不能心软,不能动摇。沈阙送这糕点,无非是试探,是示好,是想用旧情动摇她的决心。 可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几块糕点就欢欣雀跃的陆晚笙了。 “娘亲?”阿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睡意朦胧的奶气。 云殊迅速整理好表情,将糕点塞进抽屉,转身开门。阿沅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脚站在门外,小手揉着眼睛:“阿沅闻到桂花香了……” “做梦呢。”云殊弯腰抱起孩子,触手一片冰凉,“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可是真的好香……”阿沅趴在她肩头,迷迷糊糊地说,“像爹爹买给娘亲的桂花糕……” 云殊脚步一顿。 孩子从未见过沈阙,更不可能知道桂花糕的事。这话…… “阿沅,”她将孩子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轻声问,“谁告诉你爹爹买桂花糕的事?” 阿沅困得眼皮打架,含混地说:“红姨说的……她说娘亲以前最喜欢吃桂花糕,爹爹每次下朝都买……” 云殊心中五味杂陈。红姑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这些年阿沅几乎算是红姑带大的。红姑知道她和沈阙的过往,也从不避讳在孩子面前提起——她说,孩子有权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即便那是个破碎的故事。 “睡吧。”云殊拍着孩子的背,哼起陵州渔歌。那是红姑教的调子,悠远苍凉,能抚平海上最狂躁的风浪。 阿沅很快沉入梦乡,小脸恬静。云殊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描摹孩子的眉眼。这孩子的确像极了沈阙,尤其睡着时微蹙的眉头,和他处理政务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血缘这东西,真是斩不断。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雪已停了,月色清冷地铺满庭院,那株老梅在月光下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对面街巷寂静无人,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 三更了。 沈阙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望着同一轮月亮? 云殊摇摇头,挥散这个念头。她不能想这些,一想,心就会乱。 她需要冷静,需要清醒。明日还要入宫,那是她布了三个月的局的第一步。 --- 同一轮月光下,丞相府书房灯火通明。 沈阙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刑部刚刚送来的陆家案卷宗副本——正本在五年前刑部大火中烧毁了,这份副本是从大理寺调来的,内容多有缺失。另一份是暗卫刚呈上的密报,关于明珠阁今日的访客名单。 名单很长,从户部尚书赵怀仁,到陈郡谢氏、陇西李氏的家眷,再到宫中几位妃嫔派来的管事嬷嬷。沈阙的目光在“翊坤宫周嬷嬷”这个名字上停留许久。 翊坤宫,贵妃的居所。 贵妃姓周,出身陇西周氏,其父是镇西大将军周崇,兄长掌着京畿三万禁军。五年前陆家案发时,周崇正是力主严惩的武将之一。而贵妃在后宫,也多次在陛下面前暗示陆家“尾大不掉,恐生异心”。 若说陆家覆灭背后有推手,周家绝对脱不了干系。 现在,贵妃的人出现在了明珠阁。 是巧合,还是…… “相爷。”沈青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沈阙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最上面是一封密信,信封上无字,封口火漆完整。 这是五年前他在陆晚笙妆匣暗格中找到的。当时陆家罪证确凿,他奉命搜查陆府,在她未出阁的闺房中发现了这个暗格。里面除了这封信,还有几封陆父与北狄贵族的往来书信——那些成了陆家通敌的铁证。 而这封无字密信,他当年没有拆开,因为火漆上印着一个特殊的徽记:一朵半开的芍药。 那是先帝淑妃的私印。淑妃,早在二十年前就薨了。 这封信为何会在陆晚笙手中?淑妃与陆家有何关系?他当年心中有疑,但陆家案已定,陛下震怒,他不敢再节外生枝,便将信秘密收起,一藏就是五年。 如今,是时候弄清楚了。 沈阙用小刀仔细剔开火漆,抽出信纸。纸是上等的澄心堂纸,薄如蝉翼,字迹娟秀,确是女子手笔。 “陆兄如晤:见字如面。宫中近来多有异动,圣体不安,诸皇子渐长,恐生变数。吾儿年幼,根基未稳,望兄在京中多加照拂。另,周氏女入宫三年,盛宠不衰,其父在军中势力日涨,恐非社稷之福。兄掌京畿防务,当早作筹谋……” 信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但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让沈阙心惊。 淑妃在信中称陆父为“兄”,语气亲近,显然交情匪浅。她提到“吾儿年幼”——淑妃只有一子,便是当今陛下。也就是说,在陛下还未登基时,淑妃曾托陆父暗中照拂。 而信中对周氏的警惕,更印证了沈阙的猜测:周家早有不臣之心。 可这样一封信,怎么会成为陆家“通敌”的证据?又为何会出现在陆晚笙的妆匣里? 沈阙将信纸凑近烛火,仔细查看。纸张边缘有细微的撕扯痕迹,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他忽然想起,当年呈上的陆家“通敌信”中,有一封的落款被撕掉了,刑部解释说是“陆贼为防暴露,自毁痕迹”。 如果……那封所谓的通敌信,根本就是被人调包了? 用淑妃这封信的一部分,拼接上伪造的北狄文字,就成了“铁证”? 沈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若真是如此,那幕后之人的手段何其毒辣。不仅要灭陆家满门,还要将他们钉在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会成为那把刀,亲手斩断妻子的家族,也将她推向绝路。 “相爷,”沈青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宫里来人了,王公公在前厅候着。” 沈阙迅速将信收好,合上木匣:“何事?” “说是陛下传口谕,让您即刻入宫。” 三更半夜急召入宫,绝非寻常。沈阙整了整衣袍,将木匣锁入暗格:“备轿。” --- 皇宫,养心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陛下披着明黄寝衣,靠坐在龙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御前太监王德全垂手侍立在侧,殿中再无他人。 沈阙行过礼,陛下摆摆手:“赐座。” “谢陛下。”沈阙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抬眼看向陛下。不过月余未见,陛下似乎又清瘦了些,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忧思过重。 “这么晚叫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陛下声音有些沙哑,“明珠阁那个云娘子,你见过了?” 沈阙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臣今日去过明珠阁,为太后寿礼采买东珠。” “哦?”陛下似笑非笑,“采买东珠需要丞相亲自去?朕怎么听说,你是去会故人的?”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沈阙起身跪地:“臣惶恐。臣与云娘子确是故人,她……她是臣的发妻陆晚笙。” 既然陛下已知晓,隐瞒反而更惹猜疑,不如坦承。 陛下沉默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沈阙啊沈阙,朕该说你痴情,还是说你糊涂?陆晚笙五年前就死在碧波湖了,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核验过的。你现在说一个南境来的商妇是你的发妻,让天下人如何看?让皇室颜面何存?” “陛下,”沈阙伏地,“臣有证据。云娘子腕上有旧疤,是当年为臣熬药所烫;她所用茶具、所居雅室的布置,皆与臣妻习惯相同;还有她的孩子……” “孩子?”陛下打断他,语气莫测,“那个四岁的孩子?” “是。那孩子与臣容貌相似,年岁也对得上……” “够了。”陛下声音转冷,“沈阙,朕念你多年忠心,有些话本不想说破。但你既然执迷不悟,朕便提醒你一句——长公主对你情深义重,这些年为你蹉跎青春,朕有意赐婚,全她一片痴心。你若此时闹出什么‘前妻复活’‘私生子’的丑闻,让皇室颜面扫地,让长公主沦为笑柄,朕绝不轻饶。” 沈阙抬头,直视陛下:“臣从未应允尚公主之事。臣心中只有发妻一人,即便她……即便云娘子不是陆晚笙,臣也不会另娶。” “放肆!”陛下抓起榻边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沈阙,你以为丞相之位非你不可?朕能扶你上来,也能让你下去!” 沈阙叩首:“臣不敢。但臣之所言,句句肺腑。臣愿辞去相位,只求陛下允臣查明当年陆家案真相,还亡妻一个清白。” “亡妻”二字,他说得极重。 陛下盯着他,眼神复杂。良久,才缓缓道:“陆家案是朕亲裁,铁证如山,何来真相可查?沈阙,你今日之言,朕只当没听见。回去好好想想,是继续做你的丞相,还是要为一个已经死了五年的女人,赔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臣……” “退下吧。”陛下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睛。 沈阙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能叩首告退。 走出养心殿,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王德全送他至殿外,低声道:“相爷,陛下近来龙体欠安,脾气难免急躁些。您……多体谅。” “多谢公公提点。”沈阙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塞入王德全手中,“今日之事……” “老奴明白。”王德全将银票收入袖中,压低声音,“不过相爷,老奴多句嘴——那位云娘子,您还是少接触为妙。宫中已经有人注意到她了,尤其是翊坤宫那边……” 沈阙眸光一沉:“多谢公公。” 他转身走向宫门,脚步沉重。陛下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强硬,显然是不希望他重查陆家案。而贵妃那边已经盯上了云殊,这意味着危险正在逼近。 他必须加快行动。 --- 同一时间,明珠阁三楼。 云殊还未睡。她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上京城的地图,上面用朱笔标记了多处:皇宫、各部衙门、各世家府邸、以及几条重要的商道。 她的手指在“翊坤宫”的位置点了点,又移到“镇西将军府”。周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军中、朝中、后宫都有耳目,想要扳倒他们,绝非易事。 但再难,她也要做。 不仅是为陆家复仇,更是为了阿沅。只要周家还在,知道她还活着,就绝不会放过她和孩子。五年前他们能构陷陆家满门,五年后也能让她们母子“意外”身亡。 只有将周家连根拔起,她和阿沅才能真正安全。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云殊起身开窗,一道黑影如狸猫般翻入室内,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红姑?”云殊惊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月底才到上京吗?” 红姑拉下面巾,露出一张风霜刻画却依然英气勃勃的脸。她年过四十,常年在海上奔波,皮肤黝黑粗糙,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南洋那边出事了。”红姑声音低沉,“咱们的三条货船在吕宋岛附近被劫,船上三十七个兄弟,只逃回来三个。” 云殊脸色一白:“谁干的?” “黑鲨帮。”红姑咬牙,“但背后有人指使。逃回来的兄弟说,劫船的人提到了‘上京贵人’,说咱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周家。”云殊脱口而出。 红姑点头:“我也这么想。你在上京动作太大,周家已经察觉了。他们动不了你,就从南洋下手,断你的货源。” 明珠阁的生意,七成靠南洋珍珠。若货源被断,三个月内库存就会耗尽。到时候别说和宫中做生意,就是维持日常经营都难。 “还有其他消息吗?”云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红姑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云殊,“这是在劫船现场找到的。你看看。” 铜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虎头纹,背面是一行小字:京畿禁军,丙字营。 禁军的腰牌。 云殊握紧铜牌,指尖发白。周家长子周挺,正是京畿禁军统领。这腰牌出现在南洋劫船现场,几乎等于明晃晃地告诉她们:这事就是周家干的。 “他们这是在示威。”红姑说,“告诉你,他们随时能动你,也能动你在乎的一切。” 云殊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容冷得像淬了冰:“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是周家的刀快,还是我的网密。”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写完,将信纸封入蜡丸,交给红姑:“把这封信送到江南织造局李大人手中。告诉他,我要见他,三日后,老地方。” 红姑接过蜡丸,欲言又止。 “还有事?”云殊问。 “我来的时候,看见相府的轿子往皇宫方向去了。”红姑看着她,“三更半夜入宫,恐怕不是好事。晚笙,你和他……” “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云殊打断她,声音没有波澜,“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红姑,你要记住,我们现在是云殊和红姑,不是陆晚笙和陆家的旧仆。” 