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支点》 第一卷 倾天之危 第一章:直视太阳 【14:37:22|灾难爆发第0秒】 天穹三号空间站的观测舱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低鸣。七块屏幕上流淌着金色的数据瀑布,那是距离他们一亿五千万公里外,一颗恒星平稳燃烧的脉搏。 岳坤的目光锁死在主屏幕上。磁场强度图谱上,东经四十五度区域,一条本应平滑的曲线,在过去三小时内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磁场密度稀释了千分之二点七。 “仪器校准误差。”马克斯?霍夫曼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新陆联邦晶谷实验室特有的技术自信。这位金发工程师的虚拟影像出现在侧屏,手指敲着一份报告,“我们的‘星盾’阵列同步数据完全正常。岳主任,是你们的‘羲和’望远镜该进行第37次周期维护了。” 岳坤没有移开视线。他调出日冕层温度梯度图,叠加在磁场图谱上。两个凹陷区域完美重合。 “温度也降了。”他的声音平稳,但手指悬在触摸屏上,没有落下,“千分之三的磁场稀释,对应千分之五的温度下降。这不是传感器故障,霍夫曼博士。这是物理现实。” “巧合。”霍夫曼的影像抱起手臂,“或者,是你们的数据处理算法需要更新了。我们晶谷上个月刚发布了——” “都闭嘴。” 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北境联邦的伊万?彼得罗夫从对接通道飘进观测舱,壮硕的身体在失重中显得有些笨拙。他手里捏着一袋浑浊的营养液,腮帮子鼓动着。“我睡了四个小时,醒来就听见你们在吵小数点后第三位。”他咽下液体,抹了把胡子,“外面出事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伊万把个人平板甩向主屏幕。上面是北境联邦“深空之眼”网络过去十分钟的汇总警报:三颗地球同步轨道卫星相继失联,失联前最后传回的数据显示,太阳风中的高能粒子通量正在以每分钟百分之五的速率攀升。 “不是局部现象。”西洲联盟的艾琳娜?莫雷蒂的声音切入进来,她刚从生活舱赶来,长发在失重中散开像黑色的水母触须,“我刚收到母校的紧急通告……日内瓦的太阳观测中心,在二十分钟前检测到了全频段背景辐射的微弱增强。”她顿了顿,湛蓝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不确定,“他们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全局性磁重构的前兆。” 观测舱安静了。 岳坤感到右手腕内侧传来一丝细微的震动。他低头,父亲留给他的老式机械表,表盘上的“归”字在舱内冷光下泛着哑光。秒针正规律地跳动。 咔。咔。咔。 手表不该自己震动。 【14:38:05|灾难爆发后43秒】 主屏幕上的太阳,东经四十五度区域,亮起了一个点。 不是缓慢亮起,是瞬间点燃。它的亮度在零点三秒内就超过了日面背景,白得像一颗被硬生生按进恒星表面的微型超新星。 “上帝啊……”艾琳娜捂住嘴。 数据流开始疯狂滚动。X射线流量:X2.1、X5.7、X11.3、X19.8—— “突破X20了!”霍夫曼的虚拟影像剧烈晃动了一下,那是信号开始不稳的征兆,“仪器量程上限!这不可能持续——” 话音未落,那个白点膨胀了。 不是爆炸式的扩散,而是一种诡异的、类似流体渗入多孔介质的蔓延。它在十五秒内扩张到日面面积的百分之八,边缘不规则,内部结构在极端亮度下呈现复杂的暗纹。 然后,它开始变暗。 从极致的白,向灰色过渡,然后迅速沉入黑色。那是一种吞噬所有波段的黑暗,在炽亮的日面背景上,像一个被剪出来的空洞。 黑暗区域的边缘,细丝状的猩红色结构开始生长。 “磁场读数。”伊万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归零了。不是降低,是归零。” 岳坤调出实时磁场图。那片黑暗区域对应的数值,是一条笔直的、没有任何波动的零线。周围的磁力线在黑暗边缘扭曲、堆积,像水流遇到无法逾越的堤坝。 “这不合理。”霍夫曼喃喃道,他的影像现在闪烁得厉害,“磁场不会归零……除非……” “除非那里的时空曲率变了。”岳坤接上他的话,手指已经在控制台上飞掠。他调出父亲加密笔记中的一页扫描图,上面是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方程组,标题是《局域时空平坦化与磁场湮灭假说》。“磁力线是时空扭曲的痕迹。如果某种力量……强制把那一小块时空‘熨平’了,痕迹就会消失。” “熨平时空?”艾琳娜的声音在颤抖,“需要什么量级的能量?” 岳坤没有回答。他看着屏幕右下角跳出的新警报:引力波探测器,基准坐标系偏移警告。 探测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因为它赖以定位的时空参考系,正在发生变化。 【14:40:11|灾难爆发后169秒】 黑暗区域已经吞没了百分之四十的日面。猩红的网络覆盖了黑暗表面,并向周围正常的日面伸出触须。那些红丝接触到的炽热等离子体,会瞬间“凝固”,从气态变成某种发光的、介于晶体和玻璃之间的固态。 整个天穹三号开始震动。 不是被撞击,而是空间站结构在某种渗透性的力场中产生共振。观测舱的灯光忽明忽暗,重力模拟系统彻底失效。岳坤感到胃部一阵翻涌,失重带来的方向感丧失混合着更深层的不安。 他抓住控制台边缘,调出通讯界面。 “天穹三号呼叫东海控制中心,优先级最高。太阳磁重联失控确认,规模全球。请求指示。” 静电噪声。 “天穹三号呼叫领航者号空间站,收到请回答。” 依然是噪声。但在某个频率上,他捕捉到了一串规律的脉冲。解码程序运行: “……夏国最高指挥部令……秦岭一号综合基地……即刻激活……全国避难协议……启动……” “东海市……第三区避难所……入口将在三十分钟后关闭……重复……三十分钟……” 岳坤的呼吸停滞了一拍。林梅和岳小雨的名字,就在第三区医疗组和家属名单上。三十分钟。 他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还有别的信号碎片涌进来: “……新陆联邦通告……晶谷地下设施开放……” “……北境联邦……西伯利亚深钻网络进入一级状态……” “……西洲联盟……阿尔卑斯山脉交通脊梁封闭……” 全球都在动。不是恐慌的溃逃,而是某种沉重、有序、绝望的转向。 伊万飘到他身边,脸色铁青:“我们的家人……” “我知道。”岳坤打断他,声音比他自己预期的要冷硬。他调出生命维持系统面板:黄色警告。氧气循环效率百分之八十二。推算剩余时间—— 三十六小时。 “我们需要决定。”伊万盯着那个数字,喉结滚动,“空间站撑不住下一次辐射峰。如果那种‘时空波动’再来一次……” “不会马上来。”岳坤调出能量释放曲线。X射线流量在达到峰值后开始缓慢下降,但紫外线和中子流仍在攀升。“最剧烈的爆发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慢性期。” “慢性期?”霍夫曼的影像几乎成了马赛克,但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技术优越感,只剩下某种茫然的恐惧,“什么意思?” “意思是。”岳坤深吸一口气,打开轨道力学模拟软件,输入当前观测到的所有参数,“这不是一场爆炸。这是一场……转变。太阳正在从一种稳定态,跃迁到另一种稳定态。这个过程释放的能量,会持续轰击地球。” 他敲下回车。 模型开始运行。所有人都盯着进度条。在死寂的观测舱里,只有服务器风扇在嘶鸣,以及岳坤手腕上那块表,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 咔。咔。咔。 三分钟后,结果跳了出来。 【14:45:30|灾难爆发后488秒】 模型预测在屏幕上铺开,冰冷的文字描述着地狱般的时间表: ? 第1年:臭氧层瓦解,地表紫外线指数升至致命级。 ? 第2-3年:大气剥离,全球气压每年下降8-12%。 ? 第4-5年:温室效应失控,气温每年上升3-5°C。 ? 第5年末:赤道地区日间温度超过80°C,室外无防护活动成为不可能。 ? 第5年以后:误差增大,但趋势明确——地表将逐步变成无法居住的蒸笼。 “五年……”艾琳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飘到观察窗前,看着下方那颗蓝色的星球。泪水从她眼眶溢出,在失重中凝成晶莹的小球,飘散开来。“日内瓦……在赤道以北一点点……我丈夫他……”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霍夫曼的影像彻底消失了,通讯频道里只剩下他最后一句断续的话:“……联邦中心市……也在……” 伊万一拳砸在舱壁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他粗重地喘息着,然后看向岳坤:“所以我们不是还有几天。是还有几年。” “最少五年。”岳坤纠正,“最多可能十年。取决于太阳‘转变’的具体进程。” “十年……”伊万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女儿索菲娅,今年四岁。如果运气好,她能在十岁时……走进某个地洞里,然后一辈子不见太阳?” 没有人能回答。 岳坤感到制服的右口袋传来细微的触感。里面是女儿岳小雨上周塞给他的黏土太阳,用她笨拙的小手捏的,黄色的、歪歪扭扭的球体。她说:“爸爸在天上,要帮我看着真的太阳哦。” 他看着屏幕上那颗正在被黑暗和猩红吞噬的恒星。 真的太阳,快要看不见了。 【14:50:22|灾难爆发后660秒】 通讯面板突然亮起一个稳定的信号源。识别代码:领航者号空间站。 一个沉稳的老年男声传出,带着某种钢铁浸透冷水的质感: “天穹三号,这里是陈铭。数据收到了。” 岳坤立刻回应:“陈将军,地面情况?” “东海第三区已封闭,名单内人员确认进入。但内部状况未知,通讯中断。” 陈铭的语速很快,“听着,岳坤。你的位置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我需要你记录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太阳活动的完整数据光谱,尤其是磁场重构的细节。这关系到‘后羿工程’聚变堆的磁场模拟校准,误差必须控制在——” 信号戛然而止。 这次不是干扰,而是彻底的、干净的消失。就像宇宙本身把那个频道抹掉了。 岳坤看向主屏幕。黑暗区域已经覆盖了百分之七十的日面,猩红的网络像血管一样搏动。而在网络最密集的中心,一点纯白的光正在亮起。 白光出现的瞬间,引力波探测器爆出最高级警报。 时空曲率波。以光速扫来。 它抵达天穹三号时,岳坤正飘向控制台。他看见自己伸出的一根手指,在视野中短暂地分裂成两根模糊的叠影,然后又合并为一。 微观尺度的时空扭曲。只持续了零点五秒。 但足以证明,太阳正在释放的,是能改变物理规则本身的东西。 “逃生舱。”岳坤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我们需要撤离。” “只有一艘!容量三人!”霍夫曼的声音突然从备用频道里挤出来,嘶哑而急促,“我计算了所有可能,挤一挤最多四个!我们有七个人!” “不坐逃生舱。”岳坤调出空间站结构图,“天穹三号有七个独立实验舱,每个都有气闸和基础维生系统。我们把空间站解体,用逃生舱的推进器拖着所有实验舱一起返回。” “你疯了!”霍夫曼几乎是吼出来的,“那需要推进剂燃烧时间延长七倍!再入轨道会变得又长又平,我们会在高层大气里打水漂,大部分舱室可能被弹回太空或者烧毁!” “成功率,百分之十一点七。”岳坤已经运行了模拟,把结果投在屏幕上,“全员生还率,百分之三点四。至少一人生还率,百分之八十九点二。” 他顿了顿。 “比零好。” 伊万飘过来,盯着那些数字看了三秒,然后重重拍在岳坤肩上:“北境联邦同意。怎么干?” 艾琳娜擦掉脸上的泪珠,声音还带着鼻音,但已经稳定下来:“西洲联盟同意。我需要负责哪个舱室?” 霍夫曼的频道沉默了几秒,然后传出他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给我三分钟。我可以优化推进序列,把全员生还率提高到……百分之四点一。” 岳坤点了点头。他调出分离程序界面,手指悬在激活键上方。 “我来领航。”他说。 “不行。”伊万抓住他的手臂,“你手在抖,岳。从刚才开始就在抖。让我来。” 岳坤低头,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右手。指尖确实在微微颤抖,那是肾上腺素和恐惧最诚实的生理反应。他握紧拳头,颤抖停止了。 “我必须回去。”他看向伊万,也看向通讯频道里看不见的霍夫曼和艾琳娜,“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是因为我父亲的笔记、秦岭一号的坐标、还有……”他摸了摸制服口袋,那个黏土太阳的轮廓抵着掌心,“……还有我女儿,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我。我需要把‘太阳’的数据带回去。我们需要知道它怎么了,才能知道怎么在地下造一个新的。” 他看着他们。 “所以,请让我履行作为指挥官的最后职责。也请让我……作为一个父亲,去完成我该做的事。” 没有人再反对。 【14:55:00|灾难爆发后738秒】 分离程序启动。 岳坤飘向逃生舱,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储存了所有数据的硬盘。伊万在他经过时,把一个小金属瓶塞进他手里——是北境的烈酒,原本绝对违禁带上空间站的。 “如果活下来了。”伊万咧开嘴,笑容很难看,“替我喝一口。如果没活下来……就当燃料烧了吧。” 艾琳娜飘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把一枚小小的、刻着家族纹章的银戒指放进他手心,然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 霍夫曼的声音从频道里传出,平静了许多:“推进序列已优化,岳。弹道参数发到你终端了。祝……好运。” 岳坤进入逃生舱。气闸关闭的液压声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他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看着舷窗外——六个实验舱正依次脱离主体,由碳纤维缆绳连成一串,像一串沉默的珍珠,漂浮在黑暗的太空背景里。 正下方,地球。 