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连枝》 1、001 永定十八年,夏。 京城、薛府。 是夜,无风无月。墨灰的天穹上,只挂着几点疏星。 窗槛外,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努力掂着脚,试图透过窗牖的罅隙,看清寝屋里的情形。 可屋内光影昏沉,她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着娘。 女孩儿松开了扒在窗沿上的手,抽了抽鼻子。 她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时候,身旁一个高她半头的小郎君,朝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别怕,浓浓。” 被唤作“浓浓”的女孩儿非但没止住眼泪,反倒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哥……怎么办,娘病得好厉害,她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小郎君与她同岁,身形也不过稍长她一些,但依旧抱得很稳。 他垂着眼帘,没有开口安慰,只任凭妹妹的眼泪淌在他的衣襟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肩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浓郁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味随风涌动,婢女红着眼眶,朝两个孩子道:“随奴婢进来吧,夫人在喊你们。” …… 朱婉仪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她勉强靠坐在床头,双目紧阖、面若金纸,听到两个孩子进来的动静,只有眼睫颤了颤。 她刚要说话,又咳嗽了几声,侍候在旁的洪妈妈赶忙去搀,一低头,叫被面上星星点点的红刺痛了双眼,别过了头去。 洪妈妈忍泪,朝两个孩子道:“快些过来,叫你们娘好好瞧瞧你们。” 朱婉仪坐起来,摆摆手,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道:“不要太近,就在床帐外。” 她不想孩子记忆里最后的母亲形象,是个痨病鬼。 她偏过头,视线透过轻薄的帷纱,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都七岁了。 可惜她大限已至,见不到女儿长大了。 朱婉仪闭了闭眼,把眷念的目光,从女儿的身上收了回来。 “都出去。”她呼吸微滞,却勉力平静地道:“阿朔,你留下,母亲有话和你说。” …… 薛云朔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单独留下。 他与妹妹薛嘉宜,虽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但妹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总是会更偏爱她。 “母亲。” 朱婉仪牵扯嘴角,似乎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薛云朔依言照做,站定在了离床帐不过尺余的位置。 他看到了被面上如红梅绽开的血色,垂下眼,掌心发紧。 朱婉仪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身量单薄,模样还是孩子的模样,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郁之色,瞧不出多少孩子气。 轮廓和五官,也越来越不像她,不像他的妹妹。 等他再大些,等有心人瞧见他的这张面孔…… 当时保住他、保存故太子的血脉,不知对她的嘉宜是福是祸。 心口仿佛灼烧一般在痛,朱婉仪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阿朔,你是哥哥,母亲有事要交代你。” 薛云朔跪下,朝她磕了一个头,直起身道:“母亲请讲。” “薛家不是个好地方,我走之后,会让人带你们回严州府——朱家的祭田在那里。你去那里,带着妹妹。” 远离薛家,远离京城。 能拖几年是几年吧,朱婉仪想。 薛云朔微微一怔。 从他记事起,父母就是不睦的。 母亲早早地就搬出了正院,名义上还在薛家,实则是带着他们析府另居;父亲薛永年更是鲜少踏足这边,偶尔来一回,夫妻俩也会吵得面红耳赤。 他懂事早,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外祖父朱翰,曾任太子詹事。但多年前,故太子被治了谋逆大罪,东宫党羽尽皆遭受牵连。 母亲怨恨深受朱家恩惠提拔的父亲不肯施以援手,自此长绝。 可是他没有料到,母亲会决绝到这种地步,竟是不想让他和妹妹继续留在薛家了。 薛云朔垂眸,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好好带着妹妹。” 朱婉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够。” 薛云朔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闻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沉默却像是火星,叫朱婉仪的情绪骤然爆发了起来。 “你记住,她是你的妹妹!” 女人本就呼吸困难,此刻的声音更是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尖锐。 “她永远是你的妹妹!”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保护她!你发誓!” …… 远山尽处,渐渐泛起了蛋青的颜色。 缠绵病榻多载的朱婉仪,在和心腹交代完两个孩子的去处之后,终于还是合上了眼帘。 天亮了。 兄妹俩被洪妈妈一手一个地牵着,到床前给母亲最后磕了三个头。 薛嘉宜的眼睛都哭肿了。 七岁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也许不够她明白许多的事情,却也足够她意识到,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薛云朔安静地跪在榻边,一言不发,心里盘桓着母亲最后说的话。 洪妈妈早哭过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沉溺在悲伤里。 她依照朱婉仪方才的吩咐,一刻也不停,立时就牵着两个孩子起来,要带他们走。 对于自己的大限,朱婉仪早有预料,连车马都早有准备。 只是,就在洪妈妈要带着两个孩子上车的时候,别院紧闭的大门,突然间被人踹了开来。 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薛嘉宜被吓得肩膀一颤。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了来人是谁。 虽然不熟,但是她还认得这是她的父亲。 孩子都哭成了这样,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就能明白了。 薛永年瞳孔微缩,径直闯入了房中。 片刻功夫后,他转身出来,原本默然的眼神,在触及到洪妈妈牵着的两个孩子时倏而一凝。 他缓步走向那架马车,脸色难看极了:“你这老奴,要带我薛家的孩子去哪儿?” 薛永年的步伐缓缓逼近,身后还带着人。洪妈妈自知无法直接带着孩子离开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老爷!这是夫人最后的遗愿,到底夫妻一场,求您成全啊!” 洪妈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祈求。 男人迈向儿女的脚步微顿,良久,竟是嘲讽般冷笑一声:“她竟恶我至此。” “罢了,都滚吧。” “从今往后,我薛家就当没这两个种。” —— 永定二十七年,严州府。 夏末的雨依旧绵延,从富贵优渥的京师,一路落到了千里之外的山野之地。 距离薛家兄妹俩离开京城,已经过去九年了。 天边落着雨,泥泞的乡野小路上,出现了一辆与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马车,看起来很是富贵。 只可惜中看不中用,车辙已经深陷进泥里。 为首的中年妇人穿了身靛色裙衫,衣服的料子不错,不似贫苦百姓,但是发间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相比自己有钱,更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仆人。 只是这乡间的路实在恼火,她裙摆沾了泥水,鬓发也湿了,瞧着好不狼狈。 “还要多久才能弄出来?” 她皱着眉,问正在试图把车从泥里拉拽出来的马夫。 马夫苦笑作答:“这雨一直下,滑得要命。全嬷嬷,没人帮忙,一时半刻的,恐怕是弄不出来的。” 被称作全嬷嬷的妇人眉心愈发紧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前头那位夫人到底发什么疯,非要把儿女送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薛家现在的夫人姓秦,秦夫人领了丈夫薛永年的意思,派心腹全嬷嬷来严州府接这两个孩子回京。 全嬷嬷一行人又是坐船又是乘车,好容易辗转到了严州府,再到县里,却被告知这朱家的祖宅和祭田还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结果又逢阴雨连绵,他们经验不足,走错了路,又陷了坑。 眼见天要黑了,马夫提议道:“车是不行了,不若我们先牵马走,到附近人家中借宿一晚,明早再找人来帮忙吧。” “说得倒轻巧,还不是你们驾车不小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儿去……” 全嬷嬷正埋怨着,扭头,却见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正走在路上。 这人个头很高,背着只大大的竹篓,手上拿着把弓,腰上挎了箭袋,像是生活在附近的猎户,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全嬷嬷眼睛一亮,立时便迎了上去,“这位小哥,请留步——” 她清了清嗓子,上前道:“我们行路在此,不慎摔了车,这会儿下着大雨没地儿可去,不知你家在何方,可否容我们借宿一晚?必当报偿。” 说话的时候,她刻意地晃了晃腕间的玉镯,展示了一下自己报偿的实力。 那猎户打扮的男人果然停步。 “你们是哪里人?大雨天,来这里做什么?” 这猎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戒备心倒是强。 全嬷嬷眼珠一转,答:“我们是自严州府来的,来乡下探亲——朱家,这边的朱家你听说过没有?” 斗笠微微偏斜,他透过雨水织成的帘幕,平静地看了这群不速之客一眼。 “你们去朱家找谁?” 全嬷嬷赶忙道:“我们是来探亲的,小哥可认识路?要是不远的话,现在就可以带我们过去,我们不亏待你,给你引路钱。” 这猎户小哥仿佛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冷了下来。 全嬷嬷正忐忑着,不知他是要拒绝还是要答应,紧接着,便见他转身,走在了他们前面。 “跟我来。” …… 雨越下越大了。 全嬷嬷开始有些庆幸在路上碰着了人。 不然这一瓢瓢的雨浇下来,在外头可怎么过夜? 可就这么跟着走,她的心里却也有些没底,忍不住和这猎户搭话。 “小哥什么年纪,家里就是做打猎这营生的吗?” “朱家……朱家是有两个孩子在这边吧?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姑娘,不知你平时可有见过他们?” 年轻的猎户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才隔着斗笠投去了隐晦的一瞥。 “你找他们兄妹俩做什么?” 全嬷嬷随口就道:“我此番,是给那姑娘说亲来的。” 她正想再问一问,还有多久才能到的时候,这猎户突然顿足,朝前方一指:“到了。” 全嬷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当年,朱家被牵连到太子谋逆的案子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阖府男丁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个流放。 好在这片田地是朱家的祭田。 按澧朝律令,家中的祭田和祖宅不在抄没的范畴。 不过即使没有被抄没,失去了靠山和人气的田地和宅院,也早已今非昔比,看起来很荒敝,四下都有青苔横啮。 全嬷嬷在心里啧啧两声。 那朱夫人果然是疯了,把儿女送到这样的地方吃苦,就为了和丈夫赌气。 她心生慨叹,正要上前叩门,却见这猎户小哥径直往前,竟是像回家一样,直接打开了门。 他摘下了背篓,站在门边,示意道:“进吧。” 全嬷嬷有一瞬犹疑。 这猎户和朱家什么关系? 是乡邻间民风淳朴,所以这么熟悉? 但又是赶路又是淋雨,一行人都很累了。在想清楚之前,身体的本能就驱使她,先一步迈进了院中。 全嬷嬷顶着雨水,张望了一下,正想问一问这小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院门边。 咔哒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柴刀。未被斗笠遮蔽的下半张脸上,笑意森冷。 “竟然还敢登门,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 “这一次,你们别想回去了。”《 》 2、002 这是什么路数的匪徒? 全嬷嬷悚然一惊。 柴刀闪烁的寒光中,她发出了尖锐的惊叫:“你你你……你是图财还是害命?来人呐,救命——” 刀光越迫越近,她哆哆嗦嗦地后退着,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 视角骤然变低,直到这时,她才透过连绵的雨幕,看清了斗笠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清明、锐利,像一柄渴血的剑。 全嬷嬷的瞳孔颤了颤。 听声音就知此人年纪不大,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会是如此年轻面嫩的一个小郎君! 雨丝纷纷、连缀成幕,他挺拔端正的身形步步逼近,杀气凛然。 这荒郊野岭的,一嗓子喊起来,只能惊飞枝上的鸟雀,根本喊不来人救命。 全嬷嬷以为自己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绝望闭眼,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声。 “哥——你可回来了……咦?” 一个身着青绿裙衫的姑娘,伞都没打,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她生了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粉腮桃面,是让人看了就很想亲近的长相。髻边垂着两缕鹅黄的丝绦,在细密的雨丝里,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漫舞飞扬。 雀跃的声音,在小姑娘看到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时停住了。 她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了一旁的兄长,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哥,你……他们是?” 薛云朔神色平静,把拿着柴刀的右手往身后放了放:“回去,下雨了出来跑什么?” 全嬷嬷在雨水中睁开了眼,看清这女孩儿肖似其母朱婉仪的眼睛时,福至心灵般回过神了。 “别……别动手!” “你们、你们就是薛家的大公子、大姑娘,对不对?” —— 一通乌龙之后,洪妈妈出面,通过全嬷嬷手中的薛家印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洪妈妈不无讪讪地道:“真是对不住,叫你们受惊了。” 九年过去,她原本花白的鬓边,现在已经白透了。 朱婉仪小时都是她带大的,到如今这两个小的都十六岁了,她想不老也难。 全嬷嬷仍旧惊魂未定,喝了几端茶才勉强顺下去一点,开口时却还有力气阴阳怪气:“要我说,这穷乡僻壤的,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郎君的性子都养左了!” 这见人就动刀的凶恶习气,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洪妈妈看了一旁过分缄默的薛云朔一眼,轻叹口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今天会动刀。 前些日子,县里有富户子弟,瞧上了薛嘉宜的美貌,意图强纳她做妾。 是薛云朔提着刀,把登门送聘礼的人全逼退了,刀刀见血。 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美人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在,那富户子弟还真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最后偃旗息鼓了。 今日,薛云朔看见薛家的马车,怕是以为又是那富户派人来生事了。 洪妈妈扭过头,亲手给这全嬷嬷又续了盏茶,打着圆场道:“半大孩子么,就爱舞刀弄棍地吓唬人,没坏心思,嬷嬷别见怪。” 全嬷嬷有点喝饱了,没有再端杯子。 薛嘉宜觑了一眼哥哥的神情,见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神态也有些紧绷,她悄悄地伸出手,隔着袖子,牵了一下他的尾指,晃了晃。 这是她惯常的小动作。 儿时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悄悄拉住他的手。 薛云朔垂了垂眼,偏过头,用余光看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薛嘉宜也不说话,只朝他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两点浅浅的梨涡。 洪妈妈和全嬷嬷主动聊了起来,很快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特别是宜姐儿,如今该十六了吧,都到议亲的年纪了,总不好一直耽误在乡下。”全嬷嬷道:“老爷和夫人惦记着呢,命我来接他们回去。” 洪妈妈连忙应是,又哄了全嬷嬷一会儿,带着她和一起来的马夫、仆人,去了空房间安置。 等她再回来时,见兄妹俩还杵在这儿,不由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着这些年的经历,两个孩子其实都早慧。 当哥哥的表现得更明显些,遇事总是会站在最前面;当妹妹的瞧着迟钝却也不笨,只是内秀于心。 “行啦。”洪妈妈道:“事已至此,我们商量商量吧。” …… 九年前走得匆忙,加之害怕薛永年反悔,和兄妹俩一起来到严州府的,只有洪妈妈和她的丈夫安伯两人。 又见京城薛家的人,洪妈妈的心情其实不太好。 “哎……”她叹了个九曲十八弯,却还是道:“不管怎么说,待在这别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京城来人接了,还是回去吧。”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那嬷嬷也没说错,咱们宜姐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在这乡下地界,能相看什么好人家?” 单看这一次富商的事情,便知就算嫁给了寻常人家,恐怕也护她不住。 薛嘉宜垂着密不透风的眼睫,小小声道:“我不想嫁人。” 洪妈妈拍拍她攥在膝头的手背,道:“说什么傻话?” 薛嘉宜抬眼看她,旋即又转过乌漆漆的眸子,看向对坐着的薛云朔:“如果嫁人,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这附近虽然人少,也是有其他庄户人家的。 她见过邻居姐姐出嫁,一顶红彤彤的轿子送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她一贯这样孩子气,洪妈妈笑笑,也看了薛云朔一眼,换了个方向劝道:“好好好,我们宜姐儿不嫁。可你兄长也是要成家立业的呀。不管是文是武,在这里,终归是耽搁了。” 从知道薛家来人起便过分沉闷的薛云朔,终于开口了。 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薛嘉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回去吗?” 洪妈妈安静了下来,似乎也想听听她的答案。 薛嘉宜眨了眨眼,道:“我们违拗不了。” 父亲要接子女回家,天经地义。 道理都懂,但是说完,她还是不自觉抿着唇,把膝头那一块裙子揪得皱皱的。 离开京城时,她已经七岁了,并不是不晓得事的年纪。 她知道从前的薛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所以才格外珍惜在这座别庄的生活。 虽然清苦,可不必与那么多双形形色色的眼睛接触,她觉得很自在。 薛云朔的眸光微闪,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总也有办法。” 不论在哪,他总能保护得了她。 薛嘉宜抬起微翘的眼睫,看着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还好的,哥哥,只要不和你分开,回去就回去了。” 薛云朔别过头,没有回答。 —— 回京的日子,最后定在了大暑过后。 过了大暑,天气能干爽些,好赶路。 那全嬷嬷想快点回去交差,不住地催促着:“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多久?老爷和夫人都在京里等着呢。” 不过有薛云朔提刀在先,她嘴上也不敢如何放肆,最多只敢暗戳戳的拿长辈来压。 薛云朔淡淡睨她一眼,道:“虽是归家,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们要备些土仪,聊表为人子女的心意。” 这几日,他弄清楚了薛家的大致情形—— 薛永年一路高升,如今简在帝心,正安坐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自发妻故去后没两年,便扶正了姨娘秦氏为续弦,陆续又添了两个儿子。 薛云朔所说的理由,全嬷嬷无法反驳,却还是道:“置办土仪而已,要这么久吗?” 薛云朔道:“那是自然,严州物产富饶。只是别庄这几年荒废了,一时凑不齐全,才耽误时间。还请嬷嬷支应些银钱,我们好快些置办、快些启程。” 还真会顺杆爬。 全嬷嬷不好自打自的脸,只能悻悻地去车厢里拿钱免灾。 拿到银钱后,薛云朔并没有真的去置办土产。 他请人修缮了屋舍、买粮填满了地窖,又连进两天山,打回了若干猎物,制成肉脯、鞣制兽皮。 薛嘉宜这几日也没闲着,收了园圃里的草药、补了漏角的窗纱,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连洪妈妈匣子里的针,都叫她挨个穿好了线头。 洪妈妈和安伯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这是……”她笑得勉强:“这是不准备带我们老俩口进京了?” 薛嘉宜和薛云朔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她上前几步,认真地握住了洪妈妈的手,道:“安伯腿脚不好,洪妈妈你年前也才生过病,此去京城上千里,怎么折腾得起呢?” 她和哥哥没有商量,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洪妈妈和安伯祖籍本就在严州,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好吗?去京城前途未卜,又何必让他们一起千里奔袭? 薛云朔没说话,只把将将修好的拐杖递给安伯。 洪妈妈见不得这场面,已经开始抹泪了。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朱婉仪因为抱病,就很少有能亲自照应儿女的时候,而洪妈妈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是冤孽哦……我怎么舍得。”洪妈妈哽咽道:“要叫你俩独个儿进京去了。” 薛嘉宜也想哭,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忍住了。 她环抱住洪妈妈的肩膀,柔声安慰:“都是‘我俩’了,怎么能叫独个儿呢?别担心我们呀洪妈妈,我和哥哥一起,没事的。” 薛云朔没吭声,只悄悄地,站到了薛嘉宜身后。 …… 紧拖慢拖,最后这点时光还是飞快地过去了。 回京的马车里,薛嘉宜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了好久。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到洪妈妈和安伯,也再看不到那一座别庄,她才转身坐回来。 她还是舍不得,低着头,眼底湿润。 “别担心。”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传来:“我已拜托乡正,也和赵二叔说了,请他们日后多加照拂。” 赵二叔是村里的猎户,为人诚朴,薛云朔打猎的本事便是和他学的。 薛嘉宜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薛云朔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脑袋,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只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 总是聒噪得像个小麻雀的薛嘉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她侧过头,试探般往薛云朔的肩膀上轻轻一靠,没有感受到拒绝,才把脸在他肩头贴实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他因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但长大之后,到底还是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鲜少离得这样近。 可现在,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只想好好地靠一靠他,靠一靠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牵系最深的人。 她凑过来的时候,薛云朔的身形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立直了脊背,叫她靠得稳稳的。 隆隆的车声里,薛嘉宜依偎在他肩上,唤道:“哥哥、哥哥——” 薛云朔低声问:“这样叫我做什么?” 薛嘉宜不说话了。 星星点点的泪花,洇开在她微红的眼尾。 薛云朔垂眸,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捻去了她羽睫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沉缓而坚定。 “别怕,我在。”《 》 3、003 一行人很快登上了去往京城的官船。 严州府距京上千里,只走陆路能拖到来年,若无特殊情况,一般都走运河。 薛嘉宜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舷。 她上一回坐船,还是来严州府的时候。 那时她还小,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里,诸般情形与感受,已经记不真切。 眼下看见这条浩浩汤汤的运河,薛嘉宜紧张之余,却也有些微妙的兴奋。 “哥——”她拖着长音唤他,用手指向河岸边:“你快看,那个是白鹭吗?” 船舷边风大,她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蓬蓬的,眼神也亮晶晶。 薛云朔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点头:“嗯,应该是白鹭。” 还有几只水雉凑在岸边,扑腾着翅膀,不知是在搭窝还是育雏。 看了一会儿新鲜后,薛嘉宜的神色渐渐怅惘起来:“可惜这次,不能带翘翘一起走。” 去岁冬天的时候,她在树下救起了一只受伤的雀鸟,悉心养了许久。 后来开春了,它也没有再飞走,薛嘉宜高兴极了,留下了它,给它取名翘翘——因为它有一根翘翘的尾羽。 见她低落,薛云朔反倒低笑一声,道:“你这算什么,睹鸟思鸟?” 那小鸟儿叫她养得圆乎极了,和岸边细细长长的白鹭,可以说是两模两样。 也不知她是怎么能想一起的。 薛嘉宜嘁他一声,旋即又若有所思地道:“留下它,替我陪着洪妈妈,也挺好的。” 薛云朔没有说话了,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橹声渐起,风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明亮:“回舱房去吧,再吹要着凉了。” 薛嘉宜嘟囔着转身:“我也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薛云朔瞥她一眼,提醒道:“当年不知是谁,坐船的时候又是发热又是吐,命都快没了半条。” 这句命没了半条,一点没夸张。 长途跋涉本就辛苦,之于一个才七岁,自小还体弱多病的小儿来说,是真的要命。 得亏这几年,她在乡下地界跑跑跳跳的,把身体养好了些,此番才连赶几天的马车,还能站着上船。 这个当年太遥远了,薛嘉宜的记忆有些模糊,她狐疑地道:“有吗?” 正说着,又是一阵河风呼啸而过,她克制不住,极为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在薛云朔的眼刀飞过来之前,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她站在门边,幅度很小地朝他摆了摆手。 薛云朔没急着回去,而是在船上转了转。 官船很大,且有兵士保持秩序,但是毕竟鱼龙混杂,他有些不放心。 薛嘉宜倒是没想太多。 她一贯是个随性的,既来之则安之,再加上本也不是特别喜欢出门,呆在不大的舱房里对她来说不算难受。 薛嘉宜拿出了一本《神农本草经》,慢吞吞地读了起来,打发时间。 她自小体弱,久病成医算不上,却也有心学了一点。 不过她的身体虽比小时好些,到底不算太硬气,在船上颠了半天之后,开始有些不舒服了,没用多少晚饭,便开始躺下休息。 果然也没有睡着。 薛嘉宜拥着被子,侧过身,靠着和兄长毗邻的木质舱壁。 她正要哄自己睡觉,小腹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是吃坏了东西吗? 可晚上没吃什么呀。 她皱了皱眉,伸出掌心贴了贴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分辨,另一种陌生的潮涌,忽然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受。 原本细微的、牵扯一般的绞痛,也变得剧烈了起来。 舱壁很薄,不过一层木头,她这边翻来覆去的动静,很快就叫隔壁的薛云朔听见了。 笃笃两声,他叩响了船壁,声音也透过木头,低低地传了过来。 “做噩梦了?” 薛嘉宜把唇抿得死紧,道:“没有。” “那是哪里不舒服?”他又问。 薛嘉宜回答得吞吞吐吐:“还……还好。” 这就是不好了。 薛云朔很明白她。 他翻身起来,披了衣服,走到了她的舱房门口,不由分说地道:“叫我瞧一眼。” 薛嘉宜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努力昂起头道:“哥,我没事,可能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门外的脚步声一顿,很快离开了,什么也没有说。 薛嘉宜有一点微妙的失落,她蜷起双膝,正要抱住自己,那道脚步声却忽然去而复返。 “开门。”是薛云朔的声音:“我请了船上的郎中来。” …… 水路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人其实很容易生病。 大点的官船上,基本上都配了郎中。当然,去找郎中时,郎中给什么脸色,那就要看舱房是几等的、船票又价值几何了。 薛嘉宜拥坐在被子里,眨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正给她搭脉的郎中,软声软气地问:“我应该没事吧,只是肚子稍微有些疼。” 郎中是个老头儿,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薛云朔,轻咳了一声,道:“这位郎君,你先出去、出去,我有话和你小妹说。” 薛云朔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薛嘉宜发白的脸上:“是什么病?” 难道很严重吗,都不能叫他知道? 他去请郎中的时候就盘算好了—— 不管那全嬷嬷的态度如何,如果妹妹病了,他是一定要带她去下一个停靠的地方先行养病的,不能为了回京,再搭她半条命进去。 郎中的表情僵硬了起来,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见薛嘉宜也一脸懵懂地看着他,郎中站起身,走到了薛云朔身边。 老头儿轻咳了一声,拍了拍少年人尚还单薄的肩膀,道:“令妹没有生病,只是……到了来天癸的年纪了。” 说罢,他跨步便走。 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之后,薛嘉宜瞪圆了一双眼睛,脸更是瞬间烧红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恨不得给自己闷死算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她腹下一坠一坠的。 她自己明明读过医书,长大后,洪妈妈也和她婉转提过,怎么就没想起来? 再亲厚,男女也是有别的。 结果现在还……叫哥哥和她一起知道了。 她偷偷抬眼,往兄长的方向觑了一眼。 薛云朔的端方自持,这会儿也不剩多少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自己的过分关心,导致他撞破了一些……很尴尬的事情。 他的常识虽不匮乏,可也仅止步于知道这是什么。 薛云朔抬步欲走,却还是忍住了。 他耳尖微红,别开脸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羞窘,但是薛嘉宜的脑子倒还是清楚的,想到了该怎么解决。 她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哥,你帮帮我,去请……去请全嬷嬷过来吧。” 船上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此行来接他们的,除了全嬷嬷和一个粗使婆子是女子,剩下的马夫健仆都是男人。 …… 天虽然黑了,但是时辰不算太晚。 薛云朔带着全嬷嬷来了。 薛嘉宜有些局促地咬了咬唇,一时没敢吭声。 她知道,这个全嬷嬷是如今她父亲如今继室秦夫人的心腹,也还记得,全嬷嬷刚到朱家祖宅的时候,差点叫她哥哥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薛嘉宜不免有些忐忑。 如果……如果全嬷嬷不愿意帮忙,她应该怎么办? 洪妈妈之前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仿佛只简单提了一嘴,具体细节,她已经不记得了。 全嬷嬷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发髻也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准备歇下了,却叫人喊了起来。 “什么事情,大晚上的拖拖拽拽?” 她生了张容长脸,配了弯细细的柳叶眉,本也不是好相与的面相,此刻拉着脸,更是显得有些刻薄。 薛嘉宜直起腰,抢在兄长开口之前,硬着头皮道:“全嬷嬷,我、实在抱歉,我……我来癸水了,我不知道该……” 闻言,全嬷嬷瞪大了眼睛。 下一息,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呢,形容刻薄的中年妇人,伸手往薛云朔背后一推,啪嗒一声就关上了房门。《 》 4、004 薛嘉宜的担心是多余的。 全嬷嬷把那个半大的男人赶了出去,随即便事无巨细地、一样样地教她应该怎么处理。 见小姑娘眨着乌漆漆的眸子看着她,呆呆的,也不说话,全嬷嬷没好气地道:“听全了没?” 薛嘉宜这才回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努力点头:“全了、全了。我都记住了。” 全嬷嬷还想再说她两句,见小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住了。 也是作孽哦。 她心想:这些事情,本该让亲娘来教的。 要她说,那位朱夫人,实在也不是个聪明的。 为着娘家的事情拗着、与自己的丈夫斗气,最后呢?可怜的只有她留下的孩子。 小姑娘身边连个熟悉的、能在她月信时教她的人都没有。若非做娘的还给她留了个亲生的哥哥,几乎可以称作伶仃于世了。 想到这儿,全嬷嬷看薛嘉宜的眼神,简直算是怜悯。 薛嘉宜虽然人有些钝钝的,但其实对别人的情绪很敏锐,见状,她微微一瑟,却还是很认真地道:“多谢嬷嬷。若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娘的谢意真诚而直接,绷着脸的全嬷嬷反倒有些抹不开面的感觉,她“嗐”了一声,摆手道:“老的小的,不都是女的,这有什么。” 全嬷嬷打开薛嘉宜的箱笼,拣了两件干净的小衣出来,拿了剪子给她裁好,道:“船上没有细绢,先凑活凑活。这东西呀,叫陈妈妈……” 薛嘉宜不是太害羞了,听得很认真。 全嬷嬷在她舱房里忙活了一通,该教的都教了,方才站起,道:“好了,就这样吧。” 薛嘉宜已经换好了衣服,起来送她:“嬷嬷,您……” 在船上,一等的舱房也大不到哪去,全嬷嬷转了个身,就到门边了,她正要推门出去,见薛嘉宜站起,忽又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开口。 “天癸来了,这说明你不是孩子了,长大了。与兄长再要好,也该保持些距离,知道吗?” 薛嘉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全嬷嬷没有久留,开门出去,见薛云朔还吹着夜风等在外面,又有些不爽了,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这是还担心,老奴会伤着大姑娘不成?” 薛云朔回头看了一眼,见薛嘉宜也从舱房里缓缓走了出来,面色好了许多。 他心情稍定,知道方才多亏全嬷嬷帮忙了,朝她躬身一礼。 “我替舍妹多谢您。”他一板一眼地道:“还有之前的冒犯……多谢嬷嬷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这个时候知道是冒犯了?为了你妹妹,还真是能屈能伸。” 全嬷嬷冷嗤一声,走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薛云朔仍旧微弯着腰,目送她离开,回身时,便见薛嘉宜不知何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边。 “哥。”她叫了他一声。 “嗯。”薛云朔仍有些微妙的局促,扭过头没看她,只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原本也还尴尬着,可不知为何,走到薛云朔身边之后,这种感觉反倒烟消云散了。 这算什么呀,她悄悄想,他是她的哥哥,彼此间更狼狈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见怪的。 “只有一点点不舒服了。”薛嘉宜道:“全嬷嬷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还挺好的。” 夜色已深,只有一轮亮澄澄的月亮,照在天上,照在河里。 月色如水波荡漾,也映在了薛云朔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轻垂眼帘,幽深的瞳底显出几分懊恼来。 “当时是我莽撞,得罪了她。还好没有牵累你。” 薛嘉宜一听这话,眉头就皱起来了:“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偏开头,避开了她端详的目光。 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面色很冷,光看骨相,完全瞧不出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他冷着脸,薛嘉宜也不怕,还往他跟前凑。 “你别这么说。”她话音真挚:“你是为了保护我,我都知道的。” 薛云朔沉默着,一如既往地寡言,只有瞳光在微微闪烁。 在亲近的人面前,薛嘉宜的话一贯很多,她也不在乎他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全嬷嬷刚刚和我说,我这算是……长大了,我还挺开心的。” 薛云朔的眼睫微动,问:“为什么开心?” 薛嘉宜扒在阑干上,支着腮看他:“我想,如果我长大了,也许就不会拖累你了。其实,我一直害怕做你的累赘。” 也许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这些从前没和他吐露过的话,她忽然也能说出口了。 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即使后来好些了,也还是要人照顾。等她年岁渐长,不再是小女孩儿的模样了,又因容貌招来了祸端。 他是她的兄长没错,可说起来,并没有真的比她年长,却为了她这个妹妹,背上了许多的责任。 为了她,早早地有了超过同龄人的沉稳,为了她,学着进山打猎,去挣药钱…… 薛嘉宜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她,也许他会更自在一点。 闻言,薛云朔皱了皱眉,脸色也更冷了一些:“谁说你是累赘了?” 薛嘉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自己觉得的。” 薛云朔一哽,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大概是在思考,良久,方才缓声道:“你不是。” 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过累赘。 薛嘉宜眨着和月亮一样亮的眼睛,明明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回答,却还是要扬声反问,要再确认一遍:“真的吗?” 薛云朔轻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是需要他的,而他同样需要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 母亲的偏心,他很早就感受到了。 他没有觉得不公平,妹妹生来体弱,多垂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她在意。 她从小就黏他得紧,像是想把多从母亲那里占去的,全都补偿给他。 连吃完苦药、得到的那一块甜嘴的饴糖,她都要悄悄藏起一半,然后,塞到他嘴里。 “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薛云朔轻抬唇角,眉眼间是只会对她展露的温柔:“我方才又去问过郎中了,等船靠岸,我下去买些枣仁和红糖。” 薛嘉宜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买糖做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她的脸又红了。 “哥,你……”她跺了跺脚:“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 薛云朔挑了挑眉,露出了颇为无辜的眼神:“不就是买点东西?你都叫我哥了,我管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薛嘉宜的脸又开始红得发烫了,她再不理他,扭头跑了。 薛云朔侧过身,原本是想看她回房了再回去,可目光在触及到她的背影时,倏而就凝住了。 她长高了,身形也渐渐脱出了少女的轮廓,月色掩映下,竟是已能看出柔曼的曲线。 明明朝夕相处,他从前……竟没有注意过。 想到方才她那句无心的“男女授受不亲”,薛云朔皱了皱眉。 ——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味,薛嘉宜翻完神农本草经,又去看新修本草,才艰难地把这段时间打发出去。 万幸的是,她的身体比七岁那年好了许多,除了刚登船时,因为突然造访的癸水难受了一阵,就再没什么不适了,连晕船都不曾。 那一晚过后,兄妹俩与全嬷嬷的关系,也微妙地好了一些,至少薛云朔见了她会打招呼,全嬷嬷虽还是鼻子出气,但明显也气顺了。 运河的最后一段走完之后,他们就要换马车走官道了。 离京城一天近过一天,薛嘉宜越发紧张起来。 装饰得还算柔软的马车里,她打起车帘,往外望去,然而触目所及,却都是陌生的北地风物。 薛嘉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了,随手又放下了车帘。 她转过头,却见薛云朔难得的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像是块玉佩。 “这是什么?” 坐车比坐船还无聊,薛嘉宜自然要与他说话。 薛云朔答:“当年离京时,母亲给我的。” 薛嘉宜微微一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我说过!” 薛云朔睨她一眼,道:“母亲给我的时候说,如果以后我们不回京城,这个东西,就永远也不要拿出来。” 薛嘉宜皱了皱秀气的眉,不由道:“娘为什么要说这些?” 薛云朔没有回答,只道:“她还说,让我别告诉旁人。” 薛嘉宜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旋即又道:“不对呀,那你现在都告诉我了。” 薛云朔把玉佩收回了袖中:“你不是旁人。” 薛嘉宜一想也是,娘是她的娘,哥哥也是她的哥哥。 随即,她郑重承诺道:“你放心,哥,我也一定不会说出去。” 薛云朔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袖底的手指,静静地抚摸着玉佩的纹路。 母亲最后说了什么,他依旧记得很清楚。 除了要他起誓以外,她还交代了一件事情—— 她说,此番他们回严州,就再也别回京城了,但如果还是不得已回了京城,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还夹着体温的玉佩,交到了他手里—— 那就拿上这块玉佩,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薛云朔低垂眼睑,把玉佩收了起来。 …… 车轱辘驶过了城外的泥地,又驶向了青石板砖,隆隆的车声里,富贵之地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透过车帘的缝隙,薛嘉宜已经能够看见,京城富庶繁华的一角。 她不由把腰杆挺得溜直,手本想绞自己的袖角,想到一会儿要见人,不好把衣服弄皱,还是忍住了。 一旁的薛云朔倒是没什么变化,冷峻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瞧了过于正襟危坐的妹妹一眼,安慰得很不像安慰:“都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别紧张。” 薛嘉宜嘟嘟囔囔地道:“有谁不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吗?” “有啊。”他冷不丁一句:“谁没修成人形,谁就是四只腿。” 噗嗤一声,薛嘉宜叫他逗笑了。 正说着,前头的车夫长吁一声,马蹄哒哒的声音,也随之停了下来。 薛云朔垂眼,神色似乎更冷了些:“到了。” 薛嘉宜抿着唇,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全嬷嬷已经走到了车边,她打起车帘,绷着张脸道:“薛家到了,下来吧,大公子大姑娘。” 兄妹俩对视一眼,先后下了马车。 这会儿已至下午,日头明明偏斜却还是盛极,照得薛嘉宜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写着“薛宅”的、金光闪闪的匾额。 ……好陌生。 和她记忆里的、曾经也许能被称作家的地方,已经很不一样了。《 》 5、005 薛嘉宜有一点瑟缩。 薛云朔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稍上前一些,半挡在她的身前。 他的影子笼在了她身上,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低下脑袋,攥了攥拳头。 没关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到哪里,只要哥哥还在。 兄妹俩的视线并没有接触,旁人全然瞧不出来,一旁的全嬷嬷还在低声催促他们:“快些上前,该给夫人请安了。” 就在这时,等候在影壁前的薛家一行人,也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迎在最前面的,便是薛家如今的女主人、继夫人秦淑月。 “千盼万盼,可算把你们盼回家来了。”她朝俩兄妹迎了过来,极其热络地开口道:“哎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远远一瞧,便知是宜姐儿。还有我们朔哥儿,我的天爷,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位继夫人面如银盘、眉若远山,是一副十分亲和的面孔,只可惜身上的华服、头顶的珠翠,堆叠太过,反倒显出一股距离感。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似乎是想握住薛嘉宜的手。 但是薛嘉宜招架不住这种过度的热情,一边赧然地朝她笑,一边后退了一步。 秦淑月动作一滞,又看了一眼薛云朔,见平白多出的便宜儿子个头都比她高了,索性收回手作罢。 她温柔一笑,道:“忘了自报家门了,怕是你们都不记得我了。我姓秦,日后,你们唤我母亲,唤我秦夫人,都是可以的。” 薛嘉宜福了一福,道:“见过秦夫人。” 薛云朔亦是一礼。 兄妹俩行礼的时候,秦淑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二人的模样都极为周正,妹妹清丽、哥哥俊逸,单拎谁出去,都叫人挪不开眼,此刻站在一起,那更是一双金童玉女,瞧着就赏心悦目。 唯独有一点不好,秦淑月在心里暗道:不是双生子吗?怎么越长大越不像了?如果不告诉她这两人是兄妹,她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她撇下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给她和薛云朔介绍起身后的其他孩子。 “这是你们二弟弟和三弟弟。来,阿泓、阿泽,快给哥哥姐姐见礼。” 秦淑月膝下有一个儿子,叫薛泓,如今十二了。除了他,便是另一个姨娘所出的儿子,叫薛泽,这会儿才七岁。 还好,人不多,薛嘉宜还记得过来。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热着,秦淑月没拉着他们在门口盘桓太久,简单地介绍过后,便领着他们进府了。 秦淑月道:“既回来了,你们先去给长辈请安吧。” 看这架势,倒像是薛家等不及要他们回来似的。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试探着问道:“长辈现在何处?我们风尘仆仆,可会冒犯?” “哪能呢?都是自家孩子。”秦淑月掩唇笑道:“你们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上房里,和你们祖母说话。我领你们过去。” …… 越过影壁,区区十数步,就走到了正院,即可透过垂花门,看见上房了。 薛嘉宜只埋着头走路,薛云朔倒是还在分出余光,打量着他们将要留下的地方。 京城居、大不易,薛家没有积淀,如今这座宅子的位置虽好,坐落在达官贵人往来的定府大街,地方却不够大。 薛家能在此处置下宅邸,都是因为薛永年简在帝心,得了恩赐,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过宅子再小,薛永年这个孝子也亏待不了他的老娘——他爹死得早,他全靠自己的寡妇娘拉扯长大。 板正开阔的上房里,四角都燃着香。 是檀香。 薛嘉宜鼻尖轻嗅,偷偷抬眼,便见正前方的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 这位应该就是薛老夫人。 她年岁已高,大概也疏于保养,即使眼下没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可见深堑般的纹路。也许是常年礼佛,她的腕间还绕了两圈佛珠。 薛嘉宜有些发怵,很快低下了头。 秦淑月带着兄妹俩走进来,旋即退后,让他二人上前请安。 薛嘉宜垂着眼帘,用余光偷偷地瞥了身旁的兄长一眼。 薛云朔回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定下神来,没有再迟疑,和他一起,依次给上首的两个长辈请了安、磕了头。 薛老夫人冷淡的眸光落在了这双孙儿的身上。 是周正孩子,只一点不好,女孩儿瞧着太像她娘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老夫人侧目看了薛永年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心下稍安。 是她杞人忧天了,还以为前面那儿媳,仍旧是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否则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呢? 朱婉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老来女,不愿嫁入高门、处处低头,是以朱翰榜下择婿,为女儿选中了那年高中探花、毫无家世背景的薛家子。薛永年自此拜入朱家门下,虽不是入赘,却不差毫分。 好在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了…… “起来吧。”薛老夫人收回思绪,开口道:“真是实诚孩子,家里见个面,也拜得这么扎实。” 薛嘉宜听不出来这话是好是赖,所以低着脑袋不回答。 “礼不可废,这是应该的。”薛云朔适时开口道:“我们在严州,一直记挂着您和父亲,此番回来,略带了些土仪以表心意,还望您不嫌弃。” 在严州府的这些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性子虽冷,该懂的待人接物却是都懂的,并不是只知道拿刀架人脖子。 双生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当他是给两个人说的,没人在意薛嘉宜的沉默。 她很喜欢这一点,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发呆。 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回道:“好孩子,有这份孝心。” 一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薛永年,听了薛云朔这番谈吐,才终于把目光投过去,正色打量起这个儿子来。 身量高挑,骨相英挺……这倒不稀奇,田间的树也能比院子里种的长得高。 真正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儿子行止间的进退和气度。 这也是朱氏留的老仆能教出来的? 薛云朔能感受到这股来自父亲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心情微妙,说不上好。 薛永年终于开口,淡漠的视线仍旧在薛云朔身上盘桓:“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读过书吗?” 薛云朔垂着眼答:“认得字,不怎么读书,平时常在山间打猎。” 薛嘉宜听了,连眨两下眼。 他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不读书了? 朱家家学渊源,朱婉仪身为朱家女,学识自然也不差。她还在时,虽缠绵病榻,却也没放松过对两个孩子的启蒙。 之后他们到了严州府,住在朱家的祖宅里——朱家文风本就通达,即使人事凋敝,书房里一箱一箱的经史典籍却未蒙尘,依旧等着有心人的到来、翻阅。 薛云朔还会向乡里的老童生请教,只可惜再后来,那老童生都只摆摆手,说教不了他了。 不过,虽然疑惑,薛嘉宜倒也没吭声,她知道,哥哥这么回答,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薛永年在听到薛云朔的回答之后,脸上露出了既不意外、却也稍显失望的神情。 他正值盛年,蓄着一把浅浅的山羊胡,看起来颇具文气,眼型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瞳孔中的颜色却是冷的。 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没有再问这一茬,只随意又说了两句。 另一边,薛老夫人也把薛嘉宜叫上前了些,拉上她的手,客套又空乏地问了些话。 老妇人的手背有些凉,手心却是热的,薛嘉宜在这儿杵了一会儿,渐渐也没有刚到时那么紧张了。 她努力扬起合适的笑容,一句句回答着。 旁边的秦淑月也极有眼力见,适时给搭搭话,一家人再见面的场面虽然疏离,意外的还算融洽。 口头上的客套和过问过后,薛老夫人又道:“这么多年,两个孩子虽然在乡间疏于教养,瞧着也还像模像样,不愧是我薛家的血脉。” 薛云朔稍低着头,很好地克制了唇边将要泛起的冷嘲。 ……他的记性还不错。 至今仍记得,那个身为他们父亲的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薛永年自己显然是不记得了,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给今日重逢的场面敲下了句号。 “回来了,是好事。原本想着,等你们的礼数练得好些,再出来和亲友见一见,现在看,不必劳那许多时间了。” 他方才有意观察,虽说女儿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但行止间也算自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乡下来的粗俗作派;这个儿子就更不必提了,若真要比一比,他这长在京城的两个小儿子,都要低一头。 秦淑月从前只是个妾室,能被扶正,自是极会体察丈夫的意思的。 闻言,她立马了然,试探着递话道:“那……接风洗尘的宴席……” 薛永年站了起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五天后。” —— 堂前众人很快散去。 秦淑月和兄妹俩交代了住处:“家里地方不大,宜姐儿且随我住吧,我院子里还空了个次间,已经拾掇出来了。至于朔哥儿……西厢那边,也收拾好了。” 薛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房那房,人际关系尚算简单,孩子都是跟着生母住,没什么特别讲究的。 见薛嘉宜又看了一眼薛云朔,秦淑月抿嘴笑笑,道:“这亲生的兄妹,就是感情好,分开还舍不得上了。你们先带两个人,去把各自的行李分出来,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去吧。” 薛云朔略一正色,朝她应是。 薛嘉宜也朝她福了一福。 到目前为止,相比面无表情的父亲,这个继母还算亲切些。 秦淑月招了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了出来,领兄妹俩去稍间取暂放的行李。 薛嘉宜走在薛云朔身边,凑得近了些,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刚刚,为什么要说没读过书呀?” 薛云朔仍在观察周遭的环境,仿佛头狼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山林,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初来乍到,没必要叫他们知道。” 薛嘉宜歪着头看他,小声问:“藏拙?” 薛云朔点头,又轻轻摇头。 是,也不全是。 九年间,薛家从来都对他们不管不问,没有递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一文钱。 他们的父亲一直践行着自己当年的那句话——就当薛家没这两个种。 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却突然有了感情,想要一叙天伦? 傻子才会信。 他觉得薛永年突然要接他和妹妹回来,定是有所图谋。《 》 6、006 应付完今天一起子事儿后,秦淑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喝了盏茶,没多歇一会儿,便把全嬷嬷叫了来。 “刚刚人多,还没来得及问你,”秦淑月道:“这回去严州府,都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许多,老爷都问过我好几次了。” 全嬷嬷连忙告饶,又解释道:“实在是路途遥远,连日里又都在下雨,难免耽搁。” 一下雨,不仅马车难行,运河风浪一大,水路也难走。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是顺利接回来了,秦淑月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诘难的意思。 她略一抬手,示意全嬷嬷继续说下去。 于是,全嬷嬷便把在严州府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听到“猎户”带路那段的时候,秦淑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好家伙,这若是排场戏,我一定会听到下一折。” 想到那时的场面,全嬷嬷还有些心神未定。她擦了把额间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事。不过,夫人,这些事……要和老爷那边禀报吗?” 秦淑月稍加思忖,道:“老爷没问,那就算了吧。他本来不关心,说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后娘说继子小话。” 她入府的时候,前面那位朱夫人就已经析府另居了,她没怎么见过她和那双孩子。如今虽然已经从妾室扶正了,但在原配嫡妻的孩子跟前,她自觉还是有些微妙。 不过只要不影响她和她孩子的利益,她也不介意做一个慈善可亲的继母。 全嬷嬷应下。 正说着,秦淑月的亲子薛泓,撩起珠帘进来了。 这胖小子进来就是一句:“娘——我饿了,要吃宵夜。” 秦淑月翻了个白眼,毫无白日在人前的温婉,连珠炮似的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功课做完了?” 她今日看到儿子就来气—— 那个薛云朔,也不过十六的样子,就比她的儿子大了个三四岁,瞧着不知成熟稳重了多少。 薛泓有些懵,疑惑地顿足,又叫了一声:“娘?” 一旁的丫鬟紫珠,知道夫人的气症结在哪,哄道:“夫人何必和二郎置气。都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乡下长大的大郎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毕竟要生活,能担事些也不奇怪。可大字都不识一斗的乡下小子,都没读过什么书,怎么和咱们二郎争?” 秦淑月确实在意的是这个。 姑娘家没什么好挂心的,漂不漂亮聪不聪明都无所谓,一副嫁妆嫁出去的事情。而薛永年接这个女儿回来,本也是为了联姻; 可那个前头夫人留下的儿子,就不一样了——论身份是嫡,论年纪是长,她担心他会抢走属于她亲儿子的东西。 紫珠说完,秦淑月明显气顺了些,不过还是瞪了薛泓一眼,又吩咐紫珠道:“你去,给他温点薄粥。” 她站了起来,见全嬷嬷似乎还有话想说,问道:“怎么了,嬷嬷?” 全嬷嬷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活了几十年,自认见过不少人,多少有一些识人的本领。 譬如那小姑娘,便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望得见底。但她那兄长,凭这段时间的相处,全嬷嬷敢说,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更不可能没读过书。 不过话已至此,再多嘴倒显得她讨嫌,还给紫珠拆了台,于是全嬷嬷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困了,想眯一觉。” “舟车劳顿,可不是累了吗?” 秦淑月笑笑,亲自扶了把她的肩膀,送她出去。 —— 薛嘉宜在次间安顿了下来。 她的行李并不多,不过带了些衣物和医书,并一些零零碎碎的药材。 屋子里明显是已经收拾过的,没有灰尘,但也光秃秃的,不见什么多余的家俱摆设。 毕竟不是自己的小孩儿,秦淑月不能说不上心,却也没那么上心,能把面子功夫做得溜光,也不算对不起谁。 刚到别庄的时候,条件比眼下差多了,薛嘉宜这会儿倒没觉得被薄待。 只是安静下来之后,她还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人也飘飘的,没有踩在地上的实感。 乡下的别庄里,并不会像这样安静。 夏日有蝉鸣,冬天有风声,还时常有鸟雀,呜呜喳喳地飞过她的窗前。 不知道洪妈妈和安伯怎样了……还有她的翘翘,不知会不会啾啾啾地想她? 薛嘉宜一边想着,一边解了外衣,刚要躺到帐帷里,忽然听见窗棂上,传来很轻很轻的两声叩击。 她的眼睛倏而一亮,人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小时候,薛云朔来找她时,便会这样敲她窗户。 “哥——” 还没到窗前,薛嘉宜便惊喜地唤出了声,只是走了两步想起来自己没穿外衫,又回头去披了。 听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出了兵荒马乱的动静,薛云朔不由勾了勾唇。 吱呀一声,窗扇叫人从里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薛嘉宜明明高兴,却还是矜持地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薛云朔唇边的笑意不是那么明显了,不过月光映照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神还是显得很温柔。 “猜你会睡不着,过来一看,果然亮着。” 薛嘉宜这才发觉不对,他没走前头的明间过来,还出现在她的后窗…… 她抬头,看见了矮墙上缺了的那块瓦片,扬眉看他:“你是翻墙来的呀?” 翻墙之事,属实不算太光彩。薛云朔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夜深了,不好走前头来找你。” 薛嘉宜一想也是。 其实睡前,她也想去西厢那边看看兄长可安顿好了。可是这么晚了,要出去难免得和秦夫人说一声,到时候又是大张旗鼓的,还显得她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的神情又有些黯淡了。 薛云朔把她的神情看得分明,问道:“怎么了?在这里可有人给你脸色看?” 薛嘉宜扒着窗槛,忙摇摇头,道:“没有。秦夫人很和善,她院子里的人没有刁难我的,见我都打招呼。” 可她还是觉得像寄人篱下,没了之前在别庄时的自由。 薛云朔上下扫她两眼,见她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收回目光,道:“你若确实不愿意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离开。”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怎么离开?” 薛云朔垂眼笑笑,“我带你浪迹天涯,走不走?我们出去当游侠,一路行侠仗义,回严州府去。” 说实话,他在这座陌生的宅邸里,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这种不安集中在,他无法掌控现在的局势,也不知道他和妹妹多年未见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 偏偏在京城的这套规则里,以薛永年的父亲身份,几乎可以对子女做任何事。 所以今天一路上,他一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确定了府里没有什么特别守卫之后,薛云朔才稍微安心了一些——就算真的没有退路,他也可以带着她走掉。 薛嘉宜支着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不无遗憾地感慨道:“唉……你带上我,就当不了游侠了,我不会武艺,只能给你拖后腿。” “不会。” “我受伤了,你可以给我包扎;我在前面卖艺,你可以在后面给我鼓劲,再摆个破碗。” 这人总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但是薛嘉宜还是很诚实地被逗笑了。 笑过之后,她的心情微妙地好了许多——又或者本就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言辞,只要哥哥在这里,在她身边。 见她神色稍释,薛云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薛嘉宜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薛云朔伸手,把绒绒的羽毛递到她眼前,示意她接下。 她眨眨眼,接过,捏着羽梗转了转,问道:“这是……翘翘的?” 薛云朔点头,非常严肃地道:“走之前,我和它打了个商量,本来想要它那根特别的尾巴毛,它不给,给了我这根。” 他当时就想着,大概能派上用场。 薛嘉宜爱惜地摸了摸这根羽毛,语气还有些狐疑:“真的是它给你的,不是你拔的?” 薛云朔抬起手,屈指假装弹了一下她脑门:“你那圆鸟,除了你见谁咬谁,谁敢拔?” 薛嘉宜丝毫不为有这样的逆鸟感到羞愧,她难得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容来,转过身,把宝贝小鸟的羽毛夹进了那本百草经里。 薛云朔看着她动作,紧绷的神色,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其实他过来,也是想确认她也还在。 见薛嘉宜噔噔噔地走回窗边,似乎还有话想和他说,薛云朔重新板起脸,道:“差不多了,很晚了,再有动静,该把人引过来了。” 薛嘉宜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是要说:“哥,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糕点。” 薛云朔挑眉看她一眼,没回答,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 眼前的这堵矮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阻碍。他从旁蹬了两步,展臂一越,便轻巧地翻了过去。 能不能当游侠不好说,这么一瞧,倒有些当飞贼的潜力。 薛嘉宜抿唇,偷偷笑了。 视野里分明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她还是定定地站在窗前,良久,方才合上窗,心满意足地回去躺下。《 》 7、007 五日功夫,一晃就过去了。 这天清早,秦夫人身边的紫珠来了次间。 “大姑娘。”紫珠朝薛嘉宜一福:“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给您梳头。” 薛嘉宜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正在镜前梳头,她捋着发尾站起,用才睡醒不久的细软嗓音问道:“可我已经在梳了呀。” 紫珠给了旁边分来次间的婢女玉屏一个眼神,示意她退开些,旋即又道:“今日洗尘宴,大姑娘总得打扮打扮。” 薛嘉宜抬起眼帘,便见紫珠身后还跟着两个拿衣裳端首饰的婢女。 她坐回了镜前,不明就里地道:“自家吃饭,会不会太隆重了?” 紫珠站在她身后,端详着镜中的小姑娘,笑道:“是自家人吃饭没错,可多少也会请些亲近的人家来。姑娘头回露面,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不叫旁人看低了去。” 薛嘉宜心想,如果因为她打扮得不够漂亮,就低看她一眼的话,这样的人,她也不想和他相处。 不过,她的眼睫闪了闪,什么也没说。 紫珠确实是长于梳头绾发的,没一会儿,便为她梳起了一个双环的望仙髻,又往髻边细细地缀了宝石花钿。 薛嘉宜从未做过如此郑重的打扮,一时有些僵硬。 从前和哥哥,和洪妈妈生活在乡间,她都是两根发带了事,至多耳上再缀颗银丁香。 她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不由问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紫珠抿着嘴笑,“哪奇怪呢?奴婢看了都挪不开眼,只怕席间其他家的夫人见了,都恨不得马上把姑娘聘回去当媳妇儿。” 薛嘉宜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仿佛她成了一只小小狸奴,人见她毛发顺滑,就要用两条鱼干把她聘回去了。 梳好头发,紫珠又命小婢服侍薛嘉宜更衣。 一通折腾下来,天边的太阳都已经升至了正空。 薛嘉宜略一松口气,又被带去给老夫人那边请安,忙乎完之后,天光差不多到了下午,快到主人家迎客开宴的点了。 薛家的孩子这会儿都在正院里,没有胡乱跑动。 还有几个大概是薛家相熟人家的孩子,小姑娘小郎君都有,这会儿也提前到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里,薛嘉宜一眼就瞧见了薛云朔,提着裙裾就找他去了。 薛云朔的视线,更是早早地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今天穿了身茜色的百迭裙,裙摆上洒了金、滚了七彩的绣线,跑起来的时候扑簌簌的,像蝴蝶,像流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舟车劳顿,她脸颊上的婴儿肥彻底瘦了下去,今日施了粉黛,绾了稍显成熟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更挺拔、更明快。 他的妹妹,仿佛确实是长大了不少。 也许,他确实应该与她保持一些距离,不该像儿时一般亲昵下去了。 他微垂眉眼,眸间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薛嘉宜朗声喊他:“哥!” 薛云朔今日也换了新装,一身墨蓝圆领袍、腰佩卷云纹革带,因为还未加冠,头发只用了一根青玉的发簪半盘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其实没有太鲜亮的颜色,很容易显得老气,但他的身形五官摆在这儿,反倒把这一身衬了起来。 薛嘉宜眨眨眼,给出了诚实的评价:“你今天可真好看。” 而且,是极其正气的那种好看。 她打量他的目光就要肆无忌惮许多了,薛云朔被她看得耳尖微红,好在秋天的太阳毒,本就把他的耳朵照得有些透明,倒是瞧不出来。 他偏开视线:“怪不得早上不见你。” 薛嘉宜可算找着地方说了:“头发梳了可久,压得我后脑勺都坠坠的。不过这根钗子我很喜欢,你看,它亮晶晶的……” 说完,见薛云朔不搭话,她轻咬了一下下唇,然后抬眸看他:“哥,你怎么不回答我?” 薛云朔故作不知,还反问道:“回答你什么?” 薛嘉宜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我都夸你好看了,你怎么不说我好看?” “原来是等价交换。”薛云朔挑眉看她:“看来有些人前面夸我,一点也不诚心。” “我哪有!对了,哥,我听说,今早你和他们一样,去了学塾里了?” “嗯,就在毗邻的徐尚书府中,是他们家里的族学。” 徐家家学渊源,文风通畅,家里子孙又多,家中的族学很出名,不少相熟的官宦人家,都将孩子送去徐家进学,薛家的薛泓和薛泽,也叫薛永年送了去。 兄妹俩说着闲话,没一会儿,薛老夫人又派人把他们叫到了上房里,耳提面命地再叮嘱了一番。 “虽说都是相熟的人家,但你俩是头回露面,可也不能跌了我薛家的脸。” 薛老夫人敲了敲拐杖,板着脸,说得极其认真。 她腿脚不好,据说是当年被薛氏宗族逼迫改嫁、干脆跳河明志时留下的病根。天热时还好,一旦入了秋,寒气浸染过的骨头就疼,到了不良于行的地步。 堂外,迎客的秦淑月也差了小丫鬟来同老夫人禀报。 “禀老夫人,夫人说该到的几家都到齐了。” 薛老夫人扫了薛嘉宜一眼,旋即又问:“汝阳伯家的夫人可到了?” 小丫鬟恭谨回答:“魏家的夫人和公子刚到,夫人已经引他们上座。” 薛老夫人稍一颔首,与兄妹俩道:“差不多了,随我一起去席间吧。” 薛云朔察觉到了方才薛老夫人看薛嘉宜的眼神,眉心微皱。 —— 薛家虽属寒门,薛永年如今却也在朝廷新贵里排得上号了。 此番他要为一双刚认祖归宗的儿女办洗尘宴,来赴宴的人家不少,诸如汝阳伯魏家、兵部尚书徐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些夫人们,此刻正聚在一起,与秦淑月说着话。 至于这两个孩子的身世,当年又为什么会送到乡下…… 京城的门户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大家其实心里都有些数的——还不是因为他俩那姓朱的母亲么? 薛永年是永定五年的探花,同年取仕入了翰林,在当年太子还未坍台的时候,因有个身为太子詹事的老丈人,有幸侍奉在东宫。 可后来东宫出事,他却并未受到牵连,还能回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编修,几年后便得皇帝青眼,入了吏部,先为文选司郎中,后辗转腾挪几次,到如今,已经稳坐吏部右侍郎的位置。 当年的细枝末节,外人未必清楚,但这位的“识时务”,可是出了名的。 然而这是人家的私事,秦淑月在闲话中,不经意地给出了“孩子命数薄,得在乡下将养才能养大”的说辞,大家也就笑说过去了。 时候差不多了,秦淑月引了兄妹俩在席间露面。 薛嘉宜还有些紧张,不过不多,她紧跟慢跟着薛云朔的动作一起,朝在场的夫人们见了礼。 洗尘宴也不过是个酬酢交际的由头而已,在兄妹俩真正露面之前,众人其实没有对他俩抱有什么兴趣和期待。 纵使母亲是大儒之女又如何,这些年都长在荒野之地,缺乏教养,恐也养成了个粗俗不堪的样子,日后别给家中添乱就不错了。 秦淑月把夫人们的神情变化看得分明,又留意看向了那位汝阳伯夫人,见她多瞧了薛嘉宜几眼,眼神里非但没有不满意,还有一丝惊艳,心下稍安。 看来……婚约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咱大人聊大人的,既见过了,我可让他们孩子自个儿玩去了。”秦淑月笑着,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一旁的徐尚书夫人,见状也笑道:“是该交交朋友。” 她喊来自己的女儿:“柔歆,薛家没有其他的姊妹,你带着宜妹妹,一起去说说话。” …… 这位尚书府的徐姑娘,是个活泼好性的。 应了母亲的意思,她便朝薛嘉宜走来,拉着她去了女眷们的地方。 今日的宴是小宴,男客女客之间不甚分明,只虚虚拉了两扇屏风。 见薛嘉宜的目光一直往屏风另一边飘,徐柔歆眨着眼笑道:“你是在看你的兄长吗?” 被人点出来,薛嘉宜有一瞬赧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都去找他的影子。 徐柔歆找到了话茬,便继续抛了下去:“我听说,你和他是一母同胞,一起降生的?” 薛嘉宜感受到了她的友善,努力回答着:“是,母亲说,他只比我早出生一会儿,差点我就是姐姐了。” “是吗?”徐柔歆忍俊不禁地道:“可你兄长瞧着真的很有长兄的风范,我倒想象不出,你做他姐姐的样子。” 徐柔歆心下了然,知道那声母亲喊得不是刚才那位继夫人,于是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旋即又感叹道:“双生的兄妹就是不同,我家里也有哥哥弟弟,都讨厌死了,我和他们可玩不到一块儿去。” 徐柔歆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嘉宜,去和自己相熟的几个闺秀见了面。 大家不说都是高门贵女,至少也出身官宦人家,彼此间不论关系如何,面子情都还是做得的。 即使有人向薛嘉宜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没有多少恶意,最多是有一点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探究。 这种程度的交际,薛嘉宜还应付得来,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一边听旁人说话,一边悄悄记住她们都是谁家的姑娘。 又聊过一会儿后,女孩儿们便和相熟的手帕交,各自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薛嘉宜松了口气。 她对旁人散发的情绪一向很敏感,人多时,即使不是有心要去一一分辨,也会有一种处理不过来的感觉。 她没有主动和谁凑在一起,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便稍往后散了散。 虽说这里是薛家,但是她也还不熟悉,没有散得太远,只在小池塘旁走走,透透气。 秋意渐浓,池子里的荷花早就凋谢了,只剩下一池枯损的残荷败枝。 薛嘉宜没有逗留太久,正打算回席间时,却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 是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啷当岁,不知何时从池塘的另一边走了过来,还站定在她后侧只有两三丈远的地方。 薛嘉宜叫突然出现的男人唬了一跳。 她下意识转过身,想要后退,又想起身后是池塘,于是侧身让了两步,局促地屈膝一礼。 见过礼后,她闷着头要走,然这红衣男子非但不让,反而跨到了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便是薛家刚回来的姑娘吧?瞧着眼生得很。”他甚至还调笑道:“嗳——别急走呀小娘子,以后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也认识认识。” 这红衣青年的五官生得不错,只是眉眼间透着轻浮,看人时眼白也比眼黑多,散发着一股阴恻恻的气质。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 可四下无人,丫鬟也不在身边,她知道不是闹起来的时候,皱了皱眉,只得顿足,生硬地道:“男女有别,不必了,这位公子。” 红衣青年哈哈大笑,随即道:“佳人不问,某只能自报名姓了。我姓魏,单名一个‘祺’,是汝阳伯府的世子。” “你的外祖父与我的祖父,可都算从前的太子旧臣,说起来,我们也是有渊源的,并不是我唐突。”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却也知道不好与这种人纠缠,于是朝他极快地又福了一福,道:“见过魏世子。” 说着,她抬步欲走,然而这个魏祺仍旧不依不饶。 他不仅继续挡在她的去路前,甚至还渐勾下腰,意欲俯身贴向她的耳际:“小娘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薛嘉宜退无可退,裙摆都快垂到小池塘的水面上了。 她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正在思考这一拳该打登徒子的下巴还是眼睛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充满安全感的声音,沉沉地飘了过来。 “这位兄台——” 魏祺倾身向前的动作,被强行制住了。 薛云朔扣在他肩上的指掌寸寸用力,声音平静:“是有什么话,非得与舍妹一叙?”《 》 8、008 听清是谁的声音后,薛嘉宜近乎惊喜地睁开了眼睛。 袖底的拳头一松,在那句“哥”窜到喉咙之前,她便已经灵巧地一猫腰,跑到了他身后。 薛云朔低眸看她一眼,见她脸色还好,没多少惊魂未定的样子,这才松手。 他长于挽弓搭箭,更时常在山林间拖拽猎物,寻常男子的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魏祺叫这突然出现的一只手吓了一跳,肩膀一震,才转过身。 他微微眯起眼来,揉了一把自己发痛的肩头,从“舍妹”二字里读出了薛云朔的身份。 “你便是薛家一起认回的那小子吧。”魏祺的声音冷了下来,没了方才调笑时的故作和煦:“好小子,力气够大的啊。你可知我是谁?” 薛云朔把左手背到了身后,隔着衣袖,不动声色地握了一把薛嘉宜的手腕,带着安抚之意。 有些纷乱的心跳,似乎因为这一下轻握,渐渐平复了下来。 薛嘉宜眨眨眼,想回握他一下,他却已经把手收了回去,朝面前的男子抱了抱拳。 “久闻魏世子大名,改日有机会再来讨教。”薛云朔从容道:“家中长辈在喊我们过去,先走一步。” 他侧过身,撤开时,仍旧寸步不让地挡在薛嘉宜身前。 见着兄妹俩抬步要走,连一个目光也不再分给他,近来春风得意的魏祺,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怒火。 “说走就走,你们可真是太讲礼数了。” 魏祺上前两步,正要如法炮制,也扼住薛云朔的肩头,为自己讨回几分颜面,然这身量尚还单薄的少年,竟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在他动手之前忽然回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瞳,淡淡地睥睨着他。 视线接触的瞬间,魏祺眉心一跳。 是他的错觉吗? 眼前的才被认回家中的乡野少年,瞳孔中那一瞬闪过的神色,竟叫他没来由地有些惧怕。 就像是被鹰隼、被虎狼盯住了一般,让人脊背发冷。 明明他身量还没长成,肩膀也单薄。 薛云朔收敛目光,没有纠缠,拉起薛嘉宜的衣袖便走。 他很清楚,这样的场合,纠缠是没有意义的。况且此人一看便是个浑的,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的拳头已经砸到那人的眼珠子上了。 快走了几步之后,薛云朔顿足,回头看向薛嘉宜,松开了她的衣袖。 “方才怎么了?”他问。 精致的裙幅限制了她的脚步,薛嘉宜跑得乱七八糟的,她站定,扶了一把鬓边的发钗,回答道:“我……觉得席间人多,闷得慌,就往旁边散了散,我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哥,是老夫人那边在喊我们吗?” 薛云朔淡淡道:“随口编的。” 哪有那么巧,长辈是他扯的借口。 两人一道往席间走,薛云朔道:“刚刚那人姓魏,是汝阳伯府的二公子。” 薛嘉宜“哦”了一声,道:“方才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她顿了顿,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好奇怪的人。” 薛云朔亦是皱眉,道:“是很奇怪。” 这里好歹也是薛家的宴席,如此轻浮的搭讪,实在是……太过火了。 虽然刚到京城、刚到薛家,这也是薛云朔第一次进入到这样的环境里,但是他已经能感受到,镀上了身份地位之后,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看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轻视,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眼神都包裹上了礼节性的微笑,没有人会主动展露情绪里真实的底色。 这和从前他在严州府时感受到的世情,很不一样。 那魏祺好歹也是伯府公子,却肆无忌惮地对主人家的女儿表现出这样的孟浪直接,相比无赖,更像是有些……有恃无恐。 他在有恃无恐什么? 薛云朔本就凌厉的剑眉愈发深锁。 他放心不下,与薛嘉宜道:“你回席间坐着,别走动了,我去看一眼情况。” 薛嘉宜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咕哝道:“不走了,一会儿不知又碰见什么。” 见她回了席间,和其他姑娘凑到了一起,薛云朔这才安下心来,朝那个魏祺之前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绕了回去。 …… 见薛嘉宜回来,方才那尚书家的徐姑娘笑道:“快来,给你留了酪浆。” 她是很标准的那种贵女,深谙如何交际,对初来乍到的朋友,不会问出答案未知的问题。 薛嘉宜腼腆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甜滋滋的小甜水她很喜欢,而且吃着东西,她就更有理由安静下来,只听她们说话,不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接茬了。 薛嘉宜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浅啜着。 酪浆才喝了半盏,紫珠又来了。 她施施然和各家闺秀行了礼,随即便与薛嘉宜道:“大姑娘,夫人喊你过去呢。” 薛嘉宜“哦”了一声,搁下碗,与刚认识的姑娘们福了一福,便随紫珠去了厅里。 前厅里并不热闹,秦淑月大概是应酬累了,这会儿单独在这里小坐。 不过看到薛嘉宜过来时,她眉眼间还是噙了点笑:“来,宜姐儿,坐到我身边来。” 这是有话和她说了?薛嘉宜心下猜测着,垂眸坐到了秦淑月身边的软垫上,轻声道:“夫人。” 即使生母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她还是没办法管别人喊出那声母亲。 秦淑月显然并不在意,她随意地问了薛嘉宜几句,玩得可开心、和哪家的姑娘比较合得来之类的闲话,紧接着,便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意图。 “席间,你可瞧见那位汝阳伯家的公子了?” 听到“汝阳伯”三个字的时候,薛嘉宜轻垂的眼睫,倏而一颤。 秦淑月没注意她的眼神,也没等她回答,便道:“汝阳伯夫人,方才你已经见过了,他家行二的那位公子,叫魏祺,如今正值弱冠,也是仪表堂堂,今日也来赴宴了。” “最难得的是……”秦淑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看着薛嘉宜道:“如今汝阳伯府,只这魏二公子一根独苗,他父亲汝阳伯,待到他成婚之后,就要为他请封世子了。” 即便薛嘉宜再迟钝,听到这儿,也渐渐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一道拦住她的轻浮身影,她的脸色白了一白。 薛嘉宜勉强挂住脸上的表情,低声嗫嚅:“伯府的事情,您与我说做什么呀?” “现下是与你无关。”秦淑月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轻描淡写般道:“可等你嫁过去,成了世子夫人,这些呀,可不就是你的家事了么。” 她仿佛没有瞧见薛嘉宜蓦然瞪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们薛家与汝阳伯府,可是在多年前,就许下了这桩儿女亲事。” —— 直到这场洗尘宴毕,薛嘉宜还是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当她和哥哥不存在的薛家,会起意接他们回京了。 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桩旧日婚约。 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她回了寝屋也未消去。 丫鬟玉屏不知内情,也难免担心地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薛嘉宜垂了垂眼,勉强分出一点笑来,回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你不必管我。” 主仆间到底不熟,她既这么说了,玉屏没有追问,只是道:“那大姑娘早些歇息吧,睡一觉许是会好些。” 薛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不大的寝屋只剩她一个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她心绪纷乱,也知晓自己恐怕睡不着,干脆没有躺下,仍旧披衣坐在窗前。 薄雾似的月华笼罩在她身上,少女灵俏动人的一张面孔上,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继母秦淑月的话,仍旧盘桓在她耳边。 “你才回来,年纪也小,成婚之事,我们不会操之过急。” “你长在乡下,到底疏于礼仪教养,成婚前,家里会请女师来,来好好地教你规矩,教一教你,该如何去执掌中馈,做这个世子夫人。” 怪不得今日见到的那魏二公子会是那副作派,想来,他是知道婚约之事的。 薛嘉宜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天起,她仿佛,就没了选择的余地。 是难过吗?还是愤恨? 仿佛都不是。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在严州府,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再想起时,竟也要用“从前”来形容了。 薛嘉宜的眼底渐渐濡湿了,她垂着眼帘,突然觉得身上这条曳金的百迭裙很是刺眼。 其实那时的日子也并不顺遂,老旧的屋顶会漏雨,枯败的墙根会生青苔,到了冬天,碗里更是一点菜蔬也不见。 可她宁可回去,和兄长继续那清苦的日子。 薛嘉宜忍着泪,正要起身去把这条裙子脱掉,余光中,却瞥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轻巧地翻过了矮墙。 她一怔,背过脸去,抬手胡乱地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睫,这才扬起脸,朝他笑道:“哥,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薛云朔随手掸了一把衣襟上的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微红的眼尾上。 他薄唇轻启:“你……” 多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在此刻仿佛连接了某种感应,即便她没有解释,薛云朔还是眉心微皱,顿住了脚步。 薛嘉宜咬着下唇,本没打算说什么,可张口喊他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哭腔:“哥……”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天起,她已经很少哭了。 薛云朔的拳心发紧,已然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告诉你了?”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知道了,却没有哭闹,连眼泪都只有浅浅一泓,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胸臆愈加难平。 方才宴中,他直觉那魏二的态度不对,悄悄又跟了过去,结果没瞧见他,反倒撞见了他母亲汝阳伯夫人与心腹婢女的交谈。 “这薛家也真是有趣,当年出事之后,恨不得把自己身上,与故太子有关的痕迹全都剜了去。” 汝阳伯夫人的声音戏谑极了:“那时绝口不提与我们许的这桩儿女亲事,现在倒好,见陛下对我们这些太子旧臣的态度松动了,也恢复了我魏家的爵位,嗤,开始巴巴地把那乡巴佬接回来,想要完婚。” 伯夫人的婢女则道:“听伯爷的意思,这婚约也不全无不可取之处。毕竟,如今那薛侍郎简在帝心,从前也确实是东宫的旧臣……而且明面上,这薛家,与那风头正盛的三皇子和八皇子都没有牵系……” 薛云朔没再听下去。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席散之后,溜了出去,打探了一番这个魏家的底细—— 魏家从前的那位汝阳伯,与他们的外祖朱翰走得还挺近。也许正因有朱翰牵线,才定下了这桩在当时看来,还算薛家高攀了伯府的这一桩儿女亲事。 可惜后来,太子坍台、被迫自尽,东宫属官尽皆坐罪,魏家也如朱家一般深受牵连,被褫夺了爵位。 再到那位老汝阳伯过世之后,魏家的情形便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的一家之主魏鸿才,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还只是个六品小京官,捞不着外派的机会。 他膝下有两子,长子据说颇有才干,可惜早早去世了;剩下的那个小儿子叫魏祺,光听这名字便知他从小就是被宠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不仅不学无术,仗着魏家还有些家底,吃喝嫖赌更是样样俱全,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据说有人曾当面讥讽,叫他“魏衙内”,而他也笑眯眯应了。 薛云朔不过转了一圈,就听得了魏祺一兜子的轶事。 “是谁告诉你的?”薛云朔轻声问她。 薛嘉宜垂着眼,手无意识地紧抓着袖口:“散席后,秦夫人知会了我。” 是知会,不是商榷。 薛云朔紧了紧拳头。 不待薛云朔回答,薛嘉宜便低下脑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想想,也未必有很差吧。我到底是薛家的女儿呢,就是不在意我,他们也不会作践薛家自己的脸面。” 她的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有没有骗过自己。 席间那魏祺的作派,分明是个孟浪之徒,即使白日里,身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酒气和脂粉香。 她说得越平静,薛云朔越是克制不住胸口激荡的那股冲动:“你不需要和我解释这么多。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嫁?”《 》 9、009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明明那句“不想”已经盘桓在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从记事起,她便记得母亲是如何怨怼父亲,父亲又是如何冷落母亲,没可能对婚姻有什么期许。 可她做不了主,哥哥也做不了主,难道还要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然后带累他吗? “哥……”薛嘉宜垂着眼帘道:“可我总要嫁人的呀。” “是。”薛云朔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一字一顿地道:“但是你不能嫁这样的人。” 他鲜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薛嘉宜眨了眨还有些湿意的眼睫,故作轻松地道:“那哥哥觉得,我应该,选什么样的郎君?” 薛云朔避开她缓缓抬起的目光,绷着脸道:“这是另一回事。” 薛嘉宜拉长音调“哦”了一声:“那我以后……选个像哥哥一样的夫婿,可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很认真。 乡间清苦的岁月里,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友人,也是她对于同龄男性,所有的认知和幻想。 薛云朔沉默一瞬,随即把本就冷峻的一张脸,板得更面无表情了。 “回答我,薛嘉宜。”他认真地唤她姓名:“这次你要是蒙混过去,我就……” 他原本想说句硬邦邦的话恐吓一下她,结果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舍得撂出一句:“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薛嘉宜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我……不想嫁。” 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如果她有的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配一个烂人。 薛云朔等的也只是她这一句话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久违地伸出手,越过窗台,摸了摸她的发顶。 “好。我来想办法。”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薛嘉宜赶忙探身拦他:“哥,我话还没说完——” 生怕他不听似的,她急急说道:“我是不想嫁,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的事情,去争辩、去冒险。” 眼下的情况和在严州府时根本不一样,那时他还能凭借一时的孤勇和意气,挡在她的身前,可现在不同,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他。 见她几欲翻窗跳出来,薛云朔无奈,只得停步。 “我自有我的办法,”他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薛嘉宜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这也是我的事情,哥,既然我也想好了,那我们一起想办法。” 薛云朔微笑道好,随即又道:“别担心,我们才回来,两家也没有立即把婚约挑明。还有时间,还来得及。秦夫人那边,你应付着就好。” 这个“我们”让薛嘉宜感到安心了些,她重重点头,见他真的要离开了,又抓住他的手臂,吞吞吐吐地道:“哥,你可别莽撞。这里是京城,有王法的。” 薛云朔睨她一眼:“怎么,我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吗?” 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轻笑一声,还是安慰了一句:“放心,我有分寸。” —— 洗尘宴后,薛家为薛嘉宜,延请了从前在宗太妃宫中侍奉过的一位陈姓女官,来教授礼仪。 这位宗太妃于当今皇帝有抚养之恩,命还很长,皇帝如今都五十多了,她还活得很健朗。 能请来宫中的女官教导,也可以看出,薛家对于那一桩婚事的在意了。 另一边的薛云朔,也正式开始进学了,每日早间,和薛泓、薛泽两个弟弟一起,去到徐家的学塾里。 薛家新冒出来个儿子——还是长子,叫学塾里的一群半大郎君很是好奇。 不过薛云朔的表现实在是很冷漠,态度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在先生几番提问、他都表现得没什么错处之后,其他人就是连笑话他的心思都歇了,也懒得再分给这个不合群的人目光。 只有秦淑月的那个儿子薛泓,在渐渐察觉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长兄并非文墨不通之后,悄悄磨了磨牙,多看了他好几眼。 薛云朔浑然不在意,他从来没有融入谁的打算。 此生他在乎的人,唯有一个。 又花了几日功夫,摸清楚书塾里讲习的规律之后,这天下晌,薛云朔正打算趁先生不在的功夫溜出去,却忽然叫人拦住了。 薛泓挡在了薛云朔的去路之前,仿佛抓到了他的小辫子一般,跳脚道:“好哇!你逃学,我要告诉先生,回去之后,我还要告诉父亲!” 对于这个还没薛嘉宜高的异母弟弟,薛云朔无甚耐心,也并不在意,只乜他一眼,淡淡道:“可以。到时候父亲正好也和你谈一谈,你的功课是谁代做的。” “你怎么知……” 薛泓大惊,随即捂住嘴收了声,只愤愤瞪他一眼。 …… 悄悄离开徐家的族学之后,薛云朔孤身来到了城南,一处名唤“望春楼”的茶肆。 为免显得太年轻、太像学子,他换了一身墨色的圆领袍,叫了一壶茶水,安坐在大堂角落的位置。 这座茶肆生意红火得很,大堂里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一个形单影只的小郎君,即使有人觉得他样貌不俗,也至多多看两眼罢了。 薛云朔垂着眼帘,安静地注视着杯中的茶汤,余光,却一直落在毗邻的楼梯处。 茶肆没什么稀奇的,这座望春楼的生意能这么好,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澧朝禁赌,天子脚下,更是没人敢堂而皇之地犯禁。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赌徒,而这望春楼,干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生意。 当然,这不算什么秘辛。既然敢赚这样的烫手的钱,背后必定是有人撑腰。 茶水斟到第二杯的时候,门口又来客了,薛云朔捏着杯壁,目光淡淡地望了过去。 是那位“魏衙内”,呼朋引伴地来了。 才到下午,也不知喝到几巡了,魏祺那张人模狗样的脸都泛着红。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一面扶着他,一面奉承:“魏兄海量,我们真是拍马难及。” 这起子人都是熟客,小二眼睛一瞄,就知道该把他们往哪儿领了。 “诸位少爷,”小二躬着身,殷勤问道:“今日要大玩小玩?是推牌九,还是打关扑?” 魏祺颇为自得地笑了两声,昂首道:“当然玩儿大的!就打关扑!” 有与他关系尚佳的友人劝道:“关扑玩起来没个底儿,届时你爹知道了……” 魏祺不以为地一挥手,随即神秘兮兮地勾了他的脖子过来,很刻意地压低声音道:“没——关系。我就快娶亲了,当年的朱家女,你可知道?她唯一的女儿,嫁妆想来也丰厚……” 不远处的薛云朔,把魏祺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杯中清茶倒映出的眼底,阴翳闪现。 魏祺浑然不知,他一掸衣摆,又朝小厮颐指气使地道:“带路!小爷我今天要玩把大的!” 店小二甩了把汗巾,眉开眼笑地领着他们往上走。 薛云朔收回目光,平静地稍坐了一会儿。 窗外天色渐暗,他没有久留,叫来了店小二,指了指桌上未动的云片糕,吩咐道:“帮我打包。” 薛嘉宜爱吃这些小甜嘴,本就是给她点的,他不爱吃甜的。 小二很熟练,三两下就打包好了。 薛云朔从绳结处接过,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天边,暮色四合。他才踏出这座望春楼没几步,忽然感觉背后,仿佛有谁在盯着他。 山林间打猎留下的直觉犹在,薛云朔脚步微顿,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往回看去。 ……没有什么异样。 是多心了吗? 薛云朔扬了扬眉,提着云片糕,走了。 望春楼二楼靠窗的雅座,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英武男子,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爹,你有没有觉着,方才路过的那小子,看着有些面熟?就像是……哪里见过。” 男人的话音稍一停顿,旋即伸出食指,往皇宫的方向,虚虚一指。《 》 10、010 定府大街,薛家。 薛永年是个孝子,即使今日,他下值得很晚,回府之后,却还是先去了上房请安。 薛老夫人的情形还是如往日一般,到了这秋天里,没有病得起不来,状况却也不是很好,正靠坐在软榻上。 见儿子迈入房中,她的脸上浮了几分笑——她只在面对儿子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真心实意的笑来。其他的人,无论是儿媳还是孙子,都得不到她这样的笑脸。 “怎么才下值,可是圣上召见?” “见过母亲。”薛永年请过安,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只是公衙里有事绊脚,所以回来迟了。” 母子俩聊了几句,薛永年忽然问道:“伯府那边,这几日可来交换了庚帖?” 薛老夫人摇了摇头,道:“且拿着乔呢,不过这段时间,和我们走动还是有的。秦氏也去和伯夫人旁敲侧击过了,对宜姐儿,他们那边是没什么不满意的。” 据秦淑月的回答,伯府松口这桩婚事,更像是他儿子那边的原因——那魏祺仿佛是瞧上薛嘉宜了。 想到这儿,薛老夫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唯一的儿子这样没出息,纵然恢复了爵位又如何?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你子嗣不丰,女儿更是只有这一个,联姻的对象应该仔细斟酌才是。要我说,嫁进魏家去是平白浪费了,于你的仕途并无助益。” 薛永年在自己的母亲跟前没什么保留的,答道:“陛下近来很是怀缅故太子,甚至还有重修他坟茔的打算。” “我在朝中的处境有些尴尬,此时与汝阳伯联姻,不为别的,只意在表明,我未曾和当年的东宫割席。” 至于魏祺如何,他日又会否有出息,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涉及到朝堂政局的事情,薛老夫人便不多嘴了,只摸着拐杖上的兽首,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至于后院的事情,你不必劳心,自有我和秦氏。” 既说起,薛永年问道:“女官来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大姑娘学得怎么样?” 薛老夫人道:“陈女官来与我说过,人是听话好学的,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永年点了点头:“听话就好,我原还担心,她会继承她母亲的倔强性子。”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不过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薛云朔一句。 会接他回来,只是因为一母双生,单独接薛嘉宜一个女儿回来不好看。 在他的心里,女儿无论聪明愚笨,尚有联姻的价值,而一个十多年了才开始正经读书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送他去进学,不过捎带手的事情,并没有指望他真的出什么名堂。 —— 薛嘉宜丝毫不知,自己的父亲和祖母如此谈论过她。 自从薛家请的那位女官到了之后,她每日都要来上房这边进学。 起初,薛嘉宜心里是很有些抵触的。 实在很难不抵触——那日宴后,继母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要她为他日嫁入伯府做好准备。 她不想嫁给那魏祺,自然也没想好好学。 教导她的女官姓陈,叫陈筠,今年不过三十,因为年纪到了,才从宫里放出来。 她生了张椭长的脸,眉眼间很是有些温和的笑意,确实是会讨宫里贵人喜欢的那种长相。 眼睛也尖。 薛嘉宜摸鱼划水的态度,全被她看出来了。 这陈女官起先并没有说什么,观察了两天之后,才和她算的总账。 “不尊师长,是为一;态度不端,是为二;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是为三……” 陈筠一条一条数着,数一条就是两下手板。 她面容和煦,下手却狠,薛嘉宜含着两包要掉不掉的眼泪,疼老实了。 陈筠看得出她虽然规矩了许多,但心里还是不服的,没有再发作,只平心静气地道:“我不知晓,你家中是什么情形,我只知道一点,学到了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 “待人接物的礼仪规矩,不是只有嫁人才能用到。你若只想应付过去,可以,我不会再管你,你若是想好了好好学,那我们继续。” 薛嘉宜揉着自己红肿的掌心,冷静了下来。 不管是为什么,学东西本身总是对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严州府了,既然要生活在京城,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总不能回回都站在兄长身后,等他替她开口。 她把嘴巴抿得发白,低着脑袋:“我……明白了。” 不过她一贯温吞,底子又薄,即使想通了,全神贯注起来,也总有做得不那么好的地方。 有几回,薛嘉宜都以为自己又要挨手板了,这陈女官却意外地温和,只微微一笑,重新与她示范。 “基本的礼数学完了,后面,我们学些别的。”这日结束前,陈筠与她道:“该教你算账,和怎么处理人情往来了。” 薛嘉宜眨着双杏眸,朝她行了个现学现卖的谢礼。 陈筠失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她回去了。 —— 散学后,薛嘉宜回了次间,在案前铺陈纸墨。 抵达京城也有段时日了,她准备给在严州府的洪妈妈和安伯写封信,报个平安。 离开这么久,她怪想他们的。 傍晚时分,薛嘉宜咬着笔杆,正琢磨信的内容该怎么写的时候,薛云朔来了。 这回,他没有翻墙,倒是光明正大地走前头进来的。 “在写什么?我来了头也不抬。” “因为我知道是你呀。” 薛嘉宜抬起头,见薛云朔已经走到桌边了,还顺手放下了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她眼睛一亮,见这明显是给她带的吃食,不待他回答,就搁了笔,伸手拿过来了。 薛云朔淡淡道:“云片糕,记得你仿佛是爱吃。” 见薛嘉宜埋头拆着纸包,他低眸,唇边泛起了一点几不可察的轻松笑意。 “洪妈妈、安伯,见信如唔……”薛云朔顺手拿起了她搁在一旁的信笺读了起来,“你打算寄信回去?” 薛嘉宜拈了两块云片糕出来,第一块本想递到薛云朔嘴边的,但他皱了皱眉,明显是有点嫌弃,她就都塞到自己嘴里了。 见她不回答,只一面嚼嚼嚼一面点头,薛云朔轻笑一声,道:“你还真的学进去了。” 薛嘉宜把云片糕咽了下去,又啜了两口花茶清口,才道:“陈女官说,吃东西的时候要讲规矩,才是淑女。” 薛云朔挑眉看她:“之前还被她的手板打得抽抽噎噎的,晚上见了我就哭,现在倒是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了。” 薛嘉宜的脸立马热了起来,不无羞恼地道:“我……我只挨了那一回,你不许提了!陈女官对我很好。” 薛云朔低笑两声,倒也没再逗她。 早先那两天,她去上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上坟也差不多了,这段时间,能与那女官渐渐相处融洽,是好事。 他也并不觉得讶异。 她天性纯质,对人对事都是坦率真诚的,相处过后,那女官会喜欢她,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薛嘉宜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把薛云朔摁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她翻出来另一张压花的信纸,又递上笔:“哥,你也写一写,我们好一起寄出去。” 薛云朔于感情上并不丰沛,不过她既提起,倒也绞尽脑汁写了两行。 两人的字迹大相径庭,放在一块儿时更是分明——一个大开大合、一个婉若银钩。 薛嘉宜看着他那行干干巴巴的“万事顺遂展信安”,笑了个不停。 薛云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斜她一眼:“怎么?我也得和你一样,把刚刚吃了几块云片糕都写上去?” 薛嘉宜轻哼一声,道:“怎么不能了?” 不过她也知道薛云朔的脾性,他一贯内敛,别说写信了,面对面时的话也不多。 她捻起信纸,吹干笔墨,非常仔细地叠好,再装到了信封里头。 薛云朔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道:“那明天,我寄出去。” 他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不好在妹妹房里待太久。 天色已经不早了,夜空中挂着几颗碎碎的星子。离开次间时,他无可避免地要从院子里穿过去,正好撞见了那薛泓。 薛泓假装没有看见他,却十分造作地与身边的小厮道:“哼,山沟沟里爬出来的,装什么相,还真当自己是薛家的长子嫡孙了。” 薛云朔平静地走了过去,没有理会。 他从不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懒得争什么口舌之快。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薛泓目光微滞,愈发恼了,转身又回去找他娘。 …… 秦淑月正在为庶务烦心,也懒得理自己的儿子。 今日,汝阳伯府终于派人送来了男方的庚帖。眼见这门亲事已经八九不离十,她松了口气,又开始为薛嘉宜的嫁妆犯愁。 朱婉仪没有留下多少嫁妆,当年朱家出事,值钱的东西还有恒产,基本上都叫她变卖了,眼下薛嘉宜要出嫁,嫁妆只能家里出了。 然而薛家账上的是收支情况实在一般,薛永年还要支去其中大半,用在他的酬酢上。 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秦淑月是不舍得为了这个便宜女儿,从自己能摸到的油水里抠出去多少的,这会儿可不就犯了难。 “娘——”见母亲不理他,薛泓开始拖着长音抱怨:“那乡巴佬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在家里,在学塾,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 秦淑月看着账本,本就烦得要死,随口道:“那你给他打招呼不就成了?” 薛泓一噎,随即又不甘地道:“娘,你是不知道,这乡巴佬可精了。” “他还整天鬼鬼祟祟的,还逃学!先生都不知道,课上还夸他!我早晚要去和父亲说,叫父亲罚他。” “你父亲本就不在意他,告小状做什么?只显得你没有兄友弟恭的样儿。”秦淑月顺嘴说完,忽然放下账本,皱起眉问:“你说,先生夸他……夸了什么?” 薛泓嘟囔着道:“就,说他机灵,一点就通啊,还说他字写得好。” 徐家族学里的先生,不说是大儒,也是老学究了。 秦淑月心里犯了嘀咕:不通文墨的乡下小子,来京进学不久,就能得先生青眼……莫不成之前,都是在装相、在藏拙? 她眉心微蹙,没把心里想的跟儿子说,只道:“你平时也机灵些,别傻乎乎地跟人家找茬,再有他什么事,你只和母亲说,听见没有?” —— 两家交换了庚帖的事情,薛嘉宜是知道的。 但她并没有告诉薛云朔。 她担心他知道了,会做出冲动的事情,到时候反而连累他。 日子一天翻过一天,继母已经开始派人来量她的身形,准备给她裁制嫁衣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面前鲜红的锦缎时,薛嘉宜还是有些难受。 回到薛家的这段日子,她看得出来,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对她、抑或者她故去的母亲,没有半点感情。 他接她回来,就只是要她做这个联姻工具。 既然这样,即使不嫁这一位,随便换一个谁,又能强到哪里去? 薛嘉宜抚摸着织锦的纹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安慰着自己。 没关系的,也许不全是坏事。 至少哥哥也来京城了,如洪妈妈所说,他不会在乡下蹉跎下去。 她嫁了人,也许日后还能帮到他。 薛嘉宜纤密的眼睫轻颤,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掉了下来,在锦纹上洇开了。 侍候她的丫鬟玉屏见了,以为她是因为待嫁而惶恐,出言安慰道:“大姑娘,别难过,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奴婢看那伯府,也算是煊赫人家,嫁过去之后呀,你可就是世子夫人了。” 薛嘉宜抿着唇,说不出回应的话。 就在这时,秦淑月身边的紫珠又来了。 紫珠眉目含笑,送来一只锦盒,道:“大姑娘,魏二公子那边,得知婚期已定,特地派人送了礼物来,要我们给您呢。” 薛嘉宜偷偷擦了一把眼泪,微笑点头,道:“好,我收下了,替我多谢魏公子。” 紫珠心下暗道:这太妃宫里出来的女官的确有本事,如今瞧着大姑娘的礼仪气度,已经看不出半点乡下回来的影子了。 不过她面上不显,只笑着递出锦盒,又奉承道:“魏公子对您可真是上心,巴巴地送了礼物来,大姑娘,你看要回礼吗?” 揩掉那一点泪花之后,薛嘉宜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不必了。” 她平静地接过锦盒,就要放下的时候,一旁的玉屏倒像是有些好奇,开口问道:“这锦盒四四方方的,也不大,不知是送了什么宝贝?” 长条的也许还是个簪子,这形状,倒真的难猜。 薛嘉宜垂了垂眼,把盒子递到玉屏手上,道:“那你替我拆了吧。” 玉屏小心翼翼地托起,见紫珠没有说话,看眼神也像是有些好奇的,于是打开了它。 薛嘉宜没有在意,然而两个丫鬟,却齐刷刷地发出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觉得奇怪,偏头,想看一眼盒内是什么东西,玉屏却手足无措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要把盒盖扣回去。 然而薛嘉宜已经看见了。 锦盒里装着的,是一对正在交合的白玉摩罗。 赤条条的,极为露骨。 紫珠的脸色都有些白了。 成婚前,长辈会教导男女之事没错,可这魏公子自己送来这样的“礼”,是拿薛家的姑娘当什么了? 玉屏的手颤颤的,把盒子扣上了。她不无瑟缩地看向薛嘉宜,道:“大姑娘,这……” 薛嘉宜阖上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放桌上吧,你们都出去。” —— 薛云朔回到薛家的时候,巡夜人的梆子都已经敲过了三更。 夜已深沉,本不该再去找她了,但是他揣着一件值得立即告诉她的好事情。 于是,他还是翻上了矮墙,打算碰碰运气。 也许她还没睡呢? 那扇窗前,竟还真的亮着灯。 而她侧坐在窗扇边,像是正在发呆。 再沉稳,薛云朔也不过是个连十七都没有的少年,见状,他再克制不住心底漂浮的情绪,直接唤道:“浓浓——” 薛嘉宜微微一怔。 在母亲去世后,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其实在两人都长大些之后,他也很少这样叫她了。 因为这个小名于音韵上实在是太黏糊,噙在唇齿间,就像一块化不掉的饴糖。 薛嘉宜站起来,她抬起稠密的眼睫,有点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哥。” 半蹲在矮墙上的少年跳了下来,倾斜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高大。 他扬起眉梢看着她,眉宇间,是一种志在必得的意气。 “你不用嫁给那个混球了。” “这件事,我已经解决了,明天,魏家的人自会来解除婚约。”《 》 11、011 薛嘉宜瞳仁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道:“哥,你说什么?” 薛云朔的脸上并没有挂着明晃晃的笑,可他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朝她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 “哥哥还能骗你玩儿不成?给我端杯水来,我就告诉你。” 月光蒙蒙的,并不太亮。薛嘉宜这才发现,在这样萧索的深秋里,他的额上,竟然还冒着一层热气腾腾的薄汗。 她回过神来,一面探身去拿杯子,一面道:“早过宵禁的点了呀,哥,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跑了一头汗?我的帕子呢……” 她手忙脚乱的,一时不察,将桌上那只锦盒带倒了。 想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薛嘉宜一窘,正要赶紧把那摩罗放起来,窗台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薛云朔却是眉头一皱,先她一步,劈手将它拿了过来。 他一眼就发觉不对了,拿上时只觉手心都发烫:“等等,这是哪里来的?” 薛嘉宜默不作声,给他倒了水来。眼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她才声如蚊讷地回答了:“是……那姓魏的送来的。” 薛云朔眉心一刺。 这种时候送这种物件,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捏在这摩罗上的修劲手指用力到快把它捏碎了,他才堪堪忍住把这玩意儿,狠狠地掼到地上的冲动。 算了,夜深人静的,砸在她屋子里,也是给她惹麻烦。 “我来处理。” 薛云朔连盒子带摩罗收走了,端起茶,猛喝了一杯。 乍听得兄长方才的话时,薛嘉宜自然是欣喜的,可欣喜褪去之后,她看向他的眼神,却隐隐有些忧虑。 她当然不是怀疑他骗她。 从小到大,他说出口的话,就没有食言过。 可她怕的就是这个。 公侯之家,薛家对上他们都算是高攀,而他更是赤手空拳。 她害怕他为了她,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你刚刚说,喝过水就告诉我的。” 薛云朔放下杯子,朝她抬了抬唇角,轻快地道:“放心,没杀人,也没放火。” 杀人放火是下下策,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届时,也难免牵累到她。 他知道分寸。 这个潦草的答案,显然不能让薛嘉宜放心。 一时之间,婚事告吹的喜悦,都没有办法盖过她心里的忧虑了。 她上前一步,隔着窗台抓住了他的袖子,摇了又摇,撒娇道:“哥,你不告诉我,我可真没法睡了。” 薛云朔方才答应告诉她,不过是一时嘴快。眼下她真的问起,他还是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说与她听。 他想了想,决定掐头去尾地解释几句,问道:“还记得,我们的外祖父,从前是为谁效力吗?” 薛嘉宜从前对于这些事情的认知,其实并不清楚。 但是这段时日,陈筠不止教她礼仪、以及府宅内的事情,之于朝局、京城的人事往来,也隐晦地与她说了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出来的女官受欢迎、时常被大户人家争抢,因为她们能教宫外的女师教不了的东西。 尽管四下无人,薛嘉宜还是压低了声音才回答:“我知道的,是从前那位……太子殿下。” 当年的这位太子殿下是皇后所出,从出身,到能力,都可以说是无可指摘的储君。 就连私德都挑不出错来——据说他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一个侧妃也没纳,只守着她一人。 然而皇帝已过春秋鼎盛之年,尚还年轻的太子在这个位置上,没错就是最大的错处。 皇帝心知肚明这个儿子没错,否则早就废了他,与此同时,提防打压也没停过,还扶持了他同母所出的弟弟三皇子、以及德妃所出的五皇子一起打擂台。 只是权力场的倾轧太残酷,后来的局面,大概也超脱了皇帝自己原本的制衡之意。 一次监国、一场刺杀,最后,太子落得个刺杀君父、意图谋逆的罪名、被迫自尽以证清白,而当时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则在惊惧之中难产,母子俱亡。 回过劲后,皇帝却又开始彻查,查到所谓谋逆皆是五皇子陷害。然而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没舍得再杀,只将五皇子废为庶人,圈禁府中,直至今日。 这么多年过去,皇帝有没有后悔不好说,当年的惊变,却已经是讳莫如深的秘辛,满京城人都绝口不敢再提。 薛嘉宜的眼睫忽闪,道:“可是……这些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薛云朔已经筹措好了语言,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如今的儿子,都不如那位故太子出息,他后悔了,开始缅怀。也正因如此,像魏家这种昔年受到牵连的太子党,得以陆续恢复爵位。” 薛嘉宜听得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无论太子还是皇帝,对她来说都是很遥远的词汇,她并不会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共情。 