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前,群臣白月光重生了》
1. 第一章
“哥哥、哥哥你醒醒,呜呜……”
原昭是被一阵小女孩呜咽的哭声吵醒的。
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的不再是地府一成不变的黑沉天色,而是属于人间的简陋屋顶。
像是……牢房?
“哥哥!”
耳边炸开一声惊喜到无以复加的清脆声音,原昭辨认出这是刚才的哭声来源,费力地支棱起身体,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个圆脸女孩紧紧地贴在牢门的缝隙处,年岁不大,头上还梳着发苞,暗淡的眼睛紧紧盯着原昭,甚至试图从牢门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手指:“哥哥,你终于醒了!”
看到小孩,原昭的心情好了几分,揣测对方应当是这具身体的亲人,于是费力支撑起身体,慢慢挪移到牢门边,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小妹。”
这个称呼就在嘴边,看到圆脸女孩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呜——哥哥。”圆脸女孩赶紧从缝隙里塞进包子和水袋,憋在心底的恐慌和委屈再也忍不住,抽噎道,“哥哥,伯父说、说陛下大怒,烧毁的书稿都是、都是太宗皇帝留下的,他救不出你……”
用食物稍微填了肚子,又听到了小女孩的话,原昭大致了解了现下的情况:“他”因为什么事导致皇家珍藏书籍被烧毁,被盛怒的武泰帝关到牢里。
按照盛朝的律法,他大约会在牢内呆上数年。
原昭此行有要事在身,没时间在牢里耽搁——
在地府沉睡数年,一本“史书”找到他、唤醒他,大致描述了盛朝末年时期的样子:曾经辉煌的王朝因外族入侵,蜷缩于南方。在王朝末年,帝王亲自带兵于前线厮杀,身后的城池却被留守的臣子打开,献给外族。
外族登基后,没有善待土地上的百姓,反而压榨、剥削、屠杀,百多年后被海洋之外的国度打断了脊骨。
前世的“梁昭”一手缔造了盛世,将摇摇欲坠的国家带向辉煌……这样的他,如何能忍受史书描述的未来?
所以他答应返回人间,来到亡国的二十年前,将末路王朝掰回正轨。
只是还魂之后的际遇……似乎不太妙啊。
原昭回忆着盛朝的律法,慢慢问:“小妹,我的罪可以赎买吧?”
除去十恶罪,大部分罪行都可以依靠赎买来减轻。“他”能接触皇家书籍,最小最小也是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是从七品官,有赎买的资格。
提起这个,小女孩更委屈了,泪珠子流了一脸:“伯父、伯父说,说家里没钱,你的赎、赎金要很多很多。”
她几乎要哭厥过去,小小的躯体里面满是控诉和愤怒:“爹娘去世的时候,他们明明说会照顾我们,但是,但是……”
“他们霸占我们的家,拿了家里的钱,但是救不了你……呜呜……”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牢门内关着她最后一个亲人。
“……小妹别哭。”
原昭心里泛上一阵一阵的钝痛。
他喉咙发酸,尽力安抚女孩的情绪:“相信哥哥,哥哥有办法回去的。”
“——真的吗?”
女孩抽抽噎噎地停下,暗沉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原昭轻轻笑了笑,“牢房阴冷,小妹回家好不好?再等几天,哥哥一定能回去。”
小妹用力嗯了一声,她从不怀疑原昭的话,眼睛里满是信任:“哥哥,我等你!”
原昭催促半天,小女孩终于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慢慢离开了。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原昭疲惫地靠在墙上,刚才的动作几乎耗费了全部力气。
曾经可随意飘荡的灵魂重新变成凡胎肉身,各类感觉也随之而来,身体变成了枷锁。
四周很暗,带着牢房特有的潮湿气味,原昭半坐在地面上,身体和地面直接接触,衣裳单薄,完全遮挡不住外界的寒气。
回魂短短片刻,原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他会死。
想到这里,原昭没有休息,而是直接查看身体遗留的记忆——“原昭”的灵魂回归地府,他与“原昭”做了交易,送对方转生、照顾好他的亲人,才得以回魂。
粗略过了记忆中的一遍人际关系,他没有触碰更深入的内容,重点放在了书稿失火那天,仔细观察每一处细节。
“原昭”父母早逝,留下十三岁大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而伯父以照顾他们的理由,接手了“原昭”父母留下的一切官场人脉和资源,却不允许他科举,反而在守孝期满后,直接让他恩荫入仕,来到文渊阁当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
因此,“原昭”一直被其他科举入仕的同僚排挤。
好比晒书,本应是三个人的工作,却全部推到了“他”身上。
“原昭”不是很善于交流的性格,被欺负了也只是默默忍受,不会和任何人说。所以他独自去了往日晒书的地方,一本本将书铺开,然后太累了,找了个角落休息。
回来后看见“天雷降怒”,导致书烧了大半。
原昭:“……好倒霉啊。”
证据确凿,渎职外加失误烧毁了书籍,“原昭”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投入了刑部大牢,判了流放。
若是普通的书籍尚有转圜余地,毕竟大部分文渊阁的藏书都是有备份的。但当日烧毁的大半是太宗皇帝的亲笔,有一些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原先书稿都收在皇帝的起居殿中,直到火烧前两日才被武泰帝不舍地拿出来,晒书后用以抄录备份。
“……还好是我的手稿。”原昭松了口气。
听小妹说到“太宗皇帝”几个字的时候,原昭就知道自己想出去应该不难——这个世界上,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手稿?
若能重新补上内容,外加字迹一致,应当能为自己减轻刑罚。
而且……
原昭抽出“史书”跟他分享的部分内容,精准无误地找到了相关内容:“武泰十六年,晴日降雷,焚毁太宗书稿。诸臣以失德为由,请上发罪己诏。帝不从,疑人纵火,未果。君臣离心。”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段内容的无语,只是一个晴日降雷烧书而已,本来夏日就是很容易出现晴天霹雳的,甚至自己的宫殿也被烧毁过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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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就演变成发罪己诏了?
写罪己诏必须是很严重的过错,武泰帝不愿意太正常了,这怎么还能离心呢?
原昭不理解。
现在重新看这段内容时,倒有了新的感悟。他的目光逐渐后移,最终固定在“疑人纵火”四个字上,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重新抽出“原昭”的记忆,仔细查看从进入文渊阁第一天到今天的所有记忆。
还没等他发现什么,便有人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过来。
“原昭。”
狱卒过来检查牢犯,见原昭无力地靠在墙边,喊了他的名字:“送饭了。”
牢门被打开了一个小门,塞进来一个小碗,里面放了半碗粥和一些青菜。
送完饭后,狱卒正准备离开,却听到牢门内传来了虚弱的声音:“我、我要减刑……”
狱卒摇了摇头,怜悯道:“若是其他刑罚,自可让你的家人去刑部交赎金。但你烧的可是太宗皇帝的手稿,陛下大怒……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本次晒书的目的就是日后抄录,如今连备份都没有,底稿就毁了……
“朝中大人同样愤怒此事,要求严惩。”狱卒多说了两句。
“咳、咳……我有过目不忘之能,我记得书稿内容。”
狱卒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狱卒都有些语无伦次,得到原昭再一次确定的回答后,“你先等等,我去找上官来!”
有戏!
还好有戏。不然真流放了得等多久才能回来?
原昭性格乐观,对任务也挺有信心,但能简单一点是一点。
他慢吞吞地挪到牢门边,吃掉送来的饭食,腹中总算有了些饱胀感,身体也有了些力气。
如果没效果,他得重新找个办法。还好有用。
他性子
没等多久,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牢门大开。
原昭揉了揉眼,看见了来人,他对方生得年轻,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绯红的袍子,握着一柄配剑。
这副打扮……他是武官。年纪轻轻能成为五品官,家世背景应当不凡。
极有可能清楚一些没公开的书稿内容。
原昭心思微动。
“听狱卒禀告,你记住了书稿内容?”
那人一手按着剑柄,长剑微微出鞘,发出清脆的金属铮鸣。
他眼神冷冽,气质阴沉,语气中尽显杀意:“你若是敢骗我……”
话语未尽,威胁之意尽显。
原昭倒是没有废话,而是背诵了一段《太宗遗训》。
前面的内容人人皆知,后面内容却有些陌生。
他一边背诵,一边观察武官的神色。只见他冷冽的神情逐渐融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配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原昭放了心——对方应当是知道这段未公开内容的。
直到他背诵完毕,那武官还好半天回不过神。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仔细听来,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一丝颤抖。
2. 第二章
对方的失态太过明显,从最初的凶恶姿态转瞬变成被淋湿的小狗,原昭想当做没看见都不行。
他不免疑惑——那些手稿很珍贵吗?
是,对武泰帝而言,那些是他留下的遗物,作为子孙,他珍藏是很正常的事。
但放到文渊阁就很没有必要吧!
归根究底,手稿中大部分内容都公布了。好比他在“原昭”记忆中看到的《太宗遗训》,前面内容都是公开的,后面的反而是一些比较私人的感悟。
况且那些手稿中还有一些读书时的突发奇想,不乏一些言辞比较激烈的内容……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公开的!
要知道,京城官员可借阅文渊阁内的藏书……这岂不是把他的碎碎念全都分享出去了!
一想到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原昭就非常尴尬。
现在看到绯袍武官的反应,尴尬中又带了一丝疑惑——文官们说要看手稿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武官们为何也会作此珍惜之态?那些内容对武官们没什么用吧……
“陛下判你流放三千里。”
绯袍武官终于平复了心情,捡起地上的剑配在腰间,目光盯着原昭:“若你能将所有书稿补全,我会向陛下求情,减去你的刑罚。”
原昭:???
什么?!流放三千里!!
他以为自己最多坐牢几年……三千里,这不是最重的流刑吗?!
再看“原昭”的小身板,这和让他送死有什么区别?
烧书的错不能全部归咎在“原昭”身上。本来晒书人手不够,况且又是“天雷”……就算上述内容都不足以减刑,还有一句“疑人纵火”呢,一直没抓到凶手呢。
按照盛朝的律法以及他的遗训,不应该判刑这么重!
原昭心里腾地冒出怒火,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武泰帝”生出了不满,刑罚全凭他任性妄为,要律法何用!
他绷着脸,拱手行礼:“多谢……”
“我姓赵,是金吾卫指挥佥事。”
直到原昭站起来,赵丰才见到他的长相。
饶是他见过的官员众多,又因家世,和不少宗室勋爵打过交道,也不由得暗道一声:好相貌!
少年约摸十六七岁,身姿如青竹般挺拔。他杏眼圆睁,鼻尖小小的一点,因为大牢内的寒气微微泛红,唇角微翘,看着乖巧,讨人喜欢。
只是,此时那张柔软乖巧的脸紧紧绷着,可见少年的心情不算好。
“多谢赵佥事。”原昭说完全称,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能仿字迹,于太宗皇帝的字有七八成相似……不知能减刑否?”
赵丰缓慢地眨眼,这才回神,斥道:“胡闹,此事自有专门的学士负责。”
“赵佥事不知下官的本事,何来胡闹一说?”原昭为了继续减刑也是拼了,“不若让下官写几个字,给佥事看。”
清亮的少年声音仿佛有一种莫名的蛊.惑,分明说的话强词夺理,却让人有种不知不觉听从的魅力。
“送来笔纸。”
赵丰吩咐道。
大牢内有备用的笔纸,送过来的速度极快,原昭也不含糊,直接写了段《太宗遗训》的内容。
他所用的是“梁昭”所习惯写的行书。因着在登基之前,“梁昭”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游侠,所以笔下字迹很有一股飘逸自由的气息。
如今初初还魂,他下笔有些滞涩,所以字迹只像了七八分,但其中神韵确是十足十的。
将书写的纸张递给赵丰看后,对方沉默了许久,良久才开口道:“应当可以。”
赵丰的眼睛像是发光,再没了最初的阴沉之态。
分明只是简单的修复书稿,却像是给他续命一般。
作为指挥佥事,还是帝王的亲卫,他虽不能立刻将原昭提出去,但是给他改善改善环境还是可以的。
地面潮湿的稻草被撤去,换上了松软干燥的稻草与被褥;地面被打扫干净,送来了书桌笔纸以及油灯。赵丰还吩咐狱卒,以后定时送来饭食。
还不能回家,但待遇已经好很多了。
不过这么好的待遇显然不是白来,过了片刻,赵丰带来了一只不大的书箱,放到书桌上,打开盖子。
原昭看了看其中放置的东西,不免困惑:“赵佥事,此为何物?”
里面黑乎乎一团,莫不是来消遣他的?
赵丰:“……此为太宗皇帝书稿。”
原昭:“……”
他移开视线,当自己方才没有发问。
“我会将你的手札呈交陛下,若陛下应允,饶恕你的罪责,你就能出去了。”赵丰特地找来个马扎,坐在原昭身边。
他本可以离开,等原昭将书稿整理完毕,直接去求见陛下便是。
但不知为何,见到少年单薄的背影,就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假若他现在走了,以后一定会后悔。
有人监督,原昭不好偷懒,心中不断默念我是原昭我是原昭我是原昭,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团已经看不出原貌的“书稿”。
因为救火及时,书稿内部还残留着一些字迹。原昭看了半天,结合记忆细细对照,倒吸一口凉气——假若他没记错,这些应当是《御览集贤》,也就是他的读书手札。
一想到要把里面的内容公之于众,原昭就头皮发麻。
他造了什么孽这是,死了这么多年还得给子孙收拾烂摊子,还得自己补充自己的手札。
“……朱门常悬乞儿钵①。”原昭心中默念,认出了这篇的内容,小心翼翼翻到下一页,不由得咦了一声。
安利来说,被灼烧后的纸张应当是最外层被烧毁得最严重,如果救火及时,里面是能保存一些内容的。他方才能看见残留字迹便是如此。
可手上这本黑炭的后页,却灼烧得更为严重。
不仅如此,再往后翻也是如此,有些能看出字迹,没过几页,又变成灼烧过度的黑炭。
赵丰察觉到原昭的疑惑,也见到了他手上的书页:“天雷降火,便是如此。”
原昭回忆了一番,记忆中他休息回来,便见火势滔天,不少宫人都在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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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怎么烧起来的倒是没印象。
“赵佥事,下官记不太清了,可否多说一些?”原昭小声发问。
前因后果早已调查完毕,原昭虽渎职,但他不能算全责,其他中书舍人乃至翰林修撰的罪责更重。
晒太宗书稿,本应十人以上,且不能离开旁侧。但晒书那日,先是陛下的大朝会,明年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春闱,耗费的时间就多了些;再者,司礼监的内侍没有通知到位,以至于晾晒方式和一般的书稿一致。
从上至下,所有玩忽职守之人均被处斩,原昭的流刑已经算好的了。
外加原昭记得书稿内容,又有一笔好字……赵丰最开始对他的迁怒不知不觉消散了几分,解释道:“书页被天雷击中,页卷炸开,所以烧成这样。”
原昭思索片刻,若是常人,估计不会想太多。但他看过史书上那一段,对“疑人纵火”这四个字敏感非常。
可惜原昭没有在残留记忆中找到任何线索,唯一异常的就是“原昭”在晒书那日分外困倦,来到牢房内身体快速虚弱下去,最终身亡。
像极了灭口。
原昭没有说出内心的猜想,而是将所有书册全部拿出来,一页一页翻开。
大部分书稿都是如此,好几页烧几页。
直到最后一本,原昭翻开书页,这本残留的字迹比较多,比较好辨认。他的动作比较慢,对照记忆里的内容,一页页翻看。
翻到书稿一半时,又遇见了方才的景象,只是这次后面的页数没有彻底烧光,还能看出字迹。
“……不对。”
赵丰见原昭凝重的眼神,不由得问:“哪里不对?”
“这两页的内容不是连在一起的。”原昭指了指书页,道,“中间缺失了一页。”
他前前后后反复看,终于发觉了不对劲,缺失的那一页和前面一页粘在一起。太宗皇帝所用的纸张均为贡品,本就厚实,外加前面的书稿被烧得残缺,只在这里露了破绽。
“赵佥事,可有小刀,或者匕首?”
