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
1. 洛阳夜雪(一)
崇明九年冬,洛阳夜雪。
一名信使趁夜回到了安邑侯府。他面庞染血,双唇皲裂,一瘸一拐地扑上了角门的台阶,夜中几道暗影悄无声息地伸手接住他,验过信物以后,边拖边抬把人带了进去。阶下的血迹覆在冷雪上,干练的仆从开始清扫。
庭院里一行人走来。
最前面提着灯的婢女停住脚步,将灯高高拎起:“什么人?”
老仆并没立刻回应,他借着月色看准了阶上不再有不干净的痕迹,才收了扫帚,躬身关上角门。他一步一步踏着不过脚踝高的草,慢慢走到石道上,冲队伍中间着白袍狐裘的郎君行礼,举着扫帚比划了几句。
婢女蹙眉看着眼前的老哑巴。
灯下,这名老哑巴容貌可怖,面上数道深可见骨的疤痕,一只眼眶空荡荡,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垂着,始终没抬。他比划一轮,见无人应声,再次行礼,径自要退下。
婢女举灯还要问,一道轻轻浅浅的声音却喝住了:“尺书。”
袁兰时一动不动,遥遥望着老仆,并不吝啬一个点头:“夜深雪冷,退下吧。”
尺书只好目送人走远,血腥气压在风雪的冷意下,弥漫得并不快,却也没完全消散。她迟疑地回首看着袁兰时,见袁兰时望着已闭合的角门沉吟片刻,眸光幽深,突然道:“与我送些吃食给君侯,近来朝中事忙,我见君侯书房常燃灯烛,想必很辛苦。”
“去取些蜜饵,我记得君侯爱吃。”
于是,这一行人又绕过影廊,朝书房去。
尺书照旧提灯在前,吩咐了旁人跑腿。
安逸侯府算是洛阳贵胄府邸的一朵奇葩,声色犬马、朱门酒肉一概皆无,满府是冰冷的空荡,来来往往的校尉郎官铁甲宝剑、行色匆匆,笑也不笑,多的一句话不说,仿佛一座规矩严苛的官邸。君侯不事铺张,赏赐锁在库房,府上最能拿得出手的,应该就是她们郎君了。
她小心翼翼觑着袁兰时的脸色,见他眉心微皱,想了想,道:“不知君侯从哪儿寻来的老仆,府中俱是,实在吓人了些。”
世家府邸,哪个不是成群的美姬少年?也就安邑侯寻了这许多身体残疾的人守门洒扫。
袁兰时:“都是战场上因伤退下来的将士,无处可去,君侯随意安置罢了。这是一片善心,不要多嘴了。”
尺书“喏”了一声,“奴只以为君侯节俭,还是郎君明白君侯的心。”
袁兰时扫了一眼尺书,眉心稍松,并没再多说什么。离书房约摸还有两条走廊,他们就被守卫拦了下来,尺书习以为常:“郎君请见君侯,送些吃食,话话夫妻家常而已,并没什么要紧事。”
守卫先是恭敬地对袁兰时行礼,随后其中一人退下去请示。
袁兰时便静静等在廊下,天中飞雪肆意地落,从他所站的地方,能恰好看见书房有一扇窗没关,飞雪透入,人影微动。那是一个叩拜的动作。
信使几乎是被人搀进伏序书房的,府上的同僚简单为他处理了伤口,又狠狠灌了他几碗热水,他才慢慢缓过来。书房中几乎与一路来洛阳的旷野一般冷,唯有几盏光亮微薄的烛火被风吹得晃动,雪在窗下融了一滩细细的水。
他又打了几个寒颤,腹部的伤口继续朝外渗血。
伏序站在书阁之前,旁侧的书案上堆满了简牍和卷宗,书阁上全是优劣掺杂的草纸,没有章法地胡乱塞着。她只穿了件不甚保暖的衣袍,烛火后的面容略带疲惫,但并不憔悴。信使便捂住伤口,不敢喊冷。
他半跪在地:“奉周御史和五官中郎将之命,传信于君侯。”
伏序才一点头,书房的门就被叩了两声,她示意信使起身,“什么事?”
守卫隔着门一字不落地禀报:“君侯,袁君请见,说送些吃食、话夫妻家常。”
伏序面色不变:“叫郎君回去歇息罢。”
然后问信使:“周御史说了什么?”
信使字字不错地转述:“周御史说:‘荆州大局已定、一切安好,王氏子弟不能出洛阳,盼君侯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风雪一阵猛吹入室,书案上的草纸纷乱。信使要去拣,被伏序抬手制止。她弯着腰拣了两张,捋平后压在木简下,追问:“她就说了这些?旁的只字未提?”
信使摇头:“只说了这些。”
伏序轻哼一声,“是吗?那赵中郎将说了什么?”
她此话一问,本来中规中矩回话的信使也不免面色尴尬,他咳了一声:“中郎将要属下禀报君侯,周御史到荆州后,遇刺三十余次,另六次投毒。且周御史日夜操劳,风寒久久不愈,咳疾也越发严重。”
伏序刀锋般的眼色落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信使便埋下了头。
伏序一背手:“青雀。”
门便被应声推开,一亲卫打扮的女子在外等候许久,她清隽秀丽,光论长相并不十分出色,然而眉宇间有一种风流浪荡的气韵很是捉人,身上行伍之人的杀伐果断恰好将这种轻浮的不稳重压下,好像是个很有本事的浪子。
这是任光禄勋的安邑侯手下最倚重的左中郎将。
伏序:“带他下去养伤,使两人接替。告诉赵玉良,劝不动那犟种就打晕、不肯喝药就强灌,他手下那么多人还扣不住两只手吗?”
青雀没听信使报信的全程,但猜出就是那么些陈词滥调。可怜赵玉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别说他了,怕君侯自己都拿周御史没办法。但她应得很恭敬:“是,君侯可有要嘱咐周御史的话?”
伏序的视线此刻落在书案的一卷简牍上,那是周怀冰到了荆州后上报洛阳的封事。上面说一干官员她清理得差不多了,各家豪强见赵玉良的军队在侧,不敢出头。她已在荆州搜集旧书焚毁,推行《崇明正典》,良田试行、军民屯田改制落定——这是三个月前送来的。
之后都是些断断续续的传话,甚至不如赵玉良勤快,想必诸事缠身到不可开交。
月前,周怀冰朝尚书台上了一封监察荆州事的奏章,王氏就和闻见腥气的鬣狗一样凑了上来,朝里朝外地施压,拿周怀冰“越级办事”作借口,被天子一句“便宜行事”压了回去。之后联合上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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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不能永远让一个去监察的侍御史便宜行事,强迫天子定下了王氏子弟并王家姻亲四人,去荆州任刺史和几郡郡守。
这些人一旦到荆州,周怀冰便要前功尽弃。
伏序指尖一抚简牍,她面上浮现出一个冰冷的笑:“让她别急着上坟似地熬,王家人出不了洛阳。如果我在洛阳拦不住,就亲自提刀在城外等着砍人。”
青雀心头一跳,涌起一股久未展露拳脚的兴奋:“是。”
她把信使搀起来,伏序又问:“赦铃呢?”
青雀佯作思索:“这会儿,在宫中与陛下进谗言罢。”
她眼珠轻轻摇了两圈,亲自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进谗言”。伏序没对她的把戏做评价,吩咐道:“回府了让他来见我。”
青雀这便带着信使退下了。
廊中风雪贯通,信使见书房的门关上,支撑不住地腿软下来,“哎哟”地痛嚎两声。青雀单手撑着他:“叫唤什么?弟兄们给你弄了点吃的,回房里嚎去。”
信使冻得脸都僵了。
他一路奔袭,九死一生地囫囵回洛阳,在郎舍里本来都暖和起来了,谁想君侯的书房这么冷。正好是轮值的时辰,换岗回房的同僚从青雀手里接过他,青雀拎着佩剑要去嘱咐一声角门的守卫,若右中郎将回府请人去书房。
没想到,她一拐出影廊,袁兰时等人还站在此处。
青雀抱剑:“见过郎君。”
袁兰时抬头望着檐角露出的半弯月,好像才察觉到有人来:“中郎将有礼。”
青雀不太喜欢这位郎君。虽说漂亮的女娘郎君总该优待,但也都是有余力余情的时候朝下施舍那么一点儿,她自问可施舍不起这位世家出身的娇贵公子。且郎君三不五时、对君侯也很关切,不过住在府上,像是慷他人之慨。
袁兰时没看出青雀的客套一样:“君侯事忙,许久没见我了。”
青雀腹诽:这是什么意思?君侯何时与郎君这么亲近了?
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刻意落下的踩雪声,从袁兰时肩上看去,刚刚入宫与陛下进谗言的右中郎将已经回府,并好整以暇地拉长了耳朵。
青雀皮笑肉不笑地维持着体面,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瞪谁:“郎君,君侯的心意属下不敢过问,您回去歇息罢,若有要紧事,君侯不会不见的。”公事公办说了这么一句,她歉意地行礼,“君侯有要事召见我等,我等先行一步了。”
她冲赦铃使了眼色。
赦铃慢悠悠地踩雪走上来。
袁兰时身侧一众仆从纷纷行礼,赦铃恍若未见,直白地打量了袁兰时几眼,多的动作和话皆没有,跟在青雀后面消失在了影廊中。
尺书站在袁兰时身侧,抿唇不知如何安慰。
袁兰时却突然与她耳语:“去告诉叔父和长兄,明日我会回府。”言罢,他直起身,又在檐下站了许久。书房周遭守卫目不斜视,不驱赶更不催促,在月完全掩进云层时,鹅毛大雪便落了地。那扇他能看见的窗始终没关,书房也始终没有人再进出。
他冲身侧人吩咐:“回罢。”
2. 洛阳夜雪(二)
书房内,赦铃佩刀站在大敞着的窗后。
夜雪凝结在他冰冷的刀鞘上,脚边半是雪半是水的阴影晕开,他几乎融在黑暗之中,昏黄的烛火只照得到他一个眼尾的轮廓,而这个捉摸不清的轮廓却尽是森冷的不耐烦和算计。
他这角度很刁钻。
从书房外,唯有影廊尽头的拐角能看见这扇窗,夜后燃灯,能看出书房内有多少人影。除了他站的这块儿地方,不仅光影传不出去,反而能看清影廊处是什么人在窥视书房中的动静。
“郎君还在外头。”
赦铃一字一字地咬出来,声息中还带着玩味的笑。
伏序只是看了一眼自己被烛光拉长到能跃出窗外的影子。然后,她跪坐下来,随手将面前书案上卷宗挪到另一张书案上,嗓音微沉:“说正事。”
赦铃低头抚开刀鞘上的落雪,“是。”也不再关注廊下不肯离去的袁兰时。
他解下佩刀跪坐下来,方才几步路的功夫,他已经从青雀那儿得知了伏序传往荆州的话,也知道周怀冰等人在荆州的处境,道:“属下遣去荆州的一支‘鹊鸟’已潜伏在城中,定能保周御史平安无恙。”
伏序:“周怀冰事必躬亲,想必入市下田的次数不少,让他们注意混在百姓里的‘虫子’。”
赦铃:“属下明白。”
接着,伏序示意青雀推开严丝合缝接在一起的两面书阁。这两面书阁按理说沉重非常,上面推敲传信用的草纸垒起来能砸死个手举青鼎的大汉,而青雀只用剑柄微微一抵,书阁便顺着底座镂空设计的轨道缓缓滑开,比人的呼吸声还轻。
这是周怀冰的设计。
青雀再掰动书阁旁的机关,书阁居然就好不费劲地在这间不大的书房中转了一个面。
转动的时候,能看见书阁后藏着间不大的内室。从机关转动的缝隙看去,内室中摆了一张小床,床上铺着锦衾与油光水亮的狐裘,旁侧有个半开的衣柜,华服美裳从缝中透出绣线金色的光泽,简直叫书房顷刻间蓬荜生辉——但全都是男子的式样。
伏序盯着其中一件衣裳,那是一件日常穿的玄色衣袍,衣摆上织着精美的云纹,其上,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她望着逐渐又闭合上的书阁,突然想起什么,弯腰去找自己此前随意放在书案下的弯刀。
弯刀被看不尽的卷宗盖住,刀鞘上镶满了硕大的红宝石,在书房幽暗的灯火下,是一种颓废的华丽。
伏序的指尖落在红宝石上,仿佛看见宝石下一双多情含泪的眼眸。
——“君侯?”
赦铃连唤她两声,伏序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她眉心簇成一团,又用力捏开。
她将弯刀扣在掌心,挺直了方才弯下的腰背,看着面前的书阁。这书阁的背面赫然是一幅巨大的洛阳布防图,并上了对应官职的人名。
赦铃看着布防图,布防图的一角写的是如今与王氏联结颇深的门生故吏,细小的人名填满了空白的地方:“派出去的人已顺利落在网上,各朝臣府邸皆审查不出问题。只是恕属下直言,这是个庞然大物,即使除掉了定下去荆州的人,他们也能换上新的。”
青雀敲着剑:“那就再杀啊,总能杀到只剩下怕死不敢受命的人为止吧?”
赦铃凉凉地看着她,往她形状漂亮的脑袋上打量一圈,觉得此物应该是个摆设。
青雀眯起眼:“你再骂?”
赦铃懒洋洋道:“我说什么了?”
伏序并不制止他们斗嘴,她的眸光一寸寸巡视着这些人名,从小到大,慢慢停在了同为九卿的卫尉岑会丰的名字上。她发问:“别说这些小喽啰死光了,王家也未必会心疼,就算是王曹这个大司马死了,他儿子侄子十几号人,难道还填不上一个缺吗?”
青雀扯嘴一笑。
是了,这些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人,比她们的箭阵补箭都勤快;而偏偏,她们最缺的就是人。
赦铃却听明白了伏序的话外之音:“君侯是说,要王家主动让步?”
青雀拧眉:“这比闯进王家杀人还难吧?荆州事发,呈上来的还有赵氏的罪证,太后和赵氏这才不得不退一射之地,这么好的机会,王家怎么肯让?”
她直来直去的肚肠和脑瓜想不出其中更多纠葛,一说完,伏序和赦铃却纷纷向她投来视线。伏序眸中的赞赏就不说了,反正君侯常常夸她,赦铃这告状精居然眼里也有惊讶。她把自己说过的话想了两遍,以为摸到了诀窍:“真冲进王家杀人?什么时候?属下去做准备!”
赦铃“哈”了一声,满脸的话变成了“误打误撞”和“果然如此”。
伏序淡淡道:“陛下身在宫中,我们的郎官只掌殿中宿卫,整个南宫都在卫尉的手里,这条狗又只肯听王家的话,我与陛下忍得太久了。”她一边说,看向其中南宫的布防图,光禄勋的郎官将天子牢牢护在禁中,却又被卫尉的卫士给围得水泄不通。
室中孤立在寒风中的烛火脆弱地闪动,摇曳的烛光都有气无力。
赦铃略一思索,轻慢道:“这可不是条普通狗,狗窝里与王家相关的金稻银穗倘若能翻出来,不怕王家不肯就范,比在王家身上杀两只跳蚤要伤筋动骨多了。”
青雀总算明白,杀人是隔靴搔痒,釜底抽薪才是办法。可她明暗掺半的眸光凝重:“卫尉手下的卫士比我们的郎官多一倍不止,陛下又身在宫中,君侯投鼠忌器,只怕会束手束脚。”
赦铃站起身,将吸在布防图上多余的棋子统统取下,只在南宫的光禄勋与卫尉处分别做了红蓝标记,随后,将卫尉手下的南宫卫士令与几位城门司马以蓝色标出。最后,他举着棋子来来回回在布防图上走了几圈,在城门校尉处落了绿色棋子。
伏序:“限至官七十日,最多二十天内,他们就会从洛阳出发,恐怕时间不够。”掌心的宝石逐渐发烫,她将眉心捏了又捏,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来,恍惚间仿佛手中的不是宝石,而是一捧灼痛的泪。
千丝万缕关系人情从布防图上缠进她的眼睛,她几乎只能看清南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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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注的“却非殿”。额上的青筋狠狠抽动几下,无法克制的头疼便顺势而来。于是,伏序几乎掩饰不住的烦躁:“若是不肯听命就换,换不掉就杀。”
只要统领卫士的各级长官空出来,她有的是手段拿卫尉。
“赦铃,你去……”
伏序话到一半,见赦铃的视线紧紧锁住青雀,他歪着头一笑,“恐怕左中郎将比我手下的细作要更清楚这几位司马与校尉的事?”
青雀暗暗瞪他,没明白她们自己的细作怎么连顶头上司都查。随即看着这些印象寥寥的姓名,脑筋挖空了也没想起更多事,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不记得了。”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用过的郎君就该忘干净。
赦铃嗤笑一声,这浪荡子,恐怕整个洛阳没摸过小手的郎君也不多。安逸侯府每月接待的上门来讨说法的郎君数都数不过来,月俸被君侯扣到百年以后了。
伏序的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敲了两下,眼神微含警告与无可奈何:“你什么时候犯的事?没找到侯府来罢?”
青雀脖子朝后一缩:“是陈年旧事、陈年旧事!”
她自认委屈:“都是在刚来洛阳的时候,我穷乡僻壤出身,哪见过洛阳里这么贤雅的郎君?被他们哄得晕头转向,如今早各自奔前程了。”
青雀对着赦铃不肯死心的眼神颇感头大:“旧情旧爱,但凡沾了‘旧’字,如今都是旧仇旧怨了。况且我与城西的新郎君正蜜里调油,朝秦暮楚,实在不妥。”
“正是因为旧仇旧怨,他们被外戚的子弟压得抬不起头,却见你步步高升,心中是何滋味?”赦铃笑得意味深长,“中郎将,你与新郎君情意正浓时,都要使银钱换他的笑脸,不至于面对旧爱,反靠一腔旧情去说动他们?”
伏序慢慢站起来:“那就去告诉他们,天子与我们,能给他们什么。”她的话中锋芒与浓重的杀机显露,书房外的风雪顷刻间呼啸着挤进室中。风熄灭了两盏灯,书房骤然暗下去,唯红宝石上透出的光最璀璨。
赦铃看着这把天子所赐的宝刀,见红宝石的光被书房内忽明忽暗的烛火映衬,半黑的室中能将她脸上的疲惫与议事后未完全消散的杀意看得一清二楚,那几乎是一种疯狂的、忍耐不住的渴求。她压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问:“你去宫中,陛下近来如何?”
