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辞归浩外传》 第一章月光如旧 李浩猛地睁开眼。 额头上传来冰冷的钝痛,像是有人用凿子在他颅骨内侧狠狠敲了一下。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晕,混杂着老式钨丝灯泡昏黄的光线和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色。 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泛黄的天花板,几道水渍蜿蜒蔓延,在角落形成一片深褐色的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料、灰尘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苏州河方向飘来的、带着铁锈和淤泥的潮湿味道。 这气味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脖颈发出细微的、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齿轮摩擦的声响。目光扫过房间:一张老旧的实木书桌,桌角磨损得露出了浅色的木芯,上面堆放着几本账册、一把黄铜算盘、一个青瓷笔筒。桌边立着一个樟木衣柜,柜门半开,露出几件挂着的中山装和长衫。墙上挂着一本民国二十五年的月份牌,画上的旗袍美人巧笑倩兮,旁边印着粗黑的日期—— 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李浩的呼吸停滞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摊开在眼前。这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紧实,只在虎口和指腹有着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薄茧。没有后来那些在战火、交易、搏杀中留下的狰狞伤疤,没有因为长期握枪而略微变形的手指关节。 这不是他四十岁那双手。 这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太大,带得身下的棕绷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冲到那面斑驳的穿衣镜前,镜面有些模糊,水银剥落了几处,但足以映出镜中人—— 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清俊,但眉宇间带着尚未被岁月磨平的锐气,眼窝下方是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期熬夜所致。头发梳理得整齐,穿着一身素色绸缎睡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年轻而结实的胸膛。 李浩死死盯着镜中人。 这是他。 是二十五岁那年的他。 是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公共租界一家寻常药材行的小老板,李浩。 不是那个在硝烟与血色中打滚了半生,最终在民国三十四年深秋,为救一个人而死在苏州河冰冷淤泥里的军火贩子李浩。 “砰!” 一声闷响,是他的拳头砸在了镜面旁的墙壁上。粗糙的墙面磨破了指关节的皮肤,渗出血珠,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他真的…… 回来了。 李浩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破碎的画面、刺耳的枪声、灼热的火焰、还有那张清冷决绝的脸,将他彻底淹没。 沈清辞。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反复搅动。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民国三十四年的深秋。那时上海已沦陷多年,租界也早已不复往日“孤岛”的体面,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绝望的气息。他在一次极其危险的药品交易中被出卖,身负重伤,躲进了法租界边缘一间废弃的印刷厂。是沈清辞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简陋的医疗用品找到了他。 彼时,她是地下抵抗组织极为重要的联络员和秘密医生,而他是游走在黑白灰之间、身份暧昧的军火药品贩子。他们之间隔着家国大义,隔着无数鲜血和亡魂,隔着七年前那次彻底的分道扬镳。 她沉默地为他处理伤口,动作依旧精准利落,只是手指冰凉。昏暗的光线下,她的侧脸消瘦得惊人,眼下是浓重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清泠泠的,依旧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清辞……”他嘶哑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解释?道歉?在那些沉重的过往和当下淋漓的鲜血面前,都苍白得可笑。 她剪断绷带,没有看他,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心如刀割:“李浩,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我救你,只是因为你这条命,现在对‘那边’还有用。” 说完,她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伤愈,继续在刀尖上行走,用他肮脏的金钱和人脉,为她所在的组织输送着维系生存的血液。他知道她清楚一切,但她从不点破,他也绝不邀功。他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奔向黑暗的轨道,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越冲越远。 直到那个冰冷的雨夜。 他收到紧急情报,沈清辞的身份暴露,日本宪兵队和76号的特务已经设下陷阱,只等她自投罗网。他疯了一样地赶去示警,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看着她为掩护同志撤离,毅然走向另一个方向,将追兵引开。 苏州河畔,污水横流的陋巷。他带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掌冰冷,指尖因为长时间奔跑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一片近乎残酷的平静。 “走。”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用力挣脱他的手,将他推向相对安全的巷口。 就在那一刻,子弹破空的声音响起。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扑倒,用后背挡住了那枚瞄准她心脏的子弹。 剧痛袭来时,他最后看到的,是她骤然放大的瞳孔,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他张开嘴,想最后喊一次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告诉她什么? 对不起? 我爱你? 还是……如果有下辈子…… 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涌出,视野迅速被血色模糊,然后是彻底的、冰冷的黑暗。 …… 冰冷的触感从地板传来,将李浩从血色记忆中拽回现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年轻的手,指关节上的血珠已经凝固。 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么就在今天,就在几个小时后,在四马路那家新开的、颇受文人雅士追捧的“清韵茶楼”,他和沈清辞,将进行最后一次、也是决裂最彻底的一次争吵。 导火索是沈家药铺一批被警察局以“涉嫌走私违禁西药”为名扣下的紧俏药品。沈家上下奔走无门,沈清辞的父亲,那位清高了一辈子的老中医,一夜急白了头。而彼时的李浩,因药材行生意刚有起色,正竭力想融入更高层次的商人圈子,对沈家的困境有所耳闻,却因忌惮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势力(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青帮某位“爷”看上了沈家在闸北的一块地皮,故意设的局),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劝沈清辞“破财消灾,退一步海阔天空”。 争吵是如何开始的,具体说了什么,许多细节已在漫长岁月和后来更剧烈的痛苦中模糊。他只记得沈清辞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火焰。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李浩,我一直以为,你至少还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几分做人的底线。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这世道浑浊,人心鬼蜮,你选择明哲保身,我无话可说。但从今以后,我沈清辞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你再无干系。我们,到此为止。” 然后,她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便是七年的陌路。直到山河破碎,命运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最终走向那个苏州河畔的、永别的雨夜。 李浩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二十五岁李浩的犹豫、权衡和尚未褪尽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和死亡淬炼过的、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冰冷,但在那幽暗的最深处,却又燃着一簇灼热的、近乎疯狂的火光。 他回到了决裂的这一天。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起点。 沈家药铺的危机…… 青帮的觊觎…… 还有那场即将在一年后彻底点燃华夏大地、改变亿万人命运的战争…… 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不会再权衡,更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走入绝境,最终与她生死相隔。 那些曾经伤害过她、逼迫过她的人,那些在乱世中吃人血馒头的魑魅魍魉,那些在历史洪流中必将被碾碎的敌人…… 他要他们,百倍偿还。 李浩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晨微凉的风灌入,带着市井的嘈杂气息——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早点摊的叫卖声、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的声响——扑面而来。 这是1936年的上海。繁华与腐朽并存,希望与绝望交织,风暴来临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尘埃与生机的空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清辞,”他对着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这一世,换我来找你。”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放手。” 远处,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响起,撞碎了清晨的薄雾,也撞开了命运齿轮,再次转动的第一声回响。 (第一章完) 后续情节提示: 下一章,李浩将利用前世的记忆和手段,雷霆介入沈家危机,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甚至堪称“狠戾”的姿态重新闯入沈清辞的世界。而沈清辞,也将在李浩反常的、步步为营的“强势回归”中,逐渐察觉到他身上那些令人心惊的、无法解释的“变化”…… 第二章清韵无声 清韵书店的门被推开,带动了门楣上方的黄铜铃铛,发出一串清脆却略显滞涩的叮当声,像是久未上油。 李浩迈步走入。 书店内部的光线与室外截然不同。午后的阳光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投下几方明亮的光斑,光柱中无数微尘静静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檀香或草药混合的沉静气味,将外界的嘈杂与浮躁隔绝开来。 书架是厚重的实木打造,从地面直抵天花板,密密麻麻又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各类书籍。线装的古籍、精装的洋文书、平装的小说、还有不少医学和自然科学类的专业著作,分门别类,显示出主人严谨的品味和深厚的学养。店内很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靠里侧一张宽大书案后传来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李浩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沈清辞。 她正坐在书案后,微微低着头,专注于面前摊开的一册账本。一缕碎发从她挽起的发髻旁滑落,垂在白皙的颈侧。她穿着一件浅豆沙色的改良旗袍,外罩着同色系的针织开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和执笔的右手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睫毛低垂的阴影都显得格外清晰。 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如此不同。更年轻,脸颊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属于少女的柔和线条,神情专注而沉静,没有后来那些经年累月积压下的疲惫与沧桑,也没有面对他时,那种刻意筑起的、冰冷而疏离的壁垒。 李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悸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想要触碰她,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温暖,而非又一个午夜梦回时破碎的幻影。 但他不能。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状似随意地打量着书架上的书籍,呼吸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悄然调整了好几次,才将那股翻腾的酸楚与狂喜压回心底。 “叮铃——” 又一声铃响,一个穿着学生装、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快步走进来,似乎有些急切,带进一阵风。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对着正在整理书架的一位老店员道:“请问,有最新一期的《科学》杂志吗?还有,之前订的《自然》到了没有?” 老店员和蔼地应着,转身去后面的小库房寻找。 年轻人的到来打破了店内的静谧,也让书案后的沈清辞抬起了头。她循声望来,目光先是在那学生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进门不远处、背光而立的李浩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李浩感觉自己的呼吸又停滞了半拍。他迎着她的目光,尽力让脸上的表情显得温和、克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旧识重逢时的意外与迟疑。 沈清辞的眼神先是微怔,随即,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然后是淡淡的疑惑,最后沉淀为一种礼貌的、带着距离的平静。她搁下笔,站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李先生?”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淌的泉水,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几步开外的人听清。 她记得他。 这个认知让李浩的心底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尽管那声“李先生”客气得如同对待任何一个普通顾客。 “沈小姐。”李浩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的弧度,“好久不见。方才路过,见这书店清雅,便进来看看,没想到是沈小姐在打理。”他的措辞谨慎,将自己此行的“偶然性”点明。 “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沈清辞走到近前,在离他约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能交谈,又保留了足够的社交空间。“这书店是家父的产业,我课余帮着照看一下。李先生是来寻书,还是……”她的话语留了半截,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用锦布包着的、明显是书籍形状的物件上。 “确实是寻书,不过已经寻得了。”李浩将手中的锦布包略抬了抬,语气自然地接道,“前些日子偶然得了本旧书,是关于江南本草考证的,瞧着有些意思。我记得沈小姐家学渊源,又正在攻读生物,或许会对这类杂学感兴趣。今日既然碰巧路过,便想着,若沈小姐不嫌弃,或可一观。” 他没有说“送”,而是说“一观”,将姿态放得极低,也抹去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或带来负担的意味。 沈清辞眼中掠过一丝讶色。她看了看那锦布包,又看了看李浩坦然的神情,略一沉吟,道:“李先生有心了。本草考证确是我兴趣所在,只是无功不受禄,这……” “沈小姐言重了。”李浩适时打断,笑容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读书人之间的“同道”理解,“好书难得,更难得的是知音。这书留在我这儿,不过是蒙尘,若能得沈小姐品鉴一二,便是它的造化了。再者,”他语气微转,似乎想起什么,“说起来,前阵子听闻沈老先生妙手回春,替工部局王董事家的公子解了烦忧,医术仁心,令人钦佩。我这也算是……聊表敬意。”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恭维了沈家,又将“送书”的缘由部分归结于对沈老先生医术的敬重,听起来合情合理。 沈清辞眸光微动。父亲前几日诊治王董事独子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李浩却能提及,看来他并非对沈家近况一无所知。而且,他提起此事时语气平常,并无刻意讨好或打探之意,倒像只是寻常的寒暄客套。 她再次看了看那本书,又看了看李浩。眼前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在社交场合见过几面、总是温和有礼但似乎总隔着一层的药材行小老板,似乎并无太大不同。只是……那双眼睛,在偶尔流转的光线下,似乎比印象中更深沉了一些,少了几分年轻人常有的浮躁,多了些许她看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经历了些事情,成熟了些吧。她想。 “既然如此,清辞便却之不恭了。”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锦布包。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李浩的手背,一触即分,带着微凉的触感。“多谢李先生。” “沈小姐客气。”李浩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凉意。他没有再多做停留,也没有试图攀谈,分寸拿捏得极好。“那我就不多打扰沈小姐了。告辞。”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向门口走去,步伐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友好的赠书。 “李先生。”沈清辞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李浩脚步一顿,回身:“沈小姐还有事?” 沈清辞看着他,清澈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语气却依旧平和:“李先生似乎……对药材行以外的事情,也颇为关注?” 李浩心中微微一凛,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知晓王家之事。他神色不变,坦然道:“混口饭吃罢了。在上海滩讨生活,耳聪目明些,总不是坏事。况且,家父生前也曾行医,对沈老先生这样的杏林前辈,自然多一份关注。”他搬出了已故的父亲,合情合理,也解释了关注沈家的部分原因。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他话中的真假,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李先生慢走。” “沈小姐留步。” 李浩再次转身,这一次,没有再回头。他推开店门,铃铛声再次响起,他走入门外明媚却喧嚣的日光里,将书店内那片沉静的、带着墨香和属于她气息的空间,留在了身后。 门内,沈清辞低头,解开了手中的锦布包。里面是一本保存得相当完好的线装古籍,纸页泛黄,但字迹清晰,墨香犹存。她随手翻开一页,正是论述苏南某地特有草药习性及与常见近似品种的鉴别要点,内容详实,考据严谨,正是她近期在查阅相关资料时,感到困惑的部分。 她的指尖抚过有些毛边的书页,抬起眼,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向门外那个已然汇入人流、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清冷的眸子里,思绪微澜。 这个李浩……似乎和之前听说过的,有些不太一样。 书店外,李浩漫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似闲适,掌心却微微有汗。 第一步,他迈出去了。 没有急切,没有表露任何超出“旧识”和“欣赏”之外的情愫,只是埋下了一颗种子——一本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一次看似寻常的偶遇,一句点到为止的恭维。 他知道沈清辞聪明而敏锐,过分的热情或明显的企图只会引起她的警惕和反感。他必须像春雨,无声浸润,像织网,耐心而周密。 重逢的涟漪已经荡开,接下来,就是等待合适的风,将这涟漪推向应有的方向。 而他,有的是耐心。 这一世,他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 (第二章完) 第三章无声的惊雷 接下来的日子,李浩的生活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面。 明面上,他依旧是那个刚刚盘下新仓库、试图在药材行当里更进一步的年轻商人李浩。他与周明安的“慈济堂”保持着稳定的药材供应关系,价格公道,货源可靠,渐渐在同行中积累了“诚信、能干”的名声。他也会出现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商业应酬场合,言辞得当,态度谦逊,结交着三教九流的人物,耐心编织着他的人脉网络。他从不主动提及囤积物资,但当旁人聊起时局,说起北方日益紧张的气氛,他会在恰当的时候,以忧心忡忡的口吻感慨几句“生意难做,是该未雨绸缪”,并顺势请教几句关于某些“紧俏货”的行情。一切都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暗地里,他那只“看得见”的手,正以前世积累的经验和冷酷的预见力,高效而隐秘地运作着。通过周明安介绍的一些灰色渠道,以及与几个“神通广大”的掮客建立的联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吸纳那些在普通人看来“不急用”甚至“奇怪”的物资。奎宁粉、磺胺片、高纯度酒精、消毒纱布、止血带、基础外科器械……这些医疗物资被化整为零,通过不同的路径,悄无声息地流入苏州河畔那个不起眼的小仓库,藏进精心改造的夹层和地窖里。同时,桐油、防水帆布、耐磨绳索、压缩饼干罐头、甚至几台品相不错的二手柴油发电机核心部件,也陆续被安置妥当。 五百大洋盘下的仓库,价值在隐秘的积累中悄然膨胀。这里储存的,是他为即将到来的风暴,预备的诺亚方舟的一块块甲板。 偶尔,在夜深人静,清点完又一批到货的物资后,李浩会锁好仓库厚重的铁门,独自走到后院。苏州河的水在夜色中泛着黑沉沉的微光,带着工业城市特有的浑浊气味缓缓流淌。对岸的霓虹灯闪烁着靡靡之光,更远处,城市的轮廓沉浸在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点上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烟雾缭绕中,他脑海中清晰回放着前世的时间线:摩擦、试探、局部冲突、外交斡旋、最终,那场蓄谋已久的、彻底点燃一切的滔天战火。 快了。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日益稀薄的氧气,看到街头报童叫卖号外时越发急促的脚步,听到酒馆茶肆里人们压低了声音、却又止不住担忧的议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都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发条,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战火,如期点燃。 也等待他李浩,借着这滔天的火焰与混乱,完成重生后的第一次真正腾飞。 而沈清辞……想到书店里那个清瘦的身影,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李浩的心弦再次被拨动。赠书之后,他没有再刻意接近。他知道,过犹不及。但他并非毫无作为。他通过周明安,以极其隐晦的方式,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两次可能波及到清韵书店的小麻烦——一次是几个地痞借口“保护费”骚扰,被周明安“偶然”路过、报出某个巡捕房小头目的名号吓退;另一次是税务部门一个小吏的故意刁难,被周明安通过关系递了句话,便不了了之。这些事,沈清辞或许有所察觉,或许一无所知。李浩要的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在风暴真正来临前,尽可能为她扫清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让那方书香的净土,能多维持一刻的安宁。 在滔天的利益和血腥的博弈之下,那抹微光,是他所有行动最深处的动力,也是最柔软的牵挂。 他必须赢。 为了复仇,更为了,守护那缕他失而复得的月光。 烟蒂燃尽,烫到了指尖。李浩将烟头弹入浑浊的河水,转身,重新没入仓库的黑暗。厚重铁门在身后合拢,将河水的微光与对岸的霓虹一并隔绝。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按照预想的轨迹滑行时,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巧合”,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意料之外的涟漪。 这天下午,李浩正在仓库里清点一批新到的、用木箱仔细封装好的外科手术器械。周明安匆匆来访,脸色有些异样。 “李先生,”周明安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几分不解和探寻,“有件怪事,我觉得……得跟您说一声。” “周老板但说无妨。”李浩放下手中的清单,示意他坐下。 “您之前不是提过一嘴,让留意市面上有没有关于‘磺胺’或者类似西药原料的特殊大额采购,或者异常来源的货物流通吗?”周明安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这两天,我手下一个小伙计,在南市那边兑货的时候,听一个相熟的掮客提了一嘴,说大概半个月前,有个生面孔,也在通过不同渠道,小批量但持续地收磺胺粉和奎宁,量不大,但出价比市面高半成。关键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人手脚很干净,没留什么尾巴。我那伙计也是灌了那掮客几杯黄汤,对方才含糊提了句,说感觉那人……不像是纯粹做药材买卖的,倒像是……替什么洋行或者医院办事的,但又遮遮掩掩,连中间人都没见着正主,都是通过信得过的人转手。” 李浩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磺胺和奎宁,在这个时间点,虽然敏感,但作为特效药,有医院或背景深厚的洋行私下囤积以备不时之需,并不算太奇怪。前世他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但周明安描述的这种方式——生面孔、高价、小批量持续收购、手续隐蔽——却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不像是常规的医疗储备,更像是有针对性、有计划的秘密囤积。而且,时间点,就在他开始动作之后不久。 是巧合?还是……有人和他一样,在“未雨绸缪”?甚至,目标一致? “知道大概流向吗?最终货去了哪里?”李浩问,声音平稳。 周明安摇摇头:“那掮客也说不清楚,只说货都是分批提走,运货的也是生车夫,出了城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那伙计多了个心眼,有一次交割的时候,远远瞥见过一次来接货的人,穿着打扮像是……跑船的,或者码头力工,但气质又不太像,挺精悍的。” 跑船的?码头力工?精悍? 这几个关键词在李浩脑中迅速碰撞。上海滩码头工人和船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但“精悍”这个词,通常不会用在普通的苦力身上。这更像是对某种经过训练、或有特殊背景的人的描述。 是某个帮派?某个外国势力的白手套?还是……其他潜伏在水面下的力量? “除了磺胺和奎宁,那人还收别的吗?”李浩追问。 “这个倒没听说,那掮客主要就经手这几样西药原料。”周明安想了想,补充道,“哦,对了,那掮客好像还顺口提了句,说那人好像对高品质的橡胶制品也有点兴趣,问过一次价,但后来没下文了。” 橡胶制品……磺胺……奎宁…… 李浩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些物资的组合,指向性似乎更加明确了——这不仅仅是应对常见疾病或外伤,更像是为某种特定的、可能涉及野外、水上或恶劣环境的行动做准备。 “这事我知道了,”李浩神色恢复如常,对周明安点点头,“有劳周老板费心。继续留意着,有什么新发现,随时告诉我。另外,”他语气加重了一分,“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第三人提起,包括你那个伙计,让他把嘴闭紧。” “明白,明白!”周明安连忙应下,他从李浩平静的语气下,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送走周明安,李浩独自站在仓库昏暗的光线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木箱上轻轻敲击。 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的收购者,打断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的节奏。 会是巧合吗? 前世这个时间点,他并未特别关注此类信息,也许类似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是他不知情。 但重生者的直觉,以及对危险近乎本能的警惕,让他无法轻易将之归为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别人,同样知晓或预见到了什么,并且在暗中做着类似的准备呢? 这个想法让李浩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他的优势在于先知。但如果有人分享,甚至可能拥有更多、更准确的信息呢?那么他所有的布局,都可能暴露在未知的目光下。 他走到仓库唯一一扇高高的气窗前,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这片自以为隐蔽的方舟,是否早已被其他航行在黑暗海域的船只,纳入了观测的范围? “不管你是谁,”李浩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想挡我的路,或者想碰我的东西……”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都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这一次,他感知到了另一股潜流的靠近。 游戏,似乎变得更有趣,也更危险了。 (第三章完) 第四章福祸相依 沈清辞坐在清韵书店后堂的小书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雕花木窗,在她面前的账册和那本《江南本草考略》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搁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线装书略显粗糙的封皮。 书是好书,内容详实,考据严谨,甚至恰好解答了她最近研究本地草药时遇到的几个疑难。李浩这份“偶然”的赠予,无论是时机还是内容,都精准得……有些过分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李浩,与记忆中和旁人口中的那个药材行小老板,似乎有所不同。 父亲前几日从工部局王董事家回来后,虽依旧对官商之流敬而远之,但语气中难得的平和,以及对方送来的那几味珍稀药材,都显示出这次“结缘”的圆满。她曾无意中问起,父亲只说是对方管家态度恳切,又恰好对症,并无过多提及。但“恰好”这个词,在如今的世道,往往最是微妙。 还有书店近来莫名消弭的两次小麻烦。一次是那几个地痞,嚷嚷得凶,被路过的周明安掌柜“碰巧”遇上,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周明安是城西慈济堂的掌柜,而慈济堂近期最大的药材供应商,似乎就是李浩的“昌茂”行。另一次是税务小吏,前倨后恭,转变之快令人费解,事后隐约听说,是上面有人递了话。 真的都是“巧合”吗?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账册旁边,压在一本德文医学期刊下的一份《申报》上。报纸的社会版角落,有一则不起眼的消息,报道了闸北某处里弄房屋因年久失修坍塌,幸而住户前几日恰好因故搬离,无人伤亡。报道语焉不详,但沈清辞知道,那一片的房子,产权似乎有些复杂,隐约与某个背景不太干净的商行有关,而那片地,之前似乎有人想从父亲一位陷入困境的故交手中强买,未果。 那位故交,曾与父亲是杏林同好,家道中落后,与沈家也疏远了。父亲前些日子还曾为他的处境叹息过几句。 这一连串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事”,如果串起来看…… 沈清辞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茉莉花茶,轻轻啜了一口。茶香清苦,她清冷的眸子里,思绪如窗外被风吹动的光影,明明灭灭。 李浩。 这个名字,在她过往的认知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家境尚可,经营药材,为人似乎还算本分,在有限的几次社交场合偶遇,也只是点头之交。听说他父亲早逝,留下一点基业,他接手后稳扎稳打,不算特别出挑,但也守住了家业。仅此而已。 可最近这些若有若无的“痕迹”,却勾勒出另一个模糊的轮廓:敏锐,善于借势,行事……似乎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目的性。尤其是他看向自己时,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沉淀了经年的痛楚,又像是压抑着炽烈的火焰,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如寻常追求者般,想通过帮助沈家来博取好感?可他的方式又太过迂回和隐蔽,几乎不留痕迹。而且,他眼中偶尔闪现的东西,绝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倾慕那么简单。 还是……另有所图? 沈清辞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杯壁上划过。她从小浸淫在书香和药香里,性情沉静,心思却并不迟钝,甚至比寻常女子更为通透敏锐。父亲常说她“心有七窍”,只是性子清冷,不爱与人计较罢了。 但李浩的出现,和他带来的这些细微变化,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小,却持续地扩散,让她无法完全忽视。 她重新拿起那本《江南本草考略》,翻到其中夹着一枚素色书签的那一页。书页边缘,有用极细的毛笔做的蝇头小楷批注,字迹清隽峭拔,显然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批注的内容是对书中某一处论述的补充和质疑,引经据典,言之有物,显示出批注者深厚的学识。 这本书,是李浩“偶然”所得。那么,这些批注,他看过吗?他能看懂吗? 如果他看过,并且能看懂,甚至领会其中深意……那他恐怕绝非一个普通药材商人那么简单。 如果他没看过,或者看不懂……那这本对他而言或许只是“古籍”的书,被他如此“恰好”地送到自己手中,背后的心思,就更值得玩味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需要重新审视。 沈清辞合上书,将其轻轻放在账册旁。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分,将她置于光影交界处,一半明亮,一半沉静在阴影里。 她不会主动去探寻什么。沈家的家风是“明哲保身,专注本业”,父亲更是厌恶与是非牵扯。李浩若有心,自然会再有动作;他若无心,那这些“巧合”便只是巧合,于沈家无害,她亦无需挂怀。 只是…… 她抬眼,望向窗外被高墙分割出的一小片蓝天。不知为何,心头那缕若有似无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滋生,改变着某些既定的流向。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名叫李浩的年轻商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也不喜欢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一个“外人”身上。但理智告诉她,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时代,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预示着更大的波澜。 或许,该找个机会,探一探那位周明安掌柜的口风?他似乎是李浩生意上走得颇近的人。 沈清辞暗自思忖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城西,慈济堂后院。 周明安正陪着李浩查看一批新到的川贝母。伙计们手脚麻利地将药材分拣、过秤、装入防潮的瓷坛。 “李先生,您上次让我留意的那个事……”周明安觑着李浩的脸色,低声道,“我让手底下几个机灵的,又特意去南市、闸北几个码头和货栈悄悄打听了一圈。” “哦?有什么新发现?”李浩拈起一颗贝母,对着光看了看成色,语气随意。 “怪就怪在这里,”周明安眉头紧锁,“就仿佛……就仿佛那人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听到有谁在收那几样东西,也没人再提起那个生面孔。之前接触过的那几个掮客,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含糊其辞,像是被人打过招呼,封了口。” 李浩将贝母丢回箩筐,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平静无波:“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倒也不是完全没痕迹。”周明安压低了声音,几乎凑到李浩耳边,“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十六铺码头管着一个小仓库。他说大概十天前,半夜里,有几辆捂得严严实实的板车,从他们仓库后门拉走了几十个密封得很好的木箱,装上了一条小货船。那船不是常跑码头的,挂的旗子也怪,他没看清。押船的人不多,但都精壮得很,手脚利落,全程没人说话。他因为好奇,第二天天没亮特意去码头边看了眼,那船已经不见了。” “木箱?什么样子?” “就是寻常货箱,但用料扎实,封得死紧,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不过我表亲说,搬箱子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药味,还有点橡胶的味儿。” 药味,橡胶。 李浩眼神微凝。时间和物资都对得上。 “船往哪个方向走了?” “天太黑,看不真切,好像是往吴淞口外海方向去了。”周明安说道,随即又补充,“但这也没准,黄浦江上船来船往,出了吴淞口,东南西北哪儿不能去?” 一条神秘的货船,半夜装运着疑似药品和橡胶制品的木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上海错综复杂的水道和辽阔的外海。 对方的谨慎和利落,超出了李浩的预料。这不是普通的囤积居奇,这更像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有接应的秘密运输。 目标是谁?运往何处? “这事,”李浩沉吟片刻,缓缓道,“暂时到此为止。让你的人都撤回来,别再打听了。” “啊?”周明安一愣,“不查了?” “对方既然有本事把痕迹抹得这么干净,再查下去,恐怕会打草惊蛇,引火烧身。”李浩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记住,我们只是做生意,求财而已。不该碰的,别碰;不该问的,别问。” 周明安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连忙点头:“是是是,李先生说的是,是我多事了。我这就让他们都撤回来,嘴巴闭紧。” 李浩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周老板,谨慎无大错。这世道,知道的太多,有时候不是福气。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么都强。” “明白,明白。”周明安连声应道,心里对这位年轻的东家,更多了几分敬畏。他原以为李浩只是眼光准、胆子大,现在看来,这份沉稳和老练,远超他的年纪。 离开慈济堂,李浩没有立刻回仓库,而是拐进了附近一家生意清冷的茶馆,要了壶最普通的香片,在临窗的角落坐下。 他需要静一静,理一理思绪。 神秘收购者的出现和消失,像一片阴影,短暂地掠过他的布局。虽然目前看来,对方的目标似乎并非上海,甚至可能并非国内,与他没有直接冲突。但这种“未知”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这给他提了个醒: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上海这座“冒险家的乐园”里,潜藏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他能重生,能预知大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掌控一切细节。任何一个微小的变数,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偏离他预知的轨道。 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周密。 同时,也要加快速度了。 他端起粗糙的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目光投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行人神色匆匆,黄包车穿梭不息,报童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卖着关于北方局势的最新消息。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他这只意图在暴风雨中搏击长空的鹰,必须赶在雷霆落下之前,将巢穴筑得更坚固,将翅膀锤炼得更有力。 至于沈清辞那边…… 李浩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书店一别,已近半月。他按捺住了所有想要靠近的冲动,只是通过周明安,确保着那方小天地的宁静。 他知道,对于沈清辞这样聪慧又敏感的女子,润物细无声,远比急风暴雨更有力量。他需要耐心,等待一个更自然、更无法拒绝的契机。 而现在,这个契机,或许就隐藏在这日益紧绷的时局之中。 他放下茶杯,几枚铜板轻轻搁在油腻的桌面上,起身离开。 走出茶馆,午后炽热的阳光有些刺眼。李浩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城市远处模糊的天际线。 快了。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也最为关键。 他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襟,迈步汇入人流,背影挺拔而沉静,很快消失在弄堂交错、光影斑驳的街巷深处。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清韵书店的小书房里,沈清辞终于合上了账本,将批注完的《江南本草考略》小心地放入书架。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叶子开始微微泛黄的梧桐树,静立了片刻。 然后,她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素白的信封和一支钢笔。 或许,是时候给圣约翰大学的恩师,那位对时局和各方势力有着深刻洞察的安德森教授,写一封信,请教几个关于近期某些“异常”商业动态的学术问题了。 她铺开信纸,蘸了蘸墨水,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定的光。 (第四章完) 第五章乱世出英豪 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从凉爽转向了凛冽。仿佛一夜之间,南京路梧桐树的叶子就落了大半,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以及一种越来越浓稠的、名为“不安”的气息。 报纸上的铅字,一天比一天沉重。北方的消息,从“摩擦”“冲突”这样含蓄的词汇,逐渐变成了“交火”“激战”,版面上的照片,开始出现被炮火摧毁的城镇废墟,和衣衫褴褛、茫然南望的难民面孔。租界里的洋人似乎也焦躁起来,水兵在黄浦江上的军舰增加了巡逻频次,工部局贴出了新的公告,对某些敏感物资的流动,检查得愈发严格了。 嗅觉灵敏的人们,已经开始了悄然的准备。粮食铺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大米、白面、油盐糖茶,成袋成罐地被搬进中产人家的厨房和后厢房。金价在暗市里悄无声息地攀升,银楼的生意也红火了不少。西药房里的奎宁、阿司匹林、消毒水,变得紧俏,价格一天一个样。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小道消息,说哪个码头仓库被军警搜查了,哪个商行的货船在吴淞口外被扣了,又或者哪位消息灵通的闻人,已经开始悄悄将家眷和细软往香港甚至更远的地方送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李浩站在苏州河畔仓库的门口,看着浑浊的河水打着旋,裹挟着枯枝败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垃圾,沉默地流向黄浦江。他紧了紧身上的薄呢大衣,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时机,快到了。 他身后的仓库,看似平静,内里却已悄然换了天地。原本只是存放普通药材的区域被进一步压缩,更多的空间被让给了那些用油布、木箱、稻草仔细包裹、分门别类码放好的“特殊”物资。药品、橡胶制品、防水布、五金工具、罐头食品……甚至还有几台半新的脚踏缝纫机和一批结实的棉纱。地窖被重新加固,做了防潮处理,里面藏着最关键的磺胺粉、奎宁和几箱用油纸层层密封的、来自德国的高标号柴油发电机核心配件。 周明安已经彻底成了李浩在明面上的代言人和执行者。这位精明的药材铺掌柜,最初或许只是被李浩的“眼光”和利润吸引,但随着李浩一次次精准的判断和滴水不漏的安排,他已经对这位年轻的东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更隐约猜到了对方所图非小。但他很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更加卖力、更加谨慎地执行着李浩的每一个指令。他知道,自己已经绑在了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李浩展现出的能力和手腕,让他对这条船的前景,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心。 “李先生,”周明安从仓库里走出来,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压低声音道,“您上次提的那批‘货’,老金那边回信了,路子没问题,就是价格比上个月又翻了一倍,而且只要‘大黄鱼’(金条)或者美金,法币和银元一概不收。” 李浩点点头,神色不变:“给他。告诉他,我要最快的时间,最稳妥的渠道,货到付款,分文不少。” “明白。”周明安应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只是……这价钱实在咬手,而且风险也太大了。万一路上……” “没有万一。”李浩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老金是滇缅线上有名的‘穿山甲’,他既然敢接,就有把握。至于价钱,”他转过头,看着周明安,目光平静却深邃,“周老板,你觉得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是眼前的价钱要紧,还是将来的用处要紧?” 周明安被他看得心头一凛,连忙道:“是是是,李先生高见。我这就去办。” “等等,”李浩叫住他,“我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周明安知道李浩问的是那批“特殊”的西药原料和橡胶的去向,以及那艘神秘的货船。他摇摇头,脸色有些凝重:“怪了,真像是石沉大海,一点水花都没了。我问了几个跑船的老江湖,都说没听说过那旗子,也没见着那条船再回来。倒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倒是前两天,听法租界巡捕房一个相熟的华探说起,好像巡捕房上头最近也在暗中查一批‘违禁品’的流向,具体是什么没说,但看那架势,不像是普通走私。会不会……” 李浩眼神微凝。连租界当局都被惊动了?看来那批货,或者那批货背后的人,牵扯不小。 “知道了。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打听了。”李浩再次叮嘱,“把尾巴都扫干净。我们求财,不惹是非。” “您放心,我省得。”周明安点头哈腰地走了。 李浩独自留在河边。寒意顺着河风钻入衣领,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那艘神秘的货船,租界当局的暗中调查……这些看似与他无关的涟漪,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乱世之中,任何计划外的变数,都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他必须加快脚步,赶在所有潜在的风险全面爆发之前,完成初步的布局。 而另一件让他心头微沉的事,是沈家。 沈老先生“妙手回春”的名声传出后,沈家药铺的生意好了不少,连带着清韵书店的客流也多了些。这本是好事。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家那块位于闸北、原本不甚起眼的老宅地皮,近来似乎又被人盯上了。这次不是青帮,而是一家新近冒出来的、背景有些暧昧的“兴业地产公司”。手段比青帮“文明”些,派了穿长衫的账房先生上门,拿着图纸,说着“共同开发”“造福乡里”的漂亮话,开出的价钱却低得离谱。 沈老先生自然是断然拒绝。对方也不纠缠,客客气气地走了。但没过几天,药铺就来了两个自称是“卫生稽查”的人,拿着盖了红戳的文书,说接到举报,沈家药铺药材来路不明,有以次充好之嫌,要封存检查。沈老先生据理力争,甚至搬出了工部局王董事的名头,对方才悻悻而去,临走前却丢下话,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可没这么容易”。 这明显是敲山震虎,软硬兼施。 李浩得知消息时,事情已经暂时平息。是沈清辞通过周明安辗转递来的一个口信,语气平淡,只说感谢之前“昌茂”行的药材供应一直稳定可靠,希望继续保持合作。只字未提遇到的麻烦。 但李浩明白,以沈清辞的性子,肯递这个口信,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或许,她已经开始将那些“巧合”与自己联系起来,并试图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确认什么,或者……寻求一种不欠人情的、生意上的联系。 她总是这样,清冷,骄傲,不愿意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尤其是……可能带有目的的帮助。 李浩的心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前世,她就是这样,独自扛下所有,直到最后…… 他闭了闭眼,将翻腾的情绪压下。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兴业地产公司……”李浩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前世,他对这家公司印象不深,似乎是在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了,背景成谜。但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而且手段带着几分“新式”的阴险,背后恐怕不简单。 闸北那一片,在战火中是重灾区,但也是战后重建的黄金地段。这家公司,是单纯看中了地皮未来的价值,还是……别有用心? 无论如何,沈家的麻烦,就是他的麻烦。 “备车,”李浩对一直候在不远处的人力车夫吩咐道,“去西摩路。” 他需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在法租界工部局有些能量,也欠着他一点“小人情”的人。对付“兴业地产”这种披着合法外衣的豺狼,有时候,需要借用更锋利的“牙”。 接下来的几天,李浩在明暗两条线上同时发力。 明面上,他通过那位工部局的“朋友”,以检查消防隐患、核实公司资质等名义,给“兴业地产”找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拖慢了他们的步伐,也敲打了他们背后的靠山——公共租界某位华人董事的妻弟。同时,他又“恰好”牵线,将那位沈老先生陷入困境的故交,介绍给了一位正想扩大慈善名声的银行家,以略高于“兴业地产”的价格,但更稳妥的方式,盘下了他那块惹祸的地皮,既解了故交的燃眉之急,也暂时断了“兴业地产”强取豪夺的念想。 暗地里,他让周明安手下一个机灵又生面孔的小伙计,装作求职,混进了“兴业地产”打探虚实。反馈回来的信息有些模糊,只说这家公司账目似乎很“干净”,业务也“正常”,但那位负责闸北地块的经理,偶尔会接待一些行踪隐秘、不像生意人的客人。 李浩将这条信息记下,没有深究。只要对方暂时不再骚扰沈家,他也没必要节外生枝。他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上。 就在“兴业地产”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时,一个更让李浩心头一紧的消息传来。 这天傍晚,周明安神色匆匆地来到仓库,额头上带着细汗。 “李先生,不好了!”他顾不上客套,语气急促,“我刚刚得到消息,警察局那边,可能要对我们这些囤货的商人,来一次‘突击检查’!” 李浩正在清点一批刚到的手摇式充电手电筒,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消息来源可靠?具体目标是什么?” “可靠!是我一个在警察局后勤做采买的远房表亲偷偷递出来的话,说是上头下的密令,重点就是查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的奸商,特别是囤积西药、五金、煤油、粮食这些紧要物资的。名单都拟好了,估计就这一两天内动手!”周明安的声音带着颤抖,“李先生,咱们仓库里这些东西……” 一旦被查出,别说货物保不住,恐怕人都得折进去。囤积居奇,在战时状态下,是重罪。 李浩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料到随着局势紧张,当局肯定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针对性如此明确。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维持市场秩序那么简单,很可能有某些势力在借机清洗、掠夺,或者……寻找特定的目标? 他的仓库虽然隐蔽,但并非天衣无缝。如果警察局铁了心要查,顺着周明安这条线,未必找不到这里。 “慌什么。”李浩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他放下手中的手电筒,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张上海市区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和河流。 “周老板,你立刻去办几件事。”李浩转过身,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第一,马上联系和我们有生意往来的那几家货栈、车行,让他们立刻派可靠的车和人过来,要快,要隐蔽。第二,让你手下信得过的人,立刻去码头,租两条小型的驳船,天黑以后,停到仓库后面的小码头待命。第三,把我们库房里那批‘昌茂’行正常经营的药材,全部搬到最外面、最显眼的位置。明白吗?” 周明安被李浩一连串清晰的指令弄得有些发懵:“李先生,您这是要……转移?” “不是转移,”李浩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分摊风险’。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走到仓库深处,掀开一块厚重的防水油布,露出下面码放整齐的十几个大木箱。他撬开其中一个,里面是成包的棉花和纱布。 “把这些,”李浩指了指那些木箱,又指了指仓库其他几处看似堆放杂物的角落,“还有那边,那边,用最快的速度,搬到车上去。然后,分头行动。一批,送到慈济堂的后院地窖,混在药材里。一批,送到闸北三泰码头‘永丰’货栈的丙字七号库,我租了那里一个小隔间。剩下的……”他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等驳船到了,装船,沿苏州河往西,送到青浦镇外我早先看好的一处废弃砖窑。记住,所有参与的人,嘴巴必须闭紧,完事后,每人多给三块大洋的辛苦费,让他们这几天出去避避风头。” 周明安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对李浩的未雨绸缪和当机立断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东家早就准备好了不止一个藏货点! “是!我这就去办!”周明安精神一振,连忙跑去安排。 仓库里很快忙碌起来。李浩亲自监督,将最紧要的药品、发电机配件、橡胶制品等,分散装入不同的木箱,混在棉花、布匹甚至是一些普通的建筑工具里。搬运的工人都是周明安精心挑选过的,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天黑透后,几辆遮盖严实的板车悄然驶出仓库后院,消失在迷宫般的弄堂里。随后,两条不起眼的驳船也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小码头,将剩下的货物搬了上去,在夜色和河面薄雾的掩护下,驶入黑暗的河道。 整个过程,快而有序,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当最后一箱货物被运走,仓库里只剩下原本就存放在这里的普通药材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李浩站在空旷了许多的仓库中央,环顾四周。一夜未眠,他眼底带着血丝,但神情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锐利。 “周老板,”他对着同样疲惫但松了口气的周明安道,“天亮之后,你亲自去警察局,找那位和你表亲相熟的刘科长,就说我们‘昌茂’行响应政府号召,稳定市场,特意备下了一批平价药材,愿意‘捐赠’一部分给警察局的家属,以示支持。另外,再封一百大洋,作为‘慰问金’。” 周明安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是要主动“表示”,堵住可能来检查的人的嘴,顺便打点关系。 “高!实在是高!”周明安竖起大拇指,“我这就去办!” 李浩点点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苏州河特有的水腥气。远处,城市正在苏醒,但在这看似寻常的黎明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警察局的“突击检查”如约而至,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来了七八个警察,带队的是个生面孔的股长 第六章旧恩与新债 法租界边缘的“太平里”,名字起得吉祥,实则与“太平”二字相去甚远。这里是典型的“下只角”,逼仄的弄堂两侧挤满了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路面是用碎砖和煤渣铺就的,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不知谁家弃置的破旧家什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空气里混杂着煤球炉的烟气、公共厕所的异味,还有弄堂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孩童哭闹和妇人叫骂声。 李浩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头上戴着顶同样不起眼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他手里提着一个用草绳捆扎好的油纸包,里面是两斤上好的五花肉和一条新鲜的青鱼——这是他在附近菜市现买的。在这个大多数人只能勉强果腹的年月,这样的“手信”足够体面,又不至于过于扎眼。 他步伐沉稳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门牌号。七拐八绕之后,终于在一扇虚掩的、漆皮剥落大半的黑漆木门前停下。 门牌上模糊地写着:太平里17号。 就是这里了。 李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前世,他第一次找到这里,是为了追查一桩与走私军火零件有关的线索,那时已是民国二十九年,这扇门后只剩下一片被翻得狼藉的空屋,和邻居口中关于“铜匠老张头”几天前夜里突然暴毙、死状凄惨的含糊传闻。而那一丝关于老人可能掌握特殊技能的线索,也随着他的死亡彻底断绝。 这一次,他来得足够早。 他抬手,在那扇破旧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浓本地口音的老者声音:“谁啊?” “张师傅在家吗?”李浩隔着门板,声音放得平和,“我是城西‘昌茂’药材行的,姓李。有点活儿,想请您帮个忙。” 里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来意。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的脸。老人看上去六十上下,身材干瘦,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警惕地打量着门外的李浩。他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褂子,手上沾着些黑色的油污。 “药材行?”老人上下扫了李浩几眼,目光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短暂停留,“我一个破铜烂铁的,能帮你们药材行什么忙?找错门了吧。” 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防备。 李浩不以为意,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将手中的油纸包稍稍提起:“张师傅,没找错。确实是有点精细活儿,朋友介绍的,说您手艺是这一片顶好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您行个方便,容我进去说几句话。” 油纸包里透出的肉腥气和鱼腥味,在清贫的弄堂里格外明显。老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稍减,但疑虑未消。他看了看李浩还算周正的打扮和温和的态度,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弄堂,终于侧身让开了门缝:“进来吧。家里乱,别嫌弃。” “叨扰了。”李浩微微颔首,侧身挤了进去。 屋子比外面看着更加狭小昏暗。进门就是兼作厨房和饭厅的外间,墙角垒着一个煤球炉,一张瘸腿的小方桌,两把竹椅。里间用一道打着补丁的蓝布帘子隔开,隐约可见一张木板床和堆着杂物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煤灰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机油的味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张厚重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大大小小的锉刀、錾子、榔头、台钳,还有一些形状奇特、李浩叫不出名字的专用器械。工作台一角,散落着一些黄铜和铁质的零件半成品,有的被打磨得锃亮,有的还带着原始的毛刺。 这里不像一个普通铜匠的铺子。 “坐。”老人指了指竹椅,自己也在对面坐下,目光依旧审视着李浩,“说吧,什么精细活儿?药材行的秤砣坏了,还是药碾子要包铜?” 李浩将油纸包放在小方桌上,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在工作台那些工具和零件上掠过,最后落回老人脸上,开门见山:“张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我听朋友提过,您不光会打铜器,对……一些洋玩意儿,尤其是一些带机关的精密物件,也很有研究,甚至能……让它更好用。” 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他盯着李浩,眼神变得极其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凶狠:“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我老头子就是个敲敲打打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李浩却仿佛没感觉到那股骤然升起的敌意,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坦然:“张师傅,别误会。我不是官面上的人,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恰恰相反,”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是来谢恩,也是来……请您帮忙的。” “谢恩?”老人一愣,眉头皱得更紧,“我老头子什么时候对你有恩?” “张师傅可还记得,民国二十二年秋天,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您曾从一个喝醉酒的印度巡捕手里,救下一个差点被打断腿的报童?”李浩缓缓说道,目光直视着老人。 老人的表情凝固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当时他只是一时看不过眼,仗着几分力气和码头工人的身份,上前劝阻,混乱中自己也挨了几下,最后事情闹大,引来华捕调解,才算了结。他从未想过,那个吓得脸色惨白、事后连声道谢都说不利索的半大孩子,会和眼前这个气度沉稳的年轻商人有什么关系。 “你……你是那个报童的什么人?”老人迟疑地问。 “我是他哥哥。”李浩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家里穷,父母早亡,就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弟弟为了贴补家用,小小年纪就去码头卖报。那天若不是您仗义出手,他就算不残,也得躺上半年。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后来我带着弟弟离开码头,做些小生意糊口,一直没机会当面致谢。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听一位走南闯北的朋友提起,说太平里有位姓张的老师傅,不光铜活做得好,对一些……‘特别’的机械,也颇有心得。我一打听相貌年纪,猜到可能就是恩人您,这才冒昧前来。”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弟弟是真,救命之恩也是真,只是时间线和“机缘巧合”做了调整。李浩需要用一个足够有分量、又不会引起老人过度怀疑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他的“特别手艺”,并建立初步的联系和信任。 老人的神色明显缓和下来,眼中的警惕和凶狠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慨,也有唏嘘。“原来是这样……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举手之劳,不值一提。你弟弟……现在可还好?” “托您的福,还好。现在在店里学着管账,总算不用风吹日晒了。”李浩语气真挚,“所以,我今天来,一是谢恩,这区区薄礼,还请您务必收下。二来,”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台,“也确实是有一件‘特别’的活儿,想请您看看,能不能做。” 他不再绕圈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厚绒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绒布里面,是一把枪。 不是完整的手枪,而是拆解开的几个主要部件:枪管、套筒、复进簧、击锤,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结构明显比常见勃朗宁或毛瑟手枪更加复杂精密的击发机构组件。金属表面有些氧化发暗,但关键部位的光洁度和加工精度依然可以看出不凡。 这是李浩花了不小代价,从黑市上一个专做“洋落儿”(战争遗留物资)生意的掮客手里弄来的,据说是欧战时期某国特工使用的微型手枪的残件,大部分零件已经损坏或丢失,唯独这个击发机构相对完整,但内部也有卡涩和磨损。 老人的目光,在看到那个击发机构的瞬间,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猛地凑近,甚至忘了刚才的戒备,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部件,凑到窗前昏黄的光线下,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精密的凹槽、卡笋和弹簧,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手艺……真是好手艺……”老人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其中,“这弹簧的劲道,这卡榫的契合……设计这玩意儿的人,是个天才啊……可惜,这里磨损了,这里也有点变形,导致联动不畅,容易卡壳甚至失灵……”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李浩熟悉的光芒——那是顶尖匠人遇到挑战性难题时,混合着狂热与专注的光芒。“你想让我……修好它?还是……” “修好它,并且,”李浩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如果能在此基础上,做一些……‘简化’和‘强化’,让它更适应……嗯,更‘粗糙’一些的环境和使用方式,那就更好了。材料方面,您不用担心。” 老人拿着部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李浩平静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精巧却致命的机械,沉默了片刻。 “这东西,”老人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多了几分凝重,“可不是药材行该有的玩意儿。你要它……做什么?” 李浩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知道,面对这样的老匠人,坦诚远比欺骗更能获得信任。 “张师傅,世道要乱了。”李浩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报纸您也看,街上的风声您也听。北边已经打起来了,上海这块地方,迟早也太平不了。我一个做生意的,无权无势,只想在乱世里,求个自保,护住我弟弟,护住我那份小小的家业。这东西,或许关键时刻,能抵得上十条八条‘大黄鱼’。” 他看着老人若有所思的脸,继续说道:“我知道您有顾虑。这东西沾手,风险不小。但我可以保证,第一,这东西的来源,与任何官面上的麻烦无关,纯粹是我私下寻来的旧货。第二,您帮我这个忙,我绝不会让您白做。除了该有的工钱,以后您这里的用度,米面粮油,我‘昌茂’行管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浩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无比郑重,“今天我来过这里,说过的话,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出了这个门,我从未见过什么特别的‘手艺’,您也从未修过什么特别的‘物件’。您,依然是太平里17号,靠手艺吃饭的铜匠张师傅。” 这番话,既说明了需求和诚意,也点明了风险和保障,更重要的是,给出了明确的“安全界限”——这是一次秘密的、仅限于两人之间的交易,不涉其他,互不拖累。 老人久久地沉默着。他摩挲着手中的金属部件,目光在简陋的屋子和窗外灰暗的天空之间游移。他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话语里的分量,那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种基于对即将到来的危机的清醒认知。他也掂量着自己眼下的处境——日渐老迈,手艺虽精,但光靠打制些铜壶铁皮,日子过得着实艰难。这乱世的征兆,他何尝没有察觉?只是无力改变罢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报童的哥哥”,带着恰到好处的“恩情”缘由,提出一个既在他能力范围内、又能极大改善他生计的请求…… 半晌,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枚击发机构小心地放回绒布上,看着李浩,缓缓点头。 “这东西,我试试。”他没有说“能修好”,也没有提报酬,只是说“试试”,这是一个老匠人对自己手艺的谨慎,也是对这份“特别”委托的郑重承诺。 “有劳张师傅。”李浩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材料需要什么,您列个单子,我尽快送来。工钱和米面,我过两日一并送来。另外,”他似是不经意地补充道,“最近外面不太平,听说有些宵小专挑独居老人下手。您这边门户还是要当心些,晚上早点歇息。”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隐晦地提醒老人注意安全,也暗示自己会关注这边的情况。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晓得了。” 李浩不再多留,起身告辞。老人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这才轻轻关上门,插上门栓。 他回到工作台前,再次拿起那枚冰冷的击发机构,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世道要乱了……”他低声重复着李浩的话,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桩活计,更像是一阵提前刮起的、预示风暴的寒风。 与此同时,走出太平里的李浩,压低了帽檐,快步汇入街边的人流。 找到张铜匠,并且初步建立起联系,是他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武器,是乱世中最后的底牌。他不仅要修复这把枪,更希望借助老人的手艺,为未来可能需要的“力量”,打下最初的基础。 至于那番“谢恩”的说辞,虽然部分虚构,但他对老人的感激是真实的。前世,在弟弟死后很久,他才辗转得知当年码头上的真相,却已无法报答。这一世,他既要借重老人的手艺,也要改变他前世横死的命运。 这不仅仅是一场交易,更是一次因果的偿还,和一份力量的储备。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时间,越来越紧了。 (第六章完) 第七章佳人无恙 清韵书店的门扉被推开时,带动了一阵微风,将店内沉静的墨香搅动得微微浮动。李浩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投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质门槛上。 他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长衫,料子普通,却熨烫得挺括整洁,手里依旧提着一个素色的布包,只是比上次那个装书的锦布包略大一些。 柜台后,沈清辞正在整理新到的一批外文期刊,听到门响,抬起了头。见到来人,她清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放下手中的刊物,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李先生。”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客气,“请进。” “沈小姐,叨扰了。”李浩步入店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书架,最后落在沈清辞身上。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袄,配着深色的百褶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气质清冷如兰。只是眼底,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李先生今日来,是寻书,还是……”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布包上。 李浩将布包轻轻放在一旁供客人歇脚的小几上,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几个叠放整齐的油纸包。一股混杂着甘草、陈皮和某种清苦药香的温和气息,立刻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前几日偶然得了些上好的川贝母和枇杷叶,品相极佳。想起沈小姐家中开着药铺,沈老先生又是杏林圣手,或许用得上。另外,”他顿了顿,从布包最底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形锡盒,盒身光滑,没有任何标记,“听闻沈小姐近日偶感风寒,嗓音微恙,夜里或有咳嗽。这是家父生前留下的一个润喉方子制成的膏滋,用蜂蜜和数味清咽利喉的草药慢火熬制,对舒缓喉部不适有些微效。沈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一试。” 他的话清晰平缓,态度自然恳切,仿佛真的只是基于邻里或旧识之间的寻常关心,以及对她家学渊源的尊重。赠药,尤其是赠这种看似不起眼、却颇为费心熬制的润喉膏,比赠书更显体贴入微,也更能淡化“刻意”的痕迹。 沈清辞的目光在李浩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神色坦然,眼神清明,除了恰到好处的关切,并无其他令人不适的意味。她又看了看小几上的东西,川贝母和枇杷叶确实品相上乘,是药铺也难得的佳品。至于那盒膏滋…… 她前几日确实因为整理一批受潮的旧书,吸入了些霉尘,引发了些许咳嗽,并不严重,连父亲都未特别在意。他是如何得知的?是凑巧,还是……有人告诉他?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沈清辞按下。或许是店里的伙计或偶然来过的客人提及,也未可知。 “李先生有心了。”沈清辞并未推拒,声音依旧平静,“家父近日正需一批上好的川贝,李先生这批货来得正是时候。至于这膏滋……”她拿起那个锡盒,触手微凉,打开盒盖,里面是色泽清亮、质地莹润的深琥珀色膏体,散发着清甜的蜂蜜与草药混合的香气,沁人心脾。“清辞多谢李先生好意,只是如此费心之物,实在受之有愧。” “沈小姐言重了。”李浩微微欠身,“不过是些微末之物,若能略解沈小姐不适,便是它们的造化了。再者,家父生前常说,医者仁心,药石本为济世。这膏滋方子留在我手中也是无用,能派上用场,家父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 他再次提及亡父,将这份关怀的缘由,部分归因于对父辈医者身份的共鸣与敬意,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也堵住了沈清辞进一步的婉拒。 沈清辞捏着那枚小小的锡盒,指尖传来金属微凉的触感。眼前的李浩,言行举止无可挑剔,关切之情也似乎发自肺腑。可她心底那丝疑虑,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细微,却层层扩散。 他出现的时机,他恰到好处的赠予,他对沈家近况若有若无的了解……真的都只是巧合和善意吗? “李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前些时日,家中药铺遇到些小麻烦,多亏了一位朋友暗中斡旋,才得以平息。那位朋友……似乎与‘昌茂’行也有些往来。”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李浩:“李先生可知此事?” 问题来得突然,且直指核心。沈清辞并未迂回,而是选择了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犀利的试探。她想看看,李浩会如何应对。 李浩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哦?竟有此事?”他略作沉吟,道,“‘昌茂’行生意往来繁杂,周明安周掌柜交际广阔,或许是他从中转圜也未可知。沈小姐若需道谢,改日我见了周掌柜,倒是可以代为转达。” 他将事情轻轻推到了周明安身上,既未承认与自己有关,也未完全否认,保留了余地,又将功劳归于他人,显得谦逊而置身事外。 沈清辞静静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平静温和的面容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但李浩的目光坦然回视,毫无躲闪,仿佛真的只是从一个生意伙伴的角度,陈述着一种可能性。 书店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和隔壁茶楼隐约飘来的、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铃铛清脆地响起。 “清辞姐姐!”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娇憨的女声传了进来。 李浩和沈清辞同时转头望去。 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时下女学生流行的天蓝色上衣配黑色百褶裙,剪着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卷,衬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愈发俏丽。她眉眼灵动,鼻尖有几点俏皮的雀斑,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洋装书,蹦跳着进来,浑身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婉婷?”沈清辞显然认识她,脸上的清冷之色褪去些许,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你怎么来了?今日没课吗?” “下午的国文先生请假啦!”名叫婉婷的少女几步跳到沈清辞身边,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然后才像是刚注意到店内还有旁人,目光好奇地转向李浩,眨了眨大眼睛,“清辞姐姐,你有客人呀?这位是……?” 她的目光在李浩身上滴溜溜一转,带着少女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打量。 “这位是李浩李先生,‘昌茂’药材行的东家。”沈清辞简单地介绍,又转向李浩,“李先生,这位是林婉婷,我在圣约翰大学的学妹。” “林小姐,你好。”李浩微微点头致意,态度礼貌而疏离。 “李先生好!”林婉婷倒是落落大方,笑嘻嘻地回礼,随即目光就被小几上的油纸包和那个打开的锡盒吸引,“呀,好香的膏滋!是李先生送的吗?清辞姐姐,你嗓子不舒服吗?我那儿有胖大海,回头给你拿点!” 她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小麻雀,瞬间打破了店内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 沈清辞似乎对这位学妹的活泼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婉婷,不得无礼。”又对李浩道,“婉婷性子直爽,李先生莫怪。” “无妨,林小姐天真烂漫。”李浩笑了笑,顺势道,“既然沈小姐有客,我就不多打扰了。药材和膏滋,还请沈小姐收下,若有需要,随时可让伙计到‘昌茂’行传话。” 他看出沈清辞的试探并未结束,但这位林小姐的出现,恰好打断了可能的深入对话。此时告辞,既显风度,也避免了继续在敏感话题上纠缠。 “多谢李先生。”沈清辞也没有挽留,客气地送他到门口。 林婉婷也挥了挥手:“李先生再见!” 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李浩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沈清辞的试探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有些欣赏她的敏锐和直接。这位林小姐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从沈清辞对她略显无奈却并不排斥的态度来看,两人关系颇为亲近。 是个变数,但未必是坏事。 他缓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脑中梳理着方才的对话。沈清辞的疑虑并未打消,但也未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和戒备。这已是最好的开局。润物细无声,他需要的是时间,和更多“恰到好处”的契机。 而那个林婉婷……李浩回忆着少女灵动鲜活的眉眼,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印象。前世,他似乎在某个场合远远见过她,那时她已不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学生模样,而是……对了,好像是某个进步剧团的女演员,后来似乎也卷入了一些是非,结局似乎不甚美好。 又一个被时代浪潮裹挟的、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李浩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这些思绪暂时压下。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回到“昌茂”行,周明安立刻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异样,凑到李浩耳边低声道:“李先生,那位张铜匠……托人捎了口信来。” 李浩精神一振:“怎么说?” “东西……弄好了。”周明安的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带着惊叹,“而且,他说……有些‘额外的想法’,想当面跟您说。” 额外的想法? 李浩眼神微凝。他让周明安去取东西,自己则换了身更不起眼的衣裳,再次悄然前往太平里。 还是那扇破旧的黑漆木门。这次开门的速度快了些,张铜匠看到是他,什么也没说,侧身让他进去,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工作台上,那把微型手枪的部件已经被重新组装起来,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枪身经过了细致的清理和保养,氧化发暗的部分被小心处理过,恢复了金属原本的冷冽光泽。最关键的是,那个原本复杂精密的击发机构,外观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李浩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非原厂设计的调整痕迹。 “试试。”张铜匠言简意赅,递过来一个用旧棉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几颗黄澄澄的子弹,型号与这把枪匹配。 李浩接过枪。入手微沉,手感均衡。他熟练地检查枪膛,退出弹夹,装上子弹,动作流畅得让张铜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个年轻人,可不像是没摸过枪的药材商。 李浩没有解释,他走到墙角一个用旧棉被和木板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消音”装置前(这是张铜匠按照他的要求准备的),对准里面塞满棉絮和沙土的麻袋,扣动了扳机。 “噗”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几乎被棉被吸收殆尽。后坐力比预想中要小,扳机力度适中,击发干脆利落。 李浩连开三枪,枪身稳定,没有出现任何卡涩或故障。 “好手艺。”李浩放下枪,由衷赞道。不仅仅是修复,他能感觉到,内部一些关键部件似乎被强化或优化过,提高了可靠性和耐用性。 张铜匠脸上并无得色,只是指了指工作台另一边:“你看看这个。” 李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工作台上还放着另外几样东西:两把造型普通、市面上常见的单发撅把式手枪(俗称“独撅”或“土铳”),但枪管似乎被加长并重新车制过;几个用黄铜精心车制的小圆管,一头封闭,一头有螺纹;还有一小盒似乎是自制的、颗粒更加均匀细小的黑火药。 “您这是……”李浩目光一凝。 “你上次说,要适应‘粗糙’的环境。”张铜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中闪烁着匠人特有的、近乎偏执的光芒,“那洋玩意儿是好,但太娇贵,子弹也难找。这两把‘独撅’,我改了下,加了根管子,射程和准头能好点,用铁砂、碎瓷片甚至石子都能凑合。这铜管,”他拿起一个,“里面灌上配好的火药,塞紧铁砂,拧上底火,就是个大炮仗,近身防个身,吓唬人,或者搞点小破坏,够用了。比洋手榴弹差得远,但……便宜,好做。” 他顿了顿,看着李浩:“你要的,不只是修好一把枪,对吧?” 李浩沉默地看着工作台上的东西。简陋,粗糙,甚至有些土气。但在这位老匠人手中,这些最普通的材料和最基础的原理,被组合成了一种适合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实用的暴力工具。它们不精致,不优雅,但易于获取,易于隐藏,在特定的情况下,可能比一把精良的勃朗宁更有用。 “张师傅,”李浩缓缓开口,语气郑重,“您这份情,我记下了。”他没有问老人如何猜到他的需求,也没有问老人为何愿意做到这一步。有些话,心照不宣即可。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在工作台上。“这是这次的工钱和材料费。另外,”他又拿出一个稍大的布袋,“这里面是三十斤白米,十斤腊肉,还有两斤盐。您先收着。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让人送一份过来。” 张铜匠看了看那两个布袋,干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东西你拿走。规矩,照旧。” “照旧。”李浩将手枪、子弹、改造过的“独撅”、铜管“炮仗”和那盒特制火药,分门别类地用厚布包裹好,装入一个不起眼的旧藤箱里。 离开太平里时,天色已近黄昏。弄堂里飘起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和孩子的嬉闹声。李浩提着藤箱,走在渐渐暗下来的巷子里,脚步沉稳。 张铜匠的“额外想法”,不仅解决了他对武器多样性和适应性的需求,更给了他一个重要的启示:在这个资源和技术都受限的时代,有时候,最实用的解决方案,未必来自最先进的技术,而来自对现有条件的创造性利用,和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他需要更多这样的“手”。 藤箱不算重,但李浩知道,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几件简陋的武器,更是他在这个动荡年代,为自己和想要守护的人,锻造的第一批爪牙。 回到仓库,他将藤箱小心地藏入地窖的夹层。周明安已经等在那里,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李先生,刚收到风声,北边……怕是要有战事。 第八章七七事变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清晨。 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闷,一声声撞在黄浦江混浊的水面上,也撞在每一个早起看报的人心头。报童尖利的、带着哭腔的叫卖声,撕破了上海滩最后一个平静的黎明: “号外!号外!日军昨在卢沟桥悍然炮击!我军奋起抵抗!华北危急!中华危急!” “看报看报!宛平城昨夜枪声大作!日军借口演习士兵失踪,强入我防区搜查被拒,悍然开火!” “特大新闻!日本华北驻屯军发表声明,诬我驻军挑衅!宋哲元将军严正交涉!大战一触即发!” 油墨未干的报纸被无数双手抢夺,铅字冰冷而刺眼。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所有能聚集人群的地方,空气都像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愤怒的咒骂,惊恐的低语,绝望的叹息,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嗡鸣。有学生模样的青年挥舞着拳头,高声疾呼“抵抗到底”;有面色苍白的市民攥着钞票,挤向米店、煤店;有身穿绸衫的商人忧心忡忡地打着电话,语气急促;巡捕房的警察明显增多了,在主要路口神色紧张地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过人群。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这座东方不夜城。 清韵书店的门,罕见的在上午就开了。沈清辞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申报》号外,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标题。她的手指微微收紧了报纸的边缘,指节有些泛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以如此激烈、如此屈辱的方式降临时,胸腔里那股沉闷的郁结和冰冷的愤怒,依旧难以遏制。 书店里很安静,没有一个顾客。伙计们也都沉默地整理着书架,动作比平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抑。 “清辞姐姐!”门被猛地推开,林婉婷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圆润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只剩下惊惶和愤怒。她手里也攥着一份报纸,眼眶发红,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他们……他们怎么敢!这是我们的土地!他们凭什么!” 她扑到柜台前,抓住沈清辞的手,急切地问道:“清辞姐姐,你说,我们能赢吗?宋将军的二十九军那么能打,一定能打退他们对不对?” 沈清辞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无忧无虑、此刻却像受惊小鹿般的学妹,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她轻轻拍了拍林婉婷冰凉的手背,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婉婷,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慌乱和哭泣没有用。” “可是……可是他们要亡我们的国啊!”林婉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爹爹早上接了电话,说北边的生意全完了,好多货都在路上,现在兵荒马乱……他还说,上海的租界也不安全了,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去香港……” 沈清辞沉默着。林家的生意主要在北方,受冲击最大,林父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但“去香港”三个字,像一根细针,刺痛了她心底某个地方。这片土地,难道就这样,要被战火和铁蹄一寸寸吞噬,而她们只能像受惊的鸟雀,仓皇南飞吗? 不,绝不。 这个念头清晰而锐利地划过她的脑海。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笼罩。她一个女子,一个开书店、学医的学生,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周明安,他脸色凝重,步履匆匆,额头上带着细汗。他看到沈清辞,连忙上前,也顾不上客套,压低声音道:“沈小姐,李老板让我来一趟,有几句话务必转达。” 沈清辞眼神一凝:“李先生?” “是。”周明安抹了把汗,语速很快,“李老板说,时局骤变,人心浮动,市面上很快就会乱起来。粮食、药品、日用百货,价格必然飞涨,而且有价无市。清韵书店和沈家药铺,目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会有宵小之徒趁乱生事。李老板让您和沈老先生务必提高警惕,囤积些米面粮油和常用药品在家中,近期尽量减少外出,尤其是晚上。书店和药铺的现钱,最好分散存放,不要都放在柜上。若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叠成小方块的纸条,递给沈清辞,“可以派人按照这个地址,去找这位姓赵的师傅,他是李老板的故交,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还算有些门路。另外,李老板还说,他那边会尽量想办法,确保‘昌茂’行对沈家药铺的药材供应,不会断。” 沈清辞接过那张纸条,展开看了一眼,是一个法租界弄堂的地址和一个名字。纸条上的字迹遒劲有力,是李浩的亲笔。 她捏着纸条,心绪复杂难言。李浩的提醒,句句在理,甚至可以说是未雨绸缪,思虑周全。在这样的时候,能想到这些,并且派人冒险前来示警,这份心思,已非寻常。但他越是如此,沈清辞心中的疑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越是交织。 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普通的药材商人,何以能如此敏锐地预见到乱象,并提前做出如此周密的安排?甚至能调动巡捕房的关系?上次的“兴业地产”,这次的示警和安排……他真的只是“昌茂”行的东家吗? “李先生……现在何处?”沈清辞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李老板一早就出去了,”周明安摇头,“现在市面上消息乱得很,各种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李老板说,有些事,他必须亲自去处理。沈小姐,李老板交代的话,您务必放在心上。这世道,马上就要乱了,能小心一分,便是一分。” 说完,周明安又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书店,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慌乱的人流中。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条,又看了看身边泪痕未干、一脸茫然的林婉婷,再看看空荡荡、弥漫着不安气息的书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代那沉重而冰冷的巨轮,已经轰然启动,而她,和她在意的一切,都被无可逃避地卷入了这滚滚向前的洪流之中。 而那个名叫李浩的男人,似乎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试图在这洪流中,为她,为沈家,撑起一片小小的、不确定的方寸之地。 是庇护?还是……另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她不知道。 此刻,在苏州河畔的仓库里,气氛与外面的恐慌截然不同,是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沉静。 仓库的大门紧闭,厚重的窗帘也被拉上,只在中间天井位置透下几缕天光。李浩站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界处,面前站着七八个人。有周明安带来的两个最得力的伙计,有李浩自己物色的、沉默寡言但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还有两个是张铜匠私下介绍来的、据说“手底下有些功夫,人也靠得住”的汉子。这些人,将是李浩初步的、最核心的行动班底。 仓库的地上,放着几个打开的箱子和包袱。里面是成捆的崭新法币、用油纸包好的银元、一小袋金条、成盒的磺胺和奎宁、用麻袋分装好的大米和面粉、成捆的防水帆布、几把磨得锋利的斧头和撬棍,以及用厚布仔细包裹着的、来自张铜匠之手的“特别”物件。 “外面的情况,你们都听到了,也看到了。”李浩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仓库里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从今天起,上海,再也不是以前的上海了。发财的机会遍地都是,掉脑袋的可能,也遍地都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每一张或紧张、或兴奋、或茫然的脸。 “跟着我做事,规矩很简单:第一,听令行事,不问缘由。第二,管好自己的嘴,这里看到的、听到的、拿到的,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第三,该你拿的,一分不会少;不该你碰的,碰了,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没有刻意加重,但话里的分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现在,”李浩指了指地上的物资,“老周,你带两个人,把这些米面、药品,还有一部分钱,按照我之前给你的单子,分送到我标注的那几个地方,交给指定的人。记住,分散走,走小路,避开大路和警察多的地段。东西送到立刻离开,不要多话。” “是,李先生!”周明安连忙应下,点了两个人,开始麻利地分装搬运。 “阿强,阿炳,”李浩看向张铜匠介绍来的那两个精悍汉子,“你们两个,带剩下的人,把仓库里剩下的‘要紧货’,全部转移到地窖和昨天看好的那几个夹层、暗格里。手脚要快,要稳,一点痕迹都不能留。然后,轮流值守仓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擅闯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白!”名叫阿强的汉子沉声应道,他约莫三十出头,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一看就是见过风浪的。 安排完毕,众人立刻分头行动起来。仓库里响起短促而有序的搬运声和低语声。 李浩走到仓库角落里,那里放着一部老式的摇把电话。他拿起听筒,摇通了号码。 “喂,陈经理吗?我李浩。”他的声音换上了一副略显焦急的商人腔调,“是是是,您也听说了吧?唉,这世道……对对,我那批云南白药和止血散,您看能不能再通融一下,价钱好说,关键是货要快!……我知道现在运力紧张,您多费心,多费心!定金我下午就让人送过去!……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拜托了!” 挂了电话,他沉默了片刻,又摇通了另一个号码。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沉稳而笃定。 “赵师傅,是我。……对,情况您也知道了。……嗯,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从今天起,那几条街的‘太平’,就拜托您和兄弟们多费心了。……规矩我懂,这个月的‘茶水钱’,下午老周会加倍送到。……另外,有件事想麻烦您留意一下,太平里17号,住着一位姓张的老铜匠,是我一位故交的长辈,近来不太平,我怕有宵小惊扰了他。……对,麻烦您和那边的兄弟打个招呼,照应一二。……好,多谢。” 打完两个电话,李浩站在窗前,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街上的人流比平时更加稠密,也更加混乱。他看到有人抱着抢购来的米袋在狂奔,有人站在街角神色激动地议论,黄包车夫拉着客人费力地穿梭,巡捕挥舞着警棍试图维持秩序…… 这幅景象,与前世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叠。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几天,恐慌会进一步加剧,物价会飞涨,抢劫、偷盗、敲诈勒索会层出不穷,租界当局会加强管制,但混乱不可避免。然后,是短暂的对峙和外交斡旋期,各方势力会加紧活动,情报和物资的暗战会进入白热化。再然后…… 就是那场震惊世界、也将上海彻底拖入地狱的淞沪会战。 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几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一,巩固和扩展他的物资储备与隐蔽网络。第二,初步建立一支可靠、有一定行动力的基本队伍。第三,确保沈家的基本安全,并为她可能的选择,铺好退路。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一笔足够庞大、能让他接下来的计划顺利实施的资金。 而这笔资金,他已经有了目标。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公共租界与华界交界处,那片鱼龙混杂、三不管的地带。前世,就在卢沟桥事变后不久,那里会发生一件震动上海黑道的大事——盘踞该地多年、以走私烟土和放印子钱起家的“义丰”商行,会因为一笔数额惊人的“黑吃黑”交易,惹上不该惹的人,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其库藏的大批烟土、银元和珠宝被洗劫一空,成为一桩悬案。而动手的,据说是来自北方的过江猛龙,事后便消失无踪。 李浩记得那个仓库的大致位置,以及“义丰”内部因为分赃不均而出现的、极其短暂的防守漏洞时机。 这笔无主的横财,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风”。 风险极高,但回报足以让他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他放下窗帘,转身走回仓库中央。周明安他们已经将第一批物资运走,阿强他们也在紧张地转移着“要紧货”。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李浩走到地窖入口,掀开伪装的地板,沿着陡峭的木梯走下去。地窖里光线昏暗,空气阴凉。他点燃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码放整齐的木箱和麻袋。 这里,存放着他为未来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药品、武器、贵金属、以及一些关键的技术资料和图纸。 他走到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移开几个空木箱,露出后面砖墙上一个隐蔽的凹陷。他从凹陷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扁平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份文件,几张照片,和一把黄铜钥匙。 文件是一些地契和股权证明,名字都不是李浩,但实际控制人是他。照片有些模糊,是几个人在不同场合的偷拍。钥匙,则是汇丰银行保险柜的凭证。 这些,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后路,和某些关键时刻的筹码。 他将铁盒重新包好,放回原处,掩盖好痕迹。 然后,他回到地面,对正在忙碌的阿强吩咐道:“阿强,准备一下,今晚跟我出去一趟。叫上阿炳,再选两个最机灵、手脚最干净的。” 阿强眼神一凛,没有任何废话,只沉声应道:“是!” 夜色,很快将笼罩这座恐慌的城市。而一些在黑暗中进行的交易和行动,也将悄然开始。 惊蛰已过,雷声隐隐。潜龙在渊,或跃在渊。 (第八章完) 第九章血色惊蛰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夜。 白日里的恐慌与喧嚣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平息,反而在霓虹灯与阴影的交织下,发酵出一种更加诡异而危险的气息。租界里,舞厅和赌场的靡靡之音依旧,只是舞客和赌徒的脸上,多了几分借酒浇愁的放纵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华界与租界交界的区域,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寂静,路灯昏暗,行人稀少,只有野狗在垃圾堆旁翻找食物的窸窣声,和远处偶尔响起的、不知是枪声还是爆竹的闷响。 “义丰”商行所在的这片街区,正是这种“寂静”的中心。这里原是老城厢的边缘,建筑低矮杂乱,道路狭窄曲折,是帮派、私枭、逃犯和底层苦力混居的灰色地带。“义丰”的仓库是一栋砖石结构的两层小楼,带着一个不小的后院,外墙高耸,大门是厚重的包铁木门,平日里总有几个面目凶悍的汉子守着。但今夜,门口的守卫只剩下一人,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打盹,手里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显得心不在焉。 后院围墙的阴影里,李浩静静地蛰伏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脸上和手上都涂抹了灶灰,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他身后,是阿强、阿炳,以及另外两个被称作“榔头”和“泥鳅”的年轻人。四人同样装扮,屏息凝神,只有眼睛里闪烁着紧张而锐利的光芒。 李浩的目光,透过围墙砖石的缝隙,仔细观察着仓库的情况。前世的记忆结合这几日阿强他们冒险侦查来的信息,在他脑海中形成清晰的画面:仓库一楼是普通货栈,堆放着些棉花、布匹和杂货作为掩护;真正的“库房”在地下,入口在一楼账房后面,有一道暗门,平时用厚重的柜子挡着。今晚,因为“那批货”刚刚运到,加上风声紧,“义丰”的老板和几个心腹骨干,包括最能打的两个护卫,都去了法租界一个相好的妓院“谈生意”兼避风头,只留下几个不算核心的伙计看守。而留守的这几个人,也因为白日里听到的惊天消息和即将到手的“分红”而心思浮动,防守松懈。 更重要的是,李浩知道,就在今夜子时左右,会有一场短暂但激烈的内部火并——负责押运“那批货”的、来自北方的“过江龙”头目,对“义丰”老板提出的分赃比例极度不满,双方约定“再谈谈”,实则都心怀鬼胎,带了人手。这场火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过江龙”几乎全灭,“义丰”也损失了好几个好手,老板重伤,仓库的防御在那之后会陷入短暂的真空和混乱。 他等的,就是这个真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的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晚上十一点。 仓库里隐约传来喝酒划拳的喧闹,还有留声机播放的、带着杂音的戏曲声。守门的汉子似乎也被叫了进去,大门虚掩着。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争吵和呵斥。七八条黑影从街角转出,直奔“义丰”仓库大门。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穿着黑色绸衫,脸色阴沉。他们似乎没有敲门,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仓库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中间夹杂着拍桌子和器皿碎裂的声响。 开始了。 李浩抬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阿强等人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用厚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独撅”和铜管“炮仗”。 仓库里的争吵迅速升级,变成了怒吼和推搡。突然,“砰”一声枪响,清脆刺耳,划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更多的枪声爆豆般响起,伴随着惨叫、怒骂和家具被撞倒的巨响。战斗爆发的激烈程度远超寻常帮派火并。 李浩眼神冰冷,耐心等待着。他知道,这阵混乱不会持续太久,无论是“过江龙”还是“义丰”的人,都清楚在租界边上动枪的风险,必须速战速决。 果然,大约七八分钟后,仓库里的枪声和打斗声渐渐停歇,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仓库后门被猛地拉开,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上似乎带着伤,仓皇地向弄堂深处逃去。紧接着,前门也被打开,三四个人影抬着一个沉重的、用麻袋裹着的东西,匆匆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棚马车,马车立刻启动,消失在夜色中。 仓库内外,陷入了一种死寂。只有夜风吹过破烂窗纸的呜咽声,和隐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就是现在! 李浩低喝一声:“动手!” 他率先从阴影中窜出,身形如狸猫般敏捷,几步就冲到仓库后院墙角。阿强和榔头立刻上前搭成人梯,李浩踩着他们的肩膀,双手扒住墙头,稍一用力便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利落。他伏在墙头,快速扫视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几滩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黝黑的血迹。 他向下打了个安全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院内。阿炳和泥鳅也紧接着翻墙而入,阿强和榔头留在墙外警戒接应。 院内一片狼藉,散落着打翻的酒瓶和破碎的碗碟。仓库的后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扑面而来。 李浩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布条缠住握柄、避免反光的锋利匕首,侧身贴在门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从破窗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勉强能照出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的人体轮廓,和四处飞溅的、深色的液体。 他没有丝毫犹豫,闪身进入。阿炳和泥鳅紧随其后,一人持着一把改造过的“独撅”,一人手里捏着一个铜管“炮仗”,神色紧张但动作不乱。 一楼大厅如同修罗场。至少有五六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枪伤,鲜血浸透了地面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硝烟的气息。 李浩的目光迅速扫过,确认没有活口,然后直奔记忆中的账房位置。账房的木门被踹烂了半边,里面同样一片狼藉,账本散落一地,桌椅翻倒。他径直走到靠墙的一个沉重的红木柜子前——按照记忆,暗门就在后面。 柜子很重,但此刻也歪斜着,显然被人移动过。李浩和阿炳合力,将柜子缓缓推开,露出了后面灰扑扑的砖墙。墙上有一道几乎与砖缝融为一体的、不起眼的缝隙。 李浩用匕首沿着缝隙小心地撬动,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莫一米见方的墙面向内凹陷,然后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霉味和奇异甜香的气息涌了出来。 是烟土的味道。 李浩从怀里摸出那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点燃。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陡峭向下的石阶。他率先走了下去,阿炳和泥鳅紧随其后,警惕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地窖比想象中要大,大约有三十平米。里面堆满了木箱、麻袋和陶罐。靠墙的几个大木箱已经被撬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用油纸包裹的黑色膏块——上等的云土。旁边散落着一些打开的麻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米,但李浩知道,下面很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他没有去动那些烟土——这东西太扎手,不是他现在能处理的。他的目标明确,直奔地窖最里面几个用铁皮加固、上着沉重铜锁的大箱子。 铜锁很结实,但难不倒早有准备的人。阿炳从带来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带钩的钢钎,插进锁眼,用力一别,“咔嚓”一声,锁簧断裂。泥鳅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昏黄的灯光下,一片耀眼的银白。 箱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袁大头、孙小头、船洋都有,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诱人的光泽。满满一箱! 李浩的心跳加快了一拍,但神色依旧冷静。他示意打开旁边的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是码放得更紧密的金条,俗称“大黄鱼”,一根根在灯光下流淌着沉甸甸的、温暖而又冰冷的光芒。 第三个箱子打开,里面是各种珠宝首饰、玉器、古董怀表,杂乱地堆在一起,显然来路不正,但价值不菲。 第四个箱子小一些,里面是几捆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品。李浩拿起一捆,撕开油纸一角,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印着外文的纸盒——磺胺粉!而且是德国拜耳的原装货!旁边还有几个小铁盒,里面是密封的针剂。 这正是他目前最急需的东西! “搬!”李浩言简意赅,声音在地下室里带着回响。 阿炳和泥鳅精神大振,立刻从带来的几个厚麻袋里拿出更小的、结实的帆布袋,开始分装。金条和银元分开装,珠宝玉器小心地用软布包裹后混入,药品单独放在最稳妥的位置。两人动作飞快,但有条不紊,显然事先演练过。 李浩则举着灯,在地窖里快速搜索。他在一堆不起眼的杂物后面,又发现了一个用油毡盖着的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把用油纸包裹的手枪——崭新的德国造毛瑟C96,也就是俗称的“盒子炮”或“驳壳枪”,还有几十个装满子弹的弹夹! 好东西!这比“独撅”和那支微型手枪强太多了。 他将这个箱子也拖到搬运点。 几分钟后,四个大箱子里的贵金属、珠宝和大部分药品,以及那箱手枪子弹,都被分装进了几个帆布袋。烟土和大米丝毫未动。 “撤!”李浩低声道。 阿炳和泥鳅各自扛起两个最沉的帆布袋——里面主要是银元,李浩自己拎着装金条、珠宝和药品的袋子,另一只手提着那箱手枪。三人迅速沿着石阶返回一楼。 经过那修罗场般的大厅时,李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扫过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心中无波无澜。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这些人走的本就是刀头舔血的路,今日不死于内讧,他日也难逃横死。他只是提前取走了他们用性命搏来的、不义之财的一部分,用作自己更重要的事业。 回到后院,阿强和榔头立刻从墙头垂下绳索,将沉甸甸的帆布袋和箱子拉上去,然后再将李浩三人拉上墙头。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 五人汇合,再次隐入来时的阴影中。他们像一群幽灵,沿着预先勘察好的、最偏僻无人的小路,穿行在迷宫般的街巷里。沉重的负担让他们呼吸粗重,但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绕了大半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他们才来到苏州河边一处荒废的小码头。这里拴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是周明安早就安排好的。 