赵丰不知不觉听从了原昭的吩咐,从袖口取下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叮嘱道:“小心伤手。”
原昭接过刀片,他虽不善武,但使用这种小东西还是可以的,小心翼翼地挑开粘在一起的书页,看到了一些黑色的粉末。
粉末黏糊在一起,像是受潮了。
他轻轻捻了一点,放在鼻尖闻,立刻判断出这是什么。
火药。
书里放了火药。
夏日多雷、甚至不需要天雷落入宫内,只用出现雷声,再点火迅速裹挟书稿,便能完成“天雷降火”的异样。
他记得自己在记忆中看到的场面——占据一大片且分散的书稿,没理由烧得那么迅速。
“赵佥事。”原昭正想说出自己的发现,但是一位中书舍人,怎么会知道火药的气味?
恰巧身边就有一位陛下的亲卫,原昭也不犹豫,直接让他看书页夹缝中的粉末,眼睛中倒映出油灯的光亮,仿佛烧了一团火:“下官以为,此事定有蹊跷。”
3. 第三章
“天雷降火”和人为纵火,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还能说是意外,只能重罚渎职者,自行吞下苦果。
而后者……完全是狠狠戳帝王乃至臣子们的心尖尖。
赵丰沉默地听完原昭的讲述:“我会禀告陛下,还你清白。”
“多谢赵佥事。”原昭心里微松。
在原本的历史中,唯一能称得上熟悉书稿的唯有武泰帝一人。但“天雷纵火”的概念先入为主,就算武泰帝后面发现不对劲,证据也被毁得差不多,只能盖章定论“疑”。
现在嘛……
多了自己这个变数,书稿又是自己亲手所写,轻易察觉到异样。
希望这次不要闹出什么“君臣离心”——虽然因为书稿被烧导致君臣离心也很离谱就是了。
原昭本以为自己的职责仅止于此,接下来就是等待,直到赵丰送来好消息。
赵丰却迟迟没有动身。
他缓慢收拾着矮几的书稿,动作迟缓得像个年迈老人,直到原昭疑惑地喊了一声:“赵佥事?”
赵丰如梦初醒,定神道:“你还是和我一起去面见陛下吧。”
原昭:“……?”
“此事极为重要,陛下为此不眠不休了好几日。”赵丰没察觉原昭的疑惑神色,解释道,“若我向陛下禀报,再传唤你,一来一回太耗费时间了。”
原昭试图挣扎:“可是……”
……他完全没做好准备!
“没关系,陛下不在乎这些小节。”赵丰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错,将原昭一把揪起来,还有些不满,“你太轻了,应该多吃一点。”
“……下官今年十六岁。”原昭无力地开口。
“我十六岁时,已经从安息走到洛阳了。”赵丰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骄傲。
原昭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史书上记载,武泰帝的成长经历很是波折。
前文有言,盛朝迁都至南方,如今偏居一隅,与北戎的分割线是秦岭淮河一带——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昭差点气厥过去。
先帝恣意妄为,浪费几十万兵士主动进攻北戎,结果大败。他不想怎么解决,反而直接抛下一切,带着部分官员南逃,最终在应天建立新都。
对先帝而言,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享受,丢掉的领土说不要就不要了。对于被留在北方的官员而言,这行为简直……出生不如。
如今的武泰帝并不是先帝亲子,而是“梁昭”另一位侄子的后代,他们世代镇守安息,是盛朝西北的第一道防线。可惜盛朝丢弃北方,他们被截断了后路,将士死伤大半,而后北方官员强行突围,只带出了年仅十五岁的武泰帝和部分亲卫。
他们耗费三年时间来到应天,恰逢先帝逝世,没有后嗣,便让武泰帝承继帝位,守孝一年,今年方才亲政。
赵丰这么说……他也是当年南回的官员之一。
一想到这段历史,原昭的心就开始揪痛,对面见皇帝的排斥也烟消云散。
算了算了,反正迟早要见的,早晚有什么关系?
他们畅行无阻,从刑部大牢一直到皇城崇政殿门口。
崇政殿不算大,又是皇帝理政的主要场所,四周多书架、书卷等,用屏风和轻纱用以分割。
先帝刚逝世一年,崇政殿内还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墙上的书画是笔触细腻的工笔,殿内的香气也格外柔软细腻。
原昭低着头,谨遵不可直面皇帝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听完赵丰说完经过,并呈上他的字迹与书稿。
沉默。
久久的沉默。
若是别人在面见陛下时得到了长时间沉默,就算没做心虚的事,也八成把自己的前半生回忆数遍,生怕自己哪里没做对,让陛下不满。
且武泰帝虽没接受正统的帝王传承,但武艺非凡,南回途中不知杀了多少北戎人,戾气凶重。面见的小官员大多战战兢兢。
原昭一点都没被影响,老老实实地低着头,闻着暧昧的暖香,外加密不透风的房间,被熏得昏昏然,若旁边摆张床铺,立刻就能睡着。
“原昭。”
原昭耳根微麻,武泰帝的声音低沉有力,尾音却微微上扬,念他名字的语气分外温柔,一下子回了神。
“臣在。”他躬身行礼。
“你记性不错。”武泰帝的声音从轻纱之后传来,意味不明。
原昭思维飞转。
其实他在来的路上就思考自己该如何奏对,以获取武泰帝初步的信任——
武泰帝、北方一脉的官员和南方一脉的官员有根本上的政见不合:一方心心念念想北伐、还于旧都;另一方则是习惯了南方繁华的生活,甚至有官员私下与北戎有往来,卖国卖得毫不手软。
投武泰帝所好倒是不难,难的是平衡武泰帝和朝堂之间的关系。
——他既要成为武泰帝的心腹肱骨,亦要成为朝堂的群臣之首。
现在,无疑是原昭面对的第一道考验。
他定了定神,声音略带了一丝少年人的天真:“臣极为崇敬太宗皇帝,见到书稿后,连夜抄写诵读;且、且晒书时,臣细细翻过每一页……正是如此,臣才能找出书稿异样。”
这番话的腹稿已经打了许多遍,但说出来之后,原昭还是尴尬得要死,无数次默念我是原昭我是原昭,才慢慢平息。
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说完这句话后,崇政殿内僵硬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
“你很好。”武泰帝的声音柔和下来,“赐玉带、赏银千钞,加职翰林编修。”
“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原昭急急忙忙跪下来,可不能让命令落实,他附身道:“臣想请陛下恩典,允许臣去国子监读书。”
中书舍人官位太低,干的都是些杂活;再者,他是恩荫入仕,不是走科举路子进来的,想升职极为困难。若想成为武泰帝的心腹,必定要耗费极长时间。
原昭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若想扭转局面,唯一的方法便是去国子监,参与下半年的秋闱以及明年的春闱,搏一个科举入仕——“原昭”早在三年前就获得了秀才资格,守孝期内也是日日苦读,只等秋闱时一飞冲天。
武泰帝稍一回想:“你是元熙六十三年的生员?”
原昭:“正是。”
“允。”
得了确切的回答,原昭总算松了一口气,确保本次面圣的目的都已达成。
武泰帝免去了他的流刑、赏赐钱物,还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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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的资格……
再好不过了!
*
原昭脚步轻快地离开,光是看背影就很快乐。
但在他离开后,方才轻松的氛围微微凝滞,崇政殿恢复了原昭没有进来之前的状态。
“赵丰。”
赵丰快速半跪:“臣在。”
帝王威严的声音从轻纱之后传来,命令也极为简单:“看好原昭。”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念到“昭”这个字的时候,他的音调略有些放缓。
“臣领旨。”
赵丰下意识地应答,等明白梁铮的意思后,面色微惊:“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
轻纱之后没有传来声音。
武泰帝梁铮平静的目光落到手中写有字迹的纸张上。
是啊,一个中书舍人……
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模仿出太宗皇帝字迹十成十的精髓?
——
原昭美滋滋地回家了。
伯父抢了他国子监的名额,运作给自己的孩子,现在得了陛下的金口玉言,科举入仕指日可待!
原府和皇城的距离不算远,没走多久就到了,毕竟“原昭”父亲生前官做到了三品,是第一批跟随南迁的臣子,座师乃是当朝右相……多重荣誉加身,府邸位置几乎算是最好的那批。
认真论起来,原昭天生就应该在南方臣子那派。
原昭:“咦?”
那他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身份搞点事?
正思索间,忽觉肩膀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道沧桑的声音:“昭哥儿!你回来了!”
他茫然地看去,面前是一位大约五十岁的老年人,身形佝偻,头发都花白了。
“忠叔……”
见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忠仆,原昭眼眶一红,泪水立刻就涌了出来。
“原昭”残留的情感汹涌而至,呆在大牢三日的害怕、被伯父放弃的恐慌……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扑在忠叔怀里,放声大哭。
“没事、没事,昭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忠叔同样哽咽,苍老的大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原昭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过了许久,两人才平静下来,两人一同进入原府,却没有走大路前往正院,而是走了小路,来到他们居住的偏院。
这里地势最低,应天又是南方,湿气极重,偏院墙角处长着片片青苔。
路上遇到的仆人们要么无视原昭,要么慌乱地撇过头去。
忠叔目不斜视,两人进了偏院,关上门,原昭看着四周分外熟悉的摆设,才有了回家的实感——
他就是原昭。
他会代替原昭活下去。
“哥哥!”
听见声响,正在读书的小妹原云看向窗外,立刻从窗户翻出去,奔到原昭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哥、哥哥……我以为、见不到你……”
原昭逡巡一圈,忠叔、林姨,还有他的小妹。
这些是他仅存的家人。
他紧紧抱住原云:“我回来了,小妹。”
忠叔沉默地站在一侧,林姨的性格要活泼些,擦了擦眼角,正想问些什么,却听有人敲了敲院门:
“昭哥儿,老爷召见。”
4. 第四章
原昭给了家人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走出偏院,看向来传话的管家,神色自若道:“我方才从大牢回来,怕冲撞了老爷,容我洗漱更衣。”
管家忙道是,等待原昭如往日一般,请他进偏院暂坐。
谁料想,原昭直接关了院门,别说客气了,一句话都懒得奉陪。
林姨听到了原昭的话,忙道:“昭哥儿,小厨房有热水。”
“麻烦林姨了。”原昭对她笑了笑,看到原云哭得脏兮兮的小脸,“也给妹妹洗脸,都成小花猫了。”
原云破涕为笑,有些懊恼地说:“我才没有……哥哥,你要小心。”
“好。”
原昭揉了揉原云的花苞头,他第一次养妹妹,正是新奇的时候,态度分外包容。
原云歪了歪头,更方便原昭的动作,不过这点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见兄长进入房间的背影,原云咬着下唇,眸中透出一丝疑惑。
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哥哥这次回来,好像很不一样了。
原昭洗了澡,总算祛除了身上若有似无的潮湿气息,长及腰部的头发用巾子慢慢绞干,束起头发,带上儒巾,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襴衫。
在梳洗时,原昭从水面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或许是因为灵魂影响的缘故,和自己前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轻一些。
他倒是不担心会有人认出,太宗“梁昭”流传的画像基本挂在宗庙内,又多是中年时期……
就算看出相似又如何?只能用巧合解释,难不成有人会信两百年前去世的太宗转世了?
收拾妥当,他才慢悠悠地离开偏院。
如今正是盛夏,六月下旬,草木繁盛。南方繁盛,流行精巧细致的院景,原府也入乡随俗,三步一景、五步一廊,沿着湖水蜿蜒曲折。
原昭第一次逛这样细腻精巧的院子,不由得看入了神。
他只在年轻游学时来过南方,由于连年战乱、百废俱兴,远不及今日的繁华。
管家见他看得津津有味,想到方才的闭门羹,忍不住刺他:“昭哥儿,自家便算了。方才小黄门禀告宫内来人,陛下赏赐,老爷召你去正厅,在外人前,可莫要露出这般姿态。”
原昭:“……”
不是、原主惨成什么样了。
在自家还得被讽刺?
“是吗?”原昭头也不抬地嘲讽回去,“原来看看自家被伯父改成什么样,都是不许的吗?”
管家是伯父原松的心腹,跟了对方多年,听到这话,只笑道:“昭哥儿这说的什么话?老爷是您的亲伯父,为了照顾哥儿和姐儿,才住进来。”
刚来的第一天,说这话时管家还会心虚,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养出了一副厚脸皮。
反正原昭的前途不过如此。而陛下看重他家大人已成事实,瞧瞧,今日还特地送赏了!
原松官做得一般,来应天三年,只勉强往前爬了一品,从五品官成了从四品,和原昭的父亲原榉根本不能比。
如今天子赏赐原府,原松的心腹都觉扬眉吐气——
仿佛这样,就能遮掩族亲霸占子侄家产的心虚。
管家略带些得意地看向原昭,本以为能压原昭一头。
但原昭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反而一马当先地走到前面。
伯父原松和他的大儿子原淳都在正厅吩咐,但因为缺少接见天使的经验,反而显得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他们时不时看向正厅门口,目光隐隐带着忧虑,见到原昭进来,瞬间换了一副三分担忧、三分惊喜、四分释然的神情:“昭哥儿,你回来了!”
原松一把握住了原昭的手臂,上下打量,感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眼眶都湿润了:“你关进大牢的两日,我们吃不好睡不好……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话音刚落,眼眶的泪水立刻流了下来。
说实话,演技一般。
原昭看着一个中年胖子在自己面前唱念俱佳,泪水满面,心道怪不得他入朝这么多年、又接手了原主父亲留下的政治资源,官位还是不上不下。
“昭弟,你没事就好。”
原淳也走了过来,拍了拍原昭的后背,声音也哽咽了:“陛下是如何饶恕你的?”
原淳比原昭大了十岁,已经成家,但二者都是生员,预备参加今年的秋闱;至于原松幼子原茂——也就是拿了原昭国子监名额的那一位——不在家中,因而缺席。
原昭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行礼道:“见过伯父、兄长。”
他眼眸微敛,如蝶翼一般的眼睫下垂,姿态乖顺,但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完全不准备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原松和原淳都有些奇怪。
原昭好像变了。
这位小侄子/堂弟的性格堪称软弱好拿捏,从来不会违抗他们,但此时却闭口不言。
不等他们细想,外面就传来了通报的声音。
原松携着家人急急忙忙跪在正厅中,迎接天使。
传旨一行共有十多人,为首那人是明显的宦官打扮,面白无须,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绯色飞鱼袍,地位不低,八成是武泰帝的亲信。
原昭附身,心想武泰帝似乎挺重视他的,特地派来自己的亲信……原以为要拿回家业需等到自己获封官职。
但现在……似乎可以提前一点?
原昭握紧了拳,冒出一个主意。
原松和原淳满怀期待地等待内监念旨,但内容却不是赏赐原府,而是赏赐原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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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诏书不长,很快就念完了,赏赐的银钞不多,只有千两,但陛下还赏赐了玉带。
玉带乃是殊荣,原昭以后见到比自己位置高的官员都可以免去行礼,若不是立了大功或是帝王恩宠,绝不会赏赐这样的东西,
听完诏书后,原松脑子仿佛被人狠狠击打过,一片空白,连怎么谢恩都忘了。
若不是原淳拽了他一下,说不定就要在内监面前失礼!
“谢陛下恩……”原松俯跪在地,却见内监冷淡地路过他,走到自己身后,在原昭面前停下。
“这位便是原小公子吧?我乃司礼监秉笔太监侯光。”
侯光堆着笑,亲切地弯腰,扶起原昭,和善道:“原萧公子,明日您便可去国子监就读,陛下已经安排好了。”
原昭向皇宫的方向施以一礼,谢完皇帝,又对侯光笑了一下:“多谢上差。”
他样貌不差,笑时让人眼前一亮,态度又拿捏得刚刚好,既不会倨傲,也不会谄媚,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弄权魅上”、人人咒骂的内监,而是自己的上官、同僚。
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处,哪里像才入官场的小舍人?
再加上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可以说,现在唯有原昭能写下太宗皇帝书稿的所有内容。
种种原因相加,侯光理所当然地偏向原昭,语气更加和善,透露了更多消息:“原监生,在国子监内可得用心读书,陛下还预备在殿试见你呢。”
原昭心中微动,他和内监打过不少交道,深知他们的行事作风。
对自己这样的微末小官,能准确说完陛下的意思就已经很好了,更别说态度如此温和,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又有些暧昧不清……
像是提醒了什么。
原昭记在心里,又道了谢。
以往下朝时见到侯光,对方根本懒得理他们这些小官,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何曾展露出如此亲和的姿态?