那颗蓝色的星球此刻笼罩在一层病态的、自发光的辉光中,那是大气被高能粒子持续轰击的证明。大片区域已经暗下去,但还有一些光点顽强地亮着。 其中一簇光点,聚集在北纬某处。 东海市。第三区。 那光点还在闪烁,按照既定的导航灯编码。一下,两下,三下。 就像心跳。 分离倒计时归零。爆炸螺栓起爆,沉闷的震动从舱壁传来。逃生舱的主推进器点火,蓝色的等离子焰流喷涌而出,拖拽着后面六颗“珍珠”,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向。 地球迎面而来。 【17:30:00|灾难爆发后3小时】 再入大气层的火焰包裹了舷窗。 岳坤被巨大的过载压在座椅上,呼吸变得困难。视野因血液流向变化而开始变暗,耳边是隔热层与空气摩擦的尖啸。在震荡和高温中,他感到制服右口袋传来一声轻微的、碎裂的声响。 黏土太阳,碎了。 他没有试图去掏。只是闭上眼睛,在剧烈的震动和噪音中,在心里默默地说: “小雨,爸爸的‘太阳’碎了。” “但别怕。” “我们……去地下造一个新的。” 过载达到峰值。他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瞬的印象,是舷窗外被火焰染成橙红色的云层,以及云层下方,那片连绵的、沉默的、在暮色中显出深灰色轮廓的秦岭山脉。 在山脉的某个褶皱里,有规律的灯光信号正在闪烁。 三短,三长,三短。 不是求救。 是灯塔。 【18:00:00|灾难爆发后3小时22分38秒】 撞击。翻滚。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寂静。 岳坤在刺耳的警报声中醒来。逃生舱侧躺着,舷窗外是焦黑的土地和仍在燃烧的树木。浓烟弥漫,空气灼热,至少有四十五摄氏度。 他解开安全带,用应急锤砸开变形的舱门,爬了出去。 热浪像一记重拳打在脸上,混合着灰烬和某种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他跪在地上咳嗽,眼泪被呛出来。抬起头时,看见远方东海市的天际线——那些曾经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现在像一根根黑色的墓碑,插入暗红色的天空。 只有零星几处灯光,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 引擎声从侧面传来。一列伪装成民用涂装的全地形车冲出烟雾,在他面前刹停。车门打开,几个穿着密闭防护服的人跳下来,手里的枪口没有抬起,但也没有放下。 领头的人面罩后传来经过滤波器处理的声音: “身份。” 岳坤举起右手腕。那块老式机械表上,“归”字在烟尘弥漫的天光下,依然清晰。 对方沉默了几秒。然后,领头的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胡子拉碴的脸。看起来像是个工程兵,而不是士兵。 “岳坤博士?”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有些沙哑,“秦岭一号综合基地,第三接应队。陈铭将军让我们……接您回家。” 岳坤点了点头,想说话,但喉咙被烟呛得发不出声音。他只是指了指身后侧翻的逃生舱,又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数据……在里面。”他最终挤出了几个字,“还有……他们……” 工程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暗红的天幕和开始显现的、异常明亮的星辰。他明白了。 “我们会搜索所有可能的降落区。”工程师说,声音很低,“现在,请先跟我们走。路还很长。” 岳坤被扶上车辆。在车门关闭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世界正在燃烧。天空是血的颜色,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但他手腕上的表,秒针还在走。 咔。 咔。 咔。 他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些已经碎裂的、微微湿润的黏土块。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车辆前进的方向——秦岭山脉的轮廓,在血色天幕下,像一道巨大而沉默的脊梁。 车辆引擎轰鸣,驶向山脉,驶向地下,驶向人类文明在黑暗中重新点燃火种的地方。 第二章:心跳 【18:15:00|灾难爆发后3小时37分】 热。这是岳坤恢复意识后,大脑接收到的唯一清晰信号。 全地形车的空调系统发出病态的嘶鸣,出风口吹出的风带着塑料熔化的焦糊味。车内温度计显示四十二度,但体感远超这个数字——像被裹在浸透热水的厚重毛毯里,每一次呼吸都消耗力气。 岳坤靠在防滚架上,透过布满蛛网裂痕的车窗,看向外面流淌而过的世界。 世界是焦黑色的。树木成了插在冒烟土地上的扭曲骨架,田野化为翻卷着灰烬的丑陋疤痕。远处,东海市的轮廓在热霾中诡异地扭动,十几道烟柱贯通天地,缓慢地旋转、扩散,将本就暗红色的天空染得更脏。 “给。”驾驶座上,赵铁军——那位接应他的工程兵队长——头也不回地递过来一个呼吸面罩,“外面空气成分复杂,戴上。” 岳坤默默戴好面罩,过滤后的空气带着橡胶和化学药剂的混合味道。他看向赵铁军,这个皮肤黝黑、法令纹深刻如刀刻的男人,正用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操控车辆,在堆满废弃车辆的省道上蛇行。那些被遗弃的汽车有的烧成骨架,车窗玻璃熔化后又凝固,像怪诞的黑色泪痕。 “为什么不走高速?”岳坤问,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模糊。 “堵死了。而且……”赵铁军短暂地瞥了一眼东方,“几个工业园发生了次生灾害,可能有污染扩散风险。老省道虽然绕,但干净。” 干净。岳坤看着窗外掠过的焦土,对这个词产生了某种荒诞的感触。 车队一共四辆车,前后武装越野车,中间是岳坤所在的运输车和一辆装甲运兵车,总共不到二十人。在这片燃烧的天地间,这支小小的车队像一队沉默的甲虫,朝着西方山脉的轮廓固执爬行。 【19:00:00|灾难爆发后4小时22分】 气温似乎还在攀升。车队在一个半塌的公路服务站旁暂停休整。即便躲在车辆的阴影里,汗水也会瞬间浸透内层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一个非常年轻的士兵——岳坤后来知道他叫周锐,才十九岁——靠着轮胎坐下,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拧开自己的水壶。 赵铁军走过去,没说话,拿过水壶拧开,塞回周锐手里。“小口,慢点。这时候脱水,神仙都拉不回来。” 周锐依言小口啜饮,喉结急促地滚动。喝完,他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队长”,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依旧颤抖的手出神。 “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岳坤在他旁边坐下,从自己有限的配给里拿出一管能量胶递过去。 周锐愣了一下,接过,点点头。“上午……还在营区做常规训练。”他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刚过不久的沙哑,“中午天就红了……然后就接到命令,说太阳出事了,要我们出来建立通讯中继,并接应可能的……太空返回人员。”他看了一眼岳坤,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种被巨大变故砸懵后的空洞。“我爸妈……他们住城南,电话一直打不通。” 岳坤不知该如何回应。任何关于概率和模型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赵铁军检查完车辆走过来,用靴子尖不轻不重地碰了碰周锐的小腿。“起来活动,别让肌肉僵在低温症前兆里。”然后他看向岳坤,目光直接,“博士,你是看天的。给个准数,这温度,到顶了吗?” 一瞬间,所有正在休息或警戒的队员,动作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虽然没有直接投来,但注意力显然都聚集在这里。 岳坤感到面罩下的脸颊肌肉绷紧了。他看着这些年轻、沾满烟尘、眼中有疲惫也有微弱期盼的脸。他们是他的救援者,此刻却在向他这个刚从太空下来的人,询问关于脚下地狱的“准数”。 他吸了口气,滤芯发出嘶嘶轻响。“根据天穹三号最后的数据推算,”他选择用最平实的语言,“如果太阳活动维持在现有水平,未来二十四小时,日间最高气温可能还会上升三到五度。之后……会进入一个长期的、缓慢的上升通道。” “多慢?”旁边一个正在检查设备的女兵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 “平均每年,三到五度。”岳坤说。 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热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每年……”周锐喃喃重复,忽然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也就是说,明年这时候,外面可能就五十度了?后年……五十五?” “在缺乏全球性降温干预的情况下,是的。”岳坤无法,也不想美化这个基于物理定律的结论。 赵铁军沉默地从上衣口袋摸出半包压扁的香烟,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烟草味,没有点燃,然后慢慢把烟捏碎在掌心。 “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砂砾感的平静,“知道它会变得更糟,比瞎猜强。知道底线在哪里,才知道该把力气往哪儿使。”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全体注意!两分钟后出发!我们必须在天完全黑透前赶到第一汇合点,建立临时通讯站!” 队员们沉默地起身,迅速整理装备,回到各自岗位。没有抱怨,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被沉重事实压实后的、近乎本能的执行效率。 重新上车后,赵铁军发动引擎,忽然低声说:“别多想,博士。他们不需要虚假的希望,需要的是真实的标尺。有了标尺,才知道每一步踩下去,离深渊还有多远,离目标还有多远。” 车队再次启程,碾过滚烫的焦土,驶向越来越深的暮色。 【20:45:00|灾难爆发后6小时7分】 天黑了,但黑暗并不纯粹。没有星月,天空是接近墨紫色的暗红,低空悬浮着泛着诡异灰光的云层。大地并非全黑,远近仍有火光提供照明,将世界的轮廓勾勒成跳动的、不祥的剪影。 车灯切开黑暗,照亮龟裂的路面和路边偶尔出现的、静止不动的人形阴影。岳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上面接收着车队与秦岭一号断断续续同步的地形与灾情信息。 “前方两公里,老鹰嘴弯道。”岳坤看着更新的地质传感器数据,“数据显示该区域岩体有轻微热胀失稳迹象,建议减速,靠内侧通行。” “收到。”赵铁军简单回应,车速平稳下降。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头车急促但不慌张的声音:“队长,前方弯道出口有车辆故障,占据部分路面。是民用工程车队,有人员下车活动。” “减速,打开示宽灯,二车上前沟通,了解情况。”赵铁军抓起对讲机,指令清晰。 车队在距离故障车队约五十米外停下。头车的探照灯调整角度,照亮了前方。那是三辆改装过的民用越野车和一辆小型工程车,其中一辆越野车车头冒着淡淡白烟。七八个人围在车边,有人正在引擎盖下忙碌。看到军车和灯光,他们显得有些紧张,但没有人做出过激举动。 赵铁军下车,岳坤也跟着下去。热浪扑面而来,即使到了夜晚,空气依然灼人。 “什么情况?”赵铁军走上前,语气平和。 一个戴着眼镜、满手油污的中年男人擦着汗走过来,像是负责人。“长官!我们是‘东海第三建筑工程公司’的,按应急通知往西边疏散点转移。这破车老毛病,散热系统崩了,走不了啦!” “人员有伤亡吗?” “没有没有!就是车坏了,天又热,大家有点慌。” 赵铁军回头对跟上来的一个老兵说:“老吴,带两个人去看看,能不能帮他们应急处理一下。小周,从我们车上拿两桶备用水和一套基础散热修补包过来。” “是!”被叫做老吴的士兵立刻带人上前检查故障车辆。周锐也很快从车上拎来了补给。 中年男人愣住了,随即连连道谢:“这……这太感谢了!长官,你们这是往哪去?能不能……” “我们有紧急任务,方向不同。”赵铁军打断他,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老吴,最快多久能让他们能动?” “管子裂了,临时补一下能撑到下一个补给点,但得慢点开。”老吴头也不抬地回答。 “好。”赵铁军对中年男人说,“听着,我们的技师帮你们做应急处理。之后你们沿着这条路继续向西,大约十五公里后有一个‘7号临时疏散引导站’,那里有更全面的补给和指引。保持车队完整,夜间行车注意观察路面和山体。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太感谢了!”中年男人和其他工程队员脸上露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第一丝真切的笑意和希望。 大约二十分钟后,故障车辆被简单修复,重新发动。民用车队鸣笛致谢后缓缓驶离。赵铁军的车队也让开车道,目送他们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车上,周锐小声说:“队长,咱们的水和修补包也不多了……” 赵铁军看着前方黑暗的道路:“他们那辆工程车上,有小型钻探和采样设备。如果顺利到达疏散点,并入那边的救援力量,能发挥的作用比我们这点补给大得多。”他顿了顿,“互助才能提高整体生存概率,这是地下工程的第一课。独狼死得快。” 岳坤默默听着。他想起了天穹三号上那百分之三点四的全体生还率。那也是一次极度危险的互助。 【22:20:00|灾难爆发后7小时42分】 车队进入山区,道路蜿蜒向上,气温终于有了一丝可感的下降。对讲机里的无线电广播,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其他频道的通讯片段。 “……这里是‘高山3号’气象观测站……我们已按计划撤离……感谢直升机救援小组……” “……7号引导站报告,已接收并安置第四批疏散民众,总数已达三百人,请求下一批物资投送坐标……” “……秦岭一号指挥中心通告,各外围接应小组,注意接收最新安全路径更新,避开标注为红色的不稳定区域……” 片段化的信息,拼凑出一幅艰难却仍在运转的救援网络图景。它不是完美的,资源捉襟见肘,但它在工作。每一次成功的撤离,每一处设立的引导站,都像在逐渐冷却的熔岩上,打下的一颗微弱却顽强的铆钉。 途经一个山谷时,他们看到了那个“7号临时疏散引导站”。那是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开阔地,依托一个废弃的公路养护站建立。几顶大型帐篷已经支起,外围有简易路障和指示牌,隐约可见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和少量武装人员在维持秩序。数十辆各式车辆有序停放在指定区域,人们排队领取着什么,没有喧哗,只有一种压抑的平静和疲惫。 车队没有停留,从旁缓缓驶过。岳坤看到帐篷里透出的稳定灯光,看到有人给一个孩子头上敷着湿毛巾,看到几个士兵帮助一位老人从车上搬下行李。一幕幕无声的画面,在血色夜空下,传递出一种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坚实的力量。 “你家人呢?”岳坤忽然问赵铁军。 赵铁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老婆是市三院的护士,灾难警报响起时就在医院。我妈住的老干部疗养院,有独立的地下应急系统。”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她们应该都在各自的体系里,被保护着。所以我才能在这里。” 岳坤听懂了。这是一种残酷的逻辑:只有确信后方尚有方寸安稳,前方的人才能心无旁骛地履行最危险的职责。 【23:40: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分】 地势越发陡峭,道路一侧已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悬崖。车队进入了秦岭一号的外围警戒区。山崖上,不起眼的暗处偶尔有红点一闪而过,那是自动监控设备。一种无形的、紧绷的、高度戒备的气息笼罩下来。 就在通过一个由天然岩洞改造的检查站后,岳坤的平板电脑突然发出特殊频率的接入提示音——领航者号空间站的紧急通讯协议被激活了。 一阵强烈的电磁干扰噪声后,陈铭将军嘶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岳坤……数据……关键部分……已接收分析……” 他还活着!领航者号没有全毁! “……空间站受损严重……但核心数据库……已转移至备用舱段……你带回的磁场破裂序列……是独一无二的钥匙……” 钥匙?岳坤屏住呼吸。 “……秦岭一号‘后羿’工程……原型机磁场约束模拟……与实测出现无法解释的偏差……急需你的数据……进行地-空耦合效应校正……重复……这是最高优先级……” 通讯再次被杂音淹没,但核心信息已足够明确:他带来的不是一份简单的观测报告,而是解决一个足以卡住整个人类能源命脉工程瓶颈的“钥匙”。陈铭没有让他去报告,没有让他休息,而是命令他直接前往最核心、最机密的“后羿”工程区。 “有命令了?”赵铁军从岳坤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凝重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 “直接去‘后羿’区。”岳坤说,声音有些发干。 赵铁军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意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行,坐稳。我们走内侧应急通道,能快十分钟。” 车队离开主道,拐入一条更隐蔽陡峭的碎石支路。颠簸变得剧烈,岳坤的心脏也随着每一次撞击而沉沉搏动。不仅仅是因为即将抵达,更因为肩上骤然增加的重量——从“送达数据”,变成了“用数据解决具体、紧迫的生存难题”。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黏土太阳的碎片隔着布料,传来粗糙的触感。 转过一个急弯,视野豁然开朗。 下方,在两座巨大山体形成的天然屏障之后,一片难以形容的、庞大到超越日常认知的光源阵列,从大地的褶皱深处弥漫出来。那不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城市已经死了。那是更密集、更有序、更带着工业力量感的光——无数点、线、面构成的光之网络,将那一方天空都映成了朦胧的白金色。 它并不明亮温暖,反而有一种冰冷的、充满金属质感的威严。 仿佛大地之下,有一颗巨大的、属于机械和文明的心脏,正在持续而沉重地搏动。 秦岭一号综合基地。 人类将未来押注于此的,最后的方舟船坞。 【23:58: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0分】 车队在一个仿佛巨兽之口的庞大隧道入口前最终停下。入口完全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高达数十米,厚重的多层复合闸门闪烁着金属寒光,此刻只开启了一道足以通行车辆的缝隙。入口上方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冰冷的探照灯和无数个不同角度的监控探头。 空气在这里陡然一变。温度显著降低,带着地下特有的、混杂了岩石、冷却水、机油和臭氧的复杂气味。巨大的、低沉的、由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轰鸣声从隧道深处隐隐传来,那是机械的咆哮、通风的嘶吼、以及某种恒定的、仿佛地脉流动般的震动。 赵铁军跳下车,与闸口全副武装的守卫快速交涉,核验证件,指向岳坤。守卫用仪器扫描了岳坤手腕上的表,又进行了瞳孔识别,随后立正敬礼,示意放行。 “我只能送到这儿了,岳博士。”赵铁军转身,向岳坤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后羿’区在最底层,有内勤接引。我们得返回外围驻地,继续执行通讯网络铺设任务。” 岳坤用力握住他的手。那手稳定、粗糙、充满力量。“谢谢。一路保重。” 赵铁军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似笑意的纹路。“你也保重。记住,从这里开始,你看到的问题,可能比天上去的还要复杂。把天上的‘眼睛’,变成地下的‘手’,不容易。” 他松开手,利落地转身上车。车队调头,重新投入外面那片黑暗、灼热、却仍有星火微光在顽强闪烁的夜晚。 岳坤独自站在巨大的隧道入口。身后,是正在死去却又挣扎求生的世界;身前,是深不见底、轰鸣作响的文明熔炉。 一名穿着灰色连体制服、表情平静到近乎淡漠的内勤人员,已经站在隧道内一辆小型电瓶车旁等候。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暗红色的天幕下,远方的地平线上,又有一处新的火光燃起,但与此同时,几点微弱的、显然是人为的绿色信号弹,也在另一处山巅升起,明灭有致,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不屈的讯息。 他转回身,拉紧制服的领口,走向那辆电瓶车,走向隧道深处,走向那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沉重而磅礴的心跳声。 在他口袋里,破碎的黏土太阳碎片,随着他迈出的第一步,轻轻摩擦了一下他的指尖。 手腕上,父亲的表,秒针稳稳跃过一格。 咔。 心跳未止,征程方始 第三章:方舟 【00:05:00|灾难爆发后9小时27分】 电瓶车驶入隧道的瞬间,声音被扭曲了。 不是消失,而是被吞噬、改造,汇入一个更庞大、更深沉的背景噪声中。那是通风系统永不停歇的嘶吼,是远处重型机械有节奏的撞击,是无数管道中流体奔腾的闷响,还有某种恒定的、低频率的嗡嗡声,仿佛来自脚下大地的深处。几种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的、压迫耳膜的轰鸣。 岳坤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以缓解气压变化带来的不适。他乘坐的这辆小型电瓶车,在一条宽度足以让重型卡车并行的主隧道里,显得像玩具一样渺小。隧道顶部高悬着密集的管线架和照明灯带,将粗糙的岩壁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冷却液微甜的化学味、岩石粉尘的土腥、臭氧的刺鼻,以及隐约的、属于大量人群聚集的体味与食堂传来的压缩食物气息。 内勤员一言不发,专注于驾驶。电瓶车以平稳的速度向下、向内深入。隧道并非笔直,时有分支,通往更幽深黑暗的所在或闪烁着不同警示灯光的闸口。岳坤瞥见一个岔路口里,堆积如山的标准货箱正在被巨型机械臂搬运;另一个方向,粗壮到惊人的暗色管道沿壁铺设,表面凝结着水珠,发出规律的“咚、咚”液流声。 他的目光被岩壁上一排排微小的、规则排列的反光点吸引。每隔约五十米就有一组,反射着车灯。 “那些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内勤员瞥了一眼,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激光测距监测点。监测山体因内部工程压力和外部的……热应力形变。”他顿了顿,“自从外面温度异常升高,读数就开始出现持续性的、微米级的漂移。工程部每天要校准三次。” 热应力。宏观的温度上升,正在微观地挤压这座作为人类最后屏障的山体。岳坤感到一阵寒意,与周围的闷热形成诡异的对比。 电瓶车终于减速,停在一道厚重的金属气闸门前。门旁的标志简洁冷酷:“后羿区 - 能源与聚变研发 - 绝对净化准入”。 接下来的程序繁琐而冰冷。岳坤被要求进入一个透明隔间,高速气流从各个方向吹拂,带走体表和衣物上可能附着的颗粒;走过一道泛着紫光的消毒廊道;再进入另一个隔间,接受手持式辐射检测仪的全身扫描。最后,他领到了一个临时身份牌、一套灰色的基础工装,以及一个小小的、需要别在领口的空气监测器。 “你的个人物品,包括数据存储设备,需要在本区技术安全处进行隔离检测和接入验证,预计需要两小时。”一位穿着密封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对他说,语气不容商量,“验证期间,苏工要见你。” 苏工。苏妍。 【00:35:00|灾难爆发后9小时57分】 穿过最后一道气闸,真正的“后羿区”展现在眼前。 岳坤的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一个科研基地,更像一个正在超负荷运转的、巨型的、未来主义的工厂核心车间。 空间高阔得令人眩晕,但视线所及却被无数设施填满。巨大的环形平台层层嵌套,中间围着一个深陷下去的圆柱形井状结构,井口被复杂的桁架和多层作业平台遮挡,看不清底部。粗壮的银色管道、密集的线缆束、闪着各色指示灯的灰色控制柜,像藤蔓和肌肉般附着在每一层结构上。数台龙门吊在轨道上缓慢移动,吊臂上悬挂着不知名的重型组件。空气在这里更加闷热,充斥着更强烈的臭氧和金属味。 人员穿着各色工装,在平台、走廊、悬梯上快速走动或聚集在设备前争论。没有人抬头多看岳坤一眼,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任务里,脸上带着统一的、被长期压力和缺乏睡眠雕刻出的疲惫与专注。 他被领到一处位于中层平台的临时隔间。这里用隔音板草草围起,里面挤着几张桌子,堆满了图纸、数据板和吃剩的能量棒包装。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块发光的触控绘图板上飞快地划动着,马尾辫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苏工,人到了。”领路的技术员说完便转身离开。 那身影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绘图板上最后一个曲线图保存,才直起身,转了过来。 苏妍看起来比岳坤预想的更年轻,也更具……攻击性。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打磨过的燧石。她身上灰色的工装沾着几处明显的油污和灰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但看起来异常结实的小臂。她上下扫了岳坤一眼,目光在他崭新的工装和仍带着地面尘土痕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岳坤博士。”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快,“我是苏妍,‘后羿’原型机现场技术负责人。陈将军的指令我收到了。客套省略,时间有限。”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平板,手指划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岳坤。上面是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图。“这是我们三号超导磁体线圈组,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磁场强度实时监测数据。设计值应该是绝对平稳的直线。看到了吗?这个,周期大约十秒,振幅约万分之三的波动。” 岳坤凑近看去。那波动非常规律,像一条平滑曲线上的细微呼吸。 “我们排查了所有内部因素:电源纹波、冷却液湍流、机械振动、材料应力释放……甚至检查了最近三个月施工记录,看是不是哪次爆破作业留下了隐患。”苏妍盯着他,目光如锥,“都不是。这波动就像凭空出现,而且只在这组线圈上最明显。它导致我们约束场的边界模拟出现周期性畸变,误差已经逼近安全阈值。如果不能消除或补偿,原型机第一次集成点火测试就无法进行。” 她将平板放在桌上,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形成一个压迫的姿态:“陈将军说,你从天上带回了‘钥匙’。