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强军小卖部[年代]》
7. 军嫂
“嘀——嘀嘀——”
凌晨五点左右,紧急集合哨吹响。
冯小晴没有起床气,反而嘿嘿笑着醒。
能不笑么,昨晚发展的第一个客户李响同志,光一单就贡献了1000元,订购50瓶应季酸菜,买10赠1,优惠赠5瓶,共订购55瓶,并且豪爽地提前给了全款。
她这会口袋里躺着一千元现金呢。
按一瓶1千克计算,刨掉食材等费用,控制好成本,粗略纯赚700多元。
李响同志有望成为顶级VIP客户,值得好好维护。
被子一卷,准备继续睡,但是楼下的大嗓门可不让人安生。
“……讲一下,稍息,今天早上徒手越野,不携带任何装具,还有人拖拖拉拉,为什么不能在规定时间到位?嗯?!还要我请你们吗?在战场上慢一步,可能下一刻你们面对的就是敌人已经占据有利地形,把你们全体击毙;或者不能与友军汇合,造成战友严重伤亡,甚至,你们连逃跑都不合格,被敌人撵上,逐个击毙……”
冯小晴被吼得睡不着,索性披件衣服起床,瞅瞅大哥怎么发威。
天色尚早,是西北凌晨的深沉蓝灰调子,冯小晴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吹进屋,卷走融融暖意。
外面下着雪,微微风,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昏黄路灯下变作细小的光晕,落在树上、地上,以及集合的队伍中。
鲜艳的红旗静静伫立在队伍前方,战士们在雪中站得笔直,整个队伍异常安静,除了大哥严厉的训话,没有第二个声音。
“……我知道大家累,我们连的同志大多数要么刚从新兵连下连队,要么碰上试点,从其他连队融合到9连,训练任务重,病号包岗哨,要问辛不辛苦?肯定辛苦。”
“但越是辛苦,我们越要清楚,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1班长,你经验比他们丰富,跟大家分享一下,去年红日和,你们老部队遭受重创,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队列里,1班长声音洪亮,“报告连长同志,去年红日和,我所在的原部队因未能按时抵达指定作战位置,迟到半小时,被蓝军无人机侦察定位,随后对我部实施饱和式打击,短时间内战损超过70%,被导演部裁定丧失战斗力,退出战斗。”
冯连长点点头,目光锐利逡巡,“1班长说得很好!军事体能是一切技术的基础,协同配合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我们不仅自身打铁硬,更要意识到战斗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想要取得一场胜利,靠的是大家拧成一股绳,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人,协同一致,打出配合。”
“同志们,时间紧迫啊,月度考核、季度考核都在等着我们,我们旅即将迎来第一次军事训练等级评定和标兵连队的评选,7、8月还有演习,我们是新连队,没有老本可吃,没有失败的借口。”
“我们9连没有光辉的连史,不是红四连,不是英雄武侦连,更没有大功连队这样的荣誉称号,我们羡慕吗?当然羡慕。但羡慕没有用,荣誉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们要获得荣誉,9连能不能站稳脚跟,靠的是我们自己一手一脚打拼。”
“如果我们军事训练等级评定达到一级连队的标准,那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有资格,也有底气去承担更重要的任务。在优秀的连队里,你们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多的机会,你们的军旅生涯会更有价值。”
“大家有没有信心?”
整齐划一,气吞长虹,“有!有!有!”
“好,注意保持!全体都有,前后左右,拉开距离。”
“热身运动15分钟,预备——开始。”
队伍迅速拉开活动空间,队列不乱,在冯连长的带领下活动各个关节。
冯小晴一听这热身运动时长,就明白冯连长是真爱他的兵,有些军事主官为了赶训练进度或者怕麻烦,往往不太重视训练前的热身和训练后的放松,手下的兵很容易在长期高强度训练中落一身的毛病,比如她记忆中某位姓祝的连长,在这方面就不如冯连长。
十五分钟静悄悄过去,直到下面又传来拔高鼓劲的声音。
“万里长征第一步,9连没有孬种,大家跑起来!”
“听我口令,出发!”
冯连长一声令下,带头第一个跑,整支连队便如一条流动的游龙,跟随在他身后。
“一二一,一二一!”
红旗飘飘,嘹亮的口号声穿透了飘雪的凌晨,呼出的白气犹如一团弥散白雾,随着队伍向前翻滚。
天空依旧是深沉的灰蓝色调,路灯无法照拂更远的地方,他们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冯小晴趴在窗沿,听那些脚步远去,直至风雪掩盖。
她轻轻哈出一口白气,只觉寒意更深。
*
尽管是周六,但营区拉练的哨声此起彼伏,冯小晴干脆提前洗漱,避开水房使用高峰期,这样她还可以美美睡个回笼觉。
带上洗漱用品出了门,本以为这个点应该没人,没想到竟然有人跟她想到一块儿,水房里有个穿着棉睡衣、随意挽了个发髻的年轻女人正弯着腰,往一支小小的儿童牙刷挤牙膏。在她旁边,乖乖站着一个刚到她膝盖高的小号军装男娃娃。
听到背后动静,那年轻女人直起身,转头过来,有点惊讶地望着冯小晴。
冯小晴反应很快,扬起友善笑容,主动打招呼,“嫂子早,我是9连冯战南连长的妹妹冯小晴,你也起那么早呢。”
这位嫂子虽然眉宇间略有倦意,但五官清秀,气质温婉,看上去亲和力很高。
还没等自家妈妈说话,小军娃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冯小晴,脆生生地哇了一声,“妈妈,这个姐姐好漂亮呀!”
童言童语逗人乐,冯小晴弯下腰,跟小朋友对视,“哇,你也好可爱,嘴巴这么甜,长大了肯定不缺女朋友。”
年轻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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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被两人逗笑了,又仔细打量冯小晴几眼,顿时了然,“你就是小晴呀,我家老张昨天回来提起你,直夸你长得俊。哦,对了,我叫朱萍,是张治国的爱人。我家这小子叫张睿,小名睿睿。睿睿,快叫冯阿姨。”
她的普通话里有申城人的语系特点,很是好听。
睿睿乖乖喊了一声冯阿姨好。
朱萍心里暗暗点头,难怪营里那些单身汉想做冯连长的妹夫,姑娘着实长得灵光,只是怎么看都不像已经结婚生子的人,更像还在念书的大学生。
冯小晴笑着应了,拧开旁边的水龙头,开始接水。
朱萍一边把牙刷水杯给睿睿,一边不着痕迹端详冯小晴的身材,目光来回在那纤细的腰肢和轻盈的体态上停留,又是羡慕又是疑惑。
“小晴,你这身材可真好,怎么保持得这么苗条啊,我生了睿睿以后,腰上的游泳圈再没下去过,去健身房练都练不回去了。你有什么好方法,教教我呗。”
“嘿嘿,嫂子过奖了,我运动量一直挺大的,除了每天坚持跑步,还跟我爸的战友练过几年散打,打小攒下的童子功,没敢荒废。”
“呀,你爸也是军人啊?”
“哪里,大头兵一个,早退了,乡下种地呢。不过话说回来,嫂子你现在的状态特别好啊,微微的肉感,皮肤状态也很好,没必要担心太多‘游泳圈’啦。让健身教练帮忙安排一些加强核心力量的锻炼,或者深蹲这种复合型力量训练,比单纯练某个部位见效更快。”
看着朱萍眉宇间的疲惫,冯小晴心中泛起莫名感触。
她记得上辈子军改浪潮后期,8连长张治国通过考军校博士,提前离开撤编的120旅,故而聊着聊着,不由得多了几分关切,“嫂子有没有想过随军呀?一个人带娃怪辛苦的。”
朱萍闻言,笑容微淡,“嗐,现在风雨飘摇,说不准什么时候老张就下课了,尽量压力不要太大,我在申城的工作还算稳定,睿睿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再说了,大西北这个艰苦边远地区,我能找个什么好工作,孩子教育怎么办,家用完全指望老张吗?就算营里安排我去服务社工作,那么多嫂子呢,一个月能有多少工资?所以啊,就算老张情况稳定,我也不敢过来。”
朱萍娓娓道来,冯小晴也了解了更多情况。
军用服务社是部队的小卖部,从零食饮料香烟到正品军用鞋帽,无一不售,通常用来安置随军家属。人员方面没有定数,大一点的单位能安置十多个人。
朱萍是申城土著人士,张治国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对外汉语老师,房子工作户口全在申城,这次是趁着学校放假,特地带儿子过来一家团圆。
张治国作为艰苦边远地区的军官,工资和各类补助比内地同级别高多了,养家不成问题。朱萍选择留在申城教书,给孩子优质的教育环境,教师职业兼有寒暑两个假期,不耽误探亲,的确是务实之举。
8. 部队不养闲人
水房晨聊,冯小晴和朱萍彼此熟络不少,两人说笑着各自回了宿舍。
冯小晴美美睡了个回笼觉,直到门外响起时远时近的凌乱脚步声,方才醒来。
醒了不能到处乱跑,尤其是在无军人亲属陪同的时候,甚至,假如没有炮连那场意外,她突然到访没有提前报备,根本不能进营区住宿。
冯小晴知道部队纪律,故而只在房内活动筋骨,没有出门跑步锻炼。
上辈子她蜗居燕京地下出租屋大半年,心情压抑不说,更荒废了童子功,后续忙于创业,别说锻炼,就连睡个好觉都是奢侈。尽管后来事业小成,请私教恢复训练,但早已不复当初。
拳怕少壮,体能巅峰的黄金期,错过就是错过。
现下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后来多少金钱都换不回的宝贵状态。
她能清晰感觉到体内潜藏的力量,以及对身体细致入微的掌控感。
冯小晴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忆动作要领,除了开始略微生涩,待唤醒肌肉记忆,便顺畅无阻,一拳一脚,力量运用如喝水吃饭那么自然,丝毫不见滞涩。
身体逐渐舒展,尘封的记忆随之苏醒。
仿佛回到蝉鸣的盛夏,石榴树累累果实的影子印在地上,照拂着她,为她遮阴,她啃着蜜瓜,幸灾乐祸地瞧着那对父子。
庄户把式的习武场就是土院子,练功用的木桩立在沙土地上,太阳直射时,父亲严厉的呵斥声,和大哥反反复复无法达成的沉重呼喝声,以及拳脚激起的沙尘,会使整个院子泡在烈日的焦灼里。
那时的她总是不服气,苦苦偷学,记下那些口诀,然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费心学过的东西尽数抛诸脑后,汲汲营营,追求名利不休不止。
初心不正,武道已远。
练至汗水蒸腾,脸颊泛起红晕,正打算倒点热水洗把脸,房门外有人在喊。
“小晴开门,是我。”
冯小晴连忙拉开房门,只见大哥一身作训服,八一军帽下汗珠闪耀,左手提溜着一袋包子馒头,右手拎着一个多层保温饭盒。
“来,接一下,”冯战南看到冯小晴同样汗湿的脸,有点意外,“哟,锻炼了?”
“是啊。”冯小晴接过东西,入手沉甸甸的,随手放去会客室的桌上。
“可以啊,这些年功夫没落下,回头有空,咱俩练练,看你到什么程度了。”
“不用,我打不过你,你也甭点评我。”冯小晴实话实说,搁以前她好胜心强,说什么也要跟大哥比一场不可,但是她现在心态超好。
男女体力天生有差异,再说她刚捡回童子功,暂时没必要比,也比不过,做好自己即可。
冯战南意外地挑挑眉,“咦,这不像你啊。转性了,还是怕了?”
如果不是家里拦着,他肯定劝妹妹参军,去女子特战队待几年。
且不说性别、体力这些客观因素,单说那股子敢打敢拼的血性和绝不低头的战斗意志,许多训练场上嗷嗷叫的男兵都得靠边站。
曾经一点就炸、事事要强的妹妹主动承认“打不过”,这让他很意外,非常意外。
冯小晴毫不客气白他一眼,“这叫正确面对自己的能力,再说了,人会变,我长大了。”
冯战南闻言,定定看了她几秒,她竟有一种不常见的从容平和,还有些许圆滑世故,也许是真的长大了,燕京的大学和社会将她改变了。
从昨天见面开始,就一直存在的违和感,现在达到顶峰。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惋惜,她毕竟不是战士,他暗自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释然,“大姑娘了,挺好,保持状态。”
趁着她洗脸,他麻利地打开饭盒,里面是粥和各种小菜。
东西一一摆在桌面,冯小晴洗完脸过来一看,还挺丰富。
热气腾腾的玉米碴子粥金黄浓稠,温热的豆浆泛着独特的豆腥味,颜色鲜亮的小菜是酱萝卜和拌黄瓜,白面馒头大包子暄软饱满,另外还有五六个水煮鸡蛋。
“喝豆浆,还是玉米碴子?”
“豆浆。”
冯战南把豆浆递到她面前,自己拿起一个大馒头,就着玉米碴子粥唏哩呼噜喝起来。
冯小晴也不客气,先喝几口豆浆打开味蕾,再啃热乎大肉包,先甜后咸的吃法,反倒把肉的咸香味激发到最大,再吃一口酸辣黄瓜,解掉肉包的油腻,分外滋味。
部队大食堂的包子馒头可真是好吃,光是炊事班揉面的手劲,能秒杀外面90%的早餐店。
昨晚那餐吧,不能说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好,惟独早餐例外。
吃着吃着,她眯上了眼,仔细感受劲道的面食在口腔里弹起的触感。
进餐当中,兄妹俩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咀嚼食物和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以及冯战南呼噜喝粥的声音。
此时,一方晨阳从窗户斜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暖气片的余温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给房间平添了几分暖意。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食量和习惯有默契。
冯战南在部队养出的习惯,饭量大不说,速度也极快,冯小晴大肉包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吃完桌上的大部分早餐。
早餐一吃,暖了肚子,人又活泛了。
窗外空地传来阵阵口号声和跑动声,充满了力量、规律和秩序,冯战南听到外面的动静,难以坐住,他起身活动,在房里来回走动,助力消化。
他看了看手表,说:“连部等会开会,上午没空带你,一会我叫个小同志过来,带你去我们营区转转。”
冯小晴喝干净豆浆,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行啊,我没问题,你忙你的。”
一句话又令冯战南多看她好几眼,也就三四年没见吧,一个大学的时间而已,真长大了,不让人操心了,可是怎么那么不适应呢?
冯战南猛地拉开房门,探身子朝外望,准备抓到谁是谁。
一枚“壮丁”恰好提着热水瓶出水房,闯入冯战南的视线。
冯战南眼前一亮,这小子是新兵蛋子里最听话也最能跑的一个,让他带路正好。
“杨亚洲!”冯战南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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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战士闻声如令行禁止,立刻像弹簧一样瞬间立正,热水瓶举在腰间,像手执旗杆,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紧张,“连长同志,请指示。”
冯小晴在旁侧看到两人动静,差点笑出声,这人当兵当傻了么……
冯战南摆摆手,示意他过来,然后侧身,露出更多的冯小晴。
“认识一下,这我妹妹冯小晴,小晴这是杨亚洲。”
冯小晴笑了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杨亚洲则拘谨多了,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冯战南接着说:“杨亚洲,耽误一点你的休息时间,连部上午有个会,我走不开,小晴刚来,你帮忙带她在我们营区转转。”
有了清晰指令,杨亚洲立刻挺直腰板,声音也洪亮了,“是,保证完成任务。”
“咳,不算任务,就带她去后勤那块地看看,菜地啊,猪圈啊什么的,感受一下我们部队的日常生活。武器装备库、训练场那些涉密区域,就不用去了。”
冯战南违心说涉密区域,脸颊微微发热,倒不是真怕泄密,那些老掉牙的装备,几辆破军卡,有啥密可保。
别看小晴是个丫头,但好歹从小耳濡目染,对部队这点家底有数着呢,之前就在埋汰他们120旅迟早撤编,等会再让她看到装备库那些旧货,是给她加笑料,还是加笑料呢。
他宁可脸上贴金,也不丢人现眼。
不如去看菜地和大猪,最起码能体现老陆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
“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外面雪停了,但是冷得很,你加件厚衣服再出去。”
冯战南跟冯小晴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把门掩上,对杨亚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楼梯口那边。
杨亚洲紧随冯连长身后,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叮嘱,临了却听他压低声音说道:“逛完猪圈和菜地以后呢,记得带她去体验体验生活,别让她闲着。咱们部队讲究的是什么?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明白我意思吗?”
“连长,我不明白。”
杨亚洲迷茫地瞅着自家连长,没懂他所谓的“体验生活”指的是什么。
冯战南见他不开窍的样子,不得不直接挑明,“我的意思是,让她去咱们炊事班,中午给营里改善伙食,来点硬菜。她的手艺,你们不是尝了吗?李响那酸黄瓜也是事出有因,不怪他,懂了吗?”
“哦哦……明白,连长,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保证让小冯同志充分‘体验’到我们部队特色的业余生活。”
杨亚洲这下总算彻底开窍,目爆精光,猛猛点头。
连长同志说得是啊,昨天的下饭菜那可是大闹天宫,直到今天早上班里的人还在回味,直骂李响那小子不是玩意。
却原来连长有数着呢,怪不得李响只是被班长罚蹲床头。
所以,陪冯小晴同志逛菜地,更像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杨亚洲的眼泪快要从嘴角流下来了,开始无限畅想硬菜。
这哪里是派任务出公差啊,分明是美差!
9. 军犬
“汪!汪汪汪!汪汪汪……”
“怎么会有狗?”
“别……别怕……这是我们狗班长铁拳。”
犬吠凶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杨亚洲嘴里喊着别怕,实际慌得一匹,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冯小晴护在自己身后。
冯小晴并不害怕,只是感觉恍惚,并且越来越强烈。
对摩步120旅的人和事,冯小晴既陌生又熟悉,从大清早遇见军嫂朱萍,到杨烈士带路,再到面前这条军犬,前世她只在部队荣誉室的墙上见过它。
牵动无数人命运的120旅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那是一条体型极为彪悍的德牧,黑黄交错的短毛在雪后的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它耳朵警觉地竖着,每一寸肌肉线条都充满爆发力,尖长的吻部因为吠叫大张,毫不吝啬展现它惊人的咬合力。
眼下它已经压低前身,后腿紧绷,进入标准的弓背攻击姿势,只要有人乱动,下一秒它就会发动扑咬。
冯小晴不是招猫逗狗的性子,他们刚才只是经过训练场边缘,大狗原本懒洋洋趴在操场台阶晒太阳,不知怎么的,两边不经意对了个眼神,这下可了不得,大狗像触发了被动技能似的,突然跃下台阶,闪电般冲到他们面前狂吠。
“你别动,我去跟它沟通一下,狗班长还是很照顾我们的。”
杨亚洲小声说完,一面从裤兜里掏出根火腿肠,一面猫着腰,偷感十足地朝铁拳挪了过去,朴实的脸带着田间地头的谄媚,“班长,班长诶,是我啊,9连的,你不认得我了吗?前两天还蹭了一顿你的牛肉,香得很。”
“汪——”
铁拳的吠声稍低,微微向后撤了半步,前爪在地面噗噗刨了两下,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杨亚洲手里的火腿肠。
杨亚洲连忙撕开火腿肠包装,小心翼翼伸到铁拳面前,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班长,自己人,我们连长的亲妹妹,过来探亲的,我奉命带她在营区里转转,绝对不是敌特,也不是坏人哈。”
铁拳的鼻子抽动两下,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但它并没有叼火腿肠,而是高高竖起尾巴,绕开杨亚洲,直奔冯小晴。
冯小晴大气不敢出,任由黑乎乎的狗鼻子嗅来探去。
铁拳嗅了个遍,大概是嗅出了冯战南体能服残留的味道,它尾巴一甩,背过身去,算是发了“通行证”。
这时,它才毫不客气一口叼走了火腿肠,不疾不徐返回训练场台阶。
杨亚洲如释重负,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谢谢老班长。”
“老班长”只回应他一道尾巴残影,重新在台阶上坐下,悠哉吃肠。
火腿肠经不得吃,铁拳两口搞定,便昂首遥望远处几个加练器械的士兵,那威严挺立的姿态不是人胜似人,活脱脱一位老兵。
因为狗班长的这段小插曲,去往菜地途中,杨亚洲的话匣子像是被意外打开了。
“冯总……”
“你怎么懂得叫我冯总?”貌似这事她只跟9班长和李响提过吧,这么快传开了?男人的八卦超乎想象呐。
杨亚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哪里好意思说“冯总”现在可是9连的女明星,堪比下基层演出的文艺骨干。
昨晚上,他们讨论下饭菜的味道,讨论了大半夜呢。
早上跑操,大少爷李响夸下海口,说冯总过几天还要再露一手,为他特制下饭菜,到时候他保证9连每个班都能雨露均沾,馋得大家直流口水,五六个人直接架着大少爷从队尾跑到第一。
“你多大?”冯小晴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17,我是9连最小的兵。”说这话的时候,杨亚洲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望着杨亚洲稚气未脱又不失军人朝气的脸庞,冯小晴笑道:“我大你5、6岁呢,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小晴姐吧。”
“小晴姐!”杨亚洲立刻响亮地叫了一声,笑容比天上的太阳灿烂。
杨亚洲又略微放开了点,说道:“小晴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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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狗班长可厉害了,它不仅会认军装,还会认军衔呢。刚才冲你叫唤,估计就是因为你没穿军装。平常啊,它对我们这些大头兵都爱搭不理的,高冷得很,只有连长、指导员这些干部过去,它才会热乎一点。”
“看人下菜碟?”冯小晴有点好笑。
“嘿嘿,说战友的坏话可不好。”杨亚洲憨厚地笑了,但眼神当中却带着一丝农村人特有的灵透狡黠,“我吃过它的饭,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不能再讲它的坏话了。”
“你吃狗的饭?”冯小晴差点拿手探探杨亚洲的额温,没发烧吧?
“别这么说我们班长,它可是全旅唯一的狗班长,挂中士军衔,我们营卫生队的卫生员是给它配的,拿的全是兽医证。还有啊,它的饭可好吃了。这里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我们伙食标准比内地好点,你看啊,我一天伙食费是28.85元,狗班长还要比我多呢,到了78元一天,咱俩相差多少倍呢?如果有重大训练活动,比如参加演习啥的,它每天额外有2、30的营养补贴。我义务兵月津贴一千出头,它一个月工资5600。我刚下连队的时候,挺不服气的,怎么狗比人多呢?然后我们司务长说,晚上夜岗100米之外过来个人,你能问口令,你的伙食标准也这么高。”
“哈哈哈哈,它平常吃些什么?”冯小晴忍不住哈哈大笑。
“说起它吃什么,那可有讲头了,营养贼丰富,”杨亚洲掰着指头开始数,“全是最新鲜的肉,什么牛肉、鸡肉、猪肉、剥壳的水煮鸡蛋,高压锅焖烂的大米饭胡萝卜丁白菜碎,里面汤底得放大筒骨熬着,还有去皮的苹果香蕉,牛奶、羊奶随便喝。我们晚上下岗的时候,饿得抓心挠肺,就得拿火腿肠跟狗班长换点宵夜……啊?!不对!”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小晴姐?”
“小晴姐,求求你了,可千万别告诉连长啊,要是被他和司务长知道,我们就完了。”
“……”
合着你们专逮着狗子薅是吧?
10. 后勤骨干
作为一个皖东农村出身的老板,冯小晴不是那些没见过田野、逮着油菜花地就使劲拍照的城里人,她真不觉得菜地有什么好看,除非这菜地采用了什么智能管理技术、温室大棚,或者大规模无机农作物栽培。
否则,田地再怎么耕种,都需要付出汗水和劳力。
小时候最惨的记忆,是家里有地。
皖东的地一眼过去望不到头。
一年到头种不完的庄稼,种完水稻,种玉米,收完玉米,种花生,间或伺候土豆辣椒茄子长豆角等蔬菜。
5点晨起,趁着太阳未出,先跑步打拳,6点到田里,5、6岁的年纪开始跟着家里大人地里忙活。
若逢收割季节,一旦天气预报说未来连日阴雨,全家上下会立刻进入抢收状态,哪怕骄阳似火,也得争分夺秒收庄稼,生怕一场雨下来,老老少少的嘴便喂不满了。
她还记得自己大太阳底下哭得嗷嗷叫,宁可躲去舅舅家的小饭馆打下手,也不想在地里掰玉米挖花生抽蒜薹。
她宁可吃练武的苦,也不愿吃种地的苦。
爷爷评价她是天生的农村街溜子,妈妈骂她是闲婆娘懒出油,爸爸不吱声只是用眼神一味指指点点,奶奶则是抓她去腌咸菜顺便念经她难嫁人。
大哥默默承担了家里最多的农活,他的手很巧,会用玉米叶编蜻蜓蚂蚱知鸟哄她开心。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很难搞,同时很难被讨好的人,要获得她欢喜,非得有心人下大功夫不可。她这个小孩极难伺候,又执拗又记仇,哄一次不行,非得他哄上好几回,她才肯破涕为笑,收下那些小玩意。
年少时,只觉得理所当然,但后来历经社会,婚姻失败又兼大哥早逝,才懂得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大哥这样容她野地疯长。
某种程度上说,她出身农村,但被大哥惯得娇气,并不是下地务农的温良性子,是个坐井观天的拧巴小孩。
然而,命运是会开黑色玩笑的家伙,她最大的财富竟然还是家里有地。
投身餐饮行业,家乡土地产出的作物能够让她从源头上严把品控,成就一番事业。
所以,当杨亚洲指着前方一片薄雪覆盖的荒地,告诉她“小晴姐,前面就是咱们三营的菜地,你看饲养班的人正在开地呢”,冯小晴看着猪舍附近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块,只是礼貌微笑。
3营驻守的贺兰山地区,与他们原先待过的富饶关陇平原可不一样,更不是塞上江南的兴庆市。
这里紧邻戈壁,气候干旱少雨,春秋两季经常大风沙尘,土壤贫瘠不说,还容易生成盐碱地。眼下没出正月,初春的冻土层怕是有六七十公分厚,一锄头下去,保准一个白星子,啥也挖不开,在这里种粮食蔬菜,对农业技术要求比较高。
当然,再苦寒的地方都有适应它的天选农作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土豆成为大西北的口粮不是没有道理,耐寒耐旱不挑地嘛,贱玩意好伺弄,容易活。
至于高价值的经济作物,那就不得不提酿酒葡萄。
贺兰山地区与法国波尔多产区,处于同一纬度,并且由于海拔高度不同,贺兰山产区平均海拔在1千多米左右,酿酒葡萄承受了比低海拔地区更强烈的紫外线,特殊的地域条件使得葡萄本身容易形成独特的风味物质,成酒比波尔多产区同品类的酒更醇厚饱满。
一念及此,冯小晴心思微动,据她所知,2014和2015两个黄金年份占据天时地利,成就绝品葡萄酒,堪比82年拉菲的知名度和售价。
如果她能抓住机遇,未来收益可期。
至于其他的农作物,这片地啊,谁种谁知道。
冯小晴提前为3营菜地挽尊。
不过嘛,部队里搞生产,搞得好赖其实是其次,关键是态度问题,态度比技术重要,当然有技术更好,会养猪的兵四期士官好留,还能颁发几个养猪标兵的奖状。
要说大哥让她看看部队优良作风的菜地,倒也不算他说瞎话,最起码猪舍旁边地里开荒的战士们,已经让她肃然起敬了。
“喂——是冯连长的妹妹吗?”
荒地那边有人遥遥招手呼喊,洪亮的声音自带部队的爽朗劲儿。
原本开地的其他人地也不挖了,支着个锄头,时不时朝冯小晴的方向瞟上一眼。
喊话的人大步流星走来,待到走近,冯小晴才看清楚来者模样。
他年纪不小了,肩扛4期士官军衔,中等身材,却异常壮实,大约常年风吹日晒,冯小晴在他脸庞上看到类似农人的色泽,黝黑里透着劳作的红,眼神却与农人有别,炯炯有神,闪着信念的光。
冯小晴认得他,前世她和祝宁吵架,这位老班长追出来往她车上塞了几包自家腌的咸菜和几斤新磨的玉米面,还请她消消火,别跟祝连长计较。
“小晴姐,这位是我们饲养班的班长周福生。”杨亚洲连忙上前一步,立正介绍道:“周班长是我们营的技术专家,养猪种菜样样精通,我们能不能吃上年猪全靠他呢。”
冯小晴非常意外,“周班长你好,你怎么知道我是冯连长的妹妹啊?”
“哈哈,你们差点被炮连打靶的事情,全营都传遍了。”
何止呢,3营来个妙龄姑娘,可新鲜。
一个晚饭的功夫,营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
当从杨亚洲口中得知冯连长让妹妹参观菜地,感受部队优良作风以后,周福生很热情,领着二人朝不远的猪舍走去。
薄雪未消,冷阳下的水泥空地印着斑驳的残雪,还没走近,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哼哼声。
猪舍门口特意用了棉帘子,掀开帘子,混合着干草和饲料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墙角一溜儿暖气片,圈舍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垫,小猪仔们哼哼唧唧撒着欢,大猪躺在上面打盹,整个猪舍打理得非常干净,没有什么异味,只有养过猪的人才懂这其中的含金量。
哪怕是上级领导下来视察,都挑不出周班长的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是以年为单位要求自己做到最好。
可是,不得不说,在大西北的贺兰山地区养猪的生产成本太高了。
最简单的原因就是猪少毛,尤其3营养殖的是快速出栏的品种猪,更容易受冻生病,本地畜牧生产以牛羊骆驼为主,耐寒耐粗饲料,不如养些本地优势品种,比如蒙古牛滩羊这些来得稳当。
目前还没有联勤保障部队这种专门的后勤单位,各个部队的后勤保障很大程度上还是要依靠自身,像周福生班长这样同时管着牲畜养殖和菜地种植的后勤骨干,肩上的重担不可谓不大。
“班长,咱们本地的滩羊可是绝顶美味,有没有养一批的想法?”冯小晴问,并不直接说养猪不好。
“有啊,这里不比关陇平原,太冷了,养猪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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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大了……”,周福生忽而住口,望着冯小晴就笑了,“嘿,你这姑娘还懂这个。”
“懂啊,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农村姑娘。”
“不像,看着不像。”周福生直摇头。
“那你问问冯连长去。”
“哈哈哈。”
既然来自农村,周福生自然又多聊了点。
饲养班固定人手有限,核心五个成员,其余人手需要往各个连队抽调公差。
西北艰苦边远地区,参军的农村兵不少,但要说会伺弄牲畜嘛,那不见得。
临时出公差的战士不能一来就干大活,如果把猪喂撑死了,或者冻生病了,年底的猪肉就没指望了。所以,这些公差兵到了养殖基地不能直接上手,要么手把手教,要么分去菜地。
会牲畜养殖的人手有限,再多养牛羊自然照顾不过来,猪就不能养了。
周福生养猪养出了感情和技术,说起不能养猪,口气都变郁闷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猪舍,刚才“停工”的战士们看到人出来,纷纷挥动锄头继续干活。
大概因为姑娘在附近,抡锄头的劲都加多几分。
周福生指着旁边的菜地,说:“别看现在这样,但这就是咱们未来的‘菜篮子’,只要肯下功夫,到了夏秋,保管瓜果飘香,到时候让全营吃上咱们自己种的新鲜菜。”
锄头与坚硬的土地较劲,一锄头下去,只得一个白星点。
这块地不但碎石多,而且明显是块生地,跟人家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熟地没法比,周班长精神可嘉,恐怕要做好“空菜篮”的准备。
前世她没看到这块地种出什么“成果”,搁现在她一样不看好。
“这块地太硬了,光靠人挖,太费劲了,不然等地解冻了,去附近村子问问,看能不能借台拖拉机过来犁一下?”
“小晴同志,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咱们部队的传统是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这块地再苦再难,都是锻炼队伍,磨炼意志。”
周福生没有明说,但冯小晴已是了然。
她太懂这种逻辑了,野战部队的核心宗旨是没有少爷兵,装备不足,就用体能和意志去弥补;条件艰苦,要将生存劣势转为优势。即便有更省力的工具设备,也往往选择最磨炼人的方式,任何困境下,都必须具备韧性和血性。
从后世的眼光看来,纯属没苦硬吃,但不能用社会思维去套部队思维,一个道理在部队里长期存在下去,不管再不合理,都是它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如常说的一句话:合理的要求是锻炼,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炼。
眼看时间不早,杨亚洲提醒道:“周班长,我们还得去炊事班那边看看呢。”
周福生爽朗一笑,“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炊事班那边才是咱们后勤的‘心脏’!小晴同志,菜地这边也就刚开了个头,等过些日子种上菜了,你再来看,一准大变样!”
杨亚洲领路,穿过几排营房,人往炊事班钻,冯小晴还在奇怪呢,厨房有啥好看,不带她去食堂等吃吗?
直到她站在操作间门口,看到吭哧吭哧削土豆的张睿小朋友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冯战南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忠诚的妹妹?
我当你是好大哥,你把我当牛马?