将帆布袋和箱子全部搬上船,用早就准备好的破草席和渔网盖好。李浩对阿强道:“你带泥鳅,沿河往西,去青浦那个点。东西藏好后,你们俩就在那边守着,没有我的信号,不要回来。路上小心。” “是!”阿强应下,和泥鳅解开缆绳,撑着竹篙,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河道。 李浩则带着阿炳和榔头,沿着河岸,步行返回仓库。他们绕了更远的路,从仓库后院的侧门进入。 回到仓库,关上厚重的铁门,插上门栓,李浩才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地窖里,周明安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安全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成了?”周明安声音发颤。 李浩点点头,没有多说:“把这里收拾干净,任何痕迹都不能留。参与今晚行动的兄弟,每人……”他沉吟了一下,“先发二十块大洋。阿强和泥鳅那份,你先收着,等他们回来再给。记住,管好所有人的嘴。” “明白!明白!”周明安连声应道,脸上既有后怕,也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二十块大洋,足够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半年了。 李浩走到仓库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浇在脸上,洗去涂抹的灶灰。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因紧张和亢奋而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 行动很顺利,收获远超预期。那些金条、银元、珠宝,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物资价格飞涨的混乱期,拥有强大的购买力和筹码。那批磺胺和手枪,更是无价之宝。 但风险也随之而来。“义丰”仓库被劫,虽然现场伪装成了黑吃火并后的二次洗劫,但那些烟土和大米没动,本身就是疑点。一旦“义丰”背后的势力,或者租界巡捕房深入调查,未必不会发现蛛丝马迹。他必须尽快将这些东西分散、隐匿、消化掉。 而且,经过今晚,阿强、阿炳这几个人,算是真正见了血,也和他彻底绑在了一起。用得好,是把利刃;用不好,也可能反噬。 他擦干脸,走到窗前,再次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依旧在不安中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 卢沟桥的枪声,已经点燃了导火索。上海的命运,和他李浩的命运,都将从今夜开始,驶向一条更加诡谲、更加血腥的航道。 他得到了第一桶金,染上了第一抹血色。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九章完) 第十章浊浪滔天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九日至七月二十日。 这短短的十几天,上海仿佛被投入了一个不断加压的熔炉,空气灼热而粘稠,弥漫着恐慌、谣言、野心和末日狂欢混合的诡异气息。卢沟桥的战火并未如一些人祈祷的那样“就地解决”,反而迅速蔓延,平津局势急剧恶化。报纸上的标题一天比一天触目惊心,号外如同雪片般撒遍大街小巷,每一次叫卖都像在人们紧绷的心弦上又狠狠割了一刀。 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攀升。大米从每石十元法币,几天内就跳到了十五元、十八元,而且有价无市,米店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龙,经常是排到跟前却被告知“今日售罄”。煤球、菜油、食盐、肥皂……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在飞涨。西药,尤其是消炎、退烧、止血的药品,价格更是翻了数倍甚至十数倍,黑市交易猖獗。金价突破历史高位,法币的信用在普通市民心中开始动摇,银元和外币成为硬通货。 租界里,涌入的避难人群越来越多。从华北、从江浙,有钱的住进酒店公寓,没钱的挤在亲戚家、客栈、甚至屋檐下。旅馆爆满,房租飞涨。街上随处可见拖着行李箱、神色仓皇的外地人。工部局和巡捕房的压力陡增,不断增派巡逻,颁布新的戒严和宵禁令,但对遏制恐慌和混乱收效甚微。 华界与租界交界处,气氛更加紧张。中国军队开始在上海周边增兵,构筑工事,日本海军陆战队也在虹口等地频繁调动,举行武装示威。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小规模的摩擦和冲突时有发生。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个火星就能引爆整个上海滩。 在这片日益汹涌的浊浪中,李浩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弄潮儿,沉稳而高效地驾驭着自己的小船。 依靠“义丰”那笔横财带来的充沛资金,他的物资吸纳行动进入了快车道。周明安成了他最得力的操盘手,通过更多、更隐蔽的渠道,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收购着清单上的物资。药品、五金、橡胶制品、汽油、煤油、电池、罐头食品、耐磨帆布、甚至一些二手汽车和摩托车的关键零件……这些物资被化整为零,通过水陆各种途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苏州河畔的仓库、青浦的废弃砖窑、闸北的秘密货栈,以及另外两处新开辟的、更加偏僻的隐匿点。 李浩没有盲目囤积,他有清晰的优先级和目标。最重要的是药品和医疗器械,这是乱世中最硬的硬通货,也是维系生存和建立影响力的关键。其次是燃料和交通工具相关物资,这关系到机动性和信息传递。再次是粮食和日用品,这是稳定人心和维系团队的基础。至于那些价值高昂的奢侈品和古董,他除了留下少量易于携带和变现的,大部分都通过周明安的关系,悄悄换成了更实用的物资或外汇。 张铜匠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依托李浩提供的资金和材料(部分来自“义丰”的缴获),老人不仅修复和改进了那几把毛瑟手枪,还利用仓库里一些现成的钢管、弹簧和工具,尝试着制作了几支结构更简单、但威力不容小觑的“土喷子”(霰弹枪)和更多的铜管“炮仗”。他甚至开始研究,如何利用有限的工具,小批量地复装手枪子弹。李浩将阿炳派了过去,名义上是帮忙打下手和保障安全,实则是跟着学习这些“土法”技艺,同时也是一种监视和绑定——他要确保张铜匠这门独特的手艺,完全为他所用。 队伍的雏形也在逐步形成。以阿强、阿炳为核心,加上“榔头”、“泥鳅”等七八个经过筛选、身手不错且口风紧的年轻人,构成了李浩的基本行动力量。李浩没有搞什么虚头巴脑的仪式,只是通过周明安,给这些人提供了远高于市价的薪饷,安排了相对安全的住处,并且明确告诉他们,跟着他干,有肉吃,有钱拿,但脑袋也得别在裤腰带上,规矩就是听令和保密。简单直接,利益绑定,在乱世初期,这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有效。 李浩自己则更加忙碌。他白天是那个为药材行生意焦头烂额、四处奔波的年轻商人,与各色人等周旋,打探消息,疏通关系。晚上则常常在几个秘密据点之间穿梭,清点物资,听取汇报,布置任务,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将无形的脉络悄悄延伸出去。 他密切关注着时局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与前世的记忆相互印证、调整。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眼正在逼近。国民政府调动精锐部队向上海集结的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日本方面也在不断增兵。那座名为“虹桥机场”的火山,已经冒出了不祥的烟柱。 而在这一切的忙碌与谋划中,清韵书店和沈家,始终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紧绷的一根弦。 他通过周明安,以“昌茂”行支援合作商户的名义,定期向沈家药铺输送一批平价(实际是低于市价)的紧俏药材,并附赠一些米面粮油。他让周明安“无意中”提醒沈家的伙计,最近世道乱,值钱的东西和现金最好分散藏好,晚上门户要小心。他还通过那位法租界的赵巡捕,加强了对清韵书店所在街区的日常巡逻。 沈清辞那里,自那日赠药之后,李浩没有再亲自前往。他知道过犹不及,尤其是在沈清辞已经对他产生疑虑的情况下。他需要的不是频繁的露面,而是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并依赖于他提供的、无形的安全保障和物资支持。他要让她感受到,无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清韵书店那一方天地,始终是安稳的。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似乎起了一些效果。沈家没有再遇到类似“兴业地产”那样的麻烦,药铺的生意在乱世中得以维持,甚至因为药材供应相对稳定而吸引了一些老顾客。沈清辞也没有再通过周明安递什么话,仿佛默许了这种沉默的“合作”关系。 但李浩清楚,以沈清辞的聪慧和敏感,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她的沉默,或许是一种观察,一种权衡,甚至是一种无奈的接受。在滔天巨浪面前,个人微小的坚持和疑虑,有时不得不让位于最实际的生存需求。 七月十八日,傍晚。李浩刚从码头查看完一批新到的橡胶水管,回到“昌茂”行,周明安就神色凝重地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 “李先生,刚送来的。沈家……沈小姐的帖子。” 李浩心头微微一动,接过帖子。是沈清辞亲笔,字迹清秀挺拔,措辞客气而简短,大意是感谢“昌茂”行近日对沈家药铺的照拂,正值新茶上市,家中得了一些不错的龙井,想请李浩明日午后,若有闲暇,可至清韵书店后堂小坐品茗。 是单纯的致谢,还是…… 李浩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帖子,目光落在落款“沈清辞谨上”那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该来的,总会来。 他轻轻放下帖子,对周明安道:“回复沈小姐,李某明日必准时赴约。” “是。” 七月十九日,午后。天气闷热异常,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躁动不安的城市。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笼罩着一切。 李浩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手里提着一包上好的西湖藕粉和一小罐冰糖——这是沈清辞父亲喜欢的。他步伐从容地走向清韵书店,心中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知道,这次会面,很可能将打破之前那种微妙的平衡。 书店门口挂着“今日盘点,暂不营业”的小木牌。李浩推门进去,铃铛声在寂静的店内显得格外清晰。 店内果然没有顾客,只有沈清辞一人。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袖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的镂空针织衫,正坐在临窗的小茶桌旁。茶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红泥小炉上坐着铜壶,水汽袅袅。窗外的天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衬得她本就清冷的面容,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以及一丝淡淡的倦意。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向李浩,目光清澈而平静。 “李先生,请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小姐。”李浩微微颔首,将手中的礼物放在一旁的空几上,“一点薄礼,给沈老先生润肺。” “李先生太客气了。”沈清辞没有推拒,起身执壶,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她的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世家女子特有的韵律感,茶香随着水汽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沉闷的雷声。 沈清辞将一盏清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李浩面前,自己也端起一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李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浩耳中,“这些日子,多谢了。” “沈小姐言重了,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互通有无罢了。”李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回味甘醇。 沈清辞抬起眼,看着他,目光如秋水般明澈,却也带着洞察人心的力度:“真的……只是生意吗?”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语气依旧平稳:“‘兴业地产’的事,药铺的麻烦,还有最近这些药材、米粮……李先生在背后做的,清辞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我不明白。” 她直视着李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温和沉稳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真实:“李先生如此费心费力,甚至不惜……沾染是非,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沈家这块招牌,还是为了……药铺里那些方子?或者,”她的话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另有他图?” 话问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将她心中积攒多日的疑虑和戒备,摊开在了桌面上。这不是一个寻常女子会对“生意伙伴”问出的话,但也正因如此,显出了沈清辞的不同——她不屑于虚与委蛇,宁愿直面可能的难堪,也要弄个明白。 李浩放下茶盏,目光坦然回视,没有丝毫躲闪。他知道,敷衍或否认此刻都已无用。 “沈小姐快人快语。”李浩缓缓道,声音沉稳,“李某所为,确实并非全为生意。但请沈小姐相信,李某对沈家,绝无恶意,更无非分之想。” “那是为何?”沈清辞追问,目光紧锁着他。 李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某种决心。窗外的雷声更近了,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铅灰色的天空,短暂地照亮了室内两人沉静的面容。 “因为,”李浩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的重量,“我曾见过,这世道最坏的样子。见过战火焚城,见过生灵涂炭,见过……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眼前破碎,却无能为力。” 他的目光越过沈清辞,投向窗外那压抑的天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沈清辞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楚与沧桑。 “沈小姐家学渊源,书香门第,沈老先生医术仁心,清韵书店更是一方净土。在这浊世之中,这样的存在,本身就值得珍惜和维护。”李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清辞,眼神恢复了平静,却更加恳切,“李某不才,或许做不了力挽狂澜的大事,但在我能力所及之处,为沈家挡去一些风雨,保住这一脉书香与仁心,是我……心甘情愿之事。这无关利益,也无关他图,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些东西,再在我眼前消失一次。”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情真意切。他没有提及重生,没有提及前世对她的亏欠与执念,只是将一个男人对一个美好事物本能的守护之心,以及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悲剧的隐晦预警,包裹在对沈家“书香仁心”的敬重之下,说了出来。 沈清辞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李浩,看着他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深沉得令人心悸的痛色,听着他话语里那份超乎年龄的沧桑与决绝,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别样的涟漪。 他说的“再消失一次”是什么意思?他经历过什么?他到底…… 雷声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将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雨声掩盖了书店内的寂静,也仿佛冲刷掉了一些过于尖锐的东西。 良久,沈清辞轻轻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先生的这份心,清辞……代家父谢过了。”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只是,如今这世道,风雨飘摇,谁也不知明日如何。李先生的好意,沈家心领,但有些事,有些路,终究需要沈家自己去走。过多的……庇护,有时未必是福。” 她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李浩,她接受他的帮助,但也希望他不要过度介入,保持适当的界限。 李浩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中微微一涩,但面上不显,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沈小姐的意思,李某明白。李某所做,不过是在商言商,略尽绵力。沈家之事,自然由沈小姐和沈老先生做主。” 他给出了承诺,不会越界,不会强求。 沈清辞似乎松了口气,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书店内,茶香袅袅,两人对坐无言,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个动荡的时代,奏响一曲不安的背景音。 这次会面,没有解开所有的谜团,也没有拉近多少距离,但却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沈清辞默认了李浩“有限度”的支持,李浩也得到了继续“守护”的默许。 这就够了。对李浩而言,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能维持住这片方寸之地的安宁,能为她多撑一把伞,哪怕这把伞在她眼中或许来历不明,用意存疑,也足够了。 他知道,更猛烈的暴风雨,就在眼前。 第十一章山雨欲来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至八月九日。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不断升级的对峙。报纸上的铅字冰冷地记录着:廊坊失守,天津激战,北平沦陷……北方的战火,如同燎原的野火,无情地吞噬着大好河山。上海的空气,则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浸透了硝油味的麻绳,绷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国民政府向上海周边的增兵,从秘密转向半公开,再到大规模的、昼夜不停的开进。精锐的德械师士兵,穿着整齐的草黄色军装,扛着中正式步枪和德制钢盔,在市民复杂——夹杂着恐惧、悲壮、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穿过街道,开往闸北、江湾、吴淞等预定阵地。卡车、大炮的轰鸣声日夜不息,震得沿街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日本方面毫不示弱。停泊在黄浦江和长江口的日本军舰数量明显增加,海军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等日侨聚居区频繁举行武装游行和实弹演习,耀武扬威。日本侨民开始有组织地向租界内集中,许多日本商店和会社挂出了太阳旗,气氛愈发肃杀。 租界当局焦头烂额,一面加紧与中日双方交涉,呼吁“克制”,一面疯狂地加固工事,增调各国驻军和水兵上岸布防,力图保住这片“孤岛”的脆弱安全。铁丝网、沙袋、水泥路障出现在各主要路口和桥梁,租界边缘的许多街道被封锁。宵禁时间提前,巡逻的军警数量激增,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一种末世般的、及时行乐的疯狂,在租界内部的舞厅、赌场、电影院弥漫开来,仿佛要用最后的光影声色,淹死对未来的恐惧。 李浩站在苏州河畔仓库的顶楼气窗前,用一架从黑市淘来的旧望远镜,默默观察着对岸闸北方向的动静。那里,中国军队的防御工事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构筑,战壕、掩体、机枪巢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江湾、吴淞方向,也能看到尘土飞扬,那是大型工事施工的迹象。 “快了……”他放下望远镜,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台上敲击着,脑海里清晰地倒映出前世那个改变一切的日子——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 还有四天。 这四天,将是最后的准备窗口,也是风暴降临前最后的宁静——如果这种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死寂也能称为“宁静”的话。 “李先生!”周明安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他快步走上来,额头上全是汗,也顾不上擦,压低声音道:“刚收到的消息,可靠!日本人那边……有异动!” “说。”李浩转身,神色不变。 “我们在虹口码头的一个眼线传回话来,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又有两艘日本运兵船靠岸,卸下来至少三四百个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还有十几辆铁甲车和不少重武器!直接就开进了虹口兵营和附近几个坚固的据点!还有,”周明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个眼线还说,他看到几个穿便衣的日本人,拿着地图和测量工具,在闸北和虹口交界的好几个地方转悠,像是在……勘察地形,标记坐标!” 李浩眼神一凝。增兵,装备,侦察……日本人也在做最后的战前准备。而且,动作比他预想中还要大,还要急。看来,北方的“胜利”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上海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和战略要地,他们势在必得,而且迫不及待。 “我们仓库附近,还有青浦、闸北那几个点,有没有发现异常?”李浩问。 “暂时没有。”周明安摇头,“租界这边巡逻是严了,但主要是防乱民和散兵游勇。我们那几个地方都很隐蔽,进出也小心,应该还没被盯上。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今天早上,有两个生面孔在仓库对面的茶楼坐了挺久,一直朝我们这边看,不像是喝茶的。” 李浩的心微微下沉。果然,这么大规模的物资调动和人员聚集,不可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是租界的密探?日本人的眼线?还是其他觊觎物资的势力? “让阿强他们加强警戒,三班倒,暗哨也要放出去。仓库里的‘要紧货’,再做一次分散,一部分马上转移到法租界新找的那个地窖去。通知青浦和闸北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所有物资暂停进出,人员就地隐蔽。”李浩迅速下令,“另外,让你那个在巡捕房的亲戚,还有赵师傅那边,都帮忙留意着,看看最近有没有人在打听‘昌茂’行或者我李浩的底细。” “是!我这就去办!”周明安应声,转身就要下楼。 “等等,”李浩叫住他,沉吟片刻,“沈家那边……最近怎么样?” 周明安愣了一下,忙道:“沈家药铺照常营业,不过生意清淡了不少,主要是卖些常用药。清韵书店……好像关了几天门,说是盘点,昨天又开了,但没什么客人。沈小姐……似乎很少出门,倒是那位林小姐,前两天去找过沈小姐一次,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林婉婷……李浩想起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林家生意主要在北方,此刻想必损失惨重,林父催促她去香港,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沈清辞和她感情不错,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知道了。你下去吧,按我说的做,要快。”李浩挥挥手。 周明安匆匆离去。李浩重新拿起望远镜,看向清韵书店的方向。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仿佛能看见,沈清辞独自坐在那静谧的书店里,守着满架书籍,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战争脚步,清冷的眸子里,会是怎样的情绪? 愤怒?无奈?恐惧?还是……决绝? 他知道,沈清辞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儿的刚烈和韧性。前世,在国破家亡的绝境中,她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危险的那条路。这一世,他能改变她的选择吗?或者说,他有资格改变吗? 不,他不能替她选择。但他必须确保,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有能力,为她兜底,护她周全。 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 接下来的两天,李浩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明暗两条线上疯狂运作。 明面上,“昌茂”药材行开始“清仓甩卖”,将一些不太紧要的药材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快速出手,回笼资金,同时大幅缩减店铺规模,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店,对外宣称“时局艰难,生意难做,准备收缩观望”。周明安则“忧心忡忡”地四处拜访同行和老主顾,唉声叹气,打探消息,实则是在编织最后的信息网和预警渠道。 暗地里,转移、分散、隐匿物资的行动在夜色掩护下紧锣密鼓地进行。张铜匠被秘密接到了法租界那个新准备的安全屋,连同他那些宝贝工具和半成品。阿强、阿炳带领的核心小队,分成了几个小组,熟悉着李浩指定的几条紧急疏散路线和几个备用汇合点。李浩亲自检查了每一处隐匿点的安全性和隐蔽性,确保万无一失。 他还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一批德制军用望远镜、指北针、急救包,甚至两套缴获的、品相不错的日军曹长级望远镜和地图囊。这些东西在未来的城市战中,价值不菲。 与此同时,关于“昌茂”行和老板李浩的“异常”消息,似乎也开始在一些隐秘的圈子里流传。周明安从巡捕房亲戚那里反馈,确实有人在暗中调查“昌茂”行的背景和货物流向,但似乎还没摸到核心。赵师傅也隐晦地提醒,最近法租界对某些“敏感物资”的流向查得很紧,让“小心为上”。 李浩知道,自己这块“肥肉”,已经开始散发香味,吸引着黑暗中的猎食者。风暴来临前,往往也是牛鬼蛇神最活跃的时候。 八月十一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闷热无风,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街头异常寂静,连往常喧嚣的霓虹灯都暗淡了许多,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面色惶然。 李浩正在仓库地窖里,最后一次清点最重要的药品和武器储备。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阿炳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李……李先生!不好了!出事了!” 李浩心头一凛,放下手中的清单:“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是沈小姐!”阿炳喘着粗气,“刚……刚得到的消息,沈小姐……被人带走了!” “什么?!”李浩猛地站直身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说清楚!谁带走的?在哪?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租界巡捕房的人!”阿炳急声道,“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沈小姐从书店出来,准备回家,在离书店不远的街口,被几个穿巡捕制服的人拦住了,说是……说是协助调查什么案子,然后就把人带上车带走了!我们安排在书店附近盯着的兄弟不敢靠太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肯定穿的是巡捕的衣服,开的也是巡捕房的黑棚车!” 租界巡捕房?! 李浩的瞳孔骤然收缩。沈清辞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学生、书店老板的女儿,能犯什么事需要巡捕房直接上门带走?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 是有人借巡捕房的名义下手?还是……巡捕房本身出了问题?赵师傅那边没有传来任何风声,要么是他不知情,要么…… “车往哪个方向去了?”李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得像冰。 “往……往法租界方向,具体进了哪个巡捕房,兄弟没敢跟太紧,怕被发现。”阿炳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李浩的大脑飞速运转。法租界……巡捕房……赵师傅…… “你立刻去联系赵师傅,用最紧急的暗号,问清楚法租界巡捕房今天下午有没有抓一个叫沈清辞的中国女子,为什么抓,关在哪里。”李浩语速极快,“要快!但必须小心,如果赵师傅那边有异常,立刻撤回,不要暴露!” “是!”阿炳转身就跑。 李浩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焦虑。他走到地窖一角,掀开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毛瑟C96手枪,二十发弹匣,枪身冰冷沉重。他将枪插在腰间,用长衫下摆盖好,又拿了几匣子弹和几个铜管“炮仗”塞进怀里。 然后,他快步走上地面,对闻讯赶来的周明安和榔头厉声道:“老周,你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出!榔头,你带两个人,立刻去清韵书店和沈家药铺附近,看看有没有其他异常,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看到具体情况,但不要打草惊蛇!” “李先生,您这是要……”周明安看着李浩腰间隐约的凸起,脸色发白。 “我去要人。”李浩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在我回来之前,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或者传来不好的消息,你立刻带着阿强他们,按照第三套应急方案撤离,东西能带多少带多少,去青浦汇合。记住,保命第一。” “李先生!”周明安急了。 “照我说的做!”李浩打断他,目光如刀,“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要命!”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明安,大步走出仓库,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浓云低垂,仿佛一只巨大的、漆黑的锅盖,死死扣在上海滩上空。远处,隐隐有闷雷滚动,却迟迟不见雨滴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李浩知道,这场等待已久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暴风雨,已经提前,以一种他最不愿见到的方式,掀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十一章完) 第十二章法租界暗夜 暮色如浓墨,迅速浸染了法租界的天空。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热的空气中晕开,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压抑。白日里残存的热气混合着灰尘和下水道的气息,粘腻地贴在人身上。街上的行人比往日更少,脚步更匆匆,偶尔有黑棚的警车呼啸而过,车灯划过一道道惨白的光痕。 李浩没有叫车,独自一人快步穿行在迷宫般的街巷中。他换了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短打,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腰间的手枪硬邦邦地硌着皮肉,带来一种冰冷的、实实在在的触感,也让他纷乱如麻的心绪,强行归拢到唯一的焦点上——找到沈清辞,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法租界巡捕房不少,分片区管辖。阿炳只看到车往法租界方向去了,具体是哪个巡捕房,需要排查。赵师傅那边还没有回音,李浩不能等,也不敢等。每拖延一分钟,沈清辞就多一分危险。 他首先排除了几个距离书店较远、不太可能跨区执法的巡捕房。剩下的,就是中央捕房、老北门捕房、霞飞路捕房等几个可能性较大的。他决定从距离最近的霞飞路捕房开始。 霞飞路捕房是一座灰色的三层砖石建筑,门楣上挂着蓝底白字的法文和中文牌子,门口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的安南巡捕,背着步枪,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脸色显得蜡黄而麻木。 李浩没有靠近正门,而是绕到后巷。捕房的后院是停放车辆和关押临时犯人的地方,围墙不高,上面拉着生锈的铁丝网。他蹲在对面一栋民居的阴影里,仔细观察。院子里停着几辆黑棚警车,但没有看到下午抓人用的那辆。后门紧闭,只有两个穿着号衣的华人巡捕靠在墙边抽烟,低声用沪语交谈着。 “……妈的,这鬼天气,闷死个人。” “听说北边打得凶,咱们这儿也不太平。下午老闸那边又抓了一波学生,闹得沸沸扬扬。” “学生?抓学生有个屁用,有本事去抓日本人啊……” 李浩屏息凝神,捕捉着零碎的信息。没有提到抓捕年轻女子,也没有提及书店或沈家。霞飞路捕房的可能性降低了。 他悄无声息地退开,向下一个目标——老北门捕房潜行而去。 老北门捕房位于老城厢边缘,建筑更加老旧,门口只有一个华人巡捕在看门,正靠着门框打盹。后巷更加脏乱,垃圾堆积,臭气熏天。李浩刚接近,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呵斥和哭泣声。 “……说!东西藏哪儿了?再不老实,有你好果子吃!” “呜呜……长官,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个跑腿的……” 是审讯犯人的声音,但明显是个男人。李浩再次观察了一下院内的车辆,没有发现目标,迅速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灼如同毒蛇,啃噬着李浩的心脏。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感觉不到热,只有一片冰冷的寒意。如果沈清辞不是被正规的巡捕房带走,而是有人冒充……或者,是被其他更隐蔽的势力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准备冒险前往中央捕房——那个规模最大、也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小巷里闪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是泥鳅,阿强手下一个以机灵和腿脚快著称的年轻人。 “李先生!”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阿炳哥让我来找您!有消息了!” 李浩精神一振,反手扣住泥鳅的手腕,将他拉到更深的阴影里:“快说!” “赵师傅那边回话了!”泥鳅语速极快,“不是中央捕房干的!但赵师傅打听到,今天下午,麦兰捕房(注:法租界主要捕房之一,位于敏体尼荫路)确实出动了一辆车和几个人,说是去公共租界那边‘带个人回来问话’,具体抓谁不清楚,但车回来了,人好像……没关在麦兰捕房的班房里!” 麦兰捕房!而且人没关在班房! 李浩的心猛地一沉。麦兰捕房的捕头是法国人古邦,但实际管事的是华人督察长黄锦荣,此人是青帮“通”字辈人物,与黄金荣关系密切,在法租界手眼通天,但也心狠手辣,黑白通吃。如果沈清辞落在他们手里,事情就复杂了。 “没关在班房,关在哪里?”李浩追问,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 “赵师傅说,他听一个在麦兰捕房当差的酒肉朋友喝多了吹牛,说黄督察长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附近有个‘别院’,有时候有些‘不方便’带进捕房的人,会先送到那边去‘招待’……”泥鳅的声音带着恐惧,“那地方,好像……挺邪性的。” 福煦路别院! 李浩知道那个地方。前世他听说过,那是黄锦荣一处私密的产业,表面是个普通的西式小洋楼,实际却是个刑讯逼供、关押“特殊人物”的黑牢,进去的人,很少有能囫囵个出来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睛发红。黄锦荣!如果真是他抓了沈清辞,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李浩都决不会放过他! “阿炳呢?”李浩强迫自己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阿炳哥带着榔头,已经先去福煦路那边摸情况了,让我来给您报信!他们就在路口那家‘悦来’茶馆后面等您!” “走!”李浩不再犹豫,转身跟着泥鳅,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朝着福煦路方向疾行而去。 福煦路位于法租界西区,相对僻静,道路两旁多是花园洋房和高级公寓。黄锦荣的“别院”并不起眼,是一栋带围墙的两层红砖小楼,黑铁门紧闭,院内树木葱茏,从外面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悦来茶馆已经打烊,后门虚掩。李浩闪身进去,阿炳和榔头立刻迎了上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汗水和紧张。 “李先生,就是那栋楼!”阿炳指着斜对面不远处那栋黑黢黢的小洋楼,“我们盯了一会儿,门口一直有两个人守着,看着不像巡捕,倒像是打手。里面偶尔有灯光,但看不清具体情况。刚才有一辆小汽车开进去,没停多久又开走了。” 李浩透过门缝仔细观察着那栋小楼。夜色深沉,小楼只有二楼的一个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像一只蛰伏的野兽的眼睛。围墙不算高,但上面似乎有碎玻璃。门口的两个守卫看似松散,但站的位置很刁钻,互相能照应,视线也能覆盖大门和两侧街道。 硬闯,成功率极低,而且会立刻惊动里面的人,沈清辞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必须智取。 李浩大脑飞速运转,将周围的地形、可能的守卫力量、以及自己手头的资源快速过了一遍。 “泥鳅,”他低声吩咐,“你腿脚快,立刻回仓库,找老周,让他把张师傅做的那些‘炮仗’拿几个过来,还有,把我床头那个棕色的小皮箱拿来,要快!注意隐蔽!” “是!”泥鳅应了一声,像只狸猫般窜了出去,眨眼消失在夜色中。 “阿炳,榔头,你们俩,绕到小楼后面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入口,或者防守薄弱的地方。注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只看,不动手。” “明白!”两人也迅速行动。 李浩独自留在茶馆后门的阴影里,目光死死锁住那栋小楼。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缓慢而冰冷地流逝着。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他不知道沈清辞在里面正经历着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惧,比面对枪林弹雨更让他煎熬。 大约二十分钟后,泥鳅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沉甸甸的包袱,手里还提着那个棕色小皮箱。 李浩接过皮箱,打开,里面是一套深蓝色的巡捕制服,还有一副证件和一把警用左轮手枪——这是他通过赵师傅的关系,早就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的“道具”。 又过了十分钟,阿炳和榔头也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李先生,后面有个小门,锁着的,但墙不高,靠墙有棵大树,可以爬上去。后面好像是个小花园,没看到人,但一楼有个窗户亮着灯,拉着窗帘,里面好像有人说话。”阿炳低声汇报。 “好。”李浩心中有了计较。他将巡捕制服迅速套在外面,证件别在胸前,警用左轮检查了一下,插在腰间明显的位置。然后,他打开泥鳅带来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用油纸和麻绳捆扎好的铜管“炮仗”,还有一小包特制的、延迟时间更长的引信。 “阿炳,榔头,你们跟我来。泥鳅,你留在这里望风,如果我们进去一刻钟后没出来,或者里面传出枪声、爆炸声,你立刻按我们之前说好的路线撤退,通知老周,启动第三套方案。” “李先生……”泥鳅急了。 “执行命令!”李浩的声音不容置疑。 泥鳅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李浩将几个“炮仗”和引信分给阿炳和榔头,简单交代了用法。然后,三人如同鬼魅般,借着夜色的掩护,绕到了小楼的后墙外。 果然如阿炳所说,围墙不高,靠墙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李浩示意阿炳和榔头在墙根下戒备,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抓住粗糙的树皮,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蹲在墙头。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楼那个亮灯的窗户里,隐约传来男人的交谈声和……女人的啜泣声?! 李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啜泣声很低,很压抑,但确实是女人的声音!是清辞吗? 他不能再等了。 他轻轻滑下墙头,落地无声。阿炳和榔头也紧跟着翻了进来。三人贴着墙根,迅速接近那扇亮灯的窗户。 窗内,是间类似书房的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但边缘有缝隙。李浩凑近缝隙,往里看去—— 只见沈清辞被反绑着双手,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血渍!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眼神清冷而倔强,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她面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穿着绸衫,叼着雪茄,满脸横肉,正是法租界华人督察长黄锦荣的心腹手下,绰号“疤脸刘”。另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但眼神阴鸷,正是黄锦荣的“白纸扇”(师爷)陈明德。 “沈小姐,我劝你还是识相点。”疤脸刘吐出一口烟圈,语气慢条斯理,却带着残忍的味道,“我们黄督察长请你来,是想交个朋友。只要你乖乖说出那批‘药’的下落,再把沈家祖传的几个方子抄录一份,我担保你毫发无伤,还能得到一笔厚礼。何必受这皮肉之苦呢?” 沈清辞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冰冷的鄙夷:“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沈家行医济世,清清白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药’。至于方子,乃家传之物,恕不外传。你们身为法租界巡捕,无故拘押良善,动用私刑,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陈明德推了推眼镜,阴恻恻地笑了,“在这里,我们黄督察长的话,就是王法。沈小姐,我查过你,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书香门第。可惜啊,这年头,读书人最不值钱。你那个相好的李浩,不过是个倒卖药材的泥腿子,自身都难保,还能护得住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合作,对大家都好。” 他们果然是冲着药品和沈家的方子来的!而且,竟然知道他和沈清辞的关系(尽管是误解)!李浩眼中寒光暴涨,杀意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着房间里的情况。除了疤脸刘和陈明德,角落里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 “我跟李浩只是寻常生意往来,并无瓜葛。”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李浩听出了一丝极力掩饰的颤抖,“你们要的‘药’和方子,我没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嗬,还是个硬骨头。”疤脸刘失去了耐心,将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狞笑着走上前,“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说着,抬手就要朝沈清辞的脸上扇去! 就在这一刻! “砰!” 一声巨响,不是从房间里传来,而是来自小楼的前院方向!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和一声短促的惨叫! 疤脸刘和陈明德猛地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房门。 就是现在! 李浩后退一步,对阿炳和榔头使了个眼色。两人早已将“炮仗”的引信点燃,延时引信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李浩接过一个,猛地砸向一楼另一扇黑着灯的窗户! “哗啦!”玻璃碎裂! 几乎在同一时间,阿炳和榔头也将手中的“炮仗”奋力扔向小楼的其他方向——后院、侧墙! “轰!”“轰!”“轰!” 几声沉闷却响亮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伴随着浓烟在小楼四周腾起!虽然没有造成太大的实质性破坏,但在寂静的夜里,效果极其震撼!玻璃碎裂声、木头断裂声、还有不知什么东西被引燃的噼啪声,瞬间打破了宁静! “怎么回事?!” “哪里爆炸?!” “敌袭!快抄家伙!” 小楼里顿时一片大乱,惊呼声、怒骂声、奔跑声四起。 疤脸刘和陈明德也顾不得沈清辞了,疤脸刘拔出手枪,厉声喝道:“出去看看!妈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儿撒野!”说着,带着两个打手就冲出了房间。 陈明德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临走前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沈清辞一眼:“你给我老实待着!” 房间里,只剩下被绑在椅子上的沈清辞。 李浩不再犹豫,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用枪托砸开剩余的玻璃,翻身跃入! “谁?!”沈清辞听到动静,猛地转头,脸上瞬间褪去血色,但在看清来人的刹那,那双清冷的眸子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李……李先生?!” “别出声,是我!”李浩压低声音,飞快地割断她手腕上的绳索。绳索勒得很紧,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第十三章蛛丝马迹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疾行的人影。弄堂狭窄曲折,地面湿滑,弥漫着垃圾和夜露混杂的难闻气味。李浩拉着沈清辞,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向前奔跑,阿炳和榔头紧随其后,泥鳅则像只警惕的狸猫,时而窜到前方探路,时而折返回来低声报告情况。 身后那栋小楼的喧嚣和火光,已被重重叠叠的建筑和弯道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和挥之不去的危险气息。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听到远处传来的、可能是追兵的脚步声或犬吠,都让沈清辞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刺痛。她的手被李浩紧紧握着,那只手温暖、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是她此刻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依靠。她几乎是被动地跟着他的脚步,旗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腿上,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不适,但她无暇顾及。 脑子里一片混乱。黄锦荣手下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审讯、落在脸上的巴掌、还有那几声突如其来的爆炸、李浩如同神兵天降般破窗而入的身影……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像一场荒诞而惊悸的噩梦。她甚至分不清,此刻被他拉着在污秽的巷陌中亡命奔逃,是不是这噩梦的延续。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那里?他怎么会穿着巡捕的衣服?那些爆炸……也是他做的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药材商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胆识和手段,在法租界巡捕长的私宅里,用那种骇人的方式把她救出来? 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涌,混杂着恐惧、屈辱、后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庆幸。 “这边!”泥鳅在一个岔路口低声招呼,指向左边一条更幽深、更破败的巷子。巷子尽头,隐约可见一个低矮的、快要坍塌的砖砌门洞。 李浩没有丝毫犹豫,拉着沈清辞钻了进去。门洞后面是一小片荒废的空地,杂草丛生,堆满了碎砖烂瓦。空地尽头,是一排低矮破旧的棚户,大多数门窗都用木板钉死,显然早已无人居住。 阿炳快步走到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棚屋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门上的挂锁。李浩侧身让沈清辞先进去,自己紧随其后,阿炳和榔头守在门口,泥鳅则迅速隐入来路的阴影中望风。 棚屋里一片漆黑,混杂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浩摸索着点亮了一盏被黑布半掩着的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屋内简陋的景象: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还算干净的草席;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歪斜的竹椅;墙角堆着一些杂物,用破麻袋盖着。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已经斑驳脱落。 这是一个典型的、被遗忘的贫民窟角落。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巡捕制服外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 李浩迅速关上门,插上门栓,又将屋里唯一的一扇小窗用木板挡严实,只留下一条缝隙通风。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沈清辞。 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脸颊上的红痕和嘴角的血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旗袍领口被扯开了一小片,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抹雪白的肌肤,上面似乎也有瘀青。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攥着那件不合身的制服外套,指节用力到发白,平日里那份清冷自持、从容不迫的气度,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惊魂未定。 李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些伤痕,走到墙角的破麻袋堆旁,从里面翻出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粗瓷碗。 “喝点水。”他将水壶里的冷水倒进碗里,递到沈清辞面前。声音有些沙哑,但尽力维持着平稳。 沈清辞像是没听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混乱中。 李浩将碗放在桌上,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危险和风雨,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棚屋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猫的叫声,或是远处模糊的、不知是车声还是人声的响动。每一次异响,都让沈清辞的身体轻轻一颤。 终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抬起头,看向李浩。眼神依旧带着惊悸,但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那清冷的底色,重新从混乱中浮现出来。 “……谢谢。”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不必。”李浩的声音很低,“是我连累了你。” 沈清辞怔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黄锦荣的目标,是我手里的东西,还有……沈家的方子。”李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寒意,“他找不到我,或者不敢轻易动我,所以把手伸向了你。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他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承认了。没有推诿,没有找借口,直接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清辞看着他。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刻,也更加……陌生。他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潭的冷冽,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心悸的杀意。这样的李浩,与她印象中那个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药材行老板,判若两人。 “你……”沈清辞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许多问题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她只是涩声问道:“那些爆炸……是你做的?你……你怎么敢……” 李浩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粗瓷碗,再次递给她:“先喝点水,缓一缓。这里暂时安全。”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沈清辞迟疑了一下,接过碗,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小口啜饮着冷水,干涩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混乱的思绪也似乎慢慢沉淀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环顾着这破败不堪的棚屋,问道。 “一个临时的落脚点。”李浩简单地说,“我准备了几个这样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准备这些,但沈清辞已经能猜到几分。 “黄锦荣……他会不会追来?”沈清辞放下碗,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会。”李浩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他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损失了人(指那个被打晕的厨子和可能受伤的守卫),绝不会善罢甘休。法租界是他的地盘,天亮之前,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搜查。所以,这里不能久留。” 沈清辞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李浩看着她,目光沉静,“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 “他们除了逼问药品和方子,还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给你吃过或者喝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李浩的语气变得严肃。他担心对方用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药物控制。 沈清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屈辱的红晕,但更多的是冰冷:“没有。他们……主要是恐吓和……殴打。那个姓刘的想用强,但被那个戴眼镜的拦住了,说我是‘筹码’,要留着谈条件。”她回忆起疤脸刘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眼神,身体又是一阵控制不住的轻颤,但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鄙夷。 李浩眼底的寒意更甚,但声音依旧平稳:“那就好。”他顿了顿,“能站起来吗?我们需要立刻离开。” 沈清辞试着动了动腿脚,长时间的捆绑和奔逃让她四肢酸软麻木,脚踝也似乎扭了一下,刺痛传来,让她眉头微蹙。 李浩注意到了她的不适,没有多问,转身从那堆破麻袋里翻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有男有女。“换上这个,你的衣服太显眼了。”他将一套深蓝色、打着补丁的女式衣裤递给沈清辞,自己则拿起另一套灰色的男装,“我去外面等着。” 说完,他径直走到门口,背对着屋内,掀开一条门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阿炳和榔头守在门外两侧,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 沈清辞看着手中粗糙的、还带着霉味的粗布衣服,又看了看李浩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咬了咬牙。此刻不是讲究的时候。她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被扯破的旗袍,以及湿透的衬裙,换上那套宽大不合身但足够隐蔽的粗布衣裤。冰凉的布料贴着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但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伪装安全感。 换好衣服,她将散乱的头发尽力挽起,用一根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草草束在脑后,又就着水壶里剩下的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和血渍。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李浩身后,低声道:“我好了。” 李浩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粗布衣裤、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伤痕和疲惫的沈清辞,与平日那个清雅如兰、不染尘埃的女学生形象相去甚远,却奇异地褪去了那份距离感,显出一种脆弱的真实,和一种坚韧的、不肯屈服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将手中的另一套衣服递给她:“把这个也穿上,晚上冷。”那是他脱下的巡捕制服外套,已经被他拍掉了灰尘,虽然依旧宽大,但好歹厚实一些。 沈清辞默默接过,披在身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硝烟的气息,并不好闻,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骨髓里的寒意。 “走。”李浩不再多言,拉开屋门。阿炳和榔头立刻闪身进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他们留下的痕迹——抹掉脚印,将水壶和碗收起,检查是否有物品遗落。 泥鳅从巷口闪了进来,低声道:“李先生,外面暂时安静,但远处好像有狗叫声,不太对劲。” “知道了。”李浩点头,对沈清辞道,“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声。” 沈清辞用力点了点头。 李浩率先走出棚屋,阿炳和榔头一左一右护在沈清辞两侧,泥鳅断后。五人再次融入深沉的夜色,像几滴水汇入墨海,悄无声息。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大路或明亮的巷子,而是专门挑选最黑暗、最偏僻、甚至需要翻越矮墙、穿过臭水沟的小径。李浩似乎对这片区域的地形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线,避开偶尔出现的路灯和可能有人迹的地方。 沈清辞跌跌撞撞地跟着,脚踝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粗布鞋子很快就湿透了,冰冷的泥水渗进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前面那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汗水浸湿了额发,眼前一阵阵发黑,胸腔里像有火在烧,但她知道,此刻停下,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可能再次落入那个魔窟。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肮脏黑暗的弄堂,翻过了多少道残破的围墙,就在沈清辞几乎要力竭倒下的时候,前面的李浩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靠近苏州河的、更加荒凉的区域,到处都是低矮破败的窝棚和胡乱搭建的板房,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臭和垃圾腐烂的气味。在一排歪歪斜斜的窝棚后面,隐藏着一个几乎被杂物完全掩盖的低矮砖砌门洞,比之前那个更加不起眼。 李浩示意阿炳和榔头警戒,自己则上前,在门洞旁摸索了几下,似乎按动了什么机关,一块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铁锈和尘埃的、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进去。”李浩简短地说,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沈清辞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心脏猛地一跳。但身后是未知的追兵和危险,她没有选择。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也跟着钻了进去。 阿炳、榔头和泥鳅依次进入,最后进来的泥鳅在外面小心地将石板恢复原状。 洞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而陡峭的阶梯,墙壁潮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李浩点燃了一盏小巧的防风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的距离。阶梯很长,仿佛通向地心深处。空气潮湿而憋闷,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沈清辞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一步向下挪动。脚踝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这里是什么地方?地道?地下室?李浩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见方、用砖石粗略加固过的地下空间。空气虽然依旧潮湿,但比阶梯里好了许多,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气流。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箱子和麻袋,用油布盖着,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把椅子,桌上甚至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和一个水壶。 最让人惊讶的是,角落里居然还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铺着还算干净的褥子。 这里,显然是有人精心准备过的避难所。 “暂时安全了。”李浩将防风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转身看向沈清辞。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粗糙的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独。 “这里是……”沈清辞环顾着这个地下空间,心中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个朋友以前挖的藏身洞,我租下来,做了些改造。”李浩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走到桌子边,拿起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水。他倒了一杯,递给沈清辞,“喝点热水。 第十四章潮涌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拂晓前。 黑暗粘稠如墨,将天地万物吞没。只有苏州河两岸零星的、仿佛随时会被这浓黑掐灭的灯火,在浑浊的河面上投下破碎而摇曳的光斑。河水无声地流淌,裹挟着这座城市的污秽、秘密,以及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李浩划着桨,小舢板像一片无根的落叶,悄无声息地切开平滑如镜的黑暗。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桨叶入水的声音被刻意放得极轻,几乎被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工厂蒸汽还是炮位调试的沉闷呜咽所掩盖。阿炳蹲在船头,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黑黢黢的河道和两岸模糊的轮廓;榔头和泥鳅在船尾,同样屏息凝神,如同绷紧的弓弦。 沈清辞蜷缩在船舱最狭窄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李浩之前给她的那件巡捕制服外套,外面又罩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旧蓑衣。冰冷的河风像刀子一样,透过蓑衣的缝隙钻进骨缝里,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脚踝的肿痛在水流的浸泡和低温下变得麻木,但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带着冰碴,刺痛她的肺叶。她紧紧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也隔绝那无处不在的、绝望般的黑暗和寒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在这样一条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河流上,如同逃犯般隐匿行迹。黄锦荣手下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地牢,震耳的爆炸,李浩染血的脸,地下室里压抑的等待,还有此刻这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不经却又真实无比的噩梦。 而划船的那个男人,是这场噩梦里唯一的、真实而坚硬的锚点。 她悄悄抬起眼,透过蓑衣粗糙的边缘,看向李浩的背影。他背对着她,身形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深的剪影,动作稳定而有力,每一次划桨都带着一种近乎韵律的节奏感,仿佛与这黑暗的河流融为一体。他额头上白色的纱布在微弱的天光下隐约可见,像一枚沉默的勋章,提醒着刚刚经历的生死搏杀。 他到底是谁?一个药材商人,为何能在这座城市的隐秘脉络中如鱼得水?那些爆炸物,那个地下据点,这艘事先准备好的小船,他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判和冷酷果决的应对……这一切,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能拥有的。他口中的“准备”,究竟到了何种程度?那句“我欠你的”,又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疑问像水底的暗流,在她心中汹涌翻腾。然而,此刻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寒冷,以及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性的思考。她只是本能地,将目光黏在那个背影上,仿佛那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小舢板贴着河岸阴影最浓重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滑行。偶尔会经过一段稍微明亮些的水域,那是从某座工厂或仓库缝隙里漏出的灯光,短暂地照亮一小片浑浊的河面,映出漂浮的垃圾和油污,旋即又被黑暗吞没。李浩总是能提前预判这些光亮区域,巧妙地调整方向,让小船始终隐藏在阴影里。 他就像一只熟悉这座城市每一个毛孔的夜行动物。 远处,外滩方向,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了。四下钟声,在寂静的黎明前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冰冷而庄严的意味,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或者,是某个终结的开始。 就在钟声余韵将散未散之际,异变陡生! “咻——轰!” 一道凄厉的尖啸划破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东北方向——闸北、江湾那边传来!声音如此巨大,以至于连苏州河的河面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小舢板猛地一晃,沈清辞猝不及防,差点栽倒,被眼疾手快的泥鳅一把扶住。 李浩瞬间停止了划桨,小船借着惯性在水面滑行。他猛地转过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建筑和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侧脸在微弱的晨光中,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片被火光瞬间映红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天际。 不是零星的摩擦!是炮击!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炮击! 阿炳和榔头也霍然起身,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先生,这……”阿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 李浩抬起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爆炸声并非一声,而是接二连三,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更加密集、如同炒豆般的枪声!火光不断在远方的天际闪烁,将低垂的云层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战争!开始了! 比李浩记忆中的时间,提前了十几个小时!或许是因为他这只重生蝴蝶翅膀的扇动,或许是因为局势本就比前世更加紧张、一触即发。但无论如何,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了! 淞沪会战,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悍然拉开了血色的序幕! 小舢板上的空气凝固了。除了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和河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 沈清辞也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天际。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和闪烁的火光,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那不是演习,不是摩擦,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争!炮弹落下之处,必然是房倒屋塌,血肉横飞! 她的脸色在晨曦微光中变得惨白,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抖得更厉害。她读过的书,学过的知识,父亲教导的仁心济世,在这赤裸裸的、毁灭一切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战争,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报纸铅字和遥远传闻中的词汇,此刻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降临了。 “走!”李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激起了行动。他没有丝毫的震惊或犹豫,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他重新抓起船桨,但划动的频率和力道明显加快了,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疾驰而去,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在震天动地的炮火声中,这点细微的水声早已被彻底掩盖。 目标明确:法租界边缘,靠近公董局的一片由老旧里弄和杂乱商铺构成的区域。那里鱼龙混杂,管理相对松散,也是李浩早就预设好的、关键时刻用于隐蔽和周转的地点之一。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头顶炸响。东边和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和浓烟彻底染红、染黑。城市开始苏醒,不是被晨光唤醒,而是被炮火和恐惧惊醒。远处开始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奔跑声、玻璃碎裂声,还有更加刺耳的、撕破空气的炮弹尖啸! 苏州河上的船只也开始多了起来,大多是惊慌失措、试图逃往相对安全的内河或南岸的小舢板、渔船,船上的乘客惊恐万状,呼儿唤女,乱成一团。河面上秩序开始崩溃。 李浩的小船灵巧地穿梭在混乱的船流中,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大船。他的表情冷峻如铁,对周围的混乱和哭喊视若无睹,目光只牢牢锁定前方的水道和两岸迅速变幻的景物。 “妈的!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泥鳅死死抓着船舷,望着东面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闭嘴!看好前面!”榔头低吼一声,但握着武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炳则紧紧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浩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沈清辞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炮火映红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清晰的硝烟味,还有那撕心裂肺、仿佛近在咫尺的爆炸声,都在提醒她,地狱,就在咫尺之遥。 就在小船即将拐入一条通往目标区域的狭窄支流时,异变再生! “砰!砰砰!” 一阵杂乱的枪声突然从左侧河岸传来,子弹“啾啾”地钻入他们附近的水面,溅起一连串的水花!紧接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过河面,伴随着粗暴的吼叫:“停下!靠岸检查!不然开枪了!” 是溃兵?还是趁火打劫的乱民?亦或是某个势力设下的关卡? 李浩眼神一寒,没有丝毫减速,反而低喝一声:“低头!趴下!”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扳舵,小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束扫来的光柱,像条泥鳅一样,猛地扎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暗、堆满垃圾和废弃船只的河道岔口! “追!别让他们跑了!” “开枪!打那条船!” 岸上的叫骂声和枪声更加密集,子弹打在废弃的木船和岸边的石头上,溅起碎屑和火星。但李浩的小船已经借着黑暗和地形的掩护,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河道岔路中。 沈清辞死死趴在船舱底部,能清晰地听到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声音,能闻到硝烟和河水腥臭混合的刺鼻气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 李浩驾着小船,在迷宫般的狭窄水道里左冲右突,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身后的叫骂声和枪声渐渐被抛远,最终消失不见。 当小船终于滑入一条死水般平静的、被两排歪斜吊脚楼阴影完全覆盖的河道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但这不是充满希望的黎明之光,而是被硝烟和火光污染的、不祥的铅灰色。 李浩将小船撑进一个半塌的、被水淹没了大半的旧码头下面,用破烂的席子和杂物遮盖好。这里距离他的目标地点已经很近,但岸上的情况不明,他必须谨慎。 “阿炳,你留下,守着船和沈小姐。”李浩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划船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但依旧稳定,“榔头,泥鳅,跟我上去看看情况。记住,没有我的信号,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暴露这个位置。” “是!”阿炳沉声应道,握紧了手中的枪。 榔头和泥鳅也重重地点头。 李浩看了沈清辞一眼。她依旧蜷缩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有些涣散,但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他对她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阿炳会保护你。” 沈清辞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在这个男人身边,在这个充满未知和死亡威胁的清晨,她发现自己除了信任他,别无选择。 李浩不再多言,带着榔头和泥鳅,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爬上湿滑的河岸,迅速消失在吊脚楼投下的、更加浓重的阴影之中。 小船上,只剩下沈清辞和阿炳,以及船底汩汩的水声,还有远处那永不停歇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枪炮轰鸣。 战争,真的开始了。 而她,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身边是谜一样的李浩,前方是血与火的地狱。 沈清辞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第十四章完) 第十五章血色黎明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晨。 天光并未带来希望,只有一片被硝烟、火光和灰尘污染的、令人窒息的铅灰。炮声不再仅仅是遥远的背景音,它们从城市的东北、正东、甚至东南方向炸开,连绵不绝,地动山摇。沉闷的重炮轰鸣,尖锐的迫击炮弹呼啸,密集如炒豆的机枪扫射,交织成一曲疯狂而血腥的死亡交响乐,碾过每一寸土地,震得苏州河污浊的水面不住地颤抖,震得藏身旧码头下的小舢板咯吱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木头和布料燃烧的焦糊味,还有一种越来越浓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远处的天空,被数道粗黑的烟柱分割得支离破碎,烟柱底部,是熊熊燃烧的建筑,火光即使在白昼也显得狰狞刺目。 沈清辞蜷缩在小船冰冷的船舱里,身上裹着李浩的外套和那件腥臭的蓑衣,依旧无法抵御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但这寒意,更多是来自心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战争的残酷——不是报纸上冰冷的数字和模糊的照片,而是近在咫尺的、毁灭一切的巨响,是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死亡气息,是脚下大地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次爆炸,她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瑟缩一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濒临崩溃的尖叫。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和一片空茫的恐惧。她想起父亲,想起清韵书店里那些安静的书籍,想起圣约翰大学窗明几净的教室……那些属于“昨日”的、平和安宁的世界,仿佛被这震耳欲聋的炮火瞬间击得粉碎,遥不可及。 阿炳半蹲在船头,像一尊石雕,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河面和两岸的动静。他握枪的手很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鬓角不断滚落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炼狱,而他们,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水上孤岛。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沈清辞不知道李浩他们去了多久,只觉得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忽然,岸上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恐的哭喊和粗野的咒骂。一群人——有穿着破烂的平民,也有丢了帽子、枪都拿不稳的溃兵——从码头旁的巷子里狂奔出来,扑向河边几艘稍微完好的小船,争抢着想要上船逃命。 “滚开!这船是老子的!” “娘啊!等等我!” “砰!”有人开了枪,不是对天,而是对着争夺的同类。 惨叫声,落水声,更加疯狂的嘶吼……码头上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型的人间地狱。 阿炳的脸色变了,他猛地压低身子,对沈清辞急声道:“沈小姐,趴下!别抬头!” 沈清辞依言死死伏低身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听到木头被撞击的声音,听到有人跳入冰冷的河水,听到近在咫尺的、垂死的呻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在头顶。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几声短促而凌厉的枪声响起! “砰!砰!砰!” 枪声来自混乱人群的后方,精准而冷酷。几个冲在最前面、试图强行登船的溃兵和暴民应声倒地。混乱的人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一滞。 紧接着,一个沉稳而冰冷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来:“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后!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是李浩的声音! 沈清辞猛地抬起头,透过船舱的缝隙望去。只见李浩站在码头栈桥的入口处,手里端着一把冒着青烟的毛瑟手枪,枪口斜指地面,眼神冰冷如刀,扫视着混乱的人群。他脸上沾着硝烟和灰尘,额头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但身姿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硝烟与血腥的煞气。 在他身后,是同样持枪警戒、面色冷峻的榔头和泥鳅。而在他们三人更后方,竟然还站着四五个穿着黑色短打、手里拿着斧头、铁棍的汉子,虽然面带惊惶,但都咬牙站着,隐隐以李浩为首。 是李浩早就安排在这里的人手?还是他临时收拢的? 混乱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势震慑住了。看着地上瞬间毙命的同伴,再看看李浩手中那黑洞洞的、还在冒着硝烟的枪口,以及他身后那几个明显不是善茬的汉子,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疯狂的冲动。一些人开始慢慢后退,丢掉手里抢夺来的财物,更多的人则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滚!”李浩再次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意志。 人群终于崩溃,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留下几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李浩没有理会那些逃散的人,他快步走下栈桥,来到小舢板边,对阿炳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船舱里的沈清辞。 四目相对。 沈清辞看到李浩眼中的血丝,看到他额头上狰狞的伤口和干涸的血迹,看到他脸上、手上新添的擦伤和污迹,也看到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冷静。 “没事了。”李浩对她说了同样的话,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他朝她伸出手,“上来,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更安全的地方。” 沈清辞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手上沾着泥污和疑似血渍,骨节分明,坚定有力。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放了上去。 李浩的手很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他微微用力,将她从船舱里拉了出来,踏上摇摇晃晃的栈桥。 岸上,那四五个黑衣汉子敬畏地看着李浩,又好奇地偷偷打量沈清辞——这个被李浩如此紧张保护、却穿着不合身男装、狼狈不堪的年轻女子。 “李先生,都按您吩咐的,清理干净了,东西也备好了。”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矮壮汉子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 “嗯,辛苦了,老金。”李浩点点头,指了指沈清辞,“这位是沈小姐,我的朋友。找身干净保暖的女装给她换上,再弄点热水和吃的。” “是!”被称作老金的汉子连忙应下,对身后一个看起来还算伶俐的年轻人吩咐了几句。 沈清辞这才注意到,码头后面连着几间低矮的砖房,原本似乎是仓库或工人的住处,现在门窗紧闭,但显然已经被李浩的人控制。 “这里是我一个朋友早年盘下的货栈,后面连着民房,还算隐蔽。”李浩简单解释了一句,带着沈清辞走向其中一间看起来最结实的屋子,“我们先在这里落脚,看看情况。外面已经全乱了,租界也不安全,流弹、溃兵、趁火打劫的……比日本人更危险。”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陋,但比之前的地下室和船舱好了太多。有桌有椅,甚至有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木床。角落里生着一个小小的煤球炉,上面坐着一壶水,正冒着热气。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相淳朴的妇人正局促地站在炉边,看到他们进来,连忙低下头。 “这是金大嫂,老金的浑家,人可靠。”李浩对沈清辞说道,又转向那妇人,“麻烦金大嫂,照顾一下沈小姐,帮她打理一下,弄点热汤水。”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金大嫂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沈清辞露出一个有些紧张但善意的笑容,“小姐,这边请,里间有热水。” 沈清辞看了李浩一眼,李浩对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跟着金大嫂走进用布帘隔开的里间。 里间更小,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脸盆架,但收拾得很干净。盆里有冒着热气的清水,床上放着一套半新的、深蓝色碎花棉布衣裤,虽然样式土气,但料子厚实干净。 “小姐,您先洗把脸,换身衣裳。这兵荒马乱的,委屈您了。”金大嫂手脚麻利地拧了热毛巾递过来,又指了指床上的衣服,“这衣裳是我闺女的,她前年嫁到南边去了,衣裳放着也是放着,您别嫌弃。我去给您盛碗姜汤,驱驱寒。” 沈清辞接过毛巾,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让她冰冷的皮肤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久违的慰藉。“谢谢您,金大嫂。”她低声道谢,声音依旧沙哑。 “可别谢,李老板是咱们的恩人,您是他的朋友,就是咱们的贵客。”金大嫂说着,匆匆退了出去,拉上了布帘。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清辞一个人。外面隐约的炮声和嘈杂似乎被暂时隔绝。她走到脸盆前,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散乱粘结,脸上污迹和干涸的血痕纵横,嘴角破裂,眼睛红肿,身上裹着不合体的、沾满泥污的男装……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家大小姐、圣约翰大学女学生的模样? 她掬起热水,用力地搓洗着脸颊和双手,直到皮肤发红刺痛,仿佛要洗去这一夜的惊恐、屈辱和污秽。然后,她换上那套粗糙但干净温暖的棉布衣裤。衣服果然有些短小,紧绷在身上,露出纤细的脚踝,但比起之前那湿冷腥臭的蓑衣,已是天壤之别。 她坐在床边,用毛巾慢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体依旧疲惫冰冷,脚踝的疼痛也未曾减轻,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些直面死亡和暴力的瞬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潮水般的后怕和茫然。 李浩……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能在这短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还能驱使这些人?老金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苦力或商人,对他恭敬中带着畏惧。他刚才开枪杀人,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清辞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活着,安全地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金大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汤里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小姐,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外面……乱得很,李先生他们正在商量事情。” 沈清辞接过碗,姜汤辛辣的气息冲入鼻腔,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驱散着五脏六腑的寒气。荷包蛋煎得有点老,但在此刻,已是无上美味。 喝完姜汤,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沈清辞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向外间望去。 外间,李浩、阿炳、榔头、泥鳅,还有老金和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正围在桌边。桌上摊着一张更加详细的上海地图,李浩的手指在上面快速移动,低声而清晰地说着什么。老金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脸色凝重。 “……闸北、江湾、吴淞,是主战场,日本人海陆空一起上,火力很猛,国军抵抗得很顽强,但伤亡肯定不小。”李浩的声音透过布帘隐约传来,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盘棋局,“租界现在是‘孤岛’,但流弹、溃兵、难民,还有趁乱渗透的各路人马,会让这里比战场更混乱。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保住现有的据点,隐匿物资,确保人员安全。” “李先生,那咱们这货栈……会不会被征用?或者被乱民抢了?”老金担忧地问。 “暂时不会。这里位置偏,不起眼,而且我们有人有枪。”李浩的手指在地图上货栈的位置敲了敲,“但要提高警惕,三班倒值守,暗哨放出去。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战况、物价、流言、各方势力的动向。尤其是药品、粮食、燃料的价格和来源,要盯死。” “明白!” “还有,”李浩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注意打听两件事。第一,法租界巡捕房,特别是黄锦荣那边的动静。第二,公共租界和南市那边,有没有大规模、有组织的难民聚集或者物资发放点,尤其是和医疗、学生有关的。” 听到“黄锦荣”三个字,沈清辞的心猛地一紧。 “李先生,您是担心黄锦荣那老狗还不死心?”老金咬牙道。 “他损失了人,丢了面子,又是在这种乱世,绝不会轻易罢休。但他现在首要目标是稳住租界里的地盘,应对战争带来的混乱,未必有全力来搜我们。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浩冷静地分析,“至于难民和学生……乱世之中,信息和人才,有时候比黄金更有用。”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如此长远。沈清辞默默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绝不是一个仓皇逃命之人该有的谋划,这是一个……领导者,在乱世中布局的雏形。 “另外,”李浩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里间布帘的方向,声音清晰了几分,“沈小姐需要静养,脚上有伤。金大嫂,麻烦你这几天多费心照顾。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也不要让任何外人靠近她。吃用方面,尽量安排好。”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金大嫂连忙保证。 沈清辞放下布帘,坐回床边,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在保护她,也是在……软禁她?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是怕她出去有危险,还是怕她看到、听到更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或许,两者都有。 这时,外间的商议似乎告一段落。老金等人领命出去布置。李浩独自留在桌边,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再次仔细地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某个区域画着圈——那是闸北和虹口交界的、战斗最激烈的区域。 他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沉重。额头的纱布已经被金大嫂重新包扎过,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刺眼。他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污迹,记录着这一夜的奔波与凶险。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地下室里,他说的那句话——“我欠你的。” 他到底欠她什么?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乱世中,不惜代价地保护她,甚至可能……为她沾染鲜血,背负更深的罪孽? 她不知道答案。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从她被黄锦荣抓走的那一刻起,从李浩如同战神般闯入那间黑暗的刑房起,从她跟着他跳上这艘亡命的小船起,她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和他紧紧缠绕在了。 第十六章孤岛惊雷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至十三日,上海的天,再也没有亮起来。 炮火与硝烟取代了日月星辰,成为这座城市唯一的主宰。东北、东、东南方向,天空被映照成一片诡异的、不断变幻的橙红与铁灰色,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本就黯淡的天光。爆炸声不再是间断的轰鸣,而是连绵成一片永不停歇的、撕扯耳膜与神经的咆哮。大地在震颤,空气在燃烧,每一次巨大的爆炸过后,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沉闷而绝望的悸动。 租界,这座号称“中立”的孤岛,也并非净土。尖锐的流弹啸叫声不时划破天际,偶尔有偏离轨道的炮弹落下,在边缘地带炸开,掀起冲天的烟柱和瓦砾,引发新一轮的恐慌与尖叫。街道上,充斥着溃散的败兵、拖家带口的难民、趁火打劫的暴徒、以及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各国军警。哭喊声、咒骂声、枪声、警报声、建筑物倒塌的巨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煮沸了这座昔日的“东方巴黎”。 物价,一夜之间,彻底疯了。米店、煤店、杂货铺……所有与生存相关的店铺门口,都挤满了疯狂抢购的人群,法币如同废纸,银元和外币成为硬通货,往往是有价无市。黑市上,西药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一支磺胺针剂能换一根“大黄鱼”(金条)。恐慌如同瘟疫,在每一个角落里蔓延。 货栈狭小的房间里,沈清辞靠在床头,腿上盖着金大嫂找来的薄被。她的脚踝经过冷敷和草药包扎,肿痛减轻了许多,但依旧不能着力。金大嫂是个朴实的妇人,话不多,但手脚麻利,尽心照顾着她的起居,端茶送水,准备简单的饭食,偶尔会坐在床边,一边缝补衣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街坊间的传闻,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恐惧。 “哎哟,沈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听说北四川路那边,房子炸塌了一大片,死了好多人,血都把马路染红了……作孽哦!” “米价又翻了个跟头!老金他们好不容易抢回来两袋米,差点被人把米袋子都扯破了!” “租界的洋兵也多了,个个枪上膛,见到可疑的人就抓……咱们这地方偏,还好些,听说南京路那边,都戒严了,不让随便走……”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金大嫂描述的惨状,与她隔着墙壁听到的炮火轰鸣互相印证,勾勒出一幅无比真实而残酷的战争图景。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清韵书店,想起了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和老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全? 这种与世隔绝、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身体的伤痛更让她煎熬。 李浩很少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总是很忙,天不亮就出去,深夜才回来,身上总带着硝烟、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偶尔会进来看看她,问一句“脚好点了吗?”或者“缺什么跟金大嫂说”,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在燃烧着什么般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沈清辞曾试着问他外面的情况,李浩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在打。很惨烈。”或者“租界暂时安全,但很乱。” 更多的时候,他是和阿炳、榔头、老金他们待在外间,低声而急促地商议着什么,地图沙沙作响,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还有他们压低的、充满焦虑和决断的对话片段,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进来。 “……慈济堂被流弹击中,后堂起火,周老板带着伙计抢出来一部分药材,人没事,但铺子暂时不能用了……” “青浦那个点还算安全,但进出的路被溃兵封了,阿强他们被困在里面……” “黑市的盘尼西林(青霉素)价格又涨了三成,而且根本买不到,有价无市……” “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界处设了卡子,进出都要严格搜查,咱们的人过去不方便……” “黄锦荣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那老狗好像被日本人那边的事缠住了,顾不上咱们……” 沈清辞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艰难地拼凑着外界的惨状和李浩面临的困局。他的“生意”,他的“准备”,在这滔天的战火和混乱中,似乎也并非一帆风顺。 八月十三日下午,炮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整个货栈都在震颤,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金大嫂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针线都拿不稳了。沈清辞也紧紧抓住被角,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惊呼。 “李先生!李先生!不好了!”是老金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浩正站在桌边对着地图凝眉思索,闻声猛地转身:“怎么回事?” “泥鳅……泥鳅他……”老金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又是血又是灰,“我们按您的吩咐,去南市那边探听难民的消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结果刚靠近难民聚集的地方,就遇到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泥鳅他……他为了推开一个吓傻了的老太太,慢了一步……被……被炸到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 李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瞳孔骤然收缩:“人呢?!” “阿炳和榔头拼死把他拖回来了,就在外面……可是……伤得太重了……”老金的声音哽咽了。 李浩二话不说,大步冲了出去。 沈清辞的心也猛地揪紧了。泥鳅,那个机灵瘦小、总是跑在最前面探路的年轻人……她挣扎着想要下床,被金大嫂一把按住:“沈小姐,您脚上有伤,别动!外面……外面……” 沈清辞不听,推开金大嫂,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外间已然乱成一团。泥鳅被平放在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浑身是血,左半边身体血肉模糊,尤其是左臂,几乎被弹片撕烂,森白的骨茬都露了出来,鲜血如同泉水般涌出,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和地面。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血沫不断涌出。 阿炳和榔头跪在桌子两边,死死按着泥鳅伤口上方的动脉,试图止血,但鲜血依旧从他们的指缝间汩汩流出。两人脸上也沾满了血和泪,榔头更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让开!”李浩低吼一声,冲到桌边。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撕开泥鳅破烂的衣襟,露出下面更恐怖的伤口。弹片造成的撕裂伤,夹杂着烧伤和污物,情况极其糟糕。 “热水!干净的布!剪刀!酒!快!”李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一连串命令砸下来。 老金和金大嫂手忙脚乱地去准备。货栈里条件简陋,只有最基础的物品。 李浩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样简单的医疗器械——手术刀、剪刀、镊子、缝针、羊肠线,还有一小瓶酒精和几包磺胺粉。显然,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急救用品。 他用酒精迅速清洗了自己的手和器械,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然后,他拿起剪刀,开始清理泥鳅伤口周围的碎布和污物,手法粗暴但极其精准。 “按住他!”李浩对阿炳和榔头吼道。 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泥鳅因为剧痛而开始抽搐的身体。 李浩拿起那瓶酒精,对着泥鳅血肉模糊的伤口,直接浇了下去! “唔——!”泥鳅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睛瞬间瞪大,布满血丝,然后又无力地耷拉下去,几乎昏厥。 浓烈的酒精味混合着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沈清辞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看着。她学过医,知道这是在消毒,防止感染,但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这无异于酷刑。 李浩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泥鳅的惨叫,也闻不到那刺鼻的气味。他迅速用镊子夹出肉眼可见的弹片碎屑和沙石,然后用手术刀切掉一些明显坏死的组织。鲜血喷溅出来,溅到他脸上、手上,他也恍若未觉。 清理完伤口,他拿起穿好羊肠线的缝针,开始缝合。针尖穿透皮肉,带出血线,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一针一线,精准而迅速,仿佛在缝合的不是一个人的血肉,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沈清辞看着他沾满鲜血、沉稳缝合的双手,看着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因为专注和用力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绝不是普通的药材商人能有的手法和心志!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神经,和……丰富的处理严重创伤的经验!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缝合,撒上珍贵的磺胺粉,用干净的(其实是煮沸后又晾干的旧布)布条紧紧包扎。整个过程,李浩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泥鳅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嗬嗬声。 当最后一道伤口包扎完毕,泥鳅已经因为失血和剧痛彻底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李浩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失血太多,伤口感染的风险很大,能不能挺过来,看他的命了。”李浩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他走到水盆边,用剩下的冷水用力搓洗着手上的血迹,水很快被染红。 阿炳和榔头瘫坐在地上,看着昏迷不醒的泥鳅,又看看沉默洗手的李浩,眼圈都红了。老金和金大嫂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沈清辞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撼、悲悯和某种莫名情绪的冲击。她看到了李浩的另一面——冷酷、决绝、为了救自己人可以化身修罗,却又在事后流露出深切的无力与疲惫。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庇护者。他是这血色乱世中,一个手握利刃、挣扎求生的战士,甚至……是枭雄。 李浩洗净了手和脸,但指甲缝里和衣服上的血迹却一时难以清除。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硝烟和火光映红的天空,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沈清辞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老金,”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找两个可靠的人,轮流守着泥鳅,用酒精给他擦身降温,如果能弄到消炎针,不惜代价。阿炳,榔头,你们俩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然后休息。今晚,我守夜。” “李先生,您也一天没合眼了……”老金忍不住道。 “我没事。”李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 众人不敢再多言,默默行动起来。 李浩走到沈清辞面前,停下脚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沈清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稳住。 “吓到你了。”李浩看着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清辞摇摇头,想说没有,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回去休息吧。”李浩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红肿的脚踝上,“你的伤需要静养。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能活下来吗?”沈清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看天意,也看他自己想不想活。” 说完,他不再看她,走到泥鳅躺着的桌子旁,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检查那把沾了血的毛瑟手枪,重新填装子弹。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沾血的手指熟练地摆弄着冰冷的金属部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像一个孤独的守卫者,守着他的同伴,守着这方在战火中飘摇的、脆弱的孤岛。 沈清辞在金大嫂的搀扶下,慢慢挪回里间。躺在床上,她久久无法入睡。外面隐约传来李浩偶尔起身查看泥鳅情况、或是低声与换班守卫交谈的声音,还有远处永不停歇的炮火轰鸣。 泥鳅的惨状,李浩沾满鲜血的双手,窗外血色的天空……这些画面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正身处这世界的最中心,而这个沾满鲜血、谜一样的男人,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也是她最大的……谜题。 夜色,在炮火与血腥中,愈发深沉。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体贴入微 泥鳅的命,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整整三天。 高烧、呓语、伤口恶化、继发感染……每一次病情反复,都像是死神冰冷的指尖,轻轻掠过这年轻而脆弱的生命。货栈里的气氛也因此压抑到了极点。阿炳和榔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眼睛熬得通红。老金夫妇俩跑断了腿,想尽办法弄来些消炎的草药和珍贵的西药片剂,但效果有限。李浩白天不见踪影,深夜才带着一身硝烟和疲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泥鳅的情况,亲自换药,处理脓疮,喂下好不容易搞到的消炎药,然后再一言不发地走到外间,对着地图和一堆写满数字符号的纸,一坐就是大半夜。 沈清辞的脚伤在草药和静养下,渐渐消肿,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已能扶着墙慢慢走动。她被允许在里间和外间有限的范围活动,但绝不许踏出货栈大门一步。金大嫂成了她和外界(主要是货栈内)唯一的联系纽带,从她口中,沈清辞得知外面的世界愈发疯狂:战事胶着,双方在闸北、江湾、吴淞等地反复拉锯,尸横遍野;租界涌入了更多难民,秩序濒临崩溃,抢劫、凶杀、传染病……各种人间惨剧每天都在上演;物价已经彻底失控,黄金和外币成为唯一硬通货,药品和粮食堪比黄金。 她也知道了李浩在做什么。他在疯狂地吸纳一切能搞到的物资——尤其是药品、燃料、电池、五金工具,甚至是一些损坏的无线电零件。他通过老金等本地地头蛇,用高价(主要是银元和金条)从黑市、从溃兵、从走投无路的商人手里换取这些“乱世硬货”,然后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分散藏匿到更安全的地方。同时,他也在有选择地吸纳人手——不完全是阿炳、榔头这样的青壮,也有一些懂得医术、修理、或者对本地情况极为熟悉的“老江湖”,用粮食、药品和安全保障作为交换。 他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在战争的废墟和混乱的夹缝中,冷静而高效地编织着一张生存与力量之网。沈清辞甚至偷听到阿炳低声对榔头感慨:“李先生就像能掐会算,知道哪里能搞到东西,知道哪里可能会出乱子,提前一步就安排好了……” 这种近乎“未卜先知”的能力,让沈清辞心底的疑云越来越重。再联想到他之前对战争的“预言”,对沈家危机的“巧合”化解,以及他处理泥鳅伤口时那种远超常人的冷静和手法……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在她心中渐渐成形。但她不敢深想,那太离奇,太匪夷所思。 她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沉默地喝下金大嫂端来的、寡淡的米粥,沉默地听着外面时近时远的炮声,沉默地看着窗棂上日益增多的、被爆炸震落的灰尘。清韵书店里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宁静午后,圣约翰大学草坪上温暖的阳光,父亲书房里弥漫的草药气息……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上辈子的事情。 只有偶尔,在深夜,当货栈里其他人都陷入疲惫的沉睡,只有远处炮火沉闷的呜咽和李浩在外间低不可闻的翻动纸张声时,沈清辞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那是对家人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茫然,以及……对那个沉默而强大的男人的、复杂难言的好奇。 她开始观察他。观察他疲惫时下意识揉捏眉心的动作,观察他思考时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节奏,观察他看向泥鳅时眼中那抹深藏的沉重,甚至观察他吃饭时那种快速而沉默、仿佛只是为了补充能量的方式。 她发现,他很少笑。即使偶尔对老金或阿炳下达完命令,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嘴角也只会扯出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冰冷的确认。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沉静的,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寒潭,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的目光掠过窗外那片被战火撕裂的天空时,会闪过一丝极其快速、极其深刻的、混合着痛楚、愤怒与某种近乎偏执决绝的情绪。 