她只是想到了母亲。 她能记事的时候,朱家已败亡多年,她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更没见过那些舅舅和姨母。 可她从母亲的嘴里,认识过他们,知道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爵位还能恢复,死了的人却不能活过来了。 而皇帝的那一点后悔,更是显得这些人命,薄如纸屑。 薛嘉宜有些难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搓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的是哥哥的袖子,赶忙松开。 薛云朔把她的小动作看得分明,低头,不经意般把袖子又递给了她。 “魏家如今的倚仗,便是他们的太子旧臣身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可惜他们的儿子不争气,认识了一些不该他这个身份认识的朋友。” “这件事若叫有心人知道,把他们的首鼠两端捅到皇帝那里去,魏家这个爵位,恐怕捂不热了。”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仿佛是听明白了:“那魏二……是与其他皇子的党羽,相交了?” 薛云朔平静地点头,只有嘴角泛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嘲。 其实他原本没想沾惹这些。 那日偷听得汝阳伯夫人的谈话,便知这桩婚事,于魏家来说不是非要不可的,根源在那魏祺,竟敢觊觎他的妹妹,还有所谓朱家留下的家资。 所以,他盯住了他。 发现此人嗜赌之后,薛云朔起初只打算在赌桌上做局,坑他一把大的,想着到时候以利相逼,他不取消婚约也不行了。 谁知这魏祺身上有这样大的破绽。 也许连魏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背地里,早与三皇子搭上了桥。 可细想却又不是那么意外—— 若非背后还有人撑腰,当年魏家深受牵连的时候,这魏祺又怎么做得了作威作福的衙内? 见薛云朔点头,薛嘉宜的心更是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回,她不抓他的袖子了,直接握住了他的小臂,急道:“哥!” 是没杀人放火,可是牵涉到储位之争,不比杀人放火还要危险吗? 他还是拿魏家的命根子——失而复得的爵位来威胁的,对方要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报复! 薛云朔知道她在急什么,勾唇笑笑,还伸出食指比到她鼻尖前,轻声示意道:“嘘——动静太大,一会儿把你的丫鬟引来了。”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放低了之后,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性,然而薛嘉宜是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急得都跳脚。 见她真是担心得要命,薛云朔也不逗她了,正色解释了两句:“我没有挑与伯府知道,只私底下见了魏祺一人,和他说明白了。” 那魏祺虽是纨绔,却不是蠢人。他清楚,若真因他的缘故而丢掉了魏家的这个爵位,他爹再宠他,恐怕也要把他的腿打断。 相比之下,回家去犯浑打滚、让家里把一桩议到一半的婚事取消,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薛嘉宜努力分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蔫巴下来了。 “哥。”她又叫他,只是这一声软绵绵的,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她咬着唇道:“下一次……你别再这样了。” 别这样冒险了。 整件事情做下来,绝对没有他嘴上说得这么轻巧。 薛云朔挑眉看她,反问道:“你还想有下一次?” 薛嘉宜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垂着眼道:“我害怕,哥,我可以嫁人,可我不能失去你。” 今晚,她看着那耻辱一般的白玉摩罗,思考了很久很久。 她在想,婚事若成,她要怎样保护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活得稍微好一些。 可现在,她只是想到如果魏家的人报复,他若遇到危险,她再也见不到他…… 她的脑子竟就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相比嫁给谁,她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可能。 朝夕相伴十六年,她不能失去他,永远不能。 薛云朔瞳光闪烁,似乎有所触动,开口时,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谁叫你选了,薛嘉宜?” “我会顾好我自己,你别……” 他刚想说,别杞人忧天了,一低眸,却见窗槛上,蓄起了两汪浅浅的湖。 她的眼泪安静无声,而天边的弦月,也正安静地倒映在湖底。 铁做的心也要软下来,薛云朔的话立即就拐了弯:“别哭了……浓浓。” 薛嘉宜咬着唇,轻轻捶他一下:“你刚刚想凶我,喊我大名了,我都听见了。现在换小名,没用。” 她抽了抽气,继续道:“而且,你明明答应了我,我们一起想办法的。结果还是一个人闷声不响,把什么都干完了。” 哭归哭,她脑子还怪清楚的,前面他说的一字一句居然都还记得。 薛云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会有下一次的,好不好?别哭了。” 他实在很不会哄人,好在薛嘉宜抹抹眼泪,倒也真的不哭了。 她紧抿着唇,抬起被泪水涤过后格外澄明的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视线相接的瞬间,薛云朔的眼瞳亦是微颤,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良久,薛嘉宜方才垂下濡湿的眼睫,轻声道:“谢谢你,哥哥。” 见她展颜,薛云朔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用轻松地转过了话题:“既然说谢我,那我可要和你讨谢礼了。” 薛嘉宜破涕为笑:“好呀,你想要什么?” 薛云朔别开视线:“你先记着,等我想好再说。” 可等到走前,他却又转过身来,推翻了自己刚说的话:“我不需要你的谢礼。” 薛嘉宜一怔,紧接着,便见她的兄长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做这些,本就是值得的。” —— 这一晚,薛嘉宜睡得意外安稳。 第二天起来,她正要和往常一般,去到上房里,随陈女官进学,前院里却突然急匆匆跑来个丫鬟,与她知会道:“大姑娘,您先别过去了,前头闹了起来呢,女官也先回去了。” 想到昨晚兄长所说,薛嘉宜眉心一跳。 这也太快了。 她垂了垂眼,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怎么会闹起来呀?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这丫鬟似乎有些张不开口,但见薛嘉宜执着,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是那汝阳伯府的夫人……她来了,说、说要退还庚帖,与我们薛家退婚。”《 》 12、012 送走那位汝阳伯夫人后,秦淑月憋了一肚子邪火。 “婚期都定了,这时来悔婚,她还趾高气昂的,仿佛我欠她似的!” 莫说面对面切磋的她气不顺了,就是一旁围观的紫珠这会儿都忍不住道:“这伯府真是好生轻狂,夫人莫气了,气大伤身,为了这种人不值当。” 秦淑月坐下,喝了端茶,勉强冷静下一点后,皱着眉又啐了一口:“还说什么命数相克,八字不早就合过了?我看,八成就是这魏家的又有别的高枝想攀了。” 闻言,紫珠不禁笑了一声,道:“就他们那二公子,可别……” 秦淑月的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淡淡乜了她一眼。 紫珠意识到不对,赶忙收声。 魏二公子品性如何,都是心照不宣的,可要真说出来,不成了她们主动把大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行了,不该说的别说了。”秦淑月复又起身,嘀咕道:“不高嫁也好,剩得我费劲巴拉琢磨那点嫁妆。左右我是尽心了,事情黄了也赖不到我头上。” 尽管心里隐隐约约觉着,伯府突然退婚有些蹊跷,但秦淑月什么也没说,转身摆出一副遗憾又惋惜的模样,去上房里和薛老夫人禀报。 薛老夫人自是同样冷了脸下来,末了又道:“也是那朱氏的女儿没福气。” 秦淑月赔着耐心哄了一会儿。 里里外外地一通操持整理,到了晚间,她又硬着头皮,去找刚下值回来的薛永年,说了今天这事。 秋冬交界之际,京城风沙大,尽管来去都有车马,薛永年的幞头上,还是沾了不少沙粒。 他摘了泛黄的头巾下来,随意搭在了一边,听着秦淑月细细说来,眉心渐皱,忽而问道:“今日之前,退婚之事可有征兆?” 到底事情没成,秦淑月不想连带着吃挂落,于是全都往伯府身上推:“没呢!就昨天,那伯府的二公子还主动差人送了礼物给大姑娘,想来对婚事是极满意的,不知怎地,伯府今日便反口了。” 紫珠在旁边不敢说话,更不敢提那礼物是什么。 薛永年的眉心依旧皱着。 难道说,是汝阳伯府故意戏弄他们,可又何必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况且这场婚事也不止对薛家有利,如今的汝阳伯,就没期待着身在吏部的他,他日拉拔一下女婿吗? 薛永年觉得此事很蹊跷,一时间却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 左右事情已成定局,尽管他有些恼怒于伯府的反复无常,到底也没太生气。 “罢了。”薛永年淡淡道:“大姑娘的婚事,再留一留吧,左右她还小,可以再留两年。” 虽然说薛嘉宜已经及笄,不过京城稍微疼女儿些的人家,基本上也要把人留到十八九岁上再嫁。 秦淑月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没她什么事。 她应下了丈夫的话,紧接着,又听得他捋着须道:“今日时候早,把薛泓叫来,我问问他的功课。” 秦淑月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儿子几斤几两,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不过父亲垂问学业,是亲厚的表现,她还能拦着不让问不成?立即便着人去把薛泓叫了过来。 薛泓刚从学塾里回来不久,见到父亲正襟危坐着,他心里便开始打鼓,等到薛永年多问了几句,他更是紧张得额角汗都下来了。 薛永年的声音则愈发冷肃:“我看你这书,是越发不知读进谁的脑子里了。再这样,你不必去了,省得丢我薛家的脸。” 其实薛泓的功课未必很差,约莫中等的水平,但薛永年自己,当年是在没有宗族依托的情况下、一试即中了探花的,自然瞧不上区区“中等”。 薛泓肩膀一颤,委屈地回了句嘴,秦淑月叫他唬了一跳,赶忙过去拢着他的肩膀,压着他、替他告罪道:“是我太宠着他了,老爷别生气,我回头就罚他——没心肝的东西,还敢和你父亲顶嘴?快给你父亲赔不是!” 母亲也不向着他,薛泓只觉天塌了,更是梗着脖子道:“儿子哪儿错了?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每日读书也没有懈怠过,那薛云朔都不知逃几次学了,父亲都没有责骂过他。” 秦淑月心道:蠢儿子哟,你爹不问,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起来另一个儿子! 然而话一出口,捂他嘴也是来不及了的。 薛永年的眉梢抬了起来:“逃学?” 薛泓以为告状告成了,立马昂声道:“是。自打进学以来,他一直都不专心,时常趁着先生留我们自省念书的时间溜出去。” 薛永年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有些微妙。 逃学…… 一个才从严州府回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小子,他逃学,能去哪?又或者说……是想要去哪儿? —— 婚事告吹之后,薛嘉宜依旧和之前一样,每日去上房与陈女官学习。 如今没有了讨厌的婚事在前,她学得更加认真了。陈筠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只多夸了她两回。 傍晚的时候,薛嘉宜抱着账本,到西厢找哥哥去了。 ——她寓居在秦淑月的院子里,书房是薛泓的,她不想和他共用。 这几日都是这样,薛云朔下学,她也下学,两人一起在西厢那边的稍间里读书习字。 丫鬟玉屏侍候着薛嘉宜,也跟来了。 看着书桌前兄妹俩的身影,玉屏微微皱起了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即使一母双生,兄妹俩这样……是否也有些太过亲近了? 可硬要说的话,两人却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你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两个脑袋都低着,做功课做得很认真。 明明连眼神都少有交流,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偏偏就是散发着一种,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薛嘉宜丝毫没察觉背后的眼神。 陈筠不是一个苛刻的老师,留的功课不多,她已经快做完了。 她一边拨弄着算筹,一边支着腮,偷眼望向薛云朔。 远山尽处,金乌尚未完全坠下,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冷暖交错的光线里,他垂着密实的眼睫,侧脸清晰流畅。 薛云朔没有抬头,只拈着笔杆,探手往她脑门上精准地敲了一下。 “看我做什么,该算的都算完了?”他低声问。 薛嘉宜不说话,只捂着脑门点头,然后把面前的本子,展开到她折了角的部分,往他的面前推了推。 薛云朔了然,把自己的书合上了,斜了一眼她勾勾画画的地方,拿过她的算筹,教她摆了一摆。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抬起胳膊肘,把算筹拢回到自己跟前儿,重新又算了一遍。 没多久,她又把本子推来了。 薛云朔以为她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低眸,却见纸页上写了一行话。 ——安否?顺否? 有下人在旁边,她不好张口问,只能这样了。 薛嘉宜托着腮,眨着眼看他。 薛云朔提笔的手一顿。 魏祺是魏家仅剩的独苗,所以,他突然反口说不想结亲了,汝阳伯和伯夫人虽然奇怪、虽然无奈,最后却也只能依了儿子的意思。 威胁的目的已经成功达成,当时留下的证据,自然要依言交给他,不能让这人狗急跳墙。 薛云朔垂着眼,在“安”和“顺”两个字上,各自勾了一下。 然后把本子,往她的方向轻轻推了回去。 什么嘛,这么言简意赅。 薛嘉宜不满意这样潦草的答复,在纸上追问:“真的这么老实吗?我怕他报复你。” 像是怕他还这样回答,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圆溜溜的眼睛,代替她盯着他。 她提笔在纸上画圈圈的时候,薛云朔就已经察觉到了,可等亲眼看到她画下的这个表情时,还是没忍住,勾唇一笑。 他稍想了想,也动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画了一个房子,上面写了一个“魏”字。 房子外一个细细的、柴火棍似的人,抱着头;房子里两个大大的柴火棍人,一个提刀一个举棒槌。 画得太丑了,薛云朔简直不忍心看第二遍,闭着眼给她推了过去。 薛嘉宜也没忍住,绷着脸,还是发出了漏气一般的声音,笑了出来。 丑是丑了些,看还是能看懂。 魏祺比谁都更想瞒住自己的事情,他不会闹到家里的。 不过,薛嘉宜却还是很担心。 都叫衙内了,能是什么好人吗?他或许不会闹起来,可没准哪天敲闷棍呢? 她咬着笔杆,正想着该怎么和哥哥说,要他平时小心一点,一阵脚步声传来,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尽管不是在上课,薛嘉宜还是有一瞬心虚,下意识把本子给合上了。 薛云朔先她一步,循声看了过去。 见来人是谁之后,他的眉心微蹙。 是他们父亲身边的长随,姓查,叫查胜。 这查胜生了张瘦削的脸,两腮凹陷无肉,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些莫名的笑。 “倒正好都在这儿。”查胜躬了躬身,道:“随我来吧,老爷那边……请你二人过去一趟。”《 》 13、013 夜风悄过,月色昏沉。还没到地方,薛嘉宜心下便渐觉有些不对。 薛永年的精力不在后宅,更不在子女身上,一应事宜,他都交由秦淑月处理,不会耽搁他自己的时间。 回薛家之后,她极少见到这个父亲,只偶尔会在去上房给薛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与他打个照面。 现在,天色已晚,对他们从来不闻不问的父亲,却突然着人把他们叫过去…… 薛嘉宜隐隐有一点心虚,频频往身侧的兄长看去。 天边的月亮半明半寐,薛云朔的眸光亦是微闪。 他在心里把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盘了一遍,确信自己没露出什么行迹之后,不动声色地偏了些头,无声地朝她安抚道:没事。 即使有事,也与她没有关系。自始至终,本就只是他一人所为。 薛云朔平静地想着,本就锋利的眉梢,在浅淡的月色之下,更添几分冷然的颜色。 薛嘉宜心怀惴惴,这种忐忑,在发觉查胜是领着他们往前院去的时候,变得愈加明显。 正堂里,灯火通明,这里是薛永年平素处理公务、与宾客往来的地方。这会儿,他身上官服未换,正坐在案前,翻看着一叠公文。 秦淑月则站在一旁,挽了袖子,替丈夫磨墨。她看了一眼站在堂前的兄妹俩,没有说话。 直到两人异口同声地朝他行礼,生疏地喊了一句“见过父亲”,薛永年方才从公文里拨冗掀起眼皮,淡漠地往前扫了一眼。 接这双儿女回京已有月余,然而时至今日,薛永年才终于正眼,审视这个发妻留给他的儿子。 不过十六出头,正是最轻狂的年纪,却已经是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只有丝毫不像他和朱婉仪的一双眼睛里,能看出一点强自压抑着的桀骜与不驯。 “进学也有些时候了,云朔。”薛永年终于开口,声音甚至称得上温和:“这段时日,在学塾里待得可好?” 薛云朔垂着眼,答得周全:“谢父亲关怀。先生博学、同窗友善,我在学塾一切都好。” “哦?”薛永年放下手中的笔,拍了拍手,又问:“最近,都与什么人相交了,又都去过何处,与为父聊聊吧。” 他取仕已有二十载,如今也是一部主官,宦海沉浮多年,即使没有刻意摆出咄咄逼人的语气来问话,依旧透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 一旁的薛嘉宜闻言,心突地一跳。 是她的错觉吗?这两个问题…… 薛云朔显然也感受到了话里的指向性。 他抬起眼瞳,与案前那位可称他父亲的人对视的瞬间,脊背便爬升起一股寒意。 没必要回答了。 这是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他的父亲已经猜到了,这桩婚事,为什么魏家那边会反复无常。 果然,下一息,薛永年直视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淡淡开口,声音冷了下来。 “跪下。” 薛云朔本没有动作,只是余光瞥见她的裙裾后,还是一撩袍角,平静地跪了下去。 他腰杆挺直,即使跪着,也像一杆青松。 薛永年忽觉这个儿子的身影刺眼极了,开口时,原本一直把持着的语气,也带上了薄怒。 “想不起来了?那为父来替你回想。” “昨日正午,望春楼,你私自见那魏祺,是第几次了?” 薛云朔垂着眼,神情冷漠。 约在望春楼见面是第二次,盯梢的话,就不好说有多少次了。 昨天,除却约定好的证据,他还带上了那只摩罗,当着魏祺的面,砸碎在了他的脚边。 碎玉飞溅,魏祺的脸都青了,可他心里仍觉不够。 敢觊觎他的妹妹,送这样龌龊的东西给她……早晚,他会把这些人的眼睛都挖出来。 薛云朔回答的声音无波无澜:“父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这话听得一旁的秦淑月眼皮都跳了起来。 不是吧……她原以为只是丈夫多心,才派人去查一个尚未加冠的儿子的行踪,结果怎么还真是他? 才多大点的年纪,竟然敢和父亲、和伯府对着干。眼看事情败露,一句分辨的话也不说,也不知是满不在乎,还是有恃无恐。 薛永年唇边勾起了一丝冷嘲,三分薄愠此刻也成了真怒:“真不愧是她的儿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再说下去都是一种浪费,只抬起手,朝查胜喝令:“押住了,打。” 他倒要看看,流着朱婉仪血的这个儿子,骨头能有多硬。 几句话的功夫,情势急转直下,薛嘉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父亲为什么忽然发难,便见正堂两侧,真的有手持长棍的家仆走来。 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吹过,她嘴唇微颤,扑通也跪了下去。 明明肩膀都在抖,薛嘉宜却还是膝行过去,昂首替他争辩:“哥哥他就算……就算是去见了那魏公子,这也不能说明……” 薛云朔封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眉心一跳,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叱道:“闭嘴——” 薛永年仿佛才看见这个女儿似的,笑了一下。 “身为父亲,我管教子女,还需要讲什么证据,讲什么道理吗?” 他缓步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冷砖上的兄妹俩,愈加面若寒霜:“架起来,给我打到他服软为止。” 棍棒如雨点般砸下,而薛云朔一声不吭,双膝像是被嵌进了地里,唯有齿关偶尔溢出一两声闷哼。 薛嘉宜的眼眶烧烫,几乎是哭叫着朝薛永年叩首认错:“都是我的错——父亲,是我的错,是我心大不想嫁人,才撺掇哥哥去……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我再不敢了……” 可是无人理会。 薛嘉宜死死咬着下唇,收了声,径直扑上去,挡在兄长已经渗出血痕的背上。 家仆吓了一跳,匆忙收势,她无可避免地吃了一杖,而薛云朔身形微晃,正要推开她,却也支撑到了极限,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未料想得今天会闹得这样大,秦淑月也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朝薛永年求情道:“老爷,这……大郎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传出去,于老爷您的官声也无益呀!” 薛永年冷漠的眉间,只在听到“官声”二字时,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想到薛云朔那双自始至终,都直勾勾看着他的鹰隼般的瞳眸,薛永年嘲讽般冷笑一声,道:“各自带回去。” 见他松了口,秦淑月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得薛永年继续吩咐道:“这一次,务必让他吃足教训。什么时候不敢忤逆了,什么时候再找郎中。” 若非势单力薄,很多事情只能亲力亲为地去做、无法隐于幕后,他还真未必能查出来。 可那又如何?横竖他不缺儿子。 聪明也好蠢笨也罢,打不服这一身反骨,那这个儿子,他不要了便是。 不知怎的,秦淑月的表情也十分难看了,然而她亦只能低头,婉转称是。 …… 薛嘉宜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正堂的了。 她的脊骨上火辣辣地发紧、发疼,每一呼每一吸都在提醒着她,加诸在他身体上的疼痛,是她感受到的百倍、千倍。 然而玉屏把她带回次间后,就关上了门。 想到他还昏着,还被孤零零地丢了回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薛嘉宜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淌着泪,拍门求道:“玉屏姐姐,你放我出去吧,就叫我去看一眼。” 玉屏不敢开门,只道:“一晚上了,大姑娘你也累了,别乱跑了,早些歇息吧。” 眼见哭求无用,薛嘉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竭力冷静了下来。 不行的…… 不能这样下去。 那样重的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就算不死也要落病根。 也许是真的冷静了下来,也许是眼泪已经掉完了,薛嘉宜不哭了。 等到门外没了声音,她从箱笼里翻出了干净的布绢,和一点简单的止血药材,悄悄打开窗,翻了出去。 她学着他的样子,想再翻墙出去,可这堵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障碍的矮墙,对她来说却难如登天。 她艰难搬来石砖垫脚,可惜爬上去,容易翻下来却难,薛嘉宜只得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 脚踝像是崴到了,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许多,趔趔趄趄地摸去了西厢。 好在薛家的人口并不多,西厢这边大多是空置的,没有人注意到她。而薛云朔的那个小厮,也不知是溜号了,还是被遣走了,这会儿并不在。 跨进寝屋,闻见这股浓重的血腥气的瞬间,她的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酸了。 薛嘉宜循着窗前森冷的月光走了过去,开口便是哭腔:“哥……” 自听见她的脚步声起,薛云朔便有些朦胧的意识了,眼下听到她在叫他,近乎本能地睁开了眼。 看到他俯卧着,满背都是血痕,薛嘉宜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根本没有流干。 她把头拧开,不再看他,抹着泪,匆匆忙忙地去点了灯,拿起带来的剪子,走到了他身边。 “哥。我帮你把背上衣服剪开,不然要粘连伤口了。” 薛云朔已经差不多醒了,却没有回应她。 好狼狈。 他把脸彻底埋进了褥子里。 这样子的他,怎么能叫她看见? 可是感受着身后她细微的动作,他的心里,却渐渐满溢起另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他和她,仿佛生来就应该这般,永远交缠着,永远……抵挡在彼此的身前。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全神贯注地替他处理着背后狰狞的伤口。 架在床头的灯不太亮,她凑得很近,连她温热的、湿漉漉的鼻息,他也感受得很清楚。 是抚慰,又或者是折磨?他却有些分不清了。 好在,她怕他痛,尽快结束了清理伤处的过程。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灼然的体温,也能感受到他的状况不对,就要起身道:“不行,光我处理不够。” 她那点医术,连半桶水都算不上。 她抬起手背,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坚定:“哥,你等着我,我一定把郎中找来。” 直到这时,薛云朔才终于抬起些头。 他用很轻的气音开口:“你过来。” 薛嘉宜不明就里地往他身边坐了一些,声音紧张:“很痛吗?” 薛云朔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再过来一点。” 薛嘉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懵懵懂懂地朝他低头,把脸凑了过去。 “哥?”她小小声问。 薛云朔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侧脸,温声道:“没关系,不是很疼。”《 》 14、014 他的抚摸很轻盈,像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 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安抚他自己。 薛嘉宜湿润的眼睫颤了颤。 她正想捉住兄长发烫的指尖,他却已经放下了。 薛云朔阖上眼帘,轻轻与她说:“我缓一缓,会好的,别怕。” 她素来心软,从前连他处理猎物都不敢看,今天见得这样血腥的伤口,会很害怕吧。 见他闭眼,薛嘉宜心底一慌,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伸手,拍拍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耳朵。 “哥,你别睡。”她手足无措地道:“我……我这就去找郎中来,你等我!” 她正要站起时,薛云朔精准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虽轻,却还平静:“我不会死的。听话,回你房里去。” 这个时候,薛嘉宜能听他的话就见鬼了。 他已经在发热了,她虽医术不精,可也知道,这比外伤更危险。 她坚定地站起道:“哥,我去去就回。” 薛云朔到底没什么力气,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很快就叫她推了下来。 她最后看他一眼,随即抹抹眼泪,扭头就跑了出去。 阴郁的寝屋内,她的离开带走了最后一抹亮色。薛云朔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来到京城之前,他曾经自信又天真地想,不论如何,他总是能护住她的。 现在,薛云朔发现,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即便凭借一点小聪明,解决掉了她这桩婚事又怎样?没有魏祺,也可以有张祺李祺。只要薛家、只要他们的父亲有意,照旧可以随便给她配个人家。 在严州府时,他还能凭借一点蛮横的孤勇,强硬地挡在她的身前,可在京城这样的富贵膏腴之地,没有权势的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能这样下去。 他想,他要快一点,成为她的依靠。 …… 已是深秋,冰冷的夜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愈加清醒。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穿过连通院落的碎石小路,生怕踩出什么动静叫人发现。 她倒不是害怕被人发现会受责罚,只是她要再被关起来的话,就没有人管哥哥了。 眼看就快要摸到角门了,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猫着腰,正想从花圃穿出去,却忽然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 她呼吸一紧,还未抬头,便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大晚上的,跑出来做什么!” 是全嬷嬷,她提着灯笼,似乎是巡夜到了这边。 她一面上前,一面尖着嗓子说:“快回你屋里去,叫你父亲知道了,你这不是讨打吗?” 晚间发生的事情,那样大的动静,府里没有不知道的。 薛嘉宜只觉浑身都僵硬了。 全嬷嬷已经拉住了她的衣袖,不由分说地要拽她回去。 她不得不挪动脚步,长睫上又沾了泪:“嬷嬷,我求求您,您就当没看见我,我……真的不行的嬷嬷,我得去请郎中,不然哥哥他真的……” 想到还孤零零在屋里的薛云朔,她的喉咙一哽,竟是说不下去了。 全嬷嬷动作一顿,皱起了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良久,还是松开了抓在她袖子上的手。 “角门落了锁,你怎么出去?”全嬷嬷转过身,灯笼的光映在她下半张脸上,衬得她板起的脸愈发冷肃,“跟我来。” …… 薛嘉宜从稍间后、运送菜蔬的小门溜了出去。 打更人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三更,早到了宵禁的时辰。 薛嘉宜有些害怕。 全嬷嬷还能好心放她一马,要是被巡街的武侯捉到了,夜犯宵禁,那她可真完蛋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呼吸,愈发提起了小心。 好在今晚天上有月亮,不算太昏暗,而京城的街巷横平竖直,路也是好找的。 薛嘉宜没有去找医馆或者药行的打算。这么晚了,这些铺面早关门了,不会搭理她。 而且,以今晚薛永年的态度,即使她找来郎中,人家也不会愿意掺和到他们薛家的浑水里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就是闹到衙门里去也没用。 得找有身份的人帮忙。 薛嘉宜咬了咬唇。 来到京城之后,有身份的人,她只认识一位。 想着受伤的兄长,薛嘉宜鼓起勇气,循着上课时,陈女官所说的她家的方位,沿街摸索了过去。 然而她毕竟没怎么在京城走动过,平时都被拘在家里,没一会儿,便有些迷失方向,不知该往哪个路口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她听见相邻的街道上,传来了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点,还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的,只能是巡夜的武侯。 武侯们再拐个弯儿,就要往她这条街来了。薛嘉宜呼吸一滞,四下望了一望,但沿街的铺面都关了张,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耳听得足音越来越近,她心在狂跳,却不敢顿足,只得提着裙子,放轻脚步往前跑。 可惜夜太空旷,薛嘉宜甚至已经能听见那几个武侯打诨说笑的声音,然而她距离前面的街口,还有一段距离。 心越跳越快,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她抬起头,猛然发现,在斜角那一家客栈的旌幌下,停着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 车上套了匹枣红的马,却没有车夫。 难道说,是有人住店了,但没把车马牵进去? 薛嘉宜顾不得许多了,咬着牙,心一横,扶着车辕,直直就跳了上去。 浅寐的马儿叫她突然的动作惊动了,蓦地一掸后蹄。 薛嘉宜刚探头钻进车厢,还没来得及站稳,叫这一下晃得后仰,就要栽倒出去。 她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车帷,然而抬眸看向车内情形的瞬间,她几乎惊叫出声。 有人。 一个身着墨青长衫的青年男子,正倚靠在车厢内。 他本像是在闭目养神,然而此刻,却因她突然的闯入而蓦然睁大了眼睛。 薛嘉宜瞳孔放大,瞬间紧张了起来,抓在车帷上的手无意识一松—— 好在车内这人迅速从错愕中回过了神,起身,拽了她一把。 薛嘉宜勉强站定,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局促之中,她不知自己是应该先开口解释还是先赔礼道歉,刚刚的动静,却已经将武侯引来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眼前的青衣男子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安静。 武侯的脚步声果然越逼越近,“何人胆敢犯禁,出来!” 青衣男子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呵欠,才撩起窗帘一角,闲闲望了出去。 “更深露重,几位巡夜辛苦了。” 看见他长相的瞬间,马车外的武侯立马就换了语气。 “二、二公子?这这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不在府里休息?” 被唤作二公子的男人弯着眉眼,笑得温和:“与我爹吵架了,这可不,只能出来露宿街头。” 武侯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然而顶头上司的家事,他们也不敢过问,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薛嘉宜缩着肩膀藏在角落,听着这男子与外头的武侯说话,心跳非但没有平抑,反倒愈发快了。 他定然是有身份的,否则武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然而她满心惦记着薛云朔,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口、惦记着他还孤零零一人,完全没有心思继续深思下去。 等到武侯们的脚步声离去,薛嘉宜立即便朝面前的青衣男子恭敬一礼,垂着眉眼道: “多谢公子施以援手。不然刚刚,我……就要被以犯禁之名带走了。” 说罢,她又是深深一揖。 眼见她就要跳下车去,青衣男子却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他饶有兴致地反问:“谁许你走了?” 见眼前的小娘子身形一僵,抖着眼睫抬眸看他,青衣男子挑了挑眉,视线缓缓落在她的面颊上。 倒真是生得灵秀,这般满面泪痕,也不显得狼狈,只平白叫人生出许多的保护欲出来。 只是这大晚上的在街上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看衣着打扮,别是哪家的姑娘小姐要逃府私奔吧? 青衣男子心里犯了嘀咕。 “你不和我说清楚,你这般夜奔是为了什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他神色认真:“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恶人,我可以先告诉你,我是谁。” “我姓季,在家中行二,父亲便是如今的京兆尹,所以方才那些武侯,见是我便没有深究。” 薛嘉宜咬了咬唇,思考了一下。 陈筠教她的时候,与她简单说过京中大小各部官员,她知道如今的那位京兆尹,确实是姓季。 她垂着因为泪水洇湿、而不再卷翘的眼睫,低声回道:“我的兄长生病了,他病得很重,我出来给他请郎中。” 这话不能说是全然的真话,但也不是假话。她自觉眼前的男子方才帮了她,她不应该骗他。 季二保持着扬眉的神情,正想再问几句她是谁家的,怎么她哥哥生病,要她一个小娘子跑出来请郎中,想了想,还是没问。 算了。这些高门大户,哪家没点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又从车内翻出张纸条来,往上盖了一章。 “拿着。”季二道:“这是京兆府的印,回来的时候再遇到武侯,你给他们看就是。” 薛嘉宜未料得还有意外之喜,下意识圆睁着眼看向他。 这青衣男子却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抱着臂往后靠了靠,道:“去吧去吧,不用再谢了。” 薛嘉宜拿上纸条,却没再谢,而是忸怩地又开口了:“我……我不太认识路。我想请问,季公子,这个……” 季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给她打起车帘,指了方向。 “你的路没找错,往前再一拐,朝西走,跨一条街就到了。去吧——” …… 有了正确的方向,有了那张纸条,薛嘉宜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她找到了陈筠的住处,不无忐忑地敲了敲门。 好在门房处有人,听闻她是陈筠的学生,虽然夜已经很深了,还是替她去通传了。 陈筠披衣起来,见薛嘉宜这一脸泪痕,形容也狼狈的样子,几乎被吓了一跳。 听她说清楚情况之后,陈筠皱了皱眉,道:“今夜太晚了,请了医师也进不了你们薛家的门。” 薛嘉宜眼眶里的泪又蓄起来了。 她抬手揩了一把,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还是恭恭敬敬地朝陈筠屈膝一礼,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叫什么大人,叫老师。”陈筠往她额前敲了一下:“没说不帮你,你跟我来。” 陈筠带着她,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些药葫,一样样拿与她:“这个是金疮药,这个是草乌散,还有这个……这个丸药,你拿回去就给他吃,这个要磨成粉……” 她顿了顿,又道:“明早我便带医师去你家,只说是你最近身体不好,我给你请来调养的,把面子留够。我是外人,既这么说了,你父亲不好驳我面子。你回去也不要和旁的什么人硬碰硬,听见没有?” 薛嘉宜听得这番事无巨细的叮嘱,忍着眼泪,重重点头。 陈筠见她心都快飞出去了,也不耽搁,拍拍她的肩膀,送她走:“平时见你胆小,今晚倒是胆大包天,怎么,不怕武侯给你捉到牢里去?” 薛嘉宜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回话的声音轻细:“老师,我怕的呀。” 可是她更怕,从此偌大的人世间,只剩她一人。《 》 15、015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薛云朔醒了。 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意识尚还昏沉,感受到手仿佛被谁握着的时候,下意识攥了一下。 掌心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真实,不似梦中。 刚睁眼的薛云朔微微一怔,侧目看了下去。 是薛嘉宜。 她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而空着的那只手,正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她应该是倦极,用这样不舒服的姿势,都睡得很沉。 薛云朔垂了垂眼,心情复杂。 少女莹润的鼻尖沾着一缕碎发,正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他斜支起身,刚想抬手替她拂去,感受到他动作的薛嘉宜却突然惊醒,猛地直起了腰。 薛云朔逗留在半空的手滞住了,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还是该收回才好。 薛嘉宜并未察觉他的局促,见他醒了,眼睛蓦然一亮。 她在榻边坐直了,双手合握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近乎惊喜地唤道:“哥——你醒了!” 听她唤他,薛云朔眼底原本那些堪称阴翳的颜色,倏而便隐匿了下去。 他低垂眼睑,用一种尽力轻松的语气应了一声:“嗯。” 见他想要坐起,薛嘉宜手忙脚乱地又去扶他:“别,会扯到伤处的。” 薛云朔没听她的。 这会儿醒了,他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太狼狈,执意坐了起来。 薛云朔卧着的时候还好,薛嘉宜只能看见他的脊背——那样重的伤,她一时也不可能想到什么别的。 但眼下他坐了起来,即使她慌忙后退几步,又别过了脸,还是无可避免地瞧见了他身前块垒分明的腹肌。 见薛嘉宜几乎是小跳着躲到了帷帐后面,薛云朔本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躲什么,直到他顺着她猝然收回的视线,低下眼帘…… 他的耳尖,也迅速红了起来。 薛云朔眼疾手快地抓过被子的一角,盖在了自己身前,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什么。我披件衣服吧。” 他的皮肤是浅麦色,夏天的时候,天天跟着老猎户进山打猎,也晒不黑几分,常年遮蔽在衣物之下的腰腹,更是白得分明…… 等等,她在想什么? 薛嘉宜捂着自己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口,去拿了衣裳,正要给他,却又皱起了眉,道:“可你的伤……” 天上下刀子,这衣服也得穿。 薛云朔平静地接过,道:“虚披一下,没关系。” 见兄长神色坦然,薛嘉宜心底那一点尴尬倒也很快退去。 雀跃的心情还是占了绝对的上风,她去端了水来,开始和他讲昨晚的事情。 怕他担心,薛嘉宜隐去了差点遇到武侯的枝节不提,只说自己去找了陈女官帮忙,还说再过一会儿,她会带郎中来。 薛云朔静静听着,扣在杯壁上的指骨用力到微微凸起。 昨晚做梦的时候,他心里都在想一件事情。 要怎样,才能快一点护住她。 他原本的打算,是好好进学,考取功名。所以在严州府的时候,即使身处乡间,无有良师,也没有放弃过读书。 但昨晚的事情提醒了他,来不及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任凭怎样天资聪颖的才子,在考场上折戟沉沙的也不在少数。 即使一试即中,距离取仕、高升,也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既要尽早展露出自己的价值,那便走不了这条路。 也许……只剩下一条路好走了。 薛云朔思考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本就冷然的一张清俊面孔,更是显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薛嘉宜的话音渐渐停了,不无担心地问道:“是伤口又疼紧了吗?” 薛云朔回过神,没回答,只严肃地看着她。 薛嘉宜叫这眼神看得有些茫然,歪了歪头,“哥?你怎么盯着我看?” 薛云朔瞳底的颜色幽深,移开了视线,却没回答。 他只是在想,老天既然要让她做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让他和她一起出生? 如果他比她更大些,如果他已经拥有了保护她的能力…… 见他不答,薛嘉宜正想追问,虚掩着的寝屋门口,却有人敲了敲门。 她心弦一紧,本能地站了起来。 好在来的还是老熟人。 全嬷嬷绷着个脸,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公事公办地道:“大姑娘,那位女官已经到前院里了,说是带了郎中来给你瞧病的,你去迎一迎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才解除宵禁,也就是说,陈筠那边得是一早就马不停蹄地出发。 想到这儿,薛嘉宜浅浅的泪窝又有些兜不住了。 她低下脑袋,克制着抽了抽气,随全嬷嬷去了前院。 时辰还早,薛永年还没有去上值。见陈筠来,显然是知道昨晚的事,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眯起眼,目光扫向了堂前看起来温软和顺的女儿,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倒真是在那泥巴地里,养得极好。” 在这薛家,他向来是令行禁止,是以能趁夜溜出去通风报信的,只能是这个女儿了。 薛嘉宜鼓起勇气,抬起下巴回道:“孝悌之道,难道不应当吗?我与兄长感情好,这并不是错。” 说着,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许多。 可想到昨晚,若非继母求情,这个所谓的父亲恐怕真的要发狠打死她的哥哥,她就觉得,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 这个时候提“孝悌”,明显就是在嘲讽,薛永年的眉梢急促地一跳。 好在陈筠还在一旁,出来打了圆场。 在进宫侍奉太妃之前,陈筠也是官家小姐,虽说是因为家道中落才进的宫,但是在宫里沉浮十余载,她如今算是给自己挣了体面出来。宗太妃那儿,还惦记着她,时常传她入宫面见,高门大户间,她也时常走动。 话茬很快被带了过去。薛永年一贯圆滑,自然不会因为家里的小事,开罪一个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女官。 薛嘉宜自觉开口是在惹麻烦,低下头,一面有些懊恼,一面随陈筠和郎中一道走了。 乍然泛起的怒意消退得很快,薛永年看着这个女儿的背影,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些微妙的神色。 他忽然发现,在昨晚之前,他仿佛……很是低估了这双儿女。 —— 陈筠带着郎中,很快来到了西厢。 薛嘉宜跟在后头,脑袋缩得跟鹌鹑似的。陈筠看出了她在局促什么,笑道:“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连你父亲都敢顶撞。” 薛嘉宜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敢了。” 不过见到薛云朔那一身伤之后,陈筠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父亲打儿子并不稀奇,可是这种打仇人的打法,却还是罕见的。 那薛永年想来也是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见她来也没说什么。 陈筠按住了薛云朔意欲起来谢礼的动作,示意郎中上前去处理,牵了薛嘉宜出去。 之于皮肉伤,郎中处理得很快,出来后还与陈筠赞道:“昨晚是这小娘子处置的吗?做得还不错,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否则恐怕已经生了疮疡。” 陈筠往屋内看了一眼,“叫也没叫一声,伤得不重?” 郎中一摆手,道:“怎么不重,是他太能忍了,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醒着。不过再能忍,也是肉体凡胎,恢复还有得熬呢,估计这两夜还会发热,离不了人。”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立马道:“我会守着的,您教教我吧。” 郎中与陈筠对视一眼,随即拍了拍手,道:“好啊,你跟我来,汤药我还要教你怎么煎,再就是换药的时候……” 陈筠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但是一想薛家这个情况,恐怕也没有比亲妹妹更妥帖的人了,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 毕竟是薛家,陈筠和郎中是外人,没有久留。 寝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秦淑月那边,薛永年应该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刚刚派了人,送了些炭火和吃食来。 薛嘉宜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在乡下的时候,她常常做这些事情,并不生疏。 薛云朔吃了一副药,比晨起那会儿要好些了,只是面上还是微微发红,看得出还是有些烧着。 见他又要起来,薛嘉宜急道:“不行!郎中方才说了,不好乱动的,会牵扯伤口。” 薛云朔压着眉稍,轻笑了一下,道:“那我只能使唤你了。” 她哼了一声,道:“又没不让你使唤,你说吧,要做什么?” “去拿药油来。” 薛嘉宜依言照做,拿到床边后,薛云朔却袖手不接。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脚踝上:“你脚崴了,揉一揉吧。”《 》 16、016(小修) 随后的日子,兄妹俩就和透明人一般,在薛家待了下去。 一应供给,倒是没短,但西厢末端这两间房,几乎成了禁地一般的存在,没谁再过来了。 薛嘉宜没去揣摩薛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去想以后。 照顾兄长的这段时间,她的心境反倒平和安然不少,恍惚中,她还有一点留恋这样的时刻,就像是留恋从前在乡下,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下雪了,哥,你瞧!” 一觉醒来,屋檐上积了些白,空中正飘着些细雪,随寒气一起打着旋儿。 严州府靠南,雪自然少见。凛冬时偶尔飘些雪,也是湿漉漉的,和北方干爽的雪并不相同。 薛嘉宜有些雀跃地跑出去了,然后叫外面的风雪冷得一激灵,缩着脑袋又跑了回来。 她掸了掸刘海儿上沾的雪粒子,扭头,见薛云朔半蹲在箱笼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凑过去问道:“哥?” 薛云朔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他毕竟年轻,平时身体也健壮,一个月过去,虽然狰狞的外伤还是会疼会痒,但是已经不影响他正常行动了。 箱笼里,他带来京城的东西,委实不算多。 一把短刀,一柄木剑,换洗的衣物,除了这些,基本上没了。 薛嘉宜蹲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找东西,随即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惊奇地拈了条绳子出来。 她“哇”了一声,随即感叹:“你居然还留着,天呐。” 是一条五彩的长命缕。 只是编织者的手艺实在是不太好,再加上丝线都已经褪色,若非这就是她自己做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薛云朔没料到她这么眼尖,挑了挑眉,朝她摊开手心,道:“还给我。” 薛嘉宜有一点不想还,缩着手道:“好丑呀,我编一条新的给你,好不好?” 这还是她六岁时编的呢! 太丑了,她有点儿想毁尸灭迹。 薛云朔想也不想便道:“不好。” 眼见他伸手要夺,薛嘉宜还是还他了,嘟囔道:“小气!给新的你都不行?” 薛云朔攥着这条长命缕,轻抬唇角,坦然应承:“对,你有一个小气的哥哥。” 对于有关她的人和事,他一向都很悭吝,做不到、也没想过要大度。 薛云朔正要把褪色的旧物重新收好,低下头,思绪却不自觉流转回了当年—— 他们六岁那年的端午,缠绵病榻的朱婉仪勉力支起身,挟来五色丝线,亲自编了一条长命缕,戴到了自小多病的女儿手上。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到兄长面前,本意是想朝他炫耀,看到他空荡荡的腕间时,却扁起了嘴。 她回去,窝在房里好几天,给他也编了一个。 “送给你,哥哥,你也要长命百岁哦。” 那道满是期待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边,薛云朔想了想,把这条长命缕珍重地收好了,又拿了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出来,揣到袖中。 薛嘉宜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炉子上的药已经咕嘟好了,她去端了过来,放到了窗边晾晾。 薛云朔凝眸看着她,心下微沉。 沉寂的这段时日,他想了许多。 前段时间在学塾里,他便听闻西南烟瘴之地战事又起,而澧朝承平日久,兵力不足,四境之下,皆在大举募兵。 读书考举的路太慢,那留给他的,只剩下从军一条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这是唯一一条也许还走得通的路。 自己手上有几斤重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京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四面楚歌的薛家了。 薛云朔不能放下心来,于是,又想起了朱婉仪临终前留下的这份遗物。 那间缠绕着病气的寝屋里,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他记得很清楚。 母亲声色俱厉地要他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的妹妹。 那时他心想,不必起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血脉相连、呼吸与共,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和她的羁绊,早不是血缘能概述得了的。 可现在回想,薛云朔却也能记起,这块玉佩——朱婉仪是在他起誓之后、确认了他的心志之后,才把它给它的。 往事像罩在迷雾里,他一时也摸不透关窍,但现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先寄希望于这块玉佩真的有用。 薛云朔把还烫着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与薛嘉宜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薛嘉宜的眉梢挂着不赞同:“你的伤……”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她换的药。她很清楚,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得这样轻。 “没事。”薛云朔云淡风轻地笑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 —— 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落在宫城间的碧瓦红墙上,煞是好看。 陈筠目不斜视地走在宫径上,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 再好看的景,呆个十来年,也该看腻了。 眼见宗太妃所居的庆安宫就要到了,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陈筠稍侧过身,朝迎面走来的那人见礼:“见过宗将军。” 朝野上下,能被叫做“宗将军”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昭武大将军宗甫,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宗尧之。 眼前这位,便是年轻的那位宗将军,算起来,还是宗太妃的侄儿。 宗尧之步履微顿,还礼后,问道:“太妃这是又传你进宫说话了?” 陈筠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地回道:“是。” 人老玩性大,宗太妃厌倦了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想听听宫外的新鲜事。 后宫之中,便是这位宗太妃地位最尊,其实就是想出宫转转,也未尝不可。 但她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格,当年即便对皇帝有抚养之恩,却也坚决地辞让了太后的位置,避免宗家过于坐大,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不会为自己的私欲,折腾出什么事端了。 宗尧之闪身让开,道:“我才请过安出来,你去吧。太妃今天心情一般,说话小心些。” 陈筠眉梢微动,问道:“是因为西南的战事吗?” 宗尧之点头,目光也有些凝重:“是,前日,我父亲已经挂帅出征了。” “只是各地军户废弛,临时拉起来的新兵,光是到那烟瘴之地,都不知道要折多少进去……” 当今天子,已经在那把龙椅上安坐了几十年,和史书上绝大多数做到这个年纪的皇帝一样,日渐走向昏聩。 若非如此,安定了多年的西南诸国,也不敢作乱。废弛的军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 宗尧之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的视线落在陈筠肩上的浮白上,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没撑伞?” 陈筠仿佛没有听见,她拢了拢风帽,朝他屈膝一福,便继续往前了。 宗尧之只回头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是外臣,没有在宫中久留,出宫后,骑马回了将军府。 一到将军府,府里的亲兵就迎了上来,为他牵马。 “二爷,今天府里来客了。”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当铺那边的消息,说有个小子,拿着咱家的信物,找来了。” 宗尧之抛开缰绳,扯来巾帕,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粘的雪粒子,问道:“哪来的小子,问了名姓吗?” “他说他姓薛。” “薛……”宗尧之皱了皱眉,把擦过脸的帕子往亲兵手上一丢:“人在哪?带我过去。” …… 前厅里,薛云朔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他依照朱婉仪临终前的吩咐,去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当铺,言道要当那块玉佩。 玉的水头和成色都不错,小二留他坐下,拿着去找了掌柜。 薛云朔在当铺内坐了许久,心情渐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毛躁。 来之前,他便有所猜测。 朱家从前也算钟鸣鼎食之家,会留下点什么依托,不算稀奇。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加之树倒猢狲散,他不知道母亲留下的所谓“信物”,是否还有效力,又是否能护得了她的女儿。 如果没用……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薛云朔攥紧了拳头。 总之,他是不可能任她一个人留在薛家,受人摆布的。 好在,当铺的掌柜很快现身,确认了信物之后,甚至直接领他来到了这昭武将军府。 薛云朔颇有些意外。 凭他对当今局势的了解,这昭武将军多年以来,一直是皇帝的忠实拥趸,从不参与朝野之争,更别提沾染储位了,与当年明面上就是太子党的朱家,更没半点牵系。 朱婉仪留下的信物,怎么会与宗家有关? 终于,前厅外有脚步声传来。薛云朔站起,眉梢微扬,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连廊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英武男子,他身高腿长、臂膀宽阔,走起路来,一步顶得上寻常人两步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薛云朔打量他的时候,宗尧之也看了过来。 本不过闲闲一眼,可他的视线落在薛云朔脸上的时候,倏而就凝住了。 怎么是他! 这不是那天,他与父亲宗甫在望春楼的二楼吃酒,瞧见的那小郎君么? 那时他还觉得,这小子长得有些像天家人,还与父亲说笑了两句来着。 宗尧之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薛……小公子,请坐。” 薛云朔朝他抱拳一礼。 宗尧之走到厅前,待到坐下,又问:“你这个薛,是哪一笔的薛?” 薛云朔垂了垂眼,答道:“吏部右侍郎薛永年,正是家父。” 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闻言,宗尧之更是满心疑惑了。 好在薛云朔已经拿出玉佩,双手奉上。宗尧之接过,定睛看了看,随即屈指在玉佩上挂着的小坠子上一弹。 “确实是我宗家的东西。”宗尧之取下了这颗平平无奇的绿坠子,把玉佩又还给了他,“说说吧,你这玩意是哪儿来的,今日找上门来,又为的是什么。” “椟”才是信物,“珠”只是添头? 薛云朔沉吟片刻,握着玉佩,拣着重要的部分解释了一通。 毕竟,眼下是有求于别人,不是隐瞒的时候。 宗尧之越听,神色却越古怪了起来:“你确定没有记错么?你母亲临终前,说,让你拿玉佩,去找一个叫青鹞的人?” 薛云朔拱手,垂眸:“千真万确,未敢杜撰。” 宗尧之忽而问道:“你知道,青鹞是谁吗?” 不待薛云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青鹞,是他老子宗甫的小名!他还是长着顺风耳,才听他娘这么喊过他爹! 可很快,宗尧之便笑不出来了。 朱家女的遗物、宗家的信物…… 还点名要见他父亲。 宗尧之的右眼皮剧烈地闪动了起来。 他站起身,抬起视线在这前厅扫了一圈,随即扬手示意,让厅前本就不多的仆下,俱都退了出去。 他微眯了眯眼,盯着这张有些肖似谢家人的面孔,心底,忽然浮现起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薛小公子,某冒昧地问一句……”宗尧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岁数?” —— 雪停了。 只比铜钱大一点的太阳,悬在远山尽处,散发着一些聊胜于无的热意。 神色冷然的少年提着一只纸包,慢腾腾地回到了薛家。 薛云朔的心情有些沉闷,庭前的积雪受了牵连,叫他踩得嘎吱作响。 就快要到西厢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妹妹侧坐窗前,正微微勾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绣绷。 红线缠绕在她莹润素洁的指尖,上下翻飞,像一只捉不住的蝶。 薛云朔立在原地,察觉自己的视线被这根红线牵引许久的时候,天色已然又暗了一些。 不知是他的呼吸太轻,还是她太入神了,她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到来。 直到他的声音在窗前响起:“怎么坐在窗口,不冷吗?” 薛嘉宜猛地一回神,在意识到是谁回来了之前,她的眼睛就先亮了起来。 “哥?”她放下绣绷,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走路没声音的呀——还好,不是很冷。屋子里待久了闷,吹吹风也好。” 哪里没声音,分明是她没听见。薛云朔轻笑一声,神色稍释。 她一贯如此,做事时只要沉浸下去,别说旁人,就是连自己都能忘了。 他走进了屋里,随嘴问道:“在绣什么?” “给全嬷嬷的,我见她荷包旧了,正好一直在想该怎么谢谢她。”薛嘉宜随手把针扎到绣绷上,迎了上去:“怎么才回来?” 薛云朔朝她举起右手,给她看提溜着的纸包:“今天茶肆不顺路,换了家点心铺子买的,尝尝?” 薛嘉宜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倒显得我多馋嘴似的。” 薛云朔低眸笑笑,没再看她,也没说什么。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薛嘉宜却察觉到有些微妙的不对。 想及今日还不知他去了哪里,薛嘉宜秀气的眉心微蹙,问道:“哥,你今天……怎么了?”《 》 17、017 见他不答,薛嘉宜立时便急了。 “哥——”她拖长了声音,哀怨地喊他:“你又这样!不声不响的,叫我担心。” 虽然今天的事情没打算瞒着她,但见她这样,薛云朔还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板起脸道:“还管上我了,你是哥哥我是哥哥,嗯?” 薛嘉宜抿着嘴不答,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意在不言中。 她生着一双乌漆漆的杏眸,眼黑比眼白要多许多,如这般抬着浓云似的眼睫看人的时候,任谁见了都心软。 薛云朔不知叫她这样盯过多少回了,每每见她这样的眼神,还是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他别开一点视线,把那装着吃食的纸包慢条斯理地拆了,才道:“吃吧,我边和你说。” 他既开口了,就不是哄她的。薛嘉宜这才展颜,乖乖坐了下来。 雪白的云片糕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意沁在舌尖,薛嘉宜安静地嚼嚼嚼,听他的话音响在耳边。 “我今天出去,是为了这个。”薛云朔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佩,放在了桌面上:“母亲留下的遗物,总得一探究竟。” 薛嘉宜伸出手,想摸一摸这块玉佩。可感受到上面残留着的他的体温的瞬间,不知怎的,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蓦然抽回了指尖。 她的小动作一直很多,薛云朔没太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听到那当铺掌柜领他去了昭武将军府的时候,薛嘉宜的眉梢蹙了起来。 能叫母亲临终托赖的,一定是值得托付的关系。可朱、宗两家一文一武,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瓜葛。 “好奇怪哦。”薛嘉宜不由追问:“然后呢,那宗将军是怎么说的?” 薛云朔有一瞬沉默。 他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宗尧之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什么危险的东西,问清楚他的年纪之后,这人的神色更是大变,像是勘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玉佩上的那枚坠子,是宗家的信物没错。这信物,宗家从不轻易许人,知道的人也极少。” “也许是再上一辈的人有旧,具体得问问那位宗老将军才知道缘由,但可惜几日前,他正好挂帅出征了。” 直到这时,薛嘉宜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劲来,问道:“哥,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寻这玉佩的究竟?” 按说他们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薛云朔却觉喉头一哽。 他偏开头,不去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放得很平:“因为我想好了,打算去投军。” 话音落下,小小的一间屋子倏而就安静了下来。 薛嘉宜蓦地睁圆了眼睛,瞳仁轻颤。 薛云朔低下眼帘,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眸底隐秘的神色。 ——远走行伍,那必定是要与她分别了。 房间里有些暗,他侧转过身,去点亮了灯台上的半只蜡烛。 薛嘉宜的眼下投着一片细碎的、晃动的阴影,不知是因为火苗轻曳,还是长睫本就在扑朔。 她轻声开口:“从军,很危险吧。” 薛云朔盯着那一星火苗:“有舍有得。”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吗?” 明明这些年,他一直在读书的,虽说时常进山打猎,但那只是为了贴补家用。 是为了她,才选择走向这样一条危险的路。 虽然不想她有心理负担,但薛云朔没有直接反驳这句话。 她素来敏锐的,矢口否认,只会叫她更怀歉。 “不全是。”他终于还是回转过身,在朦胧的烛光里认真看着她:“我并不喜欢囿于四方书房,日复一日的苦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本就向往亲身去建功立业。” 从听到兄长打算投军起,薛嘉宜的嘴角就耷下去了,这会儿听他这话,也只勉力提起来一点。 她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也好,不然父亲那边……” 以薛永年的官职,他若是有心阻止,恐怕薛云朔进入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薛嘉宜顿了顿,努力朝兄长扬起一个笑:“哥,不管你走哪条路,我永远都相信你。” 薛云朔轻轻一笑,追问道:“相信我什么?” 她眨眨眼,道:“相信全部的你啊。” 饶是她对她从来都是独一份的热烈,这样不加掩饰的吹捧,薛云朔听了还是有些赧然。 他稍偏过头,趁薛嘉宜放松警惕,右手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上,重重地搓了一把。 小时候,他就常仗着比她高摸她脑袋,等她大一点,会抗议说,他把她摸矮了的时候,他就不这么干了。 和记忆中的触感并无区别,薛云朔唇角笑意犹在,眼底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甚至料想不到,与她别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声音低沉:“留你一人在薛家,我不放心。”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及笄了,是大人了,你不必为我担心许多。” “而且……”像是怕自己耽误他似的,她甚至还找来佐证:“这段时日,你瞧,不也没有谁再来找麻烦吗?” 薛云朔未置可否,却是摇了摇头。 从当年立时便能与发妻割席的态度来看,薛永年绝对不是一个有情之人,遑论他们在乡下长大,与他本就没什么相处。 这段时间,薛家人是漠视了他们,可这只是因为,一时还没再遇到一个值得把她放上的价码,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他们兄妹俩罢了。 “我今日拿上玉佩,便是想与你寻个托处。”薛云朔道:“那位宗将军认了信物,答应了我的所求。” 薛嘉宜还有些懵,不由问道:“哥……你、你要把我嫁出去吗?” 有一就有二,薛云朔又搓了她脑袋一把,冷笑问道:“你很想嫁?”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总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危险。 她缩了缩脖子,没回答他这话,只发出小小的抗议声:“头发都教你摸乱了。” 薛云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语气有些不对。 要紧事当前,他没有深思,只收敛神色,正色道:“不嫁人的路有很多,譬如教授你的那位陈女官,至今也未婚配。” 薛嘉宜歪了歪头,看着他。 薛云朔继续道:“宫里前两年放了一批人出去,那位宗太妃,身边的位置空了许多。近来,她有意要选两个年轻的姑娘家陪在身边。” “如果你愿意进宫,和你的老师一样做这个女官,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出面帮忙,在过几日的花宴上,报上你的名字。” 宗太妃地位尊贵,对身边亲近之人也从不薄待,去她的身边侍奉,算是一件镀金的好事。 因此,她要选女官的消息,在京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里,早就传开了。 愿意应召的不知凡几,但总归还是要看宗太妃自己的眼缘,故而宫里打算以赏花宴的名义,请这些姑娘家来。 薛嘉宜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女儿在家中,自然要听从父母之命。 但若在宫里有了身份,那即使是父亲,也不能轻易摆布她。 说不意动是假的,可薛嘉宜的眼神却有些细微的闪烁。 薛云朔看出了她的犹疑,以为她是畏惧于深宫内院,出言安抚。 “你别怕,我探听过了,那位宗太妃风评不错,她一向避世,不怎么沾惹那些宫闱之争。既是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里选,选的是女官、而不是宫女,想来也不会有太粗重的活计。” 薛嘉宜确实有一点害怕陌生的皇宫,但是不多。 至于后面那句,她更不担心了。 在严州府时,虽有洪妈妈和安伯,但是四个人的生活起居,只他们两人肯定是忙活不完的,她和哥哥都没少干活。 “也就是说……”薛嘉宜酝酿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问道:“那位宗将军,愿意看在信物的份上,帮我们一个忙?” 薛云朔颔首,随即扬眉看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有些扭捏,却又不无期冀地开口了,眸子里有光闪过。 “我觉得……” “哥,你既要从军,眼前有机会入那昭武大将军的麾下,不比我去做一个小小女官,来得更合算吗?”《 》 18、018 薛云朔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 见状,薛嘉宜以为他没明白,赶忙解释道:“战场上,再好的身手,也得有人赏识呀,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总比自己应征,从做大头兵起要好……” 大概是想到了他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不过语气并没有减弱。 行伍间等级分明,若无人赏识,只被安排去填线,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凶多吉少,更别提建功立业了。 不待她说完,薛云朔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不用想这么多了,如果你不排斥进宫去当这个女官,明日,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看在信物的份上,为你安排。”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至于我的前程,我不需要谁来给我铺路,尤其——不需要你牺牲。” 薛嘉宜轻轻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这怎么能算我为你牺牲呢?那块玉佩……母亲是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既是她留下的东西,只用在我头上算什么?” 她知道,母亲在世时一直是偏心于她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一直想弥补上对兄长的那一份薄待。 “这件事没得商量。”薛云朔神色冷然,不容分说地道:“保护你,也是母亲临终前的意思。” 见他油盐不进,一点商榷的余地都不给,薛嘉宜气得一跺脚,扭过头道:“非要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么多年,你都只是因为母亲的意思,才对我好的吗?” 此话一出,薛云朔漆黑的瞳仁闪了闪,随即也别过了头去。 “你可以这么想。”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平静地回答。 话刚出口,薛嘉宜其实就自觉有些过分了。 她这样说,仿佛否定了他们兄妹俩过去的所有,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出自他的本心,而只是为了一个在记忆里渐渐泛黄的誓言。 可听薛云朔这样回答,薛嘉宜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跺了两下脚,瞪他一眼,正要转身走掉,却听得身后他叫住了她。 “等等。”见她回头,薛云朔并没有挽留,只指了一下桌上的纸包,“你的云片糕,拿走。” 他垂着眼帘,半边轮廓沉在烛火没有照亮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薛嘉宜果真顿足,朝他走来,却并没有去拿那纸包。 “谁稀罕这一口吃的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背上的伤还没好呢。你坐下,我给你换了药就走,随你怎么安排。” 薛云朔沉默一瞬,抬眼见她已经去打水净手了,终究没再拒绝。 天色又暗了几分,一盏灯已经不是很够了,薛嘉宜准备好了换药所需的东西,本想去再点两只蜡烛,瞥见薛云朔正站在衣桁前一件件地脱衣服,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稍稍移开眼,尽力目不斜视,随即如之前的每一日一样,为他擦拭,又为他敷上新药,重新裹好干净的细纱。 薛嘉宜原本还存着一点赌气的心思,可看到他背上这些将近月余、依旧未能好全的伤口,心里便只剩下难受。 她咬了咬唇,正想着该怎么为刚刚的话道歉,却听得薛云朔先开口了。 “就当是为了我。”他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显得有些渺远:“你不安定下来,我无法安心。” —— 第二日一早,薛云朔又去了一趟昭武将军府。 “有劳宗将军。”他朝宗尧之抱拳一礼,神色谨然:“此番,我也要替舍妹多谢您。” 他一开始并未抱有期望,毕竟,只有一个尘封了那么多年的旧物。 没想到这位宗将军真的会施以援手,而且帮得相当干脆,连缘由都没问,也没打听薛家的情形。 宗尧之爽朗一笑,道:“微末小事,无需在意。太妃本就是我的姑母,我与她说一说就好。” 只是陪伴太妃的女官而已,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即便宗太妃没瞧上那个薛姑娘,多选她一个留在庆安宫,也不是大事。 薛云朔闻言,又是长长一揖,宗尧之的眼神微妙地闪了一闪,在他拜下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眼前这位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当年那位太子妃难产后,恐怕,不是一尸两命…… 只是手一抓上薛云朔的肩膀,宗尧之的职业病就有点犯了。 这两日见这少年人虽因还在抽条,身形略显单薄,行止间下盘却极稳,宗尧之本就有心试他一试。 说是迟那时快,他当即便出手了,扣在薛云朔肩头的那只手猛然缩回,随即化掌为拳,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薛云朔微微一惊,虽不知宗尧之为何突然发难,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他大退两步,微一后仰,旋即飞快地定住了身形,在宗尧之的下一拳来临之前,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 “好小子!”宗尧之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许多。 薛云朔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沉下心来,开始应对。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一个已经三十多岁、还有家学渊源的武将的对手,但是对面显然并无恶意,薛云朔很快便换了一种心态。 能与这样的人切磋的机会很难得,他一面化招,一面开始学习对面之于招式的处理。 宗尧之本意是为了试探,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反在薛云朔的引诱之下,开始给他喂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气笑了。 “拳脚不错,可惜都是野路子。”差不多试探完了,宗尧之收势、抱臂,问道:“你师父是谁?” 薛云朔垂着眼帘,道:“赵二叔。” “哦?”宗尧之好奇问道:“这是谁?” 难道说,是朱家当年悄悄安排的什么人物? 薛云朔不卑不亢地答:“是严州府乡间的猎户。我随他进山打猎,学过一些。” 宗尧之嘶了一声,琢磨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此番,你为什么要替你妹妹做诸多安排?” 还未弱冠的年纪,相比兄长,操的简直是当爹的心。 薛云朔没有隐瞒,道:“不瞒宗将军,西南战事纷纷,四境都在募兵,我有心沙场建功,唯独不放心舍妹。” 看来薛家内部是有些故事了。 不过宗尧之并不关心这个,他扬了扬眉,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玩味的神色。 “起自募兵,即便你身手不错,至多也不过从伍长做起。不若这样……”宗尧之道:“你既找上门来,我们也算有缘,我去信一封,将你直送我父亲部前,让他直接提拔你,栽培你,可好?”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薛云朔的反应。 听了这话,薛云朔的眉心倏而一跳,不过,他的神情,也只有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了。 “多谢宗将军,不过不必了。”他平静地作答,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拒绝的是怎样的一个大饼。 宗尧之没想到他居然不答应,不由追问道:“为什么拒绝?” 薛云朔抬起黑沉沉的眼瞳,直视着他道:“无功不受禄,宗将军能看在旧物的份上,帮一把舍妹,我已是感念万分。” 事实上,这两次来到这座将军府,眼前这位宗将军微妙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叫他察觉到不对了。 愿意帮薛嘉宜一把,还可以说只是看在那信物的份上,举手之劳。 再对他如此一帮到底,甚至直通到那位昭武大将军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宗家将门世家,有本事的人应该见得多了。薛云朔不觉得,宗尧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身手不错,起了爱才之心。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他不相信会有谁对他无缘无故的好。 洪妈妈与安伯照顾他们兄妹俩多年,是因为朱家对他俩有恩义;猎户赵二叔会传授给他吃饭的本事,是因为赵二叔自己年岁渐长、儿子又不争气,而他学艺之后进山打猎的收获,都会如数交予他一部分。 这位宗将军,一定有所图谋。 闻言,宗尧之不禁眯了眯眼。 他确实是抱着,趁着眼前这位疑似皇太孙的少年尚在微时,朝他施恩的想法,未料得他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 高看薛云朔一眼的同时,他不禁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那位故太子,最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即便相交很少,他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儿子,会是这样一个满心戒备,小小年纪便能数出几转心思的人吗? 不过话已至此,宗尧之倒也没有勉强,只拍了拍他的背道:“少年人,有志气。去吧,凭你的胆气,相信即便没有引荐,我父亲也一定会看到你的。” 他拍打的动作没有留力,薛云朔一时不察,加之背上有伤,叫他拍了一个趔趄。 宗尧之觉出不对了,问:“有伤?” 挨打总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被问起了,薛云朔倒也坦坦荡荡:“是,家法。” 闻言,宗尧之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皇家的恩怨暂且不提,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位薛侍郎,他日得知自己打过谁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表情?《 》 19、019 京城的冬一天冷过一天,冬至后的这天清早,薛家迎来了一位贵客。 送走那面白无须的小宦官后,秦淑月摸着宫制的烫金请柬,脸上的笑容里浮现起一丝疑惑。 “莫不是老爷那边和宫里走动了?这宗太妃的花宴,居然给我们家里的姑娘递了帖子。” 紫珠在旁提醒:“咱家里的姑娘,不就那一位吗?夫人您忘啦,她那女师,从前不就是太妃娘娘宫里的?” 秦淑月这才恍然大悟般,拉长音调感叹了一声,“这段时日,那位陈女官不怎么来,我都快忘了。” 说着,秦淑月越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嘶……她倒是走运,遇到了好老师。算了,去,把大姑娘叫过来。” 薛嘉宜被传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见秦淑月拿出了那封请柬后,她便明白了。 “这两日,你好生准备,莫丢了薛家的颜面。”秦淑月把请柬交到了她手里,继续道:“选得上最好,选不上倒也无妨,就当开开眼界,见见各家的闺秀。到时我叫紫珠随你一起去,她中用些。” 好赖话薛嘉宜是听得出来的,想及继母上回还为兄长开口求情了,她不无感激地道:“多谢夫人,我会好好准备的。” 更圆滑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秦淑月笑笑,一面摆手让薛嘉宜下去,一面与紫珠道:“既是女官大人提携,薛家也该备份礼回去……” 薛嘉宜安静地退下,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次间,把挂在楔子上的彩绳取下了。 这根长命缕,她已经编好几天了,却一直别扭着,没有送出去。 再不送,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薛嘉宜垂着眼,把收尾的结扣盘好,拿上它,去了西厢。 这几日,薛云朔时常不在屋子里,她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但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 其实上回也不算是吵架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悬而未决的离别,她明明是不舍得的,却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薛嘉宜原想着,把长命缕悄悄放下就走,结果到了西厢,却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 来都来了,不好心虚地转头就走。她抿着唇上前,很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哥。” 薛嘉宜在外面盘桓的时候,薛云朔就听见了她的动静。 他对她的脚步声,简直比对自己的还熟悉。 不过直到她扭扭捏捏地进来了,他也才站起来,假装才听到她的声音一般,淡淡应了一声:“怎么过来了?” 薛嘉宜捏了捏掌心里的彩绳,答道:“赏花宴的请柬,秦夫人已经给我了。”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薛云朔并不意外,只道:“好事落在薛家,他们倒也不会阻挠。” 薛嘉宜不去看他身后打开的箱笼,也不去想,他刚刚是在因为什么收拾东西。 她把唇线几乎抿得发白,随即,用轻松的语气回道:“嗯,我晓得的。哥,你都……打算好了吗?” “差不多。”薛云朔微微颔首,扬眉道:“募兵不像科考,祖宗十八代都要盘查清楚,我可以搞定。” “父亲那边,不会阻拦吗?” “先斩后奏吧,等他知道我走了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我会留信给他,多一个去挣军功的儿子,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薛云朔说完才发现,薛嘉宜已经走得离他很近了。 她垂着眼睫,朝他摊开手心:“喏,给你的。” 看到那条长命缕的瞬间,薛云朔感叹:“怪不得突然来找我。” 薛嘉宜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抬头,用雾蒙蒙的眼睛瞪他:“你要不要?” 薛云朔手都伸一半了,闻言一顿,挑眉看她:“旧的你要收回去吗?” 不待她回答,他便一把将那长命缕夺了过来。 “新的我要。”薛云朔难得笑得张扬:“旧的我也不还你。” 见他拿着彩绳,在自己的腕间比划了半天也戴不上,薛嘉宜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了句真笨,才道:“手给我,我给你戴。” 薛云朔拿人手短,只得听从。 她认真地替他戴着手绳,眼神里别无他念,只有柔嫩的指尖,偶尔会无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腕间的皮肤。 薛云朔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 他低垂眼睑,忽然很郑重地唤她:“浓浓。” ……还借着这个动作,双手合握住了她的手。 薛嘉宜本能地想要闪避,一抬眼,却正好撞进他幽深的眼瞳。 熨帖的热意自他的宽厚指掌间传来,她的眼睫微颤,轻声唤他:“哥?” 他的眼神很深,深到她望也望不见底,可开口时,却是云淡风轻,甚至还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 “我终会出人头地,护你周全。”薛云朔松开手,留给她一个很潇洒的侧脸:“等我回来。” ——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薛嘉宜穿着身藕荷色的竖领对襟短衫,下系一条织金马面,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在揣摩人心这方面,秦淑月很有些心得:“虽说皇宫是巍峨庄严的地方,可也要看是去干什么的。” “太妃娘娘都多大年纪了,在宫里什么端庄的姑娘家没见过?这一次,她就是想选些年轻鲜活的颜色陪在身边,打扮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反倒讨嫌。” 头回进宫,薛嘉宜难免有些紧绷,不过等马车进了宫门,开始要步行往庆安宫之后,她的内心,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并没有把这次的赏花宴,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紧张。 虽说赏花只是为这场宴席立下的名目,宫里的布置,依旧没有懈怠。 许多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鲜花,都在盆中大朵大朵的盛放着,更不必说应季的水仙、腊梅,那更是开得花团锦簇,远远望去,好似一团一团的祥云。 宴席之上,各家的贵女也正如枝上鲜花一般,开得热烈。 薛嘉宜略一定神,在拥簇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洗尘宴时来过薛府的,那位徐尚书家的女孩儿、徐柔歆。 徐柔歆的手帕交此番不在,她也落了单。 两人打了招呼,聊了好一会儿,那位传言中的宗太妃,总算是姗姗来迟了。 和薛嘉宜想象中的和蔼老人很是不同的是,这位宗太妃偏瘦,脊背微隆,脸颊也因上了年纪,凹陷无肉,但是皮肤并不松弛,还算紧致,依旧能看出盛年时的容华与气度。 原本喧闹的席间,因为正主的驾临,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女孩子们忐忑又雀跃,在女官的带领下,齐刷刷地向太妃请安。 随即便是几项在宴前就知会了各家的流程,投壶、插花……不一而足。 众贵女们虽然知道,此番并不是选状元,主要看的还是太妃的眼缘,也都铆足了劲,想要表现自己。 薛嘉宜低着脑袋,随大流地跟在人群里。 虽说这一次的机会难得,但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对自己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并没有打算强出头。 宗太妃坐在炉火边,捧着手炉,神色和缓。 “是那个姑娘吗?”她遥遥指了指院中那个藕荷色的身影,问身边的大宫女繁炽。 繁炽定睛看向薛嘉宜的方向,点了点头:“是那一位。只是奴婢实在好奇,这……二爷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么件事,留这么个姑娘下来?” “孩子难得有求于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宗太妃的目光也落在薛嘉宜的身上:“瞧着也是个可心的,没这茬,我没准也会挑她。” 繁炽试探着道:“那另一位……” 这一次,宗太妃是预备选两个新女官来着。 宗太妃没有犹豫,又朝徐柔歆的方向点了一点。 繁炽会意,去往席中,收束了渐起了玩心的闺秀们,随即,便简单明快地宣布了太妃的意思。 徐柔歆对自己的入选有些惊喜,却也不那么意外。 她和薛嘉宜一道上前,与太妃行礼。 谢过恩后,徐柔歆忍不住侧目看向薛嘉宜,见她眉眼间依旧平和,并无喜色,心下一惊。 她一直觉得,薛家新近认回的这乡下姑娘,性格有些钝钝的,也未见有多么出挑的地方,可这么一看,倒实在有些太沉着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难道说,这薛姑娘一直都只是内秀于心,没有将城府表现出来? 徐柔歆忍不住暗忖。 打量她的眼神太多,薛嘉宜没有一一分辨,更没想到在徐柔歆心里,已经开始把她往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向去思考了。 想到今日之事有了结果,兄长或许立马就要心无挂念地离开……她明知被太妃挑中是喜事,却还是有些难受。 个中情形难以言表,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宗太妃与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命繁炽拿来一双玉镯,各自套到了她们的手上,今日的宴席,便结束了。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在身旁紫珠的吹捧声中,薛嘉宜无意识地摩挲了好一会儿腕间的玉镯,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向紫珠,目露期许地道:“紫珠姐姐,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在街上逛逛,不知可不可以?” 若是以前,紫珠一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绝了她,但是她才得了太妃青眼,眼见会有更好的前程了,紫珠只笑道:“大姑娘想去哪里逛街?奴婢陪您一起吧。” 薛云朔就快走了,薛嘉宜想要为他添置一些东西,不好叫人知道,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自己逛逛,可以吗?” 紫珠自然没有拒绝的,甚至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她身上有没有带银钱。 薛嘉宜自信地摇了摇她的小荷包,道:“放心吧,我带啦。” 早在这趟进宫之前,她就想好了,无论被不被太妃选中,都要借着出来的机会买东西,把体己的私房钱全都带上了。 …… 今天没有下雪,市面上行人不少。 薛嘉宜掰着指头算,自己要给哥哥买的东西。 “药材、皮子……先去买药吧,皮子太重了。再就是……” 这回是西南起了战事,听说那边山林沼泽多,瘴气也多,她翻了几日医书,想要为他配一个解瘴的香囊,即使只是聊胜于无也好。 薛嘉宜低着头走路,浑然不觉身边多了个身影,等到她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腰上的荷包忽然被身边这个影子钳了去。 薛嘉宜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抬头看清是谁的瞬间,她眼中又喜又怒:“哥!” 薛云朔笑着掂了掂她的荷包,闪身避开了她的动作:“走吧,你这是要去哪里?”《 》 20、020 陪妹妹逛街这件事情,薛云朔已经是驾轻就熟。 从前在严州府时,没那么多街市好逛,县里每月一回的大集,她也是不会错过的。 针头线脑、山货小食,小贩们每回卖的东西都大差不差,她却次次都逛得很开心,薛云朔至今也无法理解。 他拎着包,见薛嘉宜出了一家药铺,转头又进了另一家医馆,这才终于发觉,她仿佛不是在为她自己置办些什么。 “丹砂、雄黄,这些都有的,只是这扣子藤……平时入药甚少,姑娘再去别处看看吧。” 接连被拒绝了几次,薛嘉宜有些蔫蔫的,不过还是和店小二道了谢。 她拎着打包好的其他药材,见薛云朔走过来,顺手就往他手里一放。 “买这些做什么?”他问。 薛嘉宜没瞒他,答道:“给你的呀。此番募兵都是要去西南之地的,那边丛林多瘴气,我找了几个方子,给你配一份。” 说不上有多感动,但是薛云朔心下还是微微一漾。 今日宗太妃择选女官的结果,他已在她的表情里读出来了,所以,方才很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是选中了高兴,想要给自己添些钗环,没成想是惦记着他。 “所以……”他挑了挑英气的眉,把手里另一个包袱提了起来:“这个也是给我的?” 薛嘉宜眨了眨眼,微翘的眉梢满是得色:“对的哦,最近天多冷呀,手套和护膝我都已经做好了,回去把皮子一缝,包管暖暖和和的。” 她原本想做身衣裳,但一来完整的皮料在京城太贵了,她的小金库显得岌岌可危,二则皮衣厚重,也太惹眼,想想西南之地不会太冷,做些小件的也好。 兄妹之间,没什么好客套的,薛云朔只低眸笑了一声,道:“早知道,当时鞣的皮子,应该带两张来。” “是啊。”薛嘉宜嘟囔道:“还有两味药,在严州府可便宜了,到这皇城根下,翻倍都不止。” 大街上人来人往,薛云朔克制着自己揉她脑袋的冲动,只与她闲闲说笑。 苍术、丹砂、雄黄……连带最难买的那味扣子藤,也一样样买齐了。 眼见时候不早,薛嘉宜却踢踏着,一点想回去的意思都没有。 “哥……” 她低声唤他,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薛云朔明知她为什么突然叫他,却还是微扬起锋利的眉梢,问道:“想说什么?” 一直被两个人刻意回避的离别,此刻,终于已经近到避无可避。 薛嘉宜垂着眼睫,声音轻细:“你要好好保重,不许受伤。” 听了这一团孩子气的发言,薛云朔勾了勾唇,故意逗她:“刀剑无眼,我若受伤了,可怎么是好?” 闻言,她把头埋得更低了,也不说话。 见状,薛云朔疑心自己逗得太过火,正想凑近看一眼她是不是掉金豆子了,脚步刚顿住,就叫她逮住机会,往他靴尖狠狠踩了一脚。 薛云朔叫她这一下踩笑了,一低眸,却见她抹抹眼泪,昂起头瞪他。 “举头三尺有神明,”薛嘉宜咬牙切齿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万一叫他们听见了。” 薛云朔唇边浅笑犹在,眉宇间,却也多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不说了。”他顺着她的话,声音放轻了许多:“只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回来。” 怎么舍得呢?薛云朔心想,如果他再不在了,这世上,就只她一个人了。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她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拉着他,要他连呸了好几下,才勉强放过他。 —— 薛云朔没在薛府久留。 时间悄悄过去,年前的募兵,眼看就要暂告一段落。 这天清早,雪下得很深,他最后一次翻过那堵矮墙,隔着朦朦的窗户,看了薛嘉宜一眼。 时辰还早,她没有醒,睡颜安详而宁和。 悄悄地走吧。 薛云朔心想,要是叫醒她、和她道别,她怕是要哭鼻子了。 他低笑一声,回眸看了她最后一眼。 眸底的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昂起下颌,紧了紧背上妹妹裹好的行囊,迎着还未乍破的天光,再没回头。 …… 床帷间,薛嘉宜缓缓睁开了眼帘。 她似有所感,目光怔怔,捧着毫无征兆作起乱的心跳坐了起来。 她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屋檐外飘起细雪纷纷,她才慌忙趿鞋起身,近乎趔趄地奔至了窗前。 漫无边际的白色铺陈在天地间,那几枚就要被新雪覆盖掉的鞋印,显得刺眼极了。 薛嘉宜打开窗,闭上眼,任冷风吻过她颤抖的眼睫。 不能哭……她要好好的,要叫他安心。 —— 正午时分,薛云朔的离开被仆人察觉了,连带桌上那一封留给薛永年的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说了他有志报国,投军去往西南,让薛家不必找寻。然而薛永年攥着这封信,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秦淑月看着他有些在颤抖的手指,微微一惊,试探般问道:“老爷,这……” “成何体统!”薛永年把信往桌上一拍:“当我薛家是什么地方,又当我这个父亲是什么!” 把信拍下之后,他大概仍觉气不顺,又叫人把薛嘉宜叫了来,明摆着是要诘问。 薛嘉宜猜到了会有这一出,来到正堂的时候,并不慌张,问她什么,她都只说不知。 被这个平素木木呆呆的女儿顶回来好几句之后,薛永年简直比读信时还要火大。 然而宗太妃懿旨已下,这个女儿虽还未正式进宫,却已算半个庆安宫的人了,薛永年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怒火,冷笑道:“你们俩兄妹,还真是一路货色。” 薛嘉宜并不把这句话当成讽刺,反倒接受良好地弯了弯唇角,朝他屈膝一礼:“父亲谬赞,我不如兄长许多。” 秦淑月都快憋不住笑了,很是艰难地绷着脸劝和。 好在她的救星马上就来了,门外,一个丫鬟怯怯地打断了堂前的对话,通传道:“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 之前来过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小宦官,此刻已在前厅等候。 上回便是秦淑月见的他,她赶忙上前,客套道:“陈公公,这是哪来的风,又将您给吹来了?” 宫里来的人,无论位高位低,总得多给几分薄面。薛永年亦是客客气气地请了这宦官进来。 宦官姓陈,叫陈卫,若非下巴上一片光溜溜的,瞧着几乎像个文人,而非太监。 “嗐,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上门叨扰。”陈卫笑眯眯的,双颊各有一条猫胡子般的纹路:“今日宫里雪景好,宗太妃有心作画,请新入选的二位新女官入宫,侍奉笔墨。” 秦淑月眼睛一眨,问及关键:“没几日便要过年了,这回进宫,姑娘可还……” 陈卫笑答道:“夫人说笑了,宫门可不是朝外开的。” 薛嘉宜垂手立在一旁,不知为何,听闻不必在薛家过这个年,心里竟然微妙地一松。 当然,不论她什么想法,太妃的旨意已下,而这位陈公公带来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了薛府门前。 即便她心下仍有些微妙的忐忑,也终究是登上了这辆入宫的马车。 薛嘉宜安静地坐在车里,没有回头,也没有张望。 她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开了京城。 现在,离开一个对她而言、早已是空荡荡的薛家,并不足以让她产生任何情绪。 —— 进宫之后,薛嘉宜和徐柔歆一道,去给宗太妃请安。 宗太妃并不畏冷,正在四面开阔的亭下作画。见两个年轻的姑娘朝她请安,她只略掀了掀眼皮,问道:“此番来得匆忙,心里可有怨言?” 徐柔歆忙回答道:“能早日进宫侍奉太妃,是臣女的福分,怎敢有怨言?” 宗太妃笑了一下,眸光却依然冷淡:“怎敢。你的意思是,心里确有怨言了?” 徐柔歆再圆滑,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圆滑,闻言,立时便心惊了起来,扑通跪了下去。 宗太妃并不管她,视线渐移到了徐柔歆身边的另一道身影上,问了如出一辙的问题:“你呢?可有怨言?” 薛嘉宜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说了实话:“臣女长在乡下,留在京城的那个家中,又或者进宫,对我……对臣女而言,并无区别。”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好,父母长辈如何暂且不论,身为儿女对家毫无留恋之意,这话若是说起来…… 一旁的徐柔歆都有些为薛嘉宜害怕了。 上首的宗太妃却什么也没说,只搁下笔,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与身边的大宫女繁炽道:“带两个新人下去安置吧,挑好些的宫室。” 老妇人的声音温和,仿佛方才的诘难,只是一场错觉。 …… 好在这样的问话,只在进宫这日出现过一次。 薛嘉宜和徐柔歆在庆安宫渐渐安顿了下来。 两人的身份过了明路,如今,已经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了。 拿到月例的时候,薛嘉宜的心情还有点雀跃。 宗太妃并不缺宫人伺候,不过来到宫中,毕竟不是在家里当小姐,总归是要有干活的时候。 徐柔歆颇有些不适应。薛嘉宜倒是随遇而安,那些被徐柔歆推诿的、露不了脸的活儿,她干着也挺开心的。 宗太妃看在眼里,但并不在意。 到她这个年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心思和透明的也没什么区别。 对她来说,活泛的姑娘有活泛的好,温吞的姑娘也有温吞的好,左右两人的存在,本就是用来讨好她的。 她本就是看腻了宫里的同一张脸,听腻了宫里同一张嘴说的话,才又选了两个新鲜的女官陪在身边。 薛嘉宜虽然无法准确地描述这位宗太妃带给她的这种感受,却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即使她面色和蔼,即使她关怀备至,甚至时常会亲自教导她和徐柔歆,教她们琴棋书画。 开春后,两人渐渐习惯在宫里的生活,开始像女官的模样了,宗太妃终于开始把两人带在身边,交予一些事情与她们。 真正随侍在宗太妃身边时,薛嘉宜心下还是难免紧张。 不过,等到那位留质京中的宗二爷宗尧之进宫,向太妃请安,顺便聊起西南军情的时候……她这才恍然记起,宗太妃的宗,和前线那位昭武大将军的宗,是一笔写就。 迢迢千里,鸿雁传书不得,能听到一点兄长的消息也是好的。 薛嘉宜竖着耳朵的姿态,一来二去,很快叫宗太妃察觉了。 “怎么如此关心前线战况?”宗太妃睨她一眼:“我仿佛记得,你早年间也不是在西南长大。” 见她眼睫颤了颤,就要跪下请罪,宗太妃伸手扶了一把,道:“站着好好说。”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答道:“太妃恕罪。我并无窥探军情之意,只是家兄如今正在西南军中,所以才、才关切得紧。” 对坐的宗尧之眉梢一挑,忽然问道:“哦,你就是那姓薛的姑娘?” 薛嘉宜朝他屈膝一福,应了声是。 宗尧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薛嘉宜两眼。 原来这就是那皇太孙在薛家时的义妹。 原来是为了她,才拿着旧时信物找上门来。 “你的兄长薛云朔,自进入与南诏对战的前线后,表现很是出色。”宗尧之收回视线,淡淡道:“迄今为止,不过三月功夫,他作战勇猛,已经累进至百夫长,再来一场胜果,晋为小都统也是指日可待。” 晋升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在战时,也很难以想象。 宗太妃听得感了兴趣,问道:“哦?小姑娘的兄长……多大年纪?” 宗尧之答:“与她一般年纪。” 一旁的薛嘉宜仍旧咬着唇。 她其实还想问一问,哥哥现在可还好,又是否受伤?只是眼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多问了。 宗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女眷,谁没有过盼着亲人回来的经历?宗太妃把薛嘉宜的神情瞧得分明,见状,多少有些触动。 她倒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去安抚薛嘉宜,只是与宗尧之道:“再有什么消息,你来请安,也好叫我这老婆子听一听。” 宗尧之抱拳应下。 往后的几个月里,庆安宫的楸树日渐浓绿,又渐渐泛黄,而薛嘉宜也在宗太妃的默许之下,听到了一场又一场战胜的消息。 真好呀。 胜仗一场一场地打下去,他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她盯着殿外纷纷扬扬的落叶,心想,到了手套和护膝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不知她赶工缝上的皮子是否牢靠?又够不够暖和? 直到立冬那天,京城风沙大作。 一纸急报飞到了皇帝的案头,霎时间,军情如雪片一般,亦传遍了整个京城。 萧瑟的寒风中,薛嘉宜站在廊下,几乎有些摇摇欲坠了。 他们说…… 南诏突袭,西南前阵九城接连陷落。 昭武大将军宗甫,与他新近提拔在帐前的几位小将,在绕后阻击的时候遭遇伏击,无人生还。《 》 20-25 第21章 薛云朔醒来的时候, 天光一片暗沉。 树影摇斜,有限的光线被?切割成跳动的光斑,洒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意识还?浸在浓郁的血腥气里, 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仍旧勾在他的鼻尖。 仿佛飞到了天边的风筝, 只剩下一线游丝牵系。 不能死。 他不能死。 可是为什么还?不能死, 他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半边身体是凉的, 半边身体却又像被?灼烧了一样?滚烫, 薛云朔强自睁开眼, 艰难地翻了个身, 把?整个身体都滚到了溪水里。 西南边地,不及北方寒冷,可深秋已至,水里怎么也不是暖和?的。 薛云朔靠着彻骨的冷意一点点清醒了过来,冰冷的指腹摸上腕间的长命缕,意识逐渐回笼。 他现在,是在与南诏交战的战场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们本该迂回奇袭南诏的辎重部队,但不知是南诏军多生了一只眼睛,还?是有人泄露了行踪,澧朝部迂回不成, 反被?包在了敌后。 他们这一支有四?百多人,且战且退, 本意是先?隐入山林、再?图后计, 未料得?担任向导的山民?意外中箭身亡,他们不熟悉地形,撤退时, 踏进?了一片瘴气弥漫的深林。 薛云朔察觉到林地间动物的尸体太多、不太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西南的瘴气邪门得?很,越是身强体壮的人,越是中招得?快,一起子军汉很快便都倒下了,薛云朔也是给自己腿上来了一刀,才强撑着,循着林中潮湿的气息找到了一条小溪。 冰冷的溪水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温度,也延缓了瘴毒的发作。他抓紧最后一点迷蒙的清醒,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只香囊。 离京之前,妹妹的嘱咐犹在耳边,薛云朔打开绢袋,将它凑在鼻尖猛嗅一气,随即又取出丹砂、雄黄末,涂在手心?与咽喉。 身体仍在做软,但是他未再?耽搁,湿淋淋地从山溪里爬了起来之后,观察了一下气雾弥漫的方向,立时便要离开这边瘴林。 薛云朔溯溪一路狂奔,却不小心?踢中了一个人。 山间大雾弥漫,即使面对面也很容易擦肩不见,他一惊,低下头去,才见是一张鬓边霜白、依旧威严不减的面孔。 是宗甫!此番的主帅昭武大将军! 看样?子,这位宗将军也中招了。 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同样?找到了水源附近,只是毕竟已不年轻,同样?的招数,他未能醒来。 此番绕后迂回,这位主帅却执意要亲临阵前指挥,当时军中便有不少非议,觉得?他不该如此冒险。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薛云朔紧咬着后槽牙,把?他拽了起来,一路且拖且扛,终于是离开了这片满是不祥气息的瘴林。 他一路擢升得?如此之快,自然?是见过这位大将军,得?了他的赏识的。 跑出来之后,已然?脱力的薛云朔顾不上休息,一面掐那宗将军的人中,一面又拿出那只绢袋,为他涂抹丹砂与雄黄。 一通下来,宗甫终于转醒。 眼瞳渐生焦点的时候,他看清了站在跟前的是谁,眉目霎时间便是一凛。 见宗甫睁眼,薛云朔后退两步,抱了抱拳,叫了声大将军,立时便又转了身。 眼见他竟是又要一头往林子里扎,宗甫瞬间清醒了,皱着眉,叫住他:“等等!你去做什么!” 即使心?急如焚,但军令如山,薛云朔只好顿足,回头道?:“我去救人。” 瘴气分布并不均匀,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倒霉,踩到最深的地方,但是如果一直困在山林里,无人搭救,吸入多了还?是要致命的。 妹妹还?在等他,他要活着建功回去,决不能死在这里。 但如今身在敌后,薛云朔很清楚,自己这条命还?不算捡回来了。 单枪匹马,是突围不出去的,得?收整队伍,才能重整旗鼓。 而且…… 富贵险中求,谁说这一次,不能成为他的机会? 主帅未再?发话,薛云朔也没再?回头,他把?先?前包裹药材的绢袋展开,蒙在了口鼻上,重新钻入了林中。 看着薛云朔没入林间的背影,宗甫的瞳光微微闪烁。 留质京城的儿子送来的密信,他已经收到。 故太子谢允衡于他有恩,还?是大恩。当年宗家在谢允衡的帮助之下,避免了一场抄家灭族的滔天祸事。 这件秘辛,不论是宗尧之还是太妃,俱都不知情,更别提皇帝了。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东宫动手的时候,宗家并未受到牵连。 宗甫心?知,那时他若站队,结果虽然?未必尽如人意,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转圜,然?而他却因懦弱,并未插手。 良知在心?内隐痛,最后,宗甫在暗地里,保住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将这个孩子,交到了太子最信重的心腹朱翰的手中,并一枚宗家的信物。 收到密信的那天,宗甫不动声色地传了几个这一次立了功的新锐进?帐,视线落在薛云朔身上的瞬间,心?下便已确认了。 他的眉眼,生得像极了谢允衡。 为防走漏风声,在想好如何处置这件事情之前,宗甫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薛云朔自己。 但是,他也不放心?故太子唯一的血脉就这样?出生入死,故而力排众议,也要亲临阵前。 只未料得?,今天老马失前蹄,还?是他救的他。 …… 薛云朔不知身后洪水滔天,他屏着呼吸,由浅至深,把?七零八落地倒在林地上的同袍一个个拖了出来。 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的人状况还?好,被?救出来的人缓过劲后,同样?溯溪折返了回去,开始救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山林间既生瘴气,也同样?生长着能解瘴毒的草药。 能解瘴毒的扣子藤在京城是价格昂贵的稀罕物,是因为这玩意儿本就长在西南。 薛云朔循着记忆里薛嘉宜对它的描述,去找了一些来,又从附近山民?猎户的落脚处找来陶缶,生火煎起了解毒汤。 宗甫在旁冷眼看了他许久,忽而有些感慨,问道?:“你很了解西南?” 薛云朔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却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答:“应征而来前,家妹不放心?,与我交代了许多。” ……何止不放心?。 她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挂他身上,随他一起来。 提到“家妹”二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了些也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温煦笑意。 看来与那朱家的女儿,倒是关系不错。 宗甫其实还?有话想问,但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当前,就没再?问下去。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此番误入瘴林,折损是难免的,好在施救及时,活着的人仍旧保存着战斗力。 当然?,如果不是宗甫本人就在这里,即使收拢剩下的人,也很难恢复建制了。 薛云朔听着宗甫和?另外两位裨将商议撤退的事宜,忽而眉梢一动。 “大将军。”他突兀地开了口:“我认为,此时不宜回撤。” 即使这一年来,他屡立奇功,如今已经升作了都统,但是在军中仍旧是资历浅薄。 一个裨将当即便要顶他,宗甫眉心?一凛,抬手制止,又道?:“说,你的想法?。” 薛云朔的神色依旧平静,除她以?外,生死大事也无法?在他封冻的表情上留下任何痕迹。 “见我们误入深林,南昭军并未追击,想来他们认为,我们是必死之局。” “我们可以?是孤军,也可以?……是奇兵。” —— 千里之外的京城,又落下了今年不知第几场雪。 宗太妃的脸色,比檐下的霜花还?要更冷些。 她闭了闭眼,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宫女繁炽见状,挥手示意御前来的那传话小太监下去了,随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太妃,也许……也许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军报中并未说,找到了大将军的尸骨……” 宗太妃睁开眼,眼尾的沟堑仿佛被?暴雨冲刷了一遍,又深了许多。 “不必安慰我了。”她深吸一口气,直到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方才继续道?:“叫薛典仪来。” 薛嘉宜被?传入殿中的时候,通红着一双眼睛,请安时脚步虚浮,身形也是晃的。 即便如此,在宗太妃叫她的时候,她还?是抬起眼睫,用一双带着期冀的瞳孔看了过去。 “太妃娘娘……” 她微微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仿佛在期待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饶是宗太妃见惯了悲欢离合,此刻也略偏开头,避开了薛嘉宜的目光。 她转过脸,示意繁炽上前,“拿给她,叫她自己看。” 站在太妃身后时,繁炽已经一起读过了,此刻不免心?生怜悯,却也只能依照吩咐,将军报上写满名字的那一页,递到了薛嘉宜的手中。 极其醒目的一个名字映入眼帘,与此同时,繁炽那句轻声的“节哀”,也传入了薛嘉宜的耳中。 许久也不闻哭声,宗太妃有些意外,偏转过头,却见薛嘉宜站定在原地,细白的指尖攥到通红,已经将那一页纸笺攥破。 她圆睁着干涸的眼眸,瞳孔剧烈地闪动着,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见宗太妃投来视线,薛嘉宜抽了一口气,努力定住颤抖的嘴唇,像濒死之人去抓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太妃娘娘,军情瞬息万变,会不会……” 会不会……有转机、有差错? 宗太妃没有回答。 身形瘦削的老妇人站起身,从她身边掠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繁炽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薛嘉宜,也随宗太妃一道?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侍人们识相地都离开了,偌大的宫室空了下来,薛嘉宜像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轻飘飘地跌到了地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垂至了腮边。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从出生起,便和?她长在一起的兄长,这世上与她同气连枝的、最特别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地回来。 他好不讲信用。 哀切的哭声有如潮涌,一浪一浪,直到将她包裹,将她淹没。 眼前的光线渐渐昏暗,冰冷的砖地上,薛嘉宜已经不能分辨,是她哭花了眼睛,还?是大雪纷纷,天真?的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殿中。 “起来,薛嘉宜。” 熟悉的女声传来,薛嘉宜抬起朦胧的泪眼,循声看了过去。 是陈筠。 宗太妃传她入宫,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便强硬地将她从冰冷的砖地上拽了起来,使劲拍了拍她的衣摆。 “人死不能复生。”陈筠没有讳言,而是直接道?:“他的身后事,你不管了吗?” ——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薛嘉宜仍旧坐得?端直。 差不多快一年的内闱生活,足够她成长起来,只是心?里塌下去的那一角,却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她神情怔怔,犹在想陈筠那时的话。 “你们薛家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吗?” “如果你忍心?看他孤零零地下去,就像没活过一样?,那你就哭下去吧,最好把?自己哭死,到地底下去陪他。” 马车渐渐驶入了定府大街,薛嘉宜的神色一点点定了下来。 不。 她不要哥哥孤零零的一个人走掉,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 即便不能为他收敛骸骨,至少,也该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宗太妃知晓她的心?志,给她放了假,赐下了一些赏赐,一份是给她的,另一份……算是额外的抚恤。 薛嘉宜很感念这份恩情,朝宗太妃真?心?实意地叩了头。 失去了主心?骨的宗家,此刻也是一片乱纷纷,宗太妃还?能记着她,已经极是体恤。 暮色四?合,车声渐缓,前头驾车的车夫恭声道?:“薛典仪,到定府大街了,再?往前一点就是薛家。” 薛嘉宜垂着眼帘,应了一声。 马车终于抵达薛府,她里正了身上的女官袍服,缓步走了下了车。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薛府的匾额下,平静地等候门房的通传。 不多时,秦淑月便从前院匆匆赶了过来,见是薛嘉宜回来,微微一惊。 “大姑娘?”她试探性地开口:“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消息还?没传开,还?是薛家浑不在意呢? 薛嘉宜没有心?情探究,更不想与旁人解释,只道?:“夫人,我此番回来,是想去兄长的寝屋里拿些东西。” 他走时匆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剩余的衣物等,都还?在薛家。 听到她要去薛云朔之前的屋子,秦淑月眉心?一跳。 薛嘉宜瞧出了不对,抬步就要往西厢去。 秦淑月赶忙拦住她,道?:“大姑娘,实在不是不拿你当自己人,只是现在……西厢那边有外男。你父亲、你父亲近来新收了两个门生,他们就住在……” 薛嘉宜脚步顿住了,神色微变,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淑月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有几个月了吧。” 薛嘉宜垂下眼帘,忽而轻笑了一声。 恐怕是不止几个月了。 她和?哥哥前脚走,后脚,薛家就忍不住腾地方。 见她没有发难,秦淑月正要松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还?没吐到底,就见薛嘉宜胸口起伏,竟是径直抬步,直往正院里去了。 今日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薛永年和?往常一般,正在书房里。 听到脚步声时,他还?以?为是仆人有事来找,一抬眼,却见是暌违已久的女儿,来势汹汹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他提笔的手一顿,视线落在了薛嘉宜髻边别着的白色绢花上。 哦…… 已经知道?了。 薛永年悠悠开口:“你在宫里消息灵通,那为父便不瞒你了。” “你那双生兄长,已经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了。唉,可惜了,大好的前程。” 闻言,一旁的秦淑月唬了一跳。 谁死了? 之前只听说,西南确实是出事了…… 薛嘉宜在袖底紧攥着拳头,恨声问道?:“所以?呢,父亲现下,是什么打算?” 薛永年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事,竟还?笑了起来,反问道?:“打算?他擅自投的军,现下死了,我要有什么打算?” 薛嘉宜缓缓抬起眼帘,用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看他:“所以?父亲,果真?是不想为他立碑、葬他入坟茔了?” 似乎是感到了她眸光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薛永年眉头一皱,嘴边的笑意冷了下来:“谁家没长成的孩子,也入不了祖坟。怎么,你还?想让短命鬼,损我薛家的寿禄?” “况且……”他顿了顿,看着薛嘉宜这双很像她生母的眼睛,话音忽然?变得?很平静,“他尸骨无存,只能做孤魂野鬼,你又如何葬他?” —— 送薛嘉宜出去的时候,秦淑月没有为难。 她找出了当时薛云朔的箱笼,拿了两身他留下的衣服出来。 薛嘉宜认真?