我的恩情,你可还不完了……
11. 炊事班
张睿小朋友自打到军营,全是战士们各种带娃,日常泡在厨房学习削土豆,不劳嫂子朱萍费一点心。
朱萍自然是乐见其成,多好的家务训练,未来的申城好男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看到小晴阿姨,张睿小朋友刚要喊人,却听见操作间内突然传来训斥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
冯小晴摸摸小朋友的头,比了个噤声手势,张睿小朋友眨巴眼睛表示听懂了。
杨亚洲想开口提醒里面的人,被冯小晴挥了挥手,示意离开。
杨亚洲是憨,不是傻,不管冯小晴要干什么,他都不宜在场,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操作间里面的训话声越来越大,像开了全自动的机枪一样,重火力无差别扫射。
“你们干什么吃的?啊?图省事,拉回来这么一堆玩意?大的大,小的小,软烂黑斑,东西到的时候,你们不检查的吗?还让他卸了货!当咱们营的伙食费是大风刮来的?部队就这么好忽悠?就你们这个办事的态度,那帮供应商嘴都要笑歪了!”
冯小晴悄悄探头往里瞅,里面一圈人,炊事班的战士们假装忙活实则吃瓜,骂人的和被骂的则是满脸通红,骂人的是个两毛一军官,他身后站了好几个三期士官,前面被骂的是4、5个小战士,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肩头扛一道拐,看样子新兵没跑了。
那两毛一军官手里捏着几张票据,手背爆青筋。
冯小晴不太认得里面的人,但是光听内容和看军衔,她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两毛一军官应该是3营的营务长,他后面的几个是司务长,他面边那几个丧气兵八成是各个连队的给养员。
3营是营开伙,分管后勤保障工作的副营长也称营务长,统管全营采购,代管营直属的炊事班。
虽然营开伙看上去是统一整体供餐,但是做饭和开饭的时候,是以连为单位,每个连队有自己的炊事班和就餐区域。
这个春节比较特殊,事赶事赶到了一起,连炊事班休假的人多,营炊事班统一调配,缺人再每个连队喊人出公差,总之是一堆的事,谁干厨房谁知道。
营部炊事班一脑门子官司,做出来的东西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除此以外,每个连队的后勤配备一个司务长和一个给养员。
司务长由士官担任,管连队伙食、被装物资和经费管理,是连队的大管家,管着全连上下百多号人的吃喝嚼用。
给养员是连队后勤里承上启下的角色,负责本连队给养物资采购,上接司务长,中间协调炊事班,下与供应商打交道,对个人办事能力要求很高,非头脑灵活的人担任不可,否则容易吃挂落。这个职位属于连队的八大员,一岗一编制,新兵老兵皆可担任,今年比较特别,在岗均为新兵。
一般营务长不会直接对连队下面的给养员指手画脚,除非事情太过分。
那几个家伙估计是太灵活了,才在采购的环节上栽了跟头。
营务长还在继续骂,含国骂量极高,“……看看这票据,价格比上次还贵了点,价格波动可以理解,但品质差了这么多,粮食浪费了,伙食超标了,谁负责,账怎么做?本来咱们在贺兰山这边,天气不好,后勤保障就比西京困难,样样都得精打细算。你们倒好,一出手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篓子!”
为首的给养员被骂得头抬不起,嗫嚅半天才说:“对不起罗营务长,那个老张说这是本地最好的沙地品种,皮薄肉面,又香又甜,我看着还行……”
“行个屁,几个品种混在一起,你看不出吗?品种不同,价格能一样吗?大白菜能卖出娃娃菜的价格吗?”
罗营务长又是一阵破口输出。
冯小晴回头瞟一眼张睿小朋友削的那堆土豆,的确如罗营务长所说,一堆大杂烩,品质参差不齐,部分还有坏的迹象。
土豆好歹是耐储存的蔬菜,且又是冬天,姓张的供应商还能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处理货翻出来卖,真当部队冤大头呢。
不过,这对她而言或许是个机会。
冯小晴整理了一下表情,径直走进操作间,说道:“罗营务长您好,我是9连冯战南连长的妹妹,冯小晴,冒昧插句嘴,不知道方不方便?”
罗营务长名叫罗洪波,今年32岁,也是想当冯连长妹夫的那批光棍军官之一。
冯小晴突然钻出来,这骂人正上劲的汉子当即就脸红了,被她听见那么多国骂,他岂不是形象受损?幸好皮肤黑,又有安全社交距离,不太看得出。
他连忙暗念此女已婚有娃,而且是两娃,才把那股突如其来的心跳给压下来。
罗洪波干咳一声,身姿笔挺,“你好,小冯同志,方便,很方便,你说。”
冯小晴仔细斟酌着说:“是这样的,我哥让我过来协助炊事班炒几个菜,给连队加个餐。我看了一下,咱们这土豆的确品种混杂,品质也有差异,还掺了点陈货。不过,这些可以补救,先把坏的挑出去,再把不同品种的分出来,做成不同样式的菜,口感不会太差,不会浪费粮食。我可以帮忙分拣,要不要试一下看?”
此话一出,最先有反应的是那几个给养员,齐刷刷看向冯小晴,眼睛里迸发出的求生光芒能造成三级晒伤。
罗洪波亦是眼前一亮,“小冯同志还懂这个?”
“我舅舅在老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餐馆,做了几十年,口碑还行。我放假的时候,经常去做副厨,打打下手,餐饮的事我略懂一些。”
人不可一味低调,该露的时候,就得露。
改变别人的命运之前,先赚点生活费改变自己的命运吧,灰头土脸的模样怎么服众?
冯小晴佯装面目谦虚,但她知道,此刻她的状态就像一头进入伏击姿态的花豹。
狩猎供应商老张的订单,令她兴奋,连血管里血流的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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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都轻微加快了。
罗洪波目光扫过那堆土豆,又看了看几个瘟货,说:“好,既然小冯同志有这个把握,那就麻烦你露一手,让这几个兵好好学学。”
营务长开了金口,给养员们如蒙大赦,立刻围拢到冯小晴身边,准备听从调遣。
几位司务长见状,彼此眼神一碰,便心领神会撸起袖子,凑了过来。
其中,两个9连自己人,对冯小晴最为殷勤,一口一个小冯同志辛苦了。
别看营部炊事班从头到尾参与感不强,仿佛置身事外的白莲花,但营务长今天发这么大火,挑拣给养员验收土豆,背后少不了炊事班的事儿。
厨房等级森严不亚于部队,营务长这些人或许不懂“副厨”的含金量,可炊事班懂啊。
把主厨比喻为营长的话,那么副厨就是副营长,是厨房里的二把手,厨房日常调度,食材的收货验货,卫生管理等等,全归她管理。
炊事班顿时对冯小晴刮目相看,但多少还有点不信,主要是她太年轻,且看她如何说吧。
于是,眨眼的功夫,冯小晴身边围了一圈男兵,外加一枚小军娃,学习如何分拣不同品种的土豆。
冯小晴首先挑出4个典型品种,放在切配台,让大家看清楚。
“这是‘费乌瑞它’,从荷兰引进的外来品种。个头大,长椭圆,外形美观,外皮芽眼比较浅,淀粉含量处于中间水平,好定型,可以快炒煎炸,用它来做酸辣土豆丝,或者土豆炒肉丝。”
“这个长棍状的土豆,的确皮薄肉面,又香又甜,它叫沙土豆,也叫夏波蒂,是从加拿大引进的品种,通常用来做薯条。”
“它们是引进的外国品种,做西餐比较好吃,跟奶酪和各种沙拉类的酱料也比较搭配,如果用它们来做中餐,需要注意烹饪方式和火候。”
“紫红色的是高原红,淡黄有褐色网状的是黄麻子,你们看,它看上去又像麻子点,很好分辨。这两个品种都可以做炖肉类,但是黄麻子做出的炖肉菜品比高原红更好吃,所以两个品种都有的情况下,优先选黄麻子。”
“高原红是青藏特有品种,适合烘烤煎炸,比如说,酸辣开胃的川蜀小吃狼牙土豆,特别适合用高原红来做。”
冯小晴把土豆原产地和适合菜品讲得明明白白,营部炊事班的班长何泽是蜀地人,做菜做汤爱放花椒,听到狼牙土豆,口水哗哗往下淌。
何泽:“小冯同志,中午做狼牙土豆吧。”
其他人纷纷提出各自的菜单,连张睿小朋友都有自己的想法,他要吃薯条,还得是肯德基口味的,为此他连阿姨都不叫了,抱着冯小晴的大腿喊小晴姐姐。
罗营务长大手一挥,定下基调,“今天中午全部吃土豆,开个土豆宴。中午要是吃不完,晚上、明天、后天继续接着吃,吃完为止。”
众人:!!!
罗营务长,您好狠的心呐!
12. 第二笔订单
基调一定,分拣做菜就快了,大家埋头干活。
冯小晴选了些高原红和沙土豆,削皮切条后分成两个盆浸泡处理,一个盆放盐水,准备做张睿小朋友想吃的薯条,另外一个盆放白醋水,做何班长想吃的狼牙土豆。
何泽班长让出自己的灶台,“调料和工具都有,小冯同志你尽管用,缺什么你告诉我一声。”
冯小晴也不客气,拿来一个盆,先调酱料。
狼牙土豆是一款速食川蜀小吃,以土豆为主食,用波浪刀切成波浪形状,像交错的狼牙,再配常见的莲藕、魔芋结、西蓝花等蔬菜,下锅油炸后,拌各种香辣调料,即可入口。
食堂饭菜有食堂的做法,跟外面小摊现做现调不同,先调酱料,才是最省力省事。
辣椒油和花椒油调混加热,白糖、盐等等仿佛有生命一般,落入其中,看得几个炊事班暗暗点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且不说以手为称量的功夫,光是动作的韵律节奏感,没个两三年绝对练不出来。
土豆浸泡时长够了,开始料理其他现成的小配菜,比如莲藕、魔芋结、菜花、木耳这些。
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狼牙土豆想要做得好吃,关键是使用卤汤表面的那层油来炸食材。
饮食之道,法无定法,简单如辣椒炒肉,是按部就班炒肉,还是把青椒制成虎皮,又或者加入荷包蛋,不同的厨师有不同做法,且分南北地域,喜辣喜咸或喜清淡,惟掌握技巧,灵活变通,自出心裁,方能随心所欲。
炮制出餐,得食客一句好吃足矣。
手头无卤汤油,冯小晴便在花生油里加入姜片、干辣椒、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用小火熬煮,激发香味,再把香料捞出,可得麻辣风味的替代油。
食材炸好以后,放入盆里,加花生碎、芝麻、香葱、香菜等配料,颠盆拌匀,再倒入盘中,撒上辣椒孜然粉。
最后一勺滚烫的红油辣椒淋下,浓郁的麻辣鲜香味道便瞬间激发,继而弥漫开来。
“狼牙土豆,大家尝尝。”
何班长第一个拿起筷子品尝土豆。
狼牙土豆入口,外酥里嫩,还有一丝脆感,一口下去有轻微咔嚓声,然后味道直冲天灵盖,前味先是辣椒的香,中味是花椒的麻,余味是孜然的回甘,关键是她不使用鸡精味精这些调味料去复合味道。
一款看似简简单单的小吃,做出了丰富的层次感,从声音到味型,这手艺搁哪里都猛猛赚钱啊!
何班长忍不住大赞,“够劲!”
其他人哪里还忍得住,十几双筷子下去,试菜盘子直接空了。
罗洪波吃得频频点头,竖起大拇指夸赞,“小冯同志,这手艺没得说啊。”
“过奖了,我只是小小发挥了一下,咱们没浪费粮食,大家吃得开心,那就行了。”冯小晴依旧保持谦虚,而后图穷匕见,“不过,咱们还是得找个靠谱的供应商才行啊,长久合作,诚信可靠,罗营务长,方便聊聊吗?”
冯小晴如此问,罗洪波哪有不方便的道理,两人走到操作间外开始谈事。
跟部队的人打交道,不是性格比较特别的那类,基本上明牌即可。
冯小晴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我大姑是贺兰山这边农垦集团的退休干部,对本地蔬菜的情况比较了解,我呢,打算做点这方的小生意,如果营里信得过我,蔬菜供应这块能不能考虑交给我负责?我保证提供最新鲜、品质最好的菜,肯定比外面的供应商要省心省力。”
罗洪波什么人?
在部队管了这么多年后勤,跟地方上的人打交道见得多了,但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冯小晴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她不仅处理问题有能力,说话还有水平,那就不简单了。
更不简单的是,悍匪老冯的妹妹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根本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人物。
不过话说回来,3营刚刚移防贺兰山地区,人生地不熟,各种物资供应渠道都得重新建立,同样的,信任也是在合作中一点点建立。
部队后勤保障比较特殊,往往是大批量、成批抵运,蔬菜一次采购几百公斤是常态,快递包裹一次性收到上百个,其他各类物资成百上千计。
今天的差土豆来了500多公斤,连续吃2、3天土豆宴才能消耗干净。
新认识的蔬菜供应商张成普不地道,给3营拉来那么多坏土豆,罗洪波直接把他打入另册。如果冯小晴的路子靠谱,且她又是部队亲属自己人,这个钱给外人赚,不如给自己人。
鉴于被张成普坑了一次,罗洪波慎重许多。
“小冯同志,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营被张成普坑得不轻,所以,后面的蔬菜验收会非常严格。你送来的菜,必须保证新鲜、品质过关,我们验收合格以后,才会按规定结算货款。如果质量有问题,我们有权拒收和退货。这些你能接受吗?”
“罗营务长,你放心,食物和别的商品不一样,毕竟是吃进嘴里、落进肚里的东西,我哥人在3营,我怎么可能送坏菜给战士们吃呢?那是丧良心。做生意讲究诚信和品质,如果我送来的东西品质不过关,你尽管退回,所有损失我一力承担。我既然敢接这个活,就有这个自信。”
罗洪波盘算了一下时间,“现在这批菜还得吃好几天,你先准备货源,下周五,你把第一批菜送过来。耐储藏的菜可以按一周的量送,绿叶菜最好是两三天一送,具体清单和数量,我让4个连队的司务长稍后跟你对接。五六天的时间准备,应该够了吧?”
“足够了,保证准时送到。”说完,冯小晴又补了一句,“绿叶菜我会特别注意,保证送来的货新鲜可口。”
至于具体菜价,两人没谈,只聊了共识。
最近这半个多月,贺兰山地区天气一直不太好,时不时下场雪,雪停了也是干冷,地里的菜长得慢,耐储存的菜品卖窖藏,大棚菜品少,采摘和运输成本增加,种种因素叠加,本地菜价一直居高不下。
罗洪波表示菜价随行就市,等冯小晴把菜送来,部队参照最新市场价收货。
价格优惠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没提。
冯小晴这边是建立蔬菜收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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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网第一步,没有固定合作的蔬菜种植户,具体深浅没探过,不敢打包票优惠多少。
有前世的信息差又如何,实际办事的时候,人,才是最大的变数。
怎么从其他蔬菜收购商手里抢种植户,彼此合作怎么谈,价格怎么收,同样的价格收购,为什么给你,不给合作成熟的其他人,每个数字背后都是利益和人情。
一个品类,1毛钱的价格差,只要数量上去,那就是成百上千上万元的价格浮动。
罗洪波知道冯小晴的难处,同时,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作为分管后勤的主官,采购这块,他可以省,也可以不省,合理范围内倾斜自己人,前提是不能坏了规矩,更不能影响战士们的伙食标准。只要冯小晴不给他捅娄子,有本事把事情办好,他不介意在政策和规定允许的框架内多关照几分。
“咱们可以签订一个采购合同吗?”冯小晴主动提出。
又是一件让罗洪波略感意外的事情,蔬菜采购多为粗略口头协定,双方约好时间,按时送货上门即可,冯小晴却郑重其事,主动要求签合同,倒显得颇有章法。
不是什么难事,罗洪波愣怔片刻,便答应了,“没问题,下午到我办公室签合同。”
“那就……”,冯小晴相当快乐,主动伸出手,“先祝我们合作愉快。”
罗洪波被动握手,直到冯小晴轻快返回操作间继续忙活,他仍有些回不过神。
“老冯这妹子啊……”
罗洪波啧啧两声,扭头把几位司务长、给养员、何班长等人叫了出来,大致讲了一下冯小晴以后为单位供应蔬菜的事,并叫司务长们下午拿上采购清单去他办公室。
众人听完皆感意外,没想到这么快,9连长的妹妹竟然就拿下了营里的蔬菜供应,老张的订单这就换人接手了!
她脑子转得真快,不然怎么说活该有些人赚钱呢。
大家对冯小晴的印象本就不错,此刻更是添了几分佩服,自然没有二话,尤其两个9连自己人,更是连声说好。
土豆的事情算是圆满解决,几位司务长回食堂安排后续,给养员们则回操作间帮忙,只留下炊事班何班长。
何班长凑到罗洪波跟前,冲他挤眉弄眼没个正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罗营务长,不顺便考虑下个人问题?眼界不要太高嘛,我家娃儿再过两年就能打酱油咯。”
罗洪波一听这话,郁闷得直戳心窝子,“别提了,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有了,还是双胞胎。”
何班长一愣,顿时惊了,“看不出来啊,谁说的?”
“还能有谁,她哥,9连长悍匪老冯。”罗洪波倒是没提他和其他几个老单身干部托8连长说媒的事儿,这比没成更惹笑话。
几个单身汉同时看中一个已婚少妇,不够闹笑话的。
不过这样已足够何班长张嘴发出那一声悠长的啊字了。
“啊——”
何班长最后咂咂嘴,瞅着罗洪波那副憋屈样,笑不敢笑,只能重重叹气把笑意硬压下去以示安慰,“这……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13. 食物炸弹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钢……”
“左脚向前七十五厘米,沿着前脚后脚的顺序……”
“练练练,练为战,练成那个精兵才是好汉……”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唱完饭前一支歌,李响跟着队伍进入食堂。
今日食堂的味道格外浓郁,激得他鼻子连连抽动,并不是红油辣椒的霸道味,而是纯正朴实的饭菜香味,勾得人垂涎三尺。
不寻常啊,很不寻常,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尊贵的炊事班少爷们终于舍得大发慈悲了?
过重的调料只会突显厨艺苍白,要么食材不够新鲜,需要靠重调味遮掩,要么手艺平庸,毫无亮点,唯一的“亮点”便是咸辣。
一个好厨子不应该只有咸辣。
他就说嘛,只要少爷们不作妖,都是好样的。
各连队值日已经打好饭,李响排着队,跟着人流往前蛄蛹取餐。
当终于挪到自助打菜区附近,瞅着一溜黄黄的不锈钢餐盘,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待到走近,彻底看清餐盘里的食物……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一水儿土豆,各种各样的土豆!
酸辣土豆丝、土豆炒肉丝、干辣椒烤土豆片,哦,还有土豆炖鸡,鸡肉已经被前边的人舀得差不多了,剩下翻滚的土豆块在浓稠的黄汤海里沉沉浮浮。
他们这些步兵执行的是一类灶标准,同营炮连执行二类灶标准,虽然标准不一样,但也都是四菜一汤,同在一个食堂搅马勺,伙食方面的实际区别其实不太大,顶多给他们另加个硬菜。
李响自然而然往炮连那边的取餐点望……
好家伙,土豆炖鸡替换成土豆炖牛肉,外加一片黄色的海洋。
李响的心彻底凉了,哇凉哇凉的,炊事班那帮牲口不当人啊。
土豆开趴呢,是要干嘛?!
不仅李响心凉,凡是近距离看到菜品的其他战士心也凉半截。
要么不吃,要吃就往死里吃,炊事班真是好样的!
有人开始怀念西京驻地周边老乡家的快炒和凉皮肉夹馍,不想吃食堂饭,偷偷点个外卖就解决了,那才叫爽啊。
心里滋滋怨念不休,没等养出一个邪剑仙,所有人的眼珠子又被餐桌最末端的两道特殊单品小吃牢牢吸住。
第一盆是切成波浪状的土豆,不少小配菜掩映其中,油光酥亮,色泽可人,盆旁配有调好的料汁。然而对于来自五湖四海的绝大多数战士来说,多少显得有点陌生,不少人瞅了一眼,便自动略过。
隔壁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一大盆堆成小山形状的薯条,根根分明,炸得金黄酥脆,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面。
此时此刻,甭管南方北方,城市农场,能够统一所有人食物认知的硬货惟有——薯条山。
更绝的是,薯条山旁边还体贴地摆着一大盆番茄酱,看样子是手工自制,真是官方标配,诚意满满,不要太贴心哦。
“哗——”
队伍顿时哗然,又立刻压抑了下去,生怕招来呵斥,只不过比刚才心如死灰的状态,瞬间打了鸡血一般。
“今天是妥妥被炊事班拿捏了。”
有人如此说,引来一片赞同。
薯条的象征意义太大了,是外面世界的味道,是部队条条框框之外的微小自由,是单调枯燥训练里的心灵慰藉。
要知道周末轮休外出休假的士兵,给班里战友捎带最多的零食快餐,不是肯德基全家桶,就是麦当劳薯条汉堡,再不然就是知名饮品店的珍珠奶茶。
外出的战友未归队,而他们居然可以提前享用到薯条!
比起多打一勺土豆牛肉,宁可餐盘里摆两份薯条。
一时间,队伍虽然依旧保持基本的队列秩序,但大家的心已经飞到金灿灿的薯条山上。
轮到打菜时,不少人只是舀了点土豆炖牛肉,然后,毫不犹豫把餐盘的绝大多数位置留给了薯条。
少部分人本着试一试不吃亏的心理,顺手舀了点“波浪土豆”尝个鲜。
众人得偿所愿,连带回到座位的脚步都变轻快了。
*
李响领了今日份的酸奶,撕开酸奶盖,金黄的薯条蘸着雪白的酸奶,酥脆咸香与冰凉酸甜在口腔里碰撞,比浓稠的番茄酱多了几分清爽。
也不知炊事班用的什么手法,这薯条出锅都好一会儿了,竟然还保持着嘎巴脆的口感,丝毫没有塌软的迹象,着实让李响高看一眼,少爷们真长进了。
薯条珠玉在前,李响决定破例尝尝红油味的狼牙土豆。
说实话,作为酒店餐饮集团的豪门真少爷,他李响什么山珍海味、米其林餐厅没吃过,狼牙土豆这种街头小吃,碍于社交,他吃过几回,印象中纯属重油重辣的炸串,属于他浅尝辄止的类型,看在薯条不错的份上,他愿意赏脸。
名为狼牙土豆,灵魂自然在波浪状的土豆,李响略过莲藕那些杂鱼小配菜,直奔精华。
一口下去,李响猛地一顿,眼睛不自觉瞪大几分。
每一种味道恰到好处,又有层层递进的层次感,一个炸串而已嘛,怎么能做出这样丰富的味道呢?
李响不信邪,再吃两口。
咔嚓两下,咂咂嘴,李响服了。
薯条固然可口,但味型单一,狼牙土豆的层次和口感变化,远胜前者。
这踏马是小吃界的平平无奇古天乐啊!
这踏马是营炊事班能做出来的水平?
开什么玩笑!
至少二十年大厨火候,才能调出这种恰到好处,不腻不寡的复合风味。
他家酒店的大厨理论上当然能做,但他们绝对不屑于去做,除非定价180,还得打上限量供应的标签。
两道看似寻常的土豆小吃,却吃出了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太荒谬了!
“这是炊事班能做出来的水平?”李响自言自语,不可置信。
旁边的王晨阳没空搭理他,一味埋头苦吃,准备再加点土豆小吃。
倒是胡毅文百忙之中抽空抬了下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管呐,再不吃快点,一会连汤都捞不着。”
他是赣州人,此地尤喜食辣,辣度比湘蜀贵地区更上一个台阶,但辣和辣又不一样,具体区别他说不上来,但是舌头知道,细微的分别,他一尝即知。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他只能说今天的辣度有灵魂,不燥,醇香温厚。
“少爷,你信我的,这绝对不是炊事班的干活。”胡毅文咽下一大口狼牙土豆,笃定说道:“手艺大大滴好。”
“嘿嘿,没错。”老实孩子杨亚洲难得用胡毅文教的霓虹协和语嘚瑟一句,“这是冯总的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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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跟大佐瞎扯,学什么霓虹人说语?把舌头掰直了,再说一次。”李响说。
只不过胡毅文吃着东西呢,懒得跟他计较。
被战友们的目光集火,杨亚洲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总不能善战者无名吧,人家小晴姐辛苦操持了好几百人的饭菜呢,于是腰杆不自觉挺直几分,大声说道:“这是小冯同志指导炊事班做的菜。”
“你怎么知道?”王晨阳终于舍得从光溜溜的餐盘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红酱料。
“我今天出的公差啊。”
杨亚洲后面又返回炊事班打下手,亲眼看见冯小晴手把手教炊事班炒菜要领。
说着,他指着一头说:“没见吗?咱们连长坐在最头那边呢。”
众人顺着杨亚洲指的方向齐刷刷望去,却见冯连长猫在梁柱后的餐桌旁,面前摆着两个餐盘,其中他自己正在吃的那一盘,菜堆得老高,薯条和狼牙土豆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吃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根本停不下来。
李响几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噌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再次奔向自助打菜点。
可惜,晚了。
薯条盆已经清干净,狼牙土豆倒是还剩点油花,可居然还有狠人舀油花浇白米饭,再看其他的四菜,连汤汁都刮没了,盆底比踏马脸都干净,也不知道剩点菜给营里的大猪留口粮。
晚一步,步步晚,啥都没了。
后悔,应该尝尝土豆丝那些菜,说不定也是惊喜。
就在众人扼腕之际,一道邪乎的香味隐约飘来。
“咦,什么味道?你们闻到没有?”李响抽了抽鼻子。
“你鼻子属狗的啊?”胡毅文说了一句,就住嘴了,“……嘶,好像饼子。”
“嗨,我就说吧,怎么还不信我了?焦脆味,饼没跑了。”
“硬货啊这是,炊事班是要上天吗?”
“我赌五毛,绝对是饼子。”
“不跟你赌,明摆着的事,刚出炉的饼。”
虽然香味隐约可闻,但并不像其他饭菜那么直接霸道,仿佛被小心包裹着,丝丝缕缕渗透出来。
李响等人靠近后厨和食堂连接的通道处,感受最清楚,几个人下意识看向通道口。
迎着期待目光,一辆小小送餐车缓缓出现,车上稳稳放着一个巨大的竹簸箕,一块厚厚的白棉布严严实实罩着摞得老高的簸箕,那股诱人香味正是从里面钻出。
“冯……冯总……”,李响干巴巴地喊了一声。
冯小晴微笑点头,以示回应,而后,纤长白皙的手指捏住棉布一角,然后掀开一大半。
“轰——”
所有人大脑中幻化出轰炸机投弹的尖啸声,一股比刚才浓郁百倍的、混合着焦香、麦香、鸡蛋香、土豆芝麻香的复杂香气,食物炸弹在食堂中心炸开,堂堂正正攻击嗅觉。
每个饼面洒着炒香的黑白双混芝麻,在灯光下闪耀着灿灿金黄的光泽,像极落日下盛开的向日葵花盘,更令人惊叹的是,饼皮表面甚至做成类似潼关肉夹馍千层饼皮的模样,层层相叠,光是看就能想象一口酥掉渣。
不仅如此,饼子尺寸个顶个像农家烙出的大锅盔一般,分量十足,中间掏个洞,可以直接挂脖子上吃,说一声梦中情饼都不为过。
色香味俱全,400多号人的食堂静悄悄。
14. 食堂风波 酸了酸了,Lemon
“李响,杨亚洲。”冯小晴喊了一声。
“到!”两人异口同声。
“麻烦你们帮忙分发一下我们连队的饼子。”
“我们连队的饼?”王晨阳盯着饼子,胡毅文咽了咽口水。
“对,这是我们9连的加餐。”
“保证完成任务!”
话音未落,9连几个兵像受惊的兔子似地动起来,麻溜接过餐车,轰隆隆推得飞起,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视线封锁,直推到9连餐桌。
杨亚洲和李响负责抬筐,胡毅文和王晨阳负责分饼,四人协同,有如流水作业一般,将热乎乎的土豆饼送到战友们的餐盘中。
很快簸箕见底,9连的餐盘里,人人一张饼。
捧起饼,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眉开眼笑,好不畅快。
整个食堂,300多双耳朵听着食物的咀嚼声,眼巴巴看着那些喷香大饼被上百张嘴撕开,掉下酥酥的皮渣,他们甚至不舍得皮渣落地,用餐盘接着吃,间或蘸汤汁。
口水咽了又咽,等了半天,没有后续,就连推车那姐姐都坐下吃饭了,其他连队面前依旧空荡荡。
这就完了?
其他人的饼呢?!
合着单给9连加餐,脸呢?
“这不对吧?”有人嘟囔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但格外清晰,食堂实在太安静了,除了9连那边传来的咀嚼声。
9连忙着吃饼,不吱声。
没有持续多久,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微妙的安静,“我说9连的兄弟们,今天伙食不错啊,怎么还开小灶加餐了呢?这就不地道了吧。你们是练得特别好啊,还是上面有人特别关照啊?把我们其他连的兄弟当空气。”
说话的是武侦连一个名叫武磊的班长,这人平时在训练场是个练得嗷嗷叫的猛男士官,心气高着呢,此刻他抱着胳膊站起身,精干的身型像把刀,他微微扬着下巴,斜睨9连方向。
要说120旅哪个连队最不好惹,英雄武侦连绝对排得上号。
原直属甲种师团兼带荣誉称号“英雄”的武侦连,在试点中被乙种摩步120旅融合,虽然在融合方案上,120旅给了最大的诚意——保留武侦连全连建制,不打散人员,经费倾斜,但从甲种部队带来的傲气不允许他们低头。
从甲变成乙,有那么简单吗?
部队的新式装备从来优先列装尖刀部队,轮到乙,乃至其余武警什么部队,说法可就多了。甲变乙,岂不是变成后娘养的。
别说主官祝宁眼里揉不得沙子,下面的班排干部,乃至列兵,多多少少有口气在心头。
连队的气质通常跟他们的主官深度绑定,祝宁的兵只能说是——
骄兵悍将!
平日里走路恨不得拿鼻孔看人,自视甚高。
9连加餐的大饼,明显一碗水端不平,后果很严重。
在部队里,不争馒头争口气,“见红旗就扛,见第一就争”,血性和态度缺一不可,一个连队的精气神往往从这样的小事体现。
“小事”处理不好,很容易被无限放大,以至波及全体。
其他连队倒还罢了,有什么不舒服顶多回去小声哔哔,武侦连是真敢当场掀桌子。
9连掺了那么多沙子新兵,拉稀摆带成那样了,旅里对9连始终偏心照顾,7月份开始的实兵对抗演习,旅里还要选9连参加,这是亲儿子才有的待遇。
近段时间以来,9连在训练场上比拼的劲头,已经让武侦连上下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危机感。
咋滴,你们训练那么积极,天天打鸡血似的,还要额外加练侦察连的训练科目,是要干嘛,想上天啊?
是不是不服,要和我们掰掰手腕。
武侦连平时瞧着9连不太舒服,总想全方位碾压,确立王牌连队不可动摇的地位,这不仅是心态问题,更重要的是连队的表现和成绩,直接关系到上级主官对连队的评价、荣誉的争取,甚至是留队名额的多寡。
且不说能不能留队,或者转几期的话语,单讲只是想来体验一下部队生活,可以两年义务兵期满光荣退伍,但对于深爱这个集体,把部队当家,把军装焊在身上的老兵而言,宁可复员转业的时间越晚越好,剥掉他的军装,等于扒掉他的皮,撕裂他的血肉。
香喷喷的土豆大饼,就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武侦连积压已久的不满和竞争意识。
食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不少其他连队的战士下意识地放下了筷子,目光在刀锋样的武磊和埋头吃饼的9连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火药味。
别看9连在冯连长面前乖得跟小绵羊似的,但当着外人面你试试,那可是东亚一级悍匪。
麻烦你们武侦7连搞清楚,我们原先的建制可是师直属侦察连,人员装备各方面配置不比你们英雄武侦连差,我们是全师团的骄傲,尖子连队,精兵强将。
我们9连新兵即便再不济,当初也是作为侦察兵种子被调选过来的,差你们哪里?
哪怕是9连最孬的兵,搁外人面前那也是横着走的主儿!
你们武侦连平时窝里横,那是我们不跟你们计较,讲内部团结,塑造集体凝聚力,但是当着我们连长妹妹的面,下我们9连的面子,显着你了!
9连这边,杨亚洲“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像把出鞘的利剑,他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武班长,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今天这薯条、狼牙土豆,还有土豆饼,都是我们连长的妹妹小晴姐亲手做的,是她的一片心意,我们吃得堂堂正正。”
“没错!”