那眼神,让她心悸,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同病相怜的悲伤。仿佛他也背负着某种沉重得无法言说的东西,在这血色炼狱中,孤独前行。 八月十六日,黄昏。炮声似乎比往日稀疏了一些,但空气里的硝烟味和焦糊味并未散去。泥鳅的高烧终于退了,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伤口也没有继续恶化。这微小的好转,让货栈里压抑的气氛松动了一丝。 李浩罕见地在天黑前就回来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处理事务,而是拎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走进了沈清辞所在的里间。 沈清辞正坐在床边,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缝补一件从金大嫂那里要来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暂时忘记外面世界的方式。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李浩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门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额头的伤口已经结痂,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给他原本清俊的相貌平添了几分粗粝和煞气。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却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的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脚怎么样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好多了,能慢慢走。”沈清辞放下手中的针线,平静地回答。 李浩点点头,走到床边,将手里的小包放在她旁边的床头小几上。“给你的。” 沈清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本书,一本德文版的《野战外科学》,一本英文的《传染病学概要》,还有两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线装的《伤科补要》和《本草备要》。书页有些泛黄,边角微卷,但保存得相当完好,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愣住了,抬头看向李浩。 “在附近一个逃难的西医家里收的,他急着换路费去香港。”李浩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记得你说过,对医学感兴趣。现在外面兵荒马乱,这些书,或许有用。” 沈清辞的手指抚过那些或光滑或粗糙的书页,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知识的重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炼狱里,他竟然还能想到给她找书,而且是如此专业、对她而言如此珍贵的医书。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塞。不仅仅是为了书,更是为了这份在绝境中依然被记得的、属于“沈清辞”这个个体的、微不足道的需求和尊严。 李浩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落在她手中那件缝补了一半的旧衬衣上。“手艺不错。” 沈清辞脸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将衬衣往身后藏了藏。这粗糙的缝补,哪里称得上“手艺不错”。 “这里条件简陋,委屈你了。”李浩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类似歉疚的情绪。 沈清辞摇摇头:“不,是我……拖累你们了。”这是她的真心话。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李浩或许不必如此仓促地与黄锦荣撕破脸,不必将她这个“累赘”带在身边,不必分心照顾。 “没有拖累。”李浩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你在这里,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的一部分?沈清辞心头一跳,抬眼看他。 李浩却没有解释,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被暮色吞噬的、依旧被火光映出诡异轮廓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泥鳅的情况稳定了,但需要更好的环境和药品。这里不安全,黄锦荣虽然暂时被战事牵制,但不会一直找不到我们。而且,战事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租界这‘孤岛’能撑到几时,谁也不知道。” 沈清辞的心提了起来:“那……我们要离开这里?” “不是‘我们’。”李浩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深邃而平静,“是你。” 沈清辞愕然:“我?” “对。”李浩点了点头,“我给你准备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可以送你去公共租界,那里有我的朋友,可以安排你暂时隐蔽,甚至,如果你想,可以设法送你去香港,或者更安全的后方。” 他给了她选择,又一次。而且,听起来是一条更“正常”、更“安全”的路。 沈清辞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离开?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等待战争结束?这似乎是眼下最理智、最符合她“沈家大小姐”身份的选择。父亲如果知道,也一定会赞同。 可是…… “那你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发飘,“你们呢?” “我们留下。”李浩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这里还有事没做完。泥鳅需要更好的治疗,物资需要转移,有些人……需要安顿。”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战争不会这么快结束,上海需要留下眼睛,留下……种子。” 他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和担当。留下眼睛,留下种子……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说的“有些人”,是指老金、阿炳他们,还是指……其他她不知道的人? “如果……我选择留下呢?”沈清辞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浩显然也愣住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审视她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图。沈清辞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留下?”李浩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朝不保夕,意味着随时可能面临枪林弹雨,意味着要亲眼目睹更多的人间惨剧,甚至……意味着你的双手,可能不再仅仅是拿着书本和银针,也可能要沾上别的东西。” 他的话像冰锥,一字一句,敲打在沈清辞的心上。她当然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乱世的残酷。 “我知道。”她重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虽然心跳如鼓,但声音却渐渐平稳下来,“但我学过医。泥鳅的伤,金大嫂的风湿痛,还有外面那些受伤的难民……或许我能做点什么。而且,”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旧衬衣,“我不想……像个累赘一样,被送到一个所谓安全的地方,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消息,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她这几日反复思量后的真实想法。恐惧依旧存在,对未知的茫然也丝毫未减,但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她骨子里的倔强和责任感,正在慢慢苏醒。她是沈清辞,是受过现代教育、心怀济世之念的女子,不是只能依附他人、等待拯救的菟丝花。在这国破家亡的关头,躲进租界的温室,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吗? 李浩久久地凝视着她,目光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审视,有犹疑,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动容。昏黄的暮色从窗外透进来,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虚幻的光晕。 “你想好了?”他最终问道,声音低沉。 “想好了。”沈清辞点头,语气坚定。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一声格外沉闷的爆炸,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好。”李浩终于开口,只吐出一个字。没有赞许,没有鼓励,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她这个在他眼中或许并不“明智”的选择。“既然留下,就要守我的规矩。第一,绝对服从命令。第二,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不看。第三,保护好自己,你的医术,比你的命更重要,至少现在如此。” 他的规矩,依旧简单、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我明白。”沈清辞应下。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金大嫂,帮忙处理日常杂务,照顾泥鳅。有空,就看看这些书。”李浩指了指那几本医书,“我会找机会,让你接触一些实际的伤患。但记住,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是。” 交代完毕,李浩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沈清辞耳中: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后悔。” 说完,他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沈清辞独自坐在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本《野战外科学》冰凉的封面。油墨和旧纸张的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后悔吗? 她不知道。 但至少,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救援、惶惶不可终日的沈清辞。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踏入李浩那个充满迷雾、血腥与未知的世界,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这场国难。 窗外的炮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嘶吼。但沈清辞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暗室之中,微光已燃。 (第十七章完) 第十八章熔炉初焰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下旬,淞沪战事进入最惨烈的巷战阶段。中国军队以惊人的勇气和牺牲,将日军拖入了逐屋争夺的血肉泥潭,但代价是整片整片街区化为焦土,尸骸枕藉,血流成河。租界这艘“孤岛”的船舷,已能清晰地听到死亡的浪涛声,感受到灼热的气浪和随风飘来的、令人作呕的焦臭。 货栈的日子,在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拉满的弓弦般的平静下度过。泥鳅的命保住了,但失去了左臂,高烧退去后,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望着残肢处发呆。阿炳和榔头轮流守着他,沉默了许多,眼中多了些血丝,也多了些从前没有的、狼一样的警惕。 李浩的行踪更加诡秘。他常常天不亮就出去,深夜才带着一身硝烟、尘土和更深重的疲惫回来。带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时是几盒珍贵的盘尼西林针剂(代价是两根金条),有时是几桶见底才能搞到的柴油,有时是一叠沾着污渍、却标注着最新战况和兵力调动的废弃军用地图碎片。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囤积和隐匿,开始有目的地向外伸出触角。 沈清辞的脚伤已基本痊愈。她没有食言,主动接过了货栈内部的卫生管理和伤患照料。她将从医书中看来的知识结合沈家祖传的伤科经验,制定了简单的防疫章程——饮用水必须煮沸,垃圾定时清理焚烧,每个人进出必须用简陋的石灰水消毒。她指挥金大嫂和后来加入的两个半大孩子,将货栈里一间相对干净、通风的角落改造成了临时的“医护点”,不仅照顾泥鳅,也为阿炳、榔头等人处理战斗中留下的细微创伤和因恶劣环境引发的疥疮、腹泻。 起初,老金手下那些粗豪的汉子对这个忽然出现的、清冷寡言的“大小姐”颇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抵触。但沈清辞并不解释,只是沉默地做。她用李浩搞来的有限酒精和药品,为一个小伙子清理了深可见骨、已经化脓的脚底刺伤,避免了截肢的风险;她用草药和物理降温,帮金大嫂熬过了凶险的伤寒高热。她的动作精准稳定,神情专注冷静,仿佛置身于圣约翰大学的解剖室,而非这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硝烟气味的破败货栈。 渐渐地,抵触变成了敬畏,敬畏又变成了信赖。他们开始叫她“沈小姐”或“沈大夫”,语气里带着连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尊重。李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未置评,只是每次带回物资时,会有意无意地多带一些纱布、酒精或常见药材。 这天傍晚,李浩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穿着破烂学生装、满脸血污和泥垢、左腿不规则扭曲着的年轻男人。他是被榔头和另一个新加入的、以前在码头扛活的汉子“铁头”用门板抬回来的。 “在闸北和南市交界的废墟里发现的,被炸塌的房子埋了半截,还有口气。”榔头汇报时,声音有些发颤,“我们本来……不想管,但他说……他是‘光华大学’的学生,参加过‘救护队’,知道……知道一些事情。” 光华大学学生,救护队。这两个词让李浩眼神微凝。他示意将人抬进沈清辞的“医护点”。 沈清辞正在给泥鳅换药,见状立刻起身。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迅速检查伤者的状况。 “左腿胫腓骨开放性骨折,伤口严重污染,已有感染迹象。失血过多,休克前期。”她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如同在课堂做病例报告,“需要立刻清创,固定,抗感染。我这里条件不够,需要手术器械和更多的磺胺。” 李浩看了一眼伤者惨白的脸和微微翕动的嘴唇,对沈清辞道:“尽力救。需要什么,列单子。”然后,他转向那个自称学生的伤者,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说你知道一些事情。关于什么?” 伤者处于半昏迷状态,神智模糊,嘴唇哆嗦着,吐出断断续续的词语:“……鬼子……扫荡……南市……难民营……医院……他们……要……清……” 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南市?难民营?医院?清…… 李浩的瞳孔骤然收缩。南市是华界,但紧邻法租界,那里聚集了大量无法进入租界的难民,局势混乱不堪。日军若要对那里进行“扫荡”或“清理”,意味着战火将直接烧到租界边缘,甚至可能以“追击残敌”或“维护治安”为名,侵入租界! 这不仅是军事威胁,更意味着他们这个紧靠边界、原本还算隐蔽的货栈,将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 “清辞,他交给你。尽一切可能,让他活下来,清醒过来。”李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随即转向阿炳和榔头,“通知所有人,一级戒备。老金,带你的人,立刻去把前后两条街的情况摸清楚,特别是通往租界里面的小路和下水道。铁头,你熟悉这一片的水路,去探探苏州河我们那几个备用上岸点现在的状况。要快!”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断。货栈里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瞬间绷紧,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行动起来。 沈清辞没有多余的话,立刻投入抢救。清创、止血、用李浩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简易夹板固定断腿,注射了双倍剂量的磺胺。伤者失血太多,需要输血,但这里根本没有条件。她只能用生理盐水(李浩囤积的宝贵物资之一)进行扩容,辅以针灸刺激穴位,强行吊住他的一口气。 时间在忙碌和压抑中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渐深,远处的枪炮声似乎更近了,偶尔甚至有流弹尖啸着从货栈上空掠过,引得众人一阵紧张。 约莫两个时辰后,伤者终于幽幽转醒,虽然极度虚弱,但神智清醒了一些。 李浩立刻屏退旁人,只留下沈清辞(她需要观察伤者状况)和自己。 “你是谁?知道什么?说清楚。”李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伤者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李浩,又看看正在为他擦拭额头的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类似希望的光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我……我叫陈启明,光华大学……医学院三年级……参加……学生救护队,在南市……仁济难民医院帮忙……”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昨天夜里,一队身份不明、但装备精良、行动诡秘的人(他怀疑是日军便衣或汉奸)潜入南市,秘密抓捕了几个从闸北前线撤下来的重伤员和医护人员,其中有一个是救护队的队长,掌握着难民医院的人员名单和部分中共地下党利用医院做掩护转运物资的线索。他们拷打逼供,陈启明因为去后巷取水侥幸躲过,但在逃跑时被流弹击中,又被倒塌的建筑掩埋。 “……他们……问出了名单……和……和一条从南市通过下水道……进入法租界的……秘密通道……”陈启明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队长……宁死没说……但……但他们可能……猜到了……医院……和通道……他们……要清洗……就在……就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什么时候?”李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陈启明痛哼一声。 “……明……明天……天亮前……”陈启明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明天天亮前! 李浩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南市的仁济难民医院,那条秘密通道,还有可能暴露的地下党线索……一旦日军或汉奸动手,必然是血腥屠杀和严密搜查。战火蔓延到租界边缘已是必然,而他们这个货栈,恰好就在那条秘密通道可能的出口区域附近!更可怕的是,如果对方顺藤摸瓜…… “我们得走。”李浩的声音冰冷,“立刻,马上。” “走?去哪里?他的伤根本经不起颠簸!”沈清辞急道,手指还搭在陈启明的脉搏上。 “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李浩看向她,眼中没有丝毫动摇,“日军便衣、汉奸、随后可能跟进的日本军队,甚至得知消息后可能会抢先下手灭口或争夺地盘的青帮、黄锦荣的人……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漩涡中心。” “可是……” “没有可是。”李浩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收拾最重要的东西,药品、武器、粮食、水。给你一柱香的时间。阿炳,榔头,准备转移,按三号预案,走水路,去二号备用点。” 三号预案,是李浩制定的、在据点暴露或遭遇不可抗力时,通过苏州河支流一条极其隐蔽的水道,撤往浦东更偏僻乡下的一处秘密农舍的路线。那是最后的后路。 货栈里瞬间忙碌起来,压抑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不是演习。 沈清辞看着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陈启明,又看看李浩决绝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战。救死扶伤是医者天职,更何况这是一个为了同胞宁死不屈的年轻学生。但李浩说得对,留下,所有人可能都会死。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在屋顶瞭望的“铁头”连滚爬爬地冲了下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李……李先生!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几辆车,把前后街口都堵住了!下来好多人,穿着黑衣服,拿着枪,朝咱们这边来了!领头的……领头的好像是黄锦荣手下的那个‘疤脸刘’!” 疤脸刘!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所有人头上。黄锦荣果然没放过他们!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日军可能的清洗行动撞在了一起! 前有狼,后有虎! 李浩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看向沈清辞,又看了一眼昏迷的陈启明,一个极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能破局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形。 “计划变更!”李浩的声音斩钉截铁,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阿炳,榔头,带几个人,从前门制造动静,吸引注意力,拖延时间,但不要硬拼,且战且退,往南边弄堂里撤,然后按三号预案水路撤离点汇合!老金,带你的人,背上陈启明和最重要的药品,跟紧沈小姐!铁头,你知道那条通往下水道的暗门,带他们走!立刻!” “李先生,那你呢?”阿炳急道。 “我留下,会会疤脸刘。”李浩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走到墙角,掀开一块地板,从里面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打开,里面是几枚用油纸包好的、拳头大小的铁疙瘩——这是张铜匠根据他的要求,用炸药和铁钉自制的简易“手榴弹”,威力不大,但声势骇人。 “李先生!”沈清辞失声喊道,脸上血色尽褪。她听懂了,李浩是要以一己之力断后,为他们争取撤离时间! “走!”李浩没有看她,只是将两枚“手榴弹”插在腰间,又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毛瑟手枪,声音冷硬如铁,“沈清辞,记住你的选择。活下去,你的医术,比你的命重要。带他走,他脑子里的情报,可能比我们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里没有温度,只有命令。 沈清辞浑身一震,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看着阿炳等人焦急却又不敢违抗的眼神,看着昏迷不醒的陈启明,又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没有时间了。 她猛地一咬牙,对老金和铁头道:“抬上他,我们走!”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李浩最后一眼——那个站在昏暗光线下,背影挺拔如枪,即将独自面对群狼的男人——仿佛要将这个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你……要活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李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铁头已经掀开了角落里一块伪装的地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霉味的洞口。老金和另一个汉子抬起门板上的陈启明,沈清辞抓起一个装满急救用品的小皮箱,紧随其后,消失在洞口。 阿炳和榔头红着眼睛,带着几个人,抓起武器,猛地拉开货栈的前门,对着外面影影绰绰的黑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枪声,撕破了夜晚虚假的宁静,也宣告着血腥的围剿与反围剿,在这狭窄的街巷中,骤然爆发! 李浩听着身后下水道口重新盖上的声音,听着前门激烈的交火声和敌人的叫骂,缓缓走到货栈中央。他点燃了那盏最大的煤油灯,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拖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灯下,面对着大门方向,将毛瑟手枪放在手边的木箱上,静静等待着。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黄锦荣,疤脸刘……还有那即将到来的、更凶残的敌人。 今晚,就用这货栈做坟场,看谁,先给谁送葬。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孤火断后 枪声如同烧红的铁钉,瞬间楔入沉滞的夜色。货栈前门外,狭窄的街巷成了临时的修罗场。阿炳和榔头依仗着门框和堆砌的麻袋杂物作为掩体,拼命向外射击,不求杀敌,只求将敌人的注意力死死吸引在正面。 “疤脸刘”带来的人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激烈的抵抗,短暂的慌乱后,立刻散开,借着墙壁和堆放的杂物还击。子弹呼啸,打在货栈斑驳的砖墙上,溅起点点火星和碎屑。叫骂声、惨叫声、命令声混杂在一起。 “妈的!里面的人听着!乖乖投降,黄督察长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负隅顽抗,格杀勿论!”一个公鸭嗓子在外面嚣张地喊着,是疤脸刘的声音。 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枪声。阿炳打得眼睛发红,他记得李浩的命令——拖延,且战且退。他一边射击,一边对身边的兄弟吼道:“往南边打!扔家伙!制造动静!” 几个自制的、用爆竹和铁皮罐改的“响雷”被点燃引信,从门缝、窗户扔了出去。 “轰!”“轰!”爆炸声不大,但火光和巨响在狭窄的巷子里效果惊人,顿时引来一阵惊呼和更猛烈的射击。 “撤!”阿炳见目的达到,不敢恋战,低吼一声,和榔头交替掩护着,按照预定的路线,向货栈南侧复杂的弄堂深处退去。黑影们叫嚣着追了上来,枪声和脚步声迅速远去。 货栈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尘埃。前门敞开着,冷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在李浩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如同一尊冷硬的石雕。毛瑟手枪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木箱上,油光锃亮。腰间,两枚自制的“铁疙瘩”沉甸甸地坠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洞开的大门处,那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也是敌人即将涌来的方向。 他在等。 等该来的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粘稠的寒意。远处,阿炳他们制造的枪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远,渐渐被更宏大的、来自战场的轰鸣所掩盖。近处,只有风吹过破败门窗的呜咽。 来了。 脚步声,很轻,但密集,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如同暗夜里潜行的毒蛇。不是疤脸刘那伙咋咋呼呼的流氓,是更训练有素、更悄无声息的步伐。 煤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货栈门口一小片区域。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光晕边缘,穿着深色的、便于行动的短打,手里端着长枪,枪口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他们没有立刻冲进来,而是迅速占据了门外两侧的有利位置,动作利落,配合默契。 李浩的瞳孔微微收缩。不是巡捕,也不是普通的黑帮打手。这种战术动作,更像是……军人,或者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务。 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礼帽、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从黑影中缓步走出,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文气,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在灯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他手里没有拿枪,只是随意地转动着食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 “李老板,好雅兴。”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普通话略带口音,不是纯粹的上海腔,“深更半夜,独自一人,灯下静坐,是在等我们吗?” 李浩身体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货栈里显得格外清晰:“阁下是?” “鄙人姓川岛,做点小生意。”中年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久闻李老板手段了得,眼光独到,囤积居奇,很是在这乱世里发了笔财。黄督察长那边,似乎对李老板也有些……小小的误会?” 川岛。日本人。 李浩心中冷笑。果然,陈启明口中的“清洗”背后,是日本人的影子。黄锦荣恐怕不只是想报复,更是想借日本人的手,或者干脆就是投靠了新主子,来铲除自己这个“不识相”的,顺便表忠心。 “误会谈不上。”李浩的语气依旧平淡,“黄督察长想要李某人手里的一点东西,李某舍不得给,仅此而已。倒是川岛先生,深夜莅临,带着这么多‘伙计’,总不会也是来跟我谈生意的吧?” “李老板快人快语。”川岛往前走了两步,踏入货栈内部,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尤其在那些堆放的箱子和麻袋上停留片刻,“明人不说暗话。李老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今这上海滩,谁说了算。跟着日本人,才有前途,才有活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李老板囤积的那些紧俏物资,还有你手里掌握的那些……渠道,皇军很有兴趣。交出来,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保你荣华富贵。否则……”他的目光落在李浩手边的枪上,又移回李浩波澜不惊的脸上,“这间货栈,就是你的棺材。” 赤裸裸的威胁,带着东洋人特有的、看似礼貌实则傲慢的残忍。 李浩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叫川岛的日本人。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件货物,而不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人。 “川岛先生说得对,”李浩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如今这上海滩,是快要变天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我李浩的东西,从来只卖给识货的人,不给抢货的狗。” “八嘎!”川岛身后的一个黑影忍不住用日语低吼了一声,枪口猛地抬起。 川岛却抬手制止了手下,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只是那笑意冰冷刺骨:“李老板,有骨气。不过,骨气在子弹面前,一文不值。”他缓缓举起戴着翡翠戒指的右手,轻轻一挥。 无声的指令。 门外两侧的黑影瞬间动了!如同捕食的猎豹,两人一组,交叉掩护,迅猛地向货栈内扑来!动作之快,配合之默契,远超疤脸刘手下的乌合之众! 就在他们踏入货栈内光线范围的刹那—— 李浩动了! 他并没有去抓手边的毛瑟手枪,而是左手一扬,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门口与货堆之间的空地上! 那东西落地,“嗤”地一声,冒出一大股浓烈刺鼻、瞬间弥漫开来的白烟!是生石灰混合了辣椒粉、胡椒等刺激物制成的简易“烟雾弹”! “咳咳!”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日本人猝不及防,被浓烟呛了个正着,眼睛鼻子火辣辣地疼,顿时失去了方向,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浩的右手如同鬼魅般探出,不是抓枪,而是抓住了木箱边缘,猛地一掀! 沉重的木箱翻倒,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同时露出了下面早已准备好的、用油布盖着的另一个浅口木箱——里面不是货物,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十个用薄铁皮罐头改装的……“惊喜”! 李浩抓起两个,用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瞬间点燃引信,看也不看,凭着记忆和感觉,向着烟雾中敌人可能的位置,奋力掷出! 不是扔向人群,而是扔向货栈的承重柱附近,和堆放着大量空木箱、废棉絮的角落! “轰!轰!” 两声比之前阿炳他们弄出的“响雷”剧烈得多的爆炸声猛然炸响!火光迸现,破碎的铁皮和里面填充的尖锐铁钉、碎瓷片呈放射状****!货栈的梁柱被炸得木屑纷飞,堆放的杂物被点燃,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啊——!”惨叫声响起,有日本人被破片击中。 “小心!有炸药!”惊呼声用日语和中文混杂着喊出。 浓烟、火光、爆炸、飞射的破片,瞬间将货栈门口区域变成了死亡陷阱!训练有素的日本特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自杀式攻击打懵了! 川岛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疾步后退到了门外,脸色阴沉如水。他没想到李浩如此果决狠辣,更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货栈里,竟然藏了这么多要命的东西! 李浩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混乱! 在投出“炸弹”的同时,他已经就地一滚,躲到了早就看好的、一个由厚重货箱和砖石垒成的掩体后面,顺手抄起了放在那里的另一把枪——不是毛瑟,而是一把锯短了枪管和枪托的霰弹枪,俗称“撅把子”,近战威力惊人! “砰!”一声闷响,火光喷涌,刚刚冲过烟雾、试图寻找目标的一个日本特务胸前爆开一团血花,哼都没哼一声就向后栽倒。 李浩开完一枪,毫不恋战,立刻缩回掩体,从腰间拔出那枚真正的“铁疙瘩”——张铜匠精心制造的土制手榴弹,拉开保险,心中默数两秒,向着门口人群最密集的方向甩了出去! “手榴弹!”有人用日语尖叫。 “轰隆——!” 更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吞没了货栈门口,气浪将破碎的木门和窗框彻底掀飞!更多的惨叫声传来。 李浩感觉耳膜嗡嗡作响,但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川岛带来的绝不止门口这几个人,外面的黑暗中,肯定还有更多。他必须利用货栈内部复杂的地形和预设的机关,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拖延时间,为沈清辞他们的撤离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他抓起霰弹枪,猫着腰,如同幽灵般在货箱和杂物堆成的迷宫间快速移动。这里每一堆货物的摆放,每一条通道的宽窄,每一个射击死角,他都了然于胸。前世无数次在类似环境下的生死搏杀经验,此刻化为了最本能的反应。 “在那边!” “火力压制!” 日语和中文的呼喝声中,子弹如同泼水般扫来,打在货箱上噗噗作响,木屑乱飞。李浩灵活地规避,偶尔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探出枪口,用霰弹枪猛轰一枪,然后立刻转移。 他像一个熟练的猎人,在自己的领地里,与一群凶恶的狼周旋。 但猎人与猎物的角色,随时可能转换。敌人太多了,火力太猛了。很快,就有日本人发现了他的移动规律,子弹开始更有针对性地封锁他的路线。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李浩闷哼一声,滚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迅速检查了一下弹药。霰弹枪只剩两发了,毛瑟手枪的子弹也不多,手榴弹只剩最后一个。而外面的敌人,似乎还在增加。 “李浩!你跑不掉了!”川岛的声音透过烟雾和火光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残忍的快意,“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乖乖出来,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李浩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沾满了硝烟、灰尘和自己的血。货栈里火势渐起,浓烟滚滚,温度在升高。他知道,自己拖延的时间差不多了。阿炳他们应该已经抵达撤离点,沈清辞他们通过下水道,只要不出意外,也能安全脱身。 那么,是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灼热且充满硝烟味的空气,将最后一枚手榴弹握在手中,拔掉保险,却没有立刻扔出去。他听着逐渐逼近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计算着距离。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不是朝敌人,而是朝着货栈深处、那个通往地下暗道的方向:“东西在地窖!密码是‘三七二十一’!别管我,快走!” 这一声吼,在枪声和火焰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逼近的脚步声猛地一顿,随即变得更加急促和混乱! “地窖!他有同伙!别让他把东西带走!” “分头!一组去地窖!一组抓人!” 脚步声迅速分流。一部分朝着货栈深处、那个被炸塌了一半的楼梯口冲去——那里确实有一个地窖入口,但里面除了些破烂,什么都没有。另一部分,则更加凶猛地扑向李浩藏身的角落! 就是现在! 李浩猛地从掩体后跃出,不再躲避,而是迎着子弹最密集的方向,将最后一枚手榴弹,奋力掷向货栈中央那根已经燃烧起来、摇摇欲坠的主梁! 同时,他端起霰弹枪,对着迎面冲来的黑影,扣动了扳机! “轰——!!!” 手榴弹在主梁根部爆炸,本就受损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带着熊熊火焰和无数瓦砾,轰然塌落! “砰!” 霰弹枪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被近距离喷成了筛子。 巨大的倒塌声、火焰的爆燃声、敌人的惊呼惨叫声,瞬间淹没了李浩的身影。 货栈,彻底变成了火海和废墟。 川岛站在门外安全处,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冲天而起的火光和不断倒塌的建筑物,听着里面传来的、被火焰吞噬前的最后几声零星枪响和惨叫,狠狠地啐了一口。 “八嘎牙路!”他低声咒骂,翡翠戒指几乎要被他捏碎。目标死了,货栈毁了,但最重要的物资和渠道信息呢?那个地窖密码……是真的吗?还是垂死挣扎的谎言? “去地窖!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每一块砖都给我翻开!”川岛咬牙切齿地下令。 火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也映照着这片被战火和阴谋笼罩的、血色弥漫的孤岛边缘。 而在货栈后方,那条污秽不堪、深不见底的下水道里,沈清辞紧紧抱着装有急救用品的小皮箱,在老金和铁头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冰凉的污水中艰难前行。身后隐约传来的、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像一把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心脏上。 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尽管除了无尽的黑暗和肮脏的管壁,什么也看不见。 泪水,混杂着污水和脸上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无声地滑落。 那个在灯下独坐、让她“活下去”的男人,那个以身为饵、将敌人引入火海的男人…… 他真的,还能活着吗? 黑暗的下水道,吞噬了她的哽咽,也吞噬了所有答案。 (第十九章完) 第二十章暗河潜行 黑暗。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腐败气息的黑暗,像无数双滑腻的手,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脚下是没过小腿、刺骨冰凉的污水,每一步都带起沉闷的哗啦声,在这密闭的管壁间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污水里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秽物,偶尔能踩到软烂或坚硬的东西,引发一阵恶心和寒意。 沈清辞一只手紧紧抱着那个装有急救药品的小皮箱,另一只手被老金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攥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铁头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一盏用黑布蒙了大半的煤油灯,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尺许之地,映出前方扭曲湿滑的管壁和漂浮的污物。在他身后,是另外一个叫“阿土”的汉子,背着用门板简易固定的、依旧昏迷不醒的陈启明,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下水道里显得格外粗重。 身后远处,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建筑物倒塌的巨响,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传来,沉闷,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震得下水道的墙壁都似乎簌簌落下泥灰。沈清辞的心脏在那一声巨响中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生疼。她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尽管身后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是货栈……是李浩…… 那个画面不可抑制地闯入脑海:他独自坐在摇曳的灯光下,背影挺拔如枪,面对着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敌人…… “沈小姐,快走!不能停!”老金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恐慌,“李先生拼了命给咱们挣来的路,不能浪费!快!” 沈清辞猛地回过神,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强迫自己转回头,不再看向那片带来绝望回响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迈动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跟上铁头的步伐。 活下去。带着陈启明和他脑子里的情报活下去。这是李浩用命换来的命令。 眼泪无声地涌出,混入脸上冰冷的污水,瞬间没了痕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冲刷着内心的恐惧、悲伤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撕裂的疼痛。 “这边!小心头顶!”铁头低声提醒,侧身挤过一段特别低矮、管道上方挂满粘稠污物的地段。沈清辞和老金也连忙低头弯腰,冰凉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蹭过头发和脸颊,带来阵阵反胃。 这条下水道显然不是常规的排泄通道,更像是废弃的、或者被刻意遗忘的古老排水系统的一部分,曲折幽深,岔路极多。铁头对这里似乎异常熟悉,每次遇到岔口,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条,仿佛早已将路线刻在了骨子里。 “铁头……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老金喘着气,忍不住低声问道。 “小时候……家里穷,跟一帮子野孩子,把这底下当迷宫钻,找点能卖钱的破烂。”铁头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回忆的苦涩,“后来……后来给码头的‘穿山甲’(走私贩子)当过一阵子眼线和跑腿的,也走过几回。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他们不再说话,节省着每一分体力,在无尽的黑暗和恶臭中艰难前行。只有涉水声、粗重的呼吸声、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身后越来越遥远、但似乎永不停歇的、沉闷的炮火声。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沈清辞的脚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迈动。陈启明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在寂静的下水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沈清辞会立刻停下,借着微光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确认他还有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体力即将耗尽、绝望开始蔓延时,前方的铁头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 沈清辞和老金急忙上前几步,凑到灯光前。只见前方下水道的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方形洞口,被锈蚀的铁栅栏封着。铁栅栏上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大锁。 “就是这里,通到外面一条荒废的沟渠,离苏州河支流不远。”铁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弯成特殊角度的粗铁丝,插进锁眼,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老金和背着陈启明的阿土也紧张地看着。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把锈锁,竟然被铁头捅开了! “快!”铁头用力掰开沉重的铁栅栏,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比下水道里清新许多、但仍然带着河水腥气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四人鱼贯钻出洞口。外面是一条杂草丛生、几乎干涸的土沟,头顶是沉沉的、被远处火光映红的夜幕,看不到星星。空气中硝烟味依旧浓烈,但比下水道里好了无数倍。 “这边走,离我们约好的小船停靠点不远了。”铁头辨认了一下方向,低声道。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爬上土沟,准备沿着沟边阴影前行时,异变陡生! “不许动!举起手来!” 几声粗暴的厉喝骤然响起,伴随着“哗啦”一片拉枪栓的声音!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从土沟两侧的杂草和土堆后射出,死死锁定了他们四人! 至少七八个穿着杂色服装、但手里都端着步枪或手枪的汉子,从隐蔽处站了起来,枪口黑洞洞地指着他们。这些人面黄肌瘦,眼神凶狠,穿着打扮像是溃兵,又像是趁乱拉起来的土匪。 是埋伏?还是巧合? 沈清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老金和铁头的脸色也变得惨白,阿土更是下意识地想放下陈启明去摸腰间的家伙,被老金一把按住。 “各位……各位好汉,”老金强作镇定,上前一步,将沈清辞隐隐挡在身后,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我们就是逃难的,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各位行个方便……” “少他妈废话!”为首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不耐烦地打断,手电光在四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沈清辞脸上和陈启明身上停留了片刻,“逃难的?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逃难的?骗鬼呢!说!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身上带着什么?” 他的手电光落在了沈清辞紧紧抱着的小皮箱上,眼睛一亮:“那箱子里是什么?打开!” 沈清辞下意识地将皮箱抱得更紧。这里面是救命的药品,是李浩拼命换来的,绝不能丢! “老大,跟他们啰嗦什么!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还有这个半死不活的,肯定有蹊跷!搜了再说!”另一个瘦高个的汉子狞笑着,就要上前。 铁头猛地踏前一步,挡在沈清辞面前,手悄悄摸向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李浩给他的、锯短了枪管的“独撅”。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对方至少有七八条枪,他们只有铁头一把短枪,还带着伤员,一旦动手,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声,从土沟另一侧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那群拦路者! “啊!”瘦高个汉子惨叫一声,捂着胳膊踉跄后退。他旁边另一个汉子的帽子也被打飞,吓得魂飞魄散。 “有埋伏!” “抄家伙!” 拦路的汉子们顿时一阵大乱,纷纷调转枪口,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盲目射击。 “这边!快!”一个低沉、急促,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沈清辞他们侧后方的阴影中响起! 是李浩的声音?! 沈清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转头,只见一个黑影如同猎豹般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手里端着一把长枪,一边奔跑,一边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连连开火,精准地压制着对面敌人的火力! 虽然脸上、身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污,衣服破烂不堪,但那身形,那开枪的姿态,那冰冷决绝的眼神……不是李浩是谁?! 他还活着!他从那片火海中出来了!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瞬间淹没了沈清辞,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发什么呆!走!”李浩已经冲到了他们近前,对着最近一个试图瞄准的敌人扣动扳机,那人应声倒地。他一把抓住沈清辞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声音嘶哑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跟着我!快!” 老金、铁头、阿土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狂喜之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抬着陈启明,紧跟李浩,朝着与敌人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枪声、叫骂声、追赶的脚步声乱成一团。但李浩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同样熟悉,带着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土沟、荒草丛和废弃的矮墙间左拐右绕,很快就将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 最终,他们冲进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河滩。冰冷的夜风吹过宽阔的河面,带来浓重的水汽。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正静静地拴在一丛枯死的芦苇根上。 “上船!”李浩低喝,率先跳上船,接过阿土递上来的陈启明,小心地放在船舱里。然后伸手,将沈清辞一把拉了上来。老金、铁头、阿土也手忙脚乱地爬上船。 李浩一刀砍断缆绳,抓起船桨,奋力一撑,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滑入黑暗的河道,迅速远离了那片杀戮与混乱的河岸。 直到岸上的火光和人声彻底被黑暗与河水声吞没,小舢板驶入河道中央相对安全的水域,船上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所有人都瘫倒在船舱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船舷上,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背对着她、沉默划桨的男人身上。火光映照出他侧脸的轮廓,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也更加冷硬。他额头的纱布早已不知去向,伤口外翻,沾着黑灰,看起来狰狞可怖。身上的衣服多处焦黑破损,露出下面带着擦伤和血痕的皮肤。 但他还活着。真真实实地活着,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任由它们汹涌而下,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着这一夜所有的恐惧、绝望、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近乎崩溃的庆幸。 李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划桨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他的背脊在昏暗的夜色中,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根永远不会弯曲的钢钎。 船桨划破水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载着满船的疲惫、伤痕,和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驶向未知的、黑暗的前方。 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还活着。 (第二十章完) 第二十一章荒村夜语 小舢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沿着苏州河一条人迹罕至的支流,悄无声息地滑行。河水泛着铁灰色的微光,两岸是影影绰绰、在夜风中发出呜咽声响的芦苇和荒草。远处,城市的火光和炮声被重重水网与距离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悸动,提醒着身后那片炼狱的存在。 沈清辞抱着膝盖,蜷缩在船舱一角。冰冷的河风穿透她单薄的粗布衣裳,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被钉住了,牢牢锁在前方那个沉默划桨的背影上。 李浩背对着她,每一次划桨的动作都稳定而有力,仿佛不知疲倦。他的背影在渐次亮起的熹微晨光中,显露出更多的细节:被火焰燎得焦卷的头发,肩背上被弹片或碎石划破、已经凝结发黑的伤口,以及那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裳下,依旧紧绷如弓的肌肉线条。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唯一滚烫的炭火,反复灼烫着她的心。狂喜过后,是更深的、混杂着恐惧、疑惑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冲击。他是如何从那片火海和围攻中逃出来的?受了多少伤?他等在那里,是预料到他们会遇到埋伏,还是……只是巧合? 太多的问题堵在喉咙里,但她不敢问,也无力问。只是这样看着,确认他的存在,仿佛就能驱散骨髓深处那未曾散尽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小舢板拐进一条更加狭窄、两岸芦苇几乎遮蔽了天空的水道,最终在一处被高大桑树和废弃篱笆半掩着的、简陋的石头码头边缓缓停下。码头后面,隐约可见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地立在一片荒芜的田埂边,不见丝毫灯火人烟,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到了。”李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袭和激战后的极度疲惫。他率先跳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歪倒的木桩上,然后回身,伸手来扶沈清辞。 沈清辞迟疑了一下,将冰冷颤抖的手放入他同样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掌心。他的手掌粗糙,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口,握住她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老金、铁头和阿土也相继下船,抬下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尚存的陈启明。 “这里是……”老金打量着周围荒凉的景象,脸上带着不安。 “浦东,乡下,以前一个荒废的渔村,我早些年无意中发现的。”李浩简单解释,领头走向那几间茅屋中最靠近河边、看起来相对完整的一间,“暂时安全。日本人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里,黄锦荣和川岛的人,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干草气息的空气涌出。屋内很暗,只有从破损的窗纸透进来的些微天光,勉强能看清大概:空荡的堂屋,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渔网和农具,积了厚厚的灰尘。左侧有一间用土坯隔出来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用木板和石头搭成的简陋床铺,上面铺着些干稻草。 “把伤员放里间床上。”李浩示意阿土,然后对老金和铁头道,“检查一下另外几间屋子,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注意安全。沈小姐,你跟我来。” 他带着沈清辞走到堂屋另一侧,那里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早已熄灭的灶台,旁边堆着些干燥的柴火,还有一个破了口的瓦罐。 “生火,烧点热水。”李浩从怀里(天知道他怎么在那种情况下还带着这些东西)掏出火镰和火绒,递给沈清辞,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但少了些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小心烟,别让烟太大。” 沈清辞接过火镰,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终于点燃火绒,小心地引燃了灶膛里的干草和细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屋内一部分阴冷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量。 李浩就着火光,从腰间解下那个一路上都紧紧绑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不同大小的包裹,还有两把枪和几个弹夹。 他先拿起一个长条形的油纸包,走到里间,放在陈启明躺着的床边。“这是上次没用完的磺胺粉和绷带,还有一点退烧药。他的伤,还得你看着。”他对跟进来的沈清辞说道,目光落在陈启明惨白汗湿的脸上,眉头微锁。 沈清辞点点头,没有多说,立刻开始检查陈启明的伤势。骨折处虽然固定了,但一路颠簸,情况不容乐观,感染的风险极高。她需要热水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这时,老金和铁头也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喜色。“李先生,西头那间屋子灶台还能用,水缸里居然还有半缸没干的雨水!我们还找到了几个破碗和一个豁口的铁锅!” “嗯。”李浩应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包袱,“这里有些米,还有一点盐和咸菜。老金,你去弄点吃的,大家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了。铁头,你到外面高处盯着点,有什么动静立刻发信号。” “是!”两人连忙应下,各自去忙。 李浩这才走到灶台边,就着沈清辞生起的火,蹲下身,开始解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衣。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几不可查地蹙起。 沈清辞刚好端着瓦罐里烧开的第一瓢热水走过来,准备给陈启明清洗伤口,见状脚步一顿。 昏黄跳跃的火光下,李浩脱下了那件焦黑破烂的外衣,露出了里面同样破损、但勉强还算完整的粗布内衫。然而,那内衫的后背和肩胛位置,早已被深褐色的血迹浸透,紧紧粘在皮肉上。当他试图将内衫也脱下时,布料与伤口粘连处被撕开,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啦”声,新鲜的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他的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纵横交错的,有爆炸气浪和碎片造成的擦伤、灼伤,有尖锐物划开的裂口,甚至有一道从肩胛斜拉到腰侧的、皮肉翻卷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看着极为骇人。血污、黑灰、草屑和布料纤维混在一起,糊在伤口上,有些地方已经隐隐有了发炎红肿的迹象。 沈清辞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瓦罐差点脱手。她知道他受伤了,但没想到这么重!他就是这样,带着这一身的伤,在黑暗的下水道出口等他们,开枪击退伏兵,又划了这么久的船?! 李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你先去忙。”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听不出多少痛楚,但那紧绷的背脊和额角瞬间渗出的、在火光下闪闪发亮的细密汗珠,出卖了他正在忍受的剧痛。 沈清辞没有动。她将瓦罐轻轻放在灶台边,走到他身后,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转过来,我看看。” 李浩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转过了身,将那片狼藉的伤处暴露在她面前,同时也将自己因为失血和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对上了火光。 四目相对。 沈清辞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除了污迹,还有好几道新鲜的擦伤,右眼角肿着,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需要清理,有些地方可能要缝针。”沈清辞迅速评估着伤情,语气恢复了医者的专业和冷静,但微微发颤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这里条件太差,没有麻药,也没有合适的缝合工具……” “不用麻药。”李浩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有什么用什么。快点。” 沈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她迅速从那包药品里找出相对干净的纱布、镊子、剪刀,还有一小瓶所剩无几的酒精。她将瓦罐里的开水倒入一个破碗晾着备用,又用另一个破碗装了半碗凉水。 “忍着点。”她低声说了一句,用剪刀小心地剪开粘连在伤口上的布料,然后用镊子夹着蘸了酒精的纱布,开始清理那些最深、最脏的伤口。 酒精触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间,李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但硬是一声没吭。只有额头和脖颈暴起的青筋,显示出他正在忍受的非人痛楚。 沈清辞的手很稳,但心却在抽痛。她尽可能快地清理掉污物和坏死组织,然后用凉开水冲洗,最后撒上珍贵的磺胺粉。遇到特别深、需要闭合的裂口,她只能用烧过的缝衣针和羊肠线(李浩的包袱里居然有这个东西),在火上燎一下针尖,进行简单的缝合。每一针穿过皮肉,她都能感觉到手下身体的颤抖,听到他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闷哼。 整个清创缝合过程,如同漫长的酷刑。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李浩冷汗涔涔、却始终挺直的脊背,和沈清辞苍白专注、鼻尖沁出细汗的侧脸。 老金端着一锅勉强熬好的、稀薄的菜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将粥锅轻轻放在一边,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那扇破门。 当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完毕,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沈清辞已是满头大汗,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她看着李浩重新套上那件勉强还能蔽体的、洗净烤干的内衫(老金刚才默默拿去河边简单搓洗了一下,用树枝架在灶边烤着),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至少不再有鲜血渗出。 “这两天伤口不能沾水,注意别发烧。消炎药不多了,得省着用。”她一边收拾着器械,一边低声嘱咐,声音有些沙哑。 “嗯。”李浩应了一声,伸手拿过老金放在旁边的破碗,舀了半碗温热的菜粥,却没有自己喝,而是递到了沈清辞面前。 沈清辞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喝了。”李浩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目光落在她同样憔悴不堪、沾着污迹的脸上,“你需要体力。” 沈清辞默默接过碗。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只有几片咸菜叶子漂浮着,但此刻却是无上的美味。温热的液体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她也确实饿极了,小口却快速地喝着。 李浩自己也舀了一碗,靠着墙壁坐下,慢慢地喝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破败的茅屋里,只剩下喝粥的细微声响,灶火的噼啪声,以及里间陈启明偶尔发出的、无意识的呻吟。 一碗热粥下肚,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冰冷的四肢也似乎有了点暖意。沈清辞放下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压在心头的问题: “你……是怎么出来的?” 李浩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火光,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斟酌。灶火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货栈下面,有条备用的地道,通到隔壁街一个废弃的染坊后院。”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事后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一夜的凶险,“我引爆了主梁,制造混乱,趁他们注意力被地窖和倒塌吸引,从地道走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清辞能想象那其中的惊心动魄——在火海、爆炸、倒塌和敌人的枪口下,找到那一线生机,需要怎样的冷静、运气和……对自己、对敌人、对环境极致的掌控。 “那些埋伏的人……”沈清辞想起土沟边那惊险一幕。 “我猜到黄锦荣和日本人不会只堵前门。那条下水道出口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密。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人那么多。”李浩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先一步到了附近,看到有动静,就躲了起来。听到你们的动静,才……”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他不是碰巧,是特意等在那里,准备接应,或者说,清除可能出现的尾巴。 “你……伤得这么重,应该先处理伤口,不该冒险等我们……”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他不是为了等他们,或许可以更早脱身,去更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势。 李浩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我说过,你选择了留下,你的命,你的医术,就很重要。陈启明脑子里的东西,可能更重要。你们如果折在那里,我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语直接而冷酷,将一切行为都归因于价值和算计。但沈清辞却从那平静的语气下,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只计较价值,当时在货栈,他完全可以将她和陈启明当作弃子,自己从地道从容离开,不必留下断后,更不必带着一身伤在寒风中等候、冒险。 “谢谢。”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两个字。沈清辞低下头,避开他过于深邃的目光。 李浩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火光,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里不能久留。川岛和黄锦荣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陈启明必须尽快醒来,把他知道的情报告诉我们。然后,我们要决定下一步去哪里。” “他的伤很重,又失血过多,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很难说。”沈清辞担忧地看向里间。 “尽人事,听天命。”李浩的声音很冷,“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战争不会等我们准备好。上海,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沈清辞心头一凛,想起他之前对战事的准确判断。 “守不住……那我们……”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活下去。”李浩的回答简洁而有力,目光从火光移开,再次落到她脸上,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比之前更加幽深,也更加……沉重,“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然后,做该做的事。” 第二十二章寒夜微光 荒村的白昼,在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中降临。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人声,只有野草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只乌鸦在枯枝上发出沙哑的啼叫,更添荒凉。远处的炮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沉闷而遥远,像天际滚动的闷雷,提醒着这里并非世外桃源。 茅屋内,疲惫到极点的老金、铁头和阿土,裹着从破屋里翻找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帘,挤在堂屋角落,沉沉睡去,鼾声粗重。里间,陈启明依旧昏迷,但呼吸比昨夜平稳了些许,高烧似乎退了一点,这是好迹象。 沈清辞几乎一夜未眠。她守着陈启明,不时用凉水为他擦拭额头和手腕降温,观察他的伤口是否有恶化的迹象。天快亮时,她才靠在冰冷的土墙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但很快又被外面风吹草动的细微声响惊醒。 李浩靠在堂屋另一侧的墙边,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但他身上包扎的布条,有几处又隐约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沈清辞轻轻走过去,想为他重新处理一下,手指刚触碰到布条边缘,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清明锐利,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长期处于危险边缘的人才会有的、野兽般的警觉。看到是沈清辞,他眼中的锐利才稍稍收敛,但身体依旧紧绷。 “伤口裂了,我看看。”沈清辞低声道。 李浩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她。沈清辞小心地解开被血浸湿的布条,下面的伤口果然因为之前的活动和简单的缝合而有些崩开,好在没有发炎化脓的迹象。她重新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李浩背脊挺直,一声不吭,只有微微收缩的肌肉显示出他正忍受着疼痛。 “你也睡一会儿。”处理完伤口,沈清辞忍不住说。他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眼底是浓重的青黑。 “不用。”李浩简短地回答,重新靠回墙壁,目光投向窗外荒芜的田野,眉头微锁,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沈清辞知道劝不动他,也不再说话。她走到灶台边,将昨天剩下的、已经凉透的稀粥重新加热。粥很少,几个人分,每人只够勉强垫垫肚子。 “老金,”李浩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带着惯常的指令意味。 老金立刻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李先生,您吩咐。” “你和铁头,出去一趟。别走远,就在村子周围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菜、野果,或者……有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小心点,别暴露行踪。”李浩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小块压缩饼干——这也是他包袱里的存货,递过去,“这个带着,应急。” “是!”老金接过饼干,小心翼翼地和同样醒来的铁头一起,猫着腰溜出了茅屋。 “阿土,”李浩又看向另一个汉子,“你去河边,把我们的船再藏隐蔽些,检查一下周围水路的情况。如果有渔船或者别的船只经过,记下时间和方向,但别惊动。” “明白!”阿土也领命去了。 茅屋里只剩下李浩、沈清辞,和里间昏迷的陈启明。 沈清辞将热好的粥盛了一碗,递给李浩。李浩接过,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她:“你也吃。” “我待会儿。”沈清辞摇摇头,转身进了里间,去看陈启明。 陈启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脸色似乎没那么死白了。沈清辞试着用沾湿的布条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又为他调整了一下固定伤腿的夹板。做完这些,她才回到堂屋,端起留给自己的那半碗薄粥,小口喝着。粥里几乎全是水,但饥饿感暂时得到了缓解。 喝完粥,她沉默地收拾着碗筷。李浩也喝完了自己那份,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你在担心什么?”沈清辞终于忍不住问。他的沉默和凝重的神情,让她感到不安。 李浩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川岛损失了人手,没拿到东西,不会罢休。黄锦荣在我们手里吃了大亏,更不会放过。日本人现在进攻受阻,很可能会加强后方的清扫和情报工作。陈启明提到的‘清洗’和秘密通道,对他们很重要。我们,现在很可能在双方的名单上。”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将眼下的困境赤裸裸地摊开。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沈清辞的心提了起来。这个荒村虽然偏僻,但绝非久留之地。 “等。”李浩只说了一个字。 “等什么?” “等陈启明醒来,等他脑子里的情报。等外面的风声。也等……一个机会。”李浩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伺机而动的耐心,“我们需要知道日本人下一步的具体计划,需要知道黄锦荣和川岛现在的动作,也需要找到一个更安全、也更……有用的地方。” “有用的地方?”沈清辞不解。 李浩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沈小姐,战争不是一两天就会结束的。上海如果守不住,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你想过吗?” 沈清辞脸色一白。她当然想过,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北方的沦陷,每天都在强调“持久抗战”,但那些文字带来的冲击,远不如亲身经历这炮火和逃亡来得真切和绝望。 “国军会撤退,日本人会占领大部分地区,但抵抗不会停止。”李浩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租界会成为孤岛,但也不是绝对安全。物资会越来越匮乏,秩序会越来越混乱。想要活下去,想要做点事情,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被动挨打。”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目光锐利如刀:“我们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自己生产一些东西、储存物资、训练人手、甚至……传递信息的据点。一个在敌人眼皮底下,但相对安全的地方。” 沈清辞听得心惊肉跳。“自己生产?训练人手?传递信息?”这哪里还是简单的商人自保?这分明是…… “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浩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沈小姐,你学过医,懂药。如果有一间药铺,或者一个小型的诊所,在乱世里,是不是既能救人,也能……做很多别的事情?比如,暗中为一些受伤的抵抗者提供治疗和药品?比如,利用药材采购的渠道,传递一些消息?”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明白了李浩的意思。他不仅仅是想活下去,他是想……利用自己的资源和能力,建立一个隐蔽的、具有实际功能的“点”,在沦陷区里扎下一根钉子! 这太疯狂了!也太危险了! “这不可能!”沈清辞下意识地反驳,“日本人不会允许,黄锦荣那种人也不会放过!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需要隐蔽,需要伪装,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许可’或者‘默认’。”李浩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讨论一项普通的生意,“租界里,势力错综复杂,日本人、各国洋人、青帮、各种背景的商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利益结合点,找到足够的靠山或者保护色,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他看着沈清辞震惊而苍白的脸,缓缓道:“这很难,很危险,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可靠的人,也需要……一些特殊的‘资源’和‘技艺’。比如,你沈家的医术和药铺名声,比如,张铜匠那样的手艺,比如,陈启明可能知道的情报,还比如……”他顿了顿,“我手里的钱,和我知道的一些‘未来’。”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但沈清辞却听得心头剧震。“知道的一些‘未来’”……这再次印证了她心中那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沈清辞的声音干涩无比,这个问题她问过多次,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答案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李浩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仿佛在权衡,在挣扎。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荒凉的景色。 “我是李浩。”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沧桑,“一个……不想再重复某些错误,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有些人和事,在眼前消失的……普通人。” 又是这句话。“重复错误”……“眼睁睁看着消失”…… 沈清辞的心跳得飞快,一个近乎荒谬,却又似乎能解释一切离奇之处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重生?预知?这可能吗? 但她看着李浩此刻的神情,那绝非作伪的沉重与痛楚,那远超年龄的沧桑与洞悉,还有他那些精准到可怕的判断和准备……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又怎么可能?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该怎么问。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是铁头,他脸色有些发白,猫着腰快速溜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几把蔫了吧唧的野菜。 “李先生!不好了!”铁头压低声音,带着惊惶,“我和老金刚到村子西头那片坟地附近,就看见……看见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在那边转悠!穿着打扮不像本地农民,手里……好像还拿着家伙!我们没敢靠近,赶紧回来了!” 有人!还带着武器! 李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刚才那片刻的沉郁和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觉和冷静。 “看清楚有几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他沉声问。 “大概……四五个,看不太清,好像……往村子南边那个废弃的祠堂方向去了。”铁头回忆道。 村子南边的祠堂……李浩眉头紧锁。那祠堂虽然废弃,但结构相对完整,如果被人占据作为临时据点,对他们这间靠近河边的茅屋来说,是个不小的威胁。 “阿土回来了吗?”李浩问。 话音刚落,阿土也从河边方向匆匆返回,脸色同样不好看:“李先生,河上有动静!刚才看到两条小篷船,从下游往上开,船吃水不深,不像打鱼的,船上的人……看着也眼生,不像附近的船家!” 水陆都出现了不明身份的人!是巧合,还是冲着他们来的? 李浩迅速站起身,尽管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果断下令,“铁头,阿土,你们俩去把船准备好,藏到我们之前看好的那个芦苇荡岔口。老金,你背上陈启明。沈小姐,带上药品和最重要的东西。其他带不走的,就地掩埋或毁掉。” “李先生,我们往哪儿走?”老金背起陈启明,焦急地问。 李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向茅屋后面、那片更显荒芜的、长满荆棘和灌木的土坡。 “不上船,走陆路,进后面的野坟岗和乱葬岗。那里地形复杂,容易隐蔽。先躲过这波人再说。”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动作要快,别留下明显痕迹。”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沈清辞迅速将所剩不多的药品和那几本医书包好,李浩则将武器和剩余的干粮分发给众人。阿土和铁头冲出去准备船只和做伪装,老金背着陈启明,沈清辞提着包袱,紧随李浩身后。 李浩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勉强给了他们一夜喘息之地的破败茅屋,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留恋。 “走。”他率先踏出屋门,没入屋后那片荒草丛生的阴影之中。 沈清辞紧跟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以为能暂时喘口气,危机便如影随形。她看着前方李浩在荆棘灌木中熟练开路的背影,那背上的布条似乎又渗出了新的血迹,但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带着满身的伤和秘密,在追兵与战火的缝隙中,执着地寻找着一条生存与反抗之路。而她,也被这无形的洪流,卷入了这条看不见尽头、却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的荒径。 野坟岗的阴风,带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二十二章完) 第二十三章荒坟迷踪 野坟岗的阴风,带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辞跟着李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这片死寂之地,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四周立着东倒西歪的墓碑,有些已经断裂,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枯黄的蒿草高过腰际,在阴风中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 “跟紧。”李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挺拔,尽管背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在粗布衣料上洇开暗红色的斑块。沈清辞注意到他握刀的右手骨节发白,左手则始终垂在身侧——那是昨夜格挡追兵时留下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 “你的伤...”她刚开口,李浩便抬起手示意噤声。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远处的炮声依旧沉闷如雷,但除此之外,坟地深处似乎还传来另一种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像是金属刮擦石头的声响。 “有人。”李浩低声道,拉着沈清辞迅速躲到一座半塌的坟包后面。 沈清辞屏住呼吸,透过蒿草的缝隙向外望去。晨雾渐散,能见度好了些。约莫五十步开外,三个穿着灰布军装的身影正蹲在一座坟前,用铁锹和镐头刨着什么。他们的动作很急,不时警惕地张望四周。 “不是日本兵。”沈清辞小声说。 “杂牌军的。”李浩眯起眼睛,“看肩章,是刘大麻子的人。” 刘大麻子原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日本人来了之后拉起一支队伍,名义上抗日,实则趁乱劫掠。沈清辞在报社时曾看过关于他的简报——此人狡诈凶残,专挑偏僻村落下手,抢夺粮食财物,甚至掘坟盗墓。 “他们在挖什么?” 李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几个人的动作。其中一人似乎挖到了硬物,扔下铁锹,俯身从坑里抱出一个陶罐。罐子不小,沾满泥土。另一人迫不及待地撬开罐口,伸手进去摸索。 “空的!”那人失望地骂了一句粗话。 “再挖!老东西临死前说得很清楚,他把家底都埋在这儿了。”领头模样的瘦高个啐了一口唾沫,“那老头以前在京城当过掌柜,攒下的银元够咱们弟兄吃三年!” 沈清辞心头一紧。这片野坟岗埋的大多是附近几个村子的穷苦百姓,怎么会有京城掌柜的坟?除非... “是去年逃难过来的周老先生。”李浩突然说,“我记得他。镇上开药铺的周郎中是他侄子,老先生逃到这边时已经病重,没熬过冬天。周郎中跟我说过,他大伯确实有些积蓄,但逃难时被抢了大半。” “那这些人怎么知道...” “周郎中死了。”李浩的声音很平静,“上个月,日本人清乡,把他当抗日分子抓了。刑讯时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沈清辞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不是因为这些盗墓的匪兵,而是李浩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日常。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 “等。”李浩靠坐在坟包后,闭上眼睛,“他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走。我们绕过去。” “那你背上的伤...” “死不了。” 对话到此为止。李浩不再说话,像是真的睡着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醒着。沈清辞却无法平静,她听着远处匪兵挖掘的声音,脑子里却浮现出茅屋里的情景—— 陈启明还昏迷着,高烧虽然退了些,但伤口感染的风险依然存在。老金他们找到的那些草药能撑多久?还有铁头,那孩子腿上被弹片划开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小伤都可能致命。 她几乎一夜未眠。守着陈启明,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用湿布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破晓时分,高烧终于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但随即李浩就推门进来,只说了一句“追兵往这边来了,得走”。 甚至没来得及跟老金他们好好道别。李浩只说让他们原地隐蔽,等风声过了再往北走,去和大部队汇合。但沈清辞知道,这“大部队”究竟在哪儿,连李浩自己都不确定。 “找到了!” 远处一声压抑的欢呼打断了沈清辞的思绪。她探头看去,只见那三个匪兵从坑里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箱子不大,但看他们费力的样子,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 瘦高个迫不及待地撬开箱盖。晨光下,一片晃眼的银白——是银元,满满一箱。 “发了!真发了!”三人欣喜若狂,也顾不上压低声音了。 但瘦高个很快冷静下来:“小声点!想把日本鬼子招来吗?赶紧装好,撤!” 他们将银元分成三袋,各自背在身上。瘦高个又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沈清辞和李浩藏身的方向。 “有人。”他低声说,手已经摸向腰间的驳壳枪。 沈清辞的心脏几乎停跳。她看见李浩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冰冷的计算。他的手缓缓移向腿侧的匕首。 “出来!”瘦高个喝道,“老子看见你们了!” 另外两人也端起枪,呈扇形包抄过来。距离只有三十步。 李浩按住了沈清辞的肩膀,示意她别动。然后,他缓缓站起身,举起双手。 “各位军爷,路过,只是路过。”他的声音变得油滑而卑微,完全不像沈清辞认识的那个李浩。 瘦高个上下打量他:“干什么的?” “逃难的。老家被鬼子炸了,带着妹妹往北边投亲。”李浩指了指沈清辞藏身的方向,巧妙地将她的存在合理化,“听见动静,怕又是鬼子扫荡,就躲起来了。” “妹妹?”瘦高个狐疑地朝坟包后面看,“出来!”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学着李浩的样子举起双手,怯生生地站起来。她故意让头发散乱,脸上沾了些泥土,看起来确实像个逃难的村姑。 “就你们俩?”瘦高个问。 “就我们俩。”李浩点头哈腰,“军爷行行好,给条活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瘦高个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让你们走了。这年头,活人比死人更不可信。” 另外两人也笑起来,那是种野兽看到猎物时的笑容。沈清辞感到一阵恶心——不是恐惧,是纯粹的厌恶。这些人拿着枪,穿着军装,不去打日本人,却在这里掘坟盗墓,现在还要对两个“难民”下手。 “军爷,我们真的...”李浩还在试图周旋。 “少废话!”瘦高个突然变脸,枪口指向李浩,“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还有那小娘们,过来!” 沈清辞看见李浩的背脊僵了一下。那是种极其细微的变化,但她注意到了——那是猎豹扑杀前最后的静止。 “军爷,我妹妹还小...”李浩的声音更卑微了,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挪步。 “小?老子看正好!”一个满脸麻子的匪兵淫笑着朝沈清辞走来。 就是现在。 李浩动了。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个受伤的人——左手一挥,匕首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扎进麻脸匪兵的咽喉;同时身体侧滚,避开瘦高个仓促射出的子弹,右手已经抽出腰后的砍刀,横劈向另一人的膝盖。 惨叫声划破坟地的寂静。麻脸匪兵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下;被砍中膝盖的那个痛呼着栽倒;瘦高个刚要开第二枪,李浩的砍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别杀我...”瘦高个脸色惨白,手里的枪“啪嗒”掉在地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沈清辞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局势已经逆转。她看着李浩——这个满身是伤的男人,此刻像一尊杀神,眼神冷得能把空气冻结。 “银元。”李浩只说了一个词。 “给...都给...”瘦高个颤抖着解下背后的布袋。 李浩接过,掂了掂,然后一脚踹在瘦高个的肚子上。那人闷哼一声,蜷缩在地。李浩没有杀他,只是收走了三人的武器和弹药,又从那箱银元里抓了一把,塞进自己怀里。 “走吧。”他对沈清辞说,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沈清辞看了眼地上呻吟的三个匪兵:“他们...” “死不了。”李浩已经开始往前走,“但会引来人。所以我们得快点。” 沈清辞跟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瘦高个正挣扎着爬起来,恶毒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在李浩背上。她突然明白了——李浩故意留他们活口,是为了制造混乱,引开可能存在的其他追兵。 这个男人的每一步,都在计算。 他们穿过坟地,进入一片杨树林。阳光终于完全穿透晨雾,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浩的脚步慢了下来,沈清辞看见他背上的血迹又扩大了。 “得处理一下。”她说。 李浩没有反对,靠着一棵老杨树坐下。沈清辞解下自己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物,还有她从茅屋带出来的一点绷带和草药,那是昨晚给陈启明处理伤口时剩下的。 她绕到李浩背后,小心地解开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伤口比她想象的要深,边缘有些红肿,是感染的迹象。 “没有酒精。”她低声说,“只能简单清理。” “嗯。”李浩闭着眼,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沈清辞用清水洗净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她的动作很轻,但李浩的肌肉还是时不时地绷紧。 “你常这样吗?”她突然问。 “什么?” “受伤。杀人。”沈清辞说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在这年头,谁不是这样呢?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习惯了。” “在认识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李浩开口了: “教书。” 沈清辞的手顿住了。 “在省立师范教历史。”李浩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日本人打来的时候,学校迁往西南。我没走。” “为什么?” 这次李浩没有回答。他睁开眼睛,看着林间漏下的阳光:“该走了。天黑前得渡过滹沱河。” 沈清辞知道追问无用,便不再说话。她打好最后一个结,退开一步。李浩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那袋银元,倒出一半,递给沈清辞。 “拿着。万一走散了,用得着。” 沈清辞没有推辞。银元沉甸甸的,带着李浩的体温。她分出一部分塞进贴身口袋,剩下的用布包好,藏在包袱最底层。 他们继续上路。杨树林很快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滹沱河就在不远处,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黄色。对岸是一片起伏的丘陵,更远处,山峦的轮廓隐约可见。 “那里就是太行山。”李浩指着远方,“进了山,就安全些。” “然后呢?” “然后继续往北。”李浩说,“去找真正在打仗的人。” 沈清辞看着他被阳光勾勒的侧脸。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谜团——一个教书先生,为何会有那样的身手?为何满身是伤却执着北行?他口中的“大部队”究竟是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问。有些答案,需要时间才能浮出水面。 他们沿着河滩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处水浅的渡口。李浩先下水试探深度,河水只到腰部。他回头朝沈清辞伸出手: “抓紧我。水流比看起来急。” 沈清辞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但很稳。他们一步步踏入河中,冰凉的河水瞬间浸透裤腿。水流确实很急,沈清辞不得不紧紧抓住李浩的手臂。 走到河心时,水已经漫到胸口。沈清辞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被水流冲倒。李浩用力将她拉回,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没事吧?” “没...”沈清辞抬起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李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河水的波光,也映着她自己慌张的脸。 就在这时,对岸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 不是流弹,是冲他们来的——子弹打在李浩身侧的河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低头!”李浩按下沈清辞的脑袋,拉着她迅速朝对岸冲去。 更多的枪声响起。对岸的树林里,至少有三四个人在朝他们射击。李浩一边跑一边从背上取下刚缴获的步枪,单手拉栓上膛,朝树林方向盲射还击。 子弹“嗖嗖”地从身边掠过。沈清辞感到左臂一热,随即是火辣辣的疼痛——被擦伤了。她咬紧牙关,跟着李浩冲上对岸的河滩,滚进一片灌木丛。 李浩检查了她的伤口,只是擦破皮,不严重。他撕下一截衣摆,快速包扎。 “是刘大麻子的人?”沈清辞喘着气问。 “不像。”李浩盯着对岸,“枪法太准。是专业的。” 专业的?日本人?还是... 对岸的枪声停了。但沈清辞知道,那些人不会放弃。他们会找地方渡河,继续追击。 李浩显然也明白这点。他站起身,看了眼西斜的太阳:“走。进山。” 他们离开河滩,钻进茂密的山林。山路崎岖,沈清辞的体力渐渐不支。李浩不时回头拉她一把,但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伤口在流血,体力在流失,而追兵就在身后。 黄昏时分,他们爬到半山腰一处隐蔽的岩洞。洞不深,但足够藏身。李浩在洞口做了些伪装,然后靠着岩壁坐下,终于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今晚在这里过夜。”他说,“他们夜里不敢搜山。” 沈清辞点点头,开始收集洞里的枯枝落叶,铺成一个简陋的床铺。她又找了些干柴,用李浩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阴冷,也照亮了李浩毫无血色的脸。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还是那句话,但声音已经很虚弱。 沈清辞不由分说地解开他的衣襟。伤口果然崩开了,鲜血不断渗出。更糟的是,伤口周围的红肿在扩散,摸上去烫手——感染加重了。 “你需要药。”沈清辞的声音在发抖,“真正的药,不是这些草药。” “明天。”李浩闭上眼睛,“明天翻过这座山,山下有个村子...或许...” 他的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沈清辞慌了。她摇着李浩的肩膀,呼唤他的名字,但李浩毫无反应。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滚烫——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 怎么办?在这荒山野岭,前有追兵,后有险路,唯一的同伴又昏迷不醒。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检查了李浩的伤口,用最后一点清水清洗,重新敷药包扎。然后她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李浩身上,自己则紧紧挨着他,试图用体温帮他取暖。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远处似乎还有狼嚎。沈清辞抱着膝盖,盯着跳动的火苗。她想起陈启明,想起老金和铁头他们,想起报社里那些为了真相而死的同事,想起这个破碎的山河。 然后她看向李浩。这个男人,这个谜,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但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砍刀,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松开。 沈清辞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掰开李浩的手指,拿过砍刀,握在自己手里。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很沉,但握着它,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 洞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有人靠近。不止一个。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了眼昏迷的李浩,又看了眼手中的刀。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起身,躲到洞口阴影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低语: “...肯定在这附近...” “...血迹到这就没了...” “...分头找...” 沈清辞握紧了刀柄。洞口伪装的枝叶被拨开,一张陌生的脸探了进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便装,但手里端着步枪。他一眼就看见了洞内的火光和李浩,脸上露出喜色。 就在他要喊同伴时,沈清辞从阴影里扑出,用尽全身力气,将砍刀砍向他的脖颈。 温热的血喷了她一脸。 男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满脸是血的女人,然后软软倒下。洞外的同伴听到动静,大喊着冲过来。 沈清辞捡起死者的步枪——很沉,她从没开过枪。但她记得李浩的动作,拉栓,上膛,对准洞口。 第二个身影出现。 她扣下扳机。 后坐力几乎震碎她的肩膀,枪声在狭小的山洞里震耳欲聋。那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世界突然安静了。只有耳鸣在嗡嗡作响。 沈清辞颤抖着放下枪,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然后她转过身,走回李浩身边,重新坐下,将砍刀放在膝上。 火苗还在跳动。洞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但她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四章守夜人 火苗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无数挣扎的鬼魂。 沈清辞盯着那滩渐渐凝固的血迹,第一个被她砍倒的男人就躺在洞口三步外,眼睛还睁着,望向洞顶某个看不见的虚空。步枪的后坐力让她的右肩仍在隐隐作痛,耳鸣像潮水般时涨时退。 洞外很安静。太安静了。 第二个中枪的人没有死——她能听见压抑的呻吟,从洞口右侧的灌木丛后传来,时断时续,像被掐住脖子的猫。那人伤在哪里?还能不能动?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这些问题在沈清辞脑中盘旋,但她强迫自己先把注意力转回李浩身上。他还在昏迷,呼吸浅而急促,额头烫得吓人。伤口处的布条已经被血和脓液浸透,在昏暗的火光下呈现一种不祥的暗黄色。 必须重新处理伤口。 她咬咬牙,从包袱里翻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那是她贴身衬衣撕下来的内衬。没有酒精,没有热水,她只能用李浩水壶里仅剩的清水。水已经不多了,大概只够湿润布条。 沈清辞跪在李浩身边,小心地解开浸血的绷带。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一股腐败的甜腥味弥漫开来。伤口边缘的红肿已经扩散到整个后背,中央位置甚至有发黑的迹象。 坏疽。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沈清辞的心脏。她在报社资料室翻看过战地医疗手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感染继续扩散,李浩会死于败血症,或者需要截肢,而在这荒山野岭,任何一种结局都是死亡。 “不能慌。”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开始用清水擦拭伤口,动作尽可能轻,但昏迷中的李浩还是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沈清辞的手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 清理完表面的脓血,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那是离开茅屋前,老金塞给她的,说是山里老猎人传下来的土方,对伤口感染有些效果。纸包里是些暗绿色的粉末,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 “总比没有强。”她喃喃着,将粉末均匀撒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沈清辞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靠坐在李浩身边的岩壁上,侧耳倾听洞外的动静。 呻吟声停了。 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抑或是故意噤声,等待同伴? 她握紧了手里的步枪——这是那个被她打死的男人的武器,一把老旧的汉阳造,枪托上有深深的划痕,金属部件锈迹斑斑。她检查了一下弹仓,还有三发子弹。 三发子弹,外面至少还有一个活着的敌人,或许更多。 沈清辞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想李浩教过她的东西——虽然只是在路上随口提过的几句。 “开枪时,肩膀要抵紧。” “瞄准要三点一线。” “呼吸要稳,扣扳机要干脆。” 还有呢?如何在黑暗中判断敌人的位置?如何利用地形?如何...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从洞口左侧传来,距离很近,不超过十步。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收紧。她轻轻挪到洞口内侧的阴影里,举起步枪,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月光从云缝中漏下一些,勉强能看清洞外灌木丛的轮廓。 一个人影正在缓慢移动,姿势很低,几乎贴着地面。 沈清辞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汗水让扳机变得湿滑。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一样。 人影停住了。似乎在观察洞内的情况。 火光。沈清辞突然意识到——洞内的火堆还在燃烧!虽然不大,但在漆黑的夜里,这团光亮就像灯塔一样明显。 该死。 她想要扑灭火堆,但已经来不及了。洞外的人显然看到了火光,因为沈清辞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口哨——不是鸟鸣,是人发出的信号。 他在召唤同伴。 沈清辞不再犹豫,扣下扳机。 枪声再次震响山洞,子弹击中了什么,传来一声闷哼。但几乎同时,另一声枪响从右侧传来——那个原本受伤的人开火了! 子弹打在洞口的岩壁上,碎石飞溅,擦过沈清辞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感。她赶紧缩回洞内,背部紧贴岩壁,急促地喘息。 “洞里的人听着!”洞外传来喊声,带着北方口音,“把那个受伤的交出来,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沈清辞没有回应。她快速移动到火堆旁,用脚踢散燃烧的木柴,山洞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余烬的红光勉强照亮洞内,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显眼了。 “我们知道他快不行了!”那个声音继续喊,“伤口感染,没药医,活不过明天!你何必陪他送死?” 他们知道李浩的伤势。沈清辞心中一凛——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追兵,他们观察得很仔细。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另一个声音响起,更沙哑一些,应该是那个受伤的人,“你把他丢出来,我们不但放你走,还给你一笔钱!足够你远走高飞!” 沈清辞还是不说话。她悄悄挪到洞口另一侧,从岩壁的缝隙向外窥视。 月光下,她看见两个身影:一个趴在左侧的石头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另一个靠在右侧的树干旁,一只手捂着腹部——那是她第二次开枪打中的人。 两个人,都还活着。 “不说话?”第一个声音冷了下来,“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老三,准备手榴弹。” 沈清辞的血液几乎凝固。手榴弹?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大哥,动静太大了...”那个受伤的人迟疑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天亮前必须解决,这是上头的死命令!” 上头的命令?沈清辞脑中飞快转动。这些人不是刘大麻子的匪兵,也不是普通的日本兵。他们是...特务?还是某个势力的特别行动队? 她看向昏迷的李浩。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这些人如此紧追不舍? 洞外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手榴弹的保险销被拔掉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沈清辞端起枪,瞄准那个说要扔手榴弹的人藏身的石头。但她知道,一旦开枪暴露位置,对方的子弹和手榴弹会立刻招呼过来。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洞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不是洞外,是洞内。 沈清辞猛地转头,看向山洞的黑暗深处。这个洞他们进来时只检查了前半部分,因为深处太黑,而且看起来是死路。但现在,那声音确确实实从里面传来——像是石头摩擦的声音,又像是... 脚步声? 洞外的人也听见了。喊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警惕的沉默。 沈清辞屏住呼吸,盯着那片黑暗。火堆的余烬投去微弱的光,勉强能照出岩壁的轮廓。那里面,难道还有另一个出口?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东西? “大哥...”受伤的人声音发颤。 “闭嘴!”被称作大哥的人低喝道,但沈清辞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紧张。 又是一阵窸窣声,这次更清晰,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声音。然后,一个黑影从山洞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不,不是走——是爬。 那东西四肢着地,动作缓慢而诡异,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佝偻的背脊,细长的四肢,头部的形状很不自然... “什么鬼东西...”洞外传来压抑的惊呼。 黑影停住了,似乎在适应光线。然后它抬起头—— 沈清辞看见了那张脸。 那是一个老人,或者曾经是。现在那张脸上几乎没有了人样: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皮肤像风干的树皮一样紧贴在骨头上。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空洞,却又透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 “山...山鬼...”受伤的人声音里满是恐惧。 老人似乎听见了声音,缓缓转向洞口方向。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喘气,又像是在笑。 然后,他站了起来。 不是完全的直立,而是半弓着身子,但足以让沈清辞看清他的全貌:他穿着一身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衣物,赤着脚,脚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和伤口。他的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棍头被熏得漆黑。 “滚...出去...”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但每个字都像从地狱深处挤出来,“我的...山洞...” 沈清辞愣住了。这个山洞,有主人? 洞外的两人显然也惊呆了。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大哥”突然喊道:“装神弄鬼!老三,扔手榴弹!” “可是...” “扔!” 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响——手榴弹被扔进了洞口,正滚向沈清辞和李浩所在的位置! 沈清辞本能地扑向李浩,想要用身体护住他。但她知道自己来不及了,手榴弹会在几秒内爆炸,这个狭小的山洞里,没有人能幸免。 就在这生死一瞬,那个老人动了。 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一道影子般掠过山洞,一脚踢在手榴弹上!那颗铁疙瘩改变方向,朝着洞口飞去—— “不!”洞外传来惊恐的尖叫。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气浪将沈清辞掀翻在地,碎石和尘土如雨点般落下。她死死护住李浩的头,自己的背却被好几块石头砸中,疼得她几乎晕厥。 爆炸的回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沈清辞咳嗽着,艰难地撑起身子。洞内尘土弥漫,几乎睁不开眼。她摸索着找到李浩,还好,他还在呼吸,虽然微弱。 “咳咳...”山洞深处传来咳嗽声。 是那个老人。