说这波动可能和太阳发生的事情有关。那么,岳博士,请你告诉我——怎么有关?”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出来:“我的装置在地下三千米。你的太阳在一亿五千万公里外。中间隔着整个混乱的大气层和地壳。你的‘钥匙’,具体要插进我们这把锁的哪个锁孔?怎么转?转多少度?我需要能写进控制代码的算法,不是天体物理猜想。” 岳坤感到了压力,但也有一丝兴奋。问题如此具体,好过漫无目的。他想了想,谨慎回答:“我需要看到更长时间序列的数据,包括波动出现的确切时间点。还有,基地是否监测地壳微振动、局部地磁场变化?” “都有。”苏妍直起身,从一堆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两个数据存储块扔过来,“这里是过去七天该线圈的所有原始监测数据,时间戳精确到微秒。这边是同一时段,基地宽频带地震仪和三分量地磁仪的后台记录。你可以现在看。” 她指了指隔间角落里一张空着的、堆满杂物的桌子:“那是你的临时位置。旁边那个移动舱是你的临时宿舍兼分析室。里面有基础终端,可以接入内部安全网络,访问经过脱敏的工程数据库。”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一个简陋的电子表,“现在是零点四十分。我给你到基地‘黎明’(六点)的时间。要么找到可信的关联,给我一个可以验证的物理模型或补偿思路;要么——” 她抬起眼帘,那双燧石般的眼睛直视岳坤:“——明天早上告诉我,你的数据对我们解决这个具体问题没有帮助。然后,我会申请将你调往其他更需要的岗位,比如生态区的光照模拟计算。我很忙,没时间陪理论家玩猜谜游戏。” 说完,她不再看岳坤,转身重新俯到绘图板上,仿佛他已经不存在。 岳坤在原地站了几秒,拿起那两个数据存储块,走向那个角落。桌子很乱,他默默清理出一块空间,启动了那台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终端。将数据存储块接入,庞大的数据流开始加载。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而灼热的空气,开始工作。 【03:20:00|灾难爆发后12小时42分】 时间在寂静和密集的思维中流逝。隔间外,庞大的工程区依旧喧嚣,但那些声音仿佛被一层玻璃隔绝。岳坤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滚动的数字、跳动的波形和复杂的频谱分析图。 他首先确认了苏妍的说法:波动大约在灾难爆发后一小时左右开始出现,极其稳定。他将线圈数据与地震仪数据在时间轴上对齐。宽频带地震仪记录了大量杂波——远处的坍塌、内部的机械振动、人员的活动。他尝试用各种滤波算法去剥离,寻找可能与0.1Hz(周期10秒)波动相关的信号。 起初一无所获。那些地动信号要么太强,频率不对;要么太弱,淹没在噪声里。 疲惫和挫败感开始涌现。眼球干涩,肩颈僵硬。他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隔板。外面,巨大的工程结构在灯光下投出狰狞的阴影。他想起进来时岩壁上的激光监测点,想起内勤员的话:“热应力形变……微米级的漂移。” 形变……漂移……是连续的?还是像这波动一样,有节律?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他猛地坐回终端前,没有再去纠缠明显的地震事件,而是调出了地震仪记录的最原始、最低频的连续背景数据——那通常被地球物理学家视为包含地壳潮汐、遥远海浪等信息的“噪声”段。 他设定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带通滤波器,中心频率0.1Hz,宽度仅0.01Hz。然后,将灾难爆发后至今的这段背景数据放了进去。 屏幕上,经过滤波的波形,起初杂乱无章。但随着时间推移,大约在波动出现后不久,一条极其微弱、但稳定到令人心悸的正弦曲线,缓缓从噪声中浮现出来! 频率:0.0998Hz。周期:约10.02秒。 与线圈波动频率几乎完全一致!振幅极小,若非特意寻找,绝对会被忽略。但它存在,持续存在,像大地在以一种人类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做着缓慢而规则的“呼吸”! 岳坤感到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调出自己从太空带回的数据,找到太阳磁重联事件后期,磁场能量衰减阶段的详细频谱分析。在无数复杂的频率成分中,他锁定了一段——那是重联引发的磁流体波在日冕中传播、耗散时,产生的次级振荡频率之一。 其能量峰值之一,恰好也集中在……0.1Hz附近! 三个波形图被他并列在屏幕中央。 1. 太阳磁场衰减振荡频谱(0.1Hz峰值)。 2. 秦岭基地地下,0.1Hz的持续性微地脉动。 3. “后羿”三号线圈,0.1Hz的磁场强度波动。 一条模糊却激动人心的链条,在脑海中炸响:太阳的剧烈活动,以一种特定的频率扰动地球的磁层和上层大气;这种扰动可能通过某种尚未完全明确的耦合机制(可能是大气压力波动对地壳的微小加载,或电磁感应引发的地壳内微弱电流的热效应),激发了地壳岩石极低频的共振;而这种岩石的微观“呼吸”,通过基地深达数千米的桩基和岩体,传递到了对所处物理环境极端敏感的超导磁体系统,被其精密地“感知”并“复现”了出来! 这不是工程故障。这是地球这个巨大系统,在太阳的“重击”下,产生的一种极其细微、却能被最尖端仪器捕捉到的“生理反应”!他们的装置,太过精密,以至于听到了地球的“心跳”! 就在这时,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苏妍端着一个杯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更深的疲惫。她大概想看看岳坤是否已经放弃。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岳坤的屏幕上。 她整个人僵在了门口。 【05:50:00|灾难爆发后15小时12分】 分析舱(兼临时宿舍)内,两个散发着汗味和疲惫气息的人,挤在小小的屏幕前,已经激烈讨论了近两个小时。桌面上散落着写满算式的草稿纸和空掉的能量棒包装。 “所以,你认为是应力波传递?通过岩体?”苏妍手指点着屏幕上地震仪的波形,眉头紧锁,“但振幅太小了,理论上不足以引起线圈量子态的足够扰动……” “除非存在某种共振放大。”岳坤声音沙哑,但眼睛发亮,“线圈的支撑结构、冷却管道、甚至是超导材料本身的某种模态,恰好与这个0.1Hz的输入耦合。就像一座桥,遇到特定频率的风会剧烈摇摆。我们需要找出这个传递路径上的‘共振点’。” “然后在控制系统里,提前加入一个反向的、同等频率和幅度的补偿磁场,去抵消它。”苏妍接上,思维飞快,“但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模型,要能预测这个外部‘心跳’的振幅是否会变化……” “太阳活动在持续,这个驱动源就在变化。”岳坤调出太阳数据,“看,这个0.1Hz频段的能量,在过去十二小时里有缓慢衰减的趋势。如果我的推演正确,那么地面的‘心跳’和你们线圈的波动,也应该有对应的衰减趋势。我们需要验证这个。” 苏妍立刻调出线圈波动的最新实时数据。将最近几小时的波动振幅提取出来,做一个简单的趋势拟合。 一条微微向下的曲线出现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一丝兴奋。预测被初步证实! “我需要最高权限,实时接入太阳监测数据流,以及我们所有地质、地磁监测数据。”苏妍语速极快,“你继续深化这个耦合模型,我要用它去改造我们的主动场补偿子系统。这需要修改大约七万行控制代码,但……有希望。” 窗外,基地的人造“黎明”系统开始启动。高处的模拟天幕缓缓亮起柔和的、仿晨曦的光线,并伴有极其微弱的、模拟清晨鸟鸣和环境音的声效。尽管身处地下,一种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感,仍然被艰难地维系着。 “该去主控室了。”苏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早班人员要就位,我们需要在会上通报这个发现,申请计算资源和代码修改权限。” 岳坤跟着她走出分析舱,再次踏入那宏大嘈杂的工程空间。在前往核心控制室的路上,他们需要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被称为“中庭”的连接区域。 在那里,岳坤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方舟”里的“乘客”。 数以千计的人,正在晨光(哪怕是模拟的)中活动。穿着不同颜色工装的人们排着队,在几个分配点前安静地领取每日配给——水、基础食物、维生素片。一些显然是家属的人,其中有不少孩子,沉默地站在一旁,或帮助维持秩序。换班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们,脸上带着交班后的麻木或接班的凝重,匆匆走过。巨大的显示屏上滚动着基地公告、任务进度、各区域环境参数。 没有人喧哗,甚至很少有人交谈。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却又异常坚韧的秩序笼罩着一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食物加热后的味道。孩子们的眼睛里,少了天真,多了早熟的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就是文明在洞中延续的样子。不是史诗般的激昂,而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对资源和秩序的精密管理,以及深藏在沉默下的巨大张力。 岳坤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比任何废墟景象都更直击心灵。 苏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滞涩,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每天醒来,看到这些人还在,还能领到配给,还能走向各自的岗位,我就知道,我们手里的这个‘锅炉’,绝对不能熄火。” 他们穿过中庭,走进“后羿”主控室的气闸。 控制室呈环形,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立体的全息投影,实时显示着下方深井中那个庞大仿星器装置的简化模型,以及错综复杂的磁场线模拟。此刻,代表磁场的蓝色线条,在特定区域呈现出细微的、周期性的扭曲波动,正是那0.1Hz的“心跳”在视觉上的呈现。周围一圈是数十个控制台,坐满了神情专注的操作员和工程师。 苏妍带着岳坤走到中央控制台前。几位早班负责人已经就位,看向她和岳坤,目光中带着疑问。 苏妍打开麦克风,她的声音透过控制系统,清晰而冷静地传遍主控室: “各位,这是岳坤博士,刚从领航者号空间站抵达。我们刚刚确认,三号线圈的异常波动,并非内部故障。”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然后指向全息投影中那微微波动的磁场线。 “那是地球本身,在太阳的冲击下,发出的‘心跳’。而我们的机器,听到了。” 她侧过头,对站在身旁、仍带着地面风尘与太空记忆的岳坤说: “欢迎来到诺亚方舟的锅炉房,岳博士。现在,告诉我们,该怎么给这个听得太清楚的‘锅炉’,设计一副降噪耳塞。” 全息投影的光,映在岳坤的脸上。脚下,是沉睡的聚变巨兽;周围,是等待答案的眼睛;数据在流淌,地球在“心跳”,文明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上了他的肩头。 第四章 归途 主控室的穹顶灯光模拟出晨曦的微蓝。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将昨夜残留的紧张一丝丝抽走。岳坤站在中央控制台前,眼前三块屏幕上流动着最新迭代的补偿算法模型——一组优雅的数学舞蹈,正在与地球那0.1Hz的“心跳”搏斗。 “开始注入补偿场。”苏妍的声音平静,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 嗡—— “后羿”磁约束阵列的次级线圈群同时启动。监测屏幕上,原本被“心跳”拉扯得如同癫痫患者的磁场波形,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扶稳了。锯齿状的干扰峰被削平,基线回归稳定。主约束场的模拟完整性指数从67%跃升至94%。 控制室里响起一阵克制的喘息声。几名熬夜的工程师互相看了一眼,没人欢呼,只是肩膀微微放松了些。在这座地下一千两百米的堡垒里,任何微小的胜利都值得沉默的珍视。 “补偿场功率维持在当前水平。”苏妍转向岳坤,眼中有血丝,也有光,“你的算法……它真的起作用了。” 岳坤点点头,胃部却传来一阵空洞的绞痛。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胜利的实感像隔着毛玻璃——他能理解它的意义,却无法真切感受喜悦。脑海中反复闪回的是空间站舷窗外那轮破碎的太阳,以及更早之前,女儿小雨用黏土捏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黄色圆球。 “天穹三号呼叫秦岭。”通讯器里传来陈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释然,“我们监测到‘后羿’磁异常波动下降了82%。岳坤,你们做到了。” “只是暂时压制。”岳坤对着麦克风说,声音沙哑,“心跳的振幅还在缓慢增加。当前算法最多维持两周的有效窗口。两周后需要升级模型,或者……”他停顿了一下,“或者我们得找到干扰源本身的确切物理机制,而不是仅仅对抗它的表象。” “给你两周时间,已经是奇迹。”陈铭的声音里有了温度,“基地已授予你三级研究权限。岳坤,你现在正式是‘后羿’工程的特聘顾问了。先去休息,然后……解决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四个字在耳机里轻轻落下,岳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权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个人分配舱只有六平方米,一张床,一张嵌壁桌,一个微型卫生单元。