地谢过了她,怀抱着兄长的故衣,离开了薛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薛家的门匾,对父母早年间的事情,忽然?有了计较。 薛永年为什么这么恨她和?哥哥? 这个父亲,压根就没怎么和?他们相处过,按理说,爱稀薄,恨也多不到哪去。 他的这份恨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属于薛云朔的气息,在怀中丝丝缕缕地传来。薛嘉宜闭上眼,任眼尾的泪轻轻滑过,抬袖擦了一把?,没舍得?叫它落在他的衣裳上。 入不了薛家的坟地,那就只能单独置办了。 不会的,哥哥。薛嘉宜在心?底轻唤他,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的,你也要记得?来看我。 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下神来。 出宫前,她已经探问过了,丧葬是大事,京兆府有专人管理。是她不死心?,才又去问了那所谓的父亲一遍。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薛嘉宜身着有品阶的女官袍服,不熟悉宫廷的人即便认不出是什么衣服,总也看得?出衣料气派与否。 所以?,即使她生得?年轻面嫩,府衙里的小吏也没有怠慢,与她一样?一样?说得?分明。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摸出银角子谢过了这小吏,小吏收了银子,又压低了声音推荐道?:“门口斜拐,东边的那家白事店,是京城的老口碑了,姑娘如有需要……” 他正说着,一记清润的男子声音突然?自旁侧传来,带着些愠怒之意:“你这混球,父亲三令五申不许你们和?外面的奸商串联,又开始了!” 书吏的脸色一白。 薛嘉宜懵然?抬眼,却望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睁着眼睛,想起了这男子的身份:“是你,季公?子。” 是她闯夜禁差点遇到武侯那天,遇到的京兆尹家的公?子。 季淮愣了愣,若非薛嘉宜开口时声音有些熟悉,他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一年功夫,她个头见长,颊边一点浅浅的婴儿肥也没了,整个人已经脱出了少女的轮廓,配上身上绣着鸂鶒纹的青色袍服,潇洒气度已然?可见。 “是你啊。”季淮感叹一声。 他本想寒暄,但是见她鬓边的白花、还?有出现的场合,客套话倏而便收了回去。 “怎么又是一个人?”季淮皱着眉问:“上次见你为兄长延医问药,也是一个人。” 他本是无心?之语,薛嘉宜听了,眼底却是一涩。 是啊,从今往后,她都是一个人了。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轻声道?:“我的兄长去世了,我想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 季淮颇有些古道?热肠。 单从上次的事情就可以?窥见。 寻常人就算不揭发、向武侯遮掩,也不会连条子都给她盖好。 在他的帮助之下,这场丧事,办得?很顺利。 对于旁人没有征兆的好与热情,薛嘉宜一贯是抗拒的,可这一次,事关兄长的身后事,她没再?客气,也没有拒绝。 漫天纷飞的纸钱,像是另一种?绵延的、没有尽头的雪。 薛嘉宜服着重孝,头戴首经、身披粗麻,安静地跪坐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亲手叠的元宝。 她如今是七品典仪,即使宗太妃开恩,有宫规在上,也不能离开宫闱太长时间。 眼前的这座墓碑不得?已加急赶工,显得?很是简陋。 她垂着眼帘,低声道?:“哥,你别怪我。日后,我会重新为你修缮的。” 这位薛姑娘单薄得?就像一张纸钱,寒风刮过,她仿佛也要被?吹到天上去了。季淮在旁看着,忍不住心?生怜悯。 这几日,他陪着她一起走动,对于她和?她兄长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再?结合她的姓氏和?身上的女官袍服,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若泉下有知,非但不会怪你,怕是都要心?疼坏了。” 季淮由衷地道?,随即很有分寸地退得?再?远了些,不再?旁听她与兄长的絮语。 薛嘉宜没有心?力顾及旁人,她凝视着碑上薛云朔的名字,与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 “哥。”她最后叫了他一声:“总有一日,我会想办法?去一趟西南的。” 即便收敛不了他的骸骨,她也要带一抔他埋骨之地的土来。 薛嘉宜擦了把?眼泪,没有再?哭,站起后,郑重地朝季淮行了礼。 “多谢季公?子出手相帮。”她极其认真?地一揖到底,“若非公?子相助,我一个人,要难办许多。” 风仍在吹,有飘散在空的纸钱被?吹挂在了她的发髻上,季淮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摘下,但见她就要直起腰来,他还?是后退两步,止住了动作。 薛嘉宜察觉了风,察觉了那一枚纸钱,但没有察觉季淮的眼神。 她抬起手,把?它从髻边轻轻拂落,随即正色道?:“我如今身份微末,却也算供职在宫中,日后,季公?子如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人告诉我。” 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的承诺,季淮却认真?应下,没当成玩笑话。 “好,我记住了。”他温润一笑,道?:“薛姑娘重情重义,一定是重诺之人。日后要真?有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到你的。” 薛嘉宜垂眸,朝他福了一福。 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她没再?逗留,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 庆安宫中,一切如常。 宗太妃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送走了太多人。 她能有的伤心?,实在有限。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宗太妃端着茶盏,吹了一口上面的浮沫,“既然?还?难过着,在宫外多留一段也无妨。” 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道?:“太妃大恩,更叫我时刻警醒,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眼看又到年下,宫里事务繁冗,不敢溺于一己私情,反辜负了太妃恩德。” 闻言,宗太妃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殿前的女孩儿。 兄长去世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这么瞧着,倒终于有些能独当一面的气势了。 “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就好。”宗太妃勾起唇,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回去歇半日吧,有什么明儿再?说。” 薛嘉宜应声,却并未退下。 宗太妃拧眉看她,问道?:“还?有什么话?” 薛嘉宜闷头便跪,朝太妃叩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太妃答允。”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请求,宗太妃稍有些兴趣,问道?:“你想做什么?” 她砰砰又磕了两声,才道?:“我想……在外袍里,为兄长服丧。” 闻言,繁炽倒吸一口凉气。 宫中规矩,别说居丧了,就是哭泣都是需要被?格外开恩允准的。 薛嘉宜仍旧跪伏在地上,她长高了,可也更清减了,掩在宽袍大袖里,愈发显得?小小一只,让人不胜爱怜。 宗太妃的眼神有些复杂,问道?:“你就这么在意你那兄长?” “是。”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是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我的亲人。” 宗太妃忽然?一叹:“你才几岁?就说什么最重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她的声音既冷漠,又高高在上:“你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再?重要的人、再?重要的事,你迟早也会淡忘。” 薛嘉宜掌根撑地,缓缓直起了腰。 “是。您说的对。” 人之常情,本就不是嘴硬能改变得?了的。 她垂着眼眸,没反驳宗太妃的话。 “我的人生会向前走,我也不知道?,我会记住兄长多少年。” 宗太妃未料得?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旋即,却听得?她继续道?:“所以?我才有这般恳请——因为这三年,我的心?,想完完整整地留给他。” —— 薛嘉宜在庆安宫的第二个年,如冬雪一般,很快便尽了。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庭前草木葳蕤,她给宗太妃新养的鹦鹉喂了食儿,又悄悄捋了一把?它脑袋上翘起的那撮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鸟笼。 徐柔歆路过,悄悄嘀咕:“回回喂鸟这么开心?。” 薛嘉宜这回听到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鸟辩解:“因为它真?的很可爱啊。” 徐柔歆一噎,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她这句话,一道?身影,忽然?自殿前急奔而过—— 薛嘉宜亦是侧目,看清了来人是宗尧之之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在心?跳加速之前,很快却又冷静了下来。 她在幻想什么? 半年过去了,她居然?还?在期盼着一个渺无可能的好消息。 然?而很快,殿中就爆发出了宗尧之爽朗的大笑。 “姑母!我爹他还?活着!” 随即便是宗太妃亦难自持的声音:“你说什么?” 宗尧之朗声答道?:“西南传来消息,我澧朝王师,直破南诏大军!姑母,原来我爹他们遇伏之后,并未身陨,而是趁势潜伏在了南诏后方的山林中。” “这半年来,他们穿插、迂回,收拢挑拨了南诏附近的好几个部族,最后与我王师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个消息,西南边军是早知道?了,只是为引蛇出洞,防走漏风声,才一直瞒下。姑母,如今,你尽可安心?了!” …… 这样?惊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城。 皇帝那边看到这份军报,自是比太妃更早。他大喜过望,嘉赏的旨意和?不要钱一般往下发。 只可惜,这一次封赏的名单里,薛嘉宜没能和?上回一般,找见那个名字。 已经擂破了的鼓皮,任凭多重的锤击,也无法?再?发出震彻的声响。 她不再?失魂落魄,也没有眼泪可流,只是有些恍惚—— 仗打赢了,可她的哥哥呢? 而宗太妃与宗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闻宗甫这个堂弟还?活着的消息,自然?是欣悦万分。 不过太妃的欣喜,更多是从宗家的角度考虑的。 宗甫早年间于皇帝有救命之恩,昔年宫内走水,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皇帝从已经燃烧得?摇摇欲坠的宫殿中背了出来。 因此,皇帝对这个死党,可以?说是独一份的信任。 但皇帝的多疑,也是独一份的存在,他的信任很吝啬,吝啬到只给宗甫一人,甚至不会落到宗家其他人的头上。 宗甫在外出征,他的儿子照样?要留质京城。即便宗尧之饱读兵书,却也依旧少有施展的机会,宗家上下,几乎全靠宗甫一力支撑。 宗甫活着,和?换他的儿子来挑门庭,那真?是可以?想见的、截然?不同的场面。 宗太妃如何高兴暂且不提,庆安宫反正是喜气洋洋了起来。 一众笑脸间,薛嘉宜的强颜欢笑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想及她的身世和?遭遇,宗太妃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和?她计较,反而还?大手一挥,给她派了出宫的差使。 “近年来战事频频,百姓日子也辛苦,既有这样?的好消息,也该散散喜气,为我宗家、为黎民?积福。” “你带好人和?米粮,去城外和?灵谷寺的师傅一起布施吧,就当是散散心?。” 即便宗太妃不说,薛嘉宜也知道?,这是在体谅她、为她好。 否则,何必要管她心?里难不难过,又会否触景生情? 薛嘉宜轻垂眼帘,恭谨应道?:“是,我一定办好。” —— 每逢节庆,庆安宫时常向外布施,进?宫也一年多了,薛嘉宜不说驾轻就熟,却也知道?该怎么做。 她领了宗太妃的命,随即去向皇后处报备。 皇后姓王,是皇帝的发妻。皇帝都有一串孙子了,她的年纪自然?也不小。 见庆安宫的女官来,王皇后没有为难,随便交代了几句,知道?是去施放米粮、救济流民?的,她还?着意从自己的宫里添了一点。 薛嘉宜准备好后,从庆安宫里点了几个小宫女打下手,一道?出了宫。 能出宫透透气,小宫女们高兴得?紧,绕着她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叫。 饶是脸皮厚了许多,薛嘉宜还?是很不好意思。 ——她做惯了妹妹,至今也不习惯被?人叫姐姐。 只是到了京郊,看到如今流民?遍野的景象之后,薛嘉宜的心?情便沉重了许多,笑不出来了。 今上如何,即使大家不说,心?里却都是有数的。 天子脚下尚且是这般光景,四?境之中,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也不知洪妈妈他们在严州府近况如何,这一年都没有信来……薛嘉宜心?下发紧,心?道?回去之后,一定要找办法?去问问。 …… 薛嘉宜亲力亲为,和?其他人一起,在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把?棚子支了起来。 灵谷寺的大师傅手持佛珠,朝她投来赞许的一瞥,薛嘉宜微赧,抿唇一笑,又去看锅去了。 棚子一支,流民?们就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米粮的芬芳散开之后,更是乌泱泱地涌过来一群。 薛嘉宜带着几个侍卫,在现场维持秩序。 一切一如往常,侍卫们走这个流程都走得?有些倦怠了,薛嘉宜倒是还?提着小心?,视线一直在目力所能及之处逡巡。 她原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直到远山近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连地面扬起的浮土都直朝粥棚所在的山脚下扑来,她渐皱起了眉。 “你们看那边——”薛嘉宜警醒了起来,拽着侍卫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哪来的这么多人,还?有马!” 有侍卫原还?不在意:“听错了吧,流民?堆里哪来的马?” 侍卫长却发现了不对劲,瞳孔微缩,立时便道?:“不对!那些跑过来的不是流民?,怕是盘踞在附近的山匪!” 薛嘉宜下意识瞪圆了眼睛,正要开口,前面排队领粥的流民?也开始有发现不对的了。 “快跑!是土匪!土匪来了!” “快跑啊——我听说过他们,那是一群剥皮吃人,无恶不作的恶鬼!” 动乱发生在一瞬间,临时支起的粥棚都要被?掀翻了,薛嘉宜在人群的冲撞中勉强定下神来,艰难地拢住了随她一起出宫的那几个小宫女。 “都别乱跑!”她扬声道?:“跟着我一起。” 其实不必她说,这几个女孩儿也已经像受到了惊吓的小鸡一样?,紧紧地凑在了她的翅膀根下了。 薛嘉宜自己其实也心?如擂鼓,然?而情况却似乎更糟,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的朝山脚下扑来,叫道?:“不好了!后山上面,有匪徒闯了进?来,他们在放火!” 是冲着灵谷寺来的? 薛嘉宜原还?想着进?寺庙暂避,这下是不成了,她深吸一口气,立马拉住侍卫长道?:“我们的马车呢?快走!” 侍卫们分头去找马车,很快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场面太乱,五匹马丢了三匹,车更是只剩下一架。 侍卫长道?:“我们有武艺在身,就是跑也跑得?掉,你们女眷是真?的不能久留。薛典仪,你先?上车吧。我们把?两匹马套在一辆车上。” 薛嘉宜咬了咬牙,把?几个小宫女先?往车上推,见她们泪眼朦胧地要推搡她先?上车,她急得?跳脚。 “推我做什么!你们是我带出来的,我不能不带你们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把?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们往马车上塞,眼看车内没有位置了,最后的时刻,她跳上了车辕,死死地扒住了车壁。 侍卫们缀在后面,且送且跑了一段。 然?而这驾过于沉重的马车,逃窜时还?是叫山匪发现了。 “头儿!那边有一车女人,都细皮嫩肉的。追吗?” “自然?不能放过。”山匪头子大手一挥,随即眯了眯眼,看向马车外的那个身影,阴恻恻地道?:“外面的那个,长得?可真?不错,先?给我把?她射下来。” 马车太快太颠簸,薛嘉宜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怎么不从车上摔下来,等到她发觉不对时,箭镞破空而来的声音,已经响在了她的耳边。 撕裂般的疼痛自肩上传来,鲜血几乎瞬间就浸透了衣衫,她握在车辕上的手最后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吃不住力,从行进?中的马车上狠狠地跌了下来。 好痛。 薛嘉宜眼前一黑,就快直接痛晕过去。 那侍卫长和?另外两个侍卫在不远处,然?而到底隔了一段距离,他们有心?来救,却被?其余山匪缠住了。 而那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正在几个小弟的拱卫之下,步步逼近。 薛嘉宜已经痛得?没有力气害怕了。 哥哥…… 在晕过去之前,她仿佛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破开天光,朝她奔来。 是幻觉吗? 是的话,好像也不错。 她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梦境,并未察觉梦境之外,有人宛若杀神降临,顷刻间掀起飞腾的血雾,却又放下了染血的横刀,将她紧紧嵌入了怀中。 —— 天已经黑透了。 青年提着刀,推开了借宿的院门,阔步走了进?来。 他面沉如水,周身更是杀气蓬勃,直到手下展臂相拦,才稍一顿足。 迎着这道?简直要冻死人的目光,亲兵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郎中正在屋里,为那位姑娘医治,您的刀卷刃了,要不先?放放……” 薛云朔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凶器。 他随意往地上一抛,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把?浸着血腥气和?冷风的外袍也脱掉了,这才走进?去。 别吓着她。 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生着炉子,还?算暖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在给床上昏迷着的薛嘉宜喂药,见薛云朔来,手一抖,撒出来了些。 薛云朔阖了阖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平复下一点情绪,和?这救死扶伤的郎中道?:“你先?喂药。情况如何?” 郎中小心?翼翼地喂了半碗进?去,这才回身,小心?翼翼地答道?:“目前……暂时性命无虞,只是……” 这一年多,大大小小的外伤,薛云朔受过不少,看到她的状况就心?里有数了,闻言也不刁难这郎中,只问道?:“血既已止住了,箭头为何不拔?” 郎中小声道?:“这个……伤在肩下,要拔箭的话,难免要除去衣物,这姑娘她既是您的……老朽不敢擅自做主。” 薛云朔起初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随即却是冷嘲一声,道?:“你想哪里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我的至亲,是我的妹妹。” 薛云朔的嗓音本是冷的,可提到“妹妹”二字的时候,却也不自觉软了许多。 郎中瞪大了眼睛,只是还?来不及为自己再?圆两句场,便见薛云朔朝他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出去,我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暖意融融的屋内,只剩下一年多未见的兄妹俩。 薛云朔垂着晦暗的眼眸,拳心?发紧,也掩不过心?底绞痛。 如果不是他刚好悄然?回京……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她的颊侧。 “浓浓,我回来了。” 薛云朔低语着,掀开了盖在她胸前的被?子。 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箭杆已经截断了,箭镞仍旧没在她肩下的腠理间。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发箭之人本领粗浅,这一箭不算太深,但也得?赶快让郎中处理,给它取出来。 薛云朔垂着眼帘,觉着方才那郎中的乖觉实不算错。 这是他的妹妹,即使要除去衣物,也确实不该外男动手。 薛云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她一点,刚解开她衣领处的一粒系扣,整个人忽然?就怔住了。 繁复精致的领口之下,是一件不辑边的粗麻衰衣。 她在为他服丧—— 作者有话说:万字肥更奉上,大人们请吃——[让我康康] 对了……[求你了]最近清凉节活动耶(对手指)大人们有没有那个东东(继续对手指)就是那个,传说中香香的营养液哇(不装了伸手)(插吸管)(猛嘬) 助力已经把自己榨干了的蟹爪爪继续肥更呀!啾咪啾咪 第22章 薛云朔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即使他的心是一块石头, 也要叫她敲碎了。 她身上有伤、迁动不得,他克制着想要立即拥她入怀的本能,握起她微凉的手, 紧紧地?抵在自己的额上。 这一年多,她是怎么过的? 听闻他的“死讯”之后, 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薛云朔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的指尖都叫他攥热了, 心底汹涌的情绪才勉力压下去一点。 先给她治伤要紧。 他略定?了定?神?, 把薛嘉宜的手轻轻放下, 打算先将她的外衣除去, 以免一会儿拔取箭镞时不好处理。 正值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并不难解,薛云朔心下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可等外衫褪尽,她身上唯余一件细罗的抱腹时,他的视线, 忽而就凝住了。 一年多没?见?,眼前的妹妹,难免叫他觉得有些陌生?。 她侧脸的弧度莹润流畅,眉眼间的气质也沉静了很多, 像是一块温养得很好的玉。 不止这些。 她又?长高了,而且……也丰盈了不少。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 一直无?意识地?落在这片柔白的雪肌上时, 薛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 他别开了脸,下颌紧绷。 他已经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或者?说, 他与薛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但在今夜之前,薛云朔并不在意这一点。 是亲妹妹又?怎样??不是亲妹妹又?怎样?? 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只是因为血缘,又?或者?一句誓言? 不论?他到底是谁,他是她兄长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现在,看着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薛嘉宜,薛云朔才恍然?惊觉—— 即使从前再?亲厚,她不是他亲妹妹的事实,也同?样?不会改变了。 失去了血缘的羁绊,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又?如何不算外男? 也许,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也是不合时宜的。 薛云朔眉心的“川”字一时难以解开,他不愿触碰这个问题的答案,索性就不再?想了。 他正回视线,没?再?犹豫,把她身上染血的衣服脱下,又?找来干净的细绢,盖在她的肩上肩下,只把伤口露了出来。 把等候在外的郎中?叫进?来之后,薛云朔嘱咐两句,随即便走了出去。 郎中?有些意外。 他方才是见?薛云朔那副在意极了的架势,才会误以为晕着的这姑娘与他是那种旧识。 他本以为,薛云朔会不放心,留在屋里看他治伤,未料得他就这么出去了,短短一会儿功夫,神?色也比方才凝重?不少。 不过这位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手下向来是不敢置喙的。 不提他如今极受宗将军赏识,光凭他在战场上那些凶神?恶煞的传言…… 郎中?垂首收回视线,没?有掩门。 …… 今晚的月色如水澄明,却注定?不是一个安详的夜。 薛云朔心乱如麻,难以平息,却又?与见?她受伤时的紧张和后怕不一样?。 那时的情绪,尚有解药—— 救下她后,他提刀杀了回去,没?留一个活口。 可现在,他纷乱的心绪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耳畔蝉鸣聒噪,薛云朔望着眼前这轮与西南别无?二致的月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过去的一年里,他也经历了太多,像做梦一样?。 大败南诏后,宗甫单独把他叫到了跟前。 四下无?人,不远处还有宗家的亲兵在把守,薛云朔直觉这位昭武大将军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却也没?想到,会与他自己有关。 明明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这位宗老将军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喜色,只有怀缅。 宗甫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真实身世的时候,薛云朔几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 他确实也这么问了,可宗甫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独属于西南燥热的风声静了下来,不过瞬息之间,薛云朔从前那些想得通想不通的事情,也都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母亲临终前要交代那样?的话。 也怪不得…… 他和妹妹,明明一母双生?,却生?得一点也不像。 小时候,谁若在她面前这样?说,她还要鼓起脸生?气的。 宗甫看出了他的怔忪,叹了口气,给了他两个选择。 “储位之争,凶险万分,连你父亲那样?的人物,当年都……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流落在外。你若认回身份,即使想逃避,这一切,也是避无?可避。” “如果你愿意,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合适的机会回到京城。你生得很像你的父亲,皇帝近来也很是怀念他,你未必没?有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认回身份,我也可以送你远走高飞,去不会被人认出的地?方,继续生?活。” 这个问题,于薛云朔而言并不难选。 他只会有一个答案。 宗甫有些意外于他的坚定?,不由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富贵荣华虽好,可也有命消受才是。” 他就算被认回东宫,也只有一个单薄的身份而已,在如今已成气候的其他几位皇子——他的叔叔们面前,和纸糊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正是因为对故太子有愧疚,宗甫才不忍心把他仅存于世的血脉,直接推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薛云朔却自嘲般淡淡一笑,忽然?问起了仿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投军以来,大将军多次破格提拔,是因为什么?” 若他没?有这一重?身份,会被这么轻易地?赏识、重?用吗? 大浪淘沙,他相信凭自己的本事,终会有出人头地?之日,可是这一天又会在什么时候? 他能等,却不想让她再?等了。 他早一天手握权势,就能早一天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风雨。 宗甫听懂了薛云朔的言外之意,没?有再?问下去。 回京的事情很快敲定?了下来。 宗甫道:“此番回京,你只是代我去向陛下禀明军情的,记住了,你对于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 皇帝本就开始怀念当初被他逼死的太子了,亲自发现他的血脉尚存于世,恐怕比谁来主动告诉他,都更叫他心神?颤动。 宗甫已经去密信给宗太妃,请她帮忙操持安排,为这一出戏搭好戏台。 薛云朔对于所有的安排都未置可否,只问了一件事。 “舍妹尚在京中?,怕是仍在为我担忧,我可否递一封报平安的信给她?” 当时深陷敌军腹地?,即使有心也无?力,现在既已脱身,他不想她白白担心。 宗甫却不赞同?:“你这几日就要出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那妹妹到底是薛家女……” 他顿了顿,旋即意味深长地?道:“还有那薛永年……当年东宫出事,他明明在詹事府任职,妻子还是朱翰的亲女儿,却分毫未受牵连。疑点重?重?,实在是叫人想不明白。他家的女儿,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薛云朔没?有辩驳,不过宗甫的第一句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左右马上就要出发,寄信也快不了多少,纠结这个,倒不如他快马加鞭,还能早些见?到她。 也幸亏是他加急跑了几日,否则,今日的匪祸…… 想到这儿,薛云朔的眼神?又?暗了下来。 漫无?边际的清辉之下,他转过身,目光投回了亮着灯的小小寝屋。 郎中?刚好出来。 薛云朔上前两步,“情况如何?” 郎中?擦了把额前的汗,答道:“外伤已经处理好了,我现在去再?抓两剂药。您知道的,外伤最凶险就是第一晚,今晚看着点,只要不烧起来就没?大碍了。” 薛云朔脚步稍顿,若有所思地?又?问道:“她……现在可醒了?” 大概是怕被怪罪,郎中?的声音变得有些虚:“还没?有……许是姑娘家受了惊吓,有些魇着了。” 薛云朔自是希望薛嘉宜能醒来的,可不知为何,听到郎中?说她一时还没?醒的时候,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她,他不是她的亲哥哥。 薛云朔没?耽误郎中?去抓药,让他下去了,随即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推开虚掩的房门,重?新踏了进?去。 事发突然?,大晚上的也不方便进?京,一时没?有地?方落脚,他便让人找了个庄户的院子,暂时借宿在这里。 给了钱,这庄户自然?非常好说话,把家里最大的、主人家自己的寝屋都腾了出来。 薛云朔站在门边,借着窗牖间漏洒下的月光,凝望着薛嘉宜清润的眉眼。 他以为自己见?过血,不会畏惧生?死,可真正踏上战场的时候,却还是叫那绞肉一般的阵仗骇住了。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都是靠心底的那一个念头撑过去的。 然?而此刻,朝思暮想的面孔就在眼前,他却反倒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受了。 薛云朔轻哂一声,终于还是走到了榻边。 他低下眼帘,复又?合握住她的手。 既然?身世还没?有见?光,眼下……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是他的妹妹,永远都是。 薛云朔这般想着,心绪渐宁。 见?她额前沁了些细微的汗珠,他拿铜盆里的温水浸了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眉目温柔得快要化?开。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触碰她,薛嘉宜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了一点细弱的嘤咛,鼻尖也皱了起来。 见?状,薛云朔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浅笑。 她的小表情,真是从七岁到十七岁都没?有变过。 他放下帕子,替她把微湿的鬓发捋到了一边去,又?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心下稍安。 这晚,薛云朔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前,中?途给她换了一次伤药。 许是心绪宁和不少的缘故,这一次给薛嘉宜换药,不得已触及到她莹白柔润的皮肤时,他心无?旁骛。 连夜快马奔袭,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是会累的。半宿过去,她仍旧睡着,但并无?发热的征兆,薛云朔心弦渐松,斜靠在床头,支着额颞闭上了眼。 他很快就睡了过去,而且,梦到了她。 这其实并不稀奇。 刚到西南的那段时间,他梦得更频繁。 她常在梦里朝他扬着笑,一面往他腕间系那条长命缕,一面说:“哥哥,我等你回来。” 可今夜的她,很不一样?。 她弯着眉眼,坐在他怀中?,领口低垂、腰际轻盈,一双素手攀在他的脖颈上,还在叠声唤他。 “哥哥,哥哥——”她呼吸微促,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拂在他的面上:“你想要我吗?” 薛云朔不知梦中?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他只知道,醒来后,他落荒而逃。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身体的本能让她抬起手,循着痛意抚了过去,触及到肩下包裹着的细绢的时候,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中?的那一箭。 她的眼睫微颤,刚睁开眼,正要坐起来时,耳畔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嗳!别动别动,你伤在肩膀上,可不能乱动。” 薛嘉宜动作一顿,勉强靠在了床头,抬眼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把周遭的环境打量了一遍。 仿佛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守在她床边的这个中?年女子,面貌也很普通。 薛嘉宜缓慢地?眨了眨眼,开口问道:“我……这位婶子,这是在哪儿?”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是说话并不成问题。 妇人过来扶她坐稳了些,这才道:“这是我家呀,我家就在灵谷寺附近,昨晚那场面,哎哟哟,吓得我门都不敢出。” 薛嘉宜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听明白了之后,又?试探着问道:“是婶子你……救了我吗?” 并不是薛嘉宜小瞧眼前的女人,只是当时那样?的场景,恐怕不是一个农妇能救得了的。 妇人的眼神?微闪,想起了贵人离开之前的交代,答道:“守城的官兵来了呀,正好救了你,顺手就安置在我家了。” “还是当兵的厉害,一下子就把那些山匪给打跑了,啧啧,我看这些山匪是要老实一段时间了。” 见?薛嘉宜面色怔怔,妇人收了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忘了,姑娘才醒呢,我去给你端些米粥来。” 薛嘉宜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朝她微笑道:“有劳您。” 妇人走后,寝屋安静了下来,她的思绪却没?有停滞。 她总觉得……她见?到他了。 是她濒死时的错觉吗? 又?或者?,是她的意识不清醒,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薛嘉宜垂下了眼帘,尽管死里逃生?,眸底却没?有亮点。 她好想他。 她小口小口地?抽了抽气。 妇人很快端来了一碗薄粥,薛嘉宜定?了定?神?,即使没?什么胃口,还是努力吃了下去。 也不知道她掉下来之后,其他几个小宫女有没?有跑掉? 粗陶碗很快就见?了底,薛嘉宜放下碗,道:“多谢婶婶,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请这妇人帮忙去找陈筠通传消息。 时下对女子名节的要求,并没?有到苛刻的地?步,不至于说她一晚上不见?了就如何如何。但是想来认识她的人会担心,她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得告诉别人她还好好的。 妇人爽朗地?应下,薛嘉宜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给她,她也笑眯眯地?收了。 “外头还煎着药呢,等你吃了这服我就去。” 不过等薛嘉宜吃完这服药,妇人倒也不必再?出门传话了,因为宫里来寻她的人,已经到了。 见?出来找她的居然?是繁炽,薛嘉宜微微一惊:“繁炽姐姐,怎么是你……”随即便问:“青菱她们呢,可回宫去了?” 青菱是其中?一个宫女的名字。 一贯持重?的大宫女繁炽,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几个小妮子都回宫了,只受了惊吓而已,加起来也没?擦破几层油皮,不比你伤重?。” 薛嘉宜松了口气,朝她笑笑。 “太妃娘娘知道昨晚的事了,对你很是嘉许,她本来说,让我找到你就接你回宫……” 繁炽扫她一眼,见?她肩膀还包着、脸色也苍白,道:“但我看你这伤,不宜立马迁动,不如就在这里养养,好些再?回去。” 薛嘉宜没?有逞强。 繁炽走前,与这妇人留了酬金,妇人笑得见?眼不见?牙,连连应承。 薛嘉宜在这农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伤口开始收拢结痂之后,她便打算走了。 离开之前,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小院。 她总觉得,她没?有记错。 她受那一箭,闭上眼睛的时候,根本没?见?官兵的影子。 而且非亲非故的,官兵就算救下她,又?怎么会事无?巨细地?把她安置下来? 妇人出来送小财神?走,看脸色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女官大人小心些,您的伤还没?……” 薛嘉宜虽然?察觉得到这妇人的市侩,但是这段时日,她总归还是对自己不错的,还是谢过她。 她话音微顿,随即又?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婶婶,你还记得那天,送我来你这儿的人……长什么样?吗?”—— 作者有话说:哥的死因:死遁不告诉妹被妹打死.jpg 上一章收到了好多营养液嘿嘿嘿开心开心[奶茶]下一更是19号0点 第23章 薛嘉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垂着眼帘, 自我安慰般轻笑了一声,没?再久留。 一驾不起眼的褐帷马车,缓缓驶离了这间小小的农家院落。 天色尚早, 左右无人催促,薛嘉宜没?急着回宫。 她先往灵谷寺去了一趟, 去给为兄长供奉的长明灯添了灯油。 那日在粥棚的大师傅、法号静持, 这会儿正好在殿中, 见她来?, 手捻佛珠朝她一礼, 道:“阿弥陀佛, 万幸檀越无碍。” 薛嘉宜朝他还礼,又去佛前?敬香。 母亲还在世时,日日抄经礼佛,那时小小的她不懂,一尊泥塑的像而已,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她明白了。 逝者?已逝,但活着的人, 心里的念想,总要找个地方寄托。 僧人静持还在殿中,他与薛嘉宜打过几次照面,两人简单地寒暄了两句, 不免提起了施粥那日的事?情。 “……那些山匪,是冲着劫掠我寺而来?, 檀越此番, 倒是无妄之灾。” 薛嘉宜问:“当时见后山起火了,不知寺里受损可严重??” 灵谷寺不算皇家寺庙,但是宫里包括宗太妃在内的几个主子?都?在这儿有供奉, 如果真的受损严重?,她回去也好与太妃禀报。 静持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答曰:“好在那日,恰有江湖义?士,出手相助。寺里除了后山的草木有所损毁,旁的损失都?还好。” 看来?救她的,也是这些人了?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没?再问下?去,朝静持一礼,随即便离开?了灵谷寺。 离开?灵谷寺后,她又去兄长的坟前?祭扫了一番,这才收敛心神,回到了宫中。 在她养伤的这半个月里,端午已经过去,宫闱之间,仍旧能?闻到艾草的香气。 薛嘉宜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向宗太妃请安。 见她敛袍欲跪,正在逗鹦鹉的宗太妃睨她一眼,示意?宫人扶她起来?,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跪了。听?说……你是为了保护那几个小宫女,才中了一箭?” 薛嘉宜并不应承这话,把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才赧然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倒霉中箭而已。反倒是那几位侍卫大哥,一直在保护我们,送我们离开?。” “把逃生的机会先给她们,如何不算大义?之举?”宗太妃脸上笑容淡淡,看她的眼神也很温和:“现下?回宫了,也不急着上值,先歇几日罢,好生将养。” 薛嘉宜没?料到宗太妃会是这样温和的态度,一时有些讶异。 这位太妃娘娘……可不像是会在意?几个小宫女性命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对她的态度温柔许多? 不过薛嘉宜没?有多想,低头谢恩后,随即便离开?了殿前?。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把目光,重?新投回鸟架上的那只鹦鹉。 她下?颌微扬,对着鹦鹉道:“该安排的,可都?安排了?” 她身后的繁炽垂着眼,恭谨答道:“回太妃娘娘的话,护送皇孙离京、去往北疆的人,已经派好了。” 宗太妃轻啧了一声,“这皇帝呀,也是人越老,疑心病越重?咯。” 即使是私底下?的场合,非议皇帝的话,繁炽依旧不敢接。 不过见宗太妃明显是想聊一聊这件事?的,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递话道:“话说回来?,皇上既然已经认下?了这皇孙的身份,却又为何按下?不表,还要送他去北疆前?线?” “只有一层纸糊的身份,可和燕王他们打不起擂台。”宗太妃拿了把粟子?放在掌心,一面引那鹦鹉啄食,一面道:“没?势力、没?靠山,这个时候冒头,那就是找死,皇帝这是为这个孙子?好,才送他去北疆,要给他造势呢。” 繁炽仿佛是明白了一点。 如今朝野之上,占据上风的,是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燕王、故太子?的同母弟弟谢允奚。 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却依旧没?有立他为储君的意?思,近两年?,还一直在扶持淑妃所出的八皇子?。 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只可惜三皇子?早已长成,王皇后的背后,又是澧朝的老派勋贵们,淑妃和八皇子?势力浅薄,两边其实?并不能?打得?有来?有回。 就是不知,他日这皇孙被认回东宫之后,局势又会怎样。 繁炽正想着,忽而又听?见宗太妃问道:“你说,那薛家的小姑娘,如今,可知道她那兄长的真实?身份了?” 繁炽眉梢微动,提议道:“不若奴婢去打探一二?” 宗太妃神色依旧淡淡:“不必如此麻烦。你去把今日驾车接她回来?的太监叫来?,一问便知。” 繁炽应声,很快把那太监陈卫传了进来?,问道:“今日接薛女官回宫,一路上,她都?去了哪里?” 陈卫躬身答道:“薛典仪先去灵谷寺,供奉了长明灯,然后去了一趟南山,仿佛是去祭扫了。” 繁炽抬手,示意?陈卫退下?,随即低声道:“看来?,她并不知道。” 说着,繁炽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惋惜:“我看做妹妹的对哥哥那般惦念,还以为兄妹俩感?情如何好呢。这样看来?,倒是……” “是吗?”宗太妃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 薛嘉宜没?有察觉这些视线。 时间仿佛可以抹去一切伤痛。那一道箭伤,渐渐愈合,而她在庆安宫的日子?,一如往常。 转眼间,又是两年?过去。 永定?三十一年?,快到清明,雨水纷纷。 薛嘉宜和前?两回一样,向宗太妃报备,她想出宫祭扫的事?情。 许是知道只她一人会为兄长扫墓,在这件事?上,宗太妃从来?没?为难过她。 这一次,也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 细雨濛濛,京郊的南山之上,到处可见为亲人祭拜的身影。 薛嘉宜撑着一柄十六骨的竹骨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香烛上那一点摇曳的火焰,半边身子?被淋湿了都?没?有知觉。 她擦拭着墓碑上的那个隽秀的名字,轻声唤他:“哥哥。” 她放了伞,除下?身上的衰衣,整整齐齐地叠在墓前?。 二十七个月,即便是最重?的孝期,也该到了。 她也不再为他哭泣,为他流泪。 可薛嘉宜很清楚,她没?能?走出来?。 她垂着眼帘,眼睫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要如何走得?出来?呢? 往事?历历可数,她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有他的存在。 她在坟前?静静待了许久,直到天色变暗,她才终于记起,该在宫门落钥的时间前?回宫了。 马车在山脚等候,薛嘉宜朝驾车的宦官陈卫道:“真是辛苦你啦。” 陈卫与她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客套:“我出来?是透气躲懒的,谈不上辛苦。” 薛嘉宜垂着眼,低笑了一声,算作应答。 回程的路上,途径的街巷间意?外的嘈杂,她抬起手,撩起一角车帘,往外望去:“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堵在沿城门往宫城去的这条路上。 陈卫不无讶异地道:“典仪你不知道吗?” 薛嘉宜素手一顿,反问:“知道什么?” 赶车无聊,陈卫巴不得?与她闲聊,立即便解释了起来?。 “北疆打了大胜仗呀,这一次,把北漠打得?都?退到密苍山以外了!这两日,那镇北将军就要回京,述职受封。大家都?好奇这横空出世的大将军长什么样子?,就都?等着呢。” “原来?是这样。”薛嘉宜随口感?叹着,平静地放下?了车帘。 清明这几天,都?是她最魂不守舍的时候。陈卫说的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往心上去。 陈卫见她不搭话,试探着又道:“典仪大人,这个……离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 薛嘉宜性子?随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也可以。只是那大将军未必就赶巧这个时候来?。” 陈卫已经飞快地停好了车,又殷勤请她下?来?,脸上的欣悦溢于言表。 他就知道!跟着这薛女官出来?,今日是能?瞧上的了! 薛嘉宜叫他的动作逗笑了,抿了抿唇道:“天都?有些暗了,我们待不了太久,到时没?见着,你可别失望。” 陈卫却压着眉眼,朝她贼兮兮地道:“不会的,典仪。我有同乡在司礼司做事?,他和我透了口风,最迟就是今天。” 和掌管宫廷礼仪的司礼司有什么关系?薛嘉宜扬眉。 “这镇北将军可不简单,迄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恰逢他这边打了胜仗要归朝,典仪猜怎么着?” 陈卫一面说着,一面示意?薛嘉宜凑近些。她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皇上……偏偏在这时下?令,要司礼司重?新翻制宗室的玉牌,准备敕封的仪式!有消息的人都?在猜,没?准这镇北将军,是哪位亲王的私生子?,这回立了功,是要认祖归宗了。” 正说着,陈卫的话音顿住了,而城门外不远处,还当真飘荡起了阵阵马蹄踏起的烟尘—— 在马蹄声传来?之前?,街道两边拥簇的人群中,先一步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快看——镇北将军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是声音太吵了吗? 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可惜声音实?在太大,这点小动作完全是徒劳。 马蹄声越来?越近,余光中已然可见排头枣红色大马上,身穿银甲,头戴翎冠的那人。 薛嘉宜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还来?不及在湍急的人流中站定?,抬起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怔住了。 人潮汹涌,欢声沸腾。 薛嘉宜被裹挟在人群中,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这是19的更,因为20号上非常重要的千字榜,20的更新在晚上11点,抱歉要久等了!届时会肥更补偿[求求你了] 第24章 隆隆作响的心跳, 已无法盖过?耳畔嗡鸣。 薛嘉宜的呼吸都有一瞬停滞。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尽管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很?快掠过?,却也足够她确认, 那个人,分明就是…… 欢腾的人流如潮水涌动, 她被推在浪尖, 蓦然回过?神来, 突兀地攥住了一旁陈卫的手腕。 “你?刚刚说?, ”人潮中,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是谁?” 陈卫还沉浸在愿望实现的惊喜中, 未曾提防被薛嘉宜一把抓住了,回头一见?她的眼神,更是骇住了。 “他?他?他?……他?是……” 陈卫回答了什么,其实薛嘉宜根本没有听见?。 但她还记得,他?刚刚说?,这可?能是某个亲王的私生子,此?番战胜回京, 终于是可?以带着战功,光耀地认祖归宗了。 薛嘉宜松了手,像是鱼群里的鱼,顺着潮涌往前游了一段, 才勉强定?住了脚步,神情怔忪地看着那一记鲜衣怒马的背影。 不, 不是亲王。 她闭上了眼,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受,忽然像茧一样包裹住了她。 以她母亲的身份…… 他?会是谁的血脉,不言自明。 她该说?自己有福气吗? 居然有幸, 和太子的儿子做了十六年兄妹。 原来……他?从不曾是她的兄长。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 步下?马车的时候,陈卫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还试图搀她一把:“薛典仪,你?还好吗?” 她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多么激烈的情绪,在知晓他?“死”后的这几?年里,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薛嘉宜只觉得自己心里很?空,像被挖掉了一块那样空。 要进宫门了,不能再这副样子。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勾起一点笑来,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陈卫了然,没有再问下?去。 庆安宫里和她稍熟悉些的宫女内侍,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晓她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死在了三?年前西南的战场上。 会触景生情,想来也是难免。 今日算是告了假,两人都不必再去前殿侍奉。陈卫朝薛嘉宜挤眉弄眼地笑了笑,道:“下?回,典仪再想出宫要人赶车,可?还记着叫我啊!” 在宫墙外时,总是羡慕宫墙内的富贵荣华,可?等真的身在其中,却又难免羡慕外面?的自由。 薛嘉宜垂着眼,即使努力控制着,神态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 “好。”她低声道:“不过?,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出宫了。” 她如今,再不必为他?祭扫了。 —— 金銮殿内,欢声一片。 鬓边微白的永定?皇帝亲自上前,扶起未卸甲胄的青年武将?起身。 皇帝的脸上虽有老态,眼睛里的精光,却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位文武大臣逊色。 “好!得卿如此?,是澧朝之幸事?、亦是朕之幸事?啊!” 将?将?站起的青年,手甚至还虚搭在皇帝的手臂上,闻言,作势又要跪下?。 “陛下?圣明,末将?此?番,不过?是仰赖天恩罢了。” 在场的大臣不多,不过?都是朝中的重?臣,这样一出君臣相谐的戏码,并没有多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可?很?快,他?们却听得皇帝抛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皇帝拍了拍青年搭在自己臂间的手背,哈哈大笑道:“都回来了,还不改口吗?” 青年动作稍顿,旋即大退两步,在重?臣们惊异的目光中,再度朝上首的皇帝行了大礼。 “臣孙,恭请皇祖父大安——” 他?的声量并不高昂,却极有穿透力,在场重?臣俱是大惊,却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他?话里的称呼。 皇帝干瘪的嘴角微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他?们震惊的表情,才终于转身,落下?最后一记重?音。 “好孩子,有乃父之风。” “来人,领皇孙去东宫稍歇。三?日后,再办这场认祖归宗的好宴。” …… “殿下?,您随我来——” 御前太监柯英杰微躬着身,一面?领着这位新被认回的皇孙去东宫,一面?悄悄抬眼觑他?。 青年眉目疏朗,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若带着他?是故太子之子的眼光去审视,五官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但若不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却又会觉得,他?的气质,与他?的父亲实在不是很?像。 故太子谢允衡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自小便在王朝最顶尖的教育中长大。他?生来便拥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偏偏是个最温柔好性的,对宫人内侍也多有体恤、从不苛责。 而眼前的这位皇孙,眉眼间的气质却更沉郁,也更凌厉。许是这几年战场的淬炼,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杀气腾腾。 “这一次,陛下?提前命我们整饬了东宫,可?见?陛下?对您的记挂和看重?……” 柯英杰引着路,嘴倒是没停,谢云朔神色淡淡,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落在交汇的另一条宫径上。 “这边,是通往内六宫的路?” 柯英杰忙道:“是,往西就是后廷了,那边是内六宫,是妃嫔们的居所。还有几?位小公主、太妃,也都是住在那边。” 不算远。 谢云朔收回目光,没再接茬。 好容易等到这位开腔,柯英杰原还想再套套近乎,但抬头撞见?他?平静如水的漆眸,赶忙垂下?了眼,未敢多言。 皇帝有意重?启东宫,而不是将?这皇孙安置在别的地方,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柯英杰带完路,正?要和谢云朔介绍东宫这边的情况,“全都是刚刚整饬翻新过?的,殿下?,您瞧这东面?……” 谢云朔淡笑了声,打断道:“有劳柯公公。” 他?身后的亲信廖泽立马会意,上前往这大太监的袖底塞钱:“今日先这样吧,柯公公。我们将?军这几?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也该歇下?了。” 柯英杰袖底的手一顿,收了银子,笑呵呵地道:“哎哟,瞧老奴这眼力见?,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廖泽与他?演了一会儿,送了他?出去。 这座东宫,端的是清逸雅致,如若不去想它的历任主人的下?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居所。 谢云朔却只吝啬地打量了一眼。 天边暮色已深,他?换了身常服,悄然离开了东宫。 —— 庆安宫中,薛嘉宜毫无睡意。 她点了一盏小灯,安静地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尽管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回宫前所见?的那一幕,却依旧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眼前盘桓。 她努力劝说?自己——他?还活着,她该高兴才是。 即使他?不是她的兄长,即使他?另有身世、一切都该另当别论,她过?往对他?的感?情,却也不是假的。 难道相比之下?,她更希望,他?真死在西南的战场上了吗? 当然不是。 可?她也做不到这么大度。 她很?想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给她? 可?一想到如今身份地位的鸿沟,想到他?并不是她的兄长,这些冲动的火苗,就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什么也不剩了。 她坐得端直,泪珠挂在眼睫上,将?掉未掉。 外面?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薛嘉宜以为是值夜的嬷嬷来了,她抬起食指,用指背蹭掉了那一点眼泪,凑过?去把小灯吹灭了。 可?脚步声却并未停下?,一直行到了直棂窗前。 薛嘉宜一怔,旋即便听见?窗槛上,传来既轻又稳的三?声叩击。 会这么来找她的人,只有一个。 她动作一顿,缓缓地直起了腰。 叩击声停下?了,窗外的人正?哑声唤她:“我回来了,浓浓。” 薛嘉宜侧过?脸,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窗页上那一道剪影的瞬间,眼圈都气得通红。 果真是他?来了。 倒还劳他?记着有她这么个人。 可?他?当她是什么,小猫小狗吗? 现在有余裕了、想起来了,便过?来逗一逗? “我不晓得你?是谁。”薛嘉宜狠狠地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的影子:“宫里有夜禁,你?……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卡在喉咙里的那个“滚”字咽下?去。 窗外,一身月白常服的谢云朔把她的怒气听得分明。 可?他?还是没忍住,迎着薄雾似的月华,仰起脸,无声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谢云朔缓了缓,若无其事?般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只这一句,薛嘉宜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两年前灵谷寺那一回,不是她的错觉。 他?明明救了她,却还不愿露面?吗? 是已成了矜贵人,不愿与她纠缠,还是怕她走漏什么风声?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有劳皇孙殿下?记挂,皮肉伤而已,早无大碍。” “殿下?贵步,实在不宜踏足贱地,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她的声音微凉,像极了窗外飘摇的夜风。谢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这才察觉,情况比他?想得要糟。 “你?知道了?这些事?……”他?难得叫自己的话噎住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可?以和你?解释,浓浓,让我进去。” 薛嘉宜原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质问他?,可?此?时此?刻,她却像哑了火一样,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察觉到他?的眼神,仿佛要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直刺过?来,她把脸别得更开了些,冷声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明明早猜到了她会恼,这会儿听她这样说?,谢云朔还是叹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哥哥想见?你?。”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薛嘉宜的眼睫扑簌了一下?,却没应声。 许久不闻他?的声音,她以为他?悄悄走了,心底微黯,抬眸正?往窗边看去,却又听得一阵响动。 她唬了一跳,意识到了他?是想强行推窗进来,急得站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云朔抵在窗框上的掌根一顿,沉声回她:“来见?你?。” 宫里的窗户,本就不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只靠两根小木栓楔着,并不牢靠。 眼见?声音越来越大,真要把值夜的人引来了,薛嘉宜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往窗边走了过?去。 擅闯内宫不是小错,他?难道以为,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薛嘉宜终究是不想叫他?惹麻烦,冷着脸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如水倾泻,仿佛是谁从天边扯了银河的一角下?来,宛若天堑。 薛嘉宜已经能隔着银河,看见?那月白的袍衫一角。 她稍稍偏过?头,垂着眼帘回避,可?下?一息,他?竟蓦然朝她倾身,直接越过?窗台,展臂抱了过?来。 他?的身量高了许多,即使倾身向前,依旧可?以将?她抱个囫囵。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按在怀里的瞬间,薛嘉宜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感?受到熟悉的温度自心口熨烫进来,她抵在他?肩头的手,还是卸了力气。 眼泪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薛嘉宜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哇哇大哭。 “你?……你?一回来就逼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谢云朔埋首在她颈侧,深嗅着她的气息,再开口时,声息里也有些几?不可?察的哽咽。 “是我的过?错。”他?紧抱着她,即便她捶打着他?,也一刻不松:“是我叫你?这么难过?。” 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廓上,薛嘉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眼睫颤了颤,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们不是亲兄妹了,如此?亲近,已是逾矩。 抵在他?肩上的拳头展开了,她推了他?一下?,终是唤了句:“哥。” 这一次她使的力气并不大,谢云朔却察觉了她陡然变化的语气。 踟蹰片刻,他?还是松开了她。 “我以为……”他?的目光落在她濡湿的眼睫上,久久不能移开:“你?不想这么叫我了。” 桎梏解开,薛嘉宜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缓缓抬起眼帘。 她的目光,落在他?发顶的墨玉冠上。 上一次见?他?,还是永定?二十七年。 走时他?未至十七,如今,也到要加冠的年纪了。 明明五官、身形,都还是她所熟悉的,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的变化大极了,眉眼间也多了好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我在宫外看见?你?了,好威风的大将?军。”薛嘉宜定?住乌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你?去北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云朔正?视着她,迎接她的盘问:“二十九年的时候,我……从西南回来,回了一趟京城,也就是那一次,正?好撞见?你?遇险。” “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知道你?回来过??你?可?知今日,我为什么会在宫外吗?”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哽咽:“因为今日是清明,我要去给人烧纸。” 谢云朔漆黑的瞳仁遽然一颤,终于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不,我以为……” 薛嘉宜以为他?要搪塞自己,扭过?脸,咬着牙道:“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为了你?而难过?吗?”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 像是怕她不想再听他?说?话似的,他?语速极快地解释了起来:“在西南时,我深陷敌后,我知你?定?会担心,但那时情况所限,实在是无法传信给你?。” “回京的那一次,你?受伤昏迷未醒,我翌日便要进宫面?见?皇帝,拖延不得,只能把你?暂时交托给那农户。” 谢云朔顿了顿,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件缞衣,声音蓦地放轻了许多:“我知道你?会为我难过?。我给你?留了东西,你?只要见?了,就知道是我来过?。现在看来……” 他?的声音复又沉了下?来:“许是那庄户昧下?了。” 其实不只是留下?了信物。 离京前的最后一晚,他?悄悄去找过?她,只可?惜她已经回去了,他?扑了个空。 沉默许久的薛嘉宜却还是垂着眼帘,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只问道:“所以,你?是第二天,就去你?的北疆了吗?” 谢云朔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手心发紧,到底也没骗她:“不是。” 他?被皇帝留在宫里待了一旬左右,若真想去见?她,不是找不到时间。 只是那场旖梦之后,他?自觉有愧,无法面?对。 薛嘉宜抿着唇,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第二天就醒了。你?分明回来了,却只打算拿个物件来打发我,不想见?我,这算什么?” 算什么? 她的悲恸,算什么? 谢云朔有心解释,却张不开口。 难道要和她说?,她最信赖的兄长,是因为在梦里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才心虚到不敢见?她?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想要的人,并不是在梦中攀着他?脖颈的她,而是他?自己。 谢云朔无法解释,只能选择逃避。 也许是因为又想到了那场梦,他?偏开头,不去看月色下?她颈间连片雪白的肌肤。 “浓浓。”他?低垂眼睑,侧脸的轮廓叫这月亮照得很?是清俊:“我补偿你?,过?去的这三?年,我……” 哭过?一场后,薛嘉宜的神色意外的平静。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认真地拒绝了他?:“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好好的,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走吧,殿下?,你?本也没有我这个妹妹。” —— 对于如何处理前一晚眼泪导致的肿眼圈,薛嘉宜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不过?第二天到宗太妃跟前的时候,还是叫这眼毒的老妇人看出了端倪。 “他?昨晚怎么说??”宗太妃略一掀眼皮,就这么看着她:“你?都知道了吧?” 薛嘉宜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谎瞒过?去:“我……” 宗太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浅笑一声,道:“他?没你?想得那么不知轻重?,虽没有大张旗鼓地来,也是先知会了我的。” 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还有一些无畏的莽撞,现如今,已经辗转两线战场,立下?了等身战功的谢云朔,却早已不同了。 怪不得昨晚,都闹成那样了也没有惊动谁。 想及此?,薛嘉宜有些微妙的赧然,低声道:“没说?什么。只是我想着,如今他?身份到底不同,当年的流落也是一场意外,以后,是不该兄妹相称了。” “而且……”她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一直提起当年的事?情,传到陛下?那里,也不好。” 听她这句,宗太妃倒是露出了一点赏识的神情,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能这样想,确实很?好。” 虽然说?谢云朔从前的经历并不是秘密,皇帝心里更是门清,但最好还是稍作淡化。否则,每提起一回,不是都相当于提醒皇帝一次,当年他?逼死故太子的事?情吗? “不过?……”宗太妃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年,你?也该二十了吧?” 尽管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薛嘉宜还是轻轻点头,应道:“是。” 宗太妃微眯起眼眸看她,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有从前的那一层关系在,恐怕要不了多久……想求娶你?,与皇孙套近乎的人,也要排出庆安宫外了。” 闻言,薛嘉宜心弦一颤,立即便跪下?了。 “太妃娘娘。”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没想好要嫁人。”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让繁炽扶她起来,道:“我倒是还想多留你?几?年,起来吧。” 薛嘉宜稍松了一口气,起身后,她的心跳却还是隆隆。 宗太妃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她说?的话,肯定?有她的目的。 只是她压下?不表,薛嘉宜也只好暂时把心,放回自己的肚子里。 —— 三?天时间,眨眼即至。 皇帝为谢云朔此?番认回皇家举办的宴席,沿着崇信殿往东,一路绵延了上百米。 四品及以上的朝臣、各路宗亲贵族,如无意外,基本上全都到场了。 这样的场合,宗太妃自然也要出席。 她虽然拒绝了太后的宝座,这些年皇帝对她的尊崇和孝敬,却都是比着太后来的。 开宴之前的仪式重?头戏,为了彰显自己这个孙儿的神勇,皇帝甚至着意司礼司和礼部?官员,特地为谢云朔增加了弓马骑射的一项。 砰、砰、砰—— 三?声过?后,离弦的连珠箭依次射落了从远到更远的三?枚靶心。 前排亲见?这位皇孙风姿的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远些看不着的,一时也自旁人口中听见?了,不少人都仰着脖子站了起来。 薛嘉宜随侍在宗太妃身边,垂着眼帘,安静地像一只鹌鹑。 谢云朔已经收弓,却未下?马,他?的视线自太妃的坐席之后扫过?,见?她并未抬头,神色微滞。 皇帝倒是心情大好,亲下?坐席迎他?,又命宦官领他?入座,为他?赐酒。 席间喧腾一片,气氛却还不错,宗太妃年事?已高,今日也喝了两杯果子露。 她抬起眼帘,意有所指地看了薛嘉宜一眼,问道:“不上去寒暄寒暄吗?” 席过?半程,皇帝有些乏了,又兼多饮了几?杯,已经离席休息。席上的氛围松快不少,不少人都离开坐枰,酬酢去了。 薛嘉宜保持着垂眸的姿态,朝宗太妃屈膝道:“我现在是庆安宫的人,不该有所倾向。” 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混沌无知的小姑娘了,朝野的局势不说?尽明,心里却也有些数的。 宗家简在帝心,便是因为从不站队,更未在储位之争中,对某位皇子表现出明显的倾向。 宗太妃笑笑,未答。 中立有时候,也只是一种选择而已,随着皇帝年事?渐高,这个都不得罪的选项,很?快就要变成都得罪了。 她转过?话题,道:“随你?。不去寒暄,去玩一会儿也好,不必天天在我跟前拘着。” 薛嘉宜抿了抿唇,往谢云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那边自是最热闹的,许多有名有姓的贵人,这会儿都凑在他?坐席前。 而他?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拈着只白玉樽,虽听不清他?和旁人交谈的内容,瞧着也是一副长袖善舞的姿态。 不知为何,薛嘉宜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收敛目光,朝宗太妃福了一福,随即,往和他?相反的另个方向离席了。 她如今对皇宫已经很?是熟悉,没有往会冲撞贵人的地方去,去了一个稍显僻静的莲池。 这边人虽少,风景却不错,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憋闷的感?觉稍散。 她侧过?身,正?向继续往前走走,却听得附近有人叫她。 “薛姑娘!” 薛嘉宜脚步微顿,抬眼,见?是季淮,有些惊喜。 “季公子,今天你?也来了?” 季淮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惭愧、惭愧,我尚在读书,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没有官身,是随我父亲来的。” 薛嘉宜莞尔:“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女官。”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面?往前散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了不过?两句,薛嘉宜的步子忽然顿住了。 她偏开头去,正?要调转方向,莲池尽处的六角亭下?,却施施然走出一人。 锦袍墨冠、腰束鞶带,不是谢云朔又是谁? 他?的声音随风而来,比他?本人的身影到得更快。 “浓浓。” 谢云朔堂而皇之地这么叫她,若有似无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侧男人的脸上。 “不介绍一下?吗?你?的新朋友。”—— 作者有话说:哥:想醋又不敢,只能装装大度这个样子.jpg 后面每天的更新就固定在十一点左右啦~ 第25章 季淮十分?确信, 他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但眼前的这位皇孙一脸平静,平静到让他怀疑,这是他的错觉。 不过, 他倒没觉得?谢云朔过来打个?招呼有什?么奇怪的。 毕竟这位新近才认回东宫的皇孙,之前在薛家的身份, 也并?不是什?么秘辛, 有心人都知道。 薛嘉宜本已欲走, 听见?谢云朔这般唤她小名, 忽却有些恼了。 还有外人在, 他这么喊她是想做什?么? 她咬了咬牙, 定住裙裾,勉强朝他见?礼:“殿下。” 听到这句“殿下”,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她从来都是叫他哥哥的,到底还是让她伤心了,才会摆出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再一见?她身侧的男人也亦步亦趋地朝他行?礼,谢云朔心底更是无名火起。 长得?虽然?人模狗样的, 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得?是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吧,也不知有无家室,怎么好意思就这般蹭在他妹妹跟前? 季淮不知兄妹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先一步与谢云朔自报了家门:“参见?皇孙,我姓季, 家父是……” 谢云朔微有些不耐, 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温煦的笑意,截了他的话茬,道:“子?源公任职京兆多年?, 京城内外一片安定景象,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去府上拜会。” 只是客套话,季淮听了却有些惊讶。 京兆尹听着是个?风光的官,但是丢在京城这种勋贵遍地的地方,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这位皇孙殿下,不是才从北地里回来吗?怎地对京城局势如此了解,连他父亲的号都知道? 不过季淮到底是官宦子?弟,基本的城府还是有的,心里如何惊讶暂且不论,只用受宠若惊般的语气接道:“那实?在是太?荣幸了。届时殿下光降,我们季家一定倒履相迎。” 没有让身份尊贵的人主动找话的道理,见?谢云朔并?无要走的意思,季淮想了想,接了他刚刚开口时的话茬说了下去。 “不过殿下方才……所言差矣。”季淮看了一眼旁边的薛嘉宜,笑道:“我与薛姑娘,实?在不算是新朋友了。” 这话一出,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立即便问?道:“哦?季公子?,是何时与家妹结识的?” 季淮未有防备,坦荡答:“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是吗?”他看着薛嘉宜,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浓浓,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闻言,季淮神色微变。 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他再迟钝,也听出谢云朔的口气有些不对了。 他还记得?记得?,那天夜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小姑娘,是怎么为她病中的兄长,闯入他的马车的。 所以在季淮的认知中,兄妹俩的感情应该极好才对,未料得?情形和他以为的兄友妹恭很是不同。 而且…… 自这位皇孙殿下过来之后,这薛姑娘,似乎也显得?过于沉默了。 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枝节。 季淮目露隐忧,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走了一步,侧目看她,低声唤了一句:“薛姑娘?”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没事?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还有第三个?人在,薛嘉宜真的很想直接走掉。 可她转念又想,她难道做错什?么了吗?凭什?么要躲着他走。 她看了季淮一眼,朝他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才深吸一口气,微昂起头,往谢云朔跟前走了两?步。 “我与什?么人相交……”薛嘉宜抬起乌漆漆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殿下又想以什?么身份管束呢?” 她不信,他能?在这场认祖归宗的宴席上,置如今的身份于不顾。 承认他是她的兄长,和说前头宴席上的皇帝是狗屁,也没区别了。 谢云朔却根本没有想这么多。 他把眼前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只觉齿关都是紧的,眼见?她终于开口、终于看着他,为的还是给另一个?男人挡话,更是心凉了半截。 他果然?,还是离开得?太?久了。 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竟浑不知晓。 然?而谢云朔对薛嘉宜有愧在先,此刻并?不敢多说什?么。 他只能?克制着自己,轻笑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季家家风清正,我亦有所耳闻,你与季公子?相交是好事?,我缘何要管束?” 他把“家风清正”四个?字咬得?死死的,季淮忍不住皱眉。 季家确实?称得?上家风清正,从来没有过其他高门大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可这位殿下又为何要强调这个??难道说,季家有哪里扎他眼了,这是在讽刺? 太?子?是故太?子?,却不是废太?子?,皇孙是皇孙,但还不是皇太?孙…… 不过不论怎么样,都不是一个单薄的清流季家可以抗衡的。 季淮暗忖着,不料谢云朔又朝他抱了抱拳,道:“有劳季公子?对家妹的关照,我还有话,想与她一叙。” 这边是在赶人了。他看向薛嘉宜,见?她低着眼帘,到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心里担心,也只好拱手一礼,先行?一步。 莲池边的风仿佛都静了下来。 眼见?他锦袍上的绲边离她越来越近,薛嘉宜扭过头,往后退了两?步:“殿下。” 谢云朔垂了垂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一定要这么叫我吗?” 薛嘉宜却抬起清凌凌的眼瞳,直视着他,反问?道:“以你的身份,我这么叫有什?么不对?” 她从前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冷静,疏离。 谢云朔迫至她身前,舌根都在发苦:“所以呢,你现在把谁当兄长?方才那姓季的吗?” 那姓季的确实?比她年?长,而他……其实?并?没有比她大多少。 从前他便恼恨,为什?么他不干脆早托生几年?,现在就更是了。 薛嘉宜未答,只垂眸朝他福了一福,道:“殿下,我离席有一会儿了,该回太?妃身边去了。” 她提起裙裾,就要擦身从他身边走过时,谢云朔终是没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浓浓。” 他声音微哑,是和前面宣誓主权般这么叫她时截然?不同的意味。 薛嘉宜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顿足,安静地等着他放开。 隔着衣袖,谢云朔依旧可以感受到她腕间传来的脉搏。 这是本该与他共振的心跳,然?而被?抹去的血缘,却悄悄带走了一切。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终于是松开了手。 他站定在原地,周身被?摇曳的树影所笼罩,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没再回头的背影上。 不。 他永远都要做她最重要的人。 失去血缘的连接又如何,他可以换成别的来弥补。 —— 萦绕在她身后的那道目光,绕过假山后终于是消失了。 薛嘉宜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另一个?不想见?到的人,却也正拦在了她回到席间的必经之路上。 她抬起眼睫,连礼数都欠奉,只淡淡道:“父亲。” 薛永年?面色沉沉:“百善孝为先,你别以为你侍奉在宫中,就可以忘了自己姓什?么。” 薛嘉宜轻笑一声,却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眼神看着他:“所以,父亲今日问?候,只是为了提醒我姓什?么?又或者……”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是因为看见?昔日受你身份压制,受你欺凌的人,已经换了身份,心生畏惧,想要求饶?” 她说得?直白,薛永年?的脸几乎都青了:“你……” 他确实?被?说中了。 任你天大的本事?,在皇权面前,总也是不够看的。 更何况,他不只是言语冷待,更是直接下令捶楚。 也正因如此,他才想起入宫后少有联系的这个?女儿,想起她从前和那位皇孙近乎形影不离,一起长大。 不过,薛永年?到底为官多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我的好女儿……”他冷笑一声,道:“自是为了提醒你,你姓薛了。” “太?妃可以护你一时,但是她年?事?已高,你的娘家,终究还是薛家不是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懂。” “你的婚事?,我固然?是插手不了,可你别以为,那位宗太?妃就对你如何真心,你既是庆安宫的人,婚事?同样是筹码。他日,你成婚之后,若如浮萍无依、背无依傍,难保你的夫家不生轻慢之心。” 薛嘉宜明白了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去与皇孙说合,以后便会给我撑腰?” 薛永年?眼神闪烁,却并?不直接应承:“以你们从前的亲昵,只要你记得?你还姓薛,又何须什?么多余的说辞?” 薛嘉宜当然?不会信薛永年?说的话。 她自己都不想去找谢云朔,又怎么可能?为了他去说合? 然?而薛永年?的身份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想与他纠缠,于是口头应承了下来。 …… 即使?察觉到了女儿的敷衍,薛永年?今日也只能?把话说到这儿。 说完之后,他回到了席中。 今天的这场席宴,与他而言,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如坐针毡了。 三日前,御前的柯公公便来了薛家,与他知会了这件事?情。 “灵谷寺大师批命,言道皇孙命格有异,不宜养在宫中,皇帝已经失去了太?子?,不忍在失去小孙子?,而大师筹算出你的命数与皇孙相合,这才将他悄悄安放在你薛家,直到长成……” 柯英杰顿了顿,这才拖长音问?道:“薛侍郎——你可明白?” 薛永年?自然?得?明白。 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也有些庆幸。 恍惚的是,他把一双儿女从乡下接回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好笑的借口; 庆幸的是,皇帝至少还需要这样的一个?由头摆在明面上,皇孙即使?被?认回东宫,一时也不好直接对他动手。 一切也似乎正如他所猜测,今日的宴席上,谢云朔并?未多看他一眼,仿佛当年?在薛家什?么也没发生过。 离席后,薛永年?擦着冷汗,上了回府的马车,只是还没出宫多久,他的长随查胜却忽然?撩起了车帘,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只小纸筒:“老爷,有信到了。” 展开纸条后,薛永年?神色一沉。 ——许久未联络的三皇子?谢允奚,邀他明日,至茶楼小坐清谈。 —— 宫外的事?情,薛嘉宜一概不知。 庆安宫内,很多人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也罢坏也罢,薛嘉宜都仿若不觉,依旧平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 宴席后的几天,另一个?消息自宫内传开了—— 东宫那位皇孙深受皇帝信重,甫一回京,就被?皇帝委任,接管了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和骑兵营。 一时间,朝野哗然?。 薛嘉宜得?知了这个?消息,既喜且忧的同时,却也将心渐渐放了下来。 如今他算是走上了他的大道,不会再有精力?顾及她。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晚,风声悄悄,熟悉的三声叩击,又自她的窗棂下传来。 薛嘉宜想了想,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没有应答—— 作者有话说:在晋江写了六本没拿过一次全勤(?怎么好意思说的[鸽子] 这本我一定要洗心革面努力更新《 》 25-30 第26章 薛嘉宜很快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入秋了, 宫中事忙,她虽不至于沾枕头就着,但也确实?疲乏得紧。 窗外的那一道身影守了许久, 直到?月落中宵,屋内呼吸声渐变得均匀而平稳, 才悄悄离去?。 翌日晨起, 薛嘉宜如往常一般起来拾掇自己。 与她同住在一个小院里的徐柔歆却幽幽地飘了过来, 还旁敲侧击地问道:“昨晚, 你睡得还好吗?” 两人同年进的庆安宫, 但因为性格迥异, 即使?同住一个院落,薛嘉宜与她也没有什么深交,只维系着面子情。 想到?昨晚意料之外的访客,薛嘉宜目光稍微有一点不自然,回道:“还可以。怎么了,柔歆姐姐?” 徐柔歆转开目光,并未说明:“没什么, 不过听你这边翻来翻去?,随便问一句。” 说着,她便转过了话题,热络地挽上了薛嘉宜的臂弯, 道:“今时不同往日,日后, 你还打?算继续……待在庆安宫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薛嘉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有时候, 徐柔歆是真的不懂,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延续着这份懵懂。 不过既已开口,她还是问了下去?:“在我?跟前儿你就别藏着掖着啦, 东宫新认回的那位皇孙,可不就是你从前的兄长吗?” 她拖着意味深长的长音,道:“虽说,你们不是亲兄妹了,可多?年的情分不假,从前你那样在意他……他如今深受皇上器重?,只要分出一点余力给你,你就不用在宫里侍奉人了。” 徐柔歆进宫的目的很明确,在太妃身边镀镀金,出去?好嫁得更?高。 她的父亲虽为尚书,但是家里女儿多?,她同母的姐妹都有两个,徐家没可能?每一个都顾及得到?,所以她很懂得为自己考虑。 她从前只觉薛嘉宜是运气好,才有这个和她一样入宫做女官的机会,可现在想到?那位与宗家接触甚多?的皇孙,她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事,不能?用运气来解释。 薛嘉宜听到?“东宫”、“皇孙”之类的字眼后,眼睫轻颤了颤。 如果可以选,她更?愿意他是她的兄长,而不是什么皇子王孙。 只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遂她心愿。 不过,薛嘉宜倒是猜到?了徐柔歆为何突然找她搭话。 ——她俩在宫里待满了三年,如今都是七品典仪。依照以往惯例,在秋收后,都有机会再?提一提品阶。 但是一个宫里的名额是有限的,她若是离开庆安宫,对徐柔歆来说便少?了竞争。 但她的性格向来温吞,没什么棱角,即使?猜到?了,也只慢吞吞地接话道:“我?觉得,在太妃这儿待着,也挺好的。” 这话其实?真心实?意,可徐柔歆听了,只觉得薛嘉宜是在敷衍,没和她说实?话。 她暗道:早知道她那兄长是皇孙,就早些烧这冷灶了。 不过心里如何作想不论,徐柔歆面上还是保持着真切的笑意,又挽着薛嘉宜一起,要她给她挑今日头上的簪子。 薛嘉宜随她去?了,眼神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头流连。 昨晚……他在窗外等了她很久吗?连旁人都瞧见了。 到?了晚间就要睡下时,她不自觉又往窗外瞥了好几眼。 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期待什么之后,她咬了咬唇,朝内躺下,正要把自己往被子里蒙,忽然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笃笃笃。 很轻的三声叩击,点到?即止。 薛嘉宜闭着眼睛,依旧没有回应。 这次她留意了,直到?她睡着,窗前也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如是反复了几天,直到?这晚,那道影子再?度来到?窗前,薛嘉宜终于还是捏着被角,轻轻开口了。 “天天吃闭门羹,你怎么还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尾,声音低低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窗上的那道剪影。 她乍然出声,外头的人仿佛还不适应了,剪影的动?作一顿。 良久,他清越而沉稳的声线终于传来:“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薛嘉宜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想了一会儿,才道:“可我?今天还是不想见你,你回去?吧,殿下。” 与其说不想见,倒不如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悲伤、愤恨、又或者惊喜……这些浓烈的情绪褪去?之后,她只觉茫然。 她只知道,她和他再?无?法?回到?过去?,回到?曾经?在严州府时,那种相依为命的状态了。 谢云朔仿佛又叫她那声“殿下”哽住了。 他轻轻放下手里的锦盒,没有逼她太紧,只缓声道:“好,我?回去?。给你留了东西,在窗槛上,记得拿进去?。” 薛嘉宜垂着扑朔的眼睫,没有作答。 他的影子明明消失了,她却像是怕他没有走远似的,一直没动?。 直到?天光乍亮,辗转反侧的一夜过去,薛嘉宜这才起身,推开窗。 窗槛上,一只长条形锦盒安卧整夜。 她打?开了它,瞧见了里头的东西。 是一支漂亮的小金簪,不是京城常见的形制。 簪体和上头坠着的小铃铛,像是一体镂刻的,瞧不出一点多?余的痕迹。铃铛不是空心的,轻轻一摇,里头缀着的亮晶晶的宝珠,便叮铃铃地流泻出一片华彩。 薛嘉宜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便是他当时从西南带她的礼物,只是阴差阳错没到?她手里。他把它找了回来。 “给我?这个,我?怎么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她咕哝着,摸了摸簪子上的小铃铛,正要把它放回盒中,才瞧见卡在盒盖上的那封信笺。 信笺和锦盒一样是新的,大概是后补的。 是他当时想留给她的话,还是昨晚? 薛嘉宜一面想着,一面拿来拆信刀,细细破开了火封。 他的笔迹和她记忆中的一样遒劲有力,然而却只在这洒金的信纸上,吝啬地落了两个字。 一个“安”,一个“顺”。 还画了一双幼稚的、圆溜溜的眼睛。 一如当年,两个脑袋凑在长长的书案前,她往他袖底塞的小纸条。 薛嘉宜注视了这字条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把锦盒收进了箱笼的最深处。 许是礼物送到?了,遗憾已了,接下来的几日,那道身影,再?也没出现在窗前。 —— 快要秋分,又将是皇帝的万寿,宫中事务繁冗。 当然,后宫的一应事务,从来都是王皇后那边在操持,宗太妃连太后的位置都不要,更?不会做这个讨嫌的婆婆,去?分后宫里的那一点权柄。 庆安宫即使?忙也有限,算是半个养老?的地方。 但是皇后的坤仪宫,这回却派了人来,想请宗太妃这边帮忙。 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绮月,来了庆安宫,神态恭谨地与宗太妃道:“实?在是忙不过来,才来叨扰您。” 宗太妃自然不会拒绝:“念真开口,我?哪有不答应的?说罢。” 王皇后闺名念真。 绮月弯着唇角,又福了一福,道:“是。我?们娘娘,听闻太妃这儿调.教的宫女也好、女官也好,都是灵秀人,所以才有这不情之请。” 宗太妃似笑非笑着,侧目看了一旁的薛嘉宜一眼,这才又问绮月:“那……你们娘娘想要谁过去??” …… 薛嘉宜带着几个小宫女,和绮月一起去?往坤仪宫的时候,还有些懵然。 绮月看出了她的状况外,笑了笑,倒也不多?说什么,只安抚了一句:“放心,不是要你们出劳役,只是坤仪宫人手不够,搭把手罢了。” 薛嘉宜心道,若只是搭把手,各宫各司,哪里调不出人,何必找到?宗太妃这里? 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王皇后膝下育有两子,一位便是如今的三皇子,还有一位,便是从前那位光风霁月的故太子。 算起来,王皇后是谢云朔的亲祖母。 不过太妃答允了,又只是暂借,即使?薛嘉宜心里有预感,王皇后选了她过去?和东宫有关,也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坤仪宫中,倒确实?是十足的忙碌,借人的借口并不是托词,绮月带着她们,直接就去?了皇后跟前。 王皇后也正忙着,面前的册簿堆了好几叠。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后娘娘了,但是却很少?与她有什么额外的交谈。 她脚步微顿,朝上规规矩矩地一礼:“参见娘娘。” 王皇后保持着和煦微笑,抬眼道:“不错,太妃娘娘宫里的,果然都是标致人儿。” “听闻薛典仪将庆安宫的鸟儿照料得很好,绮月,你一会儿带她下去?,把延寿园中的贡雁交给她。” 薛嘉宜垂眸应是,心下却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皇帝年岁渐长,对一些所谓的吉兆和祥瑞近乎痴迷,马上就要到?他的大寿,底下人送了不少?类似这样的东西来。 但是宫里再?忙,皇帝的宝贝也不会缺人照料的,没可能?就缺个她了。 不过,尽管照料鸟雀的活儿,只是王皇后把她找来的幌子,薛嘉宜依旧对待得很认真。 对于这些被千里迢迢送到?宫中来的鸟儿,她心底有些不合时宜的怜悯。 所谓祥瑞,不过是人的牵强附会,至于在路上死了多?少?,才活了这园中的几只,又有谁会在意? 薛嘉宜带着几个小宫女,亲力亲为地一起收拾了一番,还依照禽鸟的习性不同,重?新分配了笼舍。 日影西斜、夕照尽收,薛嘉宜正要离开延寿园时,绮月找来了。 “薛典仪。”绮月抬手,示意她往前:“皇后娘娘召你,去?她的寝宫里说说话。” 不过,即使?王皇后的传召在意料之中,踏进寝殿的时候,薛嘉宜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 散发?着馥郁暖香的寝宫内,上了年纪、却依旧保养得宜的贵妇人斜倚在凭几上,问道:“本宫听闻,从前,你与皇孙的感情甚笃?” 这显然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薛嘉宜想了想,作了折中的回答。 “回娘娘的话,我?们自幼长在一起,儿时情谊自然甚笃。但如今身份到?底不同,我?也不敢在您面前托大。” 王皇后察觉到?她的谨慎,唇边泛起些笑来,道:“不必如此小心。” 她顿了顿,才叹道:“如今云朔能?认祖归宗,是好事。本宫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太子,只是分别太久,我?如今想与孩子亲近,都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了。” 皇后脸上的笑意虽柔,薛嘉宜却不会真把她当成一个好脾气的,正如宗太妃即使?好脾气,她也不会真以为,她是个仁慈的长辈。 王皇后口称怀念,可是却一口一个“太子”地叫着自己早亡的儿子,听着实?在不像有什么丰沛的感情,更?别提对一个所谓的孙子了。 薛嘉宜眉梢微动?,但仍恭谨答道:“娘娘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王皇后似乎很满意她的上道,掩唇笑了两声,赞道:“好孩子、好孩子——” 可紧接着,她的话锋却是一转:“你朱家当年的忠贞,本宫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些年风霜雪雨,你与皇孙的日子属实?是辛苦了,不知当年,你们的母亲……可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叮嘱?” 第27章 听到“忠贞”二字时, 薛嘉宜的眼皮倏而一跳。 尽管她还?有些懵然,却已经能听出王皇后这句话里隐含的危险。 要知道,皇帝只是认回了谢云朔这个?孙儿, 并没有重提故太子当年之事?,抑或者为旧臣平反之意。 魏家能恢复爵位, 是因为牵连不算深, 又算是开国功勋之后。可当年的朱家, 是被扣上了撺掇太子谋逆的罪名了的, 皇帝不可能自?打耳光。 旧事?是一团糟, 薛嘉宜不知道王皇后是为了谁问的这句话, 但是心念电转间,她已急急跪下,低眸道:“母亲当年产下我后,便?伤了身子,平日抚育我们的,是家里的嬷嬷。待到母亲病逝,我们一起去了乡下, 就更与京中没有联系了。” 说话的时候,薛嘉宜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然而王皇后久未应声,她也只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斜着的那道身影坐直了, 影子完全?笼罩着她。 王皇后凝视了一会儿她微颤的肩膀,方才悠悠地道:“乡下清苦, 你们也是不易。就是不知……你们的母亲, 怎么会忍心把你们送那么远呢?” 薛嘉宜仍旧垂着眼帘,答道:“长辈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现?在大了些,我想……也许是在与我父亲赌气。” 当时也许不知,但是薛嘉宜现?在已经能够猜到,母亲要把他们送得远远的,是为了避开京城的权力旋涡。 在宫闱里待了几?年,当年的事?情,明面上能知道的,她都知道了。 故太子谢允衡——谢云朔的父亲,是叫一封假圣旨逼死?的。 早年间,皇帝生了一场大病,令太子监国。等到皇帝病好后,却又因太子监国时的政绩太亮眼,而对他反复打压申饬,甚至还?将他禁足。 东宫的位置不好坐,做得不好是错,做得好亦然。然而皇帝并不是蠢人,他其实清楚,这个?儿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合格的储君。 真正的变故出现?在禁足解除之后。 一场宫宴,谢允衡和皇帝禀报太子妃有孕的喜事?。但随即宴上竟有人刺杀皇帝,虽然未果,但最?后竟然查到了负责护卫宫宴的健骑营都尉头上。而这都尉,正好是太子党一员。 皇帝半真半假地震怒了,下旨将太子彻底圈禁。 整件事?若细细推敲,其实不是没有漏洞,但偏偏这个?时候,谢允衡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帝的旨意。 ——皇帝让他体面地下去,就可以不牵连东宫诸人。 其实以他的心智,如果冷静下来,同样可以发现?这封圣旨错漏百出。 可也许是他想到了孕中的太子妃,又或者因为多年间,被从前最?敬慕的父皇百般磋磨打压,早已经绝望。最?后,谢允衡选择接下那杯鸩酒,了结自?己。 虽说最?后皇帝理智回笼,查了下去,也查处了与太子一直都不对付的五皇子等人,但实情到底如何,已不可考。 薛嘉宜不清楚水面下的真相如何,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人心,她只知道,谁从中获利,谁就有可能是害了太子、害了朱家的人。 这些人,看到谢云朔回来,又会是什么想法,可想而知。 所?以,即使不知道王皇后何出此问,她也得把当年与她和他有关的那部分,解释成家事?,而非沾染这些是非。 闻言,王皇后挑了挑眉。 眼前这小?小?典仪,瞧着木讷温吞,走路时连步子迈得都不大,说起话来,倒是周全?。 不过既不是个?蠢的,那这样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结果,问多了反倒打草惊蛇。王皇后很快收敛目光,莞尔道:“起来说话,别这么紧张。” “本宫只是耳闻了一些过去的故事?,觉着心疼你们罢了。” 她又问了些谢云朔的事?情,譬如从前跟谁读的书?,有没有请师傅练武之类的话。 这些话安全?许多,薛嘉宜斟酌着,一一回答了。 然而往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心底更是涩然。 自?他认回东宫之后,这些事?情,就成了只够她一人独享的回忆了。 王皇后坐于上首,把她神情里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倒是没有想错,这从前相依为命的感情,倒真是亲厚。 不过问到这儿,王皇后也兴致缺缺,抬手示意绮月把薛嘉宜带了下去。 天边暮霭低垂,薛嘉宜走在这三年里走过许多次的蜿蜒宫径上,心也像天际的黑云一般,越来越沉。 回庆安宫后,她照旧要先向宗太妃请安报备,不过繁炽把她拦在了殿外,言道今日宗家的一位小?姐进宫陪伴,现在正在宗太妃跟前儿。 薛嘉宜随口问了一句:“是哪位小姐?” 太妃和那位昭武大将军可以说是宗家的两重保障,宗家的小?辈时常来给她请安。 小?事?而已。繁炽也随口答:“是妙谙小?姐。” 论辈分,是宗太妃多隔了一辈的堂侄女。 薛嘉宜了然。 她退了出去,缓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在皇后那儿一折腾,已经错过了晚饭的点,不过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薛嘉宜早有准备,在屋子里备了一些垫补的吃食。 她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着云片糕。 只是这一点清净很快也叫打破了,见她回来,徐柔歆又贴了过来,与她道:“阿宜,你今日怎从坤仪宫回来得这么晚?” 应付完皇后,薛嘉宜已经很累了。 她有一点不想理人,埋着头装没听见,但是徐柔歆已经走到了窗前,她只好递上盛着云片糕的碟子,问:“你吃吗?” 徐柔歆叫她一噎——她看起来像是来讨吃的的吗? 不过薛嘉宜一直便?是这么个?脾性,她倒没在意,干脆直接切入了正题,道:“你今日在皇后宫中,可听说了,马上就要铨选女官的事?情?” 她不吃,薛嘉宜也不好当着她面嚼嚼嚼了,只好惋惜地放下了云片糕,点头道:“听说了。” 她只回答,一点也不往下接茬,徐柔歆微愠,只得继续道:“你知道……咱们宫里的名额,也是有限的吧?” 薛嘉宜点了点头。 像典仪这样的位置,凭身份、熬资历就够了,但是想要再往上提,看的东西?可就多了。 既已开口,徐柔歆咬着牙说了下去:“反正,如今你也有皇孙做靠山了,这次的名额,你先让给我吧?” 薛嘉宜的眼神有一瞬茫然:“我不明白,这个?要怎么让?” “只要你不参选,咱宫里的名额,不就……” 徐柔歆到底还?是有些矜持,没把最?后半句“不就是我的了吗”说出口。 薛嘉宜听到这儿,眉心终于是一蹙。 她把云片糕的碟子撤回自?己面前,然后道:“可是,向来都只有犯了错、被惩罚的人,才没有资格参加铨选。” 相比徐柔歆,她确实上进心不足,可这也不代表她愿意抹黑自?己。 她一字一顿地道:“抱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徐柔歆亦皱起了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还?在试图劝说:“你的兄长,如今都已入主东宫,你又何必和我争这蝇头小?利?我这两年就要出宫回家了,没有几?次机会。”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道:“皇孙姓谢,我不敢高?攀。‘兄长’这样的话,还?请柔歆姐姐不要再提了,以免叫有心人听去,徒惹是非。” 徐柔歆也是一时嘴快,不过叫薛嘉宜拒绝得这样直白,她的脸色还?是变得很难看。 怪事?,从来都是个?面团性子,怎么这个?时候偏说不动了? 徐柔歆很快端起了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我失言,你当笑话听听就是了。不过……” 她顿了顿,道:“我没在与你玩笑,你若要与我争,我也不会怵你。” 虽这么说,但她是眼见薛嘉宜如今有了靠山,甚至还?被皇后那边叫去,看起来极受赏识的样子,才心里没底,找她来说这番话的。 不过话已至此,徐柔歆也只能朝她福了福,转身便?走了。 这么一闹,薛嘉宜愈发吃不下东西?了。 她叹了口气,把糕点收起来,坐在窗边发了会儿呆。 明明不想再想起他的事?情,可是每个?人都在提醒她。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淤积的夜色越来越深,直到拂面的夜风越来越凉,薛嘉宜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她吸了吸鼻子,合上窗户,点起了小?灯,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三年前,秦淑月拿了两身衣物给她,有一身她已经葬入了衣冠冢,还?有一身,那时她心若飘蓬,实在难以安定,便?悄悄留在了枕边。 她知道,自?己是依赖他的。 从小?便?是这样了。 当年刚到严州府时,她病得昏昏沉沉,连意识都不清楚,却只有抓着他,要他抱在怀里才能睡着。 三年过去了,其实衣服上早就没了谁的气息。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放任自?己依赖下去了。 知晓他还?活着的那天,都没舍得收起来的衣物,今夜,终究还?是叫她叠了起来,连同那锦盒一起,收进了箱笼的最?深处。 —— 陈卫被请到宫外这座府邸的时候,还?有些忐忑。 他宫里宫外跑腿的时候不少,但是还?是第一回被贵人请出来。 看清是谁找他之后,他更是虎躯一震,跪下磕头道:“殿下——奴婢给殿下请安。” 谢云朔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定,示意他起来。 起身后,陈卫的心情愈发忐忑。 怎么回事?,东宫这位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好在谢云朔没有卖关子,甚至还?示意侍从给他看座,道:“不必紧张,我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和你们宫里的薛典仪有关。” 原来是因为她,早听闻她和皇孙有旧…… 陈卫松了口气,不过仍旧不敢坐实了,道:“殿下请讲——” “听闻庆安宫往宫外跑腿的差事?,都是你在做,这几?年,她出宫的时候,也大多是你为她驱马?” 陈卫连连点头,道:“是、是。” 谢云朔端起一旁的清茶,浅抿了一口,又问:“她平时,都爱去些什么地方?” 连吃了几?夜闭门羹,他已经感受到了薛嘉宜的态度。 她显然是对他有气,不单单是因为那时没有告知她,又或者信没送到她手里。 她外柔内坚,看着是个?和软性子,其实倔得很。谢云朔知晓这一点,不想迫她太紧,反倒把她推开。 但是那日宫宴上,她与那季家公子的相交,却也惹得他警惕起来。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使一时无法再靠近她,他也要了解她更多,不能任事?态这样发展。 贵人问话,问的也不算私隐,陈卫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随即便?答道:“去的地方不多,一个?是陈大人的府邸——就是陈筠陈女官,说来与我还?是本家,不过只是同姓……薛典仪每回出宫,会拿自?己这段时间做的功课、练的字给她瞧瞧。” “然后灵谷寺那里,她为您供奉了一盏长明灯,每月的月钱,只怕有不少都添作了灯油……” 说完这段,陈卫倒是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见他只有眉梢微动,似乎没觉得自?己被当成死?人供奉是一个?冒犯的事?情,方才继续道:“还?有就是南山那边……” “她为您立了衣冠冢。四?时祭拜,从未短缺,即便?不方便?出宫的时候,她也会拜托我,上山祭扫。” 谢云朔原本只是想知道,她在宫外有无和什么人相交,未料得听到都是这些。 他知道她会为他难过,却不想还?是低估了她的情绪。 这些年,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为他供奉、为他祭扫? 谢云朔的眉心针扎似的一皱,忽而站起,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 怪不得她不愿见他。 陈卫被唬了一跳,见状,也站了起来,就要跪下的时候,忽又闻谢云朔问:“坟冢在何处?带路。” …… 马车很快就到了南山。 陈卫都快要累死?了——坐车当然不累,他主要是嘴皮子辛苦。 一路上,在谢云朔的询问之下,他把与薛嘉宜有关的事?情全?都倒了一通,嘴巴都说干了。 她一般什么时候出宫、出宫后除了这些还?做什么、又习惯吃点什么……总之,问得事?无巨细。 陈卫觉得即使是对妹妹,这样的关心也实在有些殷切。但一想毕竟分别了几?年,说是生离,和死?别也没区别,也就没觉得太意外了。 偌大的一座坟山近在眼前,谢云朔问清了那座衣冠冢的大致方向,没有让陈卫继续跟随。 他抬了抬手,示意侍从给他赏钱,带他下去。 “今日之事?……”谢云朔最?后看了一眼陈卫,声音淡淡:“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明白吗?” 陈卫心里纳闷,不就是守口如瓶吗,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紧接着,他便?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放心!今天的事?情,一定不会传到薛典仪耳朵里!” 谢云朔这才收回目光,独自?朝山上走去。 …… 谢云朔循着陈卫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往上走。 提枪纵马于他而言都不在话下,这段并不陡峭的山路,他却走了很久。 仿佛这样,就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越往上,他的心情越沉重,直到看见了那棵地标一般的柏树,他正要往那儿去,却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稍微有点眼熟的身影。 是宫宴时与她攀谈的,那位京兆尹季家的二公子。 谢云朔脚步一顿。 季淮浑然不觉多出来的这道视线。 他带着二三随从,站在那块,写着“先兄薛云朔之墓”的碑后,下令道:“去,把这座坟给平了。” 第28章 谢云朔稍一挑眉, 走上?前去。 不是祭扫的时节,矮山上?本?就?没什么人,季淮很快就?察觉到有人靠近, 转头望去,看见是谁走来后, 微微一愣。 虽说此刻谢云朔穿的是常服, 但都见过一面了, 季淮又怎会认不出来? 他立马扬手, 示意身后的随从停下?了手里的家伙, 随即上?前两步, 抱了抱拳。 因为拿不准他想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季淮未称皇孙,只?见礼道?:“殿下?——殿下?怎地?光降此地??” 谢云朔定住脚步,视线在墓碑和这位季二公子之间逡巡,眼?睛里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我来给自己上?坟啊。倒是季公子,你这是……” 季淮的脸上?也有一瞬尴尬。 不过听谢云朔似乎并不避讳这座坟茔,他倒是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听闻薛嘉宜的那位兄长竟是东宫的遗孤之后, 季淮为她高兴之余,却也有些隐忧。 他的父亲在京兆府干了两任了,他虽还未入仕,但也跟着看过不少案子, 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这世上?多的是一朝发迹,就?要把自己过去的不堪踩在脚下?的人。谁知这位殿下?, 是心存感?念, 还是想与过去割席呢? 季淮稍想了想,才回答他的问题:“禀殿下?,今日……是薛姑娘请托, 让我帮忙来平掉这座坟。殿下?如今好好的,这坟留着,实在冒犯。” 谢云朔却没有看他,目光定定地?落在碑上?镌刻的“先兄”二字上?。 他的眼?神深沉莫明,季淮后退了两步,没有打扰。 良久,谢云朔方问道?:“她肯请你帮忙,想来,你们关系不错?” “是,君子之交。”季淮没有否认:“我与薛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也算是小有缘分。” 这人如此坦荡,反倒显得他有些可笑。谢云朔低眸,几不可察地?轻哂一声,正过身后,却只?平静地?与他道?:“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不知季公子可有雅兴,移步清谈?” 季淮回头看了一眼?那墓碑,似乎有些踟蹰:“薛姑娘请托我的事情还未办,这……” 谢云朔自嘲般一笑,道?:“既是我自己的坟,就?交由我自己处理罢。季公子,请——” 见他这一副不容置喙的邀请态度,季淮没再说什么,一起下?了山。 …… 茶楼的雅间内,二人的交谈没有持续太久。 杯中续第三遍茶的时候,季淮便先一步告退了。 谢云朔没有命侍从相送,而是亲自送了他走。 折返回安静的雅间后,谢云朔的心情很是复杂。 该有的城府以外,这位季公子便和心机深沉沾不上?一点边,他稍微一套,把季家的家事都套出来了一堆。 ——清流之家,家中人口简单;父亲季京兆是个耿介脾气,因此才被皇帝放在这个位置上?放了六年之久,用来控制京中愈发横着走的勋贵们;他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长兄已经成家立业,外放出京做了一个小小县令……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朔觉得自己很可耻。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身边的都是些豺狼虎豹,然后像斩落之前她被强许的姻缘那般,把这些人全都驱逐出去? 他当?然希望,她这三年过得好一点,多有一些朋友,而不是以泪洗面。 可是,看到除他以外的人对她产生了意义…… 谢云朔无法自欺欺人——他确实是在嫉妒,而且嫉妒得发狂。 偏偏他不能展露半点,本?身死遁这么久就?是他理亏,方才的交谈中,他更是得知,她几番与这季淮相交,竟都与他有关。 一次是为他闯的夜禁,一次……是为他安葬。 谢云朔喝掉了整壶尚还温热的茶水,勉强冷静了下?来,与亲随廖泽吩咐道?:“晚些你备一份厚礼,亲自送到京兆府。” 他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但总之,他可以欠这季淮的,但是她不能欠。 廖泽应下?,然而才出去没一会儿?,他便又折返了回来。 他禀道?:“殿下?……宫里传消息了。” 谢云朔眉心一跳,站起道?:“何事?” 廖泽偷觑一眼?他的脸色,不敢吞吞吐吐,低头道?:“薛姑娘那边,出事了。” —— 谢云朔赶回宫中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他在东宫稍作停留,大致问清了情况后,径直便去了坤仪宫。 王皇后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稍一扬眉,问道?:“你是为了那薛典仪来的吗?” 谢云朔急促地?见了礼,旋即便承认了:“是。还请皇祖母告知,今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从没想过,通过“冷待”这种手段,去规避他可能带给她的危险。 相依为命的过去无法遮掩,与其做戏,不如坦坦荡荡,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叫人想着拿她作筏子时,先掂量掂量后果。 王皇后闻言,倒是叫他展露出来的态度微微一惊。 她侧过眸子,身旁的绮月会意,上?前解释道?: “其实本?不是大事。近来事忙,皇后娘娘从各宫抽调了些人来,听闻薛典仪在庆安宫照顾鸟雀很有心得,便安排她去了延寿园。” 这个谢云朔是知道?的。 这段时日没再去找她,也是因为知晓她近来事忙,不想惹她意乱心烦。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绮月道?:“她一向照顾得不错,可不知怎地?,今日却惊了鸟,那双严州进献而来的雪雁,翅膀都受伤了。” 谢云朔眉心微皱,问道?:“延寿园中虽是贡鸟,但也不至于如此金贵。” 绮月继续道?:“话是这般说,所以昨日,皇后娘娘也只?叫来薛典仪稍作安抚,就?放她回去了。可一夜过去……园中十数只?贡雁贡鹤接连啼血,奄奄一息……” 直到这时,王皇后才开口接道?:“这事儿?还顺风传到了你皇祖父的耳朵里。是他有令,要处置了所有照料不精心的宫人,本?宫也只?能将?延寿园的所有宫人,连带薛典仪一起,先行扣押。” 和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谢云朔的眉心依旧皱着,道?:“她如今,是被押在何处?” 王皇后颔首,随即示意绮月上?前,给了他一块令牌:“在闭思阁中,你去瞧瞧吧。” 皇后显然是猜到了他会来,有意卖好,谢云朔没有拒绝,谢过她后,捏着令牌,大步流星地?便去了。 —— 闭思阁名?字里虽然带“阁”,但并不是一座阁楼,而是用于暂押有错宫人的殿室。 见谢云朔手持令牌前来,看守在闭思阁外的内侍并未阻拦,还颇有些诚惶诚恐地?道?:“殿下?……” 谢云朔无暇理会。 室内果然一片漆黑,为防走水,只?在门口处点了两只?蜡烛。想到她从小便怕黑,他不自觉将?步子迈得更快了。 相比牢房,闭思阁内的布置更像是秋闱时的考场,一间挨着一间。 好在谢云朔夜视能力?不错,一路找到了内里那间,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薛嘉宜蹲靠在角落,抱着膝,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耳朵也藏在臂弯里。 直到脚步声近在耳边,随即又传来钥匙打开锁扣的声音,她才猛地?抬起了头。 光线晦暗,她稍稍眯起眼?,才看清进来的是谁。 欣喜的表情在脸上?蔓延开之前,她先一步扭过了脸,用稍显沙哑的声音唤道?:“殿下?。” 谢云朔脚步微顿。 可见她这样?委委屈屈地?团成一团,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都消失不见了,只?循着本?能,屈起左膝,在她跟前也半蹲了下?来。 “我来了。”他抬起手,给她捋了一把鬓角的头发,沉声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似乎在犹豫。 谢云朔不想逼她,只?安静地?等着,可等她开口后,却险些被气得一个倒仰。 “我……”她近乎嗫嚅地?道?:“我应该不会,牵累你吧?” 谢云朔冷笑一声,拽着她微凉的手腕就?站了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蹲得太久,乍然站起来头晕得厉害,眼?见人就?要栽到怀里,谢云朔深吸一口气,还是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定定地?看着她:“在你眼?中,我竟成了这样?的人。”竟是怕遭连累才来找她吗? “我没有……”薛嘉宜站定后,避开他的目光,小声地?道?:“我没有这么想你。” 谢云朔想追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又不想从她嘴里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索性不问了,直切正题道?:“我来了,就?一定要带走你。” “你自己选,要么我现?在直接带你走;要么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我去查清楚。” 左右她如今只?是一个女官,没杀人没放火,他便是真的直接带走了她又如何? 薛嘉宜低着头,一边把他攥在她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推了下?去,一边低声道?:“我知道?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人害我。那天我没留神,叫她在袖口染了香,引得鸟儿?起了狂性,这才受惊。” 她在这儿?蹲一天了,足够把昨天的事情在脑子里盘一遍。 谢云朔问:“是谁?” 薛嘉宜很小声地?说了徐柔歆的名?字,随即又道?:“没有证据。” 谢云朔却皱起了眉,道?:“不对。” 闻言,薛嘉宜茫然看他:“哪里不对?” “弄些让鸟受惊的香饵不难,可当?晚十来只?鸟接连啼血,不是在你袖口染一点香料就?能做到的。” 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忍不住缩脖子,“那怎么办……” 谢云朔见她这样?,轻笑一声,还是没忍住,蜻蜓点水地?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还怕牵累我吗?”他的笑意温煦,声音却一点点沉了下?来:“现?在看来,是我牵累了你才是。” “不必担心,至多这两日,我便会接你出去。” 听得他这样?说,薛嘉宜非但没放下?心来,反而有些着急地?拽住了他的袖角。 她一急,一句“哥”又卡在了喉咙里,原地?跺了跺脚才把这一声咽下?去。 “你、你别冒险。这件事,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委屈的……” 说着,薛嘉宜眸间的光点愈发黯淡了。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没有设防,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见她着急,谢云朔再不敢和之前一样?不和她讲清楚了,只?道?:“所谓珍禽,也不过是人为包装出来的,换新的来就?好。届时就?说,是你献上?的药方,治好了那些鸟。” 皇帝居天下?权位之巅,却也只?能困守宫城,底下?人在糊弄他这件事上?,一向很有默契。 这几年,皇帝几乎年年向地?方上?要祥瑞,地?方官从哪里给他找那么多真的来? 谢云朔方才命人去延寿园看了,大多数所谓的吉鸟,也不过是毛色上?、翎羽间有一些特别。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去哪里找那么多一模一样?的鸟儿??” 谢云朔忽地?一笑,看着她道?:“需要一模一样?吗?”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错愕过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贡鸟,皇帝那边还未过目。 只?要差不离就?好,谁又会去和皇帝戳穿,说你的祥瑞其实早死了!这些都是后找的、是假的? 见她显然是想明白了,谢云朔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我刚刚让这里的内侍,去收拾了一间好些的屋子,你先住过去,等我两日。” 薛嘉宜抿了抿唇,却突然道?:“这样?的话……只?有我一人可以脱罪。” 她可以凭借所谓进献药方的功劳脱罪,但是延寿园的其他被牵连的宫人……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还有别的办法。” 第29章 谢云朔轻轻挑了挑眉:“你?说。” 