等侯光离开,原松父子满脸茫然地站起身,呆呆地看着手捧诏书的原昭,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昭、昭哥儿。”等反应过来,原松急切问道,“陛下怎么会赏赐你?”
“陛下听闻我的年纪,召见我了。”
原昭没有正面回答,书稿被烧铁定有隐情,他作为目前唯一一个能弥补的当事人,在水落石出之前,一句话不说是最安全的。
怎么可能将内情告诉这些心怀不轨的“亲人”?
再者,有侯光的态度背书,他胡扯扯得理直气壮:“陛下考校我的学问、询问我的经历,可惜我年纪轻轻恩荫入仕,所以给我开恩,让我不日去国子监读书,参与今年的秋闱。”
“陛下极喜爱我。”
5. 第五章
怎么可能!
原松第一反应就是质疑,谁不知道当今陛下的性格?虽然只有十八岁,但行事暴戾,极为排斥南臣,怎么可能仅仅一面,就对原昭如此宽容?
但事实如此,赏赐、玉带、乃至他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国子监名额,全都落在了原昭身上。
还没等他艰难地消化这个事实,便听原昭问:“伯父、兄长,你们为什么不去救我?”
原松和原淳顿时语塞——
谁也没想到原昭能活着出来啊!
烧了太宗皇帝书稿——哪怕主要责任不在他身上——没判直接处斩已经是陛下仁慈了,三千里的流刑,一个少年郎怎么可能活下来?就算活下来,也一辈子回不了应天。
既然如此,何必将钱花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但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原松正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又听原昭问:
“若说家中没钱,这也不对。我父留下的产业,以及母亲的嫁妆,都是伯父觉得我年岁小,帮忙打理……难道,一些钱财还拿不出来吗?”
“还是说,伯父不善打理,所以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
原松露出难堪的神情,额头不断冒出豆大的冷汗,嘴唇张张合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像是鱼缸中的金鱼。
“昭弟,这话便生疏了。”原淳此时笑着解围,“你我是一家人,何必谈这些?”
原昭轻轻一笑,抱臂站在一边,闲闲说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我父母留下的基业?还是说,伯父和堂兄是不打算将家业还给我了?”
盛朝的律法细致严格,特别是财产继承这一块。未成年人的确可以将自己的家业交给同宗亲长打理,但成年后必须归还。况且原松是官员,又在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有御史监督。
想吞掉原昭的家业并没有那么简单。
以至于三年过去,也只是暗戳戳地在重要岗位替换了自己的人,大部分的下人都是没有更换的。
“这、这……”
原松嗫嚅半天,也找不到什么话用以描补。
“昭弟。”原淳脸上勉强挂着笑,仔细看去,他眼底隐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我父的确答应过你……但前提是你考上进士,得授官职,不然,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如何守住偌大家业?”
有儿子解围,原松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附和:“正是,昭哥儿,起码你得、得到四品官,才能掌管原家吧!”
原昭见好就收,在他正式授官之前和原家撕破脸没什么好处,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吧……”
原松父子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原昭慢吞吞地转折:“……但是,我来的时候,发觉家中多了不少生面孔,特别是管家。”
也是原松太过心急,刚知道原昭闯了大祸被押入天牢,就迫不及待更换上自己人手。
“……伯父知道了。”
原昭点了点头,他暂时虽不能将这些人赶出自己家,但改善一下自己现在的居住环境还是可以的,语气轻快道:“伯父,这些东西送去我的偏院,没问题吧?”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黑色双眸,原松强笑道:“你既大了,再住那小院子就不合适……伯父给你重新安排一个。”
等送走了原昭,原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下意识地看向爱子。
原淳极为聪慧,当年就是他建议自己以“代父教养”的名义住进原府的,以待日后占据偌大的原家,以至于原松遇到难题,第一时间就是去听他的意见。
“淳儿,那崽子怎么变了这么多?”原松心里有些纳闷,又不敢真的不顺对方的意思,“难道陛下真的会原谅他的过错?甚至这么看重?”
他不禁恐慌,若是那崽子真的达到了他的要求,岂不是要将到嘴的鸭子白白拱手让人么!
“父亲别急。”原淳轻哼一声,语气满是尽在掌握的淡然,“陛下原谅了原昭,难不成朝中大人会原谅他?就算真的叫他侥幸考中做官……呵。”
原昭烧毁了太宗皇帝留下的心血,不少内容都是要经过抄写备份后公布给诸位官员看的,陛下能饶恕他,难不成官员们也能饶恕他?就算科举授官,以后的官途也一眼到头了。
“正是正是,淳儿说得对。”
听了原淳的话,原松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事实上,他是不愿意相信,一个任自己搓扁揉圆的崽子会在短短几天时间改变这么多的。
只是今日被那崽子吓住,实则没什么好怕的。
原淳没有原松那么乐观,他习惯将所有事都往最坏的方向思考:“父亲,他不是要去国子监么?”
原松点了点头。
“给表叔和小弟去信一封吧。”
原淳垂下头,遮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阴狠:“有他们敲打一二,希望昭弟以后能安分点。”
——
经过昨日一闹,小妹原云和跟着他们的林姨、忠叔,都换去了更大更好的院子,也分了更多仆从来照顾,且原云已经启蒙,选择了家附近的书院就读。
至于要回家产……还是要看自己的殿试结果,着急也没用。
归根究底,十六岁还是太小了。
原昭盘算了一遍要做的事,自觉没有遗漏,家人也都安排妥当,干脆收拾东西直接住进国子监,专心准备秋闱。
天蒙蒙亮,原昭就到了国子监门口,门役听了他的介绍,找来了学正。
学正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胡须,有他带领,原昭才得以带着东西进入国子监。
“我姓薛,你可以叫我薛学正。”薛学正简短地介绍了自己,不等原昭开口,他先一步打断,“我知道你的名字,不必介绍了。”
原昭乖巧应是。
薛学正带领原昭进入国子监:“你来得太迟了。”
原昭看了一眼天色,他天不亮就起床出门,本以为能赶上上午的课业……没想到现在的国子监比他那会要严格许多,有些羞愧道:“学生清楚了,下次定会更早起床。”
薛学正:“……我不是这个意思。”
新来的小弟子乖巧地低下头,他脸嫩,年岁在监生里算是小的,听说十三岁便考中生员,天资异禀。
还说已经授了官职,犹嫌不足,特地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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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恩典继续读书,可见心性。
饶是薛学正这样刚硬的人,面对原昭时也不免柔下了声音:“我的意思是,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八月初八便是秋闱第一场,你若早些时日来,便可多温习一段时间。”
原昭脸颊微红,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薛学正的意思,嗫嚅道:“学生知道了,定会加倍努力。”
薛学正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带着原昭去了斋舍,让他放下行李,又带着人去了率性堂,叮嘱道:“率性堂的学子都会参与今年秋闱,你若有什么疑问,尽可向他们请教;若还有不懂的,也可问助教、博士等。”
原昭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他不怎么担心秋闱。
“原昭”在读书上本来就极有天赋,十三岁便能考得生员,也就是在应天不显——南方文风繁盛,十来岁的“神童”多了去——若是在北方,便不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待遇了。
秋闱三场,首场考经义、次场考论判诏诰、末场考策论。“原昭”守孝三年手不释卷,经义文章做得极佳,欠缺的只是年岁尚小,经历不足,策论内容只浮于表面。
而这些,恰好是原昭的长处,他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什么没见过没看过没处理过?
秋闱、春闱十拿九稳,殿试嘛……全看陛下眼缘,他应该没问题……吧。
还没到早课时间,率性堂就已经坐了大半人数,或是看书、或是练习,粗粗一数,大约有三十多人。
薛学正满意地点头,介绍了原昭的身份,又指了一个空位置分给他。
有人听到他的名字,敏锐地抬头,和原昭对视。
他的长相与原松有七八分相似,比原昭要大四岁,若是不错,应该是原松的小儿子。
对方的目光可称不上善意。
原昭平淡地无视了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诶,你是不是前几天先生说的那个学生?”
等薛学正走了,坐在原昭前面的学生迫不及待地转身发问,他声音活泼,兴致勃勃地发问。
“应该不是,我昨天才确定要来。”原昭学着对方的样子压低声音,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为什么你这么问?”
既然不是,那学生的声音放松了不少:“我姓柳,名山宁,字安之。”
“安之兄。”原昭打了招呼,“我今年十六,父亲……没给我取字。”
“那我托大,喊你一声原弟。”柳山宁这才解释起来,“先生跟我们说要来新学生时,叮嘱我们,要小心对待。”
这个形容,倒是很像什么勋贵家的弟子。
但勋贵大多不走科举路子,就算来国子监,也都是“挂名”,不会天天来。
等到下午,率性堂又来了一位新学生。
对方极年轻,似乎二十岁不到,相貌俊朗,且身量极高,穿的不是书生的襴衫,而是一身贴身的胡服。
随着他的动作,胡服清晰地勾勒出躯干的线条,暗含爆发力的躯体一览无遗,宛如蓄满力的弓弦。
那双犹如猎鹰的灰色双眸扫过整个率性堂,声音低沉而冷静:“我名云铮。”
6. 第六章
梁昭不是太子,开国的盛太祖乃是他的长姊。
三岁那年,他失去父母,长他十三岁的长姊担任了照顾幼弟的职责。但叔父狠心,要嫁出长姊,把他卖出去。
长姊砸烂了叔父的头,带着他逃离家乡。而后不论是在逃荒路上、还是起义军营,长姊从来没有抛下他,两人相依为命。
盛朝初立,长姊封他为亲王,给予了他最大的恩宠和自由。梁昭没有在燕都停留,反而游学各地,当长姊的眼睛、做长姊的剑。他们本该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但前朝余孽贼心不死,刺杀长姊,她在临终之时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梁昭,留下一双岁余的儿女,撒手人寰。
长姊留下的双胞胎中,唯有弟弟梁珏是一双灰色的眼眸。姐姐梁琮被封为皇太女后,他领兵前往安息,作为盛朝西北的第一道屏障,再也没有回来过。
梁昭盛年而逝,急病匆匆,最后一个遗憾,就是没能在临死前见梁珏一面。
思念的情绪来得急促而迅烈,原昭不经意间与那双灰色的眼眸对视,快速低下头,遮掩自己泛红的眼眶。
他的指甲嵌入手心,压住了喉中的哽咽。
原昭想,他知道这位新同窗是谁了。
仔细观察,除了灰色的眼睛,梁铮的轮廓也有些眼熟。时过境迁,两百年过去,连盛朝都丧失了大半领土,原昭只能依靠这些微小的相似怀念亲人。
好吧,原谅他一点点。
原昭深深呼吸,身体轻颤,压下汹涌的泪意。
先前他对这位武泰帝没有太深的感触,在没见到人之前,原昭只将他当做一个名为皇帝的符号,甚至因为先帝的离奇操作,外加“原昭”不合理的三千里流刑,对这些后辈有隐隐的迁怒。
如今真见到“人”,那个模糊的符号和梁铮画上了等号,再加上他的容貌,怒气都有所消弭——
只原谅一点点。
率性堂终究以即将到来的秋闱为主,学生们不甚热情,坐在前列的一些学子更是头都没抬。
学正心里痛骂他们一顿,对“云铮”道:“你……你自选一个空位置吧。”
云铮面容平静,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身侧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新同窗”在原昭身侧的空位坐下,他抑制住自己侧头观察的欲.望。
梁铮选择隐瞒身份姓名前来,一定有自己的目的,若因为自己的举动打乱了他的计划,导致生疏……就得不偿失了。
原昭按捺下乱七八糟的心思,专心听学正说话。
率性堂每日授课时间不多,但考试极多,几乎每日都有一场。
这种小考不如正式秋闱或者月试那样持续多日,要求各类文章均写过一遍,而是多考经义、策论次之、论判诏诰最少。
今日考的便是策论。
学正写出策论题目,道:“本次策论时限两个时辰,明日判定结果,会将甲上的策论张贴道外面的布告栏处。你们要抄写记下,多多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
“秋闱要开始了,若此次不中,便要再等三年!”
提起学问,学正的语气也严肃起来,不再顾忌梁铮的身份。
学生们齐齐应了是。
原昭先看了策论题目:足食足兵之道。
此句出自《论语》,大致意思是如何发展农业让百姓饱食、如何整顿武备抵御外部攻击。这个题目……能写得很大,也能写得很小。
原昭一边磨墨,一边回忆自己前后两世的记忆:
初初登基的宵衣旰食、急病而亡对盛朝未来的担忧、回魂之后“原昭”残留的记忆……
等研墨完成,原昭已然有了腹稿。
他取出稿纸,下笔未停,字迹飘逸灵动。先前只能说字迹和前世像了七八分,如今便是十成十的相似。
原昭写得入神,不知道自己这笔自己被坐在身侧的梁铮看了去。
他不经意瞥了一眼,等看清原昭的文字后,眼神微微凝滞。
字迹一模一样,神韵同样一致,若不是确定太宗皇帝已然逝世百多年,八成会以为是一人所作!
这样的字迹不可能一朝一夕间练成,必定下了数年的苦功。
但仪鸾卫呈上的原昭书稿内,他一个月前还在使用字迹分明的馆阁体,临摹行书的帖子都很少……短短一个月内,能将另一种字迹练至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甚至日常书写,也会下意识地写出不熟悉的字迹?
原昭尚且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梁铮的怀疑,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等他一气呵成,面前的桌案已经堆了不少稿纸。
字数大约有三四千了。
他揉着略微酸痛的手腕,慢慢地放松指尖,心道一片策论约莫一千来字,这字数妥妥爆了。
写开头的时候还能稍微收敛一点,越往后写想得越多……所以,这里有很多内容,是“原昭”不知道,更不能写的。
不过还好,他写字一旦快了,除了自己谁也认不清,字迹狂乱都在其次,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态,倒是不必担心废稿被别人看了去。
而且几千字能写多深入?大部分只是一个简单的构想,因为他对如今的盛朝不甚了解,所以很多都是空中楼阁。就算真不小心被同窗看见了,也能解释过去。
原昭看了一眼刻漏,悚然一惊,距离结束只有一刻钟了!
此时其他人都在往稿纸上誊抄成文,他才写了一堆草稿!
“……写入神了……得改。”
原昭火急火燎地将所有稿纸全都按照顺序排列规整,找来找去,却发现有两页对不上。
“给你。”
丢失的稿纸从旁边递到了原昭面前。
“多谢。”
原昭压低声音道了谢,取下稿纸,瞧见了梁铮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大了一圈,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听说武泰帝善武,而那只手的手心有茧子的痕迹,可见习武用心。
大拇指处还有一枚玉质扳指,质地圆润,其上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射艺定然不俗。
再回忆起身侧这人的身量……
好羡慕。
原昭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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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自己能如长姊那样武能征战,文能安邦。可惜他前世不算康健,虽说也习武,但都是半吊子。
只能寄希望于这辈子——他才十六岁,还能再长!
原昭从不会过多纠结,收敛心思,专门应对本次的小测。
他抽出几张稿纸放在一边,这里面的内容不是他一个小小学子能写的,得等到入朝为官,成为陛下心腹才能提出;另外一张不能在小测上出现,可等到春闱或者殿试。
几番删减,总算将字数压倒了标准以内,原昭提笔誊抄,这回倒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字形方正。
他不习惯馆阁体,还好有“原昭”残留的肢体记忆,险之又险地在卡着结束时间,誊抄完毕。
等试纸一一收走,下午的课程算是结束,原昭疲惫地趴到桌案上,听到柳山宁喊他去吃饭,只疲倦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回去吃些点心就是。”
“一看就是没习惯,多考几次就好了。”柳山宁大大咧咧地说出可怕的话,“你的号舍在哪一间?我带饭给你。”
想到国子监没甚滋味的饭菜,原昭心底生出深深的抵触,暗骂先帝脑子有坑,饭食缩减成什么样了:“还是算了,我凑合凑合。”
柳山宁没有强求,先告了别。
陆陆续续的,率性堂内的学子走了七七八八。夕阳时深红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书案上,像是给原昭披上了一层轻纱。
他困倦万分,眼睛轻轻闭上,几乎要在暖洋洋的夕阳里睡过去。
“原昭。”
身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不知是不是原昭的错觉,在念道“昭”这个字的时候,梁铮的语气似乎温柔了一瞬。
“云兄,你还没走吗?”原昭慢吞吞地撑起身体,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有一事不解,想请你解答。”
原昭一下子就醒了。
若是别人问,原昭自然是不担心的,但“云铮”什么身份?
