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侧室(女尊)》 1、刑场 艳阳高照,繁华的街道上,商铺和酒楼忙得热火朝天,商贩和行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在街上最大的酒楼包间里,几名女子围桌而坐,谈论着也不知道反复嚼了几遍,现在京都最为火热的话题和人物。 喝得油光满面的女人夹了一筷子肉送进嘴里,边吃边道:“这林阮云年纪轻轻就做了帝师,说来也是个人物,谁能想到她竟会做出那等的龌龊事。” 旁边的女人应道:“这就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买卖官职,关狎女童,以她的身份,瞒住了也没啥,不影响大局,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键就在这把控朝政……”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明显放低了声音,互相使了个眼色,在座的各个心照不宣,都明白她的意思。 “看陛下年纪小,什么都仰仗她林阮云,你说她能忍住不对那张龙椅动心吗?一步登天,一步深渊那……” “幸亏陛下深明大义,及时察觉这林阮云的狼子野心,不然咱们这大周就得改姓林啦!” 隔壁桌的听到她们的谈话,也有些心痒痒,回头凑过来,道:“可我还是觉得怪不落忍的,说出来诸位可别笑话,前两年与我那夫侍去敬梧寺瞧见过那林阮云,那脸、那身段、那气质,乖乖,我一个女人都把控不住……” 两桌子明显是熟人,这话一出,就有人说笑着用筷子戳了戳那女人的腰,道:“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她还能比水仙楼的花魁好看?” 女人刚要答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囚车来了!行刑啦,今日林相要被处斩啦!” 酒楼上的人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和酒杯,一窝蜂地往窗户那儿挤去,伸着头往下面望。 一队黑衣红封腰的官差占了整条街道,神情异常严肃。 “都让一让,让一让!” 为首的几个官差在前面开着路。 嘎吱嘎吱车轮的声音传来,紧跟着一辆囚车出现在了街道上。 囚车里的女子双手缚着锁链,单曲着腿坐着,身形清瘦,凌乱披散的头发也遮住了她的脸,叫人无法看清楚她的容貌。 行人纷纷让开路。一个扎着发髻的女孩好奇地看着囚车里的人,拽了拽身边大人的袖子,问:“娘,车里的人是谁啊?为什么要关着她?她好可怜……” 大人未来及回答,囚车里的女子却微微抬眸,狭长漆黑的眸从头发中露出,凝着小女孩,看不出情绪。 女孩身边的大人脸色一变,她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低声斥道:“嘘,别乱说……” “害,你怕啥呀,这人都给抓起来了,你还怕她从车子里跳出来啊?” 高个女人双手环胸,厌恶地看着车里的人,骂道:“这种败类死一百次都算便宜了她!” 囚车一路行驶,除了官差,后面还跟着一群百姓。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原本繁华热闹的街道,已经变得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东市外有一处狗脊坡,那儿是专门处斩重大刑犯的地方。因为那儿矮坡弧度远看就像狗脊一样,故名狗脊坡。 叫什么猫脊驴脊都差不多,叫这狗脊倒平白多添了些折辱人的意思。 林阮云被押送到了坡上,又被摁着跪了下来。在坡下,对面不远处,是一圈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 而背后唯一一片阴凉地上,支着明黄色的华盖,一身龙袍的女帝冯苁在上座,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脚边放置着冰鉴,几名男侍安安静静跪在两侧轻轻扇风。 外面坐的则是这次的监斩官。 冯苁将手边的酒杯往外轻轻一推,朝身旁唯一一个站着的男子看了一眼,男子顿了顿,便拿着酒杯,往刑犯的方向走了过去。 太阳又毒又辣,山坡下围观的百姓中已经传来不耐的吵嚷声。 “这都正午了,怎么还不行刑啊?” “还没到时间呢,午时三刻才行刑。” “午时三刻?!” 人群中的声音明显变惊讶了许多。 这儿的规矩,一般斩刑都是正午行刑,死了还有鬼做。午时三刻行刑,阳气最盛,估计连鬼都做不成。 林阮云始终都没有什么反应。听着下面百姓的议论指点,她心底没有一丝波澜,被烈日笼罩,她却觉得浑身都冒着寒意。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林大人,这是陛下赐您的杀头酒。” 身穿青缎长袍的男子在林阮云身边微微屈膝,将玉白的酒杯递过去,声音很是柔和: “陛下九五之尊,一般的处刑犯,哪能轮得到让陛下亲临,普天之下,能有这样特殊待遇的,也就只有您了。” 即便不抬头去看,只是听声音,林阮云也知道这是她的那个心腹侍从——冯玉。 下狱之前,林阮云觉得任何人都会背叛自己,唯独冯玉不会。 没想到他只是伪装得像一匹忠心耿耿的狗,实际上是只会反咬人的恶狼。 不愧和冯苁是一家人,个个都是演戏的好手。 林阮云不屑地扯了扯唇角,双手依然平放在膝上,保持跪姿,没有接过酒,只问:“放了我母亲没有?” 为了防止她自戕,冯苁曾经答应过她,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牢狱里,直到行刑,就会放她母亲一条生路。 要不是这件事一直吊着林阮云,她早就在牢狱里一头碰死了,何至于等到今日行刑,忍受等死的煎熬,和今日这些的指点和欺辱。 林阮云也明白,这是冯苁的目的。 冯玉眼神闪了闪,随后坦然答道:“自然,陛下一言九鼎。” 听到这句话,林阮云肩膀松了下来,她侧过脸,一缕发丝从她雪白高挺的鼻梁上滑过,露出一只冷淡的眼睛。 这张脸真是永远也看不腻。 冯玉痴迷地看着林阮云的脸,若不是那位镇着,早在林阮云下狱的那天,他就将她绑进府里了。 可惜,可惜…… 此时此刻,冯玉不知道自己类似发|情的表情,早就落进了林阮云眼里。 “那么,你可以滚了。” 她的声音冷淡而倨傲。 听到这句话,冯玉回过神,下一刻捏紧了酒杯。 他也站直了身,居高临下看着林阮云,冷笑:“还当自己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帝师林相呢?” 随后似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挑眉,再次俯身,掐住林阮云的下巴,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似真似假道:“你若肯从我,我便求皇姐放了你如何?” 林阮云垂下眼睫,似是真的在考虑一般。 冯玉心口微微一热。 很快,林阮云便开了口,声音淡漠:“让冯苁改变主意,你还不够格。” 这句话是真的,经过林阮云权衡利弊思量过的结论。 换句话说,他若真的能让冯苁改变主意,林阮云未必不会答应。 可他的确做不到。 而且这句轻看的话,着实惹怒了冯玉,他紧抿着唇,将手里的酒杯丢到了地上,也放开了林阮云。 “既然如此,本宫就祝林相一路走好。” 得不到,不如毁掉。 说完,冯玉再不看林阮云一眼,拂袖离去。 林阮云瞥了眼被扔在草地上的酒杯,垂下了眼睛。 只要母亲活着就好。 而这时,坡底下的人群挤进一个小侍模样的男子,走到官差面前,将一块银子塞进官差手中,道:“我家主人与林相是故交,今日她行刑,想送她一程,希望官差大人放行。” 官差犯难似的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道:“你在此等着,我去问问监斩大人。” 小侍福了福身,道:“多谢大人。” 官差请示监斩官,监斩官还要请示一番皇帝,毕竟她们要斩的,可不是一般身份的刑犯。 冯苁听了,手指在椅子上敲了敲,想她已经大权在握,这林阮云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就当是给她这位帝师最后一个体面吧。 敲击的手指停下,女帝未发一言,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监斩官躬身站着,在她的视线中,只看到雪白的下巴微微点了下。 监斩官得了首肯,自然也无意见,便下去传令了。 没过一会儿,小侍便领了一人走过来。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咦?这不是水仙楼的花魁吗?” “当花魁也是头两年的事儿了,听说这两年早就从良了,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位达官贵人……” “他来这刑场干什么?也不怕吓着。” “刚才这小侍说是林阮云的故交……” 人群中挤出一抹素白的身影,如瀑的乌发松松绾着,几缕发丝拂在他脸侧,更衬得肌肤胜雪,唇薄却艳,眉眼精致如画。 站在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遗世独立之感。 身后百姓议论纷纷,沈蒲神情始终保持着沉稳,他走到守场的官差面前,福了福身:“有劳大人带路。” 官差看得愣住了,这句话将她叫回了神,轻咳一声道:“公子随我来。” 除了被百姓围住的那片地方,在距离狗脊坡下面还有一块空地,在这里行刑的犯人血就会流进那里,所以那儿的草长得尤为茂盛,甚至掩盖住了那里的白骨。 沈蒲走在那块空地上,身形透着单薄,像一只孤零零迷失方向的蝴蝶。 蝴蝶终究是找到了归属,落在了林阮云身边。《 》 2、行刑 沈蒲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像以前那样唤了声:“妻主。” 这是她五年前抬进府里侧室。 林阮云没想到他会来,即便刻意冷落他这么多年,面对他时,她依然感到束手无策。 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他比上次见,憔悴了许多。 她记得她留了银钱,他的生活不该如此落魄的。 “妻主……” 察觉到她的走神,沈蒲揪住了她的袖子。 林阮云回过神,目光里闯入一张极美的脸,昳丽惑人,眼神却无比纯澈,带有一丝羞赧,薄艳的唇轻启:“妻主瞧我美吗?” 在她面前,他一向知礼懂事,鲜少有这般姿态。 更何况在刑场这样的地方,说这样的话,明显不合适。 可这时面对他笑盈盈讨着夸赞的样子,又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可怜。 林阮云忽然心软了很多,临了,便依着他一回吧。 “很美。” 话落,沈蒲满足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从脸颊落了下来。 他扑进林阮云怀里,紧紧将她抱住。 林阮云被抱得猝不及防,她下意识要将他手臂拉开,便听到怀里人闷哑的声音。 “母亲自尽了,我……” 林阮云的手瞬间僵住,脑袋里一阵轰鸣,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早该想到的,母亲那样的性子,怎么会选择苟活于世。 如今林家最后一个苟活在世的,就剩她林阮云了。 直到紧紧抱着她腰的手松开滑落,她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沈蒲?” 林阮云木木地将遮在沈蒲脸侧的发丝理到一边。 他唇角溢出血丝,已经闭上了眼睛。 沈蒲尸身被官差抬下去的时候,袖子里她亲笔写的休书掉了出来。 那封休书,原是想将他与她分开,免得被牵连。 可到底还是没能留住。 一个都没有。 “午时三刻,行刑——” 后面传来监斩官冷漠的声音。 侩子手压低了林阮云的身体,拨开她的头发,露出了白皙纤细的脖颈。 手起——刀落。 大片鲜红的血溅在了碧青的草地上。 而这时,原本晴朗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大片的乌云遮挡。 地面上乌蒙蒙的,很快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行刑后,下面陷入一片寂静的人群被雨点淋得有了反应。 “呀,坏了,我那晒的被子还没收呢!” “我也是,今儿刚洗的衣服,咱俩一块儿。” 人群里,也不知谁突然冒了一句:“刚行完刑就变成阴天,没阳气镇着,也不知那林阮云会不会变成厉鬼……” 这话一出,人群里谁也不吱声,纷纷跑得更快了。 *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亢。 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里,进门便看到案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高摞的卷轴和折子,除了最基本的摆设,再没别的装饰。 而那张由青檀木制,上面绣着千鹤观景图的屏风,就成了这间屋子里最为出彩的物件。 这时,从屏风后面传来男子担忧的声音:“公子,您就歇会儿吧,这儿有奴才们看着,您都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回话的男子声音温和:“无事,她许久都不回来一次,我想好好陪她,下次……下次再见到她,也不知是哪一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变得脆弱又无助。 “公子……” “下去吧。” 穿着青衣的男子从屏风后面退了出来,出了屋子,将门轻轻关好才离开。 林阮云察觉手边往下陷了陷,很快屋子里传来轻缓而绵长的呼吸声。 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熟悉的淡青色床顶。 没有死吗? 林阮云试着抬手,却没有拽动。 她往床边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一个男子趴在床边熟睡着,发丝如瀑般披散,像个精致的玉人,只是似乎睡得不太踏实,好看的眉眼微蹙,手指也紧紧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怪不得没有拽动。 他揪着她袖子的动作,令林阮云眼神沉了下来,想起她在被行刑之前,他也是这般。 像是他不安时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林阮云稍稍用力,还是将自己的袖子从沈蒲手中抽了出来。 自打沈蒲入府,她其实鲜少过来瞧他,不只是因为没有感情,更多的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加上她一心扑在公务上,平日更是将他抛在了脑后。 回相府的次数寥寥无几。 若不是这次母亲生病,她才从公务中抽身回来探望。一边守在床前侍疾,一边又操心公务,经常是不眠不休,这么折腾,母亲病好了,结果她又病倒了…… 林阮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攥紧,又松开。 到现在她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脖颈被砍断的疼痛仿佛是上一刻发生的,怎么都无法将那种感觉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如果那不是梦,那么就是老天垂怜。若真死了便罢了,可她没死,她就要牢牢记住那种疼。 林阮云没有记错的话,距离她被冯苁定罪抄家,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想到这里,林阮云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在她穿好鞋准备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还趴在床边熟睡的男子。 犹豫了下,她还是走过去,俯身准备将他抱起放到床上。 只是手快要碰到他衣服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即便她感动行刑前沈蒲与她一同赴死,但不代表因为这点就会对他生出别的感情。 感动与喜爱,她还是分得清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依然介怀从前的事。 她过不了心里那关,没有结果,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希望。 可到底是欠了一份情,往后她也不会亏待他。 手指慢慢曲起接着攥紧,林阮云站直身体,再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屋门被打开,又再次被关上。 趴在床边熟睡的人,明明是闭着眼睛,一滴眼泪却从眼尾滑落下来,顺着瓷白的面颊,又流到了鼻尖,再隐没不见。 没过一会儿,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双瞳漆黑透着一丝迷蒙,像刚刚睡醒的稚童。 沈蒲缓缓坐起身体,察觉到脸上的湿意,便用手指轻轻一擦,神情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哭了。 刚才明明感觉到她离得那么近,却还是走掉了。 害他白期待那么久。 真是的。 沈蒲将脸埋进林阮云刚刚盖过的被子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馨香,像是在为自己续命似的深深吸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死了的自己会活过来…… 高兴归高兴,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之前白死了,本想着死了会跟她当一对鬼夫妻呢。 可又活过来了。 他还没有忘记林阮云根本不喜欢他。 若林阮云知晓他愿意与她一同赴死,一定会感动到喜欢上|他吧…… 可现实她的反应告诉他,她不知道。 这意味着他即便再活一次,还是摆脱不了当这活鳏夫的生活。 越想沈蒲就越是郁闷,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 3、外甥 林府有一处书房,周围栽种着翠绿欲滴的竹子,一排排井然有序。屋檐下还有用竹子制成的鸟架,上面挤满了跑来这躲凉的麻雀,看见奴仆来往也不害怕,倒成了这府里独一份的风景。 书房里,林阮云之母林儒正坐在案台上翻阅什么,脸上留下深深的岁月的痕迹,但脊背却是挺直如松,双目也矍铄有神,丝毫看不出疲态。 “母亲。” 门外响起女子恭敬的声音。 林儒身边的女侍往外抬头看了一眼,道:“大人,小姐病好了,这是过来瞧您呢。” 林儒这才抬起头,看到外面站着的女子,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她冷哼一声,才道:“滚进来。” 林家世代为官,到了林儒已经是官居四品的御史大夫。 林儒也算是老来得女,将近五十的时候才做了母亲,出于对幼女的重视,林儒便有退居朝堂的意思。 先帝体恤,便也由着林儒的意思,不过并没有动她御史的官位。 没想到林儒这一归家,与她那夫侍倒是真的教出了一个文曲星来。 林家世代为官,到了林阮云这里也不例外,十八那年就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入了朝堂。 一路以破竹之势步步高升,一直做到宰相,也不过二十二岁。 没想到这时先帝却陡然驾崩,林儒已经年迈,且多年不曾涉足朝堂,临终前先帝便将幼帝交给了新上任宰相不久的林阮云。 将幼帝托付于林阮云,也是对她的信任。但凡林阮云有丝毫的不臣之心,这大周就得改姓林。 但先帝在时便很是器重林阮云,没有先帝的有意提拔,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到相位。 对幼帝的尽心尽力,既是为臣的本分,也是对先帝提拔之恩的回馈和报答。 没想到教了个白眼狼出来。 “一进门就跟哑巴似的,怎么,当了宰相,连话也不会说了?” 听到上座母亲冷淡的声音,林阮云回过神,有些无奈地一笑。 “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听到这话,林儒的脸色才缓和了些,她瞥了一眼林阮云,端起手边的茶盏,凉凉道: “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母亲。” 林阮云知道自己理亏,恭恭敬敬道:“女儿不敢忘,只是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母亲这次病倒,也是女儿的疏忽,今后一定多分些时间出来侍奉母亲。” 林儒只当林阮云这番话是哄自己开心,并不抱太多期望,就是听着心里也熨帖了不少,也乐意给她些好脸:“还算中听……” 接着指了指案台下的椅子,道:“别杵着了,坐下来吧。” 林阮云知道母亲高兴了,便坐了下来。 林儒呷了口茶,“你有那工夫侍奉我,不如让自己歇歇。” 女侍给林阮云端来粥点,听到这句,知道母女俩要说说体己话,便退了下去。 林阮云神色沉静,凝着手边的清粥,她记得小时候病了,母亲就会给她喝粥。 她用汤匙搅了搅,尝了一口,然后就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 林阮云这才开口:“母亲,可是有话要对女儿说?” 林儒眼睛里浮出一抹柔和,不过很快就沉没下去,眼神变得晦暗不清。 “我看了你带回府里的那些折子了,你把这些都做了,你让陛下做什么?” 林阮云没有说话。 林儒却叹了口气:“你如今身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须知,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陛下虽然年幼,处处受你庇护,实则心性多疑善变,她毕竟不是先帝,不一定有和先帝一样的胸怀。” “新帝一天天成长,必要时,你也要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一直到离开书房,林阮云脑海里都在不断盘旋母亲的这些话。 林阮云上一世听过。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语重心长。 只是上一世的林阮云并没有放在心上,骄傲且自负,认为一切尽在她的掌握。 并且出于对冯苁的信任,在她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林阮云毫无保留地放了权。 她始终认为以真心待人,也会被别人真心相待。 现在看来,全都是狗|屁。 所谓的退路,她已经不需要了。 * 在林府东南方辟出的一间庭院里,此时,回廊下坐着一抹雪白的身影。乌黑柔软的发丝在微风下轻轻拂动,露出了玉白的脸颊,浓密的羽睫低垂着,一副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匆匆往这边走过来,看到坐在窗下发呆的人,顿时加快了脚步。 “公子,公子,刚得到消息,今晚林大人不走啦!” 沈蒲捏着帕子半天没动一下的手忽然颤了下,方才还在出神的眼睛瞬间有了亮光,他握住了小侍的手:“你是说真的吗?” 石绫见自家公子这般急切的模样,莫名地有些心酸。 说实话,林相再怎么不待见不喜欢公子,但在物质生活方面的确不曾亏待过,几乎是有求必应。 刚开始公子进府的时候,这府里的下人私底下还在猜公子是什么身份。 但那些私底下妄加揣测的奴仆,后来全都不见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林相的手笔。 而且林相又洁身自好,除了公子就没有别人了。 真真是哪哪儿都好,这样的女人简直可遇不可求,打着灯笼都难找,还偏偏就叫他家公子走了这狗屎运。 除了不待见他家公子这点…… 按石绫想的,若公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没有家长里短的琐碎,吃穿不愁,生活无忧。 可偏偏一颗心还就栽在了林相身上。 否则当初也不会做那样的糊涂事,当真惹到了林相,两人现在的关系还不至于这么僵硬。 不过依林相那个几乎是住在政事堂的风格,连回来看御史大人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所以这儿的下人,也没有往公子不受林相待见那方面想,反倒都挺同情他的,年纪轻轻的就做了活鳏夫。 对上沈蒲那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睛,石绫心叹:多好的公子啊,这么就栽在了林相那个不通风月的石头身上了呢? 石绫拍了拍他的手,像个老父亲似的点了点头。 沈蒲脸上的笑刚要绽开,却又愁眉苦脸地松开了手,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石绫:? “公子,怎么了?” 石绫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沈蒲却很清楚,他是知道上一世发生的事的。 以往林阮云回府,沈蒲有意想往她跟前凑,总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由头。 比如做些糕点送去。 再比如假装不经意和她碰面。 遇上她通宵批阅公务,还能找借口送点宵夜,赖在她身边不走…… 所以找借口去林阮云那儿倒是不难,难的是,该怎么提醒林阮云,还不会引起她的怀疑。 跟她说实话?那她会不会将他当成鬼怪? 石绫看沈蒲一副纠结的样子,这下是真的摸不准了。 公子现在太难懂了。 “公子,还,还有一件事……老大人在象州有个外甥,听说老大人病了,连夜从象州赶来了京都,现在已经到府上了……”《 》 4、狐狸精 “大人,象州那边来人了。” 林阮云正站在案台前练字,旁边堆着如山的折子,她也只当没有看到。 听到女侍禀报,她脸上的神情并未有何变化,轻轻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淡淡道:“知道了,将人带去客堂,我一会儿过去。” 女侍领命下去。 林阮云放下了笔,慢慢站直身体。凝视着写好的字,原本沉静的眸逐渐变深。 终于来了。 她之所以会在相府继续逗留,一来是为了陪伴母亲,二来也是知道苏子离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上一世她病好后,就直接回了政事堂。苏子离来到相府的事,还是后来听说的。 据她所知,在苏子离的父亲,也就是林阮云的姨父,嫁到象州没过多久就病逝了。这些年与象州除了书信往来,实际上的接触寥寥无几。 今儿她母亲一病,且不说消息怎么传到象州去的,苏子离来得倒是也快。 林阮云还没有忘记,上一世苏子离是如何指控她收受银钱买卖官职的,又如何给她原本就多如牛毛的罪证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子离一个从小养在家里的公子,林阮云想不通他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罪证’的。 还记得,当时苏子离声泪俱下,说被她骗去书房轻薄,又如何在她书房中无意中‘发现’…… 林阮云想,她倒是小看了苏子离。 如今不明白的地方,就是苏子离为什么要那么做。 林家待他不薄。 * “公子,请在此稍候,我们大人很快就过来。” 女侍领着人进了客堂。 走在前面的蓝袍少年容貌清隽,彬彬有礼,脸上始终带着得体温和的微笑:“好,有劳了。” 女侍耳根一热,“公子有事唤一声便好。”说完就退了下去。 接着便是三两男侍端着茶点进了屋,边摆东西边道:“公子请坐,一路上舟车劳顿,歇歇吧。” 苏子离正在打量着客堂周围的布置,刚要点头,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目光落到来人身上,一下子就怔住了。 “大人。” 男侍们异口同声唤了声,摆放好茶点便有序退了出去。 进来客堂的女子只用布带高束着头发,一身浅色长袍,绣着祥云的腰带掐出的腰肢纤细而柔韧、身形欣长匀称。 尤其是那张轮廓分明的鹅蛋脸,肤白如玉,眉眼沉静如水,唇瓣丰润,不点而朱。紧抿不说话的时候,却透着说不出的冷淡。 苏子离怔怔盯着林阮云的脸看,好半天没有反应。 “表弟,许久不见,姨母身体可好?” 林阮云淡淡的声音将苏子离惊醒。 苏子离收起眼神中的痴迷和那些复杂的情感,抿唇一笑:“谢谢表姐关心,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听说姑母身体有恙,子离这才过来探望,希望没有唐突了表姐。” 林阮云伸出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不唐突,母亲知道你来,本想亲自来的,只是身体不大便利,便由我来招待了,不周之处,请表弟多多包涵。” 说实话,早在知道苏子离会来的时候,林阮云就命人把消息堵了,不准放出一点风声到林儒的院子。 所以这个时候的林儒,压根就不知道苏子离来了。 因为林阮云并不打算让母亲面对这个狼心狗肺的外甥。她知道,上一世母亲还是很疼爱苏子离的。 否则也不会将他留在府里照看,视若亲子般对待,别人家公子有的,一样也不缺他。 苏子离一直住到林家被抄。下狱被关了几天以后,苏子离突然说要揭发她,这才被放了出来。 自保没有问题,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现在的林阮云。 对于林阮云而言,苏子离的存在是个祸害。祸害嘛,要么驱赶远离,要么斩草除根。目前,林阮云只打算对苏子离采取第一种方式。 如果他识好歹的话。 苏子离听话地坐了下来,闻言,他捏了捏袖口,柔声道:“怎么会,表姐一向公务繁忙,子离只怕误了公事。” 虽然是这样说,苏子离心里还是浮出一抹不安来。 不对,上辈子这个时候林阮云根本不在府里啊。来客堂接待他的,明明是他的姑母。怎么不一样了呢? “大人,饭菜已经备好。” 来不及深想,就有侍从进来禀报。 林阮云点了点头,看向苏子离:“表弟,还是先用饭吧。” 苏子离软软一笑:“表姐叫我子离就好了。” 林阮云笑而不语,只是领着人离开了客堂。 林府向来有食不语的规矩,一顿饭下来,苏子离和林阮云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眼看着天色渐晚,林阮云只慢条斯理地漱口、擦手,也没有开口留人的意思。 苏子离暗暗心焦,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镇静。 父亲离世以后,母亲身边的男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抬。男人一多起来,是非也就跟着多了起来,苏子离没有父亲护着,母亲又是甩手掌柜,靠着祖母攒下的家底,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 所以苏子离自小就在后宅里野蛮生长,最基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他已经看出来了,林阮云并不打算留他。 上辈子林儒接待他的时候,饭都还没用呢,就已经替他备好歇息的院子了。 但是苏子离并不相信林阮云是什么不懂礼数的人,除非他得罪过林阮云,否则她不可能这样对他的。 不,不对,这一世他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得罪林阮云呢?