薛嘉宜低垂眼帘, 瞳底的颜色难得显得很深:“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年节时去县里,看过杂耍班子变戏法??” “他?们卖那‘仙药’, 拿的家雀儿当示范,原本还蔫巴躺着的鸟儿, 叫他?们一点‘仙药’吹过去, 全都活蹦乱跳了。” 她本不想?提起从前。 和她有旧的, 是她的兄长, 而非东宫的皇孙。 谢云朔眉心微蹙。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可以找新鸟代替, 既然皇帝要?的只?是祥瑞…… 那也就可以像戏班一样, 用一些小手段,让鸟雀一起,表演一出死而复生的戏码,给?皇帝看一场吉兆。 贡鸟“死而复生”,延寿园的宫人?们,自然也不存在照料不周之过了。 不是不可行,谢云朔却拒绝了她:“不可。” “要?演这出戏, 就得让那位亲眼看见?才是。既是戏法?,总有成?与不成?,万一触怒天颜,反倒是害了你?。” 薛嘉宜眼巴巴地看他?一眼, 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低下头, 什么也没说了。 她说的办法?, 总归是给?他?添麻烦的,并不如前一个方法?稳妥。可是…… 谢云朔本还有劝慰她的话,可见?她这样, 话到嘴边却还是拐了弯。 这还是他?回京之后,她第一次和他?再说这样多的话,也是第一次有所要?求。 算了…… “既然你?愿意。”谢云朔垂了垂眼,道:“我会安排好?,等我消息。” 薛嘉宜明显地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意识到现在的场景和身?份不合时宜,又低下了头。 “总在我面?前低着头做什么?”谢云朔故意把刚刚的话还给?她:“难道你?是怕被我连累,才躲着不愿见?我?” 薛嘉宜叫这句说得有些委屈,可却不反驳,只?抿着唇,把自己又缩到了角落里。 “你?的身?份不同了,”她吞吞吐吐的,字音说得不是很完整:“我……我不敢冒犯。” “可我的心,从未变过。”谢云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的攻击性?,即使薛嘉宜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好?在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很快收敛了目光,又退开两步。 谢云朔正色道:“这一次,你?也都看到了。” “也许起初,只?是那小小女官要?害你?,但后面?的事情,显然不是她能做下的。” “在旁人?眼中,你?我兄妹,即使避嫌,也是一体的。” 他?话音稍顿,旋即却又上前,直至离她不过一节小臂的距离,才将将停下。 “浓浓,你?确定……还要?因为这些而疏远我吗?” 薛嘉宜有些逃避这样的问题,眼下她自觉形容狼狈,更是不想?回答,只?扭过头道:“殿下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她这副态度,谢云朔多少有些失落。 不过,他?还是一字一顿地道:“听不懂也没关系。即使你?没打算认我这个兄长,在我心里,你?也永远是我的妹妹。” 薛嘉宜依旧在装鹌鹑,然而颤动着的眼睫,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谢云朔倒没指望这一回就得到答案。 之前瞒着她,叫她难过了那么久,眼下要?哄,自然也得慢慢哄。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要?走,薛嘉宜却又叫住了他?。 “殿下。” 谢云朔侧过身?,扬眉看她。 他?的眼神一如平常,皂白分明的眼瞳却格外深邃,漾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 薛嘉宜没来由地怯了,却还是努力昂起下巴,朝他?道:“如果是冲你?来的……那你?,小心些。” 冷言冷语又如何,她果然还是在乎他?的,谢云朔止不住唇角上扬,回道:“好?。等我。” —— 迄今为止,谢云朔想?做的事情,不论?代价几何,总归都是做成?了的。 他?没有耽搁,立即便派了两拨人?出去,一拨去寻鸟,一拨去找京畿一带最出名的杂耍班子。 这一切都是私底下的安排,他?明面?上的公事,自然半点都没耽误。 这天傍晚,谢云朔照旧去紫宸殿与皇帝复命。 自两年前的那一面?后,皇帝就对谢云朔相当满意。 这个孙儿继承了故太子的聪敏,却又比其父识相太多。 表面?上,皇帝是在为这个孙子丰盈羽翼、充实实力;实则,却是在利用毫无根基的他?,拢归朝野间浮动的、蠢蠢欲动着要?投往各皇子的势力。 谢云朔对此?门清。 他?同样也很清楚,在皇帝还没到拿不动权柄的时候,“根基未稳”既是致命的弱点,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 只要这个优势还在,除却谋逆,一切就都是小事。 这一次的惊鸟事件,不管是谁的试探,都实在是一个昏招,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公事说完后,皇帝心情不错—— 京城的防备一直是重中之重,他?早就看不惯三大营成为被各路勋贵、寒门将领瓜分的势力,想?要?收回自己的掌中。如今进展顺利,怎能不高兴? 心情不错,这鬓发斑白的小老头就会变得话多,又与谢云朔问起私事。 “你?已?是弱冠之年,该是娶亲的年纪了。回京也有些时日了,可有瞧上的闺秀?” 谢云朔眉目不动,答道:“说来不怕祖父笑话,这个月以来,我忙于防务,除却军营,基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若说闺秀……也就那日的宫宴上见?过几个,早就连脸都记不得了。” 皇帝扯动嘴角笑了笑,又道:“算了,你?也还年轻,婚事不急。” 虽说是玩笑,可皇帝心下一想?,倒真没什么合适的。 寻个门户低的吧,没助力不说,还显得他?如何提防苛待,若寻个门户高的……嘶,姻亲关系虽未必牢靠,可这样一绑定…… 谢云朔明知这是试探,面?上仍旧八风不动。 他?往殿外瞥了一眼,道:“今日夕阳晚照,倒是难得的好?风光,您可想?出去走走?” 皇帝确实在殿内待得有些疲倦,见?天边流霞漫卷,一时也意动,与谢云朔一道出去了。 谢云朔虽年轻,但人?生的经历却不可谓不丰富,他?有心与谁说话时,即便是皇帝,也有短暂卸下心防的时候。 他?控制着闲话和散步的节奏,待到皇帝发现自己来到了延寿园时,天边的晚霞,刚好?烧燃成?一片璨目的红色。 “怎么往这儿来了?”皇帝皱起了稀疏的眉毛:“晦气?,走吧。” 谢云朔嘴上告罪了两句,步子却没急着迈出去。 果然,因想?着前些日子贡鸟啼血的事情,即便要?走,皇帝也不免回头多看了一眼。 而就在这时,一记清越的啁啾声忽自园内响起,许是四下皆静、又或者是天色衬托,这一声鸣叫,恍然间,似箜篌鼓奏,又似玉碎山涧。 皇帝的耳膜叫这一下搔得痒痒的,他?顿住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清园内景象的瞬间,他?却有些失望。 笼舍都是打开的,花坛边的空地上,十数只?鸟儿,正如之前传到他?耳中那般,各个都低伏在地,瞧着没有一点生气?。 只?有一只?羽色通透莹白的鹤,正昂长了脖颈,在同伴中叫着。 也许该丢出去,免得死在宫里晦气?。 皇帝想?着,正要?收回目光,紧接着,他?却见?得鸟群中,站起了一个身?量纤纤的小姑娘。 她拿着根顶上挑着串彩旗的木杆儿,在鸟群间轻盈地旋转、起落。风在此?刻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光影流转间,竟似有了彩虹的形态。 绚丽的光影落处,一只?只?原本还恹恹的珍禽,渐渐都直起腿、扑腾翅膀站了起来。 一声、两声……越来越多的鸣声响起,与流动的光影几乎融为一体,鸟儿们映衬着园圃后绚烂的天色,不像从地上站起来的,倒像是踩着天边的云霞飞到了这里。 皇帝稀疏的眉毛动了动,不自觉往前了几步。 园中的薛嘉宜适时发现了这一道明黄的人?影,急忙跪下行礼,而在她身?后的鸟儿,也跟随她手中彩旗的方向转了过来,远远一看,倒真像是这些踩着云彩下凡的珍禽,在朝人?间的帝王拜礼。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并未急着叫起,倒是往身?侧看了一眼,笃定地道:“安排得不错。” 既然是刻意的戏,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小家子气?。谢云朔没有隐瞒,直白地道:“能叫您展颜,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这话实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 一个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的人?,是不可能不独断专行的。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即使是神仙,在人?间也该依照他?的心意行事。 他?重重地拍了拍谢云朔的肩膀,哈哈大笑。 ——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很快过去。 听闻皇帝大手一挥,不仅宽恕了延寿园中所有宫人?的罪过,还给?每个人?都加了赏的消息后,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庆安宫中,一颗心七上八下了好?些天的徐柔歆亦然。 她自知自己动了手脚,原只?想?让薛嘉宜丢个丑,或者小小地被申饬一番,却不料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见?到这次被格外嘉赏、还提了一级的薛嘉宜回庆安宫,徐柔歆心虚地上前试探:“祸兮福所伏,如今,该唤妹妹一句薛司仪了。” 薛嘉宜平静地看了徐柔歆一眼。 即使敷粉掩饰,她的气?色看起来依旧很差。 薛嘉宜收回目光,道:“我不是傻子。有些客气?的话,今后不必与我说了。” 徐柔歆的脸瞬间煞白。 她原来都知道?那为什么…… 然而薛嘉宜已?经从她身?边缓缓走过,什么也没说。 —— 薛嘉宜大概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开心不起来的人?。 入夜后,她知自己睡不着,索性?没有闷在房里,趁着值夜的嬷嬷走过去第一趟,悄悄溜了出去。 白天她和陈卫打听了个地方,那边有假山、有池塘,可以散心,而且地方偏僻,不论?是贵人?还是巡夜的侍卫,都不会往哪儿走。 陈卫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很早就进宫当太监了,对这座宫廷的了解,比她多许多。 到了之后,薛嘉宜发现,这里果真是没人?,假山下面?,还可以看到一些之前宫人?偷偷烧纸留下的灰烬。 假山的顶上,有一个矮矮的小亭子。 她爬了上去,坐在翘脚的檐下,迎着凉飕飕的夜风,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薛嘉宜的心里乱七八糟的,竟都不察,不知何时,有一个影子轻轻落在了她身?侧。 “在想?什么?” 直到这人?开腔,甚至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薛嘉宜才蓦然回过神。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睁圆了眼睛,轻抚着起伏的心口。 谢云朔随意在她旁边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她。 “我说我这几日找了人?跟踪你?,你?会不会生气??” 接他?递过来的东西,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薛嘉宜的手都伸到一半了,才想?起来什么,把手又缩回了袖管。 “生气?。”她闷着头说。 又不看他?了。 谢云朔叹了口气?,也低下头,自顾自打开了那只?纸包。 牛皮纸里,照旧是一叠云片糕,他?自己拈了一片吃,又用另一只?手掌将它托起,递到了她眼前。 细微的动静传递到他?的掌心里——她还是伸出手,揪了一片。 薛嘉宜慢吞吞地嚼了嚼,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夜太静了,静到谢云朔甚至能听见?泪滴坠下的声音。 他?沉默着,放下纸包,又从怀里掏了张帕子,递给?她。 又过了好?久,直到这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没了,他?才听见?身?边的她,轻轻开口。 “这段时间,我其实在想?……”她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鼻音:“你?为什么,不再晚几年回来。”——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啊啊啊啊 从26章的尾巴部分开始,重写了一万多字,辛苦29号凌晨两点前追的宝们重看一眼,情绪和剧情都有调整,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我都不好意思看评论区,但是不修文我又感觉情绪有点不对味接不下去了,总之大抱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0章 饶是谢云朔做好了从?她这儿听到任何话的?准备, 闻言,依旧忍不住苦笑一声。 “怎么?”他努力收束着语气,尽力云淡风轻地道:“有这么不想?见到我?” 薛嘉宜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垂着湿漉漉的?眼睫道:“等我完全忘记你,你再回?来, 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过了。” 月凉如水, 仿佛一层氤氲的?雾气, 拢在她单薄的?肩上。 谢云朔有心触碰, 却?又担心将眼前?的?月华拂散了。 他轻声道:“还好, 你还没把我忘了。” 薛嘉宜知道他在看她, 抬起手背,揩掉了眼尾的?湿痕,倔强道:“那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不信。”谢云朔抬起头,视线越过翘角的?飞檐,落在了天边的?那几点疏星上:“我都知道。” 薛嘉宜只?觉自己被看轻了,恼道:“你又怎么知道?” 谢云朔心下念头万千,最?后却?只?低垂眼眸,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就是都知道。 内袍里的?缞衣、山间的?衣冠冢……还有重逢时,明明那样生气,都没舍得对他说多?重的?重话。 谢云朔缓缓呼出一口清气,转过了话题。 今天来, 不是来惹她生气的?。 “这几天,怕幕后之人还想?借你生事, 我才让人稍微盯了盯你那边。” 他顿了顿, 道:“还有那些之前?被蓄意?下了毒的?鸟,你别担心。” 薛嘉宜叫他猜中了心事,不自觉又拧了拧帕子:“它们……” 谢云朔继续道:“这些换出去的?, 我把他们安置在了京外的?园子里。找了人照顾,不过它们的?状况不太好,能活几只?,就不知道了。” 战场上,人命都如草芥一般,再被冠以祥瑞之名的?鸟,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牲。 这些细枝末节,他不在意?。但他知道,一定有人在乎。 恰如脱罪时,她也没有选择更稳妥的?办法,而是顾及了延寿园的?其他宫人。 薛嘉宜抬起眼眸,目光落在渺远的?月轮上,瞳底不知是倒映了月光,还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本就有所动容。 “……谢谢。” 她看着月亮,认真地道。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不必给自己添麻烦。 可很奇怪的?是,明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薛嘉宜却?还是茫然的?、无措的?。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那里像是空了一角。 她原以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是她哥哥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心底的?空缺处,升腾起一股极为?浓烈的?不安全感,然而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来补。 谢云朔低下眼睑,余光看着那张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不无寂寥地道:“非要与我这样生分下去吗?” 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殿下。 认回?身份后,他已经习惯了在人前?扮演身上的?这层皮,却?不想?在她眼中,也变成?这样的?形状。 “可我从?前?也会?和你说谢谢呀。”薛嘉宜回?答他。 那时,他没觉得,这是一种生分的?表现。 哭归哭,她的?脑子倒还清醒着。谢云朔叫她逗得一笑,坦然承认道:“是,就是不一样了。” “可是浓浓,即便是亲生的?兄妹,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小?时候。” 听到这儿,薛嘉宜歪了歪头,终于是朝他看了过来。 谢云朔挑眉:“舍得看我了?” 薛嘉宜释开了紧抿的?唇,不满地道:“不许打岔。” 她板着脸的?样子格外可爱,谢云朔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才掩住自己的?表情,正色道:“向前?走了又如何?我说过,即使你没打算认我这个兄长,我也永远会?把你当妹妹。” 他注视着她,把每个字都吐得很认真:“我们的?情分,不是没有血缘就可抵消的?。” 薛嘉宜瞳光闪烁,眼底又蓄起了一泓浅浅的?泪光。 “真的?吗?”她问。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谢云朔听了,心却?是遽然一松。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薛嘉宜别过头,眼泪悄悄掉下来一点:“临行前?,你骗我说不会?有事,会?好好回?来。” 这件事完全是谢云朔的?死穴。他不敢解释,只?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又问:“那这一次的?事情,又是谁动的?手?” 提起这个,谢云朔倒是神?色淡淡:“无非就是那几个姓谢的?。” 薛嘉宜小?声嘀咕:“说得好像你现在不姓谢一样……” 谢云朔真情实感地笑了一声,道:“这个姓氏很尊贵吗?你若是愿意?,我跟你姓都可以。” 说笑的?功夫,气氛缓释许多?,他悄悄往她身边的位置挪了挪。 见她的?长睫一闪一闪,分明看见了也没拦他,谢云朔试探般朝她展臂。 薛嘉宜知道他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他的?肩头,轻轻靠了过去。 “哥。”她如释重负般合上了眼帘,把自己脑袋的?重量全都交给了他,“你长高了好多?。” 谢云朔抬手,勾住了她的?肩膀,以免她往下滑。 听到薛嘉宜叫他什么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可紧接着,却?又自嘲般勾起了唇角。 他是会?永远把她当妹妹,可他没说,会?永远只?把她当妹妹。 他是如此卑劣,明知自己心底的?龌龊念头,却?将一切都粉饰成?亲情,诱哄她靠近,像从?前?一样……依赖他。 就像现在这样。 她心无旁骛地靠着他,却?不知他的?视线,正落在叫她自己咬得嫣红的?唇上。 他忽然……很想?知道,吻在她唇上的?触感,是不是,和那时的?绮梦一样柔软?《 》 30-40 第31章 月明风静, 薛嘉宜倚在谢云朔的肩头,什么也没?想。 自西南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她还是第一次这般, 全?身?心地将自己放下、托赖给另一个人的肩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问?他:“哥, 好多事情, 你还没?告诉我。” 她半边身?子都贴了过来, 谢云朔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 低声问?:“你想问?什么?” 他的声音不仅低沉, 还带着一点难言的喑哑。 不过本?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不觉有什么异样。 她又咬了咬唇,才?有些艰难地问?出了口:“你有没?有受伤?之前西南那回,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们中了伏击……” 可以想见,即使后?来事态有转圜, 当时?的情形,也一定非常危险。 战场凶险,不可能尽数讲给她听,可若是轻飘飘地带过, 一定又会叫她生气。 谢云朔拈轻避重地说了些,又道:“多亏了你的香囊, 否则, 我怕是真的醒不来了。” “早知道多准备一些了。”薛嘉宜十分懊恼:“那后?来呢?”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清润的月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眼?睫的倒映拉得很长。 他轻喟一声, 道:“后?来,我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当年,是那位宗老将军插手,才?……保住了太子妃留下那个遗腹子。” 他说起这些,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瞳孔中也不见伤怀的颜色。 薛嘉宜听出来了,心里莫名地有点难受。 谢云朔大概也察觉了自己语气中的怪异和不自然?,轻哂道:“浓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良心?” 薛嘉宜摇了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谢云朔垂了垂眼?,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又深了几分:“对当年的事情,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触。” 那位宗老将军大概真的很怀念从前的故太子,偶尔会在他跟前提起。 谢云朔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但是他很清楚,自知道自己的身?份竟那样“尊贵”起,他心底只觉得荒谬。 回京之后?,也有不少从前的太子党旧臣,明里暗里地找到他,但真的接触到他此刻的立场之后?,却都失望而归。 薛嘉宜隐隐约约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略歪了歪头,看着他,不答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突然?有另一个人告诉你,她是你父亲的女儿,你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吗?”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当然?不会。” 他那些皇叔们有不少儿子女儿,说起来,如今算是他兄弟姊妹的人可不少。 明知他的答案,可薛嘉宜听了还是扬起笑来:“所以呀,这不是你才?告诉我的道理吗?” “你把我当妹妹,我把你当哥哥,是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并不是因为什么生来就?有的血缘。” “你从来没?有和你的爹娘相处过,又何来感情为他们痛哭流涕呢?谁要是因为这个指责你,我想,他们如果心疼你,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驳那些人。” 谢云朔忽而低笑一声,道:“谁来了都只能做第二个了。” 薛嘉宜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谢云朔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因为,你已经做第一个了。” 哎呀。 薛嘉宜不想理这句,只把脸靠回他肩上,轻轻蹭蹭。 “困了。” 她小?声说。 谢云朔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薛嘉宜摇头:“没?有了。” 命运已经把他推向了这里,她不会问?一些,如果不争,是不是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傻问?题。 谢云朔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月影,温声道:“该回去休息了。” 只属于?两人的时?间,过得太快。 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跟她在这里待一晚,但她明日还有正事。 之前去延寿园还只是皇后?的意思,现在,她升了一级,是真的奉皇命去管那些鸟儿了。 薛嘉宜在他肩上点点头,才?慢吞吞地直起腰来。 见谢云朔起身?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她赧然?道:“我给你压麻了吧。” “一直在与你说话,我也没?注意。”谢云朔笑笑,道:“我送你回去?” 薛嘉宜忙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内宫你怎么好去?现在肯定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 谢云朔没?有强求。 薛嘉宜提着裙裾,先?走一步,他站在亭中,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依旧盘桓在这里,久久不能移步。 —— 翌日,薛嘉宜起了个大早。 昨晚回去之后?,时?间其实只够她再眯一会儿,可意外的是,今晨起来之后?,许是心结打开的缘故,她并不觉得困倦,整个人比之前还要神采奕奕些。 前几日,宗太妃生了场小?病,身边是那位宗家的小姐宗妙谙在侍候,薛嘉宜有心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今日听说太妃那边情况好了许多,她这才?去请安。 宗太妃坐在铺着软绸的罗汉床上,天气不算寒凉,她膝上却拢着张羊毛毯子。 听薛嘉宜说完一通,她倒是笑了:“皇帝万寿的事情,是皇后?在管,我这边不好直接插手。” 薛嘉宜忙道:“当时?繁炽姐姐奉您之命来闭思阁看我,我已经格外感念。况且本?就?是我出错在先?,吃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这些话倒不是套话,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也是她太不警惕,才?给了别人动手的机会。 如今,她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他考虑,不能叫别人把她当成他的弱点。 宗太妃仍笑着,只是笑意看起来有些莫名,“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薛嘉宜垂眸道:“这件事上没?有了。” 宗太妃来了点兴致,问?:“哦?那旁的事上,还有什么?” 薛嘉宜抬头望她一眼?,收回目光,道:“这几日您病了,我却在延寿园,没?有办法侍奉身?侧,心里实在愧疚。” 闻言,宗太妃脸上的笑仿佛是更?真切了些:“先?前是皇后?叫你做事,现在你更?是奉的皇命。你是庆安宫的人,这如何不算为庆安宫出力呢?” 说着,宗太妃抬手命繁炽取了东西来赏,言道给薛嘉宜压惊,薛嘉宜推辞了一番,最后?收下了。 繁炽得了宗太妃眼?神示意,送了她出去。 回殿后?,繁炽忍不住道:“太妃娘娘,让她这般一直与坤仪宫往来……是不是,有些不好?” 宗太妃睨她一眼?,问?:“怎么,你担心她会亲近皇后??” 繁炽点点头,道:“说起来,王家?本?就?是皇孙的外家?,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叫皇后?摘了桃子?” 皇帝如今对谢云朔的重用有目共睹,有意拉拢他的势力不在少数。 繁炽是宗太妃的心腹,自然?知道宗家?在协助皇孙认回东宫后?,就?彻底下注了。 “不会的,她是个聪明人。”宗太妃淡淡道:“方才?,就?是在表忠心呢。不过……” 宗太妃话音稍顿,还是微微眯起了眼?:“宗家?与东宫的联系,还是太单薄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还是要绑得更?牢点,才?能安心。” 繁炽不解地道:“可皇孙的亲事,肯定要得陛下首肯,奴婢觉着,恐怕不好插手。” 宗太妃笑笑,道:“除了亲事以外,与他牵系最深的人,不是已经在庆安宫了吗?” 说到这儿,繁炽小?心翼翼地道:“可我觉得,薛女官恐怕在咱这儿是待不长久了。” 当时?进宫,她也只是为了求得庇佑,如今有这样的兄长做靠山,又何须留在这里? 宗太妃并没?有接这句话,她稍加思忖,随即话锋一转,吩咐道:“去把徐家?那姑娘传来。” —— 自庆安宫离开后?,薛嘉宜一如之前,来到延寿园这边。 这些新进的贡鸟们,如今也已经适应了园中的生活。 薛嘉宜看着那对新来的雪雁,神色忽然?有些怅惘。 中毒被移出宫的那批鸟儿里,原本?也有一双雪雁——雪雁本?不稀奇,但是这一对生得极为漂亮,通体?雪白,连翅尖上的翎羽都是银色的,因而才?被引以为吉,千里迢迢送到了宫中。 这双鸟儿是一雌一雄,雌的那只甫一进园子就?病了,宫人们怕它的病过给雄鸟,把两只分开了,结果非但雌的没?有治好,连雄鸟也越发恹恹。 薛嘉宜花了一点心思,将雌雁治好了,又让宫人将两只鸟合笼,雄雁相思情解,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双鸟儿很有灵性,自好了以后?,每回见到她来,都啁啁地叫,还会轻轻地啄她的手。 薛嘉宜想着,忍不住走到现在这双雪雁跟前,试探性地朝它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它。 下一瞬,那雁果然?抻长了脖子来啄她。 好在薛嘉宜早有预料,极其迅速地把手缩回袖中,小?跳着往后?退了几步。 差点被啄,她也不恼,转头见一道熟悉身?影走来,更?是眉眼?弯弯。 薛嘉宜正过身?,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随即福身?道:“给殿下请安。” 谢云朔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一看便知是从哪儿过来的。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侍从在原地等着,随即也演起来了:“我奉陛下之命,来这边看看贡鸟的情况,带我转转吧,薛司仪。” 薛嘉宜朝他礼节性地颔首,应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云朔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视线难免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那上面,只有两根素银的发钗,看起来光秃秃的。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直到薛嘉宜发现了他的目光,顿足看向他,他才?偏开头。 “你……”谢云朔欲言又止:“我送的簪子,你不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妹:只是蹭蹭 哥:!!!!!!! 第32章 想到那只叫她压在最?箱底的锦盒, 薛嘉宜露出?了稍显心虚的神情。 “我?可没说。”她别过?头,小声地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在宫里?太招眼了。” 宫中?女?官的服制自有规矩, 以她如今的品阶,虽说用得?了金子, 但太繁复精致的还是不好。 谢云朔步履微顿,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那你可想过?出?宫?我?如今, 可以接你走。” 她一贯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 所求不过?是平稳度日。 相比在宫中?受各种规矩束缚, 她应该更希望在宫外, 过?自己的日子才是。 薛嘉宜不防此问,微微一怔。 她皱起了秀气的眉,似乎是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我?留着,会给你添麻烦吗?” 谢云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剑眉微挑:“想构陷我?的人, 总会找到我?的弱点的。你不必顾及这个,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谁是你的弱点了。”薛嘉宜乜他一眼:“我?感觉你在偷偷骂我?。” 谢云朔叫她逗得?笑出?了声。 “好好好,你不是我?的弱点。”他难得?用这种带些无?奈的口气说话:“所以呢?你是怎么想的?”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得?等等我?,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确实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进宫也只是为了避开薛家的钳制。 但这几年, 她在庆安宫得?过?且过?的日子, 却也不能说不好。一时间说要走,她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薛嘉宜抬起眼帘,忽而看着他, 问道:“那你呢?哥,你是怎么想的?” 阳光下,她的瞳眸显得?格外澄澈,闪着亮晶晶的光。 谢云朔叫她看得?定住了。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他说不出?谎话。 他稍别开些视线:“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薛嘉宜听?了,重重点头。 谢云朔又挑了挑眉,借着袖摆的遮掩,摸了把她的后脑勺:“是同意的意思?” 薛嘉宜点头的动作立马顿住,改成了摇头:“不是。” 谢云朔收回手,酸溜溜地道:“那你问我?做什么?” 薛嘉宜回答得?很诚恳:“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我?做决定,当然要参考你的想法。” 她不过?三两句话,就?钩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好,你想好再告诉我?。” 他回京不久,又是才和她把话说开,缓和了关系。来日方长?,自然不会在此时逼她太紧。 两人绕着延寿园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薛嘉宜心里?盘桓着谢云朔刚刚说的话,目光微凝。 她真实的顾虑,其实没有告诉他。 薛嘉宜悄悄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 她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宫外肯定有自己的府邸或产业,不会安顿不了她。 可这样的话,一切不就?又回到了从前吗?她还是那个小累赘,只能依赖于他的保护。 从前她是他的亲妹妹,把自己托付在他的羽翼之下,还算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然而现在…… 她到底姓薛,是薛家的女?儿,如果有人硬要拿这一点做文章,他留下她并不占道理?。 薛嘉宜不想,也不愿成为旁人攻讦他的理?由。 再想想吧…… 待到绕回那双雪雁前时,她已经很自觉地低垂眉眼,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谢云朔只当她要在人前避嫌,没有多想。 他的目光,倒终于舍得?落在了鸟上?:“送出?去的那一批鸟儿,体型小的那几只,没救过?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薛嘉宜的神色不算十分黯然,只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看向眼前的雪雁,问道:“那双雪雁夫妇……它们可救过?来了?” 她称呼那对鸟夫妻的口气,像是在称呼朋友,谢云朔微微一笑,道:“它们将养的不错,公的那只已经能飞了。” 他想了想,忽然试探般道:“下回,等它们治好了,你可想去看看?” 薛嘉宜颇有些意动,不过?只道:“皇上?的万寿将至,各宫各司如今都?忙着,我?也不好走动。” 有这句话算是答应一半了,谢云朔唇边笑意更深:“那等之后再说。” 来探看贡鸟的理?由,显然不足以一整日都?泡在这里?,转完一圈后,谢云朔便差不多要走了。 走前,他看着日光下她乌黑的发髻,低声道:“这两日,我?着人送些你能戴的首饰来。” 即使是银钗环,也不见得都得这么素净。 薛嘉宜莞尔,没有拒绝。 —— 他允诺的首饰,很快差人送了来。 没有逾矩的材质和样式,纹路间却都?是肉眼可见的精致。 除了首饰,还有两身轻软的夹衣,可以在天凉后贴身穿着。 薛嘉宜摸了摸,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便从手心一直熨帖进心里?。 哥哥果然还是哥哥。 她心想。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嘴角都?是翘起来的。 薛嘉宜心情好,旁人自然也看在眼里?。 徐柔歆如今仍旧和她住在一间院落里?,见她心情仿佛不错,趁着个没人的时间,主动上?前与她道了歉。 薛嘉宜微微有些讶异,继而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青菱前天和她悄悄说了,宗太妃那日,仿佛是单独找过?徐柔歆一回。 虽然心知?肚明,薛嘉宜也没有点破,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接受了她的歉意。 徐柔歆的表情看起来仍旧有些惴惴:“阿宜……不,薛司仪,你……” 薛嘉宜保持着微笑,道:“柔歆姐姐,咱们是一起进宫的,你不过?一时想左了,我?更是因祸得?福,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宗太妃想必是敲打?了她,但是顾及庆安宫的颜面,明面上?并没有什么申饬。薛嘉宜心里?有数,自然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见徐柔歆还欲赔礼,薛嘉宜扶住她,道:“不必这么客气。时辰不早,我?今日还要去延寿园当差,就?先不同姐姐聊了。” 说话的功夫,薛嘉宜已经松了手,要往外迈了,不像是在拿乔。徐柔歆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点到即止,没有继续纠缠。 去延寿园的路,薛嘉宜如今再熟悉不过?,今日,却在宫径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行三的那位燕王、谢允奚。 前头的那些贵人,薛嘉宜很少得?见。但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场合里?,多少还是打?过?照面,认得?是都?认得?的。 她和往日路遇贵人一般,规规矩矩地低眸行礼。 然而这一次却仿佛有些不同,这位燕王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薛嘉宜察觉了他的注视,把头垂得?越发低了。 谢允奚比故太子只小两岁,如今也已近不惑,浸淫在权力场多年的威压不容小觑,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意外的温煦。 “哦——我?听?说过?你,你是庆安宫的人对吧?前次救活了园中?的‘祥瑞’,得?了父皇的嘉奖。” 类似的话,薛嘉宜已经回答过?几次了,于是这一次也非常流畅地答道:“‘祥瑞’感召陛下恩德而来,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谢允奚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倒和她那便宜兄长?一般,滑不溜手。 不过?他一个四十岁的亲王,倒不至于刁难一个小女?官,随意说了两句,便放她走了,自己也去往坤仪宫给皇后请安。 坤仪宫中?,王皇后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绮月正拿着膏脂,手持玉轮在她颊边轻轻按揉。 王皇后当年是世家大族里?出?了名的美?人,即使岁月匆匆,脸上?的皱纹里?依旧能瞥见从前的丽影。 也正因如此,她所出?的二子一女?,没有一个是丑的。 “给母后请安——” 谢允奚大跨步迈入殿中?,匆匆忙忙行完礼,便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自己的亲儿子,王皇后也懒得?挑剔他这不讲究的作派,只抬起眼帘,淡淡道:“又怎么了?憋着一肚子火往我?这儿来。” 谢允奚扬了扬手,朝殿内的宫人道:“都?下去。” 其他人都?下去了,绮月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倒是留下了,继续拿着玉轮给她推脸。 “还能有什么?”谢允奚皱着眉道:“自那好皇孙回来之后,我?手中?的权柄接连被夺。若如此也就?罢了,今日朝议,父皇竟然还有意,让那小子直接参政。” 王皇后听?完,只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呢?” 谢允奚眉心愈加深锁:“母后,您半点不急吗?” 王皇后睨他一眼,道:“你急,就?急在跟鸟较劲、给鸟下毒吗?” 谢允奚一噎,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这也是您的意思……那女?官,不是与我?那侄儿关系匪浅吗?” 谢允奚原本想借机将谢云朔扯下浑水——死几只鸟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再借故查出?一点,这故太子的好儿子存着为父雪恨,有心诅咒的枝节呢? 前后两招,从祥瑞到故太子,两件都?是皇帝在意极了的事情,谋算若成,即使不立时惩治,恐怕心里?也会存有疑影。 王皇后闻言皱眉,轻斥道:“蠢货,我?那只是为了拉近关系找的由头。此番万寿由我?持办,你倒是来害你老娘,害你老娘要替你收尾!” 见谢允奚仍旧一脸忿忿,王皇后有一瞬失语。 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还不听?她的话。 但这是她、是王家唯一的皇子了,王皇后只得?忍下不耐,教导道:“不论是你,还是老八,你们越忍不住出?手,越忍不住给他使绊子,皇帝就?会越袒护他,你还看不明白吗?” 谢允奚梗着脖子道:“那难道要看着他坐大,看着东宫变回当年名副其实的东宫不成?” 听?到“东宫”二字,王皇后便是眉心一跳,继而拍案而起,厉声叱道:“你还敢提当年?” 一旁的绮月一惊,好悬没拿稳玉轮,叫它碎在了地上?。 谢允奚站了起来,躬身低头道:“儿子不敢。” 见他这样,王皇后却哑了火,最?后还是坐下,收敛语气道:“皇帝要维持他的平衡,就?要往弱的一方不断加码,你越是如此表现,皇帝越是要给他撑腰。” “皇帝不选他,也会选八皇子或者其他人。要给时间,让他的势力成长?、让他出?错,明白吗?” 谢允奚像是听?进去了一些,不过?还是问道:“那依母后的意思,我?还需要等多久。” “先看此番,他介入朝政之后的形势吧。”王皇后垂了垂眼,道:“皇帝如此扶持,我?看,他站稳脚跟也快了。” —— 皇后母子的私房话无?人可知?,临近皇帝万寿,宫中?一天比一天更忙。 越到这时,薛嘉宜这儿反倒越轻松。 万寿中?有关如何进献“祥瑞”的安排,早就?定下了。鸟儿不会说话,不会一天拿一个主意要她照做。 谢云朔时常来找她,薛嘉宜几乎都?有些佩服了——他总能找到许多合适的时机,以及正当的理?由。 不过?等到皇帝万寿计日便到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几天没来找她。 万寿那天,是个平平无?奇的好天。 皇帝如今已过?花甲之年,体力上?不如从前,却愈发执着于这些彰显权力的仪式。 不过?这一切,和薛嘉宜的关系不大。 她依照之前早就?排演过?的流程,和其他侍人一起进献贡鸟到御前后,便没什么事儿了。 谢云朔显然比她事忙。 从早间开始,他便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如此态度,叫朝臣和各方势力心惊,然而漩涡中?心,谢云朔的神色却依旧淡淡,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只偶尔往玉阶下投去一瞥。 遥遥相对的另一端,薛嘉宜似有所感,朝上?望去。 日光鲜明,她其实看不真切,视线却依旧落在那道身着绯色蟒袍的身影上?,久久不能挪移。 —— 私底下怎样的暗潮汹涌暂且不论,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倒是无?人敢惹是生非。 伴随着皇帝的万寿安安稳稳地过?去,这座巍峨的宫城,也很快由秋转冬,渐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薛嘉宜已经回到了庆安宫中?。 她穿上?了那身夹衣,换了厚宫装。 年关将至,谢云朔来找了她,说,想和她在宫外过?这个年。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邀请,而且,前几年都?错过?了……薛嘉宜也确确实实很想,和他一起过?年。 不过?,她拒绝了他来替她和宗太妃说明。 她知?道,宗太妃不会不给他面子,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多隔一层,反倒显得?不好。 不过?,站在宗太妃跟前时,说出?自己的请求时,薛嘉宜还是有些忐忑。 好在,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扬手道:“于情于理?,都?该叫你们团聚一番,否则,岂不是显得?我?老婆子不近人情?去吧,过?完元宵再回来。” 薛嘉宜眼前一亮,欢快地谢了恩。 …… 她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很快便有东宫的人来接引。 是一个叫若竹的小内侍,他几番来送东西,薛嘉宜与他有些熟悉。 若竹道:“我?们殿下已经先行出?宫准备去了,司仪大人随我?来。” 快到宫门处时,薛嘉宜的心跳忽然怦怦的。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落满了雪的碧瓦朱甍,心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触。 进宫这几年,她不是没有出?去过?,可那时心里?都?记挂着“阴阳两隔”的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开心、像现在这般有所期待。 她抬手揉了揉脸,把翘起的嘴角往下按了点,才跟着若竹,继续往前走。 可看到宫门外谁在等她之后,方才冷静的那一会儿,就?俱都?成了无?用功。 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欢快的步伐,吱呀吱呀地踩着雪,扑到了他怀里?。 “哥——我?来啦!” 第33章 宫门外, 等候多时?的青年郎君,稳稳地接住了?她。 谢云朔垂眸一笑,很快松开, 右手却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悄悄在袖底牵住了?她:“我们走。” 在离得远的外人看来, 两人只是肩并着?肩、走得稍近而已。然?而随侍一旁的廖泽却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看得分明, 眼皮不由?跳了?一跳。 到底不是亲兄妹, 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 然?他终究不敢对这样的亲昵有所置喙, 很快低下目光, 上前打起了?车帘。 乍然?的欢喜退去之后, 薛嘉宜忽然?有些?不自在,她想松开谢云朔的手,他却像是有所感知一般,不仅握得更紧,还走得更快了?。 她莫名心虚了?起来,但也只好迈着?小?碎步跟上。 等候的马车只在三两步外,谢云朔十分自然?地侧身, 托着?她的手扶她上去。 他的这串小?连招太丝滑,以至于薛嘉宜都没有拒绝的时?机。 但她转念一想,刚刚还是她先主动抱他的,也就什么都没想, 握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驾马车外表朴素,并不是东宫的形制, 内里却别有洞天, 陈设如何精致不提,就连车壁都做了?厚厚的软包。 “哇——”薛嘉宜发出了?没见识的感叹:“你如今的身份,果然?是不一般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 身后的人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薛嘉宜扭过腰来,便见谢云朔挑眉看她,故意沉着?脸反问:“什么身份?” 她眨眨眼,又软又甜地朝他撒娇:“哥——” “这还差不多。”谢云朔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随即道:“这里没有什么皇子王孙,只有你的兄长。” 他甚少这样直白,薛嘉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转移话题道:“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记得今天不是辍朝的日子。” “不可以吗?”谢云朔揉了?把?她的脑袋:“我歇一歇,也叫有些?人过个好年。”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自打皇帝让他入朝以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愈发蠢蠢欲动了?。 连她这边都有所波及——不止皇后,就连八皇子的生母淑妃,也在私底下派人找过她。 薛嘉宜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其实我觉得,那些?人都不是最危险的。”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伸出食指,鬼鬼祟祟地往上指了?一指头。 真正搅动风云,把?天下当成蝈蝈笼的人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她恼了?,还踩了?他鞋尖一脚,他才收敛神色,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没在笑你。”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而他们,却还是甘愿做这个棋子。” 但谢云朔很清楚,输赢都只属于下棋的人,和?棋盘上的棋子并没有关系。 他想要的,绝不是作为棋子的胜利。 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他真正的敌人,其实只有一个。 见薛嘉宜的神色似有所触,谢云朔不想她继续想下去、继而想起当年朱家的悲剧,及时?转过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收回话题,道:“一会儿?安顿好后,你想先去哪儿??” …… 马车吱呀吱呀地驶过了?定府大?街。 薛嘉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说完了?才想起来脸红:“我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许是出宫了?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松弛很多,也不抗拒他那些?若有似无的小?动作。 谢云朔乐见她这样,笑着?回道:“一点也不多。” “先安顿下来,今天下午去看你的鸟朋友,然?后趁着?年前去灵谷寺还愿,再去登门拜访你的陈老师……” 他听得这么仔细,薛嘉宜更不好意思了?,她捂着?脸道:“你忙你的就好,这些?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谢云朔不理她这句。 他特地选在这个时?候装病告假,为的就是好好陪她。 “到了?,下来吧。” 马车刚巧停下,谢云朔先一步跳下车,随即极其自然?地在车边朝她伸出手。 薛嘉宜猫着?腰出来,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马车停下后,门房处其实有仆从迎驾,不过一旁的廖泽很是乖觉,一个眼刀就叫他们全都退下了?。 谢云朔果真也没打算吩咐别人,自己领着?她往里走。 有一就有二,这回他牵手牵得更自然?了?。 天寒地冻,他的掌心显得愈发温暖宽厚,薛嘉宜有一点贪恋这样的温度,不自觉也握紧了?他。 谢云朔感受到了她的小动作,唇角翘了?翘,眉眼却还保持着?冷静的神色。 他云淡风轻地道:“都布置好了?,看看可还喜欢?” 屋内的陈设华贵,而且,一看就是为女?眷准备的,薛嘉宜有些?好奇,问他:“府上还有女?客吗?” 谢云朔挑眉看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薛嘉宜松开他,在绣墩上坐下了?:“因?为这里,不像是男人会住的地方呀。 谢云朔失笑,反问道:“这里是正院,哪里的来客会住在主人家的院子?” 闻言,薛嘉宜忽然?有点儿?局促。她站了?起来,问道:“那……我住在这儿?,是不是也不太好?” 即使?是妹妹,也没有在哥哥家里做主人的呀。 “没有什么不好。”谢云朔的语气不容置喙:“这就是你家。” 见薛嘉宜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你答应了?,不与我生分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里如何不算你家?” “我没想与你生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只是觉得,日后,等你成婚了?……” 他的宅邸,自然?会有真正的女?主人,而她只是他的妹妹,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终究是要退出一射之地的。 这话完全在谢云朔的意料之外。 他幽深的瞳孔微颤,却没再注视着?她,只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也没胡说。”薛嘉宜垂着?眼帘,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你早晚都是要成婚的。” 谢云朔眼皮一跳。 是谁和?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是有了?什么风声传到她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朔几乎想把?自己对她的心思和?盘托出。 然?而他到底是理智的。 他很清楚,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他和?她却并不是一样的人。 他除却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却从来都很多。 兄妹的身份于他而言不是枷锁,于她却未必。 在一切水到渠成之前,他不能反吓退了?她,还是得徐徐图之。 想及此,谢云朔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虚无缥缈的事情,何必介意。”他轻笑一声,别开话题道:“后面有一座小?花园,我带你去转转。” …… 用过午饭后,两人去了?一处稍远些?的庄园。 送出宫的那些?鸟儿?,谢云朔把?它们送去了?京外养着?,安排了?专人照顾。到今天,居然?也活了?好几只。 薛嘉宜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雪雁夫妇,而更让她开心的是,它们居然?也没把?她给忘了?。 这一次她伸出手,没有鸟来叨她。它们反而还拱着?她的手心,挨挨蹭蹭了?起来。 她不仅招人喜欢,也招鸟喜欢。谢云朔轻抬唇角,问道:“既喜欢,不如挪回去养着??” 挪回他的府邸,她若是想见它们,自然?也会来找他。 薛嘉宜正要收回手,闻言,动作却是一顿。 她想了?想,目光落在雪雁的翅膀上—— 被进献进宫之前,它们的飞羽几乎都被修剪掉了?,但是数月过去,那些?飞羽,已经重新长回了?许多。 她轻垂眼帘,却是摇头:“不用了?。” 谢云朔有些?意外,反问道:“为什么?” 他能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双有灵性的鸟儿?。 薛嘉宜摸了?摸雌雁的翅膀,认真地道:“羽毛漂亮,不是它们的过失。等冬天过去,等它们彻底养好身体,我想放它们走。” 谢云朔有所触动,却没有直接答应,反还问道:“可羽毛漂亮,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就算你放它们走,他日,它们也未必不会被其他的猎人所获,也许还不如因?着?你的喜欢,好好地留在你身边。” 薛嘉宜却道:“我知道的,但它们是鸟呀。” 既然?是鸟,就不该留在笼子里。 谢云朔不过随口一劝,怕她日后不舍得又伤心,并没有真的阻拦她的意思,见她执着?,只道:“好,那等开春再说。” 薛嘉宜点了?点头,忽而朝他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来:“哥,你也是这些?鸟的救命恩人了?。” “傻话。”谢云朔不以为意,但也轻笑了?一声:“是因?为你喜欢。” 气氛松快,二人在这里再待了?一会儿?,复又返还了?京中。 晚饭过后,谢云朔叫来两个婢女?,正要吩咐她们服侍薛嘉宜洗漱,却叫她叫住了?。 “哥,你、你先别走,”她忽然?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还有事儿?……想和?你说。” 在一起待了?一天都没说,怎么这时?突然?提起?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谢云朔眉梢微挑,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薛嘉宜这会儿?慌着?呢,根本没注意他的眼神,只与那两个婢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谢云朔也不上前,只看着?她道:“想说什么,浓浓?” 薛嘉宜垂着?脑袋,走过来拉拉他的袖摆,道:“和?我过来嘛。” 她难得这副表情,倒是叫谢云朔起了?探究欲。 可等到她拉他坐下,又从此番带出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本连名带画像的册子摊在他面前时?,他脸上原还挂着?的浅浅的笑意,倏而就消失了?。 “这是走之前,宗太妃交给我的。”薛嘉宜肩膀微缩,声音也越来越小?:“哥哥,你瞧瞧这名册上,可有中意的闺秀?” 第34章 谢云朔压着眉眼, 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离得这样近,这笑声再轻,薛嘉宜也不可能听不见。 她低着头, 硬着头皮把册子往他眼前推了推,祈求道:“哥, 你看一眼, 就一眼嘛。” 余光里, 薛嘉宜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 拿起?了那本册子。 这是要看了吗? 她偷偷抬眼, 刚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脑门上突然就吃了一记。 谢云朔确实把名册拿了起?来,但他不仅没有?打?开,还把册子卷成了筒,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筒不住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似乎还有?点跃跃欲试,薛嘉宜肩膀一抖, 赶忙捂住脑袋往后缩。 “哎呀——”她小小声叫唤了一下?,道:“你这是看还是不看呀?” 居然还敢问?谢云朔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你就这么想给自己找个嫂嫂?” 他把手里的册子敲得邦邦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薛嘉宜非常识相, 忙给自己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太妃她……”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当然知道是她。但你来给我看这个,又算什么?” 许是被他质问了的缘故, 薛嘉宜竟也莫名有?些心虚:“我……不对, 她……太妃她此番许了我一个长假,只让我帮忙递这个名册给你,我就答应了。” 听了这句, 谢云朔心情稍霁,然而?很快又冷哼一声,道:“这假,原是你拿兄长换的。” 薛嘉宜捂着脑门的手缓缓下?移,干脆把整张脸都捂住了。 她闷闷地答:“哥,宗太妃只是要我带给你叫你瞧瞧,我实在不好?拒绝。” 也许是这样看不见他的眼神?,这回她终于?说下?去了:“这名册上的闺秀,都是太妃挑过的。家世品貌以外,家中的态度……也都与宗家表过。” 皇帝一时半会不会松口他的婚事,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就不会动心思。 这名册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是一种双向的许诺。 薛嘉宜偷偷看过了,这上面有?宗家自己的姑娘,也有?与宗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的女孩儿。 谢云朔半个字也不想听。 然而?他到底是等?她说完了,才缓缓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手腕,强硬地把她捂脸的手放下?了。 薛嘉宜觉得好?别扭,整个人带着绣墩想往后缩。 可他的手不止温暖宽厚,却更坚实有?力,一只手就能制住她一双手腕。 她根本跑不掉,不得不看着他。 “我知道这名册是什么意思。”谢云朔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尽力平静地和她说明:“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不想——也不会与旁人成婚。” 薛嘉宜茫然一瞬。 什么叫不会与“旁人”成婚? 谢云朔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些失言,绷着脸带了过去:“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来给我助力。” “这名册我先?收下?,待到回宫之?后,我会去和宗太妃说明,不必你和她解释。” 说完,他才松开手,低眸看见她腕间都叫他攥得起?了红印,有?些不自然地偏开了视线。 “抱歉,攥疼你了。” “没。”薛嘉宜抿了抿唇,却不知怎的,还是试探着道:“哥……你真的不看看吗?” 她这次的语气很有?些古怪,和前面带着任务问他的口气很不一样,谢云朔察觉到了,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反问她:“哦?我看了会怎样,会叫你吃醋吗?” 薛嘉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怎、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虽说她的吃醋和他想要的,未必是一种意思,可他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许多。 人的感情,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这一段人们给它起?个名字,那一段人们又给它起?个名字,可每一段之?间,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 亲情也好?、爱慕也罢,情至深处,都是有?独占欲的。他分不清楚,她又真的能一一厘清吗? 谢云朔也站了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纸筒,笑道:“与你玩笑而?已,我不会看的。” 他退开了些,示意候在月洞门外的婢女重新进来:“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 谢云朔走后,薛嘉宜的心跳仍旧有?些无序。 来侍候她的婢女极会察言观色,见状,主动与她攀谈:“小姐今日风尘仆仆,实在辛苦,可要奴婢把浴水兑热一些,一会儿好?好?泡泡?” 薛嘉宜想了想,没有?拒绝,随即又问她的名字。 婢女温柔一笑,拉着另一个同伴一起露脸:“奴婢丝云,这是奴婢的妹妹雪缕。” 竟是一双姊妹,不过长得不是很像。 暖阁里热气氤氲,连地龙都在主人的吩咐下?,早早升好?了。 薛嘉宜不习惯沐浴这样的事情还让旁人服侍,自己脱了衣裳,进了浴桶里。 浸在微烫的热水中,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 他拒绝得那样干脆,宗太妃给她的任务,算是没有?办成吧。 可不知为何,她一边觉得交不了差,一边却又有?一些微妙的高兴。 要说为什么,薛嘉宜自己却也想不明白?。 但今天坐车坐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了,此刻浸在盎然的暖意里,很快就生出了困意,眼皮也坠坠的。 眯一会儿吧,她心想。 薛嘉宜很快闭上了眼睛,在婢女发觉她睡着进来提醒她之?前,还陷入了一场短促的梦。 梦中,锣鼓喧天,红霞委地。 端坐喜床上的她身着嫁衣,手持纨扇,心跳隆隆。 纨扇的另一边,似乎就是要成为她夫君的人。 明明从未想过与谁成婚,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薛嘉宜既清醒又疑惑。 她抬起?指尖,轻轻拨开纨扇。 刹那间,风摇影动,看清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她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 第35章 梦醒后, 薛嘉宜有些在意,但没?太多?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因为晚间才和兄长聊到?婚嫁之?事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候在外头的丝云察觉到?了内室里过分的安静, 进来发觉她睡着了,鼻尖都快没?进水里, 唬了一跳。 “小姐快醒醒, 在这儿睡可是要着凉的。” 从浴桶出?来之?后, 薛嘉宜果真连打两个喷嚏。 她赶忙收拾好自己, 换好寝衣, 钻进了已经烘得暖融融的被窝里。 睡前, 她与婢女嘱咐道:“明早不必叫我起来,我想多?睡一会儿。” 在宫里行止坐卧都有规矩,她早想睡个好觉了。 丝云笑着应了,又道:“奴婢晓得了,殿下先前也与奴婢嘱咐过。” 薛嘉宜缩在丝绵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连这个都与你们说啦?” 丝云点头,见薛嘉宜眼皮渐阖, 她很有分寸地没?有再说下去,放下床幔后便退下了。 …… 这晚,薛嘉宜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乖觉的婢女没?有来叫她,只在她起来后, 送上一盏温得刚刚好的姜枣茶。 昨晚确实有些着凉, 薛嘉宜自觉鼻子?还有些嗡嗡的。 她捧着姜枣茶咕咚了一大口,问丝云道:“你们殿下,现在在府中吗?” 丝云很有分寸, 没?有直言主子?的行踪,只道:“小姐不若自己去看?看?。” 薛嘉宜想了想,又问道:“府上有哪些地方?,不方?便过去吗?” 这里虽不是东宫,但毕竟是兄长的私宅,她觉着不好乱撞。 丝云笑着引她坐到?铜镜前,一面拿了牛角梳为她通头发,一面道:“小姐放心?,没?什?么忌讳,殿下说了,您这是回家了,往哪儿不方?便呢?” 薛嘉宜制止了她越盘越高的动作,道:“随意些就?好。” 梳好之?后,丝云打开了面前的妆奁,想要让她挑选。薛嘉宜叫这一匣子?珠光宝气闪到?了眼睛,想了想,把这次特地带出?宫的那只锦盒拿了出?来。 漂亮的小金簪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薛嘉宜戴上它,在镜前转了两圈,然后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礼物都戴上了,自然是要叫他瞧瞧! 日上三竿,谢云朔早不知起来多?久了,此刻正在院中练刀。 这里虽说只是他的私宅,但是该有的布置和陈设一点不见简陋。不过已是萧索的深冬,花圃里的楸树连叶子?都掉完了,那一点枝丫,根本挡不住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谢云朔早瞄到?她在那儿,见她不出?声只偷看?,勾唇一笑,把原本中规中矩的动作换成了花里胡哨的。 最?后一记云剑后,他收刀入鞘,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去。“起来了?” 薛嘉宜其实有些看?呆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练武,从前在严州府时,他随村里的猎户学过一些,她还帮他缠过护手呢! 可那时所见,与今日看?到?的,却?很不相同…… 薛嘉宜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了。 也许是因为,历经了战场的淬炼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锋利了许多?。在她面前时,他总是压制着自己,直到?方?才,她才隐隐从刀尖的寒芒里窥见一点。 日光照在枯树枝头的积雪上,薛嘉宜叫这光晃了一晃,这才回过神来,也朝他走过去。 “睡了个懒觉。”她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侧过脸,给他展示髻边的金簪:“喏,我戴上了!” 金簪上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的响。 谢云朔抬起手,指尖从那铃铛下缀着的宝珠掠过,动作很轻。 他低眸,轻笑一声:“和我想象中一样衬你。” 像这种金银俗物,如今他想给她买多?少都是寻常,但这一支……是他用立下的第一份军功的奖赏买的。 薛嘉宜觉得颊边有些热热的。 明明他没?有触碰到?她的脸,也没?有夸奖得多?么热烈。 冬日的太阳背不了这种锅,她把这点热意归结于睡得太晚的害羞,很快转过了话题。 她问道:“哥,这几日你不上朝,也不必去军营点卯吗?” 谢云朔“嗯”了一声:“装病告了假,避避风头。不过该处理的事务还有一点,脱不了手。” 随着皇帝对他的偏向?越来越明显,朝堂上的非议也越来越多?。再独断专行的皇帝也需要权衡,他这时示弱暂退,两厢对比之?下,只会显得站在他对面的人?更加咄咄逼人?。 谢云朔回答完,忽又挑眉看她:“怎么,对我有安排?” 薛嘉宜扭扭捏捏地承认了:“有一点吧。” 说完,她又换上笃定的语气道:“不会都麻烦你的。” 谢云朔把手里的横刀精准地抛到了武器架上,笑道:“乐意奉陪。” …… 薛嘉宜列了一长串安排出?来。 “拜访老师、采买年货……”谢云朔攥着纸条,一样样读过去:“采买什?么?府里该有的不是都有吗?” 薛嘉宜瞪他一眼:“哥,你真是好不讲究,腊八都过了,你这宅子?一点都瞧不出?来要过年。” 谢云朔本想说,他在行伍间习惯了,尤其是之?后在北疆的两年——越是年关,越要防备狄人?来抢掠。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怕她多?想,怕她担心?。 “你吩咐下去就?好了。”他随口道:“底下人?会办好的。” 薛嘉宜才不要,她从桌边站起,道:“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年,我不要交给别人?。” 她垂了垂眼,又道:“从前都是洪妈妈操持的,也不知他们今年可好。我还想去信回去。” 地隔千里,家信往返一回,要差不多?半年了,这还是不算路上出?现可能?的延误、遗失的情况。 她虽然和严州府还保持着联络,可总也无法安心?。 谢云朔知道她对洪妈妈的感情深,等她这口气叹完之?后,才安慰道:“别担心?,你只管写,我可以加盖印信,沿路加急。” 其实他还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但他打算留到?过年那天。 薛嘉宜偷偷背过脸去,拿手背往眼尾揩了一下。 她眼窝一贯浅,不过平复得也快,随即又道:“哥,你年边有什?么人?情往来,送礼回礼之?类的,可以交给我,我来帮你分担。” 信誓旦旦地说完,她又有点没?底气,不待他答应,她就?小声补充了一句:“具体交往的尺度,我可能?有点拿捏不好,我会来问你的。” 高门大户间的姻亲关系,她如今门清,但是东宫的立场,她了解得并?不多?。 薛嘉宜忙不迭说了一串,浑然不觉自己眼下的姿态,像极了新进门的女主人?。 谢云朔低低地笑了两声,显然是有所察觉:“好,那辛苦我们浓浓了。” 他的尾音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嘉宜冷哼一声。 谢云朔继续读了下去:“上山还愿……嗯,这个我得陪你,拜访……季家?” 他话音一顿,掀眸看?她。 明明是正大光明写出?来的,薛嘉宜却?无端有些心?虚。 她抻直颈子?为自己解释:“季二?公子?帮过我几次,我听?闻他的妹妹年后要出?嫁了,总得去给她添妆。” 季家的情况,如今谢云朔知道得比她要清楚许多?。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道:“应该的,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说到?这儿,谢云朔话锋忽而?一转,问道:“出?宫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薛嘉宜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一时间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上一句话。 她抿抿唇,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我想好了。” 宫中进人?、放人?,每三年一回,下一次,就?是在年后开春时。 错过这一次,再要出?宫,得等三年后了。 所以上回徐柔歆才对擢升的名额那样在意,她本就?是为了嫁人?镀金而?来,想来是不能?再等三年。 而?薛嘉宜从王皇后把她叫去坤仪宫打探之?后,心?里也已经想明白。 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去,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疏远,她和兄长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体的。 她现在的踟蹰,并?不来自这些,而?是出?于对出?宫后日子?的不确定。 她已经二?十岁了,不能?、也不想,还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他。 也正因如此,她刚刚才提出?帮他分担一些庶务。 “哥。”薛嘉宜叫了他一声,道:“你说,我以后,找个医馆正经学徒,如何?” 这算是得了她的准信了,谢云朔轻抬唇角,与她玩笑道:“不若我直接出?钱,给你开间医馆如何?” 薛嘉宜心?虚摆手:“不行不行——糊不了口就?算了,万一治死人?怎么办?” 她很清楚自己半路出?家的这点水平,虽说医书一直在看?,偶尔相熟的小宫女咳嗽了着凉了,也会找她瞧瞧,但她的本事目前也就?止步于此了。 说罢,她又盘算了起来:“我这几年在宫里,也攒了些银钱。学徒几年,总是饿不死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医馆愿意收我这个女徒弟……” 她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规划着自己的将来,谢云朔静静看?了她许久,没?舍得打断。 —— 除了刚到?的那一晚,薛嘉宜再没?睡懒觉了。 若要按她的安排一项项完成,时间可半点不轻松,紧凑着呢! 除却?灵谷寺还愿和去季家添妆这两件事,像置办年货一类的杂事,薛嘉宜倒也没?有都抓着谢云朔一起。 他确实是称病辍朝了,但是皇帝又没?夺他的职,临近年关,掌管的两大营总不能?直接丢开了,该做的事只多?不少。 其实去添妆她本来也不想带他一起,但瞅见他那幽幽的眼神,还是没?有办法拒绝。 到?了季家的门房处,只报了薛嘉宜的名字,说是二?公子?的朋友。 季淮听?得通传后过来,见谢云朔也在,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正色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连眼神交汇都少有,但不知为何,薛嘉宜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薛嘉宜与这位季小姐并?无交集,只添了妆,没?有留下来吃人?家的添妆宴。 简单交际后,她有话想单独与季淮说,可谢云朔的眼神一直缠在她身上,她只好先与他撒娇。 “哥——”她使出?了惯用的眼神,道:“你等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谢云朔挑了挑眉,反问她:“我不能?听??” 薛嘉宜不说话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云朔别开脸,也不回答,只往旁退了几步。 见薛嘉宜添完妆后没?有离开,季淮猜到?了她有话要说,也没?有走。 他把这兄妹俩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心?下也有些微妙。 薛嘉宜走到?了他跟前,先寒暄了两句,然后不无赧然地道:“季公子?,我又有事情想要麻烦你了。” 季淮温和一笑,道:“你只管说。” 这里离席不远,声音嘈杂,薛嘉宜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云朔听?不见之?后,才道:“季公子?,你消息灵通,不知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哪户人?家的郎君重病……需要冲喜?”—— 作者有话说:哥:盯—— —— 最近状态调整过来一点了[可怜]会慢慢补欠更的,写完了就发,不定时了 第36章 闻言, 季淮一怔,反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薛嘉宜知道,自己?问得很古怪, 如果不回答清楚的话,恐怕不好叫人?帮忙。 她咬了咬唇, 虽然局促, 还是说明?了意图。 她想出宫, 这时最好的选择, 其实是请宗太妃施恩, 为?她赐下一桩婚事。 有太妃懿旨赐婚, 她亦成了别家妇,薛家和薛永年自然就没有办法再?摆布她。 但问题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想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利用。 季淮听完,眉心渐蹙:“所?以,你的意思是,找这样的一桩婚事应付过去……然后……” 季淮不是没见过世情的公子哥, 他清楚民间是有这样的做法的。 婚嫁之于女子,从来都是一道难关,会有极爱重自家女儿的人?家,不舍得她去做别人?家的垫脚石, 选择剑走偏锋—— 要么招赘,可招赘后的男人?, 日后的秉性实在不好说;要么……便是如薛嘉宜所?言这般, 干脆找个?病重濒死的未婚男人?。 两边算是各取所?需,男方有了名义上的妻子,不必光身下去, 女方留在家里,还能落得个?守节的名声。 但实际进行的时候,还是有许多难以一一说明?的地方。 季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旁的不说,再?如何病重,总没咽气,万一……真?给冲活了呢?” 薛嘉宜低着头道:“我知道,凡事都有风险。” 季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云朔,忽而问道:“这件事,你兄长是怎么看的?” 这其实是薛嘉宜的另一个?隐忧。 她没和谢云朔说,因为?她能猜到,他是不会答应的。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笃定他的想法。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为?了维护她的自由,授人?以柄。 他和她并不是血亲,又俱都没有成婚,容易滋生闲言碎语都是其次,更要紧的是,皇帝年纪越大,越会希望儿孙遵守孝道,不要悖逆于他。 薛永年是她的父亲,谢云朔如果为?她对上他,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况且名义上他于他还有养恩。 见薛嘉宜垂眸不答,唇线都抿得发白,季淮猜到了,这件事,那位皇孙是不知道的。 他的心咚咚跳了两下,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为?无羁的念头。 “薛姑娘的意思,是需要一桩作为?挡箭牌的婚事吗?”他听到自己?先于理智开口了,“如果是的话,你看……嫁我如何?” 薛嘉宜下意识抬起头,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时,瞳孔已经在颤动了。 “季、季公子?” 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 季淮迅速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并不为?这一句而后悔。 他与薛嘉宜相交并不算多,但短暂的接触里,他对她确实是有好感的。 季淮深吸了一口气,却没上前?,反倒还退后了两步。 “说得太草率了,薛姑娘莫怪。”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懊恼:“薛姑娘如果不愿意听,就当是我见亲妹出嫁,自己?还未有家室,说的胡话吧。如果……” 他顿了顿,方才抬眸看向犹在惊愕中?的薛嘉宜,笑道:“如果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话,你可以稍加考虑。与我成婚,我不会用规矩约束你,你依旧可以做你自己?。” 薛嘉宜再?迟钝,这一次,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微微启唇,似乎有话想说,可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得掐了一把自己?,才结结巴巴地道:“季公子,我……我从未想过,结婚嫁人?的事情。我在乡野长大,也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我觉得我……” 季淮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是在拒绝我吗?” 薛嘉宜哽住了。 季淮倒也不恼,只道:“是拒绝也无妨。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有韧性的姑娘。” “我没有利用你的处境相挟的意思,你方才请我帮忙留意的事情,我也记着,不会敷衍你。” 纯挚的好,总归是打动人?的,薛嘉宜嘴唇微颤,可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朝他郑重地一揖,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季公子,你的话,我也记下了。” 季淮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意,只是眼?里多了一点狡黠:“这点私心的话都说了,日后别叫我季公子了。我字‘怀渡’,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直接叫我季怀渡。” —— 直到离开季家之后,薛嘉宜仍旧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这副神?情,谢云朔看不出有鬼就怪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路上都保持着非常稳重的姿态。 还是薛嘉宜先缓过劲来。 马车上,她感觉身边的他过于安静,先一步试探般开口了:“哥?” 谢云朔平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回答。 薛嘉宜往他身边稍微坐近了一点,忽然问道:“哥,你是在北疆加的冠呀,那时可取字了?” 谢云朔平视前?方,答:“没有。” 那时他的身份已经差不多是明?牌,没人?有资格给他取字。 薛嘉宜皱了皱眉,又想起什么来,问道:“话说……当时你认祖归宗,皇帝为?什么没有让你从这一辈的字辈呀?” 而是仍旧用了“云朔”这个?名字? 谢云朔侧过脸,挑眉看她:“想知道?” 薛嘉宜点头如捣蒜。 谢云朔朝她勾了勾食指,道:“那告诉我,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薛嘉宜瞬间一僵。 她慌忙别过头,欲盖弥彰地咕哝道:“你故意的,在这儿等着我。” “是你自己?要问的。”谢云朔垂下了在男人?身上显得格外长的眼?睫,淡淡道:“我看你们?可不止聊了一小会儿。” 可惜的是,他耳力?虽好,但席间声音太杂,到底是没有听清什么。 薛嘉宜本就心虚,更别提季淮还说了那样的话,一时间,她也没察觉谢云朔话里酸溜溜的意味。 “我只是请季公子帮我打听了一件事。”她选择性地为?自己?辩解:“其实也没有说很久,如果不算寒暄的话。” 她做好了被他诘问的准备,然而谢云朔没问下去。 他甚至还抱着臂,往另一边的车壁上靠了靠。 薛嘉宜从未见过他这样,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自己?往马车的角落也缩了一缩。 马车很快抵达,谢云朔依旧如平常一般,扶她下车。 只是这一次,他攥她手的力?度格外大。 薛嘉宜已经习惯被他握着了,又兼心虚,只顾被他牵着走,等她发现他把她带到了假山后,附近的仆人?也全都屏退了之后,才发觉不对。 “你……哥哥……” 谢云朔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颤了,忽然道:“皇帝有意让我改名、从字辈,是我执意要拒绝。” 薛嘉宜的脑子失灵了一瞬,本能地问:“为?什么?” 她和其他人?之前?都不知道此节,起初还有人?猜测,这是不是皇帝并不认可他。 谢云朔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了?” 他的眼?神?看起来还算平静,薛嘉宜内心却是警铃大作,不自觉往后又靠了靠。 “我……”她的背已经递上了假山,声音也越来越虚:“我……好像确实……” 薛嘉宜努力?想,可是越想越迷茫。 他的名字,和她有关吗?可她和他的名字,不都是母亲当年起的吗? 她退几步,谢云朔就进几步,直到与她不过一节手臂的距离,方才顿足。 “真?不记得了?”他扬眉问。 薛嘉宜气弱但老实:“真?不记得了……” 从小到大那么多事情,她哪里都能记住了! 当然,这句她只敢在心里悄悄说。 察觉到他的身影一点点覆过来,仿佛是在朝她倾身,薛嘉宜紧张得脖子都绷紧了。 下一息,他却只是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真?笨。”谢云朔轻叹一声,袖手退了回去:“你刚学写字的时候,第?一个?写的,是我的名字啊。” 姓谢还是姓薛,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但这个?名字——却是他和她抹不去的牵绊,他无论如何都要保留。 笼罩着她的阴影后退了,薛嘉宜蓦然抬头,睁圆了眼?睛:“我……” 等等,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薛嘉宜眨了眨眼?,想起了一点点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还小,朱婉仪每次搂着她,都喊的是“浓浓”这个?小名,以至于她开蒙学习时,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薛浓浓”。 刚开始抓笔杆的时候,她都要哭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浓”字太难写,她以为?她要变成一辈子都写不会自己?名字的大笨蛋了。 眼?泪巴巴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写在本子上的名字——她小时身体不好,他比她开蒙早。 那时她想,学不会自己?名字没关系,那先学哥哥的吧! 想到孩提时的糗事,薛嘉宜愈发窘然,她正酝酿着要怎么和他说起,却又听得谢云朔开口道:“你问的,我已经回答了。” 他再?度朝她倾身,单手握拳支在了嶙峋的山石上,眼?神?散漫而危险。 “所?以,刚刚说的悄悄话,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了?”—— 作者有话说:补更1 第37章 他的肩膀早已不再?单薄, 身?姿笔挺、英气逼人,笼罩一个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薛嘉宜又感受到了, 那日看他练刀时所?感受到的攻击性。 她抿了抿唇,偏开?视线, 到底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现在才告诉你, 你会生气吧。” 谢云朔保持着这个把她堵住的姿态, 似笑非笑地道:“当然。” 薛嘉宜:…… 都不给她台阶下, 这叫她怎么说?! 她终于抬头, 本是想瞪他, 可对上他幽深如墨的眼瞳时,还是有些出神。 这半年间,两人其实没少见面——他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和机会,与?她正?大光明地相见。 但毕竟在宫闱内,要恪守彼此间的距离。薛嘉宜其实没有在他回?来之?后,如此近地端详过他,这会儿难免有些愣怔。 分别几年, 饶是他正?处于少年长成青年、变化最大的时期,五官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改变。 形影不离的十六年,她对这张面孔,只怕比对镜中自己的脸还要熟悉。 然而这几年的别离, 又恰好给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增添了一点微妙的、陌生的东西, 勾得她心湖泛起涟漪, 叫她忍不住想要探究。 她虽看着他,但很明显是在走神,谢云朔以为?她还在想方才那姓季的, 心下微酸。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举动其实不太合适,往后退开?了许多。 “不想说?就算了。”谢云朔侧开?脸,下颌的线条显得很是紧绷:“方才是与?你玩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生也是生别人的。 薛嘉宜眨眨眼,显然没信:“当真?” 谢云朔仿佛是冷笑了一声,点头。 薛嘉宜故意道:“那我去认别人做哥哥,你也不生气?” 说?完,她便从倚着的山石上直起腰,从他身?边作?势要走,边走还边道:“这么说?来,季公子虚长我几岁,又助我良多,要是他愿意,我认个义兄也未尝……” 谢云朔眉心一跳。 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在气他,可听她条条道道地说?来,仿佛真有这种打?算,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她。 薛嘉宜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故作?懵然地回?眸道:“怎么啦,哥?” 谢云朔松开?手,侧目回?避她的视线:“既想要别人做你的兄长,还叫我做什么?” 他冷言冷语,薛嘉宜却是唇角微翘。 明明是在关心她,却非要板起脸、装得那凶巴巴的样子做什么! “哥——”她把语调拖得很长,语气却很认真:“我逗你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哥哥,绝没有别人了。” 这话薛嘉宜说?的一点也不违心。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本就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相当直白粗浅的哄人手段,谢云朔眸间的寒意却倏而散去了许多。 他扬眉反问,用她刚刚的语气:“当真?” 薛嘉宜听出来他在学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怕他误会,赶忙道:“当然是真的!” 她回?转过身?,反握住他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撒娇摇了摇:“所?以你别生气啦,哥哥,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真有要紧的事?情,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 一通闹下来,薛嘉宜什么也没说?,倒真把今天的事?糊弄过去了。 谢云朔明知她是在哄他,却还是钻进了她的圈套。 他没再?追问,心道:无?不必执着一时的只言片语,等开?春后她出宫,他有的是时间。 薛嘉宜把他哄好之?后,也没再?多想,像个小陀螺一样,继续忙她的。 等到年二十七那天,埋首案牍的谢云朔才恍然发觉,府邸里的景象,已经大为?不同了。 就连跟随他的心腹、一贯只低头做事?的廖泽,在今日见到他之?后,也笑得很欢实,朝他道了声:“殿下,岁岁平安!” “笑这么开?心?”谢云朔随口问了一句。 他的亲信不算多,大多都是这几年在北疆培养的。 他本人的性子有时可称沉闷,信重的手下自然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廖泽闻言,却难得地嘿嘿一笑,打?开?了话匣子。 “头回?在京中过年,我和老?严他们本还有些不习惯。但薛小姐她……” 他拣重点的说了些——谁家府上,过年也是有安排的,但薛嘉宜这次操持得格外用心。 廖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绵袍,又道:“像我这种光棍,赏了布料也没人给裁不是?薛小姐分的便是成衣。像是老?严这种家里有妻儿的,她便没发成衣,直接布料赏下去,更?实惠些。” 谢云朔对从初时便跟随他的属下一贯大方,但之?于小节,他确实不怎么用心,如果不是薛嘉宜主动接手,他大概就是发钱了事。 从自己的手下口中听到夸她的话,于谢云朔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轻笑一声,道:“这便将你们收买了?” 又听廖泽夸了几句之后,谢云朔搁下笔,捏了捏眉心,自书桌前起身?,找她去了。 内院里,薛嘉宜正?指挥着几个婢女贴窗花,见他来,笑眯眯地道:“哥!” 谢云朔瞄了一眼,见积了雪的树上都叫她挂了万字结,大为?震撼。 “这边不怎么有人住。”他好意提醒。 薛嘉宜昂起下巴,道:“越没人住的地方,越要点人气呀。” “人气……” 谢云朔把这两个字噙在嘴里念了一遍,看着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忽然加深了许多。 倒也没错。 她不在的时候冷冷冰冰,她在的时候,这座空荡荡的府邸才有了人气,像一个家。 —— 谢云朔没让她再?忙下去。 虽然看得出来,她很乐在其中,但是接她出宫,不是为?了让她给他忙活的。 年前,他终于彻底腾出了完整的时间,带她从头到脚重新置办了一遍。 薛嘉宜完全?没推辞。 买——狠狠地买!反正?也买不穷他。 她已经非常清楚他府里账面上的情况了,跟他客气不了一点! 落在谢云朔眼中,只觉她不跟自己见外,乐在其中。 回?去的时候,薛嘉宜饶有兴致地问他:“这就是你上次说?要给我的惊喜吗?” 谢云朔沉默一瞬,问:“我什么时候说?的?” 薛嘉宜睥睨他一眼,道:“前两天你自己说?漏嘴的。” “然后你就偷偷记着了?”谢云朔失笑,随即却否认道:“只是装点的俗物,当然算不上惊喜。三十再?给你吧。” 因着他这句话,最后的这两天,薛嘉宜过得越发期待了。 更?让她开?心的是,他竟连宫宴都没去,干脆就留在了府里。 “既然装病,就装个彻底吧。” 谢云朔大手一挥,又把钓了她好一阵的惊喜拿了出来。 见他递来的是信,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便猜到了一点。 她抬起眼帘,指尖攥在火封处,“是……严州府来的信?” 谢云朔颔首。 倒不是他想卖关子,只是这信,确实也就是这两天加急才到的。 薛嘉宜没顾得上再?和他说?什么,就要拆信,谢云朔见她手忙脚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推她到书桌前坐下。 “慢慢拆,不着急。” 信封上还存留着他怀里的体温,薛嘉宜坐下,深吸一口气,破开?了火封。 她取出信纸,读着读着,眼眶便红了起来。 洪妈妈和安伯都认得些字,但不太会写,信很明显是请人捉刀,内容却是薛嘉宜再?熟悉不过的口吻。 看到信的末尾处时,薛嘉宜的眼泪又跟不要钱似的掉了下来,她不想染湿信纸,把信往书桌另一边推远了点,然后一脑袋扎进一旁站着的谢云朔怀里。 她抱着他的腰哭,谢云朔虽然早料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问道:“都看完了?” 薛嘉宜埋着脸点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道:“洪妈妈说?,一切都好。还说?你派人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 她之?前想给洪妈妈捎银钱去,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门?路。票号倒是可以转存,但是朱家祖宅又在乡下,最近的大票号也要到府城。 “她那边没事?,我就放心了。”薛嘉宜直起腰,擦了擦眼泪,不无?懊恼地道:“大过年的,我怎么还哭呢?” 谢云朔低眸,安抚性地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洪妈妈还捎了她做的吃食来,年夜饭,正?好加菜了。” 薛嘉宜被泪洗过的眸子格外澄澈,闻言更?是一亮:“什么好吃的!” “主要是腊肠,还有一些干的山货,已经送到庖间了。” 薛嘉宜忙不迭站了起来,道:“我要去瞧瞧!” …… 晚间,天边又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暖意融融的屋内,薛嘉宜又控制不住掉眼泪的冲动了。 ——阔别严州府数载之?后,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安心的年。 谢云朔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心下有愧,没有看她:“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那些她自己在孤单里捱过去的日子,绝不会有第二回?。 说?完,没听到她的声音,谢云朔有些担心,转头看了过去。 薛嘉宜给自己挟了一块腊肠,一边哭一边嚼嚼嚼。 谢云朔:…… 察觉到他看过来,薛嘉宜擦擦眼泪,给他也夹了一筷子。 谢云朔低眸笑笑,把这严州府风味的腊肠送到了嘴里。 久违的一点甜,挺好的。 …… 用完这顿简单的年夜饭后,院子里的雪都有些积起来了。 薛嘉宜果然坚持要守岁,谢云朔自然奉陪,还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存货——溜溜金、不夜火、九连灯……种类多到可以撑起一爿小摊的烟火。 火折子还没点,薛嘉宜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却故作?成熟地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咔哒一声,一点极耀眼的光芒炸了开?来。 夜色中,流光伴随火焰簌簌坠落,像一条转瞬即逝的银河。 谢云朔自顾自点了一支,没笑她这点矜持,把细长的纸杆直接塞到了她手心里。 她从前最喜欢这些亮闪闪的烟火。 可是那时,她和他的生活即使不算窘迫,却也有漏瓦要修、有破书要浆,像这样有余裕时才能拥有的快乐,她总是感受得很短暂。 但今夜不同了。 数不清的光点绽亮在她的眼瞳,像是花灯节时,波光粼粼的水面。 谢云朔看着她、看着他在这偌大人世间唯一的锚点,只觉胸口那颗叫北境的风吹冷了的心,渐渐暖了过来。 玩了一会儿,薛嘉宜的玩兴还没下去,她又跑到庭中去堆雪人——她打?算把溜溜金的纸杆,插在雪人手里。 谢云朔帮她搓雪人的脑袋,一时不察,叫她绕到了背后,塞了一团雪到领子里。 “‘不是小孩儿’?”谢云朔把雪抖落出来,朝她投去质疑的一瞥:“最多六岁,不能再?多了。” 眼见他也团了一团,马上就要展开?更?幼稚的报复,薛嘉宜抗议:“你比我又好到哪儿去?” 他越走越近,她真紧张了起来。谢云朔掂着雪球,很幼稚地开?口威胁:“我有话想问,你回?答我,我就不冰你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手大团的雪球也大,薛嘉宜不想和他打?雪仗,忙不迭点头。 谢云朔站定在她面前,轻笑一声,抛开?了那雪球。 银金的光芒乍然绽开?在两人之?间,薛嘉宜呆了呆。 他刚刚都是看着她玩儿的,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子里变出来了一根。 谢云朔透过焰火,看她的眼睛:“我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吗?” 薛嘉宜想也不想,便重重点头。 当然是特别的。 他是她的兄长,即使没有一起来到世上的缘分,却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谢云朔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低下眼帘,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明明已经是她亲口承认的特别,他居然……还不甘心啊。 薛嘉宜的心倏然一跳,抬眸,却正?好对上他缓缓抬起的眼神。 火光的映衬下,这双眼瞳亮如琥珀,可琥珀里封冻着的到底是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第38章 宁和安逸的日子, 过起来和流水一样快。 薛嘉宜最终还是没有在?宫外待到元宵。 初五那日,京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京郊,神机营的武备库走水了, 火势不大?,但有一间储存火器的仓房受到了牵连, 引发了爆炸, 好在?巡防的兵士和武侯控制火势及时, 否则还要酿成更大?的灾祸。 众人皆知?, 神机营如今由东宫所掌, 但在?谢云朔接手之前, 掌管神机营的都尉姓满,而这?位满都尉,与燕王及几位宗室子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过年出了这?样的事?情,总是晦气的,而谢云朔职责在?身,除却这?些不提,善后的事?宜, 也足够让他忙碌起来。 薛嘉宜担忧地道:“哥,你小心些,这?明?显是冲你来的。” 她清楚谢云朔近来微妙的处境——这?段时日住在?他这?儿,他连私账都能交给她, 旁的事?情,自然更不避讳。 他借病暂避锋芒, 敌对势力?的“打手”们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而相?比之前一味的袒护,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却很暧昧。 谢云朔唇边笑意很浅, 语气轻松:“连你都瞧出来了,我还担心什么?” 连她这?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来,事?情是冲他来的,皇帝也不是瞎子——这?老头儿耳聪目明?得很。 而皇帝越老越惜命,对京城的防备动手,已?经越过他给蝈蝈们划的底线了。 薛嘉宜瞪他一眼:“我很笨吗?什么叫连我都瞧出来了?” 苍天可?见,谢云朔没这?个意思,他解释了几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反过来安慰她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薛嘉宜忍住了追问的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扬起眉梢,轻轻乜他:“真的?” 谢云朔微微颔首,回她一个笃定的眼神。 但是具体心里怎么有数……他没有告诉她。 他垂了垂眼,眼底有一瞬复杂的神色闪过。 这?段时间虽然在?示弱,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并不打算被动挨打,武备库的破绽,是他故意留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知?道敌人会从哪儿下?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这?场爆炸,连带着其中的死伤,如果提前预防,不是不可?以?避免。 真正?造下?这?些杀孽的不是他,谢云朔并不觉得愧疚,然而在?她面前,他却还是隐瞒了这?部分。 说到底,是他虚伪。 谢云朔在?心底轻哂一声。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她心中的兄长形象,是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 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她在?宫外要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预备着收拾收拾回宫。 宗太妃虽然开了金口,允她待完元宵再回去,但是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没有真的待过正?月十五。 一来,她如今毕竟是宫廷女官,即使太妃首肯,也不好逗留太久; 二则……谢云朔近来很忙,没时间陪她,而今年上元夜的花灯显然因为这?次的走水,不会再有了,她没什么好留恋的。 回宫前,薛嘉宜又去拜访了陈筠一回。 师生的缘分虽浅,但两人意外的投缘。这?几年见面不算多,薛嘉宜依旧很信任她,把她当成长辈。 薛嘉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出宫的打算,随即不无忐忑地请教道:“出宫后,我想要继续习医,就是不知?……这?是否是我异想天开了?” 街上大?大?小小的医馆,几乎没有坐诊的女医。 陈筠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首先,谈不上‘继续’,你本就没有跟随师傅,正?正?经经地学过。” 薛嘉宜微窘,声音更小了一点:“是,我只自己?读过几页书?。” 陈筠继续恐吓她:“你底子薄,若要认真学这?岐黄之术,恐怕没个三?年五载,是看不到成效的。且医者的地位并不高,女医犹甚,在?世人眼中,和三?姑六婆之流也没有区别。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吗?” 陈筠无心打击她,但说的都是实话。 薛嘉宜其实也是为了听实话才?来的。 她身边没有女性长辈的角色,很多事?情最多只能和兄长请教,而谢云朔对她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纵容,她想做,他就不会阻止。 不过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听完这?么直白的话,薛嘉宜还是有些蔫蔫的。 但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认真地道:“我想好了,我愿意花这?个时间去试一试。” 她回答的时候,不自觉攥了一把拳头,陈筠失笑,随即道:“你若是一口咬定自己?多喜欢岐黄之术,有多坚定,我会劝你别这?样。但是……” 她顿了顿,看向薛嘉宜的眼中笑意温和:“但你说试一试,那就试试吧,左右一辈子还长。我认得一二在?高门大?户间行走的女医,你有这?个心思,届时我帮你引见。” 薛嘉宜眼睛一亮,急急起身朝她谢礼。 陈筠笑着扶住她,忽又正?色道:“可?等出宫之后,以?你未嫁之身,就该回到薛家了,看你这?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已?有了成算?” 薛家什么情况,陈筠自然是知道的。 薛嘉宜抿着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她自知?这?样的想法有些上不了台面,因而声音很低,也不太敢看陈筠。 陈筠听完,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她只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重病将死还有这?个心思的未婚男人,哪有那么好找?就算有,他的家人恐怕也更想给他配桩冥婚,真的让人去地底下?伺候他们儿子。 极个别的例子,也是姑娘的娘家有人撑腰,否则法理上她已?经是她丈夫家的人了,哪里轮得到自在?家守着?”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你如今已?是庆安宫的女官,你出去自给自配了桩这?样不堪的婚事?,将宗太妃的颜面往哪儿搁?她不可?能会允准的。” 听了这?话,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低低地道:“是我想左了,可?是……” 可?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人伦孝道是天字第一号大?事?,对上自己?的父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陈筠只好更直接地点她一点:“如今你不是孤身一人,既有了靠山,又何?必自己?琢磨?” 薛嘉宜抬起轻颤的眼睫,嘴唇微颤:“可?到底不是亲兄妹了,我害怕……我害怕我总牵累他,会把从前的情分都耗空。” 她像是一个很吝啬的守财奴,只想永远留住眼前的东西,不舍得迁动一点。 在?“薛云朔”战死的那一次,她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她不想失去他第二回。 闻言,陈筠眉心微蹙。 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微妙。 她稍加思忖,最后只道:“你们这?么多年的兄妹情,又岂会因为这?种小节有损?你这?样隐瞒,反倒是疏远。” 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她很听老师的话,低着头道:“那我回宫之前,再和兄长好好商量一下?。” 陈筠却是轻笑,道:“好。不过他既知?你要出宫,大?概早有安排,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薛嘉宜懵懵懂懂地应了。 回去之后,再见到谢云朔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睁圆了眼睛喊他:“哥!” 谢云朔起初还没意识到不对,一转身就吃了她两记粉拳。 薛嘉宜瞪他:“你是不是先去找过陈老师,和她说了什么?” 被揭穿了,谢云朔也不心虚,只挑了挑眉:“你的陈老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能拜访她?” 这?是拜访的问题吗!薛嘉宜气得拿脑袋顶他:“你做事?悄悄摸摸的。” 谢云朔把她推开,倒打一耙,声音凉飕飕的:“还不是因为有人不信任我,我只好去找她信任的人了。” 薛嘉宜叫他说得脸红了,但拒不承认。 谢云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用故作矜傲的语气问她:“怎么,想好了,不打算嫁死人了?” 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自然是生气的,可?转念一想,这?恰恰说明?她不愿意嫁人,他心底忽又有些窃喜。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不想嫁人,总比她心有所属要好。 她会和旁人说而不告诉他,恐也是知?道他不会同意。 薛嘉宜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刚刚以?为,他只是知?道她有事?瞒着他,所以?去找了陈筠来劝她。 可?具体的打算,在?今日之前,她只和季淮说过。 如果他连这?个都知?道的话…… 那天季淮还说了什么,薛嘉宜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谢云朔乜她一眼,见她心虚也没多想。 话都说开了,他直接便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季二公子既然有事?要打听,还能杳无声息吗?” 他不会去直接问那季二的。 这?样岂不是等同于告诉这?男人,他没从自己?妹妹口中问出来? 他只是派人,盯了季淮几天。 闻言,薛嘉宜稍稍松了口气,抬头一见谢云朔的眼神,又心虚地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冷酷地揉了一把她的发顶,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镇压道:“你只管收拾你出宫的事?情就好,剩下?的,我会安排。” 若是一个薛家还能摆布得了他的妹妹,他这?么几年算是白过了。 薛嘉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安排呀?” 谢云朔轻笑一声,道:“叫你瞒着我,这?回,我也不告诉你。等着吧。” —— 薛嘉宜抓心挠肝地回了宫。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的心情确实安定了许多。 回庆安宫之后,薛嘉宜照旧去给宗太妃请安。 除却谢恩,她还有两件事?要禀报。 一个是那本闺秀的名册,另一个,她想提前与太妃陈明?,自己?打算出宫一事?。 虽说还没有到各宫各院向坤仪宫上报遣人名单的时候,但总归要提前说明?,遑论她和徐柔歆二人,当初本就是宗太妃自点了来进宫陪伴的。 宗太妃脸上有些笑模样,听到薛嘉宜说起名册时,笑倒也没下?去。 “左右意思已?经到了。”宗太妃话音和煦,“东宫的人,已?经与我知?会过了,你不必紧张。” 她上下?扫了薛嘉宜一眼,又道:“这?年过完,我瞧着,你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薛嘉宜矜持地笑了笑,与宗太妃递话又聊了一会儿。 她正?想找时机提出宫的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忽然自廊下?传来,紧接着就又进了殿中。 “太姑奶奶!” 是宗太妃那位再隔一辈的小侄女儿、宗妙谙来了。 薛嘉宜和殿内的其他宫女一样,朝她屈膝福了一福,未料得这?宗小姐和太妃请过安,竟径直朝她走来。 “呀,薛司仪回来了。”宗妙谙生了一双稍显狭长的眼睛,笑着看人时更是眉眼弯弯,有一种融合着精明?的天真:“那名册,你兄长已?经看过了吧?他见我如何??” 薛嘉宜垂着眼帘,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筹措着语言,还未来得及周全,一旁的宗太妃便嗔道:“女儿家家,说话一点不害臊。” 明?显不是真的怪罪,宗妙谙也就只蹭到宗太妃身前,撒娇般告了饶。 殿中气氛融洽,薛嘉宜没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到了晚间,她回到了寝屋,和之前每回出宫一样,把给相?熟的小宫女们捎进宫的一些小物件分了出去。 徐柔歆往这?边瞄了一眼,没说话。 刚进宫的时候,她自觉见过薛嘉宜刚回到京城时怯怯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是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的。 然而现在?,这?点优越感已?经全都不剩了。 薛嘉宜察觉了另一边的视线,但也什么都没说。 之前她进出宫闱的时候,也会顺带帮徐柔歆往家里带带话、捎捎东西。然而现在?——薛嘉宜悄悄想,以?德报怨的肚量,她确实没有。 入夜了不好聚集太久,小宫女们走后,薛嘉宜抓了与她最相?熟的青菱留下?,悄声问她:“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青菱答道:“咱宫里风平浪静,外头不好说。” 薛嘉宜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问:“快到放人出宫的时候了,你可?听说……谁想走了吗?” 青菱眨眨眼,往徐柔歆那边看了一眼,道:“仿佛是没有听说。不过这?徐小姐如今差姐姐你一级呢,她走不走的,影响不大?。” 徐小姐是其他几个宫女私下?呛她的称呼,说她小姐脾气。 但徐柔歆怎么也是个女官身份,够格使唤她们,她们也只能悄悄嘀咕嘀咕。 薛嘉宜微微一讶。 徐柔歆一心想出宫嫁人,怎会愿意再耽误三?年? 薛嘉宜倒不是关心她,她自己?想出宫,徐柔歆要是不走,于她还是有利的,省得太妃跟前一气儿少了两个用惯了的人。 不过,她自己?想走的事?情还没有和太妃禀报,不好先传出去。薛嘉宜带过了这?个话题,与青菱说笑几句,送她走了。 青菱走时也朝她笑,还扬了扬手里的胭脂。 夜色渐浓,薛嘉宜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睡下?,可?一打开箱笼,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宫里是没有私隐可?言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屋门也不许落钥。 她眉心微蹙,翻了翻,明?明?什么也没少,却觉得好像是被谁翻动过了。 薛嘉宜想了想,她并没有夹带什么宫里不允许的东西,也只能作罢。 —— 天气还冷着,宫墙内外的积雪没有要化?的迹象,年节后的活计依旧不少。薛嘉宜惦记着出宫的事?情,终于找到机会,与宗太妃说明?了。 宗太妃没有为难她,和往常一样温和地叫了起,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允假一样轻巧地答允了她。 “还没到放人的时候,别着急。” 薛嘉宜拿不准这?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宗太妃都这?么说了,对于这?个给了她三?年庇护的人,她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急切。 春风回暖、积雪渐消,她一面继续在?庆安宫做着她分内的事?情,一面竖着耳朵关心着前朝的事?情。 这?段时间,谢云朔不好进宫,自然也不方便来找她。 薛嘉宜记挂着他的情况,好在?打听到的消息都还不错,至少不糟。 皇帝并没有因为神机营的那场爆炸降下?处罚,只派了工部尚书?与他一起查案,据消息灵通的陈卫说,进展还算顺利。 一日推过一日,厚重的冬衣已?经可?以?脱了,而坤仪宫那边,也终于开始统计,此番各宫放人的名单。 拖无可?拖,薛嘉宜只得再次去请宗太妃的意思。 虽然就要开春,但殿内还是燃着香炭,暖和得直叫人后背出汗。 宗太妃似乎并不觉得,她在?案前打着香篆,直到薛嘉宜请过安,她才?略略掀了掀眼皮。 只是这?一眼并没有看她,宗太妃偏过头,繁炽会意,从一旁的书?格上拿了本书?,递给薛嘉宜。 薛嘉宜有些懵,但还是接下?了。 “近来总是眼睛疼,你帮我念一念吧。”宗太妃把目光投回眼前的香粉,淡淡道:“就从折角的那一页读起。” 气氛微妙,惹得薛嘉宜的心也不自觉多跳了两拍。 她低着头,顺着宗太妃所言,打开了手中的这?本书?,翻页的时候,极其快速地扫了两眼。 诗经? 薛嘉宜有一瞬疑惑。 虽不明?就里,她还是垂着眼眸,视线连同指尖迅速翻到了折角那一页。 她启唇欲读,然而看清这?一页的内容后,她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 宗太妃也不催促,直到薛嘉宜缓过劲来,扑通跪了下?去,她才?放下?手中的香筷,在?玫瑰椅上悠悠地侧过了身。 “怎么怕成这?样,连个诗也读不了了?” 薛嘉宜跪在?地上,脑海中一片嗡鸣,嘴唇颤颤,说不出话来。 宗太妃看着她轻颤的背脊,温声道:“繁炽,你来。” 繁炽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本书?,看向薛嘉宜的目光带着几不可?察的怜悯。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和缓的声音中,薛嘉宜原本樱粉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宗太妃抬手,示意繁炽停下?。 这?回,她开口时的声音,终于变得冷漠而没有温度。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有私,为掩盖丑闻,害死妹夫鲁桓公。” “你如此行事?,是想看你的兄长,重蹈齐襄公之覆辙吗?” 第39章 宗太妃的语气并不重?, 却震得薛嘉宜耳膜生疼。 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冰冷的青砖地上传来,她渐回过神,眼眶叫泪胀得通红, 到底还?记得要辩解。 “太妃娘娘,我们没有?, 您听我解……” 宗太妃仿佛是笑了一声, 轻轻抬手, 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你, 你倒是说?起‘我们’了。” 唰的一下, 薛嘉宜的脸更?白了, 她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再?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叩在了地上。 宗太妃没再?给她缓释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尚在宫中听说?了一些传闻,你猜猜,那些风言风语, 还?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薛嘉宜脊背上的汗早已变成了冷汗。 “扰了太妃娘娘清听,是我的错。”她跪伏在地,用?发颤的声音努力为另一个人开脱:“我明知皇孙身份不同往昔,却还?……却还?不知避嫌, 累得他清名有?损,都是我的罪过。” 宗太妃低低一笑:“哦?”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么?说?, 是旁人冤了你?你对你的兄长, 其实并未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道声音很慢,慢到薛嘉宜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她直起腰,一字一顿地道:“太妃娘娘明鉴,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与兄长之间,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 话音落下,偌大的宫室变得安静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薛嘉宜,她垂眉敛目,未敢抬头,良久,方才?听得宗太妃再?度开口,声音淡淡:“去拿来。” 去拿什么?? 胸口搏动?的心跳忽然变得更?快了,薛嘉宜终于?抬眸。 繁炽很快拿上了宗太妃要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耳边仿佛炸响了惊雷,薛嘉宜彻彻底底地怔住了,木僵着,连呼吸都变得生硬。 繁炽捧来了一身衣物。 是她当时留在枕边的、他的旧衣。 怎么?会…… 宗太妃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孤枕难眠,聊以慰藉……”繁炽捧着旧衣,声线淡淡:“这仿佛,不该是妹妹对哥哥该有?的感情。” 薛嘉宜的眼眶很浅,今天却硬撑到现在还?没有?落下泪来。 她本想再?叩,想了想,还?是直着腰和颈子,忍泪道:“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与旁人无关,都是我的过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闻言,宗太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薛嘉宜的脑子早已是一团乱麻,她缓慢地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随即又见宗太妃起身,亲自扶她起来。 “宗家与东宫,已经在一条船上。”老人家的手很凉,攥得薛嘉宜手心发紧:“响鼓不必重?捶,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会袒护你,可你不会愿意?,成为他永远的污点?,对吗?” 污点?…… 攥在她手背上的手一点?点?用?力,薛嘉宜眼睫轻颤,眸光闪了又闪,终究还?是低下眼帘,道:“是。” 宗太妃似乎很满意?她的乖顺,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抚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规规矩矩的,谁也说?嘴不了。” “不要再?想出宫的事了,日后?,你便好好地待在庆安宫,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做主,为你许一门好亲。”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座宫室的。 她只记得宗太妃的最后?一句话:“擦干了眼泪再?出去,别惹来风言风语。” 回过劲后?,她当然知道宗太妃另有?目的。 他是宗家支持的储位人选,名声不容有?失,这是其一;留她在宫中,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牵系,这是其二。 也许还?有?其三、其四…… 可薛嘉宜却还?是被点?醒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难道没有?觉察出他的靠近吗?对于?这些远超兄妹尺度的亲昵,她只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地沉溺着。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不对的。 他是她的哥哥,她不能这样。 如果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注定只能留存一种,那她选择过去,而不是未来。 她不要成为他的累赘、他的污点?,她不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审判他们从前最纯粹的感情和羁绊。 想明白这一点?后?,薛嘉宜意?外的平静。 她没再?去想是谁翻动?了她的箱笼,只拿起剪子,把那身和她一起被送回来的旧衣,绞了个粉碎。 至于?旁的,也没什么了。 然而情绪的大起大落,终究还是作用在了身体上,并不以意?志为转移。 这晚,薛嘉宜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之际,她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红霞委地。 梦的一端是他,而另一端,是潮水般涌来的骂声。 他挡在她身前,任凭那些骂声落在他身上,砸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一点?也不肯退缩。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朱婉仪面带惊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畜生!你便是这般保护你妹妹的吗?” —— 天朗气清,风高云淡。 刚刚办完两件大事的谢云朔,心情还?不错。 拔出萝卜带出泥,武备库爆炸之事顺利解决。而旧年火器外流的始末,他此番也一并查清楚了,所有?的经过和证据,都交给了皇帝。 意?图用?纵火陷害他、顺便彻底平掉之前的账的人,这次怕是要被咬手了。 这只是其中一件,第二件大事…… 他借着这一次事成的东风,请了皇帝的一个恩典——给她的。 宫墙下,槐树已然成荫,谢云朔回到了有?段日子没来的东宫。 内侍若竹来迎他,恭谨地送上一份名单:“殿下,这是您之前叮嘱奴婢要来的,今年要放出宫去的宫人名册。” 谢云朔刚坐下,才?端起的茶水还?未沾唇,他索性放下了,直接接过名册开始翻阅。 这种东西,往常他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底,这回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谢云朔皱眉:“全部都在这儿了?” 