红姑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翻身出窗,消失在夜色中。 云殊关好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恩断义绝。 她说得轻松,可心口那处旧伤,今夜疼得格外厉害。沈阙入宫做什么?陛下跟他说了什么?他会不会迫于压力,真的尚了公主? 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搅得她心烦意乱。 “娘亲?”阿沅不知何时醒了,赤脚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娘亲不睡觉,坐在地上会着凉的。” 云殊抱住孩子温软的小身子,眼眶忽然就湿了。 “阿沅,”她低声问,“如果……如果有一天,娘亲要带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上京了,你愿意吗?” 阿沅想也没想:“娘亲去哪里,阿沅就去哪里。” “那……”云殊喉间哽了哽,“如果再也见不到沈叔叔了呢?”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阿沅会想他。但阿沅更想和娘亲在一起。” 云殊将脸埋在孩子肩头,泪水无声滑落。 这一局棋,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因为赌注,是她和阿沅的命。 窗外,东方渐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上京城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4章 暗流涌动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相府门前已经候着上朝的轿子。 沈阙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神情依旧冷峻。他换上朝服,玄色织金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沈青为他系好玉带,低声道:“相爷,今日早朝恐怕不太平。昨夜陛下急召入宫,今早宫里就传出消息,说长公主在太后跟前哭了半宿。” 沈阙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为了何事?” “说是……”沈青迟疑了一下,“说是长公主听说相爷昨日去了明珠阁,还见了那位云娘子,心中不快。太后已经发话,今日早朝后要召见相爷。” 沈阙冷笑一声:“太后倒是关心本相的家事。” “相爷,还有一事。”沈青声音压得更低,“今早收到消息,京畿禁军丙字营昨夜调动了三支小队,去向不明。周挺将军称是例行夜训,但时间地点都太巧——其中一支小队的路线,正好经过明珠阁所在的朱雀大街。” 沈阙眸光骤冷。 周挺这是想干什么?明目张胆地监视,还是…… “加派人手,”他沉声道,“十二个暗卫不够,调三十六人,分六班,日夜轮守明珠阁。若有禁军靠近,不必客气,直接动手。出了事,本相担着。” “是!”沈青领命,却又犹豫,“相爷,这样会不会太明显?周家那边……”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沈阙推开房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本相的人,他们动不得。” 轿子起行,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往皇宫方向去。沈阙靠在轿中,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运转。 周家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看来昨夜陛下召见他的事,翊坤宫那边已经知道了。贵妃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警告云殊。 但云殊……她会怕吗? 沈阙想起昨日在听雪轩,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五年的海上漂泊,生死边缘的挣扎,早已将她磨砺得比钢还硬。周家的威胁,恐怕只会让她更坚定复仇的决心。 可这样太危险了。周家在上京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如何与这样的庞然大物抗衡? 轿子在宫门外停下。沈阙整理衣冠,步入宫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宫道上已有不少官员等候上朝,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走来,交谈声忽然小了下去,众人目光复杂,有探究,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沈相。”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阙回头,见是刑部尚书王谦。王谦年过五旬,是朝中少有的中立派,向来不参与党争。他快步走到沈阙身边,压低声音:“沈相,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宫道旁的松柏下。王谦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靠近,才道:“沈相,昨日大理寺送来一份卷宗,要求复核五年前陆家案的几处细节。下官觉得……有些蹊跷。” 沈阙心中一动:“何处蹊跷?” “案卷中陆父与北狄往来的书信,笔迹鉴定那一页不见了。”王谦声音压得极低,“下官记得当年是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各有一份笔迹鉴定的副本。可现在三份副本都不见了,案卷里只留下一句‘经鉴定确系陆某笔迹’,却无具体文书佐证。” 沈阙握紧了袖中的手。 笔迹鉴定是通敌案的关键证据之一。若连这个都出了问题,那整个陆家案的根基都会动摇。 “王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负责笔迹鉴定的是谁?” “是大理寺的程主簿,程文远。”王谦道,“但程主簿在陆家案结案后不久就告老还乡了,说是染了重病。下官派人去他老家查过,他回乡不到三个月就病逝了。” “病逝?”沈阙眼中寒光一闪,“这么巧?” “下官也觉得太巧。”王谦苦笑,“更巧的是,当年参与陆家案审讯的官员,这五年里已经病逝了三个,还有两个外放偏远之地,音讯全无。如今朝中还能说清当年细节的,恐怕不超过五人。” 沈阙沉默。 这是有人在清除当年的知情人。能做到这一步的,势力之大,手段之狠,绝非寻常。 “王大人今日为何告诉本相这些?”沈阙看向他。 王谦叹了口气:“下官为官三十年,自问对得起良心。陆家案当年就有些疑点,只是圣意已决,无人敢言。如今既然有人要重查,下官……愿尽绵薄之力。” 沈阙深深看了他一眼,拱手:“多谢王大人。” “沈相客气。”王谦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下官听说,明珠阁的那位云娘子,今日要入宫觐见太后?” 沈阙心头一跳:“何时?” “辰时三刻,太后在慈宁宫召见。”王谦道,“说是要当面感谢云娘子献珠之功,但下官觉得……恐怕没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 太后这些年深居简出,早不过问俗事。突然召见一个商贾女子,必是有人撺掇。而这个人,八成是长公主。 沈阙抬头看向慈宁宫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 辰时,明珠阁。 云殊对镜梳妆。她今日穿得格外庄重:月白色织锦长袄,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青灰色孔雀羽大氅,既不失商贾的体面,又不过分招摇。发髻梳成简洁的圆髻,只簪一支白玉兰簪,耳上坠着米粒大小的南珠耳珰,素净雅致。 “娘亲真好看。”阿沅趴在妆台边,眨着眼睛看她。 云殊转身,将孩子抱到膝上:“阿沅今日要乖乖听奶娘的话,娘亲去宫里办完事就回来。” “宫里?”阿沅好奇,“是皇帝住的地方吗?” “嗯。”云殊点头,“娘亲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娘娘凶不凶?”阿沅有些担心。 云殊笑了:“太后娘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但她也是祖母,对小孩子最是慈祥。等阿沅再大些,娘亲带你去见太后娘娘,好不好?” “好!”阿沅眼睛亮起来,但随即又黯下去,“可是沈叔叔说,宫里很危险……” 云殊笑容微敛:“沈叔叔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让阿沅保护好娘亲。”阿沅小声说,“他说宫里有很多坏人,会欺负娘亲。” 云殊心中一颤。沈阙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是真心担忧,还是另有所图? “娘亲,”阿沅搂住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说,“沈叔叔是好人,阿沅感觉得到。他看娘亲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孩子童稚的话语,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好了,娘亲该走了。”云殊放下孩子,对候在一旁的侍女道,“青鸾,备车。” 青鸾是云殊从陵州带来的心腹,年方十八,却已跟着她在海上历练了三年,身手敏捷,心思缜密。她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来回禀:“娘子,车备好了。按您的吩咐,只带四个护卫,都是好手。” 云殊点头,又对奶娘叮嘱了几句,这才出门。 马车行驶在朱雀大街上,晨光正好。云殊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街市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早点摊子冒着热气,行人匆匆。这样的烟火气,让她想起陵州的清晨,海风裹着咸腥味,渔船归港的号子声。 那时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带着阿沅在海边小镇平静度日。 可有些债,终究要还。 “娘子,”青鸾坐在车辕上,低声道,“后面有尾巴,两拨人。一拨是禁军打扮,远远跟着;另一拨……看不出路数,但身手极好,像是专门盯梢的。” 云殊放下车帘:“能甩掉吗?” “禁军那拨容易,拐两个弯就行。另一拨……”青鸾迟疑,“恐怕是高手,甩不掉。” 沈阙的人。 云殊几乎能肯定。除了他,还有谁会派这样的高手暗中保护——或者说,监视她? “不用管。”她淡淡道,“让他们跟着。” 上京城坐落于北方平原,背靠燕山,前临永定河,乃太祖皇帝立国时钦定的都城,至今已历一百三十七年。皇宫位于城北中轴线,取“坐北朝南,君临天下”之意,殿宇恢宏,黄瓦红墙,气派非凡。其中慈宁宫位于西六宫之南,是历代太后的居所,建筑古朴,庭植古松,与东六宫的富丽堂皇迥异。 马车驶入宫门,在第二道宫门前停下。按规矩,外命妇入宫觐见,车轿只能到此。云殊下车,由内侍引着,步行往慈宁宫去。 宫道漫长,青石板路被晨露打得微湿。两侧是高耸的宫墙,朱红的墙漆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刺目。云殊目不斜视,脚步平稳,心中却暗自记下沿途的守卫布置、转角位置、可能的退路。 这是她在海上养成的习惯——每到陌生之地,先观察环境,规划逃生路线。因为谁也不知道,风浪何时会来,海盗何时会出现。 慈宁宫到了。 宫殿比云殊想象中更古朴,不似其他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沉静。院中植着几株老松,松针上还挂着昨夜的残雪。廊下立着几个宫女,见她来了,齐齐福身。 “云娘子请随奴婢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迎上来,笑容得体,“太后娘娘正在佛堂诵经,请娘子稍候片刻。” 云殊被引至偏殿等候。殿内布置简雅,紫檀桌椅,青瓷花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都是前朝名家的手笔。香炉里点着檀香,烟气袅袅。 她刚落座,便有宫女奉上茶点。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点心是宫中常见的几样,做得精致,却无甚新意。 等了约莫一刻钟,殿外传来脚步声。 云殊起身,垂首恭立。 “你就是云殊?”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云殊抬眼,见一位身着深青色常服的老妇人在宫女搀扶下走进来。她约莫六十许,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明锐利。这便是当朝太后,先帝的嫡妻,太后周氏并非贵妃周氏的族人,而是先帝元后,出自江南书香门第,她年过六旬,鬓发如霜,面容慈和,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那是历经三朝风雨磨砺出的智慧之光。 “民妇云殊,叩见太后娘娘。”云殊跪下行礼。 “起来吧。”太后在上首坐下,示意她也坐,“不必多礼。哀家今日召你来,是想当面谢谢你。上月寿礼那匣东珠,颗颗圆润,光泽极好,哀家很喜欢。” “太后娘娘喜欢,是民妇的福分。”云殊垂眸道。 太后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发间的白玉兰簪上停留片刻,又移开:“听说你是陵州人?家中还有何人?” “民妇夫君早逝,唯有一子,年方四岁。” “也是个苦命人。”太后叹道,“独自带着孩子经营生意,不容易。哀家听说你的明珠阁生意做得很大,连南洋的珠子都能弄到?” “托太后洪福,民妇在南洋有些门路。” 太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你一个女子,能有这般本事,倒让哀家想起一个人。” 云殊心中一紧:“不知太后说的是……” “先帝的淑妃。”太后淡淡道,“她也是商贾出身,却聪慧过人,将娘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红颜薄命,去得早。” 淑妃。 云殊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父亲生前曾隐约提过,陆家与淑妃有些渊源,但具体是什么,她并不清楚。