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样想着,苏子离已经净了手,回头朝林阮云无害地一笑:“表姐,子离能去瞧瞧姑母吗?” 林阮云还未答话,一直在林阮云身边转悠伺候的女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哟,真是不巧,老大人刚服了药,那药里掺了些安神的,一刻前就已经歇下了。” 苏子离:…… 林阮云神情淡淡,将擦手的帕子放进了女侍端着的红木盘内,而后轻轻一叹:“倒是不巧,母亲先前还在我跟前念叨你呢。” 已经非常明白了。 苏子离的表情有些惋惜,又很快恢复温和有礼的样子,柔声道:“既然已经歇下那便算了吧,就不过去打搅了,天色已晚,子离先告辞了。” 说完便站起了身。 同时起身的还有林阮云,她垂眸理了理袖子,声音听不出起伏:“既如此,我便不留表弟了,现下还有些公务要理,都不是外人,就不亲自送了。” 不等苏子离说话,林阮云又看向身边的侍女,道:“红岚,带苏公子去库房挑些东西,再送苏公子离开,若怠慢了本相唯你是问。” 说完,林阮云便负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子离望着林阮云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微笑差点维持不住。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掐进肉里了也浑然不觉。 “苏公子,请随奴才过来。” 直到红岚走到苏子离跟前,他才稍稍找回了些许神智,可心底的那股委屈和酸涩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走在去往书房的路上,夜风裹挟着夏日清爽的气息轻轻拂在脸颊上,听着树叶沙沙的声响,既安宁又惬意,令林阮云的心情都放松了不少。 只是看到那个站在书房门口的身影,林阮云的脚步顿了下。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身姿修长,在夜晚微暗的光线下,那张原本就出众的容貌显得更加昳丽动人,尤其是发丝拂过他玉白的脸颊时,配着他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神,平添了几分神秘的魅惑之感,就像在夜晚化身成人形的男狐狸精。 狐狸精…… 林阮云眼神深了深,负责看守书房的女侍先看到了她,便跑了过来。 “大人,奴才已经劝过沈公子了,就是不听奴才的……” 林阮云点点头:“我知道,下去吧。” 看到林阮云的时候,沈蒲的眼睛都亮了,提着食盒颠颠迎到她跟前,“妻主……” 林阮云忽然想到,这哪是狐狸精,分明是小狗……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想你……”沈蒲脱口而出,触及林阮云淡漠的视线,就拐了个弯改口:“想你应该饿了,就做了些糕点送来。” “我方才已经吃过了,糕点你留着自己吃吧。” 冷不丁地被沈蒲堵到送吃食,林阮云已经习惯了,也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那就是无视。 好在他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缠得差不多了,多数只是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到点了自己就走。 但是这回好像不太一样。 一直到她踏上书房门口的台阶,准备无视他直接进去的时候,袖子被拽住了。 这回敢碰她了。 林阮云回过头,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正好四目相接,对上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雾蒙蒙的,里面好像掩藏了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妻主……”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丝脆弱。 林阮云忽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只是这一刻的心里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的情绪起伏。 又想到上一世他咬舌自绝死在她怀里的样子。 紧闭的心似乎被撬开了一点口子。 她凝视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沈蒲,我只问你……” “大人,不好了大人!苏公子晕倒了!” 所有的情绪被打断,听到女侍话里的内容,林阮云的眼神瞬间一凛。《 》 5、奖赏 苏子离到底是留了下来。 并且此事还惊动了林儒。 小侍刚喂完药,躺在床上的人就醒了。苏子离慢慢坐起身体,双臂环膝,眼瞳黑沉沉的。 上辈子出卖林家也是没有办法啊,都被连累一起下大狱了,他不想办法自救,难道要等死吗? 可是到底是过意不去,林阮云行刑那天苏子离连出现的勇气也没有。 狼狈地逃回到了象州,母亲嫌弃他和刚被抄家的林家沾亲带故,生怕被他连累,回象州没三天就把他嫁了。 嫁的是当地有名的酒鬼纨绔,新婚之夜那纨绔跟八百年没见过男人似的,苏子离是被那纨绔活生生折磨死的。 不过还好老天让他重活了一次,一切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知道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要他把这些事告诉林阮云,再加上姑母对他的喜爱,这辈子他一定能牢牢抓住林阮云的心,当上相府的主君。 想到这里,苏子离暗暗攥紧了衣袖。 …… 舒云苑内,沈蒲正对镜描眉,哼着不知名的曲子,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的样子。 昨晚虽然妻主没说两句就走了,但是沈蒲还是隐约察觉,她对他态度那细微的转变。 意识到这一点时,就算妻主因为别的男子丢下他,那点酸涩仿佛也淡化了,逐渐被一丝雀跃覆盖。 正想着,沈蒲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时屋门从外面被推开,石绫进了屋子。 “公子……” 犹豫了下,他还是将昨晚林阮云,令苏子离留在相府的这件事告诉了沈蒲。 屋里顿时陷入了沉默。 沈蒲描眉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愣了半晌,慢慢垂下了头,松松绾好发丝从他侧脸垂落,好一会儿才他喃喃道:“妻主竟让苏子离留下了?” 石绫见他这个样子,既心疼又无奈。 “公子,你别担心,大人那样的人物,有了公子您,怎么会再看上别人呢?” 沈蒲倏地攥紧了手里的眉笔,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酸又涩。 为什么?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是他重生,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苏子离一直都喜林阮云。 上辈子苏子离仗着林儒的疼爱,就没少跟他作对使绊子。 林儒看不上他的出身,妻主也冷落他,沈蒲无依无靠,为了维持住自己懂事知礼的形象,不知吃了多少暗亏。 而且上辈子这时的林阮云根本没有留在相府,也没有留下苏子离。 心里的那点雀跃,顿时像虚无的泡影,被名为酸涩与委屈的利剑无情戳破。 沈蒲控制不住地恐慌起来。 他不奢求林阮云会爱他。 只怕林阮云爱上别人,这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想到这里,沈蒲红润的唇,瞬间变得惨白失色,就像是鲜花逐渐在枯萎一般。 石绫叹了口气,正想继续宽慰,这时沈蒲忽然抓住石绫的手。 “石绫,妻主在哪儿?” 那双清润的眼睛里布满了不安与脆弱。 “冯玉回来了,大人正在书房听他回话。” 话音一落,石绫甚至看不清沈蒲的动作,便见他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 书房内静悄悄的,一名穿着紫色便服的男子站在书房里,目光痴迷地看着书案前的女子。 只是女子一直专心看着手中的书信,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即便能察觉到对面有如实质的目光,她神情也依然淡淡的。 将书信翻阅完毕,林阮云垂下了眼睛,将书信随手扔到了桌上,纤长的眼睫形成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玉白的指尖搭在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细微的声音落进冯玉耳朵里,有些微微的麻意,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林阮云的手指那里望去,修长如润玉,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冯玉眼神深了深,暗暗地想,若是这只手落在他身上…… “这是陛下的意思?” 就在冯玉想入非非时,林阮云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 冯玉愣了一下,对上林阮云冰凉的目光,瞬间像只被震慑住的犬类,瞬间收回视线,垂下眼睛,气势也弱了几分,恢复了以往表现的那样阴沉冷淡的模样。 “是,陛下听闻大人病倒,甚是关心,只是折子被大人带回来批阅,已有几日了,孙尚书那边催得紧,陛下也是无法,这才写信给大人。” 林阮云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后仰将身体轻轻倚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支起,半撑着脸颊,静静凝视着站在桌前的人。 如她之前印象中的一样,冯玉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阴沉,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低着头,不会与她对视,看似非常恭敬听话。 如果上一世没有被他背叛,或者说,临刑前,冯玉没有说出那些话折辱她,凭他伪装的这副样子,林阮云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会是冯苁的亲弟弟,一国的皇子。 林阮云垂下眼睛。 上一世开始,冯玉的表现就一直给她一种很不适的感觉。 冯玉从不与她对视,可林阮云却时时刻刻都像在被凝视。 就像是一只准备狩猎的鬣狗,伪装得无害,其实丝毫不曾松懈,一直在寻找机会,如何下手给猎物致命一击。 只是上一世的林阮云觉得他做事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即便是男子身份,林阮云也愿意栽培他。 没想到却养了只白眼狼,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这只白眼狼在算计她,还对她藏着那般恶心的心思。 从前她命冯玉做的事,全都变成了最后致她于死地的罪证。 想到这里,林阮云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折子她早就批好了,她也不过晚了一天不曾回去,冯苁也早已不是什么三岁孩童,没想到她却这么快就沉不住气,甚至是写信来催她。 林阮云想不通,到底是自己教的有问题,还是哪里出了差错,上辈子怎么会败在这么一个草包手上。 之前她因母亲生病,又不放心冯苁,才特意将冯玉留下照看,没想到倒是给了这兄妹俩勾结的机会,冯玉倒成了冯苁传话的了。 “妻主。” 偌大的书房里突然传来一道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林阮云怔了怔,很快便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 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从门外进来,乌发松松用玉带挽着,搭落在肩膀上,整个人显得娴静又清雅,只是那精致的眉间微蹙,神情带着几分焦灼。 冯玉一看到沈蒲,就暗暗咬紧了牙关,这个狐狸精真是阴魂不散! 林阮云也不得不承认,这沈蒲生的的确是好。 只是他不经通报闯进来,到底失了规矩,“你怎么来了?” 这时有小侍从后面追了上来,惶恐地看了一眼林阮云,扑通一声跪下道:“大人恕罪,小的已经拦了,只是侧夫硬要闯进来,小的也没办法……” 再一看沈蒲,哪里还有刚才气势汹汹的模样,微抿着唇,低眉顺眼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巧。 他看了眼一旁冷冷盯着他的冯玉,又收回视线,才道:“我不放心……妻主这两日病了,我不放心所以才过来瞧瞧。” 沈蒲话说得沉静,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心里慌得有多厉害。 妻主的书房若是未经通报准许,是不准随便进来的。他方才一时心急,就这么闯进来了,妻主会不会责怪他? 这时书案那儿传来一声很轻的,几乎捕捉不到的轻笑。 像羽毛一般落在心尖上,挠得心痒。 沈蒲怔了怔,忍不住试探着抬起头朝书案的方向望去。 只见林阮云神情依旧淡漠,只是唇角多了一抹很浅的笑意,目光也略带赞赏地落在他身上。 犹如那消融的冰雪。 她仍旧靠着椅背,却朝沈蒲的方向很自然地伸出了纤细白皙的手。 沈蒲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脚步又轻又快地往她的方向寻去。 小心翼翼伸出手,直到她将他的手握住,柔软干燥且温暖,沈蒲还有一些晕乎乎的,不真实的感觉。 站在她的身旁,耳尖不争气地慢慢变得灼热。 只是这种开心并未持续多久,很快林阮云便将手松开了。 沈蒲垂眸望去,只能看见林阮云完美的侧脸,又恢复了往日那冷淡的,矜贵又高不可攀的姿态,变回了那个离他很远很远,他永远也触碰不到宰相大人。 方才他还握着的那双手,此时搭在椅把上,不急不慢地敲着。 她不再看他一眼,甚至也懒得再看冯玉,声线漠然地开口:“你都听见了,我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只怕还要再休养几日,孙尚书那边让陛下不用操心,我会安排下去的。” 闻言,沈蒲瞳孔微微一缩,眼神暗了下来,心口像是空了一块,逐渐失去了知觉。 原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只在对的时机出现了,正好给了妻主一个不回宫的理由而已。 所以妻主没有责怪他闯进书房,还称赞他,像是给他一点奖赏,就像对待那些奴仆一般。 他在痴心妄想什么呢? 冯玉还处在刚才那一幕久久不能回神来,他何曾见林阮云对一个男子这般过? 即便是对那位…… 心底逐渐滋生的怨毒和嫉妒却犹如附骨之蛆,怎么也挥散不去。 他恨不能将沈蒲碎尸万段。 可他不能。 再怎么样,他表面上不能露出破绽来。行礼退出书房后,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冯玉才察觉到手心的异样。 他摊开右手,掌心血肉模糊,凝视看了许久,他又猛地将手掌合拢,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原本就阴沉的脸上甚至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来。《 》 6、哭了 书房里。 林阮云取了纸砚,正专注地写着信,沈蒲则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她如同往日一般将他当作空气,这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却第一次如此难熬。 明明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可以。 明明得到了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触碰。 他应该知足的。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沈蒲垂眸看了一眼林阮云,鸦羽般漆黑的发丝从她肩上垂落下来,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清丽的脸虽说冷淡,却认真得令人着迷。 他几乎是看得痴了,但一想到刚才的事,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越想沈蒲越是委屈,抿了抿唇,一狠心转身便要走。 “去哪儿?” 林阮云写完信,将毛笔搁下,头也不抬道了一句。 沈蒲没出息地停下脚步,脚底像被黏住了一般,半步也迈不出去。 他背对着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怕打扰大人,我还是回院子里去吧。” 这下连妻主也不叫了。 林阮云将信纸摊开轻轻将墨迹吹干,闻言点了点头,道:“嗯,回去吧,今后没有通报不准擅自进入书房。” 沈蒲知道她的规矩,今日还闯进来,恐怕不只是关心她的身体这么简单。 但是林阮云并不打算去问。 沈蒲心碎了一地,他竟然以为她会挽留他。 他回头,昳丽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阮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甚至多了几分哀怨和委屈。 “大人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闯进来吗?” 墨迹干|得差不多了,林阮云便将折好的信纸装进信封里,闻言,她唇角勾起一抹很浅的弧度。 她从来不需要问,因为沈蒲自己会告诉她的。 “嗯,说来听听。” 沈蒲却突然静了下来。 明明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却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难道要告诉她上一世,冯玉背叛了她,被亲手教导长大的小皇帝抄家,最终被斩首吗? 告诉她,她满腔赤诚忠心,最后抵不过皇帝的猜忌,而被辜负吗? 沈蒲望着林阮云,他的妻主身居相位,位高权重,明明一辈子都应该是这般耀眼高高在上。 可一想到她上一世凄惨的下场,沈蒲就心如刀绞。 许久没有听见回音,林阮云察觉了一丝不对劲,侧头一看,便瞧见沈蒲静静站在那里,鼻尖微红,双眸似乎被打湿了,带着些氤氲雾气,似是怕吵到她,微抿着唇,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是哭了? 他这样,令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在刑场,他哭的样子,也是安安静静的。自尽的时候也是。静得令人心慌。 林阮云原本淡定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将信件放到一边,“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沈蒲顿时鼻子酸得厉害,好一会儿才闷着声音道:“妻主,您能不能不要再用冯玉了?” 林阮云眯了眯眼睛,凝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启唇道:“可以。” 沈蒲没想到她会答应,神情怔了下,但是旋即便听到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他不能说。 且不说林阮云会不会信,她本就不喜他,说出来上一世的事,若是将他当作妖物…… 沈蒲没办法接受。 他慢慢在她的太师椅旁屈膝跪下了下来,她的衣袖近在咫尺,沈蒲克制去碰的冲动,只是将纤细白皙的双手轻轻搭在椅把上,仰起雪白姝丽的脸,漆黑的眼眸湿润润的,恳求般望着林阮云。 “我不喜欢他,妻主,我求你了,别再用冯玉了。” 有一种毛茸茸的无害又柔软的质感。 林阮云心里浮现出一丝痒意,她闭了闭眼,用指尖揉了揉眉间。 吐露的话语却冰冷得不近人情。 “你难道不知道冯玉对我的用处吗?沈蒲你逾越了。” “这次我不与你计较,起来吧,回院子里去吧。” 闻言,沈蒲脸色顿时白了下来,垂下眼睫,掩盖住了里面的黯然。 “是。” 沈蒲走了。 但刚一踏出书房门,便看见苏子离端着茶盅在外面。 苏子离却一点也不惊讶,还对沈蒲颔首一笑。 但这落在沈蒲眼中,却与赤|裸裸的炫耀无异。 可就算是这样,他都没有资格去问林阮云半句。 也不敢问。 沈蒲强作颜笑,回以颔首,便垂下眸,逃一般地离开了。 苏子离望着沈蒲的背影,轻蔑一笑。 还跟上一世一样,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就知道吃醋。 上一世他暗中也查过沈蒲的身份,只是上到姨母,下到这府里的下人,个个都守口如瓶,半点也查不出来。 知道沈蒲水仙楼花魁身份的事,还是林阮云斩首时,沈蒲先一步殉情,此事传开了以后才知道的。 现在他才算明白,花魁又如何?说到底还是做倌的,怪不得府里上下瞒得这么严实。堂堂一国宰相,纳了一个小倌当侧夫,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相府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若不是上一世林阮云常宿在在宫内,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相府,他早就得手了,加上姨母的疼爱,只怕主君他也是做得的。 沈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苏子离心底始终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林阮云这样的身份,家风严谨,又洁身自好的这么一个人,且不说压根不会沾染,又怎么会纳这种腌臜出身的小倌进府呢? “你在看什么?” 正在苏子离想着,门口那里冷不丁地传来一道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 苏子离呼吸一紧,回过头便看见林阮云背着手站在门口,目光淡漠地落在他身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对上她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艳阳天,苏子离心底却生起一股凉意与怯意。 他将心底那点不适压下,露出一抹温软的笑意:“子离泡了壶茶,特意来谢表姐的,幸得表姐昨晚收留,否则子离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阮云垂眸不语。 该谢的是她母亲,而不是她林阮云。 方才说话的时候,她便瞧见外头有人影。今日的沈蒲不大对劲,他不是只懂吃醋的人,至少不会当着她的面。说那番话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即便想多问也要止住,说些违心的话先将他支走。 想不到竟会是这个苏子离,搅了她的好事。 若不是昨晚惊动了母亲,管他是真晕假晕,她早就将他扔出去了。 上一世的事她不好与母亲说明,倒不是怕母亲不信,只是怕气着她。 苏子离既然这么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好了,当个哄母亲开心的也好。 最多是盯紧一些。他不作死,安分守己也罢了,相府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多他一个不多。 若是他有二心,林阮云会叫他知道,当初留在相府,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只是见他身边没有人跟着,林阮云忽然道:“怎么身边也不带个下人?” “也不碍事,子离认……” 话到一半,苏子离对上林阮云略带审视的视线,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不对,这一世他是第一次来相府,不应该在没有下人的带领下这么准确找到林阮云书房的。 林阮云是在试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苏子离后背瞬间浸出了一身冷汗。 他原本是想将前世的事都告诉她的。可思来想去,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林阮云会信吗? 他又该如何让林阮云相信他? 苏子离能感觉出来,林阮云似乎并不喜欢他。 若是这个时候说出来,以林阮云当下对皇帝忠心不二的态度,被认为是挑拨离间,居心不良,他被扫地出门的都是轻的。 所以在取得林阮云信任之前,他不能说,更加不能暴露自己重生的事实。 苏子离暗暗捏紧了端着茶盅的手,脸上的笑容却是依旧,“认着多走几次便找到了,茶快凉了,表姐可要尝尝?” 说完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林阮云的表情,只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并未起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往后在她面前,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来日方长,他总有让她为他放松,展开心房的一日,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般相处。 苏子离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与期待,白皙的脸颊也多了几分红色,他上前一步,又柔柔开口:“表姐……” “大人。” 刚出声,他身后便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红岚也看到了苏子离,面露一丝惊讶,似是不解他为何还在这里。 苏子离浅笑不语,只是对他颔首示礼。 红岚很快收敛好表情,越过他,对林阮云行了礼,“大人,事情已经办妥了。” 林阮云点了点头,这才对苏子离道:“眼下我还有些公务,表弟不妨去瞧瞧你姨母,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才是。” 苏子离垂下眼睫,他的五官本就生得柔和,笑时更是如沐春风,温和又清雅,闻言便乖巧地点了点头道:“表姐说得是,那子离便不打搅了。” 接着他双手递过茶盅,双眸认真地看着林阮云,“只是这茶是子离亲手泡的,还请表姐不要嫌弃。” “那便多谢表弟了。” 林阮云看了一眼红岚,红岚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茶盅接了过来。 书房门被关上。 苏子离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凝着紧闭的房门许久,直到陆续有下人进了院子,他才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门里同样站在书房门口的红岚也走开了,对林阮云道:“大人,他走了。” 林阮云已从檀木架上抽了一本书,随意翻阅起来,“嗯,这个苏子离有问题,一会儿你将信送出去以后,替我探一探他。”《 》 7、闭门羹 夜幕降临,漆黑的夜空中空荡荡的,只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笼罩着整座皇城。 此时皇城内却是灯火通明。 议政殿内。 身穿明黄龙袍的少女脸色难看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久久没有言语。 “陛下,您只是盯着这折子也不会变少,多少批一点,您也能轻松些。” 空荡荡的大殿内传来一道平静的,却又隐约夹杂一丝轻看的声音。 冯苁没有抬头,只是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倏地攥紧,脸上也多了几分阴沉,几乎咬牙切齿道:“她什么时候回宫?” 听到这话,冯玉有些厌烦扯了扯唇角。看也不看冯苁,也不行礼,直接在两侧摆好的椅子上做下,理了理衣袍道:“不是跟陛下说了,林相这几日病着,暂时还回不来。” “不过陛下也大了,有些事情是该学着自己做了,一直靠着林相也不是法子啊。”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在瞬间激怒了冯苁,她纤细的身体往前倾,双手一挥,满桌的折子便哗啦啦掉了一地,指着冯玉怒道:“连你也觉得朕无能?朕只是年纪小,许多事务当然要林相帮衬着,皇帝一个人能处理,那还要满朝文武大臣有何用?!” 及笄礼都过去两年了,这话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冯玉端着茶盏慢慢喝着茶,懒得同她争辩。若不是母皇子嗣稀薄,去世前只留下冯苁这么一个女儿继承大统,皇位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草包姐姐来做。 也就用不着临终前托孤,让林阮云在左右教导辅佐,令林阮云逐渐独揽朝政,权势日益壮大,连让他霸占林阮云的机会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冯玉不禁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手心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放下了茶盏,想起白日书房里林阮云的坐姿,不由自主地学了起来,也将手搭在椅把上,另一只手则抵在鬓间,姿态慵懒,偏狭长的眼睛中,没有一点弟弟对姐姐的温情。“陛下不愿批折子,与其在此生气,不如先想想法子如何安抚那些朝臣。” 闻言,冯苁原本因为怒气而不断起伏的胸口,顿时像泄了气一般停了下来。 她木木地在龙椅上坐下。 冯玉冷眼看着,这几日朝臣为了这些折子不知道催了几回了。朝堂本来是商议朝政的地方,这几日的大臣就像那没了锁链的野犬,每日就着奏折的事狂吠。 因为即使说别的事情,皇帝也不会处理。 跟在冯苁身边这几日,冯玉已经快记不清林阮云在时,朝堂那肃穆,又秩序井然的样子了。 那些奏折,即便心有不满,借那些朝臣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去催林阮云这个宰相。 表面在对冯苁发难,其实是变相地在催林阮云。 谁不知道林阮云最在意的就是冯苁,是见不得冯苁受委屈的。 想到这里,冯玉甚至忍不住嫉妒起冯苁来。 撇了一眼冯苁还在那发愣的样子,他有些看不上,便起身走了。 皇城的大道上,即便挂着灯笼也如同虚设,依然漆黑一片,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景象。