若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小心翼翼地答:“是……庆安宫这回,没有?要放人。” 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划去了她的名字? 谢云朔的眉心愈皱愈深,冷声道:“去查清楚,这是不是最后?的名单,又都有?谁经手。” 若竹小心应下。 吩咐完之后?,谢云朔越想越不对,准备直接去找她,却又有?宫人来报:“殿下,庆安宫那个姓陈的太监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薛嘉宜身在内宫,又是女官,不方便往前头的宫室跑,之前有?什么?事情,大都是拜托这个叫陈卫的太监帮忙递话。 沾了薛嘉宜的光,东宫每回的打赏都很阔绰,陈卫乐得干这种事情,他人也乖觉,今日听说?谢云朔进了宫,立马就来东宫这边了。 “禀殿下,”陈卫请过安后?,立即便道:“薛司仪说?,想和您见一面。” 她主动?相邀,他本该高兴才?是,然而谢云朔却是眉心一跳,只觉一股不妙的感觉笼罩在心头:“原话?” 陈卫躬着身,没有?察觉他的表情变化,只答道:“是,她说?,您知道在哪儿见。” 谢云朔轻叩了两下桌面,又问?:“她近况如何,庆安宫可还?一切安好?” 陈卫斟酌着回道:“一切都好。只是前些日子,薛司仪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病好之后?,她就请他帮忙带话了,只是这段时间,这位殿下一直没来宫中。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未再?多言,让陈卫下去了。 —— 天色不早,已近黄昏,陈卫掂着分?量不轻的赏银,回到了庆安宫。 “司仪姐姐。”他带着讨好的笑,小声和薛嘉宜道:“话已经带到了,那位殿下说?,他今晚会过去。” 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道:“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虽然在笑,可神色看起来不太对,陈卫一怔,下意?识想关切一句,最后?还?是没有?多嘴。 夜色渐深,薛嘉宜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正?打算偷偷摸出去,身后?却忽然有?人叫她。 “薛嘉宜——” 四下无人,这一记女声显得很突兀。 见她应声回头,徐柔歆脚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与她道:“嗳,你等等,我有?话想和你说?。” 薛嘉宜垂了垂眼:“我知道,是太妃的意?思,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没有?起伏,和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很不同。徐柔歆莫名生出一点?畏缩来,但还?是道:“这次,我没想害你,你今晚出去的事情,我会帮你瞒着。” 薛嘉宜低眸一笑:“不必了,太妃若再?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了。”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是打算去和他说?清楚的。 …… 入夜后?的宫径寂寥无人,早春的新绿尚还?稀疏,在石子路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假山旁、楸树边,熟悉的清隽身影负手而立,大概早已在此等候。 夜风轻过,树影婆娑,枝叶的轻响掩盖了细碎的脚步声,等到谢云朔发觉薛嘉宜到了的时候,她已经在小径的另一端驻足,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转过身,正?要朝她走去,步子却忽然一顿 “你瘦了。”谢云朔眉心一皱:“听陈卫说?你病了,怎么?都不与我说?。” 她清减了许多,愈发显得身量纤纤,轻薄的月色笼罩之下,几乎弱不胜衣。 见她这样,谢云朔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年后?不该让她回宫的。 他要一个人出来,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但她一贯有?主见,他不想太勉强,才?没有?这么?做。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哥,你来得好早。”她努力展颜一笑,朝他走近:“只是不小心吹了点?风,没什么?大事,吃了两副药就好了,说?了你又要担心。” 她语气松快,谢云朔心下稍安,本想直接问?出宫名单的事,见她唇色泛白,还?是先道:“这里风凉,去东宫聊吧。” 仿佛是被风吹动?了,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她轻声拒绝:“就在这儿吧,一会儿撞见巡夜的,不好。” 谢云朔没坚持,只解了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肩上。 薛嘉宜没能连着拒绝他两次。 风衣上还?有?他的体温,隐隐还?带着一点?清冽的皂荚香气。 他府里不喜欢用?熏香。 她柔白的手指不自觉绞着风衣上的系绳,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哥,出宫的事,我想好了。” 谢云朔要问?的就是这个:“名单我已经看过,没有?你的名字。最近,可有?谁为难你?”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没有?人为难我。这一次,是我自己?不想出宫。” 这是谢云朔没有?料到的答案,他眉心倏而一蹙:“为什么??” 话既出口,薛嘉宜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抱歉,我要食言了。”她别开一点?视线,用?早就打好的腹稿作答:“这段时间,我想了想,我已经习惯了在宫里的生活,当这个女官也挺好的。出宫之后?,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别和我道歉。”谢云朔眸光冷凝:“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数了三声,见她低垂眼帘、并不回答,径直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紧抿着唇,只用?另一只手推着他,可腕间传来的气力很克制,她既没有?被捏痛,却也无法挣开。 “哥。”她的手心抵在他虎口上用?力:“你别这样。” 谢云朔锋利的眉梢一跳,意?识到了她的抗拒。 扣在她腕间的力松了,薛嘉宜终于?推开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后?退了两步。 见他上前,似是要把这段她撤出的距离给补上,她继续后?退着,声音里都染上了急切:“哥!我们这样,于?礼不合——” 听到这四个字,谢云朔终于?顿足,皱着眉问?:“是谁跑到你面前多嘴?” 他果然有?所耳闻。 薛嘉宜垂着眼,平静地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哥哥,我们早过能同席的年纪了。” 谢云朔一时竟有?些哽住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薛嘉宜有?些难过,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继续道:“我如今资历尚浅,再?攒几年再?出宫也不是坏事。我不出宫,你也还?是我的哥哥,我也还?是你的妹妹呀,等哪日你娶妻生子,我……” 谢云朔再?听不下去了,他打断了她,道:“所以,你就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要与我疏远?” 疏远到甚至要想方设法,留在这宫墙里? 薛嘉宜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着月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将坠未坠的眼泪眨掉了。 她的声音浸透了夜风,变得很冷。 “风言风语之外,你对我是什么?心思呢?哥哥。”—— 作者有话说:改了个文艺点的书名 第40章 她的眼神很冷静, 冷静到像是一把利刃,要让一切无所遁形。 谢云朔低下眼睑,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薛嘉宜不知道这声笑算不算一种回答。 她偏开头, 收回视线,努力维持着这种平静:“是我唐突, 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说完, 她正想解下肩上的风衣, 他的影子, 却一步、一步, 朝她斜映了?过来?。 “也许我想要回答你。” 谢云朔看着她, 目光静静。 许是夜色太浓的缘故,他的瞳底看起来?幽深极了?,像是一片没有星子的夜空。 身体的本?能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还来?不及后退,他却已经展臂,揽住了?她的腰。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拥抱, 迟疑的瞬间,他便已低下头,吻住了?她。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后,薛嘉宜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呼吸也陡然变得湍急。 不……不! 他是她的哥哥,她怎么可以…… 然而?他的吻并不讲道理, 落得铺天盖地。他仿佛预谋已久, 一手撑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托在她细白的颈,叫她挣脱不得。 辗转、轻摩, 他很认真地吻着她,似乎毫无攻击性,可等她回过神之后,却连呼吸的节奏,都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相谐。 梦中人的柔软,不及眼前万一。 谢云朔释开她一点,屈指轻蹭她的鬓边:“我对你,就是这个心思。” 话音未落,他复又低头,想加深这个吻,怀中人的肩膀却是蓦然一颤,抵在他肩上的手推拒无果后,终于是朝他扬了?过去。 很清脆的一声。 她用了?狠劲,谢云朔的下颌边霎时间就有红印浮起,然而?他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只?吻得更狠,像是要把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都交付在这记深吻中。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依旧在她的颈后摩挲,薛嘉宜只?觉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像火烧一样?,不知是因为他体温灼热,还是因为太过羞耻。 她闭上眼睛,往他唇上狠狠一咬。 铁锈味瞬间弥漫在两个人的唇舌间,但他仍不见餍足,抵着她的唇反复厮磨,不像亲吻,倒像是吃断头饭。 直到一点滚烫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谢云朔一怔,意识到这是她的眼泪。 桎梏在她腰上的力道终于松掉了?,薛嘉宜有些站不稳,恍惚间,只?听到他轻声唤她:“浓浓,我……” 纤瘦的身体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量,谢云朔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可就在他以为她要趁机逃开的时候,她却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薛嘉宜环抱住了?自己,像一颗小蘑菇。 她的肩膀在抖,眼泪扑簌簌地掉,哭得安静无声。 明明刚刚结束一场亲吻,谢云朔心里却无任何快意可言。 今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也许她不该问他,也许他也不该吻她。然而?事已至此,谁又能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任凉意侵入四肢百骸,良久,方才轻喟一声,道:“怎么办呢,浓浓。” “我对你是兄妹之亲,也是男女之爱。即便你恨我、厌憎我,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 一高一低两道影子,在斜映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前面就是内宫了?。”薛嘉宜轻声道:“你回去吧,殿下。” 她解下了?肩上的风衣,拢了?拢,交还到他手上。 谢云朔顿足,轻哂一声:“想好了??以后都这么叫我?” 薛嘉宜垂下湿濡的眼睫,道:“以后,不会再有私下里的场合了?。” 叫她惶恐的,不只?是他的心,还有她自己的。 绣错了?的针脚,应该及时拆掉,而?不是将错就错。她想。 “为什么?”他迫近一步,问:“难道兄妹都做不了?了?吗?” “过去的缘分,我会好好珍惜的。”薛嘉宜抬眸看他,视线落在他下颌上的红印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抱歉。你回去记得敷一敷,不然明天不好看。” 谢云朔幽幽地叹道:“疼也是我活该,你抱什么歉?我宁可你再给我几巴掌。” 薛嘉宜抿着唇,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逗笑了?。 她收回目光,郑重?地朝他福了?一福,随即垂眉敛目,转过身去,再没回头。 谢云朔站在云层投影的阴翳里,平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去。 直到风衣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她的体温也随风散去,他才终于回身,返回东宫。 孤灯冷烛一如往日,在安静地等着他。 谢云朔在窗棂前坐下,抬手,轻抚唇边的破口。 她想好了?,可他没有答应。 今夜是他太冲动,是该叫她缓一缓。 但是没关系,他和?她来?日方长。 摇曳的烛光中,谢云朔沉吟片刻,传了?心腹来?。 —— 夤夜的小插曲很快过去。 除却免不了?还是会想起他,薛嘉宜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不过,在今年的出宫名?单最终定?下之前,她还是有些惴惴。 她担心谢云朔会不管不顾,连他自己的声名?都不要了?,直接要走她。 好在他并没有。 不管他是顾虑什么,薛嘉宜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时间由春转夏,她和?刚进宫时一样?,很少再踏出庆安宫,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服侍在宗太妃身边。 陈筠知晓了?她这次没出宫,虽然讶异,但也没有多打听,只?托人捎进来?几本?医书。 蝉鸣中,染着躁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使薛嘉宜有心逃避,也难以避免,会听到他的消息。 大都是好消息。 年初的那件爆炸案,他办得极为干净利落,燕王那边吃了?瘪,一时间不再冒头,相较燕王本?就羽翼未丰的八皇子,见状,更是主动与他交好,没有为难的心思。 半年间,皇帝陆陆续续又交给他不少事情。储位之争的三分鼎立姿态,更是在皇帝越过郡王之衔,直接加封他为亲王、封号为景的时候,彻底显现了?出来?。 薛嘉宜是高兴的。 他有他的前程,这很好。 夏末,京城久未起风雨,热得人心里起躁,然而?千里之外的南方诸省,据说却是另一番景象。 宗尧之来?了?宫里,与宗太妃说话:“今年刮了?好几场大风,沿海一带海水漫灌,江淮那边,许多州府都受灾了?,听闻严州府都已经……” 薛嘉宜原本?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听到“严州府”三个字的时候,眉心一跳。 南方多雨,她是知道的。当年在严州府的时候,朱家祖宅年久失修,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总有些漏瓦要补。 乡下地界,瓦匠不是很好请,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自己翻到檐上去补漏,偶尔还故意装作脚滑,逗一逗在底下扶木梯的她…… 薛嘉宜神色微晃。 想到洪妈妈那边,她不自觉将唇抿得发白。 “朝廷下了?许多赈灾款下去,嘿,和?打水漂似的,皇帝发了?好几天的火了?,看样?子……”宗尧之稍作停顿,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是非得派人下去查不可。” “治水的能臣再多,钱款不到位也是不成呐。”宗太妃难得悠悠一叹,又道:“这情形,钦差带不够人,也是羊入虎口。” 宗尧之沉沉地应了?。 一老一少两人心里大概都有数,三大营的防备动不了?,皇帝要抽调信得过的军队护卫,这差事基本?上就是落在他们宗家人头上。 具体细节,宗太妃没有过问,再聊了?一会儿之后,宗尧之便退下了?。 转头,宗太妃看向薛嘉宜,轻笑一声,道:“我记得,回京之前,你与景王,是在严州府待过罢。” 这不是秘密,薛嘉宜垂眸应是,还道:“带大我们的嬷嬷,如今也还在那边。” 宗太妃看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向来?重?情,想必,很想回去看看。” 离开严州府这么久,即使没有这次的涝灾,薛嘉宜也很想回去看望,所以,即使她不知道宗太妃是什么用意,依旧重?重?点了?点头。 她略作迟疑,旋即鼓起勇气?,继续道:“是,我很想回去。如果娘娘此番需要人手,我愿意效劳。” 宗太妃几不可察地笑了?,这一笑,倒是有些真情实感。 真是个老实孩子。 打一巴掌,总也该给颗甜枣。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面上依旧淡淡:“你既愿意,就随宗家的人一起去吧。” —— 宗太妃的料想是对的。 翌日早朝,皇帝便下了?诏令,临时加任宗尧之为从三品的怀远将军,点五军营兵员三千,护送钦差南下江淮。 而?这顶钦差的帽子,则落在了?谢云朔的头上。 两个人选都不让人意外。 宗甫年事已高,加之并不是要在前线短兵相接,用他儿子也正常;而?诸王之中,如今谢云朔最受皇帝信任,若不派他去,反倒值得琢磨一下。 景王府中,谢云朔接下圣旨,面色无波无澜。 封王之后,他便不再能出入东宫,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哪儿一目了?然,坏么…… 这其?实说明,即使皇帝表面上依旧信重?,但在他的眼中,他这个比其?他儿子小一辈的皇孙,也终于是羽翼渐丰,和?燕王等一样?,站在了?和?皇帝对立的另一端。 这一次的治灾如何处理,至关紧要。 谢云朔想了?想,随即,在案前铺陈纸墨。 严州府…… 是此番的必经之路。 她看似温软和?顺,实则内里倔强,他很清楚,她既不愿,逼得再紧也没用,反而?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这段时间,他只?插了?人盯着她一点,除却悄悄见的几面,没再主动找过她。 她定?然是想回去的。谢云朔想。 也许这一次一起回到可称故土的地方,会有转圜的余地。 他略措了?措辞,写?了?封信,交给底下的人捎进了?宫中。 不过半日功夫,宫里便有了?回音。 见传话的人空着手,没有带信,谢云朔不禁皱眉,问道:“她怎么说?” 小太监战战兢兢,袖手道:“薛女官只?说、只?说多谢殿下的好意……但她愧不敢受,请殿下……不必惦念。”《 》 40-50 第41章 圣旨已?下, 一行?人很快启程。 谢云朔领命,与新任河道总督、原工部侍郎鲁达等,即刻出发去往涝区—— 之所以说是新任, 因为原本的?那位河道总督,早在沿线河堤多处溃决的?消息传到京城时, 就遭大怒的?皇帝解了职, 如今已?经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 南北奔袭, 原本最快的?办法应该是走水路, 但眼下还在汛期, 走水路和找死也没两样, 只得选择陆路。 皇命如山,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候耽搁,宗尧之率二百人先行?开路,其?他官员和兵士紧随其?后,一路上,马的?铁掌都蹬掉了不少。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着男装的?那位宗家小姐宗妙谙, 已?经吐得面有菜色了。 同乘的?薛嘉宜状况要好一些,她好心地分享自己?的?经验:“手腕内侧,有一个内关穴,可以按一按, 会好很多。” 说完,她顺手又打起了车帘:“左右我们穿的?都是男装, 吹吹风也能好些。” 宗妙谙照做, 缓了一会儿,稍顺下气后,见薛嘉宜的?脸色也没好太多, 不禁问道:“我听闻,你是为了探望儿时的?老?仆,才跟着这一路来的?。” 见她点?头,宗妙谙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干脆将她接到京中?” 薛嘉宜答道:“故土难离,若这样做,只是安我自己?的?心,并不是真的?对她好。” 况且洪妈妈年纪也大了,连她们年轻人走这么远都要脱半层皮,她虽想念,却不想折腾老?人家。 闻言,宗妙谙微微有些讶异。 她生来就是高门里的?小姐,对待底下的?仆人即使有情义,施恩时也是高高在上的?,不会考虑这些。 但她没有反驳。 自打知道东宫那位和薛嘉宜做过十来年兄妹之后,她对她一直就很客气。 不那么晕车之后,宗妙谙又开始缠着薛嘉宜开始打听了。 问的?问题……基本上都与谢云朔相关。 尽管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年,薛嘉宜仍旧有些逃避这个名字。 凉夜里,比那记深吻更让她难堪的?,是她自己?怦然的?心跳。 她无法欺骗自己?,剥离掉他身上那一重兄长的?身份之后,她对他竟然也是心动的?。 可偏偏,这重身份,却是她和他之间?最重要的?牵绊,重要到无法消解。 但是个中原因难以向?旁人解释,在知晓钦差人选之后,薛嘉宜也心知肚明此番宗太妃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谢云朔如今已?经封王,即便王妃的?位置皇帝有意让它空悬,估摸着也该为他先选一选侧妃了。 随着他的?势力渐隆,愿意站上他这艘船的?人自会越来越多,在这种时候,宗家当然会想要与他加深绑定,先让自家的?女儿与他有些接触,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所以这一次,宗妙谙才会在行?程中,而薛嘉宜也是借着太妃不放心她、指来陪伴她的?由头出宫的?。 不过宗妙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倒也问不出什么出格的?问题,至多是些习惯爱好方面的?打探,薛嘉宜收敛心神?,拣着能回答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 …… 快马加鞭赶路的?日子辛苦,宗妙谙很快就吃不消了,有些打退堂鼓。相比什么虚无缥缈地接近谁,她愿意出来也是抱着玩耍的?心情,然而京外的?世?界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 越往南,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里,薛嘉宜的?心情却越发迫不及待起来。 她虽然在京城长到七岁,但一来幼时的?记忆模糊,二则在薛家的?经历怎么也不太美妙,对她而言,严州府才更像是故乡。 此行?的?目的?地,是灾情最凶、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安州府,严州府在它前站,是必经之地。 想及马上就能见到洪妈妈和安伯,薛嘉宜雀跃之余,却也不免忐忑。 沿途虽然走的?都是官道,触目所及却都是萧条景象,她们的?车马缀在队伍后面,有两次差点?直接被?流民?缠上了。 宗妙谙当然不会阻拦,还与她道:“你去吧,不过我得去与大伯说,请他多点?几个人保护你。” 她的?大伯便是宗尧之。 薛嘉宜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私事去搅扰人家,然而宗妙谙不待她回答,便拉她下了马车。 已?经快黑天?了,一行?人就近在驿馆落脚,快到严州府,宗尧之正在檐下,与谢云朔商榷着手下兵卒进城的?事宜。 谢云朔老早就瞥见了薛嘉宜的?身影,目光微动。 宗尧之听宗妙谙来要人,压根懒得问,大手一挥就拨给了她。好几代了,宗家一直是阳盛阴衰,姑娘在家里都比较受宠。 见薛嘉宜垂着眼睫来,垂着眼睫又走,当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谢云朔眼皮一跳,终于?是没忍住。 “等等。”他叫住了薛嘉宜,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他如今已?是亲王之尊,开口?后,身畔的?人很识相地都退开了,宗妙谙原想多瞧他两眼,却也被?他周身散发着的?威势所摄,接着也下去了。 薛嘉宜站定在原地,见他的?影子倾了过来,她咬了咬唇,朝他行?礼:“见过景王殿下。” 她头都不抬,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没回这句。 他正过视线,平视前方这场连缀成幕的?大雨,道:“我也要回祖宅一趟。” 洪水是天?灾,之后的?动荡却已?经是人祸。几地都生了民?变,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的?。 雨声太大,但是他的?话音坚定,薛嘉宜听得很清楚。 她微微一愣,抬起了视线:“你行?程紧急,腾得开时间?吗?” 想到同行?这么多日,途中几回落脚在驿馆,他有心找她,她一面也不肯见,谢云朔心里就汩汩地冒着酸水。 再如何?也不是石头做的?心,他语调微黯,却故作冷硬地道:“既都不愿见我,还关心我腾不腾得开时间??我只是在告知你,我也会回去,不管你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薛嘉宜听得出他的?口?气,垂眸,绞了绞叫雨水染得微湿的?衣角。 “我没有不想你回去的?意思。”她弱声弱气地道:“那也是你长大的?地方,洪妈妈见到你,也会开心的?。” 听她这话,谢云朔心里更酸了。 他偏开头,问道:“那你呢?” 薛嘉宜没有听明白这句话,歪了歪头,反问:“你想说什么?” 谢云朔本想问,那他和她一起回去,一起回到他们长大的?地方,她开不开心,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时至今日,也没有因为那日唐突的?吻而后悔过。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没什么。”谢云朔已?然平复下心情,淡淡地道:“只是觉得,现在在你心里,仿佛除了我,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第42章 即使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薛嘉宜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她很想说,不是?的。 不论怎样,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淅沥沥的雨声中, 她终究还是?没能张开口回答,只沉默地低着脑袋。 裙下, 她绣鞋的尖儿都不自?觉往内别着。谢云朔看?得出她的不自?在, 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从前在他面?前, 她从不会这样紧绷。 他深吸一口气, 正想再说些什么, 亲信廖泽匆匆赶来, 禀道:“殿下,严州府的知府姚迁,派人前来接洽,人已经到驿站了。” 见谢云朔有正事要做,薛嘉宜的耳尖微动,几乎是?松了口气似的,福了一福, 随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 此地不是?交通要地,馆驿里房间不多,容纳不了许多人。 薛嘉宜和?宗妙谙挤在了一间房里。 宗妙谙有小姐架子,但是?不多, 只抱怨了两句,还主动与薛嘉宜道:“我睡那竹床吧。” 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榻, 窗边那张是?正经床, 另一张是?小竹床。 虽然薛嘉宜名义上是?被派来与她随行的,但是?宗妙谙有心从她这里打探消息,并没有真的把她当侍人看?。 薛嘉宜稍想了想, 道:“不若我们把两张床拼一拼?” 宗妙谙欣然接受,看?起来还有些期待和?人同床共枕的新体验。 天色已然不早,二人正要收拾收拾睡下,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薛嘉宜披了外衫去?开门,见是?谢云朔身边那亲随,微微一怔:“你……” 过?年时她暂居在谢云朔府上,自?然都打过?照面?。 廖泽朝她抱了抱拳,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道:“殿下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明早出发。” 回乡探望的机会不多,薛嘉宜没有在这种时候赌气,平静地接受了谢云朔的安排。 廖泽走后,宗妙谙翻上了床,随口问?道:“明日,你便要和?景王一起去?看?望老仆啦?” 薛嘉宜正在脱刚刚虚披上的那件外衫,闻言动作一顿,道:“是?。” 想及那些风言风语,她有心解释,可又觉得突兀地提起,反倒更欲盖弥彰。 好?在宗妙谙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踟蹰,只兀自?感叹着:“从前只在一些大的场合,遥遥见过?这位景王殿下,那时只觉得他风姿出众。这回见了几面?,才发觉实?在是?不得了。” 这话断在这里,显然是?等?着人接,薛嘉宜垂眸,吹熄灯火后也上了床,轻声道:“怎么不得了了?” “他冷着脸的时候,怪吓人的,我都不敢近前。”宗妙谙感叹:“我看?你倒是?不怕他,怪不得是?兄妹呢。” 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未答。 她确实?没有怕过?他。 又或者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收敛着的,很少展现出有攻击性的那一面?。 ……除了那一晚。 “景王殿下是?天潢贵胄,我不敢把自?己当他的妹妹。” “私底下的话,说说也没关系的嘛。”宗妙谙不以为意地道:“我看?这一路,他对你也挺关照的。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呢,这可是?实?打实?的亲情。” 宗妙谙有口无心,薛嘉宜闻言,脸色却白了许多。 这就?是?旁人眼中的他们—— 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她若做出那般逾矩之事,和?乱沦又有什么区别? 好?在夜色已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宗妙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以为她睡着了,很快也收了声。 薛嘉宜心如乱麻,睁眼到后半夜,才勉强昏昏沉沉地睡着。 …… 第二天清早,薛嘉宜早早醒了。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避嫌之态,没有自?己来找她,依旧是?派了廖泽过?来。 今天倒是?没有在下雨,不过?也不见晴。 阴雨连绵的天气,压得人心头烦闷。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在廖泽的带领下,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走去?了。 谢云朔已经骑在了马上,见她过?来,扬手示意一旁的几个随从都退开些,随即朝她伸出手,道:“走吧。” 薛嘉宜不想与他共乘一骑,别过?头道:“我不会骑马。” 谢云朔挑了挑眉:“所以,我带你。” 他驱马离她更近了些,又道:“随行的都是?我的心腹,放心,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这天气你也看?到了。乡下小路,马车不好走。你难道不想早些回去?吗?” 若干年前,薛家来接他们回去?的车马,可不就是陷在了泥泞的路上? 话已至此,再不答应,倒显得她心有旁骛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里。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谢云朔立时便收拢了掌心,用?了点巧劲,直接把还在找角度踩马镫的她拎了上来。 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翻到了马背上,叫他拢在了身前。 “走了——” 谢云朔的声音没有多少喜色,唇角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翘起了一点。 他克制着顺手揉她脑袋一把的冲动,纵马向前。 风声在耳边响起,渐渐压过?了薛嘉宜咚咚作响的心跳,她咬了咬唇,赌气道:“我迟早会学会的。” 谢云朔知道她说的是?骑马,回道:“好?啊,回去?的路上,我教你。” 薛嘉宜没吭声。 大概是?不想贴在他身前,她绷直了背,可是?没骑过?马又紧张,恨不得搂马脖子上。 谢云朔见她这样,又气又有点想笑:“就?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不知是?不是?掺了风声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薛嘉宜缩了缩脖子,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肩膀前忽然横过?来一条他的手臂,把她往后揣了揣。 他朝她的后脑勺龇了龇牙,恐吓道:“别乱动,一会儿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闻言,薛嘉宜心生?委屈,不敢动了,却紧抿着唇,一声也不吭。 谢云朔察觉到她无声的抵抗,把揽在她身前的那条胳膊放了下来,忽而轻叹:“其实?你不必这样。” 薛嘉宜垂着在风中轻颤的眼睫,很小声地问?:“我哪样?” 想要改变这段关系的,不是?他吗? 唇边的弧度渐有了自?嘲的意味,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努力云淡风轻地道:“不必摆出这副拒我千里之外的架势,你既对我无意,只想做兄妹,我也没打算死缠烂打。”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话,良久,方才试探般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兄妹吗?” 这半年来,他确实?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很主动地在她的生?活里退出了一射之地。 谢云朔听出了她话音里隐含的期冀之意——至少,她还是?想和?他做兄妹的,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不该高兴。 他低垂眼睑,俯视着她轻颤的眼睫,轻唤她:“浓浓。这件事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你手上。” “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永远是?你的哥哥。” 他的声音清浅,却很郑重?,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下意识反问?:“真的吗?” 谢云朔忽然很庆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平视前方,攥着马缰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语气却竭尽所能地放平了,道:“只要你愿意,就?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妹:尊嘟假嘟o.O 第43章 朱家?祖宅距离官道上的驿站, 约莫五十?多里路。 如果不是怀里多揣着个人?,谢云朔以急行军的速度,半日左右就?能抵达。 不过即使顾及着薛嘉宜, 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 一行人?也已经到了。 谢云朔瞥她一眼, 提醒道:“你我?若是太疏远, 会叫洪妈妈他们担心。” 薛嘉宜轻哼一声, 道:“我?有分寸。” 她上前一点, 轻轻牵住了他的袖角。 尽管离开了几年, 两?人?对这里依旧是熟悉的。不多时,那座沁着陈朴气息的祖宅便映入眼帘。 接连下了好?多天?雨,今天?好?不容易停了,洪妈妈正?趁这个时间,打理被雨水浇得东倒西歪的篱笆。 见是谁来了的时候,她完完全全地呆在了原地,直到薛嘉宜抹着泪, 往她怀里扑,洪妈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紧紧搂住了她,惊道:“怎么回来了?我?的天?爷,我?没看错吧!” “是我?。”薛嘉宜吸了吸鼻子, 抓着洪妈妈的手背蹭自己的脸:“是我?呀。” 她顿了顿,又朝身后看去, 道:“哥哥也来了, 洪妈妈,我?们来看您了。” 谢云朔瞥了薛嘉宜通红的眼圈一眼,上前一板一眼地见礼。 洪妈妈显然是不敢消受的, 她回过神,哎哟了两?声,急忙道:“这这这可不敢当——” 严州府距京甚远,但东宫认回了故太子血脉的事情早就?传了回来,何?况谢云朔之前还派人?来过这边。 薛嘉宜咬着下唇,见谢云朔执意把无人?消受的礼行完,不知为何?,有点儿难过。 这重尊贵无匹的身份,从?他来到这世上时,就?夺走了他的许多东西,现在,更是让曾经拥有过的感情,都成了泡影。 洪妈妈很快迎了两?人?进?院子,安伯听到动静,拄着拐杖也来了,见来人?是谁,反应和洪妈妈刚刚简直一模一样。 见老夫妻去张罗饭,薛嘉宜挽着袖子想要帮忙,叫洪妈妈按下了。 “别捣乱。”洪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赶路辛苦,先坐下好?好?歇一歇。” 薛嘉宜回过身,却见谢云朔早已经自顾自坐下,还一边喝水、一边笑着看她,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谢云朔放下粗陶的杯子,正?大光明地挑眉看她,反问道:“哪条律令规定,当哥哥的,不能看妹妹了?” 他坦荡起来,薛嘉宜反而招架不住,她跺了跺脚,恼道:“我?不和你说这个。我?裙子脏了,去换身衣服。” 乡间小路泥泞,她裙角多少染了泥水。 回到寝屋后,见一切陈设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连被褥都是整洁柔软的,一看就?有人?时时打扫归置,薛嘉宜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箱笼里取了旧衣来换。 过了许久,薛嘉宜才从?里屋出来,谢云朔知道她磨磨蹭蹭的,是有点儿在躲着他、不想和他单独相处的意思,但没有点破。 …… 旧方桌上,主仆四?人?一起用了一顿久违的晚饭。 饭后,谢云朔起身道:“我?尚有公务,该回去了。” 薛嘉宜一惊,跟着站了起来,道:“现在就?走吗?” 她知道他身负皇命,治灾又是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耽搁不得,可也没想到会走得这么急,她原以为他至少能待一晚的。 谢云朔察觉到了她话里的不舍之意,唇角微翘,道:“回去路上还要时间,不早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护卫,留下来保护你,等到事情处理完,返程我?会再来接你一起回去。”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治灾治的可不是天?,而是人?,他的钦差身份和活靶子也没什么区别,她留在这里最好?,不会被牵连。 薛嘉宜皱了皱眉:“你把人?带走吧,你更需要人?手,我?在这儿没事的。” 谢云朔没有同意。 在他走后,洪妈妈和安伯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 薛嘉宜察觉了这一点,有些怅惘,却也不好?说什么。 连她都因为他的身份转变而有了顾虑,又何?况主仆之间呢? 她心念一动,忽然和洪妈妈道:“洪妈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洪妈妈摆了摆手:“你问便是。”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看着谢云朔离开的方向:“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洪妈妈沉默一瞬。 她偏开脸,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情,我伺候在你母亲跟前,不可能一无所知。” 即使不能明确他的身世,却也有所觉知。 薛嘉宜听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怪不得从?小到大,她都能感觉到,无论是母亲还是洪妈妈,对他们都有些微妙的不同。原来这不是因为她病弱而有的偏心。 乍然提及尘封已久的往事,洪妈妈也不免怅然。她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你母亲本不想留他,怕他身份敏感,日后会牵连到你。” “不过现在看来……”洪妈妈心生感叹:“他虽然认回了身份,对你倒是不错,想来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到底是给她留了个依靠,洪妈妈想。 话题骤然转到了她和他两?个人?身上,薛嘉宜微窘,下意识辩道:“哪有……” 洪妈妈笑笑,拍拍她的背,道:“怎么没有?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如此关照的。” “走,我?带你往庄子上转转,原本的荒地,如今都整饬了出来……” 薛嘉宜欣然应允。 相比他们离京时,如今的朱家?祖宅已经变了样子。 祭田有人?打理,大概是租给了一些佃户;从?前颓圮的一间间屋舍,不管有没有人?住,也都重新?修整了。 是谁有能力安排这些,不言自明。 亲眼见得洪妈妈如今的日子还不错,薛嘉宜心下渐松,很快却又有另一种担忧浮现:“今年年景不好?,不知等雨季过了,又会怎样呢。” 洪妈妈亦是忧心忡忡地一叹,道:“我?们这儿地势还算高,离后山也隔得远,也就?庄稼遭殃。” “山脚下的那个村子就?倒霉了,雨最大的那天?,山上的流石冲下来,大半个村子都没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侥幸活着的,也没了活路。我?听说,许多人?都跑去投了义军。” 薛嘉宜听得心惊,问道:“朝廷不是派了赈灾款下来吗,地方上怎么不管?” 她虽然不会对达官贵人?的品行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但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显然也已经不能袖手旁观了。 洪妈妈轻啧了一声,道:“越乱越管不过来呀,听说府城里倒了的房子都一大堆呢,这乡下地界,只能先自生自灭了。” 薛嘉宜越听越紧张,她正?色下来,道:“说是‘义军’,那也得填饱自己的肚子,咱这儿受灾不严重,怕是要遭人?惦记,得做点准备。” 洪妈妈原只把这些事情当故事听,至多只因这天?灾,多囤了些粮食。 但一听可能有人?祸,咋舌之余,她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倒真?是要小心些……” …… 歇过这一晚后,薛嘉宜没有耽搁,立时便动了起来。 她和洪妈妈问清楚了,如今庄子上的佃户有几家?,又请他们都过来,要众人?聚在一起居住。 佃户们对此很有意见。 差不多已经是收稻子的季节,下了这样连绵的雨,忙着排涝和抢收都来不及。搬地方住耽误时间是其一,到时候去田里花的时间更多了是其二。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陈清利弊。 “好?些地方都发了大水,乱得很。地里的庄稼固然重要,可人?若有事,到时候什么也保不住。大家?聚到一起,有什么事好?彼此支应。” 简单说,就?是怕被人?抢。 佃户这边很快就?说通了。 不过倒不是她的口?才有多好?,而是洪妈妈和安伯平时待人?宽厚,地租也收得少——主要是为了让好?容易开垦的地不复荒,才租出去种的。 这样的主家?,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既有要求,佃户们也不想拂逆。 安排完之后,薛嘉宜又和洪妈妈一起,去找了村中?的里正?。 说辞还是那一套,薛嘉宜想请里正?组织村里的人?家?,入夜后安排巡防。 只是这一趟就?没那么顺利了,里正?碍于她的身份,敷衍了几句应下,但是并没有上心。 村中?消息闭塞,很多人?其实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但薛嘉宜沿途经过,即使还未深入灾情最严重的腹地,心里却是有数的。 洪妈妈见状,扯了扯薛嘉宜的袖子示意。 离开里正?家?后,她才低声道:“如今农忙,各家?估计都舍不得出青壮。遭不遭抢难说,可少一个劳力抢收,却要实打实多烂一份谷子。” 薛嘉宜垂了垂眼,道:“我?知道的,先顾着咱自己吧。” 只是同一个村子,唇亡齿寒。 说难听点,如果其他户人?家?都被抢了,就?她们这儿还有粮食,到时候村民来借,还能不给吗? 她过段时间就?走了,但洪妈妈和安伯还要在村子里生活,不可能一点都不管的。 洪妈妈见她神色凝重,有心缓释,夸道:“这宫城里的世面,确实是不同,你如今瞧着,越发像个大人?了。” 薛嘉宜勉强笑笑:“我?都过二十?了,早就?是大人?了。” 见她仍未展颜,洪妈妈了然,问道:“惦记着你哥哥那里?” 薛嘉宜抿了抿唇,不说话。 谢云朔面对的情形,不知比她这儿要复杂多少。 他的到来,直接就?会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想来更是凶险万分……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定下心神,嘟囔道:“惦记也没用。洪妈妈,你陪我?再去看一圈吧。” …… 薛嘉宜简单地做了一番安排,无非就?是些轮值守夜的事情。 谢云朔走前留下的护卫,都领了命要保护她,对于她的安排,自然无有不应。 不过护卫里那个姓经的小首领还是与她道:“薛姑娘,有话要先与你说清楚,殿下的命令是保护你,真?遇到危险,我?们只会把你的性命放在头一位。” 他们这一队十?来号人?,各个都是好?手,退一万步说,真?的遇到打不过的,拎着她跑路也绰绰有余。 这话怪不中?听的,薛嘉宜几乎能想象谢云朔说话时的口?气,撇了撇嘴。 滚雷安生了两?天?之后,天?边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乌沉沉的,直压得人?心里发闷。 夜里,狂风骤雨吹得窗扇嘎吱嘎吱响,而这一晚,当真?有贼趁夜来袭。 好?在人?数不多,薛嘉宜夜半惊醒的时候,村里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村口?的两?户倒霉,家?里被捅死了人?,”经荣打探了情况回来:“闹出动静之后,附近的村民听见了,一起制服了那伙山贼。” 朱家?祖宅没有受到袭击,因为有砖石垒砌的院墙,比起寻常农户,属于是硬骨头。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里正?和村里其他人?总算正?视起来,开始组织青壮轮流巡夜。 经荣等人?领命保护薛嘉宜,不会去掺和这些事情,不过在她的吩咐下,还是帮着一起去组织了一下,还教村里人?磨制了一些竹制的梭镖。 然而风平浪静了不过两?天?,这日夜里,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薛嘉宜,再度叫嘈杂的声音叫醒了。 护卫里唯一的那个女子,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薛嘉宜的寝屋外,这会儿更是匆匆进?来,与她禀明了情况。 “经统领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村里其他地方都没有动静,仿佛……是冲我?们这儿来的。”—— 作者有话说:彻底放弃调整作息了,就这样吧.jpg,码字状态和阳间作息不能共存。 放心,不是被抓然后被救这种剧情[三花猫头] 第44章 谢云朔孤身一人, 融入了夜色之中。 出来这?一趟,不能白跑。 所以回去的时?候,他没有顺着?来时?的方?向回返, 而是换了身粗布短褐,混迹在流民堆中继续往前。 从?地方?官口中, 得不到脱水的灾情。与其费那些推来拉去的水磨工夫, 不若自己去看一看。 亲眼所见的情形, 果然, 比前站官员选择性递来的信报要更骇人。 谢云朔并不意外?。 他那位皇祖父登基之初, 也许还算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了朝堂上的所谓制衡上。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谓天子也一样。 这?十几年?间,朝政依旧花团锦簇,黎民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像被蛀空了的锦缎,只?剩下外?表尘朽的一层, 抖一抖,虱子就一连串往下掉。 皇帝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畏惧这?次的洪灾成为翻覆一切的导火索,在谢云朔等人启行?前, 他耳提面命的不是治灾之事,而是各地激起的民变。 当?然, 灾情如果不得到控制, 民变也无法平息。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谢云朔心里有数之后,直接绕过了严州府, 赶到了此番受灾最严重、民怨最为沸腾的临州府。 宗尧之等大队人马走的是官道?,这?会儿?已经先一步抵达了。 谢云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人,在临州府主官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当?场翻脸,令甲兵封锁了整座宴会厅。 这?位新晋的景王殿下,一路上都表现得非常温和?,谁也没料得他会突然发难。齐聚此处的大小官员,一时?间俱都勃然色变。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谢云朔命人取出了府衙所有的账簿,立即便开始清查,查到哪儿?不对,当?场就将主管官吏扣住。 他似笑非笑地往堂前扫了一眼:“人到得还挺齐。” 都不用往各个府里去拿人了。 见他动真格的,临州府的尹知府冷汗涟涟,赶紧劝道?:“殿下、殿下……这?些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可处置眼前的灾情才?是最要紧的,这?些人纵然有过,也未尝不能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就是把州府里的人都抓空了,也是徒劳无功啊!” “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留点人做事。”谢云朔眉梢轻扬,薄唇边笑意浅淡:“本王乃亲王之尊,总不能自己支着?算盘算账不是?” 这?话像是玩笑,尹知府扯动嘴角,想要附和?着?笑一下,然而下一瞬,谢云朔却又变了脸色,转过身,与手下吩咐道?:“继续查,该下狱下狱、该砍头砍头。” “至于做事的人……”谢云朔回头看了尹知府一眼:“就不劳尹大人担心了。”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排队等着?做官的进士。这?一趟,除却五军营的三?千兵士,我也带来了许多,愿意临危受命、扛起重任的读书人。” 他早料到了会遇到这?种场面,临行?前,专门?和?皇帝要了一批人。 …… 相比那些曲里拐弯的算计,这?样明?牌的手段让谢云朔施展得更为自如。 在西南、在北边攒军功的那几年?,他确实也是这?般行?事作风。 只?是在皇帝的意思下远离行?伍、远离兵权之后,很多人都忘了认回身份之前,他是个什么名声。 谢云朔还是稍微收敛了一点,至少没有按原定的计划,直接提着?刀砍一个换一个。 即便如此,他在临州及周边几个州的名声,也变得相当?之差了。 不过不算全然的坏事。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因?着?这?份暴戾的名声,变得顺遂了许多。 行?至百年?的王朝虽然朽败,但到底还没有亡国之象,皇帝也不想江山败亡在自己手里,紧急拨下了不少的赈济粮。 但水路不畅、陆路既慢损耗又大,他们一行?人是到了,但是辎重还需时?日才?能陆续抵达。 远水解不了近渴,然而局面只?会越等越糟。 谢云朔没有等,他开始挨家挨户拜访起当?地的士绅豪族。 “阴雨连绵,仓房里的粮食发霉了也是可惜。不若本王来替你们想想办法……拿你们十斗粗粮、换我一斗细粮,如何?” 仓房里的粮食当?然没有发霉,京中拨来的也不是什么细粮。 可这?些并不重要,甚至说,谢云朔是不是亲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带着很多的人、很多的刀。 这?位景王殿下行?事粗暴、不讲道理的风声早已经传开了,惹急了他,他是真的毫无顾忌。 眼下他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十换一的说法留了余地,与其等着?人财两失,倒不如主动应下,还能淘换一个好名声。 不过对于谢云朔越来越激进的行?径,亲近他的党羽渐渐觉得有些不妥。 宗尧之私下里劝了两句:“不待你回京,批你的折子恐怕都要堆满了紫宸殿的案头。再不收敛些,皇帝就算保你,你也免不了要吃挂落。” 谢云朔淡笑了笑,道:“相比声望日隆,我宁可落人口实。” 此番赈灾,本就和?陷阱无异。事情当?然要做好,否则皇帝那关就过不了,但若是做得太周全,以至于上下齐赞,那又是重蹈故太子的覆辙了。 宗尧之眼皮一跳,很快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才?融入权力场不久的这?位景王殿下,如今,早已是如鱼得水啊…… 宗尧之收回下意识流露出的审视目光,又一次正视了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起正事:“举事造反的,除却那些不入流的,大的主要有两拨。” “西面那拨,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已经将他们打散,东边那拨有点意思,起事的那人姓何,叫何山,仿佛还读过些书,有点谋略,人很难缠。” 这?也是谢云朔要选择雷霆手段,尽可能迅速地控制灾情的原因?。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实在驯顺,但凡还有一点路走,都不会选择落草为寇。民与兵本就天差地别,没有源源不断的补充的话,是无法与成建制的正规军抗衡的。 不过,从?京城带来的三?千五军营兵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今也用了不少在维持州内秩序上,具体要怎么打,谢云朔还是和?宗尧之再商量了一下。 正商量着?,廖泽忽然硬着?头皮出来了,言道?有事通传。 他的手下一向都很懂分寸,若无要紧事,是绝不可能来打断这?样的场合的。谢云朔不自觉眉心一跳,立时?便问:“是砀山村那边的消息?” 朱家祖宅所在的村子便叫砀山村。 廖泽愈加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经荣差了人回来,说薛姑娘她……呃……” 眼见谢云朔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廖泽加急捋直舌头,把事情说通了—— 那日夜半,有匪徒袭击朱家祖宅,但因?为有高墙和?经荣等人的戒备,这?伙人未能得逞。薛嘉宜循声出来,见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一时?惊异,问明?她的来意之后,得知他们是跑到附近山上的流民。 廖泽小声道?:“那女子说,山上不少人病了,他们下来是想找药材,薛姑娘听了,一时?心软……” 谢云朔很少有这?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刻:“你想说,她是自己跑到匪窝里去了?” 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 一旁的宗尧之跟着?搭话唱红脸,皱着?眉头质问道?:“真是如此?可别是办事不力,叫人都被掳走了还在这?儿?扯谎。” 廖泽肩膀一缩,心道?,也不是他领的这?差使啊,他只?是个帮忙递话的。 他束手而立,低头赶紧把锅甩出去:“经荣差来传话的人就候在屋外?,殿下可要叫他来一问?” 谢云朔蹙眉颔首,叫了人进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薛姑娘此刻应该没有危险,经统领他们一直紧跟着?她,”被派来传话的护卫仔仔细细地回答着?:“当?时?那女土匪也打不过我们,知道?薛姑娘愿意出手相助之后,也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一道?的。” 自己派出去的人有多少本事,谢云朔心里是有数的,这?护卫前面的那番话,他并不怀疑。 特别是在已经派人与那些民匪交过手后,他更确定他们不会是百战之兵的对手。 但谢云朔依旧冷冷发问:“既派你们保护,她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拦着??” 护卫垂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旁边廖泽一胳膊肘子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开口答道?:“经统领自然是拦了的,可是、可是薛姑娘执意要去……” 他抬头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道?:“她说,我们是被派去保护她的,不该反过来管束她,即使殿下您在,她也要走这?一趟……” 谢云朔叫这?话哽得额角青筋都有些在跳了。 宗尧之见他还能露出这?副神色,不合时?宜地哈哈笑了两声,随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令妹的脾气,着?实有趣。” “不过我看也不必太过担心,若真的是刀山火海,你那手下恐怕也不会被她说动。毕竟,完不成你的命令,和?冒犯她的颜面,可不是一种程度。” 谢云朔表情稍霁,但面色仍旧不见好转,他又点了一队人,直接让这?传话来的护卫跟着?带去了,要他务必把人送回来——不论这?一次她说什么。 安排完后,他沉声与宗尧之道?:“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去看看。宗将军,这?边需要你支应两天。” 宗尧之自然无有不应。 他若有所思地道?:“即使不论私情,殿下也确实该去一趟。” 谢云朔脚步一顿,问:“此话怎解?” “女土匪可不多见,来到临州半月有余,我只?听闻那叫何山的匪头,似乎是有个叫何翠的妹妹……” 第45章 雨依旧没停。 虽然相较于前?段时间的雨势小了许多, 但?山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何翠指挥着?几个和她一样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山腰一处破败的道观。 而?观中的草庐里, 正半蹲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非常朴实的道袍,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是一颗夜明珠, 在太阳底下?也?努力发?着?那一点?莹白的光。 薛嘉宜并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她不太擅长一心二用, 这会儿正在专心分拣着?眼前?的药材。 直到何翠开口叫她, 她才抬起头?。 “薛姑娘。”何翠有点?小心翼翼, 也?有点?讨好地道:“这是我们按你的吩咐, 找到的草药, 你看看这些对不对?” 她是一个圆盘脸的姑娘,个子不算高,身形很?利落,年纪应该比薛嘉宜大一点?,不过看发?式也?未婚嫁。 薛嘉宜扶着?一旁的板凳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时候有些摇摇晃晃的,何翠见状,赶忙扶了一把。 “没事, 就是蹲久了。”薛嘉宜不与她寒暄,直接走过去看她们背篓里倒出来的草药,又往地上那一堆一指:“这些是我挑好的,你们赶紧带回去吧, 照方子熬。” 圆盘脸的姑娘露出一点?感激涕零的神色,应下?后, 她看了一眼淅沥沥的天色, 又道:“多谢薛姑娘搭救之恩,这天怪冷的,这道观四面漏风, 要不随我们去山上坐坐吧?” 正说着?,薛嘉宜就打了个寒颤。 已经?入秋,天气是有些冷的,何况这雨一直没停,然而?她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照我说的做就好。我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何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忙解释道:“我绝没有挟你上山的意思……” 薛嘉宜不应这句话,只浅浅朝何翠露出点?笑来。 她心里是有计较的,那晚何翠及她所携的武士试图闯入时,她便感到很?好奇——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相比普通农户家垒的矮墙,朱家祖宅的院墙几乎可称高峻了,上面还插了些削尖的瓦砾,几个护卫也?是明火执仗地走在外头?,并不遮掩。 薛嘉宜拦下?要动手的经?荣他?们,询问?何翠来意。 何翠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只道山上缺医少药,许多人都病了,如今周边的城镇因为遭灾早已戒严,他?们无法进?城,只能往乡间大户碰碰运气。 薛嘉宜想了想,还是决定和何翠走一趟看看。 触目所见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再不济也?该是些魁梧的农人,结果却只见到了一群逃上山的老弱妇孺。 潮湿、泥泞……也?许起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但?日子久了,低糜的病气,也?足以席卷这座延绵的山头?。 但?薛嘉宜也?清楚,如今,谢云朔是朝廷钦差,她既是随行而?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和那些已然落草的流民有牵扯,所以扮作了四处游医的道人,也?只在这半山腰的道观停留。 大的忙,她也?帮不了,毕竟她并不是什么经?年的老郎中。她只配了几个驱寒退热的方子——尽量用山里常见的一些草药,再教会了几个妇人怎么找去哪儿找,最后再由?她来分拣辨别。 见薛嘉宜举着?筢子,翻拣着?地上的草药,何翠非常识相地上前?,要一起干活。 薛嘉宜抿着?嘴笑了,道:“你们先把分拣好的带回去吧,这里我来。记住了,熬的时候别急,一定要等三碗水熬成一碗。” 何翠没有再推辞。 不过正要走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好心?不管怎么说,那晚都是我们抢掠在先。” 薛嘉宜“唔”了一声?,认真地回答她:“你们所为,当然是错的。可我也?觉得,错不都在你们。” 何翠瞳孔轻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眉心忽然一皱。 薛嘉宜也?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耳尖微动。 风雨声?声?,很?容易遮蔽掉其?他?的声?响,但?用心去听,还是能听出来,仿佛是有些人声?在靠近。 …… 雨仿佛下?得更大了。 薛嘉宜坐在马车里,有点?儿局促。 车外凉风簌簌,车内倒是暖意盎然,一旁的炭盆里,甚至还燃着?香炭。 方才见他?自风雨中来,身上的蓑衣也叫风刮得不成样子,便知他?是骑马而?来。 可以想见,这些妥帖的安排是为谁准备的。 那道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回来了,薛嘉宜下?意识猫着?腰站起,但?她的鞋被雨水沾湿了,有些滑,一时没控制好身形,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到了车壁上。 谢云朔正好撩了车帘进来,见状,眼皮一跳,跨上去扶住了她。 “哥……” 薛嘉宜站定,赶紧缩回去,小声?地喊他?。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该喊什么了。 谢云朔看她一眼,抹了把眉弓上沾着?的水珠,把蓑衣摘了,随手往车辕上一搭。 “又想跑哪去?”他?心平气和地问?。 他?语气还可以,只有那个“跑”字咬得有点?儿重,听起来并不怎么生气,薛嘉宜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是哪里不对劲呢?她一时想不明白。 薛嘉宜低下?脑袋,往角落里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怎么亲自来啦?还有她们……” 谢云朔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虽然还有很?多的担心,但?薛嘉宜抿了抿唇,倒也?不敢吭气了。 谢云朔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颜色已然有些深的裙摆和鞋面上。 那破道观四面都是漏的,遮风挡雨的作用实在有限,他?方才又一肚子邪火,是直接把她拎过来的,也?没打什么伞,她有些淋湿了。 原本教训的话吞了回去,他?递了条干净的细布给她擦脸,又把炭盆移了过来,放到了她跟前?:“把鞋脱了,烤一烤。” 薛嘉宜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微微一窘。 她乖觉地往炭盆边挪了挪,捂着?脸,像小猫一样擦了擦。 见她没有别的动作,擦过脸就朝他?讨好般一笑,谢云朔睨她一眼,重复了一遍:“鞋。” 也?许是因为她在心虚,也?许是因为他?的口气太过不容置喙…… 所以,尽管这个场合有些不合时宜,薛嘉宜还是鞋尖对鞋尖、磨磨蹭蹭地要把绣鞋脱掉了。 谢云朔却仿佛还嫌她的动作太慢,直接从裙摆下?捉了她的脚腕起来。 薛嘉宜呆了呆,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之后,原本叫冷风吹得有些白的脸,霎时间就变成了别的颜色。 “哥……” 她别扭极了,挣扎了两下?,未果。 谢云朔目光沉静,他?把她的小腿架在了膝上,握得很?稳,不许她动,还倒打一耙地反问?道:“怎么不叫殿下?了?” 薛嘉宜的脸愈发?红了,她支吾了两声?,自欺欺人地别开脸,不去看他?。 谢云朔仿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把她湿漉漉的足衣也?扒了下?来之后,屈指在她胫骨前?敲了一下?,便松开了。 “薛嘉宜。”他?平静地喊她的大名,把足衣搭在了炭盆上:“我看你是有恃无恐。”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薛嘉宜下?意识想反驳,最后却只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 谢云朔已经?很?清楚她叫他?时的小九九—— 单一个“哥”字,是日常的、没有任何含义的叫法,若是叠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喊“哥哥”,就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他?确实是生气的,然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却不见多少情绪,只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附近的山头?,除却姓何的那一拨,不知还潜藏着?多少流寇,即使放了人保护她,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万无一失的可能。 “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薛嘉宜磕磕绊绊地和他?认错:“不过,我假扮是四处游医的道人,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传出去也?不会影响到你。” 听到这儿,谢云朔冷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好啊。”他?自嘲般一笑,“我连夜赶过来,是怕你牵连,要掐灭你这个隐患,你满意了?” 薛嘉宜直起脖子,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这样想你。” 说完,她低下?眼帘,不自在地搓了搓带着?湿气的一角,小声?问?道:“她们……你把她们怎么了吗?” 她直接被他?拎到了马车里,不知道后面的情形,早就想问?了。她有些害怕自己伸出援手,反倒害了何翠她们。 “放走了,改日再来剿灭。”谢云朔面沉如水,道:“这些人的行踪我早就心里有数,不需要利用你。” 这话一波三折,见薛嘉宜的眼睛一亮又一暗,他?轻哂一声?,道:“入室抢劫的匪徒,你都能动恻隐之心,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反倒怕了起来?” 到底当了人家那么多年妹妹,即使薛嘉宜不是很?想承认,但?当他?严肃起来,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怕他?的。 他?从小就早熟,在朱婉仪去世、和她一起来到严州府之后,更是直接褪去了所有可称稚气的性格。 而?她因着?体弱,要娇惯一点?。洪妈妈是仆下?,又兼对她十分怜爱,她偶尔任性的时候,只有他?会敲敲她的脑袋,管一管她。 可现在,听着?他?冷冰冰的话语,薛嘉宜却惊觉,自己怕的,却仿佛不只是他?身为兄长的那一部分。 她咬了咬唇,脚趾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道:“如果……那些人被抓到,会怎样?” 谢云朔勾唇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笑她的天真:“你确定想听吗?” ——主?犯夷族,从犯斩首、俱五刑不等,其?余人等,亦要流放、服苦役。 换个宽仁的皇帝,也?许结果会好些,可惜的是,紫宸殿上的那位从不是宽和之人,更别提对敢于威胁他?统治的人和事了。 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试图道:“哥……可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起初也?不过是想活命。” “就像方才那何姑娘,她和她的兄长,原本家中不说富贵优渥,也?是过得去的,是贪官看上了她家的祖产,最后……” 谢云朔今天的耐心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再度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所以这些话,都是别人教你说的?” 薛嘉宜抿住嘴,收声?,摇头?。 谢云朔看着?她,神情冷漠:“体恤别人之前?,你倒不如先想想,为什么附近这么多富庶人家,偏偏抢到了你头?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从来都愿意用最坏的恶意,揣度接近她的所有人和事。 薛嘉宜垂着?轻颤的眼睫,道:“我想过。” 她知道,也?许没有那些护卫保护她,她就被劫上山,作为威胁他?的筹码了。他?和她的关系,不算什么隐秘的事情。 谢云朔眉心针扎般一刺:“你既知道,还要帮她们?” “一码归一码……”薛嘉宜为自己辩解:“而?且山上起了疫病,其?他?地方难道就能不受牵连吗?到时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疫病?”谢云朔的神色更沉了些:“你既猜到有这种可能,还敢?” 他?原以为,她只是懵懂,才被贼人哄骗了去,却未想得,她的主?意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话音落下?后,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闷,只剩下?炭火偶尔爆燃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哒哒的响动。 薛嘉宜闷着?头?,把鞋袜都烤干了,偷觑了一眼谢云朔,见他?抱着?臂,没有在看自己,才把足尖从裙摆下?伸出来,悄悄地穿上了。 车声?依旧在向前?,她侧过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却见并不是回砀山村的方向。 薛嘉宜怔了怔,问?道:“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临州府。”谢云朔平静地目视前?方:“我会让人好好盯着?你。回京之前?,不要再想乱跑了。” 第46章 薛嘉宜和谢云朔小吵一架。 然而谢云朔这次是铁了心要管, 任她说什么,脸色都没?有变化?。 “洪妈妈那边,我会去信告诉她, 不叫她担心。你?老?老?实?实?待在驿馆里,回京之前, 我会再带你?去看她的。” 谢云朔掀眸看她一眼?, 见她眼?珠子飘来飘去, 一看就是不服, 平静地道:“很多?事情, 不会和你?讲道理。如果今天是旁人发现你?与这些反贼串联, 你?的好心,同样是砍头的罪过。” 薛嘉宜小声道:“那,你?要砍我脑袋么?” 谢云朔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道:“说你?有恃无恐,还真没?说错。” 薛嘉宜幅度很小地往他身边挪了挪,揪着他的衣角,仰起?脸, 扑簌着眼?睫看他,目露哀求。 “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哥……我和你?发誓,我一定好好待着, 再不出去了。你?罚我都好,别这样……” 谢云朔并不应声, 只淡淡道:“你?既还愿意叫这声‘哥’, 那我就有资格管你?。” 他顿了顿,声音渐沉:“要是觉得我不配管你?,也?可以, 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砀山村。” 薛嘉宜松开手,不吭声了,只低着脑袋,重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一点也?不疾言厉色,可她却委屈得要命。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委屈什么。 谢云朔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她善良、她柔软,这当然很好,他也?会保护她这般难能可贵的底色。 等到?他坐上至高无上的那把位置,她自然想怎样就怎样。 但现在,他却还是要压一压她这性子,以免她闯出什么祸来。 …… 被送到?临州府的馆驿后,薛嘉宜整个人变得蔫了吧唧的。 见谢云朔把廖泽都留下来盯着她,她恼道:“你?这是把我当犯人了。” 谢云朔没?理会她,只和廖泽吩咐道:“除非我另有吩咐,否则,不许她踏出这客舍,若有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他很少把话说得这样分?明,廖泽神?色一凛,抱拳应下。 谢云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走了,没?再回头,气得薛嘉宜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两记空气拳。 —— 见薛嘉宜回来,宗妙谙表现得十分?高兴。 “你?可算回来了!”她说道:“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 最近阴雨连绵,又兼不太安定,宗妙谙也?不太能出去走动。 况且临州府远不如京城富庶繁华,新鲜劲过去之后,她只觉得很无聊。 不过,宗妙谙倒没?觉得薛嘉宜这会儿回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她看来,能在乡下地界待那么些天,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回房后,宗妙谙扯来一张棋枰,邀薛嘉宜一起?下棋,打发时间。 薛嘉宜自知心神?未定,这时要下棋,恐怕要被杀得片甲不留,一时没?有答应:“不若明日?” “等你?许久了,”宗妙谙自说自话:“我那俩丫头都是我自己教的,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棋路,下得好没?意思。” 见薛嘉宜还有些犹豫,她挽上她的胳膊,道:“来嘛来嘛。” 薛嘉宜没?再拒绝,最后还是被半推半就到?了坐席上,跽坐在棋枰前。 她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在黑白之间定下神?来。 宗妙谙原本?还存着一点轻视的念头,毕竟她知道,薛嘉宜自七岁之后,就远离京城,是在乡间长大的,不觉得她会有多?厉害。 然而真正开始对?弈之后,场面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轻松。 宗妙谙渐渐也?认真起?来,两个人旗鼓相当,就这么一局,竟是直接下到?了柝声响起?。 直到?薛嘉宜赢了她,她仍旧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一手好厉害,是谁教的你??” 薛嘉宜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乡间的日子虽然是忙碌的,但总有猫冬的时候。而棋谱之类的东西,朱家的藏书里有的是。 他有时候自己和自己下着玩儿,有时候也?把她抓到?对?面,教她一个子一个子地敲。 她没?有回答,但宗妙谙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点。 宗妙谙“噢”了一声,旋即笑嘻嘻地道:“你?好厉害,是我小瞧了你?。以你?的棋艺,出去做个女师都够了。” 薛嘉宜没?怎么和别人下过,并不知道自己真实?水平如何,只当这是一句恭维。 “明儿我们再下。”宗妙谙兀自决定了,又好奇地问道:“说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今年放人出宫的时候,你?没?出去呀?” 她原想过很多?可能,譬如说那位殿下与这个便宜妹妹感情并不是很好,出宫了反倒没?着落什么的……但眼?下看来,显然并不是。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几乎以为宗妙谙是知道了什么。 见她神色如常、没露出什么奇怪的打量,薛嘉宜轻垂眼?睫,道:“太妃宽和,我在庆安宫待得挺习惯的。” 宗妙谙当然没把这句话当真心话。 说实?话,哪怕她是宗家的小辈,有时在那位太妃跟前,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倒不是说宗太妃如何苛刻,只是她多?年积威在身,寻常姑娘家很难不怕她。 既没?当真,宗妙谙也?不遮掩,随口就叹道:“可我听?说,景王殿下之前,还特地向皇上请了恩旨,想让成华公?主收你?为义?女。这起?码也?能捞着个县主的名分?,怎么也?比在宫里侍候人强呀。” 薛嘉宜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是破了那桩武备库爆炸的案子之后?”宗妙谙比她更意外:“你?竟然不知?不对?……景王怎么没?有告诉你??”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之后,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那位成华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孀居多?年,一双儿女都没?养大,早早夭折了,驸马的亲族有意过继孩子到?她膝下,她都没?答应。若是能叫她收作义?女,足以让许多?人艳羡。 她若真的有这一重皇权添作保障,好处也?是昭然若揭——薛永年无法再随意主宰她的婚事。 这位公?主深居简出,也?不知谢云朔是如何说动她的,又谋算了多?久…… 薛嘉宜的瞳孔仍在闪烁,却不是因为这些。 此事若成,论辈分?,她可真是她的妹妹了,从情理到?名分?都货真价实?的妹妹。 可他既然只打算把她安放在“妹妹”这个位置上,那晚,又为什么要吻她? 难道说,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要她做文姜,自会去娶他的君王后?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这段兄妹关系毫无芥蒂吗? 薛嘉宜垂了垂眼?,努力掩下自己的表情:“景王殿下的安排,我怎会知晓。” 宗妙谙眉心微蹙,似是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地方,一时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 不过她有分?寸,见状并未追问,只道:“也?许是有别的什么差错吧,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传言,未必属实?。”随即又转过话题,轻快地道:“明儿我来找你?,我们继续切磋。” 薛嘉宜扬起?一点笑,温声道好。 …… 府城的驿馆,地方比路上那些宽敞许多?。 薛嘉宜不再需要和谁同宿,回到?了自己那间客寝卧下。 檐外的雨,已经停了。 下雨的时候,她觉得叮叮咚咚的雨声听?久了很烦,可这会儿没?了那些淅淅沥沥的讨厌声响,她心底那些嘈杂的念头,却再也?压制不住了。 过往的一幕幕自她眼?前闪过,然而最明晰的,却还是月明如水的那个夜晚。 早春青涩的草木香气里,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蒙上了回忆的滤镜后,一切似乎变得更难以捉摸。 彼时不该有的心跳绵延到?了今天,薛嘉宜闭上眼?,想问一问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 翌日晨起?,天上的云层虽然还是很厚,但是远山尽处,已经隐隐可见一点阳光了。 对?于今年过分?多?涝的汛期来说,这是个好兆头。 薛嘉宜的心情却不是很好,她自房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廖泽和另一个亲卫,在附近的廊下溜溜达达。 很明显,这是在盯着她。 饶是她并不是一个会迁怒别人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也?狠狠地跺了跺脚。 廖泽摸了摸鼻子,不无尴尬地别开了视线,打了声招呼:“早,薛姑娘。” 薛嘉宜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不用这样,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如果她不愿意,当时就会顺着他的话回砀山村了。她既然来了这边,自是不会给他裹乱。 她又不是小孩儿了,难道还要玩什么离家出走吗? 廖泽跟在谢云朔身侧几年了,知道的比寻常亲兵略多?一点,薛嘉宜这话他可不敢应,只笑呵呵地打着哈哈。 “殿下也?是关心您。”他说。 …… 是哪种关心暂且不论,薛嘉宜也?控制着自己不去分?辨,也?尽量不去想他。 她和宗妙谙窝在房里,专心下了几天的棋,互有胜负。 两人都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时间酣战难休。 眨眼?间,便过去一旬有余,薛嘉宜也?终于察觉了一点不起?眼?的变化?—— 手谈之时,宗妙谙再没?打探过她有关谢云朔的事情,至多?偶尔问起?,她从前在乡间的生活。 而许久未露面的谢云朔,也?终于在云销雨霁之时,带着剿寇已尽的好消息,率部重返了府城。 这几日留守城中的宗尧之,提前出城迎了他一程。 “一切都好,只一点……不知是否是我疑神?疑鬼。” 宗尧之骑在马上,并不与他并辔,非常有技巧地落后了半个马头。 “临近的几座大城里,‘景王’的名号可以说是越传越响,连稚童口中的歌谣,都在赞颂你?的功德。” 谢云朔嘲讽般笑了一声,道:“这样的招数,他们用得倒是纯熟。” 宗尧之神?色却是严肃:“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殿下,务必要审慎处置,万不能重蹈当年东宫之覆辙。” 故太子谢允衡便是栽在这名声上头。 当年的一场皇家游猎,皇帝不小心坠马受伤、昏迷许久,醒来之后意识也?断断续续的,更是短暂地失明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时候,只得由储君监国。 恰逢流年不利,黄河溃决、发了洪灾,皇帝的病情几番反复,很多?事情等不了他醒。谢允衡当时为了黎民百姓,当机立断做了一些决定,未经圣裁。 他确实?是有治国理政的天赋的,做多?却没?有错多?。然而等到?皇帝复明、恢复健康之后,一则脍炙人口的歌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京城的黄口小儿口中。 这当然是很拙劣的伎俩,可架不住每一字每一句的内容,都在往这个重病一场、愈发多?疑的皇帝心窝子上戳。 谢云朔平视前方大开的城门,目光沉静:“放心,我不是我那心存仁慈的父亲。” 光风霁月四?个字,从来与他都沾不上边。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临州府的知府唐洳非常给面子,眼?下甚至已经在城墙下率属官亲迎。 这也?并不奇怪,在被收拾了一通之后,阖府上下的官吏,见到?这位景王殿下,就像耗子见了猫。 所以,一时腿软,跪一跪也?不奇怪吧? 看清唐知府和后头那些官员要干什么之后,宗尧之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得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随即便是一声口哨。 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谢云朔,便见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不紧不慢地继续驱马向前,似乎早有预料。 然而口哨声响起?的瞬间,城门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怎地,突然蹿出来了好几只疯狗,竟是直接朝唐洳等人扑咬了过去! 畏惧和躲避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原本?屈膝欲跪的唐洳等人哪还有心思跪下去?一个个在侍从的护卫下跑得飞快。 城门口更是乱成了一团,人的喊声和狗的吠叫混在了一起?,带着一种荒唐的好笑。 谢云朔勒马站定,漠视着眼?前的纷乱,轻轻合掌两声。 狗倒是还在叫,人却都没?声了。 他骑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小官员,神?色倨傲。 “灾后庶务繁冗,唐大人倒是有心,还请本?王看了一场马戏。” 狗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唐洳的后槽牙却咬得更紧。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些狗究竟是谁放的?他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可恨城门口没?有戒严,才叫这些畜生钻了空子! 他倒是忘了,正是为了让景王不敬、连朝廷命官的拜礼都敢消受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引得诸多?百姓在此围观。 唐洳狼狈站定,朝马背上的谢云朔一揖:“殿下神?勇,不过半月就已肃清匪寇,若能博殿下一笑,也?是下官之福。” 谢云朔骑马掠过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老?实?一点,是在给自己积福。” …… 城门处的小插曲,结束得很快。 贵人们之间的小小官司,没?有影响到?百姓看热闹的心情。 有胆子大的揣了荷包、香囊,想扔给马背上那位轩若霞举的景王殿下,然而觑见他眉眼?间的冷冽神?色,却都犯了怵,没?敢这么做。 谢云朔对?此毫无所觉。 大队的兵士进不了城,要继续在城外安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宗尧之,先?去了官衙一趟,把该押的人盯着押进了大牢,才再回了馆驿。 甫一到?驿馆里,谢云朔便叫来了廖泽。 他会问什么,不言自明。 几句话功夫,廖泽就答完了,主要是薛嘉宜这段时间确实?安分?极了,没?什么好说的。 谢云朔稍一颔首,又吩咐道:“这里不用你?再盯了,你?去府衙一趟,和那边的狱卒仔细交割,尤其是姓何的那几位。” 廖泽会意,抱拳道:“是,属下一定盯着他们,一个个签字画押。” 谢云朔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之后,正要转身,却自余光瞥见了有人躲在角落。 ……认出是谁,真是毫无难度。 谢云朔轻轻一挑眉,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时候学会的偷听??” 被发现了,薛嘉宜低着眼?帘,不情不愿地从角柱后走了出来。 “没?有偷听?。”她为自己辩解:“我听?他们说,你?就要回来了,想在这儿等你?。是你?在忙,没?有发现我。” 成他的错了,谢云朔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掀眸看她一眼?,问道:“找我要说什么?” 这段时间,确实?太拘着她了。谢云朔想,风波已平了个七七八八,各处堤岸上的钱粮、人事也?都调度了起?来,如果她想要去哪里转转,他倒是都可以奉陪…… 不过不能是立刻马上。 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天,回程时虽然简单捯饬了一下,但想来形象依旧好不到?哪去。 他本?来是打算,沐浴更衣之后,再去找她的,未料得她直接就找了过来。 薛嘉宜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欲言又止。 谢云朔的眉梢忽然有些沉,果然,紧接着便听?见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她似乎纠结了一下,该不该管那些人叫流寇抑或者土匪,最后却只用了“人”。 谢云朔垂下了眼?睫,黑漆漆的瞳仁却就着这个低垂的视角,定定地看着她。 他忽而反问:“你?想为谁求情?” 第47章 薛嘉宜没?能说出自己的答案。 在她开口之前, 谢云朔只平淡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治水自有能臣,皇帝命我?为钦差,是为了稳定局势, 而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替谁主持公道。” 任她有什么话想说, 都?叫这一句给堵回去了。 谢云朔本不想与她直接说这些, 然而薛嘉宜上回的自作主张, 叫他意识到, 有些话也许残忍, 她却也应该知道。 见她低下脑袋, 不自觉绞着袖角,谢云朔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同情她?” 薛嘉宜抿住唇,没?有回答,只敷衍道:“只是可怜走投无路的人而已,没?有旁的原因。” 谢云朔不太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还没?有心?软到无的放矢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缘故。 然而眼下的氛围实在不适合追问下去,谢云朔难得地叹了口气, 温声道:“世上可怜之人何止万千,不必想这些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者……再去砀山村住两天。” 至于是什么缘故博得了她的怜悯, 他自会去查。 薛嘉宜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点头, 只别?过脸道:“你公务繁忙, 不用为了我?腾时?间。你方才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的。” ……更明白他所在的视角,已经?和她不同了。 她的语气尚算平和, 听不出太多抵触的意味,谢云朔便没?深想,只轻松地道:“既说好了继续做兄妹,小事而已,兄长总该作陪。” 薛嘉宜眼睫轻颤,忽又想起了宗妙谙之前所说的,他没?有告诉她的那些安排。 她忽然很想问一问他,他口中的兄妹,是否只是遮掩一切的窗户纸、掩耳盗铃的遮羞布? 他到底……想如何待她? 然而这些话终究是堵在了她的喉咙,没?能宣之于口。 —— 廖泽前后往公衙里跑了几趟,总算交接完了,回来与谢云朔复命。 他说话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叙述得分?明,说完又道:“殿下,还有一事……” 谢云朔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前,没?有抬眼:“说。” 他手上拿着的公文,事关?京中拨付下来的第一批整修河道的银两,数额巨大,必得他亲自过手。 廖泽垂手道:“那匪首何山说……有要事想与您当面一叙。” 谢云朔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案卷,挑了挑眉。 这个叫何山的男人落草为寇之前,是个商户之子,只可惜后来家里遭难,又恰逢风雨来袭,灭了他最后一丝走正路的可能。 他读过书——没?准还读过几页兵书,在他的同道中人里,算是比较难缠的了。 当然,这点难缠,落在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谢云朔眼中,并不算什么。 “他凭什么让我?去见他?”谢云朔反问。 廖泽答道:“他说,他手上有一份很要紧的东西,想交给殿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概率只是故弄玄虚。 谢云朔现?下忙得要死,本不该应,然而他却忽然想起薛嘉宜之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想起何山是有个妹妹的。 他眸光微动,复又收敛神色,重新垂眸看向手中的公文,道:“把他提来。” …… 廖泽很快便把大牢中的何山提溜了过来。 简单的交谈过后,谢云朔弄清楚了他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话音稍顿,继而加重了一点语气:“要用你手中,搜集到的州府官员的贪污罪证,换你妹妹的性命。” 何山叩首道:“是。” 和其他被牵连到的女眷不同的是,何翠是真切地参与到了其中的,甚至算是个头目,因她女子的身份,名声还颇为响亮,怕是难以免死。 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忽然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拿出的……所谓罪证,就饶恕你的妹妹?” 身体健康的人在大狱里头待上几天,也要被磋磨得形容枯槁,更别?提何山被押的时?候已经?受了伤。 这会儿听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么说,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今岁之灾,本就因他们贪污河道工程款而起……”何山嗫嚅道:“我?听闻殿下有仁德之名……” 好天真的一个人,谢云朔心?想。 不过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何山,直到他没?话说了,枯黄的眼眶里淌下两行干涸的泪。 直到这时?,谢云朔才淡淡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 何山一愣,下意识张开了干裂的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何家薄有家资,却无有靠山,被当地贪官看上,意图杀人夺产。 罪名总是好罗织的,到这一步,何父想着的也是保住全?家性命,未料得那贪官赶尽杀绝,还看中了他家的女儿。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贪官,对于平素朝廷拨下的河道款项,更是没?有不敢伸手的道理。 席卷天地的大水冲垮了堤坝,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际,何山带着妹妹遁入了山林,而后便有了今日。 说到这儿,何山几乎不抱期望了,结果却听得上首尊位上,那个身着月白常服的清隽男子,淡淡开口了。 “你是首恶,今岁年?前,会被押入京中,明正典刑。何翠也是一样。” 皇帝日渐昏聩,心?力?不足,这片土地上滋生?的民变越来越多,不独哪一个州府。所以这一次,他格外地想要以严刑峻法,杀鸡儆猴。 “不过……此去京城数百里,总会有意外。”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他:“本王听闻了你在乡野的声名,都?说你是义士,起事之前,也多有任侠为友。” 其实也是这份不同于流寇的豪气害了他,成了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何山不是蠢人,他瞳孔微缩,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他会高抬贵手,而他可以联络旧友,救他的亲妹。 谢云朔瞳孔幽深,声音里依旧无有情绪:“这也有可能是我?抛下的诱饵,你自己考虑。” “另外,本王还要提醒你一句,一旦事成,天子之怒,只会更加猛烈地烧燃到你身上。” 何山没?有犹豫。 像是怕谁反悔似的,他当即便再次长叩在地,郑重道:“殿下大恩,今生?难报,来世结草衔环……” 谢云朔淡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何山一怔,然而谢云朔显然没?有解释的心?情,一记眼风扫过,廖泽会意,把他架走了。 秋意渐深,窗前细风静静,如山的案牍叫烛火拖出了摇曳的影子,谢云朔重新坐下,拿起文书,平静地翻过一页。 只有风险,没?有利益的事情。 权当是他,成全?了一点她的恻隐之心?。 —— 灾情渐渐平定,府城内如何暗涌不提,这群穿红着绿的官员们,面上倒是都?过得去。 知府唐洳做东,又邀了临近州县里乌纱帽犹在的同僚一起,办了一场庆祝的宴席。 这场庆祝宴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当然,京城来的其他人也不会被落下,驻扎城外的兵士们,也被赏了牛酒。 薛嘉宜对于宴席兴致缺缺。 或者说不只是宴席,人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能避则避。 但宗妙谙快要闷坏了,而她此番远道随行?,本就抱着难以明说的目的,更加不会错过谢云朔会出席的场合。 “和我?一起去吧。”宗妙谙摇了摇手里的帖子,道:“不然席间我?都?没?人说话。” 薛嘉宜应下了,她看着那张洒金的字笺,不无好奇地问道:“是谁专程给你下了帖子?”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最近天气不错,清闲无事,我?与这临州府的几位夫人贵女小有交际。” 时?下对于未婚女子的约束不算严苛,她是跟着宗尧之这个伯伯正大光明来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应酬。 渐凉的秋风里,二人一起乘马车到了唐府。 宫里的排面都?已经?见过许多,然而薛嘉宜叫仆役引领着踏进唐府之后,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黛瓦参差、叠石嶙峋,触目不见金银堆砌,每一重景却都?是可圈可点,浸透了富庶荣华。 宗妙谙与她交换了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低声道:“恐怕比起京城国公的府邸,也不遑多让。” 薛嘉宜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种时?候还这般铺张,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即便灾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是治下出了这种事情,等钦差回京上奏,这唐知府总也免不了被降罪,只是程度轻重问题。 宗妙谙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低低回道:“也许就是为了向宾客,展现?自己的实力?,不想被墙倒众人推。” 此行?所携大小官员,可不都?是谢云朔一人之扈从。 两人没?有再聊下去。 入席后,宗妙谙与附近打过照面的夫人小姐,浅浅客套了一会儿,薛嘉宜连此节都?不必,没?人认识她,安定坐下后,手便摸向了面前的那碟菱粉酥。 直到今晚的主角,与唐洳等一到入座,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云朔今日虽不至于朝服盛装,但也穿得正经?了些,他腰束革带、头戴玉冠,潇潇然一身青碧的圆领袍,在一众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之间,愈发显出一身龙章凤姿的气度。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他,视线却还是不自觉被他牵引许久。 但她的神色并不突兀,事实上,席间不少人——尤其是屏风这边的女眷们,有不少都?向他投去了这样的目光。 高官们的谈话声,传不了这么远,薛嘉宜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又摸了一块马蹄糕。 已经?开席,婢女们鱼贯而入,上了酒菜。 园子都?这般豪奢,宴中的酒菜自然也简朴不到哪去,每位宾客面前的菜色甚至都?有分?别?。 上菜的婢女退下之后,宗妙谙给自己斟了一小杯,一闻便皱起了眉。 “噫——”她鼻子皱得比眉毛还厉害:“我?最讨厌这石榴的味道。” 薛嘉宜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壶——酒液澄澈,带着点紫色,于是道:“那我?们换换吧,我?这壶果子露仿佛是葡萄酿的。” 毕竟是做客,不好劳动主人家更换,宗妙谙欣然应允,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倒是诚心?实意来加餐饭的。” 薛嘉宜抿唇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石榴酒,道:“既是佳肴,又何必浪费呢?” 这果子露的味道还不错,不过薛嘉宜自知酒量浅薄,饮完这杯后就放下了,没?有再添。 席间丝竹声渐起,众宾喧腾,渐有人离席酬酢。 宗妙谙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只枯坐席枰。她端起酒盅,想了想,往屏风另一边的主位去了。 身畔空了下来,薛嘉宜放下牙箸,单手支腮,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颞。 是那石榴酒太上头的缘故吗,她怎么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 秋风虽凉,筵间却是暖意融融,薛嘉宜被熏得越来越恶心?,侧过身,问一旁的婢女:“请问,你们这儿有醒酒的汤药吗?” 婢女垂眉敛目,温声答道:“后室有备,请随奴婢来。” 薛嘉宜用力?摁了摁指侧的关?冲穴,勉强定下神,随婢女一道去了。 —— 屏风后的另一端,此刻喧嚣远胜女眷这边。 宗妙谙深吸一口气,施施然朝宗尧之走去,举杯道:“大伯伯,侄女今日,想敬您一杯。” 宗尧之的位置在谢云朔下首,也簇拥着不少人。 眼见这同宗的侄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宗尧之笑笑,举杯饮罢,复又起身道:“既过来了,怎么能只敬我?一人?来来,咱们一起敬景王殿下一杯——” 宗妙谙适时?垂了垂眉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之态。 她亦步亦趋地上前,抬眸之际,正好撞见谢云朔掀起眼帘看她。 他的瞳色很深,像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泉底的颜色。 宗妙谙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若非方才敬宗尧之时?,她已经?啜了一口,恐怕杯中淡紫的酒液,都?要倾洒出来了。 明明年?纪相仿,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却没?来由地有些畏惧。 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她为的从来也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前程。 宗妙谙努力?平复了心?情,保持着一抹从容的笑意,朝谢云朔举杯。 谢云朔勾了勾唇,应了她这一杯,却未沾唇。 毕竟是男宾的地方,宗妙谙不好久留,刷过脸就退下了。 谢云朔倒是循着她去时?的方向,往还在那儿嚼嚼嚼的那道身影瞄了一眼。 他低眉笑了一声,笑意倒是终于泛至了眼底。 “唐大人。”谢云朔忽然问一旁的唐洳,“不知贵府的庖人,是何处请来的名厨?” 唐洳不知他怎有此问,不过还是笑呵呵地开口回答了,仿佛那天在城门口,差点被狗咬了的人不是他一般。 唐洳颇为自得地介绍了两句,随即便大度地道:“……殿下若喜欢,我?送两个与你一起回去便是。” 谢云朔维持着还算和善的笑意:“多谢唐大人好意,某只怕……养不起唐大人的人。” 他仿佛只是闲话,又举起了那只青瓷的酒盅。 玉一般的光泽点缀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十?分?得宜。然而这次,他却连唇都?未沾。 谢云朔斜了唐洳一眼,道:“唐大人仿佛很关?心?,本王喝不喝你这儿的酒?” 他仿佛玩笑,指间盘玩着的小酒杯,却教他重重一搁—— 突兀的一声脆响中,唐洳眉心?突地一跳,他还不及反应,便听得谢云朔笑道:“下春.药算是什么本事?不如下点乌头、砒霜,好叫我?暴毙当场啊。”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唐洳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即使殿下亲王之尊,天潢贵胄,也……也不好平白污臣清白吧……” “说笑而已,唐大人怎么真的紧张了?”谢云朔挑了挑眉,抬手道:“来,替我?给唐大人满上,我?敬他一杯——” 廖泽绷着一张快绷不住的脸,提起谢云朔案前的酒壶,给唐洳的酒盅斟满了。 见他脸色凝滞,谢云朔眸间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噢……本王明白了。”他下颌微扬,敛眸道:“唐大人是嫌酒盅太浅,要满饮此壶。” 唐洳额角渐生?冷汗,起身欲走,却见谢云朔身后的侍卫,静静将剑推出了半寸。 谢云朔平静地看着他,道:“请吧,唐大人——” …… 唐洳饮尽了那壶成分?不明的酒液,在家仆的搀扶下,狼狈离席了。 席间依旧热闹欢腾,纵使有关?注着这边的,也只以为这位知府大人是去醒酒去。 见谢云朔的眉目依旧凌冽,不见得色,宗尧之乐得笑了两声,道:“我?半生?所见之人,殿下是最持重的那一个。” 若不是见过他有别?的表情,宗尧之都?要怀疑他是面瘫了,这都?能绷得住。 谢云朔看着那只空酒壶,眉稍微动:“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他真的饮下,那又如何? 世人对男人名节的要求,近乎于……没?有要求,纵使他真的乱性,也不过徒增逸闻笑谈耳。 宗尧之是武人,懒得揣摩那么多,只耸了耸肩,道:“下三滥的人,自然是使下三滥的招,能懂他想什么才怪了,也许只是想让你丢个丑。” 几句话的功夫,廖泽已经?回返过来,他附耳与谢云朔说了句什么。 谢云朔原本封冻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发紧的后脑勺,跟着唐府的婢女,穿过两弯月洞门,来到了后头的园子里。 虽说此地僻静,但也三三两两有些吹风赏景、兼之醒酒的宾客,并不是无人处,薛嘉宜心?下稍安,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小姐可要躺一躺?”婢女领她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厢,低声问着。 薛嘉宜抬起已然非常昏沉的脑袋,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这里是别?人的府邸,虽然旁边有贵妃榻,可怎么也不好在这儿卧下。她把自己缩进了一旁的圆背交椅里。 “那您稍坐会儿,奴婢这就去端醒酒汤来。” 轻悄的脚步声渐渐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婢女轻轻掩住了门。 过于安静的环境内,身体的感受仿佛被加倍放大了,薛嘉宜只觉眼皮发烫,喉咙里更是焦渴异常。 是喝多了风,有些着凉了吗? 她抬起手背,摸了摸自己额上的温度。 很奇怪,一点也不烫。 可她却越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喉咙里的水分?,更是像被蒸干了一样。 好渴…… 那婢女怎么还没?回来? 薛嘉宜努力?睁大了眼睛,看清了茶壶在长桌的另一端后,挣扎着站了起来,可就要够到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她腿脚一软,眼见就要顺着桌沿、跌到地上,一双长臂却是横了过来,拦腰环起了她。 这双手臂的主人,仿佛在唤她的名字。 薛嘉宜吃力?地抬起眼睫。 看清了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尽管意识朦胧,她还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唤道:“哥。”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她无意识攀住他衣领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好烫……她平时?微凉的指尖,都?是烫的。 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谢云朔此刻的心?情,他压下剧烈起伏的心?绪,什么也不去想,只尽力?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以免吓到她。 “难受吗?”他问她:“我?带你走,好不好?” 薛嘉宜已经?不太能听清他说什么了,只低低地重复着:“渴……渴……” 她已然阖眸,滚烫的侧脸更是用力?地贴向了他的心?口,而那股焦渴的感受,仿佛也一路熨至了他的喉间。 谢云朔单手把她圈在怀里,探手倒了杯茶。 然而她像是已经?烧昏了头,连齿关?都?无意识紧闭着。 清凉的水珠顺着她下颌的弧度,安静地滑入了她的领口,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 眼见半杯水下去,也只稍沾湿了她的唇,谢云朔脑子一热,心?里忽然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屈指蹭了一下她发烫的耳廓,俯身,撬开了她的唇。 第48章 事情俨然滑入了不受控的深渊。 等谢云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他已然尝到了她唇上口脂的味道。 是一种淡淡的、晨雾一般的甜。 轻软的唇、窈窕的腰,感受到的一切真切而又荒谬,而她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脖颈, 甚至还?在回应他。 谢云朔恍然回过神?来。 不应该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闪烁的瞳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把?仍在无意识唤他哥哥的人儿?团团抱起?, 解了风衣覆在她身?上, 大跨步走了出去。 廖泽候在廊下, 见谢云朔出来, 头抬到一半, 瞥见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之后,赶忙把?头又垂了回去,不敢再看:“殿下,我们现在……” 谢云朔缓缓呼出一口气?,克制着脑海中叫嚣着的那个念头。 她是不清醒的,可他不是。 他是她的兄长,是这?世?上最该保护她的人。 若趁着这?样?的时机沾沾自喜, 那他所为,和直接下药伤害她又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紧了紧扣在她腿弯上的手,阔步往前,一字一顿地道:“去找临州府最好的郎中来, 回驿馆。” —— 四四方方的楹窗外,天?色甚至还?未完全黯淡。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答得战战兢兢:“殿下, 这?位小姐所中的……不算是毒……” 这?间寝屋, 是馆驿内最大的一间,然而饶是如此,那道正坐着的身?影站起?朝他走来的时候, 老郎中还?是叫这?股威势所迫,打着哆嗦后退了两?步。 “不是毒……”谢云朔紧皱着眉,问:“那是什么?” 老郎中垂着头,答得很小心:“是一点助兴的东西……秦楼楚馆里时现此物,两?方都服下此药的话,会加剧床笫间的……” 谢云朔不想听这?些腌臜事情,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只?告诉我,可否伤身?,又该如何解。” “如若不解,自然是伤身?的,残留在脏腑间的药性,还?会使人成瘾。”老郎中顿了顿,偷觑了一眼这?位景王殿下的脸色,把?头垂得更低了:“要解的话,得与另一个同样?服下此药的人,阴阳调谐才是……” 谢云朔眼皮一跳,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 老郎中擦了把?冷汗,道:“蒙殿下垂询,只?是老朽昏聩,这?解法……确实只?知道这?么一件……” 颤颤巍巍的老郎中很快被请了出去,附送一笔可观的封口费,随即,一只?粗制滥造的药葫,便被献于谢云朔的案前。 而加紧从不同方向探听得的说法与答案,皆与这?郎中所言大同小异。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小小的药葫攥入了掌中。他的神?色无有变化,指节却用力到发白,像是要直接把?这?葫芦给捏碎掉。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窃喜,只?平静地吞掉了那枚丸药,越过屏风,走进内间。 ——其实诸般考虑都是多余的,不是吗? 不论今时还?是往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将她奉送给任何人的可能。 既如此,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正在服侍女郎擦身?散热的婢女见他进来,赶忙退了出去。 屋内变得更安静了,床帏间,只?剩下薛嘉宜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她刚刚吃了一副发散的药,又换了轻薄的罗衫、擦了身?子,灼然的热意消退许多,可却仍在昏沉之中,不见醒来。 原本莹白的脸颊依旧酡红如醉,连眉心都是紧蹙着的。 谢云朔在床沿坐下,抬手,轻轻抚过她的侧脸:“委屈你了……” 他将肺腑间最后一丝压抑的浊气?也?呼了出去。 克制才需要决心,而做下这?个选择,并不需要半点毅力。 他收回手,她却像是有所感知,紧阖着的倦睫无意识一抖,突然循着他的动作侧过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哥……” 她低喃着,侧过脸,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满是依恋。 谢云朔翻身?入帷的动作顿了顿。 他低低地问道:“怎么在梦里也?要喊我?” 她樱粉的唇轻轻翕动着,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谢云朔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拨开了她汗湿的鬓发,随即俯下去,几乎与她鼻尖相?对,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别……不要走、哥哥……”她双目紧阖,呜咽着说:“你不能……不能留我一个人。” 谢云朔的瞳仁颤了颤,眼底本就幽深的颜色,蓦然翻腾起?一浪深过一浪的潮涌。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情绪却无法平复,他再没有想任何事情的余力,勾下腰,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会的——再不会的。是我不好,叫你做噩梦了。” 他一点一点收紧臂弯,直到彼此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压出去,直到彼此的心跳同谐共振,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血缘,在这?一刻,真切地存在。 所有的考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谢云朔扣在她背脊上的手用力到发颤,就着这?个姿势,深深地吻向了她。 她回应着他的吮吻,对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觉,气?息都是绵软的。 唇也?又轻又软,像乳酪一般,大概噙久一点,都要化掉了。 谢云朔有点想让她化掉,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 他的体温也?在逐渐升高?,如今紧贴着她,竟也?不觉得烫了。 他松开她一点,转而捧起?她的脸,在这?张粉润的面颊上,很幼稚地啄了一下。 “只?有我配。” “也?只?有我可以,浓浓,只?有我——你的哥哥,能对你这?样?。” 即便知道这?种时候,她并不会给他清晰的回应,他却还?是如此压着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语。 当然得是他……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黑鸦鸦的发丝流淌在他指间,谢云朔轻轻解开了眼前这?件水色的罗衫,没有发觉,听到“哥哥”二字的时候,她纤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低着眼睑,正要解掉最后那根碍事的衣带,一双素白的柔荑,忽然就虚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并没有多少抵抗的力气?,但?是绕在系带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顿住了。 谢云朔垂眸,看着叫他拢在身?下的人。 她漂亮的眼睛里依旧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的视线中,却挣出了一丝微弱的焦点。 她的眸中,好似秋水濛濛,又透着十?分的纯粹,已然看清了他是谁。 抵在他肩上的掌根轻轻用力,做了他十?六年妹妹的女郎抿了抿唇,急切地呼吸着。 “不可以,”薛嘉宜偏开脸,声音里透着哽咽:“不可以是你,哥哥。” 第49章 薛嘉宜没有完全清醒。 她?的意识仍旧是一片混沌, 像一缶烧得滚开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泡。 谢云朔屈指轻蹭她?的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是哥哥?” 他努力放柔了声?线问她?,瞳底里却满是压制不住的低沉郁色。 薛嘉宜没有回答。 她?的眼?睫抖得厉害, 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啊! 朝夕相处、日夜与共的十六年, 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她?和他是一窝长大的鸟儿?, 除却那根不曾分享的脐带, 他们什么也不差。 现在, 他居然来问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谢云朔似乎没有察觉她?胸口的剧烈起伏,又或者察觉到了,但?视若无睹。 “别?怕,浓浓。”他俯下去?一些,贴着她?的脸蹭了蹭,近乎诱哄般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哥……”她?闭上了眼?睛,泛红的眼?尾有清泪溢出:“不是答应了我, 继续做兄妹的吗?” 谢云朔勾起一点她?的下巴,低声?道:“是兄妹……就不可以了吗?” 他凑到她?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很清浅的擦碰,相比旖旎, 更多的是安抚的意味。 谢云朔没打算继续加深这?一吻,刚想撤回, 却在她?的唇边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微微一怔, 抬眸,却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泪水正大股大股地涌出她?的眼?眶。 “我不要!”薛嘉宜大哭着, 用力推开了他:“你只能是我的哥哥,你不能……” 见她?掙扎着要爬下榻去?,连自?己衣冠不整都不顾了,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就有这?么不希望,此?刻的人是他? 谢云朔坐起身,扣住了她?莹白的肩膀,一把将她?重新扣倒在了枕褥间。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哪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却死死抓在她?的肩头。 他攥得很用力,用力到薛嘉宜疑心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卸掉。 是痛的,却正好叫她?清醒了一点。 她?不能做会让从前和以后的自?己都后悔的事情。 薛嘉宜紧咬着唇,一声?痛也不肯呼,唯有泪水依旧在无知无觉地蔓延。 “放开……你既不打算做我哥哥,又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管你?”谢云朔扬眉重复了一遍,屈膝抵入她?两膝之间,面沉如水:“凭我在母亲面前发过?誓,要保护你一辈子!” 不说还好,一听到“母亲”二字,薛嘉宜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剧烈地打着颤,整个人霎时间便陷入到一股灭顶的羞恥之中。 梁祝可以化?蝶双栖,张生和莺莺也可以终成眷属,可这?一切的前提是,阻碍他们的东西?,不是伦理与道德。 莫说世人如何?看待,就是他年到了阴曹地府,她?又该如何?面对母亲,向她?坦诚,自?己竟对自?始至终都当兄长看待的男人起了妄念,有了不伦之情? “你竟还敢提母亲!”薛嘉宜抬起模糊的泪眼?,含恨看他:“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吗?” “我为什么不敢?”谢云朔屈指绕紧了她?的小衣系带,唇边讽笑更浓:“难道我现在去?给你找别?的男人来解药,就是对得起你了?” 他这?话说得格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然而?薛嘉宜却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一般,犹自?含泪看着他,紧咬着牙道:“当然——至少别?的男人,我没管他们叫过?哥哥。” 谢云朔的瞳光不住地闪烁着,眸底却陷入了一片阒然的平静。 他仿佛被她?的话刺穿了,下颌微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伴随着居高临下的俯视诡异地蔓延着,薛嘉宜不自?在极了,正要偏开脸,他却固执地扳起了她?的下巴,在她?闭眼?之前,径直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扑在她?脸上,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独属于兄长的气息。 从前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俨然染上了一股危险的意味。这?一次,他没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带着薄茧的手掌紧扣在她?的后颈,她?条件反射地仰起头,却只叫他将她?的一切攫取得更加彻底。 此?刻她?才惊觉,他先?前落下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只能算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混沌的视野中,令她战栗的轻抚沿着脊骨寸寸下移,灵魂深处仿佛有白焰炸开,意识到谢云朔在做什么的瞬间,她?睫毛轻颤,艰难地找回了声音:“哥……” 她?的脸上霎时间便没了血色,唯有眼?眶通红,翕张的嘴唇吐不出完整的字句,连推开他都忘了。 “你看——”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她?,微笑着朝她?展示指间的那一点晶莹:“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他明明已经支起身,未再桎梏着她?,薛嘉宜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他攥住了,紧到不能呼吸。 她?通红着眼?,狠狠地别?开了视线,他却连这?一点窝囊的报复都不能容忍,用另一只手合握住了她?一双手腕,提起来扣过?了她?的发顶。 “看着我。”谢云朔又俯了下去?,凑在她?耳边轻喃那个过?分亲昵的名字:“浓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薛嘉宜无法忍受这?个近乎于向他展示自?己的恥辱姿态,死死地闭上了眼?。 “难道我该看着自?己的哥哥,怎么凌犯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却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冷:“你别?自?作多情了,换了别?的谁来,我只会更……” 字字正中眉心,谢云朔额角的血管一跳,先前一直勉力维持着的冷静,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是我对你太温柔了吗?”他低下头,恶劣地咬住了她?的唇,“以至于叫你觉得,你有得选。” …… 楹窗外,暴雨瓢泼而?下,像是要洗去?所有的痛苦与欢愉。 药性已解,薛嘉宜已经沉沉睡去?。她?呼吸均匀,眉心也不再紧蹙,大概只是倦极。 仿若宣泄的雨声?里,谢云朔拧干浸了温水的细布,细细地为她?擦拭。 他已经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唯有眼?神掠过?那些挼痕与红印的时候,会微微闪烁。 他其实?分不清楚,到最后,他的失控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云朔把细布搭回了铜盆边,擦了擦手,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果然没醒。 她?发出了一点含混不清的咕哝。 软软的,很好捏。谢云朔忍不住勾了勾唇,又捏了一下。 然而?很快,他薄唇边的弧度,就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以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把所有的依恋都交付在他掌中,清醒的时候,却对他如此?抵触。 不过?没关系,谢云朔波澜不惊地想:事已至此?,即便她?恨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窗外的雨势太大,天色黯淡,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一天夜里,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然而?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没有放过?