父亲只说,若有一日陆家遭难,可去寻淑妃旧部。 可淑妃已薨二十年,旧部何在? “哀家听说,”太后话锋一转,“昨日沈相去了你的明珠阁?” 来了。 云殊抬眸,神色平静:“是。沈相为太后寿礼采买东珠,亲至小店,是民妇的荣幸。” “只是采买东珠?”太后看着她,眼神深邃,“哀家怎么听说,沈相在你那儿待了足足半个时辰?还……见了你的孩子?”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云殊迎着太后的目光,不闪不避:“沈相见民妇之子聪慧可爱,多问了几句家常。太后娘娘明鉴,民妇与沈相,只是买卖关系。” “是吗?”太后放下茶盏,瓷盏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可哀家听说,你的孩子……长得与沈相颇为相似。”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刺要害。 云殊袖中的手攥紧了,指甲几乎陷进掌心。但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太后娘娘说笑了。沈相何等尊贵,民妇何等微贱,岂敢高攀?孩子年幼,眉眼未开,长得像谁都是福气。若真与沈相有几分相似,那也是民妇之子的造化。” 她答得滴水不漏,既否认了与沈阙的关系,又给太后留了台阶——孩子像贵人,是福气。 太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罢了,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你献珠有功,哀家该赏你。” 她示意宫女捧上一个锦盒:“这是哀家年轻时戴过的一串东珠项链,虽不是顶好的珠子,却跟了哀家几十年。今日赐给你,望你珍重。” 云殊跪下接过:“谢太后娘娘赏赐。” “起来吧。”太后摆摆手,似有些疲惫,“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民妇告退。” 云殊捧着锦盒退出偏殿,在宫女的引领下往外走。直到走出慈宁宫很远,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她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 警告她离沈阙远点。 警告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云殊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锦盒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仅是项链,更是太后无声的告诫。 她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串东珠项链。珠子不大,但色泽温润,显然常年佩戴,已养出了灵光。她拿起项链,指尖忽然触到一颗珠子背面有细微的凹凸。 翻过来一看,那颗珠子上竟刻着一个极小的徽记——一朵半开的芍药。 淑妃的私印。 云殊的手猛地一颤,项链差点脱手。 太后赐她这串项链,是巧合,还是…… “云娘子?”引路的宫女回头看她,“可是不舒服?” “无妨。”云殊迅速收起项链,将锦盒盖好,“走吧。” 她跟着宫女继续前行,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淑妃的私印,为何会刻在太后的项链上?太后知道这项链的秘密吗?她将这项链赐给自己,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无人能解答。 宫道漫长,晨光渐盛。云殊抬眼看向前方,宫门已在不远处。 而宫门外,沈阙的轿子正静静等候。 早朝刚散,他便赶了过来,连朝服都未换。此刻他立在轿前,玄色蟒袍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目光沉沉地望着宫门方向。 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上。 “太后可有为难你?”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云殊抬眼看他,晨曦映亮他的侧脸,那张她曾深爱过、也深恨过的脸。此刻他眼中满是担忧,真切得让她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在乎她。 可五年前的教训太深刻,她不敢再信了。 “托沈相的福,太后娘娘待民妇甚好。”她淡淡道,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太后赏的项链,沈相可要过目?” 沈阙一愣,接过锦盒打开。当他看到那串东珠项链,尤其是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时,脸色骤然变了。 “这项链……”他抬眼看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太后可说了什么?” “太后说,这项链跟了她几十年,望我珍重。”云殊看着他,“沈相认得这项链?” 沈阙沉默良久,将锦盒还给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项链……是淑妃的遗物。” 云殊心头一震。 淑妃的遗物,却在太后手中。太后将这项链赐给她,是知道她和淑妃的关系,还是…… “晚笙,”沈阙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生疼,“听我说,离开上京,立刻,马上。带着阿沅,回陵州去,永远别再回来。” 云殊用力抽回手:“沈相这是何意?” “周家已经动手了。”沈阙眼中是掩不住的焦灼,“昨夜南洋的货船被劫,今日太后突然召见你,还有这项链……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他们在警告你,也在警告我。你再不走,会有危险。” “危险?”云殊笑了,笑容冷得像冰,“沈阙,我经历过的危险,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周家想动我,尽管来。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先弄死我,还是我先弄垮他们。” “你……”沈阙还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沈相,”云殊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民妇的事,不劳沈相费心。沈相若有空,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周家的攻势——今日早朝,周挺将军恐怕没少给沈相添堵吧?” 沈阙哑然。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南洋货船被劫的事,他今早才收到消息,她却已经知晓。她的情报网,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 “晚笙,”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痛楚,“我知道你恨我,不信我。但这一次,让我保护你,好不好?就当……就当是为了阿沅。” 提到阿沅,云殊的心软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沈阙,”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五年前我需要你保护的时候,你在哪里?陆家满门需要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说保护,太晚了。”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再不看他。 沈阙立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像被生生撕裂。 是啊,太晚了。 可他还是要做。 哪怕她恨他,哪怕她不领情。 他转身,对候在不远处的沈青道:“传令下去,调动所有暗线,查周家这些年的所有罪证。尤其是周挺在禁军中的勾当,一件都不要放过。” “相爷,这是要……” “开战。”沈阙眼中寒光凛冽,“周家想动我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马车驶离宫门,云殊靠在车厢内,闭着眼睛。手中锦盒冰凉,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掌心。 淑妃的遗物,太后的赏赐,沈阙的警告…… 这一切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睁开眼,看向车窗外。上京城的街市繁华依旧,人来人往,看似平静。 可平静之下,暗流已汹涌而至。 而她,正站在漩涡中心。 这一局,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只能向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因为她身后,有阿沅。 因为她心中,有血海深仇。 马车在朱雀大街停下,明珠阁的匾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云殊下车,抬头望了一眼那块匾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明珠阁,不仅是她的生意,更是她的战场。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5章 梦中惊变 明珠阁三楼,听雪轩的门紧闭着。 云殊靠在窗前,手中握着那串东珠项链。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珠子上,温润的光泽流转,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在光下格外显眼。她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徽记,凹凸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底。 淑妃的遗物。 太后为何要将这件东西赐给她?是巧合,还是试探?亦或是……某种暗示? “娘子。”青鸾敲门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红姑那边又传信来了。” 云殊收起项链,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封密信和几张海图。她展开信纸,红姑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晚笙,南洋事态有变。黑鲨帮背后的金主已经查清,确实是周家。周挺通过一个南洋商人洗钱,每月汇往吕宋岛三千两白银,作为黑鲨帮的活动经费。另,劫船之事恐非孤立,据逃回的兄弟说,黑鲨帮头目扬言要‘断了明珠阁的命脉’。我已加派人手保护船队,但若周家持续施压,恐怕撑不过三个月。” 云殊的手指微微收紧,信纸在她手中皱成一团。 三个月。 南洋货源是明珠阁的根基,若真被断,她这些年在商界的布局将毁于一旦。周家这一招,确实狠辣。 “青鸾,”她抬眸,“去查查那个南洋商人的底细。叫什么,做什么生意,与周家来往多久了。” “是。”青鸾应下,却又迟疑,“娘子,还有一事……” “说。” “今早咱们阁外多了许多眼线。”青鸾压低声音,“分三拨,一拨是禁军的人,穿便衣,但靴子露了马脚;一拨是沈相的人,高手,藏得极好,但咱们的人还是发现了踪迹;还有一拨……查不出来路,行踪诡秘,手法老练,像是江湖上的职业探子。” 云殊冷笑:“周家、沈阙,还有第三方势力?有意思。” “要不要清理掉?”青鸾眼中闪过杀意。 “不必。”云殊摇头,“让他们看着。正好,也让上京城的人看看,明珠阁的门前有多热闹。”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欲取珍珠,先探龙宫。” 写完,将纸折好,递给青鸾:“送到江南织造局李大人手中。告诉他,我要的东西,三日后在老地方见。” 青鸾接过纸条,有些不解:“娘子,李大人那边……” “他会来的。”云殊淡淡道,“江南织造局这两年日子不好过,宫里采买被周家把持,他们急需新的路子。而我能给他南洋最上等的珍珠,还有通往西域的商道。” 互利互惠,这是商场的规矩。也是她能在短短五年内崛起的秘诀——永远知道对方需要什么,然后给出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 青鸾退下后,云殊重新拿起那串项链。她走到妆台前,对镜将项链戴上。珠子贴着她的脖颈,冰凉刺骨,那颗刻着徽记的珠子正好垂在锁骨中央,像一只半睁的眼,冷冷注视着一切。 镜中的女子眉眼清冷,眼中再无五年前的温婉,只剩下经风历雨后的坚毅与疏离。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身体,都还活着。可那个叫陆晚笙的女子,真的已经死在五年前的碧波湖了。 “娘亲。” 阿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云殊迅速摘掉项链,藏入袖中,转身开门。 孩子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玩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怎么了?”云殊蹲下身,将孩子搂进怀里。 “阿沅做梦了。”阿沅把脸埋在她肩头,“梦见娘亲不见了,阿沅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到……” 云殊心中一痛,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傻孩子,梦都是反的。娘亲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真的吗?”阿沅抬起头,泪眼婆娑,“沈叔叔说,宫里有很多坏人,会欺负娘亲。阿沅害怕……” 又是沈阙。 云殊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到底跟孩子说了多少?是真心担忧,还是在利用孩子的纯真,在她心中种下不安的种子? “阿沅,”她捧起孩子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娘亲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阿沅。但阿沅也要答应娘亲,以后沈叔叔说的话,要告诉娘亲,好吗?” 