他站在伏序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布防图上天子的所在。天子独守宫中,也如出一辙地与他问君侯,这一瞬间,赦铃若有所感,从书房那扇未关的窗,仿佛能望到南宫中高处不胜寒的却非殿。
那头是孤身一人的天子,这头是孤身一人的君侯。
赦铃垂下眼:“陛下不好,要君侯尽快料理完外头的事去见他。”
伏序没有回应。
被风雪声充斥的书房,赦铃听见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
青雀重新将灯燃起,这一室的阴影被逼退到角落。
而书房之外,天幕深黑,洛阳这个冬天的雪才刚下到尽兴时。
3. 洛阳夜雪(三)
午后风雪渐小,袁兰时独自撑伞往书房去。
数位身披甲胄的郎官自书房的长廊来,见到他或点头或行礼,不论看没看见他的回应,一概目不斜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袁兰时白衣居闲,侧身避礼,眼神挡在伞下,却没有错过这些郎官的面孔。
何止郎官,即便南军北军的将领都有。
安逸侯府空旷清寂,袁兰时再没遇见第二个仆从郎官,走时只能数着栏杆聊慰寂寞。书房的长廊在前,他先是看见了一名与轮值时辰对不上的守卫,随后,心绪立刻被长廊所包围的庭院中的人给吸引。
他的妻子静静站在风雪下,雪落满肩也恍若不觉,仿佛一只归巢的倦鹰,借着风雪的冷意在放肆呼吸。
袁兰时想起不久前长嫂办的初雪家宴,不吝啬用千金炭火熏花做酒,满席如春,锦绣花丛后引了一湾温泉,长辈亲朋无不夸赞。伏序陪自己回府,却只坐了两刻钟,便借口公务在身,匆匆离去。
他的耳朵被冷雪冻得生疼,站在廊前失神。
伏序在袁兰时拐来长廊时就看见人了。
等袁兰时慢慢走近,她又等了一会儿,袁兰时却只是看着,迟迟不开口。伏序不自觉皱了皱眉,侧过半个身体:“郎君有什么事?”问完,她解下腰间的弯刀,就着薄薄的雪拎起披风的一角擦拭起来。
守卫佩刀廊前,袁兰时望着自己与长廊一步之隔的石阶,没有逾矩,撑伞站在原地:“君侯可否允我去袁府一趟?”
弯刀上宝石的光泽闪烁进他眼底,血红透亮,与此刻烧人眼的雪色一齐,把他眸中的晦暗架了起来。他转了转手上的青玉指环,突然又在伏序开口前道:“叔父传信,从前的门生来访。君侯愿与我成婚,救我河东袁氏于水火,这些门生亦大多免于获罪,敬仰君侯,君侯是否同我一起回府?”
伏序专注地看着弯刀,一个眼风也没多给。
她轻飘飘道:“这样,郎君自便就是,我自有安排。”
袁兰时摸着青玉指环上的云纹,反转一圈,应“是”过后,见伏序没有抬头的意思,就打算告退。刚转过身,他攥紧了伞,脚步没抬,就回头歉意开口:“我兴许要晚归,君侯可否予我今日的门符?”他握伞指骨几乎发白,眸光灼然,说不清期盼。
然而,伏序还是那种轻飘飘的语气:“何必这样麻烦?我遣人去接郎君。”
袁兰时胸中的气陡然摔成一团,勉强一笑:“是,君侯事务繁忙,不必为我奔忙。”
他又转身,三步之后,还是回头,嘱咐道:“君侯还是要保重身体,别在雪中站太久。”
伏序没有回应。
袁兰时望着她,冷风冷雪呛进胸中,强压着喉咙的痒意,数步之后再次回头,见伏序还在庭院里端详着那把天子赏赐的珍宝,终于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影廊之后,将袁兰时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的赦铃从暗处走出来,细长的眼皮挑着,深深的心机流淌过,最后归于不屑。
他几步穿过长廊,走到伏序身边,低声禀报:“君侯,青雀已经见过了尤校尉。”
赦铃/口中的“尤校尉”,正是已病休月余的城门校尉尤庭春。
伏序点头:“鹊鸟把这位尤校尉的底都抄干净了吗?”她身上的披风并不算厚,擦刀时雪水一透,已然晕开了一片深色,于是干脆解下披风。
赦铃先是长长一笑:“清正廉洁,无底可抄。”
尤庭春出身将门,祖辈世代功勋。先帝时,其父被提拔为执金吾,后因擅自杀了无通行令夜行的赵氏子弟,先帝怜惜赵皇后悲痛,将其黜落朔方,最后因病死于途中。未几年,尤庭春的母亲便再嫁。他是尤公独子,被留在了尤家,由叔父带大。尤氏家风严谨,子侄无有恶行。
赦铃接下伏序递来的披风:“不过,尤校尉有位外兄弟任军市令,去岁购粮草棉衣时以次充好,恰好被尤校尉手下的人发现,他架不住老母哭求,自己垫上了银钱重新采购。人证与账簿俱在,只待君侯吩咐。”
风雪不见停,伏序将弯刀贴着手臂收紧袖中,眼睛看着远在南宫的却非殿飞檐:“青雀怎么说的?”
赦铃双唇一弯:“她说,数年不曾再会尤校尉。当年尤校尉意气风发、鲁直向前,如今沉如江水,别有韵味,比年少时还要动人。”去赴约时好像要见宿敌,一去一回,尤庭春鬓边的花都多出三株了。
伏序一吐气。
赦铃上完眼药继续道:“她还说,这样的郎君往后只能看不能动,甚是可惜,要我向君侯告假,今夜去城西的郎君那儿快活抚慰一番。”
伏序单手扣住袖中的弯刀刀柄,揉了揉自己胀痛的额角:“好,我知道了。三日内,让这位尤校尉来见我。至于青雀——和少内说,这个月多给她支些钱帛,别城东城西地给我招惹人上门讨债。”
赦铃轻松一笑:“是。”
他正欲告退,一名独臂老仆突然疾步出现在影廊之上求见。
伏序双肩立起,她一点头,赦铃便让守卫放行。
独臂老仆气喘吁吁,行完礼,不等伏序叫起,急忙道:“宫中鹊鸟来信,府中往宫里传信的‘暗巷’和通行的‘老路’被查了。”
伏序的拇指抵在弯刀刀柄上:“说清楚。”
“是全面盘查,卫尉自称奉陛下的令,整肃宫禁。得到消息的鹊鸟先传信出来,恐往后无法传信,是否被查获还不得而知。”
伏序沉吟片刻:“除了我们的鹊鸟,赵家埋在宫里的暗桩是否也被查了?”
独臂老仆一怔,胸膛的呼吸不再沸腾:“这……是,连王家都有人报信、只卫尉的人没有动。”
赦铃皱眉犹豫,“只怕其中有诈,君侯今夜是否请见入宫?属下是否跟随?”
“不必,你就从‘老路’入宫见陛下。”
伏序眉头一松:“王曹今日入宫了?”
“是,至今没出。”
“你与我同时行动,见机行事。”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赦铃心领神会。
伏序安排完事宜,就让赦铃退下。她又在庭院中站至申时,始终面向洛阳中最巍峨的宫殿所在。臂侧弯刀通人情,稳稳地从肌肤熨至她心间。申时二刻,侯府中有铃响了一声,伏序便入书房更衣。
出府后,她乘的车架一路至南宫平城门,照例出示光禄勋印信,不出意外又被拦了下来。
伏序眼睑一压,看得卫士不敢抬头。
平城门下威严开阔,大司马的车架横在城门之前,驭马的仆从见她如见无物,反而扯着马鬃使马甩尾。即将闭宫,换防的卫士来来去去,公车司马更是领着一队人,端上出入簿,硬着头皮在此处绕来绕去的问话。
伏序一一忍过,直至公车司马无话可问。
风雪随着天色又骤大,公车司马两鬓硬生生问出止不住的汗。
他端着出入簿不敢落笔,只好将视线投向南屯司马,一言不敢再发。南屯司马面对伏序的目光也顺势低头:“君侯恕罪,卫尉岑公有令,凡入宫者,除了印信,如今还需尚书台当日批下的牒文。”
伏序逼近他一步,紧紧盯着他:“本官入宫巡察郎署,乃职责所在,何需尚书台允准?岑公又如何?他敢逾天子行事!”
南屯司马手上的长戟敲在甲胄上轻抖了一声,退后一步,头仍不抬:“下官听命办事,君侯若没有牒文,下官这就着人去请岑公示下。”
伏序的目光一错不错,再次逼近一步。
她身后白茫的落雪随她动作扑面压来,南屯司马余光瞥见,喉咙一阵窒息发紧,只好又退一步,他身后的公车司马与卫士无法,对着即将贴到脸上的上官,齐齐低头跟着退了一步。伏序环视这些人,话却对着南屯司马说:“你听命卫尉,本官听命天子,不若请天子与岑公一同示下,看看究竟是天子的话有份量,还是岑公的话有份量?”
一片哗啦啦的甲胄声落下。南屯司马连长戟都置于地,连称不敢。站在最后的卫士不明所以,纷纷跪下后面面相觑。城门前银鳞在光暗一线下凌乱地闪动,大司马车架的马儿焦躁地啼了两声挣脱马夫的钳制后退几步,马夫四处张望,被一扫而过的伏序腰间的弯刀晃了眼。
这瞬间,他莫名冷汗浸了满背,下了车佝偻着腰躲在马后。
公车司马跪伏于地,盯着面前的出入簿快要晕厥。伏序弯刀下温和的弧度逼视而来,像是一束利落的刀锋,好像几个月前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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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北宫卫士首级的刀即将落到他们头上。他费劲地攀手向前抓,将这一掌贴过的落雪全捂化了,想让南屯司马先退一步。
而南屯司马却一步不肯让:“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岑公有令,君侯要请示陛下,下官也可派人去请示。届时,陛下要问罪下官,下官亦甘愿!”
伏序发笑:“好!好一个尽忠职守的王、司马!”
南屯司马始终没抬头:“下官王秀林,有愧君侯称赞。”
伏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卫士:“那你就去请天子与卫尉的令,本官就在这儿等!”
王秀林尚没起身,宫门后,一老者便龙行虎步地走进了,他白须遮襟,与伏序隔着一片跪着的卫士,笑声爽朗:“老夫道是谁,原来是伏侯。伏侯好大的官威啊,今日朝会伏侯一言不发,老夫还以为伏侯诸事妥帖,再无忧愁烦扰。”
伏序唇朝下抿,眸光如鹰:“本侯是天子之臣,岂敢如王公般,将忧愁烦扰作国家事?”
“天子仁厚,称老夫一声‘舅公’,老夫虽不敢受,也总该为君分忧。”大司马王曹双手背于身后,下巴总抬得比常人要高,他一扫眼前卫士的姿态,语气悠闲,“伏侯若要训话,老夫先行一步?”
伏序轻轻笑了一声,握着弯刀,将刀柄往王秀林肩上一压。
“王司马,本侯训了什么话?”
王秀林左肩微颤:“君侯所问公事是职权之内,下官即刻着人去请示天子。”
伏序撤开弯刀,他便撑膝慢慢站起来,公车司马与卫士们也起身退至两侧。王秀林正要派卫士入宫中,却被王曹抬手制止,他与伏序的眼眸没错开过,缓缓走到伏序面前。
这位三年前回到洛阳、一跃成为天子近臣的安邑侯身量极高,别说寻常男子,就是军士也泰半压不住。王曹精神矍铄,可毕竟年老,肩背不免弯曲,越是高抬下巴,越显得他仰视于眼前这位鹰犬。
他面颊上的笑微微收敛,放下下巴,佯作无视伏序:“伏侯何必为难他们?想来是为了要请见入宫?陛下与卫尉定下此事时老夫亦在场,这些人奉命办事,伏侯如此威严,难道还怀疑他们会假传天子之言?”
伏序:“诏书口谕皆未见,本侯多问一句,也算为难吗?”
王曹眸光泛寒,风雪阻隔了他与伏序你死我活的对视,他颧骨上的肉抽动一下,眼神明目张胆地朝下压:“事、急、从、权!伏侯数月前问罪北宫一干人,不也是这么说的?怎么,难不成只有出自伏侯之口,才顺理成章?”
他的笑意不复:“分明工匠修缮不利才致复道坠物惊驾,伏侯请陛下黜落北宫卫士令还不够,北宫里里外外人头落地的有多少?同样是天子安危为先,怎么现在伏侯却调转口风?”
风雪轰然坠下,卫士甲胄冰冷,只顾对抗天公的怒意,也不敢注意伏序与王曹的交锋。
伏序耳边只剩风声雪落,便主动朝王曹走了几步,顷刻覆雪的城门前被她踩出一串深而整齐的脚印,最后一线光下,王曹清楚地捕捉到了伏序眼里的杀意,他阅人无数的心底升起一种面对猛禽时的惊惧,瞬间咬紧了牙关。
他看着伏序靠近,方才背于身后的双手下意识地握起拳。
伏序好像被天地间的风雪淘下了此前毕露的怒意,语气不紧不慢:“王公,几条北宫里的狗而已,何必动气呀?我说了,我心向天子,别无二心,既然太皇太后疼爱天子,在北宫中又有什么好夜不能寐的呢?”
她的话飘在风中,王曹要一字一句细细捉来,在腹中咀嚼完整,白须止不住地抖。
“伏侯慎言,北宫中皆是天子股肱,哪来的狗?倘若此前伏侯一片丹心俱是做戏,那只当老夫今日多话。”他深吸一口气,风雪入肺,话也寒凉,视线再次将伏序从上到下一扫到底,“伏侯勇武,单衣甲胄不惧风雪压身,却何必强求他人?”
他眼睛一抬,再次与伏序对视:“从——荆州,到洛阳,有多少人如伏侯无畏?擅迎风雪者,终一日死于风雪下。”
伏序手上的弯刀已逼出一线寒刃,她与王曹的对视灼穿一臂之间的大雪,心照不宣的威胁融在寒风中,她侧头一笑。
“迫、不、及、待。”
4. 洛阳夜雪(四)
当夜,洛阳在绝不欲停的暴雪下迎来了残忍的清洗。
安逸侯府的书房灯火长明,伏序的二三心腹郎官待命于内室,铁甲寒霜,却连面前的热茶都无暇喝一口。风雪声催人心慌,赦铃久久未归,在南宫今夜的尘埃落定传回府里前,伏序前脚才派出洛阳的信使被截断在大谷关。
一人在驿站被当场拿下,一人反抗被乱刀砍死。
潜进驿站的鹊鸟冒死探明消息,留下一包砒霜。几个时辰中消息辗转几手,折损数人才缓慢传回府:大谷关至荆州一路的暗桩不容乐观,多地已超过信使彼此审查口令的时间,却始终了无音讯。而赦铃派去荆州的那队鹊鸟最后的回信也消失在宛城中。
伏序当即道:“收缩鹊鸟的网,所有信使潜伏。失去联络的尽数投网,无论是携带信物回来还是求援,一概不接应。”
随后,她点了一名郎官。
“速往河东郡传信袁善嘉,盐铁营生与漕运立刻撤手,洛阳荆州事急,我顾不上他。去时分一队人,沿途严查是否有钉子已经拿到了把柄,要处理干净。”伏序将与河东郡联络的印信守在铁盒之中,“带着我的印信,让袁善嘉遣人去荆州,一定要确保周怀冰的安全。奔波不便,若荆州无事,则不必回信。”
这位郎官长相温柔,甲胄下是一派世家公子的从容贤雅,思绪语气却很利落。
“属下明白,家母忌辰将至,明日上奏乞假归河东郡祭。”
狂雪疯吹入室,草纸早前被压实,却蠢蠢欲动地纷飞边角,这声音十分刺耳,伏序无端心头猛跳,她五指朝前一张,难以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将弯刀捏到作响。与此同时,笼罩在风雪中的庭院中突兀地响起嘈杂人声。
下一刻,守卫失态推开书房的门,语气急促:“君侯,两位中郎将皆负伤!”
伏序站起身:“去请医工!”
长廊处急迫的寒风灌进室中,青雀狼狈地支撑着几要栽倒在地的赦铃,守卫郎官七手八脚地拖人入书房,西侧终日不闭的窗户被猛推合上,两个炭盆从就近的郎舍调来,室内的热意冰冷地蔓延开,渗入每个人的心头。
青雀披头散发,里衣外衣缠结在一起,锁骨上是被暗器划开的血口,肩上衣线一路开到后背,从脖颈的袒露出来的背部冻到青紫。常用披风的郎官将披风借她,把她往炭火盆旁一架。她抖着牙:“属下失仪,君侯恕罪。”
伏序没有说话,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梭巡一圈,确认她只是皮外伤后,手中弯刀轻轻一撬,将目光继续投向面中已无血色的赦铃。
书房前长廊中的鲜血冲破洛阳的冷意,赦铃没被雪夜冻住的伤口淌尽半个身体的生机。医工双手过烈酒,将他的衣裳剪开,腹上两侧肋骨俱翻于皮肉之前,在郎官们共举的数盏灯烛下,开始缝合赦铃腹部的伤口。
赦铃的舌尖被自己咬烂了,一路上强撑意识。
见到伏序,他没被敌人捅破的胸腔忽然撕开无法克制的裂口。洛阳的风雪侵袭他,此刻被伏序掌住后肩,她掌心炽热的温度便由肩胛骨传遍四肢百骸,以一种决绝的速度融化了他满身铁骨冷血。赦铃闷哼一声,医工针入血肉,他听见自己的皮囊被缝补起来。
而他从“老路”逃往城西的一路,鹊鸟们的翅膀尽折、人首分离。
医针无以用。
每一只、每一只他都小心梳理过羽毛,精心挑选好舒适的枝干才放他们飞出去的鹊鸟。
他从未觉得闭锁的书房这么窒息。
往日寒透的风雪被阻隔在外,连空气也一并不许入内。赦铃费力仰着头,喉咙间“嗬嗬”声不止。他拼命想喘一口气,腹部极致的痛催得他眼眶赤红,无法以意志控制自己的眼泪。喘一口气为什么这样难?分明死亡、别离,于他来说才如呼吸一般。
赦铃余光模糊,只能察觉灯烛燃过近半,他浑身紧绷的痛才逐渐平息。
视野里,君侯双眉紧蹙,托住他后肩的手始终没有动一下。赦铃喉间的酸涩攀上眼眶,只好转向半怔愣半担忧的青雀,他捂着腹部处理好的伤口,想对着因他面颊湿濡而忧惧的袍泽们轻松说两句话,嘴唇却越抖越厉害。
最后只好挤着发声:“……太疼了。”
他扯不出笑,竭力地压下胸中的颤抖,不愿意再耽误时间,平复心绪后,言简意赅对伏序道:“宫中陛下暂且无碍。”
伏序手中弯刀的另一头顺势松下去,可她双肩仍耸立。
赦铃接过同僚递来的热水一饮而尽,再深深喘了两口气:“鹊鸟……折损过半,如今存活的已安全隐匿。除了王曹与岑会丰的自己人,王、赵两家的细作皆被折损的鹊鸟咬了出来,明日即可见分晓。”
伏序:“王曹大动干戈,只为了自损八百地拆钉子?”
赦铃面容晦涩:“太皇太后驾临却非殿,借着岑会丰拔出来的钉子发难陛下身边宦官,将人换了一半,只是心腹犹在,尚能稳住一些时日。郎官也以未察宦官手脚被问责,陛下周旋住了,明日将下申饬诏书。”
炭盆余温渐退,冷意生生地由此散开。
伏序的呼吸起伏不变:“还有什么?”
赦铃低头,道:“太皇太后恐宫禁隐患未除尽,使太医令即日起居值房待命。属下本想动手,只是出宫一路惊险,属下没能找到机会。”
这一刻,庭院中作祟的风雪骤停,牵出一声极响的安静,天地俱闻。
伏序眼眸向下垂着,熄灭的炭盆没照清她眼底的神色,烛火却衬得侧脸近乎燃放。她不评一词,只对青雀说:“明日未时,请尤庭春品酒。”
话音落下,庭院中声又起,风雪摧满洛阳。
这一夜,南宫中的巨变如破碎的蛛网,兜住了洛阳的无尽雪。
天子身侧事,臣子怎么能顷刻得知?于是国都之中寂静默然,第二日冒雪往官署的同僚相安无事。直到天子降罪的诏书下达安邑侯府,安邑侯伏序免冠诣阙,并上疏于尚书台请罪,交光禄勋与安邑侯印绶,言有愧天子,不敢再负天子之恩。
尚书台收到这封奏疏的风声一起,宛如城中雪的奏章横空飞来。
而伏序还在待暴雪愈盛之时。
未时,洛阳天已昏黑。
市西酒肆迎来新客。尤庭春低调出行,亲卫仆从皆不跟随,入了酒肆,便有酒保躬身引路,将他引去一不起眼的静间。静间中空无一人,酒器装饰没有,推门进去,尘灰扑面。尤庭春以袖掩口鼻,酒保再请他入帷幔后,他举步不动:“我既然答应来此,何必狡兔三窟?”