他为何会向自己发问?
他飞速回忆起“云铮”坐在身边后和自己的交际,短短一下午,还是小测,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只有梁铮捡起稿纸,递给自己的那一刻。
难道是他看见了稿纸内的内容?
似乎不像,那张稿纸里写的内容,原昭熟记于心,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所以才会保管不当落到地上。真正写了出格内容的那些,他都是仔细收起来的。
原昭细想片刻,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于是疑惑地看向梁铮,发出一声轻且柔和的鼻音:“嗯?”
少年的发丝融了一层暖色的光芒,深黑的眼睛因此显得乖顺。他容貌不俗,只是囿于年纪,还未完全张开,脸颊带了一些柔软的弧度。
如今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
梁铮心中一动,无端想到了幼年时落在窗边的一只小白绒鸟,圆乎乎的一团,柔软可人。
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换了一句,梁铮问:“我进来时,发现你看到我后眼眶红了……为何?”
“为何你见到我,会哭?”
7. 第七章
第二天原昭来得极早,昏昏沉沉地走进率性堂,找到自己的位置,直接趴在桌案上。
“原弟!你看了告示栏上张贴的策论吗?”
他闭目休息了一会,耳边却传来了极为兴奋的声音,略有些熟悉。
睁眼一看,是昨日认识的同窗。
原昭费力地支起身子,眼睛还半闭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安之兄。”
“原弟,昨日小测的第一居然换人了!”柳山宁的声音激动到快劈叉了,回荡在率性堂内,甚至发出隐隐的回音。
原昭被这一嗓子彻底喊醒。
早起的瞌睡虫不翼而飞,他睁大眼睛,清凌凌的眼眸中带着茫然与惊吓,啊了一声:“……什么?”
“抱歉抱歉,吓着你了。”柳山宁连忙拍了拍原昭的后背,和哄小孩似的,等他安静下来,才松了口气,“真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背诵,没想到是休息呢……昨天没睡好吗?”
原昭抿了抿唇,没说话。
本来是可以睡好的。
但是一想起傍晚时,梁铮问他的问题,原昭就睡不好了。
在听到那句话后,原昭脑子空白一片,无论什么逆境他都能脱身而出,偏偏在梁铮面前哑口无言。
直接回答对方像自己的子侄?别闹了,随便一问就能知道,他哪来的子侄?原淳的孩子还不满周岁呢。
找个其他借口?可一时半会,又找不出像样的、能足以让自己流泪的理由。
当那双熟悉的灰色双眸看向自己的时候,原昭忽然不想找借口了,最后只能说:“你看错了。”
梁铮点了点头,不知信不信他的这个借口,没有追问,径自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来到国子监是什么目的,今天又会不会来……
总而言之,原昭纠结了一晚上,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会,现在不困才怪了。
“还好,第一天来国子监,床有点睡不惯。”原昭笑了笑,“说起来,安之兄方才说什么?昨日小测的结果出来了?”
“正是!”原昭不想说,柳山宁也不会逼问,将话题拐回来,“昨天的小测结果出来了,前五名的策论都贴在外面的布告栏上。以前前五名都是有数的,虽有糊名,但是能根据文风辨认出名字……但是这次,第一名的文风与众不同。”
为了保证小测成绩的真实性以及让学子们熟悉秋闱和春闱的批卷,学正们都是遮掩了学生的名字,张贴出来也不会公布,而是等课堂上才会一一报名。
“上次小测距离现在有一个月了,这期间率性堂来了五位弟子……到底是谁呢。”
柳山宁的语气期待。
他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有将原昭和“云铮”考虑其中。首先就是原昭的年纪太小,也没见过对方以往的文章,而第一的那篇策论行文老成熟练,不像是原昭能写出来的。
而云铮……
说实在的,完全不像是来读书的,他更应该去隔壁的武学。
前后思索片刻,他压低了声音:“大家都觉得是原涛写的。”
对方从进入国子监以来,数次小测都榜上有名,且文风也与那篇相近。
原昭稍一回忆。
记忆中的确有夸赞原涛学问好的内容,在家里几乎是小神童的待遇,但是他对“原昭”的态度不好。
两人的书房几乎就在一处,但是每次“原昭”去请教问题,都得不到回答。
“真厉害。”原昭感慨说,“我还有很多不足要向他学习。”
还以为他能考个不错的成绩呢……还是小看了其他人。
原昭直觉自己先前太过傲慢,端正了心态。
分明是十来岁的少年郎,顶着一张嫩生生的脸,说话却带着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比年龄最大的学正还四平八稳。
柳山宁哑然失笑,故意凑在原昭身边坐下,和他亲近:“不仅是原弟,我也要多多学习。”
“在咱们率性堂想考第一,可不是容易的事。”
应天乃天子脚下,国子监有事当年太宗皇帝立下,亲自挑选人才的地方,哪怕有些高官家的孩子自小在有名的书院读书,也会在秋闱前来国子监镀一层金,说出去便是天子门生、太宗亲传。
所以,率性堂人虽不多,但各个学问不低,不乏家中有父兄担任高官,眼界就不是普通学子能比的。
柳山宁一一介绍:“排名第五的舒姐风格独特,策论角度新颖;宋兄稳打稳扎,行文颇有古贤之风……排名第二的秦弟比你大一岁,性格锋锐,内容鞭辟入里。”
“他们都是诸位官员之子……”
原昭听懂了柳山宁的未尽之语——他们家世高,学问好,能在国子监争得头名,想必秋闱名次也不差,说不定还能夺得解元!
和他们比起来,其他学子就有些不够看了。
甚至,就算能考过他们,也得略让一筹?
“这怎么行?”
柳山宁以为原昭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少年人嘛,心有不平是正常的,就听他下一句道:
“怎么只许自己考好,不许他人出头呢?”
柳山宁:“???”
他看向原昭,少年郎拧着眉,因为靠的近,能清晰看见原昭右边眼底的一枚小痣。
对方语气愤慨,甚至下一刻就想冲出去,声音犹带怒意:“安之兄,你以后就发挥自己的真实实力,我就不信了,这国子监难道没有公道可言?”
“不、不……”
原昭拧眉:“不行?”
柳山宁:“不对啊!”
原昭:“?”
柳山宁哎呀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小官之子,对朝廷的动向不如他们了解,老是写古例主考官也不喜欢……所以内涵上不如他们。”
应天文风兴盛,一次秋闱有四五千秀才,谁不会引经据典写出好文章?但“引经据典”之间亦是有差距的,选盛朝新例比古例好,近年新例加上独到见解,便容易让主考官眼前一亮,得中概率更大。
但是小官之子对朝廷动向不甚了解,就算知道一些新政,也写不出所以然来。因而,在应天秋闱,虽说名额多些,但一个不慎,不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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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还会因观念不同惹了主考官的厌恶。
柳山宁稍稍解释几句,原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算是平静下来。
可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疑惑。
“难道朝廷没有发放邸报吗?”
原昭问完,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夸张,补充道:“我先前在家中守孝……之前又太小,记得不清楚了。”
凡是有功名在身者,均能去衙门领取邸报。他们还在天子脚下,邸报凡放出,便能第一时间查阅,起码不至于对朝廷政事两眼一抹黑。
柳山宁摇头:“原弟真是在家呆久了,这都忘了……迁都之后,再没发过邸报了。”
原昭:“……”
硬了,拳头硬了。
早知如此,他在回魂之前,就应该去找先帝那个败家魂,狠狠抽一顿解气!
他辛辛苦苦推行科举,就是为了将世家大族通通按下去,避免前朝之乱。
本朝秋闱、春闱中,策论比重逐渐增大,且殿试又是完全的策论考核,且内容大多是涉及本朝新政,停发邸报,岂不是叫寒门学子两眼一摸瞎么!
连天子脚下的国子监学子都会因此落人一筹,更别说偏远之地、文风不盛之地了!岂不是又亲手扶起了新世家?!
原昭的怒火蹭蹭蹭就起来了,他用力握拳,深深叹气:“我有一事,要请安之兄相助。”
柳山宁问都不问,直接点头应下,不等他们再讨论些什么,早课的钟声随之响起。不少学子都涌了进来。
被学子们拥簇其中的乃是原涛,甚至能隐隐听到众人对其的赞叹。
“广浩兄,有如此实力还藏着掖着,如此见外?”
“广浩兄,在下于策论中有一句话不解,可否详谈?”
“哈哈,这次你惹上秦弟了,他常年第一,可不是好相与的。”
……
诸多夸赞的话语不绝于耳,原涛面上却不见惊喜之色,甚至眼神有些怯懦,不敢和其他学子对视。
他走进率性堂,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最后面的原昭。
很可能是他。
原涛暂时离开了其他同窗,走到原昭的桌案边:“昭弟。”
“堂兄。”原昭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简单称呼,旁人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少人都适当走远,给他们留下足以谈话的空间。
原涛附身,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第一的那篇策论,是不是你写的?”
原昭:“???”
听意思,虽不知道是谁写的,但绝不是原涛所作。
不是吧,这都敢认领?
原松一家人的胆子实在太大……若不是遇到“原昭”这么个好欺负的,估计早就翻车了。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原昭带上了一抹讽刺的笑意,“我居然不知道,四品官的孩子,也敢做出冒领这件事。”
原涛霎时间黑了脸。
他只冷笑:“冒领别人的不行,但冒领你的可以。”
“倘若你想你妹妹过得好,就乖乖闭嘴。”
8. 第八章
原昭都快被气笑了。
“怎么,敢做不敢当?”
他盯着原涛,一字一顿地警告:“你敢动我妹妹,我敢杀了你。”
现在,他猜出那篇策论八成是自己所作——若是别的学子,应当轮不到原涛冒领,早早站了出来才是。
至于“云铮”……
倒不是原昭看不起对方的学识,而是史书中明确记载过,武泰帝文略一般。
成年后的史书评价都这么写,更何况现在?
原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兄长寄来的信中写了,原昭已经和往日不太一样,但原涛对此半信半疑。
难不成被关了写日子,就能从一个胆小如鼠、眼睁睁看着家业被自己一家吞噬殆尽的窝囊废就能大变性情?还不如相信他中邪了!
但现在,他却相信了兄长的信中所言。
原昭真的会杀了他。
“你敢做这样的事,却不敢承担后果。”原昭用力捏拳,掌心印出数个深深的指甲印,才忍住直接揍上去的欲望。
他丝毫不顾及什么兄弟情谊,在记忆中找到原涛曾经嘲讽过他的词语,反击回去:“还有脸在我面前叫?窝囊废!”
原昭还想多骂几句,但学正已经进来了,用力闭眼,压住了内心翻腾的怒意。
而原涛已经被骂得恍惚。
这是谁?
这真的是原昭吗?
被学正提醒,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见学正带着昨日的策论卷纸进来时,他脑子一嗡,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他马上要被拆穿了!
上午依旧不授课,学正让小测前十名的学子一一上前,讲解自己的策论。
原昭极力按捺心中翻腾的情绪,强迫将注意力放到他人所写的策论上。
他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的家人,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前世长姊的突然死亡,给原昭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他像一只有些神经质的成鸟,紧紧看守巢中的幼雏,哪怕是偶然的一个注视,都能引来他的攻击。
更何况如此明晃晃的威胁?
原先还想等他授官之后再料理那一家子……可如今一看,还是宜早不宜迟。毕竟谁也猜不准一群蠢货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若真伤到原云……
原昭没有再想下去。
他竭力忽略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听着别人的讲述,下意识地揪出策论内的错处,或是完善观点,才慢慢平复心情。
等听完第二名的策论,他有些失望——不知道什么原因,策论内的想法都有些保守。
就算是被公认下笔犀利的那位秦弟秦宜年,也有些浮于表面,不敢深刺。
秦宜年是第二名,在他之后,就轮到被糊名的“第一名”。
原涛没有动作,身旁的学子却有些躁动:“广浩兄,轮到你了。”
而秦宜年的目光也锁定到原涛身上,挑衅似的看向原涛:“原来是你,广浩兄,我见了你的文章,与我的一般,不知为何压我一头?”
秦宜年十七岁,正是少年锐气的时候,眼中带着一丝目下无尘的傲然,直接向原昭下了战书。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原涛身上,等他说出自己的见解。
在这么多人的目光拥簇下,原涛没有说话,反而越来越坐立难安,脸色煞白,几次开口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他如何比得上秦宜年?!
不论怎么开口,秦宜年定能将他驳斥回来……
学正倒是有些奇怪,他批阅卷纸的时候的确是见到了原字,但原涛久久没有动作,不像是他的卷纸。
于是撕开了糊名处,摇头道:“不是原涛,是原昭,你们认错了。”
原昭?
不少人还不熟悉这个陌生的名字,有少部分人倒是记出来了,看向原昭。
见原昭看起来比秦宜年还小,学正就有心调停——倘若他咽不下这口气和秦宜年吵起来,影响后续的学习可怎么办?
话没说出,便听原昭开口,背诵起自己写的策论。
他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策论内容如同流水一般自然而出。
只是这篇策论的内容……和外面张贴的那份完全不同!
可以说,短短一夜过去,原昭又重新写了一份!
新策论的内容与昨日策论截然相反,昨日的策论是小见大,内容较为单一,所以秦宜年觉得他和原昭的差距并不大,甚至自己的想法更深刻一点。
但听了新策论,谁说不出秦宜年的策论更好。
——原因无他,新策论的内容观点极为宽泛且全面,田隐过半、禁军虚籍……一桩桩一件件,仅仅是说出来,都不免让人心惊肉跳。
“然今之病,不在无策而在壅滞:户部吝饷而军府乏粮,中枢调兵而同知无卒……可使兵知食所出,食知兵所用!①”
话锋一转,原昭斩钉截铁地说出观念。
他清朗的声音响彻整个率性堂,所有学子都大气不敢出,仔仔细细地听着,更有甚者取出笔纸细细写下,不敢忽略一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策论最后一段的内容与秦宜年的策论核心一致,只是更为深刻、全面,一些没有想到的遗漏全都补充完毕,更为完美。
原昭的策论不止千字,他洋洋洒洒地念了三刻钟。
话音刚落,早课结束的钟声随之响起,回荡在寂静的率性堂中。
“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原昭巡视一圈,没人应答。
安静后,书写时的沙沙声便凸显出来,即使知道原昭停下,也少有人抬头和他交流,而是急匆匆记下他方才所说的内容——
毫不夸张地说,原昭的这一篇策论能衍生多个方向,每一个方向都很新颖,大有内容可写,不仅秋闱可用、放到春闱都毫不逊色!
秦宜年神色呆滞,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脸颊瞬间红了。
原、原昭居然这么有实力?!
对比他方才放出的大话……
结果太鲜明,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秦宜年略带羞愧地低下头,他虽傲气,但并不傲慢,知晓是自己小心眼了,认认真真地行礼道歉:“对不住,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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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你了。”
他道歉道得诚恳,原昭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秦兄有怀疑是正常的,我能理解。”
秦宜年在率性堂内年岁最小,平常都是他被喊弟,还是第一次被喊兄长。
再看原昭小小的一张脸,还残留着天真的清亮眼睛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又道:“昨夜心有所感,便将策论完善了一番,倘若秦兄不问,我也是要说的……秦兄勿怪。”
秦宜年:……我真该死啊!!
多好的一个后辈,他怎么能这么小心眼!!
“是愚兄小心眼了,真对不住,原弟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的心立刻偏了,浑然忘却看到排名后的不满,连连作揖,若不是人多,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巴掌。
和这么好的原昭相比,冒认策论还不及时纠正的原涛就显得格外可恶。
他的矛头立刻对准了原涛:“你胡说大话,今日敢忍下原弟的策论……明日是不是敢直接去做解元?”
原涛连连摆手,他知道秦宜年的背景,也是想借这篇策论混入秦宜年的小圈子里,哪里想到会惹下如此大的事?
“没、没有,我只是没来得及澄清……”
但是原涛的理由太过苍白,旁的学子即使还在抄写,也忍不住辩解:“我们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否认啊?”
“现在说自己没澄清了……真是……”
“他在诚心堂成绩不错,还以为来率性堂依旧如此,没想到……”
“以前的成绩莫不是也是假的?”