“就是这样,我们吃得堂堂正正。”
杨亚洲话音刚落,9连公认的神仙少爷兵李响一马当先站了出来,给杨亚洲撑场子,其余人等哪甘落后,顿时杨亚洲背后呼啦啦一票人马,大家怒目而视。
武侦连那边自然也不甘示弱,同样站起一大片人,与9连遥相对峙。
两个连队中间隔着一个8连,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瞬间,整个食堂标杆林立,火药味浓厚到了极点,大有一言不合上演乌鸦掀桌之势。
不能让两个连队真打起来,食堂内打架那是老寿星吃砒霜——全都别活。
冯小晴瞅准时机,不慌不忙起身,面上浅浅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视双方,“同志们,大家别着急,也别误会。今天9连的土豆饼,是我买的土豆,也是我亲手做的,算是我个人自费慰问9连。对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9连冯连长的妹妹,冯小晴。早就听说咱们3营的兵个个好样的,尤其9连更是嗷嗷叫的硬骨头,训练场上作风过硬,不叫苦不怕累,扛红旗争第一。想着9连的小同志们训练强度大,消耗也大,我呢就想着给他们做点家常小吃,如果其他连队的小同志也感兴趣,等下次有机会,我再试试做点其他小吃。”
人瞧着不大,说话很是老练,如果说兵当久了有油,那么冯小晴属于人做久了成精,说话像熨斗一样,把所有人熨得服服帖帖,尤其9连个个挺直腰板,顶天立地,荣耀写在脸上,好似受到上级表扬一般。
冯小晴秉持着开门做生意的原则,不轻易得罪顾客,哪怕是未来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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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顾客,讲话恰到好处,行事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理。
她早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提前跟炊事班何班长把账目交接清楚了。当时何班长还直说不用,冯小晴硬是往他手里塞了50元菜钱。惹得何班长直乐,咧着嘴说50块钱的加餐土豆,足够9连吃到拉土豆屎。
无论冯小晴讲得如何冠冕堂皇,落在冯连长耳朵里不啻天炸响雷。
冯连长陡然回过味来,好嘛,冯小晴这家伙是半点亏都不肯吃,明面她去炊事班干了活,实际上不听招呼,单独给9连做土豆饼,这不是明摆着让他这个9连长难堪嘛,给他穿小鞋。
他以为的“加餐”,是给全营所有人都添一道硬菜,不是单独给9连多做一道菜。没别的心思,就想显摆他有个心灵手巧的好妹妹,馋死那帮想做他大舅哥的单身汉。
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是9连搞特殊化,开小灶。
冯连长毛炸了,他单纯可爱的妹妹,真的大变样了……
食堂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火药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酸味。
酸了酸了……
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
就在这酸味泛滥的气氛中,二楼楼梯口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哈哈,怎么回事?楼下这么热闹,拔河呢?”3营长率众而下,背后跟着一群干部。
武侦7连指导员肖炜跟在3营长身后,看到下面隐隐对峙的两拨人,不由得小声嘀咕一句,“9连怎么跟斗鸡似的?”
声音不大不小传到3营长耳朵里,但他好似没听见,只目光横扫食堂,大声问:“今天的忆苦思甜土豆餐,大家都吃的怎么样啊?罗营务长还说要让大家通过土豆,好好体会当年我们志愿军前辈在朝鲜战场上,一把炒面一把雪,冻土豆揣怀里焐热再吃的艰苦卓绝,都吃出感觉来了没有?”
在3营长目光扫过来之前,冯战南猛起身,响亮回答,“报告营长同志,今天的忆苦思甜餐,非常好,战士们反响热烈,吃出了新高度,吃出了战斗力,更吃出了凝聚力,保证以后的训练更有劲头!”
9连角落、餐桌边角的柱子旁钻出一个9连长,武侦连全体眼珠子都直了。
尤其是武磊,冷汗刷地一下就把后背打湿了,他之前敢跟9连炸刺,无非仗着军官干部们集体在2楼用餐,要是知道9连长“潜伏”在1楼,说什么他都会憋着。
3营长听了冯战南的回答,哈哈一笑,转向9连那边的冯小晴,朗声说道:“哈哈哈,好,9连长说的不错。我们就是要在忆苦思甜饭里吃出精神气,吃出战斗力,更要坚定我们军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9连这段时间的训练劲头,大家都看在眼里,很不错,继续保持!不过啊,这顿饭能让大家这么满意,我是听说了,真正的大功臣是咱们小晴。小晴同志,今天可是辛苦你了,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大饱口福啊。”
说着,3营长带头鼓掌,“来来来,大家都给咱们冯小晴同志呱唧呱唧,感谢她为我们带来这么好吃的一餐。”
“啪啪啪啪……”
3营长带头,食堂里的掌声迅速热烈,犹如翻滚的雷鸣,最后汇聚成势不可挡的巨浪,几乎要将食堂的屋顶掀翻了。
饶是冯小晴脸皮厚度堪比城墙转弯角,也在这掌声中逐渐热化了,脸颊飞起两抹绯红,真正变回20岁出头的小姑娘心态。
什么叫在掌声中逐渐迷失自己?
这就是啦!
嗨,怪不好意思的,部队的仪式感还真是让人有点招架不住呢。
15. 启动金
“哥,借我1万块。”
冯小晴语不惊人死不休,冯战南正准备放下搪瓷缸子,闻言一口水结结实实喷在新写的训练教案上,呛得嗓子惊天动地乱咳。
手忙脚乱抽了一堆纸巾吸干训练教案的水,又咳了好半天,冯战南的气儿才顺过来,指着冯小晴,声音都在打颤,“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借我一万块。”
冯小晴稳如泰山,一个来钱很稳的采购供应渠道,完全不会赔钱,她不觉得有什么张不开嘴借这个钱,甚至她已经看见粉嘟嘟的票子在向她招手。
昨天下午她已经拿到3营蔬菜采购合同,收购需要本钱。
李响预付下饭菜全款1千元,扣掉土豆饼食材50元,她现在身上拢共950元。
按照下周的预估采购量,最起码得有6、7千的本金才玩得转,手头现金远远不够。
除了本金之外,最好有些余钱,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谁也不敢保证农产品运输途中不会出现损耗,另外有突发状况的时候,也需要钱应急。
所以,问大哥借1万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要1万,给7、8千也行。
冯小晴自认为是正常的资金周转,但是在冯战南眼里,则是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你要1万块干嘛?”冯战南虎目圆瞪,声音拔高八度。
“做点小生意,我需要启动资金。”她没直接说拿下3营的蔬菜采购合同的事情,以她对大哥的了解,她与部队的合同对他而言,刺激还是太大了,要是被他知道,他铁定把她打包送回家,也不会让她与部队做生意。
他的老式军人传统教育接受不了,超纲了。
“好好的大学生找个班上,比什么都强,做什么生意,我们家就没出过做生意的人,往上数十代都是种地的。年纪轻轻的小妮,被人坑了都不知道,做得明白吗你?知道1万块是多少钱吗,你哥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冯战南一副妹妹不懂社会险恶的痛心疾首模样,连削带砍一通讲,就希望打掉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读的是经贸大学,想做生意很正常,这叫学以致用。”冯小晴不为所动,反而分析,“你一个月工资不是7千多嘛,反正部队包你吃穿住,除了买点烟抽,你还能把钱花在哪里,不如借给我。我两个月以后还你本金,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写借条,你想收点利息也可以,但不能超过银行一年期贷款基准利率5.6%哈。”
作为曾经的准军嫂和现役连长的妹妹,冯小晴对这个时间段的军官工资收入大致有数。
虽然大哥从来没透露过具体工资数目,但是她清楚,贺兰山位属西北艰苦边远地区,军官有高额补贴。
就拿祝宁来说,他身为武侦连连长,会比普通连长的补助津贴略高,他在这个时间段每个月的工资加各种补贴,到手差不多8千多元。
进入2018年,部队的绩效工资会有一次比较大的调整,祝宁的月收入差不多1w+,再往后到了2023年,工资更是可观。
综合下来,冯小晴推测眼下的时间点,大哥每个月工资大约到手7千左右。
一个单身军官,1万块,不至于拿不出。
而且,冯小晴还知道,这些常年待在部队的官兵往往有个特点——出手大方。
平时钱没地方花,总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花钱,比如买贵重东西眼不带眨,说买就买,更懒得讨价还价,出手大方不挑事,绝对是商家眼里的优质客户。
冯小晴那副在商言商的嘴脸,差点没把冯连长鼻子气歪。
实在没忍住,一巴掌朝着冯小晴后脑勺招呼过去。
冯小晴早料到他有这一手,反应相当快,脑袋一偏,轻松躲过他的偷袭,顺势鞭腿送出去,嘴里还贱兮兮地嚷着,“哎哟,冯连长还是改不掉老毛病啊,说不过去就动手,让别人看到可怎么好?”
“看到就看到,你个不省油的灯,爷爷看了,都要说打得好。”
两人在不大的连部宿舍你来我往过了好几招,桌椅板凳弄得咣当乱响,最后还是冯小晴一把抢过桌上的搪瓷缸子,作势要往窗户外头扔,将冯连长硬控5秒。
“诶诶诶,我的水,快放下来。”冯战南忙不迭护住搪瓷缸子,好不容易温下来的热水,不能这么倒出去浇树啊。
夺回搪瓷缸子,他叭叭喝了两口,方才没好气地说:“你在外面这些年都学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净出损招。”
“嘿,这叫兵不厌诈,出奇制胜。再说了,对付你,不出点损招能行吗?我可是女孩子,体能方面天然不如你,要再不想点办法,还不被你拿捏了。”说着,冯小晴上手捏大哥肩膀,给他松松筋骨,开始撒娇忽悠,“别气啦,说正事,借我点嘛,哪怕不做生意,我找工作也要钱啊。你看啊,燕京开销很大的啦,我总不能一直住地下室吧?普通点的合租房,一个月要1500往上呢,我想住朝南的房间,晒晒太阳,皮肤会好点,租金也会更贵点呢,房租要么押一付三,要么押二付三,你不心痛我嘛?另外还要买衣服包包鞋子,在外面工作穿得不好,人家瞧不上的啦。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嘛。借我嘛,哥哥。”
该狗腿的时候,冯小晴拿出30多年狗腿功力,又捧,又吹,又撒娇。
不想冯战南又惊着了,她在古怪刁钻和谄媚狗腿之间自如切换,害他鸡皮抖一地。
以前想听冯小晴一句软话,那不可能,她就像头桀骜不驯的小豹子,又或像野地里长出的一蓬草,野性难驯,生命顽强,难杀得很。
想听她服软,她只会呸完上来揍你。
不斗个你死我活,分出胜负高低,绝不善罢甘休。
冯战南把冯小晴拽到面前,稀罕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你是我妹妹吗,该不是换了皮,冒充的吧?”
“是啊,怎么不是,不然我是谁?”
冯战南狐疑地抠下巴,“我妹妹可从来不服软。”
一句话,冯小晴冯小晴百感交集,眼眶竟不受控地有点发热。
自你去后,野火一样恣意燃烧的冯小晴就彻底熄灭了。
你不服软的妹妹,在你不知道的漫长余生里,早就被现实和人情世故摔打得面目全非了。
她学会变通,学会服软,学会虚与委蛇,唯一没有学会原谅过去的自己。
冯小晴掩饰性地撅起嘴,粗暴往他胃部攮了一拳,“说,到底借不借?”
“嘶……艹……”,冯战南呲牙咧嘴捂着胃部,直接冲着老妹鞠躬。
太狠了,这一拳起码二十年功力,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他不该逗这人形凶器天赋怪。
死小妮明明拳头厉害,现在进步了,学会藏拙了,一口一个“打不过你”、“体能不如你”,结果出其不意一拳头下去,打得他怀疑人生,这是她学会的新策略?
冯连长歪倒在靠背椅上等着那股劲缓过去,又听见顶头上方的人凶凶霸霸发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把钱拿出来,1万块,少一毛钱都不行。”
玛德,跟土匪一样,说要钱就要钱。
他刚才惹她干嘛,让她装斯文嘛……
冯连长后悔得不行,没好气吼她,“这是劳资的连部,不是土匪窝。”
“是吗?为什么我参观你们连队宿舍的时候,内务柜贴了个牌牌啊?你说要是让营长或者纠察看到,可怎么好哟。”
“什么牌牌?”冯战南警觉得像狗班长,耳朵竖起。
冯小晴慢悠悠踱到窗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个‘东亚一级悍匪军情指挥中心’的牌牌,你说是不是土匪窝?”
“哪个班?”冯连长爆句国粹,立马红温,屁股像被针扎了似地蹦起来。
“我哪知道,没注意。”
冯连长黑着脸,抬腿要往外冲,却被拉住胳膊,冯小晴锲而不舍,“1万块。”
“没有!问爸妈要去,我的工资全在他们手上。”
“怎么可能?”冯小晴眼睛立起,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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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毕露。
且不说拿不拿得到爸妈管的钱,只说她这次带下饭菜跑出门,算是跟家里闹翻,家里肯定不会出。
她连珠炮般逼问:“你个二十七八的人,不娶媳妇了?没钱在手上,怎么谈恋爱啊?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你是不是参加军地联谊,偷偷谈恋爱,给未来嫂子花了。”
上辈子没收到过这寡王谈恋爱的风声,但保不准偷偷谈,她和家里人不知道。
冯战南被她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提起这个他可半点不亏心,“骗你干嘛?你以为你这些年读书的钱,谁出的?平时每个月生活费,动不动要2、3千,谁给的?你在燕京毕业了还滞留小半年,说是找工作,结果呢?房租衣服鞋子包包,谁负担的?玛德,我的钱光养你去了,哪个女的不长眼看上我啊?我每个月工资打家里,就留点烟钱和必要开销。”
冯小晴默了,她还真不知道,原来曾经的大哥对自己有过那么多托举。
她以为考上燕京的大学,证明女孩比男孩强,家里给钱是理所当然,弥补她多年以来遭受性别不平等忽略的补偿,更重要的是她在大学发现拳头和成绩并不管用,城市学生天然对农村学生有降维打击,她要弥补的差距很多需要金钱解决。
该死的自尊心,过强的好胜心,让她陷入攀比的漩涡,把每个月索要的高额生活费,当成缩短差距的唯一办法,却从来不去想,家里的地怎么源源不断长出那么多钱,她只觉得大哥当兵去了,家里供养她一个人,肯定有钱。
按照后世观点看,大哥这种把大部分收入给农村老家,全力供养妹妹完成学业,甚至补贴其毕业后生活的行为,特别符合网上口诛笔伐的“扶妹魔”特征,而她无疑就是那个招人嫌的极品小姑子。
愧疚和心酸汹涌而至,冯小晴的“嚣张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冯战南见她耷拉个脑袋,一副委屈小狗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瓜,像以前小时候她闯完祸来找他,他总会帮她兜底顶罪那样。
心里那股子火气一下子就消了,他缓和下来,“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生意呢,当初上那个大学还不是因为名字好听呢嘛,你想去燕京读书,也就让你去了。咱们找个稳当的工作干,我这里还有6千5,你拿去用。下个月开始,家里我给2千,你拿5千生活费,想继续留燕京闯闯,还是回家找个稳定工作都随你,开心点。年轻女孩子嘛,多买点好看衣服,打扮漂亮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亏待自己,听见没。我冯战南的妹妹,不比那些有钱孩子差。”
头顶暖暖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她闯了祸,只知道来找他。
是她熟悉的温暖感觉……
眼眶陡然很酸很酸,冯小晴只喊出一声,“哥……”
她紧紧环住大哥的腰,脸埋在淡淡烟草味的军装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丢了老冯家的人,说好的流血流汗不流泪,她做不到。
她哭得一耸一耸地,太像小狗,冯战南不习惯这样的妹妹,他装作很不耐烦的模样,把她从身上撕开,“怎么像小狗一样呢?快起来。”
冯小晴也觉得有点丢脸,冯家是传统军人作风家庭,不习惯外露的情感表达,流眼泪已经是她的极限。
她连忙擦干眼泪抽纸巾,“我才不是小狗。”
她哭得稀里哗啦,又是鼻涕又是眼泪,他实在忍不住笑,“是哦,不是狗,狗没你这么能折腾。”
“冯战南!”
她怒目圆瞪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又乐,“哈哈哈,行了行了,你不是家属,这里不能住太久,什么时候去大姑家拜年?”
冯小晴刚想答,敲门声急促响起,冯战南拉开门。
“冯……冯连长……打架了,他们打架了!就在操场。”8连的一个兵慌慌张张报告,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跟谁干架?”
“武侦连,你们和武侦连打架了。”
16. 球场风云
难得一个没下雪的晴天周日,3营的篮球场被太阳照得微微发白,倒不刺眼,反而驱散了几分寒气,球场四周里三层外层全是人,人群里不时爆出叫好声、口哨声和加油声。
场中砰砰作响,一颗球在场中时而传来传去,时而划出漂亮弧线,随着刚劲的身影闪转腾挪,一记漂亮三分,8连和9连的这场“友谊赛”进行得如火如荼。
8连和9连合作挖沟渠的事情,各个班长已经私下里跟自己的小兄弟通过气了,所以,两个连队正好借着球赛,增进情谊。
两个连队的篮球精锐倾巢而出,借着打球,展示实力,确立主次地位,算是为后续的合作奠定基础。
别看9连新人多,但老底子好,有体院出身的三期老炮,也有武校特招入伍的二期士官,打起篮球来是手拿把掐,配合默契。
8连更是憋着一股劲,他们可是敢练连长张治国的连队,没有张治国,8连照样转,自诩体能猛得一批,各个都是训练场狠人。要是能在球场下9连一头,到时候挖沟,手下败将自然多挖点咯。
想法很美满,现实很骨感。
9连球员有技术讲配合,比赛刚进行十来分钟,比分渐渐拉开了。
此时,8连替补队员当中有个名叫张威的班副,看着自家连队大比分落后,不免有些着急,不是懒的问题,而是该死的上冻硬土根本挖不动,他是真不想多挖。
正巧武磊和武侦连几个兵路过球场,张威顿时眼前一亮,武磊可是篮球好手,有他帮忙必不会败。
武磊是张威老乡,平日里关系处得不错,而且张威一直惦记着调去武侦连,那边士官名额多,留队名额也多,张威指望武磊帮忙牵个线呢,平时买烟买两包,自己抽9块的金猴王,分烟给武磊则是30块的利群。
“磊哥,这里。”张威扯嗓子喊了一声,朝武磊招手。
武磊循声望来,见是张威,便溜达了过来,“咋了?”
“磊哥,帮个忙呗,我们跟9连打着呢,有点顶不住了,你帮忙上去顶一会儿?”
张威顺手递过去一瓶水,知道武磊好胜心强憋着火,不提9连还好,一提9连,那就是油锅里爆水,没有食堂的事,也会有其他的事。
既然食堂的事情已经过去,再叠个篮球赛的事也未尝不可,反正隔壁两个连队的摩擦,跟他们8连无关,乐得看个热闹,张威如是想。
武磊没接水,视线掠过场内球员,眸光微微闪,嘴边不咸不淡地问:“打着玩儿呢,还是有什么彩头?”
张威咧嘴一笑,故作轻松说道:“呵呵,彩头嘛,谈不上,输家顶多多出点力气,谁输了,回头那沟就得多挖点。实在不是我偷懒,现在还没解冻呢,咱们连的菜园子都没挖几锄头,去挖沟……够呛。可不得请你帮弟弟这个忙嘛。”
武磊没有二话,立刻脱了军冬装外套,露出里面的体能服。
外套扔给旁边的战友,武磊略微活动热身,径直上场。
8连一个倒霉蛋的球被抄截,这倒霉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武磊从后面一把拽着胳膊拉下场。
武磊顶了他的位置,跟场上的8连球员呼应起来。
“唉,怎么回事?”倒霉蛋摸不着头脑。
张威拉住他,把矿泉水塞他手里,简单交代,“外援,你瞧好吧。”
武磊上场,攻守易形。
武侦连的兵好斗,身体素质和对抗能力,确实优秀,普通连队跟他们比,差距相当明显。
武磊持球进攻时像刀锋战士,不断撕开9连的防线,要么突破上篮,要么超远三分球,硬生生把球场变成他的个人秀。
比分被迅速追赶,甚至隐隐有了反超的趋势。
9连5人组哪里会服气,9班长高境把球传出去以后,冲身边两个队友比了个手势,防守强度瞬间提升,加他在内,3个人包夹武磊。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体,武磊并不怕,应对的方式让9连5人组非常火大,他的小动作多得出奇,不是隐蔽地用手肘拐人,就是带球撞人,高境被招呼了好几下,顶得肋骨嘎嘎作痛,火气蹭蹭往上涨。
部队里面打球跟外面不太一样,肢体方面的对抗强度是球赛的一种常态。
打篮球已经算比较文明的竞技项目,讲究技术和规则擦边,要是换成足球场,肢体对抗呈指数级上升,铲球、冲撞屡见不鲜,一场球下来,身上青青紫紫是家常便饭,严重一点的,被抬下场送卫生队也大有人在。
技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拼。
部队培养比拼,同样鼓励好斗,别说什么技不如人,没有的事,很多时候只看你敢不敢迎头而上,有没有逆势翻盘的冲劲,精神面貌永远比技术重要。
高境作为武磊的主要防守人,再次被武磊手肘顶开,踉跄摔倒,他终于忍无可忍,“嗨,我说武班,打球就打球,你老是手上不干不净,是不是玩不起啊?”
武磊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球,“什么玩不起?高班,你怎么跟你的兵一样啊,跑动不行,腿软脾气大,只能窝在三蹦子里挨炮。我说,你们是不是怕累着,以后打仗也抄近道?哦,也对,他们是你带出来的嘛,什么班长带什么兵。你不吊,他们当然更孬,几瓣烂蒜嘛。”
这时武侦连一个老兵接茬了,“就他们这样,上了战场还不直接当逃兵?”
武磊双手叉腰,“有本事就爬起来,别躺在地上娘们唧唧的。”
说完,他还冲高境勾了勾手指头,挑衅和嘲讽拉满。
两三句话,炸翻全场。
好家伙,骑脸输出啊。
侮辱的不是9班长一个人,而是9班这个集体。
几个看戏的武侦连老兵见势头不对,其中一人悄悄折身往回跑,去武侦连营房搬救兵。
武磊嘴里的“几瓣烂蒜”哪里还待得住,抱着高境衣服的李响噌地跃到场地里,清俊的脸涨得通红。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上了冯小晴的车,愿意写一万字检讨,当着全连军人大会宣读。
但是,他能怪冯小晴吗?
不能啊,愣头青王晨阳都不敢引这话题呢。
他想爆粗骂人,但过去二十多年的教育是一道无形铁链,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嘴皮子哆嗦半天,一句粤语粗口都爆不出,只能用一双要吃人的眼睛瞪着武磊,胸膛剧烈起伏。
末了,他磨出一句,“做人不能这样!我们坐三蹦子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敢说武装越野从来没坐过车?武班长,做人不能这么装!”
王晨阳可以在游戏的世界频道里刷屏骂街,但要他在现实里怼人,那就痿了,嘴又笨,骂不出什么花。
他指着武磊,半天才挤出一句,“打球要讲技术……你……你打球犯规……别欺负我们班长……”
杨亚洲不属于“烂蒜”之一,他是新兵连体能第一下的连队,但同样嘴笨,那天为冯小晴辩几句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武磊嘲三蹦子的事,他打心眼里也认为李响二人做得不对,反驳起来未免底气不足。
“你……不许打球犯规……不许骂我们班长……”
几瓣烂蒜挡前头,9班其他人犹犹豫豫,要冲不冲,冲了,那不就变成“烂蒜”嘛?
当事人9班长高境差点吐血,别说9连其他人在看9班表现,他也想看“几瓣烂蒜”冲上去干啊。
结果,就这?!
还是说,他真的不吊,所以……
一时之间,9班长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别说武磊为首的几个武侦连老兵,就是旁边看热闹的8连都忍不住笑了。
9连其他班那个恨啊,把这几个家伙打死得了,开除9连连籍。
武磊看着“烂蒜”,不屑之色更浓,“啧啧,这就是高班长你带的兵啊?”
索性也不装了,他极尽嘲讽之能事,“听说你们最近挺能耐啊,私下里接了燃气公司的活,还想自己搞个训练场。怎么滴,营里的训练场装不下你们了?你们9连有几个参加过全军比武大赛?就凭你们这几块泥料?要我说,你们还是省省吧,知道120旅谁说了算吗?是我们英雄武侦连7连!”
“听我们武班的话准没错,容我提醒你们一句,哎呀,贺兰山的春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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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地还没解冻呢。到时候一镐头下去,地上一个白星子,十天半个月没进展,别让我看笑话。”
“哈哈哈,就是,那么大一个训练场,装不下你们9连。”
“什么9连,改名叫‘地沟连’算了,西京没挖够,跑贺兰山继续挖。”
李响嚎了一嗓子,“有本事别阴阳怪气!”
武磊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咔轻响,“阴阳怪气怎么了?你们连队训练不行,只会挖地沟,我说错了吗?”
8连和9连同时起了一阵骚动,挖沟换室内训练场这事是两个连队之间的秘密,武磊打哪儿知道的?怎么传到武侦连耳朵里去,是谁嘴巴漏风?
不少人面面相觑,心里犯起嘀咕。
张威不着痕迹往后退几步,滑到8连的边缘地带。
篮球场中嘲讽还在继续……
“你们9连训练不行,只会搞些歪门邪道,我说错了吗?不服气?不服气就练练啊!哦,我忘了,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挖地沟’,哪有时间练别的!”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怒火的“烂蒜”之一——胡毅文忍无可忍,终于彻底爆发。
他直接把自己送到骂战最前沿,指着武磊的鼻子,连“班长”的尊称都不称呼了,用大嘤语和霓虹语交替骂他,不是F和S开头,就是八嘎和八格牙路结尾,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虽然周围人听不懂他具体骂什么,但以大家对这俩国的浅浅了解来说,那是骂得很脏了。
他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把9班的脸面和气势扳了回来,在两连对线中大大露脸。
大嘤的F和S就算了,霓虹的八嘎和八格牙路不能忍,这他妹的是东大军营,居然还能听到这种辣鸡鸟语?
武磊的脸色瞬间拉下,邪火直窜脑门子,他猛地一指胡毅文鼻子,厉声呵斥,“你TM再说一遍!”
胡毅文心里咔嗒一下,迅速意识到嘴瓢闯祸了,事后论起来不站理,铁定挨连长削。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脑子转得快,立刻梗着脖子,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一字一句说道:“你长得就像小鬼子生的,我用霓虹语招呼你几句怎么了?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你听不懂吗?莫非武班长贵人多忘事,连自己祖宗的语言都忘记了?”
猛,太猛了!
此刻他像那就义的猛士,直面惨淡的人生。
对一个东大人来说,被人评价像棒子鬼子都能不爽半天,遑论指着一个东大老兵,说他是鬼子生的,这绝对是撅祖坟的程度。
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武磊红温升天,彻底被激怒,怒吼一声直接朝胡毅文扑上去,“草泥马的小鬼子翻译官!”
“啊,太君,我滴大大滴良民,哎哟喂,轻点,雅蠛蝶……”
9连众人集体一个激灵,高境等人纷纷冲上前,七手八脚护着他往后拽。
“9连的,给劳资上!”
“敢动我们武班?!”
“干!”
千钧一发之际,不用武磊招呼,武侦连的“救兵”已至,正好赶上骂架尾声,场面瞬间失控,两拨人马在球场上打成一团。
嘈杂的动静惊动到操场台阶上晒太阳的狗班长铁拳。
狗班长铁拳立身竖耳,观望球场方向,而后从台阶上一跃而下。
它跑到篮球场,绕着打架的兵们狂吠不止,那架势活脱脱是资深老班长训斥众人。
*
8连在围观,立刻分派人手去叫连队主官,就这么着一路捅到了9连长冯战南这儿。
冯战南正在问冯小晴什么时候去大姑家拜年,得知打架的消息,待要拔腿往外走,想想不对,又折返立住,问:“谁赢了?”
“知不道啊。”8连的张威被问懵了。
“打输了滚蛋,打赢了再来告诉我。”
*
8连的张威得令,一阵风跑回操场,扯开嗓子大喊:“9连的,你们连长说了,打输了滚蛋,打赢再报告。”
不得了,拳脚纷飞,更猛了……
17. 往事二三
出了打架的事,冯战南的注意力完全从冯小晴身上移开了,他打开窗户透气,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弹着腿在房里来回踱步。
他陷在兴奋的状态里,等待一个结果。
冯小晴好笑地看着他这副模样,拉开抽屉,抓一把瓜子在手,边磕瓜子边看他的戏。
大哥的军人生活对她而言是个谜,军装承载着铁血、荣耀和不为人知的艰辛,年少时她因为老爸的偏心,曾经一度争强好胜到对这样的生活有过模糊向往,长大后她逐渐找到自己的方向,认清自己是个俗人,贪图享受又爱财,做不到纯粹,又无法忠于理想,于是专注提升自己,与这对父子愈行愈远。
军人,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
大哥因伤退役后,生活自理困难,更别提还有精神方面的危机,在乡邻眼中,冯家等于塌了天,以前热衷帮大哥介绍对象的三姑六婆,均默契地选择避而远之,再无人提半句说亲。
老爸的战友祝叔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两家多次商议,定下她和祝宁的婚事。
经济方面,她有小生意不愁吃喝,但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自己不愁吃喝就万事大吉,她的归宿成为所有人担心的理由。
爷爷奶奶的老泪、父母的期盼、闺蜜赵俏的劝说,以及祝叔叔厚重的好意,她几乎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便应下这门亲事。
她因此成为一名军嫂,让亲朋安心之外,她的生活额外有了一份保障。
在120旅被裁撤前夕,她以军嫂身份,奔赴千里之外的贺兰山脚下,与即将调走的武侦连7连连长祝宁短暂相聚。
那段时间,她以军嫂的身份,畅通无阻走过大哥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每一个角落,听9连的战士们讲述他们老连长的故事,算是亲眼见证了这座营区最后的黄昏。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在回忆里,细碎拼凑大哥的工作和生活,他经历了怎样的军旅路途?当时的他在想什么?是否为选择这份枯燥无味的奉献生活后悔?看见倒下的战友是否有过恐惧?在车流被来回翻撞的那刻,除了疼痛,是否感觉到解脱?
统统……
不得而知。
斯人已逝,以至于那些隔着一层黑白幔帐的想象,如此乏力。
十七岁参军,往后十年军营生活的大哥,她只觉陌生,这是她不曾参与过的人生。
面前纷纷纭纭的命运交织而成的丝线,如果伸出一只手,随手拨弄其中一段,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还会跟原来一样吗?
相较于冯战南满眼放光的模样,冯小晴冷静得犹如一个局外人,她扔掉手里瓜子,拍了拍手,对于大哥此刻的鸡血表现,她并不感到意外。
部队不是请客吃饭的地方,练兵为奔赴战场而准备,鼓励竞争,崇尚强者,不争不抢不比,怎么锤炼出好兵?
群架谁输谁赢,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营里会给出什么样的处理结果。
上辈子,她通过祝宁的只言片语和9连亲历者讲述,勉强拼凑出事情全貌,营里的处理结果并非一碗水端平。
武侦7连是摩步120旅排名第1的军事训练一级连队,又因为指导员处理得力,及时制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仅受到不痛不痒的口头批评。
8连认错态度良好,且未参与打架,全体写深刻检讨作罢。
惟独9连,因为在处理过程中据理力争,不服营里的初步处理结果,被单独拎出来杀鸡儆猴,承担营里最苦最累的惩罚性劳动——
在大西北的早春二月,挖一条几乎望不到头的燃气管道沟。
大哥冯战南带着9连那帮年轻的战士们,顶风冒雪,没日没夜挖了两个多月,一直干到暮春时节,骄阳初现。
许多战士手上磨出血泡,耳朵手脚生冻疮更是家常便饭。
这条由9连的血汗和伤痛铺就的管道沟,为3营换来一座崭新的室内训练场。但9连并没有因为这个训练场提高成绩,长达数月的艰苦劳动,耽误整整一个季度的正常训练,各项军事科目进度滞后,最终的季度考核成绩惨不忍睹。
别说身心俱疲这样的话,整个9连士气低落得可怕。
性格刚硬耿直的人,注定成长多舛。
冯小晴不敢想象彼时大哥内心的郁闷和苦痛,一念及此,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别样疼痛,缓缓散开。
“别瞎转悠了,该去看看,别等闹大了。”冯小晴收回思绪,提醒他及早处理。
“看什么看?总得分出个胜负。”冯战南是真憋了一口气,他的兵能打赢祝宁的兵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带的兵不比任何人差,对方多个荣誉称号又怎么样呢。
“他祝老二的兵不是能耐吗?今天就让他们看看,我冯战南的兵,有种,有血性,不怕事,拉出去,个顶个地站得直,立得住。”
“我知道9连的兵都是好样的,可这毕竟是打群架,影响团结,万一闹大了,影响了连队的前途,或者你受牵连背处分,值得争这口气吗?先去看看情况吧。”冯小晴再次婉转提醒,又不好多讲,讲了他也不会信,极有可能会引发逆反心理。
“嗐,能有多大事,你个女孩子怎么懂我们部队的事情,别瞎操心。”冯战南咧嘴一笑,白牙闪闪发光,“部队里就这样,连队之间有什么不服,打一架或者训练场比拼一场,都能解决问题,没有隔夜仇。不像地方的人和事,那么多弯弯绕绕。”
部队解决不服的方式简单粗暴又直接,一味压制,才会憋出大问题。
“二哥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讲?”