酒保微微一笑,抬向帷幕的手臂不动。
尤庭春:“既以把柄拿我,又说利害,再藏头露尾,实不磊落。我尤庭春虽不忿如今朝局,也不会躲在洞中图灰白一线,告辞!”
言罢,尤庭春转身就要推门离开。
门栓响动,帷幔后的人依旧不出声,只听其中酒液飞落,清脆动人,一杯斟满后,又是一段倒酒声。
尤庭春顿在门口,将门推出一条缝隙,见酒肆走道半壁昏黄的灯烛摇摇欲坠,而外面的风雪声喧嚣,他没再听见斟酒的声音。咬牙回头时,酒保仍端着笑脸在等候。他掩在袖中的左手握拳数次,还是回头揭开了帷幔。
等候者跪坐几前,示笑奉酒。
尤庭春却惊骇地连退数步:“你!”
青雀来约,就是安邑侯约见。可出现的怎么会是——
对方抬手打断了他的思绪,重复:“尤校尉,请。”
尤庭春惊疑不定,四下环顾,总觉有爪牙已蓄势待发要将他拿下。
“尤校尉何必惊讶?太后还政,王氏夺权,女官大多被束之高阁,权柄不复。唯伏侯在此时爵位、权势稳固,其心志、魄力不在小,我投于伏侯麾下,理所应当。”
尤庭春袖中左拳捏到整条左臂麻木,慢慢走过去跪坐下,却不接酒,良久,反问道:“是吗?伏侯若成竹在胸,岂会派中郎将找上我?王家势大,她连印绶都交出去了,权势如烟,眼下就要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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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道殊途者,途中必险阻。校尉只论每刻当下,无有献力携行之心,饮过这一杯就离去吧,只当中郎将没有找过您。当日,她从伏侯身边的亲卫擢升至如今高位,应当也与校尉之心,无投机的话说。”
听到后半句,尤庭春要直起来的腰又悄声塌下去。
待对面的人又豪饮三杯,他伸出自己攥到青白的手,将几上的酒饮尽。
“校尉品此酒如何?这是宜城的酒。”
尤庭春静静打量着他:“我不懂酒。”
“下官亦不精通、下官,恨宜城的酒。”
尤庭春猛收敛呼吸,听他继续:“我为宗族之子,同父母一样,不能立户,没有身份。从四岁起,在宜城的土地中种稻米,族中宽厚、见税什五,给我们留了够活的粮食。而我,脊梁没有长开,就和父母一般驼了背。”
“种地之后,要修渠、筑窖、运粮。庄园中公子娘子出入皆婢仆成群,管事年迈,不能伏地做乘石,我便时常替他。十二岁之前,我从没抬起头做人,而我身上,流着与他们一脉相承的血。十二岁时,宜城灾荒暴乱,我与父母三人,为护长房公子,他们死在乡野之中,而我——”
他挺直背,微微侧身,露出自己脖子后一条粗长蜿蜒的伤疤。
“我们近乎三条命,换了我一个能抬头的机会。从此一步登天,青云触手可得。”
他说完,为尤庭春续一盏酒。
尤庭春盯着澄黄的酒液,直见血红的稻米债。他没有再沾一滴酒。
静间沉默许久,尤庭春才哑声:“青云触手可得,为什么别有怀抱?”
一声轻笑飘来:“尤校尉,这句话你该问你自己,你比下官要更清楚。”
尤庭春不语。
“校尉,您正盛年,洛阳形势如弓,若非怯懦之辈,总该奔走在外、放手豪赌,您却告病多日,为什么?”他说话慢条斯理,始终让人捉不到情绪,“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尤公奉公执法,谁能挑出错?可忠臣明将的坟冢里没有他的位置。你看着他、看着自己,真的甘心吗?”
“执金吾乞骸骨多日,北军中候已退一步,王家在洛阳要想只手遮天,这个位置不可能不要。只是,大司马并非无惧流言之人,王氏子弟不夺校尉的位置,怎么算名正言顺?”
尤庭春几乎屈辱地再捏住了拳。
他当然知道对方保留了他的体面。军中私下盛传一句话,“流水的校尉,铁打的尤庭春”,天子年少,御极至今,中央始终陷在王赵两家的争权夺利中,他这个两边不靠的人,等他们唱罢戏就提上来,下次登台再贬黜。
三任三贬的城门校尉,大虞至今没有第二个。
尤庭春胸膛用力起伏:“天子势弱不堪事,况且,你们使中郎将来见我就应该知道,我绝不会长久听你们摆布。”
对面的人露出一个笑。
“尤校尉,鲲未展翅,岂能盼它翼垂天之云?天子之臣,没有谁该听谁摆布。”
他将袖中军市令贪渎的证据推过去:“尤家日衰,何曾有当年一门六将的煊赫?您不握权柄,一个兄弟都约束不住,尤公的门楣,该找谁重振?”
尤庭春眼尾朝下压,眼睫数次颤动,最后手掌仅仅攀在了几的边缘。静间中他的呼吸声沸腾到平静:“我、即便要重振尤氏门楣,也要尤氏门楣安好才行。恕我……”
“尤校尉。”
对方再次打断他,语气却仍然平缓,未见半分急促焦心。
“尤校尉,事无两全,英雄留史、名臣垂青,自古能见几个人既定风波又无损于风波?执金吾空缺,并非难遇之事,而陛下欲定朝政之心,再没第二个好时机。陛下不想除外戚却遗权臣之毒,所以有心校尉,希望校尉能懂。”
又一盏茶后,尤庭春由原来的酒保引下楼,几上军市令的罪证简牍纹丝不动。
静间的暗门被推开,室内只有一盏灯烛,伏序冲此人点头:“做得好。”
5. 洛阳夜雪(五)
此人弯腰行礼:“下官惶恐,未能劝服尤校尉。”
伏序一抬手,示意他坐:“倘若尤庭春一口答应,兴许你如今要请我勿轻信于他。”
他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君侯洞若观火,下官不敢啰嗦。”
伏序:“王曹狠辣专横,却不会自掘坟墓,尤庭春在军中浮沉,多半是他的手段。在这位尤校尉心里,王曹远不是个刽子手,怎么会那么容易跟着我们上贼船?我让你找的人找好了吗?”
“君侯一吩咐,下官就去办了。这几位并非王氏壮士断腕就能割掉的旁支,其中两人辈分甚至高于王曹。尤校尉始终在军中占一席之地,这些人眼馋许久。王氏同气连枝,届时一开头,大司马再不肯,也只能替他们善后了。”
“谨慎一点儿,你别亲自动手。”
“是。”
酒肆的客人见完,伏序趁雪回到安邑侯府,就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伏序走在风雪中的长廊下,只微微侧头:“谁?”
守卫重复道:“卫士令到访,略作伪装,从角门请见。”
“你们中郎将从无虚言,说今日能见分晓,王家没栓好的狗这不就跑出来了?”伏序长长一笑,一扯披风的下摆,将露于冷夜的弯刀盖严实,吩咐,“先给这位卫士令奉茶,使两人持刀侍屏风后,我稍后过去。”
她说完,往长廊的另一头走。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袁兰时才从拐角处携婢仆慢慢走出来。尺书撑伞在他身侧,见他垂着眼帘沉思,就支使仆从往四周站开。廊上守卫并不干涉,整齐地转过身微微扬起佩刀。
袁兰时忽视守卫的动作,声音很轻:“你闻见了吗?”
尺书不明所以:“郎君指什么?”
袁兰时双手揣于袖中,狐裘围住了大半张脸,一双丹凤眼静沉如深潭:“宜城醪的味道。”
尺书只嗅到冰雪的气息,但想郎君的感觉不会有错,便道:“君侯心中烦闷,饮酒也是难免的。”
袁兰时对此不置一词。
袖中,青玉指环温热,他抚摸着再熟悉不过的云纹,问道:“叔父和长兄还是没传讯来吗?”
尺书换了一只手撑伞:“不曾。兹事体大,家主与长公子兴许多思量几日。”
又看袁兰时面容晦暗,忍不住出言安慰:“公子……”
袁兰时侧脸看去,尺书当即改了口:“郎君。”
“郎君,奴僭越。只是君侯生性冷淡,未必肯领郎君的情。袁氏起复不易,长公子也说,待些时日接郎君归府,郎君何必搅在侯府与王家的刀光剑影之中呢?”
袁兰时在风雪中发出一声几不可见的叹息:“把鹰与毒蛇镣铐在一起去对付贪狼,你知道谁最危险、谁又能笑到最后吗?”
尺书谨慎不敢答。
袁兰时也并没等她回答,就继续:“最危险的是鹰,能笑到最后的也是鹰。你以为这只鹰被绑住了翅膀,只好和毒蛇结盟,其实它在啄狼的时候,既防备着毒蛇,也在挣脱镣铐。一旦它能张开翅膀,贪狼最先死。这个时候,再咬着肉去讨鹰一个笑脸的毒蛇,既丑陋也下作。”
尺书并没明白:“既然这只鹰这么厉害,就该想办法把它在自己手上熬软?”
袁兰时一怔,拇指刺痛,几乎被青玉指环上的云纹磨出血来。他放远视线,看向长廊的另一侧,没再说话。
这条长廊环绕大半个安邑侯府,伏序缓步而行,时不时驻足赏雪,待到正堂时,来客手中的热茶已经冻出冰碴子了。屏风后两道静默无声的刀影投射,一左一右压在来客的肩上。此人眉眼尖细,鼻梁向下是个畸形的三角,正哆嗦着牙维持笑脸。
身上聊胜于无的披风被他扯到大腿上,端着茶的指节僵不能动。
而伏序乘雪来,满面惬意的霜冷:“柏令,久侯。”
这正是现南宫卫士令,柏颐。
柏颐直觉脊梁都被寒夜封冻,他牙尖轻轻一磨,曲肘放下早不能暖手的茶盏,借着腰上难堪的麻木顺势顿首:“拜见君侯。”
伏序受礼不还,没有长谈的姿态,也不吩咐人再奉茶:“本侯戴罪在身,门庭已闭,柏令深夜来访,有话直说。”
柏颐一寸一寸支撑自己立起身,抬头时,僵硬的笑脸已淌满哀凄的热泪。
“天子式微,身边唯有伏侯这样的臣子。下官家门不显,攀王氏方在洛阳有立锥之地,壮志凌云犹言甚大,只是心怀些可笑的意气,盼天子亲政、朝局清明,将有一番可作为之地。可父母高堂在上,辗转反侧,还是做了苟且偷生之辈!”
伏序注视着他的眼泪,直到对方垂眼低头,再拜:“下官失态。”
她居高临下,拂开披风的一角,露出弯刀璀璨逼眼的刀柄:“柏令有高堂在上,陛下也是至孝明君,不管是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是一心疼爱陛下的长辈,何来‘天子式微’一说?”
弯刀刀柄闯进柏颐狭窄的视线里,灯烛在侧,三柄刀影将他无声无缝架住,泪眼未干,自外面飘来的雪干扰了他的判断,雪影一动,他脊梁中的骨头便先警惕颤动。他弓背拱手,大腿上的披风皱成一团,一字一言蹦出牙关,恭敬非常。
“下官深夜贸然拜见,君侯有疑无可厚非。从前赵太后把持朝野,百官无敢有二话,即便河东袁氏,稷门清流之首、五世三公,强权之下也险遭覆灭。君侯为社稷、为陛下敢横刀赵氏,下官诚服。如今王氏想走赵太后的老路,下官不想朝局清明一线就堕进泥沼,敢破怯骨直言君侯,愿为陛下、君侯效犬马之劳!”
伏序搭在弯刀柄上的指尖朝半空一翘。
立时,一种慢条斯理的抽刀声从屏风后展开。
伏序先笑,声调冷冽:“荆州事中赵家是何立场尚不能定,太后避嫌还政,也非本侯以刀相挟。至于朝局,就像洛阳的天气一样,暴雪只在冬日,何愁无春信?我为天子之臣,职责有失,更不敢担同僚犬马之罪。”
“送柏令——”
屏风后刀影出鞘竖起,在柏颐的脖颈后呈交叉之势。
柏颐耳边穿破了一声风雪的嗡鸣,弯刀的赤红光影同时在他脖颈上打了个温柔的晃,喉头紧缩的窒息感一路蔓延小腹。他自捧上茶后急剧拉扯的悔与勇交融迸发,呆滞的余光落到腰间的印信上。
“君侯!”
柏颐尖声,并狠狠顿首三次,再解下印信置于案上,话中泣与怨兼具:“若下官别有居心,君侯大可将印信送去王家拿我!禁中大事,下官不敢取信君侯而拖延,只有一句实话要说,王家无人掣肘,已不顾天子有疾,使太医令配药,欲送女入宫诞子!”
前堂内的一盏烛火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伏序直立的长影顷刻扯向黑暗,弯刀柄似乎猛然一动,而柏颐嗡鸣的双耳没有听见声音。
洛阳的冬将侯府前堂冻住,柏颐恍惚嗅到了血腥气,眼前他辨不明的黑影中仿佛有更深的色彩晕开。屏风后两柄刀清脆地收回鞘中,他乍醒过来,压肩低头,终于脱力萎靡于地,汗泪滴答作响,好像血滴落的声音。
再滚动咽喉数次,他才勾肩打量了屏风后的影子,细细从唇缝里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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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想抬眼寻找伏序的身影时,伏序不甚有情绪的话飘下来:“天子体弱,早就说过会在宗室中择贤过继。太皇太后也多言体谅,此事太荒谬,本侯不信。”
柏颐的身体最先行动,他朝前膝行几步:“太医令居值房,下官心知有异,便叫手下卫士作王秀林手下去与太医员套话,绝无半句虚言!宗室近支多为赵太后所养,又各有母族,岂能比有一个王氏血脉的皇子让王家更放心?”
“下官闻,王氏有争执金吾之心,又已罗织罪名要换下尚书台左右仆射,而下官,不日或将被王秀林取而代之!君侯!下官冒死前来,不敢说绝无半分私心,可时不待人,兴许明日、后日!下官便是有心襄助也力有不逮了!”
他抱拳激言,双目赤红发泪,挚诚感人。
伏序又垂眸注视着他的眼泪,最后,语气微动:“送柏令回府罢,不要惊动人。”
柏颐心中一口气松下去,表情言行无力再生动,只恭敬再拜,扶着守卫的手离开了。
伏序盯着他的背影,亲卫察言观色,询问:“君侯,是否要属下等处理掉?”
她沉默着,拽着披风先小心翼翼擦掉了弯刀上的血,然后撕下披风,粗鲁地往自己手掌一裹,语气极度冷静:“鹊鸟不能用,许多消息真假不明,你去查查柏府里里外外有什么不对。”而后,照旧回了书房,却无意忙在案牍之上,宿在书阁之后的小室内。
小室中半扇窗,制了两面墙做障眼法,伏序从来不关。
洛阳冬夜的风雪无法阻隔,她枕着弯刀入眠,柔软的狐裘始终让她不能深睡。她半睡半醒间,摸向了冷硬的弯刀,红宝石华丽平整的触感让她梦起章德殿下不见天日的鹰笼,一样冷、一样硬,小鹰们分笼而居,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鹰笼别出心裁,不管小鹰们长到多大,只有方寸的圆可以蜷缩,顶盖栏杆密织,垂直的四根铁柱锁进鹰笼的底座,这里将困住小鹰们的一生,倘若主人恩赐,就会和蔼可亲地拍拍铁柱,小鹰眼中的门就开了,于是飞进斗兽场里学习撕咬的本领。
而她与别的小鹰不同,她是唯一一只拥有玩物的小鹰。
小鹰的玩物是人。他们赤裸相拥在鹰笼中时时刻刻,斗兽场里,她永远保护着她的玩物。
风雪从小窗渗透,拂吹整间小室,然后趴在了伏序的面庞上不肯离去。
她眉头紧蹙,握着弯刀柄的手用力到颤抖,风声张牙舞爪地叫,她被玩物皮肉交融地护在怀里,五脏六腑与四肢剧痛,听见侍候鹰群的医工对当时的黄门令说:“这只小鹰虽然美艳,平常文武教养都能争得第一,还可以护一个只会掉眼泪的小子,但是身体发育不成熟,几岁的年纪,经受不住几次玩弄。”
黄门令“哦”了一声,“一只小鹰而已,死在笼子里,天子与太子还会纠我的罪过不成?”
她的玩物不是鹰,很懂人的言下之意,泪水淹没她的颈窝:“小鹰……我也能保护你……”伏序浑身发颤,久违的恐惧回到了她年幼的身体,她嘶哑着不能出声,“别去、殿下……”
枕边,她没有处理的掌心伤口奔涌出血液,粘稠在发间,血腥气充斥了小室,宛如鹰笼中密不透风的静止空气,她不止一次、不止一次抱着她的殿下,陪他哭泣,他在叫:“小鹰、好疼……”而她分明许诺过,“我会杀了他、我一定杀了他!”
这一夜的梦中,向来体贴她的殿下没有放过她,湿热的血气萦绕在她鼻尖,在她想去追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亲吻时,他紧贴她的耳边:“小鹰,你食言了!”
伏序猝然惊醒。
6. 摧雪(一)
她蜷缩的那块狐裘染血,宛如雪地中蜿蜒的瑕疵。弯刀上的宝石闪烁着妖冶的光芒,与半开衣柜中一件华裳的金纹交相辉映。冬衣狐裘、宝石珍玩她都一一寻来,庖厨中蜜饵时刻都有,而她的殿下这个冬天却还没能来。
伏序头晕非常,一股寒意从她的左右肩胛将她整个人击穿,弯刀便滚到地上。
她猛打了个哆嗦,从衣柜中翻出伤药随意处理了掌心的伤口,半跪着歪在衣柜旁,注视着天子的华裳直到天光大亮。
这个时辰,朝会已散。
伏序戴罪在府,郎官们不能入府议事,书房廊下来来往往的老仆亲卫却更多。她坐于书阁之下,神色倦怠,眉心中捏出一道红得要发紫的深纹,唇色苍白,连常淬冷火的眼眸都难掩疲惫。亲卫禀报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被伏序抬手打断。
她指尖抵着眉心,将眉骨一片揉出波涛。
亲卫犹豫着想劝她休息,被同僚曲肘捅了一下。
于是书房安静下来,稀稀拉拉的风雪声掠过。
伏序慢慢缓下几口气:“我方才没听,再报来。”
亲卫便事无巨细重复着:“……陛下面色尚可,只是朝会诸事皆听大司马之言。王氏子弟上疏,称尚书台左右仆射尸位素餐,积压要务不决,拖延君侯请见入宫巡察的牒文,零零总总,罪过数三。陛下已令大司马擢选新的仆射人选。”
伏序问:“左右仆射是颍川陈氏子与陈氏门生,陈太傅没说话吗?”