听到众人的言语,原涛瞬间涨红了脸皮,连率性堂都待不下去,直接夺门而出。
学正担忧他出事,又到了早课结束的时间,匆匆宣布了下课,出去找人了。
不得不说,这一幕挺解气的。
原昭拱手,刚想道谢,双手就被秦宜年握住,对方压低声音道:“若原弟不嫌弃,我请你出去用膳可好?恰好,我还有几个友人想介绍给你认识!”
能写出这么好的策论,秦宜年理所当然地将原昭划为了自己这方,迫不及待地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
而他口中的“友人”……定然同样是策论前几的那些学子。
想也知道,他的朋友定然是策论前几的那些学子,其他率性堂的学子根本不被秦宜年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原昭微微蹙眉,想抽出手,委婉拒绝:“中午我还有事。”
“明天呢?后天呢?休沐日也行啊——诶!”
柳山宁不客气地挤开秦宜年,凑到原昭面前,嘿嘿一笑:“原弟,方才几位同窗听了你的策论,还有几处不解,想请教你。”
“这有什么好请教的,自己不会难道还不能问学正吗,非要来打扰原弟。”秦宜年面色不善地站在一边,冷嘲热讽道。
原昭却没有回应他,而是看向了柳山宁:“可以的,有什么疑惑尽可来问我。”
他话音刚落,就有三个学子相携走上前,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比较基础浅显的,没有耗费多少时间。
秦宜年在旁边等了半天,总算等原昭一一解答完毕,刚想拉着他走,又听有人问:“原弟,我们可以向你学习这篇策论么?”
9. 第九章
不是,你们没有自己的友人吗?
秦宜年满脸不忿,刚想驳斥,被原昭眼疾手快地按下去。
他神情温和地回应:“可以啊。”
见原昭答应下来,几位学子欣喜不已,鞠躬行礼:“多谢原弟。”
原昭摆手:“先别急着谢,我有一事需要诸位帮忙。”
“若原弟需要帮助,我等当仁不让!”
见他人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要他们上刀山下火海都当仁不让,原昭就不客气了。
面对一帮还没入官场见识人间险恶的学生,原昭不会采用对原松父子的方法,反而落落大方道:“我有心将一些感悟和策论编纂成册,发放给应天学子。诸位若是有出彩文章,可一并交给我。”
“什么?”
柳山宁疑惑发问。
不是没听清,而是原昭说的内容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邸报、不了解新政,国子监还能看见前五名的策论。若是外面书院的学子,真就半点没机会。
以往也不是有科举范文流出,但比较少,且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篇。
原昭的提议堪称闻所未闻。
“不好吗?”
原昭见柳山宁等人诧异的神情,叹气道:“那好吧,我就不……”
“哪里不好了!特别好!”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确定原昭方才的话是真的,立刻踊跃起来:
“我、我的判诏等写得不错。”
“在下有些读书感悟可供分享!”
“我妹妹在女学,可以问她要来一些……”
……
当然,即使有不愿意取出自己文章的学子,但在这种氛围的调动之下,也说不出什么坏话——
策论第一的学子不仅给他们看了一篇,又在早课上念了一篇,对同窗的问题也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他带头,难不成成绩不如他的反而要拽着自己那些可怜的感悟,敝帚自珍?
柳山宁也当仁不让:“我策论一般,有几篇八股得了甲等,可给原弟。”
“好啊好啊。”原昭连连点头,“咱们动作要快一些,秋闱只剩一个多月。”
少年神色柔和,取来笔纸,一笔一句地记下方才的提议。他眸光熠熠,窗外的阳光柔柔地为他披上一层轻纱,格外吸引人。
分明他们才应该是一边的,偏偏原昭对旁人这么亲昵,反而疏远自己。
秦宜年极为不服,脑子一热,张口就说:“算我一个。”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何必为了一些注定得不到好名次的“同窗”费心?但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多谢秦兄!”
再一看,原昭眼角微弯,莹润瓷白的小脸上漾开一抹笑意,一副极为开心的样子。
秦宜年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耳根微红。
真是的……只是一些文章而已。
有秦宜年带头,率性堂内所有人都参与了范文编纂。
见诸人如此踊跃,不少同窗也对他表达了感谢,秦宜年没了刚出口的后悔,反而拽着原昭的衣袖,低声道:“走,我为你引荐其他几位学子,讨要来她们的策论。”
国子监分为男学和女学,平常不在一处上课,但课程内容和小测都是同步的,小测结果也放在一起排名。
前十名中,有一半在男学,另外一半在女学,秦宜年所说的,应该就是女学的那些人。
柳山宁听见,接过了原昭的工作,道:“昭弟,我来记!”
原昭没注意到对方称呼的变化,只点头道:“好。”
秦宜年注意到了,狠狠瞪了柳山宁一眼,才揽着原昭离开国子监。
国子监附近酒楼参观不少,最有名的是百味居,秦宜年又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公子,在百味居有固定的包厢。
他们到时,包厢内已经坐了两人,听到开门的声音,一道清脆的女声道:“怎么这么迟?我先点了菜,你若——”
她抬头见到了被秦宜年推进来的原昭,说话声戛然而止。
“月姐,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姓原,名昭,比我小一岁。”
秦宜年又为原昭介绍了包厢内的两位,一位瓜子脸、性格温婉的名舒月;另一位圆脸,看起来较为活泼的名林鹤。
她们俩的名字都在小测前五。
原昭认真打了招呼。
“你看起来好小,今年多大岁数?”林鹤好奇问道,得知原昭的岁数后,不由得拊掌,笑道,“这下又来一个弟弟。”
秦宜年已经不是最小的,不和她计较口舌。
几人在圆桌上依次坐下,秦宜年问了原昭的口味,又点了几道菜。
菜色上来还需要些时间,舒月紧紧盯着原昭,目光欲言又止。
原昭抬头,恰好和她对视,道:“舒姑娘,是有要事么?”
“……不算要事,但的确有一个疑惑。”舒月有些纠结,声音很轻,背出原昭策论中的一句话,“这句不甚了解,想请教你。”
“月姐!”
林鹤急急忙忙插嘴,目带歉意地看向原昭,解释说:“月姐最喜读书,偶尔会有些执拗,原弟不必管的。”
原昭轻轻笑了笑:“没关系,互相交流才有进步啊。”
他不仅仔细回答了舒月的问题,还以此为起点开始正反两个方向的拓展。
分明岁数和他们差不多大,但原昭脑中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书库,不论什么方向都能说出一二三来,其他几人听得如痴如醉。
直到菜色端上来,热气蒸腾,才唤回几人的心神。
“古有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日才懂了。”林鹤感叹道,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敬原弟一杯!”
舒月也端起茶杯:“抱歉,我不该贸然发问的,这些本该是你的私人感悟……多谢。”
秦宜年总算找到机会插话,他哼了一声,一副很骄傲的样子:“月姐不必如此,原弟不会介意的,他还要主动将感悟分享给率性堂的其他学子。”
他仔仔细细地说了原昭所做的事,间或添加几句夸赞之语,一点不见早课时轻狂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原昭的迷弟了。
原昭:“……也没有这么夸张!”
他叹口气,认真看向舒月和林鹤:“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为何呢?”
舒月小声问道:“以原弟你的学识,何必管那么多?仔细来论,其他人是我们秋闱上的对手啊。”
原昭深吸一口气,心道说服她们便在此时,于是幽幽道:“太宗皇帝遗训中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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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盛朝同胞当如手足,彼此扶持,守望相助,方能使家国永固、社稷长安。”
话音刚落,身后的墙板忽然发出一声撞击的闷响。
百味居是木质结构,墙板不算厚实,隔壁包厢或许是不小心碰到了,所以才会发出声音。
他们都没放在心上。
特别是原昭,他的话刚开了个头,还没说到重点,怎么可能停下?
于是忽略了方才的声响,原昭继续道:“我知各位心有疑虑,且听我一言。朝廷多年未发邸报,不知近年新政,如何写策论?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方法。
“光是应天一地都出现了学识差距,更何况整个盛朝?若有才之人因此不中,于我盛朝而言,岂不是憾事一件?
“昔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诸国来朝、海运繁盛,何其盛世!当今,北方失陷,我等偏居南方,以淮河为界,以防戎狄。可蛮夷贪婪,怎会满足于苦寒之地?
“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盛朝失陷吗?”
原昭很会拿捏情绪,等他把话全都说出来,包厢内的几人都沉默了,显然是陷入了思考。
他并不焦急,甚至有心思给自己添上茶水。若他面对的是在朝堂上混了许久的官员,几番言语怎么可能打动他们?
可偏偏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群二十来岁的少年人,从小饱读圣贤书,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怎会不向往过去的盛朝?
燕都失陷、南迁,迄今为止,只二十三年而已!
秦宜年本来就站在原昭这边,听了他的话,无疑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同意了,回去便收拾好以往的文章……以后盛朝北复,定然有我一份功劳。”
“我也可以。”舒月主动开口,她低着头,看着飘着袅袅热气的茶水,细声细语道,“我读过太宗皇帝的书,虽没见过你说的这句,但……一定是这么想的。”
“咳咳咳咳……”
原昭刚把茶杯放到唇边喝了一口,来不及喝下去,就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秦宜年几人都不太熟悉怎么处理,还是林鹤指挥他帮忙拍背顺气,半晌,原昭才压下咳嗽,胡乱找了个借口:“咳咳……不好意思,我、我先前借阅过别人家的书稿。”
舒月担忧地看着他:“你没事就好……”
他们都以为原昭是呛着了,完全没有联想到其他方向。
唯有原昭,接着喝茶压下了心中的震撼——不是?
他以为只有梁铮那一小撮人很崇拜他呢,怎么现在的小年轻也这样?
“舒姐很崇拜太宗皇帝吗?”原昭小声问。
“谁不崇拜太宗皇帝?”
舒月理所当然地点头,态度一反方才的平淡,语气有些激动:“你知道吗,现在有专门一类丹青宴,宴饮理由便是在自家或者民间发现了太宗皇帝写过的只字片语。”
“我家有书坊,卖得最好的便是太宗皇帝的诗文。”林鹤也点头,随后哀怨道,“本来陛下答应取出太宗的书稿备份,也供民间抄阅……但是莫名其妙被天雷烧了!”
“我听说是有人玩忽职守。”秦宜年语气不善地补上。
原昭:“……是、是吗。”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拿他来举例了。
10. 第十章
咳咳、这能怪他吗?
主要是太顺口了,原昭最熟悉的盛朝皇帝就是自己,名声也不错的样子,直接拽出来举例子而已……谁能想到会引起这样的反应?
而且,他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于原昭来看,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嗣,将长姊留下的孩子当做亲生孩子抚养,除此之外,便将自己的生命燃烧给盛朝。
我是原昭我是原昭我是原昭……
原昭急忙将这句话重复念叨许多遍,又急急忙忙岔开话题,问林鹤:“林姐,你家有书坊?”
“正是呢。”林鹤想到原昭的提议,道,“我可以来帮忙印书!”
不过说完后,她有些发愁地皱眉:“但是最好快一些,不然我怕雕版来不及。”
时下印书多是在整块木板上雕刻,一本书需要耗费很多木板。好处是能够反复印刷,特别适合四书五经、启蒙之类的书籍。
一些畅销的话本也多用这种方法。
但原昭想印新书,得从头到尾重新雕版,耗费的时间就很长了,还得印刷、分装。
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知道够不够啊……
但是、史书里好像有一种新的印刷方法,叫什么来着……
“……活字印刷?”
“原弟,你说什么?”秦宜年坐得比较近,听到了原昭的喃喃自语。
原昭仔细回忆,那本史书不仅记录了盛朝,还记录了以后几百年的相关事迹,诸如“科学”、“文化”之类,还记录了海洋之外的国度,给了他很多启发。
就好比活字印刷,似乎是将一个个字模分开,能够灵活排列。这种方式的成本要高一些,对印刷匠人的要求也高,需要他们会认字。
但这种方法很灵活,适合一些更新迭代比较快的文字……
原昭慢慢地说出来:“想到以前看过一本书,其中记载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印刷方法,名为活字印刷。”
林鹤来了兴趣,但是没有多问,毕竟印刷方式是每个书坊的绝密,她要是不知轻重地问了,原昭是说还是不说呢?
反倒原昭,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大致说了步骤:“……这种方法,耗费的时间比雕版还长些。”
林鹤了然点头:“多谢原弟。”
午休时间不算长,吃完后最好回号舍睡一会,在聊完正事后,几个少年纷纷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用膳后互相告辞。
原昭和秦宜年走回国子监,刚出一条街,他忽然听到了身后的呼唤。
“原弟!”
声音有些耳熟……
原昭回头一看,来者个子很高,穿着便于活动的胡服,大步走过来。
还真算熟人。
他拱手,打了招呼:“赵佥事。”
“既然在宫外,何必那些虚礼。”赵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副有事要找原昭的样子。
秦宜年皱了皱眉,赵丰是武官,还是从北方来的臣子,和他们这些南臣及南臣后代向来没有牵扯。
“原弟……”
“我与赵佥事有过来往。”原昭给秦宜年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秦兄且放心。”
秦宜年只好点头,先回国子监。
等原昭回头看向赵丰时,对方的眼神也不甚友善,冷冷地看着秦宜年的背影。
“你们关系不好?”原昭疑惑地发问。
不合理吧,秦宜年长这么大一心读书,而赵丰又是几年前才来应天的,和他能有什么矛盾?
难不成和秦宜年的父亲有关?
“……一般。”
赵丰收回目光,低头对上原昭好奇的眼神,心中有一块地方软了下去。
他分明不喜欢南臣,短短二十多年,他们就沉溺在南方的温柔乡中。
当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应天时,赵丰看见过那些人的眼神——皱眉、嫌弃,仿佛面对的不是曾经的同胞,而是一群入侵他们生活的怪物。
但奇妙的是,见到原昭时,那些隐隐的厌恶都消失不见,甚至有种奇异的纵容。
可能是他是唯一一个能恢复太宗皇帝书稿的人吧,赵丰心想。
浑然忘却了书稿是在原昭手中被烧的。
赵丰耐心地解释:“只是南臣和北臣不和。”
“南臣、北臣?”原昭重重地拧眉,疑惑地将这两个词重复一遍,随后锐利地看向赵丰,一点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反而在他身上感受到一阵无形的压力,“赵佥事,能仔细和我说说吗?”
赵丰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回道:“好!”
等两人坐在茶摊,赵丰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分明是来找原昭说事的,怎么自己先被问上了?
先前也是如此,原昭身上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服从的魅力——仿佛他天生如此。
于是赵丰仔细解释:“南臣是当年跟着先帝南迁的臣子及后代;跟随陛下前来应天的臣子则为北臣。”
这么一说,原昭就清楚他们的矛盾了:一方觉得自己忠君,来到南方只是跟随先帝步伐;另一方则是觉得,这只是他们摒弃北方的借口。
再有,南臣在应天经营许久,已经发展出自己的势力,朝堂上的利益瓜分已经确定,现在忽然多了一帮人,梁铮还天然亲近他们……不平衡的朝堂势力就此而生。
“原是如此……”
原昭喃喃道。
史书只诚实地记载下当时的内容,事情是中立客观的,但总会有两方截然不同的评价。好比最后的盛朝城破,有人会评价武泰帝穷兵黩武;也有人称颂武泰帝是盛朝最后的脊梁。
而最近的一次割裂事件,乃是武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
原昭仔细回忆一番上榜学子的籍贯,上榜学子约七十四人,六十九名上榜学子来自南方,五名学子的籍贯为北方,被武泰帝怒斥舞弊。
“我清楚了,多谢你。”原昭对着赵丰笑了笑,态度有所软化,“赵佥事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总算聊到正题了,赵丰急急忙忙道:“咳,那我长话短说,方才你和同窗在百味居聊天,我……我听见了,很好奇你说的‘活字印刷’术,可否详解?”
原昭想到了聊天时墙板传来的一阵闷响。
他探究似地看向赵丰,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隔壁包厢,只有他一个人吗?
毕竟一个武官,跑到国子监附近的酒楼吃饭,怎么看怎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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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联想道莫名出现在率性堂的“云铮”。
原昭状似忧虑地叹气:“实不相瞒,若不是为了秋闱范文,我是预备将‘活字印刷’传给自己子孙的。”
赵丰:“……”
他有些坐立难安。
这、这……
人家的家传技艺,他直接张口要来……非常不道德啊!