冯玉提着灯笼走了一会儿,看见前方一点发红的光,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冯玉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却还在靠近,他下意识握住剑柄,直到看清来人的模样,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冯大人,我家主人有请。” * 相府望云苑内,苏子离正坐在回廊下绣着荷包,刚一将金线剪断,抬眸便看到一个侍从端着一碟点心走了过来。 侍从行了礼,双手将点心递过去,对苏子离道:“大人得了些聚珍园的点心,命奴才送些来给公子尝尝。” 苏子离起身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温和一笑:“沈公子那儿也有?” “是。” 苏子离笑意深了深,却意味不明,只道:“子离多谢大人。” 等小侍走后,他才慢慢坐下,将瓷碟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那碟子里有两种糕点,一个是蟹粉酥,另一个则是枣泥糕。 苏子离小臂轻轻放在茶几上,青白色缎面袖子顺着桌面垂了下来,他低眸凝着糕点,半晌才抬手拣了蟹粉酥,小小咬了一口。 这时在屋子后面缓缓探出一个人影,正是刚才送点心的侍从。他朝苏子离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吃了,这才悄悄离开。 出了院子,只见假山后面的亭子那儿坐着一个女子。 侍从连忙走了过去,对女子行礼道:“红岚姐姐,点心已经送去了,吃了。” 另一边的舒云苑内。 男侍端着一碟糕点恭敬地站在屏风那儿。 沈蒲倚着软枕,鸦黑的发丝披散,还有几缕垂落软软搭在肩上,更映衬得肌肤洁白如玉,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碟糕点,姿态上却还是保持着矜持。 “妻主是给我一个人的?” 男侍圆圆的脸蛋笑得十分和善,坦然道:“各院子都有的,老夫人那儿方才也送去了。” 沈蒲垂下眼睫,浅笑着又问:“苏公子呢?” “也送了的。” 石绫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叹气,公子明明早就猜到了,还折磨自己似的问出来。 他都觉得公子是不是魔怔了。 沈蒲脸上还保持着笑,模样温柔又懂事,“这倒是应该的,放下吧,替我多谢妻主。” 等男侍一出去,石绫端着点心走了过来,“公子……” 只见沈蒲方才挂在脸上的笑,逐渐转变为苦涩。他倚着软枕,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拨动着碟中的糕点。 “怕也是别人挑剩下的,否则也不会送来给我。” “不过她竟还能记得送来,这算不算是件好事呢。” 石绫:…… 公子一定是魔怔了。 书房里。 红岚站在桌案前,“大人,按您的吩咐送去了,苏公子也吃下了。” 林阮云正在练字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嗯,下去吧。” 最后一点笔画收尾,林阮云将毛笔放下松了松袖子,便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小侍递了茶过来,也被她挥了挥手让其退下了。 难不成是她多想了? 上一世相府出了一件事,有相府的人来宫中请太医,她以为是林儒出了事,所以林阮云格外关注,也记得很清楚。 林阮云当即放下手中公务赶回了相府,只是出事的不是林儒,而是苏子离。 他因吃了膏蟹,不久身上便开始发起红疹,林儒这才从宫里请了太医。 当时她也在场,太医告诉苏子离身体与鱼蟹相克,因而发了红疹,经此一遭,那时的苏子离才知道自己不能碰鱼蟹的。 今日送去的糕点里有蟹粉酥,他若是重生的,应该避之不及才是…… 许是她想错了,若重生还将那蟹粉酥吃了,那苏子离倒也是个对自己狠心的。 罢了,无需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了。 不论苏子离是不是重生,只要不影响她,影响相府,都与她无关。 思及此,林阮云又站起身,将方才写好的字拿起,墨迹还未全干带着淡淡的墨香。 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林阮云不经意间往身旁一瞥,神情有些怔然。 是了,少了个人。 往日她一回府就巴巴黏过来的人,这两日都没了踪影,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林阮云揉了揉眉间,在想什么呢,沈蒲在不在跟她有什么关系,算一算时间,该要回宫了,也要做些准备才是。 晚间用完饭,掌灯时分,林阮云领着红岚在后花园散步。 散着散着,不知走到了哪里,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间院子,两边挂着的灯笼,清晰地将上方的门牌照亮。 舒云苑。 林阮云:…… 正打算转身走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林阮云停下了脚步。 秉持着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的想法,林阮云对后面的红岚道:“去敲门。” 红岚应下,便上前握住铁环敲了三下。 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被打开。看到站在外头的女子,石绫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使劲儿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大,大人?” 林阮云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来过这里,不怪石绫会是这个反应。 “嗯。”应了一声,林阮云便抬步要往院子里去,石绫方如梦初醒,快步上前将林阮云拦住。 林阮云停步,只是压低眼睫,淡淡扫了一眼石绫,石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下:“大人恕罪,公子他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不方便待客。” 话说完的时候,石绫的头都快埋进地里了,压根不敢看林阮云的脸色。 若是平日林阮云来了,他是恨不得八抬大轿将人请进来的,可今日着实……大人来得忒不是时候了。 红岚跟在后头忍着也不敢笑,平日只有大人给旁人吃闭门羹,什么时候见她家大人吃过,今天算开了眼。 林阮云冷睨着石绫,语气听不出情绪来,“这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不是……” 不是公子的意思,但是也差不多了。 闻言,林阮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透着几分寒意,“既然不是,还不让本相进去。” 石绫憋红了脸,闭了闭眼,好半天才应了声是。《 》 8、克星 屋子里,沈蒲正坐在软榻上就着烛光绣手帕,柔软顺滑的发丝从他脸侧垂落,在暖色的烛光下,衬得他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朦胧的光一般,温柔极了。 忽的听见屋门从门外推开,沈蒲头也不抬道:“绫儿,方才是谁在敲门?” 过了几息也不曾听见有人答话,沈蒲觉着奇怪,便抬起头,正好看到林阮云绕过屏风,一只手撩起珠帘,走了进来。 对上林阮云的视线,沈蒲呼吸一窒,刚刚捏住帕子下面针尖的手一颤,一丝刺痛从指尖传来,这才让他回了神。 “妻,妻主……” 林阮云点了点头。 似想起了什么,沈蒲拉住被头,动作有些慌乱地往小腹的位置拽了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神色带着几分难堪。 他求救一般朝林阮云身后望去,似乎是想找到石绫的身影。 但是没有。 林阮云倒是觉着奇怪,不过两日不见,之前人还黏得很,怎么现在见着她就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 不知道的,只是瞧沈蒲的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流氓…… 林阮云见他慌成这样,也不过去了,只是在桌子旁寻了一个圆凳坐下。石绫这时也端着茶盏进来,给林阮云上了茶。 退下的时候感觉到沈蒲埋怨的目光,也不敢抬头,溜得比兔子还快。 林阮云轻轻吹了吹茶,“听石绫说你身子不好,可是病了?” “回妻主,不是的……” “那他方才为何拦着不让本相进来?” 闻言,沈蒲担心林阮云会责罚石绫,原本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连忙道:“不是的,绫儿也是为了妻主好,您不要怪他。” 这下林阮云是真的糊涂了,她喝茶的动作一顿,“为了我好?说来听听。” 沈蒲顿时又蔫儿了下来,垂头不语。 林阮云不知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他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会强求,若真想知道她一问便知。 只是她对此并无多大兴趣。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里的布置,沈蒲察觉到以后,忽然有一种自己毫无保留地,被她看光的羞赧。 “妻主,您怎么来了?” 林阮云侧头看向他,“方才路过,便过来瞧瞧。” 随即目光落到他身边汤婆子上,便又忍不住道:“你身子既不舒服,可有寻大夫来看过?” 沈蒲柔软一笑,“不是多要紧的,过几日便好了。” 只是紧攥着被头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不知怎的,林阮云忽然想起从前有位同僚曾与她说起过。 说这男子每月都有一样月事,女子近身会沾染晦气,最是不好…… 林阮云瞧沈蒲现在的状况,倒是与她那位同僚说的很像。 那么沈蒲会难堪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现在已经入夏,沈蒲竟还用汤婆子,林阮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下意识蹙了蹙眉, “现在可好些了?” 闻言,似是没想到林阮云会问这个,沈蒲呆呆看着她,鼻尖忍不住一酸。 他都准备好林阮云若是再问,就全部都告诉她罢了。反正被她厌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什么区别…… 以往难受的时候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听到她这声问,沈蒲顿时生出以往没有过的委屈来。 他垂下头,长长的发丝从他肩上滑落,遮掩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妻主,我腹中不舒服……” 话说出来沈蒲自己也觉得有些矫情,可是林阮云能主动来他的院子,还开口关心他,这是他从前不敢奢想的。 下次再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想错过她对他难得的温柔与关怀。即便现在她忽然到来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真的关心他。 沈蒲现在也不想去深究。 这时,石绫端着姜糖水进了屋子,刚要出声,林阮云却走了过去,指尖碰了碰碗底,是刚好入口的温度,便将碗端了起来。 沈蒲正胡思乱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视线里忽然闯进一片青白相间的缎面衣角来。 一阵很浅的带着一丝墨香的气息袭入鼻间。接着便是汤匙舀动与碗壁碰撞的声音传来。 沈蒲诧异地抬起头,便看到了林阮云那张清丽淡漠的脸。 那双本上翘偏杏形的眼睛,因为倏然睁大的原因,多了几分匀圆,漆黑的眼瞳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很亮。 看他又呆了,林阮云忍不住屈指在他额间一点,“别总是发呆,这东西大概是对男子有益的,趁着还热,赶紧喝了。” 说完便将碗往他面前一递。 沈蒲还未从林阮云敲他反应过来。便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姜糖水的气味,表情到底是没有控制好,露出来一抹嫌弃。似躲避般,还将头悄悄侧向了一边。 弱弱地道:“妻主,我能不能不喝……” 林阮云没什么表情地将手收了回来,沈蒲顿时紧绷起来,忽然慌了神,以为自己不听话惹了她厌烦。 正要开口,便见她舀了几下汤匙,盛出一汤匙的糖水喂到了他唇边。 尝到几丝微辣的甜,沈蒲第一次觉得这姜糖水的味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垂着眼睛想也不想地喝了。 之后便是林阮云喂一口,沈蒲喝一口,期间他还自以为很隐蔽地悄悄拽住她的一片袖角。 林阮云瞥了一眼,也没有在意。 很快一碗姜糖水就见了底。 石绫端着个空盘子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看着这幅场景,他是知道公子每回来月事就格外难捱,人也难哄得很,更别说让他喝姜糖水了。 见了这东西比老鼠见了猫还难。 石绫这次也是仗着林阮云来了,想再试一试。 没想林大人有有奇效,真是他家公子天生的克星。 正想着,林阮云这时侧过头,伸手将空碗递了出去,石绫立马上前,把木盘举过头顶,将空碗接了过来。 沈蒲还在回味着方才糖水的味道,有些依依不舍看着盘中的空碗,想着要不再让石绫煮一碗来? 石绫似有感应般,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端着空碗就连忙退下了。 沈蒲尚且还攥着林阮云衣袖,察觉到她的目光,明白方才的温存已经过去。不需要她提醒,自己就慢慢松了手。 可是想了想,又实在不甘心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在她转身离开前,再次伸手将林阮云的衣袖拉住。 林阮云察觉回头,便看到沈蒲原本玉白的脸颊,染了几分胭脂般的红,带着些不自觉的媚意。他抿了抿唇,神情却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妻主,天色晚了,今晚就留下来歇息吧。” 林阮云:…… 想起刚才喂他喝糖水,记得从前冯苁病了她也不是没有喂过,只是跟喂沈蒲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很微妙。 林阮云想,若是他们两个之间若是有一个好点的开端,跟沈蒲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她未发一言,表情又向来冷淡,不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拒绝他一般。 可若是无意,方才又何必对他温柔,让他多出不该有的希望呢? 沈蒲忽然生出了几分怨念。 不仅没有放开手,还扑进了她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林阮云被被抱得猝不及防,脸上浮现出一抹愕然。 她又不想太粗鲁,只冷着声道:“沈蒲,放开。” 也许是来了月事的缘故,也许是方才喝了姜糖水,身子燥热得很,沈蒲只是觉得林阮云的身体抱着很舒服,柔软中又带着跟他的身体截然不同的温凉,恨不得一辈子就这么抱着她。 “妻主,我这几日总做噩梦。” 林阮云蹙眉,“这与我无关,放开。” “我梦到你被苏子离和冯玉陷害,入了大狱,最后被斩首……” 她试图推开沈蒲的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时停住,垂眸凝着他的发顶,神情出现了一丝恍惚。 感觉到环抱在她腰间的手臂,像是担心她离开一般,逐渐在收紧。 “我好害怕,妻主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苏子离,也不要再用冯玉……” 林阮云眸色深了深,语气却依然保持着平静:“嗯,你还梦见什么了?你呢,你去了哪里?” 沈蒲的头在她怀中蹭了蹭,声音有些迷糊似是有些发困:“没有了,我大概还在妻主身边吧,妻主会留着我在身边的对吧。” 林阮云没有回答,只是原本要推开沈蒲的手,转为落在他背上,安抚一般轻轻地拍了起来。 沈蒲再次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的带着笑的圆乎乎的脸。 “公子,您醒了?” 沈蒲起初还愣了一下,随后便惊得坐起身,“你是何人?妻主呢?石绫呢?” 蓝月趴在床榻边,托着脸故作委屈道:“公子这么快就不记得奴才了?昨儿奴才还给公子送了点心呢。” 这么说沈蒲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 接着又听蓝月继续道:“奴才叫蓝月,是大人专门调来侧夫身边伺候的,大人一早便去上朝了,石哥哥正在小厨房预备早膳呢。” 沈蒲听到了重点,林阮云去上朝了。也不知昨晚他的话,妻主有没有相信。以梦为由,总不会再怪他逾越,他可是想了两天才想到这个办法的,要是再不相信…… “那……” 他刚一开口,蓝月就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般,笑眯眯道:“大人临走前说了,公子的话她已记着了,会留意的,让公子不必过虑。”《 》 9、针毡 清晨的阳光从薄雾中透出,洒落在尚且空旷寂静的皇城大道内,青石板砖上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不多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大臣们纷纷从正阳门内进宫,遇见相熟的同僚便结队成团互相寒暄着。 一个稍显年轻的女子,望着前方层叠高耸的台阶,叹了口气道:“唉,我这两日都不曾递折子,也不知陛下可将之前的批了……” 旁边的同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您还不了解陛下吗,张侍的折子都递上去三天了,现在也没个声儿,您的我看就别想咯。” 女子忽然停下脚步,问:“您可知林相何时回宫?” 同僚表情讪讪,“这……林相从来不曾离宫这般久,也着实是怪了些。” “听是似乎是林御史病了,林相是回去侍奉来着。” 这时与两人并行的女子,闻言便凑过去道:“林御史病了不假,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听说林相在府中藏着位美貌的侧室,林相许久不曾回去,这小别胜新婚,莫不是这小侧室将林相的魂勾去了……” 听见有关男子的话头,还是跟林相挂钩的,又有三三两两的同僚们闻着味儿似的,都聚了过来。 “敢情林相是乐不思蜀啊,唉也是,整日待在政事堂女人堆中,林相再清心寡欲,也该憋坏……” 话音未落,说话的女子余光忽的瞥见台阶上的一抹黑色的身影,顿时将未说完的话头咽了下去。 那人穿着黑色束身便服,腰缚缎带,勾勒出纤韧又有力的形状,更映衬得身形修长挺拔,发丝也高高束起,打理得分外熨帖,一丝不苟,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如玉般的脸。 但再好的颜色,台阶下的女子也不敢多看半眼。 男子狭长的眸凝着下面的人群,原本就沉冷的神情,缓缓渗出几分阴寒。 “诸位大人,陛下銮驾已起,大人们难不成是想让让陛下等着诸位吗?” 这几个穿戴整齐的官员面面相觑,若论地位这几人远在作为侍从的冯玉之上,却不敢表露半点不满,只是讪笑着道了句:“多谢冯公子提醒。”便快步走了。 当一脚快踏进大殿时,有位女子到底是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只见近百级的台阶之下,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还在,不禁皱了皱眉,小声嘀咕道:“这些时日冯玉总待在这儿做什么?冷不丁瞧见还真是瘆得慌。” 经过的同僚听见了,神情有些诧异,“你不知他来此是为何?” 女子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那同僚也不告诉她,只是以袖子掩面,揶揄地笑了笑:“连男子这点子心思也瞧不出,怨不得陈大人您到现在都不曾娶夫纳侍……” 女子:“……” 等到朝臣们全都入了殿,正阳门又恢复刚才空荡荡的样子,晨间微微展露头角的阳光,此时也曝露出大片来,变得刺目。 冯玉依然是静静站在台阶上,阳光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一般凝望着正阳门的方向,期望着想要看到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不远处走来几个洒扫的宫人,为首的与另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挥了挥手将人分派下去做事。 头一天做洒扫的小宫人没见过冯玉,正擦着玉栏,见冯玉这副样子,不由得好奇,便俯身悄悄问身边擦地的宫人:“正阳门早就关了,日头也大了,这位大人还在此处做什么?” 擦地的头也不抬道:“他是在等宰相大人呢。” “宰相大人?”小宫人似回忆起什么一般,一脸疑惑道:“可是宰相大人卯时就骑马入宫了啊……” 那擦地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头上有一阵风掠过,接着便听到了小宫人的惊呼声。 “你说什么?” 小宫人的衣领被一只手攥着拎起,对上那双原本如寒潭一般沉寂的眼睛,现在犹如被掷入了巨石般,惊起了骇浪。 正在他身体抖得已经说不出话的时候,冯玉缓缓松了手,回头望向了伫立在层层台阶上的大殿。 小宫人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个宫人身后,悄悄望了眼扶着玉栏的男子,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半张侧脸。 阴冷的没有表情。 却依稀透着几分受伤。 …… 朝臣们互相说着话踏进殿的时候,说话声在迈过门槛的那一刻,就被什么突兀地阻断了。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与殿外的纷扰不同,殿里静得出奇。 一抬头往前望去,第一眼便看见了为首站着的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秀丽的身姿玉立,发冠高束,双手拢在袖中,她半垂着眼眸,神情极淡。 后进殿的朝臣这才发现,先进的那一批早就已经各自有序站好。 “陛下驾到——” 宫女尖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众朝臣包括林阮云在内纷纷都跪了下来。冯苁在宫侍的簇拥下进殿,明黄色的靴子刚一迈进门槛,她便察觉到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氛围。 似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冯苁的目光越过乌压压的朝臣,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熟悉的位置,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令她又敬又畏又恨的身影。 “众爱卿平身。” 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冯苁的脚底还有些发软。她强装着镇静,“听,咳,朕听闻老师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林阮云俯身作揖行了个礼,才道:“回陛下,托陛下的福,臣已经好了。” 冯苁的表情似松了口气,站在一旁的宫女见势上前,像往日一样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刚刚还寂静无声的群臣中顿时沸腾起来,站在前列的几个朝臣纷纷上前,异口同声道:“臣有本要奏——” “陛下,臣听闻西北边陲蛮族已制出一种名为火铳的利器,只有石子大小,但眨眼间就能要人性命,而臣前日在军中排查,我军将士训练所用不过枪戟弓箭,臣请奏陛下可否派人前去学习一二。” “陛下,金柳城两月前发大水,近万的难民风餐露宿,如今已逃到了京城外,虽每日都有设棚施粥,但难民们至今也无安身之所,若是不闻不问,势必要引起暴乱,臣请奏陛下该如何安置。” “……” 说是请奏陛下,但坐在龙椅上的冯苁很清楚,这些大臣都是说给林阮云听的。 反正林阮云会帮她处理好一切,有一条凶狠却忠心的狗在身边,冯苁就算很怕很讨厌,但不得不承认,她也很放心。 正想着,她眼皮子慢慢地打起架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左右晃动,困意上来刚用手掩住唇,还下意识地悄悄往下首望了眼。 只见林阮云不动如山,垂眸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情绪,并未像以往那样时刻关注她,冯苁顿时放松下来,放心地打了个哈欠。 “陛下,太后一心礼佛,听闻金柳发大水一事,甚是悲痛,要前往留云寺祈福,为佛祖重塑金身以表诚心,另有祈福所用金纸香烛所需银两,都还不曾批下,如今太后已差人来问,陛下,臣前日递的折子上银两已悉数列好,请陛下过目,臣也好与太后交差……” 最后的话音落下,女子还朝林阮云的方向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 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朝臣们的目光在说话的女子,与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的林阮云身上,来回地打量。一时间,各人的神态和心思各异。 但都个个都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冲着林阮云来的。 终于,林阮云慢慢抬起眸,神情始终如初,不轻不重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清越悠缓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都说完了?” 朝臣静默,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冯苁,吓得她连忙坐直身体。 只是林阮云依然不曾看她。 冯苁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诸位说完了,那就轮到林某了,红岚。” 话音落下,红岚便领着两个抬着红漆桌的宫女进了大殿。 惹人注目的,是那桌上堆满的奏折,离得稍近的朝臣还能看见奏折上的落款。 “……” 桌子在林阮云脚边摆放好,宫女行了礼就退到了一边。 红岚则是抽出一本奏折,双手递上,林阮云拢在袖中的双手这才慢慢分开,她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接过了奏折。 慢慢翻了几页,同时传来林阮云漫不经心的声音:“陛下这几日精神不大好,折子就由林某来批了,若诸位无事再奏,不妨听林某拙言一二。” 闻言,冯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倏地侧头望向了林阮云。 不对,以往朝堂上,但凡有大臣请奏,亦或是奏折有疑之处,林阮云从来都不会直接替她解决,甚至是替她做出决断的。 至少她作为皇帝,林阮云还顾着她的身份,给她身为皇帝的威严,还有下令的机会。但是林阮云今天怎么了,生了一场病把脑子也弄坏了? 今日不仅不把她放在眼里,竟然还敢僭越?! 冯苁感到身下坐着的龙椅,顿时变得犹如针毡,难以忍受起来。《 》 10、饿狼 但是此时并无一人察觉,亦或者并无人在意皇帝的心情如何。 只听得到林阮云沉静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大殿中响起。 “胡将军的提议,本相觉得很有道理,蛮族一向好斗,虽然地域不及我大灵朝辽阔,土地贫瘠常年天寒地冻,可这般恶劣境地下,蛮族还成为周边列国隐患,不可小视,若真有了样的利器,无论如何也要查探清楚才是。” 林阮云目光落到武官一列中,那个皮肤显得略黑的女子身上,“胡将军,你若有何提议,待下了朝不妨到政事堂寻我,与我细说。” 胡将军俯身深深行了礼,“是。” 林阮云继续道:“金柳城大水一事,本相也有耳闻,有关难民安置,本相已经安排人下去了,准备在城南暂时搭建几处庇身之所,但是此事既然是张侍所奏,所以下了朝以后,本相还想知道几处细节,以及金柳城重建一事……” 还未说完,文官中就有一个稍显年老的女子站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道:“大人,臣有一言不得不说,太后要为佛祖重塑金身,还有香纸金烛等等支出,如今又要在城南为难民搭建庇身之处,这还未到过年,今年年初议好的银子已所剩不多了。” 原本与孙尚书并列站着的女子,眯了眯眼睛,随后她大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到了林阮云身上。 林阮云知道是谁,仿若未觉地看着面前那个年老的女子,点了点头,“孙尚书说的是,关于这一点本相也算过了,所以接下来本相要说的,就是关于太后进寺祈福一事。” 那个女子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紧紧盯着林阮云的脸看着。 林阮云神情不变,不为所动,“本相知道太后心善,只是眼下难民安置一事最为要紧。” 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她眼中似有一抹寒芒掠过,“所以太后为佛祖塑金身一事,需暂且搁置,先将这些银子挪用在难民身上。” 话音落下,那女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大人!” “凌大人先不必激动,有道是心诚则灵,太后既然有心为难民祈福,佛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供奉些金纸香烛,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 林阮云瞥了一眼女子,轻描淡写开口:“那些难民若是知道太后为了他们,亲自到寺里吃斋祈福,想来也会对太后感激不尽。” 那凌姓女子还要开口说话,这时被身后的人扯了扯衣袖,只得按下,行了礼便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站好。 太阳从东出,到正午阳盛,再到逐渐西斜。 折子都已经分发下去,清空了桌子上的折子后,临了林阮云还认认真真地站在列首,对着人群作了个揖。 “林某这几日因事缠身,误了诸位大人的时间,林某在此先向诸位大人赔个不是。” 