她?,清醒的瞬间,便悉数涌上了心头。 屋内光线昏暗,虽是白天,屏风后却也点了一盏灯。薛嘉宜有些艰难地斜支起身,看见了屏风上的那道影子。 他支着个二郎腿,斜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左手支颞,右手仿佛是拿着本书。 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仿佛昨晚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 薛嘉宜目光怔怔,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看着他出神的时候,攥在被角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谢云朔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 他呼出了一口气,把书倒扣在案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走?动,便听见她?微哑的嗓音:“别?过?来。” 谢云朔低下眼?帘,终究是没有越过?这?扇并不精致的屏风。 “别?担心,药已经解了。”他稍作停顿,声?音渐冷:“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交代。” 薛嘉宜没有说话。 除却雨声?,这?间寝屋可以说安静得有些过?分。 谢云朔眉心一紧,问道:“没什么想说的吗?”连斥骂他的心情都没有吗? 闻言,薛嘉宜的眼?圈又红了。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咬了咬唇,有些艰涩地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云朔直觉,这?不会是一个好问题。 果然,她?的声?音,混杂着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响起:“当年……” “你是不想我所托非人,还是,根本就不想我嫁人?” 第50章 谢云朔沉默片刻, 道:“你可?以认为?是后者。” 薛嘉宜垂眸,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若是不嫁人,正方便你与我苟合了, 是吗?” 谢云朔并未被激怒,看向她的视线依旧平静, 道:“你以为?, 说些难听话, 就能让我自惭形秽、退避三舍?” 薛嘉宜眼神扑朔, 像是睫毛颤动着投下?的影子:“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想说, 你总有听不下?去的时候。” 谢云朔抬步越过屏风, 直至叫烛火拉长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在了她的身上,方才顿足。 “我会对你负责,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薛嘉宜别开脸,眼眶微红:“我不需要你负责。” 她攥紧了发冷的手心,又道:“你如今贵为?亲王,我自知不配, 也无意?高攀。昨晚的事情,我会忘掉,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谢云朔皱眉:“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怎知不是?”薛嘉宜咬了咬牙,忍下?心头酸涩, 用发紧的声音说了:“那?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足够吗?” 见他终于哽住,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 吞吞吐吐地继续往下?插刀。 “我对你……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昨晚、昨晚你那?般待我……我心里只觉得恶心,恨不得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谢云朔安静地听完了, 没打断,只在最后自嘲般一笑?,反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薛嘉宜闭上了眼睛,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无力:“够了吗?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吗……殿下??” 她梗着脖子、把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倒的时候,谢云朔尚有心情和?她分辨一二,可?见她曲起腿,在床上环抱住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他彻底沉默了下?来,未置一词地离开了,轻轻带拢了房门。 咔哒声后,屋内静了下?来。 窗外的雨声显得更加刺耳,薛嘉宜抱膝缩在床头,埋着脸,怔怔抬眸,看着屏风后那?一点影影绰绰的火光。 那?一次的吻后,她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以为?疏远些,就可?以不伤害到从前的兄妹情,到如今,却还是到了这样的田地。 她都已?经把话说成那?样了,他应该……被伤透了心吧? 长痛不如短痛,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她本?就是他被迫背负起的责任,怎么能叫他再背上不该有的骂名…… 薛嘉宜抬起头,揉了揉自己?发木的脸,打开了窗帘,看着外头蒙蒙的天色发呆。 他是执拗的人,她是知道的。 既然她无法面对,那?也不该再耽误他。 此番回京之?后,她该给自己?……寻一桩合适的亲事了。 —— 流言蜚语有如雨后的青苔,不出?几日功夫,便爬满了地皮墙根。 按理说,那?日谢云朔明明用风衣盖住了怀里的人,旁人就算目睹,也不知叫他带走的人是谁,然而事后生?出?的风言风语,却有明确的指向。 廖泽脸色微沉,正要回来与谢云朔禀报,还未迈过门槛,就闻到了室内淡淡的酒气,脚步不自觉一顿。 他和?其他几个跟着谢云朔的心腹一样,都是早两年在战场上,向他交付忠心的。 北境苦寒,总要有些慰藉,然而他们这位主上,却一直都滴酒不沾,今日居然…… 廖泽收敛了一番神色,才踏进房内。 谢云朔确实是在饮酒,但他知道自己?量不深,即便有愁可?浇,面前的青瓷酒壶里,也只添了个半满。 他不喜欢失去意?识,连躯体都无法掌控的状态。 廖泽抱了抱拳,道:“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是那?姓唐的狗官下?的手。” “是他家中女眷与那?位宗小姐相交,又下?帖子请她赴宴,那?药原本?是要下?到她酒壶里的,不知怎的,叫薛姑娘吃去了。” 谢云朔发出?一声嗤笑?,道:“他倒有些揣摩人心的本?事。” 廖泽也不是蠢人,能听明白,他顺着说了下?去:“这是摆明了离间殿下?您和?宗家的关系来的。还好中招的是……” 话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了不对,赶紧收了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抬起眼帘,见谢云朔没有发难,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唐知府,该如何?处置?” 谢云朔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处置?人家是朝廷命官,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我难道能砍了他?” 廖泽讪讪点头,紧接着,却听得谢云朔一字一句地道:“去把何?山之?前上交的账本?拿过来。” 廖泽眉心微动,应下?后又问道:“还有就是……最近的谣言,您看要怎么处置?” 谢云朔淡笑?了声,问:“都传了些什么?” 廖泽神色一凛,欲言又止道:“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属下?……实在不敢说给您听。” 天高皇帝远,茶楼里拍着醒木说书的,私底下?连皇帝的宫闱之?事都敢编排,皇帝的儿子、孙子,还能有什么“免嘴金牌”? 若只是一些暧昧的传闻,其实并不要紧——至少对于男人来说,无伤大?雅。 然而背后之人推波助澜的方向,却显然不甘心止于为?这位景王殿下?添一桩绯色的轶闻,愈演愈烈的谣言只是一个引子,讨论的焦点,已?经渐落在了他的身世上。 肖似的眉目并不算如山铁证。故太子都投胎都二十多?年了,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能为?他证明身份的人。 “有什么不敢说的?”谢云朔盯着盏中酒液的倒影,哼笑?了一声:“无非就是说,我刻意?与亲妹苟且,是为?了掩盖自己?存疑的身世。” 廖泽分不清楚谢云朔这句话里有多?少怒意?,不敢轻易回话,只战战兢兢地道:“那?……殿下?,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如果传到京城……” “有的人见我没在这大?水里翻船,看来是已?经急昏了头。” 谢云朔的神色仍旧淡淡,连嘲讽之?意?都没有:“传又如何??我的身份是皇帝亲口认下?,他需要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 闻言,廖泽心下?稍安。他擦了把额前的冷汗,试探般又问道:“那?照您的意?思?,眼下?……暂时不需要插手?” 谢云朔看他一眼,屈指轻叩了两下?桌面:“管,把线索都指向谁,给我一五一十地摸清楚。另外……” 他顿了顿,音调有了一些细微的起伏:“下?作的话,别传到她耳朵里。” 廖泽立即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躬身抱拳,应道:“是,属下?明白。” —— 然而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有时候,哪怕捂着耳朵也是能听见的。 薛嘉宜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她已?经盯着眼前这缕缓缓爬升的水汽,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赶忙亡羊补牢似的扇了两下?扇子,结果没注意?好风的吹向,反而把炉子里的烟气扑了自己?一脸。 她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揩了把生?理性的眼泪。 陶罐里的药煎得差不多?了,薛嘉宜吸了吸鼻子,熄了火,正要把药拿下?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眼看过去,见是谢云朔身边的人,立时便有些不自在。 好在廖泽并未寒暄,只拱了拱手,道:“景王殿下?,命我送样东西过来。” 薛嘉宜别开视线:“我不要他的东西,你拿回去。” 果真是这个反应,廖泽挠了挠后脑勺,又道:“殿下?说,请你看一眼再做定夺。” 见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廖泽赶忙打开了手捧的锦盒。 锦盒里,安然卧着一支漂亮的小金簪。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 这支金簪,当然是那?时他送的。 年前回宫去的时候,她以为?马上就要自请离宫了,就干脆把这件礼物暂时留在了他的府邸,想着反正在宫里也没有戴的机会。 想到那?会儿和?他一起过的年,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 薛嘉宜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道:“我不需要,劳烦你带回去。”《 》 50-60 第51章 廖泽还想再劝, 但薛嘉宜没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就回?去了。 事?情?没办好,他也只能臊眉耷眼地回?去复命。 谢云朔垂着眼, 把那支被完璧归赵的?金簪握在?了手心里:“她怎么说的??” 廖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老实答道:“薛姑娘说……她不需要。” 谢云朔声音淡淡:“只这一句?” “……是。” 一室寂静, 谢云朔许久也没再有问话, 廖泽有些忐忑, 他正想抬起眼帘, 却听见了一滴什么东西坠到地上的?声音。 驿馆而已, 当?然不比正经亲王府邸富丽堂皇, 但是谢云朔此行执意要住在?这里,而不是去哪位当?地官员的?府宅暂住,小吏们自然也把最宽敞金贵的?那一间整饬出来了。 不过?,再如?何整饬,地上老旧的?砖石,依旧是洗也洗不清的?成色。 然而廖泽的?眼睛够尖,他能分辨出, 地上洇开的?那一滴,是血的?颜色。 他抬眼的?动作顿住,视线刚好定在?了谢云朔攥着那支金簪的?左手上—— 本就骨节分明的?指掌,因为用力,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得极为分明,而那支做工精致的?金簪, 像是已经被攥进了掌心。 见状, 廖泽骇然一惊,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禀报自己方才所见之?事?。 谢云朔自己仿佛并未察觉, 声音依旧平静,却是注意到了他的?不自然:“还有什么要说?” 廖泽擦了把冷汗,道:“我方才见薛姑娘在?煎药,瞄了一眼,看?到了几味药,就去问了问随行的?郎中……” 谢云朔眉心一跳,问:“郎中怎么说?” 廖泽把头埋得更低:“都是大寒之?物,是……避子的?方剂。” —— 汛期渐过?,钦差一行在?临州府的?日子总算是待到了头。 溃决的?堤坝正在?整修、加固,四散的?流民也重?新编户,纳入了各县的?户籍。 秋意渐深,对于受灾的?地区而言,今年?注定不是一个丰饶的?年?,但到底是喘过?了这口气。 人就像洒在?地里的?草籽,只要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总能活下去。 附近的?几座州府里,感受到这位景王殿下手腕的?地方官,这会儿?要送他走了,心情?还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得提起十足的?小心; 另一方面,他此番却又借着肃清流匪的?契机,揪出了不少士绅大族藏匿的?隐户,这些功劳,来年?都会实打实的?成为他们在?本地经营的?政绩一部分。 相?比这些地方官复杂的?心绪,五军营的?将士、以及其他自京城一道随行而来的?官吏,心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汛期已过?,可以斟酌着走水路,加紧一些,能回?京过?这个年?。 谢云朔明了这份心情?,没有多逗留的?意思,一应有的?没的?应酬都推了,早早地就传令下去,开始收尾。 至此,在?这回?去的?路上,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途径严州府时,他独自骑着马,往砀山村去。 几日前,薛嘉宜随最早回?程的?那一拨一起出发,回?朱家祖宅了。他没有和她一起回?去,但派了人跟着她。 正值晌午,不算小的?山村里正是炊烟弥漫。 谢云朔想了想,没有急着进村。 自那晚之?后,他和她再也没有私底下见过?面。洪妈妈只要是没瞎,都能看?出来她和他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他倒是无所谓,不过?她恐怕会介意。 这会儿?正是饭点,让她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他就不去讨嫌了。 谢云朔骑着马,在?村外溜溜达达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了村里的?猎户、那位当?年?教过?他一点武艺的?赵二叔。 身?份地位差得太大,实在?也没有聊起来,谢云朔只下马寒暄了几句。 日光已然偏斜,他摸了两?颗金子做的?花生,放到了老猎户粗粝的?掌心里。 “劳您往朱家帮我带个话,”谢云朔道:“和我妹妹说,她的?哥哥来接她了。” 金子的?成色很足,赵二叔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扬了扬,叠声应下,心道,那小妮儿?可真是命好。 …… 估摸着时间,今日是差不多该回?去了,薛嘉宜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 看?到如?今洪妈妈和安伯的?日子过?得不错,对她而言,分别的?不舍就少了许多。 只是听赵二叔说,谢云朔亲自来接她,薛嘉宜还是微微一惊。 一旁的?洪妈妈倒是没多想,只搡了搡她,道:“快回?去吧,别叫殿下久等。” 薛嘉宜轻轻“嗳”了一声,走出几步,复又转身?抱了洪妈妈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宅院外,那几个护卫也都收拾好了,薛嘉宜没吭声,只沉默地往村口的方向去。 也许是日光鼎盛的缘故,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谢云朔有一瞬恍神。 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从前,她时常沿着这条小径跑出来,来迎上山打猎迟迟未归的他。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却已经有些遥远。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才定下神来,道:“官船已经到了严州府的?港口,该走了。” 薛嘉宜早早就垂下了脑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谢云朔驱马走到她跟前,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我扶你上马?” 薛嘉宜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不必了,这几天我待在?村里无事?,叫苗姐姐教会我骑马了。” 被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里的?女护卫姓苗。 她拒绝得很忐忑,好在?谢云朔只扫了她一眼:“随你。” 薛嘉宜这才松了口气,不太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谢云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见她真的?学?了个半吊子,至少不会摔下去,这才收敛目光。 只速成了几日,马背上,薛嘉宜难免紧张,全副心神都用在?了骑马这一件事?上,完全没能注意到,他骑着马越靠越近。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背瞬间就打直了。 谢云朔目视着前方,仿佛并没有在?注意她。 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那支簪子,当?真不要了吗?” 薛嘉宜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味,然而她却只紧了紧攥着缰绳的?拳头,垂着眼帘道:“太贵重?了,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谢云朔偏头看?她,问:“还在?和我赌气?” 有风声自两?骑之?间穿过?,薛嘉宜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余光中,便见他已然夹紧马腹,往前走了一截。 “不必赶这么急。”他与在?前面开路的?经荣道:“我没回?去,官船也不敢离港。” 日光灼灼,更显出他身?形挺拔,有如?松柏之?姿。 她不是赌气。薛嘉宜抿了抿唇,把不自觉落在?他背影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 几人沿着官道,一路往严州府去。 薛嘉宜察觉到自己的?笨拙是被体谅的?,愈发不肯拖了后腿,努力骑得快了一点、再快了一点。 不过?和队伍汇合之?后,再到港口,天色怎么也暗了下来。 骑马实在?是个体力活,并不是跨上去就能了事?。上船舷的?时候,薛嘉宜的?腿都有点儿?打哆嗦了。 姓苗的?那个女护卫,很贴心地扶了她一把,薛嘉宜刚要张嘴说谢谢,就看?到另一处跳板之?上,几个戴着重?枷、脚缚锁链的?犯人,被官差押解了上去。 其中的?那个女子,薛嘉宜自是认得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作他想,眼神却还是难免黯了下来。 拙扑的?情?感让她同情?何家那对姐妹,但是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什么。 黑鸦鸦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她上了船,未曾察觉,何翠朝她的?方向投来了一瞥。 —— 浩浩汤汤的?江面,顺着行船的?方向一路铺展,像是天际展开的?白练。这样的?景象对于从未坐过?船的?宗妙谙而言,很是震撼。 不过?她很快就领教了行船的?厉害,再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吐得厉害,薛嘉宜听到了动静,没踟蹰多久,便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敲了敲她的?门,送了仁丹过?去。 “先吃几粒,”薛嘉宜道:“再兑点淡盐水喝,能好许多。” 宗妙谙带的?婢女先一步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眼道:“都是奴婢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小姐……” 婢女赶忙去讨盐水了,舱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薛嘉宜有些微妙的?难堪。 那晚的?内情?,外人不尽知晓,但是走得近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譬如?廖泽,又譬如?那日和她一起赴宴的?这位宗小姐。 她抬步欲走,宗妙谙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朝她眨了眨眼,道:“多谢你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里倒亮着点狡黠的?光,薛嘉宜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坐下了。 “有什么事?吗?”她问。 宗妙谙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倒也坦诚:“我也该和你赔罪的?,只是先前你不在?,我没找着机会。” 那日的?始末,包括下在?那壶石榴酒里的?腌臜东西,宗尧之?这个大伯已经告诉她了,也很是教训了她一通。 对于宗太妃盘算的?那些,宗尧之?本就有些微妙的?不赞同,他与谢云朔走得最近,知道他不是拿什么姻亲就能套住的?人。 但太妃是长辈,就是宗尧之?他爹也不能不听她的?,他便更是难以置喙。宗妙谙既来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多只是刷刷脸,他便当?她是来玩的?,一直没管。 “这次的?事?情?,于你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我太没提防,还要带上你……” 宗妙谙其实也局促着。她确实欠了思量,只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后还牵连了旁人。 她态度诚恳,薛嘉宜的?脸愈加烧红了,张口结舌:“你别……别与我赔罪……我、我只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宗妙谙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呢?” 她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带上了一些困惑的?意味:“你早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景王殿下又是有大前程的?,事?情?既已发生,你该替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薛家不过?是新贵,宗族更是毫无势力,这样单薄的?家世,原本攀个侧妃的?位置都勉强。 更别提这两?年?,薛永年?的?官位也未得寸进,据说他还是走了谁的?门路,才保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吏部二把手位置,没有被调离这个肥差。 薛嘉宜不知宗妙谙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只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其实打算,在?回?宫之?后,请太妃……为我指一桩婚事?。” 宗妙谙有些惊讶:“你就这么想要摆脱他?” 薛嘉宜别开了视线,声音低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是兄妹。” 那些或暧昧或难堪的?流言,她全都知道。 宗妙谙抬起食指,非常自来熟地往薛嘉宜微红的?颊边戳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气劝道:“真的?不能变成假的?,假的?也不能变成真的?。说到底,他也并不是你的?亲哥哥。”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关痛痒。权力就是最好的?哑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撮合之?意愈发明显,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眸,试探般问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自是因为想与你交好。” 这一路以来,她虽然与那位景王殿下没有直接的?接触,却也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那些比起京城风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腕。 她心下难免打起了一些隐秘的?算盘—— 如?果景王登基,以薛家女的?身?份,是注定当?不了皇后的?。不只是因为出身?不够,更是因为薛永年?当?年?在?故太子一案中,立场太过?犹疑。 若立他的?女儿?为后,会寒很多人的?心——要知道,景王如?今的?党羽,可有不少是当?年?的?故太子党羽。 这位殿下若有心回?护,应该会希望自己的?正室,是一个能容人的?吧? 当?然,即便他登基后,没有将薛嘉宜纳入后宫,她也是他相?伴微时的?唯一的?妹妹,感情?非同寻常。 总之?,宗妙谙心道,无论怎样都不算亏。 薛嘉宜垂着眼帘,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整个人看?起来闷闷的?,头顶上像有一团乌云缠绕。 舱房外,婢女的?脚步声已经回?来了,宗妙谙没有再劝,只是站起身?,最后再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指婚之?事?,不急着提。”—— 作者有话说:重新磨了点感情变化 第52章 虽然知道宗妙谙有她自己的用意, 那晚的话,终究还?是叫薛嘉宜的心下泛起了涟漪。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叫别的事情牵去?了。 船上的空间封闭、人员有限, 有心留意,很快就发现了那些要犯被押在了哪儿。 所有犯人——包括何家的兄妹俩, 都被安置在最底下的舱室。 薛嘉宜悄悄观察了两天, 终于在晚上鼓足勇气, 主动拦下了那个正往下头送饭的船工。 这老苍头见是个小娘子拦他, 先是一惊, 听了她说?的话后, 更是嚷道:“你你你这是什么胡话,谁贪那些死人的一口饭了!” 该分下来的衣食,肯定是不会少的,但那些人只是无人在意的囚犯,船工能捞的油水本就不多,蚊子腿上也是肉,难免克扣。 薛嘉宜不擅长吵架, 但是这件事她在心里?盘算了两天,已经打好了腹稿,可以应对。 “你别和我说?这些,我瞧得?真真的。”她瞪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他们虽说?是重犯, 可都是要押到京城候审的, 要是缺衣少食地?死在路上,你就看你吃不吃挂落吧。” 老苍头还?真叫她瞪住了,急忙换了嘴脸告饶, 请她不要揭发。 她作势扬了扬手绢,又?掩住口鼻,仿佛嫌弃极了:“而且大家都在船上吃住,且不论旁的,他们若真生?了病,难道就不会传给我们吗?” “我也不为难你,这串钱给你,算我贴你的,你别扣人家那口馊饭了。” 老苍头先惊后喜,本能一般接过了这钱串子,随即连连应承道:“贵人放心,我再不会了。” 薛嘉宜闻言,犹豫了一下,又?添了半串到他手里?,道:“我看那些犯人里?,还?有个女犯,穿得?最是单薄,简直有碍观瞻。你寻摸件棉衣给她,不拘是什么破的烂的,能挡一挡风就行。” 见这老船工应下,薛嘉宜又?要胁了两句“这两天还?会盯着你”云云,适才放他下去?。 做完这些后,薛嘉宜心下稍安,重新回?到了船面上。 夜色已经很是浓稠,江面上的风又?急又?冷,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因?此,她一眼就看到了,月色下,船头立着的那个身影。 他稍侧着身,在与谁议事,袍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因?为她刻意的逃避,薛嘉宜其?实有些日子没?有再见过他了。此刻乍然撞见,她不自觉顿住了脚步,朝他的方向深深望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逃也似的跑了。 …… 廖泽正在与谢云朔汇报京城里?的事。 越是私隐,越该在四?下开阔的地?方说?,这样?才更清楚,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眼睛和耳朵, 随着官船一站一站地?往前,京城近日的消息,雪片似的飞到了谢云朔这里?。 有关他此次赈灾时的所作所为,那更是有数不清的批折,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地?飞到了皇帝案前。 谢云朔一面听,一面往薛嘉宜溜走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方才本没?有看到她。 但是他看到了那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他屈指叩了两下刷了清漆的木质阑干,问道:“下一个港口,都接洽过了?” “殿下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廖泽肃然道:“至于能不能救下……这就要看他的友人是否靠谱了。” —— 行至下一个港口的时候,宗妙谙十分热情地?来找薛嘉宜,邀她下船去?逛一逛。 “这个港是大港,我们的官船要在这儿停下修整,起码明早才能走。”她已经打听过了,说?得?振振有词:“走嘛,来得?及回?来。” 薛嘉宜叫她说?得?心痒痒。 这几年?拘在宫里?,她这个逛街的朴实爱好都很久没?有空间施展了。 而且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总得?给相熟的人带点?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换了鲜亮的衣裳,宗妙谙还?让她的婢女给薛嘉宜重新梳了头。 一起遇到了不太美妙的事情,又?一起说?了几句还?算交心的话,两人的关系已经飞速跃升至了普通朋友。 在船上待久了,下地?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两人在岸边站定,旁边有人逆着方向往回?走,薛嘉宜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往回?走并不奇怪,她们收拾得?慢,已经有人溜达了一圈,又?回?了船上。 问题是……这几个人很是行色匆匆,而且瞧着很是眼生?,并不像此行的成员抑或者船工。 薛嘉宜的心砰地一跳。 宗妙谙回?头看她一眼,疑惑地?道:“怎么了?” 薛嘉宜收回?视线,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两人没?有走远,但等逛完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了。 四?合的暮色中,薛嘉宜登上了船舷,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随船的护卫们手持刀刃,一个个肃然立于甲板之上;木质的栏杆间,甚至可见打斗留下的痕迹。 她和宗妙谙对视一眼,很快便知道今天白日里?发生?了什么—— 有人持刀闯入,劫走了被关押在底舱里?的何翠,至今仍不知所踪。 …… 能设港口的城市,自然是交通通畅、人员复杂。 即使有刑犯逃脱,也不可能为了捉她一个人,在此地?逗留太久—— 况且船上还?关押着其?他犯人呢,若再待下去?,再出一次这样?的事情可怎么是好? 于是,谢云朔把缉拿之事交给本地?官府之后,便命令修整完毕的官船,重新出发了。 重新起航的当夜,月色朦胧、水波轻曳。 薛嘉宜凑在船舷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此事大抵与谢云朔有关,而他是因?为谁这样?做,自然也不言而喻。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素昧平生?的另一对兄妹心生?怜悯。 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和谢云朔没?有回?到京城,他也没?有那个金光闪闪的身份…… 她和他,就能做一辈子真正的兄妹了,不必面对,也不必割舍。 只可惜夜晚的风裹着潮气,太冷了。 冷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越来越清醒,吹得?她做不了梦。 谢云朔没?有再主动找过她,然而那些若有似无盯着她的影子还?未被撤下。这种坚决的沉默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她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正要回?去?,却看到廖泽行色匆匆地?从不远处经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叫住了他:“廖大人!” 见是薛嘉宜在喊他,廖泽顿足,紧张地?搓了搓手:“嗐,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薛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道:“没?什么……只是有一句话,想请你帮我捎给你们殿下。” …… 廖泽揣着满腹不解,去?找了谢云朔。 “殿下,薛姑娘方才找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挠了挠后脑勺,“她让我同?您说?一声,抱歉?” 谢云朔正提笔坐在案前。 总归是跑了人,该上表与皇帝请罪、说?明情况。 官船虽然又?大又?稳,但到底是在水面上,总有些细微的晃动。案前,烛影也正随之轻曳着,照得?他侧脸的轮廓愈发晦暗不明。 听到那个“薛”字的时候,谢云朔执笔的手便是一顿。 他“嗯”了一声,复又?低眸,笔锋重新落回?了纸间。凛漠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有行笔的速度稍慢了些。 廖泽显然更疑惑了:“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薛姑娘和您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谢云朔声音淡淡:“她知道了,何翠是被我放走的。” 事情全程都是廖泽在经手,他悚然一惊,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属下这就去?扫尾!” 谢云朔轻笑一声:“她是猜的。” 廖泽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猜到的?”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平静地?把手下的奏表写完了,适才吩咐道:“等晾干了,立即送去?京城。” —— 随后的一路上,再未起什么风波。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返抵京城时,也终于乘着冬日里?的不知第几场雪,回?到了京城。 即使在薛嘉宜心里?,京城并不是她的家,阔别一段时间再回?来,多少还?是心生?感慨。 “风雪太冷,多披一件吧。” 进宫前,宗妙谙示意婢女从马车里?拿了一件氅衣出来,披在了薛嘉宜身上。 薛嘉宜微微一讶,朝她道谢。 宗妙谙瞧着却有些不好意思,没?应她的谢,只道:“你收着就是。” 薛嘉宜摸了摸这料子,坚持道:“等到了庆安宫,我就把这氅衣还?你。” 毛料摸着像是银狐皮,这东西是稀罕的,怎么好收。 宗妙谙没?吭声了,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东西压根不是她的,而是有人让她转交给她的。 薛嘉宜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嘴去?问,只当是马上又?要拜见太妃,她在紧张。 去?往庆安宫的宫径上,积雪落了不厚不薄的一层,叫来来往往的宫人踩得?稍显泥泞。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还?算澄明的天空。 雪并不算大,这条通往内宫的路更不算偏僻,在她的印象中,哪怕只是去?年?,路上的积雪也不会积了这么些,还?没?有人洒扫。 受宠妃子的宫中,总也比不受宠的要亮堂。做事的都是宫女内侍,可用不用心、用多少心,就要看上面的主子了。 也许是她多想,也许……宫里?的气氛,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庆安宫中,暖意融融。 一行人要回?京的消息老早就有人往宫里?递,宗太妃虽然不至于亲自等着小辈,但也命宫人提前备了茶点?。 一踏进内殿的门,宗妙谙就变了姿态,往宗太妃跟前扎,撒完一个恰到好处的娇之后,她像才想起来见礼一样?,朝太妃行礼。 薛嘉宜在后面低着头,抿着嘴,一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笑出来,一面亦步亦趋地?一起行礼。 晚辈的小心思,宗太妃当然看得?出来,但既是为了讨好她,看出来了又?如何呢? 她笑得?还?算真心,与宗妙谙问了几句话,这才将目光转向薛嘉宜,道:“此番搭伴,也辛苦你了。” 这种程度的场面话,薛嘉宜如今应付起来也很麻利。 一旁的宗妙谙适时插口,说?着与沿途见闻有关的俏皮话。 人上了年?纪,不管身份地?位是高还?是低,难免都会更向往鲜活的事物,宗太妃眉眼间细细的皱纹渐得?舒展,殿内的气氛融洽极了。 宗妙谙偷觑了薛嘉宜好几眼,见她几回?欲言又?止、却没?能把话说?出口的样?子,挑了挑眉。 果然,就在宗太妃挥了挥手,要让两个姑娘都退下的时候,宗妙谙抬眼,见薛嘉宜深吸一口气,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妃娘娘——”薛嘉宜跪得?端直,言辞恳切地?叩道:“此番回?京,我想请您的恩典,请您为我……指一桩婚事。”—— 作者有话说:有人悄悄送温暖但不说.jpg 第53章 闻言, 宗太妃略略掀了掀眼皮,不无讶异地看向了薛嘉宜。 她的口?气是不作伪的意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从?前……你都?道自己不想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 答得很小心:“从?前孩子气的傻话, 倒是叫您笑话。” 宗太妃给了一旁的繁炽一个眼神, 示意她去搀了薛嘉宜起来。 “话是不错, 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虽舍不得, 到底也不能耽误了你。”宗太妃说着,悠悠的目光在薛嘉宜脸上逡巡,随即却是话锋一转:“不过……” 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紧接着,便听得宗太妃的声音继续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情,我会为你考虑的, 先不着急。” 闻言,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 她有些分不清楚,宗太妃此言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然而宗太妃是尊者,不管怎么说, 既已如?此答复,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余地。 除却多瞧了薛嘉宜两?眼, 宗太妃的神色倒是如?常, 又含笑问起她喜欢什么样、可中意了哪家的郎君。 薛嘉宜中规中矩地一一答过,见宗太妃目露疲倦,她非常识相?地福了一福, 便退下了。 两?人走后,宗太妃亦是起身,在繁炽的搀扶下,回到了空间?更紧凑的暖阁里。 她毕竟年事已高,眼下这样的严冬,对?她这样的老人家来说,已是有些难捱。 莫说是她了,便是小她一辈的皇帝,在今年入秋的时?候,都?害了一场大病。 “人上了年纪,还真是力不从?心。”宗太妃感叹道:“哪怕是年初的光景,我现下也是比不了的了。” 听得主子如?此慨叹,繁炽一面扯来羊毛的毯子为她盖上,一面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天时?流转,自有它的道理。”她笑道:“这一年一年的,您瞧,薛姑娘都?到了恨嫁的年纪了,不知您打算给她挑个怎样的儿郎?” 斜倚在贵妃榻软靠上的宗太妃,悠悠地闭上了眼睛,道:“且等等看吧,如?今倒轮不上我来操心。” 繁炽眉心微动,问道:“您先前……留她在宫里,不还想着日后,为她在族中指一个亲厚些的子弟么?” 宗太妃唇边有笑,声音倒是淡淡:“从?前,是我低估了……” 繁炽不解:“什么低估了?” 宗太妃长出一口?气,叹道:“此番南下之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也传出了不少的流言蜚语呐。” 繁炽倒不只?是为了搭话,是真的心生好奇了,不过见宗太妃脸上的倦意渐浓,她乖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只?去将暖阁里的炉火升得更旺了些。 —— 殿外,一片片素洁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自天边落下。 薛嘉宜捧着那件氅衣,要还给宗妙谙,被她连声拒绝了。 她一面拒绝,一面还暗戳戳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当真……舍得嫁人?” 薛嘉宜明知她在问什么,也只?装不懂,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难不成,我该把自己留成老姑娘?” 都?是识趣的人,宗妙谙莞尔,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也好。到时?你若真定下了,可得知会我一声。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她一溜烟跑了,没给薛嘉宜再把氅衣塞回来的机会。 薛嘉宜看着宗妙谙的背影,怅然之余,难免羡慕。 她父母尚在,在家不说如?珠似宝,也是深受宠爱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离家这么久,都?该回去好好亲热亲热。 而她,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了。 无声的大雪里,薛嘉宜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寝舍。 寝屋里,暖炉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升了起来,大概是青菱或者是其他和她相?熟的某位小宫女做的。 薛嘉宜抱着那身氅衣,怔怔地坐在炉火前,手?心不自觉地顺着毛皮光滑的纹路抚摸着。 天气虽冷,可她的脑子却没结冰,猜到了这件皮子是谁的手?笔。 很没道理的,薛嘉宜忽然有点恨他。 恨他要破坏掉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一段关系,让她在这片茫茫大雪里,无处藏身。 即使她知道,这种?恨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她的心岿然不动,她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责他,指责他对?自己的妹妹起了妄念,指责他毁掉了这一切。 可她不是,可她不能。 一点清浅的潮气洇开在眼睫间,薛嘉宜用力地眨了眨眼,却没能把这点水光眨回去。 不要再想了。 她垂下眼,认真地告诉自己。 他的人生,应该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了一桩缠绵不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值不值的感情,背上执念与骂名。 何况男女之情与亲人之爱本就不同,也许得到了没多久,他就厌倦了呢?那她就连回忆里的一隅,都?无法栖身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想,不管于谁,总会过去的。 —— 景王一行顺利治灾返京后,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堂,更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身在内宫的薛嘉宜,也渐渐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氛围,愈发小心谨慎。 今年入秋时?,皇帝犯了一场风疾,这病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勾出了他早二?十年前的沉疴,缠绵病榻了数月有余,才将将缓过劲来。 因此节,朝野之上请立储君的声浪越来越大,已经到了皇帝没有办法压制的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南方多府陷入涝灾,另一边,北地不少地方的守军也哗变了——是在闹饷,闹得最严重的地方,据说士兵群起,连杀了好些将官。 此事视同造反,本该凌迟斩首,然而老皇帝终究不能自己扛着刀去给自己守天下,只?得传旨下去,清查期年欠饷的同时?,开了皇家的内库,先作安抚,又派了自己最信重的宗老将军赴北救火。 不得不说,此番景王这个好皇孙带着治水归来的五军营将士回京,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给皇帝吃了个定心丸。 据说南下一行回京后的庆功宴上,皇帝龙颜大悦,颁赐下不少的赏赐,与儿孙臣子们欢饮达旦。 皇帝有这样的好兴致,其他人自然没有不陪的选项,据说几个有头有脸的亲王都?醉了,然而最后,除却景王被安排在东宫歇下,其他成年了的皇子,都?没有留宿宫中的殊荣。 外人都?道,皇帝这是已有立储之心了,艳羡者、妒恨者皆众。 身在宫中,薛嘉宜就是想闭目塞听也做不到。 她难以克制地为他担心。 她对?于政治、朝局,早没了刚进宫时?的懵懂无知,能够分辨,皇帝的颁赐背后,其实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皇帝甚至连暂时?交予他的那一小撮兵权,也在他返京后急不可耐地收回了。除却把“景王”这个名号越架越高的火焰,其实什么也不剩。 不过,薛嘉宜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 他忙于大事,大抵也没空顾及她了,是好事。 冬雪一场接一场,这年的除夕,终于是来了。 宫外没了可去的地方,薛嘉宜也没有理由,再出去过什么年。 除夕的宫宴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宗太妃去的时?候,只?带了繁炽。 这种?日子,哪个宫里都?要松弛一些。薛嘉宜乐得清静,对?着暖炉、映着雪光,剪了好几张窗花,全送出去了。 陈卫这个太监也窜到了她们这里,还凑到她跟前,一面和她讨窗花,一面试探道:“哎哟,我们司仪大人这手?艺,啧啧啧,真是庆安宫一绝——” 薛嘉宜乜他一眼:“当真不是在取笑我?” “岂敢呢!”陈卫又道:“再给我剪一张吧,我凑个好事成双。” 正正好拿去借花献佛,他心道。 一旁的宫女青菱不答应了,叫道:“好事叫你都?占去了,没门!我们先来的!” 另外两?个小宫女也附和着,薛嘉宜叫她们吵得脑袋疼,赶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陈卫得了窗花,却还没走,继续恭维道:“我瞧司仪眉目舒展,定是要有喜鹊登门了。” 过年么,说点吉利话而已,薛嘉宜也笑着说嘴了几句。 笑闹过后,宫女太监们各自扎堆,悄摸扔骰子推牌九玩儿去了。虽然是宫规严令禁止的事情,但除夕这样的日子,只?要不闹得过分,是没有人管的。 薛嘉宜不喜欢太喧腾的场合,就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窗花也贴了,宫里分下来的果子也吃了,她托着腮,看着窗沿边上,自己堆的那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发呆。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她思?忖片刻,从?妆奁里翻出一只?碎碎的花钗,插在了小雪人圆圆的手?里。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 笑意还未褪去,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她抬眼看去,便见是陈卫踩着雪、疾走过来。 “薛司仪——”陈卫小声唤她:“有人找你,你随我来一趟吧。” 见她眉心倏地就是一蹙,陈卫心虚地又唤了她一声:“薛司仪?” 薛嘉宜没有站起,只?看了一眼已经黑了的天,问他:“是谁找我?” 陈卫还想含混过去,把人哄出去再说,但见薛嘉宜一双眼睛格外清明,显然不说是谁是哄不动的,他脑袋一耷,只?得开口?道:“是景王那边,说有要事……” 薛嘉宜方才就有所猜想,此时?更是转过了头去,平静地道:“快到夜禁的时?辰了,内宫不该与外勾连,你替我去回话就好,我不去。” 她不为所动,陈卫只?得哀求道:“薛司仪,您多少挪步瞧瞧。” 薛嘉宜不喜欢被人逼迫,秀气的眉绞得更深:“怎么,我若不去,还有谁要来架着我去吗?” 陈卫咬了咬牙,冒着得罪她的风险,还是把话交代出来了:“那位殿下说……事涉司仪你的婚事,想请你……聊聊。” —— 常年没有主人的东宫,此刻只?有几盏落地宫灯是亮着的,与阖宫的喜庆氛围显得不甚相?融。 寝殿内,这会儿也只?点了两?盏暗灯,唯独琉璃窗上新鲜贴上的那一双窗花,看起来有些人气。 谢云朔独自拈着只?青瓷的酒杯,坐在窗前,透过红色的栅格,看向窗外细雪纷纷。 直到帘外有内侍禀报,说她到了,他才堪堪转过视线。 朱红的布帘叫内侍乖觉地打起了,那一道玉雕雪砌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挟着风雪里的寒气。 见她摘了风帽,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谢云朔沉默一瞬,道:“怎么不多披一件?” 薛嘉宜抬手?,拂去了自己眉梢上沾着的一点碎雪,低眸答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有些东西太招人眼,我消受不起。” 闻言,谢云朔问她:“你想说的,到底是那件氅衣,还是别的?” 薛嘉宜咬了咬唇,索性直起腰道:“除夕夜,殿下拨冗召我,总不能是为了寒暄。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便是。” 谢云朔极轻地笑了声,眉宇间?却不见半点笑意。 “坐吧。” 他朝一旁方几边的位置示意,自己也自窗边起身,坐了过去,“不过我觉得,有些话,得你先说。” 内侍奉来两?盏清茶,旋即便悄然无声地退下了,顺道轻轻带拢了外头的门。 屋内静谧无声,有限的光线映着琉璃窗外的雪光,衬得谢云朔本就幽深的瞳孔颜色更深。 他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薛嘉宜已经无法装聋作哑。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把杯子捧在膝头,透过袅袅娜娜的茶汽,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其实也有话……想和你聊聊,殿下。” 谢云朔点墨般的瞳仁直视着她:“你希望,坐在这里的是谁?” 薛嘉宜微微有些窘然,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称呼:“哥。” 很神奇的是,喊出这声“哥”的时?候,她心里非常诚实地,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个称呼,像是世上最简短的咒语,只?要轻轻地念出来,就可以开释她的所有情绪。 “哥……” 薛嘉宜又唤了一声,心情渐渐落定。 她缓缓抬起曜石般的黑眼珠,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谢云朔没有否认。 他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用完全不像生气了的语调淡淡道:“依赖了我这么多年的妹妹,忽然瞒着我,不声不响地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生气?” 薛嘉宜一时?没有说话,只?有眼睫轻轻抖了一下。 来东宫的路上,她听着足下踏雪声声,想了很多。 她知道他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知道她知晓这一切,眼下,不过是把话挑明了。 良久,薛嘉宜方才看着他的眼睛,很轻快地弯了弯唇角:“没错,我是想嫁人了。哥……现在,你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尤其这声拖了长音的“哥”,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谢云朔没能忍住,笑出了声,“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我会同意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身份尊贵,想做什么,自然没有我反抗的余地。既如?此,还问什么?” 谢云朔看着她,仿佛是轻嗤了一声:“你嘴上这样说,但实际没从?怕过我。” 真畏惧他,是不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的。 “这件事情,我不同意——此时?此刻,你已经可以开始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薛嘉宜抿着唇,没有回答。 暖色的烛光衬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神情倔强。 见她这副神情,仿佛在与他无声地对?抗,谢云朔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低眸,揉了揉自己的额颞。 “我了解你,外界的人和事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从?留宫到请婚,真正让你做这些选择的,是你自己。” “但是婚姻大事,我必须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用自己的终身,来和我赌气,和我抗衡。” 薛嘉宜的瞳光微微闪烁着,却别过了头,没看他。 “那你敢说,这些话……”她哽咽道:“只?是出于兄长的身份与责任?”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需要分得这么清楚?” 薛嘉宜偏着头,不吭声,只?露出一段柔白的颈项。 谢云朔轻叹口?气,答道:“好吧,我承认,刚刚那些不想你嫁人的话,不止因为我是你的兄长。” 见她仍旧垂着眼,看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他继续道:“兄长的身份以外,我确实对?你有占有欲——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 “可感情本就分不了那么清楚,我对?你有这种?情愫,并不代表,其他感情就都?是假的;更不代表,我打算将过往种?种?悉数否认。” 说到这儿,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浓浓,你该告诉我,你是如?何看我的吧。” “否则……”他话音稍顿,目光似静水流深:“显得我很聒噪。” 眼底泛起一点突兀的湿意,薛嘉宜抿着唇,艰难忍下,声音发紧:“我不知道。” 或许因为今晚是除夕夜,她的眼窝格外的浅。 开腔之后,眼睫间?氤氲的湿意很快就泛滥成灾,连缀着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摇着头重复,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害怕,我不知道该如?何看你……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从?前她遇到什么困扰,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人和事,总是可以问问他的。 可偏偏这件事上不行。 他没有办法回答她,更没有办法替她决定。 薛嘉宜低着头,抬手?拭泪,一张素洁的帕子被递到了眼前,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犹豫要不要接过的瞬间?,看到了他袖底的那一根彩绳。 是当年的那条长命缕。 或许不能叫彩绳了,昔时?的鲜亮颜色早已经褪去,但仍旧被他珍重地系在腕间?。 薛嘉宜微微有些出神。 枷锁、抑或者牵绊,男女之情、抑或者亲伦之爱……这一线,到底相?隔在哪里? 她接过了这张还带着些他怀中温度的手?帕,慢慢吞吞地擦着脸上渐渐干涸的泪痕。 “抱歉。”她攥着帕子,轻声道:“我又把你想成坏人了。” 他说的不错,不管什么理由,她对?自己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他确实是有资格气一气的。 来东宫的路上,她以为将要面对?的是他的愠怒,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谢云朔微微一笑,问道:“上次你让廖泽带话说‘抱歉’,也是这个原因?” “不止……”薛嘉宜把樱粉的唇抿得发白,不无心虚地道:“还因为,我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其实很清楚,相?比一句“我不喜欢你”,那些恨不得把从?前相?濡以沫时?的感情都?打成虚情假意的话,才是字字诛心。 “没关系。”谢云朔挑了挑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那些只?是气话。” 见她又把脑袋埋下去装鹌鹑,他笑了一下,反问道:“亲人的一部分,不可以吗?” “可、可以的……” 薛嘉宜有点磕巴地回答他。 谢云朔忽然放沉了声音,郑重唤她:“浓浓,看着我。” 薛嘉宜乖乖把脸仰了起来。 明净的一张小脸上,那双漂亮眼睛里蒙着的水雾,已经渐渐褪去,真实的情绪,终于显得不再朦胧。 “厌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谢云朔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纠结,犹豫……相?比恨我,你更像是无法面对?。” 连这会儿看着他,眼神都?在闪躲。 不待她回答,他便正色下来,道:“前段时?日是我心急,迫你太紧,是我的错。今天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安心。” 他说了一长串,薛嘉宜一时?还在消化,不由歪头看他一眼:“安心?”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心意到底几何?” 薛嘉宜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整个人却像是被他灼然的目光定在了原地,竟是僵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只?能任凭他的声音响在耳畔。 “此生,我只?认定你一人,是兄长也好,是丈夫也罢。” “我想娶你,我……只?会娶你。” 第54章 见她目光怔然, 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谢云朔和从前无数个时刻一样,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颊侧。 “没听够?”他的眼睛在?笑:“想听哥哥再说一遍?” 今夜与她剖白, 当然是蓄谋已久。 不过让他自己也意外的是,把这些话说出口, 比他预感中还要轻松。 见他似要再度启唇, 薛嘉宜慌忙找回了丢失的魂魄, 急急摆手道:“听见了, 我都听见了, 不用再……” 说到一半, 她忽然发现他方才那句的狡诈之处—— 她非常轻易的,就承认自己什么都听见了,失去了装傻的余地。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瑟缩,不由轻笑一声,神色却愈加认真:“我知道你的顾虑,但除了你自己的心,你什么也不必担心。”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 一切都是纸糊的。这段关?系以外的所有外物,都该是他来处理。 “不过……”他话音稍顿,随即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晓, 并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决定。我们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考虑, 只要你愿意, 我永远都在?。” 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没有应下, 但至少也没拒绝? 谢云朔挑了挑眉。 刚知晓她打算请太妃指婚的时候,他自然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打碎所有的、所谓的隔阂,直接将她困在?身?边。 好在?他理智尚存,也很?快知道了,她虽然请婚,但并没有具体的人选。她做这个决定,是想逃避他,而不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 是软是硬,都只是手段而已。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谢云朔目光稍敛,如他自己所允的那般,主?动转移了话题。 “阖家团圆的日子,好了,不逗你哭了。”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道:“听陈卫说,你一天仿佛都没吃什么。现在?想吃点什么吗?” 听前面半句的时候,薛嘉宜的眼圈还有点儿酸酸的,可听到后面那句,抬眼又见那一双已经叫他贴起来的窗花,她又窝窝囊囊地瞪了他一眼:“你一直让人盯着我……” 她就知道,陈卫那小子探头探脑的,一肚子坏水! 谢云朔一点不心虚,反还问她:“那你是打算,替我把妹夫都挑好了,再来告诉我?” 话的尾音微微上扬,夹杂着一点难以忽视的攻击性。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到底理亏,嗫嚅道:“我这不是怕你……” “怕我什么?”谢云朔眉梢上挑,倒没深究,只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自己闷声做这样大的决定,新岁开始,我便再不派人盯着你了,如何?” 薛嘉宜没料得他今晚会如此好说话,怔了怔,旋即像怕他反悔一样,忙不迭点头道:“好,我会的。” 她性子和软温吞,答应的事情却极少有做不到的时候,谢云朔笑笑,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转过了话题。 “汤饺,还是年糕?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我特地命人带了些藕来,粉得很?,很?适合煨汤,要不要吃?” 即便不饿,薛嘉宜都要叫他说馋了。何况今天是年三十?,因为触景生情,她的心情格外的不好,从早到晚也只垫了两只果?子,这会儿早已腹中空空。 “夜深了,会不会不方便?” 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口水。 “不会,我也有些饿了。”他随口道:“宴席上的东西?,实在?是叫人没什么胃口。” 谢云朔一面说,一面要打帘出去,薛嘉宜也跟着起身?了,还悄悄牵住了他的袖摆,小声唤他:“哥哥。” 谢云朔顿住,睨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薛嘉宜攥着他的袖摆没松,指腹不自觉地抚摸着袖口上的纹路。 她低下眼帘,郑重地道:“这段时间,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我自己。” “我实在?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人生,也很?少自己做决定。我总是在?被事情推着走,命运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或许算不上好命,可是这么一路走下去,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特别是……”她顿了顿,无比认真地看着谢云朔的眼睛:“我时常感到庆幸,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稍间外,灯点得更亮些,明暗之间,谢云朔的瞳孔显得愈发幽深,看起来并不为这句话而高兴:“现在?说这种话,其实是在?怪我。” “是有一点啦……” 薛嘉宜没有否认,但仍旧固执地抓着他的袖子。 她的声音近乎轻喃,夹杂着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对从前的我而言,我们的兄妹情分?,就是世上让我最安心的所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躲进去。” 只要躲进去,任凭外面的风雨再大,她也不会害怕。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段关?系本身?,成?了一种不确定的东西?。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她握着他袖摆的手背上,把她的手推掉了。 薛嘉宜瞳孔微颤,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什么意味,便见他后退一步,朝她展开了双臂。 心尖像是被一把攥住,又一把松开。薛嘉宜再克制不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温暖的、熟悉的怀抱,带着独属于?她的安全感。 不同?于?方才安静的眼泪,她闷在?他怀里,彻底大哭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对你到底算是什么感情。可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对别人有过这种感觉……” “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想与你分?开。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舍不得你。” 她的话音已然被泪水淹没,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逻辑和道理。 谢云朔低下头,安抚性地轻拍她颤抖的背脊。 她许久没有这样直白地依赖过他了。 “不会分?开的。还记得去年的烟花吗?” 他低声说着,见她仰起脸,抬手捋了一把她泪湿的鬓发。 “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他看着她蓄满水光的眼睛,温声道:“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再不会让你一人。” 薛嘉宜呆呆地看着他,樱唇轻颤,谢云朔眸光微闪,正欲低头吻下去,她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她踮起脚,迎着他,轻而坚定地吻了上去。 第55章 不论是汤饺、年糕, 又或者是传说中粉粉的?、很适合煨汤的?藕,这会儿大抵都?吃不上了。 谢云朔像是被点了穴一般,任她施为、没有反抗, 只有揽在她背上的?手?掌悄然下移,托住了她的?后心, 非常大方?地?给她借了点气力。 她像是才学会采食的?小鸟, 一点点凑在他唇边轻啄。 谢云朔叫她亲得想笑, 也有点儿痒。 直到她学着他从?前的?方?式, 要轻轻撬开?他的?齿关, 他才勾起掌下的?纤肢, 把她往自己跟前一带。 薛嘉宜立时感受到了某些颇具炙感的?威胁,耳廓瞬间烧了起来,她稍偏过头去?,却正好叫他将耳垂衔入了口中。 “是你主动的?……”他咬着她的?耳朵说,声音低哑难言:“以后,不许后悔。” 他的?气息燎烫,话音里却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冰冷意?味, 薛嘉宜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句值得认真?回答的?话,至少?值得看着他的?眼睛说。 她努力挣开?他一点,对上他沉沉的?眸光,才小声地?道:“至少?今天, 我不后悔。” 她站得不够高,看不到所谓的?未来和以后, 只能看见此时此刻, 自己的?心。 “真?小气……”谢云朔咬不到她耳朵了,只能追着在她脸上啃了一口,“只有今天?过了今晚, 你便不打算要我了?” 亲吻变成了啮咬,一时间,这人的?贪欲更是浓烈到如有实质,像是一团浓云,要把她裹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薛嘉宜招架不住,只得软声讨饶:“没有不要你呀……我要你的?,哥哥,我什么?时候都?要你的?。” 这声哥哥唤得很随便,其实并无缱绻的?意?味,抵在她身前的?男人却是身形微颤,紧接着,便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薛嘉宜原以为这是另一种作弄,可他却只是安静地?伏在那儿,抱她很紧。 直到一点湿烫的?东西,顺着她肩颈的?弧线悄悄滑过,她才恍然发觉了什么?。 既是一体同心的?兄妹,因为失去?了血缘而变得患得患失、犹疑不安的?……又怎么?会只有她呢? “哥哥……”薛嘉宜轻喃着,感受着他贴过来的?、不再受心墙阻隔的?心跳,把他也抱得更紧了:“你是我的?。哥哥,我不会不要你的?。” 像是心中悬吊的?巨石终于落地?,又像是听候多时的?审判终于有了结果,谢云朔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便听得她的?声音,撒娇般再度响起。 “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谢云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也意?识到了他的?这点狼狈被她发觉了,有些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稍偏开?了脸,她却抬起柔白?的?手?,轻而重之地?捧了上来。 “哥……” 她掂着脚,仰脸去?够他,即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谢云朔还是低下脖颈,朝她凑了过去?。 湿濡的?触感传来,他微微一怔。 薛嘉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启唇,舔吻着他眼尾的?湿痕,像是在小兽在舔舐、安抚受伤的?同伴。 “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她郑重地?说:“也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久久未答。 良久,他方?回过神来,在她脸上胡乱亲了几口,随即便将她打横抱起,往内间走去?。 不够明亮的?灯火,已经染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馥郁的?暖香萦绕在鼻尖,直到咣啷一声传来,勾着帐幔的?金钩清脆地?落到了地?上,薛嘉宜才勉强拢回了一丝神智。 狭小的?四方?空间内,现下,是彻底只有她和他两人了。 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想到自己正躺在他睡过的?床褥上,薛嘉宜不受控制地?羞窘了起来,罗袜里的?足尖都?不自觉蜷了蜷。 她抵着他一点点伏下的?坚实臂膀,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好的?,明日是,初一……” 初一是大日子,他的?身份,一定还有许多事情。 “而且……”她别过脸,尽量不让自己被他身上的?热意?烤到,小声道:“我不想吃苦药。” 小时候身子不好,她也算吃过许多药了,可那时煎的?避子汤,还是苦得她舌根都?发麻。 也许,还伴着些眼泪咸涩的?味道。 谢云朔单臂支在她肩侧,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叫你吃那些伤身子的?药?” 那时是权宜之计,没有别的?办法?。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可是……” 她咬了咬唇,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是、如果我……” 见她眼神乱飘,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谢云朔低头,凑到她耳尖上,惩戒般咬了一下。 “又在多想?”他直起身,掌心在她的?颊侧轻抚,“我知道轻重,别怕。” 带着薄茧的?掌心缓缓下移,交叠在了她摸在自己腹前的?手?上,他轻摩着,在两个人之间,带起一阵微妙的?涟漪。 他虽然很想、很想用有一个和她血脉相融的?孩子……来证明她和他之间的?牵系,但他也知道,不能是现在。 日后的?骂名他来担,现在,他不会污损她的?名声。 薛嘉宜还想说点什么?,谢云朔却又吻上了她的?唇角,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交给我,”他的?手?指滑入了她的?指缝,固执到连她的?手?掌都?要填满,“一切……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深沉、不见慾色,听起来简直是一个正人君子,任谁听去?,恐怕都?不会相信,此时,他正抵在朝夕相处了十数年、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牵手?时的?妹妹身前。 薛嘉宜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 等到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唇齿间溢出的?曼声,已经是她自己都?想捂住耳朵不听的?程度了。 ……饶是薛嘉宜看不见自己,她也能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场景。 她背后的?枕褥估计已经叫她扭蹭得一片狼藉,身上衣料更不剩多少?,而他依旧衣冠楚楚,腰间鞶带仍在,冷冰冰的?,抵在她胫前时,凉得她髌骨都?在抖。 丰神俊朗的?郎君弯唇一笑,眉目生辉,并不似在做狎樂之事。他轻轻合掌,拢了拢那抔淋漓的?晶莹,如竹修頎的?指骨,旋即便和与她十指紧扣时一般,不容抗拒地?嵌了进?去?。 薛嘉宜眸底水光更甚,懵懵的?,快要哭出来了:“哥……” 谢云朔不错眼地?注视着只剩乌发蔽身的?女郎,轻笑着问:“叫我做什么?,嗯?”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薛嘉宜有些承受不住,眼尾湿红,羽睫上生理性的?泪珠颤颤:“不、不可以叫你吗?” 谢云朔心情愉悦地?弯起了唇角,他腾出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颌,复又重重吻了下去?。 “不是可以,”他低声道:“这种时候,是只能叫我。来,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见她不想理他,咬唇别过了脸,谢云朔垂下眼睑,很危险地?笑了一下,旋即便换了更灵巧的?所在,以另一种方?式吻住了那裡。 层层叠叠的?水磨工夫,尚还懵懂的?妹妹显然无法?招架,不多时便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过许久,直到哄着骗着她连声说了许多句,再不敢想嫁与旁人的?事情,谢云朔方?才放过,重新凑近,屈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肉。 暖漾漾的?困意?中,薛嘉宜勉强回过神来,瞧见他挺而微翘的?鼻梁的?瞬间,本?就漫着粉云的?两颊愈加绯意?盎然。 “哥哥……” 她终于晓得,该撒娇了,抱着他的?手?臂轻摇了摇,正要再唤一声,朝他讨饶,张嘴却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反正没地?方?躲,她闷着头,索性往他怀里扎:“困……我困了。” “上回也这样?。”谢云朔在她耳边磨了磨牙:“自己畅快完了就不管了。” “那怎么?办……”薛嘉宜努力睁大眼睛看他,看起来十分有十二分的?无辜。 谢云朔败下阵来,明明有点儿享受她此刻的?娇气,却只板着脸,像一哥真?正关心妹妹身體的?好哥哥一般问道:“饿不饿?” 她把脸埋进?他的?心口,声音闷闷的?:“已经不饿了。” 他又道:“我抱你去?洗沐?暖房里备了热水。” “不要,现在只想睡觉。” 攀着他的?小臂都?是虚浮的?,没什么?力气,她是真?困了。 谢云朔想了想,没执着一顿饭,一手?抱着她,一手?甩掉外衣,抱着她躺了下去?。 躺下之后,她更是双手?双脚都?要抱着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生病时的?样?子。 这种程度的?親密,对于现在的?谢云朔来说和上刑没什么?太大区别。他勉强调息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又毫不体谅地?动了起来。 她贴在他心口,因此他能感受到,她的?鼻尖似乎是耸了耸,像是嗅到了什么?。 “你房里怎么?点了香呀?闻起来暖暖的?。”薛嘉宜咕哝道:“我记得你不喜欢熏香的?。” 她刚刚还认真?闻了一下,不是他衣服上的?味道,应该是寝殿里用的?熏香。 谢云朔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闻言,动作一顿。 惯来七情不上面的?凛漠面孔上,更是浮现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好在…… 她看不见。 他微垂眉眼,淡淡道:“许是底下人安排的?。” 薛嘉宜“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她闭着眼睛,就要睡着之前,说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哥,我要回薛家?一趟。”她轻声道:“我想去?母亲的?神位前……和她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此男现在的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第56章 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母亲了。 谢云朔揽着她, 低声问:“想说些什么?” 鸦羽般的长睫依旧因为困倦而紧阖,她环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肩上蹭了蹭。 “说我们的事呀。我不?能瞒着她,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谢云朔低头贴了一下她的发顶。 “这次不?了,”他说:“我有机会?再去吧。” 那间充满着临暮之气的寝屋里的画面, 不?期然浮影在他眼前。 不?论如何掩饰、描补, 都没有办法改变, 少时, 他确确实实是把?她的母亲当?作母亲的。 他对薛嘉宜的心意, 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 但若朱婉仪当?真泉下有知,他面对她,却不?可能不?心虚。 薛嘉宜只“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不?想她一直留在薛家,”她嘟囔道:“不?知他们会?不?会?好好供奉……” 她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不?过很快,断续的话音就不?能连缀成?句子了, 整个?人?彻底睡了过去。 谢云朔毫无睡意。 明明人?在怀里,他却忽觉有些不?满足,把?密不?透风的帐幔拉开了一个?角。 幽暗的光线自缝隙里静静淌过,她睡得很熟, 没有被流泻的烛光惊扰,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他借着这点光,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贪恋的目光寸寸描摹,像是要把?眼前的景象,深深镌刻进眼底。 “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话, 轻轻抚摸着她莹润的脸颊。 良久,久到时间似乎都凝滞了,他方才自黑暗中的床帐里披衣起身。 寝殿外,候立的内侍见主子出现,低眉垂首,行礼道:“殿下……” 殿外的光要比帐中明亮,却只叫这阶上长身玉立的男人?,眉目更?显沉郁。 “去将香炉撤下,动作轻些。” 他沉声吩咐。 内侍垂手应是,蹑手蹑脚地去了。 今晚是除夕,天边无星无月,唯有萧瑟雪风。 谢云朔微垂锋利的眉眼,注视着青石砖地上随风猎猎的树影,心绪难称宁和。 他很希望,今夜听到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铜制的错金博山炉很快叫内侍撤了出来,她嗅得的那暖香,眼下只剩灰烬,而这最后一丝痕迹,也马上要随风散去。 叫人?吐真的灵丹妙药,自然是没有的。 但他当?年?在西南,听闻过当?地边民所用的一味香料,据说,可以模糊人?的心智,使人?神思?溃决。 今晚用起来的效果,确实不?错。 谢云朔抬起两指,支在颞额边按了按,勾起唇角,似是低笑了一声。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失控—— 心底最深的情绪叫这迷香放大了,险些在她面前滚下泪来……有点儿?丢人?。 想及此,他薄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消减,直至漠然。 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然后呢? 既知不?是真的,心底的缺口,又如何填补。 除却证明他的卑劣,一无是处。 …… 织锦绣云的帐幔内,属于她的那道呼吸声依旧均匀。 谢云朔勉强平复了心情,在暖炉边烤掉了自己一身冷气,方才解衣入帐。 薛嘉宜仍旧睡得很沉,不?过她的睡相一如从前,不?是很老实。 被子姑且还算盖着,但原本规规矩矩的一对枕头,一只叫她抱到了怀里,一只已经叫她踹到了床尾。 看她和之前缠着自己一样搂着一只枕头,谢云朔冷哼一声,把?枕头抽了出来,把?自己换了进去。 这样的动作难免有些惊动,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旋即却闭得更?紧,一边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轻吟,一边把?脸埋回了“枕头”里。 谢云朔心事沉坠、难以成?眠,不?过感受着她的温度,终究还是合上了眼帘。 不?论如何,他心想,她现在……是在他的身边。 至于旁的选项,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 心底的安稳叫人?好眠,也许是因为卸掉了困扰已久的心事,这一晚,薛嘉宜睡得很踏实。 她睁开眼的时候,仍旧在他怀中。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醒了?” 谢云朔一边问,一边把?意图起身的她重新按回了臂弯里。 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她的脸都要贴上他的胸口…… 虽然现在,两个人的贴身衣物都是完好的,薛嘉宜依旧耳尖通红,想点头都不?敢。 她恍惚记得,十六岁那年?,他与她的身形差距还没有这么大的…… 薛嘉宜含混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醒了,旋即不?好意思?地道:“我把你手压麻了吧?” “不?会?。”见她还是要起身,谢云朔垂了垂眼,道:“醒了……就不?打算认账了?” 他明显是要提一提昨晚的事情。 薛嘉宜记得很清楚,她主动亲了他。 ……虽说是他先靠近的,可是她主动亲过去这一节,却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避无可避,她的耳朵彻底烧了起来,连带颈后一片雪肤也开始发烫。 是氛围太过旖旎,又或是他的眼神太过惑人??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总之,她不?自觉就坠了进去。 “我……”薛嘉宜拧了拧自己的虎口,软声道:“我没有,没有不?认账的。” 谢云朔挑了挑眉。 他捏着她小巧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了一点,注视着她道:“既然如此,那些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这样的角度,她连躲闪他的目光都做不?到,薛嘉宜慌极了,推了推他。 “哪有这样的……”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小声地道:“你都听见了,为什么还要我说第二回?” 谢云朔眼神微黯,却也别过了头,“你既不?愿,那就算了。” 他支起肩膀,就要起身,薛嘉宜的心咚咚跳了两声,胡乱的念头自脑子里闪过,她想了想,还是拽住他的衣领。 她紧抿着唇,凑在他侧脸,像盖章一样,庄重地碰了碰。 “没有不?愿意哦,”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好了,会?对你负责的。”—— 作者有话说:嗯……暂时伪装一下小甜文[三花猫头] 第57章 被她?亲了一口的男人没?什么反应, 仍旧绷着?脸。 不过薛嘉宜的视角刚刚好,刚好可以?看见他微微滑了一下?的喉结。 她?抿着?唇偷笑一声,没?有?戳穿他, 也坐了起?来。 相比想好对他负责,她?其实更像是打算, 要对自己负责。 无论如何, 与他的感情都是她?不能割舍的部分?。 而这段关系, 从他等在对岸的时候开始, 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她?既不可能抛下?他, 那便也只能直面自己的心, 往前走一点试试。 左右他们并不是亲兄妹,昨晚摒除所有?杂念、主动向他靠近时,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排斥。 谢云朔听不见薛嘉宜的心声,但?是能看见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 “在想什么?”他捏了一下?她?的粉颊,问道:“还没?问你,你怎么就……” 怎么就突然松口了? 他原想着?的也不过是把她?哄住, 软也好硬也罢,先叫她?熄了那些嫁人的心思。 他没?问完便是一顿,但?是薛嘉宜能听出他在问什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往床头靠了靠。 他看她?的眼神, 早已不止是看妹妹的眼神,可偏偏偶尔的一些亲昵小动作, 还有?从前的影子。 薛嘉宜摸了摸微烫的脸, 小声道:“我都与你这样那样了,还怎么嫁给旁人?” 闻言,谢云朔凉凉地笑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原来,你是存着?为未来丈夫守贞的心?” 这人真讨厌,怎么听不出她?是在害羞? 薛嘉宜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把她?往身前拽,呼吸快要拂在她?的面上,“告诉我。” 薛嘉宜把手抽回来,哼了一声,才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无法想象,我会与别人做这种事情……” 她?居然还想过和?别人…… 谢云朔怀疑他咬牙的声音她?已经能听见了。 紧接着?,他却听得她?继续道:“我也没?有?办法接受,日后,在这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你待她?比待我要亲近……” 这话谢云朔更不想听,他低下?头,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吻了过去。 “不会有?其他人。”他声音沉沉:“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只有?你。” 薛嘉宜任他亲了两口,便推了推他,道:“时辰不早了。” 帐外天光已经大亮,今日是初一,哪怕是寻常人家,也没?有?今天还赖在床上不起?的。 “不急。”谢云朔又吻了吻她?眉梢,道:“大不了我把你接出庆安宫,一句话的功夫而已。” 想来之前宗太妃虽然应下?,但?却一直没?有?为她?指婚,也与他有?关了。薛嘉宜一面找袖子在哪儿,一面撇了撇嘴,抗议道:“不是一码事,而且……” 她?想了想,换成了撒娇的语气:“你昨天还答应了我,不派人盯着?我的。现在又要把我放在眼皮底下?吗?” 她?既松口,谢云朔便没?打算食言,只扬眉道:“那就依你。” 如今局势复杂,而她?和?他的关系不算秘密,相比把她?接出宫安置,留在庆安宫也许还更稳妥些。 毕竟宫禁森严,那位太妃娘娘现在也清楚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意外的爽快,薛嘉宜眼睛一亮,道:“真的?” “信不过我?” 谢云朔早穿好了,还把她?的外衫从衣桁上拿了进来。 见他有?心伸手,要帮她?穿衣似的,薛嘉宜脸一红,抓过衣服就往后缩。 谢云朔失笑,他略一低眉,随即把手伸向怀中,摸出了一块铜制的令牌。 “拿上,收好。”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薛嘉宜也就接过了:“这是什么,你王府里的信物吗?” “不止,是我的信物。见它……如见我本人。” 谢云朔随口说着?,又轻飘飘地交代了几个地点,几个人。 薛嘉宜本还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渐觉不对。 冰冷的金属令牌忽然发?起?烫来,她?想把它塞回他手里,却见谢云朔早有?预料似的,把手背了过去。 “为什么不收?” 薛嘉宜有?点着?急,直接就要往他怀里塞:“这么紧要的东西,我也用?不上呀。” 谢云朔弯了弯唇,故意展臂一摊:“你在乱摸什么?” 薛嘉宜慌忙收回手:“我没?有?……” 谢云朔索性握住了她?攥着?令牌的手,“这是我对你的态度,和?用?不用?得上无关。” “听话。”他放轻了语调,继续道:“也未必用?不上,我也该为你安排后路,以?免受我牵连。” 薛嘉宜叫他说得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又试探道:“现在的情势……很危险吗?” “外头的事,我自有?处置,你不必担心。”谢云朔板着?脸道:“只是事有?万一,你总得叫我安心。” 听口气,他并不想和她讨论谈论这些。薛嘉宜低着?脑袋收下?了,没?再说什么。 虽然……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 谢云朔摸摸她?的脑袋,道:“怎么,不相信我?” 薛嘉宜摇了摇头:“没?有?不相信你。” 她?一本正经地又道:“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想想的。我希望,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不是被推着?走的,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云朔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轻笑着?,低头又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只要我在你的选择里,多久……我都可以?等。” —— 饶是他不说,薛嘉宜也能感受到,整座宫廷,眼下?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连一贯置身事外的庆安宫、以?及其他几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妃的宫室,如今都有?些肃然的意味。 繁炽几番召集庆安宫的人,三?令五申,不许乱跑、不许惹事。 当然,即便没?有?她?的提点,最近的宫人们也都很老实,晓得要夹着?尾巴做人。 今岁开春,皇帝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虽然用?时日无多来形容尚早,但?是大家都很清楚,一旦开始走向了下?坡路,很多事情,就是无可转圜的。 即使?皇帝依旧对于立储之事兴致缺缺,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也快要架着?他做下?决定了,总不能真拖到百年后,眼看着?皇宫变成演武场。 不过,如今的形势,看起?来是燕王与景王分?庭抗礼,可谁也不敢真的忽视了其他几个有?名有?姓的皇子。 病龙也是龙,皇帝还没?有?虚弱到对朝政丧失掌控力的地步,朝中依旧有?忠于皇权的纯臣,他若真的临了了突然看哪个小儿子顺眼,立下?传位诏书,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前朝剑拔弩张如此?,后宫更不可能安生得了,许多早早跟着?皇帝的妃子,如今都一把年纪了,也开始按捺不住重操起?了宫斗旧业,就连一向宽厚的王皇后,据说最近都换了副坏脾气,打罚了好几批不安生的宫人。 得以?暂时出宫一趟的薛嘉宜,有?一种透过气的感觉。 这种时候本不好出宫的,但?谢云朔为她?寻了个侍疾的借口,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反正就是让薛永年称病了。 想到薛永年尽管吃瘪,还不得不威服于亲王威势的样子,薛嘉宜就非常没?志气地高兴了一下?。 今日给她?驾车的,依旧是陈卫。他有?心和?薛嘉宜攀谈,但?薛嘉宜想到这人之前递她?的动静给谢云朔那边,就有?点不想理他。 好在定府大街本就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距离宫城并不远。 陈卫没?唱多久的独角戏,一块带着?“薛”字的门匾便映入了薛嘉宜的眼帘。 她?现在的心境,早和?当年刚回京城时的不一样了。 那时毕竟年纪尚小,又兼刚来到这片陌生的繁华里,心里不免对渺茫的亲情还有?所期待。 眼下?,薛嘉宜看着?这块匾额,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这几年,她?也极少?回薛家,偶尔回来,也和?今日的目的差不多。 侍疾虽说是借口,但?既来了,薛嘉宜自然也要去给薛永年这个父亲问安。 秦淑月一脸小心,领她?去了正院的寝堂。 对于这位继母,薛嘉宜没?什么恶感,但?是她?也知道,秦淑月如今待她?这么谨慎是因为谁,心里并无特别的感触。 房内光线幽暗,看着?倒真的像弥漫着?一股病气,薛嘉宜微微一惊,见礼后,瞥见上首圈椅上那道瘦削的中年男人的影子时,更是有?些悚然。 薛永年这两年仕途不顺,地位尴尬,她?是知道的,听闻去年秋察的时候,他被皇帝放出了吏部,连平调都没?做到,换到了其他地方坐冷板凳去了。 其实以?他的起?点来说,这绝不算一个多么大的挫折,事实上,如他前半生那般顺风顺水的官途——有?得力的岳家撑腰,才是十?足的稀罕。 然而人的心气,有?时候就是经不起?一点这样的对比。 薛嘉宜对他并不关心,平静地问过安,得到了薛永年两声仿佛鼻腔里哼出来的潦草回复后,便想要退下?了。 她?稍一屈膝,正要退下?,往供奉了朱婉仪牌位的小祠堂去,却见圈椅上那道灰暗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薛永年朝她?走来,声音里带着?阴霾:“我同你一起?过去。” 第58章 黑洞洞的小祠堂内, 青烟缭绕。 薛嘉宜再度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下有些意外。 这?间小祠堂,是当年朱婉仪当年带着他们生活的屋子改出来的。朱家出事?, 她这?外嫁女的身?后托处,自然也没了?另外的选择。 薛嘉宜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 洒扫之类的活计常做, 她看得出, 眼前的神牌、烛案, 都有人时时打扫归置, 不是因为她来, 才临时整饬出来的。 她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偏头一瞥,便见薛永年的影子,正立在檐外,没有进来。 但在朱婉仪的神位前,薛嘉宜无心多想,只深吸一口气?, 随即便点燃了?案前的清香。 今日她来,也并?不是为了?惊扰已故的母亲,寻得一个所谓的、正确的答案。她只是想在这?里?——在也许还存在着母亲气?息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母亲的轮廓, 其实在漫长的记忆里?,早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但是靠近她时, 那种源自本能的、安心的感受,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浅淡。 孤单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家。不过相比想念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 不如说是想念这?种感受。 盘旋的烟气?里?,薛嘉宜望着眼前的神龛,发着呆,漂浮的心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春寒料峭,有细微的风吹过,香烛上的火光轻轻一曳,扑朔着,像是要灭了?。 她回过神来,正欲起身?,拿簪子把火苗挑起来些,却见檐外的那道影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 薛嘉宜微微一讶,停步看他:“父亲。” 薛永年没有回应,只在她停步的间隙继续向前,先她一步,拿钎子挑亮了?那星烛火。 他仿佛没有觉察到女儿的眼神,只正视着眼前的憧憧火光,竟也垂首,给亡妻上了?三?炷香。 他的眼神很古怪,像愤恨,像怀缅,又像不甘。 薛嘉宜见状,轻轻蹙起了?眉。 然而到底是在母亲的灵前,又兼长幼有序,她紧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她早先几?次顶撞薛永年,也都是因为牵涉到了?她在乎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自己。 “我知道,你母亲恨我,也教得你恨我。”薛永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转过身?,看着薛嘉宜道:“但当年的事?,实在是怪不得我。” “东宫坍台,朱家的劫数已然注定,她非但不把自己摘出去,还要沾染是非,四处为娘家奔走。” “我阻止她,想她明哲保身?,她才恨上了?我。然这?件事?,便是到了?地底下、到了?她父亲朱翰的面前,也数落不出我的错处来。” 薛永年一路跟来,薛嘉宜便猜到了?他大概有话要说。 然而她并?不接话,只垂了?垂眼,道:“旧事?始末,与?我并?无瓜葛。” 她的母亲身?为朱家女,自有她的想法和考量,轮不到她这?个做女儿的来置喙。 闻言,薛永年却笑了?一声,道:“怎么与?你无关呢?我只是想说,你的母亲,也并?没有为那时尚在腹中的你考虑。” 薛嘉宜眼睫轻颤,没有应声。 薛永年捋了?捋他稍显干枯的胡须,举目又望向了?眼前的神龛,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留在薛家、留在京城长大,我又怎会?对你毫无父女之情?” 听到这?儿,薛嘉宜已经薄有些怒意了?,她直视着薛永年的目光,反问?道:“在女儿面前挑唆她和故去的母亲,这?就是身?为父亲该做的吗?” “挑唆?”薛永年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随即竟是抚掌大笑:“我不过是为你和你的母亲鸣不平罢了?。” “若不是为了?隐藏你那‘兄长’的身?份,她又何须苦心孤诣,连带你也得一齐远离京城,去乡下过那苦日子。” “可事?到如今,她和朱家一齐燃尽了?,又落得了?什么?就我可没有听闻,那位景王殿下,有在哪一次的奏章里?,上表为‘忠臣’平反呐。” 薛嘉宜秀气?的眉皱得更深,却是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记错的话,父亲,当年你若不是拜入朱家门下,也不会?有平步青云的仕途。” “作?为女儿,我也许可以怨怪母亲早早抛下我,撒手人寰;但你受岳家提携恩惠,却毫无顾念之心,又怎配反口指责?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就是当年置身?事?外的你。” 薛永年倒不至于因为这几句话,就绷不住面皮了?,然而眉心到底还是一跳。 曾为朱家婿的经历,是他最不愿提及的旧事。 薛嘉宜没有在牌位前和他争执的兴趣,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胸膛起伏,随即便重?新朝祠堂深处一拜。 薛永年的目光闪烁着,始终没有从她身?后离开,见她抬步欲走,他却是再度叫住了?她。 “方才这?些话,说得很好。不过……”他话音稍顿,目光幽深:“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你母亲鸣不平,还是因为,你已经对你的便宜哥哥,心有偏向?” 见薛嘉宜果真顿足,薛永年竟是又笑了?。 他一掸衣摆,阔步走在了?前头,淡淡道:“那正好,聊聊吧。” “有关你那兄长的身?世……想必,你会?愿意听一听的。” —— 陈卫是个活络的性子,就爱上外头跑一跑、转一转。 在宫内地位几?何不好说,出宫时,总归是要多几?分天?子近前的颜面——虽说以他的身?份,除却庆安宫的太妃,旁的贵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他原本是打算等在薛府外头,再去外面的茶楼酒肆走走,今日薛司仪是要拜祭母亲,想来不会?太快离开。 但秦淑月带人安排得很周全,又为他置了?安适的客厢,他索性就歇在了?薛家。 薛嘉宜回身?时,已过正午。 见她神情怔忪、面露哀色,陈卫并?不意外。 她素来是心软念情的人,从前祭拜“早逝”的兄长都难受得紧,今日是来给母亲上香,又怎会?不难过? 他张嘴说了?几?句安慰的好话,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薛司仪……咱现在回去吗?” 薛嘉宜勉强回过一点神来。 她深深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尽力不在陈卫面前显出异样?,只道:“不急,既是侍疾探望之名,我打算多待两天?。” “也好。”陈卫道:“景王殿下为您安排了?住处……”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薛嘉宜的嘴唇,在她听到“景王”二字时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一时愣住了?。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抿住唇,连唇线都抿得发白,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用了?,我许久未归,就在家里?待两日吧。” 具体关窍,陈卫并?不尽知,她既这?般说了?,他应下后,又讨好着,说了?一连串安慰开解的话。 然而他说什么,薛嘉宜一概没听清,只刻板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游魂一般,飘回了?继母安排的厢房,整个人像是被套在了?一张空荡的茧中,只剩下方才薛永年的话,在耳边无休止地回响着。 “你以为,你母亲和朱家那点伎俩,凭什么能骗得过所有人,也瞒得住我这?个丈夫?” “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母亲腹中的,原就是一对双生子。” “那现在,你不如猜一猜,我当时是否知晓,又可曾插手?” “你真正的那位兄长,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这?场‘程婴献子冒充赵武’的把戏,又到底有没有成功?” 第59章 薛嘉宜彻夜未眠。 眼下明明是寂寞的早春, 她却仿佛置身在仲夏的雷雨夜,耳畔雷声?轰鸣不绝,伴着豆大的雨点, 一颗一颗,砸得她心口生?疼。 她几乎不敢细想, 薛永年那几句话的深意。 翌日清早, 她仍旧没有缓过劲来。 但是她很清楚, 这样拖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薛永年要和她说这件事情, 又特特“好心”地留一晚给她考虑, 一定有他的用意。 书房外, 仍旧萧瑟的竹影横斜,薛永年正坐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须。 本?该是一副淡然闲雅的场景,可惜他的面孔中?,散发?着即使微笑也?挥之不去的阴郁。 房门大开,但薛嘉宜没有迈进去。 她站在门槛边,率先开口道:“父亲。” “多见外, ”薛永年扯起?嘴角笑道:“好歹叫声?‘爹’听听。” 从?前夜到现在,薛嘉宜的心跳一直是不正常的速度。她握紧了拳头?,尽力平静地道:“父亲何必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什么意图, 不如直说。” 薛永年却没再?给自己的女儿?眼神,只慢条斯理地研起?了墨。 “兄妹通奸, 确实是一桩丑闻, 但比起?他并不是太子的血脉,这件事,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吗?” 漫长的一晚,薛嘉宜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她把?拳心攥得越发?紧了,驳道:“你?说的话,不等于铁证。” “我?自有我?的凭据——也?许,你?真正的兄长还活着。” “你?早已投效燕王,若有这样的把?柄,又怎会憋到今日?” “燕王少谋断,离了皇后不过是莽夫。我?借他渡一程罢了,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底牌和手段都交给他?” “我?的身份更是无足轻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闻言,薛永年笑了,笑得晦暗莫明。 “自然是因为,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薛嘉宜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似是而非的几句话,你?以?为就能威胁得了我?吗?而且,见过故太子的许多人还活着,人的样貌也?做不了假。” 薛永年的笑意依旧幽幽:“心中?若有倾向,再?看草绳也?像蛇。长相又能证明什么?你?是我?的亲女儿?,也?没见多像我?这个?父亲几分呐。” 见薛嘉宜一时语塞,他站起?身,说了下去。 “不过,你?说得都对。只是有一点……” 薛永年掀起?眼帘看她:“皇帝需要景王这个?身份在场制衡,不可能放任燕王一家独大,即便他当真不是故太子的儿?子,也?不会揭开此事。” “所以?,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敢赌。” 听懂薛永年是什么意思的瞬间,薛嘉宜的脸色立时便变得煞白。 她再?听不下去了,颤声?喝止道:“够了!” 薛永年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紧接着,用一种轻蔑的语气笑道: “如果皇帝打算掩藏,那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可就都得彻底闭嘴了。” “你?既聪明,也?在宫里长了许多见识,不如猜一猜,到时候,从?小伺候你?俩长大的老嬷嬷,会不会……去地底下陪你?母亲?” 薛嘉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到底打算要我?做什么?” 薛永年微笑道:“合适的时机,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薛嘉宜偏开头?,不想看他:“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去害谁的。” 薛永年保持着笑意,却是道:“你?可以?这么想,你?甚至可以?把?我?今日所言,悉数告知你?那位‘兄长’。” “说实话……我?还真想看一看,你?到底会不会赌——赌他对你?的感情,足够如今的他,容忍这样的隐患。” —— 景王府内,秩序井然。 只是小花园里,不知从?哪儿?掉下来只乌鸦,半边羽毛都染了血,可怜巴巴的。 谢云朔路过的时候,刚巧看到仆下提着这鸟出去,不由挑了挑眉。 偶尔特殊情况,皇帝有旨,允他留宿东宫时,他才会留在东宫,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待在自己正经的府邸里。 “等等。” 小厮被他叫住,以?为是嫌乌鸦晦气,赶忙解释道:“殿下,这乌鸦不知是哪儿?飞落的,我?这便丢它出去。” 谢云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道:“别丢,留着吧,看看它是哪儿?伤了,能不能治。” 小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马上便缓过神,恭声?应是,捧着这鸟下去了。 身后,廖泽也?跟了上来,谢云朔瞥他一眼,问道:“帖子都退回去了?” 廖泽应道:“是,这几日门房收到拜帖,都退回去了。” 谢云朔随口又道:“管好底下的人。这段时间,敢背着我?去接触的,军法处置。” 眼看立储的事情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朝中?原本?中?立摇摆着的许多权贵,也?都生?出了最后押注一笔的想法。 廖泽挠了挠头?,不解地道:“殿下,我?听说……不管是燕王,还是八皇子那边,近些日子以?来,都很是长袖善舞。” 他没说的是,独他们景王府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是不是反会落了下风。 谢云朔睨他一眼,淡淡道:“人多有什么用?也?不是请客吃饭。”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忍住笑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收住了。 这种时候趋利迎合的,确实也?只能充一充光鲜的场面,派不上实际用场。 “是。”他恭谨抱拳,又问道:“殿下,之前盯着薛姑娘那边的暗卫……只留了两个?,其?他都撤回来了,现在可要做什么其?他的安排?” 谢云朔一时未答,只问道:“陈卫那边怎么说?” “他说薛姑娘这两天暂时留在了薛家,没有急着回宫。” 闻言,谢云朔倒也?没觉得奇怪。 薛家于她而言自然是不值得留恋的,她留着,估计是为了陪一陪已故的母亲。 “派人去一趟。”他吩咐道:“就说……我?请她过来。” …… 薛嘉宜到的时候,谢云朔正在庭前,逗那只折了半边翅膀的乌鸦。 大概是遇到了天敌,它受了伤,虽然扑腾着逃脱了,但还是难以?支撑,坠了下来。 主上的命令,底下人自然照办,府医叫小厮请来给鸟包扎的时候,嘴角几乎都在抽搐。 今日的阳光甚好,谢云朔早早就在余光中?看见了薛嘉宜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草绿的裙衫,远远望去,像是随风摇曳的柳稍。 薛嘉宜自然也?看见了他。 温煦的日光下,他的身影恍若玉树妆成,轩然霞举。 她的神色有一瞬恍然。 命运怎会如此荒谬?荒谬到有些好笑了。 他刚被认回东宫时,她曾经幻想过,如果他没有那重金光闪闪的身份,如果他当真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那该有多好。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切的转变,也?接受了彼此的心意,却又突然知晓了这样的转折。 她无法欺骗自己——薛永年所说,并非全无可能。 薛嘉宜顿住脚步,没有低头?,反还定定地看着近前的那道影子。 良久,她方才释然般朝他莞尔一笑,唤道:“哥。” 谢云朔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他没有察觉薛嘉宜神色里的异样,又或者,只把?这点异样理解成了,追思母亲的忧伤。 “来——”他没勾唇,眼里却有笑:“底下人刚巧救了只鸟儿?,我?不知该怎么照料,找你?瞧瞧。” 来看一只乌鸦,真的是很蹩脚的由头?。 他只是想见她了。 而她也?知道。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任凭密不透风的眼睫把?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方才走了过去。 “是受伤了吧?”她道。 鸟笼没关,但是这黑黢黢的鸟儿?显然没什么力气,飞不出来。 “嗯,翅膀上伤了,不像是箭镞所伤,应该是其?他的猛禽所致。” 他虽说着鸟儿?,眼睛却只看她,薛嘉宜不敢抬眸,只盯着眼前的乌鸦。 “真可怜。”她小声?地道:“我?去弄些食水来。” 见她抬步欲走,谢云朔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叫下人来。要准备什么?菜叶、又或者粟米?” 他有分寸,很快就松了手,薛嘉宜却觉腕间一烫,把?手悄悄缩回了袖中?,揉了揉。 “种子,或者菜虫什么的……它应该都吃的。” 风轻云淡、天气晴好,他和她并肩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回薛府,薛永年可有为难你??”谢云朔直呼从?前那“父亲”的名姓。 薛嘉宜摇头?:“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他最是逐利之人,如今想也?不会。” 谢云朔正说着,身前,薛嘉宜的肩膀却忽然一抖,他赶忙上前一步,拢住了她。 “怎么了?” 他这回没急着松手,低下头?,薄唇快要擦过她的眉梢。 “没什么……”暧昧的气氛丝丝缕缕蔓延,薛嘉宜浑身一僵,偏开头?道:“那虫子忽然弹了一下。” 她动了动,挣开了他渐渐收拢的臂弯,不自在地道:“哥……其?实你?不找我?,我?也?想来找你?的。我?有正事想和你?说。” 她温淡的眉眼中?,浮现起?一丝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挣扎神色。 话一旦出口,把?它说下去就不是那么困难了,薛嘉宜撤开一步,继续道:“这两日,我?想了很久……” 尽管她什么都还没说,谢云朔心下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摁了摁跳动的额角,道:“不必急着回答我?。那日允了你?的,我?不逼你?,你?可以?慢慢想。” 薛嘉宜叫他一哽,再?开口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眶像是浸在了酸水里。 “也?许是和母亲待在一起?的缘故,这两日……”她咬着唇:“我?的心乱乱的,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谢云朔眉心一紧,听她继续道: “在严州府的时候,夏天好热,我?们一起?搬了竹床到院子里,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冬天冷得打哆嗦,我?们一起?烤火,数着栗子埋进去……” “栗子烤得烫烫的,我?不敢剥,你?给我?剥好,又笑我?,拿你?的手来烫我?耳朵……” “哥。”薛嘉宜低下脑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道:“我?想明白了。” “对不起?。” “我?想……我?们还是适合做兄妹。” 风仿佛静了下来,只有那只病得要死掉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在鸟笼里叫了两声?。 薛嘉宜的心,随着这股死一般的寂静沉了下去。她张了张唇,正想再?叫一声?“哥”,却听得他突兀地笑了出来。 “你?记得够清楚的。” 她怔怔抬眸,对上他平静的、一点不似笑意戏谑的目光。 “那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说过……” 谢云朔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说,长大后要嫁给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第60章 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不谙世事, 见?身边的人家都是一对对夫妻,便?以为这天底下,只有做了夫妻, 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过往的回忆快要将薛嘉宜淹没,她?的眼睫在抖, 辩解的声音也是散的:“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当不得真。” 玩笑话。 谢云朔噙着这三个字,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所以, 那天夜里, 你与我说的……也是玩笑话?” 薛嘉宜想到了会面对他的诘问, 却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她?有些害怕。 她?低下眼帘,避左右而?言他:“我没有答应你什么?。” 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想否认,那些说他是最重要的人的话。 谢云朔唇边讽笑更深,他上前一步, 道:“是,你是没有答应我什么?。” 他的步伐很稳,眼神?死死地定在了她?的脸上,“可你亲了我。” 薛嘉宜下意识想要闪躲, 手腕却叫他一把扣住了。 谢云朔握着她?指尖,轻触向他的唇边, “先?亲的这里, 记得吗?” 他一点点朝她?俯身,宽肩在阳光下投出一片足以完全覆盖她?的阴影:“然后是……”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脸也慢慢凑了过来,眼看一记她?绝不想此时出现的吻就要落下,薛嘉宜咬了咬牙,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的下盘很稳,没有被?推动分?毫,她?自己?倒是叫这力气反作用了回 来,身形趔趄,叫他再度拉回了身前。 “你要做什么?!” 她?别开头,紧咬着牙道。 谢云朔没有松手,眼神?里甚至是困惑的:“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你是觉得我万事都能由你,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又或者,你眼中的兄妹,就是可以做这种事的?” 他是无心之言,然而?却正?好?戳中了薛嘉宜此刻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她?当然知道,薛永年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为的就是要挟她?。 可就算薛永年是在骗她?,所有的谎言,却也建立在可以成真的基础上。 朱婉仪身怀有孕的时候,故太子、朱家都还未出事,薛永年即便?是装,也不可能对妻子毫无关心。 即使?郎中无法从脉象中确定,孕妇的腹中到底是几个孩子,可随着月份渐长,又怎么?会完全分?辨不出来? 而?从薛永年后来平步青云的速度来说,他定是早早在事发前就已变节。他若真察觉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又怎会不做鬼? 想到这儿,薛嘉宜心怀惴惴、神?色微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该如何言说,自己?可能是他的亲妹妹,他有可能……和自己?真正?的血亲苟合了,叫他日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心里只剩下恶心? 她?不敢去?求证,心里甚至有一个可耻的念头在叫嚣,鼓动她?把这件事忘掉,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最后的一点理智还是浮现在她?心头,薛嘉宜不再挣扎,任凭谢云朔攥着自己?的手腕,闭上了眼。 明亮的阳光打在她?的眼皮上,即使?紧闭着眼睫也觉得眼前一片恍然,她?有一瞬出神?,说出口的话,却没再心软。 “这两?天,我想清楚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冷:“若非你有意诱哄,我不会说出那些话。” “见?过母亲后,我想通了,我不该与你继续这段不伦不类的感情。”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味。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唤她?名字:“薛嘉宜。” 日光下,扑朔的长睫好?似蝶影,她?颤颤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她?,眼底似是微红。 “你有没有觉得……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薛嘉宜难过极了,她?偏开脸,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认错认得这样轻易,也不知是酝酿了许久。 谢云朔缓缓松开了紧扣在她?腕间的手,眉眼凛漠:“你当真想好?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忍下眼底湿意,低声道:“抱歉……如果我还能做什么?弥补你的话。” 她?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纯粹,仿佛真的在思考,能拿出什么?来补偿他的感情。 谢云朔忽然觉得很好?笑。 “弥补……”他轻哂一声,只问道:“我想要的,你能给吗?” 薛嘉宜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云朔没有回答。 薛嘉宜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细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 “抱歉,是我的错。” “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再影响你。” 谢云朔注视着她?,戳破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怕影响我,还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她?的眼睫倏然一颤,显然是叫他说中。 谢云朔眼底有一瞬晦暗,旋即却像卸掉了什么?包袱一样,轻缓地叹了口气:“你不必有这种担心。” 他下颌微扬,任凭日光将视线照得模糊不清,“母亲临终时的交代,我不会忘。” …… 于薛嘉宜而?言,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意料之外的是谢云朔的反应,他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薛嘉宜想,也许她?对他而?言,本就只是一点执念、一点失去?血缘牵系后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她?几次三番地踟蹰、后退,便?如他所说,和玩弄他的感情也没什么?区别,他大概已经失望了。 她?退还了那块还没焐热的令牌,离开了他的王府,没敢回头。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离开,那种直面他眼神?时、如芒在背的感受却还盘桓在她?身上,没有消失。 摇晃的马车里,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她?得做点什么?,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的这种惶恐与不安。 —— 薛嘉宜走?后,谢云朔伫立原地许久。 直到日光偏斜,乌鸦又咔嘎着叫了两?声,他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的神?色犹自封冻,并不见?什么?变化,只把玩着那块被?推回来的令牌,淡淡吩咐道:“去?查清楚。这两?天,她?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有后面这两?句,廖泽也能听懂是查什么?。 他肃声应下,见?谢云朔这一副阴云缠身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殿下……我觉得,应该是在薛家出了点什么?事?” 谢云朔未答,只是忽而?转过头,问他:“我现在……看起来很失态吗?” 廖泽酝酿了一下,还是诚恳地道:“有点儿。” 其实?不只是有点儿。 可以说是很明显的失态。 有些人失态像雪山倾崩,有些人失态……会像冻土结冰。 前者只要见?了,人尽皆知;后者虽然更隐晦,但身边熟悉些的人,却也看得出异样。 谢云朔抬手,用掌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随即竟是牵动嘴角,很僵硬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平静地道:“不过不会了。” 他大概……已经想通了。 廖泽不懂谢云朔在说什么?,呆了一下,好?在没有被?追问,他很快就夹着尾巴、奉命探查去?了。 临走?前还得了句吩咐,把装那乌鸦的鸟笼子撤了下去?。 …… 早春的日光,依旧是暖的。 谢云朔的目光在日光下流转而?过,心里想着廖泽刚刚随口替她?解释的那句。 局外人都能猜到的枝节,他再关心则乱,也不会猜不到她?那儿是有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是反复无常的人,相反,就是因为对这段感情很谨慎,她?先?前才会有那样多的犹豫和挣扎。 他该保持着这份理智,然而?这一刻,心底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管怎样,她?不告诉他,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 60-70 第61章 薛嘉宜最后回了一趟薛府。 在宫外逗留得已经够久, 她打算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就回去。 