岳坤将那个装着破碎黏土太阳的密封袋放在枕边,然后坐到终端前。屏幕亮起,身份识别通过——新授予的三级权限让界面多了几个此前灰色的模块。 他的手指在“人员查询”上悬停了五秒,然后点下。 检索:林梅。关联单位:东海第三区。 旋转的加载图标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终弹出一个窗口: 【查询结果】 ? 姓名:林梅 ? 最后登记单位:东海第三区地质稳定监测中心(灾难前) ? 当前状态:未接入基地实时人员数据库 ? 关联避难所:东海第三区(状态:运行中 - 自动化信标确认) ? 备注:大型深层避难所(设计容量12万人),灾难后第3小时启动完全封闭协议。外部通讯模式:仅接收。 冰冷的数据行。没有生命迹象确认,没有伤亡列表,只有一个“运行中”的自动化信标——那可能只是避难所核动力电源仍在工作的证明。岳坤感到喉咙发紧。他又输入:岳小雨,未成年人随行关联查询。 同样的结果,只是多了一行“关联监护人:林梅”。 他靠在椅背上,舱室的白色灯光刺眼。运行中。仅接收。这些词汇构建出一个沉默的堡垒,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在那厚重的岩层和合金门之后,可能活着,可能……他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念头。如果信标还在发出“运行中”的信号,就说明主体结构完好,维生系统至少还在基础运作。 门禁传来轻响。苏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营养膏管。“猜你没去领早餐。”她递过一支,“蜂蜜味,不算难吃。” 岳坤接过,机械地拧开盖子挤压。黏稠的甜味在口腔里化开,胃的绞痛稍微缓解。 “你在查第三区。”苏妍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她靠在门框上,也吃着自己那份,“所有大型避难所都是‘深海模式’——只接收外部指令和广播,不主动发送任何信号。为了节省能源,也为了降低被……‘某些东西’探测到的风险。” “‘某些东西’?” 苏妍耸肩:“谁知道呢。太阳发疯之后,高层对‘黑暗森林’理论突然变得非常认真。总之,你想通过基地的常规通讯链路联系上具体某个人,不可能。” 岳坤捏扁了空膏管:“但陈铭说……” “领航者号有最高级权限,可以尝试定向呼叫特定避难所的主控台。但那也不是私人线路。”苏妍看着他,“如果你真想碰碰运气,不该在这里查数据库。该去‘伏羲’阵列。” “‘伏羲’?” “通信中枢。在B7层,靠近地热发电站那边。”苏妍指了指上方,“那里有全基地最强的信号发射阵列,理论上可以穿透更厚的地层,也能调用一些……非标准频段。值班的技术员老徐是个怪人,但如果你有合理由头,他也许愿意帮你试试。”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母亲在西南五号。我也试过。” 岳坤抬头看她。苏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故障的像素点。 “谢谢。”他说。 “不用。你救了‘后羿’,至少暂时。”苏妍转身离开,“下午补偿场需要做稳定性测试,两点主控室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通往B7层的轨道车在狭窄的隧道中滑行,只有两侧墙壁上流动的蓝色导向灯提供照明。岳坤握着手腕上的手表——父亲留下的老式机械表,表盘上有一个小小的篆体“归”字。表针早已停转,凝固在某个无法对应任何意义的时刻。 “伏羲”阵列的主控厅比“后羿”区小得多,更像一个拥挤的档案馆。墙上布满老式射频仪表和全息星图投影——后者现在只显示一片象征性的、静止的星空,因为真正的星空已被狂暴的太阳风等离子体遮蔽。房间中央,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磨损工装裤的男人正俯身在一台布满旋钮的设备前,用螺丝刀轻轻敲打某个部件。 “徐工?”岳坤出示权限卡。 男人头也不抬:“三级权限只能参观,不能动任何旋钮。想合影的话,后面墙上有基地吉祥物涂鸦——十年前孩子们画的,现在大概都……” “我想尝试联系东海第三区。” 徐工的动作停下了。他慢慢直起身,转过头。那是一张被深皱纹切割的脸,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黑暗中未损坏的镜头。“理由?” “我妻子和女儿在那里。我需要确认……至少需要尝试确认她们的状态。” “名字?在第三区的具体部门或住址区块?” 岳坤报出信息。徐工听完,沉默地走到另一台终端前,手指在物理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滚动过加密协议和频段列表。“第三区的对外主天线阵列,设计上是定向对准‘秦岭一号’主控塔的。他们只接收来自我们最高指挥层的加密广谱指令,像心脏只接收大脑的信号。”他调出一个波形界面,“但任何接收器都有泄露。如果你知道接收器的精确谐振频点,理论上可以‘蹭’进一个极窄带的、非协议的数据包,小到可能只是一串状态码。” “你知道频点吗?” “我不知道。”徐工看他一眼,“但‘伏羲’阵列保存了所有大型避难所建设时的原始技术蓝图。包括他们天线的理论谐振参数。”他又开始敲击,“不过,就算成功注入一个询问数据包,他们也没有义务回复。而且……” “而且?” “而且如果他们的系统管理员足够警惕,可能会把这种未授权探询视为安全威胁,甚至触发屏蔽。”徐工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你还要试吗?” 岳坤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频率数字。它们代表某种可能性,微小、脆弱、可能带来反效果的可能性。他想起林梅最后那条信息:“带小雨先撤,我值班结束后跟上。”想起小雨把黏土太阳塞进他行李时说:“爸爸,把这个带到天上,和真的太阳比比看!” “试。”他说。 徐工按下回车。 阵列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那是大功率发射器电容充电的声音。屏幕上,一个极窄的频带被锁定,一串十六进制代码被调制、放大、注入。整个过程只持续了2.3秒。 然后,寂静。 徐工调大了接收增益。背景噪声的嘶嘶声中,只有基地自身电磁环境的杂波。 岳坤盯着屏幕,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缓缓下沉。他早该知道,希望从来不是这样廉价的东西—— 滴。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淹没在噪声中的单音脉冲。 徐工迅速操作,将那一秒的音频数据提取、滤波、放大。波形显示,那是一个标准的自动化信标响应:一个短促的载波脉冲,后跟三个衰减谐波。模式识别引擎几乎立刻给出解读: 【收到未协议询问。响应:自动化状态信标(序列号AX-3317)。源:东海第三区主天线次级谐振回路。信标内容:设施结构完好性 > 95%;核心维生系统运行;能源储备:67%;外部对接端口状态:待机。】 没有人员状态,没有生命读数,只是一台机器在说:我还活着,还能运转。 但岳坤闭上了眼睛。那瞬间,他感到鼻腔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机器还活着,意味着那层合金和岩石之下的空间,仍有空气、温度、重力。意味着可能性还未归零。 “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徐工关掉发射器,“他们的主控AI识别出这是非授权信号,所以只给了最基础的硬件状态回复。没有封锁我们的频段,已经算客气。” “够了。”岳坤睁开眼,声音稳了些,“谢谢您,徐工。” “不用。下次来,带点***片,库存快没了。”老人摆摆手,重新俯身到他那台设备前,仿佛刚才那2.3秒的越界通讯从未发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返回居住区的轨道车上,岳坤低头看着手腕上的表。在“伏羲”阵列那微弱的指示灯下,他刚才偶然注意到,“归”字表盘边缘,有一圈极细微的、不同于普通玻璃的反光。他用指甲轻轻划过,触感有极其轻微的阶梯状——不像是雕刻,更像是某种……微型接口的防护盖? 他将手表凑近眼睛,在车厢晃动的光影中仔细辨认。是的,“归”字笔画末端的凹陷处,有一个直径可能不足0.5毫米的微型孔洞,被一层透明密封胶覆盖。若非特定角度观察,根本无从察觉。 父亲从未提过这个。父亲只是在他入选空间站项目那天,摘下这块戴了三十年的表,塞进他手里:“别忘了回家的路。”那时岳坤以为这只是感性的比喻。 现在想来,“归”字本身,就是提示? 轨道车到站。岳坤刚走出车厢,就见到一名穿着基地安保制服的人站在通道口,手里拿着平板。 “岳坤顾问?”对方确认身份,“通知:根据交叉技术巡查制度,你已被随机分配参与明日对‘盘古’地心钻探区的例行巡检。时间:上午八点。集合点:C3层装备室。请着基础防护服,无需携带特殊工具。详细任务简报已发送至你的终端。” “盘古区?”岳坤想起苏妍之前隐约提过,那里保存着整个东亚地区最详细的地质构造图。 “是的。‘盘古’负责地下空间勘探和地热能开发。”安保人员点头,“巡检主要是为了熟悉基地全貌,促进跨部门协作。祝顺利。” 通告完毕,对方转身离开。 岳坤回到个人舱。他先将破碎的黏土太阳从密封袋中取出,把几块较大的碎片在桌面上拼合——仍然是个残缺的圆。然后,他将父亲的手表放在旁边。 一旧,一新。一破碎,一完整。一个象征着他失去的天空,一个可能隐藏着他尚未理解的地下图钥。 他躺在床上,盯着舱室顶部那盏模拟天窗的灯。灯光渐暗,进入夜晚模式,投射出虚假的、永远不会再见的星空。 岳坤想起陈铭的话:“天上的太阳碎了。” 是的,碎了。那个给地球生命的恒星,正在用死亡过程抹去它赋予的一切。而人类躲入地下,像受伤的动物蜷缩进岩缝。 但动物只是等待。人类会挖掘。 他侧过身,看着黑暗中隐约的手表轮廓和黏土碎片。 天上的太阳碎了,地下的路,必须自己走出来。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像经过算法补偿后稳定的磁场线。寻亲不再只是情感驱动,它必须成为行动。如果常规通讯断绝,那就找到其他路径。如果“盘古”区有详细的地质图,那么也许——只是也许——那些岩层之中,有通道、有裂缝、有前人未标注的网络,可以连接这里与东海之滨。 他闭上眼睛,睡眠如沉重的岩石压下。在梦境边缘,他仿佛听见了那0.1Hz的地球心跳,稳定、低沉,如同一个巨大生命体的脉搏。而那心跳深处,似乎还有另一种节奏,更微弱,更隐秘,像埋藏千年的密码,等待被听到。 第五章 深渊之上 设备间的灯光白得刺眼。 岳坤把最后一道密封环拧紧时,听见“咔”的轻响。防护服内衬的冷却管开始工作,细微的凉意从后背脊椎两侧蔓延开来。 “通讯测试。”站在对面的装备员敲了敲他头盔侧面。 “收到,清楚。”岳坤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头盔里回荡,有点陌生。 “记住三件事。”装备员竖起三根手指,“第一,跟紧雷工,别落单。第二,别碰任何发红发烫的岩石表面。第三,如果头盔报警冷却系统过载,立刻撤离。‘盘古’区的热害不是开玩笑的。” 岳坤点头。他环视四周——这次下探的五人小队已经整装完毕。除了他,还有“女娲”区派来的生态研究员,一个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岁的“大禹”水循环技术员。带队的是“盘古”自己的人:向导雷刚,身材敦实得像截老树桩,脸上有被高温蒸汽燎过的旧疤痕;还有个抱着数据板的地质记录员,一直低着头核对什么。 “都齐了?”雷刚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常年在地底工作的人特有的粗粝质感,“走,带你们见见真正的地球。” 他们走进的电梯和基地里常见的完全不同。门是厚重的多层合金,闭合时发出沉闷的液压声。外界的声响——通风系统的低鸣、远处隐约的人声——瞬间被隔绝。 “当前深度,负六百米。”雷刚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钮,“启动下降程序。全程大约四分半钟。” 电梯动了。 不是平稳下落,而是一种带着轻微颠簸的持续加速。失重感抓住胃部往上提,耳膜因为压力变化嗡嗡作响。岳坤侧过头,透过观察窗往外看。 最初几十秒,窗外是人工开凿的规整井壁,照明灯带连成流淌的光河。接着,井壁变得粗糙,露出岩石原本的模样——深灰、铁黑、暗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偶尔有晶簇在灯光下闪过细碎的反光。越往下,岩石颜色越深,观察窗边缘的温度计数字开始跳动上升。 “我们现在穿过的是古沉积岩层和变质岩带。”地质记录员平静地解说,“注意看,接下来会进入更古老的结晶基底,热流值会显著升高。” 岳坤其实不太懂什么是“结晶基底”。他只能看见窗外的岩石在持续下坠中变得模糊,颜色越来越深,像融化在黑暗里的墨。 电梯震动了一下,速度放缓。深度计的数字最终停在“-2350”。 门开了。 热浪迎面扑来。 即使隔着冷却系统,岳坤也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辐射热。他迈出电梯,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地下基地”。 这是一个巨大到让人眩晕的天然洞窟,人工照明只能勉强勾勒出它轮廓的十分之一。洞顶高得隐没在黑暗里,无数冷凝管道像倒挂的钟乳石垂下,滴落着乳白色的液体。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面罩内侧迅速凝结雾气。 远处,三台如同史前巨兽般的钻探平台正在工作。每台都有五层楼高,巨大的钻头缓慢旋转,深入下方暗红色的井口。机器轰鸣在洞窟里回荡成持续的低音,震得人胸腔发麻。钻头带出的碎石哗啦啦倾泻到传送带上,蒸腾的热气在灯光下扭曲上升。 而在更深的阴影里,岩壁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微光——那是地热,从地球心脏渗出来的余温。 “欢迎来到‘炎庭’,‘盘古’计划的主作业区。”雷刚走在前面,靴子踩在潮湿的碎石地面上,“跟着我,踩黄线走。不要离开安全通道,不要触碰任何岩体,不要直视地热溢出口——红外辐射能在一分钟内灼伤视网膜。” 