若是别的学子,他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大的道德负担,钱货两讫便是,但……
原昭不一样。
原昭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赵丰最开始很厌恶这个间接导致太宗皇帝书稿焚毁的中书舍人,真正见到原昭之后,才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在南回路上养成的野兽一般的直觉告诉他,原昭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真是的,看着原昭的侧脸,他想,陛下也真是的,一切只要他看着办。拿了人家的家传技艺,怎么看着办?
“你想要什么?”赵丰尚未盘算好能拿出来的东西,这句话就先脱口而出,自己都有些发愣。
随后一想,自己多答应一些也无妨,不仅是他想迫切地亲近原昭,就连陛下在听了对方的那些话后,都有些动容。
所以,自己稍微出格一点问题不大。
他仔细盘算:“钱财这部分不用担心,陛……咳,我是说,我能给出足够的报酬,等你入朝为官后,献技这件事也能成为你的资历。”
若是其他技艺,还有可能说是匠人之气,会被一些自诩清流的老学究看不起。但原昭提出的乃是新型的印刷技艺,利好读书人,那便是雅事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再有,如果你想让你伯父倒霉……也是可以的。”
这纯粹就是赵丰的私心了。他不参与政事,也无法左右梁铮的决定。但是他可以给那些人一个教训。
“赵佥事调查过我?”
原昭的眼神微微凝滞。
“不、不是。”
察觉到原昭陡然警惕的眼神,赵丰急急忙忙否认,下意识地推给自己的顶头上峰:“……实不相瞒,是、是别人要查的,我只是凑巧。”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眼神乱飘,一副气短心虚的样子。
原昭深吸一口气。
好烦。好想当皇帝。
混蛋子孙。
他暗暗存了教训梁铮一顿的心思,赵丰只是个听令的臣子,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没好气说:“在下多谢赵佥事了。”
反正让原松倒霉,不敢白不干。
赵丰一下子高兴起来,情绪轻而易举地被原昭牵着走:“包在我身上!”
原昭唇角微勾,客客气气地说:“另外,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活字印刷出了成品,能帮我印书么?”
除了秋闱,还有春闱呢。
他是预备在邸报没有重新发放之前,一直将这项事做下去的。
仔细地想想。说不定皇家印书局的匠人是最适合采用活字印刷术的。
首先,皇家匠人基本都识字;其次,邸报每十日发行一次,每次内容都不一样,用木雕版的话成本太高,每年白白支出一笔银两。
“这是自然!”
赵丰一口答应下来。
11. 第十一章
赵丰美滋滋地回到百味居内,脸上还带着没有收回去的欣悦神情。
打开包厢门,梁铮收回目光,食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你们谈了什么?”
赵丰立刻严肃了神色,单膝跪地,将刚才的对话回忆一遍,简单回复道:“他同意了。”
“只是这些?”
梁铮微微敛眸,灰色的眸子像是隐藏在暗处,镀上了一层阴暗的轮廓。
许久之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进来的时候,心情很愉悦。”
不仅是略显轻快的脚步声,或是开门时没有收敛的欣悦神情,都暗示了一件事——
他们相谈甚欢。
再想起昨天第一次和原昭见面时,对方慢慢红起来的眼眶和溢出的泪水……
指节敲桌面的声音陡然停下,房间里陷入了难言的寂静。
“别小看他。”
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下来,赵丰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低着头应是。
梁铮不知在提醒赵丰,还是在提醒自己:“他胆子很大。”
毕竟才刚刚回去,就已经能熟练说出陛下极喜爱他这种胡话。
——
原昭回去的时候比较晚,午休是来不及了。
他干脆放弃了回号舍的想法,摸到了学正的公房,想问问有没有过往的文章存放。
此时公房内的学正不多,其中一位是带原昭进入国子监的薛学正,还有一些来请教的学子。
原昭没有犹豫,直接走到了薛学正面前,作揖后说出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弟子有心想整理过往和现在的策论,编纂成书,给其他学子学习。”
薛学正认真听完了他的讲述,仔细思考道:“时间是否紧迫?距离秋闱只有一个多月。”
“学生想,国子监乃至应天学子应当是能看到的。”原昭没有在师长面前过多评价邸报停发这件事,垂目道。
薛学正没有第一时间同意,又问了几个问题,确保原昭都对答如流,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认真考虑过要开始做的,才满意地摸了摸胡须:“你的想法很好,明日我会整理出来,你午休时来取便是。”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没有刻意隐瞒,旁边有几位学正也都听到了。
“我这里有过往几年秋闱的试题和卷纸,可一并给你!”
立刻有一位陌生的学正主动搭话,对原昭笑了笑,道:“我姓郑。”
原昭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多谢郑学正!弟子正需要这些。”
“嗨呀,没什么好谢的,能提升你们的名次就行。”郑学正从桌案下拖出一只中等木箱,抬到桌面,擦了擦表面的灰,絮絮叨叨说,“江南文风鼎盛,上榜人众多,咱们应天总不好次次都被比下去。”
薛学正不以为意:“都是盛朝官员,何必斤斤计较。”
郑学正觑他一眼:“过几日有江南学子要来国子监读书,来应天科考,若他们名次比咱们学生高,看你会不会斤斤计较。”
薛学正手一抖,差点拔掉了几根胡须。
原昭忍住没笑出来,轻咳一声,问道:“江南学子也是直接来率性堂么?”
“正是,他们也都是要参与秋闱的。”郑学正解答,“你们要多向人家学习。”
原昭应道:“学正放心,必不会让您‘斤斤计较’。”
他抱着木箱离开了,去率性堂的路上还想着要如何整理。他自己必须多写几篇文章,还得想着校对排列等,活字印刷做模字也需要不少时间……
以及,要不要将江南学子们的策论纳入其中?
也不知道那些人好不好相处,做文章的水平究竟如何。
一开始,原昭对自己做文章的实力没有明确的认知,但经过昨天下午的小测,他大致有了判断。
倘若江南学子好说话,文章也的确有可取之处,便和他们交流,尽量取得同意,要来文章。若不好说话或者文章水平一般……那就算了。
毕竟时间紧紧巴巴的。
原昭心中有了大致的决断,脚步也轻快了些。
若是顺利,大约半个月后就能将第一版的书稿送去印刷。
而皇家匠人的效率也不可小觑。他们又不是书坊印书的匠人,都是以皇帝的命令为准,能全心全意地钻研活字印刷术,半个月后应该有了成品。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叫喊:“原昭!”
熟悉的声音。
又是原涛。
想起这人的所作所为,原昭脚步一顿,连回头寒暄的欲望都没有,继续往前走。
本以为原昭会停下脚步,所以原涛也站在了原地。
可没想到,对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往前,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原涛知道是自己所做的事惹到了原昭,对方也不是以往那种好说话任凭他搓扁揉圆的性格了——若是以前,给个大棒再加口甜枣,自然能把原昭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下去,兄长在信中写了,让他尽量给对方一个教训,好好磋磨他的气焰!
“对不起。”
原涛主动道歉了。
他仗着自己在原昭身后,露出狰狞的神色,声音却尽量保持着平稳:“……我不应该这么做。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昭弟,请你原谅我。”
短短一句话,却说得分外困难。
要给自己看不起的人道歉……天知道原涛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按捺下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
他甚至讨厌起父亲了,分明说夺了原昭的国子监名额,怎么又让人进来?他才应该是被众人拥簇、被秦宜年主动交好的那个人!
原昭听到原涛道歉的话语后,的确停顿了一瞬。
但也只是这一瞬,他没有回头。没必要为一些无所谓的人浪费时间,他要做的事很多。
见原昭软硬不吃,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能冒出一股无名火,更何况是原涛?
他快走几步追到原昭面前,堵住他的路,压着怒气问:“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我?”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原昭抬头,目光平淡,说话的语气也波澜不惊:“你道歉了我就要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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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什么道理?”
他们走在去率性堂的必经之路上,因为午休,外加率性堂的学子比较少,所以暂时没有人路过。
原涛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才能说出道歉的话语。
但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们……”原涛哑然,深吸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甘不愿地让开了路。
但他退后一步,原昭没有直接离开,倒是想到了什么,问他:“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原涛一顿:“什么?”
“你以前,是不是也拿过我的文章?”
原昭心血来潮地发问。
早晨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想法,毕竟比较荒谬。但柳山宁说,以往对方多有佳作,且原涛的动作这么熟练……外加在原府时,两人的书房就在一处,不容原昭不多想。
原涛的脸色瞬间僵硬了。
见他的反应,原昭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摇了摇头,正想绕过对方,却听到原涛崩溃的话语。
“所以你要和学正说,说我的成绩都是抄来的?”
“你怎么这么恶心,你为什么不能去死?”
一瞬间,无数的回忆蜂拥而至。
最开始,“原昭”没有这么内向、什么话都不敢说。但是原松一家存了故意将他养废的念头,总会说一些令人不适的话……像这样的语句,“原昭”已经听了许多。
最开始,“原昭”还会反抗,后来只剩漠然,但心里的刺痛不是假的。他不能在那个家里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幼妹还未长成。
那个透明魂魄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答应了和他的交易。原昭耗费功德送对方转世,自己代替他活下去,所以格外感同身受。
原昭不会忍耐。
他毫不犹豫地抡起手中书箱,用力拍上原涛的脑壳,他应声倒地,额角溢出血液,缓缓地从脸颊流下。
刺鼻的血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原昭——你疯了!”
“我说我会杀了你,你不相信。”
原昭的语气是极致的平淡,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仿佛自己只是再做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一条性命在他眼里很重,又很轻。
原涛真的被吓到了。他都忘了自己还能站起来,浑身冰凉,很想不管不顾就此晕过去,但身体像是看到了天敌的老鼠,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昭分明只是个少年人,给他的压力却比久经官场的父亲还要深重,仿佛下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求你绕了我。”
原涛被吓得涕泪四流,额头流下的血液气息几乎让他作呕,地面上砂石的粗劣摩擦也让他痛不欲生,可这些外物都没有原昭可怕。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会和学正说的!我会坦白的,求求你不要杀我……”
心中那个高大的、仿佛一辈子压在头上的黑暗阴影就此破碎。
原昭收起了书箱,平复着心中复杂万分的情绪,转身离开。
12. 第十二章
胆大包天。
赵丰眼睛是瞎了吗。
原昭离开后,不远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的梁铮从一侧走出来,他隐藏得很好,而原昭又在气头上,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
真应该让赵丰好好看看,能说胡话欺骗亲长、还能毫不犹豫攻击同窗,原昭难道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默不作声地绕过仍然在地上哀嚎的原涛,对方的死活完全不被他放在眼中,眼中只有原昭的身影,紧随其后地走进率性堂。
正值午休时间,率性堂内只有原昭,对方半趴在桌案上,书箱歪歪扭扭地放在一侧,看起来不太舒服。
窗户大开着,外面有风吹过,闻到原昭身上丝丝果木熏香的气息,带着微微的甜意。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原昭,梁铮的心柔软了一些,方才的一幕也逐渐从脑海中抹去,取而代之的事这样一幅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他快走几步,来到原昭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披散开的长发:“……你,还好吗?”
听到声音,原昭迷茫地睁开眼。
他很不好。
血腥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挑动着他的神经,一下又一下。
前世临死前常常犯的头痛似乎又一次席卷重来。
说实话,原昭不害怕鲜血,虽然他有仁德之名,但死在他手下的叛将恶官也不少,甚至能说,哪有皇帝是不沾血的呢?
但回魂后,他似乎对血液不耐受了,几欲晕倒。那股恶心的血腥气息缠绕在他身上,试图从各种角度钻进他的脑袋,影响他的感知。
心跳的越发快了,原昭揉了揉额角。
比说话声先一步来的是熟悉的、浅淡的白檀香气。
白檀木香宁静致远,是他前世最常用的香料,每当情绪紊乱激动的时候,闻见这道气息,总能将他所有的情绪全部安抚下来。
时隔数百年,香味没变,只是多了一丝丝与众不同的气味,或许是后人在香料方子里面加了新材料,不难闻,却足够让他分清前世和现生。
“我没事。”原昭清醒了一点,抬头看向梁铮,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云兄也来得这么早?”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梁铮能轻易地看清原昭脸上每一处细节,轻易察觉他雪白的脸色和略显虚弱的神态。
连眼底的小痣都清晰可见。
方才预备的话语在此时忘了大半,梁铮撇过脸,不愿意再看这个小骗子的脸,生硬道:“看你有些不舒服。”
“多谢。”
闻到熟悉的气息,原昭的头疼缓解了不少,又听到了梁铮的关心,心里冒出一个新主意。
“刚刚有点难受,你来了之后就好了很多。”原昭直白地说出来,没注意到梁铮略微发红的耳廓,紧随其后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想问云兄,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料?”
他知道白檀香的配方。但白檀香是给皇帝用的,其中的白檀、沉香等都是海外贡品,他一个小小监生,怎么可能得到其中材料?
若是不用香料,其实也可以……只不过现在闻到了,以后“云铮”在他身边坐着,也会闻到更多的气味,干脆撬过来一点好了。
梁铮:“……”
梁铮:“你只想问香料?”
他的情绪急转直下,原昭能听出对方话语中暗含的不满,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回答:“若是香料不行……给我些原材料也行。”
闻多了能发现,刚才乍一闻还没发现,现在持续久了,就能清晰感知到这香和他以前用的香料还是有不同的。
或许是香方改了,又或许是材料更改……原昭还是更熟悉自己以前喜欢的味道。
梁铮更沉默了。
他转身,步伐极快地离开了率性堂。
原昭:?
怎么回事,问个香料还问出错了?
没办法,人家不愿意答应,总不能追上去找不痛快。可惜。以后知道“云铮”的真实身份后,哪能如此随意地交谈和提出要求?
不过还好,他现在状态恢复了一些,那股恶心的血腥味已经彻底消散了。
原昭取出纸笔,倒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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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整理策论,而是继续默写记忆中的《御览集贤》——默写不费脑子,正适合他现在整理思绪。
再有,今日见到原昭,也给他一点提醒。无论如何,答应过对方的事总要做到。况且根据现在世人对“太宗皇帝”的重视,得知是他修补好书稿之后,官途应当会顺遂不少。
《御览集贤》里面琐碎的想法很多,真正的长篇倒是没多少。很快,原昭写了三篇多。
率性堂陆陆续续来了学子,他顺势停笔,将写完的内容收起来,和先前策论的草稿放在一起。
“昭弟!”
柳山宁见到原昭,兴冲冲地走过来:“我来的时候打听到一个消息,你猜猜?”
他消息灵通,国子监内不管发生什么,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原昭想了想:“……我猜不出来。”
这两天他在乎的只有书稿,而之前的策论已经被薛学正拿给他了,郑学正也答应会留意秋闱的卷纸。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值得原昭关注?
“你忘了吗,原涛!上午把策论说成是他的那个!”
柳山宁细细斟酌了两人的姓氏,方才回过味来:“你们是亲戚?”
原昭点头:“准确来说,他是我堂兄。”
“他在家一定对你不好,是不是?”柳山宁抢答道,啧啧摇头,“怪不得呢,分明一句话就能戳穿,还胆子这么大敢冒认……一定是看你好欺负,才会做出如此行径,真是小人!”
柳山宁尚且年轻,气愤地为他打抱不平。
原昭眉眼弯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问道:“多谢安之兄挂怀。”
“以后不用再担心类似的事情了,学正说他回家修养,不知何时才返回国子监。”柳山宁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打听到的东西,拍了拍胸脯,“昭弟放心,以后我们保护你!”
原昭上午所说的话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一笔。除了自家亲长,还有谁这么在意过他们这些小官之子的成绩?努力不要他们落后太远?
甚至还说服了秦宜年这样眼高于顶的学子……真是了不起。
13. 第十三章
“昭弟,中午你不在,我们就先安排了分工合作,你来看看。”柳山宁找出记录的纸张,“我和其他两位学子的经义不错,可以专门整理经义;这几位的论判诏诰写得不错……还有,策论整理可以交给他们……”
柳山宁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了解同窗的优点和缺点,尽量让所有人都参与到这件事上,发挥不同的作用。不然全都压在原昭身上,岂不是太浪费他的时间么?
“安之兄安排得非常妥当。”
听完了柳山宁的叙述,就连原昭也忍不住夸赞:“就算学正安排,也没有你这样面面俱到吧!”