他还活着,靠着岩壁坐着,左臂鲜血淋漓,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洞口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沈清辞爬过去,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但老人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木棍的尖头指向她的咽喉。 “别...碰我。”他嘶声道。 沈清辞僵住了。棍尖离她的喉咙只有一寸,她能闻到木头上传来的焦味和血腥味混合的诡异气息。 “我...只是想帮你包扎。”她尽量让声音平稳。 老人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要动手了。然后,他缓缓放下了木棍。 “药...在那边。”他用棍子指了指山洞深处,“石缝里...有药。”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洞最深处,岩壁上确实有一道裂缝,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这个古怪的老人。爬过去一看,裂缝里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包着一些晒干的草药,还有一小瓶酒——不是喝的酒,闻起来有浓烈的药味,应该是药酒。 “你会用?”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清辞点点头:“我学过一点。” “那...先给他用。”老人指了指李浩,“他...快死了。” 沈清辞没有客气。她爬回李浩身边,用那瓶药酒小心地清洗伤口。药酒刺激伤口,昏迷中的李浩浑身抽搐,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沈清辞知道,这是消毒,必须做。 清洗完伤口,她又将那些干草药放在石头上捣碎,敷在伤口上。最后用仅剩的干净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向老人:“你的伤...” “我自己来。”老人接过药酒,倒了一些在手臂的伤口上,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他扯下一截破烂的衣袖,用牙和另一只手配合,笨拙地包扎。 沈清辞默默看着。这个老人的动作虽然生疏,但手法中透着一种久经磨炼的坚韧。他不是普通的山民。 “你...”沈清辞刚开口,老人就打断了她。 “他们...为什么追你们?” 这个问题简单直接。沈清辞犹豫了一下,选择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她看向李浩,“受了伤,被人追杀。我跟着他。”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然后他点点头:“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他们是谁?”沈清辞立刻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靠着岩壁,闭上眼睛,像是在积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穿便衣...拿好枪...说北方话...但口音不对。”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匪...是狗。” “狗?” “专门...咬人的狗。”老人睁开眼睛,那里面闪过一丝沈清辞看不懂的情绪,“我见过...三年前,在张家庄...他们一夜之间...杀光了全村的人...说是剿匪...” 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为什么?” “因为...”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平息,“因为张家庄...藏了不该藏的人。” “什么人?” 老人摇摇头,不再说话。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洞口。爆炸的硝烟已经散去,月光重新洒落。洞口外一片狼藉,那两个人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 “他们会...再来。”老人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天亮前...必须走。” “可是他的伤...”沈清辞看向李浩。 “背着他。”老人转身,开始收拾山洞深处的一些东西——一个破旧的布包,几块打火石,一把生锈的小刀。“我知道...下山的路。有个地方...可以躲几天。” 沈清辞盯着这个神秘的老人:“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老人停下动作,回头看她。在月光和余烬的微光中,他的脸显得更加苍老和疲惫。 “因为...”他缓缓地说,“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帮过我。” 他没有再解释,背起那个小布包,拄着木棍走向洞口:“快。时间...不多了。” 沈清辞咬咬牙,开始收拾东西。她将剩下的药酒和草药小心包好,又检查了那支步枪——还能用。然后她费力地将李浩扶起,用布条将他绑在自己背上。李浩比看起来要重,压得她几乎站不稳。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来一根较粗的树枝当拐杖。 三人——准确说是两人一伤者——就这样离开了山洞,没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老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灌木。沈清辞跟在他身后,背着李浩,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背上李浩的体重让她的腿像灌了铅。 但他们不敢停。老人说得对,那些人一定会再来。爆炸声会引来更多追兵。 山路越来越陡,沈清辞几乎是在爬行。好几次她差点摔倒,都被老人用木棍及时拉住。 “就快到了。”老人突然说。 前方出现了一片乱石坡,巨大的岩石散落各处,像巨人的玩具。老人在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前停下,摸索了一阵,竟然推开了一扇伪装成岩石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狭窄的入口,通往山体内部。 “进来。”老人率先钻了进去。 沈清辞跟着进去,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天然的石室,不大,但足够容纳几个人。最神奇的是,石室顶部有一道裂缝,月光从那里照进来,提供了微弱的光亮。角落里堆着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破旧的被褥,几个陶罐,甚至还有一小堆干柴。 “这里...很安全。”老人喘息着坐下,“我住了...三年。” 沈清辞小心翼翼地将李浩放下,让他平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李浩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药酒起作用了? “他叫什么?”老人突然问。 沈清辞愣了一下:“李浩。” “李...浩。”老人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想起了什么。但他没有再问,只是摆摆手,“你休息。我守夜。” “你的伤...” “死不了。”老人说,语气竟然和李浩有几分相似。 沈清辞实在太累了,她没有再坚持,靠着岩壁坐下。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几乎立刻就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朦胧中,她听见老人在低声哼着什么——不是歌,更像是一种吟诵,古老而苍凉,用的是她听不懂的方言。 那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呼唤。 沈清辞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报社的办公室。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同事们在忙碌,打字机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主编从办公室探出头,喊她的名字:“清辞,那篇关于女工待遇的稿子写好了吗?” 她想回答,但发不出声音。 然后画面变了。她站在一条陌生的街上,两边是燃烧的建筑,天空中飞机轰鸣。人们在她身边奔跑,尖叫。她看见一个背影,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那个人转过身—— 是李浩。但又不是李浩。那张脸更年轻,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整洁的长衫,像个教书先生。他朝她微笑,然后爆炸的火光吞没了一切。 沈清辞惊醒。 石室里很暗,只有顶部的裂缝透进一点微光——天快亮了。老人坐在入口处,背对着她,像一尊石像。李浩还在昏迷,但脸色似乎好了一些。 她爬起来,走到老人身边。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说:“做噩梦了?” “嗯。”沈清辞在他身边坐下,“梦见...以前的事。” “以前...”老人喃喃道,“以前好啊。以前...我还不是鬼。” “你不是鬼。”沈清辞轻声说。 老人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在晨光熹微中,他的脸显得更加苍老,但那双眼睛不再浑浊,反而有一种穿透人心的清明。 “小姑娘,”他说,声音平静了许多,“你知道这世道,怎么才能活下来吗?” 沈清辞摇摇头。 “要记住三件事。”老人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第一,别相信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第二,别可怜任何人。” 又停顿:“第三...” 他看向还在昏迷的李浩,眼神复杂:“别爱上任何人。” 沈清辞沉默了。这些话冷酷得刺骨,但她知道,在这个年代,这可能是最真实的生存法则。 “你做到了吗?”她问。 老人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一条都没做到。所以...我变成了鬼。” 晨光终于完全照亮了石室。沈清辞这才看清老人的全貌——他的左耳缺了一半,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下面。他的手指扭曲变形,像是受过酷刑。 “你...”沈清辞想问什么,但被老人打断了。 “天亮了。”老人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我出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别出声,别生火,别离开。” “你要去哪?” “找点吃的。”老人说,“还有...看看狗走了没有。” 他推开伪装的门,消失在晨光中。 沈清辞回到李浩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些。她松了口气,重新检查伤口,发现红肿的范围没有继续扩散。那些草药真的有用。 她在石室里转了一圈,查看老人留下的东西。陶罐里有干净的泉水,角落里还有一小袋干粮——硬得像石头的饼,但总比没有强。她掰了一小块,泡在水里软化,然后一点一点喂给李浩。 李浩无意识地吞咽,这让沈清辞感到一丝希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升起来了,从顶部的裂缝投下一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沈清辞守着李浩,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有风声,鸟鸣,没有人的声音。 老人去了很久,久到沈清辞开始担心。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出去找找时,伪装的门被推开了。老人回来,背着一个破麻袋,手里还提着一只野兔。 “狗走了。”他简短地说,“但山下...多了很多兵。日本兵。”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在搜山。”老人将麻袋放下,里面是一些野果和草药,“你们...得在这里多待几天。” “可是他的伤...” “死不了。”老人打断她,“我会治。” 他走到李浩身边,蹲下,仔细检查伤口,然后点点头:“药效不错。再换两次药,烧就能全退。” “你懂医术?” “以前...跟一个郎中学过。”老人轻描淡写地说,开始处理那只野兔。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无数疑问。这个老人是谁?为什么独自住在深山里?他说的“张家庄”是怎么回事?他和那些追兵有什么关系?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李浩需要时间恢复,他们需要这个庇护所,也需要这个神秘老人的帮助。 老人动作熟练地剥皮、清理野兔,然后在石室一角生起一小堆火——那里有通风的裂缝,烟不会积聚。很快,烤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吃。”老人将一块烤好的兔肉递给沈清辞。 沈清辞接过,道了谢,却没有立刻吃。她看着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正在啃另一块肉,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很久,他才低声说: “忘了。” “忘了?” “名字...不重要。”老人抬起头,看着裂缝外的天空,“在这个世道,有名字的人...都死得早。” 沈清辞还想说什么,但李浩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她立刻扑过去:“李浩?李浩?” 李浩的眼睛缓缓睁开,起初是迷茫的,然后逐渐聚焦。他看见了沈清辞,看见了石室,看见了正在烤肉的老人的背影。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安全的地方。”沈清辞握住他的手,“你昏迷了一夜。是这位老人家救了我们。” 李浩挣扎着想要坐起,但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沈清辞扶住他,让他慢慢靠坐起来。 老人转过身,看着李浩。两人对视了很久,久到沈清辞感到气氛有些诡异。 然后,老人突然说: “李先生,好久不见。” 李浩的瞳孔猛然收缩。 沈清辞愣住了。她看看李浩,又看看老人:“你们...认识?” 李浩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沈清辞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认错人了。”最后,李浩说,声音冰冷。 老人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也许吧。人老了...眼睛不好。” 但沈清辞知道,他没有认错。 这个深山里的神秘老人,认识李浩。 而李浩,在隐瞒什么。 晨光透过裂缝,在石室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烤肉的香气还在弥漫,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沈清辞看着这两个男人,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不安。 他们真的安全吗?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这个满是秘密的山洞里, 真的有人,能真正安全吗? 第二十五章旧识 石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烤兔肉的香味还在弥漫,但那味道现在闻起来像某种诡异的祭品。沈清辞看着李浩,又看看老人,只觉得背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老人依旧平静地啃着兔肉,仿佛刚才那句“好久不见”只是寻常的寒暄。但他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像寒潭的水,倒映着李浩紧绷的脸。 “你认错人了。”李浩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沈清辞从未听过的戒备。 老人把最后一块肉嚼完,用破烂的衣袖擦了擦嘴:“也许吧。人老了,记性不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记不住那些...该忘掉的事。” 这句话里有话。沈清辞听出来了,李浩当然也听出来了。 “老人家,”李浩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警戒未减,“多谢你昨晚出手相助。等我能走动,我们就离开,不给你添麻烦。” “不急。”老人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石室角落的水罐旁,舀了一瓢水喝,“你的伤至少还得养三五天。现在出去,走不出二里地,就会被那些狗闻着味儿追上。” “什么狗?”李浩皱起眉。 “穿便衣,拿好枪,说北方话但口音不对的那些人。”老人转过身,靠着岩壁坐下,“昨晚来了两个,被我用你们的手榴弹解决了。但肯定不止这些。” 李浩的脸色变了。他看向沈清辞,用眼神询问。 沈清辞点点头:“昨晚确实有人追来,是这位老人家救了我们。”她省略了自己开枪杀人的部分——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件事不该在老人面前提起。 “他们是什么人?”李浩问老人。 老人笑了,那笑容很苦:“李先生不知道?”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好,好。”老人摆摆手,像是懒得争辩,“那我们就当是认错了。不过那些人,我三年前在张家庄见过。一晚上,一个村子,七十三口人,全没了。” 沈清辞倒吸一口冷气。李浩的瞳孔也微微收缩。 “为什么?”沈清辞问。 老人看向李浩,目光里带着审视:“因为那个村子里,藏了一个不该藏的人。” “什么人?”李浩的声音很平静,但沈清辞注意到他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一个教书先生。”老人的视线没有离开李浩的脸,“省立师范的教书先生。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报纸上写过文章,说了一些...不太妥当的话。后来日本人来了,学校迁往西南,他没走。说是要留下,保护一批东西。” 李浩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什么东西?”沈清辞追问。 老人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后来他被追捕,逃到了张家庄。庄里的老族长收留了他,把他藏在祠堂的密室里。”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那些狗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半夜包围了村子。他们没穿军装,没打旗号,但手里的枪都是日本造的新家伙。” 石室里只剩下柴火噼啪的声响。 “老族长被吊死在村口的槐树上。”老人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其他男人被逼着挖坑,然后一排排枪毙。女人和孩子...有些被带走,有些就死在自家门口。最后他们放火烧村,烧了整整一夜。” 沈清辞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她在报社时听过类似的传闻,但听说是听说,亲耳从可能是幸存者的人口中听到,那种冲击完全不同。 “那个教书先生呢?”李浩问。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沈清辞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跑了。”老人说,“或者说,有人帮他跑了。祠堂有条密道,通往后山。他应该是从那里走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因为我就是张家庄的人。” 石室里一片死寂。 老人撩起左臂破烂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不是刀伤,更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勒过,皮肉外翻后愈合的痕迹。 “那天晚上,我被吊在祠堂的梁上,看着他们杀人。”老人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要我交代那个教书先生去了哪里,交代村里还有谁帮过他。我没说。” “所以他们就...” “所以他们割断绳子,让我摔下来,以为我死了。”老人放下衣袖,“我命大,摔在草堆上,只断了条胳膊。等他们走了,我爬出来,看见整个庄子都在烧。” 沈清辞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一个人,拖着断臂,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看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后来呢?”李浩问。他的声音很轻。 “后来我就成了鬼。”老人笑了,那笑声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寒,“在山里游荡,躲着人,尤其是那些穿便衣拿好枪的狗。直到找到这个山洞,一住就是三年。” 沈清辞看着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些沟壑里仿佛刻着那场大火的所有灰烬。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老人说“在这个世道,有名字的人都死得早”——因为他已经没有名字了,他只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鬼魂。 “你为什么帮我们?”李浩突然问。 老人看着他,目光深邃:“因为昨晚,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教书先生的影子。” 李浩的脊背挺直了:“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也许吧。”老人没有争辩,只是转头看向石室顶部的那道裂缝,“但是李先生,你知道吗?那个教书先生逃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书。”老人说,“用油纸包着,藏在祠堂神龛下面的砖缝里。他说如果有人来找,就把书交给那个人。” 李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书呢?” “在我这里。”老人平静地说,“三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清辞的心跳加快了。她看向李浩,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伤口疼痛,她能看出来——是因为紧张,因为某种深埋心底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能...让我看看吗?”李浩的声音发颤。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站起身,走到石室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堆乱石,他搬开其中几块,露出一个挖空的小洞穴,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 包裹不大,约莫两寸厚。老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走回火堆旁。 “我一直想知道,这本书里到底写了什么。”老人没有立刻把包裹递给李浩,而是拿在手里,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但我不识字,看不懂。只是觉得,能让那么多人为之送命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李浩伸出手,但老人没有立刻给他。 “李先生,”老人突然说,“如果这本书真的是留给你的,那你欠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一个交代。”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石室里凝滞的空气。 李浩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变得铁灰。沈清辞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老人家,”沈清辞忍不住开口,“那件事不能怪他,他只是...” “只是什么?”老人转向她,目光锐利,“只是逃走了?只是活下来了?小姑娘,你知道活下来的人要背负什么吗?” 沈清辞哑口无言。她知道。报社被炸后,她躲在废墟里三天三夜,听着外面日本兵的皮靴声和搜查声。当老金把她从瓦砾堆里扒出来时,她问的第一句话是:“其他人呢?” 老金的沉默就是答案。 活下来的人要背负的,是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的生命重量。那种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压弯,能把人的心压成粉末。 “给我。”李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如果是我的东西,给我。”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许久,终于把油纸包裹递了过去。 李浩接过包裹,手在颤抖。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指,一层层剥开油纸。 最里面是一本线装书,蓝色封面,没有题字。书页已经发黄,边缘有些破损。李浩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沈清辞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痛苦、怀念、愧疚...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扭曲成一张沈清辞从未见过的模样。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不住那本书。 “是...是什么?”沈清辞轻声问。 李浩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书页,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灵魂已经被吸了进去。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石室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浩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李浩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像是燃烧着什么沈清辞看不懂的东西。 “谢谢你。”他对老人说,声音哽咽,“谢谢你保护它三年。” 老人点点头:“现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了吗?” 李浩把书合上,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婴儿:“这是...一批文物的藏匿地点记录。” “文物?” “故宫的文物。”李浩闭上眼睛,“日本人打来之前,北平故宫博物院和古物陈列所紧急转运了一批最珍贵的文物南下。这件事很秘密,知道的人不多。” 沈清辞愣住了。她在报社时隐约听说过这件事,但那是最高机密,普通记者根本接触不到。 “那位教书先生...是你的朋友?”沈清辞试探着问。 李浩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光: “不是朋友。”他说,“是我父亲。” 沈清辞感到一阵眩晕。所有的碎片,在这一瞬间突然拼凑起来——李浩的身手,他的学识,他对北方道路的熟悉,以及他宁死也要往北走的执念。 “你父亲是...” “李慕白。省立师范的历史教授,故宫博物院特聘顾问。”李浩的声音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日本人来之前,他负责南迁文物中古籍善本部分的清点和转运。但他没有跟着文物一起南下,而是留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转运计划里有内鬼。”李浩说这话时,眼睛看向手中的书,“有人想把文物的转运路线卖给日本人。父亲想查出是谁,所以假装生病,留在了沦陷区。” 沈清辞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叛国罪,是死罪中的死罪。 “他查到了?” 李浩点头:“查到了。但对方也发现了他。追杀开始了。他一路逃到张家庄,被老族长收留。但在那之前,他已经把查到的内鬼名单,以及另外一批文物的藏匿地点,都记录在了这本书里。” “另外一批文物?” “官方南迁之外,还有一批更珍贵的文物,走的是另一条秘密路线。”李浩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是父亲和一些爱国商人、收藏家私下组织的行动。他们变卖家产,雇佣人手,把一批如果落入日本人手中会引发国际纠纷的国宝级文物,偷偷运出了北平。” 沈清辞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行动,一旦暴露,不仅参与者会死,文物也会被日本劫掠。 “后来呢?” “后来父亲在张家庄只待了三天,追兵就来了。他本来想带着这本书继续逃,但老族长说:‘李先生,你一个人目标太大,把东西留下,我们帮你保管。你活着出去,比这本书重要。’” 李浩的声音哽住了。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 “父亲同意了。他把书藏在祠堂,然后从密道逃走。他以为...他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张家庄的人。他以为那些人只是冲着他来的,不会为难普通百姓。” “但他错了。”老人平静地接话。 “他错了。”李浩重复道,声音里满是痛苦,“大错特错。” 石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柴火在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火星。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老人突然问李浩。 李浩抬起头,眼神空洞:“父亲逃出去后,找到了在天津租界暂避的母亲和我。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然后说,他必须继续引开追兵,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你母亲呢?” “病死了。”李浩简短地说,“伤心过度,加上颠沛流离,在父亲离开后一个月就去世了。临死前,她把父亲留下的一封信交给我,告诉我张家庄的事,告诉我那本书的事。她说,如果可能,去把书取回来,完成父亲没做完的事。” “所以你来了。” “所以我来了。”李浩闭上眼睛,“但我晚了一年。到张家庄时,那里只剩下一片焦土。我问了附近村子的人,都说不知道那本书的下落。我以为...我以为它已经被烧了,或者被那些人找到了。” “但他们没有。”老人说,“因为他们不知道书的存在。他们只是来杀人的,杀人灭口。”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老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清理祠堂废墟的时候。”老人说,“我想给老族长立个衣冠冢,就去祠堂翻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生前的东西。结果在神龛的灰烬下面,摸到了这块砖是松动的。” “你一直留着它。” “我留着它,因为这是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东西。”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李先生,你父亲欠我们一个交代,你也欠。” 李浩没有回避老人的目光:“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还?” 李浩看向手中的书,又看向沈清辞,最后看向老人:“把这本书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完成我父亲没完成的事。” “什么该去的地方?” “重庆。”李浩说,“国民政府现在在那里。这本书里的信息,必须交给能保护那些文物的人。” 老人沉默了。他盯着火堆,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决定。沈清辞屏住呼吸,感觉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们三人的命运。 “去重庆的路,不好走。”老人终于开口,“要穿过日本人的封锁线,要过黄河,还要经过不少敌占区。” “我知道。” “你现在这个样子,”老人指了指李浩的伤,“走不出太行山。” “所以需要你的帮助。”李浩直视老人的眼睛,“帮我们出山,指一条安全的路。作为交换...” 他没有说完,但老人明白了:“作为交换,你要把张家庄的事报上去,要那些狗付出代价。” “是的。” 老人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沈清辞看不懂的悲凉:“李先生,你太天真了。那些狗为什么敢在沦陷区随意杀人放火?因为他们背后有人,有大人物。你觉得重庆那边会为了一个小村子的七十三条人命,去动那些大人物吗?” 李浩的脸色变了。沈清辞的心也沉了下去——老人说得对,这世道,普通人的命不值钱。 “但总要试试。”李浩固执地说。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站起身:“你们休息吧。我出去看看情况。” “老人家...” “放心,我不会把你们交出去。”老人走到洞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如果我想那么做,昨晚就不会救你们。” 他推开伪装的门,消失在晨光中。 石室里只剩下李浩和沈清辞,以及那本承载着无数秘密和血债的书。 沈清辞看着李浩,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陌生的是他背后的故事,熟悉的是他眼中那种执拗的光——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 李浩把书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贴身藏在内衣里:“去重庆。这是我欠父亲的,也欠张家庄的。” “你的伤...” “死不了。”他又说了这句话,但这次,沈清辞听出了不同的意味——不是逞强,而是一种决心,一种宁可死在路上也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 “我跟你去。”沈清辞说。 李浩猛地抬头看她:“什么?” “我说,我跟你去重庆。”沈清辞的语气很平静,“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上海回不去了,报社没了,老金他们去了北边...我跟你去重庆。” “很危险。” “现在哪里不危险?”沈清辞笑了,那笑容有些凄楚,“至少去重庆,我还能写点东西。也许能把张家庄的事写下来,也许能让更多人知道。” 李浩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然后他缓缓点头:“好。” 一个字,重若千斤。 沈清辞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这就是乱世中人的选择——没有绝对安全的路,只有值得走的路。 她起身检查李浩的伤口,发现红肿又消了一些。老人的草药确实神奇。 “你觉得他会帮我们吗?”她问。 李浩看着洞口的方向,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和我父亲之间,不止是村民和逃难者的关系。” “什么意思?” “父亲提起张家庄时,总是特别提到一个人,叫‘守义’。”李浩回忆道,“他说那是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年轻人,聪明,有正义感。父亲在张家庄那三天,就是这个人一直照顾他,帮他打掩护。” “你是说...” “我只是猜测。”李浩摇摇头,“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守义’,那他这三年在山里,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追杀。” “还为了什么?” “等。”李浩低声说,“等我父亲,或者等我这样的人出现。” 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三年的时间,一个人在深山里,守着一本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书,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 这是何等的信念,又是何等的绝望。 石室外的阳光越来越亮,从顶部的裂缝洒下来,照亮飞舞的尘埃。沈清辞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私塾念过的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前路漫漫,但他们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伪装的门再次被推开。老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山鸡,还有一捆新鲜的草药。 “山下多了日本兵的哨卡。”他简短地说,“你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五天。” “然后呢?”李浩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山鸡和草药,走到水罐旁舀水喝。喝完后,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身看着李浩: “然后,我送你们出山。” 李浩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老人平静地说,“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父亲。” “那是为了什么?” 老人走到石室角落,搬开另一块石头,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旧式的发髻,穿着朴素的碎花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女人笑得很温柔,婴孩的眼睛又大又亮。 “这是我媳妇,和我儿子。”老人的声音很轻,“张家庄那晚,他们没能逃出来。” 沈清辞感到喉咙发紧。 “我儿子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四岁了。”老人抚摸着照片,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真人,“他应该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叫爹了。” 李浩的脸色苍白如纸。 “所以李先生,”老人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我帮你们,是为了我媳妇,为了我儿子,为了张家庄所有没能长大的孩子。” “我要你们活着到重庆,把那本书交上去。然后,我要你们告诉那些大人物——”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刺骨: “告诉他们在北方的土地上,有多少个张家庄在燃烧。告诉他们,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会变成鬼,日日夜夜盯着他们。” 石室里静得可怕。 李浩站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伤口,让他额头上渗出冷汗,但他还是站稳了,朝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答应你。” 老人点点头,把照片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然后他开始处理那两只山鸡,动作熟练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些话只是家常闲谈。 但沈清辞知道,那是一个父亲用三年时间积攒的、所有的恨与痛。 山鸡在火上烤出油脂,滋滋作响。香味再次弥漫开来,但这香味里,已经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老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沈清辞:“多吃点。接下来的路,会很难。” 沈清辞接过鸡腿,却没有吃。她看着老人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张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 “老人家,”她突然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动作顿了顿,然后轻声说: “平安。张平安。” 平安。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是所有父母对孩子最简单、也最奢侈的愿望。 但有些人,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了。 沈清辞咬了一口鸡腿,肉很香,但她尝出了眼泪的味道。 石室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的逃亡,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部分。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两个人。 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守夜人,加入了这场注定艰难的行旅。 而他将引领他们,穿过太行山的千沟万壑,走向一条未知的、血与火的道路。 第二十六章太行绝壁 老张——现在沈清辞知道他的名字了,张守义,或者按他的说法,一个本该死在三年前大火中的人——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破布包,几块打火石,那把生锈的小刀,还有那张泛黄的照片。他把这些东西仔细包好,系在腰间,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今晚子时出发。”他说,眼睛盯着石室角落里跳动的火光,“走夜路,避开日本兵的巡逻。” 李浩靠着岩壁坐着,正在检查自己的伤口。敷了三天药,红肿已经明显消退,伤口边缘开始长出粉色的新肉。沈清辞用老人采来的草药捣碎给他换上,动作比三天前熟练了许多。 “你能行吗?”沈清辞担忧地看着李浩苍白的脸。高烧虽然退了,但他的体力显然还没恢复。 “死不了。”李浩还是那句话,但这次他抬头看了沈清辞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温和,“放心。” 沈清辞别过脸去。她讨厌自己越来越习惯这三个字,更讨厌自己开始相信这三个字。 老张走到李浩面前,蹲下,伸出枯瘦的手按在他的伤口周围。他的手指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疤痕,但按压的力道精准而专业。 “骨头没伤着,是好事。”老张低声说,“但你这伤,经不起剧烈动作。接下来的路,能走就走,不能走就停,别逞强。” 李浩点头:“明白。” “还有你。”老张转向沈清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身子骨太单薄。但眼神不错,比那些娇滴滴的城里小姐强。”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点点头。 “山里的路不好走。”老张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悬崖,深涧,毒蛇,野狼,还有迷路。任何一样都能要了你们的命。跟紧我,一步都不能错。” “那些追兵呢?”李浩问。 老张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他们?他们最不可怕。活人永远比死人好对付。” 沈清辞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老张说的“死人”是什么意思——不是真正的死人,而是在这深山里迷路、摔死、饿死、冻死的人。三年来,老张见过多少这样的“死人”? 夜幕降临,子时将至。 老张熄灭了火堆,只留下一根松明火把,用破布裹了,只透出微弱的光。他推开伪装的门,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石室。 “走。” 一个字,干净利落。 沈清辞背上包袱——里面装着剩下的干粮、草药和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李浩拄着老张给他削的拐杖,勉强站直。他的背上还背着那本用油纸包好的书,贴肉藏着,像是藏着一块烧红的炭。 三人鱼贯而出,没入太行山浓重的夜色。 月光很亮,但山路更暗。老张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得像猫,几乎不发出声音。沈清辞跟在他身后三步远,李浩在最后,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咬牙没发出一声呻吟。 他们走的不是寻常山路,而是贴着山脊的兽径。有些地方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就是百丈深渊;有些地方要攀着藤蔓往下滑,粗糙的植物茎干把手心磨得生疼。 一个时辰后,沈清辞已经气喘吁吁。她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凉,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李浩的情况更糟,她能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老张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三人躲进一块巨石的阴影里。 “歇一炷香。”老张低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黑乎乎的东西,“含着,提神。” 沈清辞接过一粒,放进嘴里,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呛得她差点咳出来。但很快,一种清凉的感觉从喉咙直冲头顶,疲惫感确实减轻了些。 “这是什么?”她小声问。 “山茱萸,配了几味草药。”老张自己也含了一粒,“山里走夜路的人都会备着。” 李浩也含了一粒,闭上眼睛靠在石头上休息。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沈清辞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但眉宇间的沧桑却像是活了五十年。 “看什么?”李浩突然睁开眼睛。 沈清辞慌忙移开视线:“没什么。你的伤...疼得厉害吗?” “还好。”李浩活动了一下肩膀,“比昨天好多了。老张的药很管用。” 提到老张,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老人正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像一尊石雕般凝视着来路。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他说的那条路...”沈清辞压低声音,“真的能绕过日本兵的封锁吗?”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们现在没有选择。” “到了黄河渡口呢?那里肯定有重兵把守。” “走一步看一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总会有办法的。” 沈清辞还想说什么,但老张已经站起身:“走了。” 后面的路更难走。他们开始下坡,坡陡得几乎要手脚并用。沈清辞好几次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都被老张眼疾手快地拉住。李浩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断魂崖。”老张突然说,“过了那里,就出了这片山。”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下,一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横亘在前方。绝壁之间,只有一条不足一尺宽的石缝,像是山体裂开的一道伤口。石缝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从底下呼啸而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这叫路?”李浩的声音有些发紧。 “这叫生路。”老张平静地说,“日本兵的巡逻队不敢走这里。敢走的,都死了。” 沈清辞感到腿在发软。一尺宽的石缝,下面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且看那石缝的走向,有些地方可能需要侧身甚至攀爬才能通过。 “没有别的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有。”老张说,“走山下大路,三道日本哨卡,五处伪军检查站。你们选。” 三人陷入沉默。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在催促他们做出选择。 “我走前面。”李浩突然说。 老张盯着他:“你的伤...” “我体重最轻,万一失手,你们还有机会拉我。”李浩的声音不容置疑,“沈小姐在中间,老张你在最后压阵。这样最安全。” 沈清辞想反对,但李浩已经解下背上的书,用布条牢牢绑在胸前,然后开始整理装备。他把多余的衣物扔掉,只留下最必需的东西,又把裤腿扎紧,防止勾到岩石。 老张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 石缝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李浩站在平台边缘,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身挤进石缝。沈清辞紧跟着,老张在最后。 一进石缝,世界陡然变得狭窄压抑。两边的岩壁几乎贴着脸,冰冷的石头蹭着衣服和皮肤。脚下只有不到一尺宽的石棱,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半脚宽,必须用脚尖踩着,身体紧贴岩壁才能通过。 最可怕的是风。从深渊底部刮上来的风,在石缝里形成诡异的漩涡,时而推着你向前,时而又要把你拉下去。沈清辞不得不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指甲抠进石缝里,很快就被磨破出血。 “别往下看。”前面传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只看脚下的路,只看手抓的地方。” 沈清辞强迫自己照做。她盯着李浩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着。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就可能失去平衡。 走了大约三十步,前面突然变窄。李浩停下来,回头说:“这里要爬过去。岩壁上有个凹陷,手脚并用,慢慢挪。”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跳——那所谓的“凹陷”其实就是岩壁上的一道浅沟,勉强能容纳手脚。而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深不见底。 “我...”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发不出声。 “沈清辞。”李浩叫了她的全名,这是第一次,“看着我。” 沈清辞抬起头,对上李浩的眼睛。月光从石缝顶部漏下来一些,照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你能行。”他说,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你在上海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捕,在野坟岗杀过匪兵,在山洞里守住了我的命。你能行。” 沈清辞愣住了。她没想过李浩会说这些话。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这个生死关头,用最平静的语气肯定了她的坚韧。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能行。” 李浩点点头,转身开始攀爬。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受伤的后背在岩壁上蹭过,肯定很疼,但他一声不吭。 沈清辞等李浩爬过最窄处,深吸一口气,开始跟上。她把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手指抠进石缝,脚尖寻找着力点。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死神的低语。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放弃,想就这样松手,一了百了。 但她看见了李浩的背影。那个男人,背上有伤,胸前藏着用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书,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每一步都没有停。 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手掌磨破了,血渗出来,让手指变得湿滑。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抠住岩石。手臂的肌肉在颤抖,腿也在颤抖,但她不能停,因为一停就可能失去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沈清辞终于爬过了最窄的那段。前面稍微宽了一些,她可以稍微放松一点,靠在岩壁上喘息。 “好样的。”身后传来老张的声音。老人竟然还能说话,而且声音平稳,像是在散步。 沈清辞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大口喘气,感觉肺里像着了火。 “继续走,前面有地方可以休息。”李浩在前面说。 又走了大约五十步,石缝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洞,刚好能容纳三个人并排坐下。更神奇的是,凹洞里居然有一眼泉水,从岩缝里渗出来,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喝点水。”老张率先蹲下,用手捧水喝。 沈清辞和李浩也照做。泉水冰冷清冽,带着淡淡的甜味,是沈清辞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这是什么地方?”李浩问。 “断魂崖的‘喘气口’。”老张说,“当年修栈道的工匠留下的。再往前走半里,就能出去了。” 沈清辞看向来路,黑黢黢的石缝像怪兽的食道,而他们刚刚从那里爬过来。一阵后怕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怕了?”老张问。 沈清辞老实点头:“怕。” “怕就对了。”老张难得地笑了笑,“不怕的人,都死在这条路上了。” “你经常走这条路?” “三年,走了十七次。”老张说,“每次都是送人。” “送什么人?” 老张沉默了。他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很久才开口:“送该送的人。读书人,学生,医生,有时候是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不想当亡国奴的人,想往南走,想过黄河。” “都送到了吗?” “送到过。”老张的声音很低,“也送丢过。” 沈清辞明白了“送丢”是什么意思——摔下悬崖,迷路饿死,被巡逻队发现,或者别的什么死法。在这条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饭。 “你为什么...”李浩刚开口,老张就打断了他。 “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必须出山,不然会被巡逻队发现。” 三人重新上路。后面的路虽然还是险,但有了刚才的经历,沈清辞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恐惧还在,但已经不能控制她。她开始相信自己的手脚,相信自己能在这绝壁上活下来。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一道狭窄的裂缝,透进微弱的曙光。 “到了。”老张说,“出去就是下山的路。但别高兴太早,山下有村子,村子里有日本人设的保甲,生面孔一出现就会被报上去。” 三人依次挤出裂缝。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晨雾在林间缭绕,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青灰色的轮廓。 天快亮了。 “坐下,休息。”老张说,“等天完全亮了再走。白天走山路反而安全,晚上容易迷路。” 他们在松林里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沈清辞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尤其是手臂和腿,像是灌了铅。李浩的脸色也更苍白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老张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三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分给每人一块。 “吃完,睡一会儿。”他说,“我放哨。” 沈清辞实在太累了,啃完饼,靠着树干就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上海的报社,一会儿梦见野坟岗的枪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断魂崖上失足坠落...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沈清辞猛然惊醒,看见李浩近在咫尺的脸。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指了指山下。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骤然收紧—— 山脚下的村子里,有火光。不是一两点,而是一片,像是很多火把在移动。更可怕的是,她听见了狗吠声,很多狗在狂吠。 “日本兵在搜村。”老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蹲在一棵树后,眼睛盯着山下,“看火把的数量,至少一个小队。” “为什么突然搜村?”李浩压低声音问。 老张的脸色很凝重:“可能是我们暴露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 狗吠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往山上移动。 “他们在往这边来。”李浩说。 老张站起身:“走。不能待在这里。” “往哪走?”沈清辞问。前有追兵,后有断魂崖,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老张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往松林深处走,不是下山,而是往上。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沈清辞的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咬牙跟上。 狗吠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日本兵的呼喝声。 “快!”老张催促道。 前方出现了一个陡坡,坡上长满了灌木和藤蔓。老张扒开一丛茂密的藤蔓,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进去。”他推了沈清辞一把。 洞口很窄,沈清辞几乎是爬进去的。里面是一个天然的石洞,不大,但足够容纳三人。最妙的是,洞口被藤蔓完全遮挡,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老张最后一个进来,小心地把藤蔓恢复原状。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藤蔓的缝隙透进几缕微光。 三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狗吠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能听见日本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还有皮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一只狗在洞口附近嗅来嗅去,发出兴奋的呜呜声。 沈清辞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用刺刀拨开藤蔓—— 沈清辞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刺刀只拨开了最外层的藤蔓,没有发现洞口。日本兵骂了一句什么,又踢了狗一脚,狗委屈地呜咽着,但还是不肯离开。 “八嘎!”另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应该是军官,“找到没有?” “报告少尉,没有发现!” “继续搜!天亮前必须找到!” 脚步声渐行渐远,狗也被拖走了。但沈清辞不敢放松,因为她听见那个军官又说了一句: “封锁所有下山的路。他们跑不远。” 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老张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暂时安全了。”他说,声音在狭小的洞里回荡,“但他们封了下山的路,我们被困住了。” 李浩在黑暗中摸索着坐直:“这个洞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老张说,“只有一个入口。我们得在这里等到他们撤走。” “要等多久?” “不知道。可能一天,可能三天,也可能...”老张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沈清辞感到一阵绝望。他们带的干粮只够一天,水也只有半壶。如果日本兵不撤,他们要么饿死在这里,要么出去送死。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问,声音有些发抖。 老张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缓缓开口: “有一条路。但比断魂崖更险。” “什么路?” “鹰愁涧。”老张说,“两山之间的一道深涧,宽三十丈,深不见底。涧上只有一根铁索,是古时候的药农留下的,几百年了,不知道还牢不牢。” 铁索?三十丈宽的深涧? 沈清辞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到一阵眩晕。 “过了鹰愁涧,能避开所有哨卡,直接到滹沱河边。”老张继续说,“但那条铁索...我走过一次,再也不想走第二次。” “你那次是怎么过去的?”李浩问。 “爬过去的。”老张的声音很平静,但沈清辞听出了一丝颤抖,“手脚并用,一寸一寸挪过去。中间有一段,铁索锈断了,我差点摔下去。” 洞里再次陷入沉默。三个人都在权衡——是等在这里赌日本兵撤退,还是去赌那根几百年的铁索? “等不是办法。”李浩率先打破沉默,“日本兵搜山,很可能会发现这个洞。而且我们的干粮和水撑不了几天。” “所以你想走鹰愁涧?”老张问。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老张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那就走鹰愁涧。但李浩,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死,也比死在这个洞里强。” 沈清辞知道他说得对。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等死,那种恐惧比面对深渊更可怕。 “什么时候走?”她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入夜。”老张说,“白天容易被发现。而且鹰愁涧的风大,晚上会小一些。” 决定已经做出。三人不再说话,各自靠在岩壁上休息,积蓄体力。但谁也没能真正睡着——死亡的阴影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它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外的光线从清晨的灰白变成正午的明亮,又从明亮变成黄昏的昏黄。日本兵的声音时远时近,有一次甚至就在洞口外不远处,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 黄昏时分,老张从藤蔓的缝隙往外窥视了一会儿,回头说:“撤走了一半,但山下还有哨卡。我们必须走鹰愁涧了。” 三人简单吃了最后一点干粮,喝了最后几口水。老张把水壶重新灌满——洞里有一处石缝渗水,很慢,但足够解渴。 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爬出山洞。 山下的村子里仍有火光,但比白天少了许多。狗吠声也稀疏了,看来搜山的力度在减弱。 “这边。”老张带着他们往更高的山上走。 山路越来越险,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只能在岩石上攀爬。李浩的伤显然影响了他的行动,好几次沈清辞不得不停下来拉他一把。 “对不起。”李浩在一次险些滑倒后,低声说。 “别说这个。”沈清辞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上来,“我们说好了一起去重庆。” 李浩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果我过不了鹰愁涧...” “你能过。”沈清辞打断他,“我们都得过去。” 老张在前面停下:“到了。”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一口冷气。 鹰愁涧。名字起得真是贴切——连鹰飞过都要发愁的地方。 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横亘在那里。风吹过涧底,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而连接两座山峰的,只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索,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铁索只有手腕粗细,上面布满红褐色的铁锈。借着月光,沈清辞能看见铁索上每隔一段就系着一段破烂的布条,像是以前过涧的人留下的标记。 “怎么过?”李浩的声音有些发干。 “爬过去。”老张说,“手脚并用,身体紧贴铁索。记住三点:第一,永远不要往下看;第二,一次只移动一只手或一只脚;第三,如果铁索晃动太大,就停下来,等它稳定。” 他说得很简单,但沈清辞知道,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谁先?”她问。 “我。”李浩说。 “不行。”老张断然否决,“你的伤撑不住。我第一个,你第二个,沈姑娘最后。” 李浩想争辩,但老张已经走到涧边,检查铁索的固定处。那铁索两端都嵌在岩石里,用巨大的铁环固定,但几百年的风雨侵蚀,铁环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还算结实。”老张拍拍铁索,铁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先过去,在对面接应你们。” 他没有再说废话,双手抓住铁索,身体一翻,整个人就悬在了深渊之上。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老张像一只灵活的猿猴,手脚并用,在铁索上快速移动。风很大,吹得铁索左右摇晃,但老张的身体随着铁索的节奏摆动,竟然保持住了平衡。 三十丈的距离,老张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他踏上对岸的岩石时,沈清辞才松了一口气。 “该你了。”老张在对岸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李浩深吸一口气,走到涧边。他学着老张的样子抓住铁索,翻身而上。但沈清辞立刻看出了问题——李浩的后背有伤,无法像老张那样灵活地用腹部贴着铁索,只能用胳膊和腿的力量硬撑。 才爬了不到五丈,李浩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沈清辞能看见他额头上大颗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光。 “别急!慢一点!”老张在对岸喊。 但铁索开始剧烈晃动。不是风吹的,而是李浩的动作不够协调,导致铁索产生了不规则的摆动。这种摆动会累积,越来越剧烈。 “停下!等它稳定!”老张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焦急。 李浩停了下来,整个人悬在半空,随着铁索晃动。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着。 突然,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 固定铁索的铁环,松动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清晰得可怕。李浩显然也听见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死灰。 “别往下看!”老张怒吼,“继续往前!快!” 李浩咬牙继续向前。但铁索的晃动更剧烈了,每一次摆动都让那“嘎吱”声更加刺耳。 沈清辞站在涧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都不觉得疼。她看着李浩一寸一寸向前挪,看着他背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迹,看着铁索在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李浩爬到一半时,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固定铁索的铁环,突然崩裂了一角! 铁索猛地一沉,李浩整个人往下坠了一尺!他死死抓住铁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浩!”沈清辞失声喊道。 对岸的老张也急了,他解下腰间的布带,打成一个套索,试图扔过来:“抓住!我拉你过来!” 但距离太远,布带根本扔不到。 李浩悬在半空,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铁索还在晃动,每晃动一次,铁环的裂缝就扩大一分。 沈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举动—— 她抓住铁索,翻身而上,开始向李浩爬去! “你干什么!”老张在对岸吼道,“回去!你会害死你们俩!” 但沈清辞已经听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根晃动的铁索,和铁索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 风在耳边呼啸,铁索在手下颤抖。沈清辞爬得很快,快得不像第一次过这种索道。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李浩,不能让他掉下去。 十丈,五丈,三丈... 李浩看见她了,眼睛里闪过震惊,然后是愤怒:“回去!你疯了!” 沈清辞不回答,只是继续向前。两丈,一丈... 她终于爬到了李浩身边。 “抓住我的腰带。”她喘着气说。 “什么?” “抓住我的腰带!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可以让铁索稳定一些!” 李浩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一起,重心会更稳,铁索的晃动会减小。他咬咬牙,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沈清辞腰间的布带。 果然,铁索的晃动幅度小了一些。 “慢慢向前。”沈清辞说,“跟着我的节奏。” 两人开始配合着向前挪动。沈清辞动左手,李浩动右手;沈清辞动右脚,李浩动左脚。虽然艰难,虽然缓慢,但铁索的晃动确实在减弱。 对岸的老张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他不再喊叫,只是紧紧盯着他们,像是要用目光把他们拉过来。 还剩最后五丈。 四丈。 三丈。 两丈。 突然,李浩闷哼一声——他的伤口崩开了,鲜血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剧痛让他的动作一滞,身体往下一沉! 沈清辞感到腰间的布带猛地一紧,整个人也被带得往下坠。她死死抓住铁索,手掌被粗糙的铁锈磨得血肉模糊,但她不敢松手。 “松手!”李浩吼道,“你会被我拖下去!” “闭嘴!”沈清辞第一次对他吼,“抓紧!我们都要过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又挪了一尺。李浩咬紧牙关跟上。 一丈。 对岸的老张伸出手:“抓住我!” 沈清辞腾出一只手,努力向前伸。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的指尖碰到了老张的手,然后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把她和李浩一起拉上了岸! 三个人滚作一团,躺在坚硬的岩石上,大口喘气。铁索在他们身后发出最后一声呻吟,然后彻底断裂,坠入深渊,久久才传来落地的回响。 沈清辞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突然浑身发抖。后怕像潮水般涌来,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是李浩。他的手也很冷,但握得很紧。 “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沈清辞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反握住李浩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老张坐起身,看着断裂的铁索,又看看两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笑什么?”李浩问。 “笑我自己。”老张说,“三年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这三年,我送过十七批人,见过无数生死。我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辞和李浩:“但刚才,看着你们俩,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世道,还没到绝路。” 沈清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她看见老人眼中有泪光。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老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离滹沱河还有二十里,天亮前必须赶到。” 沈清辞和李浩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鹰愁涧,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和那根断裂的铁索,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前路依然艰险,黄河渡口还有日本兵的重重关卡,重庆还在千里之外。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活着。 三个人,三双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在晨光熹微中,继续向南。 在他们身后,太行山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尊巨大的墓碑,埋葬了无数秘密,也见证了无数挣扎着活下来的人。 而太阳,正从东方的山脊缓缓升起。 第二十七章河水寒 渡过鹰愁涧的第二天黄昏,滹沱河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浑浊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一条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大地上。河面宽阔,水流湍急,遥遥能看见对岸灰蒙蒙的山影。那就是太行山的余脉,过了河,才算真正出了这片群山。 但眼前的滹沱河,比太行山的绝壁更让沈清辞心悸。 河岸边,日本兵的哨卡林立。木质瞭望塔上架着机枪,沙袋垒成的工事后面晃动着钢盔的反光。渡口被封锁了,只有一条简陋的浮桥连通两岸,桥上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对过往行人进行盘查。 更远处,几艘汽艇在河面上巡逻,探照灯已经提前亮起,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扫来扫去。 “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三倍的人。”老张趴在一片灌木丛后,声音压得很低,“看来风声确实紧了。” 李浩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鹰愁涧的搏命消耗了他太多体力,伤口虽然被老张重新处理过,但显然没有好转。沈清辞注意到他呼吸时肩膀会不自觉地颤抖,那是强忍疼痛的表现。 “有其他渡河的方法吗?”李浩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老张沉默地观察了一会儿,摇摇头:“上下游二十里都被封锁了。浮桥是唯一的通道。” “那就过桥。”沈清辞说,“我们有良民证,可以...” “你的良民证是上海的,他的良民证是天津的。”老张打断她,“而这里是河北。日本人对跨省流动查得特别严,尤其是青壮年男子。”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在上海时,良民证就是护身符,虽然要忍受屈辱的盘查,但至少能通行。可在这里,异地良民证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那怎么办?”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老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河岸线上来回扫视,像一头老狼在寻找猎物的破绽。夕阳的余晖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给那些皱纹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 “等天黑。”他终于说,“天黑之后,巡逻的间隔会拉长。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有些船夫,会在夜里偷渡。” “偷渡?”李浩皱眉,“风险太大。” “比硬闯浮桥的风险小。”老张看向他,“李浩,你的伤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尽快过河,找地方让你休养。” 李浩想反驳,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捂着嘴,咳得弯下腰,沈清辞看见他指缝间有血丝。 “你...”她刚开口,李浩就摆摆手。 “没事。”他擦掉嘴角的血迹,“老张说得对,必须尽快过河。”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日本兵换了一班岗,探照灯的光柱在河面上交错扫过。对岸亮起零星灯火,那是日占区的村镇,但在沈清辞眼里,那些灯火像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 老张带着他们沿河岸往下游摸去,一直走了约莫三里,来到一处河湾。这里水流相对平缓,河边长满芦苇,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在这里等。”老张说,“我去找船。” “我和你一起去。”李浩挣扎着想站起来。 “你留在这里。”老张按住他,“你现在走路都困难,只会拖累我。沈姑娘,你看好他,别让他乱动。” 沈清辞点头。老张又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身没入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李浩靠在土坎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沈清辞挨着他坐下,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 “吃点东西。”她掰下一小块,泡在随身带的水壶里,等饼稍微软化后,递到李浩嘴边。 李浩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下。他的嘴唇干裂,脸色在暮色中显得灰败。沈清辞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李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过不去,你就自己走。书在我贴身的衣服里,你带上它,去重庆。” “别说这种话。”沈清辞打断他,语气是自己都没料到的严厉,“我们能过来时涧,就能过滹沱河。”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她。暮色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沈清辞,你本不必卷入这些。在上海,你可以有更安全的生活。” “上海已经没了。”沈清辞说,“报社没了,同事们死了,那个我能写文章、能说话的世界,已经没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老张说得对,这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安全。既然都是死,我宁愿死在做点什么的路上。” 李浩久久没有说话。河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语。对岸的灯火越来越多,像一条扭曲的光带沿着河岸延伸。那是日占区,是被占领的土地,是无数人失去的家园。 “我父亲常说一句话。”李浩突然说,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国家不幸诗家幸’。他说这是最混账的话。因为国家的苦难,不应该成为任何人幸灾乐祸的理由,哪怕是以艺术的名义。” 沈清辞静静听着。 “但他自己却成了这句话的注脚。”李浩苦笑,“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现在也许在西南联大教书,或者在某间书斋里研究古籍。但他是故宫的顾问,他知道那些文物如果落入日本人手中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留下来了,所以他死了。” “你没见过你父亲最后一面?” 李浩摇头:“母亲说他走得很匆忙,只留下一封信。信里说,如果他能回来,就带我们去昆明。如果不能,就让我们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们没走?” “母亲病了,走不了。”李浩闭上眼睛,“她临终前把信交给我,说父亲留了东西在张家庄,如果可能,去取回来。她说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比我们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沈清辞想起那本薄薄的书,那本用油纸包着、藏在李浩胸口的书。为了它,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葬身火海;为了它,李浩的父亲至今生死不明;为了它,他们现在趴在滹沱河边,像老鼠一样躲避着日本兵的探照灯。 值得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 芦苇丛中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沈清辞警觉地按住腰间的匕首——那是从山洞里带出来的,老张给的。 但钻出来的是老张。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一丝喜色。 “找到了。”他压低声音,“下游五里有个老船夫,愿意送我们过河。” “条件呢?”李浩问。这世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 老张的笑容消失了:“二十块大洋,或者等值的东西。”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到十块大洋,更不用说这一路的花销已经所剩无几。 “用这个。”李浩从贴身处掏出一块怀表。表壳是银的,表盘已经泛黄,但做工精致,一看就是旧物,“这是我父亲的怀表,应该值点钱。” 老张接过怀表,在暮色中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最多值五块大洋。老船夫要现钱,或者金子。” 沈清辞咬了咬牙,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对玉耳坠。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是好东西。 “这个呢?”她把耳坠递给老张。 老张拿起一只对着天光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成色不错。应该够了。”他看向沈清辞,“你可想好了?这是你最后的值钱东西了吧?” 沈清辞点头:“只要能过河。” 老张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把耳坠和怀表一起收好:“我去谈。你们在这里等,听到三声水鸟叫就过来。记住,是‘咕——咕咕’,两长一短。” “你什么时候回来?”李浩问。 “一炷香的时间。”老张说完,再次消失在芦苇丛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天完全黑了,河面上的探照灯更加刺眼。偶尔有汽艇驶过的声音,还有日本兵换岗时的口令声。沈清辞紧紧攥着匕首,手心全是汗。 李浩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更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沈清辞扶住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再坚持一下。”她低声说,“过了河就安全了。” 李浩点头,想说什么,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出了血,暗红色的血滴落在泥土上,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沈清辞的心揪紧了。她知道李浩在硬撑,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但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芦苇丛中传来三声水鸟叫:“咕——咕咕”。 沈清辞精神一振,扶起李浩:“走!” 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芦苇很高,几乎没过人头,叶片边缘锋利,在脸上手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沈清辞顾不上这些,她只想尽快赶到渡口,尽快过河。 走了大约半里地,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是油灯,挂在一艘小木船的船头。 船很小,最多能坐四个人。船头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老张站在船边,正和那人低声交谈。 看见沈清辞和李浩,老张招招手。两人快步过去,上了船。船身晃了晃,李浩险些摔倒,被船夫一把扶住。 “小心些。”船夫的声音很沙哑,像破风箱,“掉下去可没得救。” 沈清辞这才看清船夫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看不出年纪,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明,在黑暗中闪着光。 “钱呢?”船夫问。 老张把耳坠和怀表递过去。船夫接过,借着油灯的光看了看,点点头,揣进怀里:“坐稳了,莫出声。河里有巡逻艇,被发现了,大家都得死。” 说完,他解开缆绳,用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河中。 河水比看起来更急。小船一离岸,就被水流带着往下游漂。船夫不慌不忙,用竹篙左点右撑,保持着船的平衡和方向。他的动作娴熟而老练,显然是个老把式。 沈清辞坐在船中间,紧紧抓住船舷。河水在船边哗哗流淌,泛着冰冷的泡沫。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河面,每次光柱靠近,船夫都会把船撑进芦苇丛或者阴影里躲避。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躲避都让沈清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能听见巡逻艇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一次,探照灯的光柱几乎擦着船边过去,她甚至能看见光柱里飞舞的蚊虫。 “别动。”船夫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看得见动静,看不见船。” 沈清辞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她能感觉到身边的李浩也在极力控制呼吸,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疼痛。 巡逻艇终于驶远了。船夫长出一口气,继续撑船。已经过了河心,对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但就在这时,李浩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河面上,却异常清晰。 船夫脸色一变,竹篙点得更快。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扫过来,正正照在小船上! “什么人!”岸上传来日语的高喝,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 船夫骂了一句沈清辞听不懂的脏话,竹篙在船尾用力一撑,小船像箭一样朝对岸冲去。但他快,枪声更快—— “砰!砰!” 子弹打在船边的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紧接着是机枪的扫射声,子弹像雨点般倾泻而来! “趴下!”老张把沈清辞和李浩按倒在船底。 船夫依然站着,竹篙舞得飞快,小船在弹雨中左躲右闪,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的树叶。但船太小,目标太明显,一颗子弹擦着船夫的胳膊飞过,带出一串血珠。 “妈的!”船夫咬牙骂了一句,但手上动作不停。 对岸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岸边的芦苇和水草。但探照灯死死咬住小船,机枪的扫射也越来越密集。 “这样不行!”老张吼道,“船会散架的!”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打穿了船板,河水立刻涌了进来。船身开始倾斜。 船夫脸色铁青,突然调转船头,朝下游冲去。下游水流更急,但岸边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 “跳船!”船夫吼道,“进芦苇荡!船保不住了!” 沈清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张一把推下船。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她呛了好几口水,拼命划水浮出水面。李浩也在她旁边挣扎,显然不擅水性。 “抓住这个!”船夫扔过来一块木板,是老张从船上掰下来的。 沈清辞抓住木板,另一只手抓住李浩。老张也从水里冒出头,三人借着木板的浮力,拼命朝芦苇荡游去。 身后传来木船碎裂的声音,还有船夫最后一声怒吼:“狗日的小鬼子!” 然后是一阵更密集的枪声。 沈清辞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划水。河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身体。她的棉衣浸了水,沉得像铁块,每划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芦苇荡就在眼前,但探照灯的光柱也追了过来。子弹在水面上打出一串串涟漪,最近的一颗离沈清辞的头只有不到一尺。 “潜下去!”老张喊道。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拉着李浩潜入水中。河水浑浊,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游。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胸口像要炸开,但她不敢浮上去—— 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出水面。 是老张。他已经游进了芦苇荡,正把沈清辞和李浩往芦苇丛里拖。三人滚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大口喘气,像三条搁浅的鱼。 岸上的枪声还在继续,但已经失去了目标。探照灯在河面上来回扫射,偶尔扫过芦苇荡,但茂密的芦苇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船夫...”沈清辞喘着气问。 老张摇头:“没跟上来。”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在弹雨中依然撑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滹沱河的波涛里。为了二十块大洋——或者一对玉耳坠,一块旧怀表——把命丢在了这里。 这世道,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 “走。”老张抹了把脸上的水,“这里不安全,他们会搜芦苇荡。” 三人互相搀扶着,在齐腰深的泥水里艰难前行。芦苇叶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手上,泥水里的水草缠住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停下,因为停下就是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上了岸。这里离渡口已经很远,岸边是一片乱石滩,再往后是稀疏的树林。 三人瘫倒在乱石滩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沈清辞的棉衣湿透了,夜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李浩的状况更糟,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 老张挣扎着爬起来,在乱石滩上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又去林子里捡了些枯枝,用随身带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照亮了三个落汤鸡般的人,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疲惫和绝望。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老张说,自己先脱下了破旧的棉袄,“不然会冻死。”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让她顾不上羞怯。她背对着两个男人,脱下外衣,只留贴身的小褂,把衣服摊在火堆旁的石头上。李浩也脱下了上衣,露出背上狰狞的伤口——经过河水的浸泡,伤口周围已经发白溃烂,看得人触目惊心。 老张检查了李浩的伤,脸色凝重:“感染加重了。必须尽快处理,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怎么处理?”沈清辞问,声音在颤抖。 “烧。”老张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居然还保存完好,里面的东西没湿。皮囊里是些瓶瓶罐罐,还有一把小刀和一根缝衣针。 “按住他。”老张对沈清辞说,然后看向李浩,“忍着点。” 李浩点点头,咬住一根木棍。沈清辞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老张把小刀在火上烧红,然后毫不犹豫地切开了伤口周围的腐肉。李浩浑身一僵,闷哼一声,咬着的木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脓血涌出,发出恶臭。 沈清辞别过脸去,不敢看。她能听见刀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能闻见焦糊的味道——老张在用烧红的刀烙烫伤口止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结束时,李浩已经昏死过去,浑身被冷汗浸透。老张也满头大汗,用剩下的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清洗伤口,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老张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看着昏迷的李浩,又看看跳跃的火苗,突然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一路走来,她以为已经习惯了死亡,习惯了失去,但每一次,那种痛楚都新鲜如初。 “我们会到重庆的。”她突然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谁许诺。 老张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重庆很远。” “再远也要去。” 老张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为了那本书?” “不止。”沈清辞说,“为了张家庄,为了船夫,为了所有死在路上的人。” 老张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吗?” 沈清辞摇头。 “从滹沱河到黄河,要穿过三道封锁线。过了黄河,是中原,日本人、伪军、土匪、溃兵,什么都有。再往南,过长江,才能到重庆。”老张数着手指,“这一路,比你们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都难。”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沈清辞问。 老张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谁?” “我媳妇。”老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张家庄被烧那晚,她把我儿子塞进地窖,然后对我说:‘守义,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盯着火苗:“但她没说,活着这么难。”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是苍白的,承诺是虚假的,在这尸横遍野的世道,所有的语言都轻如鸿毛。 “睡吧。”老张说,“明天还要赶路。我会守夜。” 沈清辞确实累极了,靠在石头上,很快就沉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梦见了很多东西:上海的霓虹,报社的油墨味,母亲温柔的手,父亲严肃的脸...然后所有这些都破碎了,变成燃烧的村庄,变成冰冷的河水,变成船夫最后的怒吼。 她在梦中哭泣,但醒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动静让她惊醒。睁开眼,天还没亮,火堆快要熄灭了。老张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添柴。李浩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怎么了?”沈清辞小声问。 老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沈清辞也竖起耳朵,听见远处的狗吠声——不止一只,而是一群。 “追兵?”她紧张地问。 老张摇头:“不像。应该是附近的村子。” 但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声和脚步声。老张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火堆:“走!” 沈清辞扶起李浩——他醒了过来,但还很虚弱。三人踉跄着往树林深处跑,但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在那边!” “别让他们跑了!” 是日语!日本兵追来了! “分开跑!”老张当机立断,“我引开他们,你们往南!” “不行!”沈清辞想反对,但老张已经朝另一个方向冲去,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这边!追!”日本兵的喊声果然朝老张的方向去了。 沈清辞咬牙,扶着李浩往南跑。李浩的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整个人靠在沈清辞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撑着他跑。 但他们跑不快。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树林,像死神的眼睛。 “放下我...”李浩喘着气说。 “闭嘴!”沈清辞吼道,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一颗子弹打在她身边的树上,树皮飞溅。沈清辞脚下一软,和李浩一起摔倒在地。 完了。她想。这次真的完了。 但想象中的子弹没有射来。相反,身后传来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夹杂着日本兵的惨叫。 沈清辞回头,看见了一幅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老张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端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步枪,正朝追兵射击。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尊雕塑,破烂的衣衫在风中飘扬。 “走啊!”他朝沈清辞吼道,然后转身,冲向追兵最多的方向。 沈清辞看见他中弹了,一颗,两颗...但他没有倒下,而是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吞没了老张的身影,也吞没了冲上来的日本兵。 沈清辞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团火光。李浩挣扎着爬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紧。 远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日语呼喝——爆炸引来了更多的日本兵。 “走。”李浩说,声音嘶哑,“别让他白死。” 沈清辞机械地站起来,扶着李浩,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南跑。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老张站在火光中的身影。 那个从地狱归来的守夜人,用最壮烈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守望。 天亮了。 沈清辞和李浩躲在一个山洞里——又一个山洞,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了。山洞很小,勉强能容纳两人。洞口被藤蔓遮掩,暂时安全。 李浩靠在洞壁上,脸色灰败得像死人。沈清辞检查他的伤口,发现绷带又被血浸透了。她拿出老张留下的草药——最后一点了——给他换上。 “他会死吗?”李浩突然问。 沈清辞知道他在问老张。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李浩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落。这个一路坚韧如铁的男人,终于流下了眼泪。 沈清辞没有安慰他。她也想哭,但眼泪好像流干了。她只是默默地包扎伤口,然后把最后一点干粮——一块被水泡烂的饼——掰成两半,递给李浩一半。 两人默默地吃着,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完后,沈清辞从包袱里掏出那支汉阳造,仔细擦拭。枪很旧了,枪托上有划痕,枪管里有锈迹,但还能用。 “你做什么?”李浩问。 “学着用。”沈清辞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老张说得对,这世道,活着比死难。但既然要活,就得学会怎么活。” 李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我教你。” “不用。”沈清辞拉开枪栓,检查枪膛,“我看你用过。三点一线,肩膀抵紧,扣扳机要稳。” 她把枪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 洞外,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滹沱河在身后流淌,带走了一个船夫,一个守夜人,和无数无名的亡魂。 而他们还要继续往南,往黄河去,往长江去,往那个叫做重庆的地方去。 沈清辞想起老张最后的话: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她会活着。 她会告诉所有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安平镇 安平镇坐落在滹沱河南岸三十里,是这一带少有的、在战火中勉强保持完整的大镇子。 沈清辞扶着李浩,在正午的日头下,远远望着那道黄土夯成的城墙。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些挑担推车的乡民,守门的伪军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城楼上飘着两面旗——一面是膏药旗,一面是汪伪政权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在无风的天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我们不能从正门进。”沈清辞低声道。三天前老张的死让她迅速学会了谨慎,学会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不是记者探求真相的眼光,而是逃亡者求生存的眼光。 李浩点头。他比三天前更虚弱了,但神志清醒。老张用命换来的那次突围,让他们暂时甩掉了追兵,但也耗尽了李浩最后的体力。现在他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沈清辞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镇子西边有条小路,能绕到城墙豁口。”李浩喘着气说,“我父亲以前来安平镇收过古籍,走过那条路。” 沈清辞没有问“你确定那条路还在吗”这样的蠢问题。在这世道,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但总得试试。 他们沿着镇外的土路往西走,路上不时有牛车经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人咳嗽。赶车的把式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外乡人,然后匆匆别过脸去,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走了约莫二里地,果然看见一段坍塌的城墙。豁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通过,豁口处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显然少有人走。 “就从这里进。”李浩说。 沈清辞让李浩靠墙坐下,自己先钻进蒿草丛探路。草丛里有些碎砖烂瓦,还有野狗留下的粪便,但确实能通到镇子里。她回身扶起李浩,两人一前一后钻过豁口,踏进了安平镇。 眼前的景象让沈清辞愣住了。 和想象中的沦陷区不同,安平镇竟有几分畸形的热闹。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开着,布庄、米铺、茶馆、药铺,甚至还有一家照相馆。街上行人不少,有穿长衫的,有穿短褂的,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穿旗袍的妇人,撑着洋伞匆匆走过。 但热闹之下,是一种诡异的压抑。 店铺的招牌上除了汉字,都歪歪扭扭地加上了日文假名。茶馆门口的幌子上写着“大东亚共荣”几个字,墨迹很新。街上走的人大多低着头,脚步匆匆,很少有人大声说话。更扎眼的是一队巡逻的伪军,扛着枪,踢着正步,皮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整齐的响声,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先找个地方落脚。”沈清辞低声说。她注意到街对面有家“悦来客栈”的招牌,但不敢贸然进去——客栈是要登记身份的。 “去茶馆。”李浩指了指斜对面一家茶馆,“那里人多,消息也灵通。” 沈清辞会意,扶着李浩进了茶馆。茶馆不大,摆了七八张桌子,坐了五六成客。跑堂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见有客来,忙上前招呼:“二位喝茶?” “两碗大碗茶,一碟瓜子。”沈清辞尽量让自己的口音靠近本地腔——她在上海报社时接触过各地的人,模仿口音是基本功。 跑堂的应声去了。沈清辞挑了个靠里的位置,让李浩面朝墙坐下,自己则侧身坐着,既能观察店内情况,又不太引人注意。 茶馆里气氛沉闷。几个茶客各自喝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很低。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拨着算盘,对店里的动静漠不关心。 茶和瓜子很快上来了。沈清辞喝了口茶——茶叶粗劣,有股霉味,但至少是热的。她掰了块饼子——这是昨天从一个过路的老乡那里用沈清辞最后一件好衣服换的——泡在茶里,等软了,一点点喂给李浩。 李浩勉强吃了几口,就摇摇头。他的额头又开始发烫,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有种不正常的亮光。 “得找大夫。”沈清辞低声说。 “不能找正规的大夫。”李浩的声音微弱但清晰,“镇上所有大夫都要向维持会报告外伤病人。”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个特殊的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独自喝茶。但她的茶杯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在沦陷区的茶馆里,一个独自看书的年轻女人,这本身就不寻常。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端着茶碗走过去,在女人对面坐下:“这位姐姐,一个人喝茶?” 女人抬起头。她有一张清秀的脸,但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睛里带着一种沈清辞熟悉的戒备——那是知识人才有的、对这个世界保持距离的眼神。 “有事吗?”女人的声音很平静。 “想跟姐姐打听个人。”沈清辞尽量让语气自然,“我表哥从天津来,路上受了风寒,想找个大夫瞧瞧。可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镇上的规矩...” 女人上下打量了沈清辞一番,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浩,然后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镇东头有家‘济世堂’,坐堂的秦大夫医术不错。” “那...需要向维持会报备吗?” 女人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讥诮:“你说呢?” 沈清辞明白了。她正要道谢离开,女人突然低声说:“但秦大夫每月的初一、十五,会去城隍庙义诊。今天十四了。” 沈清辞眼睛一亮:“多谢姐姐。” “不用谢我。”女人合上书,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我也是外地人,知道在外不容易。”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沈清辞一眼:“记住,在安平镇,少说话,多听。耳朵比嘴巴管用。” 说完,她就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沈清辞回到李浩身边,把女人的话转述了一遍。李浩点点头:“城隍庙...是个好地方。香客多,容易隐藏。” “可你的伤等不到明天了。” “那就今晚去。”李浩说,“城隍庙夜里应该也有人。” 两人在茶馆里坐了一个下午,听着茶客们的闲谈,拼凑着安平镇的图景。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沈清辞了解到:安平镇的镇长姓陈,是个前清的举人,日本人来了之后当了维持会长;镇上有日本驻军一个小队,三十来人,队长叫渡边;伪军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团长姓马,原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最要紧的是,这几天镇里风声紧,说是要查“奸细”,已经抓了好几个“可疑分子”。 “得小心。”沈清辞低声对李浩说,“这里不比其他地方。” 黄昏时分,两人离开茶馆,在镇上找了家最偏僻的脚店住下。脚店老板是个独眼老头,对客人的身份从不过问,只要钱。沈清辞用最后几个铜板要了间最便宜的下房,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夜风直往里灌。 但至少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沈清辞让李浩躺下,自己坐在床沿,拿出老张留下的最后一点草药,准备给李浩换药。但当她解开绷带时,心又揪紧了——伤口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化脓得更厉害,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必须找大夫了。”她咬着嘴唇说,“不能再拖。” “等天黑。”李浩闭着眼睛说。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安平镇实行宵禁,入夜后街上就不能有人了。沈清辞从窗户的破洞往外看,只见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时不时响起,还有探照灯的光柱扫过街面。 等到二更天,巡逻的间隔拉长了。沈清辞扶起李浩,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脚店,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城隍庙摸去。 城隍庙在镇子东北角,是座老庙,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脑袋,庙墙上的彩绘剥落得厉害。但庙里居然真有灯光透出来,还有隐约的人声。 沈清辞推开虚掩的庙门,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正殿里点着几盏油灯,供着城隍爷的泥塑像。供桌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正在给一个老妇人把脉,旁边还等着三四个病人。 “秦大夫?”沈清辞试探着问。 老者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给老妇人开方子。等那几个病人都看完了,他才招手让沈清辞过去。 “这位是...”秦大夫看着李浩。 “我表哥,路上受了伤,感染了。”沈清辞尽量简短地说。 秦大夫让李浩坐下,解开衣服查看伤口。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路上不方便...” “我知道。”秦大夫打断沈清辞,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一包银针、一瓶药酒,还有一些草药,“伤口已经坏疽,再晚两天,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现在我只能尽力。” 他先用银针刺穴止痛,然后用小刀清理腐肉,动作比老张更娴熟,也更精细。李浩咬着一块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但一声不吭。 清理完伤口,秦大夫敷上一种黑色的药膏,那药膏有种奇异的香味,闻起来像檀香混合着某种辛辣的草药。敷好药,他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 “这药能拔毒生肌,但需要三天换一次。”秦大夫说,“你们住哪里?” “悦来脚店。”沈清辞说。 秦大夫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几包药:“这些是内服的,每天三次。这些是外敷的,三天后自己换。记住,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喝酒,不能吃发物。” 沈清辞接过药,感激地点头:“多谢大夫。诊金...” 秦大夫摆摆手:“义诊不要钱。不过...”他看了看沈清辞和李浩,“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沈清辞心头一紧:“我们从天津来,投亲的。” “投亲?”秦大夫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安平镇这几天不太平,你们小心些。尤其是...”他顿了顿,“尤其是不要打听不该打听的事,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 “大夫指的是...” “比如镇公所后面的小楼,比如日本人住的兵营,比如马团长的私宅。”秦大夫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药箱,“这些地方,靠近了,会惹祸上身。” 沈清辞听出了话里的警告,郑重地点头:“我们记住了。” 拿了药,两人离开城隍庙。夜更深了,街上更安静,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回到脚店,沈清辞按秦大夫的嘱咐给李浩喂了药。药很苦,李浩皱着眉吞下,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去。沈清辞坐在床边,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秦大夫的话还在她脑子里回响。 镇公所后面的小楼,日本兵营,马团长的私宅...这些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不能靠近? 职业的本能让她好奇,但求生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多事。 她在脚店的小房间里踱步。房间太小,三步就走完。墙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已经发黄。沈清辞凑近了看,是几个月前的《庸报》,汪伪政权的机关报。头条新闻是“大东亚共荣圈建设取得重大进展”,配图是日本军官和汪伪官员的合影,所有人都笑容满面。 沈清辞感到一阵恶心。她移开视线,突然注意到报纸角落里有一则小广告:“招抄写员,字迹工整者优先,待遇从优。有意者请至镇公所后院面谈。” 镇公所后院...不就是秦大夫说的“小楼”吗? 沈清辞的心跳加快了。抄写员...这工作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在上海报社时,她的字是出了名的好,主编还曾开玩笑说,要是哪天不想当记者了,去当抄写员也能糊口。 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在镇公所找到工作,就有了合法的身份掩护,还能打听到消息... 但秦大夫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她在房间里踱步,思考着利弊。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鸡叫了。沈清辞看着熟睡的李浩,看着他那张苍白但终于有了些生气的脸,做出了决定。 天一亮,她就出门,找到了镇公所。 镇公所是座两层的小楼,原先是镇上的祠堂,现在门口挂了两块牌子:一块是“安平镇维持会”,一块是“安平镇公所”。门口站着两个伪军,抱着枪,斜倚在门框上打瞌睡。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两位老总,请问...招抄写员是在这里吗?” 一个伪军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院,从旁边巷子进去。” “多谢老总。” 沈清辞按照指示,从旁边的小巷绕到后院。