阿沅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嗯。沈叔叔还说……还说让阿沅保护娘亲。阿沅会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保护娘亲。” 云殊喉间哽住,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沈阙,你到底想干什么? --- 丞相府书房,气氛凝重。 沈阙面前摊着一张上京城的地图,上面用朱笔标记了十几个点:周府、镇西将军府、禁军各营驻地、以及周家在上京的几处产业。 “相爷,”沈青站在一旁,指着地图上的几个标记,“这是咱们查到的,周挺在禁军中安插的心腹。丙字营的副统领王虎、丁字营的校尉孙德、还有军械库的主事赵四——这三个都是周家的死忠,这些年帮着周挺倒卖军械、吃空饷,证据确凿。” 沈阙目光冷冽:“够不够扳倒周挺?” “够是够,但……”沈青迟疑,“周挺是正三品武将,要动他,得有兵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而这三处,都有周家的人。” “那就连根拔起。”沈阙拿起笔,在地图上又圈出几个点,“查这些人的罪证,一个都不要放过。周家在上京经营数十年,不可能干净。贪墨、受贿、徇私枉法——只要想查,总能查出来。” 沈青领命,却又道:“相爷,还有一事。今早宫里有消息传来,说太后昨夜召见了钦天监的监正。” 沈阙笔尖一顿:“所为何事?” “具体不知,但监正从慈宁宫出来后,脸色很不好。”沈青压低声音,“据说,太后问的是‘星象异动,主何吉凶’。” 星象异动。 沈阙放下笔,走到窗前。窗外天色渐暗,乌云压城,又要下雪了。 太后信佛,也信天命。这些年深居简出,一心礼佛,极少过问政事。突然召见钦天监,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而昨夜,她刚赐给云殊那串淑妃的项链。 “去查查,”沈阙转身,“钦天监最近观测到的星象,到底是什么。” “是。”沈青应下,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沈阙从怀中取出那半块螭纹玉佩,“把这个交给云娘子。告诉她,若遇危险,将此玉佩示人,自会有人相助。” 沈青看着那块玉佩,面露难色:“相爷,云娘子她……恐怕不会收。” “她会收的。”沈阙将玉佩放在桌上,“为了阿沅,她也会收。” 沈青叹了口气,拿起玉佩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沈阙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明珠阁的位置上。那一片区域被他用朱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一个字: 护。 他会护着她。 无论她需不需要,无论她领不领情。 这是他的债,他必须还。 --- 夜,深沉。 云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颈间的项链已经取下,放在枕边,那颗刻着徽记的珠子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白日的种种:太后意味深长的眼神,沈阙焦灼的警告,阿沅泪眼婆娑的脸…… 还有那串项链。 淑妃的遗物。 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晚笙,若有一日陆家遭难,可去城南青云观,寻一位道号‘清虚’的道长。他欠陆家一个人情,会帮你。”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当是父亲的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父亲或许早已预料到什么。 青云观,清虚道长。 云殊睁开眼睛,望着帐顶。明日,她要去一趟青云观。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雪落,是人的脚步声——刻意放轻,却仍被她的耳力捕捉到。 云殊悄无声息地起身,从枕下抽出匕首,赤脚走到窗边。她将窗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庭院中,月光清冷。那株老梅树下,站着一个人。 玄色身影,肩头落满雪,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沈阙。 他怎么会在这里?三更半夜,翻墙而入,他想干什么? 云殊握紧匕首,正要开窗质问,却见他忽然动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蹲下身,轻轻放在梅树下。然后起身,抬头望向她窗口的方向,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云殊等了一会儿,确认他走远了,这才推开窗,跃出窗外。雪已停了,月光照在庭院里,一片清辉。她走到梅树下,蹲下身。 雪地上放着一个锦囊,深蓝色的绸布,绣着简单的云纹。她拿起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块玉佩。 字条上只有四个字: “城南青云。” 玉佩是那半块螭纹玉佩,断裂处参差不齐,玉质温润,触手生温。 云殊握着玉佩,愣在原地。 沈阙怎么知道她要去青云观?他怎么知道她在找清虚道长?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无人能解答。 她抬头望向沈阙离去的方向,夜色深沉,宫墙高耸,那座相府在远处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沈阙,你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云殊换上寻常商妇的装扮,青色棉袄,灰色褶裙,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将阿沅托付给奶娘,只带了青鸾一人,从后门悄悄离开明珠阁。 马车在城南的巷陌中穿行,避开主要街道。青鸾驾车技术娴熟,七拐八绕,确认甩掉了所有眼线,才在一座道观前停下。 青云观不大,青瓦白墙,门前两株古柏,枝干虬结,覆着皑皑白雪。观门虚掩,门上匾额已有些斑驳,字迹却依旧清晰: “青云直上”。 云殊下车,推开观门。院内静悄悄的,只有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声响。正殿前香炉冷寂,显然香火不旺。 “有人吗?”她轻声唤道。 殿内走出一位年轻道士,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秀,道袍整洁。他打了个稽首:“施主有何贵干?” “我寻清虚道长。”云殊道。 年轻道士打量她一眼:“家师云游未归,施主请回吧。” 云殊从袖中取出那半块螭纹玉佩:“请将此物交予道长,说道故人之女来访。” 年轻道士看到玉佩,脸色微变,接过玉佩:“施主稍候。” 他转身入殿,不多时又出来,神色恭敬了许多:“家师有请,施主随我来。” 云殊跟着他穿过正殿,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更清幽,几间厢房掩在竹林中,竹叶上积着雪,风过时簌簌作响。 年轻道士在一间厢房前停下,躬身道:“师父,人到了。” “进来吧。”房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云殊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幅太极图。窗边蒲团上坐着一位老道,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双目微闭,正在打坐。 听到脚步声,老道睁开眼。那是一双极其清明的眼睛,不见丝毫浑浊,仿佛能看透人心。 “晚辈云殊,拜见道长。”云殊躬身行礼。 清虚道长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才缓缓道:“像,真像。” 云殊心中一紧:“道长认识家母?” “何止认识。”清虚道长示意她坐下,“你母亲未出阁时,常来观中上香。她心地纯善,每次来都会捐些香油钱,说是为百姓祈福。” 云殊在对面坐下:“道长可知,家母与淑妃娘娘……” “知道。”清虚道长打断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你母亲临终前托人送来的,让老道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你。如今,是时候了。” 云殊接过信。信封已泛黄,封口火漆完好,上面写着“晚笙亲启”四字,确是母亲的笔迹。 她手指颤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吾儿晚笙:见字如面。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陆家已遭大难,而你还活着。母亲欣慰,也心痛。有些事,本不该让你知道,但事已至此,不能再瞒你了。” “你外祖母,曾是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淑妃娘娘薨逝前,曾将一件东西托付给你外祖母,让她代为保管,待时机成熟,交给有缘人。那件东西,就是你颈间项链上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 云殊的手猛地握紧信纸。 “珠子内藏玄机,用特制药水浸泡三日,自会显现。其中所藏,是淑妃娘娘留给陛下的一封密信,以及……周家谋逆的证据。” “淑妃娘娘早知周家有不臣之心,暗中搜集罪证,却未来得及呈报先帝便薨逝了。她将证据藏在珠中,托付陆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还朝堂清明。” “晚笙,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轻易泄露。若你已嫁入沈家,可将此事告知沈阙,他会帮你。若……若沈家也靠不住,便去寻青云观清虚道长,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母亲无能,不能护你周全。唯愿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信到这里结束,最后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母亲写这封信时,身体已很虚弱。 云殊握着信纸,久久无言。 原来如此。 淑妃的遗物,太后的赏赐,沈阙的警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周家谋逆的证据,就藏在她颈间的项链里。而太后将项链赐给她,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太后知道项链的秘密吗? 还有沈阙……母亲说,若嫁入沈家,可告知沈阙。 可五年前,正是沈阙亲手将陆家推入深渊。 她该信他吗? “道长,”云殊抬眸,眼中已恢复清明,“这颗珠子,该如何取出?” 清虚道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此乃特制药水,将珠子浸泡其中三日,外壳自会软化,便可取出内藏之物。但切记,一旦开启,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将证据呈交陛下,否则药力失效,证据会自行销毁。” 云殊接过瓷瓶,握在手中:“多谢道长。” “不必谢我。”清虚道长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孩子,这条路不好走。周家势大,陛下又……唉,你好自为之。” 云殊起身,深深一揖:“晚辈明白。无论前路如何,陆家的仇,一定要报;淑妃娘娘的遗愿,一定要完成。” 她转身离开厢房,脚步坚定。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雪开始化了,滴滴答答从檐角落下,像谁的眼泪。 青云观外,马车静静等候。 青鸾见她出来,迎上前:“娘子,如何?” 云殊将瓷瓶和信小心收好:“回府。另外,传信给红姑,让她速来上京,有要事相商。” “是。” 马车驶离青云观,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云殊靠在车厢内,闭着眼睛。颈间的项链微微发烫,那颗刻着徽记的珠子贴着她的皮肤,像一颗跳动的心。 证据就在她手中。 扳倒周家的证据,为陆家翻案的证据,也是……她与沈阙之间,最后的试金石。 如果她将证据交给沈阙,他会怎么做? 是会秉公办理,将证据呈交陛下,还陆家清白? 还是会因为种种顾忌,再次选择沉默? 云殊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赌了。 五年前赌输了,代价是陆家满门的性命。 这一次,她输不起。 马车在朱雀大街停下,明珠阁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云殊下车,抬头望了一眼那块匾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明珠阁,不仅是她的生意,更是她的战场。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一仗,她必须赢。 为了陆家,为了阿沅,也为了……那个死在五年前的自己。 第6章 珠中秘 瓷瓶冰凉,握在掌心却像一块烧红的炭。 马车内,云殊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青鸾坐在对面,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她能感觉到娘子的情绪不同寻常——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马车驶回明珠阁时,已是午后。雪后初霁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街市,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明珠阁门前停着几辆华轿,显然又有贵客来访。 云殊从后门悄悄入内,径直上了三楼。她没有去听雪轩,而是转进了最里间的一间密室——这间密室只有她和青鸾知道,连阿沅都不曾进来过。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紫檀木桌,几把椅子,墙边立着一个多宝格,格上摆着些账册和信函。唯一特别的是墙角那尊半人高的鎏金观音像——观音手持净瓶,瓶中插着一支干枯的柳枝。 