只听见殿里的人异口同声道:“不敢不敢,林大人言重了……” 清晨辰时入宫的朝臣,待在大殿中,直到申时才逐渐看到大殿门口中,才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有气无力,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脸上几乎都带着一种沧桑的,重见天日,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表情。 有的甚至来不及告辞,便领着仆从骑马走了。 此时还待在大殿中的林阮云,望了望空荡荡的大殿,西斜的太阳透过晚霞落入了金碧辉煌,却又无比寂静的大殿中,无端透着一抹落寞。 似终于想起了什么,她回头望向了白玉台阶上,由玛瑙和翡翠玉石穿成的珠帘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歪倒在龙椅上睡着的皇帝。 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透明的水液从她嘴角流了下来。 正在红岚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将冯苁叫醒时,便看到林阮云冷了一天的表情,此时终于有了一丝的变化。 那张因为不断在说话,一口水也不曾喝过,原本莹润却因为缺水而有些苍白的唇,缓缓扯出一抹不屑又讥讽的冷笑。 但又很快地消失了,仿佛是红岚的错觉。似是察觉到红岚的意图,林阮云利落地转身往殿外走去。 “该走了,红岚。” …… 政事堂的一切都还如初,在同僚的眼中,林阮云不过是回府养病休憩几日罢了。 但是当林阮云再次抚上她的桌案,执起笔,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对她来说已经是恍如隔世了。 不多一会儿,便有几个女子进了政事堂,再出来时已经是月明星稀。 直到深夜,政事堂的烛光还亮着。 林阮云伏在案上,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她才终于将笔放下,习惯性端起手边的茶盏,缓缓呷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规律沉稳的脚步声,一盏红色的灯笼率先映入了眼帘,接着便是一只黑靴踏入了门槛。 冯玉穿着黑色便服,不同于白日的是,此时的他披散着发丝,发尾还带着微微的潮意,配上他狭长的眸子,此时更映衬得他犹如半夜飘然而至的鬼魅。 他目光深深望着趴伏在书案上,已经陷入熟睡的女子,等完全踏入屋子里,才微微侧头,对外面守门的仆从道:“都下去吧。” 外面的仆从应了声是,也不用冯玉提醒,便将门从外面关上了。 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听到门从外面被关上的声音传来,冯玉就将灯笼吹灭了,径直走了过去,绕过书案,俯身将林阮云整个人笼罩在了身下。 他用手指缓缓将落在林阮云脸侧的发丝拨开,近乎是贪婪地望着她的脸。 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冯玉的脸色微微一沉。 为什么明明回宫了,却不告诉他? 他一直都在等她传见,可是一直等到晚上掌灯,都不曾听到她提起。 一想到白天那几个女子说的话,冯玉的胃里就一阵抽搐,撑在书案上的手指也忍不住用力,浮现出明显的青筋。 白日他曾命人打听过,林阮云回宫的前一日的确是主动去过沈蒲的院子,直到很久才离开。 就算没有留下过夜,可这也是以往没有过的。 难不成她真的看上了沈蒲? 思及此,一阵惊怒裹挟了冯玉的心神。他俯下|身,将已经昏睡的林阮云拦腰抱起。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朝里间走去。 林阮云经常在政事堂待到很晚,所以很早就命奴仆单独将里间收拾出来,专门是留给她休息留宿的。 她并不是爱奢之人,一切的布置都是从简,可是每当进来这里,冯玉就有一种进入了她的私人的领域一般,明明是窥探,心中却忍不住升腾起隐秘的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将林阮云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冯玉也在榻边坐下,指尖留恋地在她光洁如同暖玉般的侧脸上摩挲着,清浅的呼吸中,带着微微的兰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 直到目光落在她柔软又莹润的唇瓣上,一股难耐的燥意涌上心头,低垂的眼眸逐渐变得晦暗不清。 犹如受到了蛊惑般,冯玉不受控制地缓缓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想要贴近那唇瓣,直至鼻尖相触,似察觉到什么,动作戛然而止,他原本撑在被褥上的手倏地攥紧。 一时间,那张刚刚还充斥着情|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接着冯玉逃一样地起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传来屋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冯玉的身影在屏风处出现,只是脸色似乎也比刚才白了些许。 看到床榻上的人还在昏睡着,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但又想起了什么,那双沉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 冯玉重新走到床榻边坐下,俯身整个人伏在林阮云身上,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鼻间顿时被清列的香气所充斥,像是为了寻求安慰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气,喉咙间发出隐忍又克制的喟叹。 罢了。 今晚就放过她吧,往后若想,后面的机会还多得是,不急在这一时。 林阮云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的她身处荒漠,燥热与干渴不断折磨着她,不知独自走了多久,便远远看见了一匹饿狼,站在远处的沙丘上盯着她。 在她准备逃跑时,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不能动弹,直到一个影子从她头顶上掠过,林阮云猛地抬起头,那匹饿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扑了上来,将她压在了身|下,重量几乎要将她的胸腔压碎,朝她露出了可怖的獠牙…… 等到再睁开眼睛,林阮云望着熟悉的床帐,神情还有几分恍惚,等到她略动了动手指,有了些实感后,她慢慢地撑起身体,才发现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黏腻得令人心烦,林阮云揉了揉额角,“来人。” 不久,屋门被从外面推开,屏风那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大人,您醒了。” 闻声,林阮云下意识蹙了蹙眉,一抬头便看到冯玉端着盥盆走了过来。 “怎么是你?红岚呢?” 冯玉停下了脚步,他垂下眼睛,神情恭敬地开口:“大人忘了?往日您在政事堂留宿,醒后都是由我伺候的。” “嗯。”林阮云垂眸应了声,便掀开被褥下了床,浓密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她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绸深衣,缓步走到了冯玉面前,慢条斯理地卷了卷袖子,便将双手浸入了盥盆中。 屋子里陷入了沉静。 正在冯玉凝视着清水中那双纤细如玉的手出神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昨晚,本相是何时,又是如何歇下的?” 冯玉端着盥盆的手微微一紧,但是抬起头看向林阮云时,目光却带着一丝无辜和疑惑: “大人不记得了?” 林阮云看了他一眼,将搭在盆边的帕子扔进水中浸湿,神情淡淡,“记得什么?” 冯玉似回忆般缓缓说道:“大人昨晚许是累极,昨晚我来时就看到大人伏在案上睡着了,就……” 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他眼睫颤了颤,似是难以启齿一般,那张一向阴沉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羞涩。 林阮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下去。” 话落,冯玉忽的往后退了一步,单膝跪了下来,“请大人恕罪。” 林阮云不为所动。 盥洗盆中传来清水划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 》 11、面团 他抬起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了下去,声线微颤着道:“因为担心大人着凉,又不想将您吵醒,于是擅自将您抱到了床上歇息……” 听完,林阮云神色也依然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未表现出什么情绪。 只默默净了面,便将帕子重新扔进了盆里,转身朝梨花木制的衣架那儿走了过去。 冯玉将盆放在架子上,就跟了上去,正伸手要将衣架上的衣袍取下,“大人,我服侍您……” 话未说完,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服的那一刹,衣袍就已经被从另一边取走,只留下一缕很浅的冷香。 同时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 “往后这些你就不必再做了,这几日你也辛苦,本相准你歇些时日,必要时本相再传你回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林阮云已经将衣袍穿好,正在整理衣领。 冯玉却彻底僵在原地,冷淡的表情有几分崩坏,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正要开口,林阮云却没有给他机会,将长发随意绾好后,甚至连一抹眼神也不曾给他,就拂袖离开了。 留下冯玉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那盆已经逐渐变冷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冯玉僵住的身体,隐约晃动了一下,带着些颓然地向衣架靠去,垂着头,发丝遮住了他的侧脸,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林阮云刚一出门,迎面就看到红岚匆匆走过来。 见到她,红岚连忙行了礼,“大人,大理寺递了信件来。” 说完就将袖子里的信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林阮云。 林阮云接过将信件拆开,很快看完,便将信纸折起,道:“备车。” 红岚应了声是。 正要走时,似想起了什么,她回头朝政事堂的书房看了一眼,眉间微微蹙起。 罢了,冯玉不是愚笨的人,刚刚那番话想来他是能明白她的意思的。 看在他跟在她身边服侍多年的份上,他若是就此作罢,趁早歇了那些不该有的歪心思,她自然也不愿同一个男子计较。 今后他不论以什么身份出现,都与她无关。 若是…… 想到上一世冯玉的背叛,林阮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醉仙楼下,早早就有两个小厮在门口等候。看见有熟悉的马车行驶过来,为首的小厮便连忙往前迎了过去。 马车停下时,小厮利落地将脚踏放好,这时帘子也从里面掀开,穿着浅蓝长袍的女子俯身从车厢中撩着衣袍走了出来。 女子身段修长柔韧,容貌清丽,浑身都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和清贵,令人望而生畏,却又控制不住地被吸引。 迎接的小厮看得忍不住红了耳朵。 但至少没有失态,行礼后,脆生生地开口道:“大人,我家大人已经在楼上候着了,请大人随我来。” 林阮云点了点头。 楼中人来人往,共有四层,红漆画栏内几乎没有虚坐,空气中飘散着挥之不去的酒香。 林阮云跟在小厮身后上了四楼,在走廊最里间的一间的屋子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侍从见到她,连忙行了礼,然后就将门推开了。 “大人请。” 与外面充斥着酒气的大堂不同,这是间布置清雅的茶室。 “来得倒是挺快。” 刚一进门,林阮云就听到了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 只见雅座上坐着一名穿着绯色衣衫的女子,正慢悠悠地喝茶。 林阮云进来后,在一旁侍奉的男子很有眼色地又沏了杯茶放好,退下时,还忍不住悄悄羞涩地看了她一眼。 茶室的门被关上。 雅座上的女子看在眼里,托着脸调侃道:“说你什么好,你数数,我身边就这几个可心的,每次见了你都跟被勾了魂似的。” 林阮云在另一边座上坐下,淡淡道:“不过是看中了这副皮相罢了,何况戴大人也知道,林某从来不夺人所好。” 戴青屛表面上,“是是是。”地应下,心里却在暗暗腹诽,用得着你林阮云夺人所好么,勾勾手不就都来了…… 还有,谁不知道你相府藏了位美侍,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还瞧得进她这里的清粥小菜…… 不过戴青屛也就在心里想想调侃,却不敢真的提及府里那位。 玩笑和揭人伤疤的区别,戴青屛还是拿捏得很清楚的。 “言归正传,按你前几日给我的信,你要的案宗我也找到了些,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对这两年买卖官职的案子来了兴致了,还不让我声张……” 话落,戴青屛就从身侧搬了一个小箱子出来,开了锁推到了林阮云面前。 林阮云将里面的案宗取出来翻看了几眼,“没什么,只是想看看罢了。” 戴青屛压根不信。 林阮云可不是心血来潮的人,她这个死都要死在政事堂的性子,没事可不会跑来醉仙楼看什么案宗。 不过戴青屛也不着急,都要从大理寺查案宗了,什么事能越过她这个大理寺少卿呢。 想到这,戴青屛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相府,舒云苑内。 小厨房里传来温和又耐心的声音,“不对,绫儿你包的露馅儿了。” 沈蒲站在桌前,伸手将一只已经破了皮的面团接过来。 石绫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那只面团在沈蒲修长又灵活的手指中揉捏了几下,破皮的地方就被修补好了,变得圆白,光滑又可爱。 石绫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蒲手里的白团子,“公子,您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沈蒲垂眸看了眼手中的面团,笑而不语。 上一世林阮云很少回府,来他院子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少的可怜的机会。 林阮云冷落他,他无处得知她的喜好。 只能从吃食上花心思下功夫。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独自在厨房度过了多少个夜晚了。 就盼着她回来的时候,能吃上他亲手做的东西,只要她能看看他…… 想到这里,沈蒲指尖轻轻戳了戳面团,柔软的触感,不知怎么就想了前日晚上,他脸埋在她胸口…… 沈蒲忽然觉得脸颊烧得慌。 石绫也奇怪沈蒲怎么对着一块面团害羞起来了…… 不由得投去疑惑询问的目光。 沈蒲注意到,臊得微微侧过了脸,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屋子外面就响起了蓝月的声音。 “公子,苏公子来了。” 闻言,沈蒲原本温和柔软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来做什么?” “哥哥是不欢迎我来?” 蓝月前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子离的声音后脚就从他身后传了进来。 只见苏子离穿着玉色锦袍,蒙着面纱,缓步进了屋子。 目光落在满桌的面团,馅泥和花瓣上时,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沈蒲倒真是对表姐一片痴心呢。 “哥哥是在做点心?”苏子离随意捏了一块面团,笑盈盈地看着沈蒲,明知故问道:“可是为表姐准备的?” 沈蒲回以浅笑,便垂下眸,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手中面团上雕写描边,一边悠悠开口:“听闻苏公子碰不得鱼蟹,我这面粉里都掺了蟹油提香呢,苏公子可要小心了。” 话落,苏子离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睛里的笑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手里的面团像是滚烫的烙铁,立刻就被他丢开了。 苏子离紧紧抿着唇,不安又紧张地用帕子擦着手。余光瞥见站在沈蒲身边的侍从在偷偷笑他,他眼神瞬间沉冷下来。 前两日因为吃了林阮云命人送来的蟹粉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可是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是林阮云送他的。 鬼使神差的,他竟将那蟹粉酥吃了。 所幸他吃得不多,没有像上一世晕厥的地步,可是他身上和脸上都起了些疹子,本想以这个为由,让林阮云来看看他。 哪怕是关心他几句呢。 可是没想前日他起疹的当晚,林阮云竟然来了沈蒲的院子。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不代表什么。 忍了两日,今日却还是找了过来。 看到沈蒲那张昳丽动人,没有一点瑕疵的脸,美到同为男子的他都忍不住嫉妒,林阮云肯定也是喜欢的吧。 苏子离抬手,隔着面纱抚了抚自己的脸,细致的眉眼弯起,重新浮现出笑意,只是眼底却透着阴寒。 “子离这两日因着这红疹,确实吃了不少苦,多亏姨母垂怜,给子离指了哥哥这条明路。” 沈蒲雕画的动作顿了顿。 苏子离目光从沈蒲脸上挪开,凝着半空,似回忆什么一般接着道:“听姨母说,哥哥从前是做花魁的,以色事人,若论养肌,哥哥必定是拔尖的。” “哥哥不会不管子离吧?” 话音落下后,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沈蒲捏着细毫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神情却怔愣许久回不过神来。 他不是听不出苏子离的挖苦和嘲讽,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的。 他在乎的,是林儒竟然将他的身份告诉了苏子离。 真的就疼爱苏子离到这个地步吗? 妻主又一向敬重林儒,若是有一日林儒要妻主纳了苏子离。 那他……《 》 12、伎俩 但这时,沈蒲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些零碎的记忆。 此时的场景,逐渐跟上一世重合起来。 他顿时反应过来,这些都已是苏子离惯用的伎俩了,目的不就是为了激怒他,看他失态吗? 想到这里,沈蒲方才还有些激烈的心绪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妻主的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何况妻主要纳谁,他就算不开心又如何,妻主会在意他的心情如何吗? 沈蒲几乎是自虐般地这样想着,密密麻麻的刺痛感紧紧包裹住了心脏,却让他此刻清醒无比。 他不该陷进苏子离的挑拨里的。 沈蒲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面团放下,抬起眸,姿态犹如优雅的天鹅般,朝苏子离的方向坦然地抿唇一笑。 “自然不会,只是我这里的东西也是从水仙楼带出来的,苏公子不嫌弃的话,我这就让绫儿取来,若能帮到苏公子倒也是物尽其用了。” 见沈蒲镇静的样子,苏子离并不惊讶,这样出身微贱,还能让林阮云纳进府的,定然不是什么榆木脑袋。 要是随便激一激,就跳脚丑态百出,上一世也不至于到临了了,他都没能撼动沈蒲的位置。 可沈蒲有多能忍呢? 想想上一世他明里暗里给他使的绊子,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沈蒲却从来都不声不响。 苏子离甚至对沈蒲的忍耐力,感到了些许恶寒。 就像现在这样,面对他的羞辱,还能面不改色。 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出身说出来,十之八|九也是为了恶心他。 苏子离就更加不稀罕他的东西了,用起来他都嫌脏。 虽然是这样想,他还是柔声道:“那子离就多谢哥哥了。” 沈蒲回以浅笑,“苏公子客气了。” 站在一旁的石绫听着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也察觉出这苏子离分明是来者不善,正要开口,却被沈蒲拦住了。 只见他侧过脸道:“绫儿,去将我抽屉中的那瓶玉兰膏取来给苏公子。” 石绫犹豫了下,虽然担心公子,可是公子从小在水仙楼长大,什么乌七八糟的人没有见过,还不至于被一个未出阁小公子激住吃亏。 便很快应下离开了。 沈蒲凝视着苏子离,眼中闪过一抹沉色,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上一世苏子离刚来到相府不久的那段时日,尚且还收敛着,至少表面上不会直接出言刁难羞辱他,人前人后装得还算知礼。 那段时日他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还以为真的遇到了可以说话的人。 直到有一次出了事,他才真正看出苏子离的真面目。 而这一世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苏子离这次给他的感觉,就像为了羞辱他才找来这儿的。 明目张胆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他不被重视的身份,就算是得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在等石绫的间隙中,苏子离又故作亲昵乖巧,仿佛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出于无心的,又跟沈蒲说了一会话。 沈蒲一边做点心,一边对答如流,唇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石绫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原本还在桌子对面的苏子离,已经站到沈蒲身边去了,两个人说笑的样子,倒真似一对亲兄弟一般。 气氛却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道为什么,石绫一时竟替沈蒲感到几分心酸。 要是公子也有人撑腰,又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公子,玉兰膏取来了。” 正说着话,门口就传来了石绫的声音。怪异的气氛中莫名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苏子离将东西接过,朝沈蒲福了福身, “子离谢过哥哥了。” 沈蒲虚扶着,声音温和,“哪里,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苏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那子离就不打搅哥哥了……” 顿了顿,苏子离又瞥了一眼满桌的各式各样的点心,意味不明地又道:“哥哥这么用心,表姐再冷的心肠也该被捂热了,否则岂不白白辜负了哥哥的一片心意,哥哥这样也没了意思不是?” 沈蒲眼睫微微一颤,唇角的笑带了几分僵硬。 再抬眼时,他唇角的笑容又深了深,只是漆黑的眸底已覆上一层寒意。 “这就不用苏公子费心了,苏公子尚且有老大人疼爱,不像我无依无靠,只能做做这些聊以慰藉,讨妻主欢心,否则我又该如何独自熬过在这府中的漫漫长夜呢?” 苏子离刚走,沈蒲脸上的笑就慢慢消失了,那张玉白清隽的面容上,却添了一抹哀伤和疲倦。 在门外守着的蓝月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便进屋想看看情况,却看到石绫站在沈蒲身边不知所措的样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怕是苏子离刚刚的话惹了沈蒲难过。 蓝月正要开口劝慰,就听见了沈蒲缓慢平静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蓝月与石绫也就不再多言,这样的心结,谁劝都没用的,只能盼着沈蒲自己能想开些。 出了门后,离屋子稍远后,蓝月终于忍不住朝石绫开口:“公子与大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憋了许久,早就想问了。 他实在是想不通,沈蒲这样的绝色佳人,愣是被大人扔在院子里不闻不问,也就吃穿用度上好点,其余的,大人对待沈蒲,真就像皇城中被打入冷宫的君侍一般。 往日倒也罢了,得过且过,只如今来了一个苏子离。 蓝月可看出来了,这苏子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沈蒲没有大人照拂,日后在这府中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闻言,石绫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些消沉地道:“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公子跟大人之间的事,不是我们插手就能解开的……” 落日西沉,橘红色的霞色落在一座座古朴,错落有致的房屋上,昭示着一天的结束。 街道上忙碌了一整天的商贩,也开始收整摊物准备归家了。 醉仙楼里仍是热闹如初,只有走廊尽头最里茶室一片静谧,不时传来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是的,林阮云看了一天的案宗。 昨日朝堂上该处理的都已经做完了,那些个大臣三两日内怕是都不会进宫了。 这就正好给林阮云留了时间。 上一世她就听宫中传出买卖官职一事盛行,于是她连同戴青屛开始清查,可繁忙的政务令她有些应接不暇,于是冯苁主动表明可以替她分担。 在林阮云观察一些时日后,冯苁处理政务倒也是像模像样,就逐渐放了权,开始将精力放到买卖官职一事上。 刚开始有些眉目的时候,有一天这些罪名却毫无预兆地就全都落到了她身上,让她进了牢狱。 加上苏子离上供的证据确凿,罪名就更是板上钉钉。 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林阮云是一点也不信的。 尤其是冯苁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开始,她就知道冯苁早与她离了心,伙同其他大臣下令将她押入大牢默契的样子,只怕也是蓄谋已久了。 林阮云非常清楚,贪污受贿是真,买卖官职也是真,只不过全都栽赃给她了。 但是这一世重生后,当林阮云以旁观者的目光开始审视冯苁时,才真正知道冯苁不过是草包一个。 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计划得如此周全。 所有的变故,都是从她开始查买卖官职一事出现的,也许是因为她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 而让冯苁有胆子背叛她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独揽朝政。 两伙人为了各自的利益,一拍即合,沆瀣一气。 如果不能把在冯苁背后煽风点火,出谋划策的人找出来,林阮云隐隐有种感觉,自己说不定还会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她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林阮云将目光落到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上,这些都是先帝在时,因受贿买卖官职而被惩戒的案历。案子最终的处理也都很很合理,挑不出什么错处。 有的名字甚至是林阮云从前所熟知的同僚。 林阮云几乎看了一整天的案宗,已经明白从过去的案子翻不出什么来。 那么就只有从最近的案子入手,正想着,林阮云已经翻到了下一页,就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响,打断了林阮云的思绪。 正靠着软榻睡得正香的戴青屛,也被这声响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 接着屋外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林阮云拿着手里的案卷,朝门口那儿走了过去。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屋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小厮行了礼,恭恭敬敬道:“大人,外面现在乱得厉害,两位大人暂时先不要出去得好。” 林阮云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 小厮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是外面有两个客人因为一个男子起了争执,打起来了。” 一听这话,戴青屛顿时就不困了,腾地坐起身体,两眼几乎放出了光,“真的?我瞧瞧去!” 说完就趿着鞋三步并两步出了门,冲到了红漆围栏那儿伸着头往下望。 林阮云有些失语地摇了摇头,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正准备回屋子里继续看案宗时,谁知戴青屛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出来。 “案宗哪儿有热闹好看,都看了一天了,你也不嫌累得慌。” 原来外面被这声音吸引的人还不少,四层楼屋里的人几乎都出来了,围栏上趴满了人。 只见一层那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两个穿着锦衣的女子一前一后对峙着,两个人之间还站着一名男子,一脸为难的模样。 