后院是座独立的小楼,青砖灰瓦,看着比前面的镇公所还气派。小楼门口也站着岗,但不是伪军,而是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腰挎盒子炮的人。 特务。沈清辞心里一紧。她在上海见过这种人,汪伪政权的特工总部“76号”的人就穿这种黑制服。 “干什么的?”一个黑衣人拦住她。 “来应征抄写员的。”沈清辞尽量让声音平静,递上从旧报纸上撕下来的那则广告。 黑衣人接过广告看了看,又打量了沈清辞一番:“识字?” “识得一些。” “会写字?” “会。” “进来吧。” 小楼里面很安静,地上铺着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黑衣人把沈清辞带进一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低着头,气氛压抑。 房间前面摆着张桌子,后面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穿着长衫,看着像个账房先生。他面前摆着纸笔,正在一个个面试。 轮到沈清辞时,眼镜男头也不抬:“名字。” “沈秀兰。”沈清辞用了母亲的姓氏和一个常见的名字。 “哪里人?” “天津。” “为什么来安平镇?” “投亲。亲戚搬走了,没找到,盘缠用完了,想找个活计。” 眼镜男终于抬起头,看了沈清辞一眼。他的眼睛很小,藏在镜片后面,闪着精明的光:“会写什么字?” “楷书、行书都会一些。” “写几个我看看。” 沈清辞接过笔,在纸上写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她在报社时临过颜真卿的帖,字写得端正大气。 眼镜男看了看,点点头:“字不错。不过我们这工作特殊,有些规矩得先跟你说清楚。” “您说。” “第一,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不准对外说一个字。第二,每天的工作必须当天完成,不准带出这栋楼。第三,不准打听文件内容,让抄什么就抄什么。能做到吗?” 沈清辞点头:“能做到。” “工钱一天一块钱,管一顿午饭。愿意干就从今天开始。” “愿意。” 眼镜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是保密契,按个手印。” 沈清辞接过纸,快速浏览了一遍——无非是些保密条款,违反的话“严惩不贷”。她按下手印,心里明白,从这一刻起,她算是上了贼船了。 但为了生存,为了掩护,她必须上这艘船。 眼镜男把沈清辞带到二楼的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摆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着厚厚的文件。已经有三四个人在埋头抄写,房间里只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的咳嗽声。 “你坐这里。”眼镜男指了指靠窗的一张桌子,“这些,今天抄完。” 桌子上堆着一摞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华北地区物资调拨统计表”。沈清辞翻开一看,心里一惊——里面详细列出了从河北、山西各地征调的粮食、棉花、钢铁数量,以及运输路线和接收单位。 这是日军的物资调配情报!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坐下来开始抄写。笔是毛笔,纸是宣纸,要求用正楷抄写,一式三份。这对沈清辞来说不难,难的是在抄写时保持平静,不让手颤抖。 一笔一划,她抄写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粮食五十万石,棉花二十万担,钢铁五千吨...这些物资从哪里来?从那些被占领的土地上,从那些饿着肚子的百姓嘴里,从那些被烧毁的村庄废墟里。 午间休息时,沈清辞在楼下的院子里吃饭。午饭很简单,两个窝头,一碗菜汤。但吃饭时,她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说北边打得厉害...” “小声点!不想活了?” “马团长昨天又抓了几个人,说是八路的探子...” “要我说,这世道,少说话,多吃饭...” 沈清辞默默吃着,耳朵却竖着。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一些信息:最近北边确实有战事,日军在清剿“抵抗分子”;镇上的保安团长马魁是个狠角色,抓人从不手软;而这栋小楼,确实是特务机关的一个据点,专门处理情报和文件。 下午继续抄写。沈清辞逐渐摸清了规律:她抄写的多是物资、人员、地形的统计资料,显然是日军用来掌控占领区的情报。偶尔也会有“可疑分子名单”“镇压行动报告”之类的文件,那些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知道每个名字背后都可能是一条人命。 黄昏时分,工作结束。眼镜男检查了沈清辞抄写的文件,点点头:“不错,字迹工整,没有错漏。明天继续来。” 沈清辞领到了一块钱——是汪伪政权发行的“中储券”,在沦陷区流通。她知道这种钱不值钱,但至少能买点吃的。 离开小楼时,天已经黑了。宵禁快要开始,沈清辞匆匆往回赶。路过镇公所前门时,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几个日本军官正从车上下来,被恭恭敬敬地迎进镇公所。 其中一个日本军官,沈清辞觉得有点眼熟。她在哪里见过? 突然,她想起来了——是在上海!去年淞沪会战结束后,这个军官曾接受过外国记者的采访,当时沈清辞还是实习记者,在远处见过他一面。如果没记错,他叫中村,是个少佐,专门负责情报工作。 中村为什么会出现在安平镇这个小镇?沈清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回到脚店,李浩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书——是秦大夫给的一本医书,说是让他打发时间。看见沈清辞回来,他放下书:“怎么样?” 沈清辞关上门,压低声音把今天的见闻说了一遍。说到文件内容和中村少佐时,李浩的脸色凝重起来。 “中村...”他喃喃道,“我在天津时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日本华北方面军特务机关的人,专门对付地下抵抗组织。” “他出现在这里,说明安平镇不简单。”沈清辞说。 李浩点头:“而且那些物资调配情报...如果能把它们送出去,对前线的抗战会有帮助。” 沈清辞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浩看着她,眼睛里有种沈清辞熟悉的光芒——那是老张站在火光中时的光芒,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光芒,“也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你疯了?”沈清辞压低声音,“我们自身难保!” “我知道。”李浩说,“但沈清辞,你抄写那些文件时,心里在想什么?那些粮食,是从饿着肚子的百姓嘴里抢的;那些钢铁,是用来造枪造炮打中国人的。我们就这么看着?” 沈清辞沉默了。她想起白天抄写的那些数字,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记下来。”李浩说,“把重要的情报记下来,找机会送出去。” “怎么记?文件不准带出小楼,每天离开时还要搜身。” “用脑子记。”李浩指了指自己的头,“你是记者,受过训练,短时记忆应该不错。记住关键信息:数字、地点、时间。回来后写下来。” 沈清辞在房间里踱步。这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可是李浩说得对,那些情报如果能送出去,也许能救很多人,也许能让前线的将士少流点血。 “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记录方式。”她终于说,“不能写在纸上,万一被搜出来...” “用这个。”李浩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书——他父亲留下的、用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书。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是空白的衬页。 “用米汤写。”李浩说,“写在这页的背面,干了就看不见。需要用的时候,用碘酒一涂,字就会显出来。” 沈清辞知道这个方法,是地下工作者常用的秘密通讯手段。但她没想到李浩也会。 “你父亲教的?” 李浩点头:“他临走前教我的,说也许用得上。” 沈清辞看着那本书,看着那泛黄的纸页,突然明白了——李浩的父亲留下这本书,不仅仅是为了记录文物的下落,更是留下了一种传承,一种在黑暗中传递火种的希望。 “好。”她说,“我做。” 决定一旦做出,沈清辞的心反而平静了。她不再只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求生者。她重新找回了某种东西——那是她在报社时的信念:记录真相,哪怕真相再残酷;发出声音,哪怕声音再微弱。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辞白天去小楼抄写文件,晚上回来用米汤在书上记录关键信息。她记住了日军在华北的物资储备地点,记住了运输车队的路线和时间,记住了“可疑分子”的名单——虽然她无法核实那些名字的真伪,但记下来,也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李浩的伤在秦大夫的治疗下逐渐好转。第三天换药时,伤口已经不再化脓,长出了粉色的新肉。秦大夫很满意:“再养十天半个月,就能走动了。但记住,不能剧烈运动,不然伤口还会崩开。” 沈清辞感激地点头,付了诊金——用的是她在小楼挣的工钱。秦大夫没收,摆摆手:“留着买点好的,给他补补身子。” 日子看似平静地过了五天。沈清辞逐渐熟悉了小楼的工作,也摸清了一些规律:每天下午三点,会有一辆摩托车来取走抄好的文件,送去哪里不知道;小楼里除了抄写员,还有几个翻译,专门翻译日文文件;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负责人姓胡,大家都叫他胡先生,是这里的总管。 第六天下午,沈清辞在抄写一份文件时,手突然抖了一下——那是“安平镇及周边地区地下抵抗组织嫌疑人员名单”,名单上有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附有简单的资料:年龄、职业、住址、嫌疑依据。 而其中一个名字,让沈清辞的心跳几乎停止: 秦致远,男,五十八岁,安平镇“济世堂”坐堂大夫,嫌疑依据:曾多次为不明身份的外伤患者治疗,行踪可疑。 是秦大夫! 沈清辞强迫自己稳住手,继续抄写,但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秦大夫被盯上了,为什么?因为他给自己和李浩治了伤?还是因为别的? 她快速浏览名单上的其他名字,大多不认识,但有一个引起了她的注意:苏文君,女,三十一岁,安平镇中学教师,嫌疑依据:曾在课堂上宣扬“不当亡国奴”思想,与学生关系密切。 苏文君...沈清辞想起茶馆里那个独自看书的蓝旗袍女人。是她吗? 抄完这份名单,沈清辞的手心全是汗。她借口上茅房,离开小楼,在院子里深呼吸。初冬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但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秦大夫有危险,那个可能是苏文君的女人也有危险。而她,掌握了这份情报。 该怎么做?去警告他们?可她自己也在危险中,一旦暴露,不仅自己和李浩会死,还可能牵连更多人。 但不做点什么,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秦大夫救了李浩的命,那个蓝旗袍女人给她指了路。这些人,是在这黑暗中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良知和勇气的人。 回到脚店,沈清辞把情况告诉了李浩。李浩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必须警告他们。” “怎么警告?直接去找他们,可能会被特务盯上。” “用匿名信。”李浩说,“今晚我去城隍庙,把警告信塞进秦大夫的药柜里。至于那个女教师...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沈清辞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希望她看到名单后,能提高警惕。” 入夜,沈清辞用从脚店老板那里要来的纸笔,写了两封匿名信。信很短,只说“有人要抓你,快走”,没有落款。写完后,她让李浩躺在床上——他的伤还没好,不能走动——自己揣着信,悄悄出了门。 夜里的安平镇像座鬼城。宵禁已经开始,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狗吠。沈清辞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往城隍庙摸去。 快到城隍庙时,她突然听见前面有动静,赶紧躲进一条小巷。巷口,两个黑衣人正押着一个人往前走。借着月光,沈清辞看清了被抓的人——是那个蓝旗袍女人,苏文君! 她的嘴被布堵着,双手被反绑,但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和不屈。 黑衣人押着她往镇公所方向去了。沈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晚了,她来晚了。 等黑衣人走远,沈清辞才敢继续往前走。城隍庙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院子里一片漆黑,正殿里也没有灯光。秦大夫不在这里? 她摸进正殿,凭着记忆找到药柜,想把警告信塞进去。但手刚碰到药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谁?” 是秦大夫的声音。 沈清辞转过身,看见秦大夫站在殿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苍老但平静的脸。 “是我。”沈清辞低声说。 秦大夫认出了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警惕起来:“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沈清辞掏出那封警告信:“秦大夫,你快走吧。有人要抓你。” 秦大夫接过信,就着灯光看了看,笑了:“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这镇上活了五十八年,什么人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秦大夫平静地说,“他们盯上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走?往哪走?”秦大夫摇摇头,“这天下,哪里不是日本人的地盘?我老了,走不动了。况且,我走了,这镇上的人病了找谁看?” 沈清辞急了:“可是他们会杀了你!” “人总会死的。”秦大夫在供桌旁坐下,动作缓慢而从容,“小姑娘,你还年轻,不明白。有些事,比活着重要。”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辞:“你和你表哥,也不是普通人吧?” 沈清辞没有回答。 “不用回答,我知道。”秦大夫说,“从你们身上的伤,从你们看人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世道,像你们这样的人不多了。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做该做的事。”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脚步声。秦大夫脸色一变:“他们来了。你快走,从后门走。” “那你...” “我自有打算。”秦大夫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沈清辞,“这些药,够你表哥再用半个月。记住,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吃发物。”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日语和中文混杂的呼喝声。秦大夫推了沈清辞一把:“走!” 沈清辞咬咬牙,转身往后门跑。跑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秦大夫正襟危坐在供桌前,面对着大门,像一尊雕塑。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沈清辞冲出后门,没入黑暗的小巷。她听见身后传来踹门声,听见秦大夫平静的声音:“各位夜访城隍庙,有何贵干?” 然后是日语呵斥,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但她没有停,不能停。她沿着小巷拼命跑,跑回脚店,跑上楼,扑进房间。 李浩正焦急地等着,看见她回来,松了口气:“怎么样?” 沈清辞喘息着,说不出话,只是摇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秦大夫,哭苏文君,哭这个该死的世道。 李浩握住她的手,没有安慰,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很暖,暖得让沈清辞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觉。 窗外传来警笛声,还有更多的脚步声。安平镇的夜,被彻底打破了。 沈清辞擦掉眼泪,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秦大夫最后给她的药。她打开布包,里面除了药,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秦大夫工整的小楷: “药在人在,药尽人亡。但火种不灭,希望永存。保重。” 沈清辞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团火。 火种不灭,希望永存。 她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一个逃亡者。 她是守夜人,是记录者,是火种的传递者。 而安平镇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二十九章子夜出逃 安平镇的夜,从未如此漫长。 沈清辞蜷缩在脚店房间的角落里,听着窗外由远及近的嘈杂声——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钝响,日语的呵斥,还有砸门声、哭喊声、狗吠声。搜捕开始了,像一张大网,正在镇子里收紧。 她手里还攥着秦大夫留下的纸条,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句“火种不灭,希望永存”。字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笔都透着从容,仿佛写字的人早已预见这一刻,早已做好准备。 李浩坐在床边,正在快速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老张留下的药囊、那本至关重要的书。他的动作很慢,因为背上的伤口还未愈合,每一个弯腰、转身都伴随着隐忍的疼痛。但他有条不紊,像是在完成一项练习过千百遍的仪式。 “不能从城门走。”李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盖过了窗外的喧嚣,“他们一定封锁了四门。” “那我们从哪里走?”沈清辞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破了的窗纸孔洞向外窥视。街上有黑影跑动,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扫射,偶尔照见一张惊恐的脸,随即又被黑暗吞没。 李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那里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后面发黄的土墙。他用手指抠开一块较大的裂缝,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他趁沈清辞不在时藏好的。 布包里是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画在发黄的草纸上,墨迹已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安平镇的轮廓,以及一些用红笔标注的点和线。 “我父亲留下的。”李浩将地图摊在膝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细看,“他在华北各地搜集古籍时,习惯记下每座城镇的暗道和密径。安平镇这里……”他的手指沿着一条曲折的虚线移动,虚线的起点在城隍庙附近,终点则延伸到镇外的一片树林,“这里有一条旧时的排水暗道,是明朝修城墙时留下的,后来淤塞了,知道的人不多。” 沈清辞凑过去看。地图绘制得并不精确,更像是凭记忆勾勒的示意图,但关键处有文字标注:“城隍庙后槐树下,石板可移”,“暗道曲折,遇岔左行”,“出口在乱葬岗西侧枯井”。 “现在去城隍庙,等于自投罗网。”沈清辞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秦大夫刚被抓,那里必定是搜查的重点。 “等。”李浩将地图仔细折好,贴身藏好,“等搜捕最乱的时候。他们抓了秦大夫和苏老师,以为抓到了‘要犯’,注意力会集中到镇公所和审讯上。那时,城隍庙反而会松懈。” “等到什么时候?” “子时。”李浩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子时换岗,人心最疲,也是夜最深的时候。” 沈清辞不再说话。她坐回角落,将秦大夫给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分门包好的草药,还有一小瓶深褐色的药膏。她将这些东西仔细分作两份,一份塞进自己的贴身包袱,一份递给李浩。然后是干粮——硬饼子,最后一点炒米,用油纸包着的几块咸菜疙瘩。水壶灌满,火石检查妥当。 她拿起那把汉阳造,笨拙地拉开枪栓,检查枪膛。老张死后,这把枪就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心理倚仗。枪很旧,枪托上有深深的划痕,金属部件摸上去冰凉,带着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她想起老张最后站在火光里的样子,想起他说的“活着比死难”。手指收紧,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 等待是最煎熬的。时间像是凝固的油脂,黏稠而缓慢。窗外的声音起起伏伏:抓捕时的喧嚣,短暂的寂静,零星的哭喊和呵斥,远处镇公所方向隐约传来的呵问声……每一次声响都让沈清辞的心跳加速,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象秦大夫和苏文君正在经历什么。她想起茶馆里苏文君沉静的侧脸,想起秦大夫手指搭脉时专注的神情。这些人,这些微弱但固执的光,正在被黑暗吞噬。 “你在想什么?”李浩忽然问。他靠坐在墙边,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但沈清辞知道他没睡。 “想秦大夫,想苏老师。”沈清辞低声说,“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李浩沉默了片刻。“想这些没用。”他说,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残酷的平静,“我们现在能做的,是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不辜负他们可能付出的代价。” “代价……”沈清辞咀嚼着这个词。秦大夫从容赴死的姿态,苏文君被捕时眼中的不屈,这些画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知道李浩说得对,沉湎于悲痛和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力。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 “你父亲,”她换了个话题,试图分散注意力,“他画了很多这样的地图吗?” “嗯。”李浩睁开眼,看着屋顶斑驳的痕迹,“他喜欢古籍,也喜欢踏勘古迹。常说‘山河表里,俱是文章’。那些暗道、密径、荒废的古道,在他眼里都是历史留下的印记,是另一种‘书’。”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柔和,随即又冷硬下来,“没想到,这些‘书’,最后成了逃命的路。” “那些文物……”沈清辞迟疑了一下,“那本书里记载的,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值得那么多人付出生命?”她问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李浩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入怀,摸了摸贴身藏着的油纸包,感受着那本书的存在。“我父亲说,”他缓缓开口,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一个民族最深的根脉,不在疆土,而在记忆。器物、典籍、礼乐、文字……这些是记忆的载体。日本人占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人,还想断我们的根。他们要抢走的,不只是文物,是我们是谁、从哪里来的凭证。”他看向沈清辞,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张家庄的人或许不懂那些古籍善本的价值,但他们懂得‘义’。老张守着的,船夫拼死渡我们过的,秦大夫救的,不只是你我的命,也不只是一本书。他们守的,是心里那点‘不甘心’。” 不甘心做亡国奴,不甘心文明断绝,不甘心子孙后代忘了自己是谁。 沈清辞听懂了。她想起报社被炸前,主编在最后一次编前会上说的话:“笔可能会断,纸可能会烧,但只要还有人记得,真相就不会死。”此刻,这话与李浩父亲的话,与秦大夫的“火种不灭”,奇异地重合了。她胸腔里堵着的那团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些,化为一种更沉重、也更坚定的力量。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闷闷的,一下,两下……子时到了。 几乎同时,街上的嘈杂声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渐渐有规律地减弱、转移。手电光柱大多集中向了镇公所方向。窗外的狗吠也稀疏下来。 李浩站起身,动作因牵动伤口而略显滞涩,但眼神清明锐利。“时候到了。” 两人最后一次检查行装。沈清辞将汉阳造背在身后,用一块破布裹住枪管。李浩将地图牢记于心后,将草纸凑近油灯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们吹灭油灯,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 脚店一楼,独眼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对楼上的动静和街外的混乱浑然不觉,或者说,刻意不觉。乱世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常态。沈清辞和李浩像两道影子,从他身边滑过,推开虚掩的后门,没入屋后的小巷。 空气冰冷,带着初冬的肃杀和尘埃的味道。巷子狭窄而曲折,堆满了杂物和垃圾。他们按照地图的指示,尽量避开主街,在迷宫般的陋巷间穿行。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从巷口经过,两人便立刻隐入最深的阴影,屏住呼吸,直到声音远去。 越靠近城隍庙,空气中的紧张感越浓。远远能看到庙门口有黑影晃动,是留守的岗哨,但只有两个,而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 李浩示意沈清辞停下。他观察了片刻,指了指庙墙侧面一处塌了半边的缺口。“从那里进去,绕到殿后。” 缺口处堆着碎砖烂瓦,两人小心翼翼翻过,落地时尽量轻盈。城隍庙里一片死寂,正殿黑洞洞的,秦大夫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着,药柜敞开着,里面的药材被翻得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空气中残留着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暴力和侵犯后的混乱气息。 沈清辞心中一痛,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跟着李浩快步穿过侧廊,来到后院。后院有棵老槐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树下果然有几块石板,与周围地面并无二致。 李浩蹲下,用手指摸索着石板边缘,找到一处微小的凹陷。他用力抠住,沈清辞也帮忙,两人合力,将一块沉重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下方黑洞洞的入口,一股陈年泥土和霉烂的潮湿气味涌了上来。 洞口很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李浩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晃亮,先探身下去。沈清辞紧随其后,在下去前,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被洗劫的城隍庙后院,看了一眼那棵沉默的老槐树,然后弯下腰,钻进了黑暗。 暗道比想象中更窄、更矮,必须弯腰前行。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破碎的砖石,头顶不时有湿冷的水滴落。火折子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两侧是粗糙湿滑的砖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腐败气息,每呼吸一口都令人作呕。 李浩走在前面,火折子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他的呼吸有些粗重,显然伤口在疼痛。沈清辞紧跟其后,一手扶着湿冷的墙壁,一手紧握着背后的枪柄。暗道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脚下泥水的搅动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极轻微的滴水声。黑暗像有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人永远吞噬在这地底。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刻钟,或许有一个世纪,前方出现了岔路。按照地图指示,他们选择了左边那条。这条岔路更加难行,空间更加逼仄,有时甚至需要侧身挤过。沈清辞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对黑暗、对狭窄、对未知的恐慌。她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想上海报社楼下那家生煎包的味道,想第一次看到自己文章变成铅字时的激动,想母亲温暖的手……但这些画面很快被更近的记忆覆盖:燃烧的村庄、鹰愁涧的风、老张最后的火光、秦大夫平静的脸…… 就在她的神经快要绷断时,前方李浩停了下来。 “到了。”他低声说,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头顶是一块粗糙的木板,边缘透着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光。李浩熄灭火折子,摸索着找到木板边缘的凹槽,用力向上推。木板很重,且被什么东西压着。沈清辞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木板终于松动,被缓缓顶开一条缝。 寒冷的、带着草木灰和淡淡腐臭气息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沈清辞贪婪地吸了一口,尽管那气味并不好闻,但比起地下的污浊,已是甘霖。 他们从枯井中爬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乱葬岗中。月光被薄云遮挡,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坟包和歪斜的墓碑,像一群沉默的鬼影。远处,安平镇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灯火稀疏,唯有镇公所方向还有几处亮光,像野兽不眠的眼睛。 终于出来了。 两人靠在枯井边,大口喘息。地下的黑暗和压抑仍残留在感官里,但冰冷的夜风让他们迅速清醒。 “地图上说,穿过这片乱葬岗,往西五里,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可以在那里暂避,天亮再走。”李浩指着西边模糊的山影。 沈清辞点头。两人不敢停留,稍作歇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乱葬岗。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不时会踩到散落的骨头或破碎的棺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夜枭在不远处的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突然,李浩一把拉住沈清辞,将她按在一个较大的坟包后面。“有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清辞凝神倾听。除了风声和夜枭叫,果然有另一种声音——很轻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说话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传来,正在接近乱葬岗! 是追兵?怎么会这么快发现暗道? “分开躲。”李浩急促地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小土坡。沈清辞会意,两人迅速分开,各自隐入黑暗。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声音不止一人。手电筒的光柱在坟包间扫来扫去。 “妈的,这鬼地方……真能找到?”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少废话,仔细搜!胡先生说了,那两人可能知道密道,说不定就从这里跑了!”另一个声音呵斥道,听起来年轻些,带着一股狠劲。 是镇公所小楼的人!那个“胡先生”果然没放松警惕,竟然派人来出口堵截!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蜷缩在一个塌了半边的坟坑里,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连呼吸都屏住了。手电光几次从她藏身的上方扫过,最近的一次,她甚至能听到搜捕者粗重的呼吸和皮靴踩在泥土上的嘎吱声。 “头儿,这里有脚印!”远处有人喊道。 几道光柱立刻集中过去。沈清辞从坟坑边缘小心地窥视,看见几个人围在枯井附近,正是他们刚才爬出来的地方。新鲜的脚印在潮湿的泥土上很明显。 “刚走不久!分头追!他们跑不远!”那个年轻的声音下令。 杂乱的脚步声向不同方向散开。一道光柱朝着沈清辞藏身的大致方向扫来,越来越近。她握紧了背后的枪柄,手心全是冷汗。开枪?那会立刻暴露,引来所有人。不开枪?如果被发现了呢? 就在光柱即将照到坟坑的瞬间,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戛然而止。 “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光柱和脚步声迅速转向。 是李浩!他故意弄出动静引开了追兵! 沈清辞来不及多想,从坟坑里爬出,朝着与动静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李浩之前指的山神庙方向,猫腰疾行。她必须相信李浩能应付,必须尽快到达约定地点,或者制造更大的混乱接应他。 乱葬岗边缘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沈清辞刚冲进树林,就听见身后传来叫骂声和奔跑声,追兵似乎发现了李浩的踪迹,正朝那个方向围拢。紧接着,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清脆的枪声在寂静的荒野里格外刺耳。是追兵开的枪?还是李浩? 沈清辞猛地停住脚步,几乎要转身冲回去。但理智告诉她,现在回去非但帮不上忙,还可能让李浩的冒险白费。她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跑,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枪声惊动了安平镇。远远的,镇子方向响起了警哨声,更多的灯光亮起,人声嘈杂。但这片乱葬岗和树林,暂时成了灯下黑。 沈清辞在树林里拼命奔跑,树枝刮破了她的脸和衣服,她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山神庙,到山神庙去!李浩会去那里,他一定会去!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火辣辣地疼,腿像灌了铅。终于,树林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座破败的小庙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显现。庙墙塌了一半,门扉歪斜,屋顶长满了荒草。 沈清辞跌跌撞撞冲进庙里。庙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尊掉了脑袋的山神泥塑,歪倒在供台上。蛛网密布,灰尘满地。她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剧烈喘息,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远处安平镇的喧嚣渐渐平息,警哨声也停了,似乎追捕并未扩大范围,或者……他们已经抓到了想抓的人?乱葬岗方向再无枪声,死一般的寂静。 李浩没有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沈清辞的心脏。她想起李浩苍白虚弱的脸,想起他背上未愈的伤口,想起那声枪响……不,他一定能脱身,他那么冷静,那么坚韧,还有地图,还有……她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庙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 沈清辞立刻躲到泥塑后面,举起汉阳造,枪口对准门口。 一个黑影踉跄着出现在庙门口,扶着门框,似乎随时会倒下。月光勾勒出他熟悉的轮廓。 “李浩?”沈清辞压低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黑影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挪进庙里,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沈清辞放下枪,扑过去。借着破窗透进的微光,她看见李浩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衣袖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 “你中枪了?”沈清辞的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去检查他的伤口。 “擦伤……没事。”李浩的声音虚弱,但努力保持着平静,“引开他们时……被流弹划到了。没伤到骨头。” 沈清辞撕开他的衣袖,伤口在小臂外侧,确实不深,但很长,皮肉翻卷,还在渗血。她连忙拿出秦大夫给的药粉和干净布条,笨拙但快速地为他包扎。止血药粉撒上去时,李浩的身体明显绷紧,但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追兵呢?”沈清辞一边包扎一边问,声音仍带着后怕的颤抖。 “甩掉了……在乱葬岗绕了几圈。”李浩喘息着说,“他们人多……但地形不熟。我躲进一个……废棺里,他们没找到。” 包扎完毕,沈清辞扶李浩靠墙坐好,又拿出水壶递给他。李浩喝了几口水,闭目休息,胸膛起伏得厉害。 沈清辞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被伤痛和疲惫折磨的脸,看着包扎好的、仍微微渗血的胳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是庆幸?是后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又一次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带着她一起。 “下次……”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下次别这样。别一个人去冒险。” 李浩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痛楚,还有一丝沈清辞看不懂的东西。“如果我们两个都被堵在下面,就都完了。”他简单地说。 “那也不行。”沈清辞固执地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要活一起活,要死……”她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庙里陷入沉默。只有夜风吹过破窗的呜咽,以及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李浩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书还在。他松了口气,将包重新贴身藏好,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天快亮了。”李浩看着庙门外逐渐泛青的天空,“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安平镇的人发现追丢了,可能会扩大搜索范围。得继续走。” “你的伤……” “死不了。”他又说出了这三个字,但这次,沈清辞听出了一丝不同。不再是逞强,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陈述,一种对命运粗暴安排的逆来顺受,却又带着不肯彻底低头的执拗。 沈清辞不再劝说。她起身,将最后一点干粮分成两份,递给李浩一份。两人默默吃着,就着冷水,吞咽着这简陋的、维系生命的能量。 吃完东西,沈清辞整理好行装,将汉阳造重新背好。她走到庙门口,向外张望。天色正在由深蓝转向灰白,远山露出朦胧的轮廓,林间的鸟儿开始发出零星的啼叫。安平镇的方向静悄悄的,仿佛昨夜的一切骚乱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沈清辞知道不是梦。秦大夫和苏文君可能正遭受拷打,镇公所小楼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文件还在,日本人中村少佐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而她和李浩,这两个带着秘密的逃亡者,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李浩也站了起来,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眉头因疼痛而皱起,但动作还算流畅。“往西,”他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地图上显示,往西三十里,有个叫‘三道拐’的地方,是进山的隘口,地形复杂,容易隐藏。我们在那里休整几天,等你……等我的伤再好些,再做打算。” 沈清辞点头,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搀住他未受伤的右臂。李浩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支撑。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破败的山神庙,走进渐渐亮起的晨光里。 身后,安平镇蜷伏在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像一头受伤的、沉默的兽。而前方,是连绵的、未知的群山,是望不到尽头的、染血的逃亡路。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还能走,还能相互搀扶着,走向下一个不确定的黎明。 沈清辞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安平镇模糊的轮廓。她在心里默念着那两个名字:秦致远,苏文君。还有那八个字:火种不灭,希望永存。 然后,她转过身,扶紧李浩的手臂,脚步坚定地,向西走去。 第三十章血色山隘 三道拐并非地名,而是太行山深处一处险要隘口的俗称。 李浩凭记忆勾勒的地图标注简略:“三道拐,险隘,有瀑。”真正置身其中,沈清辞才明白“险”字的含义。这是三处近乎垂直的转折,狭窄的山道贴着峭壁凿出,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水声从极深处闷雷般传来,却不见流水——瀑布隐在拐弯之后的绝壁间。山风凛冽,带着水汽和岩石的寒气,吹得人站立不稳。 他们抵达时已近黄昏。连续两日的跋涉,李浩的伤口虽未恶化,但失血和疲惫让他的脸色近乎透明。沈清辞自己也到了极限,脚底磨出的水泡早已破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当那座几乎半悬在峭壁上的破旧山神庙出现在第二道拐的平台上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庙比安平镇外那座更小,更破败。泥塑的山神连身子都残缺了,只剩下半截斑驳的躯干。庙顶漏着几个大窟窿,能看到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但墙壁还算完整,能挡风,角落里甚至还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潮朽的茅草,勉强可作铺盖。 “今晚就这里。”李浩的声音嘶哑,他几乎是被沈清辞搀扶着挪进庙里,一进门便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闭目喘息。 沈清辞放下包袱和枪,顾不上疲惫,先查看李浩的伤。左臂的伤口包扎处又渗出了新鲜的血迹,混合着之前干涸的暗红,在灰白的粗布上格外刺目。她小心解开布条,伤口有些红肿,但未发现明显的溃烂迹象。秦大夫的药粉起了作用。她重新清洗上药,动作比几天前熟练了许多。 处理完伤口,她又去庙后找到一股从石缝里渗出的山泉,用随身的小铁罐接了水,回来用火石点燃一小堆捡来的枯枝。火光燃起,驱散了庙里的阴寒,也给了两人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就着火光,沈清辞拿出所剩无几的干粮——最后两块硬如石块的玉米饼,掰碎了泡在热水里,等软化了,一点一点喂给李浩。李浩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眼靠着,眉头因疼痛而微微蹙着。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明明灭灭,衬得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加瘦削。 “明天我去附近看看,”沈清辞低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或者……采些草药。”秦大夫给的药粉不多了,李浩的伤需要持续护理。 李浩没睁眼,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夜深了。火堆渐渐微弱。沈清辞将大部分茅草铺给李浩,自己只留了一小簇,靠在离门不远处的墙边。汉阳造横在膝上,手搭着冰凉的枪身。她不敢睡死,耳朵捕捉着庙外的一切声响:风声,远处隐约的兽吼,还有那永无止息般的、从深渊底部传来的水声。 后半夜,李浩发起了低烧,睡得极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听不真切。沈清辞一次次起身,用浸湿的布巾敷他的额头,握着他未受伤的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冰凉,却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回握着她,很用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天快亮时,低烧终于退了。李浩沉沉睡去,沈清辞也抵不住疲惫,抱着枪,昏昏沉沉地合上眼。 她是被一种奇异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原本充斥耳畔的、属于山林晨间的喧嚣——鸟鸣、虫窸、风过林梢——忽然消失了。只剩下深渊底部永恒的水声,显得格外空洞、巨大。 沈清辞瞬间清醒,握住枪,悄无声息地挪到破败的窗边,向外窥视。 晨雾弥漫,将山隘笼罩在一片灰白朦胧之中。能见度极低,只能看见近处嶙峋的岩石和湿漉漉的苔藓。但那种万籁俱寂的感觉,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劲。 她退回李浩身边,轻轻推醒他。李浩立刻睁眼,眼中没有刚醒的迷蒙,只有锐利的清醒。“有情况?”他声音压得极低。 “太静了。”沈清辞说,“鸟兽声全没了。” 李浩凝神倾听片刻,脸色微变。他示意沈清辞搀扶他起身,两人挪到门边另一侧的石缝后。从这里,可以透过一个狭窄的角度,看到下方第一道拐的部分山道。 等待。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雾气缓慢流动,像有生命的实体。 然后,沈清辞看见了。 下方的山道上,雾气被搅动,几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显现。不是寻常山民——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蓝色制服,戴着布帽,背着长枪,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意的、训练过的谨慎,呈松散的搜索队形向上推进。大约七八个人。 “不是日本兵。”李浩的声音贴着沈清辞的耳朵,气息拂动她的发丝,“是伪军。可能是安平镇保安团的。”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安平镇的追兵竟然搜到了这里!三道拐地势如此险要隐蔽,他们是怎么找到的?是循着踪迹,还是……有人指路? 不容她细想,伪军已经通过了第一道拐,正在向第二道拐,也就是他们藏身的平台接近。距离不过百十丈,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甚至能看清为首那人脸上的一道疤。 庙里无处可藏。一旦伪军登上平台,发现这座破庙是必然的。 李浩的目光快速扫过庙内。空间狭小,除了那尊破泥像和一堆茅草,别无他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庙后那个透光的破洞上——那是他们昨夜观察过的,外面是近乎垂直的峭壁,但有一处狭窄的石棱,似乎可以勉强攀附。 “从后面走。”李浩当机立断,声音因急切而嘶哑,“贴着石壁,下到瀑布那边去。那里水声大,雾气重,或许能躲。” “你的胳膊……”沈清辞看着他还裹着布条、行动不便的左臂。 “顾不上了。”李浩咬牙,“快!” 两人迅速收拾了最紧要的东西——那本书、剩下的药、一点干粮和水。沈清辞将火堆彻底踩灭,用茅草盖住灰烬。李浩已经挪到庙后破洞处,探身向外观察。 平台边缘向下几尺,果然有一道不足半尺宽的石棱,斜斜向下,没入下方翻涌的雾气和水汽中。石棱湿滑,长满青苔,下方就是云雾遮蔽、不知深浅的绝壁。 沈清辞先下。她将汉阳造背好,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脚尖踩上石棱。冰冷的湿滑感立刻传来,她必须将身体紧紧贴在峭壁上,用手指抠住岩石的缝隙,一点点横向移动。水声骤然变大,轰鸣着冲击耳膜,冰冷的水珠被风卷上来,打在脸上,又湿又冷。 李浩紧随其后。他只能用一只右手着力,左臂僵硬地贴着身体,行动极其艰难。每一次移动,受伤的左臂与粗糙岩石的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紧抿着唇,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跟着沈清辞挪动的节奏。 两人像两只壁虎,在垂直的峭壁上艰难挪移。下方云雾翻腾,水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和坠落的恐惧。沈清辞不敢往下看,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脚的触感和身体的平衡上。她能听见身后李浩压抑的喘息,能感觉到他每一次移动时身体的颤抖。 就在他们离开平台约莫两三丈远时,上方传来了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伪军登上了平台。 “妈的,这鬼地方,真能藏人?”粗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 “仔细搜!庙里看看!”另一个声音命令道。 沈清辞和李浩立刻停止动作,将身体紧紧贴在湿冷的岩壁上,屏住呼吸。水声掩盖了他们可能发出的轻微声响,但雾气正在变淡,如果他们此刻往下看…… 破庙里传来翻找的声音,茅草被踢开,泥像被推倒的闷响。 “头儿,没人!但有火堆的灰,还是湿的!刚走不久!”一个伪军喊道。 “刚走?这他娘就一条路,能飞了不成?”被称为“头儿”的人骂骂咧咧,“肯定躲哪儿了!给老子仔细搜!石头缝里也掏一遍!” 脚步声在平台边缘徘徊。沈清辞几乎能感觉到有道目光扫过他们藏身的这片峭壁。她的心脏狂跳,手指因用力抠着石缝而发白,冰冷的岩石棱角硌得脚底生疼。 “头儿,这下面好像能下去!”一个伪军探身到破洞处,喊了一声。 沈清辞和李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面?”头儿走过来,靴子踩在碎砖石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下面是他妈的悬崖!摔不死你!” “可是……这有脚印,新鲜的,往这边去了……”那伪军的声音带着迟疑。 短暂的沉默。然后,头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狠厉:“管他娘的!猴子,拿绳子来!你,还有你,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清辞暗叫不好。她向李浩投去焦急的一瞥。李浩的脸色在雾气和水光中显得更加苍白,但他眼神冷静,用口型无声地说:“继续下,快。” 只能往下。石棱还在延伸,但越来越窄,越来越滑。下方的水声震耳欲聋,雾气浓重得化不开,几乎看不清一尺之外。冰冷的瀑布水汽像细雨般扑面而来,很快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彻骨的寒意浸透骨髓。 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伪军在绑绳子准备下来。 “快!”沈清辞低声催促,也顾不得掩饰声音了,反正有水声掩盖。她加快速度,几乎是在石棱上小步挪动,全然不顾危险。 李浩紧跟其后,受伤的左臂在一次重心移动时重重撞在岩壁上,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脚下打滑! “小心!”沈清辞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抓他。 李浩右手死死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脚尖在湿滑的石棱上蹬踏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几块松动的碎石被他踢落,坠入下方的云雾和轰鸣中,连个回声都没有。 这动静显然被上方的人察觉了。 “下面!在下面!”伪军的喊声穿透水雾传来。 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和一声粗暴的命令:“开枪!往下面打!” “砰!砰!砰!” 枪声在山隘间炸响,压过了部分水声。子弹打在峭壁上,溅起点点火星和碎石,发出尖锐的撞击声。有的子弹从沈清辞和李浩身边呼啸而过,最近的一颗甚至擦着沈清辞的肩膀飞过,灼热的气流让她浑身一僵。 “别停!”李浩吼道,声音被枪声和水声撕扯得破碎。 沈清辞咬牙,几乎是用本能驱动着身体继续向下挪动。枪林弹雨之中,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恐惧。她能感觉到李浩紧跟在身后,他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石棱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段近乎垂直的湿滑岩壁,只有几条粗大的藤蔓从上方垂下,在瀑布激荡起的水汽中摇摆。 “抓住藤蔓!荡下去!”李浩喊道,率先用右手抓住一根看上去最粗的藤蔓,脚在岩壁上一蹬,身体向下方的浓雾中荡去! 沈清辞别无选择,也抓住一根藤蔓。藤蔓湿滑冰冷,几乎抓不住。她学着李浩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一荡! 失重感猛地袭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水声。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荡了多远,只知道必须死死抓住藤蔓。 “松手!”下方传来李浩的喊声,似乎离得不远。 沈清辞下意识地松开手。 身体坠落。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噗通!” 冰冷刺骨的激流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口鼻耳瞬间灌满了水。瀑布下的水潭远比想象中深,也远比想象中湍急。水流裹挟着她,翻滚着,冲撞着,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揉捏。她拼命划水,试图浮出水面,但水流太急,方向难辨。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她的脚触碰到了水底的石块。她用力一蹬,借着这股力,终于冲破水面。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呼吸着冰冷潮湿的空气。眼前水花四溅,雾气弥漫,只能勉强看清自己在一个汹涌的深潭里,潭边是乱石堆积的浅滩。 “李浩!”她大喊,声音被水声淹没。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是李浩。他也刚从水里冒出来,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依旧清醒。他的左臂伤口处,包扎的布条已经被水冲散,伤口泡得发白,看着触目惊心。 “那边!”李浩指向潭水下游,那里水流稍缓,隐约可见石滩。 两人奋力向岸边游去。水流依然湍急,几次险些将他们重新卷回深潭。沈清辞感到体力在迅速流失,冰冷的潭水带走她身上最后一点热量,四肢开始僵硬麻木。 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水底的碎石。她连滚带爬地扑上石滩,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咳出呛进去的冷水。李浩也瘫倒在她旁边,胸膛剧烈起伏。 枪声停了。或许伪军认为他们坠崖必死,或许那险峻的峭壁和瀑布让他们放弃了追击。只有震耳欲聋的水声,永恒地轰鸣着,像大地粗重的喘息。 暂时安全了。 沈清辞挣扎着坐起,看向李浩。他的情况很糟,左臂伤口泡水后狰狞地外翻着,失血加上寒冷和体力透支,让他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身体不住地颤抖。 必须生火,必须处理伤口,必须取暖。 沈清辞强迫自己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瀑布冲击形成的一个相对平缓的河谷地带,两边是高耸的峭壁,前方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地奔向下游。石滩上堆积着不少被冲下来的枯枝。 她捡拾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树枝,用最后一点力气,在背风的一块巨石后面,用火石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燃起,微弱的温暖开始驱散彻骨的寒意。 她将李浩挪到火堆旁,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衣拧干,铺在石头上烤,又帮李浩解开湿透的、粘在伤口上的破布条。伤口被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有些溃烂的迹象。她拿出那个贴身藏好的小布包——秦大夫的药,幸好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只有最外层有些浸湿。 她小心地清理伤口,重新撒上药粉。没有干净的布了,她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燥的部分,为李浩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处理自己身上的擦伤和划痕。 火堆噼啪作响,温暖逐渐弥漫开来。李浩在温暖中缓过来一些,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但总算有了焦距。 “我们……还活着。”沈清辞说,声音干涩。 李浩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变成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看向自己重新包扎过的左臂,又看向沈清辞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疲惫的脸,眼神复杂。“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清辞摇摇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是秦大夫的药救了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是老张,是船夫……是很多人。” 沉默笼罩下来,只有水声和火声。他们都想起了那些倒在路上的人。那些名字,那些面孔,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沈清辞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三道拐这么隐蔽。” 李浩盯着跳跃的火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留下了踪迹,他们中有追踪的好手。二是……有人指路。” “指路?”沈清辞心头一凛,“谁会知道这里?” “知道我父亲地图的人不多,”李浩的目光变得幽深,“但并非没有。当年参与文物南迁秘密押运的,除了我父亲,还有几位信得过的同道。但时局动荡,人心易变……” 他没再说下去,但沈清辞听懂了。也许那些“同道”中,有人已经变了节,或者落入了敌手,吐露了秘密。也许那张地图,早已不是秘密。 “那我们……”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比冰冷的河水更甚。 “地图不能全信了。”李浩深吸一口气,努力坐直身体,“后面的路,得靠我们自己判断。” 他看向河谷下游的方向,“瀑布水流这么急,这里不能久留。等衣服烤干,我们得往下游走,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身,等你……等我的伤好些。” 沈清辞点头。她看向李浩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上面有疲惫,有伤痛,但还有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像被反复淬火的铁。 衣服半干时,两人便熄灭火堆,用沙土仔细掩埋痕迹,互相搀扶着,沿着河谷向下游走去。李浩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沈清辞身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沈清辞咬着牙支撑,肩膀被压得生疼,但她一声不吭。 河道曲折,乱石嶙峋。他们走得极慢,既要小心脚下湿滑的石头,又要警惕可能的追兵。幸运的是,这一路并未再发现伪军的踪迹。或许那些人真的以为他们摔死了,或许这复杂的地形让对方放弃了搜索。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已过中天。河谷渐趋平缓,两侧峭壁变成了长满灌木的低矮山坡。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滩地上有被水流冲积形成的沙地,还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可以遮蔽。 最让沈清辞惊喜的是,她在河滩边缘的灌木丛里,发现了几株熟悉的植物——那是秦大夫教她辨认过的,可以消炎止血的草药。 “就在这里吧。”李浩也看到了那几块巨石形成的天然遮蔽处,喘息着说。 沈清辞扶他过去,让他靠着一块最平整的石头坐下。她则立刻去采集那些草药,用石头捣碎,准备给李浩换药。伤口经过上午的折腾,必须立刻重新处理。 她撕开早上匆忙包扎的布条,伤口果然又红肿了几分。她仔细地用清水清洗——水是直接从河里取的,冰冷刺骨——然后敷上新鲜的草药泥,再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李浩一直默默看着她忙碌,直到她做完这一切,才开口,声音很轻:“你学得很快。” 沈清辞动作一顿,没有抬头。“不想学,也得学。”她低声道,“这世道,由不得人。”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河水潺潺流过石滩的声音。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李浩忽然说,“你把记得的那些情报,都写下来。用我们之前说的方法。” 沈清辞抬头看他。 “如果……我走不到重庆,”李浩的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你就带着那些东西,继续走。总得有人把消息带出去,总得有人告诉外面,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沈清辞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你不会死。”她硬邦邦地说,用力系紧布条,“秦大夫说了,伤口在好转。我们都能走到重庆。” 李浩看着她,没再反驳,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沈清辞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 敷完药,沈清辞让李浩休息,自己则在河滩附近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运气不错,她在浅水处用削尖的树枝插到了两条不大的鱼,又在山坡向阳处找到一些野生的浆果,虽然酸涩,但总能补充些体力。 她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点燃一小堆篝火,将鱼烤熟。鱼很小,没什么肉,但总比干硬的饼子强。两人分食了鱼肉和浆果,又喝了些河水,体力总算恢复了一些。 下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河滩上,驱散了部分寒意。沈清辞靠在石头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听着李浩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他累极了,终于沉沉睡去。 她却没有睡意。安平镇的遭遇,三道拐的惊险,秦大夫和苏文君的面容,老张最后的身影……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还有李浩平静交代“后事”的语气。 她想起离开上海时,自己只想着活下去,找到弟弟,找到一条生路。但现在,这条生路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背负了别人的嘱托,变得如此沉重,又如此……不容后退。 记者沈清辞或许已经死在了上海的炮火里。活下来的是另一个沈清辞,一个会开枪、会包扎伤口、会分辨草药、会在绝壁上攀爬、会在冰冷河水中挣扎求生的沈清辞。这个沈清辞,手里握着用米汤写满秘密的书,肩上扛着不止一条人命。 她轻轻拿出那本书,翻开衬页。上面还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就会写满从安平镇小楼里记下的那些数字、那些名字。那是火种,也是枷锁。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一片血红。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沈清辞将书仔细收好,重新抱紧了膝上的汉阳造。枪身冰冷,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夜风又起,带着山间的寒意。她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看着跳跃的火光,默默守候着这片血色黄昏里,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宁。 明天,还要继续往前走。 第三十一章险路 瀑布的声音是从地底传来的。 沈清辞侧身贴在峭壁上,碎石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滚落,掉进下方看不见的深渊,很久之后才传来极其微弱的回响。水汽弥漫在空中,浸湿了她的额发和衣领,冰冷得像冬日的霜。 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浩。他靠坐在三米外的岩壁凹陷处,双眼紧闭,胸口的起伏微弱而急促。伤口虽然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但连续两天的攀爬和寒冷,正一点点榨干他所剩无几的体力。 “再坚持一下。”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瀑布的轰鸣吞没,“转过这个弯,应该就能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 李浩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沈清辞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绝路。说是路,其实不过是峭壁上一些深浅不一的凹坑和突起,最窄处不足半尺宽,而下方是云雾遮掩、不知几百米深的裂谷。地图上李浩用炭笔写下的“险隘”二字,此刻显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解下腰间缠绕的麻绳——这是在安平镇时,杂货铺老板塞给她的,说是山里用得着。绳子粗糙但结实,她将一端在腰间系紧,另一端抛向李浩。 “绑在腰上。”她说,“我走前面,你跟紧。如果踩空,至少不会直接掉下去。” 李浩睁开眼,盯着那截麻绳看了两秒,然后缓慢地开始动作。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失血有些不听使唤,一个简单的绳结打了三次才勉强成型。 “你确定要这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掉下去,会连你一起拖下去。” “那就在掉下去之前,抓紧岩壁。”沈清辞转过身,不再看他,“跟好了。” 她开始移动。 第一步踏出去时,岩壁上的碎石再次滑落。沈清辞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冰冷的石面,手指抠进岩缝。水汽更浓了,几乎凝成细密的水珠挂在她的睫毛上。她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与瀑布的低吼在胸腔里形成奇特的共振。 三步之后,她停下来,确认李浩跟上了。 他移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竭力控制的僵硬,但至少没有犹豫。麻绳在他们之间绷成一条直线,随着两人的移动轻轻晃动,像悬在生死之间的脉搏。 转过第一道拐弯时,视野骤然开阔。 原来瀑布并非藏在绝壁之后,而是从更高处的山脊倾泻而下,水流在半空中被突出的岩层打散,化作万千水珠,在夕阳余晖中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而在瀑布与岩壁的交界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凹陷——与其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处稍微宽敞的岩棚,但足够容纳两三个人避风躲雨。 “看那里。”沈清辞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李浩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疲惫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 接下来的二十米,是整段路最危险的部分。岩壁几乎垂直,落脚点稀稀落落,有几处沈清辞不得不手脚并用,像壁虎一样贴着石面横向挪动。麻绳不断绷紧又松弛,每一次李浩脚下的碎石滑落,沈清辞都能感觉到腰间传来拖拽的力量。 有两次,她以为李浩真的要掉下去了。 一次是他脚下的一块岩石突然松动,整个人向下滑了半尺,全靠手臂死死扒住一处岩缝才稳住。另一次是山风毫无预兆地增强,裹挟着水雾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李浩失去平衡向后仰倒,沈清辞几乎被拖得一同滑落,最后是膝盖顶住一块凸起的石头才勉强停下。 等两人终于挪到岩棚边缘时,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熄灭。 沈清辞先爬上去,然后转身抓住李浩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了上来。两人瘫倒在粗糙的岩石地面上,浑身湿透,大口喘着气,好几分钟都说不出话。 岩棚比从远处看时要深一些,大约有两米进深,三米多宽。地面不平,但足够干燥——瀑布的水帘垂挂在岩棚外一丈开外,水汽虽重,但雨水本身溅不进来。最深处甚至有一些枯草和干苔藓,不知是被风吹进来的,还是很久以前有动物在此筑巢。 沈清辞挣扎着坐起来,从包袱里摸出火折子。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点燃。微弱的火光在岩棚中摇曳,勉强照亮四周。她看到岩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划痕,像是人为的,但年代久远,难以辨认。 “这里...有人来过。”李浩也注意到了那些痕迹,他靠在岩壁上,声音虚弱但清晰。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收集岩棚角落的枯草和苔藓,堆成一个小堆,又从包袱里拿出几根沿途捡拾的枯枝。火苗渐渐升起,驱散了一部分寒意和黑暗。 她这才有心思检查李浩的状况。 解开他胸口浸透血污的绷带时,沈清辞的眉头皱紧了。伤口边缘泛白,微微红肿,虽然没有化脓的迹象,但显然没有好转。她在安平镇搞到的磺胺粉已经用完,现在只能重新清洗包扎。 “你发烧了。”她的手背碰了碰李浩的额头,触感滚烫。 “我知道。”李浩闭着眼,任由她处理伤口,“从今天早上就开始了。” 沈清辞沉默地取出水囊和最后一块干净的布。水是中午在溪流里装的,冰凉刺骨。她用布蘸了水,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然后从自己内衣下摆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明天必须找到药。”她说,声音在岩棚中显得异常清晰,“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让你休息两天的地方。” “追兵不会等两天。”李浩终于睁开眼,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动,“你比我清楚,清辞。” 沈清辞当然清楚。 从安平镇逃出来已经四天。四天前那个血色黄昏,她带着那本书和一支汉阳造,拖着腹部中弹的李浩,躲进了镇外的山林。追捕他们的人至少有三拨:日本人、伪军,还有一伙身份不明但手段狠辣的黑衣人。那本书里记着的东西,足够让许多人夜不能寐。 “书还在吗?”李浩忽然问。 沈清辞的手下意识按向胸口。硬质的封面硌着肋骨,一种沉重而确凿的存在。 “在。” “你看了吗?里面的内容。” “看了开头几页。”沈清辞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星噼啪炸开,“人名,数字,日期。还有一些像是代码的东西。安平镇小学校长、药铺掌柜、铁匠...后面跟着金额和时间。最近的一笔是三个月前。”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那是买命钱。” 沈清辞转头看他。 “那本书的主人姓陈,叫陈墨之。表面上是个往来于太原和北平之间的古董商人,实际上...”李浩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随时会断线的风筝,“实际上他是个掮客,专门为各方势力牵线搭桥。日本人想要的情报,重庆那边想除掉的人,延安需要运送的物资...只要价格合适,他都能经手。那本书里记的,就是他这些年经手的所有交易。” 岩棚里只剩下瀑布的轰鸣和火堆的噼啪声。 良久,沈清辞才问:“他怎么会死?” “因为太贪心。”李浩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他想两边下注,结果两边都想要他的命。我在安平镇见到他时,他已经中了三枪。临死前把这东西塞给我,说‘交给该给的人’。” “然后你就成了下一个目标。” “然后我们成了下一个目标。”李浩纠正道,“你本来可以不管我的,清辞。在安平镇,你大可以自己走。”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盯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她的表情难以辨认。 她为什么没有自己走?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也许是因为李浩曾经在郑州救过她一次,也许是因为那本书里某个名字触动了她的记忆,也许只是因为,在这个人人自保的时代,她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独自逃离。 “你打算把它交给谁?”她换了个问题。 “不知道。”李浩坦白得令人意外,“陈墨之没说清楚。也许是重庆,也许是延安,也许是...某个能把这些名字公之于众的地方。但无论交给谁,都必须确保它不被销毁。这里面有些名字,位高权重。” 沈清辞从怀里掏出那本书。在火光照耀下,深棕色的皮质封面泛着幽暗的光泽。很薄,不过百来页,但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她翻开衬页,依然是空白一片,但李浩说过,需要用特殊的药水涂抹,字迹才会显现。 “你见过里面的全部内容吗?” “没有。陈墨之只给我看了几页,证明他所言非虚。”李浩咳嗽了几声,身体微微蜷缩,“但他说...里面有一个名字,如果曝光,足以震动半个华北。” 沈清辞合上书,重新塞回怀里。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感觉像是将一块烧红的炭贴在胸口。 “睡吧。”她说,“今晚我守夜。明天天亮我们就出发,必须在天黑前翻过这道山梁。地图上显示,山那边有一个小村落,也许能搞到药和食物。” 李浩没有反对。高烧和失血正在迅速消耗他的意识,能撑到现在已近乎奇迹。他摸索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躺下,背对着火堆,很快呼吸就变得沉重而不规律。 沈清辞抱着膝上的汉阳造,枪身的冰凉透过衣物传到皮肤。她盯着岩棚外垂落的夜色,耳朵捕捉着除了瀑布声之外的一切响动——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岩石因温度变化发出的细微开裂声。 还有记忆深处的声音。 她想起安平镇那个傍晚,枪声响起时她正走在青石板路上,手里拎着刚买的烧饼。李浩从巷子里冲出来,胸口一片血红,看到她时愣了一下,然后扑过来将她推倒在地。子弹擦着她的鬓角飞过,打进身后的砖墙。 “跑!”他嘶吼着,将一本硬皮小册子塞进她手里,“往西山跑,别回头!” 然后就是无止境的奔逃。穿过镇子,翻过围墙,钻进山林。李浩的血滴了一路,她撕下衣襟试图止血,但无济于事。天黑时,追兵的火把在山脚下晃动,她拖着他躲进一个猎人遗弃的木屋,用草木灰掩住血迹,屏息等到天亮。 那一夜,李浩在昏迷中说了很多胡话。一些名字,一些地点,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铁路...军火...七月十五...不能让他们过黄河...” 还有一句话,他说了三次,每一次都带着不同的语气——一次是愤怒,一次是恐惧,最后一次几乎是恳求: “名单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 沈清辞从回忆中抽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岩壁上,随着火焰摇曳而变形、拉长,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个伺机而动的幽灵。 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岩壁上那些模糊的划痕处摸了摸。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像天然形成,倒像是用某种金属工具刻意凿刻的。她凑近火堆,借着光亮仔细辨认。 划痕很浅,大部分已经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识,但依稀能看出是几个字,或者说是符号。最上方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个点,像是日晷的简图。下方是几道交错的线条,可能是地图的一部分。最下面... 沈清辞的手指停住了。 最下面是一个标记,虽然模糊,但她认得出——那是一个三角形,里面套着一个更小的圆。她在安平镇见过类似的标记,刻在陈墨之古董店后门的门框上,非常隐蔽,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木材的自然纹理。 心跳骤然加快。 她环顾这个岩棚,目光变得锐利。如果这个标记意味着什么,那这里就不仅仅是一个偶然发现的避风处。也许是某个联络点,或者藏匿点,甚至是... 沈清辞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仔细检查岩棚的每一寸。地面,岩壁,甚至顶棚。她的手拂过粗糙的石面,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不平。 在岩棚最深处,靠近岩壁与地面交界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处异常——那里的石头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而且边缘过于规整,像是被切割过。她用力推了推,石块纹丝不动。又试着向各个方向用力,向左,向右,向上提,向下按。 当她的手向内侧压,并同时向左旋转时,石块动了。 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一块大约一尺见方的岩板向内滑开,露出后面黑暗的缝隙。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土和纸张气息的空气从里面涌出。 沈清辞屏住呼吸,抓起一根燃烧的枯枝,凑到缝隙前。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勉强能容一人蜷缩。而在这个小洞窟的底部,放着一个铁皮箱子。 箱子不大,约莫一尺长,半尺宽,表面已经生锈,但锁扣完好。沈清辞犹豫了几秒,伸手将它拖了出来。箱子比看起来要沉,移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她看了一眼李浩。他依然在昏睡,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沈清辞将箱子搬到火堆旁。锁是老式的黄铜挂锁,已经锈死了。她抽出匕首,用刀尖撬了几下,锁扣应声而开。 掀开箱盖的瞬间,灰尘扬起,在火光中形成旋转的光柱。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叠用油纸包裹的文件,一个牛皮笔记本,几支铅笔,还有一个小铁盒。沈清辞先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枚银元和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长衫,站在一棵槐树下,面容清秀,眼神温和。背面有一行小字:“摄于北平,民国二十六年春。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民国二十六年,那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前几个月。 沈清辞放下照片,拿起那叠文件。油纸包裹得很仔细,边缘用蜡封过。她小心地拆开,里面是十几页手写的材料,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但字迹依然清晰。 开篇第一行字就让她的呼吸停滞了: “华北地区潜伏人员名单及联络方式,绝密。” 她的手开始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爬升的寒意。她快速翻阅,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名字,一个又一个地址,一个又一个代号。有些人她听说过,有些人没有。涉及的地区包括北平、天津、保定、石家庄、太原...几乎涵盖整个华北。 最后一页的末尾,有一行稍显凌乱的字迹,墨色与其他部分不同,像是后来添加的: “若见此信,我已不在。名单务必交予‘老槐树’。切记,不可经第二人之手。民国二十八年冬。”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四年前。 沈清辞猛地合上文件,仿佛那些名字会从纸页上跳出来,刺伤她的眼睛。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瀑布的轰鸣。 “老槐树”。 她在安平镇听到过这个代号。不是从李浩那里,而是更早之前,在郑州,在一次她几乎已经遗忘的接头中。那个卖烟的老头递给她一包香烟,低声说:“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去找‘老槐树’。但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给你指路的人。” 她当时以为那是疯话,是战争年代人们常有的臆想和迷信。但现在... “清辞?” 李浩的声音突然响起,嘶哑而虚弱。 沈清辞几乎是本能地将文件塞回箱子,合上箱盖,用身体挡住。她转过头,努力让表情保持平静:“我在。怎么了?伤口疼?” 李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眼神在火光中异常清醒,清醒得让人不安。 “你找到了什么?”他轻声问。 沈清辞的喉咙发干。她想撒谎,想说没什么,只是一些旧石头。但李浩的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视她拼命隐藏的东西。 沉默在岩棚中蔓延,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许久,沈清辞缓缓移开身体,露出身后的铁皮箱子。 “我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找到了比那本书更麻烦的东西。” 李浩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目光落在箱子上,然后是散落在一旁的油纸和照片。他的表情在火光中变幻,从困惑到惊讶,再到某种沈清辞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打开它。”他最终说,声音里有一种沈清辞从未听过的紧绷。 沈清辞重新打开箱子,取出那份文件,递给他。她没有松手,两人各执文件一端,在火光中对视,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李浩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老天...”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褶皱。 “你认识这些人吗?”沈清辞问。 “认识一些。”李浩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这个,‘夜莺’,是保定地下电台的负责人,去年被捕,牺牲了。这个‘铁匠’,是太原兵工厂的内线,今年春天暴露,失踪。这个...”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久久不动。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王守义,后面跟着一个地址: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代号:槐安。 “‘老槐树’?”沈清辞脱口而出。 李浩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怎么知道这个代号?” “听说过。”沈清辞避重就轻,“这个人很重要?” “如果这份名单是真的,”李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他就是整个华北地下情报网的总负责人之一。但问题是...” “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李浩松开文件,向后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睛,“王守义已经在三年前病逝了。我亲眼见过他的墓碑,在西山。” 沈清辞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这个代号...” “要么是假情报,故意放在这里误导发现者。”李浩重新睁开眼,目光在火光中明灭不定,“要么就是,‘老槐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位置,一个身份。王守义死后,有人接替了他,继续使用这个代号。” 岩棚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它沉重、粘稠,充满未说出口的猜测和疑虑。 “还有一个可能。”沈清辞缓缓说,手指抚过文件上那些发黄的名字,“这份名单本身就是陷阱。有人故意把它藏在这里,等着像我们这样的人发现,然后按照上面的指示行动,自投罗网。” 李浩没有否认。他盯着跳跃的火光,表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本书,和这份名单,有没有关联?”沈清辞忽然问。 “我不知道。”李浩诚实地说,“陈墨之没提过这个。但两样东西都出现在安平镇附近,时间又如此接近...不太可能是巧合。”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你打算怎么办?”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名单,那些名字在火光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纸页上低语、呼喊、沉默。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命,一个家庭,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而现在,这些命运算是在她手中,在她这个本不该卷入这一切的女人手中。 “我们需要做出选择。”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惊讶,“要么烧掉这一切,假装从未见过,继续逃命。要么...” “要么赌一把。”李浩接道,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赌这份名单是真的,赌‘老槐树’还活着,赌我们能活着把东西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你愿意赌吗?” 李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呢?” 沈清辞看向岩棚外。夜色浓稠如墨,瀑布的水声永恒不息,像是大地的心跳,也像是时间的流逝。在这片被战争撕裂的土地上,每一天都有人在做出选择,有些选择通往生,有些通往死,而更多的时候,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不清,就像这夜色中的山峦轮廓。 她想起父亲,想起那个教她识字、给她讲岳飞故事的老学究,最后死在日本人监狱里,罪名是“思想犯”。她想起母亲,在逃难途中将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自己饿死在潼关道上。她想起弟弟,十岁那年被流弹打死,甚至不知道子弹来自哪一方。 她想起自己,想起这些年的东躲西藏,想起那些擦肩而过的死亡,想起每一次在绝境中咬牙活下来的清晨。 然后她想起那本书,想起陈墨之临死前的眼神,想起安平镇的枪声,想起李浩胸口绽开的血花。 “我不喜欢赌博。”沈清辞最终说,将名单仔细叠好,放回油纸包裹,“但我更不喜欢让那些人白死。” 她盖上箱盖,扣上锁扣,将铁皮箱子推到岩棚最深处,用枯草和碎石掩藏好。 “今晚先休息。明天天亮,我们继续翻山。”她重新抱起汉阳造,枪身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至于这些东西...等我们活下来再决定。” 李浩看着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他重新躺下,背对火堆,但沈清辞注意到,这一次他没有完全闭上眼睛,而是留了一条缝,目光落在岩棚入口处的夜色中。 沈清辞也没有睡。她抱着枪,盯着火光,耳朵捕捉着夜色中的每一个声响。怀里的那本书沉甸甸地贴在胸口,而岩棚深处,那个铁皮箱子静静躺在阴影中,像一个沉睡的、随时可能醒来的秘密。 夜还很长。而山的那一边,晨曦尚未升起。 但沈清辞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只能继续往前走。带着秘密,带着枪,带着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的重量,走向下一个血色黄昏,下一个深渊,下一个回响着无数未言之语的黎明。 因为在这个时代,停下脚步,就意味着死亡。 而她还不想死。 至少,在完成该完成的事情之前,她还不能死。 第三十二章雾锁孤村 天光从岩棚的缝隙渗进来时,瀑布的轰鸣里混进了鸟鸣。 沈清辞几乎一夜未眠。每一次闭眼,那些名字就在黑暗中浮动——名单上的,书里的,还有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面孔。它们交织成网,将她困在清醒与恍惚的边缘。最后她索性不再尝试入睡,只是抱着枪,盯着火光从旺盛到微弱,再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余烬。 李浩倒是睡了一会儿,虽然不安稳,时常在梦中抽搐或低语。天亮时他的烧退了些,但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沈清辞摸摸他的额头,触感不再滚烫,却透着一种虚弱的凉意。 “能走吗?”她问,声音在晨间的岩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浩睁开眼,花了点时间聚焦。他看了一眼外面渐亮的天色,点了点头:“能。” 他们没有再提那个铁皮箱子。沈清辞将它重新藏好,用碎石和枯草仔细掩盖了痕迹,又在心中默记了位置——岩棚深处,从左数第三道裂缝下方,一块颜色略深的石板后。做完这一切,她扶起李浩,两人沉默地收拾好所剩无几的行装。 翻出岩棚的过程比昨夜进来时更艰难。晨露让岩壁湿滑,落脚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沈清辞先爬下去,在下方接应李浩。他下得极慢,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有两次险些脱手,全靠腰间那根麻绳拉扯才稳住。 等两人都重新站上那道狭窄的“路”时,朝阳已经爬过东侧的山脊,将金色的光投进峡谷。瀑布在晨光中显露出全貌——一道银白的匹练从百余米高的崖顶直坠而下,在半空散成水雾,虹霓时隐时现,美得近乎不真实。 沈清辞却没有心思欣赏。她抬头看向上方,山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并不遥远,但她知道在这样险峻的地形中,目测的距离往往欺骗人。 “地图。”她伸手。 李浩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揉得发皱的纸。炭笔的线条有些模糊,但大致轮廓还在。他用手指点着一个标记:“翻过这道梁,往下走,应该就能看到村子。叫‘雾隐’,大概十几户人家。” “应该?” “我没去过。”李浩收起地图,咳嗽两声,“是陈墨之说的。他说如果走投无路,可以去雾隐村找一个叫‘老石’的人。但...” “但什么?” “但他没说是敌是友。”李浩看向沈清辞,眼神复杂,“他只说,老石认得那本书。” 沈清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怀里的书硌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铁。 “走吧。”她最终说,转过身,开始攀爬。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是沈清辞记忆中最漫长的攀爬之一。 山路比想象中更陡,许多地段根本没有路,只能在岩缝和灌木丛中寻找落脚点。李浩的体力下降得很快,每爬一段就必须停下来喘息。沈清辞不得不放慢速度,有时甚至需要回头拉他一把。 接近正午时,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一道山脊。这里的风更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但视野骤然开阔。沈清辞回头望去,来路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那些追兵、那些枪声、安平镇的烟火气,都像上辈子的事。而前方,是另一片更苍茫的群山,云雾在山腰缠绕,看不到尽头。 “在那里。”李浩指着下方。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两道山梁之间的谷地,依稀有十几处房屋的轮廓,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村子很小,房屋疏疏落落,只有一条土路蜿蜒穿村而过。没有炊烟,没有人影,安静得诡异。 “太安静了。”沈清辞低声说。 李浩点点头,眉头紧锁。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平缓一些,但依然难行。沈清辞选了一条迂回的路线,尽量避开可能暴露行踪的开阔地,沿着灌木丛和岩石的阴影移动。她的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风中的每一点异响——鸟雀惊飞的声音、碎石滚落的声音、远处隐约的犬吠。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抵达了村口。 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斜插在路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雾隐”二字。牌子上方系着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村子比从山上看时更显破败。土坯房大多墙皮剥落,门窗紧闭,有几处屋顶已经坍塌。土路坑坑洼洼,积着前夜的雨水,散发出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甚至没有孩童的哭闹——整个村子像是被遗弃了许久。 沈清辞握紧了汉阳造,枪栓已经拉开,子弹上膛。她示意李浩留在村口一处断墙后,自己则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第一间屋子挪去。 门是虚掩的。她用枪管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里一片昏暗,借着门缝透进的光,能看见简陋的家具上落满灰尘,灶台冰冷,水缸里结着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第二间,第三间...连续查看了五间屋子,情况都一样。空无一人,积尘寸厚,有些屋里的粮食已经霉变,散发出一股酸馊味。 “人都走了。”李浩从断墙后走出来,声音在空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可能是逃难,也可能是...” 他没说完,但沈清辞明白他的意思。也可能是被杀了,被抓了,被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吞噬了。 “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沈清辞说,“药,食物,干净的布。然后我们就离开。”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这种死寂让她不安,比枪林弹雨更让她不安。至少枪声意味着还有人在反抗,而这里的寂静,像是某种彻底的、无可挽回的终结。 他们在村中搜寻了大约半小时。沈清辞找到了一小袋发霉的玉米面,半罐盐,几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物。李浩在一间看起来像是药铺的屋子里翻找,但除了些早已干枯的草药,一无所获。 “不对。”李浩突然说,他站在药铺的柜台后,盯着地面。 “什么不对?” “灰尘。”李浩蹲下身,用手指抹过地面,“其他地方都是均匀的积尘,但这里...”他指向柜台下方的一小块区域,“这里有拖拽的痕迹,痕迹上的灰尘比其他地方薄。” 沈清辞凑过去看。确实,在柜台与墙壁的夹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印子,像是有人移动过什么东西。她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块地面。木质地板已经腐朽,但其中一块木板边缘的缝隙显得格外整齐。 她用匕首撬了撬,木板松动了。撬开后,下面是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得很严实,用细绳捆扎。沈清辞小心地解开,里面是几页纸和一个小瓷瓶。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快速浏览——是药方,治疗枪伤和感染的药方,配伍详细,用量精确。瓷瓶里则是磨好的药粉,闻起来有股苦涩的草木香。 “有人给我们留的。”李浩低声说,语气笃定。 “也可能是陷阱。”沈清辞将药粉倒出一点在手心,仔细嗅闻。她对草药有些了解,能辨认出其中几味——三七、白及、地榆,都是止血生肌的药材。没有可疑的气味。 “如果是要害我们,没必要这么麻烦。”李浩从她手中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这药配得专业,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沈清辞沉默地将药方和药粉重新包好,塞进怀里。她环顾这间药铺,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药柜、积尘的戥子、墙上已经褪色的经络图。这里曾经有人生活,有人行医,有人在这深山孤村里试图救死扶伤。而现在,只剩下一包不知留给谁的药。 “老石。”她忽然说,“如果这个村子真的有一个叫老石的人,他可能就是这药铺的主人。” “但他不在了。”李浩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但在这样死寂的村子里,任何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沈清辞瞬间举枪,闪身躲到门后。李浩也迅速蹲下,藏身柜台之后。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确实在靠近。不止一个人。 沈清辞从门缝往外看。薄雾中,三个模糊的人影正从村子的另一头走来。他们走得很谨慎,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是枪,长枪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不是村民。村民不会这样走路,不会这样拿枪。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数了数子弹——汉阳造的弹仓里还有四发,包袱里另有十发备用。李浩有一把驳壳枪,但只剩两发子弹。如果正面冲突,几乎没有胜算。 脚步声在药铺外停住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这间查过了吗?” “昨天查过了,空的。”另一个声音回答,年轻些。 “再查一遍。上峰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两个人带着的东西,一定要拿到。”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追兵。而且知道他们带着“东西”。 “是日本人还是...”李浩用口型问。 沈清辞摇头。听口音像是本地伪军,但不确定。她示意李浩保持安静,自己则轻轻移动,寻找更好的射击位置。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药铺来的。 沈清辞的食指搭上扳机,呼吸放缓,心跳在耳中如擂鼓。她从门缝里看到一双沾满泥的布鞋停在门前,然后是枪管探了进来—— “等等。”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这个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双布鞋停住了。 “这间屋子我昨天仔细查过,什么都没有。”苍老的声音说,“去查东头那几间,昨天没查完。” 短暂的沉默。然后粗嘎的声音不情愿地响起:“老石头,你别耍花样。要是让人跑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我要是有花样,就不会带你们来这儿了。”苍老的声音依旧平静,“快去查吧,天黑前得把村子过一遍。” 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然后渐行渐远。 沈清辞贴在门后,一动不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门外那个被称作“老石头”的人尚未离开的呼吸声。他在等什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外响起一声极轻的咳嗽,然后是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句话: “西头祠堂,地窖。” 说完,脚步声也远去了。 沈清辞又等了五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声响,才慢慢直起身。她看向李浩,后者也是一脸惊疑。 “老石。”李浩用口型说。 沈清辞点头。那个苍老的声音,那个被称作“老石头”的人,很可能就是陈墨之说的“老石”。但他为什么帮他们?又为什么带着追兵来搜查? “祠堂在西头。”李浩压低声音,“去吗?” 这是一个选择题。可能是个陷阱,也可能真是生机。沈清辞看着怀里的药包,想起暗格里专业配制的药粉,想起那个苍老声音里的平静。 “去。”她最终说,“但小心些。” 他们从药铺的后窗翻出去,沿着房屋的阴影向西移动。村子不大,祠堂很快出现在视线中——一间比普通民居稍大的瓦房,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匾额,字迹已经难以辨认。 祠堂的门虚掩着。沈清辞让李浩在门外警戒,自己侧身闪了进去。 里面很暗,只有几缕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正对着门的是一排灵位,大部分已经倾倒,香炉翻倒在地上,香灰洒了一地。空气中有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 地窖在哪里? 沈清辞的目光在祠堂里扫视。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看不出异样。墙壁是土坯,也没有暗门的痕迹。她走到供桌前,伸手摸索桌下、墙壁,甚至那些倾倒的灵位后面。 一无所获。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很轻微的松动,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蹲下身,用匕首撬起地砖——下面是一个铁环。 拉动铁环,一块大约三尺见方的地面无声地移开了,露出向下的阶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涌上来,夹杂着陈年粮食和尘土的味道。 沈清辞没有立刻下去。她回到门口,示意李浩进来,然后两人一起将地砖复原,这才顺着阶梯走下。 地窖比想象中深,也更大。借着入口透下的微光,能看见里面堆着一些麻袋,可能是粮食,还有几个陶瓮。最深处,一个人影靠墙坐着。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来了。”苍老的声音响起,正是之前在药铺外说话的那个人。 沈清辞举枪对准他:“你是谁?” “村里人都叫我老石。”那人慢慢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陈墨之的朋友。” “证明。” 老石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左耳后有一颗痣,绿豆大小。他喝茶只喝碧螺春,而且一定要用紫砂壶。他死前...”老人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前,应该把一本书交给了你们。” 沈清辞的手指在扳机上收紧:“他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想洗手。”老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干我们这行的,一旦沾了手,就别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他想把生意断了,带着钱去南方,结果两边都不答应。” “哪两边?” “买消息的和卖消息的。”老石说,“他这些年知道的太多,活着的他,对谁都是威胁。” 地窖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李浩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你带着追兵来搜查,现在又藏在这里等我们。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石没有立刻回答。他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渐渐照亮了地窖。沈清辞这才看清他的脸——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眼睛很亮,像深井里的水。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老石缓缓说,“我只站在活人这边。”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让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也更疲惫。 “追兵是昨天到的,一个班的伪军,带队的日本人叫小林。他们知道你们往这个方向来了,挨村搜查。我如果不带着他们查,他们就会自己查,到时候你们藏不住。”老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沈清辞,“这是消炎的药,内服。你朋友需要这个。” 沈清辞没有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陈墨之。”老石的手悬在半空,布包在灯光下泛着旧布的黄,“他死前托人给我带话,说如果有一男一女带着书过来,让我尽力帮一把。他欠我一条命,现在算是还了。” “只是这样?” 老石看着沈清辞,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还因为,我儿子死在日本人手里。三年前,在太原。” 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油灯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沈清辞终于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褐色的药丸。她递给李浩一颗,看着他服下,然后才收起剩下的。 “追兵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明天一早。”老石说,“他们今晚会在村里过夜,住东头那几间还算完好的屋子。我已经在井里下了点安神的药,后半夜他们会睡得很沉。你们可以在那时离开。” “往哪走?” 老石走到地窖的一角,挪开几个麻袋,露出后面的一堵土墙。他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一块砖——墙上无声地滑开一道窄门,仅容一人通过。 “这条地道通往后山。”老石说,“出口在一片竹林里,很隐蔽。从那里往北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之后的路,我就不知道了。” 沈清辞看向那道黑洞洞的窄门,又看向老石:“你为什么不走?”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我老了,走不动了。而且总得有人留下来,告诉后来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地道里我放了些干粮和水,够你们吃三天。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这是给你们的。” 沈清辞接过纸,展开。上面是一幅简单的地图,标注着出山后的几个地点,还有一个名字和地址:顾慎之,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西四牌楼胡同七号。这个名字,这个地址,她在昨晚看到的那份名单上见过。代号“槐安”,疑似“老槐树”的接头人。 “这是...”她抬起头,盯着老石。 “一个可能帮到你们的人。”老石避开她的目光,重新坐回墙角的阴影里,“我只能说这么多。现在,你们该休息了。离半夜还有几个时辰,养足精神才能赶路。”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像是瞬间睡去,又像是进入了某种长久的冥想。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三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黑暗从窄门后蔓延出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而在地窖之上,追兵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清辞将地图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那张纸很薄,却重若千钧。 她不知道前方等着的是什么——是生机还是更大的陷阱,是希望还是更深的深渊。她只知道,天亮之前,他们必须再次启程,带着书,带着名单,带着所有的秘密和重量,走进那条未知的地道,走向雾锁群山之外,那个更加叵测的人间。 油灯的光摇曳着,在地窖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拉长、变形,像是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三个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人。 而夜,还很长。 第十三章暗河浮生 地道入口在身后无声合拢的瞬间,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样包裹过来。 沈清辞扶着李浩,两人在狭窄的通道里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这片绝对的黑暗。油灯的光被挡在了门后,现在他们只有老石给的一小截蜡烛,火柴盒里还剩三根。 “省着用。”沈清辞低声说,没有立刻点燃蜡烛,“先适应一下。” 李浩靠着她,呼吸在寂静中显得沉重。地窖里老石给的药起了些作用,烧退了,但失血和连日奔逃的消耗不是几颗药丸能弥补的。沈清辞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依靠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李浩像是察觉到她的担忧,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能走。”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空出一只手摸索墙壁——土质坚硬,有铲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开凿的,但年代久远,墙面已经变得光滑。通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行,高度也勉强够她直立,李浩则需要微微低头。 “往前。”她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声。 他们开始移动。黑暗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沈清辞的指尖划过土壁,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不平;耳朵捕捉着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声、衣物摩擦声,还有地道深处某种遥远而模糊的声响——像是水流,又像是风声。 大约走了五十步,沈清辞停下,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可见的区域。地道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坡度微微向下。地面有积水,踩上去发出吧唧的轻响。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泥土和陈年霉菌的气味。 “小心脚下。”沈清辞举起蜡烛,照了照前方。水面反射着烛光,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 他们继续前行。地道时而笔直,时而弯曲,偶尔有岔路,但老石交代过“一直向左”。沈清辞在每个岔路口都仔细确认方向,蜡烛的光在土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被拉长、扭曲,像是尾随的幽灵。 走了大约半小时,蜡烛烧掉了一半。沈清辞停下,从包袱里拿出水囊,递给李浩。 “歇一下。” 两人靠着墙壁坐下。沈清辞将蜡烛小心地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光芒在两人脸上跳跃。李浩的脸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你的伤...”沈清辞伸手想查看,被李浩轻轻挡开。 “还撑得住。”他喝了两口水,闭上眼睛,“倒是你,清辞。你本不该卷进这些事里。”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从包袱里拿出老石给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饼,掰开一半递给李浩。 “现在说这些没用。”她说,咬了一口饼,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吃吧,保存体力。” 两人沉默地吃着。地道里除了咀嚼声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远处那种永恒的、模糊的声响。沈清辞侧耳倾听,试图分辨那是什么。 “是地下河。”李浩忽然开口,眼睛依然闭着,“太行山腹地有很多暗河。老石说过地道通往后山,可能有一段会贴着河道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地道前方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不是之前那种隐约的嗡鸣,而是实实在在的哗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水面。 沈清辞立刻熄灭蜡烛。 黑暗重新降临。她将李浩拉到身后,手按在枪柄上,屏息倾听。 水声继续,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只有水流在某种空间里回荡的声音。 “可能是河道的回声。”李浩在她耳边低声说,“但也有可能...” “有人。”沈清辞替他说完。 他们又等了五分钟。水声没有变化,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沈清辞重新点亮蜡烛,但只用手指拢住光,让光线只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 “慢慢走,别出声。” 他们继续前进,脚步放得更轻。水声越来越大,地道里的湿气也越来越重,墙壁开始渗水,地面上的积水渐渐没过脚踝。 转过一个急弯后,眼前豁然开朗。 蜡烛的光晕扩散开来,照出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洞穴不大,但比地道宽敞得多,一侧是继续延伸的土质通道,另一侧则是岩石洞壁,壁上有一道裂缝,水流从裂缝中涌出,在洞穴底部形成一个水潭,然后又从另一侧的缝隙流走。水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沈清辞举起蜡烛,仔细查看洞穴。水潭边有些杂乱的东西——几个空罐头盒,一堆已经熄灭、完全冰冷的灰烬,还有散落的烟蒂。 “最近有人在这里停留过。”她低声说,用脚拨了拨灰烬,“时间不长,最多两三天。” 李浩蹲下身,捡起一个罐头盒,借着烛光看了看标签:“日本货。牛肉罐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追兵?还是其他什么人? 沈清辞走到水潭边,蹲下查看。潭水清澈,能看见底部圆润的石头。她掬起一捧水,闻了闻,又尝了一小口——清凉,略带甜味,应该可以喝。 “补充水。”她说,拿出水囊灌满,又递给李浩。 就在李浩弯腰灌水时,他忽然僵住了。 “清辞。”他的声音紧绷,“看那里。”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水潭对面,靠近岩壁的地方,半泡在水里,有一个深色的东西。她举着蜡烛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 是一具尸体。 尸体脸朝下趴在水里,穿着深灰色的衣服,背上有一片深色的污渍,已经扩散到周围的水中。沈清辞用枪管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过来。 是个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嘴唇发紫,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扩散。