云殊走到观音像前,伸手握住柳枝,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观音像底座弹开一道暗格。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个锦盒。云殊取出锦盒,放在桌上,然后才从袖中拿出清虚道长给的那个瓷瓶。 “青鸾,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吩咐道。 “是。”青鸾退到门外,将门反锁。 室内只剩下云殊一人。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她这些年收集的所有证据:陆家案的疑点摘要、周家贪墨的账目副本、还有几封截获的密信。现在,她要往里面加上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她取下颈间的项链,放在桌上。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其他珠子并无二致。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颗普通的珍珠,顶多是做工精致些。 谁能想到,这里面藏着的,是足以颠覆朝堂的秘密? 云殊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药水呈淡黄色,粘稠如蜜。她将珠子放入一个白玉小碗中,小心翼翼地将药水倒进去。 药水淹没珠子的瞬间,珠子表面泛起细密的气泡,像是活过来一般。云殊屏住呼吸,紧紧盯着。 一刻钟过去了,珠子表面开始软化,出现细密的裂纹。 两刻钟,裂纹扩大,整颗珠子像一颗即将孵化的卵。 三刻钟,珠子外壳完全溶解,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云殊用镊子将东西取出,放在清水里漂洗干净,然后才用指尖捏起。油纸很薄,裹得很紧,她小心翼翼地展开。 里面是两张纸。 第一张纸质地特殊,薄如蝉翼,却韧性极好,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小楷。云殊一眼就认出,这是淑妃的字迹——她在母亲留下的书信中见过。 “吾儿亲启:若见此信,说明母妃已不在人世。母妃一生,无愧于天地,唯有一事耿耿于怀——未能亲手铲除周氏奸佞。” “周崇狼子野心,早在先帝在位时便有不臣之念。其女入宫为妃,周家更是肆无忌惮,勾结朝臣,贪墨军饷,私铸兵器,暗中蓄养死士。母妃曾暗中搜集证据,奈何周家势大,又有皇后庇护,一直未能扳倒。” “今将证据附后,望吾儿亲政后,能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切记,周家根基深厚,不可贸然动手,需徐徐图之。若遇难处,可寻陆家相助——陆将军忠义,曾救母妃于危难,可托付。” 信到这里结束,末尾盖着淑妃的私印——那朵半开的芍药。 云殊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淑妃这封信,是写给陛下的。她称陛下为“吾儿”,语气满是慈爱与担忧。可这封信,为何没有送到陛下手中?为何会藏在珠子里,辗转到了陆家手中? 她压下心中疑问,展开第二张纸。 这张纸要大得多,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附着几张简图和账目。云殊快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 周家贪墨军饷,数额高达三百万两白银。 私铸兵器,在城外山庄设有秘密工坊,这些年打造的刀剑足够装备一支万人军队。 勾结北狄,暗中贩卖军情,换取北狄的良马和皮毛。 甚至在宫中安插眼线,连陛下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有人记录上报。 最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条:周崇曾暗中联络几位藩王,密谋在陛下病重时,拥立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为帝,自己摄政。 这已经不是贪墨枉法,这是谋逆大罪! 云殊深吸一口气,将两张纸小心叠好,重新用油纸包裹,放入锦盒最底层。然后她才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又仔细读了一遍。 “若你已嫁入沈家,可将此事告知沈阙,他会帮你。” 母亲对沈阙如此信任,是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吗?还是说,当年沈阙对陆家下手,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云殊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握着这份证据,她的手在抖。 这不是普通的罪证,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扳倒周家,为陆家翻案;用得不好,会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 她必须谨慎,必须万无一失。 “青鸾。”她唤道。 门开了,青鸾进来:“娘子。” “准备一下,”云殊将锦盒锁好,放回观音像暗格,“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沈阙。” 青鸾愣住了:“娘子,您不是说……” “我改主意了。”云殊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整个上京城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余晖中,美得不真实。 “这份证据,我一个人吞不下。”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周家势大,陛下又……若是贸然呈报,只怕证据还没到御前,我就已经‘意外身亡’了。我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和我一起承担风险。” “沈相他……”青鸾迟疑,“值得信任吗?” 云殊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母亲信他,淑妃信陆家——而陆家,曾与沈家是世交。” 这是她最后的赌注。 赌沈阙心中还有一丝良知,赌他对当年的事还有愧疚,赌他会为了扳倒周家,选择和她站在一起。 如果赌输了…… 云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阿沅的笑脸。 那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上京,离开这些是非恩怨。 “备车吧。”她转身,“去相府。” --- 暮色沉沉,相府门前已亮起灯笼。 沈阙刚从兵部衙门回来,一身疲惫。今日朝堂上,周挺的人又找茬,说禁军军饷不足,要求增拨。他据理力争,双方唇枪舌剑,最后还是陛下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相爷,”沈青迎上来,“明珠阁的云娘子来了,在书房等候。” 沈阙脚步一顿:“她来了多久?” “约莫一刻钟。属下请她去花厅,她坚持要在书房等。” 沈阙快步走向书房。推门进去时,云殊正站在书架前,仰头看着什么。听见声音,她转过身来。 暮色从窗外透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今日穿得素净,月白色的长袄,青灰色的褶裙,发间依旧只簪那支白玉兰簪,素净得像一枝雨后初绽的玉兰。 “沈相。”她微微颔首。 沈阙关上房门,走到书案后坐下:“坐。找我何事?” 云殊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我想请沈相看一样东西。” 沈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张纸。他先看了淑妃那封信,脸色渐渐凝重;再看第二张纸时,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烛火跳跃,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东西,”沈阙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从哪里得来的?” “太后赐我的项链里。”云殊平静道,“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是淑妃的遗物。里面藏着的,就是这些。” 沈阙放下纸张,抬眼看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云殊迎上他的目光,“意味着周家谋逆,罪证确凿;也意味着,一旦此事曝光,周家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我灭口。” “那你为何拿来给我?”沈阙问,“你不怕我……再次选择沉默,甚至将证据交给周家,换取自己的平安?” 云殊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然:“怕。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份证据太重,我一个人扛不动。而上京城里,能扛得动它,又可能愿意扛的人,只有沈相你。” “可能愿意?”沈阙重复这个词,“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沈相,”云殊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五年前,我曾全心全意信任你。可结果呢?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敢再赌了。但这一次,我必须赌。因为赌赢了,陆家能翻案,周家能伏法;赌输了,大不了我带着阿沅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沈阙,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如果你再次让我失望,那么这辈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永不再见。” 沈阙握着纸张的手骤然收紧,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比任何怨恨的言辞都更让他心痛。 “晚笙,”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五年前的事,我……” “我不想听解释。”云殊打断他,“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多的解释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这份证据,你接不接?周家,你扳不扳?” 沈阙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云殊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的青竹,宁折不弯。 许久,沈阙终于开口:“接。” 一个字,掷地有声。 云殊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但眼中依旧没有笑意:“你打算怎么做?” “周家势大,不可贸然动手。”沈阙将纸张仔细叠好,“这份证据虽然确凿,但还缺一环——周家与北狄往来的具体细节,还有他们私铸兵器的工坊位置。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一击致命。” “需要多久?” “三个月。”沈阙道,“这三个月里,你要配合我。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和阿沅,但你也要小心,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冒险出门。周家的眼线遍布上京,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之下。” “我知道。”云殊起身,“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等等。”沈阙叫住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她,“这是我的贴身令牌,见令如见我。若遇紧急情况,持此令牌可调动相府所有暗卫,包括我在城外的三百私兵。” 云殊接过令牌。令牌是玄铁所铸,正面刻着“沈”字,背面刻着云纹,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 “沈阙,”她握紧令牌,抬眼看他,“这一次,别让我输。” 沈阙走到她面前,深深看着她:“我以性命起誓,不会再让你输。” 他的目光太深,太沉,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云殊别开眼,转身走向门口。 手触到门扉时,她忽然停下,没有回头:“桂花糕,谢谢。” 说完,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夜色已深,星河璀璨。 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是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和一份足以颠覆朝堂的证据。 这一局,只能赢,不能输。 因为赌注,是命。 是许多人的命。 第7章 风雨欲来 此刻,慈宁宫内暖阁,炭火正旺。 “娘娘,”心腹嬷嬷秦氏躬身禀报,“钦天监监正求见,说有要事回禀。” 太后手中佛珠顿了顿:“传。” 不多时,钦天监监正徐清风躬身入内。他年约五十,清瘦矍铄,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凝重。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 “免礼。”太后抬了抬手,“徐爱卿夤夜入宫,所为何事?” 徐清风起身,却未敢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昨夜微臣观星,见紫微垣有异动。帝星晦暗,客星犯主,且有血光之气自东南而来,直冲宫阙。此乃……大凶之兆。” 太后手中佛珠骤然停住:“说仔细些。” “是。”