冯祝两家孩子按年龄排序,冯战南老大,祝宁老二,她冯小晴老三。
冯小晴不把祝宁当兄弟,大哥可是一直把祝宁当过命兄弟看。
能唤起冯战南的兄弟情,解决两个连队冲突的事情,她不在乎用点小手段。
听到冯小晴喊二哥,冯战南笑容淡了几分,“工作是工作,兄弟是兄弟,他祝宁是武侦连的老大,我还是9连的连长呢,不可能因为私交就对他们武侦连退让。问又怎么样,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部队许多事,牵扯到方方面面,冯战南不便言明,他只能说对武侦7连问心无愧,至于祝宁怎么看,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大家已经不是小孩,有自己的事业和立场,也有自己的诉求,人再憨厚也得有限度,不能没有原则,更不能拿连队的未来开玩笑。
以他这个连队主官为例,5年是一个坎,5年以后他这个上尉晋升不上去,熬到最高服役年龄35岁,他就只有转业一途,多少上尉倒在这个坎上。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是当兵保家卫国,脱掉这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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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他不知道能干什么,喜欢干什么,他是职业军人,不愿去想转业以后的事情,他只过好当下,在连长这个位置上努力发光发热,把自己燃烧干净,不留后悔余地。
没有底线的退让,是把自己和手下兄弟们的前程当儿戏,对不起肩负的责任和帽子上的八一军徽,是纯粹的傻子行径。
冯战南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跟祝老二不是一路人,他眼光高着呢,这里不过是他镀金飞升的地方。你啊,也别老惦记那些不切实际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是个好姑娘,是我的好妹妹,值得最好的。等哥转业了,用安置费给你办个漂漂亮亮的大婚礼,让所有人都瞧瞧好。”
年少时,在祝家无意间听见的几句评价,像一根针扎在冯战南心口,好不了,忘不掉。
他要干出点名堂,让所有人看看,他冯战南的妹妹不是头脑发热的野丫头,她聪明能干,能扛红旗,敢抢第一,山窝窝里的小妮子能考省重点;他的憨直也不是粗傻,是军人家庭教育的优良传承,他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让她活得比谁都风光,不会让任何人轻视。
这是深埋在冯战南心里的执念,无人知晓。
冯战南怕她着恼,说得含含糊糊,但其中藏得极深的关切和痛楚,冯小晴听明白了。
当然,以前的她是听不明白的,很多话随风过耳,吹过就过去了。
不懂冯战南幽微隐秘的痛楚从何而来,但冯小晴不喜欢他埋在这种情绪里,她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怎么能为过去旧事所困?
正所谓: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冯小晴立刻换上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笑得极为爽朗,“你在说什么鬼话啊,大学优秀的男孩子可多了,我谈了一个,人家现在是燕京选调生,副科级。”
“咦,可以啊你!”冯战南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留在燕京是为了谈恋爱?没问题,哥支持你。”
“不行了,人家嫌我们家穷,又没人脉帮他进步,不想扶贫,权衡利弊以后,把我甩了。”
冯战南一听,立马不干了,笑容瞬间消失,眼珠子瞪得老圆,“什么?!玛德,他人在哪里,我去突突他。狗东西,上天了不成!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家不说多有钱,也不至于穷到被鄙视吧。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他凭什么啊!”
“哈哈,管他呢,男人嘛,有的是,不缺这一个。等我赚了钱,想要奶狗,还是狼狗,不都是排着队随便我挑吗?保管一个比一个听话,情绪价值拉满嘎嘎甜,只有乖乖讨好我的份儿。敢惹我不开心,那就让他滚蛋。”
“什么滚蛋?谈恋爱就认认真真地谈!”冯战南差点没忍住给妹妹后脑勺来个巴掌子,无法苟同未来人的超前恋爱观,他是那种老式男人,“狼狗、奶狗,这么多狗,我看你要的就是哈巴狗!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八蛋想法,对待感情要认重,找个靠谱的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小夫妻简简单单、恩恩爱爱过日子不好吗?麻烦你树立一点正确的恋爱价值观,我还等着抱外甥狗呢。”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不说狗的事了,先把钱转给我。”冯小晴跟资金打过太多交道,深知落袋为安的道理。
18. 致富宝为您保驾护航
冯小晴突然开口要求转钱,冯战南差点被她的跳跃话题闪了腰。
冯战南一脸茫然,“怎么给你,不得去银行吗?等等再说,你不着急吧?”
“不用去银行,直接手机转就行。”
“手机?手机怎么转?”在冯战南的意识中,手机就是用来打电话发短信,怎么还能转钱呢?
冯小晴懒得跟他解释,“身份证、银行卡给我。”
“哦。”
他没多想,转身翻出内务柜里存放的银行卡和存折,呆呆递了过去。
于是,冯战南就震惊地看见老妹掏出了一个bulingbuling的手机。
他低头瞅瞅办公桌上的座机,又看看部队配发的砖头一样的军工手机,再三比对那个正面是光滑黑色玻璃面板、边缘和背面是香槟色金属光泽的扁平机子。
当手指触碰,屏幕亮起,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图标,满满的科技感。
她眼花缭乱地操作着,屏幕的光亮闪了又闪。
他猛然清醒,然后整个人直接应激。
他先是哆哆嗦嗦地指着智能机,接着猛地揪住头发,发出土拨鼠式尖锐爆鸣,“啊啊啊……你违规啊,咱们部队不能用智能机!你怎么把它带进来了?坏了坏了,我要挨搞了。就知道不该给你太多钱,这花那花的,终于买了个坑劳资的玩意。”
两个连队打群架不见他这么激动,她掏出个智能机,看把他给吓得!
也就2014年吧,搁两年后,部队不但能用智能机,还会统一给智能机装系统,天天检测呢,许三多来了都捱不住。
冯战南越想越崩溃,终于神经质地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问:“你没有拍什么不该拍的东西吧?”
“激动个屁啊!”冯小晴骂了一句,“看清楚,我这是国产机!”
“哦哦哦,国产机。”他清醒了一点,但不多,他又神经兮兮地凑过来,“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你们营房是安了雷达,还是装了邱小姐?装备库里的东西一个比一个破烂,全是些过时货。”冯小晴不耐烦地怼他。
上辈子,祝宁跑路去重装合成旅之前,最喜欢在枕头边吹丧门风,长胳膊大腿夹着她埋汰3营的装备有多烂,她听得耳朵快起茧了。
被她埋汰自家装备烂,他又不开心了,“不是说了只看咱们老陆艰苦朴素吗?杨亚洲带你去装备库参观了?”
“没有,我是用脚想的。”
冯小晴头都不抬,扒拉开他碍事的手,继续行云流水地操作,只要军用手机发来短信通知,她就点开输入,啪啪啪一口气绑定好几个支付类APP,无情得就像十多年后的某北电诈人员。
冯战南稍微稳定下来,智能机的屏幕又塞了过来。
“密码。”
“什么密码?”
“银行卡密码。”
冯战南恍惚着,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银行卡与一个叫做“致富宝”的APP绑定了,支付页面明晃晃显示着6500元字样。
“手指往这上面点,数字对应密码。”
那屏幕好像会吃人似地,手指头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地戳完了密码。
直到输完密码,听见军用手机和智能机同时响起的声音,他还有点转不过弯。
“好了,到账了。”
冯小晴长吁一口气,满意地看见账户上躺着6650元,再加上之前下饭菜的全款现金950元,现在手头一共7600元,不用太担心蔬菜收购的事情。
冯战南嘴巴张了又张,感觉自己是哪个乡下土嘎啦地里刨出来的野人,跟这个时代完全脱轨。
“我的钱,就这么到了你的卡里?”冯战南直嘬牙花子。
以前去银行转账是一种仪式感,现在……
啪……
仪式感没了……
冯战南同志平生第一次产生重大危机感,他愿意给是一回事,但那么快到她腰包里是另外一回事。
连个响都没听见,哦不对,光听见短信叮叮咚咚乱响了,然后他的钱嗖地一下没了,太他娘的吓人了!
冯小晴看他这德行多少有点好笑,不得不点他,“部队改革不是天天提倡信息化嘛,信息化建设提多少年了,你说说。从1991年的沙海战争,到2003年的巴比伦战争,再到现在的国际反恐,白头鹰都给世界带来多少次信息化震撼了?”
“从过去要到银行才能实现转账,到现在手机就可以转账,这是科技的进步啊。我不懂你们部队的信息化怎么搞,但我知道科技的进步就是‘快’,信息是科技的载体和资源,掌握信息,就能快人一步,节省时间。比如,我知道你有多少钱,这是一个信息;然后用智能机,这是科技。我用科技的进步,让这笔钱快速到账,实现……”
差点讲出“收割”这个词,冯小晴及时打住,转而换了个更积极的词,“……实现资金的最优配置,反正你的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实现财富再分配。”
冯战南被她这通乍一听很高大上的话绕进去了,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还挺有道理的,不愧是大学生。嘶,不过我的钱……”
不等他细想,房门突然“砰砰砰”作响。
“连长,你在吗?”门外是杨亚洲的声音,听上去挺急。
冯小晴打开房门。
门外,杨亚洲嘴角青了一块,迷彩服上灰扑扑的脚印子,正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杨亚洲看到开门的是冯小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晴姐。”
“事情闹大了吗?”这是冯小晴问的。
“谁输谁赢?”这是冯战南问的。
“不……不是……我也不好说……”,杨亚洲支支吾吾。
“那你跑来干嘛?”冯战南多少有点不满。
“报告连长,营长说,让你滚蛋去操场。”生怕被连长误会,杨亚洲赶紧补了一句,“这是营长原话。”
“艹!”
冯战南的屁股像被踹了一脚,一把抓过桌子上的武装带往腰间扎,经过冯小晴身边时,他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别跟了,在屋里好好待着。”
他猛地拉开房门,冲着走廊尽头大吼一声,“值班员!1排长!赶紧通知各班班长,紧急集合——”
试点以后,摩步120旅不再设置副连长一职,排班值班员变相成为除连长、指导员以外,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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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管理的3号人物,冯战南有事处理必然招呼值班员。
冯战南还没吼完,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冲出来同样手忙脚乱扎武装带的1排长,“报告连长,不用通知了,班长……班长他们早就在操场了,还有2排长和3排长……”
言外之意,连队骨干们都参与了,说不定还是主力之一。
性质不一样了……
“我艹!”
冯战南一听就明白了,他转而砰砰砰猛敲对门,“老方,在吗?咱们连跟7连打起来了,几个班排全去了。”
呼地一下,门开了。
9连指导员方杰是个不亚于冯战南的壮汉,他二话不说,抓起门口挂衣架上的武装带,就往身上套。
“连长,指导员,等等我。”1排长跑到跟前。
四人汇合一处,大步流星往楼下冲。
冯小晴撇撇嘴,哪里会乖乖听话,他前脚走,她后脚跟上。
一出9连宿舍楼,冷风夹着阳光瞬间灌满肺部,冯小晴精神为之一振。
她迈开脚步,跟随前方的背影奔跑。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畅快地奔跑,呼吸带走胸口的沉闷,加速的血液灌注力量,她几乎想要大声嘶吼,把每一寸力量都发泄出来。
跑步经过营区主干道,她注意到路边炮兵连宿舍楼的窗户后,隐隐约约挤着不少脑袋,只不过没一个人敢在窗户口大摇大摆现身,偷偷摸摸躲着看,没人敢下楼。
主干道的尽头便是篮球场,喧嚣声瞬间变成了震耳的声浪。
眼前的一幕,恰好是杨亚洲支支吾吾最好的注解。
一颗篮球孤零零地滚落在道路旁,无人问津。
场地中央,两百多名身着作训服的士兵纠缠在一块,阳光在他们周围浮起浅浅黄尘。
两百多号人,这个数字听上去很笼统、很模糊,没有概念,但当它呈现在眼前,变成一片嘶吼、蠕动、碰撞的血肉潮汐时,才能感觉到它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200多人,宛如死磕的冤家,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积压已久的矛盾和怒火。
*
阳光下腾起浅浅的黄尘,扭打、推搡,拳头不够腿来凑,不知道的还以为周末大练兵呢,不过双方对战的狠劲够人喝一壶的。
8连的战士们两边劝架,拳头不时落在他们身上。
不过他们也不冤,明里暗里拉偏架,暗地里帮着9连,武侦7连火气更盛,砰砰就是几拳招呼。
这时武侦7连有人吼一嗓子,“踏马的,怎么跟你们连长一个德性,净来阴的!有本事放开手,一对一单挑,劳资怕过谁?!”
“怕个球,别说不放手,就算8连9连一起上,照样把他们全突突了!”
8连长张治国早已经到了,就站在3营长左手边,他怀里还抱着儿子张睿小朋友。
张睿小朋友被眼前兵气冲天、血脉喷张的场面吓得不轻,像看恐怖片似地,脸半埋在父亲的迷彩服里,另外又忍不住偷偷看。
朱萍站在老公张治国旁侧,一脸担忧地暗暗抓着老公的胳膊。
听到武侦7连的叫骂声,张治国闹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19. 吃瓜
张治国梗着脖子,一面给孩子拍背,一面哄孩子说话,他声音不大不小,这话好似说给3营长听,“睿睿别怕,爸爸的8连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自己不行怎么能怪地不平呢。这年头啊,劝架都不对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过啊,睿睿下次你要遇见小朋友吵架,也别怕事,咱们该上就上,知道不?”
张睿小朋友鼓起勇气望场内,脆生生答应,“知道了,爸爸。”
“汪——”
似乎是应和张治国的话,3营长右手边的狗班长铁拳吠了一声,而后像护法金刚似地蹲坐下来,威严地直视前方,严肃的神情与3营长的表情如出一辙。
3营长叉着腰,双腿岔开,正气国字脸凛然地积蓄着力量,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原本也是揣着谁输谁赢的念头,这本质上是两个侦察连队的碰撞,早早晚晚打一架,打了也好,分高下,定输赢,以后少些屁话怪话。
于是,他接到消息,甚至故意拖延时间姗姗来迟,没想到,等他过来,这架还没打完,两个连队竟打得有来有回,外加一个和稀泥的8连。
就在刚才,他命令两个连队住手,但没有一个人听令。
这帮吊兵依然故我,自己打自己的,这操场乱成了一锅粥。
部队令行禁止的纪律条令,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这个营长说话不管用啦?!
3营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报告营长,9连连长冯战南奉命前来。”
3营长扭头一看,正对上冯连长那张阳奉阴违的脸,火气蹭蹭往上冒,起脚一个大鞭腿直接往冯连长身上招呼,“看你的吊兵,还不赶紧把人分开。”
冯连长被踢得差点蹿上天,捂着屁股,呲牙咧嘴,“马上,马上。”
他一边给指导员方杰使眼色,一边进场地,开始呵斥9连,但两个连队打得难分难解,胜负未分,他的呵斥怎么看怎么有架秧子拱火的嫌疑。
3营长看得明白他这点小伎俩,冷笑一声,只管看着他作妖。
武侦连指导员肖炜匆匆赶来,正要往3营长那边喊报告,冷不丁袖子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眼汪汪地望着他,与这阳刚暴烈的篮球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画风,他脑子里诡异地冒出一个词——刚柔相济。
肖炜的眼睛短暂地被贺兰山的风迷了一下,而后被不远处拳脚交加的呼喝声拽回现实。
冯小晴见他要走,不着痕迹调整了位置,看似柔弱无骨,实则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关节。
她诚恳提问,“肖指导员,不好意思,我能问您个事吗?听说您是指导员里最懂政策,也最有耐心的政工干部。像我这样过来探亲的家属,可以在营区里找点事做吗?比如去服务社帮帮忙什么的,需要办手续吗?我怕不懂规矩,不小心就惹了麻烦。”
肖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抽手,一抽之下,竟然没抽脱,于是,他耐着性子快速说:“小冯同志,你先别急,你的身份在政策法规上,只能叫亲属,家属是军人的配偶、子女,以及父母。服务社的工作一般只对家属开放,归后勤那边管理,详细的规定你可以去问我们罗营务长。”
肖炜略微答了几句,急着过去见3营长,无奈被冯小晴拉着,不由得再次强调,“现在情况急,你的事过后再说好吗?”
他又挣了一下,可是,竟然挣不开。
指导员这个岗位给大众的印象是做思政工作的白面书生,实际上,他们的军事素质普遍超过正常水准,肱二头肌亮出来说不定是个肌霸。
8连指导员是个身高1米9的大高个,9连指导员方杰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能跟冯战南掰掰手腕,而武侦9连的指导员,别看身形精悍干练不及前两位,但他能一拳放倒搏击训练场的不倒翁沙袋。
这般人物现在却挣脱不了一个“平平无奇弱女子”冯小晴,明明距离3营长只有几步路,偏偏走不到跟前。
这女子下盘极稳,手也极狠,貌似没用力,但他就是动不了。
肖炜换了一副表情,沉声警告,“小冯同志,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回去!”
“肖指导员……”,冯小晴稳稳拿住肖炜的手腕,表情却楚楚可怜,带着颤音,“您别生气,我腿软,走不动道了。您是人民子弟兵,您就发发善心,扶我一下,等我缓过劲来,马上就走,好不好?”
肖炜无法反驳,被她噎住了,他总不能说“我不管你怕不怕,你快点走”这样的话吧。
他放软声音,“小冯同志,你也看到了,前面事情紧急,你放手好不好,我去处理一下,你要是腿软,你在这坐会。”
“我坐哪儿啊,坐地上吗?”冯小晴更可怜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依然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仿佛他就是她的主心骨,“怎么打得这么厉害呀?都是一个营的兄弟,这要是让旅里知道了,会不会影响我们营的荣誉啊?唉,都怪我大哥,平时肯定没跟祝连长搞好兄弟连队的关系。不过话又说话来,祝连长带兵可是真好呀。我看宣传栏上说7连的兵令行禁止,作风建设好,是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这样的兵绝对不会主动打架的,对吧?今天会这样,肯定是因为祝连长不在,大家心里没底,想他了才会这样的吧?”
雾草……
冯悍匪他妹是果军女特务吧……
肖炜鬼使神差冒出这个念头。
她几句话又捧又杀的,貌似站在武侦7连这边,为他们开脱,实际上在说7连的战斗力完全维系在祝宁一个人身上,没有培养好连队基层管理,个人英雄主义严重,祝宁一走,整个连队失控,捎带手还把他这个政工干部给搞了。
连长祝宁不在,你这个政工干部干啥吃的,处理不了吗?!
你们连队的值班员排长、班长在哪里?哦,处理不了,也在打架。
这话要是传出去,武侦7连就算打架有理,也得背上一个黑锅那么大的领导责任。
女特务,你是要杀了我们祝连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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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为严重的指控,尤其肖炜看到3营长的耳朵冲着他们的方向转了一多半,张治国更夸张,他抱着孩子惊喜地望着他们,他全身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部队是个等级森严、上下级分明的地方,别说营长级别,就是班长管理战士,不经意的一句评语,都可能影响一个兵的前途命运,更别提营长对一个连队的印象了。
肖炜满头大汗,情不自禁提高音量,他被污蔑不要紧,领导不能误会啊,“不是这样的,小冯同志,你听我说哈……”
“报告营长!7连、9连已经分开,现场已得到控制!请指示!”
冯战南方杰等人指挥8连的兵,终于把7连和9连的战士强行分开了。
刚才还打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此时个个鼻青脸肿,却都挺着胸膛,一副战斗英雄的模样,战意不坠反升。
然而,3营长对冯战南的报告充耳不闻。
“小晴,到前边来。”3营长回头招了招手,和蔼可亲的模样,肖炜只觉得汗毛倒竖。
“报告营长,3营编外侦察员冯小晴前来报到,请指示。”冯小晴从肖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眨啊眨地,忽略对面老哥瞬间变黑的大黑脸。
“你这个小鬼,我再不抓你过来,肖指导员就要被你逼得提前转业了。”3营长故意唬着脸说。
3营长是冯战南的老上级,在冯战南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他就是他的新兵连长,后面又是他把冯战南带到师直属侦察连,成为冯战南的老连长,一路看着冯战南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侦察连的连长,又看着他变成委屈的9连连长。
3营长不心痛吗?
必须心痛。
但现在他是3营的主官,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连队都不能偏袒,必须一碗水端平,否则一个搞不好,会出大问题。
冯小晴这鬼灵精的丫头,好歹也是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如今长大了,愈发鬼点子多。
笑嘻嘻放开肖炜,冯小晴轻快跃到3营长跟前,像只百灵鸟似地叽叽喳喳,表情天真又无邪,“哪能啊!我这是在模拟‘敌特渗透’,检查咱们政工干部的反侦察意识呢,看看业务水平怎么样嘛。”
“营长……”
肖炜想说话,却被3营长抬手制止。
3营长背着手,无视身后数百双眼睛,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冯小晴。
“呵呵,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吧。”3营长背着手说道。
“营长,我可以先问他们几句话吗?”
“小晴啊,你刚才又是分析祝连长,又是说团结的,讲得头头是道。那好,”3营长忽而收起笑容,神情严肃,沉声喝道:“立正。”
冯小晴条件反射般并拢双腿,挺直腰背。
3营长锐利的目光扫视300多名标枪般挺立的士兵,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天,我给你这个‘编外侦察员’一个机会。你来问,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完了,给我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方案。”
20. 女特工
直面300多道刚猛之气的目光,如果是一个20出头的普通小年轻,可能会怯场。
但咱们冯总是谁啊?
那是面对好几千人的员工大会,乃至给各级领导作报告都面不改色的人物。
冯小晴信步走到队伍面前,犹如寻常一般。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血气勃发的队伍,从9连,到8连,最后落到武侦7连。
望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冯小晴心中默然。
她跟祝宁有矛盾,但跟他的兵没有,上辈子武侦7连这些人是一口一个“嫂子”叫过来的,诚心实意,做不得假。
尤其排头班长武磊,她更是印象深刻,为了维护她,他不惜当面顶撞连长祝宁,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不满。
食堂风波,冯小晴当时就认出了武磊——
上辈子选择站在她这边的老班长。
复杂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冯小晴难以用冷漠的看客心态和社会上那些打压坑人的手段,去处理眼前这场闹剧。
他们是军人,她要用部队的方式去化解矛盾。
她没有问话,而是说了这么一段,语气非常诚恳,吐字清晰,力求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各位同志,我是个平民老百姓,不懂你们部队的大道理,但是刚才在旁边看着你们打架,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你们身上穿的是军装,臂章、胸标、帽徽、肩章代表着你们来自哪个军种的荣誉,胸膛里激荡着忠于祖国的誓言,你们同在一个军营,朝夕相处,同宿同食同训,为国效力。请问,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本该亲如手足的同志,让战场上为彼此挡子弹的战友,打成这副样子呢?”
“对待同志应该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可我看到的,怎么反过来了呢?”
冯小晴进一步将问题具体化,“8连和9连在打球,哪位同志可以告诉我,为什么7连加入了球赛呢?”
问题一旦提出,方才听她一席话还血气翻涌的队伍瞬间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气氛将凝之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报告,我是7连1班班长武磊。这件事,由我而起。”
武磊话音未落,另一个急切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报告,7连的武磊班长是我的同乡,他……”
冯小晴循声看去,第二个出声之人正是先前急匆匆跑到9连连部“报信”的8连士兵,前世大哥说出那句“打输了滚蛋,打赢了再来告诉我”,也是通过他之口传回现场。
她不动声色,问道:“这位同志,请问你是谁?”
张威被打断节奏,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报告,我是8连3班的班副张威。”
“张班副,我认得你。你先稍等,咱们一个个来问话。”
说着,冯小晴看向武磊,“武班长,请继续,事情怎么由你而起?”
“8连和9连篮球赛,大比分落后,我路过看到这个情况,决定帮8连找回比分。上场以后,我和8连的战友追平了比分,9连不服气,我和9班长高境起了点摩擦,这些都在正常范围内。但是,9连有个兵嘴里不干不净的,用嘤语和霓虹语骂我,我忍不了,动了真格的。后面虽然打起来了,但都有分寸。后来不知道是谁,对着9连下命令,说‘9连的,你们连长说了,打输了滚蛋,打赢再报告’!这话一出来,9连的同志们就跟疯了一样,我们7连不能丢份,所以打成了现在这样。至于怎么用嘤语和霓虹语骂我,你可以问9连那个兵,现场所有人都听见了,没有一句好话。”
武磊够兄弟,大包大揽,只字不提张威,责任要么在他,要么在9连,或者9班班长高境,或者胡毅文,或者冯连长,反正不是8连的张威。
3营长目视冯连长,眼光锐利,冯连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招架不住,眼珠子来回游动着,直往地面瞟。
冯小晴听完武磊的回答,没有看张威,而是缓缓扫视9连方阵,“9连的同志们,你们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命令吗?”
回应她的,只有无言如山的方阵,和死水一般的倔强面容,答案不言而喻。
冯小晴扫过9连,而后目光锁定8连的张威,“张班副,现在轮到你了。”
“我记得十几分钟前,是你到9连连部报信,当时我也在,冯连长问你这个报信人‘谁赢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是。”
“你回答‘知不道啊’,是不是?”
“是。”
“然后,冯连长跟你说‘打输了滚蛋,打赢了再来告诉我’,是不是?”
“是。”
她声音不大不小,字音清晰,却如重锤,“张班副,你能不能给大家解释一下,冯连长这句私下对答,是怎么从你嘴里,变成对整个9连下的战斗命令?”
冯连长猛抬眼,不掩惊喜,对对对,他就这么个意思,还是老妹懂他。
张威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了似地,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队列的目光依然直视前方,但他已感觉无数眼刀自他周身经过,将他凌迟千遍万遍。
如果不是受过军姿训练,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冯小晴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冷眼扫过他,便转向3营长。
“营长,我爸是南疆轮战下来的老侦察兵,他很少讲战斗故事,但其中有一个故事,我一直记得。”
“他说,他们连里有两个兵,一个是他们班的兵王,另外一个是隔壁班的尖子,两人干什么都要争个高低,今天你拉单杠比我多一个,明天我就要在400米障碍上快你一秒。”
“有一次,他们执行捕俘任务,结果被敌人的炮火覆盖,队伍被炸散了。等他们冲出火力圈,我爸他们清点完人数,重新集结的时候,发现那两个死对头不见了。”
“大家冒着风险回去找,你猜在哪里找到他们?就在一个巨大的炮弹坑里。”
“一个腿被弹片击中,走不了路;另一个胳膊脱臼,被震得七晕八素。他们俩人,一个瘸子,一个独臂侠,互相搀扶着,一个人当另外一个人的腿,另外一个人当那人的枪,在丛林里跟敌人周旋了大半夜,最后躲在弹坑里,捡回一条命。”
“后来那两个人比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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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还亲,因为他们都曾把自己的命交给对方。他们连的连长在做战后总结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连长说:‘两块好铁石,互相敲,除了能敲出火星子,什么都练不出来,非得把他们扔进一个熔炉里,去冶炼,去捶打,才能淬炼出百炼钢。’”
“营长,咱们营的同志,都是好矿石,血气方刚,精力旺盛。咱们这儿虽然没有弹坑,但同挖一条沟,不就等于‘弹坑’吗?”
“让他们三个连队,一起去挖沟,一同跳进这个‘弹坑’里,用汗水、劳动和力气,融合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集体。我相信,沟成之时,什么矛盾都没了,剩下的是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营长,这就是我的方案,请指示。”
冯小晴说完,不止一旁没吱声的8连长张治国眼睛亮了,连3营长的眼睛都亮了。
“爸爸,小晴姐姐好帅。”
“嘘。”
“好一个熔炉炼钢,好一个自己人的弹坑。”3营长不吝赞美,第一次流露出了欣赏和兴奋,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做政工的好料子,燕京的大学是真养人。
“小冯同志,你这个方案,我批了。不仅批,我还要给你记一功。”
说罢,3营长猛地大声问:“同志们,你们惭愧吗?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比你们觉悟高。”
队列中,瞬间暗涌起压抑的骚动,如同沸水前的闷响,不少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颧骨发烧。
“你们抬头,看看墙上的字。”3营长挺拔如松,声如洪钟,“全体都有,向后——转!”
一声令下,三百多人的队列整齐划一,鞋后跟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墙上写着什么,给我大声念出来!”
安静的空气里只剩下高空旗帜的猎猎声,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沙哑的声音从喉管里挤出,“作风优良——”
这声音就像海浪拍礁石,激起千堆雪。
他们汇聚成一个声音,那是被重新点燃、属于军人的荣誉感,“作风优良,能打胜仗,牢记使命,锻造精兵。”
3营长缓步踱到列队前,“以为我要讲什么大道理,所以才让你们喊口号吗?”
“不是。”他的嘴角勾起冷峻的弧度,“我不是教导员,讲不出大道理,我只信一件事——汗水,是最好的磨刀石。”
“命令,从明天开始,7、8、9三个连队,在早间训练过后,一起冲山头,冲完山头,直接去挖管道沟。中午吃饭,炊事班直接送餐到工地,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三百多人方阵吼出震天回答。
一句“明白”,立刻,武侦7连的队伍里,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热血上头过后,7连的兄弟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套组合拳下来,全部被打懵啦。
不是……
怎么变成我们武侦7连也要去挖沟呢,这沟挖完了,建起室内训练场,是给8连和9连用的,关我们武侦7连一毛钱的事儿?
咱们能不能好好掰扯掰扯?
营长误国啊!
这怕不是果军派来的女特务,专门来扯我们连队训练后腿的吧?!
21. 东亚父子局
“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随着起床号音……”
“当祖国召唤的时候,挺起胸膛站排头……”
“练练练,练为战,练成那精兵才是好汉……”
方阵被各连队主官带走,饭点已过,队伍直接拉到食堂门口饭前一支歌。
歌声喊得震天响,有些是兴奋,有些是开心,有些是平常,更有一些是憋屈。
这一餐,吃得不太咋滴,全特么“忆苦思甜”大土豆,炊事班又回归往日正常水准,但大家吃得高兴,主要在于那个爽字,除了武侦7连。
这一餐,武侦7连吃得那叫一个窒息,全连静悄悄,上百号人愣是没有一点杯盘筷动的声响,周围越是热闹,他们这儿越是鸦雀无声,平白造出了点灵堂气氛。
不过,谁在乎呢。
二楼连部就餐区。
冯战南逮着空,悄悄问老妹,“老爸什么时候给你讲过那个‘炮弹坑’的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冯连长一脸的求知若渴,怎么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呵呵,你不知道的多了。”冯小晴不太爱吃炊事班做的肉菜,看上去色泽鲜艳、食材丰富,实则又辣又油,腻味得很,她专挑少辣的清炒土豆丝吃,一筷子土豆丝送两口饭。
冯连长臭不要脸来蹭故事,“你再给我讲讲呗,老爸还有哪些我不知道的战斗故事?效果贼好了,回头我也跟战士们讲故事,多提气啊。”
冯连长回想着3营长临走前,特意拍老妹的肩膀的场面,老领导眼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了,瞅着怪羡慕的。
主要是故事的效果好,没见他9连的兵都热血成啥样了嘛,军心可用。
冯小晴停下筷子,像看傻子似地瞥他一眼,自揭老底,“我编的。”
“啊?”冯连长瞬间眼睛瞪得老大,好像晴空一道雷劈中了脑袋,他单纯的妹妹啥时候学会编瞎话了?
该死的燕京把她变坏了!
然而,下一刻冯连长还是猛摇头,“我不信,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挺……‘专业’。”
冯连长砸砸嘴,回忆了一下那个战斗故事,不得不给出“专业”的二字评语。
要是不专业,他也不会觉得效果好,想再多听一个。
“不信算了,”冯小晴三两口扒完饭,决定不会再来一碗,“反正,那个故事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是我临时编的。怕编得不好,我还特地放慢了语速,尽量圆回来。”
“你……你啥玩意儿……”,冯连长彻底懵了,先是震惊,继而一股凉气从脚板底直掀天灵盖,指着冯小晴的手指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你……你疯了……咱爸的战斗经历有档案的,你怎么敢的?!万一,万一穿帮了怎么办,你当着营长和7连那伙吊兵讲故事,万一他们和祝宁聊怎么办?”
二楼食堂人虽然坐得稀稀拉拉,但还是有不少人,冯连长不敢高声,低吼的声音带着颤儿。
老冯和老祝两人是南疆过命的战友,祝宁对他们的战斗故事不能说如数家珍,起码也是心里有数,如果营长教导员这些人知道真相,该怎么看他冯战南的妹妹?
真是个可爱的老式男人。
冯小晴喝完花椒紫菜汤,放下碗,平静地看着他发疯,反问了一句,“现在穿帮了吗?”
“呃……没有。”
“当时解决问题了吗?”
“解决了。”
“所以,没影的事情,你操什么心?”冯总领导做惯了,说瞎话和画饼都是她的必备技能,只要解决纠纷的目的达到,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站在领导的角度讲,3营长知道了又怎么样,说不定还得夸她呢。
冯总擦干净嘴,拿起餐盘,施施然先走一步,“我明天去大姑家,你去不去拜年,自己看着办。”
两句话,把冯连长的火气泄干净了,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想反驳却又无从说。
呆望着纤细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楼梯口,冯连长最后长叹一声,只能叹命苦。
还没等他这口气叹完呢,面前光线一暗,一个身影便坐到了冯小晴刚才的位置上。
是武侦7连指导员肖炜,他端着餐盘,不请自来。
这货坐下就开门见山,“老九,你说句老实话,你妹妹真结婚了?”
肖炜是真被贺兰山的风迷住了眼,回想起来颇有点儿念念不忘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主动上门再探一二。
冯悍匪的妹妹怎么看都不像结婚了,面相嫩着呢,说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他信,已婚生两娃上幼儿园他不信。
部队这伙光棍军官有个特色,只要认准了对象,十头牛都拉不回,从谈恋爱到结婚贼快,羞涩那玩意是不存在的。
本来在部队就难找对象,再叠个“羞涩内向”的debuff,能把自己运作出去,才见鬼了。
有时候女方不一定乐意,他们还能出奇制胜搞定老丈人和丈母娘,多方鼓动亲友帮忙,让姑娘不得不嫁。
必须主动出击,发动闪电战!