致命伤在胸口——不是枪伤,而是刀伤,直刺心脏,一刀毙命。衣服被水泡得发白,但还能看出料子不错,不是普通农民的粗布。 “不是村里人。”李浩走过来,盯着尸体,“也不像当兵的。”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尸体的手上。手指细长,指甲修剪整齐,右手虎口和食指有茧——不是握枪的茧,而是长期握笔留下的。 “可能是情报人员。”她低声说,“或者...信使。” 李浩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的口袋。左边口袋是空的,右边口袋里有一个油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已经被水浸得模糊,但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名单...顾...七日...”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老石给的那张地图,在蜡烛光下对照。地址完全一致:顾慎之,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 “他也是去找顾慎之的。”李浩站起身,脸色更加难看,“被人灭口在这里。” “灭口的人可能还在附近。”沈清辞环顾洞穴,烛光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水声突然变大。 不是幻觉。沈清辞清晰地听到,水潭里涌出的水流骤然增强,水位开始上涨,很快淹过了尸体的腰部。 “要涨水。”李浩拉着她后退,“可能是上游下雨了。” 话音刚落,裂缝里涌出的水流已经变成了急流,带着泡沫和泥沙冲进水潭。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转眼间就漫过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快走!”沈清辞抓住李浩,朝地道出口冲去。 水追着他们的脚后跟涌来。沈清辞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拖着李浩,在狭窄的地道里狂奔。水声在身后轰鸣,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紧追不舍。 蜡烛在奔跑中熄灭了。 黑暗再次吞噬一切。沈清辞只能凭感觉往前冲,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李浩的喘息声在耳边越来越重,有一次他几乎摔倒,全靠沈清辞死死抓住才稳住。 “前面...有光。”李浩突然说。 沈清辞抬头,在绝对的黑暗中,确实有一点微弱的光晕。不是烛光,不是火光,而是自然光——灰白、朦胧,像是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 他们朝着那点光拼命跑去。水已经涨到大腿,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沈清辞感觉自己在拖着一块石头,李浩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的呼吸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气。 光线越来越亮。终于,他们看清了出口——地道尽头是一个倾斜向上的坡道,坡道顶端是一道木栅栏,光线从栅栏缝隙里透进来。栅栏外,是竹林摇曳的影子。 水已经淹到腰部。沈清辞松开李浩,爬上坡道,用肩膀顶住木栅栏。栅栏被从外面锁住了,但木质已经腐朽。她后退一步,猛地用力撞去。 一次,两次,三次。 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栅栏被撞开了。新鲜空气涌进来,带着竹叶的清香和雨后泥土的气息。 沈清辞转身,伸手去拉李浩。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脸色白得像纸,几乎已经站不稳。沈清辞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上坡道。 两人滚出地道出口,瘫倒在松软的竹叶上。 天刚蒙蒙亮。细密的雨丝从竹叶缝隙间飘落,打在脸上冰凉。沈清辞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地道里的水从出口涌出,在他们身边形成一小股溪流,但很快就被竹林吸收。 她转头看向李浩。他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微弱,衣服被水和血浸透,嘴唇已经失去了颜色。 “李浩?”她伸手推他。 没有反应。 沈清辞挣扎着坐起来,解开他的衣服。胸口的绷带已经完全浸湿,渗出的血在水里晕开成淡红色。她撕开绷带,伤口暴露在晨光中——边缘红肿,虽然没有化脓,但显然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因为泡水和剧烈运动而裂开了。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老石给的药包,倒出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部分,重新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观察四周。 他们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竹子高大密集,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地道出口隐蔽在一丛野竹后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雨丝细细密密,竹林里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沈清辞扶起李浩,将他挪到一处相对干燥的竹子下,让他靠坐着。她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掰开,一点点喂给他。李浩无意识地吞咽,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喂完干粮,沈清辞自己也吃了几口,然后拿出老石给的地图,在晨光中仔细研究。 地图画得很简略,但大致方位清晰。他们现在应该在后山的竹林里,往北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老石说的“出山”指的是进入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那里有村镇和道路。 但问题是,追兵知道他们可能往这个方向逃。小林带领的伪军虽然被老石暂时拖在雾隐村,但很快就会追上来。而且那个死在地道里的信使说明,还有其他势力在活动,目标很可能也是他们——或者说,是他们身上的东西。 沈清辞的手不自觉地按向胸口。书和名单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像两块烙铁。 她看向李浩。他依然昏迷,呼吸微弱但平稳。药效可能还在起作用,但如果不尽快找到更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和治疗,他撑不了多久。 雨渐渐停了。晨光穿透竹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雾气开始散去,能看见竹林边缘和远处的山峦轮廓。 沈清辞收起地图,开始收拾东西。水囊灌满了,干粮还剩一天的量,药品几乎用尽。枪里还有四发子弹,备用的十发子弹用油纸包着,暂时没有受潮。 她扶起李浩,将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走吧。”她低声说,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天亮了,不能留在这里。” 他们走出竹林。晨光下的山峦清新如洗,昨夜的暴雨让一切都湿漉漉的,树叶滴着水,山路泥泞难行。沈清辞搀扶着李浩,每一步都踩出深深的水坑。 翻过第一道山梁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驱散了最后的雾气。沈清辞停下来,回头望去——来路隐没在层峦叠嶂中,雾隐村所在的那个山谷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她不知道老石现在怎么样了。那个老人留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面对着可能随时回来的追兵。他说的“总得有人留下来告诉后来人这里发生过什么”,现在想来,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告别。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 沈清辞转头看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疲惫,但有了焦点。 “你醒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放松。 “我们在哪?” “后山。按照老石的地图,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了。”沈清辞指向远处,“看到那道山梁了吗?翻过去,应该就能看到人烟。” 李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追兵不会轻易放弃。” “我知道。” “那个死在地道里的人...他身上的纸条,写着‘顾’和‘七日’。” 沈清辞点头:“和我们手上的地址一样。他应该是去送信的,或者去接头的,结果被灭口了。” “这说明两件事。”李浩靠着一棵树坐下,喘息着分析,“第一,顾慎之这个地址确实重要,重要到有人不惜杀人灭口也要阻止消息传递。第二,‘七日’可能是个时间——可能是接头时间,也可能是最后期限。” 沈清辞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被水浸过的字迹更加模糊,但“七日”两个字还能辨认。 “今天是几号?”她忽然问。 李浩想了想:“从安平镇逃出来是第五天...应该是农历七月初三。” “如果‘七日’指的是七月初七...”沈清辞计算着,“我们还有四天时间。” “如果顾慎之真的在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等我们——或者等那个信使——那我们必须四天内赶到北平。”李浩看着她,眼神复杂,“但这几乎不可能。从这里到北平,就算一切顺利,骑马坐车,也要五六天。更别说我们现在的状态,还有沿途的盘查和追捕。” 沈清辞将纸条重新收好。晨风吹过山林,竹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鸟鸣,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仿佛昨夜的地道奔逃、水中的尸体、雾隐村的危机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不是。 怀里的书和名单是真的,李浩的伤口是真的,背后的追兵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信使也是真的。而北平的那个地址,那个叫顾慎之的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先不想这些。”沈清辞重新扶起李浩,“先翻过这座山,找个地方让你休息。其他的,等活下来再说。” 他们继续前行。山路在雨后格外泥泞,沈清辞几乎是一步一滑地拖着李浩前进。有两次李浩差点摔倒,连带她也险些滚下山坡。快到正午时,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二道山梁。 站在山脊上,前方的景象让沈清辞停下了脚步。 山脚下不再是连绵的群山,而是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田野、树林、隐约可见的道路和村庄。更远处,地平线上,甚至能看见一条蜿蜒的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出来了。”李浩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置信。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山下的景象,最终停留在一个地方——大约三四里外,一处山坡上,有一片建筑群。不是普通的村庄,而是围墙围起来的院落,屋顶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光,还能看见飘扬的旗子。 “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李浩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像是...据点。伪军的,或者日本人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隐约的马达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很快,几个黑点出现在道路上——是车辆,沿着土路朝山的方向驶来。 沈清辞迅速拉着李浩躲到岩石后面。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单筒望远镜——这是在安平镇时从一个当铺里顺来的旧货,镜片有划痕,但勉强能用。 透过望远镜,她看清了那些车辆。三辆卡车,车斗里站着穿黄绿色军装的人,枪械在阳光下反光。卡车后面还有两辆摩托车,车手也穿着同样的军装。 是伪军。 车队在山脚停下。士兵们跳下车,开始在山口布置路障,设立哨卡。一面太阳旗被竖起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清辞放下望远镜,心脏沉了下去。 出山的路,被封锁了。 第三十四章幽谷藏锋 岩石后的阴影里,时间被拉得很长。 沈清辞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望远镜紧紧贴在眼前。汗珠从额角滑下,沿着脸颊的弧度滴落在石头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但胸腔里的心脏却在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在耳膜上砸出巨响。 山脚下的哨卡已经搭起来了。用砍倒的树木和沙袋垒成简易路障,中间留出仅供一辆车通过的缺口。八个伪军,两人在路障后站岗,一人在稍远处的制高点架起了机枪,剩下五个散开在周围巡逻。太阳旗插在最高处,在午后的风里有气无力地飘着。 “一个班。”李浩在她身后低声说,声音因为疼痛而压抑,“标准的封锁配置。” 沈清辞没有放下望远镜:“车还在。三辆卡车,两辆摩托。他们不是临时设卡,是要长期封锁这个山口。” “冲不过去。”李浩陈述事实,“我们俩现在的状态,就算没有受伤,正面冲一个机枪阵地也是找死。” 沈清辞当然知道。她看着那些伪军在哨卡周围走动,看着他们点燃香烟,看着机枪手调整枪口的角度——那角度正好覆盖了从山上下来的所有路径。 望远镜缓缓移动,扫过哨卡周围的 terrain。东侧是陡峭的山崖,不可能攀爬。西侧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但光秃秃的,只有几丛低矮的灌木,没有遮蔽。哨卡正前方是唯一的下山路,完全暴露在机枪射界内。 死局。 沈清辞放下望远镜,背靠着岩石坐下。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布料粘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她看了眼李浩——他靠在另一块石头上,眼睛闭着,但眉头紧锁,显然在强忍疼痛。 “你的伤怎么样?”她问。 “暂时死不了。”李浩睁开眼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但如果我们今晚还露宿野外,可能就不好说了。” 沈清辞沉默。她当然知道伤口需要处理,需要休息,需要药品。但山脚下那个哨卡像一道铁闸,把他们锁死在这片山里。 “等天黑。”她最终说,“天黑后想办法绕过去。” “怎么绕?”李浩看向她,“你看到了,两边都绕不过去。” 沈清辞没有回答。她从包袱里重新拿出老石给的地图,摊开在膝盖上,借着岩石缝隙里漏下的光仔细研究。 地图很简略,只标了大致方位和主要地形。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后山”标记处,前方标着“出山口”,再往前是丘陵和平原,最终指向“北平”。但现在这个出山口被封锁了。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一寸一寸地搜索。山区的测绘往往不精确,尤其是这种手绘的简图,很多小路、山洞、峡谷都不会标出来。老石可能也不知道所有的路径。 “找什么?”李浩问。 “别的路。”沈清辞头也不抬,“山里总会有猎人、采药人走的小路。不一定是大路。”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有,也可能早就被伪军控制了。他们既然在这里设卡,肯定考虑过所有可能的下山路径。” 沈清辞的手指停在地图的一个角落。那里画着几道波浪线,表示溪流或小河。线条从山里延伸出来,穿过山口标记,流向山外的平原。在旁边有一行小字,字迹潦草,几乎看不清:“雨季水涨,慎行。” “水道。”她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如果这条河穿过山口,也许...” “也许河床下有涵洞,或者河道本身可以通行。”李浩接上她的话,但随即摇头,“风险太大。首先,我们不知道这条河现在的水量。老石写了‘雨季水涨’,昨天刚下过雨,河水可能很急。其次,就算能顺着河道走,伪军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会在河边布防。” 沈清辞盯着地图上的波浪线。那条河从他们所在的山脊东侧流过,应该就是昨夜在地道里听到的地下河的延续。如果河道确实穿过山口... “我去侦察一下。”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太危险——” “比在这里等死危险?”沈清辞打断他,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你留在这里,不要动。如果两个小时后我没回来...你自己想办法。” 她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塞给李浩,又检查了一遍枪械。四发子弹,够用了——如果只是侦察的话。 “清辞。”李浩在她转身时叫住她。 沈清辞回头。 “小心些。”李浩看着她,眼神复杂,“如果你出了事,我一个人也活不了。” 沈清辞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消失在山石和灌木的阴影中。 下山的路比她想象中更难走。暴雨冲刷过的山坡泥泞湿滑,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抓着灌木和突出的岩石一点点往下挪。沈清辞尽量选择有遮蔽的路线,避开开阔地带。她的耳朵竖着,捕捉着山下的动静——说话声、脚步声、偶尔的犬吠。 越往下,伪军哨卡的细节越清晰。她在一处岩石后趴下,重新举起望远镜。 哨卡的全貌展现在眼前。路障比她之前看到的更坚固,沙袋垒了足足三层。机枪位置选得很好,视野覆盖了将近一百八十度。巡逻的伪军看似散漫,但他们的路线有规律,几乎没有死角。 沈清辞的视线移向东方。果然,一条小河从山涧中流出,河道在山口处变宽,水流湍急,翻着白沫。河边有两个人影在走动——伪军,背着枪,沿着河岸巡逻。 河道确实被监控了。 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两个伪军只在河岸的南侧巡逻,北侧没有人。而北侧的河岸紧贴着陡峭的山崖,几乎垂直,根本不可能攀爬。也许伪军认为那一侧不需要看守。 沈清辞的视线顺着山崖向上移动。崖壁上有一些突出的岩石,缝隙里长着顽强的灌木。如果从上面用绳索垂降... 她的心跳加快了。这个想法很疯狂,但并非不可能。 她继续观察。河对岸的地形渐渐清晰——北侧山崖下,河水流经一处凹陷,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回水湾。因为崖壁的遮挡,从哨卡的方向看不到那个回水湾。而且由于昨天的大雨,河水上涨,回水湾的水面比平时更靠近崖壁。 一个计划在沈清辞脑中逐渐成形。疯狂,危险,但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她看了眼天色。下午三点左右,离天黑还有四个小时。时间足够准备,但也要抓紧。 沈清辞悄悄退回去,沿着来路往回爬。上山比下山更费体力,等她回到李浩藏身的地方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手臂和腿上多了几道灌木划出的血痕。 “怎么样?”李浩立刻问。他一直没睡,眼睛里有血丝。 “有办法。”沈清辞在他身边坐下,喘了口气,然后详细描述了哨卡的情况和她的计划。 李浩听完,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沈清辞以为他昏过去了。 “太冒险了。”他最终说,声音干涩,“成功的概率不到三成。” “留在这里等死的概率是十成。”沈清辞平静地说,“你的伤撑不过今晚露宿。就算撑过了,明天伪军可能会上山搜索。我们没地方躲。” 李浩看着她的眼睛。沈清辞没有回避,目光坚定而清醒。她知道这个计划有多疯狂,也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但她更知道,不做点什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需要准备什么?”李浩最终问。 “绳索。足够结实,至少二十米长。”沈清辞开始清点包袱里的东西,“还有,你的体力能撑住吗?垂降和涉水都需要力气。” 李浩苦笑着摸了摸胸口的绷带:“撑不住也得撑。” 沈清辞点点头,开始行动。她从包袱里拿出所有能用的布料——两件换洗的衣物、一条备用绑腿、甚至包括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外套。用匕首割成宽布条,然后开始编织。 这是小时候奶奶教她的手艺。奶奶说,以前村里的女人都会用布条编绳子,结实,耐用。沈清辞的手指飞快地穿梭,布条在她手中渐渐变成一条粗粝但坚韧的绳索。长度不够,她又从竹林边缘砍了一些细竹,剥下竹皮,搓成细绳编织进去。 李浩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专注。偶尔沈清辞需要他帮忙固定某一段时,他会伸出还算完好的右手,紧紧按住。 太阳渐渐西斜。影子被拉长,山林里的光线变得柔和,带着金黄的暖意。远处传来鸟群归巢的鸣叫,叽叽喳喳,热闹而鲜活。如果没有山脚下那个哨卡,这其实是个美好的秋日傍晚。 绳索编到大约十五米时,布料用完了。沈清辞掂了掂,又用力拉扯测试——足够结实,但长度不够。 “还需要五米。”她说,环顾四周。 李浩忽然解开了自己的腰带。那是条结实的牛皮腰带,虽然旧了,但质地坚韧。 “加上这个。”他说。 沈清辞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接过腰带,割开皮面,抽出里面的牛筋和麻线芯,编进绳索里。最后一段,她砍了几根藤蔓,剥去外皮,用韧性的内芯做了结尾。 完成时,绳索大约有十八米。不够理想,但勉强可用。 “休息一下。”沈清辞说,递给李浩最后一点水,“等天完全黑透。” 两人靠坐在岩石后,分食了最后一点干粮。硬邦邦的玉米饼在嘴里慢慢化开,粗糙的颗粒刮过食道,带着谷物本身的微甜。这是他们仅存的食物。 “如果能过去,”李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打算直接去北平吗?” 沈清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你的伤。然后...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我们能不能活到明天。”沈清辞的回答很直接,“看追兵会不会追上来。看那个叫顾慎之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李浩看着她,傍晚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眉眼清秀,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沧桑。他知道她比自己小五六岁,但在某些时候,她比他更冷静,更果断。 “对不起。”他突然说。 沈清辞转头看他:“为什么道歉?” “把你卷进来。”李浩的声音很低,“在安平镇,如果我当时不把那本书塞给你,你现在可能已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看着它从橙红变成绛紫,再变成深邃的蓝黑。星星开始出现,一颗,两颗,稀稀落落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没有如果。”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就算你不给我那本书,安平镇那天也逃不过去。日本人早就盯上那里了。我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有时候我觉得,也许这就是命。我父亲教过我一句话:‘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浩看着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天完全黑透了。 没有月亮,只有星光,微弱得几乎照不亮山路。但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沈清辞将绳索一端绑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系在一块凸出的巨岩上。她检查了每一个绳结,用力拉扯,确认牢固。 “我先下。”她说,“如果我成功了,会在下面拉三下绳子。然后你下来。如果...如果出事了,绳子会松,你自己想办法。” 李浩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沈清辞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枪背在身后,子弹上膛;匕首插在腰间;重要的东西——书、名单、地图——都贴身藏着。她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倒退着攀下崖边。 最初的几米最危险。崖壁几乎垂直,没有落脚点,全靠手臂力量悬吊。沈清辞咬紧牙关,一点点往下放。绳索粗糙,很快就把手掌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劲。 下到五米左右时,她找到了第一个落脚点——一块突出的岩石,勉强能踩住半边脚。她停在这里,喘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下方是黑暗的深渊,河水的声音在夜色中轰鸣,像是巨兽的喘息。 继续向下。 十米。十二米。手臂开始酸麻,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僵硬。沈清辞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全神贯注于每一次移动。寻找落脚点,稳住身体,放松一段绳索,再继续。 十五米时,她看见了回水湾的水面。在星光下,河水泛着微弱的银光,像一块破碎的镜子。距离水面还有大约三米——绳索不够长。 沈清辞停下来,悬在半空。她低头估算高度,又抬头看了看上方。从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李浩了,只有漆黑的崖壁和更漆黑的夜空。 只能跳了。 她解开了腰间的绳结。最后一刻的犹豫——如果下面水深不够,如果水里有暗礁,如果跳下去的声响惊动了哨兵... 没有时间犹豫。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下坠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有一两秒,但在感觉上却无比漫长。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感让胃部翻腾。然后——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 入水的冲击力很大,她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变成一串气泡向上漂去。水很深,她沉下去好几米才止住势头,然后拼命蹬腿向上游。 脑袋露出水面时,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冰冷的河水让她浑身发抖,但意识异常清醒。她迅速观察四周——回水湾很安静,崖壁挡住了哨卡方向的视线,只能看见远处伪军哨卡的一点灯火。 成功了。至少第一步成功了。 沈清辞游到岸边,爬上相对干燥的石滩。她解开腰上残余的绳索,用力拉了三下。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她紧盯着崖壁上方,耳朵竖着,既希望看到李浩的身影,又害怕听到枪声或喊叫。 大约五分钟后,一个人影从崖壁上缓缓降下。 李浩的下落速度比沈清辞慢得多,显然在极力节省体力。但当他降到绳索尽头时,几乎没有犹豫就松开了手——也许是他判断高度可以,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悬吊。 落水的声音比沈清辞那次更大。水花溅起,在星光下泛着白沫。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盯着水面,数着秒:一秒,两秒,三秒... 李浩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他剧烈地咳嗽着,显然呛了水,但至少还活着。 沈清辞迅速下水,游过去拉住他,将他拖上岸。李浩瘫倒在石滩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 “伤口...裂开了...”他咬着牙说。 沈清辞摸向他的胸口。绷带已经完全湿透,下面的伤口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渗到她的掌心。 “必须马上处理。”她说,但环顾四周——这里虽然隐蔽,但离哨卡太近,不能久留。 她扶起李浩,两人沿着河岸向下游挪动。河水在他们右侧流淌,左侧是高耸的崖壁。星光太暗,几乎看不清脚下,只能凭感觉摸索。有两次李浩差点摔倒,全靠沈清辞死死架住。 走了大约一百米,河道拐了个弯。拐弯处,崖壁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不是山洞,更像是一道被水流冲刷出来的凹槽,深度勉强能容纳两个人,但至少可以避风,也相对隐蔽。 沈清辞将李浩扶进去,让他靠坐在最深处。然后她迅速生起一小堆火——用的是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和在石滩上捡拾的干苔藓。火苗很小,不敢让光透出去,但足够取暖和照明。 她解开李浩的湿衣服,检查伤口。果然,缝合的地方裂开了,血不断渗出。更糟的是,伤口边缘的红肿范围扩大了,皮肤摸上去发烫——感染在加重。 沈清辞用匕首割开自己内衣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部分,蘸着河水清洗伤口。冰冷的河水让李浩浑身一颤,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清洗完,她洒上最后一点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药不够了。”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必须尽快找到药品。” 李浩闭着眼睛,声音虚弱:“先离开这里...明天...明天再想办法...” 沈清辞看着他那张惨白的脸,知道他说得对。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走不远。当务之急是休息,是恢复一点体力。 她往火堆里添了点苔藓,让火维持在一个微弱的程度。然后她拿出地图,借着火光再次研究。 他们现在应该在山口以东两里左右,已经绕过了哨卡。往北再走七八里,地图上标着一个小村庄,叫“杨树屯”。也许能在那里搞到食物和药品。 但前提是,他们能走到那里。 沈清辞收起地图,看向裂缝外。星光下的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伪军哨卡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飘摇。夜风吹过崖壁,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 她摸了摸怀里的书和名单,硬质的封面硌着肋骨。那些名字,那些秘密,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的重量,全都压在她身上。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飘起,在空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沈清辞抱紧了怀里的枪,闭上眼睛。但她知道,这一夜,她不可能睡着。 因为在天亮之前,在下一个危机到来之前,她必须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而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被战争撕裂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可能走向生,也可能走向死。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第三十五章夜色为刃 望远镜的镜片从眼前缓缓移开,在岩石上留下一个略带体温的圆印。沈清辞将身体更低地伏进阴影里,像一块本就生长在此处的、沉默的石头。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被远山吞噬,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由橘红转为深紫,再沉入一种凝滞的、厚重的靛蓝。山脚下的哨卡亮起了灯——不是电灯,而是两盏显然油料不足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在简易路障附近摇曳,勉强勾勒出伪军晃动的身影和那面无精打采的太阳旗。灯光之外,是无边无际、蠢蠢欲动的黑暗。 黑暗是她的盟友,也是未知的深渊。 白昼观察到的细节,此刻在她脑中飞速重组、演练。八个伪军,换岗时间似乎并不严格,大约每隔两炷香(她凭经验估算)会有一次松散的交接。机枪手的位置最麻烦,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但那个伪军似乎有些懈怠,不时低头摆弄着什么,或许是怀表,或许是家人的照片。巡逻的五人路线并不固定,但存在一个盲区——就在路障左侧,那片因为白天施工(或许是为了加固)而堆放的乱石和折断的树干后面,灯光几乎照不到,巡逻兵也往往绕行。 那是可能的缝隙。 怀里的书和名单,似乎又在隐隐发烫,硌着心口。那些名字,那些沉甸甸的、呼吸过的生命,此刻不再是抽象的重量,而是化作了她眼中必须穿透的黑暗,必须跨越的障碍。她深吸一口气,山间夜晚清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压下那狂跳的心脏,只留下冰锥般的冷静。 不能再等了。天亮之前,必须通过这里,或者……永远留在这里。 她开始无声地移动。先是卸下身上不必要的负重,用油布仔细包好那本“书”和名单,藏在岩石缝隙深处,覆上枯叶与浮土。然后检查枪支,子弹上膛,关掉保险。匕首在靴筒里,触手冰凉而踏实。 夜幕完全降临,星光稀疏,月光被薄云遮掩,正是行动的好时候。沈清辞像一道贴地流动的烟,从岩石后滑出,利用每一处凹陷、每一丛灌木、每一块嶙峋怪石的阴影,向山下潜行。她的动作极慢,慢到几乎与夜风拂过草叶的节奏同步,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确认没有松动的石子或干枯的枝条,才将身体重量移过去。汗水再次沁出,但很快被夜风吹冷,贴在皮肤上。 距离在缩短。两百米……一百五十米……她已经能清晰听到哨卡那边传来的、带着口音的交谈声,咳嗽声,甚至火柴划燃的轻微爆响。马灯的光晕在她侧前方晃动,将她身前的地形照得一片朦胧。 她潜伏到了那片预判的盲区边缘——乱石堆和折断的树干之后。腐木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从这里看去,路障后的两个岗哨正凑在一起点烟,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们年轻却麻木的脸。制高点上的机枪手身影模糊,似乎抱着枪在打盹。巡逻兵……她凝神静听,脚步声正在远离,朝着相反方向。 机会。 沈清辞屏住呼吸,身体压到最低,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夜行动物,准备从那片黑暗的缝隙中快速穿过路障的缺口。她的心脏再次擂鼓,但这一次,鼓点被牢牢锁在胸腔里,化为推动血液奔流的力量。 就在她的肌肉即将绷紧发力的一刹那—— “喂!那边的,谁?!”一声略带紧张和疑惑的喝问,突然从路障右侧,一个她白天未曾特别注意的、半塌的窝棚阴影里传出! 紧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毫无征兆地扫了过来,光斑晃晃悠悠,正朝着她藏身的乱石堆落下来! 沈清辞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夜刃 时间在岩石的冰冷中一分一秒地凝固。 沈清辞的膝盖已经麻木,但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荒山野岭的石像。望远镜里的景象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哨卡的轮廓正在与渐深的靛蓝天色融为一体,那面太阳旗最后一丝惨白的光泽也被黑暗吞没。 她轻轻放下了望远镜。 怀里的书和名单还在发烫,或者说,是她自己的体温在反复灼烧着那些硬质封面。那些名字,那些秘密,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的重量,在黑暗中变得更加具体。每一个名字都可能对应着一张脸,一段人生,一个等待被传递的消息,或是一个需要被挽救的同志。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 山风起来了,穿过岩缝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沈清辞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必须动,必须在完全的黑暗降临之前,做出决定。 白天的观察在脑中复盘:八个伪军,换岗松散,机枪手懈怠,左侧乱石堆有盲区。但这些只是表象。战争教会她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表象之下永远藏着另一层真实。那些伪军麻木的表情背后,有没有藏着更敏锐的眼睛?那挺机枪看似随意架设的位置,是否恰好封锁了所有可能的突破路径? 火堆是别想了。在这片被战争撕裂的土地上,一点火光就是最好的靶子。她只能依靠夜色。 沈清辞开始检查装备。子弹还有二十二发,匕首一把,水壶半满,干粮已经吃完。还有那本书和名单——她再次摸了摸它们的位置,确认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些纸页比她的命更重。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没有月光,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从云隙间漏出来,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山下哨卡亮起了两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路障周围摇曳,反而让灯光之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更加危险。 是时候了。 她将不必要的装备——空了的干粮袋、多余的衣物——仔细埋进岩石下的缝隙,用碎石和枯叶掩盖。然后,她像一条蜕皮的蛇,缓慢而彻底地让自己融入夜色。 第一步,离开岩石的掩护。沈清辞贴着地面匍匐前进,肘部和膝盖交替支撑着身体重量,每一次移动都停顿两秒,倾听。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流水声,还有——山下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口音,像是在抱怨夜晚的值守。 一百五十米。她停在一丛低矮的灌木后,调整呼吸。汗水已经湿透了内衫,但夜风一吹,立刻变得冰冷刺骨。 一百米。她已经能看清马灯下那个年轻伪军脸上不耐烦的表情,看到他呵欠时露出的黄牙。机枪手的身影在制高点上晃了晃,似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八十米。巡逻兵的脚步声从左侧传来,靴子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沈清辞屏住呼吸,将自己压进一片凹陷的土坑里,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五十米。乱石堆就在前方,那些白天堆放的断木和石块在黑暗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灯光在这里变得稀薄,盲区就在眼前。 她的心跳很稳。一种奇怪的平静笼罩了她——当选择只剩下前进或死亡时,恐惧反而退却了。怀里的名单似乎也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不再发烫,只是静静地、沉重地贴着她的心脏。 三十米。她几乎能闻到伪军抽烟的劣质烟草味。两个岗哨正凑在一起,火柴划亮的那一刻,短暂地映亮了他们的脸。很年轻,可能还不满二十岁,脸上却已经有了被战争过早催熟的麻木和疲惫。 就是现在。 沈清辞从土坑中无声滑出,像一道影子掠过地面。她的动作极快,却又不带起一丝风声,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松软的泥土或茂密的草甸上,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和枯枝。 二十米。十米。乱石堆的阴影已经将她吞没。这里比想象中更暗,断木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路障的缺口就在前方十五步的地方,灯光从两侧斜斜照过来,在中间形成一条狭窄的、相对昏暗的通道。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最后的冲刺—— “喂!那边的,谁?!” 声音从右侧传来。不是路障后的岗哨,而是更近处——那个白天她以为只是堆放杂物的半塌窝棚里! 紧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左右晃动,然后直直地朝着乱石堆扫来! 光斑越来越近,已经照到了最外缘的石块。 沈清辞的血液瞬间冻结。但她没有僵住——多年的训练和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本能接管了身体。在光柱即将照亮她藏身之处的刹那,她猛地向左侧翻滚,同时右手已经从靴筒里抽出匕首。 “啥东西?”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睡意朦胧的含糊,“老六你咋呼啥?” “我好像看见……”第一个声音迟疑着,手电光在乱石堆上逡巡。 沈清辞贴在最大的一块岩石后面,匕首反握,刃口朝外。她的呼吸完全停止,整个人缩进岩石与地面形成的夹角里。手电光从岩石上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能看到光束中飞舞的尘埃。 “看错了吧。”第二个声音打了个哈欠,“这鬼地方,除了野兔子还能有啥。” “可我明明……” “赶紧回来,冷死了。” 手电光又晃了两圈,终于不甘心地移开,缩回了窝棚。 沈清辞没有立刻动。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直数到一百。窝棚里传来低声的交谈,然后渐渐安静,只剩下鼾声隐约传来。 暗哨。她白天没有发现的暗哨。他们不仅增加了人手,还设了双重岗——明处的巡逻和机枪,暗处的窝棚观察点。这不是普通的哨卡,他们在等什么?或者说,他们在防备什么? 怀里的名单突然又变得沉重起来。 沈清辞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她重新评估形势:窝棚距离路障缺口约二十米,里面的伪军至少两人,可能更多。手电光随时可能再次亮起。而她要通过的缺口,完全暴露在窝棚的视野范围内。 硬闯等于送死。 她的目光扫视四周。左侧是陡峭的山坡,布满碎石,攀爬会发出声响。右侧是更密集的灌木丛,但那里更靠近巡逻路线。后方……后方是来路,但退回去意味着前功尽弃。 时间在流逝。离天亮也许还有四个小时,也许更少。每一分钟,身后的追兵都可能拉近距离;每一分钟,哨卡的警戒都可能因为换班而重新调整。 她必须找到一个缺口。一个连设防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缺口。 沈清辞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那两盏马灯。 昏黄的、摇晃的、油料似乎不足的马灯,挂在路障两侧的木杆上。灯光照亮了路障前方的一片区域,但也创造了强烈的明暗对比——灯下黑。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形。 她再次检查了手枪,确保保险打开,子弹上膛。然后,她开始向后退,不是退回原来的藏身处,而是沿着乱石堆的边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右侧移动——那里更靠近巡逻路线,也更靠近其中一盏马灯。 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远处窝棚里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 十米的距离,她移动了整整十分钟。 现在,她就在那盏马灯的正下方,躲在路障阴影的最深处。抬头就能看到灯罩底部熏黑的痕迹,闻到煤油燃烧特有的气味。灯光在她头顶上方形成一个锥形的明亮区域,而她所在的位置,因为灯杆本身的遮挡和光线角度,反而成了一片绝对的黑暗。 窝棚在她的左前方,距离约十五米。从这个角度,窝棚里的人除非探出半个身子,否则看不到灯杆下方的阴影。 但巡逻兵呢? 她屏息等待。靴子踩踏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个伪军叼着烟,聊着某个小镇上的妓女,慢悠悠地从她前方不到五米的地方走过。他们的脸在灯光下一闪而过,年轻、麻木、对黑暗中的窥视毫无察觉。 脚步声远去。 沈清辞动了。她不是向前冲向缺口,而是向上——双手抓住粗糙的木制灯杆,脚蹬着路障的横木,像一只夜行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 灯杆不高,约三米。她的手很快够到了悬挂马灯的挂钩。煤油的热量透过金属灯罩传来,烫得她掌心一阵刺痛。 就是现在。 她左手死死抓住灯杆,右手从腰间摸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包裹着布的小石块——这是她从之前的藏身处带来的。然后,她用尽全力,将石块朝着远离路障、远离窝棚的方向,朝着左侧陡峭的山坡,猛地掷去! 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二十米外的山坡碎石堆里,发出清晰的、一连串的“哗啦”声! “什么声音?!” 窝棚里立刻传来警觉的喊叫。手电光再次亮起,光束第一时间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路障后的两个岗哨也紧张地端起了枪。 “那边!山坡上!” “是不是野猪?” “去看看!” 窝棚里冲出来两个伪军,端着枪,手电光晃动着朝山坡方向照去。路障后的一个岗哨也犹豫着离开了位置,朝那边张望。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声响吸引的刹那—— 沈清辞松开了抓住灯杆的手。她没有跳向缺口,而是直接落向了路障的另一侧。落地时膝盖弯曲,身体前滚,消去了大部分冲击力。尘土扬起,但被夜色掩盖。 她已经在了路障的另一边。 但她没有立刻起身逃跑。相反,她紧贴着路障的背面——也就是哨卡“内侧”的一边,一动不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追捕者不会想到目标已经突破防线,却还留在防线边缘的阴影里。 手电光在山坡上徒劳地扫来扫去。伪军们低声交谈,最终得出结论是落石或者野兽。 “妈的,吓老子一跳。” “这破地方,连鬼都不愿意来。” “回去回去,冻死了。” 脚步声返回。窝棚的门帘掀开又落下。路障后的岗哨也嘟囔着回到了原位。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路障内侧的阴影里,多了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 沈清辞又等了五分钟。直到鼾声再次从窝棚里隐约传来,直到岗哨开始新一轮无聊的踱步。 然后,她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贴着路障内侧,缓慢地、无声地向远离哨卡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踩在最柔软的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轻如叹息。 二十米。五十米。一百米。 哨卡的灯光在她身后渐渐缩小,变成两点昏黄的、摇晃的星光。声音也远了,模糊了,最终被夜风和山林自身的声响吞没。 她终于停了下来,靠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冷风一吹,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但怀里的书和名单还在,硬质的封面依然硌着肋骨。 那些名字,那些秘密,那些重量。 她扛过来了。这一步。 沈清辞抬起头,看向前方更深沉的黑暗。山路蜿蜒,通向未知的下一个危机,下一个抉择,下一个生或死的岔路口。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东方天际,第一缕灰白正在地平线下悄悄酝酿。 天快亮了。 下一章预告:第三十六章《破晓之前》——短暂的喘息后,新的追捕网正在收紧。沈清辞发现自己并非唯一的逃亡者,而黎明时分的一场遭遇,将彻底改变她的前路。 第三十七章破晓之前 黑暗依然浓稠,但质地已经不同了。东方天际那一线灰白,像渗入墨中的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改变着夜的本质。风里的寒意变得更锐利、更清醒,带着黎明前特有的、万物即将苏醒前的凝滞感。 沈清辞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那是刚才翻滚落地时撞到的。她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确认没有伤到骨头。湿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被山风一吹,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她咬紧牙关,忍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战栗声。 不能停。这里是路障内侧,但并非安全区。伪军的巡逻范围可能延伸至此,天一亮,视野开阔,她这身沾满泥土、与山林格格不入的装束将无所遁形。 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目光迅速扫视四周。脚下是一条被车轮和马蹄压出的土路,蜿蜒伸向西北方向——那是她计划中要去的方向,通往山区深处,通往可能的接应点,也通往更多未知的危险。路两侧是稀疏的树林和起伏的丘陵,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朦胧的轮廓。 怀里的书和名单依然沉甸甸地贴着心口。她隔着衣服按了按,硬质封面硌着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这些东西还在,使命就还在。 她选择离开土路,钻进东侧的树林。树林不密,但足以提供基本的遮蔽。地面潮湿松软,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几乎无声。她以一棵树为掩体,快速检查了枪支和弹药。子弹还剩十八发,不多,但够用——如果谨慎使用的话。匕首插回靴筒,冰凉触感让她精神一振。 必须在天完全亮前找到更稳妥的藏身之处,或者……赶到下一个预定地点。但接应是否存在,她并无把握。战争让一切承诺都变得脆弱。 她开始快速而安静地向东北方向移动。这不是盲目逃窜,她在遵循脑海中的地图——一份由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探明、又经上级口头传达的简陋路线图。下一个标记点,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据说在五里外一个山坳里。 五里。在平地上不算什么,但在黎明前黑暗未褪的山林里,在体能消耗大半、追兵可能随时出现的状态下,这是一段充满变数的距离。 她尽量利用地形,避开开阔地,穿行在林木和岩石的阴影中。耳朵始终保持警觉,捕捉着风以外的任何声响——远处是否传来狗吠?追兵的呼喊?亦或是……同路人的动静? 大约走出一里多地,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是听到了什么,而是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在晨露和腐叶的气息中。 沈清辞立刻蹲下身,将自己藏进一丛茂密的灌木后。血腥味来自左前方,下风处。她缓慢地、几乎不带动空气地拨开眼前的枝叶,朝那个方向望去。 天色又亮了一些,深蓝褪成了灰蓝,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大约三十步外,一块突出地面的巨大岩石旁,似乎蜷缩着一团黑影。不是野兽的轮廓,更像是……一个人。 她屏住呼吸,观察了足足两分钟。那团黑影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那股血腥味,随着微风断续飘来。 是陷阱?还是和她一样的逃亡者?抑或是……一具尸体? 沈清辞轻轻抽出匕首,反握在手中。手枪固然威慑力更强,但枪声会暴露一切。她像一只捕食前的猫,贴着地面,利用每一处凸起和植被的掩护,无声地向那团黑影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 她终于看清了。 那确实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侧躺在岩石根部的凹槽里,面朝外侧。他穿着褪色发白的粗布衣裳,样式普通,像是山里农户的打扮,但布料质地似乎又过于整齐。他的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裤腿从膝盖往下被撕破,露出的皮肉模糊一片,黑红色的血已经半凝固,糊满了小腿和旁边的落叶。他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惨白,双目紧闭,嘴唇干裂。 还活着。胸口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沈清辞没有立刻上前。她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埋伏的迹象。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东西。不是农具,那形状…… 她小心地再靠近一步,用匕首尖端轻轻挑开那人外衣的下摆。 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枪柄磨损严重,但保养得不错。枪套的皮带扣样式……很熟悉。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见过这种样式的皮带扣,在根据地,在某些同志身上。这不是伪军或普通土匪会用的东西。 她迅速收回匕首,蹲下身,伸手探向那人的颈侧。脉搏微弱而紊乱,但确实还在跳动。体温很低,失血过多加上夜间山里的低温,已经让他濒临休克。 “同志……”她压低声音,尝试呼唤。 男人毫无反应。 沈清辞犹豫了。时间紧迫,自身难保,带上一个重伤员几乎等于自杀。更何况,此人身份不明,万一是敌人伪装的呢?战争中的诡计层出不穷。 她应该立刻离开。必须离开。 她的手已经按在地上,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那男人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在接触到沈清辞身影的刹那,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沈清辞俯下身,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东……东山……庙……”气若游丝,夹杂着血腥味,“……不……不能去……” 东山庙?那正是她要去的那座废弃山神庙! 沈清辞浑身一僵:“为什么?那里有什么?”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他的眼睛再次闭上,胸口的起伏更微弱了。 沈清辞立刻从自己水壶里倒出一点水,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又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内衫下摆,试图为他腿上的伤口做最简单的包扎止血。伤口很深,像是被尖锐的石头或者铁片划开,又经过剧烈运动和摩擦,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在包扎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他怀里一个硬物。她停顿了一下,还是轻轻抽了出来。 是一个油纸包,不大,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半。她小心地打开一角。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糙的草纸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简易的路线和标记。还有一个更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但依稀可辨: “东山庙已泄,有埋伏。改道黑松岭,三日后的……子时……” 后面的字被血污彻底糊住了,无法辨认。 沈清辞盯着那张纸片,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 东山庙有埋伏。她原定的接应点,是个陷阱。 如果不是遇到这个人,如果不是他拼死留下警告…… 她看向昏迷的男人。他的呼吸更加微弱了,脸色白得发青。黑松岭……那是地图上另一个标记,在更北边,更深入山区,路途也更艰难。三日后的子时……时间紧迫得让人绝望。 救他?还是自己走? 救他,意味着要带着一个几乎无法行动的重伤员,穿越即将被晨光照亮的山林,躲避可能存在的追兵和埋伏,前往一个更遥远、更未知的地点。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自己走,或许还能凭借谨慎和速度,在追兵合围前找到一丝生机。 怀里的书和名单,似乎又灼热起来。那些名字,那些等待传递的秘密,那些或许能改变战局、拯救更多同志的信息……它们的重量,压过了眼前这个濒死陌生人的生命重量。 理智在尖叫:走!立刻走! 沈清辞的手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纸片,指节发白。她看着男人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那身或许曾属于某个农家、或许只是为了伪装的粗布衣裳,看着他腰间那把磨损的驳壳枪。 他也许是个交通员,是个侦察兵,是个和她一样背负着秘密和使命的人。他拼死逃到这里,留下警告,然后倒下了。 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和那些见死不救的、麻木的、被战争异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而锐利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已经褪去,只剩下近乎冷酷的决断。 她快速地将染血的地图和纸片重新用油纸包好,塞进自己怀里,紧挨着那本书和名单。然后,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男人扶坐起来,让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男人很沉,失去意识的身体更是难以掌控。沈清辞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咬紧牙关,调整重心,试着将他背起来。 不行。她的体力消耗太大,背着他根本走不了多远。 她改为半拖半扶,架着他的胳膊,让他尽可能倚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迈开了第一步。 异常沉重的一步。两个人的重量,两个人的生死,此刻都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男人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发出含糊的呻吟,无意识地想要挣脱。 “别动。”沈清辞在他耳边低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命,就别动。” 也许是听懂了,也许是根本无力反抗,男人稍稍安静下来,只是身体依然沉重得像一袋沙土。 他们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着东北方向——黑松岭的大致方位——移动。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和拖痕,在湿润的落叶和泥土上清晰可见。沈清辞知道这痕迹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尽量选择林木更密、地势更复杂的地方走,希望能延缓被发现的时间。 天色越来越亮。灰蓝变成了鱼肚白,天边的云彩染上了淡淡的金边。林间的鸟儿开始啁啾,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这生机盎然的晨光,对逃亡者而言,却是最危险的帷幕正在拉开。 沈清辞架着男人,躲进一片茂密的松林。她必须停下来喘息,也必须处理掉身后的痕迹——至少是近处的。她把男人小心地靠在一棵松树下,然后折返一段距离,用松枝扫平脚印,撒上落叶。 做完这些,她已经累得几乎虚脱。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她靠在另一棵树上,剧烈地喘息,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 男人又咳嗽了一声,这次吐出的是暗黑色的血块。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沈清辞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空。黑松岭……她只知道大概方向。三日后的子时……她甚至不确定今天是多少号,在黑暗和奔逃中,时间感早已模糊。 前路茫茫,生机渺茫。 但她不能停在这里。 她重新架起男人,继续向前。松针刮过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第一缕真正的晨光斜射进林间,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们蹒跚前行的、绝望而又坚韧的身影。 怀里的两份重量——一份是纸页的,一份是血肉的——同样滚烫,同样沉重。 她扛着它们,一步一步,走向逐渐清晰、也逐渐灼热的黎明。 下一章预告:第三十七章《松涛如刃》——阳光下的逃亡更加艰难,追兵的踪迹已然可循。沈清辞与神秘伤员的命运紧紧捆绑,在黑松岭的莽莽林海中,他们将遭遇的不只是自然的险阻,更有人心的试炼与意想不到的转折。 (第三十六章破晓之前完|字数:3985) 第三十八章松涛如刃 阳光终于变得毒辣。 它不再是黎明时分那抹温柔的淡金,而是变成了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穿透松林的间隙,扎在沈清辞裸露的脖颈和手背上。汗水早已流干,皮肤紧绷,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呼吸,喉间都像有砂纸在摩擦。 更要命的是肩上越来越沉的重量。 男人的意识时断时续。偶尔会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让她本就艰难的平衡几次濒临崩溃。大部分时间,他像一袋彻底失去生命的沙土,全靠沈清辞用尽全身力气拖拽、架扶,才能向前挪动。 她的体能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强撑。肺叶火辣辣地疼,双腿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时不时闪过黑斑。她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倒下。 但不能倒。 怀里的两份重量——纸页的与血肉的——在阳光下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她的骨骼。那份染血的地图和纸条,被她贴身藏着,与原来的书和名单紧挨在一起。现在,她背负的是双份的秘密,双份的承诺。 松林似乎没有尽头。树木高大,枝叶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松针层,行走时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格外费力。松脂的气味浓烈刺鼻,混合着男人伤口散发出的淡淡腥气,形成一种令人昏眩的气息。 她必须找到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干渴到冒烟的喉咙,更是为了肩上这个人。失血、高烧、脱水,任何一样都能在几个时辰内要了他的命。 太阳升到头顶偏西时,她听到了流水声。 很微弱,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风穿过石缝的错觉。但沈清辞停了下来,侧耳倾听。水声,是确凿无疑的流水声,从左侧,地势更低的方向传来。 希望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让她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她调转方向,架着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挪去。 地势逐渐向下,松林变得稀疏,露出更多嶙峋的山石。水声越来越清晰,是山溪潺潺流淌的声音。转过一片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一条不过两尺宽的小溪赫然出现在眼前。溪水清澈见底,在岩石间跳跃流淌,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 沈清辞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将男人拖到溪边一块相对平坦的背阴处。她先警惕地观察四周——溪流上下游,对岸的树林,确认没有异常动静。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男人放平,让他靠在一块岩石上。 她自己则跪在溪边,用手掬起一捧水,先是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清凉甘甜的溪水涌入喉咙的瞬间,她几乎要发出满足的叹息。紧接着,她脱下最外层的衣服,浸透溪水,先胡乱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拧干,走回男人身边。 他的情况更糟了。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呼吸浅而急促,嘴唇干裂发紫。伤口处的临时包扎已经被血和脓液浸透,散发出不好的气味。 沈清辞心一沉。感染了,而且很可能已经开始引发高烧。她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另一边,重新在溪水中浸湿,小心地擦拭男人的脸、脖颈,试图为他降温。然后,她解开之前匆忙包扎的布条。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触目惊心。皮肉外翻,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深处可见森白的骨茬。脓血混合,气味令人作呕。没有药品,没有干净的纱布,甚至连煮沸消毒的条件都没有。 她只能再次用冰冷的溪水冲洗伤口,洗去表面的脓血。男人在昏迷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沈清辞动作不停,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冲洗,拧干湿布,尽量擦干,然后用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她知道这近乎徒劳,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栽倒在地。她扶着岩石,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聚起一点力气。她再次回到溪边,将自己的水壶和从男人身上找到的一个军用水壶都灌满清冽的溪水。 灌水时,她的目光落在溪流对岸。松针覆盖的地面上,似乎有几个……印记? 沈清辞立刻放下水壶,涉过不深的溪水,来到对岸。她蹲下身,仔细查看。 是脚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印有些模糊,被风吹落的松针掩盖了一部分,但依然能分辨出大致轮廓和方向。脚印来自上游,沿着溪流的方向,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延伸而去。尺寸不大,鞋底的花纹很杂乱,不像是制式军靴。 是山民?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脚印的深度和间距。步伐不大,但脚印较深,说明背负了不轻的东西。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因为昨夜下过一点小雨,如果脚印是之前留下的,边缘不会这么清晰。 有人在他们之前经过了这里,而且是负重前行,方向与他们计划前往的黑松岭大致相同。 是敌是友?是同样在山中穿梭的交通员,还是伪军或土匪的巡逻队? 沈清辞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退回男人身边,一边警惕地留意四周,一边快速思考。黑松岭的接应点,三日后的子时。这个消息是重伤员拼死传递的,但真实性如何?是否已经被敌人截获或破译?这条路上,除了追捕她的敌人,是否还有别的力量在活动?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身份,他为何受伤,他要去哪里,他口中的“东山庙已泄”情报从何而来……一切都是谜。而这个谜,现在和她紧紧绑在了一起。 “你最好能活下来。”沈清辞看着他灰败的脸,低声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然这些秘密,就要和我一起烂在山里了。”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沈清辞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时间不等人,追兵可能循着拖痕找上来,前方未知的同行者(或敌人)也可能就在不远。她必须继续移动,至少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可以暂时藏身过夜的地方。 她重新架起男人。经过短暂的休整和饮水,她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但男人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更沉了。她咬紧牙关,开始沿着溪流下游方向前进——这与脚印的方向相反,也能借助溪流掩盖一部分行走的痕迹和气味。 松林渐密,地势又开始上升。溪流在身侧哗哗作响,暂时驱散了一些午后的闷热和死寂。沈清辞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脚下和肩上,感官却像张开的网,捕捉着林间的一切异常。 鸟叫声……似乎稀疏了一些。 风穿过松针的涛声……似乎在某一个瞬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 还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她猛地停下脚步,架着男人迅速闪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 没有动静。 只有风声,水声,松涛声。 是错觉吗?还是过度紧张下的疑神疑鬼? 她不敢赌。在原地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确认没有异样后,才继续小心翼翼地上路。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像附骨之疽,再未完全散去。 太阳开始西斜,林间的光线变得斑驳陆离,拉长了树木的阴影。沈清辞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夜间山林温度骤降,带着一个重伤员露宿荒野,等于宣判他的死刑。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前方山坡上,一片格外茂密、藤蔓纠结的松林后面,隐约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是一个山洞。洞口不大,被垂落的藤蔓和灌木半掩着,若非角度巧合,很难发现。 沈清辞的心跳加速了几分。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这种山洞,也可能是野兽的巢穴。 她先将男人轻轻放在一处隐蔽的灌木丛后,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向洞口靠近。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洞里。 石头落地的空洞回响传来,没有野兽受惊的咆哮或窜出的动静。 她等待片刻,然后极其谨慎地拨开藤蔓,向洞内望去。里面空间不大,约莫一人多高,三四步深,地面相对干燥,散落着一些枯枝和动物骸骨(看起来年代久远),没有新鲜粪便或居住痕迹。 一个理想的、暂时的藏身之所。 她返回灌木丛,将男人半拖半抱地弄进山洞。洞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有尘土和霉味,但比外面安全得多。她将男人安顿在最里面干燥的地方,用洞内找到的一些相对干净的枯叶垫在他身下。 男人又开始了低低的呓语,含糊不清,偶尔夹杂着“快走……信……不能……”之类的字眼。沈清辞用浸湿的布再次给他擦拭额头和手腕,但他的体温依然高得吓人。 药品。必须找到药品,或者至少是能消炎的草药。否则,他熬不过今晚。 沈清辞将两个水壶放在男人手边,又检查了一遍洞口藤蔓的遮蔽情况,确认从外面很难发现这个洞穴。然后,她握紧匕首和手枪,深吸一口气,再次钻出了山洞。 天色向晚,林间光线迅速暗沉下来。她必须在最后的天光消失前,在附近找到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草药,食物,或者任何能帮助他们活下去的物品。 松涛阵阵,如远海的潮声,也如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刃,在这寂静的山林里,缓慢地切割着生存的希望与时间。 沈清辞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松林的阴影之中。 下一章预告: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暂得的栖身之所并非安宁之地。沈清辞在寻找草药时发现了更多不寻常的痕迹,而山洞中的重伤员,在昏迷中吐露的只言片语,或许将揭开一场更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夜幕降临,山林中的“猎人”与“猎物”,身份随时可能互换。 (第三十七章松涛如刃完|字数:3988) 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 洞外的最后一点天光,被绵密的松针切割成细碎的金线,斜斜地投在沈清辞脚前。她站在洞口,像一尊即将融入石壁的雕塑,静止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里,她只做了一件事:倾听。 风声穿过藤蔓的窸窣,远处溪流的潺湲,归巢倦鸟零星的啼叫,甚至自己血液流过耳廓的微弱嗡鸣。她在这些自然之声的缝隙里,捕捉任何一丝不谐——远处的踩踏,近处的呼吸,金属与石头的轻磕,或者仅仅是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没有。至少此刻,这片被暮色浸透的松林,暂时将杀机隐藏在静谧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松脂、泥土和洞穴霉味的空气灌入胸腔,压下翻腾的疲惫与焦虑。匕首冰凉的柄紧紧贴着掌心,枪在腰间,触手可及。她像一只离巢觅食的母兽,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洞内黑暗中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然后矮身,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洞口。 暮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危险的幕布。它能藏住身形,也能藏住埋伏。光线迅速黯淡,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暧昧,每一条阴影都可能潜藏着危险。 沈清辞不敢走远,以山洞为圆心,在半径二十步的范围内缓慢移动、搜寻。视线扫过每一处岩石的背阴,每一丛灌木的根部,每一棵老树虬结的裂缝。她在找两种东西:能果腹的,以及能救命的。 几株矮小的、叶片肥厚的马齿苋在岩石缝里探头探脑。她迅速蹲下,用匕首连根剜起,塞进怀里。味道苦涩,但能补充水分和一点点体力。接着,她看到一簇熟悉的伞形小花——野胡萝卜的叶子。她小心地刨开泥土,拔出底下细瘦的根茎,在衣服上蹭了蹭泥土,咬了一小口。辛辣微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来些许真实的慰藉。 但最重要的,是药。 记忆里,父亲粗糙的手掌曾指着山野间的草木,告诉她它们的名字和用处。“这是车前,捣烂了敷伤口,能清热消肿……那是蒲公英,全株都能入药,解毒散热……”战火吞噬了家园,也吞噬了那个教她认药的老人,但这些知识,却像烧不尽的草籽,深埋在她意识的土壤里。 她强迫自己回忆。退热……消炎……这山林里,有什么? 目光急切地掠过。啊,那里——几株叶片对生、开着不起眼小紫花的植物,贴着潮湿的地面生长。是地丁。她认得。父亲说过,清热解毒,消痈肿。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下植株的地上部分,尽量不伤及根须,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包好。还不够。她继续搜寻,在溪流附近潮湿的背阴处,又发现了几丛叶片肥厚多汁的景天。这也是外敷治伤的好东西。 怀里渐渐有了分量。马齿苋、野胡萝卜根、地丁、景天。简陋得可怜,但这是她此刻能从这座山林里攫取的全部生机。 就在她准备返回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在距离山洞洞口约十五步,一株倾倒的朽木后面,半掩在腐败的松针和苔藓下,有一小片泥土的颜色不太一样——更深,更松散,像是近期被翻动过。 沈清辞立刻伏低身体,心跳骤然加快。不是动物的抓痕,动物的痕迹更杂乱。这像是有意掩埋。 她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无异,才像蛇一样无声地游移到那棵朽木旁。朽木散发着浓郁的腐败气息,上面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她伸出匕首,轻轻拨开那片松软的浮土。 触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她加快动作,很快,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约莫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露了出来。油布很新,没有多少泥土浸染的痕迹,埋下去绝对不超过两天。 沈清辞屏住呼吸,用匕首挑开油布包裹的结。里面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没有任何标记。她轻轻掀开盒盖。 没有机关,没有异响。 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崭新的边区纸币,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更好的白纸。 她先拿起那卷钱。数额不大,但足够一个人在根据地边缘的村镇购买一些必需品,或者支付短途交通费用。这是“路费”,或者“应急款”。干这一行的人,有时会采用这种方式传递经费,或者为自己准备后路。 她的目光落在第二样东西上。轻轻展开那张白纸。 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铅笔绘制的、极其简洁的地图。线条干脆,几个关键点用小小的叉号或圆圈标记。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标记——正是她现在所处的这片山岭的大致轮廓,而那个“×”的位置……她抬头,目光与暮色中的山洞洞口相对。 这个“×”,几乎就标在她藏身的这个山洞附近。 地图的另一端,延伸出一条虚线,指向东北方向,终点是另一个标记,旁边有两个小字:松岗。 松岗?不是黑松岭。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名,不在她记忆中的任何路线图上。 沈清辞的血液似乎凝滞了一瞬。这个油布包是谁埋的?为什么埋在这个特定的、靠近这个山洞的地方?是给谁准备的?是给那个重伤员的吗?还是……另有所图? 纸地图的背面,似乎还有痕迹。她将纸对着越来越暗的天光,勉强辨认出几个用极淡的铅笔(或许是特意处理过)写下的字: “信已转,‘蝮蛇’盯梢,勿往黑松岭。松岗找‘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蝮蛇?盯梢?勿往黑松岭! 这几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清辞的思维。黑松岭的接应点,果然有问题!不仅是有埋伏,甚至代号“蝮蛇”的敌方特工可能已经渗透或监视了那里。 而这个“松岗”和“樵夫”,是另一条备用路线?还是另一个陷阱? “信已转”——难道指的是她怀里这份名单?或者还有其他信件? 无数疑问和可能性在她脑中激烈碰撞。她迅速将地图和钱卷按原样包好,塞进铁盒,盖上油布。但她没有将其放回原处,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 这东西太重要,也太危险。不能留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林间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了,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一切。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叫声,更添了几分寒意。 沈清辞凭着记忆和方向感,摸索着回到山洞。拨开藤蔓,钻进那团带着熟悉霉味的黑暗,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 洞内,男人的呼吸声更加微弱、急促,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他身边,触手一片滚烫。高烧更厉害了。 没有火,没有光。她只能凭借触觉和记忆。她摸索着找到水壶,先自己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然后小心地扶起男人的头,一点点将水喂进他干裂的嘴里。大部分流了出来,但总算有一些咽了下去。 接着,她开始处理草药。在绝对的黑暗里,她用匕首柄将地丁和景天的叶片仔细捣烂,混合在一起,形成粘稠的草泥。然后,她解开男人腿上那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忍着那刺鼻的气味,用手指将冰凉的草泥敷在狰狞的伤口上。男人在昏迷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敷好药,她用之前撕下、已经脏污不堪的布条重新包扎,尽量绑紧。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虚汗,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喘息。 洞里寂静下来,只有男人沉重而不规则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压抑的心跳。 油布包里的地图和字条,像一团火,在她怀里灼烧。 黑松岭去不得了。“蝮蛇”在那里等着。 松岗?“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 她该相信这张无意中发现的地图和留言吗?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更精巧的圈套?那个埋下东西的人,是同志,还是伪装成同志的敌人? 而身边这个奄奄一息、身份不明的男人……他和这个油布包有关吗?他是“信已转”里的送信人,还是“蝮蛇”追捕的目标?或者,两者都是?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不确定和危险。她仿佛站在深渊边缘,脚下是迷雾,身后是追兵,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男人忽然又开始呓语,比之前更加含糊,更加破碎。 “……松……岗……” 沈清辞浑身一震,立刻凑近。 “……晒……干……晒……” “山货要晒干?”她压低声音,急促地问。 男人没有回答,头歪向一边,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但这两个词,已经足够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知道。至少,他听说过这个暗号。 这个油布包,极大概率就是留给他的,或者与他有关联的。而他拼死警告“东山庙已泄”,现在又在这昏迷的呓语中印证了“松岗”的暗号…… 沈清辞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两条路。黑松岭,已知有埋伏。松岗,未知,但有线索和暗号。 肩上的重量,怀里的秘密,前路的迷雾,以及这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却可能掌握着关键信息的重伤员…… 时间在洞穴的绝对黑暗中无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清辞靠在石壁上,听着洞外渐渐呼啸起来的夜风,松涛如海,仿佛无数人在黑暗中奔走、呼喊、厮杀。 她必须做出决定。 在天亮之前。 下一章预告:第三十九章《迷雾抉择》——沈清辞必须在绝境中做出信任的赌博。重伤员身份的神秘面纱或许将揭开一角,而松岗之路绝非坦途。“樵夫”是救星还是罗网?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而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不可测的迷局。 (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完|字数:3982) 第三十九章迷雾抉择 黑暗在洞穴里沉积,浓稠得仿佛有了重量,压在眼皮上,堵在呼吸间。沈清辞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石壁,一动不动,像一块已经与岩石生长在一起的苔藓。 只有思维在疯狂运转,如同困在铁笼里的兽。 男人的呓语早已停止,只剩下微弱、滚烫、时断时续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仍在与死亡进行着最后的拉锯。那偶然吐露的“松岗”、“晒干”,像黑暗里迸溅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一些东西,旋即又让更深的谜团沉入更浓的阴影。 油布包里的地图、钱、纸条,紧贴着她的胸口,隔着衣服,似乎能感觉到铅笔划痕的凹凸和纸币边缘的棱角。这份意外获得的“指引”,究竟是通往生路的航标,还是诱人踏入深渊的香饵? 她无法判断。所有的情报分析,在此刻都失去了依托。没有组织,没有联络点,没有可以交叉验证的信息来源。她只有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重伤员,和一份从天而降(或者说,从土里挖出)的、不知真伪的“指示”。 “蝮蛇”……这个名字带着阴冷滑腻的质感,盘踞在黑松岭的阴影里。如果重伤员的警告和纸条上的信息都是真的,那么黑松岭就是死地。而松岗,“樵夫”,那个听起来质朴甚至有些土气的暗号,会是新的希望吗? 还是说,这整个局,从东山庙泄密,到黑松岭埋伏,再到这个恰到好处被发现的“松岗”线索,都是“蝮蛇”或者说敌人精心编织的网?目的就是让她这样的逃亡者,在绝境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主动投入另一个更隐蔽、更致命的陷阱? 信任,在此刻是比子弹更危险的武器。 可是,不信任,又能如何?原地等待?天亮之后,这个山洞并不安全。拖着伤员返回或另寻他路?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异于自杀。 时间在黑暗的包裹下,以一种粘滞而残忍的方式流逝。沈清辞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流失,石壁的寒气一丝丝渗入骨髓。疲惫像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又一次次被她用意志力狠狠逼退。怀里的书和名单,伤员的重量,油布包的秘密,这三重负担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垮。 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她在迷雾中踏出下一步的、哪怕是最微小的依据。 她侧耳倾听洞外的声音。风声松涛依旧,没有异常的脚步声或人语。她又将注意力转回洞内,转向那个呼吸微弱的男人。 他,是唯一的变数,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更多信息的人。 沈清辞摸到水壶,再次小心地给他喂了点水。水渍润湿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顺着嘴角流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用还算干净的衣角替他擦拭。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的脸颊,滚烫,瘦削,骨骼的轮廓在高温下显得格外嶙峋。 “同志……”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话,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你能听见吗?我们需要决定去哪里。黑松岭,还是松岗?” 没有回应。只有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手腕上。 “松岗的‘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你认识吗?”她继续问,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你是谁?谁要你去松岗?或者……谁在等你?” 沉默。只有洞外风穿过藤蔓的呜咽。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含糊的音节,像破旧风箱的嘶鸣:“……周……” “周?”沈清辞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音,“姓周?还是代号?” “……骁……”又是一声模糊的气音。 周骁?一个名字?还是“周晓”、“周啸”的谐音? “周骁?是你的名字?”她追问。 男人似乎用尽了力气,不再出声,但呼吸的节奏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仿佛这个音节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清明,也带走了一些东西。 沈清辞在黑暗中皱紧了眉头。周骁。如果这是一个真名,那么他很可能不是普通的交通员或侦察兵。普通地下工作者很少使用真实姓名,尤其是在执行这种显然极度危险的任务时。除非……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或者这个任务的性质,使得真名假名不再重要。 又或者,“周骁”只是一个他潜意识里想要说出的、与此事相关的人名。 线索太少,推断如同在流沙上建房。 但是,这个音节,连同之前关于“松岗”和“晒干”的呓语,与油布包里的信息形成了某种脆弱的呼应。这微弱的呼应,在绝对的黑暗和孤立无援中,竟像是一根细细的蛛丝,让她有了一个可以攀附的方向。 她不能再等了。天很快就要亮了。每一分犹豫,都可能在晨光中化为致命的破绽。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将最后一丝彷徨冻结。她做出了决定。 去松岗。 不是基于确凿的证据或理性的分析,而是基于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赌博的直觉,以及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信息之间的巧合。留在这里是死,去黑松岭很可能是死,那么松岗,至少还是一个“未知”。在战争中,“未知”有时比“已知的绝境”多一线生机。 决定了方向,接下来的就是行动。她开始清点所剩无几的“资源”:两壶水,一些马齿苋和野胡萝卜根,捣烂的地丁和景天草药(已经用掉一部分),一把子弹有限的枪,一把匕首,怀里的书、名单、油布包,以及一个奄奄一息、名叫(或许叫)周骁的重伤员。 还有她自己——疲惫、饥饿、带伤,但还能动,还能思考,还能扣动扳机。 她摸索着将剩下的马齿苋和胡萝卜根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和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也带来些许真实的能量感。她喝了几大口水,将胃里那种空荡灼烧的感觉稍稍压下去。 然后,她开始为转移做准备。将剩下的草药用树叶仔细包好,揣在怀里。检查枪支和匕首。最后,她的目光(尽管在黑暗中看不见)落在地上的伤员身上。 要带上他。必须带上他。不仅仅是因为那可能存在的、关于松岗和“蝮蛇”的信息,更因为……她不能将一个或许是自己同志的人,独自留在这黑暗的山洞里等死。那份名单上每一个名字的重量,此刻似乎也压在了这个无名(或有名)的伤员身上。 她蹲下身,试图再次将他扶起。男人的身体比之前更加瘫软,高热消耗着他最后的气力。沈清辞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沉重的身躯半背半拖地弄到自己背上。他的头颅无力地垂在她肩侧,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一座山。她调整着呼吸,计算着体力,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进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感知,朝着洞口挪去。 拨开藤蔓的瞬间,清冽的、带着松针和露水气息的夜风涌了进来,让她精神一振。外面并非完全的漆黑,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的亮色,星辰变得稀疏黯淡。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即将过去。 她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大致方向——根据油布包地图的指示和她的记忆,松岗应该在东北方向,更深入山区。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男人的位置,让他的重量分布得更均匀一些,然后迈开了脚步。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黑暗中只能靠脚尖和感觉摸索。她尽量选择树木浓密、地势起伏的地方走,利用阴影和地形遮掩行迹。背上的人毫无知觉,像一袋沉重的沙土,只有那微弱而滚烫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延续。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天色在缓慢地变亮,从深靛蓝过渡到灰蓝,林间的景物开始显出模糊的轮廓。沈清辞的体力再次逼近极限,汗水浸透了里外衣衫,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部疼痛。 她必须再次休息,也必须给伤员补充水分,检查伤口。 她找到一处岩石下的凹坑,勉强能容纳两人遮蔽身形。将周骁小心地放下,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也许是草药的微弱作用,也许是回光返照。沈清辞顾不上自己,先给他喂水,又查看了一下腿上的伤口。草药覆盖处,似乎没有新的脓血渗出,但红肿并未消退,高热依旧。 她自己也喝了点水,啃了几口剩下的植物根茎,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晨光熹微,林间的鸟儿开始试探性地鸣叫,夜晚隐藏的一切,即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她必须在天色大亮前,找到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落脚点,然后想办法弄清“松岗”的具体位置,以及如何找到那个神秘的“樵夫”。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声响。 不是鸟叫,不是风过林梢。 那声音极其轻微,短暂,像是很远处,枯枝被小心踩断的“咔嚓”声。 沈清辞瞬间绷紧了身体,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没有再响起。 但那种被窥视、被追踪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是错觉吗?是早起的动物?还是……“蝮蛇”的触角,已经悄然延伸到了这片晨雾弥漫的山林?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光线逐渐清晰的、静默的松林。 晨雾在林间缓缓流动,像一层乳白色的、不祥的纱。 下一章预告:第四十章《雾锁松岗》——晨雾中的山林危机四伏,那一声异响绝非偶然。沈清辞带着重伤的周骁,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与弥漫的雾气中艰难前行,寻找着虚无缥缈的“松岗”与“樵夫”。而追踪者的身影,或许已在雾气的掩护下,悄然逼近。信任与怀疑,生存与使命,在这片白茫茫的迷障中,将面临最残酷的考验。 (第三十九章迷雾抉择完|字数:3987) 第四十章雾锁松岗 那声枯枝断裂的轻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清辞绷紧的神经上激起层层冰冷的涟漪。 不是错觉。 她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但全身的肌肉已经瞬间绷紧,进入一种蓄势待发的僵硬。手按在枪柄上,指尖冰凉,却能感受到金属透过粗糙布料传来的、令人心定的坚硬。呼吸被压到最轻、最缓,几乎与晨风拂过岩石的叹息融为一体。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雾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鸟鸣声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止。只有风,穿过松林,带着湿冷的雾气,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雾气比刚才更浓了,乳白色的、翻滚的雾霭从山谷底部升腾起来,淹没了低处的灌木和岩石,漫上了她所在的这片缓坡。能见度在迅速降低,十步之外,景物已是一片模糊的灰白轮廓。 这雾,既是屏障,也是威胁。它能隐藏她的行迹,也同样能隐藏追踪者。 声音没有再传来。但那被注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浓雾的包裹下,变得更加粘稠、更加无处不在。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乳白色的帘幕之后,冷冷地窥视着她和周骁这方小小的凹坑。 周骁的呼吸依旧微弱滚烫,对周遭的危险毫无所觉。 沈清辞知道,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这个凹坑只能提供心理上的遮蔽,实则是个死地,一旦被发现,无处可退。她必须动起来,在雾气的掩护下,尽快离开这个可能已经暴露的位置。 她再次背起周骁。男人的体重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高热消耗着他的生命力,也榨取着她所剩无几的体力。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的手臂更紧地环过自己的脖颈,然后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眼前黑了一瞬,她扶住岩石,稳住身形。眩晕感过去后,她辨明了方向——依然是东北,朝着松岗的大致方位。 她踏入了浓雾。 瞬间,世界被乳白色吞没。近处的树干变成了朦胧的灰色柱子,稍远一点的便完全消失。脚下的地面变得虚幻,落叶和松针在湿气浸润下更加湿滑。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上,可能踩实,也可能踏空。她只能凭借脚尖的感觉、树木相对稀疏的方向,以及心底那点模糊的方向感,艰难地向前挪动。 速度慢得令人心焦。背上的负担,地形的复杂,以及必须保持的绝对安静,像三重枷锁,锁住了她的脚步。她尽可能选择上坡路,一来高处雾气可能稍薄,视野稍好;二来追捕者通常会首先搜索低洼和易于藏身之处。 浓雾不仅隔绝了视线,也扭曲了声音。远处溪流的潺潺声变得飘忽不定,近处自己踩断枯枝的轻响(尽管她已万分小心)也被放大,然后又迅速被雾气吸收、扩散,难以判断来源和距离。这种听觉上的失真,加剧了不安感。 她不断地停下,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雾涌,似乎并无异样。但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始终未曾远离。 走了大约一刻钟,雾气稍微稀薄了一些,能看清大约二十步内的景物。她发现自己正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碎石的山脊。这里不是理想的藏身地,但视野相对较好。她加快脚步,想尽快通过这片暴露的区域。 就在她即将踏入前方更浓密的矮松林时,左后方,大约三十步开外,雾气深处,传来了第二声响动。 这一次,不是枯枝断裂。而是……金属轻轻碰撞石头的、极其细微的“叮”的一声。 很轻,很短促,但在寂静的、被雾气柔化了其他声音的山林里,却清晰得刺耳。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她没有回头,没有做出任何可能暴露位置的多余动作,只是以更快的速度,几乎是半拖半背着周骁,冲进了前方的矮松林。 松枝刮过脸颊和手臂,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不顾一切地往林子深处钻,直到被一块突兀的、半人高的岩石挡住去路。她将周骁轻轻放在岩石背阴处,自己则伏在岩石边缘,手枪指向来路,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晃动的、灰白色的雾墙。 呼吸在胸腔里呼啸,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耳朵里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等待。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雾气无声地流淌。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影,没有第二声金属轻响。 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她的幻听,是过度紧张下神经的错觉。 但沈清辞知道不是。那声音太具体,太突兀,与环境噪音格格不入。是水壶碰石头?是枪械的部件?还是某种信号? 追兵。而且是非常专业、极其小心的追兵。他们可能同样被雾气所困,难以精确定位,所以用某种方式在试探,或者在彼此联络。 不能待在这里。这里虽然比刚才的凹坑隐蔽,但追兵一旦展开扇形搜索,这片不大的矮松林藏不住两个人,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无法行动。 她必须继续移动,而且必须改变策略。直线前进目标太大,容易被预判和拦截。 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周骁,又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枪。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极度的压力和冰冷的情势分析下,迅速成形。 她迅速解下周骁腰间那个空空如也的军用水壶,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着的铁盒,将里面的边区纸币取出,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然后,她将空水壶和那个已经无用的铁盒(地图她已牢记在心),用一块石头压住,放在了岩石下一个相对显眼、但从她来路方向不易直接看到的位置。 接着,她背起周骁,却不再向东北,而是转向东南方向,朝着与松岗大致方位偏离约三十度的方向,快速但尽可能安静地移动。这一次,她不再刻意完全消除痕迹,反而在某些松软的地面,留下了一些相对清晰的、匆忙的脚印,甚至故意让周骁垂下的衣角,在几处带刺的灌木上挂下了细小的布丝。 这是诱饵,也是赌注。 赌追兵会先发现那个“遗落”的水壶和铁盒,从而判断他们仓惶逃窜的方向(东南),并可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明显的人工物品上。赌雾气和她留下的误导痕迹,能为自己向真正目标(东北方的松岗)的迂回前进,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差。 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追兵足够精明,经验足够老道,可能会识破这种简单的误导。但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重伤员,在浓雾中被经验丰富的追踪者咬上,最终结果只能是耗尽全力后被围捕。 转向东南走了约百米,她再次改变方向,折向正北,利用一道浅浅的、被雾气笼罩的干涸溪沟作为掩护,尽可能抹去新的痕迹。溪沟里布满了光滑的卵石和少量积水,行走困难,但几乎不会留下脚印。 周骁在她背上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沈清辞的心微微一紧,脚下却丝毫不停。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停下来,就是两个人的死。 在溪沟里跋涉了大约一刻钟,雾气似乎有消散的迹象,阳光开始努力穿透乳白色的屏障,在地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她找到一处溪沟转弯、岩石堆叠形成的天然隐蔽处,将周骁放下,让他靠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大石后面。 她自己也几乎虚脱,靠着岩石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她侧耳倾听,溪沟上下游只有汩汩的微弱水声和风声,没有异常的响动。 暂时,似乎安全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已经被她体温焐热的、从油布包中取出的纸条,再次就着逐渐明亮的天光审视。铅笔字迹淡而潦草:“信已转,‘蝮蛇’盯梢,勿往黑松岭。松岗找‘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 “信已转”……如果“信”指的是她怀里的名单,那么是谁转的?是这个周骁吗?还是另有其人?“蝮蛇”……这显然是一个敌方间谍或行动小组的代号,不仅盯着黑松岭,甚至可能对这条备用线路也有所察觉?那么“樵夫”呢?是仍未被发现的同志,还是“蝮蛇”伪装的又一个陷阱? 还有周骁昏迷中吐露的“周骁”这个名字,以及关于“松岗”、“晒干”的呓语。他是否就是要去松岗与“樵夫”接头的人?他身上的伤,是否就是在试图传递“东山庙已泄”和“蝮蛇盯梢”信息时遭遇的? 线索如乱麻,而时间紧迫如绞索。 她必须尽快赶到松岗,找到“樵夫”,对出暗号,然后……然后才能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该把怀里的名单交给谁,该如何安置背上这个生死悬于一线的重伤员。 沈清辞收起纸条,重新背起周骁。雾正在快速散去,山林露出了它清晰的、却依旧危机四伏的面目。阳光驱散了乳白的纱幕,却也照亮了他们可能留下的每一处痕迹。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对照心中记下的地图,松岗应该就在东北方,大约还有七八里山路。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加上必须的隐蔽和迂回,至少需要大半天。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迈开脚步,踏着溪沟边缘湿滑的岩石,向着东北方向,再次投身于这片寂静而杀机四伏的山林。 身后,被阳光逐渐照亮的雾气中,那片矮松林的方向,隐约似乎传来了一声极轻微、极短暂的口哨声,模仿着某种山雀的鸣叫,转瞬即逝,融入了渐渐喧嚣起来的林间晨音之中。 沈清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旋即以更坚定的节奏,向前走去。 下一章预告:第四十一章《樵夫疑影》——崎岖山路耗尽最后气力,松岗在望却暗藏玄机。“樵夫”真身即将浮现,是救星还是罗网?周骁伤势恶化,沈清辞面临绝境中的最终抉择。而那一声明明灭灭的口哨,究竟是山林偶音,还是死神步步紧逼的足音? (第四十章雾锁松岗完|字数:3985) 第四十一章暗影 子时三刻,黑水城的夜沉得能拧出墨来。 李浩吹熄了案上最后一盏烛火,却没有离开窗边。驿馆后院的柴垛方向,半个时辰前那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窸窣声,此刻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太过精准,太过巧合。 清辞的信号从西城废园传来,而几乎同一时刻,驿馆内便有了动静。 这不是巧合。 他转身从木匣底层取出一套深灰布衣,迅速换下身上略显醒目的青衫。铜镜中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棱角分明,眼里的疲惫被某种锐利取代。手指抚过腰间软剑的剑柄,冰冷触感让他神思清明。 推门时,他没有走楼梯。 驿馆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半开着,李浩身形如狸猫般轻巧翻出,顺着外墙凹凸处几个借力,悄无声息落入院中阴影。柴院在东侧,与主楼隔着两排马厩和一个晾晒场。夜风穿过木架上的空绳,发出低哑的呜咽,完美掩盖了脚步声。 距离柴垛还有十丈时,他停下了。 那堆垒得两人高的薪柴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兽。李浩屏息凝神,视线一寸寸扫过柴垛高处——那里,有一片阴影的轮廓与柴枝的自然交错略有不同。太过规整的凹陷,像是被什么重物长时间压过。 人已经离开了。 但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气味:不是柴火霉味,也不是泥土腥气,而是一种近乎无味的冷冽,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意。李浩对这种气味并不陌生——北境某些专门培养暗桩的组织,会用特制的药浴淬炼身体,减弱体味,增强耐力。 他绕到柴垛背面,蹲身细察地面。湿润的泥土上,半个几乎被夜露抹平的鞋印指向西北方。脚印很浅,落脚时控制得极好,但前掌着力点比常人稍深,说明此人轻功底子扎实,却可能腿部带伤,或是背负重物。 西北,正是西城废园的方向。 同一时刻,西城废园。 清辞背靠断壁,捂住肋下渗血的伤口,呼吸压得又轻又缓。废园东南角的残亭里,三支火把插在石缝间,映出五六个晃动的人影。交谈声随风断续飘来: “...必须在天亮前找到...” “...金线图若流出去,你我都是灭门之祸...” “...那女人中了老七的袖箭,跑不远...” 清辞垂眼看向手中紧攥的素绢——比传给李浩的那张略大,边缘染着暗红。上面除了地点信息,还用炭笔勾勒着几道交错弧线,乍看凌乱,细辨却能看出是黑水城地下暗渠与部分官署的关联脉络。某些节点旁,标着蝇头小楷的姓氏或代号。 这就是他们说的“金线图”。 三日前,她在吏部旧档房做洒扫时,无意撞见主事偷偷焚毁一批文书。灰烬中,半张未燃尽的草图露出边角——上面竟有她父亲生前惯用的标记符号。父亲曾是工部水司小吏,六年前在督办黑水城暗渠修缮时“失足落水”,尸身三日后才在下游闸口找到,官府的结论是醉酒失足。 可她清楚记得,父亲从不饮酒。 鬼使神差地,她偷藏了那半张残图。接下来的两天,她按图索骥,发现父亲标记过的几处暗渠节点,近月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修缮记录”,而负责修缮的工匠名录里,有三个名字与吏部那批被焚文书中的“编外协理”重合。 今夜,她本打算潜入废园,在父亲标记过的老槐树根处,挖出他可能留下的线索。却不知何时已被人盯上。若不是那人——柴垛上的黑衣人——在关键时刻掷出竹筒示警,她此刻已成阶下囚。 想到那黑衣人,清辞眉头微蹙。竹筒落入驿馆的方向,让她心悸。李浩在那里。这警告是给李浩的,还是借驿馆之手搅乱追兵视线?黑衣人是谁?为何要帮她? 伤口传来一阵钝痛,打断了思绪。 她咬紧牙关,将素绢塞入怀中贴身暗袋,撕下袖口布条,草草捆紧肋下。必须离开这里。追兵迟早会搜到这片断壁区。 刚挪动半步,东南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哨。 不是追兵既定的信号——调子更高,更急。 几乎同时,废园西侧围墙外响起杂沓脚步声,火把光影乱晃,夹杂着呼喝:“北面巷子有动静!”“分一队过去!” 亭中几人显然也听到了,一阵骚动后,分出大半人马朝西侧追去。 调虎离山。 清辞心念电转,没有任何犹豫,趁此间隙向废园东北角的破败角门潜去。那里连通一条早已废弃的染坊后巷,岔路多,易隐蔽。 角门的木扉半朽,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清辞侧身挤过,却在下—瞬僵在原地。 门后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深灰布衣几乎融进夜色,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 “李...李大人?”清辞的声音卡在喉间。 李浩没有立刻应声。他的目光在她染血的袖口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她身后废园方向。“能走吗?” 清辞点头,又摇头:“肋下中箭,不深,但流血不少。” “先离开。”李浩伸手虚扶她肘部,引她拐入左侧窄巷,“追兵很快会折返。西边的动静拖不了太久。” 两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巷弄间穿行。李浩似乎对这片区域颇为熟悉,几次在岔路口毫不犹豫选择方向。半刻钟后,他们停在一处低矮院墙外。墙头探出半棵老槐树——正是驿馆后院那棵。 “翻过去就是柴院。”李浩压低声音,“你的伤需要处理,驿馆现在反而相对安全。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易被忽略。” 清辞看着那并不算高的院墙,肋下却传来一阵撕裂痛,让她眼前发黑。试了两次,竟没能提起气力。 李浩见状,不再多言。他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单手托住她未受伤的侧腰,低声道:“得罪。”另一手攀住墙头,借力一纵,两人便轻巧落在墙内柴垛旁的阴影里。 落地时,清辞几乎软倒。李浩及时扶住她肩膀,半搀半扶将她带到柴垛后一个隐蔽的凹陷处——这里三面被薪柴围挡,前方视野却被巧妙留出一线,能观察大半个院子。 “坐下。”李浩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和干净布条,“驿馆备的金创药,效果尚可。” 清辞靠着柴垛坐下,看着李浩熟练地检查伤口、清创上药。他的手指稳而快,动作间没有丝毫逾矩。火光从驿馆二楼某扇窗户透出,微弱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让清辞有一瞬恍惚。 六年前父亲下葬那日,这位刚中进士不久、时任工部见习主事的年轻官员,曾来吊唁。许多同僚只走了过场,唯有他认真看了父亲的遗物,还问了她几个关于暗渠标记的问题。当时她沉浸在悲痛中,答得零碎,后来却总想起他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李大人,”清辞轻声开口,“今夜在废园,有人掷竹筒示警。方向...正是驿馆。” 李浩包扎的动作未停:“我看到了。柴垛上有人潜伏近两个时辰。” “您知道是谁?” “尚不确定。”李浩打好最后一个结,抬眼看她,“但此人轻功极好,潜伏能力一流,且似乎对追兵的行动规律颇为熟悉。他制造西侧的骚动,为你争取了脱身时间。” 清辞从怀中取出那张染血的素绢,递过去:“这是我从吏部残灰里找到的。上面有些标记...与我父亲生前所用类似。” 李浩接过,就着微弱光线展开。炭笔勾勒的脉络图在他眼中逐渐清晰,那些交错的金线仿佛有了生命,连接起黑水城地下的暗渠、几处不起眼的货仓、码头,以及——他瞳孔微缩——城防卫两个偏哨的位置。 而在脉络中心节点,标着一个小小的篆体“危”字,墨迹尤新,显然是清辞后来加上的。 “金线缠局...”李浩喃喃重复第二十三章的标题,指尖抚过图纸上的线条,“原来不是比喻。” “父亲当年负责暗渠修缮的第三段,”清辞声音发涩,“那段渠连通西城军备库的排水暗道。工程结束后三个月,军备库‘意外’走水,烧毁了一批即将调往北疆的弩机。父亲当时已察觉渠体有几处新砌的砖墙厚度不对,提出复检,却突然被派往下游巡查...然后便出了‘意外’。” 李浩凝视着图中一条从西城废园附近延伸出的虚线,终点指向城东某处。“这条虚线,是你补上的?” 清辞点头:“根据父亲旧笔记里的片段推测。他可能怀疑暗渠有隐蔽岔道,通向...某个不在官方图纸上的地方。”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不止一匹。 李浩迅速收起素绢,示意清辞噤声。两人隐在柴垛阴影里,从缝隙望去。 驿馆前院灯火通明,三骑疾驰而至,为首者身着黑色劲装,肩绣银纹——是刺史府的亲卫。守门驿丞提着灯笼慌忙迎上,交谈声随风飘来: “...全城搜捕一名受伤女贼,疑藏有吏部失窃密件...” “...各馆驿即刻盘点入住人员,凡有伤者或行迹可疑者,报...” 清辞呼吸一滞。 李浩按住她手腕,力道沉稳。“不急。”他声音压得极低,“驿馆今日入住二十七人,其中女客仅五位,皆有名录。你是以浣衣帮杂役身份临时入内浆洗被褥,不在住客簿上。” “但他们若搜查——” “不会大张旗鼓搜。”李浩目光仍盯着前院,“刺史府的人要的是密件,不是打草惊蛇。最多询问驿丞,查看簿册。柴院这种地方,除非有确切线索,否则不会费人力。” 果然,那几名亲卫在前院盘问片刻,取了住客名录副本,便策马离去,并未进入后院。 清辞松了半口气,另半口却堵在胸口。“李大人,您为何...”她顿了顿,“为何冒险帮我?您应该看得出,这事水深,牵扯的可能不止吏部。” 李浩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张清辞最初传回的素绢。“‘金线,吏,危’。”他轻声念道,“六年前你父亲的事,我后来私下查过。暗渠修缮的账目有几处对不上,但当时我刚入工部,人微言轻,线索又被人刻意抹平。” 他转向清辞,目光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沉静:“今夜之前,我不知‘金线’所指为何。现在看了这张图,大约明白了——有人以暗渠为脉络,在黑水城地下织了一张网。这张网连着吏部的文书篡改、军备的‘意外’损耗,甚至可能更多。而你父亲,是因为触到了网的边缘。” “那‘危’字...” “既是你当下的处境,也可能是指某个临界点。”李浩望向驿馆外沉沉的夜幕,“网将收拢,或是撕开的开端——清辞,你传回这个字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清辞握紧手指,伤口传来阵阵隐痛。“父亲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渠成之日,或危或机,然金线已缠,恐难独善。’我一直不懂。直到看见这张图,发现某些节点旁标注的姓氏...其中有两个,是现任户部侍郎和一位皇子府幕僚的远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浩缓缓吐出一口气。“皇子...”他重复这个词,眼中掠过复杂神色。 大梁朝立国百年,当今圣上年事已高,三位成年皇子暗斗已久。黑水城虽非京畿,却是北境物资枢纽,掌控此地,等于扼住北疆三分之一的粮草军备通道。 若真有皇子势力插手,以暗渠为隐秘脉络,勾结吏部篡改文书、倒卖军资,甚至铺设更大的局...那么清辞父亲当年的“意外”,便不是孤立事件。 而这张“金线图”,便是能撕裂整张网的利刃。 “图不能留在我身上。”清辞忽然说,“他们搜捕的重点是我。若我被抓,图便落入他们手中。若我毁图,父亲和那些可能被害的人,就永远沉冤难雪。” 她看向李浩:“李大人,图交给您。您有官身,行事比我方便。我只求一件事——若有机会,让真相大白。不为我父亲一人,为所有被这张网吞噬的人。” 李浩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眼前女子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六年前那个在灵堂前强忍眼泪的少女,如今已独自在这黑暗漩涡中挣扎许久。 “图我暂且保管。”他终于开口,“但你不能留在此处。天亮前,必须离开黑水城。” “可我——” “我有安排。”李浩打断她,“城南有家药铺,掌柜是我故交。你去那里暂避,治伤。三日后,若风头稍缓,我会设法送你出城。” “那您呢?您拿了图,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李浩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某种决意。“六年前我未能深究,已是遗憾。今夜既然金线已递到我手中,便没有放开的道理。” 他起身,从柴垛深处摸出一个油布包裹,递给清辞:“里面是粗布衣裳和些干粮。换上衣服,从后院矮墙出去,沿西巷直走到底,左转第三家门楣有藤萝的药铺,叩门三急两缓,报我名字。” 清辞接过包裹,手指触到粗布纹理,喉间发紧。“李大人...多谢。” “不必。”李浩转身,望向柴垛高处那片曾被黑衣人占据的阴影,“要谢,就谢今夜那个掷竹筒的人。他或许才是真正在网外窥视全局的眼睛。” 话音落时,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寅时初刻,夜最深时。 清辞换好衣裳,将染血衣物塞进柴垛深处。李浩送她到矮墙边,在她翻墙前最后一刻,低声道:“记住,活下去,才有机会见证网破之日。” 墙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落地声。 