戴青屛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知道原委,就用胳膊肘戳了戳另一边的女子,“这位姐姐,这下面唱的是哪出戏呀?” 被戳的女子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戴青屛一对眼,就知道是同道中人,就抖落出来了。 “这一个男子许了两名女子,两头吃,今日被发现了才闹了这么一出笑话,现在那两个女子较起劲儿来,谁也不肯让,这不刚刚又将桌子掀了……”《 》 13、虚设 闻言,林阮云望着下面的场景,不由得蹙眉,“这成何体统,可报官了?难不成要由着她们闹去?” 那看热闹的女子惊讶地打量了一眼林阮云,“您是真不知道?这两名女子一个是永康侯嫡女梁佩,另一个是当今林相的门生朱苓,一个官府敢得罪哪个?” 林阮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就传来了戴青屛揶揄的声音:“门生?我怎么没听说你何时做了老师?” 那刚刚还大胆打量林阮云的女子,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霎时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要跪下,“草,草民不知是宰……” 林阮云一把将她扶起,正要开口,这时下面传来了男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她,我选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从下而上,全都聚集到了林阮云身上。 林阮云拿着案宗的手微微一紧,侧眸冷冷地望着楼下的男子。 若男子刚刚是因为被逼无奈,才出言随意指了一个人,但在看到林阮云的脸后,他的眼神都直了。 而站在男子两侧的女子,听到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互掐争执了,几乎是同时瞪向远在四楼的林阮云。 “贱人,姑奶奶命令你现在滚下来!” 梁佩用攥着鞭子的那只手指着林阮云道。 林阮云垂下了眼睫,对刚刚要跪下的女子低声道:“您受累替我办件事……” 女子连连点头,说完林阮云就慢慢往楼下走去,戴青屛也不言语了,默默让开了路。 顶着楼中众人看戏似的目光,林阮云撩着衣袍不紧不慢地下了楼梯,旁若无人地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将案宗随意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听说两位,两位一位是永康侯之女,一位是林相门生?” 梁佩见林阮云不慌不忙的样子,下意识皱了皱眉,“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说!你是什么时候跟怜儿勾搭上的!” 林阮云转着手中的茶盏,神情淡淡,“二位明知林某无辜,又何必迁怒于林某?林某有一法子,可让二位贵人满意,不知二位可愿听林某一言?” 梁佩看不惯林阮云一副不将她们放在眼里的样子,正要开口,一旁的朱苓伸手将她拦住了。 “哦?说来听听,如果不能让我们满意,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林阮云垂眸呷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时,唇角很浅地勾起一抹弧度。 “但是在此之前,林某有些不明之处,请朱姑娘解答一二。” 引起两个女子相争的男子怜儿适时上前,端起茶壶给林阮云的茶盏续了茶。 林阮云却看也不看他,还用指背将茶盏推远了些,怜儿见状脸色一白,失魂落魄地退到了一边。 梁佩看得又气又心疼得不行,望着林阮云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朱苓也是咬牙切齿道:“快问!” “不知朱姑娘年方几何?” “刚年满十八。” “令堂尊名。” “朱方。” “家中营生,可有官职在身。” “我朱家历代从商做绸缎生意,虽无官职但也是富甲一方,何况我如今为林相门生,若要谋个一官半职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话落,朱苓冷冷一笑,“还有什么要问的?识相点见好就收,我可没有什么耐心。” 林阮云瞥了一眼案宗上的姓名,一模一样,唇角的那点弧度瞬间收起,“没有了。” 真巧,她也没什么耐心了。 这时醉仙楼外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甲胄碰撞的声音,很快门口就涌进了十几个带刀巡卫。 “是谁在此闹事?” 为首的女子进门一看到梁佩和朱苓瞬间就皱起了眉。 怎么是这两个东西? 可目光落到林阮云身上时,赵瑾刹那间就变了脸色。 朱苓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是讥讽地看着林阮云,“难怪问这么些问题,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啊,你不会以为报了官就没事了吧?” 梁佩这时已经扬起了鞭子,“贱人你敢耍我们!” 赵瑾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将即将落下的鞭子扯住,厉声喝道:“大胆!” 将鞭子拽下来扔掉后,赵瑾转身就朝林阮云单膝跪了下来,“臣来迟了,让大人受惊了,请大人恕罪。” 梁佩被夺走鞭子,仿佛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瞎了眼的东西,谁是主子也分不清了,今日你敢拦我,等我回去告诉我娘,你这都尉也别做了!” 赵瑾头也不回地道:“本官的都尉能不能做得就不劳世女费心了,世女现在还是想想自己今日是否能回永康侯府吧,来人。” 几个巡卫得令上前,梁佩往后退了一步,原本嚣张的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你敢!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我看你还是先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吧。”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赵瑾抬起头,就看到一身绯衣的戴青屛慢悠悠地下了楼,顿时只觉得脑壳突突地疼。 戴青屛也不看她,只是从林阮云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玉牌,笑眯眯地掂了两下,随即就亮了出来。 描金凤牌,整个大灵,就只有宰相才能用。 梁佩原本阴狠的表情怔松了下,瞬间转为煞白,“你,你是……” 连朱苓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发觉双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闹哄哄的醉仙楼霎时一片寂静。 林阮云慢慢站起身,将双手拢进袖中,连半分眼神也不想给予,“本相答应二位的自然不会食言,所谓患难见真情,二位去大理寺走一遭,那儿的待遇,定是能让二位满意的。” “有劳戴大人替我好好招待这二位贵人。” 戴青屛露出狗腿子似的笑嘻嘻的表情,“林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林阮云离开后,戴青屛看着身体已经抖得跟筛糠似的梁佩和朱苓,“想来二位也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包二位终身难忘。” 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又笑眯眯地补充道:“你们该庆幸方才没有对林相动手,否则等你们的鞭子还没挥出去,就该被相府暗卫的毒镖射成筛子了。” 马车里,林阮云神情平静地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只是拢在袖中攥着那本案宗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朱方,朱苓…… 是这两个人了。 上一世她就是因为查到了朱方的身上,第二日就被抄家押着下了大狱。那时的朱方已经是她的同僚,做到了京兆尹,官居四品。 而距离上一世她被诬陷入狱的时间,明明还有两年,朱方的名字却早早被收录在了大理寺案宗内。 没有结案,也就意味着大理寺还在查。或许上一世是发生了什么,让朱方躲过了大理寺的暗查。 林阮云隐约觉得,她要留下这卷案宗,这对她非常重要,也许等一等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至于朱苓…… 上一世也是自称是她的门生,作为人证指控她贪污受贿。 如戴青屛所说的那样,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一个学生。 许久,林阮云睁开了眼睛,缓缓露出一抹笑意,却没有一点温度。 看来她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啊。 京城开始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秋雨,连续半月的阴雨连绵,乌蒙的云笼罩在皇城的上空。 前来政事堂与林阮云商议朝政的大臣们,在撑伞的奴仆的陪同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这些时日,早朝形同虚设,真正的事务都是在政事堂进行商议的。 不少的朝臣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中立的仍然中立,但是原本就有站队倾向的,不用明说,就可以看出已经被拉拢,成为宰相那边的人了。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从前最反对朝中私立党派的林相,如今却成了党派第一人。 政事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已经快到宫中门禁时分,一匹快马冒雨进了宫。 红岚快步走了进来,“大人,蓝月传了话来,府里出事了!” * 相府的望云苑中此时的气氛,就像是连日阴雨的天空一般阴沉沉的。 屋子里几个大夫围在床榻那儿,大气也不敢出。 林儒坐在床榻边,担忧地看着此时昏迷不醒的苏子离。 见把脉的大夫久久没有言语,林儒脸上不禁也露出了几分焦色,“到底如何了?” 把脉的大夫将手收了回来,“公子因为落水,此时脉息甚是紊乱,唇紫是因有积水入肺,草民只能尽力一试,其余的,就要看公子的造化了,大人……也该多做准备。” 说完,大夫也不敢看林儒的脸色,就低下了头。 话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若是救不了,就只能提早准备后事。 屋子里顿时陷入令人发慌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头顶上传来林儒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那毒夫呢?” 一旁的侍从连忙回道:“回大人,在门口跪着呢。” 林儒闭眼深吸了口气,“让那毒夫去院子里跪着!离儿何时醒了他何时起来!” 侍从往窗外望了眼,犹豫了下,“大人,天凉了,外头还下着雨这……”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林儒胸口起伏了两下,睁开眼指着门外厉声道:“他将离儿推进池中时,可曾为离儿想过?还不快去!” 侍从立马噤声不敢再多言,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屋檐下,沈蒲背对着身后的雨幕,孤零零地跪在那里,那张玉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无端透着一股冷漠。 出来通报的侍从刚要开口,“公子……” 不用他再说下去,沈蒲垂眸自己就缓缓站起了身,因为跪的时间太久,他身形隐隐有些不稳,侍从要扶也被他婉拒了。 没有急切的解释,也没有一丝犹豫地朝雨幕中走去。 雨滴落在脸上,带着针扎一般的冷意。 沈蒲仿若未觉地走到了庭院中央,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双手平放在膝上,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发丝,顺着脸颊和鼻梁落了下来。 只是脊背始终挺直,碧色的衣衫,让他的身影看起来如同雨中微不足道的蒲草。 “公子!” 身后传来石绫的声音,沈蒲滴着雨水的眼睫微微一颤,他侧过头,便看到石绫已经走到他身边跪了下来。 “你不必……” 石绫抬起衣袖试图替沈蒲遮挡雨水,“主子被罚,哪有奴才站着看的?公子不用劝奴才了。” 沈蒲冰凉的已经透出苍白的唇动了动,“是我连累你了……” 石绫摇了摇头,朝仪门的方向望去,雨水糊得他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带着一丝期望,盼着能那人能回来……《 》 14、内人 出来通报的侍从站在门口摇着头叹了声气,就转身进了屋子,“大人,沈公子已在院子里跪着了。” 林儒冷哼一声,紧绷的脸色也稍稍放松一些。 她重新在床榻边坐下,看着苏子离那张与胞弟相似的脸,肩膀像是泄气一般塌了下来,眼尾的纹路仿佛又深了些,声音中带着无奈和疲倦,“还有什么法子?只要能让离儿醒来,多少金银我也使得。” 一直站在一旁伺候的与林儒差不多年纪的女子颇有些不落忍地开口:“大人,不如派人去宫里请太医来瞧瞧?” 林儒刚要点头,下首的一个大夫抬起头,试探地看了一眼林儒,犹豫地道:“大人,草民有一法子……” 林儒的目光陡然一亮,“什么法子?” 大夫低着头道:“草民在乡下曾见孩童落水,有村民救起后按其胸腹,朝其口中吹气,反复几次,直至积水从口中吐出,那孩童便醒了。” 林儒皱起了眉。 大夫见林儒脸色不好,愈发恭敬谨慎,“因这法子粗野,一来公子贵玉之身,草民怕唐突冒犯,二来草民从未试过这法子,若是不成……” 离儿毕竟是男子,这法子确实不大合适。 林儒沉吟不语,视线重新落到苏子离身上,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眼前也别无他法了,你且试吧……” 得了首肯,大夫刚要起身,就又听见头顶上再次传来喝止声,“慢!” 大夫被吓得立马又缩回去规规矩矩跪好,“大人有何吩咐?” 林儒没有说话,只是朝站在一旁的男侍招手,随后才道:“你既说那乡野村民按胸腹便将人救活了,那这侍从想来也可,你便在一旁用心指点教导,若能将离儿救活了,我这的赏赐只多不少。” 大夫连声应下。 庭院里,细密的雨幕中跪着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雨水顺着鼻梁和脸颊滑落下,也没有让沈蒲冷漠的表情有所变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般静静地跪着。 没有期望,浑身都透着死寂一般的麻木。 只不过是上一世的事,这一世再经历一次而已。 忍一忍就好了。 等苏子离醒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沈蒲不停地用这些想法安慰自己,试图驱除心里浓烈的不安。 面对苏子离假意的邀约,其实他心知肚明。 因为他上一世就中了苏子离的计被诬陷过。 既然免不了日后的针锋相对,又何必在意提前开始呢。反正他的处境也都这样无法改变了不是吗? 但就在他要拒绝时,他却像是具被操控的木偶,露出了上一世那样没有防备的却又无比愚蠢的微笑,答应了苏子离。 直到苏子离落水,他才有重新拿回了身体的实感。 也知道自己竟然犯了跟上一世一样的错误,看着苏子离在水里扑腾的样子。 无力和窒息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吞没。 也许是知道了后果,沈蒲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着急寻人来救,站在池子边时,脑海中魔怔般浮现出,苏子离要是就这样消失就好了的想法。 虽然知道这不可能,可这样的想法疯狂地在他心底滋生。 万一呢…… 受罚也好,怎么样都好,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妻主被抢走了。 可是那些听到动静的侍从来得太快了。 太快了…… 看到林儒震怒的样子,沈蒲的理智才慢慢回拢,也逐渐冷静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如同一个旁观者冷漠走完接下来的要经历的事。 随着雨声越来越大,沈蒲心里的酸楚不安也在这样湿冷的环境中无法遏制地蔓延。 他好像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重来一世一切好像都已经注定。 妻主不会爱他的,他重活一世不过是再度经历一次上一世的悲哀。 或许他并根本没有重生,从醒来到现在的一切吧不过是他下地狱之前做的梦境罢了。 眼前的情景一片灰暗,透过雨幕变得朦胧,他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或许他就要从这场梦里醒来了。 可他好想再见一次妻主啊。 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时,肩膀被一层柔软的布料罩住了,缕缕幽香混着冰冷的雨汽袭入了他的口鼻。 接着,已经被雨水打湿变得冷硬的肩膀,忽然感受到了像被温柔的兽类护在腹肚的温暖,慢慢开始回温。 头顶上的雨也不知何时停了。 身边响起石绫又惊又喜的叫声,沈蒲慢吞吞地抬起头,便看到只穿着单衣站在他身旁玉立的身影。 她亲自为他撑着伞,发尾有被雨水弄湿了一些,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漆黑的眼瞳微动,目光落了下来与他对视了片刻,便又冷静地移开。 周围的雨声中混杂了些许旁的人声,但沈蒲听不清,或者他也没有心思去听,全部的目光和心神都落在了身边的女子身上。 冷漠又茫然的表情。 像换了一个姿势的雕塑。 慢慢地,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沈蒲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像要奋力抓住什么似的,惊惧又无助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妻……” 这时,一直静默站在他身旁的女子,那张线条柔软却又分明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平静的话语:“母亲,不论如何,沈蒲都是女儿的内人,若内人犯错,女儿自会管教,到时定会给母亲和表弟一个交代……” 沈蒲倒下去的时候,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而是落进了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怀抱中,已经失去神采的乌黑的眼眸,痴痴凝视着尽在咫尺的洁白的下巴上。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无法改变什么,妻主是否还是会落得跟上一世一样凄惨的下场? 这是沈蒲失去意识前脑海中最后的想法。 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看到口中吐水的苏子离,侍从吓得脸色一白,连忙将按在他胸口的手缩了回来。 林儒眉头紧锁,正要开口,原本躬身跪在一旁的大夫,身体顿时挺得笔直,眼睛亮得异常,“成了,成了!快给公子顺顺气儿!” 林儒脸色这才好了些许,看到那不知所措的侍从,说话的语气也带了几分严厉,“愣着做什么,还不听大夫的话照做?” 侍从连连称是,正要将苏子离搂进怀里,却被苏子离推开,他翻身俯趴在床沿,一只手捂着胸口像是要将心肺咳出一般,清瘦的身子犹如极韧的柳枝微微颤着。 等苏子离慢慢平复下来,他身体靠着侍从,抬起头时,那张温和俊朗的脸露出一抹浅笑,“姑母,离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说完就支撑不住般倒进了侍从怀里,柔弱无力的模样令人揪心。 林儒方才脸上的严厉全然不见,那双苍老的的眼睛里只有浓浓慈爱与心疼,“好孩子,姑母知道你受委屈了,姑母已经替你罚了那毒夫,往后你也莫要再与他……” 话音未落,屏风外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人,姑娘回来了……” 守在屋外的侍从进了屋子。 闻言,倚靠在侍从怀里的苏子离眼睫微微一颤,又克制住想要往外望去的目光,默默握紧了掩在袖下的手。 但同时心里又浮现出一丝疑惑。 不对。 上一世林阮云这个时候并没有回来啊。 怎么…… 林儒并没有注意到苏子离的那些心思,只皱眉对进来的侍从道:“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侍从原本低着的头又垂下了些许,将林阮云刚刚在屋子外头说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姑娘说完之后,就将侧夫抱走了。” 听完后,苏子离的瞳孔猛地一缩,遮掩在发丝之内的脸瞬间苍白如纸。 这是承认沈蒲身份的意思么? 他将目光慢慢移向窗外,在雕花镂空的空隙中看到了雨幕里的庭院,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林阮云方才说话的表情。 明明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像难以相信一般喃喃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似是没想到苏子离会出声,侍从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应了声是。 “糊涂!” 饱含怒意的声音在屋子里骤然响起。 侍从和大夫们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噤声不语。 林儒脸上因为苏子离醒来而好不容易缓和的表情,已经又再度沉了下来。 “那毒夫蛇蝎心肠将离儿推入池中,她此刻将人带走分明是要护着那毒夫,交代?她准备如何给离儿一个交代?” 林儒发了一通火气,说完后,胸口也带着明显的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姑母……” 这时苏子离轻柔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林儒听到后,脸色缓了缓,伸手安慰一般抚了抚他的额发,“好孩子,姑母不会让你白白受这委屈的。” 苏子离抬起隐藏在阴影中的脸,露出了微笑,却有些牵强,眉眼的神情既坚强又脆弱,“姑母,反正离儿也无事,此事就算了吧,莫要再让您和表姐为难了。” 听他这样一说,林儒顿时心疼得一塌糊涂,“不必说了,此事便交给姑母,你且安心将养身子。” 之后发了赏钱遣散了大夫们,林儒又安慰了苏子离几句,便带着侍从离开了。 苏子离倚靠着软枕,斜睨着眼尾的余光在看到林儒的衣角彻底消失在屏风后,才慢慢转动漆黑的眼瞳。 始终上扬的嘴角也迅速扯平,面无表情的样子令人联想到黑色的鸟类,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床帐出神,看不出在想什么。《 》 15、他懂 被雨水打湿的绿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带着雨后的清寒和冷寂,在平静清澈的池面上晕开一层涟漪。 身上传来一阵寒意,端着姜汤朝前面屋子走去的蓝月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加快了脚步。 走到门前便侧过身,刚要挤开门扉,这时门也从里面打开了,扑面而来的是炉火带来的温热,接着便从里面走出了一名男侍和提着药箱的大夫。 只同男侍颔了颔首,蓝月便匆匆进了屋子。 绕过屏风,只见林阮云翘腿坐在圆凳上,腰背却是挺直,衣摆则自跷起的脚边自然垂落。 她一只手随意搭在腿上,另一只手则不紧不慢地刮擦着冒着热气的茶盏,面无表情地听着跪在一边的男子说话。 “当时奴才听公子吩咐去寻鱼食了,后面发生的事奴才真的不知道,等奴才回来,老大人已经将侧夫押下了。” “大人,奴才的话句句属实,求大人明查!” 男子带着哭腔说完,便朝着林阮云磕下头,细看肩膀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蓝月只觉得这人眼熟,定睛一瞧,才认出这不是一直跟在苏子离身边伺候的下人钟儿吗? 大人这是要替沈蒲做主? 刚想到这,蓝月便对上了林阮云朝他看来的目光,后背霎时就渗出了冷汗,连忙将头低了下来。 坏了,大人要真是替沈蒲做主,不会连带治他一个看顾不周的罪吧? 蓝月心里叫苦不迭,姿态却愈发恭敬,“大人,姜汤已经煮好了。” 迟迟没有回应,蓝月也自然也不敢抬头去看,也不知是满屋热气熏的,还是慌的,他感觉到有一滴汗水正从额角滑落下来。 “嗯,去服侍你主子喝下吧。” 直到屋子里终于传来一道浅淡的嗓音,蓝月才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 “是!”顿也不顿地应下后,蓝月也不敢看林阮云,垂着眼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这时才看到此时的沈蒲侧头躺在床榻上昏睡不醒。而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爽的里衣,一名男侍则跪在一旁专心地擦拭沈蒲被雨淋湿的长发。 蓝月刚在床榻边上坐下,正擦着头发的男侍也很有眼色地停下动作,转而起身沈蒲扶起靠在怀里,方便蓝月喂食。 蓝月用汤匙在碗里搅了搅,盛出一勺刚递到沈蒲唇边,便瞧见昏睡中神情还算平静的人,微微地蹙起眉,苍白的唇更是紧抿,半点汤汁也喂不进去。 浑身都透露着对姜汤的抗拒。 蓝月不死心又喂了几次,可沈蒲的唇就像被浆糊粘住了,严防死守,不肯松懈分毫,眉眼间甚至蹙起了明显的弧度。 见状,蓝月默默收回了汤匙,尴尬地和对面扶着沈蒲的男侍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圆凳上的人,便对上了林阮云也在凝视他们的视线,也不知看了多久。 蓝月有些不知所措,“大人,这……” 林阮云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到沈蒲的脸上,平静中带着些说不清的探究,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敲了两下,便垂眸抽回视线,睨向还在地上跪着小声哭泣的钟儿。 “你说的这些本相都知道了,你若是无辜,本相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自然不会怪罪,下去吧。” 钟儿连连应下,又对林阮云磕了头,这才起身离开。 林阮云也将茶盏放下,起身走到了床榻边,她凝视着沈蒲的脸看了一会儿,便朝蓝月伸出了手。 “给本相吧。” 汤碗到了林阮云手里,蓝月也默默退到了一边。 虽然察觉到林阮云的意思,但是他在看到林阮云盛出姜汤喂到沈蒲唇边时,还是被惊到瞪大了眼睛。 起初林阮云也跟他一样,喂起来十分困难,但她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不耐。反倒在根据沈蒲的反应,似乎是想让他慢慢适应一般,在逐步减少喂食的汤汁。 后面不知怎的,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沈蒲眉眼间蹙起的弧度逐渐平复下来,像是被抚顺的猫儿,神情变得缓和柔软许多,也让喂食变得顺利起来。 喂完姜汤,林阮云将碗递给蓝月的时候,他还在发愣,直到她向他撇去目光,才一个激灵脸色通红地弯腰将碗接过。 不知想起了什么,这时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林阮云注意到了,便问:“你可是有话?” 蓝月视线落到一旁伺候沈蒲的侍从身上,林阮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那侍从开口:“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 侍从道了声是,便行礼退下了。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蓝月也不再犹豫,将前几日苏子离来舒云苑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后,蓝月悄悄看了一眼林阮云,只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一时有些不安,正要开口,便听到了林阮云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苏子离知道了沈蒲的身份,而且还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 “是。”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林阮云看着沈蒲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没过多久,又慢慢开了口:“此次的事,你将原委原本说与我听。” 蓝月端着空碗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抿了抿唇才道:“是,苏公子今日来找侧夫前去池中亭小叙,但半道儿上便寻故将我和石绫差走了,是以后来发生的事,奴才也始料未及……” 说到这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您吩咐奴才过来伺候侧夫,结果却出了这样事,是奴才没用,大人您罚奴才吧!” 林阮云并未表示罚或不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垂着眼似随意般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蓝月愣了下,皱着眉思索后,便老老实实答道:“奴才不敢妄言,只是这些时日奴才跟在侧夫身边,多少对侧夫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的,是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的人,又怎么去害人呢?” 悄悄看着林阮云的脸色,他又小声嘟囔补充了一句,“倒是苏公子前几日才来寻衅,今日又无事人似的寻侧夫前往池中亭……” 听完,林阮云眉心便微微蹙起,“你既觉着不对,为何不多加劝阻?