徐清风额角渗出细汗,“帝星晦暗,主陛下龙体不安;客星犯主,主有奸佞近君,图谋不轨;血光自东南来……东南乃上京城门方向,恐有兵戈之祸。” 室内一片死寂。 炭火噼啪作响,暖阁内温暖如春,徐清风的后背却已湿透。观星之说,历来是皇家禁忌。说好了是忠君爱国,说不好便是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许久,太后缓缓开口:“此事,陛下可知?” “微臣……尚未禀报。”徐清风声音发颤,“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娘娘示下。” 太后沉默。 她信佛,也信天命。太祖皇帝立国时,曾得太清观道长指点,定都上京,才有大晟百年基业。先帝在位时,也曾因星象异动而整饬吏治,罢黜贪官。星象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东南……”太后喃喃,“上京城东南,是何处?” 秦嬷嬷低声道:“回娘娘,东南有永定门,出永定门往南五十里,便是京畿大营——镇西将军周崇麾下三万精兵的驻地。” 周崇。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些年,周家势力膨胀得太快了。周崇掌京畿兵权,其女周贵妃在后宫专宠,其子周挺在禁军中安插亲信,周氏一族在朝中党羽遍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陛下体弱,又顾念周贵妃生育皇子之功,一直隐忍不发。 可若周家真有异心…… “徐爱卿,”太后抬眸,“此事暂不可外传,尤其不可让陛下知晓。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再添忧虑。” “微臣明白。”徐清风松了口气。 “你且退下,继续观测星象。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 徐清风躬身退出暖阁。待他走远,太后才缓缓靠回榻上,闭目沉思。 “娘娘,”秦嬷嬷奉上参茶,“您真要瞒着陛下?” “不瞒又能如何?”太后苦笑,“玄儿那身子,经不起折腾了。这些年若不是沈阙撑着朝局,这江山……” 她没说完,但秦嬷嬷明白。 先帝在位时共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李玄为淑妃所出,三子李昱为德妃所出。淑妃薨逝那年,李玄方才八岁,先帝体恤幼子失恃,下旨将李玄交予当时的中宫皇后周氏抚养。周皇后膝下无子,对李玄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先帝驾崩后,李玄以嫡子身份继位,尊养母周皇后为太后,生母淑妃追封为孝纯皇太后。当今天子李玄,是太后唯一的儿子,自幼体弱。二十五岁登基,至今十七年,前十年还算勤政,近七年因顽疾缠身,朝政多倚仗丞相沈阙。沈阙虽有才干,但终究是外臣,有些事,终究力不从心。 “娘娘,”秦嬷嬷压低声音,“老奴听闻,沈相近来与一位商妇来往甚密。那商妇姓云,开着一家明珠阁,专门经营南洋珍珠生意。沈相不仅亲自登门,还……还派人暗中保护。” 太后睁开眼:“就是昨日哀家召见的那个云殊?” “正是。” “哀家昨日见了,确实不是寻常女子。”太后若有所思,“她颈间那串项链……你可看清了?” 秦嬷嬷点头:“老奴看清楚了,是淑妃娘娘的旧物。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绝不会错。” 淑妃。 先帝最宠爱的妃子,陛下的生母,二十年前薨逝于一场蹊跷的大火。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将淑妃所居的储秀宫烧成白地,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太后与淑妃,谈不上情谊,也谈不上仇怨。淑妃得宠时,她已是中宫皇后,深谙后宫生存之道,从不与宠妃争锋。淑妃薨后,她将陛下养在膝下,视如己出,这才有了今日的母子情分。 可淑妃的遗物,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南境商妇手中? “查一查这个云殊的底细。”太后吩咐,“要仔细,尤其是她与淑妃、与陆家有没有关联。” “老奴明白。” 秦嬷嬷退下后,太后独自坐在暖阁中,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窗外,夜色深沉,北风呼啸。 山雨欲来风满楼。 --- 与此同时,明珠阁三楼密室。 云殊将沈阙给的令牌放在桌上,与那尊鎏金观音像并列。烛光下,玄铁令牌泛着幽冷的光泽,观音像慈眉善目,一冷一暖,一刚一柔,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娘子,”青鸾低声道,“沈相的人已经在阁外布防,明暗各十二人,都是高手。另外,红姑传信,说她三日后可抵上京,随行的还有三十个好手,都是海上的亡命之徒,信得过。” 云殊点头:“让红姑的人到了之后,化整为零,分散入城,不要引人注意。城南有我们一处旧宅,让他们暂时落脚。” “是。”青鸾顿了顿,“娘子,还有一事……今日午后,慈宁宫的秦嬷嬷来过明珠阁,说是太后娘娘想定制一顶珍珠凤冠,指名要娘子亲自设计。” 太后? 云殊蹙眉:“你怎么回的话?” “奴婢说娘子外出访友,归期未定,请秦嬷嬷留下图样和要求,待娘子回来再做定夺。”青鸾道,“秦嬷嬷留下了图样,却没说具体要求,只说‘请云娘子随心设计,太后娘娘相信娘子的眼光’。” 这话说得客气,却透着蹊跷。 太后昨日刚召见过她,赏了项链,今日又派人来定制凤冠,未免太过殷勤。 “图样呢?” 青鸾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云殊展开,是一幅工笔白描的凤凰图,画技精湛,凤凰展翅,祥云环绕,确实华美。但细看之下,凤凰的眼睛处,墨迹有细微的晕染——像是作画时,画者的手抖了一下。 云殊盯着那处晕染,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画。 她取来一杯清水,用毛笔蘸了,轻轻涂抹在晕染处。墨迹遇水化开,渐渐显现出几个极小的字: “三日后,酉时,慈宁宫后园,梅林。” 字迹娟秀,是女子的手笔。 秦嬷嬷是太后心腹,这消息,自然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私下见她。 “娘子,”青鸾脸色微变,“这会不会是陷阱?” “不会。”云殊摇头,“太后若想对我不利,昨日在慈宁宫便可动手,何必多此一举?她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那……要去吗?” “去。”云殊将画轴卷起,“太后深居简出,却能稳坐中宫数十年,必有她的过人之处。如今周家势大,太后若有心铲除奸佞,或许……是我们的一线助力。” 她需要盟友。 沈阙是一个,太后,或许可以是另一个。 “但此事不能让沈阙知道。”云殊补充道,“太后既然选择暗中传信,必是不想让人知晓。我们也要小心,不可泄露风声。” “奴婢明白。” 青鸾退下后,云殊独自坐在密室中,望着烛火出神。 大晟朝立国一百三十七年,传至当今陛下李玄,已是第九代。太祖皇帝起于微末,凭一身胆识和麾下精兵,横扫六合,定鼎中原。太宗皇帝励精图治,开创“靖元之治”,使大晟成为东方强国。此后历代皇帝虽无大过,却也再无大功,朝政渐趋保守。 到了今上这一代,问题开始凸显。 陛下李玄自幼体弱,登基后前十年尚能勤政,近七年因顽疾缠身,朝政多倚仗丞相沈阙。而沈阙虽有能力,却因五年前陆家案备受争议,朝中反对势力不小。 最大的威胁,来自周家。 周崇,镇西将军,掌京畿三万精兵。其女周贵妃深得陛下宠爱,育有三皇子李琛。周家在军中、朝中、后宫皆有势力,已成庞然大物。 而云殊手中的证据显示,周家不仅有贪墨、结党之罪,更有谋逆之心。 这是一盘死棋。 陛下病重,皇子年幼,周家势大,朝局动荡。 而她,一个本该死在五年前的“前丞相夫人”,如今却手握足以颠覆朝堂的证据,置身于风暴中心。 “娘亲。” 阿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睡意朦胧的奶气。 云殊迅速收起令牌和画轴,起身开门。孩子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脚站在门外,小手揉着眼睛:“阿沅睡不着……想听娘亲讲故事。” 云殊弯腰抱起孩子,触手一片冰凉:“怎么又不穿鞋?” “忘了……”阿沅把头埋在她肩头,“娘亲,今天沈叔叔派人送来一个木马,好大好大的木马,会摇的。奶娘说,是沈叔叔特意给阿沅做的。” 云殊脚步一顿。 沈阙……他到底想干什么? 用桂花糕试探她,用木马讨好阿沅,用令牌保护她,用行动证明他会帮她。 他是真的悔改了,还是……另有图谋? “阿沅喜欢吗?”她轻声问。 “喜欢!”阿沅眼睛亮起来,“但是奶娘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尤其是陌生人的东西。娘亲,沈叔叔是陌生人吗?” 云殊喉间一哽。 该怎么回答? 说他是你父亲?说他是娘亲曾经最爱也最恨的人?说他是可能再次背叛我们的人? “沈叔叔……是娘亲的故人。”她最终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阿沅若喜欢木马,就收下吧。但记住,不可因此就轻信他人。这世上,除了娘亲,谁的话都要多想一想。” 阿沅似懂非懂地点头:“嗯。那红姨呢?红姨的话可以信吗?” “红姨可以。”云殊抱着孩子走回寝室,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红姨是娘亲最信任的人,她不会害我们。” “那沈叔叔……会害我们吗?” 云殊坐在床边,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会吗? 她不知道。 五年前,他会。为了忠君,为了权势,他亲手写下休书,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推向绝路。 五年后呢? 他眼中的痛楚是真的吗?他的承诺是真的吗?他送来的桂花糕、木马、令牌,是真的关心,还是别有用心的示好? “睡吧。”云殊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起陵州渔歌。 阿沅很快沉入梦乡,小脸恬静。云殊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残雪拍打窗棂。 大晟朝靖元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而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三日后,她要见太后。 三日后,红姑抵京。 三日后,她与沈阙的“合作”将正式展开。 这一局,步步惊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可她别无选择。 为了陆家满门的冤魂,为了阿沅的平安,也为了……心中那一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对公道和真相的执着。 她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烛火跳跃,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夜深了。 上京城在风雪中沉睡,而暗流,已汹涌至每个人的枕边。 山雨欲来,无人能独善其身。 第8章 梅林夜会 三日后,酉时初刻。 暮色如墨,细雪零星飘落,将慈宁宫后园的梅林染成一片朦胧的灰白。云殊在秦嬷嬷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隐蔽的角门,踏入这片寂静的园林。 她今日穿得格外朴素:深青色棉斗篷裹住全身,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脚上是一双不起眼的灰色棉靴,踩在积雪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为了不惹人注意,她连青鸾都没带,只身赴约。 梅林不大,约莫半亩地,却栽满了各式梅树。此时正值寒冬,红梅、白梅、腊梅竞相绽放,暗香浮动,与冰雪的清冽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意境。林中有条卵石小径,蜿蜒通向深处的一座八角亭。 亭中已有人。 太后周氏披着一件玄狐皮大氅,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红泥小炉上的铜壶正冒着袅袅白气。她没有戴凤冠,只简单挽了个髻,插一支碧玉簪,看起来不像母仪天下的太后,倒像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夫人。 秦嬷嬷在亭外停步,躬身示意云殊独自进去。 云殊深吸一口气,摘下兜帽,步入亭中。 “民妇云殊,叩见太后娘娘。”她跪下行礼。 “起来吧,坐。”太后声音温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天寒地冻的,难为你跑这一趟。” 云殊起身,在石凳上坐下,依旧垂眸敛目,姿态恭敬。 太后亲自执壶,为她斟了一杯茶:“这是哀家珍藏的君山银针,尝尝。” “谢太后。”云殊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茶香氤氲,混着梅香,沁人心脾,但她心中警惕未减半分——这深宫之中,哪有真正的闲情逸致? 太后也不催她,自顾自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啜饮一口,才缓缓道:“你可知哀家为何要私下见你?” “民妇愚钝,请太后明示。” “愚钝?”太后笑了,笑容里有几分玩味,“能在五年间从采珠女做到名动上京的珠商,让沈阙那样的男人念念不忘,让哀家那眼高于顶的长公主都嫉妒的女人,怎么可能愚钝?” 云殊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太后知道她与沈阙的过往,知道长公主的心思,甚至可能……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太后娘娘谬赞了。”她低声道,“民妇不过是为了生计,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太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脸上,“陆家满门抄斩,你假死脱身,带着身孕流落南境,从最底层的采珠女做起,一路披荆斩棘,五年后携幼子重返上京,开起这间日进斗金的明珠阁——这般手段,这般心性,若只是‘不得已’,那这天下女子,恐怕九成九都该羞愧而死了。” 云殊猛地抬眸。 太后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娘娘……”她声音有些发涩。 “不必紧张。”太后摆摆手,“哀家若想对你不利,昨日在慈宁宫正殿便可发难,何必多此一举?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也想……问你一些事。” 云殊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娘娘请讲。” 太后沉默片刻,目光投向亭外纷飞的细雪,声音变得悠远:“你可知,淑妃是怎么死的?” 云殊心头一跳:“民妇听闻,是二十年前储秀宫一场大火……” “大火不假,但那火,起得蹊跷。”太后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储秀宫是淑妃居所,一向戒备森严,怎会无故失火?火起那夜,风往东南吹,本该波及不到淑妃寝殿,可偏偏她的寝殿烧得最彻底,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娘娘的意思是……” “有人要她死。”太后声音平静,却字字惊心,“而且要她死得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云殊手心渗出细汗:“是谁?” 太后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周家。” 云殊呼吸一滞。 “淑妃聪慧,入宫后深得先帝宠爱,不久便诞下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太后继续道,“周家那时还未成气候,周崇只是个四品武将。淑妃得宠,周家便想方设法将自家女儿送进宫,就是如今的周贵妃。可周贵妃入宫后,先帝心思仍在淑妃身上,周家便起了歹念。” “所以……他们放火烧死了淑妃?” “没有证据。”太后摇头,“那场火太干净,所有线索都断了。先帝悲痛欲绝,追封淑妃为皇贵妃,却查不出真凶。之后,哀家将陛下养在膝下,周贵妃也渐渐得宠,周家借着这层关系,一步步爬上高位。” 太后顿了顿,看向云殊颈间——虽然被斗篷遮住,但她知道,那串项链就在那里。 “淑妃薨逝前,曾将一件东西托付给你外祖母,让她代为保管。那件东西,就是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里面藏着周家谋逆的证据。”太后缓缓道,“淑妃知道周家不会放过她,也料到周家日后必成大患,所以留下了后手。她将证据交给陆家,是因为陆将军曾救过她,她信得过。” 云殊终于明白了一切。 为何母亲临终前要她去寻清虚道长;为何淑妃的遗物会辗转到了陆家;为何太后会赐她这串项链——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局。 “娘娘为何要将项链赐给民妇?”云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太后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决绝:“因为哀家老了,也因为这深宫之中,哀家能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满园梅花:“陛下体弱,朝政多倚仗沈阙。沈阙有才,却也身陷困局——五年前陆家案,他被迫做了陛下的刀,得罪了清流,如今又要面对周家的步步紧逼。哀家若直接出面与周家抗衡,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逼得周家狗急跳墙。” “所以娘娘选择了我。”云殊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商妇,一个本该死了的人,一个……与周家有血海深仇的人。” “不错。”太后转身看她,“你有能力,有动机,也有沈阙这条线。更重要的是,你手中握着的,是足以扳倒周家的铁证。” 云殊沉默片刻:“娘娘想要民妇怎么做?” “将证据交给沈阙,让他联合朝中尚有良知的官员,在合适的时机,一举扳倒周家。”太后目光锐利,“但此事必须周密,不可操之过急。周家在上京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民妇明白。”云殊顿了顿,“只是……沈相他,值得信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 太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还在恨他五年前的选择?” 云殊抿唇不语。 “哀家不劝你原谅。”太后重新坐下,“但哀家可以告诉你,五年前陆家案,沈阙并非全然无情。当时陛下病重,周家逼得紧,朝中清流又对陆家多有微词,他若强保陆家,不仅保不住,还会将自己搭进去。那封休书……与其说是逐你出府,不如说是给你一条生路。” 云殊的手在袖中握紧。 生路? 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那种怀着他的孩子、却要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的绝望,那种在海上漂泊、生死一线的挣扎——这也叫生路? “哀家知道你不信。”太后叹息,“但你可以去查。查当年刑部大牢那场蹊跷的火,查陆家案结案后那些‘病逝’‘外放’的官员,查沈阙这五年来暗中做的那些事——他会帮你,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更是因为他与周家,早已势同水火。” 云殊抬眸:“娘娘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沈阙。”太后淡淡道,“是先帝临终前托付的辅政大臣,是陛下最信任的臂膀,也是……淑妃生前曾赞许过的年轻人。淑妃看人的眼光,从不会错。”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雪渐渐大了,梅花在风雪中摇曳,暗香更浓。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深宫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美得不真实。 “民妇还有一事不明。”云殊终于开口,“娘娘既然知道周家谋逆,为何不早些动手?非要等到如今周家势大,才……” “因为时机未到。”太后打断她,“周家势大不假,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破绽才更多。这些年,哀家暗中搜集了不少证据,但都不足以致命。直到你出现,带来了淑妃留下的铁证——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云殊,眼中流露出几分长辈的慈和:“孩子,这条路很难走。周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反扑,会不择手段。你和你的孩子,都会身处险境。” 云殊起身,跪地:“民妇不怕。陆家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未安,淑妃娘娘的遗愿未了,周家这样的奸佞一日不除,大晟朝便一日不得安宁。民妇虽微贱,也愿尽绵薄之力。” 太后伸手扶起她:“好孩子。哀家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秦嬷嬷会暗中助你,慈宁宫的人脉,你也可以用。但切记,一切都要小心,不可暴露。” “民妇明白。” “还有,”太后顿了顿,“沈阙那边,你可以信他。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云殊没有回答,只是深深一礼。 秦嬷嬷从梅林外走来,低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太后点头,对云殊道:“你从原路回去,路上小心。三日后,哀家会让秦嬷嬷再联络你。” “是。” 云殊重新戴上兜帽,跟着秦嬷嬷悄然离开梅林。走出角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太后独自站在亭中,玄狐皮大氅在风雪中微微飘动,身影孤寂而坚定。 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在深宫中隐忍了数十年,终于要出手了。 为了淑妃,为了陛下,也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云殊转身,没入夜色。 回程的马车上,她靠着车厢,闭目沉思。 太后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 沈阙当年写休书,真的是为了给她一条生路?这五年来,他暗中调查陆家案,搜集周家罪证,是真的在赎罪?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她与沈阙的这条路,都要走下去。 为了复仇,为了公道,也为了……给阿沅一个清明的未来。 马车在朱雀大街停下时,夜已深了。 明珠阁三楼还亮着灯,青鸾在窗前焦急地张望。见云殊平安归来,她才松了口气:“娘子,您可算回来了。沈相那边派人来了两次,说有要事相商。” “人呢?” “在听雪轩等候,已经一个时辰了。” 云殊蹙眉:“是谁?” “沈青。” 沈阙的心腹亲自来等,必是有急事。云殊来不及换衣,径直去了听雪轩。 推门进去,沈青果然在。他见了云殊,立刻起身:“云娘子,相爷让属下传话——周家那边有异动,请娘子务必小心。” “什么异动?” “周挺今日调了两支禁军小队,以‘夜训’为名,在朱雀大街附近转了三圈。”沈青神色凝重,“另外,周贵妃今日去了陛下寝宫,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出来后,陛下便召见了太医院院判。” 云殊心头一紧:“陛下病情加重了?” “恐怕是的。”沈青压低声音,“相爷说,周家可能在等一个时机——等陛下病重到无法理政,他们便可趁机发难。到那时,三皇子年幼,周家便可‘辅政’之名,行摄政之实。” “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 “若陛下突然驾崩,一切就都有可能。”沈青看着她,“相爷让属下转告娘子,证据要尽快整理,最迟下月初,必须动手。否则,一旦陛下……局势将不可控制。” 云殊沉默。 下月初,只剩半个月了。 半个月内,要完成证据链,要联合朝臣,要一击致命——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若不这样做,等到周家掌控朝局,她和阿沅,还有所有与周家为敌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告诉沈相,”云殊抬眸,眼中一片清明,“三日后,我会将所有证据整理完毕,交予他。请他做好准备。” “是。”沈青躬身,“另外,相爷还让属下带来这个。” 他递上一个锦囊。 云殊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金锁,锁上刻着“平安”二字,做工精致,显然是给孩子戴的。 “相爷说,这是给阿沅公子的。”沈青道,“请娘子务必让公子随身佩戴,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云殊握着金锁,掌心微热。 沈阙……他到底在想什么? “替我谢谢沈相。”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沈青退下后,云殊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中的上京城。 这座城,看似繁华安宁,实则暗流汹涌。 半个月。 她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后,不是周家覆灭,就是她与阿沅,还有沈阙,一起坠入深渊。 没有退路了。 她握紧手中的金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那就赌吧。 赌上一切,赌这条命,赌这份迟来了五年的信任。 赌赢了,还世间一个清明。 赌输了,也不过是……再死一次。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整座上京城裹成一片素白。 靖元十七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而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风暴,正在这风雪中,悄然逼近。 第9章 金锁藏锋 金锁不大,比铜钱略宽,通体赤金,锁身錾刻着繁复的云雷纹,正中“平安”二字用的是小篆,古朴端庄。锁下坠着三颗米粒大小的金珠,轻轻一晃,便发出极细微的清脆声响。 云殊将金锁放在灯下细看。 金珠是空心的,里面似乎装着东西。她拿起金锁,对着烛光仔细端详,终于发现其中一颗金珠上有道极细的接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取来一根绣花针,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探入接缝,轻轻一撬。 “咔”一声轻响,金珠应声而开。 里面不是珍珠,不是香料,而是一颗比米粒还小的黑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云殊脸色骤变。 这是……鸩毒? 不,不对。鸩毒气味刺鼻,而这药丸的气味极淡,若非她嗅觉敏锐,根本闻不出来。且这药丸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如镜,显然经过特殊炼制。 她将药丸倒在掌心,仔细辨认。药丸一侧刻着一个极小的字——“解”。 解毒丸? 云殊心中一动,又撬开另外两颗金珠。果然,里面也各有一颗药丸,一颗红色,刻着“麻”字;一颗白色,刻着“假”字。 三颗药丸,分别代表解毒、麻醉、假死。 沈阙给阿沅的金锁里,藏着三颗保命的药丸。 云殊握着金锁,久久不语。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这三颗药丸,每一颗都需精心炼制,尤其是那颗假死药——能让人在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全无、心跳停止,如同真正死亡,这样的药方,早已失传多年。 沈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准备了多久?是专门为阿沅准备的,还是…… 她不敢深想。 五年前,他写下休书时,可曾想过给她和孩子留一条生路?五年后,他送出这枚金锁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娘亲。” 阿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睡意朦胧的奶气。