李浩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迅速远去,融入夜色。他抬头看向天际——浓云密布,不见星月。黑水城的夜确实还漫长,但东方地平线下,终有一线微光在积蓄。 他回到柴垛凹陷处,重新展开两张素绢。一张是清辞拼死传回的简讯,一张是染血的金线脉络图。炭笔线条在昏暗中交错,仿佛真有金色丝线在纸上流动,缠绕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 而此刻,网上已出现第一道裂痕。 李浩从怀中取出一截细小炭笔,在图边缘空白处,缓缓写下几个字: “网动,影现,金线缠局方启。” 风过柴院,带着深秋的寒意。 驿馆二楼某扇窗后,一点烛火忽然亮起,又迅速熄灭。 夜色依旧沉浓,但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棋盘上已有棋子开始移动。执棋者是谁尚未可知,唯有一点确定——金线缠缚的,从来不止是局中之人。 还有那些试图扯断丝线的手。 第四十二章夜客临门 李浩回到房间时,寅时刚过三刻。 他反手掩上门,没有立刻点灯,而是站在门后凝神细听。走廊尽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驿馆值夜的老仆在巡更,竹梆子敲了两下,又渐渐远去。 隔壁房间毫无声息。 方才从柴院返回时,他特意绕到前厅,佯装口渴向值夜老仆讨水。闲聊间,似是不经意问起隔壁那位江南绸缎商。 “那位客官啊,”老仆揉着惺忪睡眼,“姓冯,说是来北境收皮货的,顺路看看黑水城有无生意可做。住了三日,深居简出,连饭食都是让送到房里。哦对了,昨儿晌午还问过小人,说城西可有稳妥的货栈能寄存些要紧物事……” 货栈。 李浩心头微动。黑水城西确有七八家货栈,但大多做明面生意。若真要寄存“要紧物事”,只有两家——一是官府辖管的“官栈”,查验严格;另一家则是城南“顺风栈”,表面做寻常仓储,暗里却兼营些不便明说的勾当,后台颇硬,寻常官吏不敢深究。 冯姓商人问的是“稳妥的货栈”,而非“官栈”,其意已明。 此刻,李浩站在自己房中黑暗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两张素绢。金线图染血的边缘略显粗硬,触感分明。图上的虚线指向城东,但西城废园、吏部残灰、官署暗道……这些线索却如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起。 或许,隔壁这位“冯商人”,就是线头之一。 他走到窗边,将窗推开一条缝隙。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霜寒。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瞥见隔壁房间窗户的一角——紧闭着,窗纸后一片漆黑,但窗棂边缘,似乎有极细微的磨损痕迹,像是常有人在此倚靠观察。 李浩正欲细看,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驿馆外街巷拐角处,一点微光倏忽闪过。 不是灯笼火把,倒像是某种金属器物在微弱天光下的反光。 只一瞬,便隐没在屋脊阴影中。 他屏息凝神,等了约莫半盏茶时间,再无动静。正要关窗,楼下柴院方向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喀嚓”——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这个时辰,柴院不该有人。 李浩悄然合上窗,只留一道细缝,侧身隐在窗后阴影中。视线斜向下,正好能看见柴院大半景象。 柴垛依旧沉默矗立,但在柴垛与马厩之间的空地上,多了一道影子。 不是人影。 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蹲坐在青石板上,正仰头盯着二楼窗户方向。绿莹莹的眼瞳在昏暗里亮得诡异,仿佛能穿透窗纸,直直看进房中。 李浩与那猫对视片刻,心头莫名一凛。 黑猫在北境并非吉兆,尤其是这种毛色纯黑、无一丝杂色的,常被视为阴司信使。寻常野猫不会在这个时辰、以这种姿态出现在驿馆内院,更不会如此静默地凝视某个特定窗口。 他指尖轻叩窗棂。 黑猫耳朵微动,却未逃离,反而缓缓起身,迈着近乎优雅的步子,走到李浩窗下墙角处,低头嗅了嗅什么,随即又抬头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柴垛阴影中。 李浩眉头紧锁。待猫影彻底不见,他轻轻推开窗,从二楼翩然跃下,落地无声。 墙角处,青石板缝隙间,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铜钱。 不是寻常制钱,而是前朝旧币,边缘已磨得光滑,正面“通宝”二字依稀可辨,反面却刻着一道极浅的、新鲜的划痕——斜斜一笔,像是用指甲匆匆划过。 李浩拾起铜钱,指尖抚过那道划痕。痕迹很新,金属划痕特有的毛糙感尚未被氧化磨平。刻痕的方向、角度…… 他忽然想起金线图上某处标记——城东虚线末端,旁注小字“卯时三刻,巽位”。巽位在八卦中属东南,而这道划痕的倾斜角度,恰好指向东南方。 是巧合,还是暗号? 若为暗号,是谁所留?那只黑猫,还是之前潜伏在柴垛的黑衣人? 李浩握紧铜钱,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他环视柴院,黑猫已不知所踪,夜色依旧沉静,但空气里仿佛多了某种无形的张力,将整个驿馆悄然包裹。 回到房中,他将铜钱置于案上,与两张素绢并排。烛火未燃,仅凭渐亮的天光,三样东西静静躺在昏暗中,仿佛在无声对话。 西城废园,亭有痕。 金线,吏,危。 卯时三刻,巽位。 还有隔壁那位深居简出、身上带着寒鸦营药味的冯姓商人。 以及这只送信的诡异黑猫。 线索纷乱如麻,但李浩脑中那根弦却渐渐绷紧。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城东。 他走到墙边,侧耳贴上墙壁。隔壁依旧无声无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要么此人内力深厚到能完全控制气息,要么……房间根本是空的。 李浩退回案前,取出一张空白信笺,提笔蘸墨,却未落字。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珠欲滴未滴。 他在犹豫。 清辞已送至济世堂,暂时安全。金线图在自己手中,危险也随之转移。此刻最稳妥的选择,是按兵不动,待天亮后以工部主事身份,正大光明调阅黑水城暗渠工图,从官面上查起。 但若如此,便等于将主动权拱手让人。暗处那些眼睛——黑衣人、冯商人、乃至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都在观望。他每走一步,都可能落入更精密的算计。 笔尖终于落下,却不是写字,而是在纸上勾勒出几条简略的线条——黑水城轮廓,西城废园,驿馆,城东虚线所指区域。最后,在驿馆位置画了一个圈,旁注“卯时三刻,巽位”。 若铜钱划痕真是暗号,那么卯时三刻,东南方位,必有动静。 距离卯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李浩吹干墨迹,将纸折好塞入怀中。他需要验证两个猜测:第一,隔壁冯商人是否在房中;第二,卯时三刻,驿馆东南方会发生什么。 验证第一个猜测,需要冒些险。 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闩,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门缝中观察走廊。尽头那扇窗透进灰白的天光,将走廊照得半明半暗。隔壁房门紧闭,门下缝隙漆黑一片。 李浩屏息等了片刻,确定走廊无人,这才闪身而出,反手带上门,动作轻捷如猫。 他没有直接去敲隔壁的门,而是走到楼梯口,佯装要下楼,却在转角处停下,侧身隐在阴影中。从这个角度,既能看见隔壁房门,又能观察楼梯下的动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走廊尽头的窗纸渐渐由灰白转为淡青,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就在鸡鸣将歇未歇时,隔壁房门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 像是机簧扣合的声音。 李浩心头一紧。几乎同时,房门被拉开一条缝,一道身影闪出——正是那位冯姓商人。他换了身深褐短打,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囊,步伐轻快却无声,迅速朝楼梯走来。 李浩屏住呼吸,将身形完全融入转角阴影。 冯商人下楼时,并未朝李浩藏身处看,而是径直走向后院。经过柴院时,他脚步微顿,侧头瞥了一眼墙角——正是黑猫停留、铜钱出现的位置。 只一瞥,便收回视线,继续向后门走去。 李浩等他身影消失在后门方向,才悄然跟至楼梯口,透过栏杆缝隙望去。冯商人出了后门,并未上街,而是拐进驿馆侧面一条窄巷。 那条巷子,恰好通往东南方向。 卯时将至。 李浩不再犹豫,返身回房,迅速换上一身利落的深灰劲装,将软剑缠在腰间,素绢与铜钱贴身藏好。临出门前,他看了眼案上那枚前朝铜钱,犹豫一瞬,还是将它收入怀中。 或许,用得着。 驿馆东南方三百步,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宇不大,仅一进院落,门楣上的匾额早已斑驳脱落,看不清字迹。院墙塌了半截,院内荒草齐膝,正殿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残破的神像。 李浩潜至庙外断墙后时,卯时刚到。 天光已亮了大半,但晨雾未散,四周景物朦朦胧胧。他藏身在一丛枯草后,目光扫过庙院——空无一人。 冯商人不在。 难道猜错了?铜钱暗号并非指向此地? 正思忖间,庙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不是从正殿,而是从偏殿方向——那里原本应是庙祝的居所,如今只剩半间摇摇欲坠的瓦房。 李浩凝神细听,咳嗽声后再无动静。他悄然挪动位置,从断墙缺口处,恰好能窥见偏殿门内一角。 门内阴影中,隐约坐着一个人。 身形佝偻,像是老者,披着件宽大的旧袍,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金属光泽。 李浩耐心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庙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冯商人那种轻捷的步伐,而是略显拖沓、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像是腿脚不便。来人绕过正殿,径直走向偏殿,在门槛外停下。 “东西带来了?”偏殿内,老者的声音嘶哑干涩。 “带来了。”门外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但……但您答应的事……” “急什么。”老者哼了一声,“验过货,自然给你。” 中年男子迟疑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就着天光打开。李浩眯起眼,勉强看清包裹里是几卷发黄的册子,封皮似乎有官府印记。 账簿?还是档案? 老者翻看几页,点点头:“是真的。你倒有几分胆色,敢从府库里偷出这东西。” “我……我也是没法子。”中年男子声音发颤,“家里老母病重,急需银子。您答应的一百两……” “给你。”老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丢过去,“拿了钱,滚出黑水城,永远别再回来。” 中年男子接过布袋,掂了掂,脸上露出喜色,连连鞠躬:“多谢!多谢!”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老者忽然叫住他。 中年男子僵住:“还……还有何事?” “你出来时,可有人看见?” “没、没有!我是从后墙翻出来的,绝对没人看见!” 老者沉默片刻,挥挥手:“走吧。” 中年男子如蒙大赦,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开。 偏殿内,老者将油纸包裹仔细收好,站起身。这时李浩才看清,他并非真的佝偻,而是背上负着个不小的包袱,压弯了腰。老者走到门边,朝庙外张望片刻,确定无人,这才迈步出殿。 就在他踏出偏殿门槛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从正殿残破的窗棂后疾射而出,直扑老者后心! 老者似有所觉,猛地前扑,险险避开。黑影落地,竟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正是驿馆柴院那只! 黑猫一击不中,并不追击,而是弓起背,绿瞳死死盯着老者,发出低低的嘶鸣。 老者脸色大变,伸手入怀,似乎要掏什么。 但已来不及了。 庙墙外,三道身影如鬼魅般掠入,呈三角之势将老者围在当中。清一色黑衣劲装,面覆黑巾,只露双眼。为首之人,身形挺拔,腰间佩刀,正是昨夜潜伏柴垛的黑衣人! “寒鸦营办事,”为首黑衣人声音冰冷,“交出东西,留你全尸。” 老者浑身颤抖,却将怀中包裹抱得更紧:“你们……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以为用黑猫传信,我们就嗅不到味?”黑衣人冷笑,“铜钱划痕,卯时三刻,巽位——这种粗浅的联络暗号,我们三年前就不用了。” 李浩心头剧震。 铜钱暗号,果然是陷阱?不,不对。若是陷阱,黑衣人怎会此刻才现身?他们应该早就埋伏在此,等自己入彀才对。 除非……铜钱暗号是真的,但被寒鸦营截获了。 或者,铜钱根本就是寒鸦营故意留给他的饵,引他来此,是为了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幕? 思虑间,庙内形势已变。 老者忽然将包裹往地上一掷,粉末四溅——是石灰粉!趁黑衣人视线被遮的瞬间,老者转身扑向断墙,竟是要逃! 但他快,黑衣人更快。 为首那位甚至未拔刀,只身形一闪,便已截住老者去路,一掌印在他胸口。老者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荒草中,口中溢出血沫。 “何必呢。”黑衣人缓步走近,拾起地上包裹,抖落石灰粉,“区区几本旧账册,也值得你赔上性命?” 老者蜷缩在地,嘶声道:“那……那不是普通账册……是、是六年前暗渠修缮的工料实录……你们当年做的手脚……全在上面……” 黑衣人动作一顿。 李浩藏在墙后,呼吸几乎停滞。 暗渠修缮工料实录!正是清辞父亲当年经手、后来“遗失”的关键证据! “哦?”黑衣人俯身,捏住老者下巴,“说说,谁让你保管这东西的?又是谁让你今日在此交易?” 老者惨笑:“你……你们永远别想知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咬紧牙关,嘴角渗出一缕黑血,眼神迅速涣散。 服毒自尽。 黑衣人松开手,老者软倒在地,再无生息。 庙内一时死寂。 黑猫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为首黑衣人静立片刻,忽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李浩藏身的断墙方向。 “看够了吗,李大人?” 李浩心头一凛,知道行迹已露。他缓缓起身,从断墙后走出,与黑衣人隔空对视。 晨雾未散,天光半明半暗。 两人之间,隔着荒草、残庙、和一具尚有温热的尸体。 “寒鸦营,”李浩开口,声音平静,“北境大都督府直属暗探,何时也开始插手地方刑案了?” 黑衣人轻笑一声,抬手摘下面巾。 面巾下,是一张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眉宇间带着军旅特有的锐气,但眼神却深如寒潭。 “寒鸦营第七队副尉,沈墨。”他报出名号,目光却未从李浩脸上移开,“李主事,我们等你很久了。” “等我?”李浩不动声色,“等我来见证你们灭口夺证?” “灭口?”沈墨挑眉,“李大人误会了。此人乃吏部潜逃书吏,私盗机密文档,企图贩卖于敌国暗桩。我等奉命追缉,他拒捕服毒,实属咎由自取。”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包裹:“这些账册,记载的是六年前暗渠工料实况,涉及朝廷工款流向。若落入敌国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夺回证物,乃是分内之事。”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杀人夺证包装成了忠勇办案。 李浩看着地上老者的尸体,又看看沈墨手中的账册,忽然笑了:“沈副尉好口才。只是李某有一事不明——既然此人是私盗文档的叛徒,为何昨夜要向我投竹筒示警,助那携带金线图的女子脱身?莫非寒鸦营专帮叛徒救人?” 沈墨眼神微凝,随即恢复如常:“李大人说的什么竹筒、什么金线图,沈某不知。昨夜我等追捕另一名要犯,确实曾在驿馆附近活动,但并未与李大人有过接触。” “是吗?”李浩从怀中取出那枚前朝铜钱,“那这枚刻着巽位暗号的铜钱,沈副尉可认得?” 沈墨盯着铜钱,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 “李大人果然心思缜密。”他不再否认,“不错,铜钱是我留的。卯时三刻,巽位,确是约你相见之地。只不过,我约的是李大人你,而非这叛徒。” 他踏前一步,晨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有些事,在驿馆不便说。有些东西,也不便让太多人看见。” 李浩不动:“沈副尉想说什么?” “关于六年前那场暗渠修缮案,”沈墨压低声音,“关于清辞父亲的死,关于吏部那场大火,关于……二皇子‘金鳞’在黑水城的暗桩。” 他每说一句,李浩的眼神便深一分。 “李大人手中那幅金线图,画的只是皮毛。”沈墨继续道,“真正的网,比那图上画的,大十倍、深百倍。清辞姑娘以为她握住了关键,实则只是碰到了网的一根线头。而你李大人——” 他直视李浩:“你才是他们真正想网住的人。” 庙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是官兵。 沈墨脸色微变,迅速将账册包裹塞入怀中,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李大人若想知真相,今夜子时,西城废园老槐树下,沈某恭候。” 说罢,他朝另外两名黑衣人使个眼色,三人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翻过庙墙,消失在晨雾中。 李浩未追。 他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老者的尸体,又看向庙门外——一队城防卫兵已奔至门前,为首者正是昨夜去过驿馆的刺史府亲卫。 “李大人!”亲卫看见李浩,明显一愣,“您怎在此?” 李浩指了指地上尸体:“早起散步,偶经此地,见有凶案发生。” 亲卫蹲身检查尸体,脸色凝重:“服毒自尽……看衣着,像是官府书吏。”他抬头看向李浩,“李大人可曾看见凶徒?” 李浩摇头:“我来时,人已死了。” 亲卫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多问,只吩咐手下收殓尸体、封锁现场。 李浩转身离开土地庙时,晨雾正缓缓散去。 东方天际,朝阳将出未出,云层被染成暗金色。 他握紧袖中那枚铜钱,边缘的划痕硌着掌心。 沈墨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今夜子时,西城废园,是另一个陷阱,还是真正撕开这张网的开始? 金线缠局,局中有局。 而他李浩,已身在局心。 第四十三章济世堂 辰时二刻,城南“济世堂”药铺的后院厢房里,清辞猛地睁开眼。 晨光透过窗棂上的旧麻纸,在青砖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混杂着炭火余烬的微温。她躺在窄窄的板床上,盖着半旧的靛蓝布被,肋下的伤口已重新包扎过,敷料下传来清凉的刺痛感。 昨夜记忆如潮水回涌——柴院的阴影、李浩沉稳的眼睛、矮墙外的夜巷、叩门时三急两缓的节奏、以及开门那位白发老者的脸。 陈掌柜。 李浩口中的“故交”,济世堂的主人。初见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什么也没问,只侧身让开:“进来吧,姑娘。” 之后便是清洗伤口、重新上药、煎服汤剂。老人动作慢而稳,手法娴熟得不像寻常药铺掌柜,倒像行医多年的老军医。整个过程,两人几乎没说话,只有炉火噼啪声和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填满厢房。 清辞试图道谢,被老人抬手止住:“李大人托付的人,老朽自当照料。姑娘且安心歇息,此处虽简陋,尚算安稳。” 安稳。 清辞靠在床头,听着前堂隐约传来的开门声、抓药客的询问声、陈掌柜慢条斯理的应答声。寻常市井的声响,此刻听来却有种不真实感。六个时辰前,她还在废园断壁后,袖箭的毒让她眼前发黑,追兵的火把正在逼近。 而此刻,她还活着。 伤口还在痛,但神智清明。金线图已交给李浩,那份沉重又危险的秘密暂时离手。她本应感到轻松,心头那块石头却悬得更高——李浩孤身留在驿馆,图在他身上,那些暗处的眼睛迟早会盯上他。 还有那个黑衣人。竹筒示警的人。 他是谁?为何要帮她?又为何要将李浩引入局中? 清辞掀被下床,动作牵动伤口,她蹙眉闷哼一声,扶着床沿站稳。厢房不大,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几个药篓,窗台上晒着几味草药。桌上放着一碗温在棉套里的米粥,一小碟酱菜,还有她的粗布包裹。 她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后院比厢房稍大,青石铺地,靠墙立着几排晾药架,上面摊晒着切片的根茎、风干的草叶。院角有口井,井绳盘在轱辘上。陈掌柜正蹲在药架前,用竹篾翻动晾晒的当归,晨光落在他花白的发髻上,泛起一层柔光。 一切寻常得令人恍惚。 “姑娘醒了?”老人没回头,手上动作未停,“粥还温着,趁热用些。伤处别沾水,午后老朽再给姑娘换药。” 清辞犹豫片刻,推门走出:“陈掌柜,昨夜……多谢您。” 老人这才抬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平淡:“分内之事。李大人既将姑娘托付于此,老朽自当尽责。”他顿了顿,“姑娘伤势未愈,还是回房歇着为妥。前堂人来人往,若被不相干的人瞧见,平添麻烦。” 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她需隐藏行迹。 清辞点头,却没有回房,而是走到井边木凳坐下:“掌柜的与李大人……相识很久了?” 陈掌柜翻动当归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恢复如常:“有些年头了。李大人初入工部时,曾随上官来黑水城巡察水利,偶感风寒,来老朽这儿抓过几帖药。后来……便偶尔有些往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清辞注意到,老人提到“有些往来”时,眼神有瞬间的飘忽。 不只是抓药那么简单。 “掌柜的可知,”清辞压低声音,“李大人如今处境……颇为微妙?” 陈掌柜终于停下手,直起身,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姑娘指的是昨夜之事,还是……更大的局?” 清辞心头一紧:“掌柜的知道?” “老朽只知道,”老人缓缓走回檐下,在竹椅上坐下,“三日前李大人入住驿馆后,曾有两位‘客人’先后来过济世堂。一位是城西顺风栈的账房先生,问老朽可有上好的金疮药,说是栈里伙计摔伤了。另一位……”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黄铜烟锅,慢条斯理地塞烟丝:“是位面生的军爷,着便装,但走路姿态、腰间佩刀的系法,都是北境边军的制式。他抓了副治咳疾的方子,却多付了三倍的银钱,说‘日后或许还要叨扰’。” 顺风栈。北境边军。 清辞呼吸微促:“掌柜的可知他们真实来意?” 陈掌柜点燃烟锅,深吸一口,青烟袅袅升起:“药铺这行当,做久了,便知有些人抓药是治身,有些人抓药是……治事。”他抬眼,目光透过烟雾,竟有几分锐利,“那账房先生要的金疮药,药性猛,见效快,但易留疤,寻常跌打损伤用不着。边军那位抓的止咳方,里面有两味药若调整剂量,可暂抑内伤疼痛,甚至……压住毒性。” 清辞指尖发凉。 “李大人送姑娘来时,”陈掌柜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老朽见他眼底有血丝,袖口有极淡的石灰粉味,靴底沾着荒草籽——那是城东废弃土地庙附近才有的草籽。而昨夜四更天,城卫司曾派人去土地庙,说是发生了命案。” 土地庙。命案。 清辞猛地站起,肋下伤口一阵剧痛,她咬牙忍住:“李大人他——” “李大人无恙。”陈掌柜示意她坐下,“清晨他来过一趟,未进门,只在前堂抓了副安神茶。但抓药时,他在药方背面写了几个字,让伙计转交老朽。”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药方纸,展开。背面,用极淡的墨迹写着: “今夜子时,西城废园。若未归,将此笺交予清辞姑娘。”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下方,还有一个简略的图案——三条交错的弧线,像个未完成的“网”字。 清辞接过纸笺,指尖微颤:“他今夜要去废园?独自一人?” 陈掌柜点头,又摇头:“李大人未明说,但老朽猜,约他之人……或与昨夜土地庙的命案有关。”他沉默片刻,“姑娘,老朽多嘴问一句——你交给李大人的那幅图,究竟牵涉多深?” 晨光渐盛,前堂传来抓药客的催促声。 清辞握着纸笺,看着老人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那双眼睛浑浊,却并不昏聩,里面藏着某种了然,也藏着某种忧虑。 她深吸一口气。 “六年前,我父亲是工部水司的书吏,奉命督办黑水城暗渠修缮。”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工程结束后三个月,西城军备库走水,烧毁一批弩机。父亲当时已察觉渠体新砌砖墙厚度有异,提出复检,却被调离,后在下游闸口……‘失足落水’。” 陈掌柜默默听着,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三日前,我在吏部旧档房洒扫,撞见主事偷偷焚毁一批文书。灰烬中,有半张未燃尽的图——上面有我父亲惯用的标记。我偷藏了残图,按图索骥,发现父亲标记过的几处暗渠节点,近月都有莫名其妙的‘修缮记录’,工匠名录里有三个名字,与吏部被焚文书中的‘编外协理’重合。” “昨夜我去西城废园,想挖出父亲可能留下的线索,却遭人追杀。逃至驿馆附近时,有人掷竹筒示警,引来了李大人。” “我交给他的图,”清辞看向手中的纸笺,“画的不仅是暗渠脉络,还有几处货仓、码头、城防卫偏哨的位置。其中一条虚线指向城东某处,旁注……‘金鳞’。” 陈掌柜夹烟锅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烟灰簌簌落下。 “金鳞……”老人重复这个词,声音干涩,“姑娘可知这代称指谁?” 清辞点头,又摇头:“我听过传言,但……不敢确信。” “有些事,不知比知好。”陈掌柜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姑娘先回房歇息,午后老朽给你换药时,再细说。” 他转身欲走,清辞叫住他:“掌柜的!” 老人回头。 “您……”清辞咬唇,“您方才说,李大人处境微妙。若他今夜赴约,恐有危险。我……我不能在此干等。” 陈掌柜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中的决意,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姑娘,你伤势未愈,贸然行动,只会成为李大人的拖累。”他走回檐下,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取出一卷用油布包着的旧册子。 “这是老朽行医四十余年,记录的一些……特殊病例。”他将册子放在桌上,缓缓展开,“有些伤,不是寻常跌打;有些毒,不是市井可见。而受伤中毒之人,也往往……身份特殊。” 清辞走近,看向摊开的册页。泛黄的纸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病例,但某些条目旁,标注着简略的符号——刀剑、箭矢、甚至……火器灼伤的示意图。 “二十年前,老朽曾随军做过几年医官。”陈掌柜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沉重,“北境不太平,战事频仍,暗流更多。有些伤,军营里治不了,或是不敢治,便会悄悄送到相熟的信得过的民间大夫处。济世堂,接过不少这样的病人。” 他翻到其中一页。 纸上记录着六年前的某个病例:“腊月初八,中年男子,溺水,喉部有扼痕,肋骨折断三根,左手小指缺失——与月前另一溺亡者伤痕高度相似。送来时已无气息,仅做记录。” 清辞瞳孔骤缩。 父亲,就是六年前腊月初八被发现的。喉部有扼痕,肋骨折断,左手小指在幼年事故中缺失。这些细节,外人绝难知晓。 “这病例……”她声音发颤。 “送来的人,说是下游渔民。”陈掌柜合上册子,目光深远,“但老朽认得那人的靴子——是官靴,且是……北境边军中级将领的制式。” 边军。 清辞踉跄后退,扶住桌沿:“为……为什么?我父亲只是工部小吏,与边军何干?” 陈掌柜摇头:“老朽不知。只知那日后,济世堂周围,多了些‘闲人’。老朽闭门三日,后来……便再未接过类似的病例。”他看着清辞,“姑娘,你父亲的事,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牵扯的,也不止是吏部工部。” 前堂传来伙计的呼唤:“掌柜的,有位军爷抓药!” 陈掌柜神色一肃,迅速收起册子锁回矮柜,低声道:“姑娘回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莫出来。” 清辞点头,退回厢房,虚掩上门,只留一道缝隙。 脚步声从前堂转入后院。 来者一身靛蓝便装,身形挺拔,腰间佩刀,正是昨夜在土地庙见过的寒鸦营副尉——沈墨。 “陈掌柜,”沈墨拱手,神色如常,“奉命抓几副金疮药,要见效快的。” 陈掌柜眯起眼,打量他片刻:“军爷是……边军的人?” “正是。”沈墨微笑,“前日抓过止咳方的那位同袍,说掌柜的药好,特地推荐沈某前来。” “止咳方……”陈掌柜慢吞吞走向药柜,“那位军爷的咳疾,可好些了?” “劳掌柜挂心,已大好了。”沈墨的目光扫过院子,在晾晒的药架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厢房方向,“掌柜的这儿……似乎还住着别的客人?” 陈掌柜拉开药柜抽屉,取药的手未停:“老朽的远房侄女,前日来探亲,染了风寒,在厢房歇着呢。” “哦?”沈墨挑眉,“那可真是不巧。不知侄女病情如何?沈某略通医术,或可帮忙瞧瞧。” “不敢劳烦军爷。”陈掌柜包好药,递过去,“风寒小症,将养几日便好。” 沈墨接过药包,却不急着走。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药钱。多余的部分,算是……酬谢掌柜的照料之情。” “军爷客气了。”陈掌柜推回银子,“诊金药费,已足数。” 沈墨笑了笑,收回银子,却从腰间解下一块乌黑的铁牌,轻轻放在柜上。 铁牌掌心大小,边缘有鸦羽纹路,正中刻着一个“七”字。 寒鸦营第七队的令牌。 “掌柜的是明白人,”沈墨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沈某今日来,一是抓药,二是……传句话。” 陈掌柜盯着令牌,脸上皱纹更深了。 “请说。” “请转告厢房里的‘侄女’,”沈墨目光再次飘向厢房,“今夜子时,西城废园,有人约见李浩。约见之人……或非良善。” 清辞在门后屏住呼吸。 “军爷为何要传这话?”陈掌柜不动声色。 “因为,”沈墨收回令牌,“有些局,不该将无辜女子卷入。也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李浩此人,沈某……不想他今夜孤身赴险。” 说完,他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后院重归寂静。 清辞推开房门,脸色苍白:“掌柜的,他——” “听到了。”陈掌柜望着沈墨离去的方向,许久,缓缓道,“这位沈副尉,话中有话。” “他在警告我?”清辞蹙眉,“还是……真的在提醒李大人有危险?” 陈掌柜摇头:“难说。寒鸦营行事,向来莫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看向清辞,“今夜废园之约,绝非寻常会面。” 清辞握紧手中纸笺,那三条交错的弧线仿佛在指尖发烫。 “我要去。”她抬头,眼中再无犹豫。 陈掌柜注视她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姑娘伤势未愈,此去凶险。” “正因凶险,才不能让他独自面对。”清辞声音坚定,“金线图是我交给他的,这局,本就是我牵出来的。” 老人沉默良久,走回矮柜前,重新打开锁,这次取出的不是册子,而是一个扁平的木盒。 盒中,整齐排列着数十个细小的瓷瓶、纸包,以及几样奇特的器具——轻薄如蝉翼的刀片、可伸缩的铜管、甚至还有几枚乌黑的、不起眼的丸药。 “老朽年轻时,除了行医,也……略懂些防身之道。”陈掌柜取出一枚丸药,递给清辞,“含在舌下,危急时咬破,可喷出烟雾,遮蔽视线,气味辛辣刺眼,常人难以靠近。” 又取出一包药粉:“外敷金疮药,能暂止剧痛,但药效过后痛楚加倍,非万不得已莫用。” 最后,他拿起那把薄如蝉翼的刀片,嵌入一个特制的木柄中,做成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刃:“贴身藏着,或许……用得着。” 清辞接过这些东西,指尖冰凉。 “掌柜的,”她喉间发哽,“您为何……” “因为李浩的父亲,”陈掌柜缓缓合上木盒,“曾救过老朽全家的性命。” 清辞一怔。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人望向窗外,目光悠远,“老朽那时还是游方郎中,携妻儿途经北境,遇上马匪。是李将军——李大人的父亲,率亲兵路过,杀退马匪,将奄奄一息的老朽从尸堆里扒出来,亲自送至医营。”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李将军说,‘医者活人,不该死于匪患’。后来,老朽在黑水城落脚,开了这济世堂。李将军偶尔路过,会来坐坐,喝盏茶,说说边关之事……直到十二年前,李将军战死苍云岭。” 清辞听说过那场惨烈的战役。镇北将军李岩,率三千精锐断后,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朝廷追封忠勇侯,但李家自此衰微,独子李浩那一年才十四岁。 “李大人承袭父志,入工部,治水利,走的虽是文官路,骨子里却有李将军的风骨。”陈掌柜看向清辞,“他将你托付于此,老朽不能辜负。但姑娘若执意赴险……”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枚古朴的铜钱,与李浩那枚相似,但边缘光滑,没有划痕。 “这是老朽与李将军当年的信物。你若见到李大人,将此物交他,只说……”他沉吟片刻,“‘故人之子,勿忘来处’。” 清辞接过铜钱,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渐渐被体温焐热。 “我记下了。” 陈掌柜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前堂。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姑娘,保重。” 脚步声远去。 清辞站在厢房中,晨光越来越亮,将满屋的草药香照得纤毫毕现。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药丸、小刃,最后目光落在纸笺上那三条交错的弧线上。 金线缠局。 局中有局。 而现在,她也成了网上的一根线。 同一时刻,驿馆房间内。 李浩站在窗前,看着街上渐渐熙攘的人流。晨雾散尽,秋阳高照,黑水城仿佛从昨夜的诡谲中苏醒,恢复寻常的市井烟火气。 但他知道,这只是表象。 袖中,那枚前朝铜钱硌着手腕。怀中,两张素绢紧贴心口。脑中,沈墨的话反复回响——“你才是他们真正想网住的人。” 为何是他? 因为他工部主事的身份?因为他奉旨巡查北境水利?还是因为……他是李岩的儿子? 父亲战死已有十二年。十二年来,李家淡出朝堂视野,他也刻意避开北境边务,专心于河道漕运。此番北上,是吏部例行轮调,并非他主动请缨。 可若真有人布局,将他算入其中,那这局……至少从半年前他接到调令时,就已开始。 甚至更早。 李浩转身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开始梳理时间脉络: 半年前,吏部发文,调工部主事李浩赴北境巡查漕运水利。 三个月前,他途经黑水城,原本只计划停留三日,却因下游河道突发淤塞,不得不延期。 一个月前,吏部旧档房“意外”失火,焚毁一批文书。清辞在那时发现残图。 三日前,他入住驿馆。隔壁冯姓商人同期入住。 昨夜,清辞遭追杀,黑衣人示警,土地庙命案,沈墨现身。 所有节点,看似偶然,却隐隐有根线在暗中牵引。 笔尖停在“黑衣人”三字上。 沈墨承认铜钱是他所留,但昨夜柴垛上潜伏的,真是他吗?寒鸦营副尉亲自潜伏两个时辰,只为观察自己?未免大材小用。 除非……柴垛上另有其人。 而沈墨,是在那人离开后才出现的。 李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黑衣人与沈墨,或许并非同一人。甚至可能……分属不同阵营。 那么,昨夜柴垛上的,是谁?掷竹筒的,又是谁? 还有那只黑猫,那枚铜钱,那场土地庙的交易与灭口…… 线索纷乱如麻,但李浩捕捉到了一个关键——所有事,都围绕“六年前暗渠修缮案”展开。而此案的核心证据,那批工料实录账册,如今在沈墨手中。 沈墨说,今夜子时,西城废园,他会告知真相。 但清辞父亲当年的同僚,那个潜逃的书吏,刚刚死在土地庙,死在寒鸦营面前。 寒鸦营,真的值得信任吗? 李浩放下笔,走到墙边,再次侧耳贴上墙壁。 隔壁房间依旧寂静无声。冯商人自清晨离开后,尚未归来。 他昨夜去土地庙,是与那书吏交易?还是……另有所图? 李浩想起老仆的话——冯商人曾打听“稳妥的货栈”。顺风栈。 或许,该去顺风栈看看。 他换上一身寻常布衣,将软剑藏于袍内,素绢与铜钱贴身收好。临出门前,看了眼案上那枚前朝铜钱,犹豫一瞬,还是将它放入怀中。 或许,今夜用得上。 推开房门时,走廊空无一人。隔壁房门紧闭,门下缝隙依旧漆黑。 李浩下楼,经过前厅时,值夜的老仆正在打盹。他放轻脚步,走出驿馆。 秋阳正好,街上行人如织。叫卖声、车马声、交谈声混杂成一片喧嚣。李浩融人人流,看似随意漫步,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走了约莫一刻钟,拐入西城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顺风栈的招牌挂在巷口,黑底金字,略显陈旧。 栈门半掩,里面光线昏暗。李浩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霉味、草料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拨弄算盘,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客官是……” “找人。”李浩走到柜台前,放下一小块碎银,“冯商人可在此寄存了东西?” 男人瞥了眼碎银,没有立刻去拿,反而笑了笑:“客官说笑了,栈里每日进出那么多人,小的哪记得住哪位冯商人李商人。” 李浩又放下一块稍大的碎银。 男人这才伸手收起,压低声音:“冯老板确实存了个箱子,说是皮货样品,要存五日。”他顿了顿,“不过今儿一早,有人来取走了。” “取走了?”李浩心头一凛,“什么人?” “一个年轻后生,拿着冯老板的亲笔条子。”男人回忆道,“二十出头,模样周正,说话带点北地口音,但……走路姿态,像是行伍出身。” 又是边军的人。 “箱子里装的什么?” “这小的可不知。”男人摇头,“箱子是锁着的,冯老板寄存时特意交代,不许开箱查验。” 李浩不再多问,转身离开。 走出栈门时,阳光刺眼。他站在巷口,眯眼看向熙攘的街道。 冯商人的箱子被取走了,取箱子的人疑似边军。土地庙的书吏死了,账册落在寒鸦营手中。清辞在济世堂,暂时安全。而他自己,今夜要去西城废园,赴一个不知是陷阱还是转机的约。 所有线头,都指向今夜子时。 他抬头望天。 秋日晴空,万里无云。 但李浩知道,黑水城的地下水网深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那张金线织成的网,即将收起。 而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撕开网眼的刀。 转身,他朝城东走去。 那里,是金线图虚线指向的地方。 也是沈墨口中,“二皇子‘金鳞’暗桩”可能存在的地方。 他要去看看,那条虚线尽头,究竟藏着什么。 第四十四章金线虚实三合一大章 晨光渐亮,济世堂后院的药香在空气中缓慢流淌。 清辞靠在板床床头,靛蓝布被搭在腰间,肋下的清凉刺痛感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窗外传来碾药的声音,规律的“咕噜”声夹杂着偶尔的咳嗽——是那位白发陈掌柜。 她试着挪动身体,伤处传来清晰的拉扯感,但不至于无法忍受。包扎的手艺很专业,敷料下的药膏散发着薄荷与三七混合的气味,显然是上好的金疮药。 “姑娘醒了?” 门被轻轻推开,陈掌柜端着黑漆木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米粥、两碟小菜,还有一只白瓷药碗。他看起来七十有余,白发梳得整齐,脸上皱纹深刻却不显苍老,反而有种经年累积的沉稳。 “多谢陈掌柜收留。”清辞试着坐直,老人已快步上前将软枕垫在她身后。 “李浩那小子送来的,老夫自然要管。”陈掌柜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自己在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先喝药,再进食。你这伤不轻,刀刃再偏半寸就伤及肺叶了。” 清辞端起药碗,褐色的药汁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她小口喝完,才问:“李浩他……” “天没亮就走了。”陈掌柜接过空碗,将粥递给她,“说是去城东办件事,子时前会回来。” 子时。 清辞握勺的手微微一顿。昨夜李浩在柴院也提过这个时间——所有线头,都指向今夜子时。 “陈掌柜和李浩很熟?”她舀起一勺粥,黍米的温热顺着食道下滑,驱散了晨起的寒意。 老人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杆黄铜烟袋,却不点燃,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烟嘴。“他父亲李崇山,曾是我的师弟。” 清辞抬眼。 “四十年前,我和崇山同在岐黄谷学医。”陈掌柜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院中那株老槐树,“他天赋极高,却志不在医。学成三年便离谷入世,说是要医这世道,而非一人之疾。” “后来呢?” “后来他入了仕途,又卷入些不该碰的事。”陈掌柜摇头,“崇山最后一次来济世堂,是十八年前。那时李浩才五岁,被他抱着,怯生生拉着我的衣角叫‘陈伯伯’。” 清辞的勺子停在半空。她忽然想起昨夜李浩提到“故交”时的神情——那不是寻常旧识的随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崇山留下一个木匣,说若他日有不测,让我转交李浩。”陈掌柜起身,走到厢房角落的老木柜前,从最底层取出一只深褐色桐木匣,约一尺长、半尺宽,匣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磨出的光泽。 他将木匣放在清辞床边。 “李浩昨夜来,我本想给他。他说今日事毕再取。”陈掌柜看着木匣,声音低沉,“但老夫有种预感……姑娘,若他子时未归,这匣子,你替他保管。” 清辞的手指触到冰凉木面:“为何给我?” “因为崇山当年说过一句话。”陈掌柜重新坐下,终于点燃烟袋,青烟袅袅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他说,若有一日需将此匣交出,必是李氏已入漩涡,而能托付之人,必是愿为他涉险之人。” 老人看向她肋下的伤处:“你为他挡了一刀,不是吗?” 清辞没有否认。她放下粥碗,双手覆在木匣上。桐木的纹理在掌心清晰可感,匣盖与匣身严丝合缝,没有锁孔,只有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形状奇特,似鱼非鱼,似鳞非鳞。 “金鳞。”她低声道。 陈掌柜烟斗中的火光倏然一亮。 辰时六刻,城东。 李浩站在“锦绣布庄”对面巷口的阴影里,看着那扇朱漆大门。金线图上,虚线的终点就指向这里——一间开了三十年的老字号布庄,门面普通,客流寻常。 但沈墨死前吐出的“金鳞”二字,和这张由三处暗桩情报拼凑出的金线图,都将矛头指向此处:二皇子在黑水城最深的一枚暗桩。 李浩从怀中取出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图。羊皮纸质的底图上,以金粉绘制着黑水城的地下水网脉络,其中三条主干道交汇处被朱砂圈出,旁注小字“子时收网”。而从城南柴院延伸出的一条虚线,蜿蜒穿过七条街巷,终点正是眼前这间布庄。 虚线旁,是沈墨以血写下的最后两个字:金鳞。 李浩收起图,目光扫过布庄两侧的店铺。左侧是“陈记铁铺”,右侧是“福来茶馆”,都是经营多年的老店。晨光渐高,铁铺传来打铁声,茶馆卸下门板,伙计开始洒扫。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他等了半个时辰。 布庄的门始终未开。这不合常理——锦绣布庄素以早市闻名,辰时三刻必开门迎客,今日已近巳时,仍无声息。 李浩绕到布庄后巷。这里堆着几只空竹筐,墙角青苔湿润,昨夜下过小雨。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青石板缝隙——有新鲜的车辙印,宽度是独轮车的规格,深度却异常,载重不轻。 车辙从巷口延伸至布庄后门,消失在门槛下。 后门是普通的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面褪色的桃木符,刻着“出入平安”。李浩的目光落在门缝处——那里夹着一缕极细的丝线,金色,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 金线。 他伸手欲触,又停在半空。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用边缘轻轻挑起丝线。线极坚韧,铜钱刃口竟未能割断。李浩凑近细看,金线表面有细微的螺旋纹,不是寻常丝线,而是—— “金蚕丝。” 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浩猛然抬头,后巷高墙之上,蹲着一人。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年纪不轻。 “锦绣布庄今日歇业。”那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粗木,“客官请回。” “我找金掌柜。”李浩站起身,铜钱仍挑着那缕金线。 墙头人沉默片刻:“这里没有金掌柜。” “那,”李浩缓缓道,“金鳞在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墙头人身影骤动! 不是扑下,而是向后翻去,消失在墙后。几乎同时,布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半尺宽,门内昏暗,看不清情形。 李浩没有立即上前。他侧耳倾听——门内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只有极轻微的、机簧转动的“咔嗒”声。 陷阱。 他退后三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扔向门内。火光划过弧线,照亮门后狭窄的过道,以及过道两侧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 弩箭孔。 火折子落地熄灭的刹那,机簧声暴响!数十支短弩箭从孔中射出,钉在对面的墙壁上,箭羽震颤嗡鸣。若是刚才贸然闯入,此刻已成刺猬。 李浩等待箭雨停歇,才缓步上前。门内过道约三丈长,尽头是向上的木梯。他俯身拾起一支弩箭,箭镞泛着暗蓝色——淬毒。 这不是普通的商户防卫。这是死士的机关。 他踩上木梯,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是仓库,堆满布匹的木架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与尘灰的气味。窗户全部用木板封死,只有缝隙透入几缕微光。 李浩在布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匹匹绸缎,锦缎,粗布——直到触到最内侧架子上一匹靛蓝棉布。 触感不对。 棉布应该柔软,这匹却硬挺。他掀开布匹,后面是墙壁,但手指敲击传来空响。李浩沿着墙缝摸索,在齐肩高处触到一道细微的凸起。 按下。 墙壁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石阶。一股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铁锈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石阶两侧嵌着萤石,发出幽绿微光,延伸向地底深处。 李浩拾级而下。 石阶共四十九级,尽头是一条石砌甬道,宽可容两人并行。甬道壁上每隔十步有铜灯盏,灯油将尽,火苗微弱跳动。地上有拖拽的痕迹,新鲜,不止一人。 甬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门上有锁,锁孔形状奇特。 李浩取出金线图,对比锁孔——与图上“金鳞”二字旁的纹样完全吻合。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是沈墨死前塞入他手中的铜符,形如鱼鳞。 铜符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转动。 铁门内传来齿轮咬合的沉闷声响,门向内开启。门后是一间石室,约五丈见方,四壁凿有壁龛,龛中摆着—— 账簿。 不是一本两本,而是数以百计的账簿,按年份排列,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五年前。李浩抽出最近的一册,翻开,内页记录的不是布匹进出,而是人名、时间、地点、银两数目,以及简短的备注。 “癸卯年三月初七,城南漕运司王主事,五百两,漕船查验放行。” “四月十二,城防营校尉赵,八百两,夜巡路线调整。” “五月廿一,府衙刑房书吏刘,三百两,卷宗调换。” 一页页翻过,李浩的手指逐渐发冷。这不是普通的贿赂账册,而是一张覆盖黑水城官场、军务、漕运、刑狱的巨网。每一笔银钱,都对应着一个被收买的关节,一个被操控的环节。 而这些记录的末尾,都盖着同一个印鉴:一枚金色的鳞片纹。 金鳞。 李浩合上账册,目光扫过其他壁龛。除了账簿,还有信函、契约、地图,甚至几封盖着官印的空白文书。最内侧的壁龛中,放着一只铁匣,匣未上锁。 他打开铁匣。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纸。最上面是一张名单,列着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标注着官职、弱点、控制时长。李浩的目光在名单上游走——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黑水城知府,周明远。 漕运总督,郑世荣。 守备营参将,吴天雄。 甚至,京中某部侍郎。 名单末尾,有一行朱批小字:“网已成,待收。子时,水门。” 水门。黑水城地下水网的闸口,控制着全城地下暗河的流量。李浩想起金线图上那个朱砂圈——三条主干道交汇处。 子时收网。 收什么网?如何收? 他继续翻看铁匣中的纸张。下面是一张工程图,绘制着水门的内部结构,其中几处机关被红笔圈出,旁注:“此处改动,可逆流。” 逆流…… 李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三日前,他在城南茶楼听到的两个漕工闲谈。 “听说没?老水闸那边的暗河,这几日水位不对。” “怎么不对?” “该涨的时候不涨,该落的时候不落。昨儿刘老三下去摸鱼,差点被卷进漩涡,说是水底有怪声,像……像齿轮转。” 当时他只当是醉话。此刻联系这张工程图,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成形。 如果有人控制了水门机关,使暗河逆流,会怎样? 黑水城依水而建,半数建筑的地基都与地下河网相连。一旦暗河逆流,水压失衡,那些薄弱地段会首先崩塌——码头仓库、沿河民宅、甚至……城墙根基。 而这仅仅是开始。逆流会导致上游积水,一旦水门重新开闸,积蓄的水量会如猛兽出笼,冲向地势低洼的城南。 李浩的手微微颤抖。他抽出最后一张纸。 这是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语: “子时三刻,水门开闸。水过城南,痕迹尽湮。金鳞之人,借水遁去。此后黑水,再无旧网。” 信末,画着一枚金色鳞片,鳞片中心,有一点朱红,如血。 李浩盯着那点朱红,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这不是计划。 这是屠杀的通知。 城南地势最低,聚集着全城最稠密的贫民居所。子时三刻,正是夜深人静,百姓熟睡之时。水门开闸,逆流积蓄的河水会如城墙般压下,顷刻间淹没半个城南。 而他们要湮灭的“痕迹”,恐怕不只是这间密室里的账簿。 还有那些可能知情的人。 那些可能阻碍这张“网”完全收起的人。 比如,曾暗中调查漕运账目的城南书吏。 比如,三日前在码头仓库发现异常货箱的巡更老卒。 比如——李浩的手指收紧——比如今晨在济世堂养伤的那个女子,清辞。她肋下的伤,来自昨夜柴院外的伏击。那些人要灭口的,不只是沈墨,还有所有可能接触过“金鳞”线索的人。 子时三刻,水淹城南。济世堂,正在城南。 李浩将名单、工程图、信件全部塞入怀中,转身冲上石阶。他必须在午时前赶回济世堂,带清辞离开。不,不只是清辞——必须通知城南百姓撤离。 但如何通知?以什么理由?谁会相信一个无名小卒的“预言”?况且,若“金鳞”的网已覆盖官场,他刚去衙门报信,下一刻就可能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下狱。 石阶尽头,布庄仓库。 李浩刚踏出密室暗门,就听见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沉重,是官靴。 “搜!每个角落都搜仔细!” 是衙役。 他闪身躲到布架后,透过缝隙看去。七八名黑衣衙役已冲上二楼,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壮汉,腰佩宽刀,正是府衙捕头雷横。 “头儿,这里没人。” “密室找到了!”另一人喊道。 雷横大步走向暗门所在的布架,盯着敞开的密室入口,脸色阴沉。“有人先来了一步。”他蹲下身,查看地面灰尘上的脚印,“一个,男性,体重约一百三十斤,身高七尺有余。离开不到一刻钟。” 他站起身,目光如鹰扫视仓库:“搜!他走不远!” 衙役分散搜索。李浩屏住呼吸,缩在布架顶层的阴影里。脚步声在下方来回,有人用刀鞘拨动布匹。 “头儿,这里有血迹!” 李浩心头一紧——是他左臂的伤,昨夜在柴院被划了一刀,包扎后本已止血,但刚才在密室翻找时可能又崩裂了。 雷横走到那处,指尖蘸了点血迹,捻开:“新鲜的。他受伤了,跑不远。”他抬头,目光缓缓扫过仓库上方的横梁、布架顶端。 “上面也搜。” 两名衙役开始攀爬布架。李浩缓缓移动,从这架挪到相邻的木架。仓库宽大,布架密集,但可供藏身的空间有限。他瞥向窗户——全部封死,唯一出口是楼梯,但那里守着两名衙役。 下方,一名衙役已爬上他刚才藏身的布架顶端。 “没人!” “继续搜!” 李浩已挪到仓库最内侧,背靠墙壁。前方是三名搜过来的衙役,后方无路。他手指摸向腰间——那里有沈墨留下的最后一枚烟丸,掷地可生浓烟,但只有三息时间。 三息,够他冲到楼梯吗? 不够。 但可以一试。 他捏住烟丸,正要掷出—— “轰!” 仓库外忽然传来巨响,似是重物倒塌。紧接着是惊呼声、奔跑声。 “走水了!隔壁铁铺走水了!” 雷横脸色一变:“留两人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来!” 大部分衙役冲下楼。留下的两人背对背,警惕地扫视仓库。李浩趁他们视线转向楼梯的瞬间,从布架跃下,落地无声,一个翻滚躲到楼梯下方的阴影里。 两名衙役毫无察觉。 楼下传来救火的嘈杂声。李浩等待片刻,从楼梯下闪出,迅疾冲下楼梯,穿过一楼店面,从后门冲入小巷。 巷内无人。 他贴着墙根疾行,在巷口停步,侧目望去——锦绣布庄门前已聚集数十人,街对面陈记铁铺浓烟滚滚,火苗已窜上房梁。街坊们提着水桶奔走,衙役在维持秩序。 不是意外走水。 李浩看见,铁铺斜对面的茶馆二楼,一扇窗后站着个人,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正是早晨在布庄后巷墙头那人。 两人目光隔街相撞。 蒙面人抬手,在颈间横划一下。 然后转身消失。 李浩没有停留,转身混入救火的人群,朝城南方向疾行。怀中那些纸张如烙铁般滚烫,每一张都写着死亡倒计时。 午时已过。 距离子时,还有六个时辰。 城南,济世堂。 清辞喝完第二碗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肋下的刺痛感已减轻许多,陈掌柜的医术果然了得。那桐木匣放在枕边,她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匣面的纹路。 “姑娘,”陈掌柜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外面有些不对劲。” 清辞睁眼。 “一刻钟前,街口来了几个生面孔,在茶摊坐着,眼睛却一直瞟着济世堂。”陈掌柜压低声音,“刚才伙计去买药,看见巷尾也守着两人,虽作寻常百姓打扮,但站姿是军中的架势。” 清辞坐直身体:“李浩有麻烦了。” “恐怕是。”陈掌柜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向外看,“这些人不进来,只是守着,像是在等什么。” “等子时。”清辞低声道。 陈掌柜回头:“什么?” 清辞将昨夜李浩的话,以及今晨的推测简单告知。老人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烟袋。 “水淹城南……他们敢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账簿上那些名字都是真的,他们没什么不敢。”清辞掀被下床,肋下一阵抽痛,她咬牙站稳,“陈掌柜,济世堂可有后门?” “有,但未必没人守。”老人扶住她,“你想做什么?” “李浩若在城东发现真相,一定会赶回来。但若那些人已盯上这里,他回来就是自投罗网。”清辞快速整理衣衫,将桐木匣用布包好系在腰间,“我得去迎他,至少要知道他现在何处,是否平安。” “你伤未愈——” “总比坐以待毙强。”清辞打断他,目光坚定,“掌柜,您也需早做打算。若真如我所料,子时前必须疏散街坊。您德高望重,说的话,他们或许会听。” 陈掌柜沉默良久,重重点头:“老夫这就去联络几位老街坊。但姑娘,你一个人太危险,我让伙计阿福跟着——” “不必。”清辞已走到门边,“人多反易暴露。掌柜,若我申时未归,您就带着账簿和这匣子,去城西白云观找玄明道长。李浩说过,那是可信之人。” “姑娘!” 清辞已推开后门,闪身没入小巷。 午后的阳光斜照青石板,巷内寂静。她贴着墙根移动,每到一个巷口都先窥探。果然,济世堂所在的街巷,四个出口都有人蹲守,虽伪装成货郎、闲汉,但目光锐利,不时扫视过往行人。 清辞退回巷内。硬闯不行,只能另寻他路。 她抬头看向两侧房屋。黑水城的民居多为砖木结构,屋檐相连,高低错落。若是平时,以她的身手翻墙上房并非难事,但此刻肋下有伤,发力不便。 正思索间,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清辞瞬间转身,背靠墙壁,右手已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李浩留下的短匕。 脚步声在转角处停住。 “清辞姑娘?” 是个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 清辞没有应答。 “我是阿福,陈掌柜让我来的。”少年从转角探出半张脸,约莫十五六岁,面黄肌瘦,但眼睛很亮,“掌柜说姑娘可能需要帮手。我知道一条路,狗洞,通隔壁街的染坊,染坊后门临河,有小船。” 清辞盯着他:“陈掌柜让你来的?” “掌柜说,姑娘是好人,李浩哥也是好人。”阿福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这是李浩哥去年给我的,说若有急事,凭此物可信。” 清辞接过玉佩。普通的青玉,雕着简单的云纹,确是李浩之物。她曾见他佩戴过。 “带路。” 阿福点头,转身钻进巷子深处。清辞紧随其后。少年对这片街巷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堆满破箩筐的墙角。他搬开两个箩筐,露出墙根下一个尺许见方的破洞,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使用。 “我先过。”阿福伏身钻过,清辞随后。墙那边是染坊的后院,晾晒着各色布匹,空气中弥漫着靛蓝和茜草的气味。院中无人,阿福领着清辞穿过布匹间的缝隙,来到一扇小木门前。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水道,黑水城的支流之一,水色深绿,水面漂着几片枯叶。岸边系着一条乌篷小船,仅容两三人。 “上船。”阿福解开缆绳,“这水道通三条街外的石桥,从桥下过,可避开主要街口。” 清辞跳上船,肋下一痛,她闷哼一声扶住船篷。阿福撑起竹篙,小船无声滑入水道。 “阿福,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清辞坐在船头,观察着两岸。 “我从小在这片长大。”少年撑篙的动作熟练,“爹娘早没了,是陈掌柜收留我在药铺打杂。这些巷子水道,我闭着眼都能走。” 小船穿过低矮的石桥,进入更窄的水巷。两侧是高耸的砖墙,头顶一线天光。水声潺潺,衬得巷子愈发寂静。 “姑娘,”阿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李浩哥是不是惹上大麻烦了?” 清辞看向他。 “今早天没亮,李浩哥来找掌柜,我送茶时听见几句。”阿福低着头,“他说什么‘金鳞’、‘子时’、‘必须毁掉’。掌柜当时脸色很难看,给了他那匣子,但李浩哥没要,说办完事再来取。” “他还说了什么?” 阿福摇头:“后来他们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但李浩哥走时,拍了拍我肩膀,说……”少年顿了顿,“说如果晚上他没回来,让我护着掌柜出城,去北边。” 清辞心头一沉。李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小船拐过一个弯,前方水道渐宽,隐约传来人声。阿福停下竹篙,示意清辞俯身。两人趴在船底,任由小船随水流缓缓漂出巷口。 外面是黑水城的主河道之一,河面宽约十丈,两岸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清辞透过篷隙看去,只见石桥上有衙役设卡,盘查过往行人车辆。 “今天查得特别严。”阿福低声道,“说是搜捕江洋大盗,但我看不像——那些衙役手里拿着画像,问的都是‘有无见过此人’,画像上的人……” “怎样?” 阿福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那是一张粗劣的拓印画像,但眉眼轮廓,赫然是李浩。 “我在码头捡的。”阿福将纸揉成一团扔进河里,“姑娘,李浩哥到底做了什么,官府要这样抓他?” 清辞没有回答。她盯着河面,那张纸很快被河水浸透,墨迹晕染,画像模糊成一片混沌。 小船顺流而下,避开桥卡,在一处僻静河湾靠岸。阿福系好船,率先跳上岸:“从这儿上去,穿过鱼市,就到城东了。但鱼市人多眼杂,姑娘最好遮掩一下。” 清辞点头,从船上扯下一块旧篷布裹在头上,遮住大半面容。两人混入鱼市的人群。午后的鱼市正是最热闹时,腥气扑鼻,人声鼎沸。清辞低头疾行,阿福在前开路。 穿过鱼市,是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两侧多是木器行、竹编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再往前,就是城东地界了。 “姑娘,前面就是锦绣布庄所在的街。”阿福指着前方十字路口,“但我建议绕道,刚才来时我看见布庄门口有衙役。”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一切如常,但若细看,会发现街角茶摊坐着两人,目光不时扫过布庄方向。 “有后巷吗?” “有,但窄,且是死胡同。” “去看看。” 两人绕到街后,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巷内昏暗,两侧墙壁高耸,尽头果然被一堵砖墙封死。但清辞的目光落在墙根——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刮痕,青苔被蹭掉,露出下面的砖石。 有人曾从这里翻墙。 她蹲下身细看。刮痕的高度、间距,像是成年男子蹬踏所致。墙头瓦片也有两片碎裂,痕迹很新。 “阿福,蹲下。” 少年依言蹲身,清辞踩上他肩膀,忍痛发力攀上墙头。墙那边是锦绣布庄的后院,院中一片狼藉——花盆破碎,晾衣架倒伏,地上有杂乱的脚印,还有几处深色污渍。 是血。 清辞的心沉下去。她翻过墙头,轻巧落地,肋下伤口一阵撕裂痛,她扶墙喘息片刻,才直起身。 后院通往后门的石板路上,血迹断断续续,一路延伸到后门。门虚掩着,门板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她推门进去。 布庄一楼店面无人,货架倒塌,布匹散落一地,柜台被掀翻,账本纸张凌乱。空气中除了尘灰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清辞蹲下身,指尖沾了一点地上的深色污渍。已半干,是血,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血迹从店面延伸到楼梯。她握紧短匕,拾级而上。 二楼仓库比一楼更混乱。布架东倒西歪,绸缎锦缎被撕扯得满地都是。墙壁上有数十个孔洞——弩箭孔,箭已不见,只留下深嵌墙体的箭镞。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弩箭,箭镞暗蓝。 毒箭。 清辞捡起一支断箭,指尖发凉。李浩来过这里,遭遇了机关,但他应该躲过了——地上没有大量血迹。 她的目光扫过仓库,最终落在最内侧的布架上。那匹靛蓝棉布被掀开,露出后面的暗门。暗门敞开,石阶向下延伸。 她走下石阶。 甬道内灯火将熄,萤石幽光映着石壁,地上拖拽痕迹杂乱,有靴印,有血印。尽头铁门洞开,门锁被破坏。清辞进入石室,壁龛中的账簿被翻得七零八落,显然已被搜查过。 但铁匣还在。 她打开铁匣,里面空空如也。李浩带走了所有东西。 清辞退出石室,在甬道中仔细搜寻。火光摇曳,她看见石壁某处有新鲜划痕——是利器划过,留下一个浅浅的箭头标记,指向左侧墙壁。 她伸手摸索,在齐腰高处触到一块松动的砖。按下,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缝后是另一条更窄的暗道,潮湿阴冷,有流水声。清辞侧身挤入,暗道向下倾斜,走了约二十步,前方出现微光。 是出口。 出口外是一条地下河,水声哗啦,河面宽约两丈,水流湍急。岸边系着一条小木筏,筏上扔着一件染血的青灰色外衫。 是李浩的衣服。 清辞捡起外衫。左袖被利刃划破,血迹已干。衣襟处沾着几点暗褐色,是更早的血迹——不是他的血。 她将外衫翻过来,在内衬角落,摸到一个硬物。撕开缝线,一枚铜符掉出,形如鱼鳞,与开密室锁的那枚一模一样,但背面刻着一个字:沈。 沈墨的铜符。 李浩故意留下这件衣服,留下这枚铜符,是在告诉她什么? 清辞握紧铜符,环视四周。地下河两岸是天然石壁,头顶是岩层,有缝隙透下天光。这是一条天然水道,人工开凿的痕迹很新,石壁上有镐凿印记。 水声来自上游。她逆流望去,水道蜿蜒,远处隐约有更大的轰鸣声。 是水门。 李浩去了水门。 清辞跳上木筏,解开缆绳。筏子顺流而下,速度很快。她俯身抓紧筏缘,水流冲击着木筏,溅起冰凉水花。肋下伤口被水浸湿,刺痛加剧,但她咬紧牙关。 木筏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窟,高逾十丈,宽不可测。洞窟中央,一道石砌水闸横跨水道,闸门紧闭,闸上铁索粗如儿臂,连接着岸边的绞盘。绞盘旁立着数座石台,台上机括复杂,齿轮咬合。 这就是黑水城地下水网的总闸,控制着三条暗河的水流。 此刻,水闸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浩,背靠绞盘,手中握刀,刀尖垂地,身上数处伤口,但站得笔直。 另一个,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手中长剑斜指地面。正是早晨在布庄后巷,以及茶馆二楼出现的那人。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 “李浩!”清辞喊道。 两人同时转头。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冷笑:“又来个送死的。” 李浩看见清辞,瞳孔骤缩:“走!” 话音未落,蒙面人已动! 剑光如电,直刺李浩咽喉。李浩横刀格挡,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刀光剑影在幽暗洞窟中闪烁。 清辞跳下木筏,肋下一阵剧痛,她踉跄几步,扶住石壁。蒙面人剑法凌厉,李浩刀势沉稳,但身上有伤,渐渐落了下风。 “小心!”清辞惊呼。 蒙面人一剑荡开李浩的刀,左掌拍向他胸口。李浩急退,仍被掌风扫中,闷哼一声撞在绞盘上。蒙面人长剑紧随而至,直刺心口—— 清辞拔出短匕,用尽全力掷出! 匕首破空,蒙面人回剑格挡,“铛”一声击飞匕首,但这一瞬的耽搁,李浩已滚地躲开,刀锋横扫,斩向蒙面人下盘。 蒙面人纵身后跃,落在三丈外,目光扫过清辞,又看向李浩,忽然笑了。 “也罢。”他收剑入鞘,“子时将至,你们就留在这里,亲眼看着这张网,如何收起。” 他转身走向洞窟另一侧的暗道,身影没入黑暗。 李浩拄刀站起,咳出一口血沫。清辞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没事。”李浩抹去嘴角血迹,目光急切,“你怎么来了?陈掌柜呢?” “济世堂被盯上了,但掌柜暂时安全。”清辞快速道,“我跟着你留下的痕迹找来。李浩,账簿上的名单我看了,水门工程图我也看了,他们要在子时开闸,水淹城南,对吗?” 李浩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对。子时三刻,开闸放水。城南地势最低,又是贫民聚居,一旦水至,顷刻成泽国。届时‘金鳞’之人可借水遁走,而所有可能知情的线索,都会被大水抹去。” “账簿上那些官员……” “一部分会被灭口,一部分会因‘救灾不力’被问罪,换上‘金鳞’的人。”李浩声音沙哑,“然后,一张全新的、更牢固的网,会覆盖黑水城。而背后的人,可以彻底控制这座连通南北漕运的枢纽。” 清辞倒吸一口凉气:“背后的人……是二皇子?” “账簿最后一页,有一封未署名的信。”李浩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展开,“字迹是模仿的,但用印习惯改不了——每句话结尾的朱点,是二皇子门客特有的标记。他在京中笼络文士,常以此标点批注,以示嘉许。” 信纸上,每句话后果然都有一点朱红。 “所以这一切,是二皇子要彻底掌控黑水城?” “不只是黑水城。”李浩指向水闸,“控制了水门,就控制了漕运。控制了漕运,就掐住了江南粮赋入京的咽喉。而今圣体欠安,东宫未立,几位皇子暗中角力。二皇子若握有此牌,无论将来谁登基,都要让他三分。” 清辞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报官?” “官?”李浩苦笑,“知府、漕运总督、守备参将……名单上一半的官员都已入网。我们去找谁报?谁又能信?” “可水闸一旦打开,城南数万百姓……” “我知道。”李浩打断她,握刀的手指节发白,“所以我们必须毁掉水闸的机关,至少让它无法在子时开启。” 他走到绞盘前。那绞盘直径逾丈,铁索缠绕,连接着水闸的闸门。绞盘旁是控制机括的石台,齿轮咬合,结构复杂。 “这是主闸,开启需要转动绞盘,同时启动三处机括。”李浩指着石台,“但水闸年久,为防止误开,当年设计时留了后手——若强行破坏机括,闸门会彻底锁死,除非炸毁,否则无法开启。” “炸毁?” “水闸基座埋有火药,本是当年建闸时开山所用,剩余的就封存在基座石室里,以防万一需拆闸重建。”李浩看向水闸下方,“但火药室的位置只有历任水监使知道,钥匙也在他手中。” “水监使是谁?” “郑世荣,漕运总督,也是账簿上的人。”李浩闭了闭眼,“他已入网,钥匙恐怕早已交出。” 清辞沉默片刻,忽然道:“不一定。” 李浩看向她。 “账簿上,郑世荣的名字后有个标记。”清辞回忆着在密室看到的账页,“是朱笔圈出的三角。其他人名字后,有的是圆点,有的是叉。我起初以为只是随意标记,但现在想来,可能有别的含义。” “什么含义?” “沈墨死前,除了‘金鳞’,还说了一个词。”清辞盯着李浩,“‘三角为饵’。” 李浩怔住。 “当时他气息微弱,我以为他说的是‘三角而已’,但若是‘饵’……”清辞快步走到水闸基座前,蹲下身,手指拂过石壁上的青苔。基座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石缝严密,但有一处三角形的凹陷,边长约三寸,深约半寸。 “这是……” “钥匙孔。”清辞道,“但不是寻常钥匙。账簿上,郑世荣名字后的三角标记,也许不是在说他本人,而是在说这个。” 她从怀中取出沈墨的铜符。鱼鳞形状,但若倒转过来,边缘恰好呈三角形。 李浩接过铜符,对准基座上的凹陷。严丝合缝。 他转动铜符。 石壁内传来“咔哒”轻响,一块青石向内缩进,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中,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陶罐,罐口用油布密封,以蜡封口。 火药。 “沈墨早就知道。”清辞低声道,“他知道水闸下有火药,知道钥匙孔的形状,甚至可能知道郑世荣的立场——他不是‘金鳞’的人,而是故意入网,留下反制的后手。” 李浩看着那些陶罐,忽然明白了。 账簿上那些不同的标记:圆点,是已彻底收买的人;叉,是不配合已被处理的人;而三角,是假装入网,实则留下把柄或后手的“饵”。 郑世荣是饵。 沈墨也是饵。 甚至可能,还有更多人。 这张“金鳞”织成的网,看似严密,实则早已被渗入无数的“饵”,只等收网之时,从内部撕开裂口。 “沈墨死前,不只是要给我线索。”李浩握紧铜符,“他是要我找到这些‘饵’,找到反制这张网的机会。” “但现在的问题是,”清辞看向那些火药罐,“就算我们有火药,怎么用?炸毁水闸?那整个地下河网都会崩塌,黑水城一半地基都会受损。” “不炸水闸。”李浩摇头,“炸机括室。” 他指向洞窟东侧,那里有一扇铁门,门上挂着粗大铁锁。“控制水闸开闭的机括核心在里面。只要炸掉机括,闸门就无法开启,至少短期内无法修复。” “但炸毁机括,也会惊动他们。” “子时将至,他们很快会发现异常。”李浩看向来路,“蒙面人离开,很可能是去调集人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他取下两罐火药,用布条捆好,背在肩上。清辞也取了两罐。 “清辞,”李浩忽然道,“你带着剩下的火药,从原路返回,去济世堂找陈掌柜。然后……” “然后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清辞打断他,将火药罐背好,“李浩,从柴院那夜起,我就已经在这局中了。现在抽身,太迟了。” 李浩看着她,少女脸色苍白,肋下衣衫渗出血迹,但眼神明亮坚定。 “况且,”清辞走向铁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些。” 铁门上的锁是精钢所铸,寻常刀剑难断。李浩用刀试了试,只在锁身上留下浅痕。 “让我来。”清辞从发间拔下一根铜簪,簪头细长,顶端有细微的钩齿。她将铜簪插入锁孔,侧耳倾听,手指极轻地转动。 “你还会这个?”李浩挑眉。 “行走江湖,总要学点手艺。”清辞全神贯注,铜簪在锁孔中缓缓移动。片刻,锁芯传来“咔哒”轻响,铁锁弹开。 推开门,门后是狭窄的石室,正中一座青铜机括,大小如磨盘,上嵌数十齿轮,彼此咬合,复杂精密。机括中心,一根粗大的铁轴深入地下,连接着水闸的闸门。 “就是它。”李浩放下火药罐,“炸毁主轴,闸门就废了。” 两人迅速布置。将四罐火药分置机括四角,用布条搓成引线,连接成一条。李浩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 “清辞,你退到洞口。” “你呢?” “我点燃引线就出来。”李浩看着她,“快走。” 清辞摇头,夺过一支火折子:“一起点,一起走。” 四罐火药,四根引线。两人各执火折,对视一眼,同时点燃引线。 火花“嗤”地窜起,沿着布条迅速蔓延。 “走!” 两人冲出机括室,奔向洞口。引线燃烧极快,他们刚冲出铁门,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气浪从背后袭来,将两人掀飞出去。清辞在空中翻滚,撞上石壁,眼前一黑。李浩伸手抓住她,两人一起摔进地下河,冰冷河水瞬间淹没头顶。 水浪翻涌,碎石如雨落下。清辞屏住呼吸,在混乱的水流中挣扎。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出水面。 是李浩。他脸上有擦伤,但眼神清醒。 “没事吧?” 清辞咳嗽着点头。两人爬上木筏,回头看去——机括室所在的石壁已塌陷大半,青铜机括的残骸被巨石掩埋,铁轴扭曲断裂。水闸依旧紧闭,但已无法开启。 成功了。 但还没结束。 洞窟另一端传来嘈杂人声,火光晃动,越来越近。 “他们来了。”李浩撑起竹篙,“走!” 木筏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后方传来怒喝声、追赶的脚步声,但水道狭窄曲折,追兵一时难以逼近。 “前面是岔道!”清辞喊道。 水道一分为三,左中右三条支流。李浩毫不犹豫撑向左边的水道:“这条通城西!” 木筏冲入左侧水道,水流渐缓,两侧石壁变成砖砌,头顶出现拱顶——进入了人工修筑的暗渠。暗渠中昏暗潮湿,只有零星的气孔透下天光。 “这是黑水城最早的地下渠,已废弃多年,但可通城外。”李浩喘息道,“沈墨以前带我来过。” 清辞回头看去,追兵的火光在岔道口停顿片刻,分成三路,其中一路朝他们追来。但暗渠复杂,岔路极多,追兵的速度明显减慢。 木筏在黑暗中穿行,只有竹篙点水的声音,和两人粗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是出口。 木筏冲出暗渠,眼前豁然开朗。 已是城外。 一条小河蜿蜒流过荒野,两岸芦苇丛生,远处是黑水城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巨兽匍匐。夕阳西下,天边云霞如血。 “子时要到了。”清辞低声道。 李浩望向城墙方向。城内灯火次第亮起,平静如常。那些百姓,那些街坊,那些对今夜将临的洪水一无所知的人们,仍在为生计奔波,在炊烟中等待夜晚。 “我们拦下了水闸,但他们不会罢休。”李浩声音低沉,“‘金鳞’经营多年,不可能只有这一个计划。水淹城南不成,必有后手。” “账簿上那些人……” “账簿在我怀里,名单、信件、工程图,都是证据。”李浩从怀中取出油布包,层层包裹的文件浸了水,但字迹仍可辨认,“但这些证据,要交给谁?朝中哪位大员,敢动二皇子?” 清辞沉默。她想起父亲生前的话:朝堂如棋局,黑白错综,有时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执子,谁为子。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她轻声道,“今夜之后,还会有无数个‘子时’,无数张‘网’。” 李浩看向她。少女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你想怎么做?” 清辞从怀中取出那枚桐木匣,放在木筏上:“陈掌柜说,若你子时未归,让我保管此匣。现在,匣在你手。” 李浩接过木匣,指尖抚过匣面的凹槽。那鱼鳞形状的凹槽,与他手中的铜符一模一样。 他将铜符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匣内传来“咔哒”轻响,匣盖弹开一线。李浩缓缓推开匣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封信,信封泛黄,火漆完好。 一枚令牌,青铜所铸,正面刻“监察”二字,背面是一条盘龙。 还有一张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是数十个人名、官职、住址,有些人名旁有朱批,有些人名被划去。 李浩展开信纸。是父亲李崇山的笔迹,字迹苍劲: “浩儿,若你见此信,为父应已不在人世。世事如棋,人心如网,李氏卷入此局,非你之过,亦非你所能避。匣中令牌,乃先帝赐予李氏‘监察御史’之信物,可直奏天听,百官无权过问。名单所列,是为父多年暗查所得,皆忠直之士,可信可托。然朝局诡谲,敌暗我明,故隐忍多年,未敢轻动。今交于你手,用与不用,何时用,皆由你决断。唯记:为官者,当为民请命;为武者,当为国守土;为人子者,当继父志。李氏世代清名,不可堕于你手。父,崇山,绝笔。” 信末日期,是十八年前,李崇山去世前三日。 李浩握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十八年来,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卷入党争,无辜获罪。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父亲从未屈服,从未退缩。他隐忍,他潜伏,他编织另一张网,只为在某一日,撕开黑暗。 名单上的人,有些他已听过名字,有些早已不在人世。但还有几人,仍在朝中,仍在地方,仍在等待一个时机。 “监察御史……”清辞轻声道,“可直奏天听……” “是。”李浩合上木匣,握紧令牌,“但从此处到京城,千里之遥。就算令牌可通行无阻,等奏疏上达天听,再派人来查,黑水城早已换了天地。” “那如果,”清辞看向西方,“不去京城呢?” 李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暮色中,西方天际最后一抹余晖下,隐约可见连绵山影。 “西边八十里,是龙骧军大营。”清辞道,“龙骧军统领杨啸,是我父亲旧部。此人刚正不阿,最恨贪腐。若以监察御史令牌,携二皇子谋逆证据前去,他必不会坐视。” 李浩看着她:“你如何确定?” “因为名单上有他。”清辞指向匣中薄绢,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有一个名字旁无标记,但以朱笔圈出: 杨啸,龙骧军统领,可信。 李浩与清辞对视。暮色四合,荒野寂静,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黑水城隐约的更鼓。 子时将至。 “八十里,快马一夜可至。”李浩收起木匣,令牌揣入怀中,“但城门已闭,如何出城?” 清辞指向下游:“从此处顺流而下三十里,有一处废弃渡口。渡口旁有渔村,村中老马三,是陈掌柜的旧识,家中养着几匹好马。” “你怎知——” “陈掌柜今晨给我的。”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马”字,“他说,若需离城,可寻老马三。” 李浩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有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你早就想好了?” “从看到账簿的那一刻起。”清辞也笑了,尽管肋下疼痛,浑身湿冷,但眼中光芒未减,“李浩,这局棋,我们还未输。” 木筏顺流而下。夜色完全降临,星河初现。黑水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城墙上的灯火如萤火点点。 更鼓声隐约传来。 子时到了。 但这一次,水闸未开,洪水未至。 那张金线织成的网,在即将收拢的最后一刻,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木筏在夜色中前行。李浩撑篙,清辞坐在筏头,望着前方黑暗中的水路。远处,渔村的灯火依稀可见。 “清辞。” “嗯?” “到了龙骧军营,你留下。”李浩声音平静,“我与杨将军去京城。” “为何?” “此去凶险,你不能——” “李浩。”清辞转过身,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如星辰,“从柴院那夜起,这条路就是我们一同选的。现在你要我半途而废?” “不是半途而废,是……”李浩顿住,不知该如何说。 是保护?是愧疚?是不愿她再涉险? 清辞摇头:“我父亲曾是御史,因弹劾权贵被贬,郁郁而终。他生前常说,这世道如夜行,需有人执灯。我虽为女子,亦愿为执灯人。” 她看着李浩,一字一句:“今夜之后,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我与你同往。” 李浩沉默良久,竹篙划破水面,荡开涟漪。 “好。”他终于道,“同往。” 木筏靠岸。废弃渡口,老槐树下,一个佝偻身影提着灯笼等候。是老马三,陈掌柜的旧识,不问缘由,不问去向,只默默牵出两匹骏马,备好干粮水囊。 “此去八十里,山路难行,二位保重。”老人声音嘶哑,将缰绳递上。 李浩与清辞翻身上马。回望黑水城,夜色深沉,但那座城还矗立着,万家灯火,炊烟未绝。 “我们会回来。”李浩轻声道。 “一定。”清辞策马,与他并辔。 两骑绝尘,没入夜色。 远处,黑水城的更鼓声再次传来,已是子时三刻。 今夜无雨,无水患,无灾厄。 但暗流仍在涌动,金线织成的网,仍在黑暗中延伸。 只是执刀的手,已握紧刀柄。 只是执灯的人,已踏上征途。 长夜漫漫。 但天,总会亮的。 (第四十四章完) 第四十五章夜奔八十里 马鞍在胯下颠簸,每一记蹄声都像敲在肋骨的伤处。清辞咬紧牙关,右手攥紧缰绳,左手按着腰间被血浸透的布条。夜风像刀子,刮过湿透的衣衫,带走最后一点体温。 李浩策马在前,身影在月色下绷成一张弓。他不时回头,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又转向来路——黑暗里,隐约有马蹄声追来。 “还能撑多久?”他勒慢马速,与她并辔。 “到军营。”清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别停。” 李浩没再说话,从鞍袋里扯出一件干燥的外衫扔给她。清辞接过,裹在身上,布料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闻到了血腥味,药草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战场的气味。 两匹马在官道上狂奔。这是黑水城通往西境的主道,白日里车马喧嚣,入夜后却成了鬼道。路旁是成片的稻田,收割后的稻茬在月光下泛着苍白,风过时发出窸窣的呜咽。 “抄近路。”李浩忽然调转马头,冲下官道,钻进一片树林。 清辞紧随其后。马蹄踏碎落叶,惊起夜栖的鸟群。林间无路,枝桠抽打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李浩像熟悉掌纹般穿梭,显然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次。 “沈墨带我来过。”他在前头说,声音被风声扯碎,“他说,若有一日要逃命,就走这里。” 清辞想起那个总爱笑的师兄。在北平的冬天,他会偷学校锅炉房的煤块,塞进她的书包。他说,清辞,你手总是冰的,要暖着。 现在他的手也冰了,沉在苏州河底。 林子渐深,月光被树冠切碎,洒下斑驳的光影。马蹄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清辞回头望去,林外官道上,几点火把的光正迅速移动。 “他们追来了。” “不止一波。”李浩的声音很冷,“前面应该还有埋伏。”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声骤起! 清辞本能地俯身,一支羽箭擦着头顶掠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箭尾震颤。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从两侧的树影里射来。 李浩拔刀,刀光在黑暗中划出银弧,格开两支箭。另一支射向他坐骑的前腿,马匹惨嘶一声,前膝跪地。他滚鞍落地,顺势拉住清辞的马缰。 “下马!” 清辞翻身下鞍,肋下一阵撕裂的痛,眼前发黑。李浩扶住她,拖到一棵粗壮的槐树后。箭雨暂歇,林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多少人?”清辞喘息着问。 “不少于十个。”李浩从树后窥探,“分两翼包抄。训练有素,不是寻常衙役。” “金鳞的人?” “或者二皇子的私兵。” 脚步声在落叶上沙沙响起,缓慢,谨慎,呈扇形围拢。月光照亮了几张脸——都是生面孔,衣着普通,但握刀的手势整齐划一,是军中的架势。 李浩数了数,十二个。他看向清辞:“还有多少力气?” “够开六枪。”清辞从腰间抽出勃朗宁,检查弹夹。 “省着用。”李浩从靴筒里抽出另一把短刀,递给她,“近身用这个。” 清辞接过。刀柄缠着牛皮,刀刃泛着幽蓝的光——也淬了毒。她想起布庄密室里那些毒箭,胃里一阵翻涌。 人影近了。 李浩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在树后,自己却突然蹿出,像一道影子扑向左侧的三人。刀光乍起,惨叫声划破夜空。几乎同时,右侧的敌人冲了过来。 清辞举枪。 第一枪,命中冲在最前那人的眉心。他晃了晃,扑倒在地。第二枪打偏了,子弹擦着另一人的耳朵飞过。那人愣了一下,随即怒吼着扑来。 太近了,来不及开第三枪。 清辞扔下枪,双手握住短刀,迎了上去。那人刀法凌厉,劈砍带风,她只能格挡,震得虎口发麻。肋下的伤口彻底崩开,温热的血顺着腰侧往下淌。 刀锋擦过她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清辞咬牙,不退反进,钻进对方怀中,短刀狠狠扎进他肋下。那人闷哼一声,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掐向她的喉咙—— 枪响了。 是李浩。他不知何时解决了左侧的敌人,回身一枪打爆了那人的头。血和脑浆溅了清辞一脸,温热,腥甜。 她松开手,短刀还插在尸体上。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李浩快步过来,拉起她:“没时间了。” 林外传来更多的马蹄声。 他拖着她往林子深处跑。身后,幸存的几个追兵犹豫片刻,没有立刻追来——他们在检查同伴的尸体,清点损失。 “马没了。”清辞喘息着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前面有地方可以藏。”李浩架着她,“坚持住。” 林子尽头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墙塌了半边,神像蒙尘。李浩带她钻进庙后的地窖——一个隐蔽的土洞,入口被荒草掩盖。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浩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一张破草席,一只水囊,几块干粮,还有一包用油布包着的物事。 “沈墨准备的。”李浩解释,“他说,狡兔三窟。” 清辞瘫坐在草席上,再也撑不住了。李浩跪在她身边,解开她的外衫。肋下的包扎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伤口边缘翻卷,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箭毒。”他低声说。 清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有麻木,和一阵阵的寒冷。她看着李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黑色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到血肉,发出“嗤”的轻响,冒起白烟。 她疼得抽搐,咬住嘴唇,没出声。 “金疮药里混了解毒散,能延缓毒性。”李浩重新包扎,动作快而稳,“但撑不过三天。必须到军营,杨啸军中有军医,或许有办法。” “如果……”清辞的声音很轻,“如果杨啸不可信呢?” 李浩的手顿了顿:“那就死在那里。” 他说得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清辞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脸,忽然觉得陌生。这个男人,她认识不过几日,却已经并肩经历了生死。她知道他父亲是谁,知道他的仇,他的使命,却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怕什么,梦见过什么。 “李浩。”她唤他。 “嗯。”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李浩愣了愣,随即扯了扯嘴角:“调皮,总闯祸。父亲常罚我跪祠堂,我就偷偷在蒲团下藏小人书。” “后来呢?” “后来父亲死了。”他声音淡下去,“我被送到舅舅家,在乡下长大。十七岁那年,沈墨找到我,说父亲留了东西给我。再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样。” 火折子快灭了,他换了根新的。光重新亮起时,清辞看见他眼角有细纹,是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 “你恨吗?”她问。 “恨谁?二皇子?金鳞?还是这世道?”李浩摇头,“恨太奢侈,我只想做完该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他想了想,“或许开间药铺,像陈掌柜那样。或者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种几亩地。” 清辞笑了,很轻:“不像你。” “那什么像我?” “不知道。”她说,“总觉得你该在更大的地方,做更大的事。” 李浩没接话,起身走到地窖口,侧耳倾听。外面的马蹄声远了,追兵似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回来,掰了块干粮递给清辞。 “吃一点,天亮前得走。” 干粮硬得像石头,清辞勉强咽了几口。李浩自己也吃,就着水囊里的凉水。两人沉默着,只有咀嚼声和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到了军营,杨啸不可信。我会拖住他们,你带着证据走。去京城,找名单上第三个人,他叫徐阶,现在是大理寺少卿。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可信。” “我不——” “听我说完。”李浩打断她,“证据比你我性命都重。沈墨死了,顾长明死了,那么多人为这个死了。不能让它白费。” 清辞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好。”她终于说,“但你也得答应我,不到最后,别轻易赴死。” 李浩笑了笑,很短:“我尽量。” 火折子又灭了。这次他没再点,黑暗彻底吞没了地窖。清辞靠在土墙上,能听见李浩的呼吸声,平稳,绵长。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 “你在发烧。” “嗯。” “睡一会儿。”他说,“时辰到了我叫你。” 清辞闭上眼。黑暗中,记忆像潮水涌来。她看见父亲伏案写奏折的背影,看见母亲在灯下缝补衣衫,看见沈墨在雪地里冲她挥手,笑容明亮。 还有李浩。他握刀的手,他背对着她说“同往”时的侧脸,他给她包扎时低垂的睫毛。 这些画面交织,旋转,最后沉入黑暗。 她睡着了。 李浩没睡。 他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声响。风过树梢,夜鸟啼鸣,远处隐约的狼嚎。还有怀里那叠证据的触感——纸张被水泡过后微微发胀,边缘已经起毛。 他想起父亲。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忙碌,早出晚归,身上常带着墨香和药草味。偶尔得闲,会教他认字,读史书。父亲说,为官者,当知兴替,明得失,但最重要的是知民心。 “民心是什么?”年幼的他问。 父亲摸着他的头:“就是你走在街上,看见的那些人。卖菜的阿婆,拉车的汉子,学堂里的孩童。他们想过安稳日子,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欺压。这就是民心。” 后来父亲死了。官府说是投江,尸骨无存。舅舅把他接走时,偷偷塞给他一封信,是父亲留下的。 信很短:“浩儿,若父不归,勿寻仇,勿入仕。去岐黄谷找陈师兄,学医济世,平安一生。” 他没听。 十七岁那年,他独自去了京城,想查父亲的死因。在父亲旧宅外守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一个夜里,有人翻墙而入。他跟进去,看见那人从书房暗格里取出一本账簿。 那人就是沈墨。 沈墨发现了他,没杀他,反而带他走。说,你父亲是我老师,他死得不明白,我得查清楚。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他愿意。 那之后八年,他跟着沈墨,从京城到江南,从官场到江湖。他学会了用刀,用枪,用毒,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谎言中分辨真相。沈墨说,你父亲想让你平安,但你骨子里流着他的血,注定走不了安稳路。 沈墨说得对。 地窖外传来窸窣声。李浩瞬间握刀,屏住呼吸。 是脚步声,很轻,踩在落叶上。不止一个人,至少三个。他们在庙外停住了。 “血迹到这里就没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压低着。 “搜。” 李浩轻轻推醒清辞,手指按在她唇上。她立刻清醒,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李浩指了指地窖口,做了个手势——有人,三个。 清辞点头,摸到地上的勃朗宁。还剩四发子弹。 脚步声进了庙。他们在翻找,推倒破烂的供桌,踢开腐朽的梁木。离地窖入口越来越近。 李浩计算着距离。地窖入口的荒草只是简单掩盖,仔细看很容易发现。一旦被发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余地。 只能先发制人。 他示意清辞准备,自己则挪到地窖口下方,耳朵贴着土壁。脚步声停在入口上方,荒草被拨动—— 就是现在! 李浩猛地推开地窖盖板,整个人如豹子般蹿出!刀光在月光下一闪,最靠近的那人喉咙喷血,栽倒在地。另外两人反应过来,拔刀就砍。 清辞也冲出地窖,举枪。但其中一人已经扑到面前,刀锋直劈她面门。她侧身躲过,枪口抵住对方腹部,扣动扳机。 闷响。那人僵住,低头看着腹部的血洞,缓缓倒下。 最后一个。 李浩正与他缠斗。这人刀法极好,显然是头目,每一刀都狠辣刁钻。李浩左臂有伤,动作慢了一分,被刀锋划过大腿,鲜血迸溅。 清辞举枪,但两人缠斗在一起,她不敢开枪。 李浩闷哼一声,突然弃守为攻,硬挨了一刀,刀尖扎进他肩头。但他也趁机贴近,短刀从下往上,捅进对方下颌。 刀尖从颅顶穿出。 那人瞪大眼睛,喉头咯咯作响,终于软倒。 李浩拔出肩头的刀,踉跄一步,单膝跪地。清辞冲过去扶他。 “没事。”他喘着气,“皮肉伤。” 但血流得很凶。清辞撕下衣摆给他包扎,手指碰到他肩胛骨——那里有一道很深的旧伤疤,像是箭伤。 “以前留下的。”李浩说,声音有些虚。 清辞没多问,快速包扎好。她检查三具尸体,从他们身上搜出几块腰牌——不是官府的,也不是军中的,是普通的木牌,但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三条波浪线,像水纹。 “金鳞的标记。”李浩看了一眼,“他们是‘水部’的人,专司暗杀追踪。” “还有多少部?” “不知道。”李浩撑着站起来,“但肯定不止这些。快走,枪声会引来更多人。” 两人来不及掩埋尸体,只匆匆搜刮了些干粮和兵器,便往林子更深处钻。这次没有马,只能靠双腿。清辞的伤每走一步都像刀割,李浩肩头的血也止不住地渗。 但他们不敢停。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钻出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的山路。远处,晨曦勾勒出群山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翻过那座山,就是龙骧军防区。”李浩指着最高的山峰,“但山路险,追兵肯定会抄近道在隘口堵我们。” “还有别的路吗?” 李浩想了想:“有,但更险。” 他指向左侧,那里是悬崖峭壁,崖下云雾缭绕,隐约能听见水声。“崖下有栈道,是采药人走的,年久失修。但如果我们能下去,可以绕过隘口,直接插到军营后山。” 清辞走到崖边往下看。深不见底,雾气像牛奶一样翻涌。 “你敢吗?”李浩问。 清辞回头看他:“你敢,我就敢。” 李浩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角皱起细纹:“我父亲常说,李家男儿,可以死,但不能怂。现在看来,李家的……朋友,也一样。” 他从行囊里翻出绳索,一头绑在崖边的大树上,一头扔下悬崖。绳子不够长,只垂下去十几丈,便消失在雾气里。 “我先下。”李浩说,“找到落脚点,再拉你。” 他抓住绳子,脚蹬崖壁,几下便滑了下去。清辞趴在崖边,看着他的身影被雾气吞没。过了一会儿,绳子晃了三下——是信号。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绳子。 下滑的过程像坠入噩梦。岩壁湿滑,长满青苔,几次脚下一空,全靠手臂的力量吊住。绳子摩擦手掌,很快就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雾气冰凉,钻进领口袖口,带走所有温度。 不知滑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到实地。 是一个狭窄的平台,凿在崖壁上,宽不过三尺。李浩站在那儿,正盯着崖壁上的什么东西。 “怎么了?”清辞问。 李浩侧身,让她看。崖壁上,有人用刀刻了一行字: “栈道已断,勿入。沈墨留。” 字迹很新,不超过三个月。 清辞的心沉下去。她看向平台前方——那里本该是栈道的起点,现在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桩,悬在虚空里。栈道的主体已经塌了,断裂的木梁垂在崖壁上,像巨兽的肋骨。 “他料到了。”李浩低声说,“料到了有一天,我们会走这条路,会被逼到这里。” “现在怎么办?” 李浩没回答,走到平台边缘,往下看。雾气稍散了些,能看见下方几十丈处,有一片突出的岩架,上面长着几棵歪脖子松树。 “跳下去。”他说。 清辞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面是松树,能缓冲。”李浩指着,“我算过,落点如果准,能抓住树枝。但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抓不住呢?” “那就摔死。”李浩看着她,“或者,我们回头,跟追兵拼。但你现在这状态,我肩上有伤,胜算不大。” 清辞看向来路。悬崖上方,隐约传来人声——追兵到了崖顶。 没有选择了。 “你先跳。”她说。 李浩摇头:“我先跳,如果成了,你在上面看着落点,调整姿势。如果不成……”他顿了顿,“你就别跳了,想办法藏起来,等他们走了,再找别的路。” “李浩——” “这是命令。”他打断她,眼神不容置疑,“记住,证据比命重要。” 说完,他后退几步,助跑,纵身跃下悬崖! 清辞扑到平台边,看着他如石块般坠下。雾气吞噬了他,但几秒后,她听见树枝断裂的脆响,和一声闷哼。 “李浩!”她喊。 没有回应。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再喊,下方传来一声口哨——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成功了。 清辞退后,深呼吸,助跑,跃出平台。 下坠的感觉像被无形的手拉扯,风在耳边呼啸,雾气扑在脸上。她看见岩壁飞速上升,看见那几棵松树越来越近—— 她伸开双臂,抱向最粗的那根树枝! 撞击的力道几乎让她昏厥。树枝断裂,但她下坠的势头也缓了。第二根树枝接住了她,弹了几下,终于稳住。 清辞吊在半空,浑身骨头像散架了。她低头,看见李浩站在下方的岩架上,正仰头看着她,脸上有血,但还活着。 “松手!”他喊,“我接住你!” 清辞松开手。 坠落,撞击,有人接住了她,两人一起滚倒在岩架上。李浩垫在她身下,闷哼一声。 “你怎么样?”清辞撑起身。 “肋骨……可能断了。”李浩脸色煞白,“但死不了。” 岩架比上面的平台大得多,有十几丈见方。边缘就是万丈深渊,但岩架本身很稳固。角落里甚至有个浅浅的山洞,里面有烧过的柴灰,和几张破烂的兽皮。 “采药人的歇脚处。”李浩撑着想坐起来,又倒下去。 清辞扶他靠在山洞壁上,检查他的伤。肩头的包扎又渗血了,肋骨处有明显凹陷,呼吸时带着杂音。 “别动。”她撕下自己的衬衣,给他固定肋骨,“我们必须在这里歇一歇。” 李浩想反对,但没力气说话。 清辞在山洞里翻找,居然找到个破铁锅,和半袋发霉的米。洞口有积水,她舀了些,生火煮粥。火光亮起时,她才看清这个山洞的全貌:岩壁上刻着些简陋的图画,像是孩童的涂鸦,画的都是山、树、太阳。 还有一行小字:“平安归家。顾小满,六岁留。” 顾小满。 清辞的手抖了一下。她想起顾长明,那个死在火灾里的江南制造局技师。沈墨说,他女儿当时在苏州念书,逃过一劫,但人不见了。 这个顾小满,会不会就是…… “清辞。”李浩唤她。 她回过神,端着煮好的粥过去。粥很稀,但热气腾腾。她扶起李浩,一勺勺喂他。 “你也吃。”他说。 “嗯。” 两人沉默地喝着粥。外面的天完全亮了,雾气散尽,能看见下方的山谷。远处,有军营的轮廓,还有飘扬的旗帜——龙骧军的青龙旗。 “不远了。”李浩说,“下了这个山谷,再翻一座小山,就到了。” “但你现在的样子——” “天黑前必须到。”李浩打断她,“毒性在你体内扩散,每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我的伤死不了,你的毒会。” 清辞没说话,低头喝完最后一口粥。 “清辞。”李浩忽然又唤她。 “嗯?”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清辞想了想:“去北平,给我父母扫墓。告诉他们,女儿没给他们丢脸。” “然后呢?” “然后……”她看向洞外的天空,“或许写本书,把这些事记下来。让后人知道,曾经有人,在这样的夜里,为了某些东西,拼命过。” 李浩笑了:“好。我帮你找书局。” “你呢?”清辞问,“你想做什么?” 李浩沉默了很长一会儿。 “我想……”他声音很轻,“我想看看太平世道是什么样子。想走在街上,不用担心背后有刀。想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而不是听他们传递暗号。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到老。” 他说得平淡,但清辞听出了里面的渴望。 “会的。”她说,“太平会来的。” 李浩看着她:“你这么相信?” “我父亲相信,沈墨相信,你父亲也相信。”清辞说,“如果连我们都不信了,那这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李浩没再说话,闭上眼睛休息。 清辞也靠在山壁上,看着洞外的天色。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山谷里,给一切都镀上金边。她想起父亲常念的一句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会的。总会有人挂起帆,冲破这漫漫长夜。 她摸了摸怀里的桐木匣,还有那叠用油布包着的证据。这些纸很轻,但压在她心上,重如千钧。 沈墨用命换来的。 顾长明用命守着的。 还有李崇山,用十八年的隐忍埋下的。 不能辜负。 她看向李浩。他已经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得安宁。清辞轻轻挪过去,用仅剩的干燥布料盖在他身上。 然后她也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李浩已经醒了,正试着站起来。看见清辞睁眼,他咧嘴一笑:“还能走吗?” 清辞点头,撑起身。肋下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整片胸口,呼吸变得费力。她知道,毒在深入。 李浩也看出来了。他没多说,只递给她一根树枝当拐杖。 “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岩架边缘有凿出的石阶,但年久失修,很多已经崩塌。他们只能攀着岩缝,踩着突出的石头,一点点往下挪。 李浩肋骨有伤,每一次发力都疼得冒汗。清辞毒发,眼前阵阵发黑。两人互相搀扶,像两个破布娃娃,在悬崖上艰难移动。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踩到了山谷的地面。 清辞瘫倒在草地上,再也动不了了。李浩跪在她身边,拍她的脸:“不能睡,清辞,不能睡!” 她睁开眼,看见他焦急的脸。 “我背你。”他说着,就要把她往背上拉。 “不……”清辞推开他,“你自己走,带着证据,去找杨啸……” “别废话!”李浩怒吼,眼眶红了,“我说过,同往!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他强行把她背起来。清辞挣扎,但没力气了。她伏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每一步的踉跄,听到他粗重的喘息。 但他没停。 穿过山谷,开始爬最后那座小山。山路陡峭,李浩几乎是在爬。手抓着草根,脚蹬着石头,一寸寸往上挪。血从他肩上、腿上、肋下渗出来,滴在身后的石头上。 清辞的眼泪掉下来,滴在他颈窝里。 “别哭……”他喘着气说,“快到了……真的……快到了……” 太阳开始西斜时,他们终于爬到了山顶。 李浩跪倒在地,把清辞轻轻放下。两人瘫在地上,像两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气。 清辞抬眼,看向前方。 山下,是龙骧军的大营。 连绵的帐篷,整齐的队列,操练的喊杀声随风传来。营门处,青龙旗在夕阳下猎猎作响。 到了。 他们真的到了。 李浩撑着坐起来,从怀里掏出那枚监察御史令牌,还有那叠证据。他看向清辞,咧嘴笑了,满嘴是血。 “我们……做到了。” 清辞也笑了,眼泪却止不住。 李浩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令牌,对着山下军营,嘶声大喊: “监察御史李浩——求见杨啸将军——!”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营门处,士兵们转头望来。 片刻,号角吹响。 营门缓缓打开。 一队骑兵疾驰而出,朝山顶奔来。 李浩转头看着清辞,伸手握住她的手。 “一起。” 清辞点头,握紧他的手。 骑兵越来越近。夕阳把他们的盔甲染成金色,像从光里奔来的神兵。 清辞闭上眼,感觉到李浩掌心的温度。 还活着。 他们还活着。 长夜未尽,但天边,已有曙光。 第四十六章青龙旗下 骑兵卷起的烟尘像一条黄龙,直扑山顶而来。 李浩跪坐着,左手撑着地,右手还高高举着那枚监察御史令牌。青铜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盘龙纹路深刻,仿佛随时会破牌而出。他的虎口在发抖——失血太多,力气快耗尽了。但他咬紧牙关,手臂绷得笔直。 清辞靠在他身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毒已经蔓延到胸口,每次呼吸都像有针在扎。她努力睁着眼,盯着山下奔来的骑兵。最前面那个骑白马的人,盔甲样式与旁人不同,头盔上多了一簇红缨。 是军官。 马队冲到离他们十丈处,骤然勒停。白马上的军官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看起来四十出头,方脸,浓眉,下巴有道陈年刀疤。盔甲下的身形魁梧,但脚步轻得反常——是个练家子。 军官的目光先落在李浩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清辞,最后定格在那枚令牌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放下兵器。”军官开口,声音低沉如擂鼓,“所有人。” 骑兵们唰地拔刀,扇形围拢。李浩没动,只将令牌又举高了一寸。 “监察御史李浩,奉先帝密令,携要案证据,求见龙骧军统领杨啸将军。”他一字一句,声音嘶哑但清晰,“令牌在此,见令如见君。” 军官盯着令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清辞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那是紧张的下意识动作。 “杨将军不在营中。”军官说。 李浩的眼神沉了沉:“何时回来?” “不知。”军官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李浩肩上、腿上、肋下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清辞惨白的脸色,“你们受伤了。” “追兵在后。”李浩说,“至少二十人,训练有素,不是寻常匪寇。” 军官转头对身后骑兵吩咐了几句。骑兵中分出五人,调转马头,向来路奔去——是去探查和阻击的。剩下的依然保持着包围圈。 “令牌给我看看。”军官伸手。 李浩犹豫一瞬,还是递了过去。军官接过令牌,翻来覆去仔细查看,指尖在盘龙纹路上缓慢划过。最后,他举起令牌,对着夕阳,看内侧镌刻的小字。 “天启十七年,御制监造。”他念出声,抬眼看向李浩,“先帝赐给你父亲的?” “是。” “李崇山……”军官缓缓点头,“我听说过他。八年前在京城,因贪腐案被问罪,投江自尽。” “我父亲是冤枉的。”李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是被人灭口。” 军官没接这话茬,将令牌递还:“你们这身伤,撑不了多久。先随我回营,让军医看看。” “杨将军——” “将军不在,我说了算。”军官打断他,“我是龙骧军副统领,赵铁山。” 他招了招手,两名骑兵下马,要来搀扶李浩和清辞。李浩挡开伸来的手:“我们自己能走。” 赵铁山看了他一眼,没坚持。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两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李浩每走一步,脸上就白一分。清辞被搀扶着,眼前景物开始旋转。她知道,再拖下去,不用等追兵来,他们自己就先倒下了。 军营越来越近。 辕门外立着两座箭楼,各站四名哨兵,弩机对着来路。看见赵铁山,哨兵收起弩机,营门缓缓打开。 军营里的景象让清辞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太整齐了。 帐篷排列得像棋盘上的格子,横竖笔直。士兵在操练,队列变换时脚步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在夕阳下泛着寒光。空气里有汗味、皮革味、马粪味,还有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厮杀的气息。 这就是龙骧军。大周朝西境最强的边军,十年来挡了北狄七次大规模入侵,从无败绩。 统领这支军队的杨啸,会是什么样的人? 赵铁山带他们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处单独的帐篷前。这帐篷比周围的大,帐外立着两名亲兵,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得像鹰。 “这是杨将军的帅帐。”赵铁山说,“他不在,暂由我使用。你们先进去休息,军医马上到。”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虎皮的行军床,一张摆满地图的木桌,几把椅子。角落里有火盆,炭火正旺。 清辞被扶到床上躺下。床铺硬邦邦的,但虎皮柔软温暖。她闭上眼,感觉意识在一点点飘散。 有人掀开她的外衣,检查肋下的伤。手指触到伤口时,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中毒很深。”是个陌生的声音,苍老,带着西北口音,“箭毒混了蛇毒,还有一味老夫认不出的东西。再晚两个时辰,神仙难救。” “能治吗?”李浩问。 “得先放血,再敷药。”老军医说,“但姑娘身子弱,放血有风险。而且解毒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军营里未必齐全。” “缺什么,写下来。”赵铁山的声音,“我让人去城里找。” “先处理外伤。”李浩说,“我的伤也看看。” 清辞想睁眼,但眼皮像灌了铅。她听见剪刀剪开布料的声音,闻到了金疮药刺鼻的气味,感觉到冰凉的手在伤口周围按压。然后是一阵剧痛——老军医开始清创。 她咬住嘴唇,没出声。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粗糙,有茧,但温暖。 是李浩。 他坐在床边,任由另一个军医处理他肩头和腿上的伤。消毒药水浇在伤口上时,他肌肉绷紧,但一声没吭,只更用力地握紧了清辞的手。 “你这肋骨断了两根。”军医说,“得固定。一个月内不能剧烈活动。” “没时间。”李浩说。 “那你就等着断骨戳破肺叶,活活憋死。” 李浩沉默了。 清辞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着急——证据在身,追兵在后,杨啸不知何时归来。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让沈墨、顾长明,还有所有为此而死的人,白白牺牲。 伤口处理完,老军医开始配药。帐篷里弥漫起苦涩的药香。 赵铁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等军医忙完,他才开口:“现在,说说你们带来的证据。” 李浩从怀里掏出油布包裹。布已经湿透,但里面的纸张被他用油纸又包了一层,基本完好。他一层层打开,露出账簿、名单、工程图、信件。 赵铁山走到桌边,一张张翻看。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但翻到那封标注“子时三刻,水门开闸”的信时,眉头皱了起来。看到末尾那枚金色鳞片印记时,手指停在纸面上,久久不动。 “金鳞……”他低声说。 “你知道?”李浩盯着他。 赵铁山没直接回答,继续翻看名单。看到“杨啸,龙骧军统领,可信”那一行朱批时,他抬头看向李浩:“这份名单,谁给的?” “我父亲。” “李崇山为何会有这份名单?” “他潜伏了八年。”李浩说,“表面上是因贪腐被贬的罪臣,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调查二皇子结党营私、勾结外敌的证据。这份名单,是他用命换来的。” 赵铁山放下名单,走到火盆边,背对着他们。炭火映亮他盔甲上的划痕,那些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印记。 “三个月前,将军收到一封信。”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没有署名,信上只有一行字:‘金鳞将动,西境危矣’。信是从京城寄出的,笔迹陌生。” 李浩坐直身体:“杨将军怎么说?” “将军看完信,烧了。然后召集我们几个副将,说从今往后,所有进出军营的信件、人员,都要严查。尤其是京城方向来的。”赵铁山转过身,目光如炬,“当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大概明白了。”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将军去哪里了?”清辞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 赵铁山看向她:“三天前,将军带一队亲兵出营,说是去巡边。但按往常惯例,巡边最多两日往返。现在已过三日,还没有消息。” “你们没派人找?” “派了。昨天出去三队斥候,都没找到踪迹。”赵铁山脸色阴沉,“将军走的是黑风岭那条路,那里地形复杂,常有北狄小股游骑出没。”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太巧了。 他们带着证据来找杨啸,杨啸偏偏在这个时候失踪。是巧合,还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见面?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帘进来,单膝跪地:“副统领,派去探路的兄弟回来了。追兵确实有,但没靠近军营,在五里外扎营了,人数大约三十。” “什么来路?” “看装扮像商队护卫,但行动整齐,暗哨布置是军中手法。领头的是个蒙面人,没见过真容。” 赵铁山挥手让亲兵退下,看向李浩:“你的人?” “是金鳞的人。”李浩说,“或者二皇子的私兵。他们不会轻易罢休。我们在布庄密室毁了他们的账簿,又炸了水门机括,坏了他们水淹城南的计划。现在他们最想做的,就是拿回这些证据,然后灭口。” “证据在军营,他们敢硬闯?” “如果是二皇子的意思……”李浩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皇子要灭口,一支边军未必拦得住。尤其是,如果杨啸真的出了事,龙骧军群龙无首,更不会为了两个陌生人,跟未来的储君作对。 赵铁山沉默良久,走到桌边,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们先养伤。”他最后说,“将军不在,我不能擅作主张。但既然令牌是真的,证据确凿,龙骧军自会保你们安全。至于那些追兵……”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龙骧军的地盘,还轮不到外人撒野。” 他转身出帐,吩咐亲兵加派岗哨。 帐篷里只剩下李浩和清辞,还有两个正在配药的军医。 清辞看着李浩:“你信他吗?” 李浩摇头:“不知道。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他挪到清辞身边,压低声音:“名单上虽然写了杨啸可信,但那是我父亲八年前的判断。这八年,什么都可能变。尤其是……如果二皇子许的筹码够大。” “比如?” “比如,承诺登基后不动龙骧军,甚至加官进爵。”李浩说,“边军将领最怕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是背后的刀子。这些年,有多少忠良被朝廷猜忌,罢官夺爵,甚至满门抄斩?杨啸能稳坐龙骧军统领之位十年,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清辞明白他的意思。政治斗争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杨啸或许曾是她父亲的旧部,但时过境迁,人心难测。 “那我们……” “等。”李浩说,“等杨啸回来。或者,等我们伤好一点,能自己走。” 他握住清辞的手:“放心,我不会让证据落在任何人手里。必要的时候……” 他没说完,但清辞懂。 必要的时候,他会毁掉证据,然后拼命。 老军医端来两碗药。一碗黑如墨汁,一碗黄如琥珀。 “黑的解毒,黄的疗伤。”老军医说,“趁热喝。” 药苦得让人想吐,但清辞和李浩还是一口喝完。药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开,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姑娘得连续放三次血,每次间隔六个时辰。”老军医对清辞说,“这是第一次。忍着点。” 他取出银针和小刀。清辞闭上眼。 针扎进穴位时,刺痛。刀划开皮肤时,剧痛。血从伤口流出,不是鲜红色,而是暗红发黑——毒血。 李浩一直握着她的手。 放完血,老军医敷上药膏,重新包扎。清辞感觉整个人虚脱了,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睡吧。”李浩轻声说,“我守着你。” 清辞想摇头,但意识已经模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李浩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着帐门。 像一尊守护的雕像。 她睡着了。 李浩没睡。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但他用内力强行压下了困意。他不能睡——在这个陌生的军营里,在未知是敌是友的赵铁山眼皮底下,他必须保持清醒。 帐篷外,脚步声来来往往。有巡逻的士兵,有换岗的亲兵,偶尔有马匹嘶鸣。一切听起来正常,但李浩的直觉告诉他,这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他想起沈墨生前说过的话。 “龙骧军是大周朝最锋利的一把刀。但这把刀握在谁手里,砍向谁,从来不由刀自己决定。” 当时他不完全理解。现在懂了。 杨啸如果真如父亲所言可信,那他这十年坐稳龙骧军统领之位,必然在朝中有支持者,或者,至少有让各方忌惮的资本。这资本是什么?是军功?是兵力?还是……别的? 帐外忽然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确实在营外扎营了,没动静,但暗哨多了三倍。” “副统领什么意思?” “让加强戒备,但不许主动挑衅。等将军回来定夺。” “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黑风岭那边……有点不对劲。” 声音渐渐远去。 李浩的心沉了沉。不对劲?怎么不对劲?杨啸是遇到了北狄游骑,还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他轻轻松开清辞的手,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一条缝。 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把士兵的影子拉得长长。远处辕门上,青龙旗在夜风中翻卷,像一只挣扎的兽。 赵铁山站在不远处,正跟几个军官说着什么。他背对着这边,李浩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那几个军官脸上的凝重。 突然,军营西侧传来号角声。 不是操练的号角,是紧急集合的号角——短促,尖锐,连续三声。 赵铁山猛地转身,朝号角声方向奔去。那几个军官紧随其后。 出事了。 李浩犹豫了一瞬,回头看了眼清辞。她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 他抓起刀,闪身出帐。 西侧是马厩和粮草库。李浩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士兵。火把的光照亮了地上的东西—— 一匹马。 不是活马,是死马。一匹黑色的战马,身上中了好几箭,箭杆还插着,血已经凝固。马鞍还在,但空了。 “是将军的马!”有士兵惊呼。 赵铁山蹲在马的尸体旁,检查箭矢。箭杆很普通,但箭镞的形状特殊——三棱,带倒刺,是北狄人常用的样式。 “将军遇到北狄游骑了?”一个军官问。 赵铁山没回答,拔出箭矢,凑到火把下细看。箭杆上,刻着一个很小的符号。 三条波浪线。 金鳞的标记。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今天谁当值辕门哨?” “是我,副统领。”一个年轻校尉站出来。 “看到这匹马回来,为什么不报?” 校尉脸色发白:“马……马是半个时辰前自己跑回来的。当时天黑,哨兵只看见一匹马,没注意马上没人,以为是谁的马脱缰了。等发现是将军的马,马已经死在马厩外了……” 赵铁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木桶:“混账!” 周围鸦雀无声。 李浩站在人群边缘,盯着那支箭,心跳如擂鼓。北狄的箭,金鳞的标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金鳞和北狄有勾结?还是有人故意伪装成北狄人? 如果是后者,那杨啸恐怕凶多吉少。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派出所有斥候,以军营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地毯式搜索。重点搜查黑风岭一带。”他下令,声音冷得像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统领,营外那些追兵……”有军官提醒。 “不管他们。将军的安危要紧。” 斥候队迅速集结,骑马出营。