小队排成一列,沿着狭窄的通道前行。岳坤看见穿着臃肿银色隔热服的工作人员在机器间忙碌,机械臂抓起巨大的钻头齿冠进行更换。一辆重型运输车隆隆驶过,车上固定着一截直径超过一米的圆柱状岩石,断面在灯光下呈现出复杂绚丽的晶体层叠结构。 “那是刚取出的深部岩芯,从地下五千米提上来的。”地质记录员说,“我们要去的资料库在侧翼,环境相对好一些。” 资料库是一个在岩壁上开凿出的宽阔空间。温度确实低了几度,但依然闷热。强力通风系统持续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房间两侧立着高耸的存储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二十多米高的洞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岩芯样本、矿物标本,以及成排的老式数据存储阵列——在地底这种强电磁干扰环境,早期的模拟记录只能用这种物理介质保存。 “交叉巡检的规矩。”雷刚指了指房间中央几张厚重的金属工作台,“每人两小时,可以查阅非密级资料,内容需要和‘盘古’的研究方向相关。之后我带你们参观正在作业的钻探面。现在,自由活动。” 生态研究员立刻走向古生物化石数据库,水循环技术员去调取深部水化学分析报告。 岳坤走到一台终端前。屏幕亮起,他输入自己的权限代码。界面弹出,他犹豫了几秒,在搜索栏里敲下关键词:“东海区域”、“深部构造”、“历史勘探数据”。 检索结果刷出长长一串。大多是学术论文标题、工程报告名称,充斥着岳坤看不懂的专业术语。他快速浏览,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突然,他停住了。 列表里有一个条目,标题相对直白:《东亚岩石圈深部疑似连通结构理论模型汇编(基于多源异构数据)》。 他点开。 里面是数百份图纸和文档的索引。岳坤一页页翻过,大多是复杂的地球物理剖面图、等值线图、三维渲染模型——对非专业的人来说,这些图像就像抽象画,能看出形状,但读不懂含义。 直到他翻到其中一张图。 那是一张合成图,把整个东亚地区地下五十公里范围内的多种探测数据叠在一起。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岩石物理性质——密度、波速、电阻率。而在这些色彩斑斓的背景上,有几条用显著虚线标注的、蜿蜒贯穿整个区域的“带状”异常。 图的标题很谨慎:《推测的深部高导/低阻异常带分布(连通性未经验证)》。 图例说明写着:“虚线区域表示根据历史地震波走时异常、大地电磁测深数据反演推测的可能存在局部熔融或高压流体的地带。该模型仅为理论推演,缺乏直接钻探验证。” 岳坤的呼吸变轻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条虚线。它从代表秦岭山脉下方的区域起始,呈舒缓的波状向东延伸,穿过整个华北地区,最终抵达东海陆架边缘。在虚线尽头,有一个清晰的星标。 星标旁的标注是:“东海三号深部观测站(现‘东海第三区’主体结构上方)”。 地脉通道。 一个仅仅存在于理论模型中,用“推测”、“可能”、“未经验证”这些词包裹着的——希望。 岳坤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尝试调取这张图的详细分析报告和原始数据,但屏幕弹出提示:“该条目关联‘盘古’计划内部研究备忘录,访问需二级专项权限或现场高级研究员临时授权。” “你对‘秦岭-东海深部走廊’的模型感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岳坤转身,看见一位头发灰白、戴着厚眼镜的老者站在不远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手里端着个老式保温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上的图。 “我是岳坤,‘后羿’工程的。”岳坤简单介绍,“来学习的。” “我知道你。解决了‘地磁耦合扰动’的那个空间站科学家。”老者微微点头,走过来伸出手,“秦海川,‘盘古’计划深部构造课题组的。这张图……是我们课题组十多年前做的一个推演。” “推演?”岳坤重复这个词。 “嗯。”秦海川走到旁边另一台终端前,熟练地调出几份文件,“你看,我们整合了七八十年代几个超深钻项目的岩芯数据和地温测量结果——就像用一根极长的探针刺进地球,测量某个点的温度和压力。” 他切换页面:“然后加上九十年代以后区域地震层析成像的反演结果——你可以理解为用成千上万次地震波当‘X光’,给地球内部做CT扫描,得到大致的结构影像。” 再切换:“还有零散的历史矿井突水、瓦斯异常涌出记录,这些是现场的直接证据,但非常局部。” 秦海川把几份文件并排显示在屏幕上:“我们把这些来源不同、精度不同、时空分辨率都不同的‘碎片信息’,用数值模型融合、插值、解释,试图勾勒出地下深部可能存在的、相对‘软弱’或‘活跃’的带状结构。我们当时开玩笑,叫它‘地球的经络猜想’。” 他的语气平和,但透着学术工作者的严谨:“当然,它始终只是个猜想。我们从未,也无法真正挖到那种深度去亲眼看看。后来……你也知道,世道变了。这类需要长期投入、短期看不到应用价值的基础研究,优先级一降再降,最后基本停滞了。” 岳坤盯着屏幕。他听懂了——这不是地图,这是用各种间接证据拼凑出来的“嫌疑犯画像”。可能有这么个东西,也可能没有。可能长这样,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所以这些虚线……”岳坤指了指图上那条贯穿东西的异常带,“很可能根本不存在?” “我不能说‘不存在’。”秦海川严谨地纠正,“我只能说,它们代表了多种地球物理数据中观测到的‘异常信号’。至于这些异常信号到底对应什么实体地质结构?是连续贯通的流体通道,还是孤立的熔融体?是稳定的长期构造,还是瞬态的活动现象?我们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岳坤因操作终端而露出的手腕上——那块老式机械表的表带从防护服袖口露出一截。 秦海川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回忆和某种确认的神情。老人的视线在表盘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看向岳坤的脸。 “这块表……”秦海川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能让我看看表盘吗?” 岳坤解开袖口的固定搭扣,露出手腕。 秦海川没有接过去,只是凑近,仔细审视表盘,尤其是那个篆刻的“归”字。他的呼吸变得很轻,看了足足十几秒钟,才直起身,靠在一旁的金属桌沿上。 “老岳的‘钥匙’。”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居然真传下来了。” 岳坤感到喉咙发紧:“您认识我父亲?” “岳明远教授。”秦海川的目光变得悠远,“当然认识。他是极少数认真对待我们这个‘深部经络猜想’的圈外人。大概……八年前?他借调到‘盘古’待了两个月。不是为了传统地质研究,是为了验证他那个‘地壳-上地幔甚低频谐振腔通信’的假说。” 记忆的碎片被点亮。岳坤想起来,父亲那段时间经常出差,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岩石粉尘的味道,但眼睛总是亮的,说话语速也比平时快。 “他认为,”秦海川继续说,“地球内部存在天然的、极其稳定的超低频驻波,就像一口巨大的钟被敲响后的余韵。如果能识别、调制这些波,理论上可以进行超远距离、极低功耗的信息传递。他称之为‘地球本身的通信网络’。” “这块表,”秦海川指向岳坤的手腕,“是他当时制作的便携接口之一。‘归’字笔画末端,有一个微米级的电接触点,对吧?那不是装饰。那是为了适配‘盘古’早期那批模拟信号地面站的数据读取端口。那些老设备能直接输出未经数字滤波和压缩的原始宽频地震检波器信号。老岳认为,只有在这种最‘原始’的数据流里,才可能捕捉到他理论中的‘地球本底谐振’。” 逻辑的链条扣合了。 手表不是纪念品,是工具。父亲追寻的并非地理路径,而是地球自身的“声音”。 “他当时……有什么发现吗?”岳坤问。 秦海川摇头:“权限只开放了很短一段时间。他采集了相当规模的连续波形数据,还没来得及深入分析,项目就因为资源调整中断了。他被紧急召回参与‘天穹’系列的总体设计。至于那些原始数据……”老人摊手,“应该还封存在老式线性磁带库里,但解读需要的参数和算法……可能在他的私人笔记里,或者,就编码在这块表关联的某个加密存储区里。” 他看向岳坤,神情转为严肃:“年轻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查询这张图。但如果……你是因为父辈的关联,或者任何其他原因,开始考虑这些‘虚线’所代表的实际可能性——” 秦海川停顿了一下,选择着措辞。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基于不完整数据的科学假说,不是勘探蓝图。深部地质环境……不是人类应该去的地方。极端温压、活跃的流体-岩石相互作用、无法预测的应力释放……那是个连机器都很难存活的世界。” “如果,”岳坤缓慢但清晰地问,“如果这些虚线表征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条,存在万分之一的概率,构成了某种可供穿越的路径呢?如果它真的在物理上连接了两个点,比如这里,和东海第三区的下方?” 秦海川沉默了。 资料库里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持续的微弱气流声。远处隐约传来钻探平台的轰鸣,隔着厚重的岩层,闷闷的像地底传来的心跳。 “那么,”老人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它也不会是平坦的‘隧道’。那更可能是一条动态的、充满相变和化学反应的‘地质动脉’。压力梯度会驱动超临界流体喷溢,温度波动会引发围岩脆性破裂,流体的化学性质可能具有强腐蚀性。更重要的是——” 他直视岳坤的眼睛。 “——我们没有任何直接的观测证据,证明其连续性和稳定性。没有。一点都没有。” 秦海川伸手,轻轻拍了拍岳坤的肩膀。 “保留这张图吧。作为对岳教授学术追求的纪念。但不要把它当成地图。真正的深渊……不提供道路。它只呈现存在的本身。而人类的理解,还远远不足以安全地行走其中。” 老人说完,端起保温杯,转身走向资料库深处。那件洗旧的实验服下摆轻轻摆动,消失在两排高大的岩芯存储柜之间。 岳坤站在原地。 他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又抬头看看屏幕上那条蜿蜒的虚线。它在复杂的彩色剖面图中显得如此纤细,如此脆弱,如此……不确定。 假说。模型。未验证的猜想。 父亲,你寻找的是地球的“低语”。 而我,需要找到一条“路”。 即便那路只存在于理论和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巡检的后半程,岳坤有些心不在焉。 他跟着队伍参观了一个正在作业的钻探面。站在距离钻台三十米的观察区,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辐射。机器轰鸣震得脚下的钢板都在微微颤动。工作人员穿着臃肿的隔热服,在机械臂辅助下更换磨损的钻头齿冠——那些特种合金制成的齿冠,在深部高温高压环境下,平均使用寿命只有四十个小时。 岳坤看着那截刚从五千米深处提上来的岩芯。暗黑色的基岩上,镶嵌着亮蓝色的脉状矿物,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地质记录员介绍说,这种矿物只在极端温压条件下形成,它的出现意味着钻头已经触及了常规地壳之下的“异常带”。 异常带。 岳坤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返程的电梯上升时,超重感取代了失重。当电梯门再次开启,重新呼吸到基地上层经过严格温湿度控制的空气时,岳坤竟产生了一丝短暂的恍惚。 好像从一个蛮荒的、活着的异界归来,回到这个精致但脆弱的人造茧房。 他回到个人舱,关上门。 舱室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细微的嘶嘶声。 岳坤在终端前坐下,调出那张“深部异常带”理论图。他把图像放大,盯着那条从秦岭延伸到东海的虚线,看了很久。 然后,他新建一份文档。 标题:《关于参考历史地球物理模型开展潜在地下路径可行性预研的初步申请》。 他不能直接说“我要去找路”。他必须遵循科研规范,从学术角度出发,申请调阅父亲当年的原始波形数据,验证手表接口的有效性,对那条特定的“异常带”进行有限的最新数据复核。 这是程序的第一步。 必须有合乎规范的第一步,后续的步骤才有可能获得授权。 他开始起草申请。措辞严谨,逻辑清晰,引用规范。他写了自己在“后羿”工程的工作,写了在“盘古”区的见闻,写了对手表潜在功能的推测,写了那条虚线的理论意义。 但他没写妻子和女儿。 没写那个破碎的黏土太阳。 没写每个夜晚闭上眼睛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 那些是他的燃料,不是申请的理由。 窗外,基地的模拟昼夜系统正将光线缓缓调暗。淡蓝色的“天光”逐渐染上暮色,最后沉入深蓝。 而在脚下两千三百五十米的深处,在岳坤刚刚离开的那个灼热、潮湿、轰鸣不止的世界里,钻头仍在持续不断地向地球更幽暗的内部挺进。 索取着热量。 也索求着理解。 岳坤写完申请的最后一个字,保存,加密,提交。 系统提示:申请已进入审核队列,预计处理时间24-72小时。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手腕,看着父亲留下的表。 表针早就停了,凝固在某个无法对应任何意义的时刻。但那个“归”字,在舱室顶灯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父亲,你留给我的,从来不是一块计时器。 岳坤摘下表,把它放在桌上。旁边是那个装着黏土太阳碎片的密封袋,还有终端屏幕上那条静止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可能的虚线。 深渊的图景已映入脑海。 而求证与抉择的道路,正从这间六平米的舱室,开始延伸。 第六章 神说,要有光 主控室里的空气像凝固的胶体。 