主子糊涂,你难不成也跟着主子一起糊涂?” “奴才们拦了,可苏公子搬出了老大人,瞧着温温和和的一儿,说话滴水不漏,倒成了奴才的不是……” 似乎是见林阮云没有怪罪的意思,蓝月的胆子也大了不少,“若苏公子一个不高兴,万一在老大人跟前说几句,奴才们哪儿还有好果子吃呀,侧夫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您这天天搁宫里,受委屈了又不能在您跟前说道,何况您这也不管……”公子的死活。 还没说完,屋子里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安静了。意识到不对,蓝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他双手拄地,将额头紧贴着地面,“奴才逾越了,求大人恕罪!” 这次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真实的惊慌。 林阮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念你此次通报及时,本相不与你计较。” 她重新将视线落到沈蒲身上,随后摆了摆手,“下去吧。” 蓝月闭上眼,暗暗松了口气,”谢,谢大人!” 房门被关闭的声音传来,屋子里在摇曳的烛火中,就只剩下了林阮云和昏睡中的沈蒲。 将门关好后,蓝月便靠着门框虚脱般软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伸手摸了摸额头,一片潮湿。 紧接着他又回头朝透过光的门纸悄悄往里面探视。 从大人一向不喜沈蒲,却突然吩咐他过来伺候,他就觉得奇怪了。 刚开始还以为大人的目的是让他监视,所以今日的事,也不过是照以往的规矩将消息递出去罢了。 可是…… 若之前他还拿不准大人对沈蒲的态度,但是经此一事,又想到方才屋里的画面,他忽然就明白了。 大人真的是让他过来伺候人的! 这位常年被冷落的沈侧夫,看来也要守得云开了。 屋里,林阮云已经在床榻上坐下,静静看着沈蒲,暖黄的光影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林阮云看着他的这副模样,眸中思绪沉浮。 印象里,沈蒲出现在她面前时,总是以最美好鲜活的姿态,看着他现在躺在床榻紧闭双眼安静又脆弱的样子,她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脑海中响起蓝月的话。 是了,她对沈蒲一直以来不都是不闻不问的么? 他懂,所以自然也不会提起。 那么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是否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若是发生了,那时她没有出现。他又是如何熬过去的? 很难想到在经历这样的事情之后,当她许久之后回府,他也半字不提,当做无事像往常一样来寻她,围绕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林阮云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怔然,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柔滑的发丝上,指尖微动。 正要伸出手时,屋外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短暂的交谈声过后,屋门被推开,蓝月走了进来,“大人,老大人请您前去书房。” 林阮云敛眸瞬间收好情绪,将即将伸出的手指收回拢进袖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和沉稳。 “嗯。” 起身往外走时,顿了顿,她又侧过头,蓝月心领神会立刻跪了下来,“侧夫就交给奴才伺候,大人您放心。”《 》 16、消遣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林阮云迈步进了屋子,抬首便看到书案后背对着她站着林儒。 “母亲。” 听到动静,林儒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来了。” 这时,侍从将门从外面关上。 林阮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注视着林儒的背影,“是,母亲此时唤女儿过来,是为了何事?” 林儒回过头,看着林阮云,微微蹙眉,“何事?府里出的事,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了吧。” “是,女儿知道。” 林儒点了点头,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你打算如何处置那毒夫?” 林阮云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谁,她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丝无奈,“此事还未查清,等女儿查清来龙去脉,到时定给母亲和表弟一个交代。” 林儒缓缓呷了口茶,随后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罢了,方才罚也罚了,好在离儿也无事,此事便过去了,且放他一马。” 闻言,林阮云不但没有感到放松,神色反倒变得凝重起来。 此时的舒云苑内,林阮云前脚刚走,沈蒲后脚就醒了。 蓝月忙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一边找了蓝缎褂子披在他肩上,顺便说起了先前的事情。 听完后,沈蒲睁圆了眼睛,漆黑的双瞳显得又透又亮,“你说什么?是妻主将我抱回来的?” 蓝月看着沈蒲这副模样,活像一只软乎乎的呆猫,忍住笑意,挺直胸膛理所当然道:“当然了,除了大人,哪儿有人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将您从老大人那儿带走呀。” “还有方才您昏睡时,连姜汤都是大人亲自喂您的呢。” 沈蒲顿时觉得耳尖烫得紧,双颊迅速染上了一抹绯色,他慢慢垂下了头,捧着茶盏的双手缓缓摩挲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才响起他犹豫的,细若蚊虫的声音,“那,那妻主现在在哪里……” 蓝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转而多了一抹忧愁,默了默才道:“大人因为突然出现将您带走,方才就让老大人叫走了,也不知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沈蒲瞳孔猛地一缩,捧着茶杯的手也下意识瞬间收紧。 蓝月却并没有注意到沈蒲的变化,而是一屁股在圆凳上坐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依奴才看,大人一定可以解决好这件事的,公子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说完后,许久没有听到回应,蓝月便往沈蒲的方向看去,只见他仍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捧着茶杯的双手用力到可见地泛白。 觉着不对,蓝月立马站起了身,“公子怎么了?” 眼珠子一转,很快反应过来沈蒲在意的是什么,便朝自己嘴上打了一下,“都怪奴才这张臭嘴,您别担心,大人一定是向着您的,说不定一会儿大人就回来看您了。” 说着蓝月走过去弯腰握住了沈蒲的手,正要继续安慰,可下一瞬却皱起了眉,“公子的手好凉呀,您等着,奴才现在去给您煮些姜汤来。” 蓝月匆匆离开后,沈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眸失神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耳边嗡嗡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是啊,上一世妻主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回来,最后苏子离醒过来,他还是在雨地跪了一夜,才让林儒勉强消了气。 之后他百般讨好,或许他是幸运的,林儒并没有对妻主提起这件事。 可是这一世妻主突然回来了,恰好林儒又在气头上,若将此事告诉妻主,妻主真的会相信他吗? 会后悔将他带走吗?会认为他善妒心狠,将他休弃…… 刚刚还沉浸在林阮云将他带走的喜悦和羞怯心情中的人,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沈蒲无法想象,也不敢再想接下来他会面对什么,这个时候他抛却了自己本就是被诬陷的事实,不该有的恐慌占据萦绕在他心头,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去请罪,求得林儒的宽恕。 书房中。 林阮云试探着开口:“那母亲您的意思……” 林儒将茶盏放下,眼中划过冷色,“但我府中容不下这般蛇蝎心肠的人,何况他的身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若是有一日泄露出去,只会平白为府中蒙羞,择日你便写封休书,将他送走吧。” 果然。 看来她今日出现带走沈蒲,还是太过招摇,引起母亲注意了。毕竟一直以来她对沈蒲的冷淡都是有目共睹的。 拒绝了,那便是印证了母亲心里的想法;但若是答应,便坐实了沈蒲心狠手辣害人性命,自然要离开相府,再回到水仙楼做那些营生过活…… 她很清楚母亲对沈蒲不满已久,只是因为她今日的举动,彻底表露出来了而已。 所以林阮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 若是从前,也许她的确会考虑一番顺着母亲的意思做了。 但在经历了上一世的事后,她没办法再对沈蒲狠心。 今日发生的事,当时只有沈蒲和苏子离二人。 没有第三个人可以作证,那么事实到底如何,只能看哪一方更被信任偏爱。 何况真相其实不重要。 母亲是想借此处理沈蒲,而她想处理苏子离,保住沈蒲。 明明是最亲的人,此时却走到了对立面。 见林阮云没有说话,林儒以为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再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继续道:“三年前你要纳沈蒲,他那般身份,便是做你身边的奴侍也是不够的。” “只因你院中无人,又难得有了合心的,我替你遮掩一番,纳了也罢了,且自打沈蒲进府,你也并未沉溺男色不思政务,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三年过去了,你这股新鲜劲儿也该过去了,也该考虑考虑正事了。” 林阮云知道母亲心里有不快,便也没有反驳,顺着道了声是。 见状,林儒的脸色果然好了些许,她将茶盏放下,语气带了几分规劝,“何况自古纳夫便要纳贤,你便是消遣也该有个数,趁早将他休了,将你这后院清理一番,日后主君入府了再纳新人也不迟。” 听完后,林阮云无声地叹了口气,刚要开口,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林阮云蹙了蹙眉,转身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入目便看到了一张清艳茫然的脸。 而站在一旁的蓝月似乎是后追上来的,还在喘着气,看到她后立刻便吓得跪了下来,声音有些欲哭无泪,“大人恕罪,奴才方才去煮姜汤来着,只离开了一小会儿,没想到侧夫就来这儿了……” 林阮云蹙起的眉眼放松下来,但打量了沈蒲一眼后,又再次蹙起。 门廊下,他穿着白色长衫,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蓝缎褂子,发丝也披散在肩上,似乎因为走得太快匆忙,此时稍显有些凌乱。 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眼瞳望着她,显得暗淡无光,像覆着浓雾,来遮掩其中破碎和绝望。 沈蒲唇瓣动了动,好像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哽得生疼,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看得心烦,快滚回去!” 林儒生气的声音忽然从林阮云的身后响起。 “母亲……” 林阮云回过头,有些诧异母亲竟然当着沈蒲的面说出这种话。 这时站在门廊下的人却跪了下来。 他双手拄地,以极其卑微的姿态将头磕了下去,“是奴的不是,奴现在过来便是向您……” “沈蒲。”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阮云打断了。 沈蒲的心一紧。 接着便听到头顶上传来林阮云不辨喜怒的声音,“谁准你过来的?” 蓝月见势不妙,便开了口:“大人……” “本相问你了吗?” 林阮云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是在沈蒲身上,蓝月却立刻噤了声。 “沈蒲,回答本相。” “妻……”沈蒲抬起头,便对上林阮云冷漠的目光,心脏像是泡进了冰水,慢慢再次将头垂下,发丝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却没有一点迟疑地改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大人,是奴自己过来的。” 听到这句称呼,林阮云眉眼微微蹙起,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将手背到身后,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是因为子离落水吗?” 沈蒲脸色白了白,“是。” 回完,他的身体可见地又弯下去更多。 林阮云看了他一眼,神情透着冷淡,“算起来,你比子离年长两岁,也该稳重些才是,这些时日梅雨不断,怎的由着子离胡闹前去池中亭,还照看不周,让人不慎落水,你若是来请罪,也不该与母亲说,该与子离说去。”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结住了。 林儒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绷着脸看着林阮云一副我就知道,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懒得再喷她,一拂袖子转身回了书房。 蓝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猜到大人会袒护沈蒲不错,没想到竟然当着老大人的面明目张胆地偏心。 他下意识侧过头,只见沈蒲低着头,乌黑的发丝从他侧脸垂落到地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仍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话中缓过来。 蓝月伸出手想要提醒他,又在半空中停下,接着慢慢地收了回去。 只是轻声地喊了一声:“公子?” 沈蒲这才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地抬起头,但林阮云并没有看他,而是在侧头出神地望着半掩的书房,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才似想起来一般回头。 便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湿润透亮的双眸,带着细碎的光泽,懵懂地,面容安静地注视着她,盛满了她的身影。 林阮云默了默,开口的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你且先回去将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有本相。” 说完林阮云便不再看他,朝蓝月投去了一个眼神,在蓝月会意点头后,便转身进了书房。 “公子,咱们回去吧。” 蓝月将沈蒲小心搀扶起来,但沈蒲的目光始终是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强烈而急切,仿佛要穿透那些门纸寻找到她,甚至开始挣扎要推开蓝月。 蓝月捂着脸叹了声气,“公子,您再这样大人真的要不高兴了……”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咒语,瞬间让沈蒲平静了下来。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情可见地变得黯淡落寞。 像一具木偶跟着蓝月的操纵离去。《 》 17、保全 林儒看着恭敬站在离桌案不远的林阮云,面对她这个母亲,姿态倒是谦卑挑不出错。 但其实骨子里却是又倔又傲,吃软不吃硬。 所以一想到刚才刚才的事,即便林儒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快跳出来了,还是抬手勉强按了按,才耐着性子开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阮云神色恭顺地颔了颔首,"女儿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恕女儿暂时不能从命,既然母亲之前说要放沈蒲一马,那女儿在此先替沈蒲谢过母亲,改日等表弟身体好些了,女儿再当面致歉。" 直接将刚才的事情跳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林阮云熟练又流畅地接上了书房里的谈话。 林儒愣住了。 “你是在将我当成朝中那帮蠢货糊弄吗?” “女儿不敢。” 林儒冷哼一声,眯起眼盯着林阮云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云儿,难不成你当真对那倌人动了心思?” 见林阮云不语,林儒以为自己说中了,如同给原本就压抑着的怒气浇上了油,顿时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腾地站起了身,“当初我会同意你纳他入府,不过是认为你图一时新鲜,只当给你屋里添个玩意,你倒真敢将他当个人看了!” “今日为了他,你将离儿的事轻拿轻放,几句话将沈蒲撇得干净,如今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上了,林阮云你今日是要气死我吗?!” 刚一说完,林阮云忽然便直直跪了下去。 林儒表情出现了一丝怔愣,转而皱紧了眉,脸上的怒意不消反增。 “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为了一个倌人与我违抗?” 林阮云却垂头不语,见她这副模样,林儒被气到笑了出来,甚至还拍了拍手,“好好好,你若非要如此,今日便说个明白罢了,我也来问你,当初离儿来府中的事,你为何要瞒我?” 闻言,林阮云慢慢地抬起了头,望着案桌前的林儒,平日里在外人面前永远冷静的宰相大人,此时脸上的表情却流露出一抹难过,“母亲,您相信死人可以重活吗?” 林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阮云望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女儿便是死了一次,又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活了一世。” 林儒跌坐在了椅子上,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若是旁人在林儒跟前说出这番话,她只当是胡言乱语,早让人撵出去了。 但林阮云是她的女儿,知女莫若母,若非事实,绝不会没来由说出这般荒谬的言语。 这时,林阮云继续说了下去,话中所发生的事,更是让林儒犹如五雷轰顶,眼前阵阵地发黑。 “前世,皇帝与那些忌惮女儿的大臣勾结,陷害林府上下锒铛入狱后,只有苏子离因为带着罪证举检有功,被皇帝免去牢狱之灾,完好无损地脱身。” “您与沈蒲前后自尽,女儿则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林阮云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手,“所以女儿是否在维护沈蒲都不重要,只是我不想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哪怕这一世即便苏子离什么都没做,我也没办法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对待他……” 屋里像是被一层灰暗压抑所笼罩,陷入了死寂。 似乎是忍耐到了极致无处发泄,林儒抖着手骤然抓住桌上的茶杯,狠狠扔了出去,茶盏摔成了碎片,水渍也洒了一地。 林儒气归气,但还是收了力气,没有伤到林阮云。 只是还是没有避免有些茶水溅到了她身上。 林阮云毫不在意地瞥了眼那些水渍,目光便重新落到了林儒身上,面容隐约含有些许担忧。 看到母亲的反应,她其实有些后悔将这些说出来了,可若是不说,自从苏子离来了府里后,仗着母亲的偏袒针对沈蒲的种种迹象来看,便知他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她不能在明知沈蒲艰难的处境下还坐视不理,若是放任如此,再这样下去,后面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只怕她与母亲离心,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正想着,便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林儒的脸上已经不复刚才的怒意和指责,变得平缓了不少,那双眼睛里却多了些疲惫,“你是如何想的?” 林阮云沉吟了一会儿,便坦然地开口:“女儿只想保全林府,护住林家列祖先荣与基业。” 听完,林儒的眼神中,浮现出淡淡的释然和欣慰,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撑着扶手起了身,缓步走到了林阮云身边。 “你想如何做便做吧。” 一声叹息后,母亲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接着林阮云蓦地感到肩膀上一沉,温暖的手掌似是安慰一般拍了拍,令林阮云心口微涩。 不等她开口,林儒就已经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离开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屋外的凉风吹了进来,林阮云的思绪也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大人。” 红岚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林阮云缓缓站了起来。 “太后递了帖子来请您入宫,说想向您请教些佛法。” 身后的话音落下,林阮云只是弯腰掸了掸膝上不存在的灰尘,始终不发一言。 红岚也不敢催促,垂眼站在门口静候。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才终于传出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微臣才疏学浅,何德何能为太后分忧,更担不起请教二字。比起微臣,想来留云寺的师父们更为精通佛法,若太后有意,便请几位师父进宫侍奉左右。” 红岚对林阮云的回答没有丝毫意外,默默记下后很快应了声是。 “马车都备好了吗?” 屋里冷不丁再次传出声音。 红岚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恭敬道:“是,按您的吩咐早已备下了。” 视线中出现一页干净的衣角,林阮云此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那便走吧,不要惊动母亲。” 红岚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头,犹豫着道:“大人,已经夜深了,您今日回府又淋了雨,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再……” 还未说完,林阮云的身影便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不必了,早些将此事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红岚回头望着林阮云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声气,然后便跟了上去。 此时的望云苑中仍是灯火通明。 钟儿跪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地道:“大人只问了奴才这些,然后便放奴才回来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往榻上望了一眼,只见苏子离倚靠着软枕,垂眼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缠绕着发丝,只是脸颊略带苍白,因着没有表情,所以显得有些冷漠。 钟儿不敢再看,又很快将头低下,但没过多久,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像平静又压抑的声音。 “表姐就只问了这些?” “是,当时大人的心思在侧夫身上,所以就没有再继续问奴才……” 苏子离缠着发丝手指渐渐停了下来,转而慢慢紧抿唇,直到边缘泛白看不到一点血色。 这时,屋门被打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大人过来了。” 进来通报的男侍声音刚一落下,珠帘被掀起碰撞的声音响起,屏风后面便出现了一抹白色纤细的身影。 看见来人,苏子离怔了怔,紧抿的唇瓣下意识放松,瞬间充满血色,变得红润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与刚才的平静和冷淡截然不同,眼眶一时间蓄满了泪水与委屈。 在她还没有动作时,苏子离已经掀开了被褥下榻,赤足朝她小跑过去,扑进了她怀里。 脖颈间传来他闷闷的哽咽的声音:“表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感觉到腰间像蛇一样在慢慢收紧的触感,林阮云微微蹙起了眉。 她双手垂在身侧,半阖着眸,淡淡开口:“嗯,你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只是表姐,我真的好怕……” “嗯。” “表姐,你也不要怪沈哥哥,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在乎你了。” 林阮云这次没有回应,默了默,她才抬手扶住苏子离肩膀。 侧头靠在她肩上的苏子离,感受到她的触碰,双眸一亮,但下一瞬她便将他慢慢推开。 “让表弟受惊了,既如此,为了表弟的安全,我已为表弟备上车马,相府的护卫会一直将护送你回到象州的。” 闻言,苏子离猛地瞳孔一缩,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明明离她那么近,可她的表情只有一如既往的冷淡,柔软的唇一张一合,“让下人服侍表弟穿戴,一炷香后便启程吧。” 说完后,林阮云也将他彻底推开。 宫中。 雨势早就已经停息,但它留下的痕迹,仍然给夜晚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和冰冷。 政事堂空荡荡的院落中,值夜的宫侍将被雨水打湿而熄灭的灯笼取下,换上了新的,烛光透过红纸让周围变亮了些许。 或许是深夜的缘故,几个燃烧的红灯笼,并不显得温暖,反倒变得诡异起来。 微弱朦胧的光线,同时也让院落中一抹漆黑挺拔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站在空地中央,原本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黑发,因为被雨打湿的缘故,额前有几缕碎发垂落,浑身也是湿透,显得狼狈极了。 他紧抿着唇,目光深沉又执拗地凝视着前方一片漆黑的房屋。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宫侍见状,提着手中换下的灯笼快步走了过去。 “冯大人,林大人她早已回府,如今已经过了丑时,怕是不会再回宫了,您要不也早些回去吧,身子要紧啊……” 说完也不见冯玉有任何反应。 宫侍不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明知林大人出宫了,冯大人却一直在此站到天黑,下雨还硬生生捱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冯大人是做错了什么事,在此受罚呢。 见劝不动,宫侍只摇头叹了声气,便行礼离开了。 许久,直到夜风拂起带起的凉意,冯玉像凝固住了的身体才有了一丝反应,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未干的水珠从眼睫上汇集,像眼泪一般滴落下来。《 》 18、不一样 一夜过去,裹挟着寒意和雨汽的清晨到来,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府邸,寂静中传来鸟雀轻盈的声音。 “什么消遣,妻主从来都不曾碰我,我连个消遣都不算……” 蓝月端着点心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沈蒲哀怨又委屈的声音。 推门走了进去,便看到沈蒲无精打采地坐在铜镜前,石绫则站在身后为他梳发,一边出言安慰。 “大人的心思只是不在这上面罢了,若是大人贪图享乐之人,那这后院早就塞满人了。” 可沈蒲听了表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低落,“恐怕用不了多久,这院子里边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石绫梳头的动作顿了顿,“为何?” 接着便听到了沈蒲闷闷又酸涩的声音,“老大人要妻主休了我,张罗准备要纳主君入府了,往后也免不了添置新人的,绫儿我该怎么办……” 说完沈蒲便回头,有些无助地拉住了石绫的衣袖。 石绫抿了抿唇,看着沈蒲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下去。 “可是今早我便听说,苏公子让大人连夜备马车送走了,老大人用膳时也并未多说什么,可见大人有自己的主意,公子您就别多虑了。” 