这才是军人嘛!
冯连长不是没有过心动对象,但无奈囊中羞涩,又是款老式男人,实在没脸去约别人女孩子,要是吃饭还让对方请客买单,不如杀了他。
但凡他手里多两个子,早抱娃了。
他可太了解同为光棍军官们的特色,看着挺正经的人,真看上了,那是不遗余力啊,锄头挥得贼勤快。
冯连长猛地一个激灵,又开始瞪眼,今天老是瞪眼,眼睛都瞪累了,但假话真说,表情得到位不是,他拔高音量,“啥玩意,结婚还有真假?我是不是叫老妹把两个外甥狗带来给你看看,你才相信?”
为了彻底斩断对方念想,冯连长用手指头戳着桌子,点来点去,为面前这个同志痛心疾首,“丧心病狂!那可是双胞胎啊,一男一女俩娃娃!我妹夫是燕京选调生,副科级,别看现在芝麻点大,屁都不是,但以后前途无量啊,幸福美满一家人呢,所以,别瞎琢磨,讲点道德。”
肖炜脸上的期待,被冯连长的铁拳彻底粉碎,从期待到梦醒,只用了三秒,他讪讪尴尬,表情老精彩了,“哈哈哈,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打扰了。”
说完,肖炜端盘子走人。
斩断老妹的桃花,冯连长沾沾自喜,要是肖炜做他妹夫,那他可遭罪了,这小子太能讲道理,万一老妹被欺负,请出他这个大舅哥评理,他铁定说不过他。
别说肖炜,就是自家连队的搭档老方,他也讲不过,幸好老方已婚。
政工干部是绝对不能考虑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肖炜走了以后,还有人鬼鬼祟祟朝他这边张望,冯战南一口喝干汤碗,果断撤离。
他起身时,正好指导员方杰也吃完了饭,他快步上前说:“老方,下午两点,咱们提前开连务会,复盘今天的事情,怎么样?”
“没问题,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两人下楼,冯战南跟值班员1排长交代,“去,通知所有排长班长,两点,连部开会。”
冯战南回到连部,点上一根烟,边抽边整理连务会的提纲。
不得不提前开会,他相信不止是他,8连和武侦7今天下午都会提前召开连务会。
连务会提纲不好弄,得琢磨琢磨怎么提气,又能起到教育效果。如果没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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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从中斡旋,篮球场打架的事儿,要么打输了丢人,要么打赢了理亏。现在不输不赢是最操蛋的一种情况,不上不下的状态,拳头砸在棉花上,憋屈得肝疼。
唯一的好处是多了一个武侦7连进来挖沟,工期进度大大加快。
冯战南想得脑瓜子嗡嗡地,桌上的座机,不合时宜响起。
“铃——铃——铃——”
这是军线电话,只有内部才能接通,冯战南不敢怠慢,立刻掐灭烟,抓起电话,用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声音应答,“21军120旅3营9连,冯战南。您好,哪位?”
“嚯,还真像那么回事,不错,长进了。”
电话里传来醇厚的乡音,是冯战南从小到大熟悉又敬畏的声音,来自老爹冯红旗。
“爸,你怎么能打这个电话?这是军线,有纪律的!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不是给了你手机号码吗?”冯战南吓了一跳,说到后面,嗓音都变调了。
军线电话有可能被总机监听或录音,没事聊天拉家常最好用别的电话。
“我在你祝叔叔家呢,他家今天热闹,来了我们几个战友,正摆酒呢。是小祝帮我拨的电话,不碍事。”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嘈杂得很,冯战南能清晰听见劝酒的喧哗声、麻将的碰撞声,甚至还有小孩满地乱跑的尖叫声,闹哄哄地交织在一起。
春节过年,部队是二级备战状态,比普通日常还要上精神状态,冯战南听到电话的背景音,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把电话听筒拿远了些。
冯红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那电话,我打三天了,打不通一个屁。”
“怎么可能……”,小晴之前还用他手机验证短信来着,冯战南一面讲,一面抓起砖头样的军用手机。
嗐,竟然是关机状态?
有谁能关他连长的军用手机?
冯战南脑子里瞬间闪过小晴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知不觉牙根咬紧。
“好吧,手机停电了,我没注意。”冯战南下意识挺直背脊,以前每次帮小晴挡事,他就会做这样的动作,“怎么了,家里有很急的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嘈杂的背景音似乎随之弱下去,而后,冯战南听到了同样一种不带情绪的平淡语调提问,“家里没事,我倒是听说了个事,你们9连是不是跟7连闹了点不愉快啊?”
“连队之间的小摩擦,已经解决了。”冯战南避重就轻,这通电话果然不简单,祝老二把他老子当枪使?但不得不说的确管用。
冯红旗没有接他的话,“战南,你是连长,是干部,你怎么样,战士们都看着,跟着学,你要以身作则。你是连长,自己有主张,我不该多嘴,但道理都是一样的,凡事要以大局为重,搞好团结。”
说到这里老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怕人听见似的,以致于传到电话听筒里,声音变得轻轻,冯战南不仔细听,根本听不着,他贴紧了电话听筒,“……你要顾着点祝叔叔,他对我们家,对你,照顾很多了,你自己摸摸良心……”
冯战南邪火冒,他走来的每一步都是用自己的汗水和伤痛拼出来的,“我靠的是自己,挣的军功和荣誉。”
“你靠你自己?十年!每一年的晋升名额卡点都正好是你?跟你同一批的,那个姓顾的刺头,后来怎么没声了?那么多比你优秀的干部,人家怎么没升上去?就你是排长,到副连长,再到连长。多少人在排长这个位置上就止步了,当兵当傻了吗你?”军线电话冯红旗不方便讲得太透,说得含含糊糊,但冯战南全听明白了。
冯战南重申,冷硬如铁,“我跑到阑尾炎发作,拿下全军比武第一名,我的成绩和付出,对得起我的军衔。”
22. 前夫哥
全军比武,不是军区比武。
几百万现役军人,其中多少体能一流的牛人和猛人,最后是他脱颖而出,夺得第一。
为什么不能承认他的成绩?
“我跑到阑尾炎发作,拿下全军比武第一名,我的成绩和付出,对得起我的军衔。”
听闻这话,冯红旗油盐不进,“呵呵,不是我说,你从小就笨,你觉得你有哪里超过别人的地方?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有小晴那么机灵又会读书吗?我不管,反正你跟祝宁之间,咱们不能失了恩义!且不说你,这些年你祝叔叔对我们家一直照顾着,当年你奶奶重病,是谁二话不说从部队给咱们汇了8千块救急?是你祝叔叔。没有他,你奶奶那道坎过得去吗?你都忘了?做人要讲良心。”
冯战南的心一寸寸凉下去,无论怎样努力,老爸的认可似乎永远够不着,就像他小时候习武,明明付出无数倍的努力,依然很难得到一句肯定。
他不需要表扬,哪怕只是一句对他努力的肯定呢?
笨小孩,不配,是吗?
“爸,我知道。”冯战南沉声说道,只觉疲惫。
“你知道个屁!”冯红旗越说越气,满腹怨气,“你连小晴偷跑出来都不知道,还留她在部队住。亏你原先是侦察兵连长,就这么点能力?直接关手机,不接我电话是吧?我看你那点心思,全用到防你劳资我身上了!看你这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好好管住你的9连,别给人添堵!”
“小晴毕业大半年没工作,一个女孩子在燕京漂着。我老脸不要了,求你祝叔叔帮忙,人家托了天大的人情,帮她安排好一个带编制的重点大学辅导员工作,她倒好,甩一句不干,直接跑了,连招呼都没跟人家打一声。”
“更是一句对不起,没跟人家说。知道的,晓得小晴是头倔驴,不听使唤;不知道的,当我们乡下人不知好丑,没教养。她不要工作可以,没人逼她,但是,你田阿姨忙前忙后,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跟别人道谢,感谢帮忙,这都不讲?”
“你知不知道,我们冯家没脸没皮了!你瞧瞧,我们欠了祝家多大人情!她这书是白读了,一点基本的道理人情都不懂。”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她去燕京读书,她在外面就知道伸手要钱,花钱大手大脚,打扮妖妖艳艳,描眉画唇涂口红,一件衣服上千块,一支口红好几百!”
“我的钱是草籽吗,随便搓一把就有?都是你,她要钱,你就一个劲给钱,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虚荣攀比,真把自己当公主!”
“我们是农村种地的,不是大地主大资本家!”
冯战南先前还能忍,现在听到老爸这么贬低小晴,心中撕裂般疼痛,不得不纠正他,“是我在供小晴读书,当初,是你们都说让她嫁人,别读了。”
“有区别吗?你的钱,不是我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家里为了你们兄妹,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冯红旗立刻反驳,恼怒得很,“我让她嫁人,是我不想让她读书?她那志愿填的不是燕京,就是申城,心比天高,只顾自己呢,半点不为家里着想,不管家里能不能负担。”
“她大学四年那么伸手花钱打扮,我之前的判断有错?你妈托人帮她找的婆家,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爹娘没了,有房有车,我让她嫁过去受穷受苦了吗?人家瞧她好看,答应我,好吃好喝供着她。我让她去别人家享福,当姑奶奶,倒反还有错了?”
“我是不想让她一个人跑那么远,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无亲无故,万一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谁能为她出头?靠你,还是靠我,千里迢迢跑过去教训别人?这个社会又不是谁拳头大谁有道理,她要是打伤别人,不用负法律责任?我让她嫁人,是想让她脚踩在地上过日子,安安稳稳待在咱们看得见的地方。”
“你小时候学武,哪样不是我花钱请的师傅,难道人家看你根骨好,免费教你?做梦吧你。小晴从小就不喜欢种地,我看她那性子,不找个坐办公室吹空调的工作,是要干嘛?现在,人家帮忙找了这么个机会,编制不好吗?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说出去体面,退休了还有保障!一个女孩子,不要安稳保障,要什么?”
“她在燕京漂着,赚个3、5千,饭钱不够还得我们贴补往里填;跟回来省城,同样赚3、5千,可以借住你祝叔叔家,伙食费不用她出,工作体面,你说哪个好?”
电话那头一声叹息,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和冷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清醒点,部队要改革了,你留不下,等你回来,谁知道能去什么单位。我当初回地方,没给组织添麻烦,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是地方要的人才。我种地,心里踏实得很。你们兄妹不要拖累对方,小晴的编制就是她最好的嫁妆。最起码,你不用为她担心不是。”
“编制”这两个字像一颗狙击弹,隔着三千公里,一声枪响,后发先至,击中了冯战南内心最坚硬也最敏感的地方。
他拼了命地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伤疤和军功是他用来为小晴构筑未来的基石,一个自由的、光芒万丈的、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人生的未来。
他以为,这是他能够给予她的最好的保护。
但是,在老爸眼里,他所有的奋斗和理想,乃至引以为傲的保护方式,一文不值。
这比任何指责都让冯战南感到无力和心寒。
冯战南像被人一把摁进水里,透气不得,正想说点什么,电话那端隐隐有人在喊“老班长快来喝酒”,紧接着,一个更清晰、更贴近话筒的声音,带着他既熟悉又有些抵触的腔调,插了进来。
“冯伯伯,电话给我吧,我跟大哥聊聊。”
是祝宁。
“好,你们好好聊聊,都是兄弟,有什么话敞开了讲。”
冯战南没来得及反应,祝宁特有的漫不经心、又夹带一丝笑意的声音,就已经从听筒里传了过来,像把淬毒的软刀子。
“哥,你还把我当兄弟不?”
冯战南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祝宁的声音让他想起山里那些娴熟的老猎户,他们从不追赶猎物,只是在猎物必经的兽道上,用不起眼的枝枝蔓蔓盖住一个致命的陷阱。
“这话说得,你到120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工作是工作,兄弟是兄弟。”
“既然是兄弟,你怎么让小崽子来阴我?”
祝宁嘴里的小崽子是冯小晴,因为她最小,牙齿又最利,小时候打不过祝宁,会直接上嘴咬人,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祝宁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冯小晴的童年外号,起码没有在冯战南面前叫过。
现下重喊,冯战南心里极其不舒服,好像一枚包裹了旧时光的糖果,撕开糖果外衣,内里是冰冷的铁钩子。
冯战南感觉双腿被无形的压力,轻轻裹住了。
他实在站不住了,和这些人讲话,比跟机关的笔杆子打交道还累,他一屁股坐到靠椅上,脖子梗得老红,“谁阴你了?”
“哥,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祝宁在那头“哎哟”了一声,“肖炜刚跟我通完电话,当时,小崽子当着营长的面,跟肖炜说,‘祝连长带兵可是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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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宣传栏上说7连的兵令行禁止,作风建设好。这样的兵绝对不会主动打架的,对吧?今天会这样,肯定是因为他不在,大家心里没底,想他了才会这样的吧?’你去求证一下,她说没说过这样的话。”
祝宁学小晴说话,一股子故作天真的阴阳怪气,仿佛小晴就站在他面前一样。
冯战南沉默了,他真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祝宁的“控诉”还在继续,“……临了,她还做上战斗报告了,给3个连队的小兄弟讲战斗故事。哥,你倒是告诉我,咱们老连队什么时候有过‘炮弹坑’的光辉事迹?我好歹也是老连队的后代之一嘛。哥,故事是你创作的,还是小崽子瞎掰的?要是你创作的,我回头就让连里文书写个故事稿,帮你投军报上去,给你请功啊?”
“哥,你们连队打了我们7连的兄弟也就算了,两个连队的切磋嘛,无所谓的;我们7连帮9连和8连挖沟,增进感情嘛,也无所谓的。但是,小崽子和你专往我心口上扎刀子,这不合适吧?我这心啊,今天哇凉哇凉的。”
冯战南不吭声,他甚至能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祝宁正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一脸坏笑等他回话的样子。
他“啪”地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才用一种极度冷静、甚至是带着点匪气的语调反问,“你觉得,这些话和这些事,是我在背后教她说、让她干的吗?”
电话那头瞬间哑然。
是一种被打乱节奏的安静。
足足过了5秒钟,祝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次,他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踏马要是张治国干出来的,我信。”
电话两端,不约而同爆笑。
但是笑声里没有半点“泯恩仇”的意思,冯战南更多是在苦笑,他可以在道理方面占上风,但人情方面,他永远理亏。
笑声过后,祝宁又回到了冯战南熟悉的那种调调里,“哥,叫小崽子过来呗,我跟她聊聊。我妈特地托了教育系统的老关系,才给她弄的那个大学辅导员的编制,挺好的一个省属重点大学,还是个211,以后就是大学老师,体面又安稳。她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不是你平时没跟她沟通好,没把利害关系给她讲明白啊?这事弄得,我妈在老朋友面前,面子上下不来台啊。”
说着说着,祝宁变得有点温情脉脉,“哥,那些叔叔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为小晴的事情跑前跑后,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小晴能有个好嘛,少走弯路。现在不是以前,有时间让那头倔驴撞南墙自己回头,很多事情需要提前打招呼,6、7月入职,机会要是被别人抢走,挺可惜的,你好好跟她聊聊。”
他们都知道冯战南最柔软的地方在哪儿,祝宁声不高,依旧精准地捅到了冯战南的心窝。
他刚刚因为从祝宁这儿扳回一城的硬气,瞬间烟消云散,老爸的脸、祝叔叔的脸,现在又加上了田阿姨的脸,他们的脸面在冯战南脑海里飞来飞去,飞得冯战南直喘不过气。
冯战南几乎是咬着牙,音节铿铿地从牙缝里蹦出来,“不用聊了,今晚我就把她打包送回去,你们见面,自己聊去。”
“好了,哥,别太责怪小崽子,她懂得个什么呢,年轻小女孩嘛,正是还不知道好丑的年纪,得慢慢让她受教育。哥,你温柔点,别骂她,好吗?”祝宁轻笑一声,见好就收,“反正我也在休假,眼不见心不烦。哥,这烂摊子,你这个当哥的,可得帮我看着点啊。”
挂断电话,冯战南异常煎熬,再也坐不住了,扔了连务会提纲,直接去找冯小晴。
23. 交锋
冯战南大步流星冲出去,但扑了个空,连部宿舍没人影,恰好走廊有人经过,他二话不说做拦路虎。
“看见我妹了吗?”
小战士被连长凶凶霸霸的表情镇住,“报……报告连长,小冯同志在楼下聊天。”
冯战南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宿舍窗边观察。
楼下的空地上,冯小晴正被几个小战士围在中间,她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
瓜子壳精准地飞进垃圾桶,不知道她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几个小战士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空气里的快活指数着实超标。
冯战南看得冒火,双手撑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朝下吼,“很有空是吧?都练得很好了?忘记内务卫生条例怎么写的了?垃圾桶里能有垃圾吗?!”
“报告连长,我们马上清理。”
几个小战士手忙脚乱抬起垃圾桶,夹着尾巴逃命似地跑了。
冯战南从楼里冲出来的时候,空地上只剩下冯小晴一个人。
楼上几个宿舍的窗户边,刚探出几个偷偷看热闹的脑袋,就被各自的班长拎回去,窗户啪啪几声,关得严严实实。
冯小晴不满,直接把瓜子壳吐进旁边的草丛,方才拍了拍手,斜着眼睛看他,“有病吧你,吓唬他们干嘛?气氛本来好好的,被你搞得一惊一乍的,把人都吓走了。”
冯战南看到瓜子壳飞进草丛里,眉头狠狠一跳,死小妮,搁这严重挑衅呢!
回头再议,先抓主要矛盾!
“是啊,我有病。”冯战南语气平静得可怕,“都怪我,是我没本事,不能让你舒舒服服闯祸,还得让老爸,让祝叔叔田阿姨他们一大把年纪跟着操心,我这个当哥哥的,确实有病。”
响鼓不用重锤,这话听着不对劲啊……
冯小晴收了挑衅神通,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见招拆招。
“老爸给你打电话了?”冯小晴试探性问一句。
“何止是老爸。”冯战南往前逼近一步,盯着她,眼睛充血,“你关了我的手机,他们电话直接打到军线,祝宁的电话,我刚挂断。冯小晴,你可真有本事啊,你能不能成熟点,那么多人为了你的工作在忙。”
“我知道。”
冯小晴全无反应,太过平淡,这副模样彻底把冯战南心底的火拱起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可她是皇帝吗?
“你知道个屁!”冯战南再也按捺不住,发出压抑的低吼,“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祝家上上下下的人情都用了;因为你,老爸被人数落,我在祝宁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你觉得你玩得转,了不起,什么都抢第一,把所有烂摊子留给我们,你太自私了!”
他一通发泄,死死盯着她,等她反驳,等她像以前一样戳他心窝子。
反正捅他心窝子的人,从来不缺她一个,不是么。
然而,冯小晴只是静静看着他,无比冷静。
此刻,她的哥哥不是9连的指挥官,而是一个陷入道德和情义困境、被绑架的普通人,解救他的方法很简单,给他的思想松绑就可以了。
“放松点,对祝家来说,要办成这件事,不过是一个电话而已,不存在什么上上下下的人情都用了。”
冯小晴清凌凌地笑着,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像个可恶的小魔鬼。
她似模似样地举手,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喂,冯连长是吗?我,田姐啊,听说你手底下那个叫小李的兵不错啊。什么,哪个小李?好像是经常帮你写材料的那个。哦,对对对,就是你们的文书。他人挺好,也有能力,你看是不是让他打个报告,年底留二期的那个名额,就给他得了。”
她在对对对的时候,冯战南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预想过她无数种反驳的方式,尖锐的、冷漠的、不屑的,惟独没有想过是这样惟妙惟肖的模仿。
她学得太像了,甚至连田阿姨那种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的随意,都模仿得分毫不差,他以前看过好多次田阿姨打电话,是这个样子的。
他一瞬间忘了发怒,空白三秒之后,随即一股更深的羞辱感涌上。
她在干什么?
她在用这种玩笑的方式演绎规则,嘲笑他为之珍视的人情和脸面,除了被羞辱之外,他心中还生出一股恶寒,是针对她的恶寒。
这比她大声争吵,更具恶意。
“你看,是不是这样‘求人’办事?”冯小晴发出一道清脆短促的笑声,而后迅速收拢笑意,好像笑容从来没存在过,是冷冷的冷漠,“不要把祝宁的一个屁,当成天那么大。”
冯战南涨红了脸,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态度?”
冯小晴不以他的怒气为转移,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祝宁回来吗?”
“休假呢。”冯战南没好气地回她。
“所以,他不准备提前回来,对吧?”冯小晴又问。
“回来干什么?回来看你搞出来的烂摊子吗?”冯战南发怒,“冯小晴,我告诉你,别想转移话题,我现在是很严肃认真在跟你讲话,这不是以前不懂事的小打小闹,它关系到我们家的脸面,关系到我作为连长在部队的信誉,你给我严肃点!”
“他不回来,就对了。”冯小晴微微颔首,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嘲讽微笑。
“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心里特愧疚,特对不起他?”
冯小晴观察冯战南的表情,印证了心中所想,“这就对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祝宁这个人,我比你了解。”冯小晴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剖开冯战南脑海内的迷雾,“他现在不回来,不是他大度,他是在等,等这把火,把你烤得外焦里嫩,烤得你对他心怀愧疚,主动去求他。他要的,从来不是解决问题,他要的是把你,把我们家,困在人情的大网里,动弹不得。等他需要的时候,你就成了他手里的一张牌。”
冯战南越听越不对劲,眉头不知不觉锁住,她的话仿佛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传导来的呓语,他能听见,但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他怔怔地望着她,怒火逐渐被一种更深层次更复杂的情绪替代,是震惊,是不可思议,最后,是失望。
非常浓厚的失望。
他失望的,不是祝宁,而是眼前的冯小晴。
“冯小晴,你在燕京这几年,或者说你在社会上,到底学了些什么?”
冯小晴愣住,没想到大哥是这么个反应。
“祝宁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冯战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维护自己心中某种神圣的东西。
就在刚才,他的好兄弟通过军线给他送了一颗包裹旧时光的糖果铁钩,他不希望他的妹妹再给他喂上一嘴毒。这会显得他很愚蠢,是个傻子,被人玩弄鼓掌之上,可他并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不该这样被他们当做阵前交战的沙包一样对待。
他们俩不止是他的朋友、兄妹,更是他童年最重要的伙伴啊。
有什么热热的涌动要冲出冯战南的眼眶,可是这样很丢脸,背后是他的9连,他不该让那些泪水流下来。
所以,冯战南采取更为冷硬的处理方式,将自己武装起来。
“你长大了,他也长大了。他精明,会算计,只要他没伤害到别人,那就不是毛病。起码我没见过他伤害谁!你看看你自己,你不也是吗?”
“你会为了利他,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吗?”
“你变了,变得和我们不一样了,现在你却反过来,用你那套新标准,来审视我们,来评判我们!”
“我之前说过,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我现在也要说,他不是小人,他只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让别人利用的?是父辈的生死战友情,让我们彼此认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时候做过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当年在河里,我叫你不要下水,你没学过游泳,你就是不听,非要证明没学过也能游,最后怎么样呢?你快把自己淹死了!是谁为了救你,差点被你拖死在河里?你忘记了吗?你怎么可以把人想得这么坏,这么龌龊,这么不堪?!”
“你不是君子,他也并非小人。”
他的声音宛如尖利的铁锥,凿开小晴潮湿混乱的记忆。
她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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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陆地上轻盈地像只飞鸟的自己,在水里会那么笨,简直是个秤砣。
那天夏天的尾声,她不服输,非要证明自己会游泳,结果呛了水。
手脚不听使唤,就在她以为必死之际,一双手有力地抓住了她。
她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一次次拽着他,生怕被扔下。
他始终没有松手,最后把她推出水面,大哥拉她上岸,他自己也累得瘫在岸边,咳得撕心裂肺。
这份救命之恩成了她的“原罪”,因为欠得多,所以无论祝宁后来做什么,她在这份恩情面前,永远理亏。
有时候,她真的非常痛恨老爸对他们的教育,把他们变成“恩情义气”的奴隶。等她成长为完全体“冯总”,才慢慢摆脱了幼年教育的影响。
所以,她沉默了。
“你当着营长的面,跟肖炜说那些针对他的话,对他影响有多不好,你知不知道?哪怕是句玩笑话,社会上的玩笑话,放到部队环境,那就是毒!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思想问题!你为什么要小题大做,上纲上线,有意思吗你?!他也是你另外的一个哥哥啊。升米恩,斗米仇,人家帮我们,还帮出你的怨气来了?要是老爸在,一准大耳刮子扇你,你信不信?”
冯小晴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随即,那颤抖慢慢平息,她做好了情绪管理,却没管住嘴角边浮现的讥讽弧度。
是啊,升米恩,斗米仇。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统统记得。
她甚至还记得,上一世,大哥备受折磨,情绪失控时,祝宁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用那种最温柔、最关切的语调,甚至带着几分悲壮,对她进行“劝说”。
“小晴,你看,大哥又不受控制了。他打你,你不会躲吗,你的机灵劲去哪里了?我知道你心疼他,但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后面我们还会有小朋友,人不可以没有底线,你无止境付出,早晚会被他拖垮。”
“我打听到一家精神病院,条件好,很专业,疗养院的环境不错,你看看环境照片。让他去那里,接受最专业的治疗,为了他好,也为了我们能有正常的生活。”
“你不用做决定,你只要别拦着我,所有的开销我来负担,所有的‘恶人’都让我来当,大哥不行了,以后只有我能保护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裹着蜜糖的刀子,把她扎得遍体鳞伤。
他把自己塑造成理智又深情的爱人,而把她对大哥的守护,扭曲成自我感动的血包,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断拉扯她,把她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冯小晴抬起头,迎上大哥失望透顶的目光,他的眼神灰蒙蒙的,失却了引以为傲的光。
“还有!你编造老连队的战斗故事,”冯战南一股脑倾泻不满,脸上火辣辣,这完全违背了他的行事准则,“祝宁说,如果是我‘创作’,他要让文书把‘故事’写下来,给军报投稿。后面我说是你,他才揭过去了。你觉得这是在夸咱们吗?这是在打脸。”
说到这里,冯战南猛地停住脚步,冷冷地看过去,“我看你在燕京那个大染缸里待久了,心都长歪了,回家去,跟田阿姨道个歉,好好反省……”
“报……报告连长,连务会时间到了……”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被他班长从身后猛推了一把,颤着声敬礼。
“知道了,我马上去。”冯战南回应,然后朝冯小晴伸出手,“钱给我。”
“什么钱?”
“我的钱,6500。”
“不可能,想屁吃!”
冯战南气笑,“行,钱到了你手里吐不出来,下个月没有了。今晚有趟军列直达徽州,你现在就回宿舍收拾东西,晚饭一过,我亲自送你走。”
说完,冯战南不再看她,转身对着楼梯口的值班哨位方向喊了一声,“吴海龙。”
“到!”哨兵吴海龙快步跑上前,立正敬礼。
“交给你一个任务,”冯战南指着面无表情的冯小晴,“看住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她踏出这栋楼半步。如果她不见了,我唯你是问。”
“是,保证完成任务。”
冯战南把妹妹交给哨兵,便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会议室。
24. 连务会
连务会准时召开了,由指导员方杰主持。
按常理来说,本该是个多少有点喜庆意思的变相庆祝会,毕竟武侦7连被拖下水,参与修建8连和9连的室内训练场,这可是谁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但由于明眼人都看见了连长兄妹俩吵架的场面,所以,与会的连队骨干全都腰杆笔直地坐着,面前摆放的水杯和笔记本,无人翻动,整体气氛竟然比往常的连务会还要正经。
只有冯战南浑然不觉,依旧认为会议是在正常召开。
他坐在主位上,同样腰杆笔直,静静听着方杰的发言,没把私人情绪带到公事上,身为连队主官,这点情绪控制力还是有的。
冯战南自认为把自己收拾得很好,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小晴倔倔的样子。
她看上去快要哭了,像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眼睛湿漉漉的,却倔强着,偏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她还把头昂扬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下一刻就要英勇就义了!
玛德,真当他的连部是土匪窝了不成!
这头倔驴,怎么就那么倔呢,她现在不是学会变通和服软了吗,怎么偏偏在最该服软的时候,比谁都强硬?
刚才她但凡说句软话,认个错,他也不至于把话说得那么绝。
那个家伙,一点审时度势的眼力见都没有!
唉,他不是知道她的脾气么,怎么跟她计较那么多,好几年不见,他该对她好一点。
她主动来看他,还带了那么多好吃的下饭菜,连队里的小兄弟也都很喜欢她。
她脾气倔是倔,但还是很招人喜欢,从小屁股后面跟一溜小男孩,全都喊她大姐。
那会儿她就是个孩子王,主意比天大,谁都管不了,带着一群小男孩冲高地,拔据点,骑马打仗搞冲锋,军事业务无师自通,比他还娴熟。
为此,他平白无故,又招老爸一顿抽,说他笨,赶不上一个小妮,但凡小妮是个男孩,家传的功夫就轮不到他了。
冯连长越想,表情越严肃,心里烦得很,想抽烟,可是场合不对,连务会是个严肃的地方呢,他只能硬生生把烟瘾和烦躁憋回去,以致于指导员方杰接下来的话,他听得有些飘忽。
“同志们,今天的连务会主要有三个议题,学习上级关于合成旅试点改革的最新精神……”
“……第二,对上周的训练进行复盘总结……”
“……第三,也是今天的重点,对上周我连与7连在篮球场发生的冲突事件,进行一次彻底的复盘,大家要本着对连队负责、对同志负责的态度,有一说一,勇于掀盖子……”
勇于掀盖子?
劳资现在不止想掀盖子,还想炸碉堡!
烦死了!
冯连长脑子里飘过许多张面孔,连很久不太想起的某顾姓刺头的面孔都飘来了,其实老爸念念叨叨真看岔了……
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刺头。
“……以上,就是上级的最新指示,精神和目标都很明确,但落实到我们9连,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境。下面,请连长同志先给大家讲讲他的看法。”
被指导员方杰点到名发言,冯战南飞速收缩思绪,眼睛撇了撇一片空白的连务会提纲,于是绞尽脑汁,准备说点套话结束算完,结果……
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上级发下来的文件,我相信大家都已经看过、学习过,都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不再是瞎子摸象。下面我说点实际的。”
“要说这个信息化呢,其他重装合成旅、特战大队这些,信息化很容易啊,配发相应的装备,制定合适的战术,指哪打哪。”
“以前我在师侦连,别看是乙种单位,但我们连队整体实力在军区那都是说得上话的,比武从来不怵,我呢,个人也好歹上过军报,是全军学习的对象,宣传口的笔杆子厉害啊,整整采访我采访了两年,挖得我都快没素材提供了。”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荣誉,不值得一提。我说这些,就是想说,有些加持,会提升我们的整体实力。”
“举几个例子吧,我和我的老连队,在部队还没有列装95-1之前,我们就提前体验过了,其他单位别说摸了,见都没见过;咱们现在身上的07式,我们在05年演习的时候,已经试穿过了,那时候全军大部分单位还在穿87式呢。再来说点装具,我们下发的单兵战术背心,等全军配发的时候,我们用了快三年。嚯嚯,更别提单兵电台了,当年师里给我们搞来的手持电台,可以连接北斗,别的连队还在用那些傻大粗的老古董。”
“现在,提出信息化,下发文件,学习新的精神,固然很好,但是,信息化拿什么化?拿嘴化吗?我们是摩步旅,没有摩托,还是个乙种单位,上面让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可现在河里连石头都没有,没有经费,没有新装备,甚至一个室内训练场,都需要……”
雾草,连务会啊兄弟,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方杰眼瞅着各班排长表情不对味了,皆露出一副眼睛放光芒“不亏是连长,玛德,说到劳资心坎里去了”的表情,赶紧打断冯战南的危险发言。
“文书,刚才连长的发言,不用记录,这只是一个内部关门会议,大家畅所欲言。”方杰示意文书把冯战南刚才的发言删除,然后他说:“我理解连长的感受,在座的各位同志肯定也都有同感。装备和经费,这些都是现实,但同志们,大家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我们9连,乃至于120旅,承担的可是试点任务,身处改革的第一线。”
“这么重要的任务,为什么不是那些重装合成旅、特种大队来承担?还不是因为上级信任我们!我们虽然变成了9连,但是我们的师团脉络依然清晰,看看周围其他的单位,他们经历多次改裁撤,早就乱了。我们可是拥有光荣铁脚板传统的英雄部队,是最早延续起义火种的部队之一;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前辈用一双脚板跑赢了敌人的车轮子,战胜了机械化的部队;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冬啃着冻土豆,把不可一世的敌人打回谈判桌。”
“我们的前辈已经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我们身处浪潮之中,条件已经比前辈好了一百倍,一千倍,没道理打不赢信息化试点战。我们面临的挑战,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把每一个兵,都练成信息化战场上的尖兵。这,才是我们9连破局的关键。”
“……思想和现实的困境,我们先讨论到这里。下面说点具体的,上周我们连队整体训练情况是好的,大家的训练热情度很高,但也是一些极个别的小问题上,暴露出一些不团结、纪律性不强的苗头。另外,我们和7连的冲突,虽然最后处理得当,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但是,以后在和兄弟连队的文体活动中,我们要注意团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能动不动就把桌子掀了。毕竟,好的情绪管理,会带活整个班组嘛。”
方杰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下面还有谁想发言的吗?”