亲卫道:“太傅说左右仆射职责疏失,理该秉公处置。”
伏序一扯嘴角,冷笑却发不出,最后化成一声轻飘又沉重的叹息。
她以手撑额:“柏颐府中事报来。”
“是。属下已派人日夜紧盯柏府及其妻家、亲眷府,又去调阅了鹊鸟月前封存的卷宗,暂无咎可查。有自‘暗巷’的丙号卷记录,柏令领卫尉公吩咐,留手脚构陷郎官与黄门,只是这些手脚被鹊鸟抹去了,察找时未能发作成功。”
伏序的声音浮在书房中:“既然如此,岑会丰是怎么查到我们安在宫中的鹊鸟?”
她双目紧闭,半晌没听见回复,微微睁眼,见两名亲卫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只好压下胸中乱窜的气。她下意识地看向往常议事时赦铃坐的位置,一下一下按着眉骨:“这是钓鱼的饵,若非鹊鸟为这些人清扫,怎么会被岑会丰捉到翅膀?再探,找出王曹和岑会丰留的暗手究竟是谁。”
亲卫正要应是退下,书房外又两人接替禀报,却被伏序叫住。
“等等,取第三格信卷来。”
亲卫立刻卸佩刀,越过伏序走向书阁,自左向右的第三格中取下一卷草纸。草纸脆弱,风声一贴就嘎吱要碎,亲卫小心翼翼捧到伏序面前,才轻轻打开,草纸就裂成两瓣。伏序就着碎片看,这是宫禁中他们废弃不用的“老路”。
她越看,厉色便从疲惫之下浮现。
亲卫提醒:“这是崇明三年遇太后查时,及时撤掉的‘老路’。”
伏序伸指在刀鞘上点了几下,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王曹连尤庭春这个中立将官都肯慢慢熬,自家的狗怎么反而不肯善待?弃一个首鼠两端的柏颐,就想擒我的鹊?传信今夜在禁中值守郎官,重启这条‘老路’。取柏颐昨夜留下的印信,请他子时过府。”
亲卫琢磨着她的言下之意,问道:“是否传信潜伏的鹊鸟接应?如今宫中形势不明……”
伏序:“鹊鸟继续潜伏。侯府上下防卫收缩,年关将至,遣仆从管事去巡查田庄,把赦铃送去别处养伤,卷宗等一概信件分门别类送去城中各‘暗巷’藏好,草纸尽数销毁。”
亲卫一愣,随即深深俯首:“属下即刻去办。”
伏序在书房听信近三个时辰,待事务稍歇,她从窗外看去,雪无声地纷纷扬扬,万籁俱静,天色却极度阴沉。她正想再回小室养神,守卫又来敲门:“君侯,郎君请见,说颍川陈氏问遗侯府,他擅作主张书谢退礼,来向君侯请罪。”
书房中又响起伏序敲击刀鞘的声音,片刻,她道:“请郎君进来。”
袁兰时只来过伏序的书房两回,从前总有赦铃眼不错地盯着。如今书房只有伏序一人,书阁也空了一大半,他余光扫去,心微微提起,但不多嘴,直入正题:“袁佩来向君侯请罪。君侯闭门谢客,便有人找上了我,赠礼问君侯安好,我以书信辞礼,未曾先请示君侯,恐给君侯添乱了。”
他侧着脸,声音不高不低,长袍委地,腰间兰佩,举手投足无不风雅。
伏序看着他的脸,没有走神,问:“什么时候的事?”
袁兰时顿首请罪后直起身,并不见犯错后的惶恐:“昨日的事。我……不敢欺瞒君侯,又明白君侯不悦,犹豫至此才来告罪。”
伏序对此不置一词,见他手边一卷《崇明正典》崭新夺目:“这是郎君的赔罪礼?侯府中有许多。”
袁兰时奉《崇明正典》上书案:“这是太原温氏所赠,温氏长公子的手抄。来谢君侯与周御史推动典籍修正,稷学正典、名士辩礼,君侯首功当之无愧。温公子传信,言龙困浅滩,天地间受泽万灵定来相助。”
“其妻出身荆州,荆州好风光,盼能有一日上门与君侯共叙。”
伏序:“荆州风光再好,何及帝乡河东?郎君从来没有与我说过河东的美景。”
她眼眸含笑,身体后倾,温和地注视着袁兰时,手按在弯刀柄上。
袁兰时攥住玉佩,心跳如擂,却无法克制地将目光流连在伏序向来笑意吝啬的面庞上。他几次喉头滚动,最后声音带着轻轻的哑:“身困洛阳,与族中诸事都只能由君侯代劳,袁佩感念,眼中看不见别的美景。”
“君侯的向往,就是袁佩的向往。我、不知荆州什么风光,倘若君侯愿意,可以与我一说。”
伏序眼神扫过他真挚的目光,笑容收敛,一点头:“郎君把书放下吧。近来暴雪肆虐,府中人手不足、洒扫不力,郎君别四处走了,雪停再出来罢。”
袁兰时慢慢松开玉佩,指尖上一圈浅浅的白,指环刚被摘下不久。
他顿首谢过,捻了捻衣袍上的绣兰:“我让他们带了蜜饵和蜜水,是庖厨中取来的,君侯要不要用一些?”
伏序已翻开那卷《崇明正典》,字迹工整,抄的是一段周怀冰与众大儒辩经后,以原典修意后的文字:“天尊地贵,乾坤定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阴阳调和,天地自然。”【1】
她看着这些繁多细小的文字,头隐隐作痛,顺口道:“有劳郎君。”
袁兰时起身的动作一顿,便出去取食盒,期间瞥了一眼庭院中的雪,只觉风雪拂面柔软。他颇有分寸,绕回书房后取出吃食,就不再停留。
尺书在外等候,看见袁兰时的脸色,像见一株幽兰盛放,于是接过食盒,跟着袁兰时离开长廊:“想必君侯是知晓郎君的心意了,郎君也不必再烦心。只是府中家主与长公子的传信,真的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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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袁兰时面颊上的笑缓缓融进风雪,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食指的指节。
侯府空寂,今日尤甚,连往日的一二仆从都看不见身影。许久,袁兰时透过尺书撑的伞望向洛阳久久不见月的天,问:“尺书,你看侯府比之袁府如何?”
尺书一抿唇,将伞抬高:“侯府森严,袁府不过世家,怎能相提并论?可侯府到底冷清,往日郎君在袁府前呼后拥,春秋宴饮不绝、诗词唱和,冬日炭千金、锦裘千金,日子才畅快啊。奴不敬……侯府这样的日子,怎么配郎君?”
袁兰时并未反驳:“那你从袁府跟着我过来的时候,即便长兄说了让我归家,你想过有一日回到袁府吗?”
尺书哑然。
袁兰时指尖搭在伞檐,将天与雪一概在眼前遮住,“所以,袁府的日子都过去了。我们被困在方寸之地,来时的路,自来的那一日就不复存在。如果看不明白,自怨自艾也好、稀里糊涂也好,都能过下去;可惜,我看明白了,不作为就会永远煎熬。而生、死、荣、辱——洛阳大局未定,在等我一席之位。”
寒风将他的话吹散,歇了一日的暴雪倾倒而下。
柏颐头天夜间惊惧未褪,白日游神恍惚,再被伏序以印信召唤来侯府时,踌躇门房不敢入,浑身冷汗皆结在衣裳上成霜,至无可再拖的时辰,才攥着印信入府。守卫提一盏光亮微弱的灯在前,他随人七弯八绕来到一间简洁的内室,室中只有书案一张,卷宗无数,中间燃着炭盆。
他站在原地,胆战心惊的轰鸣从胸膛摇摇晃晃跌进肚子里,与衣裳后的霜逐渐消退。
守卫退了出去,柏颐四下打量,以为这是书房,眉梢便狐疑皱起,片刻,唇角又上扬。
伏序今夜没让他等太久,茶一奉上,就从长廊的一头出现:“柏令,请。”
柏颐眉眼颧骨朝下一松:“下官拜见君侯。”
伏序解下弯刀随意掷于书案上,“柏令不必多礼,你的话,本侯已仔细思量过了,不过……”
她尾音拉长,注视着书案上的弯刀,像是不经意间的把玩,轻轻推开了刀鞘,露出了一束寒光乍现的刃。柏颐的脊背被这道突显的刃敲直,脸上的笑僵住,心绪万千,简直读不透伏序反复无常下的真正含义。
他强压声音的颤抖:“君侯……不,倘若是陛下有吩咐,下官定然万死不辞!”
伏序将歪了方向的刀鞘摆弄回去:“陛下?本侯久不能入宫禁,哪里知道陛下会有什么吩咐?”
刀鞘“咔哒”一声合上,在空寂的内室尤为刺耳。
柏颐心神俱震,寒光不再,仍觉脖颈冰冷。他在灯烛下眯眼迅速一扫,伏序神色并不如何郑重,但疲惫绝藏不住,而另一只手放在膝上,频繁地敲击着膝,他的呼吸在这一刹那屏住,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被这种焦灼的敲击动作安抚住,涌现出豁然开朗的意味。
他绷着下巴,俯身低语:“若君侯信得过下官,下官有办法。”
室内烛火一晃,奇异地吞噬了柏颐大半影子。
伏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下去的后脑勺,揉了揉手指:“愿听柏令一言。”
风雪盖住了室中的密语声,后半夜,柏颐悠哉回府。
同一时辰,有亲卫裹雪回府,见伏序领人封住了书阁的机关,禀报:“君侯,万事俱备。”
伏序的掌心捂热弯刀上的宝石,她挪开一条缝,红光渗透了眼眸中不能再多的血丝:“动手。”
7. 摧雪(二)
这是安邑侯交出印绶的第三日。
朝会刚开始的时辰,洛阳细雪透明、天色几乎要放晴。
为天子鞠躬尽瘁的大司马,隔日就上疏议定新的左右仆射人选,陈太傅依旧双手拢袖,与他并肩几十年的同僚打着如出一辙的瞌睡,陈氏的门生故吏一言不发。其他世家雷声大雨点小地扯了几句“不可鲁莽定下”,最后随波逐流地任王曹敲定了人选。
王曹居百官之首,除天子外,谁也不能看清他面上的宠辱。
而他却没谨慎地观察揣度过天子的脸色,朝局泰半大局在握,他肚中思量空下一半,眼神朝前放,天子之下只有他一人,他居然无端升起一股怅然与孤寒。天子一旁,空下几月有余的位置,是太后赵机衡的。
赵机衡把持朝政长二十余年——从桓帝时,以皇后的身份。
桓帝沉迷长生不老之术,荒废朝政,王曹如今还有记忆由他亲自主持的朝会,只有颁布“寻鹤令”那一次。而赵机衡,不仅仅是他们王家,应该是所有世家与稷门学人的敌人。外戚霸/权,在大虞并不鲜见,可赵机衡弃赵氏子弟如敝履,放眼满朝,二千石以上的赵氏子弟屈指可数。
她端着天子玉玺,整顿吏治,稷门世家血流成河,强拔女子做官,最荒唐的时候,女官不分文武,皆站百官之前。朝局摇摇欲坠,竟也被她一人之力撑过二十多年。
可惜。
王曹再看,德阳殿上,女官们畏缩旁侧,行尸走肉般等着最后的支配。女子无根,不能落宗族、不能定夫家,赤手空拳,何如世家根深叶茂?赵机衡不懂这个道理,从前无心帮扶赵家,现在赵家无力帮扶她,只能眼睁睁看权势流水去。
他长抚白须,心中一遍遍盘算过诸多要职,耳边天子任左右尚书仆射的圣旨一下,他舒出一口气,正要与群臣共呼万岁,抬眸时视线掠过上首天子被冕旒遮住的容颜,突然从层层华丽的冕旒中捕捉到了一双静静注视他的眼。
德阳殿不透风雪,王曹可以确定,天子有意动作摇开了冕旒的一角。
他胸膛骤然发紧,只觉殿中所有声音顷刻间灰飞烟灭,连日里逆来顺受的天子高居其上,破天荒地冲他弯唇一笑,孱弱的面容碎裂在这个微笑的熊熊烈火中。天子左眼皮上一颗红痣随着这个笑染进肌肤中,这条狭长又艳丽的红色眼影在王曹眼中立刻幻化成伏序从未离手的弯刀。
而弯刀闪烁着红光正毫不畏惧地朝他砍来!
王曹抬高下巴,面皮痉挛地抽搐两下,他的脑子在这一刹那跌入一片空白,接着,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空白:“陛下!臣有本要奏!”
他回首看去,是任司隶校尉的族兄。电光火石间,他脖颈上青筋毕现,长久浸在权力中的直觉冲破了德阳殿上温暖的麻痹,他想也没想,当即要打断一切声音,强逼天子退朝:“陛下连日劳累,校尉府若有要事,将奏疏交尚书台,届时陛下再行批阅!”
天子没有说话,只以手撑额。
王曹却对他藏于人后的笑如芒在背。
而司隶校尉王煊并没被王曹的眼色吓退,他没有朝王曹的方向看一眼,直面天子,声音响彻整个德阳殿:“臣要奏,城门校尉尤庭春私通北宫太后赵氏,意与赵家合谋犯上,人证物证俱在殿外,请陛下处置!”
百官哗然!
王曹面色铁青。
天子还是默不作声,只是饶有兴致地换了一只手撑额,冕旒晃动下宝珠流光溢彩地照出王曹勃发的怒意,他一扫自己身后的王氏子弟,或如他一般惊愕不已,或面色回避低头,或若无其事地附和王煊的话——根深叶茂,每根枝叶自然有自己的走向。
尤庭春告病不朝,他麾下的城门司马又惊又怒,洪钟般的嗓门震上德阳殿顶:“你放屁!”
天子身侧的黄门令上前一步,正要呵斥这位城门司马殿前失仪,尤庭春唯一的长辈急急出列,伏跪殿前,一字一言泣声尖锐:“陛下圣裁!我尤氏满门忠烈,绝无不敬陛下之心!臣请陛下当庭验看证据,不说铁证如山,即便有一分的似是而非,臣愿当场磕死于大殿之上殉我尤氏将门清白!”
王煊冷笑一声,再咬城门校尉一口:“陛下!臣身负监察百官之命,尤庭春有异不敢不报!来往信件臣一一核查,其中言今岁四月尤庭春私购甲胄铁器于西市,藏私宅地窖,臣已查获!据《虞律》,私购兵器乃附逆谋反大罪,当夷九族,祸首凌迟!”
城门司马脸涨目红,重重跪于地,气血上涌之下,第二个“放屁”又要喝出嘴巴。
赵机衡现任宗正的兄长也抄着嘴皮子怒道:“陛下!此乃无稽之谈!荆州贪渎案未明,太后幽居长乐宫,是为体念陛下、不叫陛下为难,此等小人居然这样攀诬太后!王校尉分明是要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请陛下彻查,还太后清白,以示孝道!”
他跪在城门司马旁,给天子扣完帽子,冷笑一声:“且臣心中疑窦,甲胄兵器生产购置皆要卫尉府、大司马府批阅审查,私人工坊若有抄查定记录在册!臣敢问王校尉未尽之言,是否大义灭亲,检举大司马玩忽职守!”
王曹浑身怒意凝固,苍凉盈满心间。
王煊则面色一僵:“尤庭春乃城门校尉,掌十二道城门,来往器物货品皆归他查验,要以此浑水摸鱼,何干大司马与卫尉卿之事?”
御史中丞温氏穿过一众作壁上观的清流文臣,语调稳重平缓:“陛下,臣请问王校尉缴获的兵器甲胄数量几何?倘若真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必然不是一日之功。要么尤校尉能让十二城门司马皆死心塌地、滴水不漏;要么,就是我洛阳城内藏有官府未知的私坊。”
“无论何种,皆动摇我朝廷根基、涉陛下安危,请陛下召羽林、尚书台、司隶校尉府详查!”
在他之后,赵氏一干官位不算高的子弟门生纷纷叫屈,王煊领着王氏子弟字字珠玑,人证物证不得传唤,在德阳殿门外静候成一排雪人。黄门令高声呵斥了几句“放肆”都没入殿上的争辩声中,德阳殿殿门大开,朝会越久,风雪便渗透越久。
殿上响起一阵珠玉相撞的声音,小而清脆,竟能压制一众朝臣的唇枪舌剑。百官看去,天子始终不发一言,甩袖而走,显然是怒意非常。
而距离天子最近的王曹看得清楚。
天子面色没有半点波动,侧脸向他看来时,甚至是一个轻慢的笑。
伴驾的黄门郎官呼啦啦离开德阳殿。大殿之上,王曹伶仃一人,他扛着肩背上无形的疼痛,半边身体发麻,面向百官,静止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王赵两家撕咬在一起,牵涉其中的尤氏与城门校尉麾下将领据理力争,而稷门的清流世家大多旁观——
以一种王曹极其熟悉的眼神。
当初赵机衡以“不敬”之罪要诛袁氏三族,举稷门正学于火中,一派要焚尽天下稷门典籍的决绝,世家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惊惧、憎恨。而敢与伏序一女子之身的鹰犬联姻相抗太后。
王曹喉咙空空响了两声,长子见天子离去,慌乱着手脚来扶:“阿父!”
他急促喘了一下,拍拍长子的手以作安抚,面色中赤红透着紫,双眸发泪,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蠢、货!”
长子至今没从殿上的风波中回过味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劝还是该问。
王曹强撑着长子的手走出德阳殿,这个时候,居然日光全退到暴雪之后,他眯眼望着宫阙中的一角,积雪甚厚,只怕北宫之奢华也要被压垮。他终于弯下腰猛咳几声:“快!递信给太皇太后!你去私府中用我的印信提五十人,再立刻请执金吾丞和王秀林来见我,召宗族!不愿意来的给我绑来!”
他声音挤到发不出响,长子连连点头,不敢耽误。
王曹心慌至眼前斑斑点点的亮,咬着牙同手同脚地走,所有思绪拧成一股绳,尾端系着一柄直指敌人而去的剑。他慢慢平复下来,双眼如林中凶恶的狼,千万神思在他脸上变化过,悲切的杀意之后,唯余下孤注一掷。
他停住脚步,宫道长长、宫墙巍峨,将他罩在其中。暴雪之下,他望见前路之险,但没有退路。他一头扎了进去。
亲卫从暴雪中钻了出来。
“君侯,尚书台已下诏令,尤、赵两家闭府,尤庭春收缴校尉绶印,囚于家中,亲眷一概候审。赵太后居长乐宫送手令陈言陛下:长乐宫无一寸污浊之地,无论宫婢黄门,乃至太后,俱待陛下查问。”
伏序眉头一跳,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
未等她说话,又一名亲卫浑身披雪而来。
“君侯,接执金吾府令,今夜缉盗、各城门严加守卫,坊间巡逻加强。洛阳令告示城内街坊百姓,提前闭户。”他说完,声音微低,“属下已查看过,缇骑绕侯府四周布防,沿街朝南宫而去,期间屋舍多有异常,恐怕布下私兵。”
伏序指尖抚摸着弯刀上的宝石:“今夜雪大,洛阳城中又戒严,倘若王家要向各家赔罪,出行理当不便。”
伤势大好的青雀归府接替了亲卫的位置,点头道:“君侯放心,属下心中有数。”
伏序将手中的弯刀递给她,系好斗篷,眼风便飞过去:“你有什么数?赦铃呢?”