蓝月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他将点心放好,便走到沈蒲身旁,看着沈蒲发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这声笑,沈蒲回过神,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几分红,“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了,今日一早我便去打听了,听说临走前苏公子还要见老大人,让大人给回绝了。” 石绫闻言,脸上也露出了喜色,看着沈蒲道:“公子现在可好受些了?” 沈蒲拽着石绫衣袖的手缓缓松开,眼睫颤了颤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蓝月和石绫对视一眼,转身将衣架上的长袍取下,又故作苦恼地叹了声气,“可是……” 沈蒲察觉不对,刚刚扬起的唇角又落下,“可是什么?” 蓝月这才道:“昨晚打发了苏公子后,等大人回屋里歇下时,已经是卯时了,没睡三个时辰,就又有人上门拜见,大人这么折腾身子哪儿能受得住啊。” 沈蒲微微蹙起眉眼,“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大人的性子,遇到正事就忙个没完了,身边围绕的尽是些女子,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劝着,唉……” 听到这话,石绫朝蓝月递去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怎么觉得蓝月好像在撺掇他家公子什么…… 蓝月轻咳了一声没有理会。而是看向沈蒲,见他果然低下了头,精致的眉眼已经拧起,神情也不复刚才的哀怨,变得有些担忧。 接下来似乎暗自约好了一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出声说话。 只见沈蒲半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像决定了什么一般开口:“你们快些为我梳洗。” 屋子里异口同声地响起了声是。 府里的一处庭院中,假山错落有致,其中间单独辟出了一条青石路,直通一间凉亭。 此时两名女子正在对弈。 “林相一向为陛下思虑周全,只是近日倒变了许多。” 说话的女子声音略有些糙哑,语气却是平铺直叙。 对面的林阮云没有着急开口,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上,似是在等着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那女子便又开了口:“可微臣也只不过的领着几个不中用的兵,在陛下跟前也是人微言轻,何况有林相在,微臣只要安分守己做好分内的事便罢了。” 林阮云取出棋子,又落下,才道:“胡将军是将人之后,尊母跟着先帝有从龙之功,立下过汗马功劳,试问朝中谁人不知尊母威名,胡将军自谦了。” 但是在听完这番话后,胡将军脸上的表情怔了怔,眼神中划过一抹复杂,不过转瞬即逝,也取出一枚棋子,“家母早早过世,微臣无能,先帝看在家母的薄面上,还能给微臣在朝中留有一席之地,微臣已是感激不尽。” 林阮云指尖捻着黑棋,没有着急落下,“记得年幼时,一日花灯节,家父领本相前去护城河放花灯,那日恰好碰见尊母领兵回城,当真是威风凛凛,令人心生敬仰。” “依本相看来,胡将军之姿,未必不如尊母。” 话落,棋子也跟着落下。 “林相抬举微臣了。” 胡将军心不在焉地跟棋。 林阮云并未在意,只是继续以稀松平常的语气道:“如今陛下虽已及笄,但在本相眼中仍是如孩童稚子,本相身为帝师,若是不加以引导,任由稚子随心所欲,其他便罢了,只怕误国,这才是大事。” 冠冕堂皇的话,让胡将军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林阮云,只见她神情自若,没有丝毫违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自顾自地再度落棋,林阮云接着道:“蛮族一直虎视眈眈,朝中虽不乏想一展身手,立得军功的青年武将,但陛下如今亲信小人,若将保家卫国的重担交到无能之辈手中,不可谓祸事一桩。” “趁着陛下年轻,本相尚且还能劝阻一二,所以即便胡将军只想安分守己,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但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也请胡将军助本相一臂之力。” 最后一子落下,胡将军看了一眼棋盘,举棋的手迟迟没有再落,已经是全军覆没。 胡将军:“……” 红岚这时端着茶盏走过来,替两人换下新茶。 林阮云端起茶盏,将瓷盖拿去,茶香扑面而来,她垂眸轻轻一嗅,一向偏冷淡的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惬意与舒缓。 一丝不苟绾着的青丝落在肩上,衬得她肌肤白皙无暇,犹如画中仙人一般清贵隽美。 胡将军一时看得有些发怔,反应过来后本就略黑的皮肤臊得微红,握紧手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 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胡将军的眼神深了深,接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微臣听闻,林相似乎还未娶亲。” 林阮云顿了顿,随即点头,“不错。” 胡将军暗自搓了搓手,脸上却是一片镇定,“不知林相是如何打算,可有心仪之人?” 只见对面的人缓缓呷了口茶,并没回答,只是道:“胡将军是想为本相说亲?” 胡将军连忙道:“微臣不敢。倒也不是,只是臣有一亲弟,乃是一父所出,过两年便要行弱冠之礼,家母辞世后,微臣这个做长姐的难免要多费心些。” 林阮云点了点头,“既是胡将军亲弟,想来日后求娶之人只多不少,胡将军何必提前操心。” 这不是我那个不省心的弟弟闹着非你不嫁吗…… 胡将军只觉得一阵头疼,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可再好的人家,与林相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林相若是有意,日后有用得到微臣的地方,微臣愿尽绵薄之力。” 许久,只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胡将军向前望去,见林阮云正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捡起,神情淡淡,刚刚听到的仿佛是一阵错觉。 倒是站在一旁的红岚看着胡将军,怎么看都不顺眼。瞧着五大三粗,老实本分的,心里竟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她心中分明已经对大人的话动心,却偏偏还要加上这样的条件。 但是若是将此事应下,对大人必定是利大于弊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 大人她在犹豫什么? 棋子哗啦啦落进棋盒的声音响起,林阮云将看着手中越来越少的棋子,平静地开口:“胡将军为弟心切,林某自然理解,若令弟不嫌弃,林某自然也不会辜负胡将军一番好意,只是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此事林某也要过问母亲才是。” 闻言,红岚和胡将军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时,林阮云将目光重新落到了胡将军身上,话音一转:“不过还有一事……” 庭院外,一抹蓝色的身影略带些匆忙地走来。 石绫提着食盒跟在后面,“公子您慢点儿,这会儿有客人在,估计一时半会儿您也见不到大人的……” 似乎是听进了他的话,前方的身影停下脚步,石绫抬眼一瞧,便看到门口站着两名护卫,将他们拦住。 “大人正在会客,还请两位留步。” 刚一说完,庭院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红岚退到一边,“胡将军请。” 胡将军点了点头,刚一踏出门槛,便被门旁一抹绰约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男子一身水蓝色锦袍,层层叠叠宽大的衣袍包裹中,只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无暇,眉眼低垂稍显冷淡,只唇瓣上的一点朱色却使昳丽的容貌变得更加夺目 察觉到胡将军的目光,沈蒲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在行礼后,便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半步。 红岚见状,上前挡住了胡将军的视线,“胡将军,奴才送您。” 胡将军这才回过神,察觉自己有些失态,觉得有些难堪,但还是没忍住道:“这位是……” 红岚微微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胡将军,这位是我们大人的人。” 胡将军的表情明显地闪过一丝可惜。 红岚垂眼斟酌了下,又继续道:“同为女子,想来胡将军是能理解我们大人的,只不过我们大人不爱张扬,院中也只有这一位,胡将军不必多心。” 胡将军放下了心,随后又想了想,颇有些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林相这样的人物,后院无人无才是怪事。” 纵然可惜,但她也没有胆子跟林阮云要人啊,叹了声气,才道:“那便走吧。” 红岚暗暗松了口气。 送胡将军往前走的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蒲已经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庭院。 红岚一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门口的护卫递了一个眼色,将人放了进去。 此时凉亭中只有一抹身影静静坐在那里,已经清空的棋盘上,再度被黑子与白子占去一半。 指尖捻着白棋落下,眼尾的余光中却闯入了一个身影。 林阮云侧过头,便看到沈蒲已经走到了台阶下,抬着那张瓷白的脸望着她。 “妻主。” “你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都同时沉默下来。 沈蒲抿了抿唇,将食盒从石绫手中接过,走上台阶,来到林阮云身边,“我做了些雪梨甜汤,妻主你要尝一尝吗?” 林阮云看了一眼还没有下完的棋,又捻了一子落下,“先放到一边吧。” 类似这样的话,沈蒲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大抵也都习惯了,所以尽快心里中失落难受,脸上也会遮掩得很好。 “等我下完棋再喝不迟。” 蓦地,淡淡的嗓音又再度响起,尽快说话的人眼中只有棋局,可听到这句话,仍然令沈蒲眼睛倏地一亮。 虽然在尽力克制着,但他脸上仍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开心,“好。” 将食盒在圆凳上妥帖放好,沈蒲转身走到了凉亭边,习惯地找了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倚着美人靠,以臂为枕,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 不知不觉间,棋盘上已经被棋子布满,林阮云捻着白棋,视线专注地看着棋盘,又似乎是在透过棋盘看别的东西。 许久,她将白棋落下,一局结束。 清风拂起,传来沙沙的声响,林阮云将视线收回,抬头便看到了美人靠上已经安然睡着的身影。 她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一丝风吹过的冷意。 红岚拿着信走进凉亭的时候,正好看到林阮云正弯腰将披风盖在沈蒲身上。 红岚:“……” “大人。”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大理寺那边来了信件。” 林阮云站直身体走了过去,从红岚手中接过信件,拆开看了之后,眉眼间可见地蹙起。 “备上车马,本相要去一趟大理寺。” 转过身,她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沈蒲,又将目光落到放在石凳的食盒上,顿了顿,还是道了句:“本相还未用膳,将它也带上吧。” 红岚应了声是,林阮云便转身离开了。 沈蒲醒来的时候,凉亭里已经空无一人,一直在角落里注意着这边的石绫,见他醒来,连忙走了过来。 “公子您醒啦?” 沈蒲缓缓坐直身体,神情还有些未睡醒的懵然,望着空荡荡的亭子,下意识问:“妻主呢?” 石绫解释道:“大理寺来信,大人有事先走了。” 沈蒲没有说话,却发现身上盖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披风,话还未说出口,石绫便知道他要问什么。 “这是大人临走前给您盖上的。” 沈蒲的眼神可见地变得柔软起来,他双手将披风拿起,贴在脸上,闭上眼睛依恋地蹭了蹭。 许久,他才犹豫着开口:“绫儿,你有没有觉得,妻主对我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 19、妒忌 大理寺中,戴青屛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原本检举朱方买官的人前日忽然撤了诉状,结果就在昨晚逛花楼回去的路上死了。”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可又摸不到头绪,这不就喊你过来商量商量吗。” 林阮云站在书案前,翻阅着案宗,听完戴青屛的话,头也不抬地道了句:“可曾叫仵作给那人验尸?” 戴青屛点了点头,“验了验了,是叫几个地痞捅死的,我亲自审问的,那几个地痞都是为财。”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看向林阮云,“你说,会不会是我想多了。说不定真的是巧合呢?” 林阮云将案宗合上,“现在死无对证,定论还为时尚早,依我看,不如再等一等,朱方买官的案子暂且以有待查证存案不销。” “若朱方真是无辜,后面也该风平浪静,反之……该着急的也不是我们,且再等等。” 听完,戴青屛眼睛瞬间一亮,刚刚脸上的那点疲惫烟消云散,她腾地站起身,兴奋地拍了拍林阮云肩膀:“哎呀,我就该早点把这事告诉你,省得我这两天想得抓心挠肝的!” 林阮云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无奈,她将肩膀上的手拂下去,“先别高兴得太早,趁着这段时间也该查一查朱方,若买官一事是真,那么我们太被动了,检举之人的惨死,不排除对方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只是没想到戴青屛却两手一摊,摇了摇头道:“查了,朱家十八代我都查了个遍,前两日我还派了两个便衣跟踪朱方,愣是什么都没有抓到。” 林阮云淡淡道:“大理寺中有她的案宗,若非无辜,这段时间想来她也不敢露出马脚,而且这种事,若无法深入内部,很难知道事实。” “买官一事若是真的,我们要抓的就不只是朱方,还有卖官之人。” 戴青屛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她默了默,“能深入内部的,必定只有朱方身边亲信,想要收买,恐怕不容易。”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似想起了什么,戴青屛一拍手,“对了!朱苓还在我这儿押着呢,朱家好几次派人来赎我都没松口,她是朱方的女儿,我敢赌世上没有比这更亲的,若能将她收买……” 林阮云揉了揉额角,“你觉得她会出卖自己的母亲吗?” 戴青屛眼珠子转了转,随即脸上便堆上了笑,“她不会,可朱苓身边的男人未必不会,你还记得上次在茶楼引起朱苓和梁佩争抢的男子吗?” 林阮云蹙了蹙眉,戴青屛瞧她这样,就知道她已将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确实想不起来,林阮云已经放弃,只道:“你可有把握?” 戴青屛捏着下巴,绕着林阮云走了一圈,“之前不一定,但是有你在,我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的把握是有的。” 说完,戴青屛就搂住了林阮云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不过嘛,我得先找你借一样东西。” 林阮云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 “借你的腰带一用。” “不行。” “为什么?” 林阮云面无表情地将戴青屛的手拿开,“女子腰封,男子绢帕,都是私物,这不合规矩。” 直接戳破了戴青屛的那点心思。 戴青屛:“……” 许久她捂着脸重重吐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总行了吧。” 回府的路上,林阮云正倚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可没过多久便又睁开了眼睛,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放到小腹上感受了一会儿。 接着便抬起头,正要出声叫红岚,目光便落到了放在角落的食盒上。 她自然地拿起食盒,打开,一碗装点精致的雪梨汤映入眼帘。 只是因为放的时辰有些久了,梨汤已经彻底凉了。 但是林阮云还是将面前满桌的案宗书籍往一旁囫囵推开,给这一小碗雪梨汤腾出位置。 然后一勺一勺地慢慢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便见了底。 林阮云摁了摁小腹,马车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 码头上人群熙熙攘攘,随处可见贩妇走卒来回穿梭,岸边挤满了船只,一批刚走,没过多久就又会有另一批见缝插针地顶上。 而除了船只,不少行路的车马也停靠在岸边。 苏子离透过车窗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江边的冷意更甚,却也比不上此刻他心中的寒意。 他手掀着窗帘,无表情地望着那片江,双眸黑黝黝的,令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阴沉的,像具行尸般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春儿。”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喊出声音。 车帘被掀开,一名侍从进了马车,“公子唤奴才有何吩咐?” 苏子离仍是望着窗外,“将坐在码头那儿,身穿黑衣的男子请来,你跟他说是关于他主子的事,若是晚了就没有人可以帮他了。” 春儿面露出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等春儿离开,苏子离便放下了车帘,似乎是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他的手臂垂下后便传来一阵酸痛,甚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没有一点反应。 没过多久,马车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车帘被再度掀开,一个黑色的身影进马车。 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睛,苏子离微微一笑,“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冯公子,怎么跑来码头吹风了,您没有跟在表姐身边吗?” 冯玉看到是苏子离,起初也愣了一下,但是在听到这番话后,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难看,他眯起眼打量一番,不甘示弱地出言嘲讽,“这话该是我来问苏公子才对,无事跑来码头做什么,这儿什么人都有,老大人竟也舍得让你受这些罪。” 闻言,苏子离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手,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不悦,只是笑得苦涩,“冯公子不知,是表姐将我赶出府的……” 冯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子离,似乎是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像是看出来他心中所想,苏子离无奈道:“冯公子不必担心,如今我便要乘船走了,只觉得冯公子的心大抵与我一样……” 说到这里,冯玉微微眯起眼睛,冷笑出声。 苏子离并不在意,继续道:“所以临别前赠言几句,希望冯公子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冯玉在马车一侧的榻上坐下,“哦?那便请苏公子赐教了。” 苏子离从茶几上倒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冯公子应该知道沈蒲此人,表姐便是为了他将我赶出府的。” 冯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但刚刚倒茶的人,只是坐回原位,将头靠在车窗,流露出的神情黯然,“表姐甚至为了他,公然违抗姑母,承认了他的身份。” 说完,他便似控制不住一般咳出了声。春儿听见了,连忙进了马车,帮苏子离顺气。 冯玉冷漠地看着他,只是用力到泛白的指缘出卖了他此刻并不算平稳的心绪。 “何时的事?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苏子离靠在春儿怀里,显得虚弱无比,并没有回答,春儿一边为他顺气,一边没好气道:“就是昨夜,那沈侧夫好坏的心肠,将我们公子推入池中,本来老大人要为公子做主的,可谁知道大人突然回府,将沈侧夫保下了。” “也不知沈侧夫说了什么,大人也不管我们公子虚弱,将我们公子赶出府……” 闻言,冯玉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昨夜政事堂漆黑空荡的画面来,呼吸隐约有些不稳。 苏子离靠在春儿怀里,视线却始终在不动声色观察着冯玉的反应。 他拉了拉春儿的袖子,略带嗔责道:“春儿别说了,表姐这样做或许也有自己的考量。” 说完,他便慢慢撑起身体,温和地看着冯玉,道:“只是我待在府中那些时日,曾偶然听到沈蒲与表姐说不要再用冯公子这样的话,便想着提醒两句,不过……” 冯玉的脸色沉得吓人,“不过什么?” 苏子离笑着摇了摇头,“冯公子如此受表姐信任,想来不是旁人可以轻易离间的,但愿是我多心了吧。” 马车里却陷入了沉寂。 蓦地,马车里响冯玉响起一声嗤笑,冯玉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看着苏子离,“我不管你有多恨多妒忌沈蒲,但如果你想临走之前借我的手除掉沈蒲,那么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说完冯玉将茶杯往茶几上一丢,起身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春儿被冯玉的样子吓到了,哆哆嗦嗦道:“这冯公子一点儿也不像是男子,当,当真是无礼,公子一番好意,全说给狗听了。” 苏子离却只是看着茶几上歪倒的茶杯,莫名露出一抹笑意,只是却不达眼底。 “没关系,他只要知道就好了。” 有着上一世记忆的苏子离,实在是太了解冯玉了。 他妒忌? 那他冯玉就是一条疯狗。 等着瞧吧。《 》 20、坦诚 伫立在码头不远处的驿站门口,停下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一个身形略有些富态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两只绿豆眼朝两边望了望,这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进了驿站。 直奔最高处的里间。 “冯大人,还请您帮帮我。” 一进门,女人便对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跪下。 “大理寺那边紧咬着我那案宗不放就罢了,听说还落到了林相手中,引起了林相的注意……” 冯玉捏着茶盏,垂眸看着其中漂浮的茶叶梗,淡淡道:“检举的人不是早就被你安排人杀了,死无对证,你还怕什么?” 女人急得满头大汗,“就是因为出了人命啊,本想将那人收买撤诉便罢了,谁知林相盯上了我在大理寺的那卷案宗,便是撤了诉大理寺也始终不曾结案。” “我这才一时心急乱了阵脚,才出手将人杀了,如今此事又被林相知晓了,我真的没有法子了,若是真的查出什么,那我就完了,冯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啊!” 冯玉睨了一眼女人,“我能如何帮你?你自作主张将人杀了便罢了,如今犯难倒想起让我来替你收拾这烂摊子,难不成你要我去说服大人让她不再追查下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女人被这话一噎,脸上很快闪过一抹心虚,但又很快地堆起笑来,“冯大人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我也知晓此事做得莽撞,只是如今除了冯大人,旁人便是有心也使不上力啊。” 顿了顿,女子凝着冯玉的脸瞧了瞧,在冯玉变了脸色之前,又很快低下,姿态无比恭顺,“方才我瞧大人玉颜憔悴,想来也是为林相所交的公务所累,朱某区区商贾,除了钱财,也没有什么能孝敬您的。” 旁边抱着镶嵌着白玉木箱的侍从适时地上前,女子抖了抖袖子,将箱子打开。 一排排白亮亮的雪花银便暴露了出来。 “朱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冯大人不要嫌弃。” 冯玉盯着女人的脸看了一会儿,那张略显阴郁的脸略微有了一丝变化,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朱方啊朱方,若有一日你没了这些钱财,又该拿什么孝敬我们呢?” 说完一抬手,侍从立刻会意上前将木箱接了过来。 朱方见状,便知有戏,连忙作揖笑道:“银子没了还能赚,若是性命没了,要银子还有何用呢?朱某保住这条命,往后才能多赚银子孝敬冯大人您不是?” 冯玉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他将身体往椅子上一靠,“但你要知道,若要我去说服大人是不可能的。” 朱方笑意不减,甚至将姿态放得更低,“自然不敢劳烦冯大人您亲自出面,朱某也只想寻个迂回之法,只是身份低微,别说在林相跟前说上话,便是见上一面也要有莫大的福分,只有……如今只有冯大人在林相跟前得脸,烦请您从中牵线,让林相肯见朱某一面便好……” 冯玉上下打量了一眼朱方,见她一脸算计的样子,眸中划过一抹嘲讽,“怎么?你想用银子收买一国宰相?” 他慢慢坐起身体,“你若有这般心思,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若要让大人知道,只怕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朱方身体一僵,随后便摇头,“不敢不敢,谁不知林相秉性清正不阿,即便奉上金山银山怕是也不会多看一眼,何况那般的贵人,又怎么看得上朱某这点东西。” 冯玉嗤笑,“你知道便好。” 朱方躬身连连应是。 “两日后午时你去留云寺寻云梦大师,她会为你引见。你要如何做是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冯玉便不再看朱方一眼,慢悠悠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朱方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下来。冯玉递到唇边的茶盏甚至还不曾拿开,眼尾的余光便落到了朱方身上,带着寒意微微眯起。 只见她双手紧握,那张看起来富态讨喜的脸上,虽然是笑着,却莫名透露出狞狠,令人不寒而栗。 冯玉收回视线,不语,仿佛不曾看到过一般,只垂眸将茶盏放下。 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将朱方惊醒,她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表情上可见地多了一丝惊慌,在看到冯玉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未察觉的样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那便有劳冯大人了……” 冯玉却是闭上眼睛,用指尖揉了揉额角,“无事你便先回去吧,这些时日不必再寻我,免得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 “朱某知道,您放心,冯大人您安心歇息,其余的交给朱某,这次一定将事情都解决干净再来见您。” 闻言,冯玉揉着额角的动作一顿,“是吗?” 他慢慢睁开眼睛,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那我便拭目以待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 当秋风掠过护城河边稀疏的松草,连河面也多了几分空旷和寂寥。 与此处场景截然相反的是城南,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的难民正拿着碗排起了长队,不时还有人伸着脖子向前探望。 “多谢大人!” 最前头的人领着吃食经过时,引来众人渴望又羡慕的目光。 饥饿笼罩在队伍中,不免多了几分焦躁。 这时,还算平静的长队中,忽然迸发出孩童的哭声,牵引的大人连忙将他的嘴捂住,跪下将人抱进怀里,才抬起头怯懦地望着对他落下烦躁和不悦的目光的人:“对,对不起,孩子太饿了……” 正在道歉时,只听队伍前方传来一声叹息,便走出一位穿着蓝色白封长裙的女子,她周身无一物装饰,乌发也只用一支木簪绾束,端着一只碗,神情沉静平和地往队伍中走去。 抱着孩童的男子抬头怔怔看着她,女子却没有分出任何目光给他,或者说从始至终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孩童身上。 她曲起单膝蹲下,将一碗白粥递到了孩童面前。 嗓音中透着淡淡的柔和,“先喝一点粥垫一垫吧。” 