云殊迅速将药丸装回金珠,合上接缝,将金锁收进袖中,这才开门。 孩子穿着寝衣,赤脚站在门外,怀里抱着沈阙送的那个木马玩偶。玩偶做得精致,马身是枣红色绒布,马鞍上镶着几颗小小的珍珠,马眼睛是两颗黑曜石,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怎么醒了?”云殊弯腰抱起孩子。 “阿沅梦见娘亲不见了。”孩子把头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醒来找不到娘亲,害怕。” 云殊心中一软,抱着孩子走回寝室:“娘亲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将孩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上去。阿沅立刻滚进她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像只受惊的小兽。 “娘亲,”孩子在她怀里闷闷地说,“沈叔叔说,让阿沅好好保护娘亲。阿沅会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以后谁欺负娘亲,阿沅就打他。” 云殊喉间一哽,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傻孩子,娘亲不用阿沅保护。娘亲会保护阿沅,一辈子。” “那阿沅也要保护娘亲一辈子。”孩子仰起小脸,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沈叔叔说,男子汉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阿沅是男子汉,要保护娘亲。” 沈阙,沈阙,又是沈阙。 他到底跟孩子说了多少?他到底想干什么? 云殊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阿沅,沈叔叔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阿沅想了想,“他说娘亲这些年很辛苦,让阿沅要听话,不要让娘亲操心。还说……等以后事情办完了,要带阿沅去骑马,去放风筝,去河边抓鱼。” 都是寻常父亲会跟孩子说的话。 寻常得……让她心痛。 “阿沅喜欢沈叔叔吗?”她轻声问。 “喜欢。”孩子毫不犹豫,“沈叔叔的眼睛和阿沅一样,他看阿沅的时候,会笑。奶娘说,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那样笑。” 真心喜欢。 云殊心中一痛。 五年前,他也曾那样看着她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将她融化。可后来呢?后来他写休书时,可曾有过一丝犹豫?可曾想过她和未出世的孩子? “娘亲,”阿沅忽然小声问,“沈叔叔……是阿沅的爹爹吗?” 云殊浑身一僵。 孩子太敏锐了。那些相似的眼睛,那些无意识的亲近,那些血脉相连的直觉——瞒不住的。 “阿沅为什么这么问?”她声音有些发涩。 “因为红姨说过,”孩子在她怀里蹭了蹭,“阿沅的爹爹是个大英雄,他不得已才离开娘亲和阿沅。红姨还说,总有一天,爹爹会回来的。” 红姑…… 云殊心中五味杂陈。红姑知道她和沈阙的过往,也心疼阿沅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才会跟孩子说这些。可她不知道,这“总有一天”,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阿沅,”云殊捧起孩子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如果沈叔叔真的是阿沅的爹爹,阿沅会开心吗?” “会!”孩子眼睛亮起来,但随即又黯下去,“可是……可是爹爹为什么不要阿沅和娘亲?是阿沅不乖吗?” “不是。”云殊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眼泪无声滑落,“阿沅很乖,是这世上最乖的孩子。是娘亲……是娘亲不好。” 是她当年太天真,太轻信,将一颗真心全盘托出,最终摔得粉碎。是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娘亲别哭。”阿沅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她的眼泪,“阿沅不要爹爹了,阿沅只要娘亲。娘亲不哭,阿沅会乖。” 孩子越是懂事,她心中越是酸楚。 这一夜,云殊几乎没有合眼。 她抱着熟睡的孩子,望着帐顶,脑中思绪纷乱。 沈阙的金锁,沈阙的承诺,沈阙这些年暗中做的一切…… 还有太后的话——淑妃看人的眼光,从不会错。 她该信吗? 能信吗? --- 翌日清晨,雪停了。 云殊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尚好。她将阿沅交给奶娘,又叮嘱青鸾加强阁内守卫,这才去了密室。 三日后要将证据交给沈阙,她必须尽快整理完毕。 锦盒打开,所有证据摊在桌上。淑妃的信,周家谋逆的罪证,还有这些年她暗中搜集的账目、密信、证人证言……厚厚一叠,触目惊心。 云殊一份份仔细核对,查漏补缺。她发现,淑妃留下的证据虽然确凿,但主要集中在周崇和周挺父子身上,对周家在朝中的党羽涉及不多。而这些年周家势力扩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武将世家了。 兵部尚书王钊,是周崇的连襟。 吏部侍郎孙敏,收了周家三万两白银,将周家子弟安插到各地肥缺。 御史中丞李明达,表面刚正不阿,实则早被周贵妃收买,这些年弹劾的官员,无一不是周家的政敌。 还有宫里——御膳房总管、太医院院判、甚至陛下身边的几个贴身太监,都已被周家买通。 这张网,远比她想象的更大,更密。 云殊越看越是心惊。若这些证据全部曝光,朝堂必将天翻地覆。可若处理不当,打草惊蛇,周家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她需要更周密的计划。 正思索间,青鸾敲门进来:“娘子,红姑来了。” 云殊放下手中的卷宗:“请她进来。” 红姑推门而入,依旧是那身深蓝色劲装,风尘仆仆,但眼神比昨日更加锐利。她在云殊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城南旧宅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五十个兄弟分批入住,武器也藏好了。另外,我派了八个好手暗中守着阿沅,四班轮换,日夜不休。” “多谢红姐。”云殊松了口气,“南洋那边……可有新消息?” “有。”红姑神色凝重,“我刚收到飞鸽传书,黑鲨帮劫了咱们那条船后,没有像往常一样销赃分钱,而是将整条船连同货物都扣押在吕宋岛的一个秘密港口。我的人混进去看了,发现周家派了个管事模样的人在那边清点货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云殊心头一跳:“找什么?” “不清楚。”红姑摇头,“但咱们那条船上,除了珍珠、珊瑚这些常规货物,还有一批从暹罗运来的香料和药材。我怀疑……周家要找的东西,可能混在那批货里。” 暹罗的香料和药材…… 云殊脑中飞快思索。那条船是三个月前从陵州出发的,途经南洋诸国,最后抵达暹罗,装上当地的香料和药材后返航。如果周家真的在找什么,那东西很可能是在暹罗上的船。 可那会是什么? “红姐,”云殊抬眸,“船上货物清单还有吗?” “有,在我这里。”红姑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出发前登记的货单,你看看。” 云殊接过册子,快速翻阅。香料有沉香、檀香、龙涎香;药材有人参、鹿茸、犀角……都是南洋常见的货物,并无特别之处。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她的目光停在了一行小字上: “暹罗王室赠礼:象牙雕观音像一座,高尺二,重三十斤,镶南海珍珠十八颗。” 观音像。 云殊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座观音像,”她问,“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船上。”红姑道,“按规矩,王室赠礼要单独存放,不得与其他货物混装。劫船时,那批货被锁在底舱,黑鲨帮的人一时半会儿打不开。” “派人去吕宋岛,”云殊当机立断,“不惜一切代价,把这座观音像带回来。记住,要悄悄行事,不可惊动黑鲨帮和周家的人。” 红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怀疑……” “我怀疑这座观音像里,藏着周家要找的东西。”云殊合上册子,“也可能是……别人想借我们的船,把东西运进上京。” 这个人会是谁?是敌是友?是周家的对头,还是……太后? 云殊不敢确定。 “好,我这就去安排。”红姑起身,“三天之内,一定把东西带回来。” “小心。”云殊叮嘱,“若事不可为,保命要紧。” 红姑咧嘴一笑:“放心,老娘在海上混了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倒是你,这三天务必小心,周家那边恐怕已经闻到味儿了。” 送走红姑,云殊重新坐回桌前,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整理证据。 观音像,暹罗王室,周家在找的东西…… 这一切,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如果这座观音像里真的藏着什么秘密,那它很可能与周家谋逆的证据有关。甚至可能……是另一份证据。 淑妃留下的证据,指向周家谋逆。 那这份证据,又会指向谁? 云殊不敢细想。 她只希望,三天后当她把所有证据交给沈阙时,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恩怨,能有一个了断。 为了这个了断,她愿意赌上一切。 包括对沈阙那份残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信任。 --- 黄昏时分,沈青再次来到明珠阁。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普通布衣、但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云殊在听雪轩见了他们。 “云娘子,”沈青躬身道,“相爷让属下带两位先生来见您。这位是刑部仵作出身的陈先生,精通各种毒物和痕迹鉴定;这位是曾任大理寺案牍库主事的赵先生,过目不忘,尤擅文书比对。” 云殊心中一凛。 沈阙这是……要把她手中的证据,进行最专业的鉴定和整理。 “两位先生有礼。”她微微颔首。 陈先生和赵先生拱手还礼,神色恭敬,但眼中并无谄媚之色,显然是沈阙精挑细选的心腹。 “相爷吩咐,”沈青继续道,“请娘子将所有证据交予两位先生,他们会连夜进行鉴定、整理、誊抄,确保万无一失。三日后早朝,相爷会联合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长官,当庭弹劾周崇父子。” 当庭弹劾。 这是要打周家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那边……”云殊迟疑。 “相爷今日入宫觐见,陛下虽病重,但神志尚清。”沈青压低声音,“相爷已将部分证据呈报陛下,陛下……震怒。” 震怒。 云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只要陛下还有一口气,只要陛下还相信沈阙,这场仗,就有胜算。 “好。”她起身,“请随我来。” 云殊带着三人去了密室,打开观音像暗格,取出锦盒。当她将厚厚一叠证据放在桌上时,陈先生和赵先生的脸色都变了。 “这么多……”赵先生喃喃。 “这只是第一部分。”云殊又从抽屉里取出几本账册和密信,“这些是我这些年暗中搜集的,涉及周家在朝中的党羽、贪墨的账目、还有与北狄往来的线索。” 陈先生翻开一本账册,只看了一眼,手就微微颤抖:“这……这是京畿大营的军饷账册?娘子如何得来?” “自有门路。”云殊淡淡道,“两位先生只需鉴定真伪,整理成册,不必多问。” 陈先生和赵先生对视一眼,齐齐躬身:“是。”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云殊陪着两位先生在密室中忙碌。陈先生仔细检查每一份证据上的印章、笔迹、纸张年代;赵先生则快速翻阅,将相关内容分类整理,标注重点。 直到深夜,初步鉴定才告一段落。 “娘子,”赵先生放下最后一封信,神色凝重,“这些证据……九成以上确系真品。尤其是淑妃娘娘留下的那封信和附证,纸张是二十年前宫中特供的‘澄心堂纸’,墨迹也是当年的‘松烟墨’,绝无伪造可能。” “周家谋逆,铁证如山。”陈先生补充道,“只是……牵涉太广。若全部曝光,朝堂恐将大乱。” 云殊沉默片刻:“两位先生认为,该如何取舍?” 赵先生沉吟道:“擒贼先擒王。当务之急是扳倒周崇、周挺父子,只要他们倒了,其党羽便如无根之木,不足为惧。至于那些贪墨、结党的罪证,可暂缓处置,待朝局稳定后再徐徐图之。” 云殊点头。 这与她想的,不谋而合。 “那就按两位先生的意思整理。”她道,“三日后,我要一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弹劾奏章,以及所有原证。” “是。” 送走三人后,云殊独自站在密室中,望着桌上那盏跳跃的烛火。 三天。 只剩三天了。 三天后,这场延续了二十年的恩怨,将迎来最终的决战。 她不知道结局会如何。 但她知道,这一仗,她必须打。 为了陆家,为了淑妃,为了太后那句“还世间一个清明”,也为了……阿沅能在一个没有奸佞、没有冤屈的王朝里长大。 云殊从袖中取出那枚金锁,轻轻摩挲着锁身上的“平安”二字。 沈阙,这一次,别让我输。 她心中默念。 窗外,夜色深沉,上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熄灭。 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沉睡中等待着黎明。 而黎明到来时,必是一场惊涛骇浪。 云殊吹熄烛火,走出密室。 长廊尽头的寝室里,阿沅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怀里还抱着那只木马。 她在床边坐下,轻轻为孩子掖了掖被角。 “阿沅,”她轻声说,“娘亲答应你,等这一切结束后,就带你离开上京,去一个没有恩怨、没有仇恨的地方。我们去看海,看山,看遍这世间所有的美景。” 孩子梦中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 云殊俯身,在孩子额头上轻轻一吻。 为了这个承诺,她必须赢。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