然而,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薛永年时, 她还是?不能够平心?静气地叫出那声父亲。 薛永年知道她从哪儿来,非常斯文地笑了一声:“去见了自己的‘兄长’, 不该高兴吗?” 薛嘉宜本不想答话, 从他身?侧走过后, 却还是?没忍住, 回头?道:“总之,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她与?谢云朔说那些话, 不只是?因为那点缥缈的血缘关系。 她知道,薛永年不是?什?么好人,很多事情,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她不可能真的拿洪妈妈他们的命冒险,去赌他会不会干脆鱼死网破、把?当年的旧事捅出来。 只有她失了他需要的价值,他才会没了威胁她的必要。 薛永年却是?凉凉地一叹,随即道:“多年兄妹情……你以为, 三言两?语就能断了吗?我?若真的以你为饵,他照样会乖乖咬钩。” 薛嘉宜在袖底攥紧了拳心?,稳住没有露怯:“可我?凭什?么照你说的去做?” 薛永年反看着她,笑道:“想试探我??” 薛嘉宜咬着牙, 没有再理会他。 她本就没有带什?么物什?,收拢后正要离开, 等候在外的薛永年却又突然叫住了她。 “到底是?我?的发?妻呐……死后这么多年, 还能帮上我?的忙。”他忽然一叹。 薛嘉宜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薛永年平静地与?她对视,直接道:“你母亲的尸骨, 其实并没有葬在薛家祖坟。” 嗡的一声,浑身?的气血仿佛都涌了上来,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洪妈妈也记挂着朱婉仪的身?后事,但当年要带着她和?谢云朔回严州府,怕薛家反口,没有时间顾及。 不过当时洪妈妈还是?留了个心?眼,花了钱、找了京城专办白事的人家,请他们盯着点薛家。后来知道薛家是?有好好治丧的、也扶了棺椁出京,洪妈妈才安心?带着他们,上了去往严州府的大船。 无论如何,朱婉仪能免受牵连,不收流役之苦,便是?因为她不再是?朱家的人,既然已经没有办法回朱家了,葬在薛家的祖坟里,总也好过在阴间做游魂。 可眼下听了薛永年的话,薛嘉宜的脑子?里却陡然一阵嗡嗡作响。 难道都是?做样子?的?难道薛家当初为了把?自己撇得更干净,竟让她做了孤魂野鬼? 薛永年的眸间却烧燃起了诡异的火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忽而问道:“为父从前?总觉得,你和?阿婉长得不像——脾气更不像。可这么看着你发?起怒来,倒还是?很像她的。” 他早已经记不清朱婉仪新婚时是?怎么看他了的,但最后的那些时刻,怒视着他的那道影子?,午夜梦回,却仍旧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凭你也配叫我?母亲的名字!”薛嘉宜通红着眼,怒骂道:“畜牲行径!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丈夫、你这样的父亲!竟然拿一个母亲的身?后安宁来威胁她的女?儿!” 薛永年凉凉地叹了口气,随即,竟是?笑了:“我?何时说了,要拿她来威胁你?” “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他顿了顿,悠悠地道:“她葬在何处、受何处的香火供奉,知道的,唯我?一人。我?若事败,日后,可就没人能去她的坟前?,和?她说一说话了。” —— 今天的太阳晴得很稳。 春光明媚、和?风徐徐,薛嘉宜却没有心?情欣赏。 她频频向外张望,几乎把?焦躁写在了脸上,陈卫回头?瞥见了,不由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吗?”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叫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没有了,太妃虽然宽仁,我?也该回去了,不好继续在宫外久留。” 陈卫笑笑,道:“这倒不是?太妃娘娘宽仁,是?景王殿下的颜面呢。” 这一贯左右逢源的内侍不知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不过随口附和?,却不知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是?怀歉的,对谢云朔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怎么能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和?他的关系只有进?、没有退,她是?不可能缩回那座名为兄妹的堡垒的了。 只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他大概也很失望吧。 她设想过要如何面对他的盛怒,却未料得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像接受了出游时看到的坏天气一样,只短暂地失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倒宁可他凶她、怨怪她,也许她心?里还好受些。 然而此刻,薛嘉宜也没心?情去分辨当时谢云朔的那一点微妙的反应了。 薛永年的威胁仍旧悬在头?顶,有一件事……她现在不得不做。 —— 景王府中,派出去的暗卫很快去而复返。 薛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人口简单,就连府宅都坐落在热闹的地方,想要查,其实是?很容易的。 “薛姑娘已经回了宫里,一切如常。” “……薛永年那边,最近却是?多参与?了两?场文会,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事。 薛永年前?几年升得太快,又是?在吏部这种位置,难免得罪了些人,现在被挤去了其他司部的闲职,既没了圣心?也失了后台撑腰,此一时彼一时,官途俨然是?么有可以使劲的地方了。 一个仕途不畅、又自负文采的文人,可不就得往自己擅长的方向使使劲,给自己的心?里找点平衡? “至于前?两?日……”廖泽拣重要的说了一通,往案前?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下去:“呃……薛姑娘在薛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只是?有一点……” 长案前?,谢云朔适才缓缓抬眸,目露困惑:“什?么时候,也敢与?我?卖关子?了?” 他这话的口气像玩笑,廖泽很硬地也笑了一声,赶紧说了下去。 “前?几日,殿下便把?安排在薛姑娘身?边的暗卫撤掉了,具体在薛家发?生了什?么,事后实在不可考。不过薛永年后来,再去他上值的时候,他的同僚有闻见,他身?上夹杂着一股香烛的气息。” 廖泽没有把?猜测说出来,但谢云朔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明白—— 陪伴泉下的母亲,便是?薛嘉宜留在薛家那两?日的头?等大事,薛永年身?上染到第二天都未散去的香烛气味能够说明,父女?俩大概是?有相处的。 这其实很不寻常,因为从前?还在薛家的时候,这个眼里只有利益的男人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的女?儿。 谢云朔眉梢微抬,他稍一思?忖,忽而问道:“薛永年这几次去的文会,都是?谁做东,又有哪些其他的宾客?” 能在王府供职,还是?行此隐秘之事,暗卫们自然也不是?戳一下才动一下的方轱辘,早把?相干的事情都查了个底掉。 廖泽在袖兜里掏了掏,双手递上了一份名录。 “属下整理了几次文会上人员的名字,请您过目。” 廖泽做事确实是?妥帖,甚至还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人都给圈了出来。 谢云朔看东西?一贯快,一眼扫到了底后,目光忽又上抬,停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姓上。 他屈指在这个名字上叩了一下,道:“我?记得,此人从前?是?邓家的家臣。” 八皇子?的母亲淑妃,便是?姓邓。 虽说他这个八皇叔年纪很轻,根基也比不了他和?燕王,但在皇帝那里,算是?受信重的儿子?了。 廖泽不免为谢云朔的记性咋舌,京城的关系盘根错节,他圈画这些尚要核对,而谢云朔竟是?连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底细都是?张口就来。 短促的走神?过后,他忙道:“属下立即派人去查。” 说完,他挠了挠头?,又道:“……若只是?以文会友,仿佛也不能说明什?么?”、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嗤了一下,道:“我?不是?破案,不需要证据。” 廖泽了然:“属下明白,会派人继续盯紧薛家那边的。不过说来这人也……” 他稍有迟疑,不过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薛永年:“若真的能又再勾上八皇子?的线,也算是?……” 后面的半句话声音比较低,但是?谢云朔还是?听见了尾巴上得“三姓家奴”四个字。 这话说得实在促狭,饶是?他在薛嘉宜走后一直神?经紧绷,也不免轻哂一声。 不过谢云朔很快还是?正色道:“盯好他,静观其变。” 这一次的事情,其中一定有薛永年窜上跳下的缘故,只是?不知……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想到薛嘉宜,谢云朔的眼神?又沉了下来。 不是?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也有人想利用她做文章。可是?风言风语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事情差不多禀报完了,廖泽刚要退下,前?院又有侍卫递信进?来。 “殿下,宗小将军那边来信。” 最近的局势比较敏感,谢云朔与?宗尧之很少?联络,更不会私下里见面。如无必要,宗尧之想是?不会送这封信来。 廖泽非常乖觉地接信递上,捎带着附近的其他仆下也都退下了。谢云朔拿起拆信刀,破开了火封。 果然是?有必要的事情,是?燕王处的动向——此人已经相当按捺不住,甚至已经开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与?五军营的都统私相授受。 宗尧之来信在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是?要隐而不发?、将计就计,又或者,直接捅到皇帝那里去。 谢云朔心?下有了主意,不过还是?先继续往下读。 剩下的,无非也是?些类似的事情。 谢云朔神?色平静,可等视线落到信的末尾处时,瞳孔却是?骤然一缩。 几句寒暄的套话后,宗尧之婉转地来问了他一件事。 他说,是?宫中太妃请他来问的。 …… “终身?大事,不是?小节……” 春日渐暖,宗太妃的膝上却还拥着那张羊毛的小毯子?,她带着点和?煦的笑意,拉着薛嘉宜的手问:“前?些日子?,是?想叫你再想想,你如今……确定已经考虑好了?” 老人家的掌心?叫手炉暖得热热的,薛嘉宜无端有些想掉眼泪,抿唇忍下了。 “是?。”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垂眸道:“我?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不能叫让泉下的母亲……还为我?担心?。” 第62章 薛嘉宜没有料到, 宗太妃这次答允得这样轻快。 见她微怔,宗太妃松下?眉眼,忽又回头, 朝繁炽微笑道:“我倒也?想把你嫁出?去,只?是晚了。不若我给你加点儿虚衔, 再自你家中为你挑一二子侄过继, 日后给你养老, 如何?” 繁炽红着眼眶, 别过头道:“太妃娘娘说什么呢?自打来您这儿起, 奴婢就没想过走。” 薛嘉宜漆黑的瞳仁一颤, 总算终于听懂了宗太妃话里隐晦的意味。 繁炽在庆安宫的老人了,叫她离宫养老的可能?,恐怕只?有一种。 即使已经进宫数载,薛嘉宜掩饰情绪的本领依旧没修到家,宗太妃察觉到了这道投来的欲言又止的关切目光,微微一笑。 “早两年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还有力气, 什么都想插手管一管。”面容宁和的老人轻喟一声,道:“家族、后辈……现在想想,其实什么也?管不了。” “任你什么人物,也?就活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熄灭了,也?就没了。连自己的身后托处, 也?终究是要交到后人的手里。” 宗太妃大?概只?是随口一叹, 并没有想收到什么回复,她很快便转过话题,又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问道:“你自己的事情,可与景王知会过了?” 这话问得太直白,薛嘉宜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 见她如此,宗太妃心里就有了答案,道:“无论如何,他与你有兄妹的缘分,一码归一码,你不好?把他当外人。” 很多事情无法明说,薛嘉宜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宗太妃又问道:“怪先前我将?你强留在宫中吗?” 薛嘉宜没多想,便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的。” 也?许一时愤懑失措,可她现在却是庆幸,至少她和他的私情没有在那?时便被摆到明面上。 否则,薛永年那?日的话炸开之后,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薛嘉宜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这些年,对您的庇护……我唯有感激。” 尤其是那?段以为自己连最?后的至亲都失去了的那?段时间,宗太妃、还有相熟的其他人,也?确实给了她很多关怀。 在庆安宫,她感受到的一切平静与宁和,都是真实的。 她眼神诚恳,话却说得像背书,宗太妃失笑,不过还是又叮嘱了一句:“我倒是后悔管了这个?事情。不过事到如今……就算你真的找了夫婿,也?该去请他掌掌眼、给他请安才是。” 宗太妃说完,复又让繁炽拿了私库的记簿出?来,言道要为她好?好?添笔嫁妆,大?概,是有补偿之意。 …… 回房之后,薛嘉宜的心下?依旧有些惴惴。 宗太妃说得是对的,她想做什么,确实瞒不了谢云朔那?边。 且不论他与宗家的紧密联系,光说他如今的身份,他若有心阻碍她的婚事,实在是轻而易举。 就这么悬心了好?几天,直到繁炽那?边,拿来宗太妃亲自过目过的名册来找她,薛嘉宜才陡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明明是好?事,可稍回过神后,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针刺似的难过。 他大?概是真的叫她伤透了心,不打算插手她的事情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压下?心底那?些矫揉造作的情绪。 “春暖花开,也?是宜嫁娶的时候,想择新妇的人家也?不少。”繁炽用不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与她道:“太妃很重视你的事情,吩咐下?去的时候,除却家世,还特地?嘱咐了,要仔细着郎君的人品。” 薛嘉宜自是一番感谢,随即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能?入太妃娘娘眼的,自然样样都好?。我也?没什么好?挑剔旁人的,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想知道,有没有哪家的郎君是急着完婚的?” 繁炽奇道:“你如今这般恨嫁?”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一时未答。 第一次向太妃提起时,她只?拿婚事当逃避,然而现在,她却是不得不嫁了。 在薛家的最?后那?天,薛永年搬出?朱婉仪的坟冢相挟,随即又提起她的婚事。 她以为他要故技重施,要挟她嫁给于他有用的人,却未料得他只?是道:“你嫁与谁,我都不左右,只?一点,婚期必须定在六月之前,具体的日子,到时由我决定。” 她不知他的意图,就这么答应了,实在心有不甘。于是她说,要她答应可以,但前提是,他要带她去朱婉仪的埋骨处走一遭,祭拜一番。 好?浅显的试探,薛永年只?轻笑一声,道:“自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你不必担心。待你婚后回门,我会安排,叫你同郎婿去坟前请安。” 薛嘉宜已然听懂关窍在哪儿,咬着牙道:“你要利用我的婚仪做什么?就不担心我走漏风声吗?” 薛永年反问她:“你敢吗?” 她哽了声息,没能?再问下?去。 最简单、最直白的阳谋,有时候就是无解的。 “我都答应你。”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婚仪过后,我要将?母亲的坟冢迁出?来。而且……” 她捏紧了拳头,复才尽力平静地?道:“有的事情,不论你拿什么来威胁我,我也?不会做的。” 薛永年唇边笑意更深:“怎么,担心我让你在婚仪上,一刀捅死你的好?阿兄?” “放心,不会的。”他瞳色愈加深沉,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神采:“谋害亲王这种事情,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薛永年说的这些话,薛嘉宜没有打算告诉第三个?人,自然也?不会吐露给繁炽。 她只?垂下?眼,赧然般道:“我年岁到底是不小?了,既有了嫁人的打算,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繁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想歪了什么,正色道:“到底是太妃指婚,你不必担心谁反悔作梗。” 不过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多嘴,很快换了话题。 繁炽年纪也?不小?了,对于做媒这种事情有一种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的热衷,她颇为兴致勃勃地?同薛嘉宜说项了起来。 名册上的郎君,基本上都能?数出?和宗家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过出?身都不太高。 “高嫁是要吞针的……”繁炽翻过一页,“我觉得女子嫁人,还是安稳为要。” 见薛嘉宜点头,她微笑道:“依我的眼光,我看……季家的这位二公子很不错。” 薛嘉宜原本很有些心不在焉,听见这个?姓氏后,却是一怔。 她下?意识反问道:“季二公子?” 繁炽颔首,道:“他出?身清流,家中人口简单,又非需要挑大?梁的长?子。只?一件,他早已二十余许,却不知怎地?,一直没有婚配。不过这一次……”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薛嘉宜,说明了情况。 听完,薛嘉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道:“是主动?请托了关系,把自己加上的?” 繁炽点了点头。 宗太妃要为信重的女官挑个?好?人家的消息传出?去后,其实不少人家都意动?。 在太妃跟前镀了金,总也?是不同了,若非如此,当年庆安宫挑女官,也?不会有那?么多小?娘子来应选。 “季陈两家,早年间同为清流,有些交情。”繁炽道:“他先找的陈筠,陈筠后来再找的我和太妃。” “原来前日陈老师进宫,为的是这个?。”薛嘉宜有些微妙的不好?意思了起来:“她都未曾与我言说。” 只?来问了她的功课,又给她带了一本新收集的百草经。 繁炽便笑:“八字没一撇,与你说什么。不过这事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 风高气爽,季淮等?在茶肆中,心下?是难得的焦躁不安。 即使时下?民风还算开放,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也?很有些不好?,于是他没有定二楼的雅间,只?定了一楼的位置,茶座间有屏风相隔,既不落人话柄,也?有说话的空间。 他看着天边偏斜的日影,一会儿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心,她今日出?宫……是否会有什么事务耽搁? “劳驾。”季淮叫住了过路的小?二,指了指桌上的陶壶:“有些凉了,劳驾换一壶来。” 小?二应下?,撤走了茶壶,季淮正要坐回去,却忽见锦屏另一端,一道鹅黄的裙裾翩跹而来。 他腾地?就站直了,道:“薛姑娘。” 薛嘉宜摘下?了帷帽,她大?概也?是局促的,捏在帽檐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季公子,久等?。” “我回家了一趟,耽误了些时间,抱歉。” 正好?小?二换来了新的茶水,季淮展臂请她入座,道:“无妨,我也?是刚到。” 这几年,两人私底下?的见面其实很少,薛嘉宜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寒暄,她想了想,只?道:“听闻季公子去岁秋闱中举,还未当面道过喜,是我失礼。” 顺天府的乡试,惯来是要比其他地?方更难考中的。 她还记着他的事情,季淮笑道:“薛姑娘的贺礼,在下?都已经收到了。那?方砚很好?用,与我近日新寻的笔山很配。” 薛嘉宜不由莞尔:“得用就好?。” 她只?是浅浅一笑,季淮却有一瞬微妙的走神。 同她温淡的脾性一样,她笑起来也?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只?一泓清浅的笑意,蓄在她颊边浅浅的梨涡里。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她的,但这一次,听闻她将?要许亲的消息之后,他却一丝犹豫也?无,心底便浮现出?了那?个?从前一直影影绰绰的念头。 察觉到他的注视,薛嘉宜捧起面前的杯盏,有点儿不自在地?,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入口有回甘,她却觉得舌根苦涩,但最?后也?只?得鼓起勇气,开口道:“季公子,我今日因为什么找你……想必,你是清楚的,我便不卖关子了。” 季淮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挑了挑眉,道:“是想好?了要拒绝我,但又碍于之前的缘分,所?以想当面告知?” 他这话说中了一大?半,薛嘉宜愈加赧然:“我……” 季淮的眼神依旧诚恳,他道:“我知道,我年岁不小?,长?你六岁有余,又是才有了个?举人身份,更不是出?身什么富贵人家……” 薛嘉宜睁大?了眼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一开口,季淮果然不说话了,只?眨了眨眼,倒像是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才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 在看到季淮的名字前,她并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她是对自己的婚事抱着利用和逃避的心思,可那?些人家,为的本也?不是她本人,而是庆安宫,又或者……是为了与她有旧的那?位殿下?。 本就是利益交换,即使她有所?图,也?不会觉得愧疚。 可如果对方是真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季淮不是蠢人,很快便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句话……”他稍顿了顿,叹口气才道:“其实更狠一点。” 无异于直说,她对他无意了。 薛嘉宜其实本就很少拒绝别人,更不要提是这种事情,闻言,她耳廓都有些发烧了,忙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 季淮却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道:“薛姑娘既邀我见面,不知,可愿听我说两句?” 薛嘉宜缩了一下?,重重点头:“你说吧。” “我知道,你正是把真心看得宝贵,才不愿意辜负。”季淮苦笑了一下?,道:“但对我而言,这岂不是更不公平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季淮一贯是温润和气的模样,今日却展现出?了一点微妙的攻击性,“旁的小?郎君都有机会,只?因他们对你无意?我反倒是因为这一点真意,倒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见她怔住,秀气的眉也?一点点皱了起来,大?概真的是在思考,季淮笑了一下?,趁势道: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个?好?机会,我该向你郑重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季,家中行二,尚有……” 未至晌午,客人不多也?不少,窸窣的人声刚够盖过两人的交谈。 而茶肆对过的客栈二楼,一身玄青直缀的矜贵郎君正安静地?坐在角落。 他低着眼睑,只?专注盘玩着手里一条褪了色的彩绳,似乎并未将?视线,投去其他地?方。 仿佛也?并没有看见另一边,两人相谈甚欢,她连耳尖都羞红了。 第63章 茶肆里的二人, 没有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 季淮的语气实在太诚恳,诚恳到薛嘉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第二次。 她抿了下唇,踟蹰了一会儿?, 还是道:“……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但我当下已经做了选择。”季淮只笑:“其?实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的所谓‘真意’也只有三分?, 不?用担心无法给?我十分?的回馈。” 大概是担心听到第三次拒绝, 他没留气口, 接连又道:“这些话?, 只是想说明我自己的心意, 并没有要求你?如何?的意思?。不?过冠冕堂皇的话?以外, 我定?然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薛嘉宜不?知该怎么回答,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她显然没了谈兴,季淮也不?勉强,轻巧地转过话?题,说了些不?咸不?淡的闲篇。 对于他而言,眼下是一个还算游刃有余的场合, 但对于薛嘉宜而言,显然不?是。 两人没有聊太久,未几,季淮便问道:“时辰尚早, 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薛嘉宜把手重新放在了一旁的帷帽上,微微颔首, 却没动作。 季淮会意, 主动先起身道:“我还有些琐碎事宜要处理,薛姑娘想要去?哪儿??如若顺路,可以送你?一程。” 他主动退了一步, 免了她又要再拒绝。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好意,起身道:“多谢季公子,不?过不?用劳烦了,我想随意走走。” 临走前,她攥着手心,最?后与他郑重地道:“今天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 茶肆外,天依旧晴得稳稳的。 和?暖的日光洒在身上,照得薛嘉宜的意识颇有些抽离。 从谈及婚嫁之事起,她就一直能感受到,自己心下那?有如死水微澜的状态。 她站定?在檐外,稍微缓过来一些后,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记有些熟悉的声音。 “薛姑娘。” 薛嘉宜身形微僵,一时没有转身。 她听出来了,这是谢云朔身边那?个姓经的侍卫。 “我们殿下请您,移步小叙——” …… 薛嘉宜没生出什么抗拒,麻木地叫经荣领去?了二楼的雅间。 不?大不?小的屋室内,窗牖大开。谢云朔并未抬眸,只朝她淡淡道:“坐。” 薛嘉宜咬着唇,朝他一礼,道:“殿下可有要事?” 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虚,她没什么好心虚的,真的到了他面前,却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局促。 见她不?动,谢云朔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笑意轻敛。 他抬起比曜石还要深沉几分?的瞳眸,看向她,道:“可以与旁人见面,与我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出几分?淡淡的威压,薛嘉宜没来由地心头一酸,低下脑袋,在他对过而坐。 “只是不?想耽误殿下的时间。”她一面说,一面垂下眼帘。 气氛微妙,她想做点什么来缓解,伸手要去?碰面前的杯盏,却发现座位前摆着的这副茶具,大抵是动过的,手又是一缩。 谢云朔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极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以为今日是我太清闲,在此地蹲守你??”他叫了侍人来,重新换了一副新的茶具,又道:“不?过是刚好与人在此谈话?恰巧看到你?,才叫你?来打个招呼。” 薛嘉宜不?知该如何?回这句话?,只抠了抠膝上的衣料,低低“哦”了一声,道:“是我失礼,不?知殿下在此。” 她这闷声不?响的样子,叫谢云朔的心气愈发不?顺。 他忽然也没了说那?些敷衍套话?的兴趣,直看着她,问道:“你?选好了?” 薛嘉宜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没有。不?过快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她没什么好瞒的。 谢云朔勾了勾唇,似笑非笑:“这么快就要定?下婚事,是为了防备我吗?” 薛嘉宜垂下眼:“……不?是。” 她若要依薛永年所言,把婚期定?在六月结束前,满打满算也不?剩多少时间准备,得早做决定?。 沉默有如灰雾肆意蔓延,谢云朔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缓缓呼出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气。 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信不?过我。” 他的语气缥缈,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喟叹。 薛嘉宜的眼睫蓦地一颤,她抬眸看向他,嘴唇下意识张了一下。 然而很快,她却又垂下了眼睫,轻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为自己斟了杯酽茶,啜了一口,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极为明显的自嘲。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手指也不?自觉绞紧了膝上的衣料,好一会儿?,她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日……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娘子……”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谢云朔真的笑出了声。 他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对他自己。 明明早不?是第一回被她抛起又摔下,他刚刚,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期待她给?他一个他想要听到的答复。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总归是没有选择他。 “不?必说这些了。”谢云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薄唇边,随即竟浮现起一丝还算温文的笑意:“只要你?记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已经释然,薛嘉宜忍下鼻腔中?忽而弥漫的酸涩之意,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叠契书自方几的另一边被推了过来,她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过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与前面说的巧遇实在不?太相符,谢云朔转过脸,下颌线绷得很紧,没再看她。 “只是些屋契和?地契,你?总不?会想从薛家出嫁。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 薛嘉宜有点儿?想哭。 她都这样做了,他为什么不?能对她狠心一点。 她努力克制,开口时还是带着哽声:“我这几年,勉强算是有些体己,太妃也……” 此番宗太妃打算一齐为她和?庆安宫另外两个打算嫁人的女官指婚,名?为添妆的赏赐给?的极为丰厚。 “我给?的东西,是会咬了你?的手吗?”谢云朔冷下脸,道:“这些契书已经落了你?的名?字,你?若不?要,那?就拿去?丢掉。” 绣着云边的袖间,终于还是伸出来几根葱白似的指尖。薛嘉宜低着头,接过契书,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她的犹疑,落在谢云朔眼中?,俨然是另一种?情绪,他眼神微黯,道:“有这么提防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道:“我没有。” 轻飘飘的三个字,相比辩解,更像是一种?默认。谢云朔提了一口气,站起身,道:“不?管你?有没有,总之,护着你?,是母亲当年的嘱咐。” 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送你?顺利出嫁后,我自会如你?所愿,和?你?……断个干净。” 最?后的心防似乎也轰然垮塌了,薛嘉宜瞳仁微颤,良久,方才注视着他,小声说,好。 —— 一旦彻底决定?迈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 薛嘉宜也终于开始认真地考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季淮所说自然让她动容,可同样也让她心生隐忧。 一个人,做朋友和?做丈夫,是不?一样的。她结识的季公子,只是勉强作为友人的寥寥几面。 他对她有好感、有情谊,这反而是一件麻烦事。 世上不?存在不?图回报的感情,他有付出,就一定?会期待从她这里获得情感上的回馈,不?是当下,也会是未来。 可她不?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能给?出这样的情绪。 但她最?后,本着自己的私心,还是选了季淮。 ——他如今功名?在身,已经谋了外放的缺。 原本他是有心再考一考的,但京中?局势莫明,他的父亲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干脆把儿?子早早安排好了事。若非如此,季家也不?会想这么仓促定?下亲事。 而季淮外放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城。是否山明水秀,薛嘉宜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个方向,离严州府不?算近。 这样很好,她想,她嫁得远远的,可以绝了所有人的心思?。 远离京城后,无论是薛永年还是其?他有心之人,也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算计谢云朔,而日子久了,谢云朔大概……也会平淡淡地把她淡忘,无论是作为兄妹,还是作为别的什么。 就当是她自私吧,她永远、永远,也不?想叫他知道,薛永年所述的那?个可能。 亲事定?下之后,薛嘉宜回了一趟薛家,语气坚决地和?薛永年道:“婚期已定?,如你?所愿。你?想利用这场婚仪做什么,我不?管,但是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带着母亲的遗骨返乡。” 有些日子未见,薛永年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居然扫去?了不?少:“答应你?的事情,我何?必食言?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该瞒着全天下的,我也会瞒着。” “只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别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尾指那?么长的玉瓶,递到了薛嘉宜眼前:“婚仪上,有人一定?会喝你?敬的酒。” 薛嘉宜眉心一跳,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眼瞳:“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底线。” 母亲对她确实极重要,可是已故之人的托处,只是生者的慰藉,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这点念想,去?害活着的人的性命,遑论是他。 “毒害亲王,我可没这个胆子。”薛永年道:“此药和?酒服下,只会让人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便可解。你?大可拿找活物来试此药,看看能否印证我的说法。” 薛嘉宜没接,偏过头道:“我的婚仪,他未必会来,我劝你?另寻更稳妥的办法。” 薛永年淡淡一笑,眼中?不?见笑意,声音却愈加低幽,带着一股蛊惑的意味,“他一定?会的。” 薛嘉宜反问道:“所以你?费尽心机,只是想让他醉一场?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永年自然不?答,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我的目的……有何?紧要?” “要紧的是,这场婚事过后,你?就可以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了,不?是吗?” “永远不?会再有指责你?们有悖伦常的声音,你?和?他,也不?会再因为彼此,陷入没有意义的牵绊。” 第64章 乍暖还寒的?日子很快过去, 眨眼间,京城的?天气已经薄有些暑意。 景王府内,谢云朔斜倚在小池塘的?白玉立柱旁, 掌心里托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底下洒。 池子里游着?几?尾品相极好的?锦鲤, 皆是?皇帝近日所赐。只可惜今天的?日头不够好, 否则一池金鳞游动起来, 还能更漂亮一些。 这老?头开春以来, 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转了性, 大有将手上权柄下移的?架势, 对一干儿孙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打压为主,竟是?平等地多有优容。 “殿下。”廖泽抱了抱拳,与他禀道:“今日,那位薛大人又得了陛下召见?。” 不知?怎地,沉寂多时的?薛永年,近日来又叫皇帝想起来了,多次得召御前?, 听取政见?、侍候笔墨。 谢云朔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道:“谁叫他谄诗写的?,正中龙屁。”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憋住, 笑出了声。 他努力?绷了一下,正经地道:“可若没有御前?的?消息和没有递诗的?途径, 想来这‘龙屁’, 也没那么好拍。” 岁寒大病的?那一场之后,老?皇帝已经雄风不在,几?乎没有再召过新的?嫔御, 但他在这方面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好色的?老?头,一干旧人里,还算年轻的?淑妃、那位八皇子的?生母,算是?近来伴驾最多的?了。 当然,这一切只能算作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勾结的?证据。 谢云朔当然知?道廖泽在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问道:“盯出什么结果了吗?” 廖泽低下头:“属下惭愧,没查出薛永年私底下与八皇子有什么联系。倒是?燕王那边,最近与五军营那边越走越勤了。” 谢云朔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鱼食也拍了下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多动多错,先这样罢。” 他话音稍顿,视线自水面缓缓上移,随即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今日可有客来?” 这个问题,比先前?的?什么朝政什么局势难回答多了。 廖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月,那位薛姑娘飞速定下了亲事?,郎君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 其实这位季二公子早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之前?却一直没有婚配,此番定亲后,婚期却赶得极紧,于是?隐隐有了传言,说这位季公子早就心慕薛姑娘,一直没成婚是?在等她,这会儿等到了,可不就迫不及待了么? 若是?廖泽半点不知?内情?,大概也会当个乐子听听,但他在谢云朔回京前?就跟在了他身边,很多事?情?不可谓不清楚,心下便实在有些微妙。 特别今日——是?那薛姑娘之前?递了拜帖,要携自己的?准夫婿前?来王府请安的?日子。 但谢云朔的?心情?到底如?何,廖泽便也看不出来了,若说毫无波澜,也不会清早开始就搁这儿喂鱼的?,喂得那鱼肚子都滚圆,像是?一点也定不下心做正事?,可若说心情?有多起伏,面上看着?也不像。 他敛了敛心神,答道:“前?院还没通传,想是?还没有,可要遣人去问一问?” 话音未落,门房便应声而来,恭声道:“殿下,前?院有客,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与他的?新妇……” 廖泽眼皮一跳,赶忙截断他的?话茬,道:“事?带到就好,多嘴多舌什么,只是?下了定,哪就算新妇了?” 谢云朔的?神情?倒依旧平静,唯独眼瞳幽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堆叠渐深的?云彩,淡淡道:“请他们?去客堂稍坐,我一会儿就来。” —— 踏入这座王府前?,薛嘉宜是?有心逃避的?。 但是?之前?宗太妃的?话,还是?叫她听进去了。 无论如?何,她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哥,她要成婚了,于情?于理?,都该带她的?未婚夫婿,来和他正经的?见?一面。 然而那些强压着?的?情?绪,却在再见?到他瞬间,倏地就浮了起来。 今日的?日光不算鼎盛,照在堂前?出现?的?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上,正好镀作一层暖调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光明磊落,仪表堂堂。 谢云朔在门边顿足,目光只在她身前?落了一瞬,紧接着?,便落到了她身畔的?那个人身上。 察觉到薛嘉宜的?迟滞,季淮以为她在紧张,隔着?衣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提醒。 “虽是?你兄长,我们?也该先行?礼才是??” 薛嘉宜很快回过神来,抽回手,几?不可察地朝季淮的方向偏了偏头,以示自己听见?了。 谢云朔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垂了垂眼。 ……看起来很亲昵,也很克制,仿佛真的有一点恩爱眷侣的样子。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谢云朔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痕,眼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在真的?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并肩出现?之前?,他始终抱有着?一种不愿自己戳破的?幻想。 而现?在,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幻想,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戳破了。 她已经选了别人。 任何的?理?由、任何的?借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身边的?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他们?会成为这世上连接最紧密的?两个人、共度余生,即使他是?她的?亲哥哥,和她真有血缘关系,日后,也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何况,他不是?。 他拥有的?过去,不过是?一场阴谋的?副产物。 谢云朔只觉胸腔里的?血都叫这股愤怒烧得滚沸—— 凭什么?她才认识这个男人多久,见?过几?面? 二人向他见?礼的?声音一齐传来,谢云朔眉心克制不住地紧皱,他略略呼出一口气,绷着?脸,大跨步越过两人,往上首的?主位走去。 他背对着?朝后抬手,乖觉的?仆从立时便领了两人入座。 薛嘉宜心下原本?还算平和,可抬眼见?得谢云朔几?乎有些发白的?脸色,还是?怔了怔。 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薄唇边甚至还挂着?礼节性的?一点笑意,然她心下,还是?有一瞬心悸。 薛嘉宜敛下目光,抿了抿唇,没吭声。 谢云朔已经缓了过来,掸了掸衣襟坐下,没察觉她一闪即逝的?目光。 他率先开口,与两人——主要是?季淮问好,又说了些平淡的?客套话。 场面和谐到有些诡异。 说实话,季淮来之前?,心下其实有些紧张,普通的?大舅哥也就罢了,但是?身为亲王的?大舅哥……确实要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不过浅聊了两个回合之后,他心头的?顾虑便打消了。 谢云朔没有摆亲王的?架子,季淮也还算是?个健谈的?人,气氛还算过得去,只有薛嘉宜显得过于沉默,只偶尔微笑着?,应和两句季淮怕冷了她、抛来的?话茬。 直到最后,谢云朔的?眼神才舍得从她身上轻轻掠过。 “既已做了决定,以后……”他平静地又看向了她身边的?那个人,一字一顿地道:“以后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后悔。” 也许是?自作多情?,但薛嘉宜总觉得,这话是?同她说的?。 她眼睫轻颤,却也没能听懂他所言的?全部。 一旁的?季淮,也以为这句话是?在敲打他,自是?一番承诺不提。 稀松平常的?谈话结束后,时辰其实还早,只是?初夏的?天气实在多变,说话的?功夫,天边的?云层叫风吹得越来越厚,竟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 天瞬间就黑了一多半,一点也不像晌午的?天。 稍显阴暗的?堂前?,谢云朔缓缓走出,停在了踟蹰在檐下的?两人身后,问道:“可备了雨具?” 季淮回答:“多谢殿下关怀,马车上倒是?备了。” 谢云朔微笑提议:“不若留下来,用顿便饭再走?也许雨一会儿就停了。” 薛嘉宜有些犹豫,悄悄扯了一下季淮的?袖子。 季淮看出她仿佛不太愿意,想了想,还是?低声和她道:“殿下相邀,拒绝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薛嘉宜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松手,点了下头。 季家不是?不知?道她和谢云朔的?这层兄妹关系,否则季淮没那么容易遂愿。 那位季京兆,素来是?个秉公行?事?的?人,得罪的?权贵不少,老?皇帝尚且与他有几?分君臣情?谊,也需要放一个这样的?人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来制衡,可若龙椅上一朝换了人……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燕王那边,早就被开罪得死?死?的?。眼下这种情?形,哪怕是?为以后计,季家也很难不生出一些自己的?倾向来。 季淮是?真心求娶她,也有心与景王拉好关系。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直接敲定了这件事?:“那好,正好也叫你们?尝尝,王府庖人的?手艺。” …… 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应和着?越来越聒噪的?雨声用完了。 雨势不见?小,但是?总没有厚颜一直在人家府邸里待着?的?道理?,季淮也不好意思太劳动王府的?下人,自己跑去马车上取雨具。 一道身影,缓缓压在了薛嘉宜的?背影上,谢云朔缓步踱到她身边,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从前?,你最不喜欢阴雨连绵的?时候。”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她说话:“雨天确实是?很讨厌的?,滴滴答个没完。” 薛嘉宜垂着?眼睫,没有应声。 从前?她确实很讨厌雨天。 诗情?画意的?烟雨江南,只存在于文人墨客的?想象,真正身处其中,只会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阴冷。 漏瓦要修、蓑衣要补,半夜还会有一声声的?惊雷,穿过墙壁,炸响在她的?耳廓。 良久,她方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谢云朔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雨幕的?另一端,季淮已经匆匆赶了回来,他看向薛嘉宜,目露歉意:“抱歉,不知?怎的?……车辕竟断了……” 薛嘉宜微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谢云朔。 谢云朔的?目光依旧,他平淡地道:“这样啊……许是?木头老?化,又遇雨水。若实在走不了,在王府留宿也无妨。” 未待谁的?答复,他便叫来了王府的?管事?,知?会他去安排客厢。 末了,谢云朔才礼节性地笑了一下,道:“本?王还有公事?,先走一步。” …… 管事?安排好了两间厢房,请两人各自落脚。 这倒是?正常的?礼数,毕竟还是?未婚夫妻,更讲究一些的?地方,甚至都不会叫两方在婚期见?面。 留宿比用顿便饭亲厚太多了,不是?对客人的?态度。 季淮对此也颇有些惴惴,他本?只想借一辆王府的?马车回去。 不过见?薛嘉宜也有些出神的?样子,他倒笑着?来劝慰她了:“看来,我是?沾了你的?光了,你们?兄妹俩,当真情?谊深厚。” 这是?一句薛嘉宜无法反驳,也无法应承的?话。 她轻声别过话题,道:“我也很羡慕你们?家中的?氛围。” 这段时间,她和季淮见?面的?次数多了不少,说的?话也多了许多,渐渐了解了他家里的?情?形。 季淮温文一笑,与她又说了会儿话。 雨就这么下了半日,两人便在这儿留了半日,到了晚间,谢云朔似乎忙于公务,并没有回来,薛嘉宜心下渐安。 大概真的?只是?看在旧日亲情?的?份上吧,薛嘉宜想,她那些微妙的?感觉,大概只是?自作多情?。 入夜后,她心事?稍解,很快便在一股暖香中安然卧下。 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薛嘉宜昏昏沉沉地想,好似是?之前?在东宫里闻见?过。只是?这一次的?香气,比上一次嗅到的?,仿佛还要浓郁许多…… 屋外的?雨声本?就催眠,她没能再想下去,沉沉的?眼皮很快坠下。 她未曾察觉,有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唇边。 第65章 翌日, 薛嘉宜早早醒来。 她不算认床,但昨晚在这陌生的?客厢里,竟也一夜好眠。 除却半梦半醒时, 仿佛做了一场梦。 夜色中,仿佛有?人深深地凝望着她, 然她却不记得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醒来后, 更是全都忘了。 王府来服侍她的?侍女, 是之前就在谢云朔私宅里见?过面的?丝云。面对这些多少有?些知晓她和他之前情形的?面孔, 薛嘉宜总是有?些局促的?。 好在这丝云很?是乖觉, 仿佛今日才是第一回见?薛嘉宜一般,以客礼相奉。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却仍旧弥漫着潮湿泥泞的?气息,丝云打开了门窗,屋内残留的?那一点香气,便都被雨后的?清新所取代了。 另一边,季淮自是也已经起身, 两人打过照面,便打算一齐离开。 要走?的?时候,总归是要和主人家知会一声,原只打算和王府的?管事说, 却没料得,谢云朔正好也在前院里。 今日是要上朝的?日子?, 他头带玉冠、腰束革带, 一身老气沉沉的?亲王朝服,也叫他穿得金光闪闪。 见?两人相携而来,谢云朔转过眼神?来, 眸底幽深而平静。 “今日天公?倒是作美,”他道:“本王已经命人修理好了你们?的?车马,另备有?薄礼。” 季淮朝他谢礼,谢云朔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尚有?朝会,耽搁不得,本王倒是送不得你们?——我的?妹妹、妹夫出门了。” 听到这声“妹妹”时候,薛嘉宜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谢云朔几?乎没用这个称呼来叫过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唤她的?小名,今日却不知为何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只叫得她心口一跳。 可抬眸看向他时,他的?神?情却一切如常。 季淮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谢殿下恩典”、“成婚那日,还请殿下光降”之类的?话。 不过谢云朔都说了自己要上朝,他自然也不会纠缠太久,很?快就收了声,要带着薛嘉宜一起退下了。 薛嘉宜跟上了季淮,从?昨日起,就一直显得过于沉默的?她,迈出几?步后,却突然顿足,缓缓回过了身。 谢云朔正在低眸,整理袍袖,仿佛没有?在意,余光里靠近的?那个身影。 “殿下。”薛嘉宜犹豫了一下,在对上他的?眼神?前还是开口道:“你最近……小心一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谢云朔抬起了黑漆漆的?眼珠子?,“你想?说什么?” 薛嘉宜咬了咬唇,没再解释,像是怕被他拦下似的?,仓促一礼后,便提着裙边,走?到了季淮的?身侧。 “可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季淮在原地等她,低声问道。 “没有?,我只是想?亲口请景王殿下,一定要来赴宴。” “殿下待你不薄,既答允了,又?怎会不来?”季淮闻言笑道:“我今日观你二人,虽非血亲,有?时眉眼间的?神?态细节,倒还真的?有?些相像……” “哪有?……” 两人说笑着离开了,声音渐远。 就像昨日他听到的?那般。 谢云朔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边忽又?泛起了笑意。 这样瞧着,还真是有?些般配。 可惜,整夜未曾断绝的?雨声中,凝视着床帐间那张安然宁和的?睡颜,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要她。 昨晚浓稠的?夜色中,他凑过去,轻吻她唇边。 无所谓她心里到底有?谁,又?想?着谁。 她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 景王府的?门匾消失在视野尽处之后,薛嘉宜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季淮看出来了,温和笑道:“看来,你多少还是有?些惧怕这位殿下。” 薛嘉宜缩了缩肩膀,一时未答。 她从?前是不怕谢云朔的?,不管他冷不冷脸,在他面前,她总有?窜上跳下的?底气。 然而现在见?他,她却只剩下心虚,心虚到了极致,就是害怕。 真实原因无法言说,薛嘉宜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从?前只是从?前,现在,他身份高贵,我自然也怕。” “身份虽变了,但好在景王瞧着是念旧情的?人,你瞧,给你封的?礼多厚。”季淮感叹道:“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在想?,你的?兄长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才算对得起你那时的?夜奔。” 薛嘉宜叫他说得鼻子?一酸,小小地抽了口气。 季淮见?状,轻巧地转过话题,与她认真地道:“不过你放心,日后,这世?上,会多一个待你好的?人的?。” 薛嘉宜眼底微红,别开一点视线,道:“从?前萍水相逢,你待我……就已经很好了。” 几?次三番伸出援手,是她来到这座对她而言过分空寂的?京城后,难得算得上朋友的?人。 季淮笑了一下,“那要待你更好才是。” 这些日子?和她见?面多了、相处多了,他心底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倒是如春风漫过的?野火一般,渐渐蔓延了开来。 不过也不奇怪,他想?,她本就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纯质真诚。 越是没说什么山盟海誓,越显得恳切异常。薛嘉宜从?没这样觉得对不起过一个人,她眼圈更红了,却没应声。 抱歉,她在心里对季淮说,抱歉,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周全所有?的?办法。 —— 婚期一再压缩,备婚的?各项准备事宜也变得格外紧凑。 薛嘉宜的?婚事,薛家人插不上什么手,宗太妃对她格外体恤,安排了繁炽来操持,还请了陈筠来帮忙,摆出了大包大揽的?架势。 继母秦淑月对此?倒是松了口气——她完全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那位薛老夫人大概很?有?些想?法,然而不知她的?儿子?和她说了什么,她竟也没吭一声,只是会在薛嘉宜偶尔去上房请安的?时候,发出一些不满的?哼声。 婚事到底是两姓之好,薛嘉宜不想?自己的?举动给季淮或者季家惹来什么非议,最后还是没有?搬出去,不过,她是重新整饬了那间当年朱婉仪带着他们?生活了七年的?院子?,打算从?这儿出嫁,就当是母亲还看着她。 日子?一天快似一天,直到定好的?良辰吉日到来,被喜娘拥簇在妆台前坐下的?时候,薛嘉宜还有?些恍惚。 少时,她见?乡中的?邻居姐姐出嫁,还去凑过热闹。 邻居姐姐见?她来,还笑着拿平时舍不得用的?口脂,在她唇上也抹了一点。 时过境迁,她再看到这样鲜妍的?红色,竟是在镜中自己的?脸上。 喜娘是做惯了红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处变不惊的?新妇,不由笑道:“果真是宫里出来的?女官,瞧着气度,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儿比得上呀!” 薛嘉宜在喜娘的?吹捧里回过神?来,没有?应声。 不过能?在高门做这种活儿的?喜娘都是人精,无需她搭话,也能?彼此?把话都搭得高高的?。 装扮好后,天边已经是蒙蒙亮,泛起了蛋青的?颜色,梳上了高髻的?薛嘉宜站起时还有?些艰难,是喜娘扶她起来的?。 “哎哟——”喜娘笑得合不拢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得意之作,“这么标致的?女儿家,老天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 薛嘉宜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 喜娘的?动作很?利落,距离接亲还有?一些时间,她正想?起身走?走?,屋外,却有?另一道身影走?来。 薛永年站在门槛外,扬了扬手,“都出去,我与女儿有?体己话要说。” 这样的?日子?,父女间有?话说并不奇怪,喜娘们?不疑有?他,退了出去。 薛嘉宜站定在妆台前,没有?动,直到薛永年走?近,她方才轻轻后退一步。 “别忘了要紧的?事情。”薛永年淡淡道。 薛嘉宜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人多口杂?” 薛永年笑了一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 嫁衣的?袖底,薛嘉宜不由攥紧了拳头:“你难道不怕,我今日不照你所说去做吗?” 她不知薛永年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知道,那杯要敬给谢云朔的?酒,一定是他谋算里最重要的?一环,所以才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只为确保一个准确的?、让他饮下的?时刻。 其?他的?宴席和场合都不行,只有?婚仪能?做到。 从?新嫁娘出门,再到男方接亲、拜堂礼成……讲究点的?人家,都会确认好每一环的?时间。 “是吗?”薛永年笑意更深:“那你私底下,又?何必真的?找来猫儿狗儿的?来试呢?” 他又?往前了一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自己也许都试过了。” 薛嘉宜眸光微闪,像是叫他说中了。 见?状,薛永年的?神?色颇有?些志得意满,他拂袖欲走?,却突然听得一身嫁衣的?薛嘉宜平静地开了口。 她报出了几?种药材的?名字,又?道:“你确实没有?骗我,毒性不强,至多只能?致人昏睡。但是……” 她的?语调并不高亢,薛永年却是眼皮一跳。 不待他再说什么,薛嘉宜便继续道:“父亲,你大概……弄错了一件事情。” 她轻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此?时此?刻,你的?棋局已经展开,现在,该是你求着我走?完这步棋才是啊。” 薛永年已经不止眼皮在跳了。 他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眼神?更是阴沉了下来:“你以为,我会只留你这一条路可走?吗?” 薛嘉宜保持着清浅的?笑意,拂了拂自己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袖,道:“没关系,我可以赌。” 直到此?时此?刻,薛永年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正视过这个女儿。 她猜得大抵是对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这一环若脱了手…… 他略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早就被浑浊染透了的?眼瞳:“所以,你想?要什么?” 薛嘉宜的?眼神?不比他有?温度多少,她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地道:“现在、立刻,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埋骨之处,到底在哪里。” “听不到确凿的?地点,我是绝对不会为你所用的?。” 扮演被威胁的?角色,实在是不好受,薛永年脸色铁青,道:“现在告诉你又?如何,马上就是你的?婚仪。” 薛嘉宜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话已至此?,薛永年只得冷冷地抛下了一个地址。 薛嘉宜在脑海中快速盘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渐渐冷却。 “我记下了,你最好不是在骗我。”她收敛神?色,漠然道:“因为从?现在到礼成,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遣人去查探,你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 房中的?小插曲,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喜娘最后为薛嘉宜抿了一遍鬓边的?碎发,又?为她补了些许口脂,便扯来了那张鲜红的?喜帕。 轻飘飘的?红色落下,薛嘉宜垂了垂眼,掩下了眼底那一点迷茫的?神?色。 她并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她深吸一口气,搀着喜娘的?小臂迈过门槛,走?到了院中。 虽然蒙着盖头,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骤然变亮的?天色,不自觉眯了眯眼。 她已经能?听到外头的?鼓乐声,是花轿已经来了。 然而搀着她的?喜娘,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们?便松了搀扶着她的?手,退开了两步。 “殿下——” “景王殿下!”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她本能?地想?要逃离,下一瞬,却自盖头下看见?那只熟悉的?温厚手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出现的所有婚俗都是为了剧情发展,不要在意细节啦~没有认可某些习俗背后糟粕的意思[求求你了] 第66章 手腕间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强硬, 短暂的怔愣后?,薛嘉宜匆匆回过神。 她?正欲挣脱,喧闹的锣鼓声中, 谢云朔却已经松开了手。 “兄长送妹妹出嫁……不是天经地义吗?” 也许是耳畔声响太杂的缘故,这道声音虽然离得很近, 却显得平静而渺远。 按照京城的习俗, 本就该是新嫁娘的兄弟、或者是舅家人来引路, 或背或扶, 送她?坐上那驾要去往郎君家中的喜轿。 鲜红的颜色里, 薛嘉宜低垂眼帘, 轻声应了一句,好。 她?犹豫了一下,该如何搭上眼前这截玄色的衣袖,下一瞬,喜帕下的视野却忽然被抬高了,她?还来不及惊呼,一双沉稳而有力的手就已经勾住了她?的肩膀和腿弯, 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刹那间,心?跳声简直要盖过锣鼓的喧嚣,骤然被抱起后?,身体的本能让薛嘉宜扶住了他的肩膀,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才僵了一下, 把手悄悄收了回来。 事实?上, 就算不扶,他也不会叫她?摔下去。 ……他抱过她?很多次,从还是小孩子时就是了。 早年朱婉仪还在的时候, 她?还没有那么懂事,又常常生?病,一难受就哭。 这种时候谁也哄不好她?,非得要哥哥搂着才能好些,而那小大人似的小郎君,明明板着脸,却也愿意叫她?黏着他,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身上。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不自觉攥紧了手心?,直到谢云朔的声音和夕阳的余晖一起,隔着喜帕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她?才从毫无征兆便泛起的思绪中挣脱开。 “你心?悦他吗?” 他低声问她?,步履未停。 薛嘉宜浑身一僵,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她?只要说?一个不字,他仍旧会…… 她?忽然很庆幸这张精工细绣的喜帕,掩住了她?的所有表情。 薛嘉宜咬了咬牙,毫无回避地回答了他:“当然。” 既已走到了今天,给他无谓的希望,又有什么用处。而她?这般懦弱的人,本也与他并不相称。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垂了垂眼,眸光微闪。 他平视着前方,忽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其他人呢?” “哪怕只在某个时刻,某个瞬间?” 薛嘉宜攥着自己嫁衣下摆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直到离门?外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她?方才轻声开口,道:“没有。” “自始至终,我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殿下。” 谢云朔没有再问下去。 从正院到已经停驻在门?前的喜轿,不过数十?步,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早有乖觉的仆妇打?起了轿帘,请她?移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从他松开的臂弯里下来,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花轿。 一旁,迎亲的季淮和其他几个季家郎君皆是朝他行礼,受宠若惊之余,季淮忽又觉出些惶恐,感慨般道:“殿下能赏光来喝杯喜酒,就已是我们的荣幸……” 谢云朔面色不改,只微笑道:“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必如此客气。这里也没有什么殿下,只有送妹妹出嫁的兄长罢了。” 他的语调平平,季淮却无端品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不待他再仔细分辨,傧相便悄悄拽了他一下,耳语道:“再不起轿,后?面的时辰要赶不上了。” 季淮这才正色一揖,随即便转过身,在乐官的高唱声中,翻身上马。 他今日一身红彩,眉梢又挂着难以自抑的喜色,人逢喜事精神爽,端得是十?分风流倜傥,翻上马背的时候,甚至有围观的路人发出惊呼。 轿身终于有了细微的晃动,薛嘉宜端坐轿内,心?绪愈加起伏。 她?心?神并不在这场喜事上,很有些坐不住。 先前应下薛永年的话,不过是虚与委蛇。 今日诈他,更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他措手不及了,她?才能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阴险狠毒的父亲。于是,得知那个地址,她?立时便告知了提前安排好的婢女,请人帮忙跑一趟,去试他话的真假。 算算时间,也不知城里城外这样跑一趟来不来得及…… 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手心?,想到这么多年,母亲真实?的坟冢前,不知可有人清扫、又有无香火供奉,她?更是坐立难安。 正悬心?的时候,轿身上传来两声轻叩,是她?与那婢女约定的信号,薛嘉宜神色一凛,轻轻侧过身去,从轿底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刚塞进来的字条。 她?掀起喜帕一角,看?清纸上的字迹后?,眉心倏地便是一皱。 婢女说?,她?们本打?算从离得最近的东阳门出城,可今日城门?竟然提前落钥了,据说?是为了追查什么犯人。她?先来复信,让另一人绕路去了其他方向的城门看情况。 薛嘉宜心?下攀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这么巧吗? 可提前关闭城门?……薛永年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再从更远的城门?回来,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薛嘉宜心?乱如麻,然而喜轿外的鼓点声愈加欢腾雀跃,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季府。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抑下纷杂的心?跳,在全福人的搀扶下,手执宝瓶,缓缓走下了花轿。 早就预演过的一个个环节,在众人齐刷刷地注目下进行。她?心?下虽不免紧张,但到底没有出错。 季家是体面的人家,没有谁在此时刁难新妇,季母甚至含笑看?了一眼纠结手往哪儿?放的儿?子,揶揄道:“怎么了,你这手是新长出来的不成?” 几个同样仪表堂堂的傧相闻言,非常配合地哄堂大笑了起来,季淮满脸通红,把红绸的另一端递到了薛嘉宜手里。 “该拜堂了。” 他温声提醒。 薛嘉宜轻抬唇角,大概是笑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蒙着盖头,点了一下头。 赞礼官的高唱很快开始,手执红绸的一对新人,在男女傧相的引导下,缓缓走向?了喜堂正中。 烧燃正旺的龙凤花烛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夕阳余晖的尽处,谢云朔安静地凝望着堂前的那一双璧人,眼神却像是在放空。 有人想借机与他套近乎:“今日的新人,可真是般配啊……听闻当年,这季家新妇与殿下有兄妹之缘……” …… 细碎的议论?声、交际声,不绝于耳。 婚仪再如何隆重,也只是之于新人本人,对其他被延请而来的宾客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场合。 拜过堂后?,喜娘们便拥簇着两人进了新房,即使薛嘉宜没有全然沉浸在这份氛围里,可真叫那一杆玉如意挑开喜帕的时候,颊边也不自觉红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她?想,开弓没有回头箭,风波总会平定的,而她?也该正视自己往后?的人生?。 一项项讨喜的流程接连完成,最后?的合卺酒饮过之后?,喜娘们唱起了撒帐的吉祥话,婚宴便要正式开始了。 季淮作为新郎,该去前头席间待客,薛嘉宜也该随他一起,去见一见季家的亲朋。 新房内的人群渐渐散去,薛永年却站定在了原处。他的眉宇间毫无郁色,看?向?薛嘉宜的眼神,仿佛真的是在看?亲厚至极的女儿?,都快要掬下泪来。 “这些年……是我亏欠小女良多,如今幸得良婿,想来她?的母亲,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话听来恳切,季淮也为之动容,连道自己定不负所托。 只有薛嘉宜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她?的眼睫颤了颤,而薛永年也适时走到了她?身边。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仿佛已经知道她?的无功而返,开口时,声音却关切极了:“这些年,你可仰赖景王殿下不少照拂,一会儿?别?忘了……好好敬他一杯。” “否则,只怕你母亲泉下难安。” …… 主桌的宾客寥寥,有谢云朔这个上宾在,其他人也都成了陪客。 他今日似乎无意应酬,甚少端起眼前的琉璃盏,神色中有些抽离般的淡然。 直到那一抹鲜红的裙摆,蹁跹而至。 礼法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站定,举杯说?了些体面的敬辞。 谢云朔起身,微笑着,满饮了这杯,随即便侧过身,看?向?了一旁的薛嘉宜。 她?今日妆点得格外鲜妍,一身红到秾艳的嫁衣,衬得她?颊边飞红、好似灿霞。 这份与她?平素清丽截然不同的姝艳,几乎叫他移不开眼。 谢云朔的视线格外灼烫,像是要将她?洞穿,偏偏表情又看?不出一点异样,薛嘉宜想要偏开脸,侧目,却又正对上薛永年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 她?轻轻抬手,拦住了要为他续酒的侍婢,亲自上前,为他斟了一杯。 宽大的衣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掩蔽,没有人看?见她?发颤的指尖。 喧闹的堂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举杯道:“殿下,我敬您。” “多年照拂,无以为报,”她?微微仰起脸,却没看?他:“愿你……早日寻得一心?人,与她?共剪西窗。” 谢云朔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却是一言不发,只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旋即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目光,看?着眼前的新婚夫妇,一字一句地道:“既是你们的喜事,怀渡兄,该是我祝你们才是。” 他抬了抬唇角,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清酒为贺,祝你们……岁岁安康。” …… 席间的酬酢还未结束,季淮瞥见薛嘉宜屡屡回望,以为她?是累了,侧过脸,低声与她?道:“前头有我就好,今天恐怕还有的折腾,你先回去歇着吧。” 成婚是一件庄严且累人的事,季家虽不算世家大族,但该有的礼节一点也不少。何况他的父亲,那位季京兆打?算借这场喜事,与先前一些关系有些僵的人家缓和关系,季淮的脸都快笑裂了。 薛嘉宜看?着谢云朔刚刚离开的方向?,悄声提醒季淮:“我看?景王殿下方才离席了,仿佛是有些醉了。” 季淮便也看?了过去,他扶了扶额,道:“奇怪,我今天好像也有些上头,明明喝得不多。嘶……怎么都这么没眼力见?还要叫人家亲王自己找地方歇脚?” 后?面两句,是对着身后?的小厮说?的,薛嘉宜的眉梢动了动,与他道:“我带人去安排一下吧,今日席间人多眼杂,怕哪里安排不妥当。” 季淮先是正色点头,既而又笑道:“你别?自己先在府里绕晕了,我多叫两个人与你一起。” 礼节上来说?,确实?没有让贵客自行行动的道理,该有主人作陪。季淮点了两个得用的仆役,随她?一起去了。 席中依旧一片热闹喧腾,觥筹交错间,无人察觉,数十?里外渐近的马蹄与烟尘。 第67章 僻静的客厢内, 假托不胜酒力离席的谢云朔,眸底一片清醒。 廖泽确认了一圈这间?厢房上下内外皆杳无人声,方?才从门槛外跳进来, 带拢了门。 “殿下。”他道:“快信来报,五军营中已经生变……燕王, 已经动?手了。” 谢云朔缓缓抬眸, 问:“宫里怎么说?” 昨日早间?本该有大朝会, 却因皇帝身体不适而取消了。 辍朝对?于不够勤政的皇帝来说,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今上登基数十?载, 因着对?权力的极端掌控欲,鲜少?有辍朝的时候,在他的年纪日渐增长之后,更是?没有过这种时刻。 然而皇帝的身体到底如何不适,却一点风声也无。要?知?道,现今储君还未立呐,不过一日功夫, 京城就飞满了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宫里递消息说,”廖泽垂眼?:“陛下晨起受风,已然大厥, 至今还未醒转……” 消息的信源,是?宗家。 宗太妃宫中多年经营, 自然不是?真的只顾着养老喝茶。 信源可靠, 消息却未必十?成十?的真。不过谢云朔听完,倒是?戏谑道:“这出里应外合的戏,没那位‘三姓家奴’还真唱不起来。” 廖泽又问:“殿下, 那现在……” “想把?我放倒,捡这个便宜……”谢云朔轻哂一声,“我倒要?多谢这些人弄巧成拙,否则,我还真没这么容易看穿他们的伎俩。” 他端起房里的陈茶清了口,随即便起身道:“留经荣看守,就让他们以为我昏在这里。薛永年那边,也派人盯住了,别放跑他。” 正说着,他抬步要?走,然而院墙外,却有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 其实这样嘈杂的环境,根本听不出是?谁在走近,然而谢云朔的眉心却若有所感般跳了一下,紧接着,却果?真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像是?带着仆从,来查看醉倒的客人是?否安排得宜。 倒真的有些……女主人的架势。 谢云朔眼?底有极明显的阴翳闪过,而一旁的廖泽反应倒是?更大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着声音道:“殿下!” 他看起来很有些话想说,谢云朔却只垂了垂眼?,仿佛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淡淡道:“把?人拦住,不许谁进来。” 薛嘉宜正在庭院中,见廖泽开?了门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刚端上温好?的醒酒汤,还未上前,便听得廖泽冷声道:“我们殿下不胜酒力,这会儿正在歇息,都退下,吵了殿下休息,你?们开?罪不起。” 他单手扶在佩刀上,看着很是?冷漠。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把?碗放回?了托盘里,吩咐仆人递了上去。 “是?我们招待不周。”她低头道:“这盅醒酒汤,还请廖大人端进去。” 廖泽站在阶上,单手接下,正要?转身回?房,却又听得薛嘉宜叫住了他。 “廖大人——”她还是?没忍住,上前提醒道:“殿下醉倒,还请你?们务必多留心一些,别离开?他身边。” 廖泽眉梢一跳,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新嫁娘,克制不住地讽笑道:“不必你?提醒。” “另外,薛姑娘……不,薛夫人,这些话,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说?” 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因为这桩婚事才说了这样的话,她无从辩驳,只把?目光垂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的,是?我不配。”她轻声应了句,随即却还是?仰起脸,极为恳切地道:“但还是?请你?们多留心,今天……” 只是?未待她把?话说完,廖泽便已经甩脸走了。 薛嘉宜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季家的仆人不满地低声嘀咕,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正过身来。 “这侍卫也太狐假虎威了罢,便是?那位殿下本尊,我瞧着也没这么……” “别说了。”薛嘉宜已然平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亲王身边的人,又是?我们可以议论的?走吧,别惊了人家休息。” …… 夜色渐浓,薛嘉宜回?到散发着椒香的新房里,没有听到一个好?消息。 之前走其他城门出城查探的婢女,至今还没有回?来,而薛永年也不知?何时离席了,她自客厢回?身去找时,他也已经不在。 心底的不安逐渐蔓延,像涟漪,一圈接过一圈。 她站起身,想去席间?寻找季淮,却正好?撞上他的小厮把?他搀进来,看起来颇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 薛嘉宜瞳孔一缩,赶忙问道:“怎么了?” 好在那小厮很快把他扶到了床上,解释道:“二公子吃多了酒,已经醉了。” 还好?只是?吃醉了……薛嘉宜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看着季淮闭得死紧的眼?睛,心下忽然又有些狐疑。 席间?的客人不说有头有脸,至少?也是?知?礼数的,为什么会把?新郎官灌得这么醉? 而且……季淮自己也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是?她疑心生暗鬼吗?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嘉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定?下神,吩咐了热水进来,又留了方?才的小厮,服侍季淮更衣。 尽管已经拜堂成亲,她面对?这个名义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郎君,却依旧是?拘谨的。 喜房内,几人前前后后的正忙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一瞬,接踵而来的,却是?一阵更令人恐惧的呐喊与嘶吼,只叫人心神俱颤。 “叛军!叛军进城了!” 原本安宁热闹的定?府大街已然被另一种喧嚣所统治,热闹才刚散场的季府内也兵荒马乱了起来。 薛嘉宜听不见具体的喊杀声,但能听到这些汹涌的声浪。她瞳孔一颤,陡然站起,然而迎上屋里几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却还是?努力镇定?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二公子,”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府里看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薛嘉宜没有犹豫,提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裙摆小跑了出去,只是?才到院中,一张带着异香的帕子,却忽然从身后探出,揽住了她的口鼻。 她猛地一惊,想要?挣扎,肩膀却也被身后的影子固定?住了,肺腑中吸入的迷香,不多时便漫过四肢百骸,她没了气力,很快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今晚 第68章 清早的天?空晓色未明?, 薄雾笼罩在散发着瑰丽血色的汉白玉长阶上,显得极为肃杀。 谢云朔提着一柄滴血的陌刀,缓步拾级而上。 见他现身, 被按跪在地的八皇子谢允执立时便呼喊起来:“放开我!我是来勤王护驾的,你若……你若对我动手, 和燕逆又有何异!” 滴答、滴答……刀尖滴落的血珠悬停在了他面前, 八皇子浑身一颤, 抬头, 却正对上谢云朔漠然的眼神。 “怎会无异呢?”谢云朔挑了挑眉, 轻笑一声道:“勤王护驾的, 是我才?对啊。” 八皇子还想叫些什么,然而谢云朔却已漠然收回视线,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堵住了他这位八皇叔的嘴。 大局已定,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宫闱后,早就?蠢蠢欲动的燕王果然按捺不住,裹挟已被策反的五军营将士, 径直攻入京城。在一干袖手旁观的天?潢贵胄中,八皇子带着为数不多的府兵奔赴宫城,悍然救驾,皇帝赏其孤忠, 将他册立为储君。 ——这是这位八皇子殿下先前与薛永年?串通,想要唱的剧本。 去岁病愈后, 老皇帝心结仍在, 他确切地知道到了该立储君的时候,然而却信不过?任何一个儿孙。薛永年?趁此谏言,说, 可以假病一场,试一试子孙里谁对他是最忠诚的。 这出戏,燕王那边好唱,他的脑子实?在不多,王皇后倒是聪明?,然而却不能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儿子拴在腰带上,随便哪个谋士一撺掇,他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入罗网。 至于其他的皇子王孙,实?际上也就?和八皇子一样,兜里最多揣了些侍卫府兵,真出了事,正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是明?哲保身,先行观望。 唯一的变数,在谢云朔这里。兵权不只是一个兵符这么简单,更需要在军中拥有威望和拥趸,好巧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如今都有。 如若可以的话,想来八皇子会很愿意一刀把这个侄子捅死?。 可惜他做不到,一则谢云朔自己会有提防,二则……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能再活几天?不好说,但确确实?实?眼不花耳不聋。 他正是因为势单力薄,才?要通过?这出戏码,让皇帝将自己立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占下正统的上风,不会想让皇帝起疑。 几回明?里暗里的勾引、试探后,谢云朔仍旧没有动作,眼看下套不成,才?有下药迷晕一环。 不论是他没来救驾是什么理由,只要最后老皇帝看到的结果是,燕王起兵造反,唯独八皇子至情至性?,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君父,这就?够了,事后有的是锅可以扣。 只可惜,环节一多,就?容易出错。 譬如说……老皇帝的假病成了真疾,今时今日?,正偏枯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而应该领受皇命及时拿下逆军的禁卫,虽恰如神兵天?降,里应外合制服了燕王,但却是在手拿令牌的景王带领下,才?及时“拨乱反正”的。 谢云朔提着横刀走进殿中后,正在为皇帝扎针诊脉的医士遽然一惊,就?要站起来行礼,得他手势示意才?没有起身。 老人家虽然已经鼻歪眼斜,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见到谢云朔大跨步走进来的瞬间,瞳光却还是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谢云朔看得分?明?,随即不合时宜地勾唇笑了一下。 这声笑在空寂的宝殿里显得极为刺耳,宫人们自都听见了,却都只作未闻。 “好生为陛下诊治,”谢云朔轻拍了拍那医士的肩,道:“治好了,重重有赏。” …… 殿外,宗尧之等人也匆匆赶来,见谢云朔正好步下玉阶,只有衣摆微脏,立时便松了口气。 局势如此,已经明?晰。宗尧之举目看向殿内,问道:“妥当了?” 谢云朔颔首。 和八皇子不同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君父,对他来说会更有益处。 “也算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了。”宗尧之仿佛玩笑般一叹,随即眉眼间却又沉下厉色:“他自己瞒着所有人装的病,就?算查,也与我们无关。” 宗家本是皇帝在武将中最忠诚的拥趸——至少宗尧之的父亲宗甫如此。 但是怎样身后的感情都是会被消磨的,何况那位老皇帝并不十?分?爱惜,在上一回被临时派出去北疆救火之后,宗老将军自己也没了心气,把家中事务、权力关系,全?都交给了儿子打理。 简单对了一下宫内外的情况后,谢云朔与宗尧之道:“我先走一步,这里的局面,暂且要交给你。” “这么信得过我?”宗尧之调笑一句,便正色道:“殿下也该稍事休息,从那夜燕王……燕逆起兵意图谋反,到现在两天?两夜,你怕是都没合过眼吧。这里交给我,且放心便是。” 谢云朔自然放心,宗家与他利益捆绑得最深。 他笑笑,随口道:“一点私事,处理完……我很快回来。” —— 薛嘉宜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但仍旧无法看清眼前的世界。 意识混沌之际,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扛起带走,随即便被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晕倒前所闻所见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薛嘉宜勉强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轰隆的巨响、马蹄和喊杀声…… 北部的边线不说固若金汤,但也不至于让狄人直下七千里。京城忽然大乱,只能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她没能从这个结论中获得安慰,心神反倒愈加惶恐。 被关了多久,薛嘉宜不清楚,因为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睛也被厚实?的布条蒙住,连光影都无法感知。 中途倒是有类似婢女的人推开过?关她这地方的房门,想给她喂些食水,然而却没有把她的束缚解开半分?的意思。 她无法忍受这种近乎屈辱的喂食,挣扎间差点咬了舌头,这似乎吓坏了进来的人,没敢再动她,又过?了一阵,才?去而复返,改成给她强行灌了些像是参汤的东西。 绑她的人,似乎不想她死?,这一点叫薛嘉宜更加惶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脱身,于是在下一盏参汤被送到嘴边时,安静了许久的她复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杯盏应声坠地,在婢女赶忙收拾的时候,她悄悄抬起足尖,把一块碎掉的瓷片踩在了鞋底。 房间归于寂静很久后,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把瓷片掖进了掌心里。 瓷片锋利,但并不规整,尖锐的疼痛很快传递到了脑海里,她咬着牙,一点一点磨着腕间的绳索,不知过?了多久,麻绳终于有了要松脱的迹象,她还来不及高兴,门外,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薛嘉宜不敢再动,只慌忙把手心里的瓷片捏得更紧。 那道脚步似乎在门边顿了一下,随即便一步一步,继续朝坐在床沿的她靠近。 尽管感受不到光线,可薛嘉宜还是无端觉得,来人的影子已经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她往后缩了一缩,朝面前的人颤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 话音未落,眼前这人便已摁住她的肩膀,直接把她扣倒在了锦褥上。 意识到这人想做什么之后,薛嘉宜心神俱颤,还来不及反抗,他却已经掐起了她的下颌,用?力吻下去。 相比吻,其实?更像是咬,他缠着那点铁锈的味道长驱直入,没有给她任何呼吸的余地,原本扣在她肩头的大掌也缓缓下移,以近乎粗鄙的力度,挼玩着身前的这捧软玉温香。 薛嘉宜从未觉得自己的眼泪如此之烫过?。 她近乎唾弃着自己,唾弃这个吻刚开始时无端的联想。 轻柔也好深沉也罢,哥哥从前亲她的时候,从来都是珍重的,不会有这样狎昵的意味,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 喉间溢出的哭声都要被抵在她身前的这人吞没,薛嘉宜挣断了腕间最后的那点牵连,然而就?在她扬起瓷片要往身前划的瞬间,男人却眼疾手快地反应过?来,径直捉住了她这只手。 她昂起头,反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几乎立时就?见血的程度,男人却没反抗,反而突兀地停了所有的动作。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躲什么?” 一声熟悉的轻笑传来,薛嘉宜如遭雷劈,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覆住她眼睛的那条锦带终于被取下,乍亮的视野里,她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煌煌如昼的明?烛里,谢云朔缓慢地抽开了她的裙带,微笑道:“你说过?,除了是我,谁都可以。” 第69章 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格外?刺耳。 是他…… 眼前所见的场景,已经远远超出了薛嘉宜所能承受的范畴,她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目光怔然,眼泪仿佛会呼吸一般, 顺着眼尾、大颗大颗地起落。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薛嘉宜无法想象这个答案, 整个人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罗网固定住了, 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谢云朔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那条精致的裙带很?快被抛开, 他单膝抵跪在床沿, 一手?直接托起了她的后?颈,复又更凶更狠地吻了下去。 亲吻似乎变成了一种确认她还在的途径,他不知?道自?己想通过这个吻证明?什么、拥有什么,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从她的身上汲求着。 而她完全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抖。 “在怕我吗?”谢云朔感受着掌中那一段雪颈的战栗,低下头, 用唇峰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的破口,低喃道:“你也?该怕一怕我了。” 他正?欲低头,继续加深这个吻,余光瞥见她忽然攥紧的手?心时, 俯身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只消往他最脆弱的颈侧用力?一划, 喷涌而出的鲜血, 就足以?带走他的性命。 谢云朔瞳光微闪,然他不闪不避,反而像是要给她机会下手?一般, 一点一点、继续俯身向她。 她果然闭上眼,抬起了那只手?,微凉的触感却并未如约指向他的脖颈,谢云朔瞳孔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在她将那碎瓷片挥向她自?己的时候,直接打飞了她手?里的东西。 心底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似乎也?断掉了。 “你凭什么?”他掐住了她的脖子,近乎嘶声大喊:“你凭什么这么狠心?” 竟然还想自?己一个人去死,竟然还想抛下他! 滚烫的眼泪烧得薛嘉宜有些看不清他了,她泪眼婆娑、呼吸困难,想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她已经没了思考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露出了他的爪牙,朝她扑咬了过来。 为旁人而穿的鲜红嫁衣很?快便被扯碎,散逸一地。 他不再顾惜,强硬地抓紧了她的手?,即使她手?上还有锐器划出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他还是要固执地与她十指紧扣,连她的指缝都要填满。 当然是疼的,可不多时,这点疼里也?洇开了丝丝缕缕不一样的东西。 他大概觉察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像是怕泄露更多,再不肯与她多说?一个字,只楔得一下比一下更狠绝,没留一丝余地。 只是这几日来,她的情志本就大起大落,已然无法承受更多,在他攥着她的手?、摁向那本该平坦的腹前时,床帐内细碎的泣声陡然就变了调,她彻底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怀里绞着他的那股力?气消了下去,谢云朔终于顿住。 他轻轻垂眼,松开她一点,屈指碰了一下她紧阖的眼睫,察觉到她没有反应后?,复又抱她更紧,紧到连自?己都无法呼吸,良久,方才低头,眷恋地在她的发顶蹭了蹭,又去吻她眉梢。 …… 薛嘉宜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太久。 她睁开了眼,却不算醒来了。灰暗的眼瞳盯了帐顶的纹饰好一会儿,才渐渐生出焦点。 睡着和醒着的时候,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谢云朔早已察觉,却没有抬眼看她。 他坐在床边的矮杌上,正?捏着她的手?指,给她的伤处擦洗、上药。 她当时想要逃脱,情急之下顾不得力?度如何,伤口很?深。 黄褐色的粉末溶解在翻卷的血肉上,带起的感受大概不能简单用一个“痛”字来形容,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也?没有把手?缩回去,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谢云朔慢条斯理地给她上好药,开始包扎了,方才掀眸看她。 他问?了句:“醒了?” 薛嘉宜从怔愣中抽离一瞬,朝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点不能理解现?在的场面。 他话音平静,眸底无波,仿佛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垂眸给她包扎的时候,更是温柔极了,看不出一点方才暴戾的影子。 可刚刚,她是真的感觉他要把她弄死在床上。 谢云朔掸了掸指间?沾着的药粉,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问?道:“还痛吗?” 其实哪里都在痛,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遍,难以言说的地方更是一胀一胀地在疼,也?不知?有没有肿……可薛嘉宜不敢说话了,只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她眼眶红红,眉心无意识地轻蹙着,一看便知?在说?假话,谢云朔明?明?看得出来,却没有追问?。 “那就先吃点东西,补补力?气。”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云朔没有冷着脸,语气也?算得上温和,薛嘉宜的心却沉入了谷底,愈加害怕。 送饭食的侍婢没有进来,只端到了屏风外?,他正?要起身去端进来,袖子却叫她牵住了。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开口时还是带了哭腔:“我……能叫我知?道,外?头到底都发生什么了吗?” “不急。”谢云朔垂了垂眼,把她的手?拂了下去,淡淡道:“账,我们有的是时间?算。” 薛嘉宜缩回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没再吭声。 她宁可他给她一刀痛快的,而不是这样,一点一点紧着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 他很?快端了碗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面上的热汽,非常自?然地送到她嘴边,道:“尝尝,是你喜欢的莼菜羹。” 她食不甘味,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心,可是现?在的兄长让她感到十分害怕,她不敢不吃,只能强迫着自?己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听她们说?,这三天,你水米不进,”谢云朔发出一记戏谑的轻嗤:“原是在等我来喂?” 然而没吃多少,喉咙里就像是到顶了一样,酸水不停地往外?泛,薛嘉宜皱着眉忍下,紧接着,喉头却又涌起了一阵更强烈的烧灼之意。 她再克制不住,伏在床边直接就吐了出来。 胃里其实是空的,吐不出什么东西。 从更早的婚仪那日起,她就没怎么进食了。 谢云朔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她吐完,才叫了人来收拾、服侍她漱口。 进来收拾的婢女头也?不敢抬,像是生怕撞上谁的眼神,可是很?快,却还是听见那位神色阴戾的殿下淡淡开口了。 “觉得恶心吗?和我在一起。” 侍女们仓皇离开,门被带拢,发出咔哒一声。 薛嘉宜本就苍白的脸色,刹那间?更是煞白。 见状,谢云朔却是轻抬唇角,笑了一下。 “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他复又捏起了她的下巴,勒使她的视线向上:“毕竟,为了摆脱我,你连在我的酒中下毒都愿意。” 薛嘉宜已经隐约猜到,今日的他不会一无所觉,然而即使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骤然紧缩了起来。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是不是很?意外??” “该晕过去的我,此时此刻,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精挑细选的夫婿,新婚夜,却醉得那么死,人事不省地被抬了回去。” 听他骤然提起季淮,薛嘉宜瞳孔放大,抬起手?去攀他的手?臂,急急问?道:“你把他怎么了!他是无辜的……他……” 谢云朔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唇边笑意却犹在:“不过是把薛永年让你下给我的药,下了一份到他的酒盅里,怎么,心疼了?” “要我说?……”他的话音危险地停顿了一下,掐在她颌骨上的手?也?改成了轻轻摩挲:“薛永年的东西,确实挺好用的。洞房花烛夜,你的新郎……大概没来得及碰你吧。” 见她微张着唇,又慌又急却又说?不出话来,眼睫间?也?洇着湿气,谢云朔冷然一笑,道:“你敢为他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他的话不似玩笑,薛嘉宜一骇,继而慌忙抬起手?背,揩掉了眼眶里的那点湿意。 她背脊都绷直了,像是生怕自?己再有哪儿触怒了他,忍泪道:“都是我的错,要害你的是我,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被我利用的。我求你,不要伤害他,我把一切的原委都告诉你……”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瞳幽深:“自?始至终,薛永年想利用你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伎俩虽浅薄,可他有一点把握得不错。这世上,能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大股大股的泪水,顺着薛嘉宜的眼窝淌下,她的声音发紧,呼吸也?变慢了。 “抱歉……”她的泪水已然决堤,声音也?哽住了,只重复说?着两个了:“抱歉。” 该怎么与他解释? 该怎么告诉他,那日不得已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是叫她偷换了的? 她不想害他,却也?不想叫他觉察这一切,于是,在对薛永年最后?的试探无果之后?,她选择偷换了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她自?欺欺人地想,如果药效减弱,他只稍晕一会儿,就像醉酒一样,很?快就清醒过来…… 那么,薛永年拖住他的计划自?然会泡汤,而他也?未必会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于是她重新炮制了药丸,又专门叮嘱,要给他那一桌上最好的石榴酒…… 可是,又怎样呢? 再多的理由,也?都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她再解释,也?只会描补得更加难堪。 谢云朔静静地感受着她的目光,思绪有一瞬放空。 她的瞳仁大而分明?,像现?在这样、眼里只盛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谁,大概都会沉浸在这样一双波光粼粼、充满信任和托赖的眼睛里。 过去的那么多年,他确实也?放任自?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与其说?她需要他,不如说?,他需要被她全身心的需要。 “没关系。”谢云朔回应了她的歉疚,温声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他甚至捉了她的手?,去贴他的心口:“即使你真的往这里来一刀,我也?不会怪你。” 至多…… 也?只会带她一起走罢了。 这几句话的语气,温柔得让薛嘉宜毛骨悚然,她呼吸一滞,下一瞬,谢云朔忽又凑近吻她。 “你今天很?乖,可是笨笨的。” 温烫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带起阵阵酥麻的战栗,他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猜,像方才那样,哭着喊着为了另一个男人向我求情,我是会体谅你的真心,还是会更生气?” 见她怔了怔,似乎还想再辩解些什么,他索性低下头,噙住了她的唇珠,重重地咬了一下。 “再在我面前叫别的男人名字,我可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薛嘉宜吃痛,皱着脸,却不敢躲,只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谢云朔奖励般摸了摸她的脸,薄唇边的笑意却一点点敛去了。 “可是浓浓,你拒绝过我好多次,我还是很?生气。” “不如这样吧……” 他的声音很?轻,和摩挲在她侧脸的动作一样柔缓,“拒绝过多少次,今天,就补给哥哥多少次,好不好?” 第70章 薛嘉宜很快便知道,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仰在枕上,两泪汪汪, 却包着不敢掉下?来,怕惹了他?生气:“我……我真的不行了, 你?饶一饶我……” 事实上, 方才?她已经晕过去了两回, 只是又叫他?弄起来, 渡了些蜜水。 小动物的本能让她很想蹭一蹭眼前的这个人, 祈求他?放过她, 可?是方才?的经验告诉她,这么做只会惹来更凶蛮的对待。 今天的他?实在太可?怕了,好似永远也不知疲倦,要把积蓄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她身?上。可?他?到底积蓄了多少?,她无从知晓,只能被动消受。 “哦?”谢云朔把玩着她柔白的指节,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可?数清楚了?” 薛嘉宜终于还是哭了出来:“你?欺负人……” “怎么欺负你?了?”谢云朔轻笑一声, 复又俯身?朝她逼近:“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吗?” 他?的语调其实很轻松,听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在娇惯妹妹的好哥哥,然?而?薛嘉宜却能感?受到, 一些真实存在的危险,离她越来越近。 她真的吃不住了, 于是赶忙收了眼泪, 忍住羞耻,依言照做。可?只要稍一回想刚才?的场景,她的耳廓便又滚烫了起来。 谢云朔看着她, 瞳孔闪动。 她绷着脸的样?子可?爱极了,大概真的在认真数数,应付他?的刁难。 他?几乎想要低下?头去,咬一口她的耳朵。 可?一想到她现在如此驯顺,只是因为畏惧,他?的脸色就又冷了下?来,只收拢臂弯,将她圈得更紧。 “想不起来了吗?那哥哥来帮你?回忆一下?,好不好?” 狼狈不堪的记忆被他?低沉喑哑的声音渐次唤起,薛嘉宜恍然?想起刚刚是怎么被他?抵在书案前、压在窗边的,肩膀不由一瑟。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他?,很小声地祈求道:“你?别?、别?说了……” 泪珠挂在她微微卷翘的长睫上,显得格外晶莹,谢云朔捻去了这一点湿意,似笑非笑地道:“这么求我,可?是不够的。” 他?的态度仿佛有所缓和?,薛嘉宜咬了咬唇,想了想,往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样?够吗?” 她很没底气地问。 谢云朔勾了勾唇,晦暗一笑:“够不够,要看你?想要什么。” 小心思叫他?说破的瞬间,薛嘉宜下?意识启唇,想要解释,然?而?他?显然?并不想听,只重重地将她又摁进了被衾之中,堵住了她的嘴。 “你?的担心,我会替你?全部解决。”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底一点不见慾色,“但外面发生的一切,你?都不必知道了。” “从今往后,你?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在这里……” “乖乖的,等哥哥回来。” …… 薛嘉宜再?醒来时,谢云朔不在身?边。 帐帷间,枕褥已经更换一新,带着暖烘烘的栗子香,她的身?上也整洁干爽,想来是被谁抱去清洗过了。 颊边的热意犹未褪去,她偷偷往被子里看了一眼,又飞一般地把自?己捂住了。 一晚过去,痕迹不仅没有消退,淤红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外间的婢女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探声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薛嘉宜裹着被子,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道:“我……我的衣物,可?是在外头?” 她方才?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自?己的衣裳。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婢女撩起床帐,挂在了一旁的金钩上,中间的婢女不敢抬头看她,只双手递上一只木盘。 木盘上,放着一件轻薄的纱衣,是非常漂亮的颜色,打?眼看去,烟霞一般。 薛嘉宜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她不自?觉把被子裹得更紧,问那婢女:“是不是……拿错了?” 怎么只有一件纱衣? 她的身?上现在只着了一件轻罗抱腹,这样?穿……根本没法踏出这座房门。 婢女把头埋得愈加低了:“是殿下?的吩咐……”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她继续道:“殿下?说,给您两个选择。” “您要是不想只穿这个,那奴婢们就得像之前那样?,把您给……捆起来。” —— 前夜里,京城下?了一场暴雨,金銮殿前的丹墀之上,已看不见血的痕迹。 那场轻飘飘落下的谋逆大案,真相到底如何不好说,但是结果,却已经铸定了。 燕王与八皇子谋逆惊驾,皇帝旧疾复发、彻底风瘫,幸得景王及时救驾,最后才?拨乱反正,未酿得一场大祸。 皇帝感?念景王的诚孝之心,册封他?为皇太孙,为一国储君、监朝理政。 朝堂之上的权力顺序顷刻颠倒,一时间,物议如沸。 燕王的小动作,许多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但是八皇子从前和?他?并无牵系,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太巧了,巧到让人心生疑窦。 只是,皇帝还活得好好的。他?虽风瘫,也无法上朝,但并没有失去意识,甚至还召见过一些老臣。 景王被立为储君一事,虽突然?,但也不那么让人意外。盛与衰的对比之下?,很多人的心思,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无意深究。 此时此刻,禁庭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偏瘫在床的老皇帝,刚在寝宫里发了场脾气,黑糊糊的药汁连同碎瓷溅洒一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谢云朔进殿的时候,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正在收拾地上的残局,见他?来,纷纷垂首敛容,恭声道:“殿下?。” 宫人们形容严谨、躬身?肃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这片皇城的新主人在侍奉。 老皇帝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喉咙里溢出两声艰涩的“嗬嗬”声。 谢云朔神色如常,朝老皇帝见礼,又问起侍候在侧的宫人,他?的身?体情况。 老皇帝冷冷瞧着,忽而?出声道:“如今,你?不必白费这样?的功夫。” “与我而?言……”谢云朔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是皇帝、太上皇、又或者大行皇帝……确实无甚区别?。” 老皇帝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铁青,谢云朔却仿若未觉,依旧公事公办地禀报朝政,把该做的做了个全。 略略禀了个大概之后,谢云朔并未久留,径直便离开了宫中。 抢班夺权后,他?确实没打?算对老皇帝动手。 虽说从东宫往上数数,仇怨实在不浅,但对这位而?言,也许现在看着权力从自?己的手中流走,自?己连身?体都无法自?主,是比直接登仙更深的折磨。 既如此,也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给自?己添一桩麻烦。 出宫后,谢云朔跨马,便要往禁卫营去。 廖泽跟上,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与他?道:“殿下?,方才?薛姑娘那边的人来报,说她……昨夜里发热了,病得很有些不好。” 他?话音未落,谢云朔便拧眉反问:“昨天的事,怎么今天才?来报?” “今天有朝会,殿下?昨夜又歇在了宫里……” 谢云朔攥紧马缰,勉强思考了一下?。 那晚汹涌的情绪过后,他?其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只觉得自?己好笑,除了在床上,竟还是不舍得动她半根指头。 这几日的事务繁冗,他?索性就把那座王府让给了她,再?没回去过,左右他?也不缺住处。 他?厌恶那样?失态的自?己,亟需冷静。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抛了自?己的令牌给廖泽,随即便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道:“去请最好的御医盯着她,不得有失。” 廖泽连忙接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只抱拳离开了。 他?实在是看不懂他?们这位殿下?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明明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却连那样?的叛徒行径都能容忍。若说是为了囚在身?边报复,现在看来……却怎么也说不通。 谢云朔辗转在军营和?公廨之间,一直忙到了天擦黑。 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达在日暮街头,兜兜转转,却还是回了王府。 就要踏进关?她的院子时,谢云朔没来由地,有一瞬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雪纷飞的那一个早晨。 临行的前夜,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物什,都给他?准备了,包袱皮都被她撑得圆圆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干脆把你?变小,揣我怀里算了。” 她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扭扭捏捏地应了:“好呀,哥哥,你?带上我,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他?的喉咙忽然?就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是到第二天,他?没有与她道别?。 ……不然?是真走不掉了。 彼时也只有十六七的他?站在窗下?,把琉璃窗上的雾气哈掉了一小块,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走时,没有回头。 可?称久远的记忆来势汹汹,谢云朔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王印,忽然?想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保护她,可?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 》 70-80 第71章 薛嘉宜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病了。 那日婢女战战兢兢地传完他的话后,一直不敢抬头看她。 薛嘉宜没有迁怒谁,只平静地道:“我明白了, 你放下吧。” 这件轻侮的衣服,意在限制她的自由。 她耳闻过他从前治军的作风, 也知?道在他手中, 叛徒会是什么下场。相?比她预想?中, 事情败露后他的反应, 谢云朔如今的表现, 几乎可称温和。 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的怒火,她理应承受。 相?比自己,薛嘉宜更担心其他的事情。 自那日的婚宴结束之后,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无?法?不为被她牵扯进?来的人而担心。 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状态,本?身就变成了一种?折磨,可是无?论她如何与被安排服侍她的婢女搭讪、套话, 她们始终都?缄默不言,不曾向她吐露分毫。 薛嘉宜日益惶恐,连做梦都?会梦到季淮惨死在她面前。 而梦里?梦外的她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那她就是那个最大的凶手。 昼夜都?变成了一场熬煎,被看守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更让她惶恐的是, 那夜之后,谢云朔再没有来过这里?。 那日他说要她在这里?乖乖等他,想?来只是一种?调情的玩笑。 他像是发泄过了, 已经把?她放下了,又或者…… 薛嘉宜想?到了另一种?更难堪的可能。 既然他对薛永年?的盘算,从头到尾都?不是毫无?所觉,那薛永年?所述的,另一种?有关她和他身世的可能,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这种?说法?,似乎也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再来找过她。 她担忧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了,薛嘉宜心神恍惚,很快便觉脑子沉沉、手脚发轻。 然而那件纱衣虽然可以蔽体,却实在不体面,这些日子,她没有允许哪个婢女近身过,只自己窝在寝屋里?。 她整个人都?钝钝的,没有在意自己身体的沉重,直到那日傍晚,她写好了一封想?转交给他的信,正要站起,却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地上。 外间侍候的婢子听到响动?进?来扶她,触摸到她滚烫的体温后,方才仓皇变色,意识到情况不对。 四四方方的冷清小院里?,似乎变得热闹了起来,薛嘉宜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渐渐闭上了眼睛。 喝下的汤药里?加了安眠的成分,她睡了很久。 光影昏沉,一室寂静。 薛嘉宜连做了好几场梦,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喉咙里?的水分,都?像是被身体里?灼然的热意给蒸干了。 “渴……” 她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在软枕上扭了一下,就要转过身去时,一只宽厚的手掌却突然托住了她的后颈。 “张嘴。” 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她意识朦胧,糊里?糊涂地就照做了。 清凉的水液洇润了她的唇边,她抿了几口,被呛了一下,还没有咳嗽出来,喂她水的这人就反应了过来,在她背上捋了捋。 这道抚摸很轻缓,带着一种?叫她安心的熟悉感,薛嘉宜渐渐从梦境的余震中苏醒,缓缓撑开了眼帘。 黑咕隆咚的床帐里?,那道熟悉的影子就坐在她身边,不知?来了多久。 昏暗的夜色不改他侧脸明晰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阴影,却刚好掩饰掉了他瞳底的阴翳。 薛嘉宜烧了几日,脑子里?时间的尺度本?就有些模糊,她虽认出了是谁,却没有辨明自己身处什么情景。 她少时常常生病,他也常常陪着她、守着她,没有哪里?不对。 她几乎没有犹豫,拦腰抱了过去,依循本?能唤他:“哥——” 声音沙沙的,带着点儿?上扬的雀跃。 可过了好一会儿?,叫她抱着的兄长却没有一点反应,迷蒙间,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正想?直起身看他一眼,却忽然听到了一句冷冰冰的问话。 “抱够了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薛嘉宜怔然一瞬,意识彻底回笼。 “我……抱歉、我……” 她慌忙坐正了,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那一瞬间,她浑然忘了,她和他早不是从前亲厚无?间的兄妹了。 谢云朔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勾唇,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床沿边站起,就要转身出去。 冷热两股感受在身体里剧烈地交织着,看着他的背影,薛嘉宜只觉脑海中一片嗡鸣。 他明明未置一词,她的心却突然慌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这一次离开之后,再不会回来了? 心口突突地跳着,这种?没来由的恐慌瞬间弥漫了全身,她瞳孔微颤,哑着嗓子叫他:“哥!” 然他没有回头,更未驻留,薛嘉宜再顾不上许多,掀起被子就下了床。 她身体本?就虚乏,这两日更是烧得厉害,手脚都?是软的,还没走出两步就跌倒在地。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继续追他,很快又跌了一跤,膝盖砸出了“咚”的一声。 这一声听得谢云朔皱了皱眉,他终于还是停步,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却已经爬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哥哥……”她把?脸埋在他后心,哽声道:“你别走……” 谢云朔垂下眼,本?该把?她环在他身前的小臂解开,眼底却叫她又细了一圈的手腕给刺痛了。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任她抱着,却只闭上眼,道:“薛嘉宜,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冷漠异常,薛嘉宜早就洇湿了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松开了手。 …… 谢云朔到底还是没走。 他把?她重新抱回了床上,正要去叫人进?来,衣摆处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 薛嘉宜缩在床头,抱膝坐着,埋着脸不敢和他说话,只伸着一只手,固执地牵着他的衣角。 谢云朔垂了垂眼:“放开。” 她不说话,也不肯缩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他近乎无?奈地道:“不走,我去拿药油。” 兀自纠缠着他衣角的手指这才释开,谢云朔很快拿了药油回来,对上那双依旧在看着他的眼睛时,有一瞬失神。 不过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心下那一点波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尾点了两只蜡烛,不明不暗,但?也够照亮彼此的表情。谢云朔侧坐在床沿,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胫骨,淡淡道:“腿伸出来。” 几天没见,她实在是消瘦得有些可怜了,抱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他甚至怀疑,那一跌就能把?她的骨头摔裂。 薛嘉宜抿着唇,把?细白的腿伸直了。 谢云朔卷了她的裤腿儿?,看见那已经淤红得很吓人的膝盖后,眉头一皱。 他用拇指的指腹,抵着胫骨往上推了一段,确认了骨头没事之后,才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搓了搓,轻轻地揉了上去。 