青雀恭敬将弯刀收好,理直气壮:“他伤还没好,过来也是裹乱,我把他打晕也是为他好。”
伏序收了笑,手掌朝下压:“稳当些,不管我这边形势如何,别节外生枝。”
青雀正色:“是!”
天色暗下去,伏序等到最后一抹光被雪吞噬,她打了个手势,守卫就随青雀各司其职在侯府每个角落,一个身形与她一般无二的亲卫同她一齐没进夜雪之中。雪不管不顾地下,执金吾的缇骑恪尽职守地巡夜,雪势遮眼,片刻不敢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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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风平浪静一直延续到宵禁之时。
百下暮鼓声后,安邑侯府宛如一颗入水的蛛丝,在涟漪翻涌后舒展着坚韧的网。雪气弥散,缇骑环绕着侯府的每个出口,队列之后,黑影飘如烟穿过街巷,数道设卡处吏卒默不作声地背过脸,任黑影直达各臣府邸外。
王府中灯烛长燃,无人得以眠。今日朝会上各家空口无凭、声嘶力竭地犬吠,如今宗族齐聚,仍有声音不服王曹。嫡系一脉像垂枝太多的柳树,加之冬日风雪不减,摇摇欲坠。派出府的王氏子弟亦不顺利,临近重臣、世家府邸总有黑影重重,惊扰缇骑数次,而犯夜者无以捕,缇骑不堪其扰,只好扣下符传送人回府。
于是街巷间只留一队缇骑,其余皆收缩于安邑侯府与南宫宫门前。
安邑侯府密不透风,满府俱静。
南宫南门下,柏颐静静聆听着风雪轻轻的声响,突然问:“什么声音?”
卫士们面面相觑:“……柏令,只是下雪声?”
柏颐面色严肃:“不对!往东至东门探查,快!”
卫士们凝神细听,同时整肃队列朝东门去。南门余柏颐一人,片刻后,他绕行一段路,走到宫门处不远被废弃的阴阳排水渠外,用长戟撬开了水渠出口。水渠响动两声,一个着卫士甲胄的人从里面矮身出来。
柏颐透过雪快速端详了眼前人,见她面无表情,脸庞有修容的痕迹,并不多问,低声道:“左都候此时正巡察玄武门附近,一南一北,君侯往西行,那有一处正在用的阴阳渠,下官已打点好,君侯且行。”
于是眼前人一点头,轻拍他臂膀两下,转身没进风雪中。
柏颐看准时辰,将水渠出口还原,被他支走的卫士还没回来,他腹中一口气未舒,一阵窸窸窣窣声裹风雪进他耳中,他脊背一绷,身后甲胄长戟靠近。他回头,王秀林满面寒霜而来。柏颐心头一梗,好声好气:“王司马……”
王秀林抬手打断柏颐的话,身后两名卫士在南门四周察看起来。
他以锐利的眸光梭巡柏颐脸上的表情,沉声:“柏令,因何支开卫士?”
柏颐牙关一咬,露出一个笑来:“王司马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动静不对,派卫士察看,何来‘支开’一说?司马背靠王家,志得意满,也不要一脉相承随口污蔑。”
王秀林并不与他打机锋,探查水渠的卫士观察到排水渠外的积雪不对,撬开来看,水渠甬道颇长,夜中无灯,更多的痕迹无法辨别,卫士只好回禀:“司马,并未发现人。”
柏颐一松掌心,不怒不言,静等王秀林检查完,正想说话,王秀林又朝他走来,直接道:“下官冒犯!”
随后拎起柏颐手中的长戟仔细抚摸察看。
柏颐面对卫士以下犯上直指的长戟不敢抢夺,喉头一滚,无法挥退王秀林带来的卫士,脚挪半步:“我已禀报王公,再一刻钟,端门下,司马何必多疑?”
王秀林摸了长戟上一手掌薄雪,实在看不出泥土杂草的残留,只好归还长戟,眼神朝西边的端门一扫,语气淡淡:“谢柏令传话,下官已布好人手。”
柏颐对他冰冷的恭敬视而不见:“还是要收敛行迹,否则打草惊蛇。”
王秀林意味深长:“究竟是捕蛇的同行还是蛇党,柏令心知肚明。”
柏颐牙关磨在一起的声音散于风声:“王司马,我便在这里,是真是假,你待去看就是。”
王秀林不再回应,留下三两卫士目不转睛地看着柏颐,自己领着剩下的卫士朝端门奔去。
队列未至,前方布下的人手一阵骚动,他加快脚步,迎上了来报信的卫士:“司马,是宫外,执金吾的缇骑闹起来了。”
“不必理会,打开所有水渠出口,守好夹墙。”
排水渠一开,夜风吹入,卫士探头:“司马,好似不是寻常的水流声。”
寒风冷雪,王秀林仿佛嗅到了旁的味道,他先安排两人入水渠,卫士长戟直戳水渠出口守株待兔。紧接着,王秀林又调转脚步:“禀报岑公,禁中防卫需加强。”
他的心腹卫士心领神会,即刻往天子今夜就寝的却非殿飞奔而去。
却非殿外,一行黄门自一处夹墙经过,轮值侍奉。
郎官戍卫殿外,与特许守禁中的卫士对立,双方的眼神无数次剑拔弩张,见惯了里里外外的黄门,于是略一检查便放行。
天子深夜仍未寝,黄门守在外殿,一盏温好又凉透的桂酒纹丝不动地摆在案前。
他把玩着掌中一枚雕工粗糙的玉簪,听身后响动,长眼眯起,将玉簪收进手心,正要呵斥。
话没出口,他被人粗暴地从身后捂住了嘴,冷雪从对方身上传来,瞬间侵袭了他的骨血,他被人扣住脖子,身体和心上如出一辙的窒息催他落下一串泪,他顺着来人掐住脖子的动作转过身,哭泣之前,被狠狠攥住了唇。
8. 摧雪(三)
伏序半个掌心扣住李拓的脖子,拇指在他温热的肌肤上摸索着,想寻找他脖颈上那处脆弱的跳动,可越蹭越急、越急越摸不清楚。她的喘息慌张起来,唇齿间血腥与咸湿蔓延,却仍不肯松口,而手掌下的脖颈已经绷成了一张弓。
颈上青筋似弦,被拨到滚烫。
却非殿中随之浮现着极度灼热的气息。
殿外宫道的尽头,一片寒甲涌动。
伏序水红的眼眸散进一针细的清醒,她瞥了一眼案上的桂酒,见杯中的酒液泛出一圈波澜,而她怀中的皮囊也在克制地颤抖。她放下一条腿,跪在天子面前,任他居高临下地俯首在自己颈侧。
李拓哽咽至无法呼吸,他长而薄的眼皮烧成赤红色,面颊上止不住的“珍珠”坠落,一颗颗滑进伏序的衣襟中,暖又骤凉的珍珠拉扯得她心尖刺痛。可她只等灯烛细弱的火光声响了两下,就如入殿时一样,掐着李拓的脖子让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她眼眸的颜色与水色不变,眼睫垂下的怜惜逼得李拓更无法冷静。
他张了张嘴,殿中却只有灯烛燃烧的声音。
寒甲涌动到了殿外,郎官们高声喝止。
伏序已经站起身,托起李拓的手掌,宛如冰石的指尖开始描摹一套简陋的地图。
李拓的泪坠进自己的手心中,顺着伏序指尖的轨迹,描摹没过半,他猝然收紧了手心,牢牢包住伏序的指尖。
灯烛舒展燃烧的声音插入惊惶的呼吸,他焦灼的眼神落在伏序的脸上。
伏序的眼神却飘到了殿门之上,一门之隔,黄门的身影攒动。她摁住李拓的肩膀,眼神一压,李拓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汹涌落泪,他攥着伏序的手腕,苍白的手背上筋骨毕露,双唇张张合合,殿中依旧安静。
殿外,卫士的长戟几乎戳到郎官们的脸上。
为首郎官不怵岑会丰的威势,恭敬道:“岑公,大司马与您一心为天子,南宫不宁,卫士已经接替了黄门于复道中护送陛下,又助我等守卫禁中。下官惭愧,君侯戴罪在府,本该以您马首是瞻,可即便为陛下安危,也没有卫士入禁中的道理。”
他微微一笑:“自然,大司马与岑公高瞻远瞩,下官鄙薄之见,否则也不会失察黄门的手脚。”
这位郎官面色一换,抬手令同僚让出殿门,冲岑会丰一弯腰:“大司马殚精竭虑,城门校尉的罪过都不敢松懈,下官定然不会给大司马添乱。可无陛下召见,下官不敢入内,请岑公先行入殿,下官怯懦,只等陛下降罪。”
其余郎官们退后,暗自调转长戟的方向。
铁甲朔亮,泛着不肯让分寸的杀意。
风雪过宫道,宫墙上灯烛晃动,岑会丰脸上影白交织,双手负于身后,斥道:“放肆!你敢妄议大司马!”
“况城门校尉之罪由是司隶校尉所提,与大司马何干!”
郎官照旧是恭敬的面色,放下长戟跪伏于地:“下官驽钝,观事不明,见王氏一门,便以为王校尉之意就是大司马之意。想必旁人绝不会有此念头,犹如大司马与岑公,虽共事天子,而岑公之心、岑公今夜之忧,谁又能全说是大司马也有此意?”
岑会丰抬起的脚一顿,慢慢收了回去。
却非殿高耸巍峨,檐下压来大虞从始至今所有天子无声的注视,皇权在上,郎官们长戟相对。大司马远在府邸之中,背靠着他的一举一动,而稷门文臣涌动在罩南宫于天地的雪中,无处不在地窥视。
他双肩上徒现一股让他无法上前的力量,只好低头审视着眼前的郎官。
“安邑侯手下能言善辩的人不少,左右中郎将因故罢朝事,却不缺人鞍前马后。”
郎官道:“左右中郎将是天子之臣,如无天子之命,何敢不效忠殿内?下官亦然,鞠躬尽瘁,是为臣本分。”
岑会丰透过殿门,望见殿中人影模糊,视线犹疑。
这时,他身后半步之地,是王秀林派来的心腹卫士,冲他坚定地点了头。
他双手指腹蹭在一起,磨得生疼。
郎官与卫士长戟的冷光相持,殿内的半数黄门还在待命。
他指腹的动作停住,深深捏住颤动的手指,胸前的起伏一沉,还是挥退卫士:“南屯司马已报,南宫中或有异动,天子安危,不能不查。卫士与郎官无诏不能入内,却可请黄门去察看,本官心为天子,无不可行之事,让开——”
郎官贴在地上的手掌蜷缩一下,同僚们握紧长戟,散开于退后数步的卫士外围,紧紧盯着却非殿中长明的光影。他慢吞吞握着长戟站起来,退至一侧,岑会丰将手中兵器交给卫士,跪于殿前:“臣岑会丰,求见陛下!臣职责有失,南宫有异,请问陛下是否安好!”
外殿中,黄门令丹拥堵在内殿门外,尖细的声音拉长:“陛下无诏!”
而自太皇太后身边来的黄门臂膀扬起,比丹拥还宽出一人有余的身形欺压上前:“陛下安危最重!”
丹拥贴着内殿的门,衣裳湿透,而内殿中多出一人的呼吸声仍不曾消失。
他下巴连连发抖,被对方一把握住了肩膀。
李拓缠住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指骨摇摇欲坠地用力。
伏序将他的手掌捏到咯吱作响,视线交缠之间,李拓眼眸中恨意喷薄而出,而伏序满怀怜惜,还是不顾他反抗到要被掰折的手掌,最后决绝地甩开了他还要反着勾上来的手。窗响动的一瞬间,内殿的门被随即推开,丹拥“哎哟”地摔进殿中。
他额上的汗涔涔下,糊住了不敢睁开的眼睛。
接着,一盏被天子盛怒时掷来的桂酒洒落数滴在他的脸庞上,而酒樽狠狠砸中了入殿黄门的脑袋。
李拓撕扯着声音:“滚出去!”
他回首看着空荡的殿中,眼皮烧痛。他的小鹰第无数次从他身边飞走。
殿内的热意被突然敞开的窗扇走,夜风透入,裹着殿外嘈杂的喧嚣。这黄门摸了摸脑袋上肿起来的一块儿地方,视线朝下,恍惚看见了天子紫胀的手掌。卫尉只在殿外请见,殿中无人影,他眼珠浅浅溜了一圈,没有多言:“贼子未潜入殿中,陛下无碍就好。”
窗的另一头,部分卫士们冲散郎官们的队形,追逃影而去。
岑会丰立刻起身,环顾四下郎官,冷笑:“你们!胆大包天……”
为首的郎官松懈下自己握着长戟的手:“雪夜视物不清,没有抓人现行,是贼子还是雪影,请岑公慎重。”
岑会丰要卫士拿下郎官的手势抬起又放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眼睛眯起:“雪触之即融,无影无踪,不知这贼子有没有这个本事?”
郎官笑道:“若非岑公遣卫士助下官守殿,南宫中有岑公坐镇,这贼子就算能上天入地,也能缉拿住。却非殿安宁无事,我等仰赖岑公相助,再无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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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此,岑会丰连冷笑也无力,率大半卫士离去。
整个南宫闻风戒备,卫士倾巢出动。各水渠夹墙,与南宫中多年宦官宫婢都不曾知道的甬道角落被一一排查。王秀林自端门前等候,进入水渠的卫士来回两趟,皆无所获。他思索一番,朝却非殿去,迎面撞上眉头紧蹙的岑会丰。
岑会丰未当场拿下人,见漫天风雪甚厚,甲胄之寒直沁入心间。
他询问:“柏颐如何?”
王秀林行礼:“柏令所述端门无有踪迹。”
岑会丰颧骨一抬:“真是可笑!我早劝王公,此人先弃赵氏而投王家,不是可用之人!”
王秀林没有接这句话,仿佛满心满眼都是殿中逃贼:“岑公,可否开此前查过封死的夹墙甬道?”
岑会丰双眸一凝,对上王秀林沉静的眉眼,立刻点了头。
王秀林亲自带人自端门一路排查,宫墙草影之下,松动的砖块都取下察看墙洞究竟多大。他这一查,发现许多几年前封死的甬道居然悄无声息地宽了路,就边查边令卫士标记。
雪势未见小,伏序在甬道中艰难前行,头顶上卫士搜查的声音久久不停,而雪已经积到她的膝弯。在雪中摩擦穿行的声音无法掩盖,她顿住身体,发觉地面上一队卫士突然停住不动。
王秀林在这片区域徘徊了两圈,抬手示意所有卫士安静。
深入地下的雪,因中间强行穿出的空隙而塌陷。这动静掺杂在暴雪声中,王秀林耳朵一动,眼神投向看不出一点儿异样的脚下。他冲卫士打了个手势,卫士护着灯盏靠近地面,投下一片更加阻碍视线的黑影。
在别处吃了满肚子冷风冷雪的岑会丰绕行至此,见王秀林派卫士打开地下甬道,令人入其内,便不再支使人前去。南宫中行动卫士百余人,半个多时辰,再不见从却非殿中逃出来的人影。
他胸腔中的挫败与怒气焦心灼肺,还没舒上一口气,王秀林处的卫士忽发出惊呼。
岑会丰转身奔上前,见王秀林面色不忍地移开眼。他定睛一看,天地渺渺暴雪下,一老者被卫士从雪中扒出来,因是头着地跌下台阶,额上的血还没散开就已冻住,两眼睁大,扑上一面灰色的雪气。
这正是往北宫太皇太后处禀报完事务,要再回却非殿值房的太医令。
太医令身侧,还有一半没被暴雪完全掩盖的脚印,与太医令的脚印完全不同。
岑会丰喉头喂了一尺深的雪,冷意自心扉中发出。
进入甬道的卫士也寻不见更多踪迹,派出去的每队卫士都无功而返。
有卫士上前一步:“岑公,是否上报追查凶手?”
岑会丰怒着将声音压在喉咙里:“太医令是自己摔死的!南宫固若金汤,哪儿来的凶手!”
王秀林不肯甘心,还要再开更多的废弃水渠甬道,却被岑会丰制止,他令王秀林附耳来:“抓不到了——速去禀报王公,还有,各处布防的人手皆要亲信,你亲自去安排。”
王秀林两排齿狠狠一咬:“是!”
他蹚雪而去,要走非常之路出宫回王家。
南宫外,执金吾的缇骑还在打转。阴影之下,亲卫也顺利撤出来,与伏序往暗道去藏身的民宅之中,他回禀:“君侯,南宫布防属下已记下。还有,卫尉没有当场发难柏颐。”
伏序一手护在空荡的腰间:“好,回府把图绘来。”
9. 摧雪(四)
这处民宅另有暗道数条,自南宫墙下一路潜行后,伏序与亲卫在民宅停留一盏茶的时辰,听执金吾巡逻的方向,挑选了其中一条能直达安邑侯府,又能错开执金吾行动路线的暗道。
亲卫至侯府后即刻往书房绘制南宫布防图。
青雀等候在暗道出口外,见伏序与出去执行任务的人皆安然无恙,心头一松,她掀开披风从腰间取下弯刀,捧回伏序面前:“君侯,王氏各路人马皆被拦下。不过派出去的人回禀,王家子弟多有懈怠,不像是真心登门拜访,稍遇阻拦便有多人打道回府。”
伏序接回弯刀,胸腔中浮动的气还在抽搐,她费力咽下去,将弯刀一翻,只敢用掌心感触宝石圆润边角的锐利,而将视线远眺向南宫的对立之处。
“王曹无法立刻镇住王家所有人,恐怕将舍弃王煊,来安抚清流文臣。这群墙头草捕风又跟风,尤庭春的案子顷刻便要化作无用功。”
青雀提起披风,替伏序挡住暗道合上时狂卷的森冷气流:“属下正要禀报,郎君夜间请见,说孤枕难眠,翻出了温氏长公子送来的荆州图册,想与君侯共赏。”
雪在伏序眼前飞落。
“郎君现在何处?”
青雀道:“郎君不曾出自己的院落。”
闻言,伏序走进雪中,与侯府中曲折的长廊相背,直行至袁兰时的寝居处。此处是侯府中最大的院落,放眼看去,只觉袁兰时规矩颇多,外院内院各有婢仆成群,日夜换班值守,比安邑侯府中自有的仆从守卫还声势浩大。
他被青雀一句“君侯已歇息”拒了请见,却并没就寝,在檐下搭了棋盘与茶炉,与贴身婢女对弈。
伏序从外院入内院,婢仆只低头行礼,也不急着入内通禀。
袁兰时听一串脚步声,便知伏序已回府。他衣容整齐,檐下一片雪被茶炉的热气熏化,见伏序立于雪中,不再朝前一步,他心间的异样飞快晃过去,制止了尺书要整理一半棋盘的动作,一手捏了捏自己食指指节,过去见礼。
“深夜叨扰君侯了,是我罪过,忘了君侯不好风雅。只是夜中雪大,请君侯允我送一程。”
尺书拎着伞打开,要遮住伏序头上喧嚣的雪势,被伏序拂手挥开。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袁兰时,想如往常般跟随在他身后,亦被袁兰时吩咐:“不必跟随。”
袁兰时落后伏序半步,眯着眼适应大雪落于眼前的冰冷。
青雀紧紧跟在袁兰时身后,一手拢着披风中的长刀。袁兰时对此恍若一无所觉,寒气入胸中,他裹紧狐裘,微微低头,在雪落的间隙中慢吞吞地开口:“君侯,虽外面事忙,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伏序并没放慢脚步,稍稍侧头看去:“我来见郎君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袁兰时捏着食指指节扭了两下,直入正题:“温氏长公子的妻族中有子侄在廷尉府就职,据传,尤氏闭府,尤庭春不肯认罪画押,廷尉府中人得王氏授意,已对其叔父叔母用刑,兄弟姊妹亦威逼审问。”
伏序的声音穿在风雪中:“廷尉之子与王校尉的长女联姻,很尽心尽力。”
有风呼啸来,袁兰时被风雪呛住,缓了口气,才道:“一府之长官,却也并不能只手遮天。尤庭春骨头颇硬,不知心够不够硬。若他认罪,大司马再对王校尉无可奈何,王氏一族分崩离析在即,温妻之侄善辩攻心,愿效此力。”
伏序停住步子,回首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这位郎君,看他面庞染雪,秀丽沉静,眼眸中闪烁着细细的光,情绪辨不明,但并不晦涩圆滑,像一株摇曳的幽兰。她似笑非笑地问:“郎君知道尤庭春是被冤枉的吗?”