倒计时归零前的那十秒钟,岳坤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站在控制台侧后方,视线扫过苏妍绷紧的肩膀,扫过操作员们死死盯着屏幕的眼睛,最后落在观察窗外那个巨大的银白色球体上。 “点火。” 苏妍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人类。她按下红色按钮。 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光来了。 不是缓缓亮起,是炸开。实验腔中心那个点瞬间变成一颗微缩的太阳,蓝白色的光芒透过层层过滤的观察窗,依然刺得人眼睛生疼。岳坤下意识眯起眼,视网膜上残留着那团等离子体剧烈扭动的影像——它想逃,想挣脱,想爆炸,但被无形的磁场死死箍住。 零点一四秒。 光芒熄灭。数据洪流在屏幕上狂泻。 控制室里死寂了三秒。 接着,掌声、欢呼、哽咽声轰然炸开。有人把安全帽扔向天花板,有人抱着身边的人拼命摇晃,有人瘫在椅子上捂着脸。苏妍转过身,背靠着主控台,她看着这场面,嘴角在抖,然后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岳坤也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感到胸腔里那根绷了三十多个小时的弦,终于松了一点点。 “我们做到了……”苏妍抹了把脸,声音嘶哑,“真的做到了。” 陈铭的声音从轨道传来,带着罕见的情绪波动:“秦岭,数据已接收。约束时间零点一四秒,峰值温度一亿零七百万度,能量增益因子……初步计算超过一点一。恭喜。人类在地心深处点燃了第一把火。” 控制室里的欢呼声更响了。 岳坤走到苏妍身边。她想说什么,但终端屏幕上跳出的一个紧急通讯请求打断了她。是材料组的吴工。 “苏工,数据出来了,有点……”吴工的脸出现在分屏上,苍白得吓人,“情况不太好。” “说。”苏妍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吴工调出一组对比图像。左边是点火前的第一壁材料扫描,右边是点火后的。他把几个区域放大到极限。 细密的裂纹。蛛网状,遍布表面。在一些区域,材料甚至出现了微米级的侵蚀坑。 “辐照损伤。”吴工的声音在抖,“中子通量……比我们所有模型预测的高出一个数量级。能谱也不对,太硬了。现有材料扛不住。” 苏妍的手指攥紧了操作台边缘:“损伤程度?” “按这个速率……”吴工调出模拟曲线,“最多三次同等测试,第一壁会出现结构性穿孔。通俗点说——会炸。” 欢呼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控制室里只剩下通风系统的低鸣。 “解决方案。”苏妍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有。”吴工立刻调出另一份文档,“掺入铼-187同位素。它能改变材料晶格对高能中子的响应模式,相当于给装甲加一层‘偏转盾’。” 希望刚燃起一丝火星,吴工接下来的话就把它浇灭了。 “但铼-187的全球已提纯库存……”他调出一张地图,光点闪烁,“绝大部分在这里。” 东海第三区。深部战略物资储备库。 那个光点的坐标,岳坤太熟悉了。过去十几个小时里,他在“盘古”的资料库里,在那张地质图上,看了无数遍。 控制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转向他。 那些目光里有错愕,有同情,有茫然,然后渐渐变成某种沉重的、复杂的情绪。 苏妍第一个开口,声音很轻:“岳坤……你之前提交的预研申请,是关于寻找通往第三区的路径,对吗?” 岳坤点头。喉咙发干。 “因为你的家人?”她问。 “妻子和女儿在那里。”岳坤说。 控制室里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陈铭的声音再次切入,这次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岳坤,我需要你确认——你掌握的那条‘路径’,具体是什么情况?” 岳坤深吸一口气,走到主控台前,调出他保存在个人加密区的文件。那张“地脉通道”理论图出现在大屏幕上。 “这是‘盘古’区保存的一份历史推演模型。”他指着那条从秦岭延伸到东海的虚线,“基于多种间接地球物理数据推测的深部异常带。它可能代表一条相对薄弱、富含流体的地下通道,也可能什么都不代表。连通性未经任何验证。” 他调出另一张图片,是手表的高清扫描图,放大“归”字下的微型接口。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根据‘盘古’地质学家秦海川的辨认,这是一把‘钥匙’,能接入早期深部探测设备的原始数据端口。我父亲生前在研究利用地球深层谐振进行通信的可能性,这块表可能是他读取特定信号的接口。” 最后,他调出第三区的结构示意图,标出储备库的位置。 “铼-187库存在这里。而根据这份地质模型,如果这条虚线通道真的存在,它的东端出口……就在这里附近。” 岳坤停顿,环视控制室。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我们需要铼-187拯救‘后羿’。铼-187在第三区。理论上可能存在一条地下通道连接我们和第三区。而唯一同时见过这条通道模型、拥有可能用得上的‘钥匙’、并且清楚第三区精确结构的人——是我。”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砸在控制室的地板上。 沉默蔓延。 然后,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是基地指挥部的王部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一直负责后勤与安全。他之前没说话,此刻站起来,脸色严肃。 “岳坤博士,我理解你的个人情况,也理解‘后羿’的重要性。但你是国家顶尖的空间科学专家,是解决‘地磁耦合干扰’的关键人物。让你去执行一次成功概率未知、危险系数极高的地下勘探——”他摇头,“这是不合理的资源分配。我们可以派专业勘探队去。” “王部长说得对。”另一位指挥官附和,“岳博士应该留在基地,提供远程技术支持。勘探队可以携带通讯中继,实时传输数据,由岳博士在这里分析指挥。” 提议听起来很合理。 苏妍却突然开口:“行不通。” 所有人都看向她。 “为什么?”王部长皱眉。 苏妍走到大屏幕前,调出“地脉通道”模型的详细参数。 “第一,这条‘通道’是理论模型,没有任何实地数据。它可能根本不存在,可能存在但形态完全不同,可能在某些区段是闭合的,可能充满高压流体和有毒气体。勘探队进入后,遇到的每一个地质决策点——往左还是往右,继续还是撤退,危险评估——都需要基于对这份模型的深刻理解,以及对地球物理信号的即时解读。”她看向岳坤,“这份模型的原始数据、推导逻辑、不确定性范围,只有岳坤完整研究过。更重要的是——” 她调出岳坤父亲的研究简介。 “——如果通道真的存在,并且与他父亲推测的地球深层谐振有关,那么岳坤手上的表,可能是唯一能在深处识别正确路径、避开共振危险区的工具。这东西,”她指着手表,“不是标准化设备,没有说明书。只有岳坤可能知道怎么用它,因为他继承了他父亲的研究思路。” 她转向指挥部成员,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时间。‘后羿’的第一壁还能承受两到三次测试。每次测试需要至少48小时的冷却和检修周期。也就是说,我们最多有六到九天时间。在这期间,勘探队要找到入口、深入未知地下、可能面临无数次路径选择、抵达第三区、定位并取回同位素、然后返回。” 她停顿,让这个时间表沉入每个人心里。 “一支对模型理解不深、没有专用识别工具的勘探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切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这等于让他们去送死,而且救不了‘后羿’。” 控制室里鸦雀无声。 王部长脸色铁青,但没再反驳。 陈铭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缓慢而清晰:“苏工程师的分析符合逻辑。但还有一个问题:岳坤博士,你是一名科学家,不是探险家,也不是士兵。地下勘探需要体能、野外生存技能、危机应对能力。你具备这些吗?” 岳坤沉默了几秒。 “不完全具备。”他诚实地说,“但我有必须完成的理由,这也许能弥补一些经验缺口。而且——如果指挥部批准这个计划,我需要一支小队。一名熟悉地下作业的地质学家,一名工程与生存专家,也许还需要一名医疗兵。我来提供知识和目标,他们提供专业技能。” 他看向苏妍,又看向指挥部。 “我不会说我有把握。事实上,根据秦海川教授的警告,这条‘路’很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是一条死路。但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等待,六到九天后,‘后羿’就会彻底失去修复价值。而我们都知道,‘后羿’不只是能源——它是地下一千两百米深处,所有人还能坚持下去的‘光’。” 他调出刚才点火测试的录像,那零点一四秒的蓝白色光芒,定格在屏幕上。 “这团火,不能灭。” 长久的沉默。 王部长最终叹了口气,坐回座位。“我需要一份详细计划。人员配置、装备清单、风险评估、应急预案、折返时间点……所有细节。” “我正在起草。”岳坤说。 “二十四小时内提交。”陈铭的声音传来,“如果计划通过,基地会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但岳坤,你必须明白——一旦进入那条通道,我们几乎无法提供实时支援。你们将真正意义上……独自面对黑暗。” “我明白。”岳坤说。 “还有一个问题。”苏妍突然说,她看着岳坤,“如果……如果你在下面,用手表探测到了信号,但那信号指向的方向,和你家人的位置不一致呢?如果科学判断和个人情感冲突,你怎么选?” 这个问题很残酷,但必须问。 控制室里所有人都看着岳坤。 岳坤闭上眼睛。他想起林梅最后发来的信息,想起小雨捏的黏土太阳,想起父亲手表上那个“归”字。 然后他睁开眼。 “我的首要任务是取回铼-187,拯救‘后羿’。如果路径出现分歧……”他停顿,声音有些哑,“我会优先选择最可能完成任务的路。这是我的责任。” 他说的是真话。但每个人都听出了话里那丝痛苦的挣扎。 苏妍点点头,没再追问。 “散会。”陈铭说,“二十四小时后,决策会议。岳坤,抓紧时间。” 控制室里的人开始陆续离开。没有人再欢呼,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低语。 岳坤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团定格的蓝白色光芒,然后关闭了终端。 他回到个人舱时,基地的模拟天光已经彻底暗下,进入“深夜”。 坐在终端前,他打开三个窗口:家人的照片、地脉通道模型、第一壁的损伤图像。 然后他新建文档,标题输入:“‘归途’计划可行性报告”。 他开始打字。第一部分:任务目标与必要性。他详细阐述了“后羿”的材料危机,铼-187的不可替代性,以及时间窗口的紧迫性。 第二部分:理论依据与独特优势。他列出三条: 他是唯一完整研究过“地脉通道”模型并理解其不确定性的人。 他拥有可能关键的专用识别工具(手表),且是唯一可能操作它的人。 他对第三区结构的了解和个人动机,将成为极端环境下持续执行任务的内驱力。 第三部分:风险评估与应对。他诚实写下所有可能性——通道不存在、通道危险无法通行、第三区已损毁、手表无效、小队伤亡…… 第四部分:人员与装备需求。 他写了整整四个小时。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依然漆黑。基地的“夜晚”很长,长得让人心慌。 岳坤保存文档,加密,提交到指挥部的审核队列。 然后他打开通讯界面,找到那个很久没有点开的、属于林梅的私人频道。上次联系还是灾难前三天,她发来小雨在幼儿园运动会的视频。 他看了三遍那个视频。小雨跑得很卖力,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最后拿了倒数第二,但还是笑得特别开心。 岳坤开始录音。 “小梅,小雨。是我。”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录音提示灯开始闪烁。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可能很久以后才能听到,也可能永远听不到。但我必须说。” “基地这边,我们刚刚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在地底下,点燃了一小团‘太阳’。虽然只亮了零点一四秒,但它证明了,我们还有希望。” “但现在遇到一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而那种东西……恰好在你们所在的第三区。更巧的是,我发现了一条可能存在的、从我们这里通到你们那里的地下通道。只是‘可能’。” 他声音低下来。 “所以我可能要过来一趟。带着任务,也带着……私心。” “如果你们收到这段录音,不要回,不要做任何事。节约电力,好好活着。” “等我。” 他结束录音,设置为延迟发送,触发条件:如果他七十二小时内没有手动取消。 然后他关掉终端,躺到床上。 黑暗中,他想起父亲把手表递给他时的眼神。那不是告别,是托付。 父亲,你留给我的,从来不是一块表。 是一条路。 一条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我必须去走的路。 因为如果我不走,我们刚刚点起的那点光,很快就会熄灭。 而如果那光灭了,就算我能活着见到她们……我们又还能在这个黑暗的地底,坚持多久? 岳坤闭上眼睛。 二十四小时后,决定命运。 第七章 无声者 决议通过的电子印章在屏幕中央亮起猩红光泽时,岳坤感到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冰冷的重量沉入胃底。 “有条件批准”四个字后面跟着长达二十七条的附属条款,在个人终端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滚动。陈铭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千钧:“岳坤,‘归途’计划授权生效。条件清单已同步至你的指挥权限。基地能给你的所有支持,都在里面了。现在,去把‘光’带回来。” 通讯切断。 岳坤坐在骤然寂静下来的个人舱室里,目光扫过那些条款。 第四条:队伍规模上限四人(含指挥官)。 