三十多人都能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放在六部当侍郎也不为过了!而且心性又好,外放为官也能造福一方,现在缺的只是经验。
原昭忽然握住柳山宁的手,认真地看着对方,叮嘱道:“安之兄,有什么疑惑的尽可来问我……你一定要榜上有名,顺利殿试!”
“我、我一定努力!”
信任依赖的人如此言之凿凿,柳山宁脸上缓缓地染上一层绯红,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会、让、让昭弟失望……”
原昭点了点头:“印刷不急,我有一好友……应该能赶得上,第一批先做三百份吧。”
国子监可以留一些,应天的其他学府也可以留一些,其他的可以送去各地。
柳山宁倒是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难道昭弟准备自己出印刷的全部钱财?”
听到这句,原昭敏锐地抬头。
是啊,他现在又不是皇帝了,“原昭”所能支取的钱财也不多,怎能全由自己承担成本?
而且同窗自己学习尚嫌不足,还要抽出时间给他干活……总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吧。
“安之兄所言甚是……我得好好想想。”
原昭皱着眉,心想得找个理由把成本丢到赵丰身上。
“昭弟莫慌。”柳山宁安抚了几句,“国子监大部分监生都颇有家资,多找些人也就凑齐了。”
原昭:“……”
万万没想到,他还有靠人接济的一天。
他有了一些想法,但说出来估计会吓柳山宁一大跳,只好略过这个话题,找来新的和对方商讨:“我去找学正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些日子率性堂会来一些江南学子。”
大约父辈祖籍应天,只是近些年出去外放,所以在江南读书。临近秋闱,才匆匆回应天应试。
“江南学子?”
柳山宁错愕地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昭弟,你没听错?”
原昭肯定地点头,见柳山宁反应这么大,问道:“江南学子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
“古怪倒是没有。”原昭不是说胡话的性格,柳山宁只是下意识地反问而已,他发愁地拍了拍额头,苦笑道,“学正们这回脸上不好看了。”
——
一语成谶。
三日之后,率性堂来了五位新同窗。
当天下午小测,第四日一早出成绩。这次考的是经义。
除了原昭名次不变,秦宜年、林鹤、舒月等等,全都掉到了五名开外。
外面告示栏上名字已经被撕开,完完整整地展示出来,避免再有原涛那样的事故——若当日原昭没有站出来,光凭着学正仅存的记忆,说不定真能让原涛瞒天过海。
“……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原昭和柳山宁一起看着布告栏,沉默许久,终于说出一句话。
柳山宁叹气:“本来秋闱名额少之又少,如今又少了五个……不过,昭弟你真厉害,名次没变!”
原昭摇了摇头。
毕竟他活了两辈子呢,若这还考不过……也别活了,回地府继续睡大觉吧。
他们走出人群,原昭回忆了一番其余几人的经义,的确比国子监学子们的文章好上三分。治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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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典例的融入,都很自然,乃至文章语句的音韵,极为朗朗上口。
和他们相比,应天学子在音韵和语句上比较古朴,不够圆润优美,但自有一番古朴的气韵。
况且三分差距又不是天堑,怎么不能弥补?
“安之兄,不要悲观。”
原昭温声安抚:“还有一个月秋闱,咱们能努力追上他们。”
若别人说这话,柳山宁只当是安抚自己的说辞,但原昭说这话,却显得十足可信。
经过这几天,他的策论的确有进步,学正夸奖过好几次;除此之外,他对所治的《尚书》有了更深的理解,写起经义文章比过往游刃有余。
而且不止他一人有这样的感受,和其他同窗交流时,他们都说了类似的话语。
可见,若他们再努努力,赶上江南学子也不是没可能。
柳山宁很快挣脱了低落的情绪,回神后看到原昭温和包容的眼神,有些害羞似的撇开目光,摸了摸鼻子:“多谢昭弟。”
说起来很奇怪。
但是,有时候他感觉原昭不像是比自己小、需要照顾的弟弟,而是一位十足宽和的长者,带着他们走向最好的前路。
柳山宁的语气轻松了许多:“走走走,我们去找秦弟,被挤下去了说不定在哪个地方哭鼻子呢。”
原昭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快变成严肃的样子:“别瞎说……总之,在秦兄面前,不能这么说。”
他们没在率性堂内找到秦宜年,趁早课还没开始,去了国子监的其他地方。
率性堂学子大多准备即将到来的秋闱,需要安静的读书环境,所以国子监祭酒干脆将率性堂安排在最偏僻的位置,四周多为花木,和其他地方隔得很远。
一群年轻人再怎么耐得住寂寞,也有顽皮的时候,附近的花木干脆被塑造成林园,时不时会来放松心情。
秦宜年恰好在花圃内呆坐着。
14. 第十四章
“秦兄。”
原昭溜溜达达地过来,先打了招呼,坐在对方身边:“心情有好一点吗?”
见到他来,秦宜年的目光柔和下来,但紧随其后的柳山宁凑了过来:“嗨呀昭弟,我们先离开吧,免得秦弟一会哭鼻子。”
“柳安之,你说什么呢!”
秦宜年瞪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总比从没拿过前五的人好吧!”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
原昭眼疾手快地捂住他们俩的嘴,免得没完没了地吵下去:“马上早课,和我回去吧。”
两人状似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原昭转身,恨不得无声地掐死对方。
“你就是原昭?”
他们走出去没几步,几个陌生人沉默地走到原昭面前。
身上穿着相同样式的襴衫、颜色类似,而且每一个人都有相似的脸庞——瘦削、脸色苍白。
这些人都是新来的江南学子,听说以前不是一个书院的,但来到国子监后,却能立刻抱成一团。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多岁,已然是成年人的样子。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原昭,无视了他身后的柳山宁和秦宜年,脸色算不上好看:“你经义不错。”
来者不善。
原昭皱了皱眉,对方没礼貌,他也没了客气的意思。
少年面容姣好,唇角微翘,是一副极为柔和亲人的长相,此时却下巴微抬,眸光冷淡:“几位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个吗?”
他的态度很不客气,但不知为何,那江南学子心中像是被猫抓了一下,原先准备好的话语一句也说不出来,纠结半天:“……我姓程,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读书?”
原昭:“?”
柳山宁和秦宜年:“??”
其他江南学子:“???”
“你在胡说什么?!”
同伴临阵“叛逃”,比原昭他们更不可思议的是江南学子,他们平淡的脸上难得露出震撼的神情,忍不住推搡程兄:“我们难道是来交友的?”
程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让开了路,让同伴们看看原昭的长相。
片刻后,他们都沉默了。
江南多美人,可好像谁都比不上眼前的少年。
除了容貌,他的气质很“稳定”。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先帝自从来了南方后便醉生梦死,朝政荒废;新帝登基一年,就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北伐的激进目的。
在此前提下,大多数臣属及其子孙,内心都是不安稳的,害怕被北戎驱逐到更南方的地方;害怕断送了盛朝百年江山……
但看到原昭的第一眼,那种朝不保夕的不安被驱散了,内心有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跟着他。
只要跟随原昭,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宛如游荡在空中的风筝被扯住了性命相连的那条线。
“是、是啊。”
“若你需要,我可以分享经验。”
……
他们七嘴八舌地邀请原昭加入。
原昭疑惑地看着他们,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姿态突然转换,摇头拒绝道:“你们找我来的目的不是这个吧?”
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瞬间沉默了。
他们最开始是来找茬的。本以为国子监的学子不过如此,可来了之后……已经无法说出口了。
“昭弟,别睬他们。”
秦宜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原昭离开:“我们走,快要上课了。”
几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那些人的视野中。
一边走,秦宜年一边分享自己昨日的遭遇:“昨天晚上他们来找过我,特别嚣张,反正就是跟我放狠话,说你们国子监的学生都是草包,没什么真才实学。”
秦宜年没说后面的话,而是直接总结:“反正,你不许和他们往来。”
不过,他不说,原昭也能猜出一二。秦宜年的性子骄傲,怎么可能忍受对方的嘲讽?
吵是肯定的,说不定还会放狠话诸如我一定能考过你看看明天的成绩云云。
然后秦宜年就去林园内装蘑菇了。
原昭抿了抿唇,忍着没笑,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些人的性格……也不知道在江南书院经历了什么,给人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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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像不想这样,但是不得不这样,以至于来到了新的地方,也改不了过去的习惯。
“我最多问他们能不能分享文章。”原昭想了想,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有人分工,书稿编纂得很快,第一批收录了二十篇经义、十七篇策论,都是优中选优,原昭还给自己的策论加了批注。
听原昭这么说,秦宜年又开始别扭:“其实、其实看他们对你的态度,和他们当朋友也可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看到原昭脸上隐藏不住的笑意,轻哼了一声。
三人紧赶慢赶,在早课铃之前冲进了率性堂。
大半学子都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学正如往日一般,准备让排名前几的学子上前讲解自己的文章。
没等他开口,门口有人不客气地停住了他的话:“宋学正,且先等等。”
那人直接走了进来,身着青色圆领袍,袍服前胸后背均有杂花暗纹,配有银腰带。
这是六品官的常服之一,应当是国子监司业。忽然前来,应该不是陛下有所吩咐——
说起来,最后一次见到“云铮”,便是殴打原涛的那个午休……然后对方再没来过了率性堂。
真奇怪。只来了短短一天,难道他的目的达成?还是说觉得无聊,不来了?
好难搞的皇帝。
原昭发了一会呆,分了一些心思放在司业身上,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原昭何在?”
原昭下意识的站起身,行礼道:“见过司业大人。”
司业目光不善,紧紧地盯着他,冷哼一声:“我不过出去几日,便闹出这样大的事!礼部郎中原大人报与我说,你在国子监欺压他的孩子,甚至动手打人,好端端的儿郎,额间多了寸余的伤口!是也不是?”
寸余?没那么大吧。
原昭下手还是挺有分寸的。看着血流的多,实际上修养些时日就差不多了。
现在他还未长成,力气没有前世那么大,更不可能伤多深。
正欲说话,却听率性堂内有人先一步开口:“胡说!”
“他不是那样的人!”
15. 第十五章
“观其文章,字句稳重、可见思理沉厚;文句自然明丽、文韵自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怎么会是无端伤害同窗之人?司业大人慎言!”
原昭侧目,看向说话的那人。
不是和他交好的几位同窗,而是早上来找他的那位“程兄”。
这……
对方早上所说的言语,居然是真的么?
惭愧,他还以为这是对方的手段……比如故意和他做朋友然后找机会狠狠背刺。原来还是他的心太脏了……
来不及反思,柳山宁也开口了:“司业大人所说的原家儿郎,是否名为原涛?”
不等司业开口,他先一步冷嘲道:“若是此人,便情有可原!昭弟来国子监的第一日参与小测,写的策论高居榜首,而原涛却想顶替昭弟的身份,将策论据为己有……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辱了国子监的名声?”
柳山宁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就说清了事情的经过,了解内情的学子纷纷附和,连学正也一锤定音,确认了真实性。
他们都是国子监的学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顶替他人姓名、夺取文章,本就是下作之事,倘若学正、司业不公正处理,岂不是让他们羞于面人么?
“一码归一码!”司业皱眉,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原昭若心有不平,大可让学正来处理,何必自己动手?”
他前几天为了即将的秋闱忙碌。收到表兄第一份信时,他懒得处理——打压学生的事他做得多了,但为了维持自己光风霁月的表象,没有足够的“报酬”,司业是不屑于做的。
所以第一封信,他全作自己没收到,丢在一边。
但第二封信的内容则改变了司业的心态,信中哭诉,原昭在国子监殴打表兄的孩子,又给出了一笔足以令人动容的丰厚报酬,以及原昭绝无可能逃脱的把柄。
若对方第一次就这么上道,他那表侄儿就不会受伤了。
“国子监是何等地方,司业大人想过吗?”
秦宜年向来不参与这些争端,今日难得开口,语气冷淡:“太宗皇帝留下四句告诫,意在警醒国子监学子,原涛违逆了几条?”
此言一出,司业眉心的沟壑越发深了。
先帝南逃,连皇家卷籍都轶失大半,不少太宗皇帝书稿都是陛下带来的……如今,国子监堪称太宗皇帝留下的最后遗泽。
他们这些师长乃至学生,都对国子监有一种特殊的情怀。
因此,也绝容不下原昭这样的学生。
原昭:“?!”
感觉完全轮不到他说话啊……这么快就解决了。
虽然他自己也能处理,但是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还挺新奇的。
见司业面色不佳,原昭准备的话语都没了用武之地,干脆出言缓和一二:“司业大人。原大人是我伯父,怎会真心责怪我这个侄儿?扰到司业大人实属过错,弟子自当赔罪。”
他将其化为“家事”,缩小了影响范围,便不必让国子监的司业、学正牵涉其中。
按理说,原昭退后了一步,事情本该就此为止。
但原昭话音刚落,就察觉到司业越发锐利不善的目光:“原昭,我记得你已授官职,为何又来国子监读书?”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少年因为司业咄咄逼人的态度而怒火丛生,以往柔软温和的眼神逐渐消散,清澈透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恐惧、退缩,反而展现出少见的攻击性:“的确如此,司业大人有何指教?”
知道他恩荫官职的人不多。只有原松父子和他在文渊阁的同僚们。
虽说文渊阁来往官员不少,但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况且他上值时间不足一月,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
国子监会有学正、助教清楚他的身份和来历,但不会对他——
因为,他来到率性堂、获得监生的身份,是陛下准许的。
司业既清楚他曾获封官职,又不清楚他为何来国子监。可见是原松告诉他的,今日突然发难,也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原昭倒是想看看他们唱的是哪出戏。
见原昭不思悔改的态度,司业的眼神越发冷硬:“你先前为中书舍人,可知晓天雷降火一事?”
“是。”
原昭知道他想说什么,干脆先一步开口:“天雷降火那日正是我当值、我去晒书,因未能抢救及时,以至太宗皇帝书稿全部焚毁。”
司业哑然。
这、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原昭不应该很害怕他说出这些吗?好不容易和同窗们打好关系,但自己若是说出了那日的事情,现在的善意说不定会全部化为乌有。
当初太宗皇帝书稿焚毁一事传出后,国子监的学子们几乎都哀叹惋惜,亦有官员上疏要求严惩。
所以,司业不禁疑惑——
原昭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曾做过的事,真的不怕激愤的学子们?
“哼,在文渊阁内闯下如此大祸,不思悔改;伯父帮你得来了国子监名额,也不思恩情,反而对其子痛下毒手。”
司业压下心中隐隐的怪异感,发出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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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定会严惩不贷,如今苦主为你求情,便罚你去绳愆厅扑责十下,跪罚两个时辰!”
他毕竟是师长,想教训一个学子轻而易举,等说完预备的惩罚,司业又添了句:“幸好太宗皇帝书稿尚可弥补,如今陛下已经修复了不少……”
语罢,司业狠狠瞪了原昭一眼。
这刑罚不可谓不重。绳愆厅的扑责极重,十次责罚,原昭估计半个月都拿不起笔。
如今虽是盛夏,但绳愆厅地势较偏,环境阴冷……
若结结实实地接受了刑罚,原昭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司业大人!”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给原昭求情:“这件事不能算他的错!”
“天雷降火本是以外,如何是人力所能抗拒?”
“原涛难道不需要惩罚吗?分明是他有错在先!”
……
“再有多言者,惩罚加重。”司业严肃的目光巡视一圈,被他看到的学子都紧紧地闭了嘴,但眼神极为不服。
其实,原昭很难理解他们的心态。他搞不懂为什么梁铮和臣子们会如此追捧一个逝去两百年的皇帝。
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点大做文章。
“弟子不服。”原昭当然不可能吃刑罚,本来就不是他的过错,在大牢里面蹲几天、又答应修缮书稿已经是将功折罪、功过相抵了,怎么来了国子监还得吃司业满怀私心的责罚?
他向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姿态自然,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处:“弟子读过太宗皇帝的遗训书稿,其中有写:以天下托付尔等,行事当以法度为绳,更勿忘以慈怀为念,则社稷安矣。且太宗皇帝在世时,常有宽仁之举,少有牵连者。
“如今,陛下放我归家,本就是宽容原谅之意,为何司业大人咄咄逼人、不肯罢休?
“再者,原涛与我的矛盾,本应时从他而起,弟子只是气不过争辩了几句。造成的伤口也绝没有寸余,司业大人光惩罚我而不罚他,是否偏颇?”