袁兰时食指指节一痛,喉间一片滞涩,狐裘中酝酿起冰冷的暖意。
他眼珠不敢转动,对着伏序脸上的笑意,一字一句缓缓斟酌:“袁佩愚钝,擅自揣摩君侯心意,请君侯指点。”
伏序掌着腰间的弯刀:“郎君何必紧张?我只是想知道郎君心中所想。”
她望着袁兰时,静静等他回答,方才冒雪疾行而来仿佛只是袁兰时的错觉。漫天雪停在他头上数寸,极寒的冬夜被他慌急的心火挡开,他不敢顾左右而言他,沉吟许久,反问:“袁佩所言,君侯是否尽信?”
伏序微笑不变:“我不会信,郎君所言真假与否,与我而讲,也并没那么重要。”
袁兰时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青雀的抽刀声。
他梗着喉咙:“请君侯明示。”
青雀的刀抵住袁兰时的脊梁。
伏序继续道:“我只是觉得,郎君的方法太迂回。计已售出,良心割了、手脚留了,却给敌人余退路,岂非可笑?”
袁兰时一动不动:“君侯需要袁佩做什么?”
伏序抚摸着弯刀,指尖动作轻柔:“温妻之侄可以私见尤庭春,权柄之大,可否开尤氏府门?”
袁兰时眸光骤动,因腰后的刀锋不敢妄动。
他呼吸紊乱,指尖掐到青白:“尤庭春囚府问罪,有明旨诏书。温氏示好君侯,可犯上作乱之罪不敢承担。”
伏序:“大虞刑律,吏者清明,不可巧言逼供。郎君是想告诉我,虞律,你只读了一半?”
刀尖又朝前抵了几寸,袁兰时周身骨骼僵直不听使唤:“……袁佩、尽力而为……”
“郎君,你这样聪明,应该知道我想听什么话。我听守卫说,这两日袁府拜帖书信,郎君一概未收,郎君既然告诉了我你的决断,是否行动与心念合一?”伏序打断他的话,眼神冷下去,警告,“若还要耍这种手段,恕我不奉陪了。”
袁兰时干涩的声音在风声中十分清晰:“君侯想要什么时候见到尤庭春?”
伏序抬手,青雀的刀尖朝后收:“明晚戌时,在平城门下,郎君能做到吗?”
袁兰时面庞结了一层霜,眼睫垂动,渐渐弯下腰,跪于雪地中顿首:“是,君侯静候佳音便是。”
他话落,青雀的刀利落收回鞘中。
伏序带着青雀往书房去:“有劳郎君,夜深了,不必再送。”
袁兰时跪着的动作不变,仰视伏序离去,胀痛的指尖燎起沸腾的火蔓延全身。冷雪中,脊背处劫后余生的惧意犹在,但怨怼与恼怒却始终没有滋生。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神落在伏序单手扣住的弯刀上,横生一股不甘。
安邑侯府今夜的行动就此皆了结,暴雪掩盖了所有痕迹。
而同处洛阳,王府中风雪却更猛、更烈。
王秀林才入王府,迎面就撞上司隶校尉王煊被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拎了下去。王曹的长子王礼在堂前踌躇不入,满面愁容地看着还在无声嘶嚎的伯父。堂内数道苍老的骂声直指王曹。
而王曹一言不发。
王礼眉头皱出一张苦相,见王秀林来,立刻奔下台阶。
王秀林顿住脚步,冲他行礼:“长公子。”
王礼扶住他的手,声音和善:“居风,我已说过许多回,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气?”
王秀林,字居风。
听王礼这样亲昵的话,他没有太多感动,反而蹙眉,低声提醒道:“长公子,礼不可废。今夜事急,若在此纠缠,大司马定会不悦的。”
王府内前堂炭盆不可谓不足,未入堂中,王礼瞥见王曹肃穆的脸色,已出了一身汗。他讪讪松开扶王秀林的手,“阿父……不肯听族老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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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将煊伯父下狱。居风,王氏一荣俱荣,我要怎么劝他?”
王秀林身后一阵风袭来,将他若有若无的叹息吹散了。
“长公子,我随你入内见大司马罢,有要事需禀明大司马知道。”
王礼心中发苦,知王秀林一向如此,对阿父一心崇敬。待堂中族老离去,他让出脚步,见王秀林久久不动,才反应过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理好衣裳,叩门入内:“阿父,居风回来了。”
王秀林眉头狠狠一抽。
他低着头行礼,错过王曹压来的眼神。堂内空气几乎静止,王礼不明所以地看着跪地不起的王秀林,面对王曹没有表情的眼神,脚步转了几次方向,最后站立在王曹身后。
王曹眼神发直地看着庭院中永无止境的飞雪。
他饮了一盏茶,茶器落桌摇晃数下,歪歪地停在案的边缘。
“南宫如何?”
王秀林跪着回话:“王公,下官等巡防不利,伏侯的人全身而退……”
听他话中犹疑,王曹的眼睛还是落在雪景上:“说罢。”
“还有,太医令摔死于南宫中,未见凶手踪迹。岑公说便当作意外处置。”
王曹指尖忍不住发颤,自头皮至足上,半边身体又开始发麻。他竭力压制火气,眼神在堂下一片碎茶盏中一扫,放下了要去拿茶盏的手,“好,你们拿人的时候,没有与光禄勋郎官和陛下冲突罢?”
王秀林应是:“岑公很当心,并无起冲突。”
王曹点头,正要提点长子几句,侧脸却看见长子望着繁花茂竹的庭院发呆,他发麻的手掌紧紧握拳,强撑理智,对王秀林道:“今夜出行不顺,各世家处态度不明,你替我去尤府,先稳住尤庭春,再回南宫谨慎布防。”
王秀林得了吩咐便往尤府奔赴。
王礼见他离去,而王曹始终没出言说话,他大着胆子去瞧阿父的脸色,发现阿父一脸失意疲惫地看着自己,他惶恐跪下:“阿父……”
王曹没有训话,只问:“我让你传信询问宫中黄门仆射,察卫尉与王秀林今夜行动是否有异,你去传了吗?”
王礼腹中疑问许多,小心翼翼道:“黄门仆射回话,岑公与……王秀林,没有异样。王秀林及其心腹卫士不曾见人传信,搜查时也不漏一处可疑之地。”
堂中父子二人一坐一跪,王曹不再看长子,见庭中雪势无有减,心中空寂,不愿想雪下尽的时候。一夜兵荒马乱,他无气再发,将手置于长子头顶,没有朝下压什么重量,轻声道:“儿啊,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王礼双手紧攥:“居风……王秀林待阿父与王家赤忱忠心,也是我王氏子弟,阿父为什么要让黄门仆射监视?岑公与我王家相交多年,事事跟随,从无二话……儿不甚明白。”
堂内炭盆将王曹的心肺烤到焦痛。
他所有的话在看见长子的眼神后尽作飞灰,良久,他卸力点头,不再深究:“以防万一罢了。儿啊,倘若荆州之事还能顺利,你就去荆州罢,洛阳风雪连年,不适安家。我王氏之根毕竟在荆州,这是大事,为父只能交给你了。”
“荆州事呈报,我已详看,周怀冰之政可用,你、届时全盘接手就是。”
王礼并没想通王曹为何欲言又止,还是顺从应下。
王曹于是踉跄起身:“好了,你退下罢,明日,请柏颐来府见我。”
王礼送王曹至庭院下,被王曹强呵退下,立在庭院中,发觉以炭火催开的一丛花枝虽姹紫嫣红,但周围一圈枝叶还是冻伤泛黄。他心中可惜,以掌心相护,却被冷得缩回手。他似有所感抬头,见雪入王府如笼的庭院中,茫然地怔在原地。
10. 摧雪(五)
天地一笼雪,尤家亦罩在其间。
此间小室的门扉紧闭,血腥气弥漫。尤庭春枕着镣铐席地而眠,身上单衣渗透寒意,将刑审的伤口冻住,冷与疼交织又相互压制,皮肉之苦并不难捱。他躺的地方紧贴墙,一墙之后,叔父叔母囚于内。
夜深人静,他闭眼难以入睡,将耳朵靠在墙面上,以镣铐敲击数次。
而墙的另一边如此前般无以应。
尤庭春仰头闭目,小室外守卫与人低声交谈和室外暴雪声皆清晰。
他从留出一缝之宽的窗朝外望,雪落无喘息。他弯下腰腹,缓缓蜷缩了一下,半掌干涸的血迹重新湿热起来。逼仄的室中,他听自己身体细细的淌血声,恍惚中在一横指的窗缝内见少年时叔父教自己习武。
偶尔懈怠被罚,叔母就要揪着叔父问今日妆容好不好看,趁叔父分神,幼妹就会从他的膝盖一路攀到脖子后面,用帕子小心翼翼给他擦汗。
尤庭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前的景象定下来,还是森冷的冬。他又举着镣铐击墙。
他扒耳贴墙,好像听见叔母沉默的哽咽,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顺着墙垂下头,眼眶的干涩朝下,最后在心口收紧,榨出了一滴沸腾的火。不远处,他“私通赵氏、谋逆犯上”的供状静置于地。
尤庭春眼神落在供状上,一滴心火烧了满腔怨愤。他眼珠轻轻转了一下,在没有思虑的时候,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再次举起镣铐,又急又重地凿墙两声,连暴雪的声势都为这两下动静让步。然墙的另一头还是没有回应。
他捂着腰腹急喘,像在堵着正放肆破笼的的心火。
这时,小室的门被推开。
一片雪光照亮了血罪同染的供状,而来人却一脚踩上供状,长裙掠着血痕过,停在了尤庭春的面前。
尤庭春自闭府以来结成一团眉头松开:“你……”
他做了个起身的动作,才抬头看清来人,眉头立刻又结到一起,从门外照来的雪光被他摒弃眼外,他放下以身相迎的姿态,偏头不语。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娘,现廷尉左平,容阙。
容阙双手拢袖,借门边一盏灯看清了尤庭春脸上一瞬即逝的希冀,她问:“尤校尉在等谁?”
尤庭春不言不语。
容阙跪坐下来,她身后一扇门外,雪光透亮,两个守卫持刀立,正仔细地注视着雪中是否有意外来客。而她的余光能窥见尤庭春并不安静的视线,他时垂眸时闭眼,却总抓着间隙朝庭院外瞥那么一下。
“尤校尉闭府这一日,洛阳天翻地覆,我来说几个尤校尉感兴趣的事罢。您手下的张司马,今晨朝会为您当庭辩护,被视作同谋下廷尉诏狱。审讯时,左监出言侮辱尤校尉,被他挣脱镣铐打断了鼻梁。”
“左监奉旨审问,他反抗伤人,这是藐视皇威的大罪。”
容阙声音依旧不大,字字句句十分有力。
鼻尖血腥气愈发浓重,尤庭春一手握拳置于腹前,狼狈的喘息无法压在喉咙下。她细眉长长一舒,突然言辞轻松:“您清白在即——”
尤庭春摁着腹闷哼一声,终于转过脸盯着她,仅一日便消瘦的双颊下,藏着望不尽的阴影,与亮能焚雪的眸光相对,使面上的颧骨宛如一把利剑,正蠢蠢欲动地直视着容阙。
容阙面不改色,立直身体,朝尤庭春所在之处倾去:“——可怜他,一个肉/刑是跑不了了。”
尤庭春哑声:“何必诛心?想说什么、替谁来说,直言就是。”
容阙将前倾的身体收回:“校尉多心,我来恭喜校尉。我的人以廷尉的命令,搜查所呈证据上的私宅,几百精铁甲胄不翼而飞,地窖内堆满了废弃的旧甲。谋逆大罪站不住脚,校尉吃个‘章程不妥’小罪、舍个鲁莽的司马,亲眷虽受了一夜苦,但肯定体念校尉更多。”
“尤校尉沉浮军中,真是最稳得住的人。来日管他王家赵家如何,无名有实,才是真、本、事!”
她不轻不重的话语落下,暴雪吹动窗凄厉地叫唤。而铁链镣铐声即刻奏响,在小室中澎湃地舞动,尤庭春单膝支于地,镣铐随他烧到每一寸骨血中的心火一齐,化成了停在容阙眼眸前数寸颤抖的拳头。
而容阙还是只看着尤庭春的眼睛。
尤庭春挥不出去又放不下来的拳头下,镣铐铁索在地上盘了几圈,堆着密密麻麻冷灰之色。
容阙手还是拢于袖,面色一点儿不见慌张。
“校尉心中应该有数才对,白日闭府,即刻用刑,以廷尉府的手段,必将校尉熬得三日三夜不能闭眼,怎么天一沉,就偃旗息鼓了?司隶校尉因私德构陷尤校尉,我听说,大司马已经将其扣押,尤校尉,大司马的情,您要记得领。”
尤庭春这时觉得自己应该嗤笑一声,将这位与白日里讷讷不敢言、两幅面孔的廷尉左平赶出去。而他的手却顺着铁索摸回墙边,踉跄地跌靠在墙上,执镣铐又猛敲墙面,停歇片刻再次猛敲,可灌入耳中的只有自己如雷鸣的喘息。
“你们、想怎么样?”
容阙摇头:“应该是我问,尤校尉,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尤庭春怔愣不语。
门边守卫忽轻叩三下刀柄,容阙即起身藏于阴影。
庭院中,王秀林顶着暴雪而来,守卫行礼先答:“王司马,校尉说室中透不上气,便为校尉把门打开了。”
王秀林不置一词,立在门边,从半切的阴影朝里望,扫了几眼室中浑然一体的黑,仿佛只看得见尤庭春一人坐于墙边。
尤庭春慢慢抬头,王秀林与容阙一明一暗,皆静静注视着他。
天地间想扑进小室的风雪被王秀林挡住大半,然后,他听见王秀林说:“尤校尉,清白在即了。”
尤庭春不再击墙,心火烧煅了他的皮肉。
他露出了一个颓唐的笑。
这一日,是洛阳今冬雪势最大的一天。
天子称病不朝,雪全吹进了尚书台之中,沉寂数日的清流文臣声势浩大地联合上疏,从尤庭春虎头蛇尾的谋逆案,扯到几日前安邑侯被拦于宫禁外,却以“禁中防卫不利”问罪,再一路扯到数月前北宫惊驾,拉拉杂杂最后扯到祖宗家法、冬日暴雪连天是否上天降罚,天神感大虞国中有奸佞作祟。
新上任的左右尚书仆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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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将这种危言耸听之词呈报,数州吏马驰行的文书就交到了公车司马的手里,青州徐州等多地雪灾,饿殍遍野,流民无数,小规模的暴乱已不下十次。
尚书令急呈天子,并召请北军将领。
而北军将领多半称病,其余的全副甲胄立于平城门下不敢入省中,再三叩问尤庭春之罪是否属实。
洛阳满城风急雪湍。
安邑侯府在外看来安静默然,府中,所有与伏序有关联的南北军将领和郎官却均在待命。除赦铃及一众行动不便、不能出洛阳的老仆藏于私府,其余人自书房一路站满了整个长廊包围的庭院,书房内的郎官领命有序离开,庭院内等候的郎官们便接连入内。
无数鹊鸟被重新放飞,潜伏在洛阳大大小小的角落里,谨慎地观察着携带印信的郎官们。
青雀从府中另一处院落冒雪回来,见伏序正与今夜值守禁中的郎官推演行动,立在书房外等待召唤。
书房里外风雪透骨,往常还裹披风的郎官将领们皆甲胄单衣。
伏序面前的这名郎官,正是昨夜在却非殿前阻拦岑会丰的人,姓陈名和霁。
南宫布防图躺在几张拼接的书案上,是随伏序潜入南宫的亲卫新绘的。其中南宫四城门,已有一枚光禄勋方的红棋,各处关键点的布防,红蓝对峙、数量比肩,而南宫卫士令的棋被取下,却非殿周围棋子寥寥无几。
陈和霁听完伏序的安排,确认再三:“属下领命,端门绝无人可出。”
伏序才抬手要挥退他,突然问:“陈太傅可有交代你办什么事?”
陈和霁双手撑于膝上,对着伏序的眼稳稳摇头:“家大父召属下入书房,只叮嘱我好好当差。”他说着,侧脸躲在从窗外吹来的一阵雪粒,雪粒散于布防图上,与红蓝棋平等地相拥。
伏序因问话顿住的手便拂下去,将落在手背上的雪粒扫开:“好,待命罢。”
等下一名郎官接上来的间隙,伏序召青雀入内:“府中安排妥当了吗?”
青雀道:“是,属下安排郎君领两人贴身侍奉,现已至君侯寝居内,其余随侍者打发去庖厨与浣衣室了。”
伏序:“郎君报的信核查了吗?”
“确如郎君所言,廷尉左平取了尤庭春的私印,十二城门司马中有六人响应,现被廷尉左平悄声送进尤府中,只待天黑就会破廷尉府派去的守卫而出。”
伏序点头:“既然如此,一定把郎君的性命看好。”
随后,她点了点布防图上孤立的却非殿,冲青雀使了个眼色。
青雀会意:“属下领命。”
伏序便继续与之后的郎官推演,事无巨细,南宫的每一道门、复道,夹墙和水渠,但凡与行动路线有关联的,都启用潜伏的鹊鸟再次查探,等郎官们入宫后就会接头部署。
书房与庭院中的郎官越来越少,根据值守的时辰一一入宫。等伏序身侧只余两名亲卫时,天已经暗下去,她身披甲胄,腰间一柄弯刀一柄长刀,长廊之上有人疾步来:“君侯,尤府动了。”
伏序望庭院中几乎不留隙的白茫,胸中一片胆颤的灼热:“入宫。”
11. 摧雪(六)
南宫与尤府犹在一线,雪色茫茫盖住了这条线上所有人的行迹,连传到府邸上空的几声惊叫都被掩埋,廷尉府派来的守卫倒在雪地中,将雪压陷几尺。而尤庭春以满身伤扛甲胄,给幼妹掖上被角时,室中声息不动。
叔父与叔母依偎在屏风后,始终不愿睁眼看他。
尤庭春甲胄一声也不响,跪于地深深顿首再三,没有犹豫地离开了。
容阙等在府邸外,将尤庭春的私印交回他手中。
她衣袍一片赤红地烧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一举袖,另有一队着廷尉府官服的守卫在雪中涌现,将尤府围成铁桶:“尤校尉放心,今夜尤府上下,容阙会看护得毫发无伤。”
从廷尉诏狱逃来的张司马脸上横肉一抖,刀刃披血出鞘半寸,将容阙眼中的寒芒照得一清二楚。尤庭春扣好佩刀在腰间,手轻轻一扶,把张司马的刀推回鞘中,声音还带着喑哑:“有劳容左平,尤庭春无论如何出南宫,都必上容、温二门拜访!”