他适时技巧性停顿,似乎在给大家思考的时间。
在以往的连务会上,通常会议进行到这个阶段,指导员方杰讲得差不多,骨干们小坐一会儿,该结束就结束了,但9班长高境大约是心有不满,一只手特立独行,举了起来。
“报告连长、指导员,关于这次篮球赛,我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有话说。”
方杰颇有点意外地望着他,“好,你说。”
高境翻开面前的本子,清了清嗓子,非常认真地说:“首先,这次冲突的起因,是7连1班班长武磊对我恶意犯规,才有了打架的事情,主要责任在对方。但是在后续的处理当中,我们班的同志,也暴露出思想不成熟,组织纪律性不强,甚至有故意激化矛盾的倾向,个人英雄主义很严重。”
“我主要想批评的是李响、王晨阳、胡毅文三名同志,他们作为大学生士兵,本该有更高的觉悟和大局观,但他们在现场,尤其是胡毅文,情绪激动,言语冲动,是导致事态扩大的直接原因之一。”
“他们没有血性,不好斗,不适合9连,我建议,对他们进行一次全连通报批评,并要求他们写一份不低于2千字的深刻检讨,交到连部。”
其他在座班排没吭声,互相用眼角余光交换赞叹,小高猛啊,一个全连通报批评不啻于开除9连连籍,而开除9连连籍这样的事情,他们当时在球场上,也就在心里转转,他敢说出口,猛得一匹。
班长号称军中之母,是部队基层中的基层,是士兵的第一塑造者,不属于干部序列,但手中却掌握着对一个兵直接又日常的“生杀大权”。
部队等级森严,兵、班、排、连的基本顺序轻易逾越不了,只有身在基层连队,才能懂得连长这个位置是多大一个军官。
看小实大,说句顶天了都不为过。
同样的,班长也是如此。
连长是天,指导员是地,班长则是你每天呼吸的空气,他能让你如沐春风,也能让你在甲烷海里洗澡。
一个地方青年从他进入部队开始,第一个接触的是新兵班长,第一个要服从的,也是新兵班长。
上级下达命令,士兵接到命令,首先要听从的仍旧是自己的班长,而不是越级的主官。
班长的评价,几乎能决定一个士兵在连队的生态位,最怕的是被班长评价为“思想不稳定”,并把这个评语送到指导员那儿,这通常意味着无尽的麻烦和无缘参评的各种评选。
高境对李响为首的三名士兵的评价和处理方式,比“思想不稳定”还要致命。
高境话音刚落……
“蓬——”地一声,冯战南一拳头砸在桌面,十来个杯盖跳起又落下,乒乓乱响。
整个会议室悄无声息,所有人头皮一紧。
“高境,你认为你很聪明,是不是?”
冯战南冷冷地盯着9班长高境,“什么叫不适合9连?是因为他们没有像你期望的那样,直接冲上去解决对方?”
“没……没有啊……”,高境错愕,他本以为会得到连长的肯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从维护9班纪律,为连队剔除害群之马,清理门户之必要出发。
然而,他没有得到连长的肯定,等来的是连长喷火的目光。
冯战南火冒三丈,刚才对小晴的愧疚,全被高境冲干净了,取而代之是小晴那张冷漠无情、权衡利弊的脸,以及老爸那些“谆谆教诲”,魔音入耳。
凡是拖后腿的人,合该被“聪明人”舍弃、被优化?
最亲近的家人喷出的毒,变成尖利的毒刺,尽数扎透冯战南的胸腔,他的愤怒化作熊熊烈焰,烧向高境。
“高境,我问你,在篮球场上,李响、王晨阳、胡毅文他们三个,有没有后退一步?”冯战南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仿佛问的不是高境,而是妹妹和老爸。
“没有,但是他们……”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有没有?!”
“没有。”高境声音不大。
“大声一点!”
“没有!”高境几乎吼出声。
“他们日常训练,是否有抗拒训练,要求请假?”
“没有!”
“他们日常有没有公然顶撞、质疑过你的命令?”
“没有!”
“他们在训练场上,有没有不尽全力?”
“没有!”
“没有后退,那就是我9连的兵,也是你9班的兵。他们是你的同志,是你的战友,你在篮球场被武磊欺负的时候,他们没有当怂包,跟你站在一起!你现在反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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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他们三个推出去,当成典型来处理,去平息谁的怒火,去满足谁的规定?”
暴风骤雨般的诘问,把高境彻底搞懵了,他不明白,连长怎么会发这样大的火气。
以往的连务会,他不是没当众抱怨过这仨家伙,连长和指导员总是和风细雨,连长甚至会在会后拍着他的肩膀说,“高境啊,你多点耐心,给他们一点成长的时间,都是好料子。其他班长年纪都大了些,你跟他们年纪相近,有话聊,好好聊,多聊,做通思想工作就好啦。”
“社会青年千千万,到了部队,部队会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人,把他们锤炼成一块铁,让他们超越自我,超越思想的维度,成为一块具有滚烫的意志、并且坚韧不拔的钢。”冯战南越讲越大声,一股热流自心中涌出,从未冷却,也不会冷却。
“一个兵,有缺点,不可怕。可怕的是带兵的人,心里先有了放弃他的念头。”
冯战南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震得众人脑瓜子嗡嗡地,“我不相信9连有练不好的兵!如果有,那就是我这个连长无能,是你这个班长有问题!高境,你要做的不是甩包袱,而是想办法把他们淬炼成能上战场的钢!下周日连务会,我要看到的不是他们三个的检讨,而是你的带兵心得!五千字,一个字都不能少。”
会议室鸦雀无声,高境涨红着脸,眼眶通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时,指导员方杰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摁住了冯战南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高境,你先坐下。”
高境此刻才回神,他竟然站着,应对连长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他木然坐下,魂不守舍。
方杰转向众人,说道:“这件事,连长发火,发得有道理。一个战斗集体,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团结,是凝聚力!大家都看过《士兵突击》,不讳言地讲,我就是看《士兵突击》来的部队。那句‘不抛弃、不放弃’,为什么能够得到广大基层官兵的认可?就因为它不是一句空话,它说出了我们最朴素、也最牢固的战友之情。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抛弃我们的战友,这一点,是我们9连的魂,任何时候都不能丢。”
“如果我在平时无法信任你,那么我在战场上也无法信任你,永远不会把后背交给你。”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高境身上。
“另外,我在这里补充一个情况。李响、王晨阳、胡毅文三名同志,当初是我从353团特意要过来的。”
“因为他们三个是军区今年分下来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本科生,他们文化水平很高,计算机、机械和外语的能力水平,远超我们连队的很多人。如果未来的战争,还要像先辈那样落后挨打,才能促使我们发生改变,那我们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外面的世界在变化,我们的军队也要时刻应变。他们,是我为了应对信息化建设,给连队准备的种子。”
“他们的思维模式,可能和我们的老兵不一样,但他们的价值,在未来,会越来越重要。”方杰严肃地看着高境,说:“高境同志,他们三个是人才,也是连队的未来。如果你觉得,你这个班长,带不好他们,认为他们怎么做都不行。没关系,下周连务会交完检讨以后,你跟我讲。我可以跟连长建议,把他们调到别的班去。我相信,9连这么大,总有班长,能当好他们的班长。”
说到最后,方杰目视9连全体骨干,意思很明显,话锋不可谓不重。
高境的头彻底低了下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指导员,我错了。”
这时,冯战南又开口了,他不再发怒,而是异常冷静,“指导员说得对,我们是军人,但不能当一个头脑简单的军人。”
“我们这支军队,在三湾有了军魂,自那日起,我们有着最强大的自我革新能力。这支军队开始的时候,光脚踩在农田里,招的是文盲,手把手教他们识字,有了头脑,长出思想,跟其他的军阀和旧军队区别开来。”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招初中生,再后来,我们招高中生,现在,我们开始大规模招大学生。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战争的形态变了,不再是钢铁和血肉。”
“我们曾经用钢铁般的意志战胜过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但是,我们的国家发展到现在,不是让我们继续用血肉去十倍百倍千倍地拼杀,那我们不是白发展了吗?”
“我们应该用更聪明,更高效的方式方法赢得下一场战争,我们的士兵能活着回家,见到亲人。”冯战南站了起来,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剑,“未来的战争,是信息指挥机械,是信息武装士兵。我需要我们的战士,不仅能用枪炮战斗,更能以一当十,成为可能扭转一个局部战争胜负的关键节点。”
冯战南突然想到了冯小晴捣鼓的智能机,以及自己在智能机面前手忙脚乱的笨拙模样,他也曾经是站在技术前沿的侦察尖兵啊。
他心中燃烧的无名火,渐渐熄灭,生成了一种全新的东西。
冯战南重新变回了那个9连最好的连长。
他越讲越有朝气,整个人神采飞扬,“一支有文化的军队,不可能是一支愚蠢的军队,他有脑子,有四肢,有脚,他能飞快地在战场上奔跑,精准把他的命令传达给神经末梢的士兵,也能在千里之外,射出致命一枪。”
“不止是高境,你们所有人,都要记住一点,一个兵交给你们,有缺点不可怕,耐心帮教,提高训练成绩,在常规的条令和思想工作之外,更要用心。”
“9连建设好了,我们还能重回巅峰,使用最新研发的武器,穿着最新式的军服,体验最新的单兵作战系统。”
方杰点了点头,他熟悉的搭档回来了。
“连长,你看?”方杰询问。
冯连长利落果断地说了一句,“散会。”
25. 大好事
一句散会,与会人员如蒙大赦,虽不至于说蹑手蹑脚,但也是悄无声息收好本子,椅子归位,迅速离开会议室,生怕多待一妙,就要被气场全开的悍匪连长公开处刑。
临了,就在所有人即将走出会议室时,冯战南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今天的会议内容,出了这个门,不许再往下传。班务会上,也不用提。”
9连骨干们心头一凛,齐刷刷转向面对冯战南,原地立正,“是。”
“解散。”
众人这才离开。
高境是最后一个走的,出门前,他红着脸,小声跟冯连长说:“对不起。”
“你不该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那三个兵。今天的会议内容,谁也不会说给他们知道,带好他们,我相信你们会成为最好的战斗小组。”
高境低着头,无地自容,不仅脸红,眼眶也慢慢红了。
耳边啪嚓一声,一簇火苗在余光里一闪而逝,紧接着,打火机被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像敲在高境心坎上。
“嗐,我忘了,你今年也才20岁,但你是个班长啊。”
连长悠悠吐出一口烟,整张面容隐在缭绕的烟气背后,仅剩下一个坚毅的轮廓。
而后,他听见他说:“我在20岁当班长的时候,有个兵问我,‘班长,我能给你当警卫员吗’。我当时就懵了,能怎么回答呢,告诉他,你班长的肩膀也才学着扛东西,不知道前边的河有多深呢嘛。我能变成什么样,我知道个逑,你们的班长也才20岁啊。”
“20岁犯的错,老天爷也会原谅,改了就好了。”
一只满是厚茧和战术疤的大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力道看似很轻,高境却感觉比刚才所有的批评都重。
“去吧,看看墙外有没有老乡卖炒菜烧烤啥的,不然开个火锅也行,晚上你们班组织一个聚餐,我和指导员都去。”
高境猛地抬头,眼中有泪水在打转,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挺直腰杆,向冯战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没大事,滚蛋。”
冯连长随意抬手回礼,让高境直接走人,别婆婆妈妈个没完。
会议室的门被高境轻轻带上,室内的光线被黄昏吞噬,世界很安静,人也跟着平静,只剩下指间烟头一点忽明忽暗的微红,在渐浓的暮色里,固执地亮着。
“哈,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晚上不是要送小晴回去吗?”方杰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
方杰在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温水,慢慢喝着,像个看客。
“啊?”冯战南怪叫一声,手指被烟头烫到,他“嘶”地抽了口凉气,猛地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碾灭,“忘记了,完全忘记了!”
“怎么办?”方杰笑了一下,又喝口水,坐回自己的位置。
冯战南想到小晴那张倔到冒泡的脸,心里软了半截,他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步,最后一拳头砸进手掌。
“聚餐照旧。”他对指导员,也是对自己说,“让她多待一天,塌不了天,今晚这顿饭,对高境他们很重要。”
“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去协调一点啤酒。你记得把小晴带上,大家都高兴点。”
方杰一口喝完水,兴致很好,出门办事。
连部会议室内只剩下冯战南一人,他悠长地舒了口气。
希望这次能解决9班的思想问题,让整个战斗小组走在健康的道路上。
带兵带的不是机器,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高境心里的那道坎要是过不去,心里留根刺,毁掉的可能是他的整个军旅生涯。
晚上一顿饭,几瓶啤酒,能把刺拔出来,值了。
至于那头倔驴……
多待一天,翻不了天!
冯战南感觉到了一种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轻松,坐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端起凉透的茶水,悠闲地喝了一口。
这时,会议室的门轻轻敲响了,随之拧开。
司务长秦自强探进一个脑袋,“连长,还没走呢?我过来看看,准备锁门了。”
“我锁就行。”
冯战南回了一句,老秦却没走,他不免问:“有事?”
老秦神神秘秘地笑了,多少带着点邀功的意思,“嘿嘿,连长,有件大好事,我琢磨着得跟你汇报一下。”
冯战南闹不懂他这表情,“什么好事?”
老秦直接夸人,“咱们小冯同志,那可是真人不露相,太能干了。”
“哦?能干在哪里?”放松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冯连长嘴里不咸不淡应着,耳朵却军犬般竖起,凡是涉及那头倔驴的话题,都让他不得不拉响战斗警报。
“罗营务长专门跟我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开始,咱们3营的蔬菜供应都由小冯同志负责采购。合同签了,营长过问了这事,还亲自点了头。”
老秦本以为报个喜讯能换来连长几句夸奖,间或缓和他们兄妹吵架僵局。
但是落到冯战南耳朵里,不啻于白头鹰在霓虹岛投了两颗原子弹。
第一颗炸的是蔬菜采购合同,第二颗炸的是营长亲自点头。
“轰——”
“轰轰——”
一发又一发蘑菇弹把冯战南脑子炸得稀碎,脑浆子直接炸了出来。
他倏地起身,双手撑着会议桌,目光如鹰,落在老秦身上,“你说什么?”
肉眼可见的低气压漩涡在形成,老秦又不傻,好好的一桩喜事,感觉一下子踩雷了,后悔不迭,干笑着说:“呵呵,连长,我记得还有点事,先走了哈。”
“站住,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老秦后脖颈直冒凉气,白毛汗一绺绺地淌。
“上一句!别把我当傻子。”
老秦吞了吞干涸的口水,“小冯同志跟咱们3营签了蔬菜采购合同,下周送菜过来,这事营长知道了,他说‘如果没太大问题,以后咱们的营的菜,都交给小冯同志负责’,就……就……这么个事……”
几个关键词疯狂攻击冯战南的大脑——做生意、亲戚、营长点头、合同。
骗子!
这个小骗子!
天杀的混蛋倔驴!
冯战南额角青筋直爆,血冲头顶,耳朵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冯小晴问他借钱时的模样,刁钻古怪之外,可怜兮兮的样儿,“哥哥你不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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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心疼我”的无声撒娇。
他想起了她信誓旦旦说要回燕京找工作,住地下室不易,想换个好点房间朝向的鬼话。
他想起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把省吃俭用抠出来的烟钱,悉数交给了她。
结果呢,她是怎么对他的?
她拿着他的钱,钻进他的单位,利用他的人脉关系,撬动了他最敬重的老领导——营长!
她把部队当什么了?生意场吗?
她把他这个亲哥当什么了,冤大头和敲门砖吗?
啊——
一切都说得通了!
回燕京找工作个鬼!
她骗走他6500元,跟他的单位做生意!
从小到大,爷爷总是说:“咱们是地里刨食的庄户人,本本分分赚点血汗钱就够了,其他的钱碰都不要碰,那是别人的门路,咱们乱走,会送命的。”
在冯战南关于金钱观念的朴素认知里,所有超出理解范围的赚钱方式,都充满了未知,是通往深渊的危险。
尤其,这个赚钱方式,还与他的原则挂钩了。
火气挟着风雷之势重新席卷了冯战南,他腾地一下站起,椅子被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巨大声响,把老秦吓得一哆嗦。
“冯小晴——”
他大吼一声,仿佛狮子进入狩猎状态,只要猎物进入攻击范围,就能一口咬断喉管。
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会议室,留下司务长老秦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神级迷惑。
整栋楼都是冯战南吼冯小晴名字的声音,但无人回他,甚至他从连部会议室一路跑上连部宿舍,各个班宿舍全像是约好了一样,大门紧闭,连一声多余的咳嗽声都没有。
只有冯战南的声音在回荡,整栋楼静悄悄。
*
这头发怒的狮子,一身杀气冲进连部宿舍,他甚至没用手拧门把,直接一脚踹开门。
“冯小晴,给劳资滚出来!”
宿舍里空荡荡的,他的怒吼在回响。
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东西摆放一丝不苟,只有她那个特大行李箱不见了,一切跟她来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看上去她根本没有来过一样。
但这里是他的连部宿舍,内务越是干净整洁,越是暗藏蓄意阴谋。
冯战南仿佛看到虚空中冯小晴大笑的鬼脸。
“冯……冯连长,你找小晴啊?”门口传来朱萍怯生生的声音,张睿小朋友害怕地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有好奇,更有畏惧。
唉,吓到小朋友了。
真是气晕头了!
开会之前,他把她交给了哨兵看管,冯战南陡然想起。
冯战南强压怒火,“不好意思嫂子,我想到她在哪里了。”
他用力抹把脸,抬腿往楼梯口这边走,背后传来朱萍弱弱的声音,“冯连长,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啊,小晴提包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我还说送送她呢,她说不用,已经叫了车在门口等着了。”
冯战南猛地刹住脚,“什么?她怎么走得了?”
他抓住楼梯栏杆,伸出半边身子,朝楼下大吼,“哨兵吴海龙,给劳资滚上来。”
26. 流动小卖部
“我叫你看着她,你看到哪里去了?”
冯战南的声音如果是破碎锤,恐怕这栋宿舍楼已经塌了。
吴海龙哭丧着脸,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磨了一遍,“连……连长,我也不想的……”
“一开始,小冯同志说她就要走了,还问有没有人送她,结果……”
“结果怎么样?”冯战南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像准备捕猎的狮子。
“结果,大家全出来了。她说……”
吴海龙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追在小冯同志屁股后头满楼小跑,她拖着那个超大款的行李箱,在楼道里哗哗地走,说是收拾好东西,先下楼等连长。
吴海龙哪能干看着不帮忙呢,就主动上前帮忙推箱子。
谁知,小冯同志做事跟别人完全不一样,她一边走,一边中气十足在楼道里喊:“哎——我要走了呀,有小同志出来送送我吗?”
这一嗓子,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楼上楼下的宿舍门全开了,大家全涌了出来,团团围住她,说什么的都有。
她倒好,一点不怯场,像女明星到了粉丝见面会,前后左右挥手,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开玩笑,气氛好极了。
这时,她又讲话了,说是准备响应国家号召,搞大学生自主创业,先去附近小镇上的大姑家住,以后会经常来军营给大家送货,问大家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她都可以捎带卖点。
“以后大家别叫我小冯同志啦,见外,叫我冯总就行了。”
啥?
同志不好吗,冯总岂不是更见外?
冯总这个称呼,比小冯同志亲近在哪里?
大家脑子转不过弯,只有李响像个狗腿子一样凑了上去,立正挺胸,“冯总好,请冯总以后多多关照!”
冯总笑得可开心了,跟他握手,那感觉就像领导人会见外宾似的。
3营的服务社目前远在西京,本驻地年后才会开张,大家想买东西,只能在周末外出轮休时,由外出战友去镇上采购,极其不便。
战友们积极踊跃,提出各种物资需求。
她一边听,一边掏出个小本本,挨个记录。
有要红塔山的,有要红牛的,有要烤肉串的,有要洗衣液的,还有要可乐的……
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最离谱的是,还有人要依云的!
特么的,谁那么作?!
吴海龙抬眼一瞅,哦,是神仙大少爷李响啊,那没事了。
就在大家以为到此结束,他手里的行李箱,转回到她手上。
“啪嗒”一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个巨大的粉红色行李箱。
那么那么大个粉红色行李箱打开,一瞬间,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那哪里是行李箱,那是多啦A梦的百宝箱。
女孩子的旅行包内部物资居然那么丰富,那么精致,是童话里的糖果屋。
各种口味的进口能量棒和黑巧克力、提神醒脑的速溶黑咖啡、防晒指数50+的高倍防晒霜、修复干裂的进口绵羊油润唇膏……
正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她大喇喇在箱子角落,抽出3包卫生巾。
看到这玩意,他和他的战友们哗然红了脸,集体尴尬到在地上抠出个战壕。
“小冯同志……啊不,冯总,这这这……快收好来……”
大家手忙脚乱提醒她。
“哈哈哈,这可是好东西,男女通用。”
她完全不在意他们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自顾自撕开包装,拿出一片日用。
“男的怎么用啊?”一个新兵傻乎乎问。
“我知道怎么用。”还是老兵见多识广,“把你鞋垫拿来,再带一把剪刀。”
鞋垫剪刀立马就位。
老兵接过鞋垫,撕开卫生巾背胶,贴在鞋底,两个小翅膀粘在鞋垫背后,剪刀根据鞋码长宽修剪多余的卫生巾边角,三下五除二就搞好了,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又丝滑。
他把鞋垫给回给新兵,“学会了吧?垫上这个,五公里跑下来,干爽透气不臭脚。”
新兵们瞪大眼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果胡毅文在现场,八成还会来句霓虹协和语,不是“嗦嘎”,就是“所得斯内”。
冯总立马接了话茬,“看见没?超薄、吸汗、柔软、透气,跑一次五公里,脚还是干的!用完就扔,方便又卫生!”
吴海龙看见冯总一点不嫌弃地拿起鞋垫,前后左右,展示给大家看。
一些老兵已经不用她多说了,直接掏钱,“冯总,怎么卖?”
“这是国货之光,支持国产品牌,一片5块钱,一包50。”
这价格要是搁超市,贵到冒泡,女孩子路过眼都不带瞟的。
但,这是哪里呢?
这里是军营,全营上下,从营长到战士谁没接受过驻地老乡们的“物价洗礼”,别提啥雷碧、旺子牛奶这些山寨货,正规的洗衣粉、烤肠、泡面只要不是在服务社购买,基本都能翻倍卖。
军营驻地一个情况,驻训又是另外一个情况。
驻训地点通常在荒凉偏远的地方,方圆百里渺无人烟,老乡上门卖货,一听可乐卖20元,那都算是便宜的,就怕有钱也买不到货。
比景区独家经营的小商品还要狠,在景区,你嫌贵,大不了多走几步,出景区再消费,但是在驻训地点,你嫌贵,那就只能眼巴巴憋着,看别人吨吨吨灌可乐。
一片卫生巾5块钱,冯总已经很克制了。
没有人觉得价格奇怪,一个老兵毫不犹豫掏出50块钱,“来一包。”
“哇,老李,你什么意思,一个人独吞10片?!起码分我4片!不然今晚我磨牙。”
“滚蛋!我自己都不够用,想要?自己买去。”
这下把新兵们刺激得嗷嗷叫,生怕抢不到,纷纷掏钱抢购。
他们不但买卫生巾,还疯抢大黑巧、咖啡、高倍防晒霜、润唇膏,甚至还有人买电动剃须刀。
天知道,她为什么会有电动剃须刀这玩意。
反正这个玩意拿出来的那一刻,吴海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头脑发热,一口价500元,直接买下。
太方便了,他以后不用刀片刮胡子了。
没抢到电动剃须刀的战友,开始排队跟他预约,“龙哥,明早借我用用呗,就刮一下,回头我请你红牛!”
“……请红牛干嘛,你帮我站凌晨2到4点那班岗就行,嗷——”
吴海龙的屁股结结实实挨了连长一记鞭腿,整个人直接飞出去,在楼道滑行好长一段距离才止住。
“人家答应替你站一班岗,你就把人给我放出去了?!”
楼道里尽是连长凶凶霸霸的声音,周围的宿舍像集体死了一样,房门紧闭。
“不……不是,连长你听我说,我真没放她走,就是一转眼的功夫,她人就没影儿了。”
冯战南火气更盛,指着他鼻子大骂,“这就等同于我在战场抓了个俘虏回来,交给你小子看管,结果你扭头撒了泡尿,回来俘虏就跑了!”
“连……连长,你听我说啊……”
“混蛋!”
冯战南气得两眼发黑,二话不说跑下楼,用尽全身力气吹响紧急集合哨。
“哔哔哔哔——”
尖锐、急促、充满狂怒能量的哨声,划破营区的黄昏。
*
不到1分钟,9连的兵在空地上站好队列。
没人敢交头接耳,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冯战南站在台阶上,面沉如水,俯视众人,指导员方杰站在旁侧,一脸凝重。
“报数。”
“一!二!三……九十八!”
队列最后一人报告,“报告连长,9连应到109人,实到99人,缺10人。”
冯战南嘴角扯出一个冷峭的弧度,“很好,看来有的人,是不打算吃晚饭了。”
“所有买过东西的人,向前一步走。”
队伍一阵骚动,大半部分人出列,队伍眨眼间变得七零八落,连队骨干们先前在开会,完美错过扫货,此时,他们坚实地留在了队列原地。
“指导员,麻烦铺块布。”冯战南死死盯着出列的这伙人。
方杰叹了口气,招呼通讯员和文书,一起去物资仓库搬东西。
不一会儿,一块巨大的篷布铺在空地中央。
“买了东西的,都上楼去取,然后把你们买的‘好东西’,都给劳资放到这上面来。”
战士们不敢迟疑,呼啦啦跑上楼,又呼啦啦跑下来,不一会儿,篷布上堆满了东西。
卫生巾、巧克力、咖啡、剃须刀、手套,暖宝宝……
场面蔚为壮观,像个被查抄的黑窝点。
甚至……
她的润唇膏不是一支,是好几支,他都想不明白,一个人两张嘴皮子,怎么能买那么多不同品牌的润唇膏,她涂得过来吗她?
他给钱给得真是太多了,直到这一刻,冯战南才对老爹指责小晴“虚荣攀比”,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9班的李响,一个人贡献了一大半东西,润唇膏和精致柔软的小羊皮手套就不说了,最为扎眼的是吴海龙放出来的电动剃须刀。
看到电动剃须刀和配套充电器,冯战南眼皮子不是跳了跳,而是中风一样疯狂抽搐。
这个剃须刀,化成灰他都认得,充电器的小划痕,是他不小心磕出来的!
就是他每天早上用来刮胡子的那台,放在连部宿舍床头柜,插座上的充电器不见了!
是啊,他的宿舍整理得太干净了,干净到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它不见了!
那头野驴顺走了它,然后转手卖给了他的兵!
冯战南天灵盖被雷劈了。
“通讯员,挨个登记,谁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给我一笔一笔记清楚。”
买东西的战士们排队登记,声音一个比一个小。
最终,通讯员捧着小本本,跑到冯战南面前,声音都在发颤,不敢高声,“报告连长,总计5……5160元……”
听到这个数字,冯战南直接脑充血。
5160+6500=11660!
好家伙,他这个“好妹妹”,一天时间,从他眼皮子底下卷走1万多元!
他本打算硬气一把,自己掏钱把东西全买了,然后留下剃须刀,其余物品当着全连的面销毁,以正9连军容军纪军风。
但5千多块……
抠出的6千多块烟钱在她手里,工资距离下个月还早,难道把东西销毁了,跟小兄弟们打欠条,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再给你们”?
连长的脸面何在?威严何在?以后还怎么带兵?
已经让大家把东西全抖落出来了,要是不了了之,那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他这个连长以后说话还有人听?
踏马的!
简直是被那头野驴当着全连的面,扒光了衣服,扔在台上公开羞辱!
冯连长坐蜡实苦!
回旋镖终于扎到自己头上,老爸说他在祝家面前没脸没皮,他现在是在9连没脸没皮!
朱萍嫂子说她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天杀的,怎么会哭呢,谁踏马卷走1万多块钱不得笑出眼泪?!
冯战南杵得像根木头柱子,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是他当连长以来的至暗时刻,哪怕是被上级骂,比武生病,遭兄弟挤兑,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无力和憋屈。
就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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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压抑到冰点,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终审”那刻到来时——
队列里,正对着营区主干道的战士们,惊呼声此起彼伏。
冯战南被心火烧得五内俱焚,听到队列骚动,猛抬头,正要呵斥谁在破坏纪律,然后,他也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体型彪悍的狗班长铁拳,正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来,与它往日高冷稳重的模样大相径庭,该说不说……
像个吊兵……
值得一提的是,那狗头上竟然戴着八一军帽,高高竖起的耳朵上,细绳缠绕,绑着一副上尉肩章,更离谱的是,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大大的军用手表。
狗班长铁拳升官了!
耳扛一毛三,铁拳现在该叫铁连长。
“卧槽,天才啊,这谁干的?”李响一拍大腿,完全忘记场合。
“狗班长……不对,铁连长好!”一个新兵喊到一半又觉得不对,赶紧改口。
一盆冷水浇在冯战南身上,他感觉到了不对劲,雷达滋滋作响,直掀天灵盖。
帽子、肩章、手表……
非常眼熟!
冯战南死死盯住经过的铁拳,声音又沉又涩,“通讯员,去我连部宿舍,看看我的东西还在不在。”
通讯员心领神会,飞也似地冲上楼。
不到半分钟,楼上宿舍的窗户被推开,通讯员探出半个身子,带着颤音高喊:“报告连长,你的帽子、肩章、手表全部不见了。”
他的军帽、肩章、手表……
还有他的电动剃须刀!!!
“冯!小!晴!劳资跟你拼了!毙了你!”
高境几个骨干反应最快,七手八脚抱住暴走边缘的冯连长,“连长,冷静,不至于,咱们不至于啊……”
方杰死死拦住爆冲的冯连长,“老冯,孩子还小,别计较,别跟她一般见识。”
“孩子个屁啊!看我不把她腿打断!”
“那你也得先追上她啊。”
一群乱哄哄的声音当中,居然还有个缺心眼的,模仿电视剧喊话,“连座,息怒啊连座!”
特么的,谁在喊连座?!
分不清这是新时代部队,还是旧社会军阀?
这踏马是劳资连部驻地,不是土匪窝!
“谁TM乱喊!”冯战南扯嗓子吼一句。
现场鸦雀无声。
“看来我平时对你们太好了,一个个全皮痒了是吧,等着搞整顿是吧?!”
“吴海龙、李响,给劳资把草丛里的瓜子壳清理了!”
然后,他一把推开高境几人,盯着铁拳,就一个字,“追!”
*
一声令下,9连九十多号人,朝着铁拳围追堵截。
本来铁拳姿态挺悠闲,被他们阵仗吓了一跳,“汪”了一声,撒腿疯跑。
跑动中,狗头上的八一军帽掉了,但肩章和手表还牢牢挂在身上。
正当周末晚饭时间,营区人来人往,9连追狗动静大,全营官兵目瞪口呆望着这副西洋景——
9连以连长冯战南为首,气势汹汹地追着耳朵绑上尉肩章的军犬狗班长。
这伙人不但追狗班长,还乱糟糟地喊:
“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老铁,你站住,把连长的手表还回来!”
“铁班站住,你不是贼高冷吗?怎么官瘾那么大!”
“前面的兄弟帮忙拦一下。”
3营长和武侦7连指导员肖炜正在食堂门口聊天,闻言转头,眼睁睁看着狗子和一群疯子,从自己面前刮妖风似地卷过去。
3营长皱眉,说了句“看看去”,也跟着揉身上去。
铁拳一路狂奔,直奔它最熟悉的地方——
食堂后厨的狗粮库房。
它准备躲进去避避风头。
就在铁拳即将冲进库房瞬间,高境一个饿虎扑食,逮住它的后腿。
“嗷呜呜呜——”
铁拳被拽倒在地,发出悲鸣。
机不可失,冯战南飞身而上,正要摘掉自己的肩章和手表,3营长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冯战南,你们9连搞什么鬼?!”
没来得及解释,铁拳在高境怀里使劲扑腾扑腾,高境也不敢用狠劲,被它挣脱,“嘭”地一下,库房门撞开了。
门后的景象,让在场所有人只能阿巴阿巴,说不出一句话。
只见狭小的库房里,十几名身着作训服的兵,正围着一个火锅,吃的满嘴流油,旁边堆着几大包铁拳的高级狗粮,全是高蛋白肉类。
杨亚洲、胡毅文、武磊等人赫然在列,里面有7连的兵,也有8连、9连、炮连的兵,总之杂得很。
场面一度死寂。
看来在吃狗班长狗粮这件事上,大家早已放下成见,达成统一战线。
武磊反应最快,他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首长,我们在搞……在搞多兵种后勤保障测试。”
铁拳可是3营长的心肝宝贝,平时没事就给它梳梳毛,嘴里喊乖乖,喂大肉。
再看看门口追狗的兵,3营长气笑,“多兵种后勤保障测试是吧?狗班长也是班长,它是你们的老班长,更是你们的战友,居然偷它的伙食!”
“全体都有!”
3营长的咆哮,声震寰宇。
“明天早上六点,全营紧急集合,武装越野十公里!跑不完的,谁都别想吃饭!”