第七条:装备配给按《极限环境生存最低标准(第七版)》执行,不设冗余备份。 第十三条:每日00:00至00:30为强制通讯窗口,需通过地质结构尝试发送谐振定位脉冲,基地不保证接收与回复。 第二十一条:总任务时长不得超过504小时(二十一天),超时即启动‘寂静’协议,视为全员失联。 第二十七条:最终解释权与强制终止权归秦岭一号基地指挥部所有。 每一条都是枷锁,每一条也都是生存概率公式计算后,勉强挤出的那一丝“可承受损失”。他关掉屏幕,舱内陷入昏暗,只有手腕上的机械表表盘,在阴影里散发微弱的淡绿色荧光。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父亲留下的,不止是这块表。还有那深植于脑海、几乎成为本能的一套思维模式——在绝境中寻找那唯一理论上存在的路径。岳坤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节奏与心跳同步。他在脑海中复现父亲论文里的那些地质剖面图、谐振波在复杂介质中的衰减模型、以及那块手表在“盘古”深处被特定频率激活时传来的、指向东海方向的微弱震颤。 通道是存在的。至少,一种允许特定频率谐振波以较低损耗传导的“地质结构”是存在的。这是科学假说,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这希望之上,压着三重现实:时间,资源,以及第三区那令人不安的“静默”。 “咚,咚。” 舱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进。” 苏妍侧身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屏幕亮着。“打扰了。但我觉得你需要立刻看这个。”她将平板递过来,脸上没有“后羿”点火成功时的振奋,只有深重的忧虑。 屏幕上是“伏羲”阵列监控中心传来的实时数据流,聚焦于东海第三区残存的自动化信标信号。代表基础能源水平的曲线本应是一条平滑缓慢的下降斜线,但此刻,在规律的坐标轴上,赫然出现了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凹坑”。 “时间点是昨天16:00,今天04:00,今天12:00。”苏妍的指尖划过屏幕,放大细节,“每次持续十秒整,能源水平瞬间下降百分之十五,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缓慢恢复到下降前水平的百分之九十八点三。误差范围在正负零点二以内。” 岳坤的瞳孔微微收缩。“规律性太强了。这不是故障或随机波动。” “对。这是程序行为。”苏妍调出另一份分析报告,“‘伏羲’的AI模拟了七种可能的设备故障模型和三种自然衰减模型,都无法复现这种波形。最接近的匹配项是——预设的极限节能协议。他们在执行一套极其严苛的能源配给方案:每隔十二小时,激活某个至关重要的高耗能系统十秒钟,可能是水循环的核心泵,也可能是空气处理系统的某个关键化学滤床,然后立刻强制关闭,让整个系统进入更深层次的休眠,以换取下一个十二小时的维持时间。” 她抬起头,看向岳坤,声音压得很低:“他们的‘深海静默模式’,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极端。这不是简单的休眠待机……这是在用精密的定时脉冲,对抗能源的彻底枯竭。每一次‘心跳’,可能都在消耗最后的储备。” 岳坤沉默地看着那三个刺眼的“凹坑”。那不是敌意的信号,甚至不是求救的信号。那是一个垂危躯体本能的生命体征显示,规律,脆弱,且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第三区没有“要挟”的资本,他们自身已站在了悬崖的最边缘。铼-187对他们而言,恐怕已不是“战略资源”,而是维系这套脆弱“生命维持脉冲”的、最后的可能性之一。 “这意味着什么?”苏妍问。 “意味着我们的时间窗口可能比计算得更紧。”岳坤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意味着,我们到达时,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基地,而是一个在生存极限上挣扎的幸存者集合体。获取铼-187的‘谈判’,将变成在对方生死线边缘的、极其残酷的资源再分配。” 这不是人与人的对立。这是生存需求与生存需求,在绝对匮乏条件下的残酷碰撞。是自然规律和技术瓶颈共同写就的死局。 “指挥部知道吗?” “数据刚刚解密完成,我是第一个调阅的。”苏妍关掉平板,“正式简报一小时后上传。王部长他们会看到,可以预见,反对声浪会再次高涨。” “计划不会改变。”岳坤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颈,“条件已经批准,只是执行难度系数变了。我们需要调整预案,尤其是与第三区接触时的应急预案。不能假设对方有完整的接待和协作能力。” 苏妍点头,随即递过另一份文件:“还有这个。你的小队成员最终名单和档案。” 岳坤接过。名单上除了他自己和苏妍(她的专业背景和坚持使她无可替代),第三个名字是赵铁军,后面跟着一长串简练的标注:前国家灾害紧急救援队精英分队指挥官,参与过十七次深层矿难及地震后复杂结构救援,拥有地质工程与紧急医疗双背景,心理评估显示其风险承受阈值极高,但在协议框架内行事风格极其严谨。 第四个名字是林雨。秦海川极力推荐的地质学家,二十七岁,博士学位,主攻方向是俯冲带流体运移与稀有元素富集机制,曾在东海第三区进行过为期三个月的实地地质填图。档案备注栏有一行小字:“曾与岳振华教授有学术通信,对其谐振探测理论有较深理解,主动申请加入。” 一支四人小队:理论导航、能源数据、生存救援、区域地质。一个在纸面上看起来精简到极致,也专业到极致的组合。 “赵铁军半小时后会在C3装备区等你,进行首次任务对接。”苏妍看了一眼时间,“林雨明天早上六点前报到。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初步磨合和装备熟悉。” “明白。” C3区位于基地最下层,毗邻“盘古”地热开采区的边缘。这里空气闷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臭氧味道。巨大的合金架上,分类摆放着各种岳坤叫不出名字的工程设备和探险装备。 赵铁军就在一排存放便携式地质雷达的货架旁。他背对着入口,正在检查一台设备的天线阵列。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他比档案照片上看起来更精悍。寸头,面部线条像是用岩刻刀削出来的,一道浅疤从左边眉梢斜向下,没入衣领。眼神平静,但岳坤能感觉到那种平静之下高度专注的审视,像雷达在扫描。 “岳博士。”赵铁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是长期在嘈杂环境中喊话留下的痕迹。他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旁边工作台上已经打开的一份厚厚的纸质文件——正是那份附有二十七条条件的计划书。“附录D,第十七款,关于‘通道理论不存在’情况下的强制折返程序,我有几个操作性问题需要明确。” 岳坤走过去。“请说。” 赵铁军用指尖点在条款上:“这里写,‘连续七十二小时无有效谐振信号增强,或遭遇不可逾越之自然障壁,经指挥官与安保专家共同评估后,应启动折返’。问题一,‘有效增强’的量化标准是什么?你的手表信号强度波动多少算‘增强’?问题二,‘共同评估’如果出现分歧,比如我认为该折返,你认为还能继续,裁决机制是什么?问题三,”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岳坤,“当出现‘灰色地带’——比如信号微弱波动,前方障壁看似可尝试突破但风险极高,而任务时间又所剩无几时,决策权重会向任务目标倾斜,还是向队员生存概率倾斜?”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钉在计划执行最脆弱、也最容易产生分歧的关节上。没有质问,只有纯粹的、基于专业经验的求真。 岳坤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问题一:信号强度波动超过基准噪声水平百分之七,并持续十分钟以上,视为‘有效增强’。具体数值可以由苏妍博士的设备实时监测。问题二:出现分歧时,以安保专家的风险评估为优先考量。我的指挥权不凌驾于你的专业判断之上。问题三,”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沉,“在‘灰色地带’,我的个人倾向是继续。但我受过的训练和这份协议要求我,必须将队伍生存置于首位。所以,我需要你的专业判断作为我个人倾向的‘刹车系统’。赵队长,在这个任务里,你的首要职责不是保障任务成功,而是保障这支小队在协议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活着回来。必要时,包括强制带我回头。” 赵铁军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钟,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直接检查他脑中的每一个念头。然后,赵铁军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清晰。”他收回手指,“那么,我们需要在出发前,将这份协议里所有‘共同评估’、‘协商决定’的模糊条款,全部转化为具体的、可操作的决策流程图和信号标准。每个人,包括那位还没到的地质学家,都必须签字确认。没有模糊空间,才能在没有后援的地底下活下去。” “同意。”岳坤伸出手。 赵铁军握住,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握持的时间恰到好处,传递出一种务实的认可。“我会在今晚草拟出流程图初稿。另外,根据我对条款里装备清单的理解,我们的负重和火力配置几乎无法应对中型以上的突发地质危机或……其他未知风险。我需要你知道并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的安全边际非常薄。” “我知道。”岳坤收回手,“我们是在赌一个理论。理论如果错了,再多的装备也只是陪葬。” 离开C3区,岳坤没有回居住舱,而是转向基地的中央档案库。他在一台可查询公共学术记录的终端前坐下,输入了“林雨”和“岳振华”两个关键词。 检索结果很快出现。有几篇联合署名的会议摘要,还有一篇正式发表于《地球物理学报》的论文:《谐振探测在裂隙介质中的信号衰减模型验证——以东海冲绳海槽区域为例》。通信作者是岳振华,第二作者就是林雨。 岳坤点开那篇论文。摘要显示,他们利用在第三区附近布设的临时探测器阵列,捕捉到了一次罕见的小规模海底慢地震事件,并成功记录到了伴随的、特定频率的谐振波信号衰减数据,验证了岳振华提出的一个修正模型。论文最后致谢部分,有一句:“特别感谢林雨博士在野外数据采集中的卓越工作与深刻见解。” 父亲从未在家里提起过这位合作者。但看论文发表时间,正是他去世前一年。那段时间,父亲总是风尘仆仆,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又出门,说是有“关键的野外验证”。母亲私下里抱怨过,说他把家当旅馆。现在想来,那些“关键的验证”,或许就与东海,与第三区有关。 岳坤关掉终端。父亲的世界,他从未真正走进去过。而现在,他却要沿着父亲隐约指出的方向,走向地心。 回到舱室,他收到了林雨发来的加密确认信息,只有一句话:“已接收任务简报,明早06:00时准时报到。愿科学指引前路。——林雨” 夜深了。 基地模拟的夜间照明调至最低,窗外(虚拟景观屏幕)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图景——那是灾变前最后一个晴朗夜晚,由“伏羲”阵列拍摄并存储下来的。如今,地表恐怕早已被狂暴的太阳风等离子体和尘埃笼罩,不见天日。 岳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物件。揭开布,里面是女儿小满用儿童黏土捏的“太阳”,圆滚滚的,涂着已经斑驳的金色和红色釉彩。旁边是一张用防水塑封膜仔细保护起来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妻子林静搂着他的胳膊,笑容温婉;小满骑在他脖子上,小手挥舞着,冲着镜头做鬼脸。背景是老家的山坡,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他看了很久,然后用最柔软的缓冲材料将它们包裹好,放入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高强度防水密封袋中。封口前,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一支笔,在密封袋内侧的空白标签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给静静和小满:如果迷路,这是我的坐标。” 他写下的是秦岭一号基地精确的地理坐标和深度。 然后,他将密封袋放入战术背心内层,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计划细节、第三区那规律的“心跳”波形、赵铁军尖锐的问题、父亲论文里的图表……最后,所有画面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手腕上传来手表秒针跳动的微细触感,和想象中,脚下无尽岩层深处,那可能存在的、幽暗通道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基地的广播系统传来低功率运行的轻微电流声,接着,柔和但清晰的女声响起,在每一间舱室、每一条走廊回荡: “所有人员请注意:” “‘归途’计划执行队成员,请于明日06:00时,在C3区集合点完成最终集结,接受出发前最后简报与装备配发。” “重复:‘归途’计划执行队……” 广播循环播放着。 岳坤睁开眼,舱内依旧昏暗。但他知道,夜晚结束了。 他起身,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个人装备。动作稳定,一丝不苟。 手表表盘上,荧光指针指向05:42。 距离踏入黑暗,还有十八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