看到白粥,孩童顿时忘记了哭泣,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看,女子这才看了一眼男子,“你来喂他吧。” 男子红了眼眶,连忙将粥接过,“谢,谢谢,真的谢谢您……” 这样的举动队伍中却没有一个人反对,刚刚的躁动因为她的出现,似乎被安抚了一般,变得平静下来。 送完粥,林阮云又回到了棚子下面,正准备拿碗继续布粥,一个护卫上前行了礼,“红岚姑娘找您,这些便交给属下来做吧。” 林阮云抬起头,便看到红岚站在不远处朝她点头示意,她这才将碗给了护卫,往红岚的方向走了过去。 摆摆手拒绝了红岚递过来擦拭的帕子,林阮云言简意赅道:“何事?” 红岚先是看了看她,接着面露出几分犹豫,最后似下定决心一般咬着牙低下了头。 林阮云:“……” “说不出的话,那便永远都不要说了。” 平静地撂下这句话后,林阮云转身便要走,红岚这才急了,“是,是太后那边又传了话来。” 似是怕林阮云真走了,她顿也不顿地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全说了,“听闻您这两日一直在这儿布施,太后念您辛苦,特命御厨炖了当归补益汤,望大人您即便操劳也要保重身体,毕竟不止是外头,朝中也有许多事务指着您呢。” 红岚接过一旁护卫手中的托盘,上面坐着一只精美的紫金汤盅,随后朝前一递,便低下了头。 “说完了?” 头顶上传来平静的声音。 红岚以为自己听岔了,表情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 林阮云视线落在仍在排着长队等着领粥的难民们身上,只见他们个个神情疲弱,憔悴不堪。 默了默,才缓缓开口:“无功不受禄,臣无福消受。” 她侧眸瞥了一眼红岚,“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倒掉还是喂狗,你瞧着处理了吧。” 说完,她便转身朝着竹棚的方向离开了。 入了深秋后,林府中大部分庭植也已经凋谢,整体呈现出黯黄的色彩。 而从落叶凋零得差不多已经染上枯色的层层枝丫中,隐约可以窥见一抹浅绿的身影,像是枯丫中唯一没有凋零的娇嫩的芽叶。 沈蒲站在廊檐下正拿着银匙逗弄笼中的白鹦鹉,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经常看着鹦鹉一张一合的红喙发呆。 妻主有两日不回府了。 听闻是去了城南那边布施。 难民虽说可怜,可谁知里面会不会混进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万一要是不小心伤到妻主…… 不会不会,有红岚和那么多护卫在,不会有事的。 但也不能时时护着,万一出了事呢…… 石绫端着鹦鹉食盒站在一旁,看着沈蒲时松时紧的眉,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忽然觉得他家公子的表情变化可比这鹦鹉有趣多了。 没多一会儿,沈蒲盯着鹦鹉喃喃开口:“绫儿,你说我要不要去找妻主……” 会听到这样的话,石绫一点儿也不奇怪,只叹了口气,“城南那儿这会子都是难民,公子您去那儿怕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您胆子又小,到时别吓着您……” 沈蒲蹙了蹙眉,慢吞吞地收回银匙,将它放回食盒,抬头望向四方被枯枝占据的天空,坦诚的声音中带着惆怅:“可是,我好想妻主。” 石绫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侍从领着一名沙弥进了院子。 “侧夫,这是留云寺的师父,说是奉大人的命前来寻您。” 沙弥双手合十,看了一眼沈蒲,便低下了头,“想来您便是沈施主了。” 沈蒲上前一步,“是,是妻主让你过来的?” 沙弥点点头,“是林施主命我过来寻您,邀您备些糕点前去留云寺一同吃茶。” 沈蒲刚要露出喜色,可又觉得奇怪,“可是妻主不是在城南布施吗?怎么会……” 沙弥笑了笑,“贫僧师父听闻林施主亲自布施,定是个心怀慈悲之人,早早便送了信件过去想要一叙,如今林施主已在留云寺了。” 沈蒲手扶在廊柱上,踟蹰地望着石绫,像是寻求肯定,或者是支撑,神情带着小心的欣喜,“妻主真的是寻我吗?这从来都没有过的……” 石绫还不曾说话,沙弥就已经从衣襟里面拿出信封,双手递了过去,“千真万确,我这儿还有林大人亲笔书信,请沈施主过目。” 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几句,但是沈蒲却认出了这是属于林阮云的字迹。 沈蒲将信贴在胸口,眼中闪烁细碎的水光,“这是妻主的字迹,是真的绫儿。” 看了信,石绫也放了心,看沈蒲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一时只觉得心酸,不过好在总算是盼到了。 “马车都已备好,沈施主可还有要准备的?” 沈蒲摸了摸头发,面露一丝羞惭,“有的,有劳师父您稍作片刻。绫儿快替我梳妆。” 沙弥双手合十,目送着沈蒲进屋,笑而不语。《 》 21、出错 自城门楼墙向远方眺望,可以清晰望见屹立在北方的一座高山,耸立入云,峰顶被层层浓云所笼罩,很难窥见其全貌,因此也令它多了几分神秘。 但从山腰中偶尔传出匀净悠扬的钟铎之声,为它添了些许生气。 循着钟声而去,薄薄的云雾中一座古朴气派的寺庙映入眼帘。与山峰上的冷清所不同的事,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和僧人让这里变得格外生动与热闹。 在将一袋子银两丢入香坛中,从门口僧人手中接过香牌后,应儿看向了身边的少年,“公子拜完咱们还是尽早回府吧,出门前大人特意交待您的,您可不要忘了……” 少年一身玉服锦衫,腰束金绣封带,勾勒出紧致柔韧的线条来,长发也利落地用玉冠束起,只在鬓角出白皙的皮肤上落下几缕碎发,如果只静静站在那里便是一位清俊的贵族公子。 听到侍从的话,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还算平静的少年,挑了挑眉,斜睨了一眼应儿,神情瞬间变得几分锐利和危险来。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我姐姐的人。” 说完少年便抬脚迈过门槛走进了寺庙。 应儿忙不迭跟上去,“奴才当然是公子您的人。” 少年目光打量着寺庙,懒洋洋地开口:“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你更听我姐姐的话呢?” 应儿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奴才当然以公子马首是瞻,可大人也是为了您好……” 话还未说完,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都说了以我马首是瞻,那你是不是要听我的?” “那是自然。” 应儿低下头,本就比少年矮了半头,现在变得更加低微起来。 少年却弯下腰,勾唇一笑,貌似亲切,语气却充满了不耐:“那你就少管我,再啰嗦小心我把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 应儿:“……” 说完少年就站直身体,朝他伸出手,“快把我的香囊拿出来!” 应儿听话地将手伸进衣领中,但是摸来摸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摸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公,公子,香囊好像不见了……” 只见少年胸口明显起伏了两下,头顶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说什么?” “公,公子……” 刚一开口,衣领就被少年双手攥住,应儿脚跟离地,身体也簌簌地颤抖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个香囊我绣了多久,就盼着今天呢,你居然把它弄丢了!” 少年凶狠失态的样子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跟在两人后头负责保护的家仆有心劝阻,但看到少年的样子一时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着少年被怒气冲昏头,甚至已经扬起了手,一道沉静柔润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请问,是你丢了东西吗?” 少年闻声回头,视线中便闯入了一张清艳昳丽的脸,呼吸瞬间一窒,再一看到他手上拿着的绣着竹纹的香囊时,下意识就松了力。 他将应儿一把推开,疾步到男子跟前,一把将香囊从他手上夺过,他手指在香囊上反复抚摸着,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对,没错,这是我的香囊!” 又摸了好几下,将香囊收好,少年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到男子身上,笑意多了些真诚,“多谢你了。” 他眯着眼打量了两眼,见对方虽穿着素淡却处处透着精细,肌肤细嫩得快要掐出水,一看就是将养得很好。心底忍不住开始好奇他的身份来,“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奴家姓沈单字一个蒲。” 少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所知道的沈姓显贵,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对得上的,索性便不去想了。 只看此人穿着也知身份不低,倒也配得上他,且又帮了他,心里更是添了些好感,便上前亲昵地挽住沈蒲,“我叫胡昀,你可以叫我阿昀,家姐现任正二品骠骑将军,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本以为在听到他先报明身份后,礼尚往来,沈蒲也该说明才是,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将手臂从胡昀手中抽开,“拾物不昧罢了,不值得一提的,胡公子的东西寻回了便好。” 而站在沈蒲身旁的沙弥也适时出声提醒:“沈施主……” 沈蒲点了点头,冲胡昀礼貌一笑,转身便要走。 却不想胡昀又再次追上,将他手臂拉住,沈蒲一回头,便看到胡昀弯起的眉眼,笑得乖巧又狡黠,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凶狠。 “沈哥哥是来上香的?那东西一点儿用都没用,我听说这座庙里有一株百年菩提,可灵验了……” 顿了顿,又凑近小声补了一句,“特别是姻缘,我今日便是来求这个的。” 说完,少年耳垂已经微红,沈蒲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一抹犹豫,藏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 见状,沙弥笑了笑,“沈施主若是想去便去吧,贫僧也知晓那菩提所在何处,也可以领两位公子前去。” 一脸坦然平和,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令原来沈蒲一路上还有些怀疑和不安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跟在沙弥身后,绕过几间禅院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扇半开的朱红色的大门。 不时会从里面走出三三两两的香客,守门的僧人看见他们,双手合十行了佛礼,便退到一边,示意几人进去。 刚一进去,除了树下的人群,入目便是一片红黄交错的颜色,黄的是菩提已经变黄的枝叶,而红的则是祈愿的绸带与木牌。 眼前的景象,令沈蒲和胡昀脸上几乎是同时出现了一丝怔愣。 胡昀最先回神,朝菩提树快步走了过去,有些嫌弃地摆摆手拒绝了僧人递上来的红绸木牌,而是从家仆怀里的锦盒中取出了红锦带和漆黑的木牌,像其他人一样认真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施主没有什么想写的吗?”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僧走来。 闻言,沈蒲抬起头,便看到女僧凝视着他的脸出神的样子,他退后半步,犹豫地抿了抿唇,神色落寞,“会实现吗?” 女僧收回视线,将红绸木牌递到了他面前,笑得和善,“既然来了,沈施主便也写一些吧,便是留个念想也好。” 念想…… 沈蒲将东西接过,看着手中的红绸木牌沉默了一会儿。 当初他只是为了来到妻主身边,就已经赌下了一切。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却痴心妄想能得到妻主的心。 只凭这一块轻飘飘的木牌吗? 沈蒲不信的。 但是等他回过神后,木牌上已经留下了他的字迹。 女僧已经不见了踪影。 “沈哥哥写了什么?” 出了菩提园,胡昀脸上还带着些兴奋的红,他看向身边的沈蒲,有些好奇地问道。 沈蒲只是摇了摇头,“不切实际的事情罢了。” 胡昀眼珠子一转,“让我猜猜,沈哥哥是求了姻缘?” 沈蒲一愣,胡昀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又再次亲昵地挽住他,“不用不好意思,其实我姐姐差不多已经快将我的亲事定下了,我只盼与那人同心长久,我那香囊便是为她绣的,方才让我一起系到树上了……” 说到这里,胡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希望沈哥哥也能与我一样,能够如愿以偿。” 这次沈蒲没有将手臂抽走,眼中也露出了一抹真实的柔和的笑意,“多谢你。” 在与胡昀分开后,沈蒲跟着沙弥一路走到了一处偏僻的禅院中。 “请沈施主在此稍坐片刻,今日有佛法坛会,男子不便入内,等坛会结束后,贫僧便领沈施主前去寻林施主。” 沈蒲环视禅房一周,闻言颔了颔首,“我无碍,师父您请自便。” 沙弥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看了眼跟在沈蒲身边的石绫,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又掩下,“贫僧那儿备了茶,本该亲自送来,只是今日坛会那儿侍奉的弟子不足,贫僧须得赶去帮衬一二,不知施主可愿与我一同去取,这般既不会误了坛会,也不会怠慢了沈施主。” 石绫看向沈蒲,“公子……” 沈蒲只觉得自己方才中途前去菩提园那一会儿误了佛事,心中生出些许愧疚来,先是看了眼沙弥,“有劳师父了。” 接着便对石绫道:“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听完,沙弥已经低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双手合十对沈蒲一拜,便领着石绫离开了。 沈蒲坐了一会儿,看到书架上的佛经,便走过去取下一本慢慢读了起来。 这时,角落处纸窗那里被什么东西戳了两下,一根手指粗细的竹筒从外面缓缓伸进了屋里。 细长的白色烟雾从竹筒中飘进了屋子里。 佛经落到了地上。 随后身体倒地的响声传来。 禅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过一会儿,一只脚踏入了房门,在房门口停留了许久,只听到了一声叹息,便朝着倒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 等再次离开的时候,屋门被从外面关上,禅房中一片黑暗。 日渐西沉,火烧云般的落霞逐渐铺满了天边,街巷房屋上全都染上了淡淡的橘红,静谧之中,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坐在马车中的林阮云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到了林府门口,刚一下马车,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黑色身影。 对上他那双阴沉又带着些偏执的眼神,林阮云微下意识蹙了蹙眉。 不等她说话,冯玉就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哑着声音开口,“大人……” “你怎么来了?” 林阮云越过他朝府中走去,却被他猝然扯住衣袖。 回过头便看到一张略带受伤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睛紧紧望着她,“大人,您不要我了吗?” 林阮云沉默了下。 说起来,目前为止,她似乎并没有真正疏远冯玉的理由。 因为冯玉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很好,交代他办的事情从不出错。 是除了红岚以外,她身边最为得力的帮手。 否则她也不会将他留在身边。 只是因为上一世遗留下的记忆,而在这一世刻意冷落疏远,这样看来倒是她变得不通情理,喜怒不定。 只不过,心里更不是滋味的当然是冯玉罢了。 而且实际上,林阮云现在很需要一个对冯玉下手,将他彻底从身边拔除的理由。 也就是说,林阮云在等冯玉出错。 只现下的状况,令她非常厌烦,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撵走一只恶心的苍蝇。 正想着,从不远处跑来一个人影。 “大人!” 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那个人影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喊道:“大人,侧夫他出事了!” 林阮云一愣,“你说什么?” 站在后面的冯玉看着蓝月,微微眯起了眼睛。 蓝月却跟没看到他似的,哭着对林阮云道:“奴才不过是睡个午觉的功夫,侧夫就让人骗走了!” 说着他将怀里的信纸掏出来递到了林阮云面前。 “这是奴才在侧夫桌上找到的信,奴才知道您不信佛,怎么可能要侧夫去寺庙呢,这分明是有诈啊!”《 》 22、废墟 “救火,快点救火啊!” 冲天的火光弥漫在寺庙上空,带着炙人的热度。周围传来急匆匆且嘈杂的脚步声,还带着惊慌的叫喊。 院外不停有提着木桶交错的身影,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院子里面。 不一会儿一个侍从来到了男子身边。 “公子,林府的人马已经近了。” 男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依然是望着院子。 侍从咬了咬唇,面露犹豫,“公子,您真的要这么做吗?万一……” 闻言,男子的眼睫一颤,露出呵斥般的表情,“没有万一,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与其回到象州被我娘贱卖,倒不如一搏。今日若是不成,我宁愿死在里头。” “公子……” “盯梢传信的乞丐都打点好了?” “是公子,都打点了。” 男子握紧手,似是被火光刺痛般眨了下眼睛,转而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侍从,“春儿,我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中了。” 当大火被堪堪扑灭,只留下了余烬时,那处偏僻无人问津的禅房只剩下一片乌泱泱的废墟,偶尔有几只乌鸦从上面掠过。在已经完全西沉的天际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寂寥。 林阮云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众僧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周围还弥漫着闷热的烧焦气味,令人只想逃离,但在无形的压抑之下,无一人敢挪动半步。 “大人……” 石绫几乎瘫着身体在林阮云面前跪下。 他的脸色惨白,眼眶里布满了血丝,表情带着赴死的意味,变得麻木寂然。 林阮云死死盯着那片废墟,“他在里面的时候,你在哪里?” “奴才……” 石绫嗫喏着唇,声音沙哑。 他跟沙弥离开后,刚到柴房就被人敲晕了,等他醒过来沙弥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听到外面传来救火的喊声,才急急赶过来。 想到沈蒲那张毫无防备又温柔的脸,石绫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无话可说,只是将头重重磕下,“奴才该死,求大人赐奴才一死。” 林阮云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只落在前方的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禅房,神情冰冷。 这时,领首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僧上前,双手合十道:“施主,沈施主仙魂已逝,请您节哀。” 林阮云眯起眼眸,“将沈蒲骗走的沙弥是你这寺庙里的吧?” “施主息怒,那沙弥的确是我寺中僧人,是以沈施主遭此劫难,贫僧也难辞其咎,您来之前贫僧已经吩咐僧人下去搜寻,守好各处出口,定将其拿住给施主一个交代。” 林阮云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是这座寺院的住持,法号云梦。” “有劳住持费心了。” 林阮云垂下眼睫,话音一转,“那住持可知,俗家人讲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云梦不语。 “本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请住持多费心,若是人手不够,本相这里还有百名护卫,任凭主持调遣。” 最后的话落下,已经覆上了冷意。 云梦顿了顿,随即便颔首,“贫僧明白了。” 正要吩咐下去,身后便传来了窸窣的躁动声。 “公子!公子您别吓奴才啊!” 男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寺院中变得无比清晰。 云梦率先走过去,俯身探了探男子的鼻息,随后便松了口气般收回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方才冲进火海,贫僧还在担心,幸好无恙,否则贫僧这寺院又要多上一条杀孽。” 话落,背后便响起林阮云微冷的声音。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本相不是命人送你们离开了吗?” 春儿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的脸。 躺在他怀中昏迷的苏子离的脸也露了出来,他此时紧闭双眼,白皙的脸颊被烟熏出了乌黑的痕迹,发丝也变得凌乱还有一些被烧焦了,平日的俊雅全然不见,既狼狈又可怜。 林阮云不禁想到了沈蒲,他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平日就像只小孔雀一般爱惜打扮自己,火烧起来的时候,让他眼睁睁看着火舌蔓延到自己身上,他又该多绝望害怕……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令她有些透不过气。 “是,是公子这两日心中不宁,便想着临走前来寺庙拜一拜,想求个平安,不想这时庙中失火,又得知沈公子在里面,我家公子救人心切这才冲了进去……” 说到这里,春儿看了一眼苏子离,再度哭出了声音,“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公子,他真的只是想救沈公子……” 林阮云闭了闭眼,她现在没办法再去深究苏子离的目的是什么,空气中烧焦的气味令她有些作呕,强忍着不适,对身后的护卫摆了摆手,“去寻大夫过来瞧瞧。” 红岚见状,有些担忧地走过来,搀扶住她,“大人,宫中来信……您要不下去歇歇,若有消息,奴才便立即告诉您。” 木桶落地,一名年轻女僧在林阮云面前跪下,声音隐约带着哭腔,“大人,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此处本就是偏院,平日鲜少有人涉足,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烧了有一会儿了,已经太晚了……” 此时夜幕降临,已经有僧人点上了灯笼,橘红色的光让那片被烧得干净的禅院看起来有些凄凉,仿佛是在哭诉着什么。 林阮云倏地将手中的信纸攥紧,她闭上眼,偏过头,像是在忍耐什么,唇瓣微微颤动,许久才道:“罢了,将此处掩埋做冢。” 周围传来细微不可置信的抽气声。 红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大人……” 林阮云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废墟。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没过多久,前方便再度传来她的声音,掺杂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虚无。 “葬身在佛家圣地,想来他走得也能安心些。” 林阮云微微侧头,垂下的发丝掩住了她的面容,只是朝云梦的方向颔了颔首,“烦请住持择日做法替他超度一番,多谢。” 云梦抬起那双略有些深陷的眼睛,里面神色不清,双手合十道了句:“贫僧定当尽心尽力。寺中还有几间厢房,云智你领几位施主过去歇息。” 一名女僧闻言出列,道了声是,便走到林阮云面前,“请施主随贫僧来。” 望着林阮云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云梦才慢慢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的禅院。 寂静中传来似叹息般的声音。 “这便是你想要生生世世相伴之人,你可看见了,她对你的心不及你十中之一。” 入了夜,留云寺中尚有几处房屋还亮着。 提着药箱的大夫在夜间离去后,厢房中传来一阵低咳。 “你是说真的吗?“ 此时苏子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放在被褥上的一只手却缠上了绷带。 他却丝毫不在意,眼中甚至跃上了些许亮光。 春儿替他掖了掖被子,“真的公子,那禅院禅院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您的功夫都没有白费。”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苏子离缠着绷带的那只手上,神情略带心疼落寞,“只是您的手,大夫说伤的有些重,只怕要留痕了……” 听他说起,苏子离才似想起自己的这只手一般,他慢慢抬起手,感到阵阵麻疼,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变化。 “总归没有伤着脸,这点伤又算什么,换沈蒲一条命,与我而言,实在是合算极了。” 苏子离缓缓动着缠着绷带的手,眼神无比平静,“这会儿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林府去了吧……” 春儿点点头,“一定的,出了这样的事,不只是林府,京中怕是也传遍了。” 苏子离却眯起眼睛,“不,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就差最后一步了……” 天空已经完全浸泡在黑色之中,只有一点零星的光。 前方被烧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的禅院,没有一点光照,使得它几乎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时,一片朦胧橘红色的光摇晃着踏入了这里。 林阮云提着灯笼,面无表情地朝这片废墟靠近。 那空荡荡的屋架仿佛是怪物张开的大口,站在那片废墟前,林阮云纤细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似乎可以轻易将她吞掉。 但是她主动走了进去。 空气中还有未散的烧焦的气息,与夜露混在一起,似乎没有那么呛人,可林阮云仍然不适地蹙起眉。 绕过几块被烧焦的木桩,来到了废墟中央,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一般,她往四周望了望,孤零零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茫然。 像是没办法确定,林阮云苦涩地叹了口气,只好放下灯笼,在一处空地跪坐下来,从袖中取出了白烛,借着灯笼中的火将其点亮。 “也许这是我能陪你的最后一晚。” 些许蜡油滴落在地面,将白烛固定好,林阮云又取出一沓抄录着佛经的黄纸。 “我不知道平日里你喜欢些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佛纸就着烛光点燃,在她手下缓慢扭曲地燃烧起来,最终化为灰烬。 “所以下辈子莫要再遇见我了,只盼你找个好人家,寻一个疼爱你的人共度一生。” 平静克制的声音溶在夜色之中 最后一张佛纸燃尽,白烛也快燃到了最后,可林阮云怔怔看着摇曳的烛光,久久都没有动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耳边传来夜风拂动的声音,带着些冷意。 一粒石子顺着屋梁滚落下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已经到了极限般,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滚落的砂石越来越多,声音令人无法忽视。 林阮云回过头循声找去,蓦地,一根柱状的黑影从空中重重砸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起了一片浮尘,同时也将那点烛光给扑灭了。 距离林阮云只有一步之遥。她不得不抬起手用袖子挡了挡,或许是从高处坠落,那跟木柱落到地上又弹动了几下。 林阮云细细一听,忽然将袖子放下,不顾四周扬起的灰尘,起身循着刚刚听到声音的方向找去。 推开木柱,林阮云又跪到地上曲起手指四处敲击。 无一不是厚实且沉闷的声音。 指节传来一丝痛意,一时间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依然在黑暗中摸索着。 【咚咚——】 微弱的,略显空洞的声音在寂夜中响起。 林阮云曲起的手指微顿,又确认什么一般又敲了两下。 【咚咚——】 凝视着那处焦黑的地面看了一会儿,她屏住呼吸,将一旁的木炭全都推到一边,取出防身用的匕首,沿着木板的边缘插进去。 没有任何阻碍。 木板被掀开,一个泥砌的台阶便暴露在了夜色中。 林阮云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她站起身后退一步,转身将地上的灯笼提起,没有任何犹豫踩上台阶,走进了那条暗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