好嘛,明天本来去挖沟,改成喜提武装越野十公里。
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哪个更好。
电子黑奴干饭人王晨阳从食堂出来,恰好撞见这Shock的一幕,自觉绕行,离这群颠佬远一点,嘴里还忍不住嘟嘟囔囔。
“冯总是史诗级的SSR吧?”
27. 人间烟火
夜色未褪,天边浮着一层寂寂的青灰色。
昨晚不知何时下过一场小雪,此刻已经停了,连宿舍楼前的空地上覆着一层薄积雪,像退潮后留下的白色海沫。
空气冷得似无数根钢针,扎进肺管子里。
今天的凌晨5点,属于9连。
“哔哔哔哔——”
紧急集合哨,在楼下炸响。
根本不需要催促,9连的战士们几乎是在哨声响起的第一秒,就从床上弹起。
营长的余威,比任何闹钟都有效;营长的咆哮,言犹在耳。
穿戴整齐、打包装具、拎上小黄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乱中有序,没人敢拖延。
走廊里,全是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咚咚声和装具碰撞的声音。
冯战南和指导员方杰早已在楼下等待,他双手负在身后,背脊挺直如标枪,人流自他身旁两侧跑过,犹如被河心石分流的溪水。
当最后一个兵冲进队列,冯战南面无表情地按下秒表。
“2分27秒,比规定时间快了33秒。”冯战南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般,刺进每个人的耳朵,“看来,昨天晚上的事,还是有点好处的。”
队列无声,每个人的目光绷得紧紧的。
文书和通讯员搬出一台电子秤,放在队列前方。
“从1班开始,全员称重。”冯战南的命令比西北早春的风雪还冷,“装具和武器,总重低于70斤的,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称量开始了,指导员方杰全程监督电子秤的数字,冯战南则对着连队骨干们说:“排长、班长,出列。”
按连长指示,班排长出列。
“其他人,原地称重待命。你们几个,跟我来检查内务。”
冯战南带着连队骨干直接往连宿舍楼里走,这一招,不止列队里的战士们犯嘀咕,跟他在背后的班排长心里也直打鼓。
什么时候检查内务不行,非得在全营马上要去跑越野十公里之前,而且是突击检查。
野战部队的内务要求,没有机关单位那么变态,只要过得去就行。
平时不搞迎检,纠察那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长主动提出检查内务,除了找茬,想名正言顺收拾某个人,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啥。
连长究竟是怎么了?
一时间,有不少人想到昨天那场不了了之的“篷布公审大会”,顿时心悬了起来。
冯战南一言不发,从一班的宿舍开始,一个个地检查。
班排长们戴上白手套,想按照往常检查那样,去擦窗台、摸床底、蹭边角,但是都被冯战南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径直走到内务柜前,先是前后左右看过,再一扇扇拉开柜门,目光锐利地检查班内务柜的每一个角落。
骨干们大气不敢喘,看着连长独自行动,他不是在检查内务,而是在进行一场目标明确的公开大搜查。
1班,无事发生。
2班,无事发生。
……
8班,无事发生。
当冯战南进入9班宿舍,推开靠窗的那个内务柜时,他整个人好像被什么定住了。
连队骨干们大胆凑上前,然后集体倒吸一口冷气。
除了高境,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见那扇铁皮柜门的内侧,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被人用强力胶粘上了一块黄铜做的牌子。
牌子上,用着极为骚包的隶书,刻着一行大字,杀气腾腾扑面而来——
东亚一级悍匪军情指挥中心。
冯战南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打在9班班长高境的脸上。
“高境。”
“到。”
“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高境生怕自己中途泄气就不敢继续说下去,于是他一鼓作气,语速极快回答连长的提问,“报告连长,这是我们9班集体的智慧。由9班战士胡毅文提议,李响订做,王晨阳、杨亚洲安装,班副李伟,战士孙明明、刘浩、张树强、陈加学,全班十人一致通过,我觉得……”
高境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很吊,很提气!”
冯战南被高境理直气壮的回答气笑,他指着那块牌子,又指了指脚下的地,压着情绪,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跟你们重申一遍,这里,是人民军队的9连,不是土匪窝。”
他转向其他班长,“还愣着干什么?把它给我拔了。”
几个班长冲上去,用军刀撬,用手掰,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把那块粘得死死的“东亚一级悍匪军情指挥中心”给拆了下来。
冯战南一把夺过牌子,指着高境,“至于你们9班的惩罚,等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凌晨6点。
营区被清一色的哨声吹醒,全营整装待发,但是没有一个连队开始跑步,而是被各连队主官统一带到食堂背后。
当他们到达时,所有人愣住了。
只见食堂后山墙,靠近狗粮库房的地方,搭起了一个临时脚手架。
9连9班的全体成员正站在上面,人手一把刷子,蘸着醒目的红色油漆,在墙上涂抹着什么。
刚开始大家还以为9连9班犯事,进行刷墙惩罚,但看着看着,就不对劲了。
武侦7连1班班长武磊,盯着那几个正在成型的大字,下意识地,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军、犬、的、伙、食、要、落、实、在、狗、嘴、里!”
话音刚落,3营长叉着腰,扎着武装带,牵着精神抖擞的狗班长铁拳,出现在队伍前方。
他扫视了一圈,而后指着山墙上的大字,用他那厚重的大嗓门喝道:“都看清楚了没有?今天起,军犬的伙食要落实在狗嘴里!各连队指导员要以此为戒,下午组织一场纪律作风整顿课,把思想给我抓起来。”
四个连队的指导员统一出列,大声回答,“是!”
随即,全营战士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劈天盖地,“是!”
“汪汪——”
“汪汪汪汪——”
两道凶悍狂躁的犬吠撕破晴空。
“咋还呜哇乱叫咧?”冯长缨说着,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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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根狗窝旁,顺手脱下脚上的棉拖,直接给两只冲着院里人龇牙咧嘴的大狗,抽了俩大嘴巴子,“认识人不?这是你俩姐姐!”
“嗷呜……嗷呜……”
“还乱叫不?”
两条体型堪比小牛犊的棕黑草地笨,被抽得没了脾气,拖着拇指粗的大铁链子,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缩回狗窝去了。
“姑,你跟狗子生什么气嘛,实诚着呢,生怕我把家里好吃的都偷走了呗。”冯小晴手下菜刀剁得欢实,砧板上,土豆丁、胡萝卜丁、香菇丁、豆腐丁、西红柿片,还有各种大葱、香菜等碎碎,分门别类堆在一旁,五颜六色,喜庆又热闹。
“哼,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闻着香味就忘记自己是干啥的了。”
冯长缨嘴里骂着,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一处地方。
这是个典型的贺兰山区大院子,宽敞、硬朗,以及无处不在的土黄色调。
晨光越过土墙,照进院子时,砖黄色的屋墙和地面便会变成金灿灿的麦场。
贺兰山区乡下的院子通常很少种树,可是,这个庭院中央,却扎着一株倔强的老山杏。
西北早春的底色是苍凉和灰黄,老山杏也不例外,它光秃秃的,遒劲的枝桠伸向天空,粗糙干裂的枝条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只有凑近了看,才会发现那些干枯的枝条已经鼓起生命的花苞。
东边墙角,木人桩沉寂无言,桩身遍布深浅不一的印痕;西墙下则是一排蜂箱,蜜蜂不时飞进飞出。
不知别人怎么看,冯小晴看到山杏树与木人桩,倒想起徽州家里的老院子,也是树和木人桩,也许这是大姑冯长缨说不出口的乡愁吧。
大姑把家种在了这里。
冯长缨收拾完两条狗,走到院角的压水井旁,提起旁边的热水壶,往里井口里倒了些热水,化开冻上的薄冰。
然后,她抓住铁杆,咯吱咯吱地压出水来洗手。
六十出头的人,那双手布满厚实的老茧,指节粗大,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一看就是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手。
洗完手,冯长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正屋屋檐下,三个人高马大的东西,还杵成一排蹲在那儿,一点儿不动弹。
老大高健康体格最壮硕,像座隆起的小山丘;老二刘建军蹲姿却标准得像示范,腰背挺得笔直,是肌肉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军人烙印;老三刘建业最不老实,脑袋跟着小晴切菜的节奏一下下点着。
三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土灶的方向,一副馋得快流口水的没出息样儿。
“都杵着干嘛?等天上掉臊子面啊!”冯长缨开始派活,“健康,去,把糖水给蜜蜂兑上;建军,柴火不多了,去劈点柴;建业,去把墙根的几个酱菜坛子挪出来,用清水刷干净了,回头小晴要做下饭菜,正好用得上。”
三个西北汉被老娘一声吼,立刻从“等吃模式”无缝切换成“干活模式”,麻溜地站起来,各干各地的活。
顿时,劈柴声、刷坛声、蜜蜂声混合成西北早春之声,随着肉丁菜末倒入油锅,滋啦一声爆响,院子里终于热气腾腾起来。
28. 我们一家子
要想将贺兰山地区的知名早餐羊肉臊子面做得地道好吃,非得两样本地特产,滩羊和胡麻油,缺一不可。
滩羊是贺兰山地区的特产之一,有羊中贵族之称,常年散养在贺兰山东麓的盐碱草场。
草场内生长着甘草、薄荷、茴香、苦豆子等上百种中草药牧草,滩羊以它们为食,特殊的风土,造就它们鲜甜的肉质和不腥不膻的特点。
在本地,凡是与羊肉相关的知名菜肴,都必须特指滩羊,其他不作考虑。
胡麻长于贺兰山的微酸土壤之中,含盐量稍少的盐碱地也能生长,此地海拔高、昼夜温差大,兼以原始方法种植,收获的亚麻籽,产油率特别高,香气浓郁,是制作臊子时,滩羊的灵魂伴侣。
冯小晴能靠厨师手艺起家,最终达成身家A9成就,正是源于她对此类风土产物的天赋级理解和还原。
曾经,她为了击垮街对面那家不可一世的米其林三星餐厅,直接飞去其招牌菜的原产地,租了条小船,在西班牙的比斯开湾海域独自漂流两天,只为了感受那道菜的风土元素,复刻出味道更极致的海鲜菜肴,最后让那家餐厅灰溜溜滚出三条街之外。
然而,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厨师,烹饪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用于积累资本的手段。
正如她曾经痴迷挥拳千次,并不是喜欢格斗,而是为了证明女孩也能做到,并且更牛。
她胜负欲极强,享受获胜的快感,所以,无论烹饪,还是格斗,只要能赢,她会不惜任何成本,也要达成目的。
她可以为了碾压同行,挥金如土,营销高端菜品原产地的噱头,也可以亲自飞往伊比利亚的高原,寻找独一无二的牧场。
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物流的手段多么先进,都比不上亲自到原产地享受食材本真的味道,好比一个距离海岸3千公里的内陆人,怎么能够想象生蚝出水那一刻被撬开的鲜甜呢?大概只会想到不卫生。
就像她现在料理的羊肉臊子面,一旦换作其他产地的冷鲜羊肉,便失去了臊子和面汤里的一份纯粹天然的风味,那些冲鼻的腥膻味需要添加各种调料处理才能压下。
毕竟,滩羊之所以被誉为“羊中贵族”,就是因为它肉味醇美,自带回甘,毫无腥膻之气,顶级的食材只需简单的烹饪,清水煮汤,自成一流风骨。
手中的羊腿肉质地紧密,又有弹感,不枉她凌晨4点半起床,候在石炭镇菜市肉摊等现杀滩羊的第一刀。
胡麻油润锅,紧接着放入一大块昨晚炼制好的雪白羊尾油。
两种油在灶火的加持下,融合成醇厚的焦香。
待锅里的油变得金黄透亮,切好的羊肉丁扑扑倒下去,肉丁与滚油相遇,立刻爆发出滋啦的摇滚交响乐,水气蒸腾,霸道的香味几乎要将院子的空气点燃。
这时,她反手一抽,撤出灶膛里一大半的柴火,猛火转成文火,然后这才手持大勺,不疾不徐翻炒,直到每一粒肉丁的肉质表面收紧,锁住肥美的汁水,均匀裹上琥珀色的油光。
颗颗肉粒饱满紧实,在晨光下闪着诱人光泽。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三个家伙又凑到面前,眼不带眨地,口水嗒嗒地守着大锅。
两只棕黑草地笨亦从狗窝里探出脑袋,慑于大姑之威,不敢跑出窝,望着土灶方向,发出呜咽声。
土豆丁、胡萝卜丁等各色蔬菜丁如雪粒子一般,纷纷扬扬撒入锅中,锅铲翻飞,焯过水的白豆腐丁和香菇丁随后覆盖其上,最后,一把干辣椒和小撮孜然粉在锅内跳舞。
胡麻羊油彻底唤醒了两种辛香料的滋味,早春风一吹,西域戈壁风沙气息的燥辣便刁钻地钻入鼻腔,仨西北汉齐齐深吸了一口气,喉结咕嘟滚动,恨不得直接埋进锅里。
“活都干完了吗?”冯长缨问。
“干完了,都干完了。”老三刘建业抢答,眼睛还黏在锅上,等臊子出锅。
昨天傍晚,小表妹拖着个巨大的粉红行李箱,左手提溜着一只刚宰杀、处理干净的滩羊,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门口。
除了早早接到电话、正候着她的冯长缨,其他人全都吓了一跳。
然后不到半小时,全家又被她“吓”了第二跳。
她做本地有名的羊肉搓面,从和面到炒臊子,那手法比镇上开了二十年面馆的老师傅还地道,彻底征服了所有人的胃,更是让他们见识到什么叫降维打击。
一只滩羊,在她手里变成一场盛宴,料理出十八般花样,烤羊排、卤羊蝎、熬羊汤、煮羊杂,炼制的羊油用来做葱油饼的底油,剔下的羊肋肉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羊肉手抓饭。
至于烤羊眼珠……
哦,这个太超过了,他没吃,老大和老四直接yue了,全家只有老二吃得津津有味。
反正滩羊进嘴,恨不得连肉带骨头全部吞下,这辈子第一次,老三刘建业才体会到什么叫“吃撑到走不动路”。
而今天的早餐,她又早早出了门,回来时,又拎来一只羊。
这这这……
这怎么好呢……
这是不让他们出门干活嘛……
嘿嘿。
“看把他们馋的。”大姑笑着,从水盆里捞出几根带顶花的小黄瓜,在案板上啪地一声,一刀拍成几段,打算做个手拍凉拌黄瓜,搭配小晴的羊肉臊子面。
“哥哥们喜欢,我就多做点,尽管吃,吃得开心就好。”冯小晴笑着,打开热水壶里存的热羊汤,沿着锅边,缓缓倒下去。
奶白色的高汤,将锅内的油脂激出刺啦的白雾,淹没裹着黄油红椒的酱色肉丁,辛辣的香气混着醇厚的羊汤,在锅中只是沉寂片刻,便冒起泡泡,缓慢翻滚。
混着汤色的食材,浓郁得宛如油画。
老二刘建军疑惑看着女主放羊汤,“小晴,放羊汤煮臊子啊?”
一般羊汤不放个温水激个汤就完事了嘛,她下羊汤去煮,他觉得有点可惜。
他做烧烤店小老板有段时间了,节省“材料”,几乎成了本能。
他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冯长缨一记不轻不重的拍打,“你当自己是店里的客人啊,还跟做生意似地算成本?你那店开得半死不活,就是你这股穷酸劲闹的。”
老二刘建军摸着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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勺,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心疼东西嘛。”
“小晴啊,”讲完老二刘建军,冯长缨转过头看着冯小晴,“不说下边村里吧,现在我们镇上的年轻人都在削尖脑袋往外跑,你个燕京高材生怎么反倒要在这里创业?”
冯长缨不太理解她的想法,虽然当年她响应国家号召,到贺兰山地区支边,但时代不同了,一个恢复高考改开,一大票人跑回城;又一个地区经济发展落后;再一个煤炭资源见底,村里的新生代也留不住,年轻人持续往外跑,周围四个村子肉眼可见地变空。
连藏于贺兰山腹地的许多三线老工厂,在进入新时代以后,都逐渐迁移出去。
不说别的,以石炭镇为例,虽然是个镇子,实际上落后南方城镇至少一二十年的发展,冯长缨回徽州探亲,总有穿梭时空的错乱感。
年轻人都在往外跑,为什么她反倒跑回来?
小晴想创业可以,这里穷穷的,指望一家买单不现实。
不过,小姑娘至少敢想敢闯。
如此想着,冯长缨不禁看了一眼灶台旁边那三个没出息的儿子,大龄未婚没事业,穷得连老婆都找不到。
没姑娘愿意嫁到乡下穷山沟,好人家都在往外找机会。
“因为我眼光与众不同,商业嗅觉独到。”冯小晴头也不抬,开始在案板上撒面粉,准备擀面,“一窝蜂扎堆的地方,捡不到黄金。”
这话要是换个人讲,别人该笑话其自吹自擂,但从冯小晴嘴里说出来,那是相当自然,仿佛本应如此。
老二刘建军咂咂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说点什么,但小表妹气场实在强大,他无从下嘴,没见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妈,都陷入了沉思嘛。
擀面杖来回搓滚,雪白的面团在冯小晴手上旋转,飞快变成一张薄如蝉翼的大面皮。
冯小晴手上的功夫不停,嘴里也没歇着,“再说了,表姐也是燕京高材生啊,她不也在这吗?而且,她大学比我更好,那可是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
“你表姐不一样……”
冯长缨面色微暗,正要继续往下讲,西屋的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
一个身形高挑、面容清冷的女孩,穿着杂牌冲锋衣、趿着熊猫毛拖鞋走了出来。
这便是冯小晴的四表姐,冯婕。
大概是随了冯长缨的姓,冯婕外型和身高也偏向冯家人,她身高与小晴相仿,170上下的个头,皮肤雪白,尽管身型匀称,但因为并不练武,她没有武人凌厉锋芒的姿态,而是沉淀出学者的孤高疏离。
她留着一头未经打理的齐肩短发,由于天然卷的关系,随意披发的时候,是放空的落拓散漫,亦是生人勿近的清冷;而当她眼神极为专注的时候,眼周会呈现一种疯狂状态的泛红烧灼感。
早春的寒气与冯婕无关,她径直搬了把椅子,坐到三兄弟隔壁,一双长腿随意伸直,就着椅背,半躺半坐地傍着土灶散出的余温,眯着眼,晒着庭院当中的冷太阳。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灶台方向,嗓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问了一句,“面,好了没?”
29. 冯家的女王们【上】
冯总春节期间来大姑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的目的都不单纯,上辈子是借钱启动项目,这辈子是野心勃勃来“挖人”。
既然是挖人,怎么能不带点好东西呢?
新春走亲戚,几罐下饭菜多少有点拿不出手,转过去一二十年,在乡下走亲戚,几块腊肉加米花糖,再包个十块二十块的红包就打发了。
现在乡下走亲戚,如果还是这样,老年人也就罢了,年轻人这么搞多少让人感觉不太上道,最次也得是一箱苹果加旺旺雪饼大礼包。
于是,冯总特意提了只滩羊上门。
虽然它是有名的特产,搁本地也不是说买就买,经常几家人合伙买一只羊,解解馋。
滩羊是贺兰山地区最顶级的硬货,比任何名烟好酒都好使。
别怪冯总心眼多,亲戚之间的走动,情感是处出来的,大方点,没坏处。
更何况,她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只滩羊对于她接下去要办的事而言,已经是礼轻了。
准确地说,冯总是来烧冷灶的。
只要烧旺这把冷灶,把未来的冯大设计师忽悠瘸了,让大哥他们连队开上最酷的山猫全地形车,用上最新款的无人机,乃至无人机蜂群啥的,冯总就觉得自己不算白重生一趟,心里美滋滋的。
四表姐冯婕,就读于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自动化系机器人学方向,目前处于研究生休学期,东大未来智能领域无人能出其右的顶级天才设计师。
此刻,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普通的西北山区庄户里,竟住着一位未来的重量级人物。
而她冯总,正是冯大设计师的表妹。
冯总曾经赚到的第一个千万,就是靠着冯大设计师的技术支持,开了一家智能家居生活体验馆,抢先市场一步,推出家庭服务型机器人。
这位未来的大佬目前正处于人生低谷期,原因很简单——
冯大设计师在四个多月前,输了。
在东大机器人大赛的总决赛上,她制作的四足机器狗发生侧翻,四条腿在半空中划水,无法站起,而她的老对手,来自圣马家沟职业技术学院的某个家伙,意气风发拿走了第一名。
冯大设计师当场心态炸裂,直接提交休学申请,躲回家“闭关”,准备在小山沟里憋个大招,把场子找回来。
说到底,老冯家盛产“犟种”,已然成了家族品牌特色。
冯式犟种一般分为两类代表人物,一种是大姑那样的坚韧不拔型,支边贺兰山,非要在贫瘠的荒地生甘泉;另外一种是冯大设计师这样的偏执极端型,脑瓜越聪明,越容易走极端。
输掉的比赛,不巧印证了冯式犟种要么不干、要么干绝的底色。
当时表姐在赛场出事,把自己制作的机器人全砸了,那场面老吓人了,还是冯小晴通知大姑到燕京。
她陪着娘俩去燕京协和医院看病,专家给出的诊断叫什么适应障碍,病名老长了,冯小晴一个没记住,只记住了两件事。
第一,表姐没病,只是心态崩了。
第二,治疗“心态崩”,贼贵,负担不起。
提到“负担”二字,不得不提大姑复杂的家庭关系。
这是个重组家庭,其中,老大高健康是大姑捡来的养子;老二刘建军和老三刘建业是早逝大姑父与亡妻留下的孩子,大姑视如己出,拉扯长大;大姑年近四十才生下表姐冯婕,可以说表姐是大姑的心头肉。
聪明的脑瓜长在表姐一个人头上,家里其余三个表哥都不太顶事。
老大高健康为人忠厚老实,只是反应比正常人慢半拍,做事认死理,做工经常被欺负,大姑护犊子,让他回家干杂活,都好过在外边工作。
老二刘建军开着一家半死不活的老兵烧烤店,时不时需要大姑支持创业。
老三刘建业不太爱打工,农村街溜子圣体,但嘴巧,会讲话,能哄大姑开心,大姑也就由着他在家待着。
老四出事,如果住在燕京,请心理医生看病开药,面谈疏导,再搭上三张嘴,就算是农垦集团退休干部的退休金也顶不住。
大姑带着表姐从燕京回到贺兰山乡下,大约是盼望着宁静的乡土生活能慢慢抚平表姐内心的喧嚣。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冯总感觉自己现在跟那风口上的猪差不多,随便一吹就能飞起来。
冯大设计师的情绪管理一直不太好,做不到就会自己为难自己。
这样的超级天才,正需要冯总这样的俗人才能战无不胜。
不管天才怎么想,至少冯总是这么认为的。
在一顿看似寻常的早餐里,冯总注入了志在必得的野心。
听到表姐在问面好了没,冯小晴应了一声,“马上。”
冯小晴手上动作不停,折叠面皮,菜刀唰唰落下,只听见密集的刀划声,细如发丝的面条便已切好。
信手一拢,拎起一把轻抖,面粉在金色晨光中化作轻盈的飞尘,面条根根分明,如线如筋,抖动中竟是一根不断。
大姑看见表姐出来晒太阳,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转回屋去,拿出一袋子药和水杯。
“到时间了,先吃点药吧。”
药袋子送到跟前,表姐看也不看,直接挥手挡开,“不吃,干扰脑子,我要吃小晴做的面。”
说完,她就那么靠在椅子上,扭过脸,闭着眼,任凭大姑怎么劝,就是不理。
冯长缨要强一辈子,当着小晴的面前,难得露出尴尬和无措,讪讪说道:“你表姐闹脾气呢,嫌药苦,跟个小孩一样。”
冯婕闭着眼,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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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捂住耳朵,避开外界的干扰,“不是苦,会变蠢。”
冯小晴插了一句,说道:“那就等吃完面再说,空腹吃药,伤胃。”
她将面条放入沸滚的开水里,用手臂那么长的筷子拨弄面条,让它们在水里散开。
大号的粗瓷面碗一字排开,一筷子熟面放一碗,连放六碗,再放葱花香菜,最后一勺子热臊子整个浇下去,汤头将葱花香菜激发出浓烈霸道的香气。
爱吃辣的,挖一勺辣椒酱浸入臊子里搅动,会立时变作油红红的汤。
碧绿的葱段散落在雪白的面条之间,一筷子捞起银瀑似的面,香辣扑鼻,仿佛整个贺兰山的风味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面条上桌,咚咚咚几个密封玻璃管一一摆开,却原来是冯小晴把下饭菜拿了出来。
“辣椒面和下饭菜,你们自己放啊,喜欢哪一口自己调。”
冯小晴不是美食原教旨主义者,不坚持什么这个汤一定要等面吃完再吃的“老规矩”,在她看来,每个人口味不一样,有些人就喜欢拿薯条蘸冰淇淋,只要本人吃的开心,谁也管不着。
同样的,早餐嘛,随心所欲,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秉持开心的原则,这才是美食的意义。
冯小晴无所谓,冯长缨可不一样。
她只看了一眼罐子里的下饭菜,眼神立刻软了。
这油色、这刀工,她曾看过十几年,那时母亲站在灶台前,总是喊她学着做,她却把大辫子一甩,穿着父亲的65式军装,扎着武装带,风风火火,领着一群同学,跑到支边贺兰山的招兵桌前报名。
从此离家千里,黄土伴风沙,徽州的院子和溪水陷落在梦里,再也寻不回老味道。
“嘿嘿,我喜欢这个。”老三刘建业手最快,拧开一罐酸辣豆角,酸冽鲜辣的气味轰地一下钻出来,立刻勾起他的口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筷子捅进去,就被冯长缨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急什么,这得就着饭吃,别把好好的臊子面味道盖过去了,”冯长缨是美食原教旨主义者,手脚麻利地把其他几罐没开盖的瓶子划拉到自己面前,又另外取来一个小碗,小心翼翼把酸辣豆角拨弄一些到黄瓜碟里,然后整个盖起,“牛嚼牡丹,落进肚子全是草,吃一点少一点,都精细点吃,别糟蹋了!”
“姑,不至于,我可以多做一些放在家里,大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贺兰山的菜,不是徽州的菜,味道怎么会一样。”冯长缨喃喃自语,“家里的菜长在骨子里,走多远都忘不掉。”
冯小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黄瓜碟里的酸豆角,用筷子轻轻拌匀了。
小插曲过后,一家子人围坐在一块,吃上热气腾腾的羊肉臊子面,再多的棱角,都在这份氤氲的热气里融化了。
30. 冯家的女王们【下】
做得好的羊肉臊子面,能让人吃了一碗又一碗。
本地有句谚语,说的是“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攫不断”,赞的就是面的筋道。
小晴做的面无疑是谚语具象化。
在一片唏哩呼噜的嗦面声中,冯长缨满足地看着面前的五个孩子。
老大高健康吃得最实在,整个脑袋埋在碗里,像座小山。
老二刘建军吃得最规矩,也最快,汤没动,已经要了第二碗面。
老三刘建业最活泛,一口面,一筷子酸豆角,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味在嘴里互相碰撞,吃得眉飞色舞。
老四冯婕吃得最慢,也最专注,她几乎不碰汤,一根根面条往嘴里嗦。
而小晴则是最稳重,她先喝一小口汤,品尝咸淡,然后才吃面,她吃得安静且满足,目光会不时扫过桌上每一个人,观察大家吃面的反应。
老三刘建业吃完三碗面,抹把嘴,看着冯小晴,却对着冯长缨说:“妈,我发现小晴跟你长得真像,不光是脸,就连做事的那股子认真劲儿,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家说侄女像姑有福气,果然不假呢。”
冯长缨被夸得心里舒坦,白他一眼,笑骂一句,“就你嘴甜。”
说着,冯长缨望向冯小晴,瞅她面相,真是哪哪都满意,这孩子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也没走样,她们老冯家基因就是好。
“何止像,名字都是我取的,要不是我,她爸当年差点给她取名叫‘冯解放’,纪念他的南疆战斗。我当时就不同意了,已经有个‘战南’了,怎么还要取个‘解放’,以后要不要再来个‘冯地雷’和‘冯猫耳’呀?我说‘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叫‘小晴’多好,永远天晴心情好,人也开朗快乐。”
老三刘建业继续猛猛夸,“嘿嘿,关键时刻还得是我妈呀,力挽狂澜,就是有水平。”
“那当然,我的水平那可是有真传的,你们老外公是从《清平乐·六盘山》里找的名字,怎么轮到红旗,水平就直线下降了呢?你小舅打不过我,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看,果然吧,这名儿没取错。咱们小晴啊,性格好得很。”
冯家老军人作风,讲论资排辈,讲先来后到,也讲简单粗暴,冯长缨拳头比弟弟冯红旗硬,家里轮不着他说话。
爷爷冯二牛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学认字还是在部队里学的,是部队给了他一切,改了他的命。他最喜欢《清平乐·六盘山》这首词,两个孩子的名字也是直接从里面拿,什么长缨、红旗听着像那么回事,要是再多生几个,估计,冯六盘、冯飞雁、冯二万、冯苍龙都得出来。
“谢谢我的大姑,”冯小晴笑着给大姑夹了一筷子豆角,“不然我现在就是冯解放了。”
冯长缨不爱酸豆角配羊肉臊子面,转头就把豆角往老三碗里搁,“他敢不听!我是他大姐,又是指导员,冯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说话。”
在农垦集团没有转型之前,她曾是集团前身贺兰农建十三师的连队指导员,不说辈分和拳头吧,就是职务都压着大头兵冯红旗,家里自然轮不到他说话。
在家里,冯长缨死死压了冯红旗十六年,后面到贺兰山支边做指导员,部队职务方面又是压他一头。
不得不说,冯家的芽,发在女孩身上。
吃完最后一口面,冯长缨放下筷子,转而拿起手边一杯茶轻轻吹,这才抬起眼,打量侄女,目光中带着点锐利的审视,而后缓缓开口,“小晴这手艺,真不知道随了谁,你爸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做不出这个。”
这种状态可不单纯,通常是组织谈话的前奏。
冯总听话听音,看人看相,避重就轻,“还能有谁,随奶奶呗。”
冯长缨话锋一转,“你要创业,不说家里吧,亲戚们当中也是传遍了。你爷爷早早就打电话给我,唠你这个事儿,说咱们家的人,只会拿枪杆子和锄头把子,什么时候学过那些弯弯绕绕的生意经?他还说,当兵打仗,想要在战场上活命,平时就得多训练,不然上战场只有送命的份儿,咱们没受过那个‘资本家’的训练,脑子里缺根弦,摔一次就会要了命,话里话外都在担心你。家里其他人是个什么想法?”
冯总抽出纸巾,细细擦干净嘴,才回大姑的话,“奶奶同意,她说爷爷瞎担心,就咱们家这条件,能折腾多大的事儿,摆个下饭菜小摊,不费什么事。她还说我这手艺得了她的真传,不能浪费了,自己找点事做,比啥熟人介绍工作强。熟人介绍啊,跑都跑不掉,还欠一人情。人家不过举手之劳,我们却要诚惶诚恐,要是态度没有吧,人家明面不说,暗地里倒要数落我们白眼狼。我来贺兰山的车票,还是奶奶支援的呢。”
“那你爸妈呢?他们什么个想法?”冯长缨又问。
大姑到底是政工干部出身,也在担心冯总能不能做生意。
既然老父亲都通电话了,不存在弟弟弟媳什么想法她不知道的事。
说到底也是一片好心,担心年轻人上头,绕着弯劝。
但是吧,身为A9大佬,冯总其实也挺操蛋,起码在搞事这方面不是啥好人。
转移注意力的最好方式,是挑起对立。
冯总心里对老妈说了句抱歉……
“我爸那人,您还不知道嘛,他就不说了。”冯总切换成燕京口音,说着俏皮话,带着一种燕京地区特有的轻松逗趣,“我妈呢,不同意,说找个本分工作,女孩子不用创业,直接嫁人生孩子。到时候,要是工作顾不上,就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她腿脚麻利,还能帮我带俩大胖小子。歌里唱得好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这就是她最喜欢的啦。”
冯长缨听得眼睛直接起立,噹地一声,手边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
冯总见状,不懂声色垂下眼帘,再度捧起面碗,慢悠悠给自己添了一口汤,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饭桌上骤然紧张的气氛。
冯长缨怒然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手指指着冯总,仿佛下一刻要戳到她跟前去,但最终还是克制收手,她已经不是十来岁正当年的火爆脾气,但骂起人来依旧是噼里啪啦的。
“你妈那个小鸡仔,要是站在我跟前,你看我扔不扔她出门。”
冯总老妈身型纤细娇小,冯长缨常年习武,修长健美,说要把冯总老妈扔出门,绝对手拿把掐。
“头发长见识短,真是个农村家庭妇女,眼睛只看到屋门前那块地。”
“她也就碰上你爸那个没出息的,才敢说这种话!妇女解放,第一件事就是要经济独立。我们当初在贺兰山区扎根,搞群众工作,挨家挨户动员,办了多少妇女扫盲识字班;又顶着多大的压力,调解多少包办婚姻的纠纷,好不容易才让妇女们知道,她们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妻子和母亲。”
“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得自己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腰杆才能硬!指望男人?那是做梦!人家口袋里的钱,想给你就给你,不想给你,你就得受着!时代在进步,怎么人还越活越回去了呢?一堆封建残余的旧思想,应该全部扫进垃圾桶!”