容阙笑而不答,在看不清前路的雪中长长一鞠。
“戌时将至,尤校尉请——”
尤庭春视她的礼不见,转向身边的张司马。
见张司马鼻青脸肿,冲自己咧嘴笑时露出漏风的一排牙,尤庭春眼角的热意未落下就结霜,只拍了拍他的脸颊,就带着搏命而来的另五名司马往一线之北的南宫去。
而近千名城门兵无诏待洛阳城内。
宵禁之时,十二道洛阳城门紧闭,执金吾的缇骑于城中巡逻,一个照面就被城门兵以人数之优镇压,侥幸逃脱的缇骑即便奔到城门,也叫天不应。
反抗缇骑的鲜血渗入厚雪中,顷刻无痕。
一路往北,城门兵涌动的声音被风雪完美地掩盖。重臣府邸被默然的兵卒掠过,陈氏府邸在最外一圈,陈太傅深夜不眠,正与长子煮茶对谈。闻风雪声雷动,长子突道:“和霁生母早逝,与儿不亲厚,又性暴/虐,阿父为他费心诸多,只怕徒劳。”
陈太傅一抚长须:“儿孙之路,为父自当尽力,儿何必烦忧?我陈氏门楣,自当托付给值得托付的孩子,你膝下数子皆养我身侧,和霁啊……听教几场,盼他悟性更深。”
长子为他奉茶,父子二人不再言语,静听洛阳的夜风雪。
于是在无人反应之时,一队城门兵从陈府两侧切入,往重臣府邸的中心包围,将多家府邸团住,而中心之中,正是大司马所在的王府。雪暴烈地下,甲胄银光皆成雪色,得王曹夜中巡察指令的人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动静,冒雪走进查探,就此埋于雪下。
执金吾缇骑被压,高官重臣或知而不动、或暂被蒙于鼓中,致城门兵畅通无阻到了平城门下。
而平城门竟正门大开!
尤庭春令城门兵将南宫四门围住,胆敢朝外呵斥询问、突围者就地格杀。四门下皆以一地泼进雪中的鲜血震来寂静。几位属南宫的城门司马居宫内不敢外闯,赤符筒与青鹊铃同时响动,简讯自此从卫尉府的一对铜虎中传出。
铜虎嗡鸣响动前,卫尉岑会丰听柏颐声声如泣,正解释前夜南宫未见歹人踪迹之事。
柏颐泪声俱下,磕头如敲锣:“不论是前夜的传讯还是今夜的,下官皆全报岑公与王公知晓,倘若下官不是心向岑公与王公,岂会……”
“好了!”
岑会丰面无表情地打断:“王公既说信你,你无需向本官多言。”
柏颐顿首不敢起:“下官已报安邑侯近日南宫布防,昨夜风声未过,想必安邑侯不会立刻冒险,再过两日下官定劝她入南宫,助岑公将她捉个现行!”
岑会丰匪夷所思地盯着柏颐深叩下去的脑袋,最后移开眼,轻一挥手:“好了,若安邑侯有信再报来就是。”
待柏颐涕泗横流地离开,岑会丰即刻召来心腹:“传信王秀林,让他每几个时辰变化南宫的布防,不必报与任何人,包括本官和大司马。”
心腹望着柏颐离开的方向:“是否遣人跟随柏令?”
岑会丰烦躁地瞪了心腹一眼:“你都能看出这是个蠢材,难道安邑侯会用他吗?与其废工夫布无用的迷阵,不如找出安邑侯真的后手来!再传信黄门仆射,盯紧接触却非殿的郎官、卫士,宫婢黄门也不要放过,荆州任官在即,安邑侯就是要藏着我们没捉到的‘鸟儿’也藏不了多久。”
心腹便顶着劈头盖脸的骂要退下。
岑会丰见卫尉府外大雪覆盖天幕,连日未休息好的心肺一阵紧缩。王曹碍于清流名声不肯再动刀兵,按他来说,昨日加紧洛阳城中宵禁,就该以缉盗为名强闯安邑侯府将伏序斩首,届时再推几名官吏顶罪。
燎原的火星被扑灭,尤庭春与稷门文臣等引线无火可着,天子困于却非殿无人帮扶,何惧声名之累?斩安邑侯的罪不愿吞,却要他冒不敬天子之罪在南宫徒劳无获!
岑会丰费力舒出一口气,想暂时歇息的眼还没阖上,卫尉府前的铜虎怒吼出声,将他十指震到发麻。与此同时,一阵玉环鸣响破风雪入耳,宫阙重重中人鸟怨鬼骤然惊醒,府外卫士惊惶奔入府,岑会丰久有预料的祸端乘雪来了。
他捂着胸膛站起,单衣入雪中,声声细听,发现竟然是使持节的声音!
岑会丰转身披甲持剑:“速走密道传讯大司马,使黄门仆射启复道叩北宫,请太皇太后驾临南宫!把王秀林还有其余的城门司马叫来,集所有卫士靠拢禁中,左都候此刻在什么地方巡逻?传左都候一道守卫禁中!”
先一步离开卫尉府的柏颐听声不对,他当即转道奔往自己与伏序约好的端门。
冬夜刺骨地冷,他的甲胄上滚下一颗一颗汗珠结成的霜。依照他的印象,端门下此刻应该是王秀林布置的守卫,没等他思索雪幕后见到的是厮杀完的断肢残骸,还是森然有序的卫士,穿雪之后,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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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悠闲的陈和霁。
除了十余名郎官,连卫士也静听其令。
柏颐软着双膝喜上眉梢,仿佛一无所知地凑上前:“下官知伏侯心有成算,特来相助——”
热泪盈眶尚未展现,他听见刀刃亮出比使持节还响的锋芒。
陈和霁没听他把这半句话说完,抽出特佩的长刀吹雪朝柏颐颈上去,这道沉默的银色挥出去,柏颐的人头刹那间飞进雪地无处寻。而无首的躯体静立雪中几息,膝盖先弯了下去,然后脊柱与大腿弯折着跪于端门之下。
卫士们视若无睹。
陈和霁身后,被调转长戟相对的一名南宫城门司马僵着脸后退一步。
陈和霁弯腰捧起一掌雪拭刀,血融于雪,从刀刃上蜿蜒地滑落。
他笑着问这名城门司马:“司马说职责所在,一切事由皆听南宫卫士令。瞧,他在雪中,司马尽可去问。”
这位城门司马双肩颓然塌下,与他率领的卫士们退在端门下,再无接应卫尉府之心。
他望向卫尉府的方向,不忍再看。
卫尉府前,伏序持一人还高的使持节与岑会丰隔雪相对。
岑会丰皮笑肉不笑:“安邑侯夜闯南宫,可知是何大罪?”
伏序充耳不闻:“传陛下口谕,卫尉岑会丰犯大不敬、又值守宫禁不力,黜尔卫尉职、收缴绶印,下黄门北寺狱!”
风雪声在岑会丰耳边碎裂,见势不对的卫士们退后朝岑会丰簇拥,他眯眼看着被雪淹没的使持节,隐约看见使持节顶端的青铜铃铎中铃舌凝霜、杀机毕露。漫天的雪绕过洛阳无数地方,尽数降临在南宫内的卫尉府上。
岑会丰双手握长戟,已经看过自南宫城门处传来的简讯,知晓尤庭春带人围宫,还是分毫怯意不露,道:“伏序,你手下不过几百郎官,即便尤庭春愿听你的号令围宫,你还敢叫城门兵杀进宫中不成?天色一亮,我看你与他的下场!”
伏序一摇使持节,将钻进铃铎内的雪摇落。
“岑会丰,拿你还需等天亮吗?”
使持节再响,伏序身后的卫士郎官听声而动,长长一喝,长戟便高高举起。而闻异动赶来的又两名卫尉麾下的城门司马,已经经过一轮与郎官、倒戈卫士们的拼杀。被岑会丰遣去北宫、王府报信的心腹皆铩羽而归,狼狈地持长戟护在岑会丰身边。
岑会丰手心湿滑地冷,抬头想看天色,只见白茫,而侧耳听去,更听不见执金吾的报更之声。他回头,卫尉府中前堂的烛火恰好被风雪吹熄,视野中一片灰暗的亮,卫尉府前年岁甚久的铜虎亦看不见青面獠牙,只有锈铜所显的苍老。
他长戟一横,两手微抖,声色却朗亮:“伏序!我制你,也不需天亮!”
随后不知谁大喝一声,两方的郎官卫士长戟交织一片,使持节不间断地作响,血雾弥散于卫尉府前,府前的雪越化越快、越化越鲜艳。
12. 摧雪(七)
风雪声在岑会丰耳边碎裂,拼杀嘶吼从南宫的每个角落响起,又被暴雪隔断。
见势不对的卫士们朝他簇拥过来,闻异动赶来的两名卫尉麾下的城门司马,已经与郎官、倒戈卫士们有过一轮搏杀。被岑会丰遣去北宫、王府报信的心腹皆铩羽而归,狼狈地持长戟护在岑会丰身边。
城门司马亲眼见过平城门外尤庭春的身影,不可置信地对岑会丰禀告:“尤庭春疯了吗!怎么敢让城门兵攻南宫?”
他持长戟在雪中梭巡,见雪后又一个同僚赶来,正要迎上去问势如何,却被岑会丰抬手挡住动作。
“宫门不是被攻破的。”
岑会丰一句话如霜结在半空中。
他慢慢退后一步,身边护卫的人与他一齐后退。
漫天的雪绕过洛阳无数地方,尽数降临在南宫内的卫尉府上,第一批雪塌下来的时候,宛如敲开了后半夜南宫中激战的鼓点。
雪后,两百卫士跟着“鼓点”的节奏朝卫尉府紧逼,而府的两翼方向,各钻出来一队精锐郎官,将岑会丰等人夹在中间。左都候此刻巡逻端门附近,正好被陈和霁带人堵住。
卫士们调转着长戟的角度,让出一条路来。
而自他们身后露出面容的人,竟是王秀林!
他身披的甲胄银光融在暗雪之中,长戟上的血已经凝固,正预备下一场以身来热。
岑会丰手中长戟朝前横:“怪不得、怪不得昨夜伏序能从南宫里逃出去。”
王秀林在他面前数步外站定:“岑公,南宫昨夜相安无事,何有此言?伏侯与岑公同位列九卿,无凭无据、出言构陷,恐惹天子不悦,罪加一等。”
岑会丰透过暴雪静静看他,见他眉目刚毅之色未改,理所当然地以长戟直指自己的喉咙,仿佛真在匡扶正统,与往日里领大司马命时的肃然谨慎如出一辙,“王公最信重的人就是你,前途、财帛,少了你哪一样?”
王秀林长戟捏得十分稳,暴雪亦无法颤动,他轻描淡写,似乎在说笑:“少了、志向。”
“岑公,束手就擒,尚能保有体面。天子宿却非殿中,不想听夜间太多杀孽。”
他率领的卫士,随他的话再次缩短与卫尉府间的距离。
岑会丰手心湿滑地冷,抬头想看天色,只见白茫,而侧耳听去,更听不见执金吾的报更之声。他回头,卫尉府中前堂的烛火恰好被风雪吹熄,视野中一片灰暗的亮,卫尉府前年岁甚久的铜虎亦看不见青面獠牙,只有锈铜所显的苍老。
他转向王秀林,对王秀林此前的“玩笑”充耳不闻:“你另投他主,以为能在天子和伏序那里争到多少地位?王秀林,本官从前没看出来,你是个自掘坟墓的好手。”
王秀林还是那一派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说:“天子之臣,何来他主可投?”
话落,他身后,把着使持节、与天子交心最深的“天子之臣”姗姗来迟,暴雪无法掩埋她眼中炽火,泼天大雪退于她的声势之后。
岑会丰眯眼看着被雪淹没的使持节,隐约看见使持节顶端的青铜铃铎中铃舌凝霜、杀机毕露。
这使持节长约两人高,节上挂着玉环催命般响动,伏序牢牢掌在手中。
如她封九卿后,每次朝会都稳稳托着天子走上长阶,与他一齐面对所有人的审视与算计,而天子一向孱弱沉默的面容变成了此刻主宰南宫的风雪。
岑会丰听见手中长戟在嗡鸣。
他带着卫士们慢慢后退,见伏序轻摇使持节,将铃铎中的积雪摇开,“奉陛下口谕,卫尉岑会丰犯大不敬、护卫宫禁不力,黜尔卫尉之职,下黄门北寺狱——”
她再一抖使持节,铃舌中发出的声浪拨暴雪而开!
“拿、下!”
这一声令下,本在从卫尉府两翼虎视眈眈的郎官们一拥而上!
卫士们分寸不让,抵挡郎官的同时想护着岑会丰退进卫尉府坚守。长戟刺入雪中散开一片血雾,整个南宫骤然沸腾,几息的交锋便有断肢残骸堆落雪地,郎官们人数不多,顷刻被斩杀一半,以身躯堵住了卫尉府的大门,岑会丰退无可退,回首迎上了王秀林的长戟。
他爆呵一声,左右两名城门司马护卫,三柄长戟朝王秀林而去,王秀林力拔不过,节节败退。长戟之锋几乎刺入眼球时,使持节从侧方呼啸着厚重的力量,一把挑开了王秀林面前的长戟,而有一手掌护于他后心口。
伏序推开王秀林,握使持节迎戟而上。
使持节上垂挂着三层牦牛尾旌旗溜着长戟在雪中穿梭,一杆使持节横过数柄长戟,勾在长戟的弯钩处,伏序使力朝内,敲响了一排卫士的头颅。岑会丰弃长戟拔刀,直往伏序手上砍去,刀刃卷着冷雪贴在伏序的手上,划出一线澎湃的血。
她反手将使持节挥出去,祭出腰间的长刀,而弯刀依旧挂在腰后,宝石正张牙舞爪地狞笑着。
在一片长戟铁林中,伏序与岑会丰劈刀对斩数下,活活将两柄刀砍出数个缺口,最后一下,两柄刀皆应声碎裂,碎片搀在雪中飞溅,飘在伏序脸上刻出多道小口。
但她没有停。
岑会丰被刀刃解体的力气倒逼两步,正要接过一名城门司马的长戟,伏序的弯刀却闪到了眼前。
城门司马见状当即丢弃长戟,飞扑过去将岑会丰抱在自己的甲胄之内,弯刀诡异的弧度从他胸膛沾血出,在岑会丰脸上流下一串华丽的热泪,他听见下属的心脏被弯刀轻易绞碎,接着,一只比暴雪都不需喘息的手拎着死不瞑目的下属后颈,像扔一束虚无的风,将人从他身上拎开。
弯刀温热的刀尖朝下,扎穿了岑会丰的肩胛。
岑会丰双颊淌下两条霜,每一个颅骨间都因充斥着戾气而抖动,顺势而上的卫士们被王秀林指挥着,以长戟钉住了他另外三条肢体在雪地,他费力挺着胸膛,曲起小臂将要捏碎伏序的腕骨:“伏、序——”
伏序眼前只剩下红。
被她拎开的城门司马与岑会丰头对着头,瞳孔涣散地注视着她。
更远处,郎官卫士们分离的身体浸泡在寒雪中,卫尉府前喧嚣地热,白雪化成潺潺透明的红。她躯体中唤起了一阵久远的麻木,弯刀上红宝石的艳光在前,而她的视野却感受不到这种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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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重地喘息着来平复身体中犹在燃烧的狂躁。
视线之下,岑会丰痛呼没有,悲切却要将伏序烧穿。
伏序俯身与他对视,扯了扯嘴角,声音从嗓子里割出来:“岑会丰,你为他哭一场——赢家只配遭唾骂,不配唱可怜。”
岑会丰颤着下颔发笑,慢慢仰头入雪地,闭上了眼睛。
伏序攥着弯刀手细细地抖,十数双手从她身后绕至胸前,将她托抱起来。
郎官卫士们制住岑会丰,另一名城门司马和剩余卫士们只得缴械投降。王秀林抽出弯刀,在膝上擦了两下,又从雪中寻到被伏序随意甩下的弯刀刀鞘,将刀送回刀鞘后递在伏序掌心。
他半跪着,眉宇轻蹙:“君侯是否有碍?”
伏序摇头,又看向灰白的天,无法从暴雪中判断天色。
如天一个颜色的却非殿下复道入口,李拓披头散发地沉着脸色,手心中的玉簪将他掌际划出数道血痕。
黄门令丹拥见此不敢出言劝,只能细听上方的厮杀声。
良久,忽闻地上的声音静下去,而报信者未至。
丹拥回头看李拓,注意到他眉头微动,面色相当不好看,他大气不敢出,拢在袖中的手指掰出十八般花样,正踌躇要不要开口时,天子紧捏着玉簪站起来,就要拾阶而上,从复道回却非殿。
他立刻扑跪下去,抱住李拓的腿:“陛下!陛下!伏侯一切事宜皆安排妥当,想必即刻就会来见陛下,陛下静候就是,外头此时定然不好看,恐冲撞陛下啊!”
守在此处的郎官与黄门武士也纷纷跪伏下去,但并没为天子让路。
李拓望着一盏灯烛都没点的长长暗道,近百颗攒动的人头点在地上,像是他无数次从鹰笼外斗兽场的尸山尸海中,把气息奄奄的小鹰扒出来——所以小鹰一定在等他,他不去,他的小鹰倘若烂在雪地里……
他咬着牙:“都给朕滚开!”
丹拥将他的双腿抱得更紧,僵持之间,有一队郎官提灯来,甲胄上血腥气未散:“臣等失仪,伏侯不负圣命,已将岑会丰下狱,臣等恭请陛下回宫!”
李拓盯着为首的报信郎官:“伏侯何在?”
郎官一顿,将头埋下去:“伏侯现在卫尉府。”
李拓掌中的玉簪快镶进骨肉之中:“让她来见我!”
丹拥冲这些郎官拼命使眼色,而李拓一字一顿地重复:“让、她、来、见、我!”