草药的芬芳勾得薛嘉宜有点想?哭,她偏开头,抹了把?泪,谢云朔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问道:“怕成这样,又为什么要挽留?”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看清床边的是他之后,她的脸色,没比看到鬼要好多少。 现在的他对她而言,确实该是噩梦才对。 闻言,薛嘉宜的眼泪更是吧嗒吧嗒地掉。 “我不知?道……”她哽咽道:“可我不想?就这样看着你走。” 谢云朔揉她膝盖的动?作一顿,既而自嘲般轻笑一声,反问道:“薛嘉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蠢到会被她骗一次又一次。 薛嘉宜懵懂地抬头看他,便听得他道:“这次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给你的……” 他锋利的眉梢皱了下,到底没有把?“丈夫”二字说出来,“你不必说好听话哄我,我没有做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 薛嘉宜想?解释说,她不是因为这个而挽留他的,可听到后面那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急切地问出了口:“季淮他……” 这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谢云朔的神情平静很多,不是装出来的平静,像是真的心无?涟漪。 “不相?信我的话吗?”他一面说,一面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胫骨,示意她别乱动?,“你在意的人,这次的宫变里?,都?好好的。”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薛嘉宜本?该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下去,然而她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却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把?头又低回去了,只偷眼看他用那宽厚的手心,给她红肿的膝盖推着药油。 “我知?道,他帮过你许多次,在我错过的、叫你日夜悬心的三年?。” 谢云朔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上,只客观地评判:“这段时日,我时常在想?,你选他,总是逃不开这个缘故。” “我也知?道,你宁可受人胁迫,也有信不过我的原因,这不怪你,是之前我消失的那几年?,叫你没了安全感。” 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怅然,薛嘉宜听着,脸却惊得都?白了。 她倾身往前,握住了他的手腕,不住地摇头,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哥,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你怪我好不好?你罚我吧……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谢云朔忽而笑了一下,抬起手背,蹭了蹭她犹在发烫的侧脸,叹道:“不是在试探,是真的不怪你。” “上回是哥哥不好,吓着你了。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你不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来和我对抗。” “在这儿?安心养病,我会再来看你的。等病好了,我放你走。” 第72章 心底的?恐慌, 蓦然成真了。 他真的?要?走。 薛嘉宜想开口,嘴唇却抖得厉害,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此时此刻, 她终于意识到,他之?前?对她的?评断是正确的?。 在他面前?, 她确确实实总是在有恃无恐。爱也好恨也罢, 她其实很清楚, 她对他而言, 是抛不开手的?那?种重要?。 “哥……”她红着眼圈叫他:“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她像讨饶的?小狗一样, 挪蹭着往他身边靠, 谢云朔笑了一下,本想摸摸她的?脸,想想自己一手药油,还是算了。 “你还发着烧,不要?多想。”他淡淡道:“先好好休息,什么事情?,都等你好了再说。” 他已经问过给?她看诊的?医正了, 那?老头说,她的?病是心病。 谢云朔的?语气?很温和,可薛嘉宜完全听不进去?。 她胡乱地摇了摇头,攀着他的?手不肯放, 泪眼婆娑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哥哥, 你给?我机会, 叫我弥补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你不是叫我乖乖等你回来吗?我会的?……我再不会惹你生气?了,别不要?我……” 她是真的?怕了, 整个?人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所笼罩着,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问道:“饿不饿,我叫人煮点吃食进来?” 薛嘉宜呼吸一窒,眼泪突然也掉不下来了。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攥着身前?拢着的?被子,好一会儿,才朝他努力扬起个?笑来,应道:“有点饿啦。哥,我想吃小馄饨。” …… 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很快被送了进来,薛嘉宜捧着碗,吃一口,就透过升腾的?热汽看他一眼。 谢云朔没有走,寝屋的?毡帘打了起来,他就站在稍间?的?屏风旁,似乎是在与那?侍候她的?婢女问话。 大?概是因?为她病了,婢女看起来很是战战兢兢。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她听不真切。 情?绪波动的?人,总是从肠胃病起,她也不例外,一碗小馄饨吃了几只,就有些顶得难受。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吃两口,婢女得了谢云朔的?示意,正好走进来。 “姑娘。”婢女看出了她在和馄饨较劲,柔声道:“还吃吗?不吃奴婢就把它撤了吧。” 薛嘉宜抿了下唇,视线还是落在屏风畔,她小声道:“还能吃一点,但是再吃的?话,一会儿就吃不下药了。” 她其实,刚刚有偷偷在想——如果这病一直不好,她是不是就可以?…… 但只是偷偷这么一想罢了。 她很清楚,这只是钝刀子割肉而已,叫他知?道了,怕是会更?生气?。 她清减许多,一双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更?是大?而圆,婢女难免心生怜惜,柔声道:“殿下方才说得对,灌了一肚子药,一口饭都吃不进去?,能好起来才见怪呢。姑娘若是还想吃,就再吃几口,不必管什么药了。” 碗底的?热意似乎顺着手心,一直熨进了心窝里。薛嘉宜又有点想哭,她眨了眨眼,勉强忍下,捧起碗又吃了几口,再抬眼时,便见稍间?的?那?个?影子,已经离开了。 …… 薛嘉宜一夜好眠。 她原以?为自己心事重重,是睡不着的?,但这晚睡得意外的?还可以?,大?概是因?为他来过。 醒来之?后,已是天光大?亮,只是如意料之?中那?般,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收拾停当后,薛嘉宜忍不住问婢女道:“你们殿下……现今可还在府中?” 婢女大?概料到了她会这么问,四平八稳地答道:“殿下这几日都在王府中,不过他的?意思是,姑娘现在还病着,别急着出门,受了风就不好了。” 分明是不想见她,薛嘉宜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打定的?主意,若是能叫谁三言两语就改变了,那?就不是他了。 以?后的?打算以?后再说,至少眼下,他还没有赶她走…… 趁这个?时间?,她也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该怎么做。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确实也不该过去?,省得还过了病气?给?他。” 婢女闻言,却是抿着嘴笑了。笑完她大?概觉得不合适,又低声道:“姑娘若这么说,那?就错了。” “殿下哪在意什么病气?呀,昨晚……他守了您一整夜,天亮了,实在是该去?朝会了才走的?。” 见薛嘉宜神色微怔,婢女垂着眼,继续道:“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些话,不是谁让奴婢来跟您说嘴的。” 薛嘉宜确实也很难想象,谢云朔会吩咐这种事情?下去?,抿着唇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她却又觉得心里难受—— 他并不是不在乎她了,可这比他不在乎她了还让她难过。 她略定了定神,没有再想下去?,转头问起了这段时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婢女大?概已经得到了授意,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再瞒着她。 —— 仲夏,京城雨丝连绵,然而所有人的?心头,却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谢云朔也难以?免俗。 才经历了一场宫变的?皇城暗潮汹涌,他亲自督查、捉办了许多叛党,平抑了京畿防务中一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以?外,朝堂上,事务繁冗、千头万绪,老皇帝坐了几十年龙椅,尚还做不成一言堂,他如今“代为”监国理政,自然更?会有所掣肘。 不过,已经品尝到了权力顶峰的?滋味,再说些伤春悲秋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 只一桩,如今勉强算是他的?烦心事—— 他的?后院空虚,莫说正妻,便是姬妾也无,有许多人眼不错珠地盯着,希望自家能分一杯羹;还有人刻意播散谣言,言道他并不喜欢女子,所谓洁身自好,不过是在暗地里断袖分桃。 荒诞的?谣言,他身边的?人自是不会信,不过宗尧之?还是来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回。 “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俗人,为的?不过是封妻荫子、拔宅飞升。殿下若无后嗣,许多人的?心里,只怕是都要?打鼓,不能死心塌地地追随。” 道理谢云朔其实很清楚。 只是很好笑的?是,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身边会出现她以?外的?人。 这份感情?的?排他性?,强烈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 所有隐晦难言的?旧梦里……浮现的?,也只有她浅浅的?轮廓,也只有她,能牵动他大?喜大?悲的?情?绪。 妹妹、妹妹……他有时几乎会想,如若那?一层血缘真实存在,她和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 真实存在的?血缘,是无论她多任性?,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一起生长缠绕了许多年,踏出了那?一步之?后,却再无退路,覆水难收。 那?天,其实他傍晚时分就回了王府,直到深夜。 她睡得很沉,眼睫紧闭,浑然不察有人坐在她身边。 安静的?帐帷内,谢云朔听着她的?呼吸声,想了许久,该怎样待她。 母亲的?遗命,像一个?小小的?包袱,平时背着它行走,不觉得如何,直到此时,方知?沉重。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眼尾处依旧泛着红,不知?悄悄哭了多少回。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能给?她带来什么。 是梦魇吗?还是阵痛? 而这一点怀疑,在她醒来后看到他骤然大?变的?脸色后,似乎也得到了印证。 占有她本身,仿佛,并不足以?让他快乐。 朝会结束后,谢云朔亲自去?京畿巡查了一趟,回程的?路上,听得廖泽来报。 “殿下,逃窜的?薛永年……已经捉拿到了。您看,该当如何处置?” 环节越多,越难成事。薛永年其实未必不知?,那?是一个?很容易出纰漏的?计划。 然而他汲汲营营半生,大?概无法接受自己自此再无寸进的?官途和人生,还是选择冒险一搏。 不过,他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宫变那?日,其他逆党大?多伏诛,而他竟真的?趁乱逃掉了。 京城依旧在戒严,抓到此人不过是时间?问题。谢云朔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心情?,随口道:“处置了吧。” 他对痛打落水狗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敢利用她来威胁他,那?如今什么下场,都是应得的?。 “是,殿下。” 廖泽抱拳应下,随即却有些为难地道:“不过……那?姓薛的?一直在叫嚣,说有要?事,要?见您一面。” 还真是垂死挣扎,谢云朔一哂。 他其实已经查清楚了,薛嘉宜是因?为什么被生父胁迫,也已经打算好了,等到权力顺利过渡,就为朱家平反,到时她的?身体大?概也养好了,便让她自己主持、为母亲迁葬。 “垂死挣扎而已。”谢云朔道:“一样的?花招,他想要?玩几遍?” 廖泽挠了挠后脑勺,道:“属下本也不想来搅扰殿下,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属下怀疑他还憋了什么坏招,故来禀报。” 听到这儿,谢云朔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淡淡道:“去?提醒他,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和他你来我往。” “薛家上下的?性?命,如今都捏在他自己的?手里,任他自己斟酌。” …… 绝对的?权力面前?,薛永年那?边很快就服软了。 谢云朔自然没亲自打算往牢里走一趟,只命人将这个?便宜爹提了过来。 不大?不小的?书房内,案牍等身,谢云朔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卷宗上。 有侍从押着薛永年跪行了大?礼,随即便退下了。 薛永年曾经能被朱家榜下捉婿,也是颇有些清正的?好颜色的?,然而连日奔逃,又在牢里走过一遭,即便被送来之?前?,王府侍从担心他的?尊容有碍观瞻,为他稍作整饬,此刻他的?形容,也依旧难称雅致,与这清逸典雅的?书斋,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 “景王殿下如今……可真是春风得意。” “你有半炷香的?时间?。” 谢云朔没有回应,他面沉如水,视线自书案旁的?香炉边浅浅掠过。 和预想中的?场景完全不同,他没有任何情?绪,给?出的?反应可称漠然,薛永年自知?不妙,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开口。 “殿下如今从没好奇过,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吗?” 谢云朔看了一眼簌簌而落的?香灰,淡笑了声:“你可以?继续卖关子。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你仓皇出逃时,大?概顾不上安排家小,安排谁奉养你的?亲娘。” 薛永年瞳孔微缩,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以?人母胁人子,岂有此等天理!” 谢云朔方才抬眼看向他,“以?眼还眼罢了,父亲大?人……有何见教?” 这声“父亲大?人”,他喊得极为戏谑。薛永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很快明白了,眼前?这位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之?前?全部的?算计。 薛永年咬着牙,从喉咙底挤出了之?前?和薛嘉宜所说的?那?一套,然而话未过半,谢云朔便单手支着额角,出声打断道:“不得不说,你的?说辞,很有些意思。” 夫妻一体,当年他若察觉了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这几年,谢云朔对于过去?,并不是一无所知?。 见薛永年还想开口继续说下去?,他淡笑了声,道:“你不必编了。” “叛徒,是最不希望旧主还有起复可能的?,薛清纪郎,你说我说得对吗?” 右春坊清纪郎,是当年薛永年受岳丈提携,进入詹事府的?官职。 薛永年的?脸色勃然大?变,谢云朔却是失笑。 “你若早早察觉,我是东宫的?血脉,只会早早斩草除根,何必玩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所谓旧事,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受岳家提携的?郎婿不肯受制于人,起了为自己走动的?心思。 只是那?时薛永年入仕尚浅,自视尚高,并不知?道自己在旁的?势力的?眼中,只有这一重身份是有价值的?。 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走上了叛主的?路,无可回头。 谢云朔的?语气?很平常,和谈论天气?也没什么两样,薛永年的?后颈却是都凉到发麻了。 “殿下如今踩死我,和弄死一只蝼蚁也无甚分别。”薛永年瞳光一闪,飞一般转过了话题,道:“既知?道如此仇怨,却还是要?召我这一面,说明,还是有想从我这儿知?晓的?东西,不是吗?” 不得不说,他脑子转得也很快,谢云朔未置可否,只屈指在桌案上叩了一下。 “你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她的?生身父亲。” “你到底与她说过什么,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本王。” 第73章 命人押走?薛永年?后, 谢云朔独自在书房中静坐许久。 许多意料之外的话,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夜色顺着远山悄然爬升,书房内没有点灯, 一点点暗了下来,静得可怕。 若非他的侧影投映在窗纸上?, 来通传的仆下, 几?乎看不出屋内有人。 “殿下。”仆役在门外, 小心翼翼地扬声?道:“有人求见。” 寻常的客人, 没有这个时辰来登门的。谢云朔似有所察, 在淤积的夜色中缓缓抬眼?, 问道:“谁?” “是薛姑娘。” 果然是她。 谢云朔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没有犹豫:“让她回去。” 他暂时……不想见她。 仆役恭声?应是,很快退下。 谢云朔甚少有这样心绪不定?的时候,他独坐许久,直到月落中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从书房起身。 这两日,京城下了点濛濛的雨,雨花石铺的小径有些?湿滑,他踩了过去, 穿过月洞门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靠近。 除非出门在外, 否则他身边是不留人伺候的, 谢云朔立时便听见了这个声?音,扬眉扫了过去:“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月洞门后的树影里走?了出来,鹅黄的裙衫, 微垂的眉眼?。 薛嘉宜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走?到他跟前,才抬起头,小声?唤了一句:“哥,是我。” 夜色虽浓,但王府上?下,他会走?的地方,总是有人添灯油的,是以这条回寝屋的必经之路并不算暗。 她等在这里,百无聊赖,便躲在后面数叶子去了。 谢云朔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京城的夏天虽热,但架不住前夜里下过雨,这会儿还是凉飕飕的,她却穿得很轻薄,只?拢着身轻烟似的薄衣,勾勒出细细长长的一抹影子。 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吃了多久冷风。 薛嘉宜抿了下唇,有些?不敢直视他,只?低低地回答道:“哥哥,我煮了百合莲子羹,想给你送一点。刚刚你在忙,我就想着……在外面等一会儿你。” 谢云朔这才注意到,她正双手拎着一只?食盒,伶仃的一双腕子露在衣袖外,显得有些?苍白。 他探手摸了过去,果然是冷的,眉心皱得更深。 ……怕是让她回去那会儿开始就等着了。 薛嘉宜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在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还是朝他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笑,甜甜的。 “哥,要不要尝尝?我自己尝过了,味道还不错的。” 一个很朴拙的理由,朴拙到薛嘉宜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好在话音未落,他便从她的手里接过了食盒。 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得谢云朔冷冷开口,道:“不是让你好好养病吗,乱跑什么?” 察觉到他的不愉,薛嘉宜低下眼?帘,骤空的手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 “我好许多了,已经不烧了。郎中说,我可以到屋外走?走?。” “所以……”他黑沉沉的眼?瞳看着她:“你是特来提醒我,该让你走?了?” 有风吹过,薛嘉宜的眼?睫一颤,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未待她把?解释的话说完,谢云朔便已转身,提着食盒走?在了她前面。 他语气淡淡:“过来。” 这里离安置她的院落还有些?远,离他那儿倒是近。 薛嘉宜下意识“哦”了一声?,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跟上?他。 脚步里,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 寝屋里,薛嘉宜鞋尖对鞋尖地站着,很有些?局促。 谢云朔把?她带回来后,丢了件厚衣服过来,就没管她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不刻意沉着脸,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更别?提她现在本就有些?怕他。 见他坐到案前,开始整理公文,薛嘉宜拢了拢虚披着的外衫,鼓足勇气,又唤了他一声?:“哥……” 谢云朔眉梢微动,却未抬眼?,仿佛才注意到她还在屋子里一样,随口道:“东西既已送到,怎么还不回去?” 这话很明显是在赶她走?,薛嘉宜又泄了气。不过她很快便咬了咬唇,假装听不懂,上?前把?他随手搁在一旁的食盒打开了。 她其实?不太擅长庖厨之道,从前在严州府时,灶间的事情有洪妈妈操心,需要打杂的时候,他也都干了,没让她往烟熏火燎的地方去过。 食盒里除了莲子羹,还有几?样简单的糕点,都是她向身边的婢女请教的,勉强做得像点样子。 谢云朔一动不动,唯有黑眼?珠若有似无地瞥着她。 薛嘉宜没有察觉。 像是怕被他再?次拒绝,她的动作飞快,可等打开食盒后,却不免有些懊恼:“冷掉了。” 食盒的保温有限,莲子羹都不匀了,底下积了一层。 闻言,谢云朔方才抬眼?看她,明知故问:“等了很久?” 薛嘉宜忙摇了摇头:“没有,只?等了一会儿——我去找人热一热” 她想把?莲子羹撤下,谢云朔却突然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瓷盏。 他拿了汤匙,慢悠悠地舀着这羹,问她:“为什么来找我?” 瓷器碰撞的声?音很清脆,他没看她,语气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轻嘲。 薛嘉宜抿了下唇,没说话。 那晚他明明说,会时常来看她,这段时日,他却再?没来过。她实?在很想见他,如今也没有人拘束她,便主动来寻他了。 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又不知,自己能?用什么样的立场去讲这些?仿若撒娇一般的话。 这些?日子,她从婢女的口中,得知了外头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适才明白,喜宴那天为什么会听到那样轰然的响动,也终于知道,薛永年?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让她在他酒中下那令人昏睡的药。 有的时候,差了一步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明白。 这段时日,她感到后怕,愈加愧疚。 薛嘉宜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方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今日来……是想向你好好地赔个罪。” “赔罪?”谢云朔似是轻嘲:“赔罪的话,只?这些?,似乎不是很有诚意。” 薛嘉宜微微一窘,还来不及反应,却听得嗒的一声?,是他把?羹碗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案上?。 “薛嘉宜。” 他掀眸看她。 薛嘉宜现在一听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就鼻酸。 她低下头,小声?应了句,却又怀着一点期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哥。” 谢云朔轻哂一声?,却是道:“你凭什么以为,我还敢吃你送来的东西?凭我命硬吗?” 闻言,薛嘉宜的瞳孔瞬间放大,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她慌忙解释:“我没有……哥,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先……” 早冷掉的莲子羹突然变得很烫手,她手忙脚乱了一会儿,忽然却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她现在能?自不自证的问题。 他也并不是觉得,眼?前这碗莲子羹下了毒。 薛嘉宜放下了羹碗,嘴唇翕动。 “对不起,哥哥。”尽管她很想忍住,声?音里还是带了哭腔:“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可是……” 可是……她还是想见他。 最后这一句,薛嘉宜没能?说出口。 她垂着眼?,忍泪把?桌上?的碗碟一件件地又收起来。 谢云朔注视着她,目光幽深,直到食盒的盖子也被重新扣上?,发出咔哒一声?,他方才开口道:“我说过,我没有怪你,等你病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现在,又为什么要这样惺惺作态?”他站起身,朝她逼近:“离开我,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第74章 薛嘉宜没有回答。 她只不住地摇头, 任凭眼泪簌簌而落。 谢云朔闭了闭眼,大概平复了一下?心情,方?道:“不必说了。你?回去罢, 好好将养。” “等再好些,我便着人送你?离京——回严州府, 或者哪里……只要你?想, 我会安排好一切, 给你?庇护。” 他话音平静, 不似有气, 端的是一位清正友爱的好兄长。 薛嘉宜目光怔怔, 见他抬袖,真?的要喊人送她出去了,她慌忙回过神,扑上前抱住了他。 “哥哥……”薛嘉宜紧贴上他,声音发颤:“我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愿意为我做的错事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惩罚我都好,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哥哥、哥哥……我不想离开你?……” 谢云朔顿足,良久, 却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悬在半空的手也落下?,轻轻掠过了她的鬓边。 他话音静静:“你?想留下??” 薛嘉宜泪眼朦胧:“我……” 这段时日, 她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有关他的噩梦—— 有时梦到那酒中的药, 被人换成了真?正的穿肠毒药,他七窍流血,死在了她面前;而更多的时候, 她会梦到一片空茫、再找寻不到他的未来。 她咬了咬唇,心一横,把脸彻底埋进了他怀里:“是,哥哥……” 她想留在他身边。 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永远的,留在他身边。 叫她抱着的男人似是轻叹,旋即,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熟悉的温暖感受,直叫薛嘉宜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无?意识地抬起头,那只落在她发间的手忽又下?移,扼住了她的下?颌。 “即便……”谢云朔掐起她的下?巴:“即便我像之前那样对你?,你?也愿意?” 一些不堪的回忆涌入脑海,薛嘉宜想要别?开视线,然而扼在她下?颌上的手指却愈发用力,强行扳正了她的脸。 他说着狎昵的话,语气里却不带玩味,只有冰冷的评判。薛嘉宜叫他瞳眸深处的寒意冷得一激灵,眼睫颤了颤。 “回答我。”他的目光自她眼底一寸一寸审视过去,扼在她下?颌上的长指也愈发用力,“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薛嘉宜垂了垂眼,没有回答,只是合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侧过脸,用湿漉漉的脸颊,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哥哥。”她不敢看他,只小声道:“你?教教我,该怎么留住你?,好不好?” …… 谢云朔从前,怕看到她的眼泪。 她有点儿娇气,但不多,偶尔真?的难过了,才会悄悄在他面前,掉一点金豆子。 那时为她拭泪都会感到心尖一揪的他,一定?无?法想象,现?在,他会让她有这么多眼泪因为他而流。 床尾的烛光半明半昧,她衣衫半解,仰在他双臂支起的小小的空间里,眼尾积蓄了一点未及淌下?的泪水,像一泓晶莹的湖泊,随着呼吸轻曳。 她努力仰起脸,似是想要主动亲吻他,他明明察觉,却偏开了,只俯过去,轻轻啄吻她颊边的泪痕。 许是这段时日哭得太多,眼泪都有些稀释了,舌尖尝到的那一点味道并不咸涩,只有些凉凉的。 “为什么哭?” 他拢了拢她逸散在枕面上的发丝。 薛嘉宜以?为他是不喜,咬唇,忍下?眼底湿意,“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坏你?兴致。” 她果真?不掉眼泪了,只把眼眶憋得更红,谢云朔皱了皱眉,却就着这个俯身的动作,往她耳廓上咬了一口。 “为什么哭?” 他贴在她耳边,复述了一遍,声音愈发低沉危险。 其实谢云朔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执着这样一个没用的问题。 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不是吗?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被她视作依靠一般的存在,如?今在对她用强,她自然该感到委屈。 果然,她还是没有回答。 谢云朔没有再追问,他垂下?眼,正要勾开她那件鹅黄色小衣的系带,她的手,忽然环住了他将要沉下?的腰。 “因为,你?看起来好不开心……”薛嘉宜低低地啜泣着,侧脸贴向他的心口:“我好难过,我可以?做什么让你?开心一点吗?”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明明得掌大权,明明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更多了,但她看进他眼底的时候,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似乎低估了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又似乎高估了这些简单粗劣的报复能?弥补的程度。 谢云朔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嘲道:“现?在说这些甜言蜜语,有用吗?” 床帐内,馥郁的暖香氤氲,鹅黄的织物被他轻巧地解开了,他抵在她身前,屈指轻蹭她的鬓边,悠悠地问:“一会儿,要不要看着哥哥?” 薛嘉宜直觉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却还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要……”她小声说着,主动攀住了他的脊背:“我要看着你?。” 谢云朔没有回应,只顺着她的眉梢,慢条斯理地吻了下去。 起先,这个吻很温柔,像是春风拂过,皴起湖面阵阵轻漪,可渐渐的,随着他的气息下?移、坠落,直到彻底陷进去,薛嘉宜才发现?,她大概是不吃软也不吃硬的。 灯火虽不算通明,可也足够照亮这方?床铺,薛嘉宜本能?地偏过了脸,想要把自己缩进枕头里。 神情依旧凛漠的男人察觉了她的逃避,他扣住了她的膝窝,几乎将她提了起来。 “不是说好,看着我的吗?”谢云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怎么在躲?” 未待她回答,他的声线便冷了下?来:“看着我。” 这无?疑是一个命令,薛嘉宜小口小口地抽着气,强忍着赧意,垂着眼睫看他。 “哥……” 她又快要哭出来了,语露祈求。 只可惜他今天没有那么轻易被打发,即便她已经依言照做,那些小小的、一闪即逝的走?神时刻,也被他尽数捕捉,报以?或轻或重?的拍打。 疼以?外?的东西越攒越多,却始终漫不过对岸。一次又一次,放大的感官变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她小声啜泣着,以?期获得他的怜悯:“哥,你?别?……” 谢云朔抬眼,眸底却是一片清明,不见慾色。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不是在体贴你?,怕你?会和之前一样痛吗?” 说话时,他下?颌微扬,一滴清沁的润泽顺着他鼻尖坠下?,正中她的心口。 明明是凉的,薛嘉宜却觉浑身都烧了起来。 见她一点都不敢再看他,又快要哭出来了,谢云朔方?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可以?吗?”他问她。 他今天的轻和缓根本不是一种温柔,只是另种形势的报复。薛嘉宜没有力气讲话,只朦朦胧胧地抬起头,像小鸡啄米一样去亲他的脸。 没有亲到。 因为谢云朔的肩膀已经沉了下?来,紧紧地拥住了她,没留一丝空隙。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闭上眼,摩挲着她的后心。 “不过……我倒是希望,它可以?成真?。”—— 作者有话说:改了几天,这版应该对味点 再不对……再不对我也没办法了,刀架我脖子上暂时也只能写成这样了_(:з」∠)_ 第75章 帐帷间浮动的春情, 又过了许久才堪堪消散。 薛嘉宜裹着毯子,抱膝缩在床头,把脸也埋了起来。 谢云朔披衣起身, 去叫了水,回身到?床边, 捏了捏她的脸。 “睡着了?”他?随口一问。 她稍抬起脸, 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摇头。 颊边飞红未消, 端的十分?可?爱, 谢云朔又捏她一下, 似笑非笑地道:“那怎么?还赖在床上,想再来一回?” 薛嘉宜呆了一呆,往床角蜷:“没有,我……” 谢云朔本就是逗逗她,当然?没有继续的打算。 她的病还没好全,今晚若非她有意靠近,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难得她主动一回, 他?难免也失了些分?寸。 “去洗沐吧。”他?温声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明明是还算温和的神色,薛嘉宜却觉得心口咯噔咯噔地跳了起来。 ——她现在不怕他?生气?,就怕他?不生气?。 她裹紧了身上的薄毯, 小声道:“我可?以不去吗?” 她那点生怕自己?被提溜出去的小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谢云朔弯唇笑了一下, 旋即却又压下眉眼?道:“听话。” 出了一身汗, 黏在身上,一会儿见风又要着凉。 薛嘉宜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敢再挣扎, 只是她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刚支起胳膊,把自己?撑起一点,就又跌回了褥子里。 谢云朔失笑,把她连毯子一起整个?端了起来。 薛嘉宜只怔了一瞬,很快就顺从地把胳膊伸出来,攀住了他?的脖子。 像是怕他?会对这样的亲昵再说什么?,她还给自己?解释了一句:“好高,我怕摔下来。” 谢云朔没理她,把人抱到?暖阁后,便传了侍女进来服侍,不过薛嘉宜现在十分?不想叫旁人看到?她这幅模样,只让人待在屏风后等候。 等她洗沐好回来时,谢云朔已经不在寝屋。 稍间里,他?端坐案前,换了身燕居常服,重新挽了发、束了冠,大概方才去别?的地方沐浴过了,身上也氤氲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水汽。 闹得这么?晚,睡意早就没了,他?索性处理些事情。 直到?那一道脚步声停在了屏风外,谢云朔才略略抬了抬眼?。 “过来,”他?朝她招手:“把这个?喝掉。” 薛嘉宜本能?地迈开两步,才迟钝地“哦”了一声,视线触及到?桌上那碗黑糊糊的、还冒着热汽的汤药时,脚步一顿。 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一眼?,见他?仿佛毫无所觉,她抿了下唇,没再犹豫,上前走到?他?身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谢云朔这时才抬眼?看她,眸光平静:“不担心是毒药吗?” 薛嘉宜愣了一下,却不自觉把药碗捧得更紧:“会是吗?” 谢云朔其实不想给她好脸色,但见她这呆样,没忍住,还是笑了一下。 笑完,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实在太没脾气?,复又垂下眼?,看向手边的公文。 “不是,”他?的语气?淡淡:“是避子汤。” 薛嘉宜又哦了一声,轻轻放下碗,什么?也没说。 屋内顿时沉默下来,谢云朔顿了顿,捏了一下手心里的松子糖,问她:“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以为她至少会觉得有点儿委屈。 也准备了些解释的话,只要她想听—— 只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至少现在,她的身体是并不适宜有孕的。先前的那许多回,因为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提前都做了准备,故而没让她吃这些东西。 薛嘉宜并不知这些曲里拐弯的心思,听他?这般问了,还以为是在试探,忙道:“没有,我愿意的……” 谢云朔的眉心针扎般一皱,追问:“愿意什么??” 他?的发难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思忖其中的意味,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愿意吃这药的。” 很多事情,她还想不明白,更没有处理好。 既如此,就不要再多对不起一个?人了。她想: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不应该被当做累赘、缓冲、又或者不被期待的存在而存在。 想到?这儿,薛嘉宜的眼?神也不由黯了黯。 她努力提起一点力气?,眨了眨眼?道:“哥,我……方才你说……”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谢云朔已经彻底搁了手上的东西,抱臂看着她。 “方才?”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反问她:“你说哪个方才,在床笫间的方才吗?” 薛嘉宜的耻度很低,尤其是在床下的时候。 他?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她的耳朵还是瞬间红了,然?而她的脑子却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让她愈加难为情,连藏在袖间的手指都有些发麻。 “我……” 她咬着唇,还在酝酿下一句该怎么说出口,面前一直好整以暇的男人,却忽然?站起了身。 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倾向她,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叫桌案拦住了退路。 “怎么?不问了?”他?明知故问。 退无可?退,薛嘉宜抖着眼?睫看他?,颤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谢云朔未答,只勾着她的下巴凑了过来,状似索吻,薛嘉宜偏开脸,他?却只轻轻撩走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既然?说起,我倒是也有话很想问你。”他?的声音和吐息拂在她面上,带着一股危险的意味,“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瞒着我?” 他?的姿态仿佛是亲昵的,又仿佛不是。薛嘉宜只觉脑海里一片混沌,只剩一道声音在嗡嗡作响——他?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他?说要送她走。 陈年旧事有无人作梗已不可?考,再微小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如今大权在握,何必给自己?留存这样一个?洗不清的污点。 她抬眼?看他?,没什么?血色的唇难以自控地翕张着。 可?既如此,今晚,他?又怎会放任她,做出这样龌龊又可?笑的事情…… 谢云朔低眸注视着她,把她闪烁的瞳光尽收眼?底。 “我倒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这样好笑的理由对我下手。”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儿嘲讽:“如果不是捉到?了你的好父亲的话……不对,没准,真是‘我们?’的父亲呢?” 薛嘉宜的唇颤得更厉害,她不住地摇头,回道:“不、不会的……都是他?骗你的。不……你既然?都知道了,一定有办法?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编造的谎言,对不对?” 谢云朔垂下眼?,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一种?仿若报复的快感?。 “为什么?要证明,这一切是假的?” 薛嘉宜还欲后退,却发现,他?的掌根不知何时,已经托在了她的后腰上。 “如果是真的,你又待如何?”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她双手抵着他?,拼命摇头,“别?说了,你别?说了!” 谢云朔半点不退:“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像是怕她没有消化完全一般,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 “别?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就算我没有认回这重身份,你以为,我们?就能?如你所愿,一辈子兄友妹恭吗?” 她蓦然?瞪大的双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了,谢云朔自嘲般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你确实该瞒着我的。”他?退后了两步,身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晃,“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薛嘉宜没有回答,她仍旧圆睁着眼?睛,瞳孔颤动,像是陷进了他?的话里。 谢云朔不想去思考,她此时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味,他?只冷声道:“好,你不走,我走。” 薛嘉宜似乎还在状况外,她愣愣地看着他?,眉心紧蹙,直到?他?转身后撤,她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上前拽住了他?的手。 她闷着头,什么?也不说,只喊了一声“哥”,便掰开他?的手,像他?之前握住她时那样,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次,她的力气?出奇的大,攥得她自己?的指根都红了。 谢云朔低下头,盯着她与他?交握的手,只觉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把他?的真心拿起又放下,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 这样怀柔的手段,她打算用多少次? 他?把视线压得很低,全然?没有察觉,她正?定定地看着他?。 机会难得,薛嘉宜抿了抿唇,没有犹豫,眼?一闭心一横,朝他?直愣愣地亲了过去。 她倾得太快,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谢云朔也未及反应,叫她扑得踉跄了两步。 他?很快稳住身形,托住了她的腰,然?而她一点带累人的自觉都没有,趁着他?没办法?分?神推开她的间隙,竟继续撬开了他?的唇。 先前的吻,基本都是他?主导,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掌控主动权,可?以说是亲得乱七八糟。谢云朔几乎分?不清楚,他?是被她亲得想笑,还是气?得想笑了。 他?抽开手,箍住了她的肩头,薛嘉宜本就是掂着脚,吃力得很,他?真强硬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被他?分?开了。 “薛嘉宜!”谢云朔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反正?你现在也讨厌我了。”薛嘉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也不怕,你再多讨厌我一点。” 见他?眼?神彻底暗了下来,真的要走,她这才小声道:“不要走,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呢。” 谢云朔没有应声,只幽幽地看着她。 方才亲他?的时候不觉得如何,这下又对上他?的眼?神,薛嘉宜立马又怂了,只敢低下脑袋,小声喊他?:“哥……” “如果……”可?话一出口,她纠结的眉心却释然?般解开了,“如果我对这段兄妹之情从来都堂堂正?正?,这么?久以来,又何必要逃避?—— 作者有话说:没这么快哄好 第76章 薛嘉宜难以分辨, 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算什么。 今天他所说的这?些,绝对是她最想听到的部分。 自始至终,她都渴盼他告诉她——无论怎样, 这?段关系都是牢不可破的。 然?而她也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现在将这?一切宣之于口, 已经太晚了。 她顾虑太多, 注定只能在失去后?得到。 果然?, 谢云朔看着她的眼睛, 良久, 却只勾唇一笑?。 他轻哂道:“为了哄我, 什么话也说得出口了。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即使有所预料,薛嘉宜还是不免难过。 眼底积蓄起泪水,大概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她不想显得像是在卖可怜,咬唇忍下了。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方才?的话……”她哽了一下, 才?继续说下去:“包括之前……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都是真?的。我发誓,但凡有一句假话,我……” 她骤然?提起那晚的亲近, 谢云朔面色更冷。 “不必在我面前赌咒发誓。”他径直打断了她的话,眸底神色晦暗不明:“别?闹了, 我不想叫人捆着你回去。” 薛嘉宜轻轻地抽了口气, 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应道:“嗯。那我不吵你了。” 她垂下眼,松开了拽着的那截袖子, 朝他福了一福。 “好晚了,我先回去了。哥,你也早些休息,别?点灯熬油得太晚。” 谢云朔不见动容,只淡淡道:“把风衣披上。我着人给你掌灯。” 薛嘉宜本想说,她可以自己提灯的,但对上他深沉的眸光,她抿了抿唇,没再张得了口。 不多时,廊下便有侍女提灯而立、听候吩咐,薛嘉宜朝那点光亮处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忍住,复又回眸多看了他一眼。 “哥哥。”她的嗓子有一点哑:“不管怎样,今天……你还愿意见我,我很开心。” —— 时间?悄然?过去,一转眼,夏天的尾巴就悄悄溜走了。 立秋这?天,该有秋祀。如?今的皇帝连床都下不了,自然?也无法主持这?样的场面。 算起来,这?场秋祀算是谢云朔以储君身份,历经的第一场大的祭祀,里里外外不少人都是紧张的。 谢云朔自己倒是还好,不过也顺手处理了一些意料之中的绊子,总体来说,接连三日的祭祀行?程,有惊无险地完成了,算是个吉兆。 秋祀过后?,宫中设下宴席,宴请宗亲及文武大臣。 大局早定,这?场宫宴显得平平无奇,谢云朔非常客气地和那位宗家的老太妃互相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谁也没有去上首的主位。 礼节性的尊重而已,没人吝啬留给那位已起不来身的老皇帝。 宴席开始后?,她与身边的繁炽耳语两句,繁炽会意,随即拿上太妃给她的东西?,向前与谢云朔道:“殿下。” 谢云朔有些意外宗太妃的人会来找他,挑了挑眉。 繁炽拿出袖中的信笺,双手奉上:“这?是薛姑娘旧日的女师,请托我们太妃,想转交给您的信。” 谢云朔伸出的手微微一顿:“从前那位陈女官?” 繁炽垂手道:“是。” 见谢云朔沉默地接过信,似乎只想随手搁下,没有要拆的意思,繁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殿下,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薛姑娘她……近况如?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到他面前来。 谢云朔垂了垂眼,看向那封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内情?很多人未必尽知,却多少是能捕捉到一些的。 横看竖看,他确实也是那个坏事做尽的恶人。 “你们很挂念她?”他忽而问。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着承认,人就是叫他扣住了。繁炽闻言,脸色有些不好,不过还是婉转地劝了两句。 “当年殿下从军远走,薛姑娘日日悬心,只有西?南那边有新消息送到太妃这?边时,知殿下无恙,方才?稍能展颜。后?来……” 繁炽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谢云朔知道,这?个“后?来”是怎么个“后?来”。 事到如?今,他几?乎有些回避,不愿去细想,他的死讯传抵京城后?,她的心绪是如?何飘摇。 他垂了垂眼,指腹在信封的火漆上缓缓摩挲,“放心,我还不至于狼心狗肺到,要外人来提醒我们兄妹之情?的地步。” “她近日只是病了,在我这?个兄长?的府上将养。病好了,自然?不会久留。” 这句的语气不怎么好,繁炽听了却松了口气。 她屈膝一礼,道:“殿下重情?守诺,奴婢岂敢置喙。只是……太妃娘娘也有些想她了,还盼殿下到时,可以让她入宫来请一请安。” …… 繁炽点到即止,没有多言。 谢云朔看着那封陈筠的信,心里大概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时日,他没有再见薛嘉宜,也没有拘着她,想来她是给老师去信报平安了,只不过可能适得其反,反而叫陈筠愈加担心起她的情?况,辗转都找到了太妃这?儿来。 拆开信一读,内容与他猜想得大差不差。这位当年与他也有恩的女官,在试图劝说他,也想见一见自己的学生。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爬上心头,谢云朔自嘲般笑?了一下。 他把信重新折好,交给了随侍的仆从,吩咐道:“回府后?,送到内院去。” 叫她自己想想,该怎么回老师的信吧,他就不掺和了。 因?着这?茬事情?,谢云朔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好。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可耻地逃避。 逃避见到她,更逃避去分辨……那晚她主动亲吻后?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宴席散后?,谢云朔匆匆离去。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虽然?宵禁这?种东西?,如?今已约束不到他的头上,他还是快马往回走了。 快到王府时,他途径一处巷口,却意外瞥见了一个有点儿熟悉的身影。 蓬头垢面的,像是个女乞丐。 谢云朔记性很好,他留意多看了一眼,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人感到熟悉。 这?个流落街头的乞丐,竟是先前治水时遇到的那何家兄妹的妹妹何翠。 当年她的兄长?何山与他交易,用搜集的当地刺史的罪证,换来他的“高抬贵手”,联系故友游侠,在进京途中救走了自己的亲妹。 当然?,何山自己的下场,也如?之前所料那般,很是不好。 老皇帝需要杀鸡儆猴,把怒气加倍的发泄在了何山身上,凌迟三千刀只是个虚数,但是痛楚,却也无法准确计量。 谢云朔在暗处稍作停驻的功夫,就要开始巡夜的武侯也发现了这?个乱糟糟的身影。 脚下就是达官贵人们聚集的地方,武侯们自然?不会容许她待在这?里,就要把人提走的时候,谢云朔下了马,朝他们走了过去。 “且慢。” 武侯们即便不是都见过他,也看得出他身份不同。有灵光的认出他、拱手叫了声“殿下”后?,几?人齐刷刷地见了礼。 说不上是恻隐还是如?何,谢云朔开口道:“巡夜要紧,你们且去。这?流民既出现在我的王府附近,本王自会处理。” 武侯们没有置喙,很快退下。 谢云朔本没想与这?何翠交谈,只打算让侍从把她带回去,但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何山最后?的那一叩。 多少是一场因?果,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脚下的步子偏转了方向,谢云朔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先停下,独自走了过去。 那何翠一直缩着墙根下,刚刚吃了排头的武侯两脚也没站起来,可看清是谁在朝她走过来的瞬间?,她那双似晶亮又似混沌的眼瞳中,陡然?就有了亮点。 她搀扶着自己,像一棵枯树一样一点点站直了身,嗓子哑得比破风箱还不如?。 “我记得你……景王殿下。” 朝堂上虽已改弦更张,但是她的逃犯身份还在,不知怎地混进了京城。 造反这?样的罪名,可不是皇位上换了人就好一笔勾销的,最好还是要赶快把她送出去。 谢云朔皱了下眉,他还没开口问上一句,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了石火电光般的速度。 袖底寒光闪现,她死死攥着一把短刀,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刺了出去。 情?势急转直下,谢云朔瞳孔骤缩,毫无防备的他堪堪侧身,抬臂格挡,然?而穷途末路之人的这?一刀,还是自他肋间?,深深刺了进去。 第77章 秋意渐深, 京城狂风大作,入夜时,还下起了雨。 床帏里, 传来一阵翻来覆去的动静,守在矮榻上值夜的婢女听见?了, 探声问道:“姑娘可是又心口疼了?” 闻言, 薛嘉宜复又躺得笔直, 一双黑眼?珠圆睁着, 看着床顶。 昨日起, 不知为什么, 她?心口有些坠坠的疼,夜里勉强闭眼?,也怎么都睡不安稳。 “没事?,”她?回道:“你去外间歇着吧,不必值夜了。” 婢女自是担心,不过薛嘉宜坚持,她?也没再说什么, 应声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离开,她?这才坐起来。她?撩起床帐一角往外望去,见?外间的灯也灭了,小心翼翼地猫着身下了床。 如果方才的婢女去而复返, 一定会发现,薛嘉宜穿得齐齐整整, 压根没换寝衣。 这段时日以来, 谢云朔没给她?弥补的机会。 她?再找他,每每都会被仆役拦下;旁的一些微末心思?,煮的甜汤编的手?绳, 更是都被原路退回;陈筠的信,昨天也被转交到了她?的手?里。 怎么看,都是铁了心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相伴多年,薛嘉宜清楚他的脾气,他不是在和她?闹着玩儿,他大概是真的想通过这种方式疏远她?,等他彻底冷静下来,估计真的要?让她?离开了。 她?越来越心慌,只想见?到他,再见?到他。 然而正经的办法,显然已经没用了,薛嘉宜无计可施,只好想了个歪招。 延绵不绝的雨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屋内细碎的动静,她?推开窗,从背阴面翻了出去。 …… 谢云朔的状况有些不好。 肉.体凡躯,这样意料之外的一刀,不会好受。 那何翠有些武艺在身上,刹那间,他虽然闪躲开了,没让那短刀刺入心口,但刃锋却还是没入肋下,扎得又狠又深,伤到了肺腑。 更要?紧的是,他受伤的消息,还不能传扬出去。 当时宫变夺权,他利用的无非也就是几方信息差之间的窗口期。 眼?下他手?中?的权柄,还未牢靠到可以松懈的地步,若叫其他或观望、或虎视眈眈的势力察觉,他受了伤——甚至还不轻,恐怕不是好事?。 好在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随侍的也都是他的亲卫。谢云朔摁着汩汩流血的伤口,令亲卫将意图自尽的何翠押下,回府后,又传廖泽去把事?情告诉了信得过的宗尧之,请他稍作主?持。 做完了这些,他方才卧下,匆匆赶来的府医跑出一身大汗,马不停蹄地开始为他止血、处理?伤处。 谢云朔没有折磨自己的癖好,服下了一剂草乌汤。 这草药有麻痹、止疼的功效,自然也会让人神思?昏沉。最近他身心俱疲,索性趁着这药劲,闭上眼?,睡了过去。 等他对周遭的环境有些朦胧的意识时,已经是又一个黑天了。 谢云朔没有睁眼?。 失血让他的身体很?冷,他只想闭上眼?,再休息一会儿。 所以当那道自以为很?轻的脚步声靠近时,他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是细作、还是刺客?何翠那毫无征兆的一刺,难道只是其中?一环? 不过很?快,这些与阴谋有关的念头,俱都消散了。 ……因为他听出了是谁的脚步声。 谢云朔支着肘,缓慢地斜支起了半边肩膀,而那道踟蹰着靠近了的影子,见?他似是已经醒了,立马被吓得一瑟,扑通一声,跌跪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今晚外面下了雨,无星无月,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薛嘉宜做贼心虚,慌忙低下了头,没看见?他过分冷郁的脸色。 “哥哥,是我……” 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手?却紧紧地扒在床边,像是怕他立马就把她?提溜起来丢出去一样。 “对不起,哥,我不该这样来找你的,可是我太想……” 她?虽胆怯,但还是连珠炮似的开了口,然而话还没说完,她?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哪来的血腥气? 薛嘉宜恍恍惚惚地仰起脸,正对上谢云朔幽深的目光。 “哥……”她?的视线缓缓下移,看清他现在的情况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受伤了?你怎么受伤了!” 他嗓子发哑:“谁许你来的?” 她?身上湿漉漉的,裹着层水汽,看起来很?狼狈,估计是从哪处翻进?来的。 得亏是他受伤了,谢云朔心想,若不是怕走漏消息撤去了许多仆役,她?大概没办法悄无声息地进?来。 薛嘉宜听了他的声音,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疼。 他真的受伤了,连声音都没什么力气。 来之前,她?想了好久,要?怎么和他撒娇卖乖,却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哥……你怎么受伤了?伤得很重吗?我……是谁伤了你?” 她语无伦次了起来,还直起腰,伸手?向他,像是想查看他的伤处,谢云朔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斥道:“出去。” 薛嘉宜没有听出他话里色厉内荏的意味,只哭得更厉害。 “求你,哥哥,我求你,不要?赶我走?,你……你让我留下,只留一会儿,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等你好了,你再把我赶走?也不迟,求求你,现在让我留下吧……我不会惹你烦心的,你只当我是仆婢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 谢云朔不知自己该提起怎样的心情。 是高兴吗,高兴她?这份绝非作伪的关切?还是该憎恶她?,在他这样狼狈的时候闯入。 不想了。 他有些累了,不想思?考了。 谢云朔闭了闭眼?,松了她?的手?腕,道:“外衣脱了。” 薛嘉宜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很?快身上就只剩一层中?衣。 谢云朔看着她?,又丢过去一块干净枕巾:“头发。” 薛嘉宜后知后觉地一愣,她?接过枕巾,脱了发簪,把发间沾染的雨水潦潦草草地揩了一通。 等她?擦过,谢云朔伸手?让她?过来,随即便一把把她?捞进?了被子里。 薛嘉宜完完全全地呆住了,眼?泪也不流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把她?往自己没伤的那半边臂膀上摁,只淡淡道:“太晚了,睡觉。” 浓墨般的夜色里,她?懵懵地眨了眨眼?。 感受到她?的手?开始乱动,像是想查探他的伤处,谢云朔把她?掖紧,不太客气地往她?身后软肉招呼了两巴掌。 不小的声音在安静的帐帷间响起,薛嘉宜的耳廓瞬间涨红,她?想躲,又怕压到他伤口,只弱声弱气地问道:“你、你干什么……” 谢云朔却不说话了。 他只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好一会儿,薛嘉宜才听到他略带威胁的声音传来:“病人需要?休息,睡觉,不许乱动。” 第78章 虽然贴得很?紧, 但其实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拥抱。 薛嘉宜原本还僵硬局促着,可被窝里热热的, 和他?裹在一起的感觉温暖又宁和,没一会儿, 她便抛开了所有的念头, 沉沉地睡着了。 再睁眼, 已经是第二天。 半梦半醒间, 薛嘉宜侧过?脸看去, 惊觉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后, 蓦地就清醒了。 她双手撑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难道,昨晚是在做梦吗? 她立马慌了神,胡乱扯来件衣服披上,就趿上鞋子?,往外间跑。 天光还未大亮,谢云朔起得比她早, 不过?早得不多,这会儿正坐在外面的矮榻上换药。 听到屋里传来的动静后,给他?换药的府医扭过?了头。看见屏风后跑过?来的人是谁后,老头儿吃了一大惊, 好悬没给自己的口水呛死。 谢云朔循声看去,眉心亦是一跳。 “后面是有狗在追你吗?”他?摁住了跳动的眉心, 把虚披的外衫扯正了, 方才尽力平静地道:“衣服穿好了再过?来。” 看到他?在,意识到昨晚并不是做梦之后,薛嘉宜神色一松, 不过?等?她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清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之后,眼睫蓦地抖了一下。 方才一时?情?急,她没有仔细看,把他?的夹衣穿上了! 薛嘉宜的颊边瞬间红霞弥漫,她张嘴想要解释,但看到有外人在,她怔了下,赶忙转身跑了回去。 谢云朔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的背影离开,那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是挂在他?的唇边。 府医之前也为?薛嘉宜诊治过?,即便不知内情?,也多少知道一点她和谢云朔的关系。 方才见她突然出现,他?便很?自觉地转过?了身,等?人走后,他?才重新拿起药酒,委婉地与谢云朔道:“殿下有伤在身,务必节制才是……” 谢云朔眉心又跳了起来。 个中缘由不好一一解释,他?只好背下了这口黑锅,敷衍回道:“我?知道分寸。” 他?转移话题,问起薛嘉宜的身体,府医答道:“比先前确有起色,不过?薛姑娘是不是从前有些先天不足?她的底子?不太好,日后还是要慢慢调养。” 谢云朔心里大概有数了,府医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转身去盯着药童抓药熬汤去了。 内间里安静异常,谢云朔抬步走了进去。 薛嘉宜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不过?他?这儿没有女子?用的妆奁,她只给自己随便梳了两条辫子?。 见他?进来,她立马就从杌子?上站起身,追过?去道:“哥,你的伤……” 谢云朔自顾自往衣桁边走,没有搭话。 他?没什么表情?,薛嘉宜却无端觉得他?的神色很?冷。 昨晚相拥的温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脚步一顿。 谢云朔瞥她一眼:“过?来。” 薛嘉宜精神一振,旋即便见他?侧过?身,朝她展开双臂。 她懵了一下,略歪了歪脑袋看他?:“哥?” 他?挑了挑眉,反问她:“不是说,要服侍我?吗?” 她昨天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薛嘉宜没有不认账。 事实上,听到他?对她提要求,她心里甚至是有一点儿窃喜的。 不过?很?快,这点窃喜就烟消云散了。 她为?他?脱下肩上披着的外衫,一低头,便瞧见他?缠得严严实实的侧腰。 虽然处理?过?了,但是伤口远还未愈合,药草的味道都盖不过?血腥气?。他?方才展臂抬手的时?候,动作也很?明显是受限的。 薛嘉宜紧抿着唇,忍不住想伸手,轻轻触碰一下。 谢云朔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一把握住了她,问道:“做什么?” 薛嘉宜蜷起手指,小声道:“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 她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他?的伤口,但方才瞥见了换药时?的一角,看到了府医手边一张张染血的巾帕。 是在京城,又不是在战场,他?如今已是储君,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谢云朔轻哂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腕。 会遇到刺杀不算稀奇,但是来刺杀的人……确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见她眼眸低垂,似是还想再问下去,谢云朔别开头,板着脸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别多想。”他?稍顿了顿,话音低沉:“暂时?留下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消息一时?不能走漏,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薛嘉宜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整个人显得都很?沉闷。 谢云朔见状,勾了勾唇,自嘲般问道:“怎么,不开心吗?不是你自己说的,想要留下?” 她把唇抿得发白:“我是想留下,可是……” 可是如果这个机会是因为他受伤而?来,她高兴不起来。 薛嘉宜没有说下去,她朝他?扬起一点笑,道:“哥,你既要保守消息,想来不方便留太多人在身边侍候。这段时?间,不如就让我?来照顾你呀?” 谢云朔偏开视线,神情?依旧冷然:“……随你。” —— 到底有伤在身,谢云朔推掉了大部分需要外出的事宜。 当?然,即便如此,很?多公事也是脱不开手的。 战场之上,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受过?,虽然呼吸间还有些掣肘,时?有疼痛,但对谢云朔而?言,一切都在可以忍受的范畴。 让他?真正难以忽略的,是她的存在。 她遵守着自己的提议,安安静静地随侍在他?身侧,只在他?需要的时?候有存在感。谢云朔本该享受着这份她主动献上的体贴,可不知为?何,心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愠意。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刀,如果她顺着她选择的路顺利地走下去…… 谢云朔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一旁正在为?他?磨墨的薛嘉宜。 天色已暗,暖意盎然的烛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愈发显得她小意温柔。 只是该消受她这份温柔的人,原本已不会是他?。 谢云朔忽觉眉心一紧,他?抬起手,往眉梢捏了捏。 薛嘉宜以为?他?倦了,忙放下墨条,道:“时?辰不早,也该睡下了,我?去整饬床褥吧。” 他?闭着眼,淡淡道:“不用。” 薛嘉宜微张了张唇,正想劝他?去休息,谢云朔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到身前,按坐在了他?的腿上。 不知重要与否的案卷,被她哗啦啦带倒了一大堆。薛嘉宜被唬了一跳,还没回过?神,他?的薄唇竟已覆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吻住了她。 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但顾及到他?的伤,生生忍下了。而?她的这份顺从不知怎地,仿佛又惹恼了谢云朔,叫他?抵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仿佛惩戒。 “为?什么不躲?” 又凶又急的一个吻结束后,他?方才轻抚着她的侧脸,喑声问道。 怎么不躲他?还生气?啊!薛嘉宜真的有些委屈了,她别扭地在他?两臂间的桎梏里扭了扭,别过?头道:“你受伤了。” 谢云朔晦暗一笑,把她的脸扳了回来,“原来,是因?为?可怜我?啊……” 第79章 “才不是!” 薛嘉宜立时便反驳他, 紧接着却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地道:“虽然,我现在说了你可能也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谢云朔幽幽地看着她, 并没有出言打断,她却收了声, 随即, 便低头凑了过来?, 在他唇角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想告诉我什么?” 待这个轻飘飘的吻离开?, 他才发问。 薛嘉宜抿了抿唇, 道:“喏, 已经告诉你了呀。” 她想要亲近他,与任何情绪都无关,只是一种本能。 如果这样的一个吻也能算哄人的话,未免也太敷衍。但?是谢云朔瞳光微闪,仍旧克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些?画面。 他在气头上的时候,和她着实度过了一些?失控的时刻。 他承认,是泄愤和报复的成分更多。他并不会从她的痛苦里获得快乐。 散发着旖旎气息的帐帷里, 她看向他的眼底里写满了害怕。 可等到真的意乱情迷时,她明?知这一切都是他施予的,受不住要躲了,却还?是只知道往他的怀里缩。 其实很傻。 谢云朔许久未答, 但?薛嘉宜能感受到,那只原本握在她腰上、防止她往下?坠的大掌, 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一下?子又红了脸。 肌肤相亲过的男女,对于彼此释放的信号总是很敏锐。 “不可以,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挪了挪:“郎中都说了, 你有伤在身,需要节制。” 倒叫她听?去了。谢云朔轻笑一声,起了点逗弄她的心思。 “哦……”他不松手,还?反问道:“如果,我硬要呢?” 薛嘉宜以为他是认真的,抵住他,弱声弱气地道:“不好的,养伤要紧。” 箍在她侧腰上的手寸寸用力,她忙道:“那算我欠你一次……两次,不、三次!等你好了,我们……” 谢云朔这才松手,却是收了笑意,端起一副冷肃的表情开?始训她:“下?去——这种话也是能挂在嘴边的吗?不知羞。” 薛嘉宜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逗她,稍回过神,才觉出一些?不对劲。 自从被他关到王府之后,他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就仿佛…… 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轻松自然。 她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谢云朔又拍了拍她,催促道:“下?来?,到点该睡了。” 这会儿已过亥时,方?才她进来?给他磨墨之前,就是想劝他早些?休息来?着,不知怎地,反而叫他留住了。 薛嘉宜拢回思绪,赶忙从他腿上下?来?,小跳了两步,道:“床褥已经铺好了,我再去拿暖炉熏一熏。” 见她抬步要走,谢云朔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领。 “何必这么麻烦?”他语气淡淡:“你来?暖床就好了。” …… 寂夜深深,谢云朔垂眼看着蜷在他身侧的人。 她很怕挤到他的伤处,把自己缩得小小一团,这会儿大概已经睡着了,两手还?是在腹前结成拳,像是怕碰到他似的。 谢云朔抬起手,把她轻轻带到怀里,确认了她没有要醒的意思之后,才加重了一点力度,把她抱得更紧。 这样动作,肋下?的伤处当然会痛,但?很奇怪的是,这点真实存在的痛感,反倒让他感受的一切,变得更加真切。 谢云朔侧过脸,贴在她的发顶上,呼吸也渐渐平缓。 他自以为是地疏远她、不见她,到头来?,只叫他更贪恋她的温度。 尽管这一点,比屈从于对她的慾望,让他更不愿承认。 说他自欺欺人也好,说他如何也罢,至少?此时此刻,他只想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养伤的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去。 这些?天?,算是谢云朔连日来?难得闲散的时候了。 薛嘉宜倒是忙碌了起来?,意识到他没打算再拒绝她之后,她有很多事可忙。 该如何换药煎药,她都从府医那儿学了来?,除此以外?,她还?向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请教,捣鼓了些?补气生血的药膳。 头回端给他的时候,她心里很有些?忐忑,不过他没有再翻从前的帐,照单全收了,看着她的眼睛里甚至有笑。 这段时日,他只和她生过一回气—— 因为发现她偷偷去尝他的饮食。更准确地说……是在试毒。 起初谢云朔并没有察觉。 他不重口腹之欲,做事有自己的节奏,不喜欢被打断,厨房送来?的饭食,时常要在小灶上温几回,才能想起来?。 直到那一回,他发现菜被人动过,玩笑般和她说及,却发现她偏开?头,脸色变了。 她实在是很不会掩饰自己,尤其是在他面前。谢云朔立时便意识到不对,沉下?脸问她,她这才老实交代。 “你不是……被人刺杀吗?”她眼神闪躲:“万一幕后之人还?不死心,想下?手毒害你……” 如果她真的能给他挡一次,也算公平。 谢云朔被气笑了,捉了她的指尖过来?,拿她自己之前准备的竹条,往她手心里敲了三下?。 冒雨爬墙来?找他的那一晚,她真的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背了一束竹条来?。 细白?的掌心里立马就起了一条棱子——这三下?抽得又狠又重,还?都落在一处。薛嘉宜疼得眼泪一下?就钻出来?了,却强忍着没缩手,也没吭声。 还?是谢云朔先把她的手和那打她的竹条一起抛开?了,方?才盯着她道:“所以说,你是觉得有人会给我下?毒,还?要上赶着要抢在我前头?” “也不至于……”她嗫嚅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听?了这个答复,谢云朔怒意更甚。 “你考虑得倒是比我‘周全’。”不受控制的言辞从他嘴里说了出来?:“看来?是因为自己做过,所以格外?杯弓蛇影。” 闻言,薛嘉宜瞳孔放大,所有心虚抑或惊愕的表情,全都定格在了这一瞬。 最近朝夕相处的日子太宁和,以至于……她也刻意忽视了很多东西。 好疼。她低下?头,小小地抽了口?气,攥拢了手心。 “也许吧。” 她竟还?低低地应了。 话一出口?,谢云朔自己也有些?后悔——后悔的不只是拿话伤她,还?后悔戳破了自己苦心维持的、自欺欺人的局面。 然而他已经说了。 谢云朔问了下?去:“为什么不和我解释?” 薛嘉宜咬着唇,反问他:“解释什么?” “和我解释,说你没想真的害死我。”谢云朔闭了闭眼,道:“说你知道,薛永年给你的药只会致人昏厥,再告诉我,你调配了驱散减弱药性的解药。” 她久久未答,谢云朔抬眼看过去,便见她侧着脸,梗着脖子,眼底是许久未现的清倔。 “错了就是错了。”她长睫轻颤,“都是一刀下?去,是深是浅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竟然失笑,只是笑里的意味,大概连他自己都捉摸不清。 “你不必担心。”他道:“来?刺杀我的人你也认识,是治水那次,遇到的山匪头目的妹妹、何翠。” 先前没有告诉她,怕她因此困扰、内疚,却没想到她还?是多想。 “她如今已被下?狱,掀不起什么风浪。” 薛嘉宜微微一怔,还?来?不及问点什么,就听?得他继续道:“手给我。” 她抿了抿唇,把手递给他。 指稍很快叫他捏住了,虽然没打算躲,但?她还?是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谢云朔当然没打算再打她。 事实上,看着她手心里肿起的红棱,他心下?已经有了悔意。 竹条破空的声音没有传来?,发烫发紧的掌心里,只落下?了一记温暖的触摸,薛嘉宜飘走了的魂又飘了回来?,她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 “哥……” 谢云朔没有抬眼,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轻轻地,按揉着红痕附近还?没肿起的地方?,按理说不可能比刚才挨打时还?痛,薛嘉宜却瞄他一眼,抽抽搭搭地开?始喊疼了。 “好痛……”她幅度很小地朝他挪了挪:“好痛。” 谢云朔当然知道这是在撒娇,但?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道:“再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有你疼的时候。” 薛嘉宜低低地哦了一声,没有再和他嘴硬。 这一出到底是捅破了之前那仿若无事的氛围,谁都没说话了。 谢云朔给她揉着手心,良久,久到他自己的指腹也热了起来?,方?才开?口?。 “有一件事,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他平静地道:“当年,为母亲接生的那个产婆,我已经派人找到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想遗漏她哪怕一分一毫的表情。 “要不要顺下?去查清楚……不如,你来?决定。” 第80章 在回?答他的问题之前, 薛嘉宜先去见了何翠一面。 谢云朔起先并?不同意,反问她:“你又滥好心了?” 薛嘉宜猜到了他会这样想,捏着他的袖角, 认真?地道:“当然不是——哥。她伤害的是你,我有什么立场原谅她?” “我只是想弄清楚,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万一真?是有人暗地里?指使, 兴许我能问出来?点什么呢?” 她担心还有人潜藏在暗处, 图谋不轨。有个头绪, 总好处理?一些。 谢云朔沉默片刻, 最后道:“刑部牢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若真?想见她, 我命人把人提来?。” 于是,薛嘉宜是在王府的客厢里?,重新?再?见到何翠的。 即使谢云朔没有授意刻意磋磨,该有的讯问也少不了,何况何翠犯下的是刺杀皇亲这样的重罪。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仿若枯草一般, 没有一点精气神。 薛嘉宜对于观看旁人的窘状毫无兴趣,看到认识的人变成这样,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何翠恐怕也不想见到她。被?押跪在地后,她神色还算平静, 拳头却不自觉攥到发青发白。 “我不明?白……”薛嘉宜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翠未答,她轻蹙起眉, 继续道:“诚然, 景王是奉皇命治水,平定捉拿了你们兄妹二人,可这个位置不是他, 也会有别人。” “而我想,你也不会毫无所觉,为什么你兄长的旧友,能那么顺利地从码头救走身为钦犯的你。” 虽然谢云朔从未和她说过,但薛嘉宜大概能猜到,他是放了水的。 何家兄妹确实是被?逼上梁山,何翠也确实有理?由憎恶这世间,可最值得她憎恶、以至于拼上性命去刺杀的,绝不该是谢云朔才是。 听到兄长二字后,何翠方?才缓缓抬起了头。她槁木一般的面容上,那双混沌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愠色。 “你是不是想指责我,我是在恩将?仇报?”她声音沙哑,渐渐激动,“他放过我,不过是以此和我哥做交易,骗他手里?的罪证,要他去做那千刀万剐的事情!” 薛嘉宜的眉心依旧紧皱,不过她从何翠断续的话语里?拼凑出了大概的经过。 那一趟的治水之行结束后,临州府的那位知府确实没有落得好下场,积年罪行皆被?查处,被?判了流刑。 薛嘉宜的神色忽而有些难过,她垂下眼,轻声道:“所以你猜,你兄长完成这场交易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何翠一怔,脸上愤怒的神情忽而就凝住了。 “我猜,他应该知道自己会因?此被?皇帝迁怒,并?不是被?谁蒙蔽,一无所知地做出了这个选择。” 薛嘉宜替她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儿,何翠依旧无言,她方?才继续道:“而且,我猜他的愿望,也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被?利用、做了旁人的刀。” 一个钦犯,背后若无人操持,进京的路引都拿不到。 何翠似是哽住了,她大概是想哭的,但眼眶已经干涸到落不出眼泪。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她说。 “是,这些事情,我甚至今天才知道。” 一室寂静,薛嘉宜的声音显得很重,也很轻。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告诉你,一个满是烂账的地方?官,还不至于让一位手握实权的亲王,非得和穷途末路的钦犯,达成什么交易,才能扳倒。” …… 薛嘉宜回?到正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晓色低垂、薄暮漫天,她低着脑袋回?来?了。 谢云朔伤好了大半,才在正厅里?公干见了两个属官,见她回?来?,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什么,她便一脑袋扎到了他怀里?。 谢云朔不知她又在耍什么小花招,总之,抱了她一会儿,才把她分开。 “怎么了?”他问:“问出个什么了?” 薛嘉宜的心情很坏,坏到她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她嗯了一声,答道:“是王家。皇后派人骗了她,让她误以为,是你故意害死何山,让他死得那样惨烈。” 皇后的人当然不会把“王”字写在脸上,但是何翠也不是个傻的,几番你来?我往,她也试探出了指使她的人的身份。 薛嘉宜说着,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圆滚滚的、闪着亮光。 谢云朔难以理?解她的反应。 “是皇后做的,又如何?”他屈起指节,碰了一下她颊边垂落的泪珠,奇道:“很值得意外吗,你为什么要难过?” 薛嘉宜吧嗒吧嗒地哭了一会儿,才皱着鼻子,小声道:“算起来?,她是你的祖母啊——是你的亲人。” 谢云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怔了怔。 他捏了下她的脸,轻笑道:“天家无情,难道你是第一日晓得?” 薛嘉宜垂下湿漉漉的眼睫,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即便她不知道,在宫里?待了那几年,总也见识过了。 “哥。”她唤着他,央求道:“叫我抱抱你,可以吗?” 谢云朔扬眉:“你问晚了。” 这句听起来?不像是拒绝。于是薛嘉宜当他答应了,闷着头又抱了过去。 “对不起……”她闭着眼,喃喃道:“对不起,哥哥。” 谢云朔揽在她后心的手掌稍一用力?,问道:“为什么又和我道歉?” 眼泪渐渐洒满了他的衣襟,她小声地抽了抽气,不答反问:“你既然早知道我要做什么,那天……很难过吧?” 这回?,轮到谢云朔沉默了。 良久,他方?才道:“我不打算纠缠这些,不必提了。” 薛嘉宜却没有因?为他的轻拿轻放而感到释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领口已经叫她哭湿了一大片,谢云朔无奈,只好捏了捏她的耳朵,威胁道:“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这句威胁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她立即就收了哭腔。 只可惜收得太快,哽得噎了一噎。 这样好的夜晚,谢云朔不想和她掰扯这个了。他松了捏她耳尖的手,把她打横抱起。 “实在要哭……”他满不在乎地道:“那不如换个地方?。” …… 床帐内,被?扣倒在软枕上的薛嘉宜努力?仰起脸,双手抵住他的肩膀。 “你的伤还没……” 谢云朔把她的手摘开,径直吻了下去,好一会儿,方?才松开。 “我不是纸糊的,”他一面说,一面又抓起她的手背,凑到唇边亲了亲,“先前说欠我的,不认账吗,嗯?” 虽然已经叫他亲得晕头转向,但薛嘉宜仍能意识到,他身上那些微妙的地方?。 相比索求,此时此刻,他更像是通过这种攻势,回?避掉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回?避掉她所怀的歉疚。 不过很快,薛嘉宜便没有精力?深想了。 伏在她身前的男人,用更加凶蛮的动作惩罚了她的走神,她只好认命般缠了上去,愈发紧地抱住了他。 直到掌心贴在他的背肌上,她恍然察觉到他的紧绷,才确认了,她的感受,大抵是对的。 渐入晚秋的夜里?,耳鬓厮磨的两人很快就汗湿了彼此。谢云朔放过了她,许她渐渐平抑心跳,却不料她又搂了过来?。 他眼皮直跳,捏住她的后颈,把她提开了些。 “别乱动。” 他低声警告。 今晚的她虽然配合极了,但到底有些时日没继续过,他嘴上说得凶,实际上没打算真?叫她如何。 薛嘉宜装听不见,还是抱了过去。等到他的臂弯终究还是朝她收拢,她方?才闷闷地道:“哥,我要和你讲话。” 谢云朔不禁开始反思——这几日是不是给她好脸色给得太快了? ……手却很诚实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还想和我说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是道歉的话,那就不必了。” 薛嘉宜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其实……如果查到最后,我真?是你的亲人,我也会很高兴的。” “哥哥。”她埋在他肩上,蹭了蹭,“哥哥,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很相信我的话,但这一句,我请你务必要信一信呀。” 谢云朔久久未答,抚摸她脊背的动作也停住了。 薛嘉宜靠着他,慢慢地说了下去:“我之前瞒着你,不敢告诉你,因?为我害怕。” 他终于开口,反问:“害怕什么?” “我害怕,成为你的污点,”她轻声道:“更害怕,成为你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说到这儿,她不自觉抿唇笑了一下,“可我发现,你好像不怕,我也就不怕了。” 说完这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花言巧语的本事见长,可谢云朔却仍旧没有反应。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有些心慌,正想支起身看着他,他却收拢臂弯,把她又摁回?了肩上。 “是吗?”他语气淡淡:“等来?日到地府里?见了母亲,你也不害怕?” 天呐,她简直不敢想象。薛嘉宜抖了一下,才道:“这个还是怕的……到时候,我们怕是要一起挨打。” 闻言,谢云朔竟低低地笑了起来?,薛嘉宜有一瞬慌张,只是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怎么了,便听得他道:“你多虑了。” “其实问你之前,我已查清了究竟。” “无论是产婆,还是来?过的郎中、医馆里?存的旧案……该查的,我俱都查了个遍。” “所有的一切,同我再?派人去严州府与洪妈妈问来?的细节,都能对上号。我是不是东宫遗孤无从考证,但母亲当年所怀,无疑不是双生。” 薛嘉宜瞳孔微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懵懂地眨了眨眼,问了似乎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选……” 谢云朔直起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眉梢。 “不逼一逼你,我能听到这些话吗?” “其实有要和你说的……”薛嘉宜努力?为自己辩解,声音越说越低:“上次是发现你受伤,被?打断了;上上次是你太凶了,没许我说完,就让我出去了。” 谢云朔拧了下她的脸,道:“好,都怪我。” 薛嘉宜哪里?敢应,她埋下脑袋,弱声弱气地道:“那你还是怪一怪我吧,哥。” “你可以不用急着原谅我,”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会儿,方?才郑重道:“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想掩耳盗铃,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心结到底有没有解开,谁也不好说。 数日后,两人一起去了朱婉仪的坟前。 在来?到这里?之前,薛嘉宜一直是担心的。 ……担心薛永年在朱家垮台后,仍对当年“屈居人下”的经历心怀恨意,报复在亡者身上。 叫她意外的是,这里?居然算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薛嘉宜站在小山坡上,愣愣地感受了下一会儿迎面吹来?的风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了一旁摇曳的树丛。 “怎么了?” 谢云朔上前两步,问她。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薛嘉宜摇了摇头,道:“但我总感觉,这处山坡上的风,是朝严州府的方?向吹的。” 是巧合吗? 这种背人的地方?,薛永年会有这么好心? 谢云朔没有回?答,也只伸出手,感受了一会儿细细的风在掌中流淌。 “其实不必考虑那么多。”他道:“你若觉得,倘或母亲泉下有知,会喜欢这个地方?,就够了。” 此话确实正中薛嘉宜的心思。她没再?想薛永年的事情,只静静地清扫了坟前的落叶,又重新?上了香。 谢云朔没有打扰她,推开了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看起来?很熟练,也许当年也有很多给他上坟的经验。 想到她那三年是如何过的,他再?大的火气,也消下去了。 也许,他和她注定是要这样互相亏欠地往下走。 薛嘉宜没有察觉他始终落在她身后的视线,她跽跪在碑前与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大腿往下全都麻了,才舍得起身动一动。 谢云朔过来?扶她,随即也是上香不提,又低声问道:“待来?日朱家平反,可要为母亲迁坟,葬回?严州府?” 薛嘉宜皱着鼻子,思考了一会儿。 母亲固然是想回?家的,可是路途甚远,又要迁动…… 她忽然有了主?意,往碑前距离最近的那棵柏树上,折了一长一短两截树枝。 谢云朔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果然,下一瞬,便见她将?手心合握着的两根树枝高高抛起。 落地后,两根树枝交叉得正正好好。薛嘉宜高兴地道:“母亲同意了!” 谢云朔微微一笑,他忽而又想起件事,和她提起了:“……不如一齐问了。” 他说的,是有关薛永年的处置。 此人如今已被?下狱,且不论当年东宫的事情里?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如今掺和谋逆这一项罪名?,就够砍一回?脑袋了。 但谢云朔顾及他到底是薛嘉宜的生父,一直没有动手。 薛嘉宜同意了他的提议。 思来?想去,确实是请母亲的看法最合适。 长短两根树枝复又落下,这一次,有风轻扰,薛嘉宜以为结果会有所不同,低下头,却见两根树枝,叠出了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形状。 “她没有原谅。”薛嘉宜轻声道:“她想要回?家。” …… 夜风渐起,山上已经待不住人了。 临走时,薛嘉宜一步三回?望,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与谢云朔道:“我还有件事,方?才忘了同母亲说了。你等等我,我再?回?去一趟。” 谢云朔挑了挑眉,便见她噔噔噔地跑了回?去,又自以为动作很小的,把揣着的那两根树枝,轻轻抛了起来?。 只可惜,结果叫她的裙摆挡住了,他看不真?切。 谢云朔勾了勾唇,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收回?视线,侧过身,等她回?来?后,轻轻地,在袖底握住了她的手。 “如何?” 他忽而问道。 薛嘉宜快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什么如何?” 谢云朔没有追问。 又走了一程,到了山脚下时,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哥……” 谢云朔垂眸看她:“怎么了?” 薛嘉宜把他的手扣得更紧,硬着头皮道:“我想,去见季淮一面。”《 》 第81章【VIP】 第81章 季淮没有想到, 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她的时候。 前夜里下了霜,敞开的楹窗外,竹叶横斜萧索, 颇有意趣。 这是他主动提亲后,她邀他相见的那处茶楼。 季淮不掺杂任何情绪地欣赏了一会儿, 方才回头与她笑道:“上回那小?厮就说, 这儿秋冬的景致更好?, 我还不信。” 他的语气自然, 经历过的不愉快, 似乎没有在他的眼底留下痕迹。 薛嘉宜抿了抿唇, 先是附和,随即便道:“我听说,你外放的去处改了……” 季淮颔首,没有讳言:“是个好?地方。” “虽然离京城更远,但那地是个更好?的上县,最?难得的是,那里的上官, 是家父的同窗故旧。能?改调那里,倒是沾了你的光。” 更高的品阶,又或者?说更好?的“补偿”,他都拒绝了, 但这一桩,季父还是做主, 没有让他推掉。 薛嘉宜沉默一瞬, 随即,那句酝酿许久的抱歉,便毫无征兆地出了口。 再豁达, 季淮也不免一哽。 “这份歉意,我收下了。”他自斟了一杯茶水,啜饮两口后,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相比怨恨、失落……我现?在,最?多有些遗憾。” “抱歉,”薛嘉宜垂下了眼帘:“我知道,终究是对?你不住。” 季淮失笑,反还关心起她来?:“那你现?在,是已经决定好?,要彻底对?不住我了?” “抱歉……”薛嘉宜攥着膝上裙摆,小?声重复:“但现?在,我不想再对?不起他了。” 闻言,季淮轻轻一叹。 “是你选的便好?。”他道:“先前,我有些担心……” 意识到这句话大概会让她愧疚,季淮及时收声,没有再说下去。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道:“虽然耽搁了些时间,不过官道还没上冻,我赶得紧一些,年前大概还来?得及赴任。” 薛嘉宜睁大了眼:“可是都快要下雪了。” “下刀子也得去了。”季淮笑道:“那儿的县官之前出了意外,缺了半年了,催得紧呢——上官是父辈故旧也不好?,去了就是夹着尾巴继续当儿子。” 闻言,神?色紧绷的薛嘉宜不由一笑。 两人散漫地聊了一会儿,季淮很有分寸,等到茶案上的那支香燃尽,他轻笑一声,便道:“今日,多谢薛姑娘做东。”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朝她一揖:“茶水不错,有缘的话,我会再来?喝一盏的。” 薛嘉宜认认真真地还了一礼,郑重地道:“我相信,以?季公子的才干,很快就会有升迁入京的一天的。” “这可不好?说。” 季淮挂上了惯有的笑模样。 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忽又回头转身?,叫住了她:“薛姑娘。” 薛嘉宜一怔,问他:“怎么了?” “今日之言,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如今,只有些许遗憾罢了。” 季淮坦率道:“现?在想来?,我所心悦的那部分的你,其实是你满心满眼都是他时的样子。” “我期望你也会对?我展露出这样的一面,不过……”他低眸一笑,道:“珠玉在前,即使你嫁给我,恐怕,我也做不到让你对?我真正展颜。” 这些话对?薛嘉宜而?言很是新?奇,她微微瞪大了眼,反应了一会儿,才迟钝地道:“我好?像,没完全听明白你的意思。” “你只当我是胡言乱语罢。” 季淮笑笑,和她最?后告了声别,转身?离开前,他往对?面酒肆的二楼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这可是夺妻之仇。 怨恨和失落,他心底原本都是有的。 直到宫变后的某天,他听得了某次宫宴后的逸闻。 那位景王殿下囚禁相依为命多年、与亲妹也无异的养妹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早有苗头的事情,一时间,更是非议丛生。 宫宴上,几位论起来?辈分算是景王堂姐堂妹的公主窃窃私语,又在他走近时露出异样的眼神?,对?他避若蛇蝎,似是要大做文章。 在场众人都在等他压制、发作,这位殿下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勾起了唇。 “实在是多虑了,”他平静地道:“在我心里,能?算作妹妹的,只有一人。” 言外之意,不止嘲讽。他非但没有否认,反而?坐实了所有不伦的传言。 季淮初听时,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面对?这道鸿沟,他只会选择更圆融的处理方法。 换个身?份、姓名,对?上位者?而?言,难道是什么难事吗?为何非得留人话柄,还保存这点兄妹的名分? 后来?便更想不通了—— 因为季淮有意留心,发现?那几位挑起事端的公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倒像是配合他,为他揽下在这段关系里,所有的恶名。 —— 季淮走后,薛嘉宜没有久留。 她先去了一趟现?在的薛家,又去拜见了老师陈筠。 世上记挂她的人不多,累得她为自己担心,薛嘉宜很是愧疚。 愧疚以?外……她还颇有些赧然。 在她的心里,陈筠不只是老师,更是长辈。现?在她自觉把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当然会不敢面对?她。 这种?感觉,在陈筠上上下下多看了她几眼之后,更是升腾到了极点。 薛嘉宜支吾了一声,想要开口解释最?近的事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陈筠轻笑了下,随即却又正色下来?,突然发问:“上回予你的碑帖,可能?背临了?” 薛嘉宜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起功课,瞬间心虚起来?:“我……” 答案不言自明,陈筠却没有放过,反而?继续问了下去,又拿起医经,抽背了几句。 倒不至于都忘了个干净,但确实记得不太囫囵,薛嘉宜心道要糟,果然,等她答完,陈筠便屈指,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在乎你到底心悦谁、要嫁给谁。”陈筠严肃道:“但是,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心血,我不允许你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全都荒废掉。” “……学到的东西、想做的事情,这些,才真正组成了未来?的你。我们?确有师生之缘,但若以?后你只打算一门?心思扑在情爱上,依附谁的心意过活,以?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了,就当我没有教过你这个学生。” 陈筠并不疾言厉色,薛嘉宜却觉得脸颊烧烫,快要被灼穿了。 心底同时涌上一股暖流,她抿了抿唇,乖乖认错,又道:“多谢您肯跟我说这些——这些话,我会好?好?记下的。” 薛嘉宜若一口应下,打包票说如何如何,陈筠心底反倒会打个问号,见她态度认真,但没有夸下海口,她倒还心安了些。 陈筠脸色稍霁,与她又重新?谈起功课来?。 ……当然,说到兴起,难免要数落她两句。 薛嘉宜今日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一一应下,半晌过后,陈筠口干舌燥,饮茶稍歇,缓了会儿后,忽又叹道:“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瞧出了些苗头,只不过那时,我以?为是我多想。” 薛嘉宜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以?为陈筠要不赞同她的选择,紧接着,却又听得她道:“宫变那日,京城大乱,除却逆军以?外,也多的是浑水摸鱼的贼人,许多人家都遭了灾。” 薛嘉宜紧张追问:“那您这里……” “平安无事——有人预先布置了人手?,在我这宅邸附近保护。” 薛嘉宜一怔,不无滞涩地道:“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陈筠笑笑,点了头。 “多一分布置,多一分走漏消息的风险,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出于‘报答’也好?,出于对?你的感情也罢,我如今倒是觉得,这位储君殿下,并没有旁人眼中?那般无情。” —— 陈筠留了她许久,薛嘉宜回到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有些心虚,因为这比她预先说好?要回来?的时辰晚了许久。 问得谢云朔这会儿还在书房之后,她便往那儿去了。 书房里亮着灯,被投在窗页上的侧影清隽,她正要抬步,却见房里还有另一道人影。 瞧背影,像是宗家的那位将军。不知他们?是有什么要事相商,薛嘉宜自知打扰,正要退开,耳朵却顺风听见了几句,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他们?在谈的,不是什么机要,仿佛是……他纳妃的事情。 薛嘉宜忽觉眼前有些发白,眼见书房里的人影微动,似是要起身?离开,她本该回避,腿上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 直到房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她才仓促回过神?来?,拔腿往背光处跑了两步。 仿佛松鼠蹿进?树丛,一时间尾巴还没来?得及钻进?去。 见谢云朔明显也注意到了这动静,却只眉梢微挑,宗尧之笑了两声,问道:“家务事?” 谢云朔有些无奈地也笑了一下,微微颔首。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宗尧之没打算久留,末了只道:“皇帝如今,不过旦夕之间,殿下是该早做准备了。” 其实当时留下龙椅上那位的命,没让他死在乱军之中?,也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就拿对?燕王的下场来?说,老皇帝处置他算是处置逆子,宗室的人也不能?说什么,但若皇位上换了别人,多少还是要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谢云朔淡淡应了一声,未置可否,亲自送了宗尧之出去,便折了回来?。 几句话的功夫,薛嘉宜当然还没走,听到他的脚步声向她靠近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她垂着脑袋,头顶好?像盘旋着一朵乌云,谢云朔却好?像看不见一般,只伸过手?,把她背着的书箧接了过来?。 “走时不见你背着这个。”他很自然地走在了她前面:“你的好?老师又给你布置课业了?” 薛嘉宜心思乱乱的,但还是迈开步子跟上了他,一起进?了书房。 她蔫蔫地道:“老师说,我的字好?不容易长进?些,又缩回去了,要我多临。” 陈筠从前做女官的时候,便以?一手?好?字见长,当年就连皇后都时常借走她,要她去做一些文书上的事宜。 书箧里都是碑帖,谢云朔做下,随手?翻开一本看了看,问道:“哦,叫她批了,所以?才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薛嘉宜否认了一半:“是我做得不好?,老师说我,是应该的。” 谢云朔翻页的动作一顿,视线缓缓移到她的脸上,故意道:“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今日见了旁的男人?” 书房瞬间安静了下来?,薛嘉宜偏开头,恹恹道:“你曲解我,你明明知道,今日……我是想要和他说清楚。” 谢云朔没有接她这句,他目光静静,只追问道:“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 听他的意思,分明是猜到她已经听见了什么。 薛嘉宜心下涩然,她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垂着眼道:“储君的婚事,本就是朝政大事,我在想什么,重要吗?”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使并没有兄妹之实,如今,她也是实打实的罪臣之女了。 谢云朔继续反问:“那你现?在,后悔了吗?” “也许今天,你不应该拒绝他。毕竟……”他轻哂一声,道:“他大概,是真的喜欢你。” 说出口之前,谢云朔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这件事。 薛嘉宜大概也叫他的直白惊了一惊。 她瞳孔圆睁,好?一会儿,才轻声作答。 “我和季淮分辨清楚,并不是想要让你对?我负责,或者?如何。” “我只是……不想再耽误旁人的感情,也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 她倒是豁达,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冷笑道:“所以?说,就算我娶别的女子为妻,你也无所谓了?” 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件事时,薛嘉宜就已经没有精力?分辨,他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相比抽疼,心口更像是弥漫起一股麻痒。她紧抿着唇,轻缓地深吸了一会儿,才强笑着道:“你这么说,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吗,哥哥?” 谢云朔仍看着她,眼底晦暗,却是不答。 沉默有时候,是可以?理解成一种?默认的吧? 薛嘉宜想着,指尖却不自觉地深深掐入了掌心。 “即便不论你的身?份,你确实也该成婚了。”她牵动嘴角,努力?平静地道:“不知你属意的,是哪家的闺秀?她叫什么?我从前可见过她,认得她?你们?打算……” 她像是在劝自己,又像是在关心他,语速却不自觉一问快过一问,说到最?后,谢云朔仍未回答,她的声音却已经哑到说不下去了。 薛嘉宜闭上眼,轻声唤他:“哥。你可不可以?……” 她自己哽了一下,良久,方才继续道:“可不可以?,先不要娶别人?” 话的尾音变了调,因为她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我知道,你本来?也没有想过要娶我,可是……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谢云朔却是皱眉,忽而?打断了她:“你在说什么?” 薛嘉宜一呆,本能?地复述了一遍:“我不想离开你……” 谢云朔的眉心皱得更深:“上一句。” 升腾的情绪蓦然消下去了一点,薛嘉宜想了想,才嗫嚅道:“你本来?也没有想过娶我……” 谢云朔忽而?笑了,随即却沉下脸,命令道:“过来?。” 见她的眼泪要掉不掉,看起来?更可怜了,他展臂,把她连胳膊带腰一把圈住了,方才抬起另一只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谁和你说的这话?” 他尽管克制,却还是咬牙切齿。 薛嘉宜的瞳孔放大一瞬,她嘴唇颤颤,却只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先前……” 她居然说到这儿就收了声,谢云朔哪里会放过,一把把她抓到了腿上,按坐下来?。 “说清楚。” 他收紧臂弯,一字一顿地逼问着。 这强硬的态度,让薛嘉宜愈加鼻酸。 “难道不是吗?”她小?声交代着:“起初要接我出宫那回……你不是还打算,请成华公主收我做义女么?” 她越说越委屈:“这不是你的意思吗?我说你不想娶我,难道说错了吗?” 听到这儿,谢云朔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见她的脾气也起来?了,就要起身?离开,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扣倒在了桌前。 薛嘉宜此刻是真的不想和他亲近,她咬着唇,抵住他低斥道:“你放开我……我是想留在你身?边没错,可我还有廉耻心,绝不会……”绝不会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只可惜话没说完,他便已经低下头,咬了上她的唇,直到她发狠咬破了他的唇,他才松开一点。 唇角的破口传来?一丝微妙的刺痛,谢云朔摸了一下那里,唇边笑意莫明。 “你疯掉了?” 薛嘉宜忍气说着,正要偏开脸,他忽又捻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了。 她以?为他又要亲下来?,下意识闭上了眼,他却只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 这动作其实很轻,却也迫使她不得不看着他。 “难道你觉得,”他凑在她耳畔低喃,语气却仿若质问一般:“我是抱着一辈子只让你当妹妹的心思,做的这些事情吗?” 见她眼神?闪烁,未答,薛云朔轻笑一声,复又低头,顺着她的眉梢亲了下去。 他难得吻得这样轻柔,像是一阵暖风,托着她,一点点飘了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只有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其实不高,可他离得太近,近到薛嘉宜都没有办法怀疑,是她幻听了。 她眼睫一颤,却还是扭过了脸去,不自在地道:“那你为什么还……” 谢云朔没有回答。 直到这个慢条斯理的吻一点点落实了,她不再抗拒,他方才捏了捏她颊边软肉,喑声道:“属于兄妹的那一部分,我从没打算割舍过。” “从头到尾,我只想要更多。”——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 》 【正文完结】 第82章 是什么时候开?始, 想?要更多?的。 谢云朔不打算思考。 话已至此,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然而薛嘉宜却一言不发, 只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叫他连她的表情都看?不见?。 察觉到他试图把?她分开?, 她只抱得更紧, 甚至, 还往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不许放开?。”她闷着头, 磨了磨牙, 威胁道:“再抱一会?儿。” 她咬得很用?力,用?力到即使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痛。 谢云朔顿住,迟滞地反应了一会?儿,才从这点?痛里,分辨出了可称占有欲的意味。 他垂下微颤的眼?睫,原打算扣在她肩上把?她分开?的手?, 这会?儿摁得更紧了。 “现在……”他故作?轻松地问她:“不觉委屈了?” 伏在他的肩上的人又咬了一口,他不由失笑,下一瞬,才发觉颈侧湿湿, 她又哭了。 是那种又凶又急的哭法,他真担心她把?自己哭晕过去, 索性提着她的腰, 把?她干脆抱坐到了桌边。 “哭这么凶,我怎么你了?” 他抬起袖子,给?她擦眼?泪。 这个角度, 两人的视线刚好平齐。薛嘉宜别开?脸,这时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 “我委屈……”她咬着唇道:“我委屈死了。” 谢云朔的瞳孔闪动一瞬,他看?着她,追问道:“因为我对你太坏?” 薛嘉宜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声音很轻:“因为我害怕,我永远都不能再回到你心里了。” 平心而论,即便是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薄待她,那些?冷言冷语,她也可以消化,她唯独害怕的,便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确实回不去了。” 谢云朔忽道。 薛嘉宜呼吸一滞,只觉喉咙像是被谁紧紧一攥。 回不去了吗? 方才,他仿佛也并没有给?她什么承诺,只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承认了一部?分未曾宣之于口的、过去的想?法。 见?她的神色陡然紧绷,谢云朔终是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他收了笑意,看?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本来,我也没有让你从我的心里走出去过。” 也许他想?过,但他做不到。 闻言,薛嘉宜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一瞬,意识到他是在故意逗弄她之后,她咬着下唇,胡乱往他身上招呼了两下。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是气的。 谢云朔轻笑着消受了一会?儿,才假模假式地呼了句痛。 说实话,他很看?不惯她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 不过眼?下看?来,距离她重新变得有恃无恐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薛嘉宜恍然想?起他那道刺伤还没好多?久,赶忙收了动作?,还来不及关切,便叫他趁机团住了她的手?,一把?往怀里带。 “对不起。”她闭上眼?,小声道。 谢云朔知道,她的歉意,并不是因为方才两记粉拳。 他没有违心地,说那些?不计较的话。 他很在意——对于她没能坚定选择他的每个瞬间,都在意得要命。 “那该怎么办?”他仿若发问,又仿若心里早有了答案:“不如,用?我们的余生……慢慢弥补。” …… 对于某些?人趁机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薛嘉宜十分地不齿。 不过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糊里糊涂应下之后的第二天了。 冬日来临,昼短夜长,过分漫长的昨夜,似乎用?掉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薛嘉宜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到身边的男人居然还没醒时,颇有些?意外。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高挺的鼻梁。 他呼吸依旧均匀,像是还没醒,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在他臂弯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凑到他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再啄了一下。 她闭上眼?,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男人的下颌,忽又蹭上了她的发顶。 “做什么呢?” 薛嘉宜只心虚了一瞬,很快便理直气壮地道:“你装睡。” 谢云朔抱着她翻了个身,从背后搂着她:“我早醒了。” 是她没醒,他才没舍得惊动。 温暖的被笼催得人心生倦意,薛嘉宜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睡过去,便感受到了身后一些?颇具炙感的威胁,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把自己躺平,推开?了他一点?。 谢云朔支起身,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薛嘉宜耳尖微红,好在她刚睡醒的时候,脸上本就蒸得红红的,并不明显。 “该起来了,”她偏开?头,避免与他对视,“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昨晚实在是太累了,她都数不清来了多?少回,只记得每回他都要攥着她与她十指紧扣,逼问她的感受——不论是身体、还是心里的部?分。 她怀疑再做下去,她要把?小时候偷偷在他名字旁边画过王八的事情都交代了。 她锁骨上的红痕犹未褪去,谢云朔看?得分明,眸色也深了几分。 不过再狂纵,这会?儿也天亮了,他低下头,在她唇边把?那个吻偷了回来,旋即便干脆坐起了身。 “没有能大过你的正?事。” 他一面说,一面扯来件衣服要往身上披,直到衣袖伸不进去,才反应过来拿成了她的。 ……看?来上次是他多?想?。 谢云朔心道,她那天早上急匆匆地穿了他的夹衣出来,估计不是她的小心思,是真穿错了。 在他身畔,薛嘉宜也窸窸窣窣地起来了。 “哥。”她唤着他,拿胳膊肘轻轻拐了他一下:“我还有件事,昨天忘了和你说。” 谢云朔为自己系扣中?衣的手?一下就顿住了。 他现在真有些?怕她冷不丁来一句什么。 “你说。”他绷着脸,道:“别卖关子。” 薛嘉宜稍作?酝酿,把?昨天去薛家看?到的告诉了他。 薛永年入狱之后,薛家会?是什么个情况,可想?而知。 她还没有说完,谢云朔就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想?给?谁求情?” 薛嘉宜摇头:“说不上求情啦……我只是觉得,不是所?有人,都该落得和……和他一个下场。” 那句父亲,她到底还是不想?再叫出来。 “我想?,若在判罚下来之前,秦夫人能与他义绝,是不是能少受些?牵连?” 谢云朔捏了捏她的脸,道:“你愿意帮忙,人家未必领情。” 这人最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捏她的脸,薛嘉宜努努嘴,表示了一点?点?不满,才小声道:“我知道的。” 秦淑月是女眷,或许可以通过这种办法免遭牵连,但她的儿子还姓薛呢,没可能沾爹的光却可以在爹出事后置身事外,所?以,即使她对丈夫没什么感情,也未必愿意这样选择。 不过,她还是眨了眨眼?,问道:“不过,若是薛家被抄没,家中?的奴仆,想?来我是可以买走的吧?” “你的小金库够吗?” “够的够的。” 薛嘉宜点?头如捣蒜。 她如今的体己,比他是比不了,但也足够过小富即安的日子,赎买一个官奴绰绰有余。 谢云朔失笑,又想?捏她一下,不过这回薛嘉宜有了防备,他没有得逞,不无幽怨地道:“旁人给?你一星半点?的好,你倒是心软,一样样记得清楚。” 唯独对他的时候,能狠下心来。 “知恩不报,那成什么了?”她穿好了衣服,挪蹭过去,抱住他的腰,轻声呢喃:“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得呢。” 这显然是因为察觉了他莫名其妙的酸意在哄他。谢云朔意识到了这点?,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干爽,石砖上的雪一拂即散,不会?多?踩两脚,就变成一摊泥泞。 薛嘉宜却没有心思赏雪。 这段时间,她有许多?事要忙。 薛永年的罪责落定,秦淑月为着儿子果然也不愿和离,薛家败落,她把?全嬷嬷赎买了出来好好安置,算是全了一段情分。 与此同时,在谢云朔的力主之下,朱家当年被扣上的罪名一一平反,她光是烧纸去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都跑了好几趟。 最后的结果是——转眼?间,功课又欠了一箩筐。 这么大人了,叫老师提着耳朵骂总归不美,于是,她火急火燎地开?始赶工了。 察觉到有人走进来,端了一碟云片糕放在桌边时,她也没抬眼?,只悄悄摸了一块过来。 谢云朔抱臂倚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今天吃的第一顿?” 薛嘉宜敷衍地应了一声。 谢云朔觉得好笑,又问了几个不着调的问题,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反正?俱都“嗯嗯”过去了。 他低眸笑了一声,忽把?声音放得很轻:“那……做我的皇后,如何?” 薛嘉宜习惯性地又嗯了一声,抓着笔杆的手?却忽然顿住了。 “等等,你……”她怔怔抬起眼?帘,“你说什么?” 谢云朔收敛神色,没有回答。 他只平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挽了一边袖子,非常自然地给?她研起墨来:“水都快干了,也不晓得添?” 薛嘉宜低下头,也想?试图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重新握紧笔后,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不合适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他,就算她母亲姓朱,她作?为薛永年的女儿,此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这么说?” “我已经想?通了。”薛嘉宜垂着眼?帘,认真答道:“只要你没有别人,我不在意自己在什么位置上。” 妻子也好,一辈子的妹妹也罢,只要他还是他,她都愿意。 谢云朔眉心一跳。 他没忍住,往她的额角敲了一下,讽笑道:“你这算是想?通了什么?” 薛嘉宜叫他怼得脑袋一歪,抱着头缩了回来,道:“我是认真的,我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了。” 谢云朔沉默一瞬,别开?脸道:“不是麻烦。” 他从没把?她当成过麻烦,无论是什么时候。 薛嘉宜亦是一怔,良久,才小声道:“那缓一缓……徐徐图之?只要能在你身边,我……都好的。” “我不好。”谢云朔威胁般拧拧她的脸,道:“而且,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 “我走到今天,为的不是什么权宜之计。你不是我选择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全部?。” 说不感动是假的。 薛嘉宜抽了抽鼻子,心底微漾。 他和她仿佛一直在证明,彼此对于对方而言是最重要的,却要等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才回想?起,明明最开?始,他们就拥有这一切。 “那这么说,不记我的仇啦?”她顺杆往上爬,撒娇道:“你练晨功的时辰太早了,我虽然能起来,可一天都是困的。饶我一饶嘛。” “想?得倒美。”谢云朔冷笑一声:“答应了我三?年,一天也别想?少。” 她自小体弱,在乡下养着的几年,好不容易跑跑跳跳地好了许多?,回京后折腾了这几番,本就薄弱的底子更是亏虚。 吃药眼?看?着是治标不治本,问过了医正?是否可行后,他便借口要她“补偿”,让她每天早上都服侍他穿衣练武,拎她一起操练上了。 薛嘉宜知道他的用?意,不过还是轻哼了两声,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想?赖账。” 谢云朔没忍住,嘲笑道:“这也是‘想?通了’?还想?通了什么,不如今天一并都告诉我。” 她脑子里永远有他理解不了的念头,得亏是如今两人都不逃避,会?谈及彼此的心情。 薛嘉宜有一瞬赧然,不过很快,她心里就升起了一个狡黠的念头。 她朝他悠悠地眨了眨眼?:“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檐外,雪仍在簌簌而下,愈发衬出眼?前这方小天地的温暖与平和。 谢云朔叫她的眼?神勾得有些?意动,以为她要说些?“我心悦你”之类的私房话。 他朝她倾身靠了过去,“什么秘密?” “我好像猜到了……”薛嘉宜笑眯眯的,看?起来却无端有点?儿危险:“有两回,你在香炉里点?的是什么。” 她本不能确定的,可后来一想?他那时过分不安的态度,怎么也捉摸到了。 谢云朔:…… 相比卑鄙,他此刻更不想?面对的,是叫她所?发现的、可称怯弱的那一部?分。 他直起腰,大概是起身想?走,薛嘉宜忍着笑,拽住了他。 “我不说了!”她信誓旦旦地道:“我就提这一回,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谢云朔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看?向眼?前堆叠如山的帖文,猜到了她要他做什么。 他把?另一边袖子也挽了起来,叹道:“说吧——还差多?少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暂时告一段落啦,因为一部分友友会雷生孩子,所以封后+小朋友的部分我会放在番外里。 我不太爱写这种情节,上一本评论区很多催生的也没让女主生,再早一点的那本骨科的男女主甚至都没结婚。 不过这本的妹,我认为她是愿意的,生小朋友对她而言更像是给自己和哥哥添一个亲人,所以就顺其自然啦~雷这一点的友友注意避雷 然后一点题外话,评论我全部都有在看,所有的评价我都接受,不管好的不好的_(:з」∠)_前文我会回去再修一下,不过骨科这一口我就是吃得比较邪门来着,大概修了也不会改到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