说罢,冯长缨面相都变凶了,眼睛带着刀子扫过三个好大儿。
雾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喂……
宝宝心里苦!
别管男女啊喂,没有钱,男人也不好受啊,没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
能不能别拿男女说事?!
饭桌上三个平均身高185的西北大汉,自觉挪开位置,避其锋芒,把C位让给家里最大的天。
除了老四冯婕和冯总,没人杠在桌上吃面。
老大高健康憨是憨,关键时刻像被电过了一样,闷头收拾桌上的筷子和碗。
老二刘建军眼疾手快,抖开抹布擦桌。
老三刘建业最机灵,一个箭步冲到压水井旁,开始叽叽咕咕压水进桶。
三兄弟全程零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时间,院子里洗洗涮涮的声音还挺热闹。
冯总知道大姑和老妈的关系向来微妙,她们是两种不同的女人。
大姑讲了一辈子的女人要奋斗,知行合一,腰杆挺了一辈子,从来不弯腰。
而老妈眼里,丈夫冯红旗就是她的天。
冯总以前也觉得老妈绕着老爸转,是那种麻木的农村旧式老妇女,什么班都救不了的那种,她看老妈的角度,多少带些高高在上的鄙夷。
老妈在她的记忆视角里,向来是背景板似地存在。
老妈说的话,她也从来不听,当耳旁风吹过。
直到某个阴天,她办完离婚手续开车回家,撞见老妈给老爸揉背抹药油,那种看老爸的目光,以及形容不出的神态,看得她鸡皮疙瘩全体起立,冯总才总算回过味来,也许这是独属于老妈版本的《隐入尘烟》?
老妈把老爸当做她的英雄,一个嫁给英雄的女人,愿意仰视她的英雄一辈子。
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相伴相随。
两个女人理念不同,没有对错,不要硬融。
姑媳不住在一起,隔得远远的,这样也挺好。
“消消气,您还不知道她这人嘛,就这样。”冯总轻描淡写地给大姑递上一杯灭火茶,恰好好处地劝慰,仿佛刚才那个精准点火的人根本不是她。
冯总的劝慰效果不大,冯长缨脾气上头,好一阵才能缓下去。
她接过冯总的茶,一口灌下去,因为气愤,胸口一直剧烈起伏。
老三刘建业悄悄用胳膊捅了捅老二刘建军,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刘建军口型无声,说出“灭火”两个字。
老三刘建业甩甩两手水,掏毛巾随便擦擦手,一路小跑到冯长缨身边,那小碎步踩得跟宫里的太监差不多。
再倒上一杯热茶,拿着个空杯,两个杯子左右倒几下,然后老三刘建业把温茶放到冯长缨手心里,“妈,你消消气,其实吧,我觉着外公舅娘他们也不是那个意思,纯粹就是担心小晴,怕她一头热,栽跟头。咱们一家人,都是念着好,哪有什么坏心思嘛。”
冯长缨灌一口茶,老三刘建业打蛇随棍上,开始捏肩,嘴里绘声绘色,“就说咱们村头的老王家吧,前年来了几个农业推广站的人,说是现在种高价水果能赚大钱,他们跟着赶时髦,引进阳光玫瑰。”
“我的天啊,当时我就笑了。”
“光惦记赚大钱,不然怎么说穷苦人难改命呢。一场倒春寒,花啊苗啊的,全给冻死了,信用社借的十几万投进去,连个响都没听见,啪地一下没了。到现在他家还欠着一屁股债,债主天天堵门呢,老王见人躲着走。红旗舅舅他们,这不是担心小晴嘛,绝不是没有不盼着她好的意思。”
老三刘建业连用三个否定组成一个肯定句,就是怕无意中把小晴得罪了。
老二刘建军在旁边给弟弟捧哏,一副不胜唏嘘的样子,“对,风险太大,人呐,还是得安分点,至少不亏钱呐。”
兄弟俩一唱一和,以为既安抚住了老妈,又给远方的舅舅找了台阶,还没得罪小表妹,一石三鸟,一举数得。
谁知道,冯长缨冷冷地瞥他们一眼,那眼神跟看傻子差不多。
她先是火力集中在老二刘建军身上,“建军,你还好意思说风险,你那个‘老兵烧烤’,要不是我时不时让单位的小年轻帮忙聚餐撑场子,你那点退伍费,够你赔几个月的?”
不愧是练武的,直攻命门。
刘建军刷地一下脸红透,直接红到脖子根,立马蔫吧下去。
紧接着冯长缨的机关枪又转向了老三刘建业,她拍开捏肩膀的手,“还有你,建业,光长了嘴,上下嘴皮子一碰,你懂得什么叫投进去十几万,你见过十几万长啥样吗?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连想都不敢想。”
“老王家是什么情况,我比你熟,他是落户在这里的知青,没有回城。他家敢投,那是有魄力,改变这落后的生产现状。我当初支边贺兰山,就是为国家做建设,改变我们边疆落后的生产面貌,轮到你来笑话这笑话那?”
“站在田埂上看戏的人,不能笑话脚踩在泥地里耕田的人,你说是吧?你要知道,你在笑话的谁。你笑话的是我们那批上山下乡,为国家做贡献的年轻人。”
“那批年轻人可比你现在年轻多了,从城里到乡下,干各种苦活累活,还有就此长眠回不了家的。后来,一部分回去建设城市,一部分留在农村生根发芽,就好像我和老王家。”
“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打碎了骨头,给你们垫在脚下铺路,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笑话呢?”
“我倒不说你为国家做建设那么假大空的话,我看你是够不着,就说你今天吃完我的,明天我倒地死了,你吃谁的去?挨家挨户讨饭吗?你为这个家的建设流过一滴汗、出过一分力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替你表妹分析利弊?”
一番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直接插进刘建业的心窝子。
老三刘建业脸上的笑容轻轻地碎了,他膝盖一软,差点啪嚓跪在地上,求太后饶命。
得,天聊死了。
院子里只剩下老大高健康哗哗洗碗的声音,现场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一座贺兰山。
冯长缨扫射完两个好大儿,堵在心口的火气总算顺了,茶水再喝,滋味也变好了。
冯总亦捧起一杯茶慢慢喝,不期然想起另外的事情。
那时冯大设计师名声响彻海内外,就职的公司给出超高待遇,连带聘用了三兄弟,一个都没落下。
老大和老二成了她的保镖和司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老三刘建业,他凭着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成了冯大设计师的生活助理,为她挡掉无数不必要的人际麻烦。
他们成了最好的“盾牌”和“利剑”,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
三兄弟与冯总的目标不冲突,未来的组合里缺少一个老板,而她不巧正好可以做冯大设计师的老板,补齐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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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她也可以聘用的嘛。
就在冯总在心里绘制精彩蓝图时,一声尴尬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老二刘建军。
他不能让气氛死在这儿,尤其在小表妹面前,面子还是要有的。
说白了,他眼馋她的手艺。
有她坐镇,他的老兵烧烤分分钟起死回生。
“那个……小晴啊,你看你手艺也不错,我那老兵烧烤店,半死不活,你不是要创业嘛,去我那儿帮几天?我给你开工资。”
说罢,又觉得格局小了,他立刻改口,一咬牙,拿出最大诚意,“不,咱俩合伙干,你看咋样?不是想创业吗?我这有现成的门面,你啊,只要带手艺来就行。每个月赚到的钱,你六我四,怎么样?”
冯家跟军人这个职业确有不解之缘。
冯长缨三十多岁嫁人,嫁给同样是转业军人的丈夫,拉扯丈夫与亡妻留下的两个儿子,外加自己收养的老大,直到快四十,才生下女儿冯婕。
老二刘建军继承了父辈的从军路,在部队当了十二年兵,去年三期士官退役,但没去事业单位上班,而是选择自行创业,雄心勃勃地在市里开了一家老兵烧烤,自己当小老板。
可惜,他不善经营,烧烤店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哥,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想好方向了。”冯总笑着婉拒二表哥好意。
“啥方向?”
冯总嘴里没几句实话,A9大佬聊业务从不暴露自己的真正意图,“我哥,他们部队不是移防到这附近了嘛,我就想先在他们部队旁边,支个小摊,卖点东西,做小生意找找感觉。等看合适了,再创业。”
老二刘建军在部队待得久,冯总嘴里的生意,他自然是听懂了。
她不就是想做强军战车的生意嘛,廉价货卖高价,搞低买高卖,他当年在部队被老乡坑太多轮,都免疫了。
部队赚钱,部队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至于两年攒17万的狠人,他见过,但对自己太狠,一般人做不到。
特战系统,身体已经很苦了,精神花销方面还苦成这样,杀了他得了。
当即,老二刘建军笑了,“你先做吧,做了,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哪里是年轻女孩子能做的活儿。是能赚钱,但是又苦又累又晒,像你这样年轻漂亮,又是燕京的大学毕业,在地方上找个好工作简简单单,现在随便做什么都能赚钱,何必去吃苦?”
说到这里的时候,二表哥连连叹气,大有她没苦硬吃的感觉。
冯总也不争辩,她的心思,不会有人明白,也不需要说给人明白。
老二刘建军见她不听劝,便说:“你小时候就不是个能下地干苦力活的,五六岁那会儿,在地里被太阳晒哭了,嚷嚷着要去你舅舅家饭馆干活,再也不种地了!”
说着,老二刘建军扭头跟家里人笑,“红旗舅舅说她没有公主的命,全是公主的病。我说错了没有,冯公主?冯大小姐?”
乡下人的讽刺直白又幽默,冯总因为五六岁罢工的事情,风评被害,亲戚们闲聊笑话,不是喊她大小姐,就是喊她公主。
这段童年往事加外号,惹得一桌子人全笑了出来,连一直冷清脸的冯婕,嘴角都微微向上扯起弧度。
其中只有大姑笑得最舒心,她重重放下茶杯,揭开谜底,免得老二讲出更多傻话。
她像个宣布最终胜利的女王,说:“嗐,你听小晴瞎谦虚,她哪儿是要支小摊受苦?她呀,鬼精鬼精的,手上捏着她哥整个营的蔬菜供货合同呢。行了,能把你这种老兵油子忽悠住,我看小晴做生意一准行,不担心了。”
大姑这话,不啻于在平静的小院子里投下一枚□□,现场瞬间升温。
三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冯总,嘴巴长得老大,蔬菜供货合同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
冯总适时接过话茬,开始画饼大法,展示业务能力,“姑,一步步来呗,钱嘛,就像爷爷说的,得不断接受资本的训练,自然而然钱就来了。我能拿下一份下饭菜的订单,又能拿到一个营的蔬菜采购合同,说明什么呢?”
她伸出一根手指,仿佛乔布斯站在苹果发布台上,面对台下的观众宣讲理念,“说明从产地到餐桌,这条线,我已经打通了。咱们有地里最好的菜,有稳定的大客户,我做的,就是把两头串起来,为彼此创造一条直通车的线路。在这条线路上,双方都能满意。”
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乖乖,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老二刘建军震惊到眼神都变了,肃然起敬。
他在部队待了十二年,太清楚后勤那帮人的德性了,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大老粗,是一帮又滑又抠、还讲原则的人精啊!
然而,冯总这番话的目标并不是为了震惊三个表哥,那没有意义。
她的话只说给一个人听。
冯总目光灼灼地看向冷清脸冯大设计师,发起真正的总攻,“表姐,蔬菜供货合同,只是第一步,是我用来练手的现金小生意,我真正想做的是,把你的技术和脚下这片地结合起来。智能农业数字化管理,农业无人机,智能农业机器人管理这些都可以做,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公司,我来做CEO,你做首席技术官,大姑做首席财务官,大表哥做司机,二表哥做安保部经理,三表哥做行政助理。”
冯总无视冯大设计师越皱越紧的眉头,一直叭叭,“我相信我们俩联手,必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说话间,院子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不一会儿有人敲响院门。
老大高健康离门最近,他跑去开门,领进来一个皮肤黝黑、身穿黑皮衣、腋下夹着包的精神中年人,他带着一股特殊的风土味道,冯总一眼看去,就知道来者应该是某个小老板。
那人一见冯婕,立刻露出讨好笑容,态度恭敬,“冯工,车子已经到村口了,那几个零件就等您过去看看了。”
冯婕虽然“闲赋”在家,但多少接点机械方面的修理活计,为家里挣点额外收入,毕竟不能完全靠老娘的退休金嘛。
冯婕点点头,站起身,看都没看还在畅想未来的冯总,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抛下一句话。
“你,太穷,不行的。”
冯总绝没想到自己竟然被鄙视了,她可是A9大佬!
“噗……”
咕咚一声,老二刘建军笑得太大声,竟然连人带椅,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继而,院子里哄堂大笑,连老大高健康都笑得直不起腰。
艹,莫欺少年穷!
三秒过后,冯总心情平复,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她也不恼,冯大设计师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吃,那家智能家居体验馆,是冯总给冯大设计师做了七天菜换来的。
既然喜欢吃,早早晚晚落她手里。
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多做几顿饭罢了。
31. 出巡的女王
冯婕走远了,留下一段车尾气,院子里的笑声还在持续。
“哥,在你还想着合伙的时候,人家小晴已经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CEO、助理、保安、技术、财务、司机全分配好了,你那合伙人还排不上号呢,哈哈哈……”,老三刘建业抹掉笑出来的眼泪,继续往他二哥心口扎刀子。
“去去去,你懂个屁!我那是给小晴留面子,她一个小姑娘,我真能让她合伙?那不是先让她锻炼锻炼,免得红旗舅舅他们怨我嘛。”
“咱们小晴随我,的确是干大事的模样。”冯长缨笑得眼角的皱纹眯缝了,又是骄傲,又是满意。
冯小晴无所畏,自家人笑几声嘛,又不会掉块皮。
就在她盘算着如何用美食拿下表姐时,院子外面车喇叭响了。
“滴滴滴……”
“缨子姐,在家不,该动身咧。”
院子外,响起马德福大爷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冯长缨同样中气十足应了一声,“哎,来啦。”
她站起身,干脆利落给三个好大儿分派任务,“健康,去把菜地里的几垄韭菜浇了;建军,把牛圈拾掇干净;建业,去菜地里起点萝卜出来,小晴等着用。我带小晴去趟骆驼岭,回来检查。”
“汪汪……”
“乓啷乓啷……”
狗子吱哇乱叫,爪子拨弄饭盆。
“好,差点把这俩忘了,建业,你再加个活,把狗喂了。”
三个平均身高一八五的西北大汉,在她面前跟新兵蛋子似的,齐刷刷应了声“是”,各自找工具干活去了。
冯长缨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从屋里翻出一条半新不旧的碎花头巾,“来,把头包上,外面风沙大,别吹皴了脸。”
她不由分说,用一种近乎捆绑的手法,把冯小晴的整个头结结实实地包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是西北地区最高级别的物理防晒,冯小晴对此毫无异议,她把防晒润唇膏啥的一股脑卖给了9连,回头还得去城里买点平替才行。
收拾完毕,冯长缨这才带着冯小晴出了门。
门外,马德福大爷的红色三蹦子等了有一会儿了。
坐上三蹦子,一路向镇外驶去。
冯长缨是所有人的大姐,绝不是一句虚话。
早起干活的农人们,扛着锄头的,赶着羊的,看见冯长缨,隔着老远就会打招呼。
春风吹起冯长缨的短发,她沐浴在晨光里,朝气蓬勃,同样招手回以致意。
当三蹦子开到镇子口的时候,马德福大爷忽然放慢了车速,“缨子姐,你家丫头。”
冯小晴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黄色的重型工程车,车头盖敞开着,之间见过的那皮夹克小老板,和几个上身穿迷彩下身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正围着冯婕,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在冯婕面前,像个谆谆听教的小学生,那排场、那派头简直是恭迎技术大牛莅临现场指导。
冯长缨探出半个身子,叮嘱一句,“好好干啊。”
“知道了。”冯婕头也没回,只是举起一个扳手,在空中晃了晃,算是应答。
“不愧是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研究生,就是板正。”马德福大爷赞了一句。
冯婕脑子出问题的事情,冯长缨没往外讲,自家孩子总是往好了说,“这孩子从小主意大,愿意回乡发展,我能说什么呢,欢迎呐。”
“嘿嘿,真是随你,咱们乡镇要是多来点像婕丫头的年轻人,那就好咯。”
“那是。”
然而,冯小晴看到这一幕,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风卷尘埃,将身后黄车的工程车和人影一并隔绝,而这逐渐远去的画面,瞬间打开冯小晴一段早已模糊的记忆。
她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有击败对手的喜悦,有成功拉拢竞争对手成为盟友的格局,还有让最苛刻的投资人点头签下巨额支票的瞬间。
在她那被无数次商业战役和巨额资本流动填满的脑海里,有太多重大时刻占据着她辉煌的商业帝国版图,以致于冯小晴很难回想起十多年前,发生在一个偏远乡镇的小小故事。
她隐约记得表姐冯婕因为一次乡下的兼职,惹上过一个天大的麻烦,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谁又能保证这辈子的轨迹会和上辈子完全一样呢?
“姐!”冯小晴回头喊了一声。
冯婕闻声望来,看见是她,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又立刻转回去,专心讲解。
冯小晴摇了摇头,将不安甩开,也许,是她多心了。
三蹦子不再减速,一路向着镇子外面的骆驼岭驶去。
*
出了镇子,行驶在土路上,马德福大爷的车开得并不快,一面开,一面聊,“我们石炭镇背靠贺兰山,出了镇子,附近就四个村子,咱们现在往西南走,去的是骆驼岭。那边山坳里,菜地多,土也好。那可是你大姑的‘功劳簿’啊。”
“嗐,那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一提,我都退休多久了,你说说。人啊,不能老躺在功劳簿上,没意思,还显老。”冯长缨语气淡然,但听在冯小晴耳朵里颇有点深藏功与名的意思。
“缨子姐说的是,人得往前看。说起往前看,我可是托了小晴丫头的福,交了好运。”
马德福开着车,不耽误点烟,他猛吸一口烟,声音带着小得意,“丫头,3营长特地批了我个条子,以后他们搞实弹射击,靶场那块,就归我进去拾掇了。驻地啊,就我这独一份,嘿嘿嘿。”
冯长缨怕小晴不懂,在旁边补了一句,“得亏小马是老兵,民兵队长也干过,部队才信他。”
“嘿嘿,哪里的话,要不是带着丫头,躲了炮,他们部队刚移防过来,管得严着呢,哪里会开这个口子。”
冯长缨轻轻拍了一记小晴的胳膊,意有所指,一句话两人听,“以后可不准再走那些‘野路子’了,好好的大路不走,非得闯到别人管制区里。”
“好的,姑。”冯小晴乖乖应了一声。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现在靶场等军事训练区域捡弹壳,这需要得到部队的默许,比如曾经是退伍老兵,像马德福大爷这样的,或者是民兵啥啥的,或者是世居此地的老百姓,再有就是小晴这样亲属是部队官兵的,反正不可能是一般普通人做这个事情,都有身份前置条件。
别怪马德福开心,炮弹壳、子弹壳都是铜的,卖废旧,值钱啊。如果遇上大演习,那更不用说了,捡到钨弹壳,开心半个月。
马德福也应了冯长缨,一定注意行车安全,不搞被炮弹袭击的危险驾驶行为。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冯小晴,“丫头,你这是来旅游吗?这附近可没啥好玩的,骆驼岭那边只有菜棚子。其他像甘泉沟啊、柳家沟啊、矿峪乡这些,倒是有人来徒步,咱们乡下人到真不觉着有啥好玩,不过,往东北方向走,看看戈壁风光也可以,有旅行社组织人去玩哩。游客也不多,按你们城里人说法,就是个小众景点。”
冯小晴学着大姑的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哪里是旅游呀,这不是我哥在部队嘛,我想给他们部队,找个稳定供应蔬菜的地方。今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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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跟着我姑,去骆驼岭那边看看菜。”
“那你可找对人咯!有缨子姐领着,这十里八村,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正说着,三蹦子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冯小晴抬眼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背靠一片黄土荒山,荒地上,寸草不生,矗立着成千上万块灰黄色的巨石,它们被人为地布置成一个巨大的矩阵,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充满了森然肃杀之气。
风卷黄沙,穿过巨石矩阵,发出呜咽的回响,像在诉说历史的往事。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视觉冲击力,穿越时空,直击每个看到它的人的心口上。
“大爷……”,冯小晴嘴唇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什么?”
马德福大爷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崇敬,手指斜前方巨石,说道:“这里是当年西北最前头的阵地,外面的游客称呼为‘反坦克巨石阵’,我们内部以数字命名,叫做61号区。早些年,这里连卫星图像都不会显示。啥叫61?61两个意思,曾经这里有条公路叫61号公路,正好,守备这里的老虎团距离师部有61公里,所以命名61号区。”
“当年的61号区,是为了防备北边大国的坦克集群而设置,让他们的钢铁洪流,在这里寸步难行。只要延迟他们的进攻半个小时啊,我们就能逐级完成集结,构筑起防线,为此还修建了不少地下设施。”
“别看现在荒了,当年可热闹,再往前一点就是驻守这里的老虎团。”
说着,三蹦子继续往前走,冯小晴便看见荒山的山体上被挖出了一个个窑洞,窑洞排列得错落有致,像山体睁开守望的眼睛。在最高处主窑洞的上方,绘制着一个巨大怒吼的虎头图案,虽然历经风雨,图案残缺晦暗,但傲视群雄的王者之气,依旧扑面而来。
在窑洞的对面,还有不少功能不明的地坑。
到了老虎团旧址,三蹦子再度停下。
“这就是老虎团的旧址了,看见山墙上那个大老虎头吗?这是他们的军魂。我年轻那会儿,亲眼见过部队刚来的时候,一万多个十八九岁的娃子,一头扎进了这鸟不拉屎的贺兰山。没房住,就在山坡挖窑洞;没水喝,就到处找泉眼;没菜吃,就自己开荒种地。那会儿,咱们这里有句话,叫‘三块石头支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就是说他们呢。”
“不,帐篷只搭了一会,开始挖窑洞前,住的是地窝子。”冯长缨一直沉默着,这时才轻轻开口,好像怕惊动了这旷野中幽荡的英灵,“贺兰山的风啊,从西刮到东,黄沙滚滚一嘴泥,吃的饭里,一半都是沙子。看到窑洞对面的地坑吗?那些就是地窝子,你能想象整年住在不见光地洞的滋味吗?是他们坚持下来了,改造了这个地方。”
所有的豪言壮语,落到实际,那都是最残酷的生活。
冯小晴没法想象,如果她生活在当时,是个什么状态,只能佩服当年的共和国超人们。
马德福大爷点点头,掐灭了烟头,“是啊,守在这里二十年,好多兵就永远留在了这儿,后来部队裁军,都撤走了,就剩下这些个营房。”
“不过,他们的魂,还在这儿,就像那纪念碑上写的——贺兰雄鹰。”
冯长缨拍了拍冯小晴,示意她往北边的山林望,“那里原来是一片荒山,我们组织人手坚持不懈,植树造林,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只见北边的山上,葱葱茂茂,一座高大的纪念碑,“贺兰雄鹰”四个字依稀可见,它在早春的阳光下,静静矗立,凝望着北方,也注视着往来路人。
32. 骆驼岭
三蹦子重新回到平整开阔的乡间公路,向前进行十来分钟,一个熟悉的、简陋的站台,出现在冯小晴的视野里。
那正是她的来时路。
前世匆匆来,又匆匆走,不曾留心过许多,现在途径老虎团旧址,她才恍然大悟,这个与周围村镇规模极不相称的火车站,最初是为了万人部队而修建的运输专线。
老的营房废弃了,新的营房又拔地而起,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守卫这片土地,与贺兰山一般,沉默无言,大音希声。
就在冯小晴浮想联翩之际,马德福大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缨子姐、晴丫头,你们坐稳咯,前边就进骆驼岭的地界了。”
骆驼岭延伸外界修的是水泥路,三蹦子切入水泥路,走得那叫一个顺畅加速度,小风刮得那是呜呜地响。小晴的眼睛被吹得直接睁不开,不得不斜着身子避着风,半埋在大姑怀里,惹得大姑直笑。
等风势稍缓,前方马德福大爷喊了一声到了,冯小晴才重新探出头来。
如果说废弃军营是“守望的纪念碑”,那么骆驼岭无疑是“荒地生甘泉”的画卷。
道路两旁是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冯小晴看不出品种,想来不是桃就是杏,反正不是杨树。
穿过沉默的树林,更壮观的景象出现了。
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白蘑菇”长在田地里,像等不及春天到来,争先恐后冒出的生力军,在早春并不算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塑料膜特有的晃眼光晕。
冯小晴正看得出神,马德福大爷已经骄傲地揭开了谜底。
三蹦子特意放慢了车速,马德福大爷兴致勃勃地用下巴示意那片白色的海洋,“别看现在这么热闹,倒转十年前,你要是来这儿,保准扭头就走。那时候咱们几个乡镇,都指着煤矿吃饭,后来矿挖空了,一关停,这地方一下子就死了,年轻人都跑光了,以前来来往往的班车也不开了。”
“按时兴的说法,这叫资源型枯竭,眼看是没得救了,也就是那时候,你大姑硬是顶着压力,带着技术员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又是引水,又是改良土壤,最后愣是建起了温室大棚,变成了瓜果飘香的地方。我头一个佩服缨子姐,那可是真硬气。”
“行了,小晴,别听他吹,”冯长缨只是淡淡一笑,“路是大家都想走,我就是个帮忙剪枝杈的。”
大姑就是这样,她回徽州探亲,从来不提自己做过什么,冯小晴对大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农垦集团退休老干部这个身份上,很普通一长辈。
看来,她不知道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以前爷爷总说大姑是妄想荒地生甘泉的犟种,冯总也这么认为,还多少带点对不切实际的逆天而行理想主义笨蛋的嘲弄。
但亲眼看见这片绝境上诞生的绿洲,冯总前世在资本市场的翻云覆雨,竟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三蹦子驶入大棚区域,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下了。
不是车坏了,而是路上遇到太多熟人。
“缨子姐……”
“是缨子姐,快看呐。她来了。”
“哟,缨子姐来啦。”
“缨子姐,来棚里看看,我这种了点新品种。”
“缨子姐,来喝口热水呗。”
一家招呼,家家喊。
扛锄头的汉子,推三轮车的妇女,从大棚里探出头的年轻人等等,几乎每个看到冯长缨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隔着老远热情打招呼。
“是啊,我来看看。”冯长缨招手致意。
马德福大爷与有荣焉,扯着嗓门,对人群里为首的那个中年汉子喊道:“孙超,缨子姐带着她家大侄女,到你们这儿看菜来咧——”
听到马德福大爷这么喊,孙超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质朴而热烈,“缨子姐,您来之前,也不提前打个电话,那我们不是好准备准备嘛。”
这个孙超,四十出头的年纪,本地最常见的“老板”行头打扮,内里一件保暖毛背心罩白衬衫,外头再套一件深色西装。他是冯长缨当年一手扶持起来的致富带头人,因此这份亲热又格外不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马德福大爷一根,又想递给冯长缨和小晴,但感觉不太妥当,又赶紧笑着收了回去,夹在耳朵上。
冯长缨从三蹦子上下来,拍了拍尘土,指着同样下车的冯小晴,对孙超说:“这我小侄女冯小晴,她想做点蔬菜生意,先试试水,我这不是寻思着来你这儿看看,能不能收点应季菜,你们这还有菜吗?”
话音刚落,那些走在后面些的村民们,一下子轰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
“有啊,怎么没有!缨子姐,我棚里的黄瓜正好可以摘了。”
“我家种了樱桃萝卜,又脆又甜。”
“要菜来我们骆驼岭,可是来对地方啦,缨子姐,带着你家侄女,尽管看,喜欢哪家要哪家。”
“咱们到棚里说。”孙超一看这架势,赶紧维持秩序,他一面把人隔开,一面打开自家的蔬菜大棚入口,把她们往大棚深处引。
马德福大爷没跟着进去,眼瞅着孙超他们要谈正事,他跟着反而不方便,于是,他便倚在三蹦子车头,把孙超递的烟给点上。
叭叭抽了两口,马德福大爷很快就被没捞着说话的村民们围住。
“老马,缨子姐过来做生意的?”
“那倒没有。”马德福大爷吐出一口烟圈,压低了声音,却又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看见缨子姐旁边带的那姑娘了没?那是缨子姐的小侄女,冯小晴,是晴丫头要做蔬菜生意。”
“蔬菜生意?小姑娘面嫩着呢,能做这个?”
“菜贩子都有自己的固定口,她一个小姑娘能卖哪里去啊?”
无论旁人问再多,马德福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只是嘴里不落实话地吹着牛,眼睛还时不时瞥一眼大棚入口,那架势,活像给大领导守门的警卫员。
大棚蔬菜的门隔绝了外面的热闹,泥土的腥香混着植物的清新,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冯总深吸一口气,通过土地和植物的气味找找感觉,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大棚,眼里没有惊叹,而是专业且挑剔的审视。
与外头的荒凉灰土色不同,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绿色世界,黄瓜藤蔓在藤架上肆意攀爬,带刺小黄瓜顶上开着嫩黄的小花;旁边的地垄一溜儿白萝卜、红萝卜、青皮萝卜,一个个蹿出了地,精神抖擞地展示着自己的绿缨子;更远处是各色彩椒,像五颜六色的宝石,在塑料膜投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天然饱满的光泽。
菜地,冯总看得太多了,只是把菜种出来,并不能让她点头。
她不为表象迷惑,径直走到一排黄瓜藤架前,连招呼都没打,直接以极其专业利落的手法,摘下一根半长不短的匀称小黄瓜。
在大棚旁边的水龙头随手洗了洗,她便放进嘴里,咬下第一口。
“咔嚓”,嘎嘣脆。
“南方的黄瓜,甜不甜的,要靠天。雨水足,味道就会寡淡,吃起来水多,没魂儿。雨水少,才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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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没那么脆。”冯总一边咀嚼,一边慢条斯理评价,“但你们这儿不一样。”
她看着一脸错愕的孙超,继续说道:“西北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瓜果积累的糖分和风味比较多。虽然现在是早春,长在大棚里,味道压了一部分,但是底子好,黄瓜味儿冲,又脆又甜,吃完还有股清香。孙叔,你们这菜好是好,但没有到最好的时候。”
孙超彻底听傻了,他以为缨子姐带来的小姑娘不过是来见世面的,主要谈事的是缨子姐,没想到她一开口,说的就是他们这些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都说不出的道理。
“嘶……”,孙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咋……你咋懂这些?”
冯总展示完肌肉,该装的时候,从来不怯懦。
她又咬了一口小黄瓜,嚼完以后才说:“要想卖得好,就得比种的人,更懂菜。”
就在孙超对冯总刮目相看,连连称赞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冯长缨,却眉头紧锁。
冯长缨的目光落在地垄边几筐采摘好的黄瓜、萝卜和彩椒上,“为什么棚子里还有这么多熟透的菜,收购商呢,没人来收菜吗?”
提起这个,孙超脸上刚升的喜悦,立刻褪得一干二净。
眼里有压抑的怒火,孙超咬着牙说:“可别提了,一提这个我就来气。你还记得张成普吧?”
冯长缨点头,“记得呀,这人当初想收菜,还是主动来联系我,说让你们多种些不同的品种,方便岔开来卖。”
“他现在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十里八乡的菜,销路全捏在他一个人手里。”
张成普?!
冯总耳根支棱,这不是那个卖烂土豆给3营的供应商嘛。
孙超忿忿不平,“老张这人现在霸道得很,以前压价也就算了,大家伙图省事,少点就少点,但稳定啊。可今年开春,你看看外面,时不时下小雪,不说外地吧,就是本地城里的菜价,都一天一个样,快涨疯了。”
“我们商量着,让他老张给我们收购价,每斤往上涨个1毛钱。就1毛,多1分,我们都不要。”孙超比出一根手指头,气得直发抖,“可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骆驼岭的骆驼,没了他的草料,就得风干在地里,跪在地上等死。他一分钱都不涨,爱卖不卖。”
“这不,为了1毛钱,我们谈崩了,1个多礼拜,他一次都没来过。柳家沟和甘泉沟那边倒是宁可吃亏,把菜给了他。真是个没骨头的!”
冯总皱眉,“不能自己运城里去卖吗?”
“怎么运?”孙超反问,“卖菜不是我一家的事情,不是一斤两斤的事,是整个骆驼岭的事。到市里的班车没人坐,早八百年停运了。火车站倒是有车,但一天就两趟绿皮车,来回4小时。你家也是卖菜的,你知道,哪个批发市场不是凌晨3点开始。你算算,我们扛着百八十斤的菜,赶火车,到了城里,得找个地方过夜吧,万一批发市场卖不掉,得找个地方摆摊。两三天过去了,累个半死不说,能挣回来什么钱呢?”
孙超一通讲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寂静。
此时无声胜有声。
相较于孙超,及其背后代表的骆驼岭的困境,冯总已经飞速地勾勒出一张精准的破局路线图。
一条完美的,可以一石二鸟的蔬菜供应链,在冯总的脑子里清晰浮现出来。
这哪里是困境?
这分明是送到她嘴边的,一块最肥美的蛋糕。
它既能解决3营的燃眉之急,又能顺手斩断那只卖烂土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