郎官们便将灯烛留下,返回卫尉府。
卫尉府前,守在城门的卫士此时急急来报:“君侯,大司马至平城门,廷尉府府兵已和尤校尉的人交上手了。”
伏序撑着王秀林站起来:“来不及了,居风,你在这里收场,我去尚书台。”
王秀林立刻应下,目送伏序与二三亲卫再次朝尚书台的方向奔忙。
他见岑会丰黯淡的脸色,没有上前叙旧,公事公办地指挥着卫士清场,低头时见从来藏在颈间的挂坠飞出甲胄外,他忙用雪搽了手指,指尖抚摸雕刻成麦穗样的坠子一圈,轻柔地收回衣中,而动作之间,能看清他颈后赫然有条长疤。
13. 闻雪熄(一)
尚书台如帝国永不熄灭的心脏,夜雪肆虐,而灯如昼。
在卫尉府前幸存的郎官们先伏序一步而来,与王秀林早在此处布下的心腹卫士交接,掌管了尚书台的防卫。
使持节由两名郎官共架,送进了尚书台中。
室外一左一右两盏灯烛的光微弱,风雪侵袭不进灯罩,却仍把灯扰得东倒西歪,暗影频繁地闪动,在伏序的视野里黏稠着蠢蠢欲动的红,她在一簇灯火急促的跳动后,突横刀一劈,灯的石座应声分割成两半,脱落于壁的部分静静滚进雪中。
她身后的亲卫迅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将佩刀甩给同伴,僭越上前跪于地。
“君侯今夜疲累,属下为君侯奉刀。”
他双膝皆跪地,两手高举过头顶等着接刀,头深深垂地。
伏序眉头紧紧拢在一起,尚书台的灯光如血水入涟漪,蔓延出一圈又一圈逐渐加重的水红色,她胸腔内的暴虐犹未平息,伸手在眼皮上不甚轻柔地擦了数下,色仍不改。
尚书台中几名值夜的尚书郎早闻南宫混战,卫士郎官还在悄无声息的调遣时,他们已收拾好加急奏疏封事、将典籍文书归拢。原有的几名守卫护在尚书郎之前,见使持节浴雪被送来,面面相觑后伏跪下去,等南宫今夜的胜者来发号施令。
伏序远远望进去,见其中一名被簇拥为首的尚书郎,正捋着自己老迈而长的白须,无惧无畏地与她对望,见她眸光,反撇开脸去看他处。
她额上冒出一排深而有力的青筋,拇指抵在弯刀柄处,一只眼睛觉得此处红至灼痛,一只眼睛觉得红尚不够鲜艳。
于是伏序停在尚书台外,草草解下甲胄,任一身单衣融雪中,而后将弯刀交到了亲卫的手上。
另有一名亲卫从后绕至伏序右手侧,手持佩刀,将同伴的刀佩左腰间,落后伏序半步入尚书台。
伏序踏入尚书台,守卫与尚书郎们慢慢后退,直至阶下,年资最长的尚书郎缓缓道:“下官拜见伏侯,伏侯戴罪在身,绶印皆缴于我尚书台,陛下恩赦诏书未下,私入宫禁乃大逆。伏侯夜访我尚书台,倘若为叩罪陛下而来,解刀卸甲后应跪平城门下!”
他挺着胸膛,并不正视伏序,身侧的同僚听他话语铿锵,腰都折了一半。
伏序面色无变化,伸手往腰间一捞捞了个空,才攥拳不语,先深喘几口气,眼中赤色还在弥漫,立于尚书郎们之前的守卫觑她的眼眸,手中刀不敢见锋芒,只能紧贴着同僚挪步尽力后退。
室中两名郎官摇响使持节,伏序侧眼看去,手心微松。
“尚书郎年迈,风雪中听不见刀剑来往是福气,可天子所赐持节在此,若耳聩眼花,应请辞天子,而非忝居尚书台。”
她不想打唇枪舌战,“陛下有旨,卫尉岑会丰不敬、敢率卫士入禁中,召本侯与尤庭春入南宫护驾,现天子圣驾安好,请各位拟诏告天下,黜岑会丰卫尉之职。”
其余尚书郎们手脚忙乱,似动非动。
而这位年迈的尚书郎拨开后辈与守卫,几步上前与伏序面对面,腰杆似风干的竹节,弯曲中透着绝不屈服的直:“下官今已耳顺之年,请辞是早晚的事。不敢忝居尚书台,却敢腆着老脸对伏侯说一句,伏侯年轻气盛,不知老者耳目,可老者、却极懂青年之事。”
“下官敢问,这是天子之意,还是左右奸佞蛊惑之言!”
“放肆!”
伏序又在腰间抓空,赤红的眼几乎眯成一条缝,眼尾翻着锐利的杀意:“尚书郎是为谁叫屈!是为冒犯天子的岑会丰,还是岑会丰一党的什么人!”
尚书郎没被伏序喝退,反而又进一步。
“伏侯说话藏头露尾,下官来直言!下官是问,伏侯究竟是为了匡扶天子,还是为了除大司马在天子左右,好做个权臣当道!”
他话落,亲卫腰侧一轻,佩刀利落出鞘。
刀锋架在颈上,这尚书郎言辞依旧不停:“下官说过,下官老迈,可既从青年时走来,便知青年事!少者易受旁人鼓动,掣肘亲族、好友,而陛下御极至今,深居禁中,大事多少不沾手,身边宦官、外戚、孤臣环伺!”
“天子究竟何意、传进下官耳中又是何言,下官确不能知是非真假!”
尚书郎撅着脖子,干枯的脖子上青筋摇摇欲坠地扒在刀锋之上,刀锋寒光照透,能看见他颈上又有一道像不久前新添的伤痕。
伏序盯着那道艳极的伤口:“尚书郎好一番为天子的大义之言,如你所说,天子不能信宦官、不能信外戚、不能信孤臣,那本侯凭什么信你的言之凿凿就是绝无私心!”
她以刀锋贴着尚书郎衣领朝前滑。
“你今夜对本侯说这番话,前几日卫尉以尚书台牒文阻本侯入禁中、以光禄勋郎官护卫不力申饬,敢问尚书郎,是否也厉声问过王公与岑会丰一样的话!”
老尚书郎掷地有声:“问过!”
“当日王公不答,今夜伏侯是否如王公一般,以刀来封口?”
伏序的视线没从他脖子上的伤口移开,手中刀的寒光解腻,仿佛轻轻一送,就能覆盖在这片鲜红之上,让她的眼睛得以解脱。
她的手稳如磐石,老尚书郎却觉颈边寒意时近时远,他听不见暴雪与同僚后辈的低语,一心在室中与伏序的纠缠,绝不朝外看一眼天光是否还能大亮。
冷冰的风裹雪吹凉了她的后背,郎官们拿不稳的使持节又响了一声。
伏序捏着刀从尚书郎颈边移开:“尚书郎居尚书台,天子少年御极,是否召过诸位去御前问经对奏?究竟是本侯要铲除异己,还是陛下有心亲政,天明即知。”
“尚书郎说极懂青年事,是否懂青年无人体谅照拂,而天地风雨如晦、过往游人视而不见?”
伏序将刀划入鞘中,只觉这尚书郎的脸色红地相当碍眼:“君若真心为天子,请即刻拟诏罢。”
老尚书郎梗在室中的脊背僵直片刻,深深拜伏序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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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下官今夜助纣为虐,必在德阳殿上问伏侯!”
他言罢,由人搀着走到使持节旁验节,无误后才定了三道诏书交予伏序手中。
伏序便拿着诏书出尚书台,雪中两队人来报:“君侯!大司马进不了南宫,已让人去尤府和城门处!鹊鸟助廷尉左平守住了尤府,另几名城门司马借口无诏书,不肯开城门放北军入城。”
“大司马要诏书,送给他去便是。”
伏序道:“请王秀林奉诏书去平城门,让左中郎将跟随,再抄岑会丰的私宅。”
一队郎官领命离去,另一队郎官上前:“君侯,陛下请君侯!”
伏序回头,将亲卫始终跪地高举的弯刀重新佩回腰间,她放眼看南宫中一片红而模糊的雪,低声对亲卫道:“做得好,待回府领赏。”
亲卫连称不敢。
又拍掉膝上的雪,随伏序往却非殿的复道去。
这条复道深长,若再朝下百阶,便入地下,四通八达,有往章德殿等殿群的通道。
而李拓登基后,太皇太后借口修缮不便,令工匠全数封死。
唯潜伏在工匠中的鹊鸟开了道小门,以备不时之需。
李拓对这条路刻骨地熟悉,绝不肯入复道内的长路,身侧黄门武士与郎官也只好堵在出口。
此时,南宫忧患已除,复道两侧灯烛皆燃。
李拓立在暗道之中,灯火将他照如鬼魅,他那双比墨更黑的眸子紧盯长阶之上的入口,眼皮上一颗红痣叫嚣地亮。
丹拥跪在李拓身前不敢动,双臂随时要张开。
他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睛,看见李拓手掌晕开斑斑点点的深色,往日里中攀附在清瘦手腕上的青筋,浮动着诡异的红色。
丹拥几乎吓到魂飞魄散,可伏序亲信的郎官在此,他不敢说话,只得结结巴巴地提醒:“陛、下……”
李拓恍若未闻,红色的脉络从他手掌钻出,从衣襟处的脖颈爬出来,期间又甬动着无数深红的小点,在他下颔一圈摸索打转片刻,然后一路攀上了他艳丽的脸庞,绕过唇角,从眼睛中间贯穿,与他的红痣连成了线。
丹拥颤巍巍的指尖想往上拽:“陛下!陛下……”
他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堵在入口的郎官与武士逐一冲李拓行礼,像融化的雪水,顷刻间退了出去。回首看去,入口处有截裹在单衣下的瘦腰,腰上宝石正朝阶下追来。
丹拥当即猛磕一个头,汗泪贴于地,抖得一派可怜。
伏序数步合一步奔下复道,越过丹拥,一句“陛下是否受伤”还没出口,李拓看她片刻,一颗珍珠先坠了下来,而她要去接的手伸到半空,李拓将手心中的玉簪狠狠一摔!
碎玉飞溅,在伏序的眼角处划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伏序的脸没有侧一寸,血从她颧骨蜿蜒而下,像迟来的眼泪。
复道中窒息般的静,丹拥慢慢爬了出去,二人相对,都只有喘息的力气。
14. 闻雪熄(二)
李拓下颔汪洋成一片银色珍珠。
他泪越汹涌,反倒更不需喘息,面庞上的脉络乍红又乍青,瞳仁中缓慢地散开细针般的灰。
而复道下灯烛昏暗,伏序视野中躁动的红不褪,始终没有发现异样。
她注视着李拓涌动的泪,手背处凝固的血让她无法从容张开指尖,她掌心朝上,轻轻托住了李拓的脸。
李拓浑身静若无息,只有眼泪生机勃勃。
他腹腔中压下千钧重的哽咽,眼一眨不眨,话语没有波澜:“别碰我、阿鸢,你这样好脏,把我也弄脏了。”
伏序听见复道中有灯烛接二连三地爆开,她脸颊上的血仍在流。
被寒意浸透的单衣紧贴肌肤,她四肢百骸中的躁动与冰冷共舞,随后她眼皮猛抽两下,捧住李拓的那只手僵直着,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克制颤动,她没有松手,手臂在突破僵直姿势时剧痛,她拉进了与李拓间的距离。
李拓一动不动,瞳仁中的灰色在伏序动作的瞬间就散去,在面庞上如蛛网的脉络骤然爆发出艳红,随即也顷刻消失无踪。
他的呼吸慢慢恢复,感觉伏序捧住他脸的那只掌心很烫。
伏序则一点点吞下自己沸腾的呼吸,许久,她终于能开口说话:“臣、为陛下热一盏桂酒。”
李拓眼眸中若隐若现的灰闪动着:“朕、很、稀、罕、吗?”
伏序冷似冰石的掌心积满珍珠,她又咽下一口气。
“殿下,我为殿下热一盏桂酒。”
她的手从李拓的脸庞滑向他的后脑勺,推着李拓不那么柔软的脖颈向下,将人扣在了自己的颈间。
李拓与她交颈,脊背微弓,把所有的重量都交付给她。
伏序将他稳稳拥住,额上紧绷的青筋落下去,她望见复道中墙面与灯烛天旋地转,头如蒙暴雪劈下开始作痛,她没有揉眼睛,只是小心扶抱住李拓,闭着眼缓解眩晕,另一只手向下,摸到了李拓掌心里细小的伤口。
她覆在李拓颈后的食指轻滑。
“之前的簪子雕得不好,我重新做了一支,收在赦铃那儿了,明日取来给你簪发。”
李拓从她颈边侧脸:“我不要,你的簪子总把我划伤。”
他环住伏序的腰不松,一步也不肯走。
伏序在他耳廓上吻了一下,低声道:“求陛下收下。”
李拓还是没吭声,脚挪半步,带着伏序朝复道入口处踉跄了一下。
于是伏序跟着他的脚步,在这处与长阶不过几步之遥的路磨蹭一炷香有余,见自入口出俯下一圈圈弯刀银刃般的雪光,她揽紧李拓,手下意识摸向了弯刀,抬眼去看李拓的脸色时,数颗冷汗从眼皮上坠落,使视野更一片模糊。
李拓没有在意。
他贴在伏序颈侧,鼻尖只有冰冷的血腥,“阿鸢……”
他手掌摁住伏序与汗血、冷雪融为一体的单衣,指尖不知轻重地陷下去,摸索到她的肩胛时,几乎也能摸到皮肉上镶嵌的无数旧伤疤。
而后,李拓直起背,低头端详着伏序又添新伤的脸,伸手在她眼角处的裂口摸了摸。
随着李拓的动作,伏序麻木的躯体被疼痛唤醒,头部的疼痛下沉,沿着脊柱落在双脚,帮她站稳。她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看见李拓眼眶里犹未止住的珍珠,珍珠滚下去,从李拓解衣带的手背弹出去。
李拓穿得不多,天子龙纹华裳之下,余了一件中衣。
他抬起伏序的手臂,动作娴熟地为她套好外袍。
天子衣裳掩盖下了血腥,伏序双肩撑起衣裳,金龙云纹垂在她脚边。
李拓牵着她的手,眼皮上的红痣因动作窄成红线,打量了几眼比从前更显宽大的衣裳,阴沉的色彩从他眼眸溢出,他一言不发,拉着伏序拾阶而上,一路从复道下的长阶奔跑,然后是却非殿外看不见尽头的宫道。
守在宫道上的郎官黄门们纷纷背身下跪。
宫道两侧几步一个人,皆若未见。
伏序眼前的血红随奔跑飞速朝两边褪去。
白雪吹入檐下,洛阳今冬的雪势开始减小了。
雪色洗去血色,伏序眼睛向前,余光还是能看见李拓艳丽的半张脸,像章德殿下黑色的鹰笼,跑来桓帝没见过一面的小皇子,与小鹰们从来抹不干净的血腥相反,干净透亮到无与伦比。
然后,小皇子钻进她的鹰笼里,见她舔舐掌心的伤口,问她:“石榴浆甜吗?我也想尝一口。”
见小鹰不说话,他凑过去:“我只尝一口,他们说西域进贡的东西只有太子可以分,我去太子的寝宫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儿的。”
小鹰还是不说话,斗兽场的厮杀结束不久,她留着力气在小皇子的脖子上挠出几道深深的血条,把人吓得退出鹰笼外哭嚎,接着,又看小鹰在笼中不追,伤口生痛,还扒拉着笼子问:“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鹰舔干净自己的“石榴浆”:“我出不去。”
她跪蜷在鹰笼中,见皇子下巴尖一颗颗流光溢彩的珍珠坠下,比先生给的图册上画得还漂亮。
小皇子捂着脖子,勾住鹰笼其中一根湿润黏稠的栏杆,去拽小鹰的手:“这根本关不住人!”
小鹰掌心贴着薄如蝉翼的刀片,目光追逐在小皇子的脸上,往下是脆弱的脖子,她压低声音,诱哄道:“我不是人,我是鹰,我出不去。”
章德殿下受伤的鹰群哀哀嘶叫,小皇子环顾周遭:“我见过鹰,我带你去看。”
受伤的小鹰毫无防备地被拽出鹰笼,栏杆在她眼前掠过的一瞬间,她惊骇的瞳孔缩成点,手中刀片还没飞出去,已经安然无恙地来到了鹰笼外。骁勇的小鹰神志先一步离开章德殿下的鹰笼,亦步亦趋地被皇子推到一出无人知晓的破损墙面下。
微光在墙洞下闪烁,小皇子停下脚步打量她:“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而小鹰攥紧手心的刀片,呼吸急促,被光芒蛊惑的双眸无法移动。
小皇子先是叹气,然后没什么章法地扯下自己的外衣,胡乱套在小鹰身上。
小鹰的身体因柔软温热的衣裳感到刺痛,但她没有挣脱。
一人一鹰在主人没有许可的时候,第一次从鹰笼离开。
那是一个晴天,西域来使。
鹰笼外的气息很异常,没有尘灰和血,仿佛飘动着更毒的东西。
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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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运气很好,被他牵着出去的小鹰十分不安,刀片已经瞄准了他的脖子,就在要脱手的一刹那,使臣驯过的鹰不知自何处盘旋上天,姿态高傲,先是朝宫殿群中心俯冲,一阵骚动之后,鹰猛力扇动着染血的翅膀,被射杀于天上。
小皇子回头冲小鹰道:“那才是鹰。”
而小鹰穿衣赤足,望见鹰的尸骸如破布飘下来,又望向远方的宫道。
陌生的宫道延伸往他们从没探索过的宫禁深处,一如眼前漆黑的视线最远。
视野所及,却非殿一切事宜皆打点妥当,可信重的新太医员候在值房,未得召唤,并不擅自走动。
伏序周身躁动在风雪中吹灭,见檐外有一弯冬日少见的月,清明孤寒,南宫外攒动的黑影散去、鸣金收兵,却照下洛阳城中一片晦暗不明的窥视者,一夜拼杀摁下去以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切的、融于骨血的仇恨和欲望。
她越跑越快,逐渐先李拓一步,见殿门大开,拽着李拓穿过却非殿中几扇殿门,疾步走到殿后的阴阳汤泉处,汤泉一分为二,冷与热以八卦之形交融,中间是玉石砌成的壁。
衣裳未除,伏序就把李拓一齐推下了水。
伤和痛从身体浮现于汤泉上,伏序与李拓紧紧拥在一起,直到李拓肌肤浓烈地红,他被伏序抵在汤泉边,腿猛然抽动一下,汤池水波晃动在耳边时,听见小鹰居高临下地夸他:“珍珠很漂亮。”
李拓两眼一眨,一串又一串的泪落进汤泉里。
他攥着伏序的手:“阿鸢、我,我还没……”
伏序把他牢牢地禁锢在汤池边,在他腰后硌出一道红痕。
滴漏飞快地滴。
丹拥看准时辰,小心翼翼地推门入殿,见伏序正半跪在天子榻前,为天子奉一盏热好的桂酒。
他猫着腰看天子脸色,此前在复道中的怖色不见,松了口气。
伏序已整理好衣裳,见丹拥入殿,冲他招手。
李拓枕于寝具上,眼皮上的痣深红。
他躲开伏序要喂上来的酒,贴在伏序手腕边上说:“阿鸢,我也可以保护你。”
伏序身体一僵,没有应答,吩咐丹拥:“侍奉陛下就寝,天明需召朝会。”
丹拥在李拓变脸之前就应是,然后弓腰后退几步,藏于殿门后。
李拓脸上的倦怠和安然消失,他支起上半身:“你又去哪?”
伏序的疲惫收拾得很快,上下夜好似不是一人。
她奉酒到李拓嘴边:“臣还有些事,陛下先歇息。”
李拓冷冷地看着她,一伸手将桂酒掀翻,在伏序膝上留下一滩深色的热意。
他道:“你分明已经安排妥当,否则不会来见我!”
“你永远这样!究竟把我当什么!”
李拓抓住她的手:“你敢走!”
伏序半跪着,扶住李拓的肩膀让他躺下去,在李拓以为她有所松动时,伏序朝他穴道上一按,甩开了李拓缠住她的手。
丹拥立刻从殿门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拦住李拓。
伏序畅通无阻出了却非殿,殿中噼里啪啦的怒声连绵不断,她冲值守的郎官道:“看护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