原昭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番话,司业却只冷着脸,丢下一句扑责加五下。
原昭:“……”
呵呵。
也是,都商量好的,怎么可能因为他几句话就回心转意。
既然如此,也别怪他去告状了。
他整理好自己的书籍和纸页,规规矩矩地放到书箱内,接着起身,直接走向门口。
“原昭,你去哪?!”
司业没想到原昭敢反抗。
“我去讨个公道。”
原昭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飘过来。
16.第16章
“讨个公道?”
司业只觉得可笑:“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件事是我冤枉他的?”
学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更有学子蠢蠢欲动,想离开去找他。
“谁都不许动,既然他不在乎国子监的监生名头,我也不必费心为他留着!”
话语里的意思,居然是要革退原昭的意思!
司业警告地看着其他学子:“你们也要想清楚,即将秋闱,好好读书才是……”
他错愕地看着秦宜年。
对方是吏部左侍郎之子,他平时也多有客气,不敢过多得罪。
现在,秦宜年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率性堂。
在他之后,则是柳山宁、童启等,与原昭交好的同窗。
紧接着,是问过原昭问题、乃至和他只说过几句话的普通学子。
到最后,留在率性堂内的,只有前些日子才来的江南学子。
司业脸色从红到白:“反了天了!原昭给其他人下了什么迷魂药?革退,立刻革退!”
“司业大人,您应当是不能革退原昭的。”
学正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他私心里觉得原昭没错,不忍心他去接受责罚,听到司业的话,心中愤懑:“毕竟,让原昭来国子监读书,是陛下的吩咐。”
司业的神情僵硬在脸上,良久才问:“……你说什么?”
——
原昭抿着唇,嘴角下撇,一副明显不高兴的样子。
百味居的包厢内放了冰鉴,弥漫着丝丝凉气,但还是压不住他心里的怒火。
“还生气呢?要不要试试冰粉?听说是别处的美食,百味居是应天独一家推出的。”
赵丰坐在原昭身边,取来扇子给他慢慢地扇风,一边将桌子上洒了冰酪、香味清甜的小碗推过来,一边挖空心思地安慰:“不要气坏了身子,一个小小的司业,你预备如何?”
原昭斜睨了他一眼:“我要他滚蛋。”
赵丰:“嗯……这个问题……”
他年纪轻轻,就已是金吾卫的指挥同知,堪称简在帝心、陛下心腹,赵家又是三代公侯,不可谓不权势滔天。
尽管如此,想搞下一个六品的国子监司业,也是难题——
盛朝开国年间不显,如今倒是越来越有重文轻武的风气,特别是御史,一群七品的小官敢指着将军的鼻子骂。
所以,他暗地里整人没什么问题,但想叫司业滚蛋,还是有点难度的。
赵丰想了半天:“我去找人,看看能不能……”
“当然我自己来。”
原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如此自然地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赵佥事,我是想问你,先前你说替我教训原家,做得如何?”
“咳、原来是问这个,你放心,原松那人小辫子极多,一抓一个准,刚升的官已经调回去了,就连他儿子也吃了挂落,被上峰训斥一顿……反正这三年内,他们的官职别想动弹。”
赵丰没想到原昭的目的如此单纯,轻咳一声,自己反而自作多情了。
或者说,越和原昭相处,他的心态就越奇怪,非常想帮他做些事情。好比今日,来到此处见到一脸不高兴的原昭,就理所当然地想让他消气。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怎么说呢。
他微微侧头,看到身边低头写字的原昭,脸腮处挤出一点柔软的圆弧,巾帽的深色丝带耷拉在肩头,整个人柔软又可怜。
……反正还不赖,他并不排斥。
而原昭更独立一些。他年岁虽小,但几乎从不要求他做什么事,什么任务都能很好地独立完成。
分明是他最讨厌的读书人,却没有那些人身上的酸腐气息,犹如一株正在生长的青竹,生机昂扬。
察觉到自己盯着原昭看了太久,久到对方都有所知觉,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赵丰急急忙忙撇开目光,轻咳一声:“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原昭先前写了一些手稿,托百味居的老板转交给赵丰,后来对方专门来找他,预定了一个包厢,几乎每天都会来。
若是写了什么,也好第一手交给对方。
“你说的‘活字印刷术’已经做出模子了,效果不错。”赵丰取出一本《论语》,递给对方看,“听了你的建议,第一批都是铜浇灌铸模,虽说成本大一些,但和雕版没什么差异。”
原昭翻开《论语》,其上字迹清晰规整,和市面上的普通书籍的确一般无二。
“我这边还需要一段时间。”原昭说,他还没找江南程兄他们问个清楚。
“可以,只要你送来,我第一个给你印。”
不过,重点还不算这个。
原昭:“有了此等好物,会发邸报吗?”
活字印刷和邸报天然适配,又减少了成本,他想不出不用的理由。
“与其问他,不如直接来问我。”
包厢的门忽然被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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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走进来一道高大的身影。等他走进来,房间立时逼仄起来。
梁铮几步就走了进来,质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分明应该没交集的两人,却能同处一室,聊得还很自然……
他拧着眉,眉眼警惕地看向原昭,心道这小骗子故意接近,又准备耍什么花招?
正欲问话,却听对方先一步开口:
“云兄?多日未见了!”
原昭语气自然,笑容没有面对旁人时的明媚,但比第一次见他就落泪要胜许多。
他的眼睛透亮,清澈见底,仿佛为梁铮的到来而惊喜不已:“这几天怎么没来?预备今年下场吗?”
梁铮:“……”
嘴边质问的话语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房间内令人不安的压迫感逐渐柔和,像是猛兽被抚平了情绪,浅浅地冷静下来。
“……最近家中事忙。今年或许不会。”
梁铮含糊地回答了原昭的问题。
“真可惜呢。”
原昭撑着脸对他笑。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玩呢,特地改了名字来国子监读书,被问了几句香料就气呼呼地跑了。
忍不住就坏心眼发作,故意逗他。
赵丰在一边叹为观止,甚至怀疑一起长大的发小是不是被掉包了——何曾见过他这样的姿态?哪有别人主动问他问题的道理?
况且,上次还警告他不许和原昭过多接触,怎么自己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
他心中诧异,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半分——毕竟原昭不知道“云铮”的真实身份,但他知道啊!
“……现在还不是午休时间吧。”
梁铮一边问,一边坐在了原昭对面,语气算不上多么柔和,但也很少见了,甚至委婉表达了一点担心。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面对原昭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没办法,被赶出来了。”
原昭叹气道。
梁铮:“……”
那国子监的官员可真是活腻歪了,敢驱逐他吩咐恩赏的人。
“赵佥事会帮你解决的。”梁铮看到旁边的赵丰,毫不犹豫地把事情推到他身上,紧接着动作微顿,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黄梨花木匣,是最基础的式样,外表没有任何特殊纹样。
“这个给你。”
他将其递到原昭面前:“……你上次说想要的香料。”
希望能让他心情好一点。
17.第十七章
白檀香是御用的香料,民间少见。以原昭和梁铮现在的交情,他以为现在是取不来的。
惊喜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给我的?!”
少年透黑的眼瞳蓦地睁大,惊喜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声音宛如柔软拉丝的云酥糖,黏黏糊糊地缠住了梁铮:“云兄,你怎么这么好……”
梁铮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避开了原昭的目光。
他不知道,今天离开寝宫之前,为何鬼使神差地吩咐内侍,拿出白檀香。
“你喜欢就好。”梁铮轻咳一声,转而问起正事,“具体如何,可否和我说说?”
原昭收起木盒,收敛神情,他不打算隐瞒,再者率性堂那么多人都见过,也隐瞒不了。
不过,可以不必说得那么详细。
所以他露出一抹苦笑:“和同窗闹了一些矛盾,失手伤到他……司业大约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原昭微微垂下头,语气很失落,像是可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最终无可奈何。
“……这事实在不应该和你说,扰了你的兴致。”原昭强打起精神,看向他,“现在应该是午膳事件了,你在家用过饭了吗?”
梁铮看出他不愿意细说,一反常态地没有追问,语气堪称和善:“没有。”
他看了一眼赵丰,对方了然地离开房间让店小二上菜,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我和赵佥事很熟……”说完第一句,梁铮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过生硬,于是尽量柔和,“你若有什么不好对他开口的,尽可对我说。”
“毕竟,我们是同窗。”
上钩了!
原昭低着头,掩饰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不了,太麻烦你……反正距离秋闱只有一个月,我在家复习读书是一样的。”
“等下午我就回国子监,任司业怎么惩罚我都行,只要不取消我的监生名额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理所当然迎来身边人的沉默。
原昭大致了解梁铮的性格——在国破的最后时刻,他不肯投降,也不肯继续南逃,宁愿自己,给盛朝留下最后的生机。
史书上对他的评价非常客观,登基多年,行事颇有章法,王朝亦有中兴之相,若不是盛朝内部出现了叛徒,大开城门,不至于落入最后的境地。
种种迹象表明,梁铮知事理,明善恶,起码不是那种昏庸不辨的君主。
且梁铮还特地给自己带了香料,应该不是很讨厌他?
总而言之,此计可用!
原昭的确有换一个国子监司业的想法,但是由他自己计划筹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就算请赵丰帮助,也无济于事,说不定还会引起梁铮的怀疑——臣子们联合起来要搞掉另一个官员,这几个字光是放在一起就令人警惕。
但是让梁铮来就不同了,他掌握的权力至高无上。
他可以“借用”梁铮的“皇权”。
原昭揉了揉眼睛,露出通红的眼角,笑容有些勉强:“可惜,以后不能和云兄做同窗了。”
“你放心,不会。”
梁铮不知何时来到了原昭身边,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柔地碰了碰发红的眼角,似乎被微热的温度烫到了,他恍然地收回手:“……我当日,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你没有错。”
他不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用这种方式迂回地安抚:“你不会被驱逐出国子监。”
“多谢……云兄。”
原昭的声音很轻,也忘了维持柔软可怜的神情,“驱逐”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回旋,似乎在提醒一件很重要的事。
提醒什么……提醒什么……
驱逐?
史书!
他记得!
原昭记得史书上有一段记载,有一名学子被国子监司业驱逐,又被剥夺了科考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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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而北上,盛朝官员以为他叛变,处斩全家。以至投靠北戎,成为他们的官员。
那名学子的军事和政治天赋极高,而后数十年间几次和盛朝作战,多次赢下关键战局,若不是梁铮力挽狂澜,说不定盛朝早就灭国了……
是什么时候、是谁?
关键信息上有一层厚厚的迷雾,重重地压在上面,史书不会给他看太过详细的内容,这种信息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
“原昭?”
原昭的明亮眸子忽然暗淡下去,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他不自觉地轻咬下唇,肉粉色的唇瓣上多出几枚小小的齿痕。
或许是被梁铮的声音唤回心神,他缓缓地眨眼,忧虑地说:“我只是担心,司业脾气不算好……也不算很讲道理的人,会不会有别的学子和我一样的遭遇呢?”
“我很害怕,假若以前也有学子被冤枉着驱逐,要怎么办呢?”
原昭求救似的看向梁铮:“云兄,可以请你帮忙吗?”
“我会的。”
梁铮立刻答应下来。
他似乎诧异于自己答应下来的速度,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很好。
原昭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虽然好骗了一点,但是做起正事并不含糊。
而且,非常好说话。
既然如此,原昭又有些蠢蠢欲动。
刚刚都是为了盛朝才提出的各种要求,现在,他总能为自己提一个吧?
原松一家都欺负他成什么样了,自己稍稍整回去,一点问题没有!
他故技重施地看向梁铮,甚至还想挤两滴眼泪出来,却被精准无误地弹了下脑壳。
“还想要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梁铮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了许多,居然有种任由原昭予取予求的意思,微微挑眉:“不过,作为交换,你先前写的策论给我看。”
18.第十八章
原昭:“……”
什么,还有这茬!
他都快忘了梁铮看过他写的内容!
这段时间事情不少,又有几天没见到对方,所以原昭理所当然地忘记梁铮还帮他捡过稿纸,所以被问起的时候,明显僵硬了一瞬:“……好。”
“不是交给学正的策论,而是你在稿纸上写的。”梁铮慢悠悠地补充。
实际上,他那日正是想问原昭要来稿纸,倒不是为了稿纸上的内容,而是那笔字迹。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换成了另一个问题。
可惜,得到的回答令人失望。
原昭:“……”
原昭:“……其实我已经……”
他找不到借口。用稿纸丢失这样的理由太过荒诞,毕竟文人大多会好好保存写下来的字句,谨慎地防止泄露。
更何况,对方应当知道他正在整理书稿、印刷成书的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丢失稿纸?
再者,说到底,他有什么好发愁的?的确,原昭在稿纸上写了一些非常深刻且过激的内容,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学子能够写出的东西……
可这有什么关系?
原昭更早地将自己的志向、理念、想法展示给自己的君王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防止以后出现理念不合这样的事件。
他不能这么早将那些内容展示在“梁铮”面前,但是“云铮”可以。若真的有观念不合之处,还能及时磨合,尽早地建立信任——
毕竟,原昭必定会成为梁铮所信任的臣子。这是毋庸置疑、不可更改的事实。
“好。”
原昭压下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仿佛自己忘了什么,只点了点头:“不知云兄什么时候有空?”
“今天就行。”
不得不说,梁铮很喜欢原昭的毫无保留的态度,直白地剖出自己的心,他嘴角微微地上扬:“一会,你和我一起去国子监。”
他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在原昭面前暴露身份——哪怕最开始,他是不准备这么快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其他人的。
“这么快……”原昭似乎很意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软红,又很快地用右手折起来,不安地问,“不会有问题吗?”
“不会……”
“叩叩。”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里融洽的氛围。
赵丰在门外半天没得到回应,生怕出了什么事——甚至八成是软弱客气的原昭被梁铮起伏,虽然梁铮不是这种性格的人,但对方对与南臣一向是敬而远之外加地方的态度,这种情况下能做出前提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
他硬着头皮推开门:“已经说好了,一会就能上菜,装作自己没看到梁铮难看的脸色,直接看向原昭”
见对方美容油任何被胁迫或者紧张的神态,总体的氛围还能称得上是放松,的,他心力安抚了不少,御史说已经好了,一会就能上菜,你们饿了吗?
总之,原昭是点了头的。
——
不得不说,百味居的菜色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舌尖的滋味极为丰富,带着北方没有的鲜甜和以前从未品尝过的香料气息。
原昭珍惜每一顿饭食,就算是国子监的奇怪口感都能一点不少地吃下去,更何况是外面酒楼的招牌菜?
“昭弟,你若喜欢,我……咳……”
被梁铮不带情绪地瞥了一眼,赵丰不敢再多说什么,轻咳两声用以掩饰。
“只要是食物,我就很喜欢。”原昭低着头,珍惜地吃完最后一口米饭,他年少时经历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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坷,饥饿是常有的事,他不事生产,若不是长姊照拂,连跟上军队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和那些浴血拼杀的战士争夺吃食?
原昭随口说出深埋在记忆里的句子:“稼穑维艰,粒粟匪轻。”
面前隐隐的说话声忽然停下,他抬头见到了赵丰困惑的神色,脸颊微红:“随口说的,不必在意!”
原昭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应该挺奇怪的,毕竟身份不凡,可能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节俭二字怎么写吧?
但不曾想,梁铮与赵丰二人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们找了个借口短暂离开房间,赵丰声音微弱:“陛下,若臣没记错,‘稼穑维艰’应该只是单独的句子吧?”
“在现有的记载里,是这样。”
他手中的太宗书稿其实不算多,更多的内容存放在燕都皇宫内,但先帝南逃之时只带了少部分,大部分遗留在原地或者在逃亡过程中散失。梁铮身处安息,尚未城破,所以保存了相当部分的典籍——
但不是全部。
起码,这句话就没有完整地记录下来。
现在忽然得知了全句——虽说八成是原昭自己续上——可是,意外地贴合。
多年下来,不乏有翰林学士试图扩展成诗,但少了太宗皇帝作文时的意趣,反而不伦不类。原昭的续句不长,却是最好的续句。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无意中说出了什么样的话。
“……你去皇宫一趟,告诉侯光,让他带着‘陛下口谕’去国子监。”
梁铮没有多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原昭在国子监内成绩极好,对太宗皇帝的书稿也极为了解,得出这样的语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浅浅的疑惑如同种子,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