马蹄声在夜色中远去,像一阵急促的鼓点。 赵铁山这才注意到李浩。他走过来,脸色难看:“你都看见了?” “嗯。” “你怎么想?” 李浩看着那支箭:“箭是北狄的样式,但标记是金鳞的。有两种可能:一是金鳞和北狄有勾结,伏击了杨将军;二是有人想栽赃给北狄,同时除掉杨将军。” “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李浩摇头,“但如果是第二种,说明有人不想让杨将军见到我们,也不想让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赵铁山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份名单上,除了将军,还有谁?” 李浩犹豫了。 名单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筹码。如果全部交出去,就等于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但看着赵铁山焦急的眼神,想到生死未卜的杨啸,李浩最终做了决定。 他从怀中掏出名单,递给赵铁山。 “所有名字都在上面。朱笔圈出的,是我父亲认为可信之人;画叉的,是已经投敌或已死之人;画三角的……”他顿了顿,“是假装投敌,实则卧底的‘饵’。” 赵铁山接过名单,就着火把的光,一行行看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当看到某个名字时,手抖了一下。 “郑世荣……漕运总督,他也是‘饵’?” “沈墨死前留下的线索,指向这个。”李浩说,“但我不确定。也许他已经真的投敌了。” 赵铁山合上名单,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有了决断。 “李浩,清辞姑娘的毒,军医说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其中有一味‘七星草’,只有黑风岭深处的断崖上才有。” 李浩心头一跳:“你想说什么?” “将军去的黑风岭,就是七星草的生长地。”赵铁山盯着他,“他名义上是去巡边,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去采药。” “采药?为什么?” “因为三个月前,将军也中过一次毒。”赵铁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刺客混在送粮草的车队里,在饭菜里下了毒。将军命大,没死,但余毒未清,需要七星草做药引。” 李浩的脑子里,线索开始串联。 杨啸中毒——需要七星草——去黑风岭采药——遇到伏击——马带箭归来,箭上有金鳞标记。 “刺杀杨将军的,和金鳞是一伙的。”他得出结论。 “而且他们知道将军需要七星草,所以在黑风岭设伏。”赵铁山点头,“现在将军生死不明,清辞姑娘也需要七星草解毒。我们得去黑风岭。” “我去。”李浩立刻说。 “你伤成这样——” “总比让她死强。”李浩打断他,“而且,如果杨将军还活着,他可能也在等救援。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 赵铁山看了他良久,终于点头。 “我给你一队人,天亮出发。” “不,现在就走。”李浩说,“夜长梦多。” 赵铁山犹豫了一瞬,看了看天色。月亮刚升起来,正是夜行的时候。 “好。”他招手叫来亲兵,“准备十人的精锐小队,配双马,带足弓弩和绳索。半刻钟后出发。” 亲兵领命而去。 赵铁山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塞给李浩:“这是我的令牌,见牌如见我。黑风岭地形复杂,容易迷路。如果……如果找不到将军,至少把七星草带回来。” 李浩握紧令牌,点头。 他转身回帐。 清辞还在睡。李浩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头舒展了些,似乎疼痛减轻了。 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等我回来。” 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转身,抓起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 帐外,十名骑兵已经整装待发。都是精壮的汉子,眼神锐利,马背上的弓弩擦得锃亮。 赵铁山牵来一匹马,交给李浩:“这匹是将军的备用坐骑,脚力好,通人性。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保命第一。七星草可以再找,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浩翻身上马。肋骨处传来剧痛,他咬紧牙关。 “走!” 十一骑冲出辕门,消失在夜色中。 赵铁山站在营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一个军官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副统领,营外那些追兵有动静了。似乎在往西移动。” “西边……”赵铁山眯起眼睛,“黑风岭也在西边。” “他们想截杀?” “或者,想抢先找到将军。”赵铁山握紧刀柄,“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如果天亮前李浩他们没回来,或者追兵敢靠近军营五里内……” 他眼中寒光一闪。 “格杀勿论。” 夜色浓如墨。 李浩伏在马背上,任凭夜风刮在脸上。肋骨的疼痛像钝刀在割,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黑风岭,他听过这个名字。那是西境最险恶的山岭之一,地形复杂,密林深谷,常有猛兽出没。更重要的是,那里靠近边境,北狄游骑时常越界骚扰。 如果杨啸真的在那里遇伏,生还的希望有多大?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 为了清辞的七星草,也为了那份名单上“杨啸,可信”四个字。 父亲用命换来的信任,他不能辜负。 马队在山路上疾驰。月光惨白,照亮前路。两侧是黑黢黢的树林,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领路的骑兵叫老刀,是龙骧军的老斥候,对黑风岭一带很熟。 “李大人,前面就是黑风岭地界了。”老刀勒慢马速,指着前方隐约的山影,“那地方邪性,马容易受惊。咱们得下马步行一段。” 众人下马,牵马步行。 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月光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地上光影斑驳,看不清路。 “这边。”老刀拨开一丛荆棘,露出一个隐蔽的山洞口,“这是采药人走的小道,能直通断崖。但洞里有暗河,得小心。” 山洞幽深,伸手不见五指。众人点燃火把,鱼贯而入。 洞内潮湿阴冷,水声潺潺。脚下是湿滑的石头,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李浩一手举火把,一手扶着洞壁,艰难前行。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暗河变宽了,水流湍急。 “得蹚过去。”老刀说,“水不深,但急。大家手拉手,别被冲走了。” 十一个人手拉手,步入水中。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到大腿。水流冲得人站立不稳,李浩感觉伤口泡在水里,疼得钻心。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士兵脚下一滑,被水流冲倒,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老四!”老刀大喊,但回应他的只有水声。 李浩心头一紧。 还没到断崖,就折了一个人。 这趟路,比想象的更凶险。 终于蹚过暗河,众人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但没人敢停——时间就是生命,无论是杨啸的,还是清辞的。 山洞尽头,是一线天光。 爬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处悬崖边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对面是陡峭的岩壁。岩壁上,零星长着一些植物,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那就是七星草。”老刀指着岩壁上几点闪烁的银光,“但采药得从那边绕过去,有藤桥。” 所谓的藤桥,其实是几根粗藤编织的索桥,悬在峡谷上方,随风摇晃,看起来随时会断。 “这……能走吗?”一个年轻士兵咽了口唾沫。 “采药人都这么走。”老刀说着,已经踏了上去。 藤桥发出吱呀的呻吟,晃得更厉害了。老刀却如履平地,几步就走到中间。 李浩深吸一口气,跟上。 每一步,藤桥都在晃。低头,是万丈深渊。风从谷底吹上来,带着呜咽的声音,像无数冤魂在哭。 李浩强迫自己不看下面,盯着前方。 终于到了对岸。 七星草长在岩壁的缝隙里,叶片呈七角星状,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像星星落到了人间。 老刀拿出绳索和钩爪,开始攀岩。李浩想帮忙,但老刀摇头:“李大人伤重,在下面接应就好。” 老刀像猿猴一样灵活,几下就爬到岩壁半腰。他小心地采下一株七星草,用油纸包好,系在腰间。 正要采第二株时,异变陡生!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射老刀后心! “小心!”李浩大喊。 老刀反应极快,侧身躲过。但弩箭不止一支——嗖嗖嗖,七八支弩箭从对面悬崖的树林里射出,封死了老刀的退路。 “有埋伏!”李浩拔刀。 但已经晚了。 老刀躲过了大部分弩箭,却被一支射中肩膀,闷哼一声,手一松,从岩壁上滑落! “老刀!”李浩冲过去。 老刀摔在地上,肩头的弩箭还在颤。他咬牙拔出箭,血喷出来。“别管我……采药……” 李浩抬头,看向对面悬崖。 树林里,人影晃动。至少有十几人,都穿着黑衣,蒙着面。领头的那个,身形熟悉—— 是之前在布庄后巷、茶馆二楼出现过的蒙面人。 金鳞的人,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你们带七星草走!”李浩对剩下士兵下令,“我断后。” “李大人——” “这是命令!”李浩怒吼,“清辞姑娘等不起!快走!” 士兵们犹豫片刻,终于点头。两人扶起老刀,一人采下剩下的七星草,迅速往藤桥方向退去。 李浩独自站在崖边,刀尖指向对面。 蒙面人没有立刻进攻。他站在树林边缘,隔着峡谷,与李浩对视。 夜风呼啸,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李浩。”蒙面人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把证据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杨将军在哪里?”李浩反问。 蒙面人笑了:“你觉得呢?” 李浩的心沉到谷底。如果蒙面人在这里设伏,那杨啸…… “你们杀了他?” “将军失踪了而已。”蒙面人轻描淡写,“也许被北狄人抓了,也许摔下悬崖了。谁知道呢?” 他在撒谎。李浩能感觉到。 但此刻,他没时间追究。清辞的毒,七星草,还有身后那些士兵的命,都压在他肩上。 “让开。”李浩说,“让我们过去,否则……” “否则怎样?”蒙面人嗤笑,“你一个人,伤成这样,能挡住我们十几人?” 他挥了挥手。 黑衣人纷纷举起弩机,对准李浩。 李浩握紧刀柄,计算着距离、角度、时间。 他没有胜算。 但他必须拖住他们,给采药的士兵争取撤退的时间。 哪怕,用命来拖。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起手式。 “来吧。” 声音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冰冷。 “杀。” 弩箭齐发! 李浩动了。 他像一道影子,在崖边腾挪闪避。弩箭擦身而过,钉在地上、石头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但弩箭太多,太密。 一支箭擦过他肋下,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第二支箭射中他左腿! 李浩闷哼,单膝跪地。 蒙面人举起手,示意暂停。 “最后的机会,李浩。”他说,“交证据,活;不交,死。” 李浩抬起头,咧嘴笑了。 满嘴是血。 “我父亲说,李氏男儿,可以死,但不能怂。” 他撑着刀,重新站起来。 左腿在流血,肋下在流血,肩上在流血。 但他站得笔直。 像一杆旗。 蒙面人沉默良久,终于摇头。 “可惜了。” 他再次挥手。 这一次,所有弩机都对准了李浩的要害。 李浩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清辞。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沈墨。 还有那个承诺——同往。 对不起,清辞。我要食言了。 但至少,证据保住了。七星草保住了。 值了。 弩机扣动的声音响起。 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吼——!” 虎啸声从峡谷深处传来,震得山石滚落,树林摇晃。 黑衣人惊慌回头。 只见峡谷下方,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窜出! 那不是虎。 是人。 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但眼神如猛虎般凶狠的男人。 他手里没有兵器,只有一双拳头。 但那双拳头挥出时,带起的风声,竟似虎啸! 第一个黑衣人被一拳打飞,胸骨塌陷,摔下悬崖。 第二个、第三个…… 男人像虎入羊群,所过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 蒙面人脸色大变:“杨啸!你还活着!” 杨啸。 龙骧军统领,杨啸。 他还活着。 而且,他回来了。 杨啸没有理会蒙面人,径直冲到李浩身边,一把扶住他。 “还能走吗?” 李浩点头,说不出话。 杨啸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塞给李浩:“跟紧我。” 然后他转身,看向蒙面人。 月光下,他的脸终于清晰。 方脸,浓眉,眼如寒星。下巴那道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如蜈蚣。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正中,一个淡淡的、金色的虎形印记。 那是龙骧军统领世代相传的标记—— 白虎印。 “金鳞的人?”杨啸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回去告诉你主子,西境,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 蒙面人后退一步,咬牙:“杨啸,你这是要造反?” “造反?”杨啸笑了,笑容里满是杀气,“老子守了大周朝西境十年,杀了北狄人无数。现在,一个躲在京城玩阴谋的皇子,也配说老子造反?” 他踏前一步。 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滚。” 一个字,却像千军万马在冲锋。 蒙面人终于怕了。 他挥手,带着剩余的黑衣人,迅速退入树林,消失不见。 悬崖边,只剩下李浩、杨啸,和满地尸体。 杨啸转身,看向李浩手中的刀。 “监察御史的令牌,我看到了。”他说,“你父亲……是个汉子。” 李浩眼眶一热。 “将军,证据……” “回去再说。”杨啸打断他,“先治伤。你,还有那个姑娘。” 他看向峡谷对面——采药的士兵已经安全撤退,七星草到手了。 杨啸咧嘴一笑,尽管脸上都是血,但那笑容,却让人安心。 “走吧,小子。” 他架起李浩,走向藤桥。 “长夜还长,但天……” 他抬头,看向东方。 那里,启明星已经亮起。 “总会亮的。” 第四十七章暗营疑云 藤桥在脚下摇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李浩几乎是被杨啸半拖半拽着带过峡谷的。将军的手臂如铁钳般箍在他腰间,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伤口在流血,每一下心跳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但李浩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对岸的士兵们还没走,正焦急地张望。看见杨啸架着李浩出现,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将军!” “将军还活着!” 老刀肩膀还插着半截箭杆,却挣扎着要跪下行礼。杨啸一把按住他:“少来这套。药采到了?” “采到了!”一个年轻士兵连忙递上油纸包,里面躺着三株七星草,叶片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叶脉如星芒般散开。 杨啸接过,凑近闻了闻,点头:“是正品。走,回营。” “将军,您的伤……”李浩终于喘过气来,看向杨啸浑身是血的模样。 “皮肉伤。”杨啸咧嘴一笑,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更显狰狞,“北狄人的箭比这狠多了。倒是你——”他打量李浩,“肋骨断了两根,肩上腿上都是伤,还能撑到现在,不愧是李崇山的儿子。” 李浩心头一颤。父亲的名字从杨啸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众人迅速整队。杨啸亲自检查了每个人的伤势,撕下衣摆给老刀简单包扎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黑色药粉撒在李浩的伤口上。 药粉触肉,一阵清凉感传来,疼痛竟减轻了些。 “军中金疮药,加了点独门配方。”杨啸拍拍李浩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撑住,别死在我面前,不好跟你爹交代。” 他的语气随意,但李浩听出了里面的关切。 回程比来时更艰难。李浩失血过多,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杨啸干脆把他背起来,大步走在队伍最前。将军的背宽阔厚实,步伐稳健,即使背着个人,速度也不比其他人慢。 “将军,您怎么会……”李浩伏在他背上,声音虚弱。 “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杨啸接过话头,“说来话长。三天前我确实去黑风岭采药,七星草只在月圆前后开花,药性最佳。刚采到药,就遇到伏击——不是北狄人,是穿着北狄服饰的汉人。” “金鳞的人。” “嗯。”杨啸声音沉下来,“二十多个,都是好手。我带去的亲兵拼死护我,最后只剩三个。我们躲进一个山洞,靠山泉和野果撑了两天。今天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正好看见你们遇袭。” “那三个亲兵……” “死了。”杨啸说得很平静,但李浩感觉到他肌肉绷紧了,“为了拖住追兵,让我先走。” 沉默在山路上蔓延。只有脚步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将军,营外有追兵。”李浩想起赵铁山的话,“大约三十人,伪装成商队护卫,但行动整齐,是军中手法。” “我知道。”杨啸说,“回营的路上看见了。扎营在五里外,暗哨布置得不错——是禁军的手法。” 禁军。直属皇城的卫队。 李浩的心沉了沉。如果连禁军都参与进来,那二皇子的势力,比他想象的更深。 “但他们不敢靠近军营。”杨啸继续说,“龙骧军不是吃素的。赵铁山那小子,看着憨厚,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有他在,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提起赵铁山,李浩想起那份名单。 “将军,赵副统领他……” “可信。”杨啸回答得斩钉截铁,“他跟了我十二年,从一个小兵做到副统领。战场上替我挡过三刀,有一次差点把命搭上。这样的人若是叛徒,那我杨啸这双眼睛,可以剜出来喂狗了。” 李浩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连杨啸都中了毒,身边有奸细是必然的。不是赵铁山,那会是谁?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杨啸道:“军营里有老鼠,我知道。但揪老鼠要讲证据,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脚步慢下来:“你带来的那些证据,我都看了。赵铁山派人送来的——用箭射进山洞,附了张字条,说你有危险,让我速回。那小子,做事总是这么莽。” 原来如此。李浩想起赵铁山说派斥候找杨啸,原来不光是找人,还送去了消息。 “证据上的事,你怎么看?”杨啸问。 李浩组织了一下语言:“二皇子经营多年,‘金鳞’这张网已经深入朝堂、军伍、漕运。水淹城南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大的动作。我父亲潜伏八年,收集这些证据,就是想在他收网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你父亲……”杨啸的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当年在京城,我欠他一条命。若不是他冒死报信,我早就死在诏狱里了。” 李浩愣住。他从不知道父亲和杨啸还有这样的渊源。 “那是天启二十一年的事。”杨啸继续说,脚步依然稳健,“有人诬告我私通北狄,圣上下旨拿我入京。你父亲当时还在御史台,连夜派人给我送信,让我早做准备。后来案子查清了,是兵部侍郎构陷,但那王八蛋背后是谁指使,到现在也没个定论。” 他冷笑一声:“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咱们这位二皇子殿下。他早就想动龙骧军,只是当年羽翼未丰,没能得手。” 天启二十一年。李浩算了算,那是父亲“贪腐案”发的前一年。所以父亲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暗中调查二皇子了。 “我父亲他……一直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不会说的。”杨啸道,“李崇山那个人,什么事都自己扛。当年他把你送走,托人给我捎了句话,说‘若浩儿日后有难,望将军照拂一二’。我问他那你呢,他笑了笑,说‘臣子本分,死而后已’。” 李浩鼻子一酸。他想起父亲最后一面,那个清晨,父亲摸着他的头,说晚上回来给他带沈大成的桂花糕。父亲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温柔,一点都看不出那是诀别。 “他做到了。”杨啸说,“死而后已。” 一行人终于走出山林,回到相对平坦的官道。远处,龙骧军营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像星子落在地上。 杨啸把李浩放下来,让他靠着一棵树休息。老刀递来水囊,李浩喝了几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稍微缓解了干渴。 “将军,回营后您打算怎么做?”李浩问。 杨啸望着军营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先治伤,救那姑娘。然后……”他顿了顿,“清理门户。”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里面的杀意,让周围的士兵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军营里的老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杨啸转头看向李浩,“但需要你帮忙。你是外人,有些事看得更清楚。而且——” 他看着李浩的眼睛。 “你需要一个证人,一个能把你那些证据,直接送到圣上面前的人。我就是那个人。” 李浩心头一震。 杨啸的意思很明白:他要亲自护送证据进京,面圣陈情。以龙骧军统领的身份,以十年镇守西境的军功,以一条命做担保。 但这意味着什么,两人都清楚。 这意味着公开与二皇子为敌。意味着把整个龙骧军拖进这场旋涡。意味着一旦失败,不只是他们两个人死,而是成千上万的将士,都要跟着陪葬。 “将军,这太冒险了。”李浩哑声道,“您不必……” “不必什么?”杨啸打断他,“不必蹚这浑水?不必拿兄弟们的命冒险?”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李浩,我今年四十六了。从十六岁当兵,三十年,打过大小七十三仗,身上有二十七处伤。我见过北狄人屠村,见过饿殍遍野,见过朝廷的粮饷一拖再拖,兄弟们饿着肚子守边关。”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为什么?因为朝中有人贪,有人坏,有人为了自己的权位,可以把将士的命当草芥。以前我不知道是谁,现在知道了。” 他看向军营,看向那些在寒风中站岗的年轻士兵。 “这些兵,最小的才十八岁。他们离家千里,把命交到我手里,不是为了给哪个皇子当垫脚石的。今天我能为了自保,装聋作哑。明天呢?后天呢?等二皇子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他会怎么对待知道这些秘密的龙骧军?” 杨啸转身,盯着李浩。 “所以这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帮龙骧军几万兄弟。这浑水,我蹚定了。” 李浩看着这位将军。月光照在他脸上,那道刀疤如一道勋章,刻着三十年的烽火岁月。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在名单上写下“杨啸,可信”四个字。 因为这个人,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 “好。”李浩说,撑着树干站起来,“那我们就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 杨啸笑了,拍拍他的肩:“这才像李崇山的儿子。” 众人重新上路。离军营还有一里时,前方传来马蹄声。 是赵铁山,带着一队骑兵迎了出来。 “将军!”赵铁山勒马,翻身下鞍,单膝跪地,“末将护卫不力,请将军责罚!” “起来。”杨啸扶起他,“不关你的事。营里怎么样?” “一切正常。追兵还在五里外扎营,没有动静。清辞姑娘……”赵铁山看向李浩,“毒又深了,军医说,再没有七星草,最多撑到明天晌午。” 李浩心头一紧。 杨啸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药在这里。立刻回营!” 众人上马,疾驰回营。 军营辕门大开,火把通明。士兵们列队两旁,看见杨啸归来,虽然不敢喧哗,但眼中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杨啸带着李浩直奔帅帐。 帐内,清辞躺在床上,脸色已经不只是苍白,而是泛着淡淡的青灰。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老军医守在床边,看见杨啸进来,连忙起身:“将军!” “别废话,救人。”杨啸把七星草递过去。 老军医接过药草,眼睛一亮:“真是七星草!还开了花!这下有救了!” 他立刻忙碌起来。捣药,煎煮,配药。帐内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药香,清冽中带着苦涩。 李浩跪在床边,握住清辞的手。她的手冰冷,指尖泛着青色。 “她会没事的。”杨啸站在他身后,“老孙头是我军中最好的大夫,他说有救,就一定有救。” 老军医姓孙,闻言头也不抬:“将军别打岔。药好了,来个人扶起姑娘。” 李浩连忙扶起清辞。老军医端来药碗,药汁漆黑如墨,冒着热气。他用小勺撬开清辞的牙关,一点点喂进去。 清辞无意识地吞咽,眉头蹙起,显然药很苦。 一碗药喂完,老军医又拿出银针,在她十指指尖各扎一针。黑色的血珠渗出,滴在准备好的白布上,很快晕开一片污渍。 “毒血放出,药力才能行开。”老军医解释,“接下来六个时辰是关键。若能退烧,命就保住了。若不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李浩握着清辞的手,不敢松开。杨啸拉了把椅子坐下,赵铁山站在门口,三人就这样守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帐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清辞开始出汗,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很快浸湿了鬓发。老军医摸了摸她的脉,点头:“药力发作了。出汗是好事,说明毒在往外排。” 但汗出得越来越多,清辞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开始发抖,牙齿打颤,即使在昏睡中,也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冷……”她无意识地呢喃。 李浩连忙扯过被子给她盖上,但无济于事。她冷得像冰块。 “这是排毒的反应。”老军医说,“忍过去就好了。” 可怎么忍?清辞的意识模糊,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让她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李浩把她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她。 杨啸默默起身,往火盆里添了炭。 赵铁山走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浸湿布巾递给李浩。李浩接过,轻轻擦拭清辞额头的汗。 四更天时,清辞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汗水变成了正常的温度,脸色也从青灰恢复了些许血色。 老军医再次把脉,长舒一口气:“命保住了。” 李浩整个人松懈下来,几乎瘫倒在地。 杨啸扶住他:“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孙头看着。” “不,我守着她。”李浩固执地说。 杨啸没再劝,只是让人又搬来一张行军床,放在清辞床边。 李浩躺下,却毫无睡意。他看着清辞的睡颜,看着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失去这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柴院那夜,她挡在他身前开始。也许是看她忍着伤痛,却咬牙说不疼开始。也许更早,从第一眼看见她,看见她眼中那种清澈的、不肯屈服的光芒开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她死了,这漫长的夜,这艰难的路,这未竟的事,都将失去意义。 帐外传来鸡鸣。 天快亮了。 杨啸和赵铁山已经离开,去处理军营的事务。老军医趴在桌上打盹。帐内只剩下炭火噼啪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清辞忽然动了动,睁开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看到帐顶,看到火光,最后聚焦在李浩脸上。 “你……”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李浩立刻坐起,凑到她面前:“我在。” 清辞看了他很久,似乎终于确认这不是梦。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成功。 “疼吗?”她问。 李浩愣了下,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的伤。 “不疼。”他撒谎。 清辞显然不信,但没力气争辩。她目光扫过帐篷:“这是……军营?” “龙骧军营。杨将军救了我们,七星草也采回来了,你身上的毒解了。” 清辞眨眨眼,消化这些信息。然后她想起什么,手往怀里摸——摸了个空。 “证据呢?” “在杨将军那里,很安全。”李浩按住她的手,“别担心,先养伤。” 清辞这才放松下来,重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你受伤了。” 她说的是肯定句。 李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到处是包扎的痕迹,衣服也破破烂烂,确实藏不住。 “小伤。”他说。 清辞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责备,有关切,还有一种李浩看不懂的情绪。 “值得吗?”她忽然问。 李浩明白她的意思。为她冒险去采药,值得吗? “值得。”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清辞眼睛里有水光闪过,但她别过头去,没让李浩看见。 帐外传来脚步声,杨啸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粥。 “醒了?”他看见清辞睁着眼,咧嘴一笑,“正好,喝点粥。老孙头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 清辞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李浩扶起她,在她背后垫了枕头。 杨啸把粥递给李浩,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看着清辞喝粥。 “姑娘好胆识。”他说,“中了那种毒,还能撑到现在,不是一般人。” 清辞小口喝着粥,没接话。 “李浩都跟我说了。”杨啸继续说,“你们做的事,很了不起。但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清辞放下粥碗,看向杨啸:“将军打算怎么做?” “进京,面圣。”杨啸说得干脆,“但在这之前,得先把军营里的老鼠揪出来。否则我们前脚走,后脚消息就传到京城了。” “将军有怀疑的人?” 杨啸和赵铁山对视一眼。 “有。”赵铁山开口,“但没证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几个名字。 “军需官王德贵,三个月前新调来的,负责粮草采买。将军中毒那次,刺客就是混在送粮草的车队里进来的。” “书记官周文,掌管往来文书。三个月前那封匿名信,就是他第一个经手,但他说记不清是谁送来的了。” “还有马厩的管事老吴,将军的马被动了手脚,他推说不知道。” 李浩看着名单,眉头紧皱:“这些人,背景查过吗?” “查了,都干净。”赵铁山苦笑,“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清辞忽然开口:“那个军需官王德贵,他负责采买粮草,那采买的渠道、价格、数量,都有记录吗?” “有,账本在我这里。”赵铁山说,“我核对过,没问题。” “能给我看看吗?”清辞说,“我父亲生前管过户部,我跟着学过看账。” 赵铁山看向杨啸,杨啸点头。很快,账本取来了。 清辞一页页翻看,速度很快。她的脸色还很苍白,但眼神专注,手指在数字间滑动。李浩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几个地方停顿了片刻。 “这里。”她指着一行记录,“上月初七,购入精米五百石,单价一两二钱。但同期市价,精米不过九钱一石。” 赵铁山凑过去看:“他说是江南新米,品质好,所以价高。” “江南新米这个季节还没上市。”清辞摇头,“而且就算新米,也不可能高市价三成。” 她又翻了几页:“还有这里,购入草料一千捆,但同期马匹数量没变,草料消耗却比上月多了两成。多出来的草料去哪了?” 杨啸脸色沉下来:“你的意思是,他在做假账,虚报价格,中饱私囊?” “不止。”清辞说,“虚报价格是贪,但如果是金鳞的人,贪钱不是主要目的。你们看——” 她指着几处采购记录:“这些物资的供应商,都是同一家商号‘裕丰行’。而裕丰行在京城的总号,掌柜姓金。” 金。 金鳞的金。 帐内一片寂静。 “王德贵现在在哪?”杨啸问,声音冷得像冰。 “应该在军需库。”赵铁山说,“今天是发放军饷的日子,他得在。” 杨啸起身:“走,去会会这位王军需。” “将军。”李浩叫住他,“如果他是金鳞的人,恐怕不会轻易招供。而且打草惊蛇,其他老鼠会藏得更深。” 杨啸停步,转头看他:“你有主意?” 李浩看向清辞,清辞微微点头。 “将军可以这样……”李浩压低声音,说出一番计划。 杨啸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到惊讶,最后露出笑意。 “好小子。”他拍李浩的肩膀,“跟你爹一样,一肚子鬼主意。” 他转向赵铁山:“就按李浩说的办。记住,要演得像一点。” 赵铁山咧嘴一笑:“末将领命。” 他转身出帐,脚步轻快。 杨啸重新坐下,看着李浩和清辞:“你们俩,一个重伤,一个刚解毒,就好好歇着。抓老鼠的事,交给我和老赵。” “但是——” “没有但是。”杨啸打断李浩,“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活着,把伤养好。进京的路还长着呢,没个好身板,怎么跟那些王八蛋斗?” 他说得在理。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没再坚持。 杨啸又交代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帐内重新恢复安静。 清辞喝完粥,有了些精神。她靠在枕头上,看着李浩:“你的计划,能成吗?” “看赵副统领的演技了。”李浩说,“不过杨将军说得对,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进京面圣,不是儿戏。二皇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比黑水城更凶险的局面。” “你怕吗?”清辞问。 李浩想了想,摇头:“以前怕过。怕死,怕辜负父亲的期望,怕完不成沈墨的托付。但现在……” 他看向清辞,眼神温柔。 “现在有你一起,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清辞脸一红,别过头去:“油嘴滑舌。” 但嘴角,却悄悄扬起一抹弧度。 帐外,天已大亮。 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军营里的老鼠,也该清理了。 第四十八章教堂暗影 圣约瑟教堂的钟声敲响第七下时,清辞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门轴发出老迈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叹息。教堂里光线昏暗,只有祭坛前的几根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彩绘玻璃窗滤进午后的阳光,在地砖上投下斑斓却扭曲的影子——圣徒的脸被分割成红蓝绿三色,眼睛在阴影里空洞地睁着。 清辞站在门廊的阴影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银戒指。戒指有些松,她不得不时常转动它,免得滑落。这是李浩给她的信物,说凭此物可以找安德森神父求助。 但真的可以吗? 她想起临别时李浩的眼神——那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人的托付。他说:“如果情况不对,你自己走,别管我。” 可如果连教堂都不安全,她还能去哪? 教堂里传来咳嗽声。清辞抬眼望去,祭坛旁侧门走出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司铎袍,胸前挂着十字架,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走得很慢,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安德森神父。 清辞见过他的照片——在父亲的旧相册里,有一张合影。年轻的父亲和几个朋友站在北平的教堂前,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就是安德森。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传教士,眼神明亮,笑容真诚。 三十年过去,他老了。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背也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清辞注意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浑浊,和……警惕。 “孩子,你找谁?”安德森神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清辞身上。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吐字清晰。 清辞走上前,伸出右手,露出那枚戒指:“李浩让我来的。” 神父的目光在戒指上停留了片刻。很短,但清辞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瞳孔收缩——他认得这枚戒指。 “李浩……”神父缓缓重复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什么,“他在哪里?” “去十六铺码头了。”清辞说,“子时有批货要上船,和金鳞有关。” “金鳞。”神父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他转身走向侧门,“跟我来。” 清辞犹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侧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壁是粗糙的石砖,挂着几幅宗教画。其中一幅是《最后的晚餐》,烛光下,犹大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走廊尽头是一扇木门。神父推开,里面是一个小房间——书房兼起居室。书架上摆满了书,大部分是拉丁文和英文的神学著作,也有几本中文的古籍。壁炉里没有火,但房间很暖和。窗台上摆着一盆白菊,开得正好。 “坐。”神父指着一把旧藤椅,自己则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下。他将圣经放在桌上,双手交叉,看着清辞,“你叫什么名字?” “苏婉。”清辞用了李浩给她的假名。 神父点点头,没有追问:“李浩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让我等。”清辞说,“如果子时后他没回来,让我跟您走。” “走去哪?” “不知道。他说您会安排。” 神父沉默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午后的法租界街道很安静,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几片落叶在风中打旋。 “外面有人。”他忽然说。 清辞心头一紧:“什么人?” “两个,街对面的咖啡馆。还有一个在报亭。”神父放下窗帘,“他们盯这里盯了三天了。” “金鳞的人?” “或者稽查队的。”神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清辞,“李浩有没有告诉你,他父亲李崇山,是怎么死的?” 清辞想起李浩在黄包车上说的话。“他们说投江,但……” “但李崇山会水,而且那天出门前,说晚上要给他带沈大成的桂花糕。”神父接过了话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知道。那天下午,李崇山来过这里。” 清辞愣住了。 神父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很旧,边缘已经磨损。他递给清辞。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是三个人:年轻的李崇山,年轻时的安德森神父,还有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三人站在教堂门口,都笑着,背景里的北平城墙上爬满青藤。 “这是谁?”清辞指着那个中年男人。 “沈墨的老师,顾长明。”神父说,“江南制造局最好的技师,也是……我们的朋友。” 清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想起那份名单,想起沈墨的死,想起顾长明家那场蹊跷的火灾。 “你们……” “我们三个人,二十年前在北平相识。”神父重新坐下,眼神望向虚空,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李崇山在御史台,顾长明在工部,我在这里传教。我们都有个共同的念头——这个国家,不能就这么烂下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我们太天真了。以为靠一腔热血,就能改变什么。结果呢?顾长明被贬到江南,李崇山被人构陷‘贪腐’,我呢?差点被驱逐出境。最后我们约定,各走各路,但保持联络,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等这个国家真正需要改变的时候。”神父看向清辞,“现在,时候到了。日本人已经占了大半个东北,还在往关内渗透。上海租界里,到处是日本特务。而朝堂上呢?有人忙着争权,有人忙着卖国。李崇山死前,一直在查一件事——二皇子私下和日本人接触,想借日本人的力夺嫡,条件是把华北五省‘租借’给日本九十九年。” 清辞倒吸一口凉气。华北五省——河北、山西、山东、河南、察哈尔。那是中国的腹地,几千万人的家园。 “李崇山收集了证据,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人灭口了。”神父继续说,“他死前,把一部分证据交给了沈墨——他当时最信任的学生。还有一部分,藏在一个只有顾长明知道的地方。” “然后沈墨也死了。” “对。”神父的眼神黯淡下来,“沈墨很聪明,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提前拍下了那份名单,寄给他妹妹。但他没想到,他妹妹也出事了。最后那些证据落到了李浩手里——李崇山的儿子,沈墨的师弟。” 清辞忽然明白了:“所以李浩去找的那批货……” “可能就是顾长明藏起来的那部分证据。”神父说,“或者,是金鳞要运出去的什么东西——钱,文件,甚至可能是人。顾长明的女儿顾小满,失踪两个月了。我们怀疑,她被金鳞的人抓了,想用她来要挟顾长明交出什么东西。但顾长明死了,所以她的下落……” 他没说完,但清辞听懂了。顾小满可能就在那艘船上,被当作货物运出去。 “我们必须救她。”清辞脱口而出。 神父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人?” “我父亲教过我,”清辞说,“见死不救,与杀人同罪。” 神父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李崇山的女儿,果然和他一个脾气。”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圣经》。但书的中间是挖空的,里面藏着一把手枪——小巧,银色,枪柄上刻着十字花纹。 “李浩给你的那把勃朗宁,子弹快用完了吧?”神父把手枪递给清辞,“这把是勃朗宁M1910,七发子弹,后坐力更小。我年轻时用过的,现在老了,用不上了。” 清辞接过枪。枪很沉,但握柄的弧度刚好贴合手掌。 “神父,您……” “我年轻时,也在战场上待过。”神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第一次欧战,我作为随军牧师去了法国。在那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光靠祷告救不了人。” 他把枪套和备用弹夹也给了清辞:“听着,孩子。如果李浩子时没回来,你不能在这里等。那些盯梢的人,随时可能动手。” “那我去哪?” 神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去这里。是我一个教友的家,很安全。记住,如果三天内我没去找你,或者李浩没出现,你就立刻离开上海。去北平,找这个人——” 他又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他是我在燕京大学的朋友,会帮你安排。” 清辞接过纸条,小心地收好。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神父快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缝隙看了一眼,脸色变了。 “警察厅的车。”他说,“他们来抓人了。” 清辞握紧了枪:“冲我来的?” “或者冲我。”神父迅速思考,“后门,跟我来。” 他带着清辞穿过书房另一侧的小门,进入一条更窄的暗道。暗道里没有灯,只能靠神父手里的蜡烛照明。墙壁湿冷,空气里有霉味。 “这条暗道通隔壁的孤儿院。”神父边走边说,“从那里可以出去,到霞飞路。你叫辆黄包车,直接去那个地址,别回头。” “那您呢?” “我是外国人,他们不敢轻易动我。”神父说,“况且,我还有些老朋友,能说上话。” 暗道尽头是一扇铁门。神父掏出钥匙打开,门外是一条小巷,对面就是孤儿院的围墙。 “孩子。”神父在清辞要出去时,叫住了她。 清辞回头。 神父看着她,眼神像父亲看女儿:“李崇山死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如果他出事,让我照顾好他儿子。但他还说……如果有天,他儿子的身边出现一个愿意为他挡刀的女孩,让我也照顾好她。” 清辞愣住了。 “他说,这世道太冷,能有个并肩的人,不容易。”神父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孩子,好好活着。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些希望你们活着的人。” 清辞眼眶一热,用力点头。 她转身跑进小巷。 身后,教堂方向传来敲门声——很响,很急。 然后是神父平静的声音:“来了。” 清辞没有回头。她按照神父的指示,翻过孤儿院的矮墙,跑到霞飞路上。午后的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卖报童在吆喝最新的新闻。 一切都那么正常。 正常得可怕。 清辞拦下一辆黄包车,报出那个地址。车夫拉起车就跑。 她坐在车里,手紧紧握着那把手枪。枪身冰凉,但她的掌心在出汗。 李浩现在怎么样了? 码头那边,是什么在等着他? 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顾小满——她还活着吗? 无数问题在脑海里翻涌,但没有答案。清辞只能抓紧时间,去那个安全屋,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黄包车在法租界的街道上穿行。经过百乐门时,清辞看了一眼——霓虹灯还没亮,但门口已经停了几辆汽车。穿着旗袍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靥如花地走进去。 歌舞升平。 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黑暗。 车夫忽然开口:“小姐,后面有辆车,跟了我们三条街了。” 清辞心头一紧,回头看去。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能甩掉吗?”清辞问。 车夫咧嘴一笑:“您坐稳了。” 他猛地拐进一条窄巷。车轮轧过青石板,颠簸得厉害。巷子很窄,只能容一辆黄包车通过。清辞紧紧抓住车沿,心跳如擂鼓。 巷子尽头是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桥。车夫冲上桥,下桥后又是一条巷子。七拐八绕,清辞已经分不清方向。 “甩掉了。”车夫喘着气说。 清辞松了口气。但还没等她完全放松,前方巷口突然出现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都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 “停车。”其中一人开口,手里亮出一本证件——警察厅的。 车夫不得不停下。 清辞的手伸进手袋,握住了枪柄。 那两人走过来,其中一个盯着清辞:“苏婉小姐?” “你们认错人了。”清辞说,声音尽量平静。 那人笑了笑,笑容很冷:“我们找的就是你。请跟我们走一趟。” “凭什么?” “凭你涉嫌通共,以及……谋杀。”那人一字一句地说,“沈墨,你师兄,还记得吗?” 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 “如果我不去呢?”她问。 那人掀开衣襟,露出腰间的枪套:“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气氛瞬间绷紧。 车夫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长官,长官,我就是个拉车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清辞看着那两人,又看看周围的环境——巷子很窄,两边是高墙,没有岔路。跑是跑不掉了。 只能拼。 她计算着距离、角度。如果开枪,必须先解决最近的那个,然后趁另一个愣神的瞬间…… 但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警察!都别动!” 清辞转头看去。 几个穿着巡捕制服的人跑过来,为首的是个高大的法国人,蓝眼睛,红胡子。他手里举着枪,用生硬的中文喊道:“放下武器!” 那两个穿中山装的人愣住了。 法国巡捕走到近前,看了看那两人的证件,又看了看清辞:“你们在干什么?” “警察厅办案。”其中一人说,“这个女的是通缉犯。” “在法租界抓人,有手续吗?”法国巡捕问。 “事态紧急,来不及——” “那就等有手续再来。”法国巡捕打断他,转向清辞,“小姐,你没事吧?” 清辞脑子转得飞快。这些人是谁?真的巡捕?还是另一拨人? 但她没得选。 “他们想绑架我。”她说。 法国巡捕点头,对那两人说:“听到没有?这位小姐指控你们企图绑架。现在,请你们离开法租界。否则,我就以扰乱治安罪逮捕你们。” 那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不敢和法国巡捕硬碰硬。他们狠狠地瞪了清辞一眼,转身走了。 法国巡捕这才看向清辞:“小姐,需要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谢谢。”清辞说,“我自己可以。” 巡捕点点头,带着手下离开了。 清辞让车夫继续走。这次,她一直回头看,确定没有人跟踪。 刚才那一幕太蹊跷了。那些法国巡捕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像是有人安排好的。 是谁? 安德森神父?还是……别的什么人? 清辞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现在的上海,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每个人也都可能是朋友。 真假难辨。 黄包车终于停在一个弄堂口。车夫指着里面:“小姐,就是这里。三号。” 清辞付了钱,走进弄堂。 这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房子,红砖墙,黑漆门,门楣上刻着福字。三号的门虚掩着。 清辞推门进去。 天井里种着几盆菊花,开得正好。一个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缝补衣服。看见清辞,她抬起头,眼神温和。 “是苏小姐吧?”老太太说,声音很轻,“神父打过电话了。进来吧。” 清辞跟着她进了客堂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八仙桌上摆着茶壶和茶杯,墙上挂着一幅圣母像。 “你住楼上。”老太太说,“我去给你烧点热水。饿了吗?” “不饿,谢谢。”清辞说,“请问您是……” “我姓陈。”老太太笑了笑,“安德森神父救过我儿子的命。所以他说要帮忙,我就帮。” 她转身去了厨房。 清辞走上狭窄的木楼梯。楼上是一个小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天井,能看到下面的菊花。 她关上门,坐在床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暂时安全了。 但只是暂时。 她从手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检查子弹。七发,满的。又拿出李浩给她的勃朗宁,只剩三发子弹了。 她把两把枪都放在枕头下。 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很累。 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有合过眼。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毒虽然解了,但身体还很虚弱。 但她不敢睡。 她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 更怕一醒来,听到李浩的死讯。 窗外传来远处的钟声——八点了。 离子时,还有四个小时。 李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定。 清辞握紧了枕头下的枪,在心里默默祈祷。 祈祷这个漫长的夜晚,能快点过去。 祈祷黎明,能早点到来。 第四十九章十六夜潮 十六铺码头的夜,是上海的另一张脸。 白天的码头属于苦力、商贩、轮船的汽笛和货箱的撞击声。而到了晚上,当最后一班渡轮靠岸,货栈的铁门哐当落下,这里就成了影子的地盘。 江风裹挟着水腥味和柴油味,穿过堆成山的木箱和货包。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晕开,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远处,黄浦江对岸的外滩灯火辉煌,霓虹灯把夜空染成暧昧的粉紫色。但那些光到不了这里——十六铺码头沉在自身的黑暗里,只有江面反射的微光,勾勒出轮船如巨兽般的轮廓。 李浩蹲在三号码头西侧货堆的阴影中,手指在冰冷的枪柄上缓缓摩挲。勃朗宁M1910,安德森神父给的,枪身上还留着老神父手掌的温润——被岁月和无数次祷告磨出来的温润。但他握枪的手是冷的,冷得像此刻贴在脸颊边的货箱铁皮。 子时还差一刻。 他在这里已经蹲了两个时辰。从华灯初上,到灯火渐熄。两个时辰里,他数了七艘货轮靠岸,十三艘离港。装卸工换了三班,巡捕房的巡警来过两次,提着昏黄的马灯,在货堆间懒洋洋地晃一圈,呵欠连天地离开。 一切都正常。 正常得让人心头发毛。 李浩的目光第三次扫过码头东侧那间亮着灯的小屋——码头调度室。窗玻璃上贴着“严禁烟火”的泛黄告示,里面坐着个打盹的老头,是今晚的值班调度。老头每隔半小时会出来撒泡尿,对着江面哼几句荒腔走板的《贵妃醉酒》,然后缩回屋里,继续打盹。 太正常了。 如果“金先生”的货真的要在子时上船,调度室不该这么安静。至少,该有个管事的人出来打点,该有工头吆喝着召集苦力,该有货车亮着大灯驶进码头。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江风,潮声,和远处外滩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爵士乐。 李浩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沈墨用命换来的情报,会不会是假的?或者,根本就是个陷阱? 他想起沈墨最后的样子——躺在苏州河边的泥滩上,浑身湿透,脸色青白,但眼睛还睁着,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巡捕房的探长叼着烟,用脚尖踢了踢尸体,嘟囔道:“又一个投河的,这个月第三个了。” 但李浩知道沈墨不会投河。沈墨水性极好,能憋着气从颐和园的昆明湖这头游到那头。而且沈墨说过,等这边事了,要回北平看他。 一个说要回家的人,怎么会自己跳进河里? 李浩蹲在尸体旁,假装系鞋带,手指飞快地探进沈墨紧握的拳头。里面有一枚铜钱,很普通的光绪通宝,但边缘被锉刀磨过,刻着极细的纹路——是字:十六铺,子时,金鳞。 就这几个字,沈墨用命送出来的。 所以不可能是假情报。 除非……送情报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陷阱。 李浩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清辞——那个倔强的、肋下还带着伤,却执意要跟来的姑娘。他说“同往”时,她眼睛亮得像星辰。但如果这是陷阱,他带她来,就等于亲手把她送进虎口。 他该让她留在教堂的。安德森神父虽然老了,但护住一个人应该没问题。 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 子时的钟声,从外滩海关大楼的方向传来。沉闷,悠长,像丧钟。 当——当——当—— 敲到第七下时,码头东侧突然有了动静。 不是货车,不是苦力,而是一艘小舢板,悄无声息地从江面雾霭中滑出。船头挂着一盏煤油灯,灯罩染成绿色,在雾气中像一只诡异的眼睛。 舢板靠上三号码头最东侧的泊位。那里堆着高高的麻袋,麻袋上印着“南洋米业”的字样,是常见的暹罗米。但李浩白天来看过,那些麻袋很轻,拍上去声音空洞——里面不是米。 舢板上跳下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褂,戴斗笠,看不清脸。他们动作很快,一个在船头警戒,一个快步走向调度室。 调度室的门开了。打盹的老头走出来,和那人低声交谈。距离太远,李浩听不清内容,但看见老头从怀里掏出个本子,那人签了字,又塞给老头一卷东西——是钞票。 老头点头哈腰,转身回了调度室。几秒钟后,码头东侧两盏高杆上的探照灯,突然熄灭了。 那片区域瞬间陷入黑暗。 只有舢板上那盏绿灯,幽幽地亮着。 李浩屏住呼吸。来了。 那两人开始卸货。不是从舢板上卸,而是从那些“南洋米业”的麻袋堆里。他们搬开最外层的麻袋,露出里面——不是麻袋,是木箱。长约五尺,宽约三尺,涂着黑漆,箱角包着黄铜。 这样的木箱,一共六个。 两人抬起一个,快步走向舢板。箱子显然很重,他们的脚步在码头的木板上留下沉闷的回响。 李浩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到第四个时,异变突生。 码头西侧,货堆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七八条人影!全都穿着黑衣,动作迅捷如豹,直扑舢板! 几乎同时,舢板上的绿灯骤然熄灭。江面传来引擎的轰鸣——舢板要跑! 但已经晚了。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三人扑向舢板,两人截住那俩搬运工,剩下的直冲调度室。 打斗在瞬间爆发,却又在瞬间结束。 太快了。李浩甚至没看清那些黑衣人的招式,只听见几声闷哼,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江风还在吹。 李浩的心跳如擂鼓。这些人是谁?警察厅的?稽查队的?还是……金鳞自己的人,黑吃黑? 他不敢动,紧紧贴在货箱的阴影里。 黑衣人迅速控制了场面。两人守在舢板边,两人在码头警戒,剩下的人开始检查那些木箱。 其中一人掏出匕首,撬开一个木箱的锁。 箱盖掀开的瞬间,李浩眯起眼睛——箱子里反射出幽暗的金属光泽。 是枪。 崭新的步枪,枪托上还打着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李浩认出来,那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俗称“三八大盖”。 整整一箱,至少二十支。 第二个箱子撬开,是子弹。黄澄澄的子弹,整齐地码在木格里。 第三个箱子,是手榴弹。日制的九一式手榴弹,铸铁外壳上还刻着菊花纹。 李浩的手心渗出冷汗。这不是普通的走私货。这是军火,足以武装一个连的军火。而这样的箱子,有六个。 金鳞要这么多军火干什么?在租界里搞暴动?还是……运到别的地方? 他想起那份名单,想起二皇子私下和日本人的接触。如果这批军火是日本人提供给二皇子的,那用途…… 李浩不敢往下想。 黑衣人显然也震惊了。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语气急促。然后其中一人做了个手势——全部搬走。 但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时,码头的另一个方向,突然亮起刺眼的车灯! 不止一辆,是三四辆汽车,大灯雪亮,像怪兽的眼睛,撕破夜幕,直射过来! 引擎的轰鸣声中,汽车急刹在码头空地上。车门砰砰打开,跳下十几个人,都穿着警察厅的黑色制服,手里端着枪。 “警察!不许动!” 为首的正是雷横——那个络腮胡的捕头,李浩在锦绣布庄仓库见过他。此刻他举着枪,脸色在车灯映照下铁青。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他们迅速聚拢,背靠背,形成防御阵型。但人数劣势,又被车灯晃得睁不开眼。 雷横一步步逼近,枪口扫过那些敞开的木箱,脸色更难看:“私运军火,好大的胆子!说,谁指使的?!” 黑衣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走了出来。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约莫四十岁,左眉骨有道疤,眼神冷得像冰。 “雷捕头,久仰。”那人开口,声音沙哑,“但这些货,你动不得。” “哦?”雷横冷笑,“在上海滩,还没有我雷横动不得的货。你们是哪条道上的?” “我们是谁不重要。”疤脸男人说,“重要的是,这批货的主人,你惹不起。” “我倒要看看,上海滩有谁我惹不起。”雷横挥手,“全部带走!” 警察们端枪围上。 疤脸男人叹了口气,突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码头顶棚的阴影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枪栓拉动的声音。 李浩头皮一麻,猛地抬头。 只见货堆上方、起重机架子上、甚至更远的仓库屋顶,突然冒出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全都是长枪,枪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埋伏。而且埋伏在高处,占据了绝对的火力优势。 雷横的脸色变了:“你们……” “雷捕头,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疤脸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把枪放下,让你的人退后。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休想!”雷横咬牙,“私运军火是重罪,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是吗?”疤脸男人笑了笑,笑容很冷,“那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证件,扔给雷横。 雷横接住,借着车灯的光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 李浩看不清证件上写的什么,但从雷横的反应来看,那绝对不是普通的东西。 “现在明白了吗?”疤脸男人收回证件,“有些事,不是你能管的。带着你的人,离开。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 雷横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眼神在疤脸男人、那些枪口、和木箱之间游移。最后,他颓然放下枪。 “撤。” “头儿!”有警察不甘心。 “我说撤!”雷横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 警察们面面相觑,最终收起枪,退向汽车。 疤脸男人满意地点头:“雷捕头是聪明人。记住,今晚的事,如果传出去半个字……” 他没说完,但威胁的意思很明显。 雷横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上车。汽车引擎轰鸣,调头离开码头。 车灯远去,码头重新陷入昏暗。 疤脸男人这才转身,看向那些木箱。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不对。”他说。 “老大,什么不对?”一个黑衣人问。 “数目不对。”疤脸男人站起身,环视六个木箱,“这批货,应该还有第七个箱子。” “第七个?” “装‘特殊货物’的箱子。”疤脸男人声音低沉,“比这些枪更重要。” 他快步走向调度室。门被踹开,里面传来老头的惊叫和求饶声。但很快,声音停了。 疤脸男人走出来,脸色更难看了:“老头说,第七个箱子根本就没送来。货主说,那批货要等第二批船。” “第二批船?什么时候?” “没说。”疤脸男人咬牙,“我们被耍了。这些枪是诱饵,真正的货,根本不在这里。” 远处,江面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沉闷,悠长,从下游传来。 疤脸男人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处:“是那艘船!” 李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心,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船身漆黑,没有亮灯,像一条沉默的巨鲸,滑入下游的黑暗。 “追!”疤脸男人吼道。 黑衣人迅速行动。一部分人跳上舢板,解开缆绳,舢板引擎轰鸣,破开江面,直追那艘货轮。另一部分人则冲向码头另一边——那里系着几艘小快艇。 引擎的咆哮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李浩心跳如雷。第七个箱子,特殊货物,比军火更重要——那会是什么?文件?证据?还是……人? 他想起顾小满。那个失踪两个月的女孩,顾长明的女儿。 如果她在船上…… 没有时间多想了。 李浩从货堆后闪出,猫着腰,冲向码头边缘。那里系着不少小舢板,是苦力们用来摆渡的。他跳上其中一艘,解开缆绳,抓起船桨。 没有引擎,只能靠人力。但好在顺流,而且那艘货轮吃水深,速度不快。 江风扑面,带着水汽的寒意。李浩奋力划桨,小舢板像片叶子,在黝黑的江面上颠簸。远处,疤脸男人的快艇已经追上了货轮,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在船身上扫过。 货轮没有停,反而加速了。 快艇上传来喊话声,用的是日语。李浩听不懂,但能听出语气里的威胁。 货轮依旧不理,全速向下游驶去。 快艇上的人显然被激怒了。枪声响起——是机枪,子弹打在货轮船舷上,溅起一串火花。 货轮终于有了反应。船尾突然亮起两盏灯,然后,李浩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货轮的甲板上,升起一门炮。 不是小炮,是舰炮。炮管粗得像水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快艇上的人显然也吓傻了。机枪声戛然而止。 然后,炮口喷出火光。 巨响震得江面都在颤抖。炮弹没有打中快艇,而是打在快艇前方的江面上,炸起冲天的水柱。水花如暴雨般落下,快艇在浪涛中剧烈摇晃。 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快艇停了。疤脸男人站在船头,死死盯着那艘货轮,但终究没敢再追。 货轮收起炮,熄了灯,像幽灵般滑入下游更浓的雾霭中,消失了。 李浩的小舢板还在江心漂着。他停下桨,望着货轮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那艘船上有炮。有舰炮的货轮,绝对不是普通的商船。那是军舰伪装的,或者是……某方势力的武装运输船。 能调动这种船的人,在上海滩屈指可数。 二皇子?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江风吹来,李浩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卷入的,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 快艇调头返回码头。疤脸男人显然气急败坏,正在对手下怒吼。李浩不敢久留,悄悄划动船桨,让小舢板顺流漂向下游的一个小码头——那里靠近法租界,相对安全。 上岸时,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汗水。 子时已过,码头重归寂静。只有江潮拍岸的声音,单调,沉重,像这座城市的心跳。 李浩站在昏暗的街灯下,回头望向十六铺码头。那些木箱已经被黑衣人搬走了,调度室的老头也不知去向。一切痕迹都被迅速抹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这就是上海。白天光鲜亮丽,夜晚藏污纳垢。而有些东西,永远沉在黄浦江底,不见天日。 他摸出怀表——凌晨一点了。 清辞还在等。 李浩拦了辆黄包车,报出安德森神父给的地址。车夫拉起车,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奔跑。 李浩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刚才的画面:那些枪,那门炮,疤脸男人恐惧的眼神,还有货轮消失在雾霭中的最后一瞥。 第七个箱子,特殊货物,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在那艘货轮上,又会在哪里? 还有顾小满——她是死是活?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腾,但没有答案。李浩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线索,抓住了尾巴,可实际上,他连对手的全貌都没看清。 对手不是一个人,不是一股势力。而是一张网,一张覆盖了朝堂、军队、商界、甚至租界的巨网。网的名字叫“金鳞”,而织网的人,可能正坐在紫禁城的某个宫殿里,微笑着,等待收网的那一刻。 车停了。 “先生,到了。”车夫说。 李浩付了钱,下车。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弄堂,两旁是石库门房子。三号的灯还亮着,在凌晨的黑暗中,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敲门。 门很快开了。是陈老太太,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件棉袄。看见李浩,她松了口气:“快进来。” 李浩闪身进门。客堂间的灯亮着,桌上摆着茶壶,还冒着热气。 “苏小姐在楼上。”陈老太太低声说,“一直没睡,在等你。” 李浩点头,快步上楼。 推开房门,清辞正坐在床上,手里握着枪。看见他,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疲惫,和衣服上的水渍。 “你受伤了?”她问,声音有些哑。 “没有。”李浩在椅子上坐下,浑身像散了架,“但没找到人。” 他把码头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说到那些枪,那门炮,和第七个箱子时,清辞的脸色越来越白。 “所以顾小满可能不在这艘船上。”她低声说。 “可能。”李浩说,“也可能在,但我们救不了。有舰炮的船,不是我们能动的。”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窗外的天还是黑的,但东方已经隐约泛起了鱼肚白。一夜将尽,可他们离真相,似乎更远了。 “接下来怎么办?”清辞问。 李浩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钱——沈墨用命送出来的铜钱。边缘的刻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十六铺,子时,金鳞。 “沈墨不会给我们假情报。”他说,“第七个箱子一定存在,而且一定和顾小满有关。但金鳞的人也不知道箱子在哪,说明……” 他眼睛忽然亮了:“说明箱子根本不在他们的控制中。顾长明临死前,把箱子藏起来了,或者,交给了别人。” “可顾长明已经死了。” “他女儿还活着。”李浩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如果我是顾长明,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时,会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谁?一个绝对信任,但金鳞绝对想不到的人。” 清辞也跟着思考:“亲戚?朋友?还是……” 她忽然停住,看向李浩。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他女儿的老师。” 顾小满在苏州念书,她的老师,最有可能。 “可苏州那么大,学校那么多,怎么找?”清辞问。 “不需要我们找。”李浩说,“金鳞的人肯定已经在找了。我们只要盯着他们,就能找到线索。” “怎么盯?” 李浩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渐亮的天色。 “疤脸男人今晚失手了,他一定会向上头汇报。而他的上头,一定会派人去苏州。我们只要知道派了谁,什么时候走,走哪条路——” 他转身,看向清辞。 “就能赶在他们前面。” 清辞看着他眼中的光,那是猎人看见猎物时的光。疲惫,但坚定。 “你的伤……”她担心地说。 “死不了。”李浩说,“但你的毒……” “已经解了。”清辞说,“孙大夫的七星草很有效。我现在只是虚弱,但能走。” 李浩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他知道劝不住她。从柴院那夜起,他们就绑在一起了,生死同路。 “天亮后,我去找安德森神父。”他说,“他在教会学校有熟人,能查到顾小满在苏州哪个学校。你去买两张去苏州的火车票,要最早的。” “几张?” “两张。”李浩说,“就我们俩。人多了,容易暴露。” 清辞点头,从床上下来,开始收拾东西。她的动作还有些虚浮,但很稳。 李浩看着她,忽然说:“清辞。” “嗯?”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这次真的找到顾小满,拿到第七个箱子,我们可能就真的要跟二皇子正面为敌了。到那时候,退路就真的断了。” 清辞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晨光从窗外渗进来,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李浩。”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从我决定跟你来上海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退路。”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 “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沈墨死得不明不白,顾长明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因为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他们的死,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你说过,同往。那就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都一起闯。” 李浩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定,有决绝,还有一种让他心头发烫的东西。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 “好,一起闯。” 窗外,天彻底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第五十章姑苏晨雾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上海北站。 月台上挤满了人。穿长衫的商人,拎藤箱的学生,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里灵活地钻来钻去,吆喝着“五香茶叶蛋”“桂花赤豆糕”。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尖锐地撕开晨雾,白汽从车头喷涌而出,在清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翻滚的云。 清辞裹紧身上的素色旗袍,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开司米开衫——是陈老太太翻箱底找出来的,说是她年轻时穿的,现在瘦了,穿不上了。开衫有点大,但很暖和,带着樟脑丸和岁月沉淀的气味。 她手里捏着两张硬纸车票。上海到苏州,三等车厢,上午七点二十分发车。票是李浩天没亮时去买的,回来时还带了热腾腾的粢饭团和豆浆。 “趁热吃。”他把油纸包塞给她,“车上要坐两个多小时。” 清辞小口吃着粢饭,目光扫过月台上的人群。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但她的神经绷得很紧。经历了昨晚十六铺码头那一幕,她看谁都像带着目的,谁都可能是金鳞的眼线。 李浩靠在她旁边的廊柱上,压低帽檐,假装看报纸。他换了身装扮——深蓝色的工装裤,洗得发白的衬衫,外面罩了件半旧的帆布夹克,像个去苏州找活干的工人。脸上还贴了道假刀疤,是早上用胶水和颜料临时弄的,在晨光下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人来了。”他忽然低声说,报纸没动,但眼睛从帽檐下扫向月台入口。 清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三个男人走进月台。都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戴同款的黑色礼帽,手里拎着公文包。走路时步伐整齐,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视线在人群中的年轻女性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其他人长。 是金鳞的人。或者,是警察厅的。 他们停在了七号车厢门口——正是清辞和李浩要乘坐的那节车厢。其中一个掏出怀表看了看,又和同伴低声交谈几句,然后分散开,一个守在车厢门口,另外两个往月台两头走去,像是在巡视。 “冲我们来的?”清辞的心提了起来。 “不一定。”李浩说,但声音很沉,“但小心为上。等会儿上车,我们分开走。你从车尾上,我从车头。车厢里碰头。” “如果他们查票……” “票在你这儿,你先进。我自有办法。”李浩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油纸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记住,如果情况不对,别管我,你自己走。到苏州后,去平江路的‘听雨茶楼’,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一壶碧螺春,两碟点心。会有人来找你。” “谁?” “不知道。但安德森神父说,那是联络点。”李浩看了她一眼,“如果三天内没人来,你就离开苏州,去北平,找神父给你的那个地址。” 清辞还想说什么,但汽笛再次响起——列车要开了。 人群开始涌动,挤向车门。 “走。”李浩轻轻推了她一下。 清辞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车尾。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跟着她,但她没回头,只是低着头,随着人流往前挤。 车门口站着列车员,正不耐烦地催乘客快上。清辞递上车票,列车员扫了一眼,撕下一角,挥手让她上去。 车厢里很拥挤。硬木长椅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还有食物的气味。清辞侧着身子,艰难地往里挤,目光快速扫过一张张脸——还好,没有那三个穿中山装的人。 她找到了座位。是靠窗的位置,旁边已经坐了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正低声哼着儿歌哄孩子睡觉。对面是个穿长衫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 清辞坐下,把随身的小包袱放在腿上,双手交叠按着,里面是那两把枪和一点简单的衣物。她的心跳得很快,眼睛盯着车厢连接处的门,等李浩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乘客基本都上来了,列车员开始关车门。咣当咣当的声音接连响起,一节节车厢的门被拉上、锁死。 李浩还没出现。 清辞的手心开始冒汗。她看向窗外,月台上的人已经很少了,那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还站在七号车厢门口,正和列车员说着什么。列车员点头哈腰,递过去一支烟。 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被拉开,一个人侧身挤了进来。 是李浩。 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但清辞一眼就认出了他走路的姿态——那种经历过生死的人特有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的姿态。 李浩挤到她旁边的过道站定,背对着她,手抓着行李架上的铁杆。他离得很近,清辞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的气味——是枪油。 列车终于动了。先是轻轻一晃,然后轮子开始转动,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月台缓缓后退,那三个中山装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清辞松了口气。 但她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因为这节车厢里,不止她和李浩两个不寻常的人。 斜对角,隔着三排座位,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本英文书在看。但他翻页的速度很慢,眼睛的余光,时不时扫过车厢里的人。 还有后排那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四十来岁,妆容精致,手里夹着细长的香烟,正和邻座的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低声谈笑。但清辞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放在随身的小皮包上,手指在皮包扣带上轻轻敲击——是摩斯密码的节奏,虽然很轻,很隐蔽。 这节车厢里,至少有四个人,不是普通乘客。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的背挺得笔直,但从清辞的角度,能看到他颈后肌肉微微绷紧——他也发现了。 列车驶出上海站,加速。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楼房,渐渐变成郊区的农田。秋收后的稻田一片枯黄,田埂上堆着草垛,远处是零星的农舍,炊烟袅袅。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一夜未眠的乘客开始打盹,抱着孩子的妇人睡着了,头靠着车窗。老先生收起报纸,也闭上了眼睛。 只有那几个人,还醒着。 清辞也闭上了眼,假装休息,但耳朵竖着,捕捉着车厢里的每一点动静。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而催眠。清辞是真的累了,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合眼。再加上重伤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倦意像潮水般涌上来,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靠在了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是李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下来,让她靠着。她想睁开眼,但眼皮太重了。 就这样吧,她想,就睡一会儿。 就一会儿。 李浩感觉到清辞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他侧头看了一眼,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眉头还微微蹙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重新抬头,目光扫过车厢。 穿西装的年轻人还在看书,但书已经很久没翻页了。穿旗袍的女人抽完了烟,正从小皮包里掏出粉盒补妆。那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则歪着头,也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李浩的直觉告诉他,不正常。 太安静了。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似乎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彼此之间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流。就连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哄孩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列车驶过一个小站,没有停,呼啸而过。站台上几个等车的人影一晃而过。 李浩计算着时间。从上海到苏州,正常行驶需要两小时二十分钟。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这趟车,能平安到苏州吗? 他摸了摸腰间。枪在,子弹是满的。但在这狭窄的车厢里,一旦交火,伤及无辜是必然的。而且,如果对方人多…… 他不敢往下想。 车轮声突然变了调——从平稳的咔哒声,变成了刺耳的摩擦声。列车开始减速。 “怎么回事?”有乘客被惊醒,茫然地问。 “前方临时停车。”列车员从过道走过,声音平板地宣布,“请大家在座位上坐好,不要随意走动。” 临时停车?这个路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停什么车? 李浩的心提了起来。他看向窗外——列车正驶入一片丘陵地带,两侧是低矮的山坡,长满了松树和灌木。远处有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桥。 一个绝佳的伏击地点。 车厢里开始骚动。乘客们交头接耳,猜测着停车的原因。穿西装的年轻人合上了书,摘下眼镜擦了擦。穿旗袍的女人把粉盒收进皮包,手又放回了扣带上。 李浩轻轻推醒清辞。 清辞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迅速清醒:“到了?” “没有,临时停车。”李浩低声说,“情况不对,准备一下。” 清辞立刻坐直,手伸进包袱,握住了枪柄。 列车彻底停下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太静了。 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列车没有任何要启动的迹象。 “到底怎么回事啊?”有乘客不耐烦了,站起来想往外看。 “坐下!”列车员厉声喝道,“都坐好!” 但已经有人开始恐慌。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不是列车员,是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军队——制服上没有标识,但李浩认出来了,那是二皇子私兵的装扮。 为首的是个光头大汉,脸上有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他扫视车厢,目光在李浩和清辞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穿西装的年轻人身上。 “你,出来。”光头指着年轻人。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出去?” “少废话!”光头身后的两人冲过来,就要抓人。 年轻人突然动了!他手中的英文书猛地掷出,书页散开,像白色的蝴蝶飞舞。几乎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枪声响起! 但开枪的不是年轻人,是光头。他抢在年轻人之前开了枪,子弹打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枪脱手飞出。 “啊!”年轻人惨叫,捂住流血的手腕。 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乘客们尖叫着,有的往座位下钻,有的想往别的车厢跑。但光头带来的两人已经堵住了车厢两头的门。 “都别动!”光头举着枪,对着天花板又开了一枪。 枪声震耳欲聋。乘客们吓得蹲在地上,不敢再动。 穿旗袍的女人站了起来。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杀气。她打开小皮包,掏出的不是粉盒,而是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放下枪。”她对光头说,声音很冷。 光头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夜玫瑰’。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被叫做夜玫瑰的女人说,“这两位,”她指了指李浩和清辞,“我保了。你们滚。” “口气不小。”光头冷笑,“就凭你?” “就凭我。”夜玫瑰话音刚落,突然抬手就是一枪! 但光头更快,侧身躲过,子弹打在车厢壁上,留下一个弹孔。几乎同时,他身后的两人也开枪了。 夜玫瑰一个翻滚躲到座椅后,子弹打在座椅靠背上,木屑纷飞。 混战爆发了。 枪声、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乘客们抱着头趴在地上,有的吓得尿了裤子。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紧紧护着孩子,缩在座位下,浑身发抖。 李浩把清辞拉到身边,两人蹲在座位间的空隙里。子弹在头顶呼啸而过,打碎了车窗玻璃,碎片四溅。 “他们是什么人?”清辞压低声音问。 “夜玫瑰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独来独往,只认钱不认人。”李浩快速说,“光头是二皇子的人。至于那个年轻人……” 他看向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他正咬牙撕下衬衫下摆,包扎手腕的伤口。血浸透了布料,但他一声不吭,眼神凶狠得像狼。 “可能是我们这边的人。”李浩说,“也可能是另一股势力的。” “现在怎么办?” “等。”李浩说,“让他们打。我们找机会走。” 但机会没等到,等来的是更大的麻烦。 车厢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止一两个人,是至少十几人,正快速接近列车。 光头脸色一变:“妈的,有埋伏!” 话音未落,车厢两侧的窗户突然被砸碎!几个蒙面人从窗外跃入,手里的冲锋枪喷出火舌! 是第三拨人! 光头的手下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两个。光头滚到座椅后,举枪还击。夜玫瑰也换了位置,一枪打中一个蒙面人的肩膀。 但蒙面人太多了,而且火力强大。冲锋枪的扫射下,车厢里一片狼藉。木屑、玻璃碎片、血,混在一起。 “走!”李浩拉着清辞,猫着腰,往车厢另一头移动。 但门被堵死了。不是锁,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顶住了。 “这边!”夜玫瑰突然喊,指着被她打碎的车窗,“跳车!” 来不及犹豫了。李浩一脚踹开残留的玻璃碴,先把清辞推出去,自己紧跟其后。 两人跳出车窗,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几乎同时,夜玫瑰和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也跳了出来。光头和一个手下紧随其后。 身后,车厢里的枪声还在继续,但渐渐稀落下去——蒙面人正在清理现场。 “分开跑!”夜玫瑰喊了一声,转身冲进树林。 光头看了李浩一眼,眼神复杂,但没说话,带着手下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年轻人捂着流血的手腕,脸色苍白,但脚步不停:“跟我来!”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年轻人在前面带路,对这片地形似乎很熟。他带着两人穿过一片松林,越过一条小溪,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 山洞不大,但很深。里面很黑,只有洞口透进一点光。 “安全了。”年轻人靠着石壁滑坐下来,大口喘气。手腕还在流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清辞从包袱里掏出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是离开军营时老军医给的。她走过去:“我帮你包扎。” 年轻人看了她一眼,没反对。 清辞小心地拆开他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很深,子弹擦过去,削掉了一块肉,但没伤到筋骨。她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谢谢。”年轻人说,声音很虚。 “你是谁?”李浩问,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年轻人扯了扯嘴角:“顾小满的老师,林砚秋。” 李浩和清辞都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车上?”清辞问。 “我不知道。”林砚秋摇头,“我是被人引上车的。今天早上,有人塞了张字条在我门缝里,说‘想救顾小满,坐七点二十分去苏州的火车,七号车厢’。我就来了。” “字条呢?” 林砚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已经皱巴巴了。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的,看不出笔迹。 “引你上车的人,就是想借刀杀人。”李浩说,“让我们和光头那帮人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 “可能是金鳞的人。”清辞说。 “或者,是我们这边出了内鬼。”林砚秋苦笑,“知道我在查顾小满下落的人,不多。” 山洞里一时沉默。只有外面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列车方向的零星枪声。 “顾小满在哪里?”清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砚秋看着她,又看看李浩,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最后,他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顾小满突然从学校失踪。我查了很久,最后查到,她被人带去了上海。但我晚了一步,到上海时,顾家已经出事了。我在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烧焦了一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学生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容很甜。背景是苏州的虎丘塔。照片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虽然边缘被烧焦,但还能辨认: “老师,如果我出事了,东西在‘听雨’。” 听雨。 听雨茶楼。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所以你去听雨茶楼找过?”李浩问。 “找过,但没找到。”林砚秋说,“茶楼的老板说,两个月前确实有个女孩来过,留下了个包裹,但第二天就被人取走了。取包裹的人,拿着女孩的亲笔信和信物。” “什么信物?” “一枚铜钱。”林砚秋说,“光绪通宝,边缘刻着字。” 李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从怀里掏出沈墨留下的那枚铜钱。 林砚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头:“对,就是这种铜钱。茶楼老板说,信物是一模一样的铜钱,但刻的字不同——那枚刻的是‘平江路,听雨,甲三’。” “甲三是什么意思?” “茶楼储物柜的编号。”林砚秋说,“但柜子是空的,被人取走了。” 线索又断了。 不,没有完全断。 “取走包裹的人,长什么样?”清辞问。 “茶楼老板说,是个女人,三十来岁,穿旗袍,很漂亮,说话带点北方口音。”林砚秋回忆道,“她当时还问了老板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问:‘三角的饵,还在吗?’” 三角的饵。 清辞想起了那份名单上的标记。三角,代表假装投敌,实则卧底的“饵”。 难道顾小满留下的东西,和“饵”有关? “那个女人,后来去了哪里?”李浩问。 “不知道。老板说,她取了包裹就离开了,再没出现过。”林砚秋顿了顿,“但我查到一个线索——那个女人离开茶楼后,在平江路叫了辆黄包车。车夫我记得,因为他左脸上有块胎记。我找到他,他说,他把那个女人送到了……” 他停住了,看向李浩和清辞。 “送到了哪里?” “枫桥。”林砚秋说,“寒山寺附近的枫桥。” 寒山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是顾小满最喜欢的地方。她曾对林砚秋说,老师,以后我要是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枫桥下的河里,让我听一辈子的钟声。 “她在那里留下了东西。”清辞说。 “或者,她人就在那里。”李浩说。 山洞外,枪声彻底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风还在吹。 “我们得去枫桥。”清辞说。 “现在不能去。”林砚秋摇头,“那辆车上的蒙面人,肯定在搜山。我们得等天黑。” “你的伤……” “死不了。”林砚秋咬牙站起来,“但我们需要帮手。光靠我们三个,到不了枫桥。” “谁?” 林砚秋从怀里掏出个小铁哨,只有拇指大小。他放在嘴边,吹了一声。 没有声音。是狗哨,人耳听不见的频率。 几分钟后,山洞外传来窸窣声。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 “小豆子,去枫桥,找哑叔。”林砚秋对男孩说,“告诉他,老师有难,速来。” 男孩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像只灵活的狸猫,瞬间消失在树林里。 “哑叔是我在苏州的联络人,可靠。”林砚秋解释,“他会在枫桥等我们。但我们现在得找个地方藏到天黑。” “这附近有地方吗?” “有。”林砚秋指向山洞深处,“里面有条暗河,通到一个废弃的砖窑。我在那里备了些东西,能撑几天。” 他带头往山洞深处走。李浩扶着清辞跟在后面。 山洞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弯腰通过。脚下是湿滑的石头,暗河在脚边流淌,水声潺潺。林砚秋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亮光——不是阳光,是火光。 砖窑到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中间是废弃的窑炉,四周堆着些破砖烂瓦。但角落里收拾得很干净,铺着干草,摆着些锅碗瓢盆,还有个小炉子,正烧着水。 “我偶尔会来这里。”林砚秋说,“教孩子们读书。这地方偏僻,安全。” 他在干草上坐下,脸色更白了。失血过多,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清辞给他倒了碗热水,又从包袱里找出块干粮递给他。林砚秋接过,小口吃着。 李浩在窑口警戒。外面是片荒废的砖场,长满了杂草,远处是树林,再远是隐约的山影。 苏州就在山的那边。 很近,但又很远。 “林老师。”清辞忽然开口,“顾小满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林砚秋沉默了很久,碗里的热水已经凉了。 “她父亲顾长明,不只是个技师。”他终于说,“他还是个密码专家。当年在江南制造局,他负责的是最机密的图纸加密。二皇子和日本人交易,有一部分图纸,就是顾长明经手加密的。” “但他没有交出真正的密码,对吗?” “对。”林砚秋点头,“他做了两份密码。一份交给二皇子,是假的。真的那份,他藏了起来。而能解开真密码的钥匙,他留给了小满。” “所以金鳞抓小满,是为了那把钥匙。” “不全是。”林砚秋的眼神黯淡下来,“小满那孩子……太聪明了。她破解了她父亲留下的线索,找到了真密码的存放地。但她没告诉我,只说自己找到了,要去拿。然后,她就失踪了。” “她找到了第七个箱子。”李浩说。 林砚秋猛地抬头:“你们知道第七个箱子?” “我们在查。”李浩说,“但还没找到。箱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林砚秋摇头,“小满没说。但她留了句话,说那箱子里的东西,足以让二皇子身败名裂,让那些卖国贼,永世不得翻身。” 窑里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我们会找到她。”清辞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她可能已经……”林砚秋没说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浩说,“而且,就算她死了,我们也要拿到箱子,完成她父亲、沈墨,还有所有为此牺牲的人,没做完的事。” 林砚秋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 “谢谢。” 炉火映着三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虚弱,一张凝重坚毅,一张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 天,渐渐黑了。 远处,苏州城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钟声。 是寒山寺的晚钟。 夜,要来了。 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第五十一章枫桥夜泊 戌时三刻,天彻底黑了。 砖窑里只剩下炉火的微光,在破败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林砚秋靠在窑壁上闭目养神,但清辞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伤口在疼,而且开始发烧了。她自己肋下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但比起林砚秋,她这点痛不算什么。 李浩守在窑口,已经站了近两个时辰。他像一尊石像,纹丝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表明他是活物。月光从破败的窑顶漏下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线条。 “差不多了。”李浩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清辞起身,走到窑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无数细碎的脚步。 “哑叔来了吗?”她问。 李浩摇头:“但小豆子传回消息了。枫桥那边有动静。” “什么动静?” “不知道。小豆子只说,寒山寺今晚闭门,但寺里有灯光。枫桥下的渡口,停着条船。” 清辞的心提了起来。船?会是接应顾小满的船吗?还是……金鳞设下的又一个陷阱? 林砚秋挣扎着站起来,脸色在火光中苍白如纸:“我们得去看看。” “你的伤……” “死不了。”林砚秋打断清辞,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吞下,“提神的。能撑到枫桥。” 李浩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两把枪,子弹,一点干粮,还有林砚秋准备的几张手绘地图。 “走西边那条小路。”林砚秋指着地图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线,“绕过村子,直接到枫桥下游。那里有片芦苇荡,可以藏身。” 三人熄灭炉火,钻出砖窑。 夜风扑面,带着秋夜的寒意。清辞裹紧了开衫,还是觉得冷。李浩走在最前,脚步极轻,像猫一样。林砚秋在中间,虽然脚步虚浮,但勉强能跟上。清辞断后,手里握着枪,耳朵捕捉着周围的每一点声响。 小路很窄,两侧是半人高的荒草。月光惨白,勉强照亮前路。远处传来狗叫声,很急,但很快停了——有人捂住了狗的嘴。 “有埋伏?”清辞压低声音。 “不一定。”李浩说,“但小心为上。” 他们加快了脚步。 穿过一片竹林时,清辞忽然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她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摇曳的竹影,和月光下斑驳的光影。 “怎么了?”林砚秋问。 “没什么。”清辞摇头,但心跳得很快。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从离开砖窑就一直跟着他们。 是幻觉吗?还是…… 前方出现了灯光。是村庄的灯火,稀疏,昏黄。李浩示意停下,三人蹲在草丛里,观察着村口。 村口有棵大槐树,树下坐着个老头,正在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不远处,几个小孩在玩捉迷藏,笑声在夜风中飘散。 看起来很平常。 但李浩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清辞问。 “太安静了。”李浩说,“戌时三刻,正是村里热闹的时候。吃饭的,聊天的,串门的。但现在,除了那几个小孩,你看不到大人。” 清辞仔细看去。确实,整个村子静得反常。那些亮灯的窗户后面,几乎看不到人影晃动。 “他们在躲什么。”林砚秋低声道。 “或者,是在等什么。”李浩说。 话音刚落,村口传来马蹄声。 三人立刻伏低身子。 一队骑兵进了村子。约莫七八人,都穿着黑色制服,腰挎长刀,马鞍上还挂着枪。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脸色冷峻,目光扫过村庄的每一户人家。 “军统的人。”林砚秋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怎么来了?”清辞问。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年轻军官在村口停下,对抽烟的老头说了几句什么。老头连连点头,然后起身,颤巍巍地走向村里的一户人家。 “他们在找人。”李浩说。 “找谁?” “不知道。但如果我们被发现了……” 李浩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他们三个人,一个重伤,一个虚弱,只有李浩还能打。而对方至少八个,而且训练有素。 不能硬拼。 “绕过去。”林砚秋指着地图,“从村后的小河淌过去,虽然会湿身,但安全。” 只能这样了。 三人悄悄退后,绕到村子西侧。那里果然有条小河,不宽,但水流不慢。秋夜的河水冰冷刺骨,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浩先下水,试探深浅。水不深,只到胸口。他回头示意,清辞扶着林砚秋跟了上去。 河水冰冷得像刀子,瞬间穿透衣物,刺进骨头。清辞咬紧牙关,扶着林砚秋一步步往前挪。林砚秋脸色更白了,嘴唇在打颤,但一声没吭。 对岸是一片菜地。三人湿漉漉地爬上岸,躲在菜畦的阴影里喘息。远处,村子里传来狗叫声,还有隐约的呵斥声。 “快走。”李浩低声道。 他们穿过菜地,钻进一片桑树林。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又冷又重。清辞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架,但她强迫自己忍住。 不能出声。 不能被发现。 穿过桑树林,前方豁然开朗。 是枫桥。 月光下的枫桥,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石拱桥横跨在河面上,桥下的河水泛着银色的波光。桥头的枫树已经红了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寒山寺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现,寺里果然亮着几盏灯,昏黄,朦胧。 一切看起来那么宁静,那么美。 但清辞的心绷得更紧了。 太静了。 静得不正常。 李浩示意停下。三人躲在桥头的一丛灌木后,仔细观察。 桥上没有人。桥下的渡口,果然停着条船——是条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灯罩也是绿色的,和昨晚十六铺码头那条舢板上的灯一样。 金鳞的灯。 “船里有人。”李浩低声道。 清辞眯起眼睛。借着月光,她能看见船篷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影。很模糊,但能看出是个女人,梳着发髻,穿着深色的衣服。 是她吗? 那个取走顾小满包裹的女人? “怎么办?”清辞问。 “等。”李浩说,“看看她要干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女人一直坐在船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只有风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 亥时了。 寒山寺的钟声忽然响起。 当——当——当—— 钟声悠长,沉郁,在夜空中回荡。一下,两下,三下……整整一百零八下。 是晚钟。 钟声停歇时,那个女人终于动了。 她站起身,走出船篷,站在船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容貌秀丽,但神色冷峻。她穿着深紫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手里拎着个藤编的小箱子。 她抬头,望向桥头的方向。 然后,她开口说话了。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很清楚。 “出来吧。”她说,“我知道你们在那儿。”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 被发现了? 但李浩按住她的手,示意别动。 女人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应,冷笑一声:“怎么,敢从上海追到苏州,现在却不敢现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找顾小满。我也在找她。我们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眉头紧锁,显然也在判断真假。 “给你们三分钟考虑。”女人说,“三分钟后,如果我见不到人,我就走。而顾小满的下落,你们永远别想知道。”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时间开始流逝。 一分钟。 两分钟。 清辞看向李浩,眼神里充满了询问。李浩闭眼思索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但就在他们要起身时,异变突生! 桥的另一端,突然冒出几个人影! 是军统的人! 那个年轻军官带着四个手下,从桥头另一侧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显然早就埋伏在那里。 “不许动!”年轻军官举着枪,对着船上的女人。 女人愣住了,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们是什么人?” “军统,苏州站。”年轻军官冷冷地说,“你涉嫌通敌叛国,跟我们走一趟。” “通敌叛国?”女人笑了,笑容很冷,“你们搞错了。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年轻军官打断她,“上面有命令,只要是和‘金鳞’有关的人,一律逮捕。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手下端着枪,一步步逼近。 女人站在原地,没动。但她的手,悄悄伸向大衣内侧。 “我劝你别动。”年轻军官说,“我知道你身上有枪。但你快不过我们五个人。” 女人停下了动作,但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躲在灌木后的清辞三人,大气不敢出。 情况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军统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在找金鳞的人?还是……另有目的? “把箱子放下。”年轻军官命令道。 女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把藤箱放在了船头。 “双手抱头,上岸。” 女人照做了。她慢慢走上渡口的石阶,双手抱头,一步步走向桥头。 年轻军官示意手下上前搜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开始搜查女人。 就在其中一个士兵的手要碰到女人腰间时,异变再起! 渡口的水里,突然冒出三个人影! 是蒙面人,穿着黑色的水靠,手里拿着短刀!他们从水里窜出,直扑军统的人! “小心!”年轻军官大喊,举枪就射。 但蒙面人的动作更快!一个蒙面人挥刀砍倒了一个士兵,另一个蒙面人扑向年轻军官。第三个蒙面人则冲向船上的藤箱。 混战爆发了! 枪声,刀剑碰撞声,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年轻军官的身手不弱,和蒙面人缠斗在一起。但他的手下就没那么幸运了——猝不及防之下,又有两人倒下。 女人趁机动了!她一个翻滚躲到桥墩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对着军统的人就是几枪! 战况瞬间逆转。 军统这边只剩下年轻军官和另一个士兵,而对方有四个蒙面人,还有那个女人。 “撤!”年轻军官咬牙下令,一边开枪掩护,一边往树林方向退。 蒙面人没有追。他们的目标是藤箱。 一个蒙面人跳上船,抓起藤箱。但就在他要离开时,桥头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放下箱子!” 是哑叔!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桥头的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把老式的猎枪。他身后,跟着小豆子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棍棒和砍刀。 哑叔不会说话,但他的眼神很凶,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蒙面人显然没料到还有人埋伏。为首的那个犹豫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撤。 蒙面人带着藤箱,迅速跳进河里,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下。那个女人也趁机跑了,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间,桥头只剩下哑叔和他的人,还有地上几具尸体——军统的三个士兵,和一个蒙面人。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只有风吹枫叶的声音,和远处寒山寺隐约的诵经声。 躲在灌木后的清辞三人,这才敢慢慢探出头。 哑叔已经发现了他们,招了招手。 三人走了过去。 哑叔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划到嘴角,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但他看林砚秋的眼神,却充满了关切。 他打着手势——哑语。 林砚秋看懂了他的意思,对李浩和清辞翻译:“哑叔说,他在这里守了两天了。三天前,有人往渡口的石缝里塞了张字条,说‘枫桥,子时,取货’。但字条没有署名。” “是顾小满留下的?”清辞问。 “不知道。”林砚秋摇头,“哑叔说,他今晚来,是想看看谁会出现。没想到……” 没想到引来了这么多人。 军统,蒙面人,还有那个女人。 藤箱被抢走了。 线索又断了。 不,还没有完全断。 清辞忽然走向那具蒙面人的尸体。她蹲下身,掀开尸体的面巾。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七八岁,脸色苍白,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了神采。清辞搜他的身——没有证件,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个纹身。 三条波浪线。 金鳞的标记。 “是金鳞的人。”清辞说。 “但那些蒙面人,也是金鳞的人。”李浩皱眉,“他们为什么自相残杀?” “也许……”清辞看着那个纹身,“也许金鳞内部,也有不同的派系?” 这很有可能。 任何庞大的组织,都不可能铁板一块。尤其是像金鳞这样深入各个领域的组织,内部肯定有利益冲突,有权力斗争。 如果是这样,那就有机可乘。 哑叔又打着手势。 林砚秋翻译:“哑叔说,那个藤箱很轻,不像是装文件或贵重物品的。而且箱子上有个记号——右下角,用刀刻了个三角形。” 三角形。 又是三角形。 清辞的心跳加快了。 “三角形代表什么?”她问。 林砚秋摇头:“不知道。但顾长明生前,最喜欢三角形。他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但也是最锋利的形状。” 三角形,稳定的结构,锋利的形状。 饵。 三角的饵。 清辞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藤箱……”她缓缓说,“可能不是真正的货。而是……饵。” “饵?” “用来钓出金鳞内部不同派系的人。”清辞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顾小满,或者她背后的人,用这个藤箱做诱饵,看看谁会来抢。而谁抢到了,谁可能就是……” “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叛徒。”李浩接过了话头。 对。 金鳞这张网太深,太广。要从外部打破,几乎不可能。但如果是内部出现了裂痕…… 那就有机会。 哑叔点头,又打着手势。 林砚秋翻译:“哑叔说,那个女人的身份,他查到了。她叫白玫,是上海‘百乐门’的舞女。但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个日本特务。” 日本特务。 所以那个女人,不是金鳞的人,而是日本人那边的人。 那批军火是日本人提供的,现在日本特务也在找第七个箱子…… 这说明什么? “第七个箱子里,可能有日本人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李浩说。 “或者,有能证明二皇子和日本人交易的证据。”清辞补充道。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箱子,就太重要了。 重要到足以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们必须找到它。”清辞说,声音坚定。 “但怎么找?”林砚秋苦笑,“线索又断了。” “没有断。”清辞看向桥下的河水,“那个藤箱虽然是饵,但它既然被放在这里,说明真正的货,离这里不远。” 她走到桥边,看着桥墩上斑驳的苔痕,和那些不知道什么年代刻上去的字迹。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她轻声念着张继的《枫桥夜泊》。 “顾小满最喜欢这首诗。”林砚秋说,“她常说,要是能像张继那样,在枫桥下泊一夜船,听一夜钟声,这辈子就值了。” 泊船。 听钟。 清辞忽然抬头,看向寒山寺的方向。 “她说,‘夜半钟声到客船’。”清辞缓缓说,“如果她留下了线索,会不会……和钟声有关?” “钟声?” “或者,和船有关。”李浩接口道,“那个藤箱出现在船上。而顾小满留下的字条说,‘东西在听雨’。但听雨茶楼的老板说,包裹被人取走了。可是……” 他顿了顿,眼睛亮了。 “可是如果那个包裹,不是真正的货呢?如果真正的货,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苏州呢?” “你是说……” “顾小满可能玩了个障眼法。”李浩快速说道,“她故意在听雨茶楼留下线索,让所有人都以为货被取走了。但实际上,真正的货,还藏在某个地方——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 李浩看向枫桥,看向桥下的河水,看向远处的寒山寺。 “一个和‘枫桥夜泊’有关的地方。” 清辞和林砚秋都看向他。 月光下,李浩的眼睛亮得像寒星。 “我们得去找。”他说,“天亮之前,必须找到。” 夜,还深。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五十二章砖窑夜话 子时已过,砖窑里一片死寂。 炉火已经熄灭,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在灰堆里明明灭灭,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风从窑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得余烬簌簌作响,火星子偶尔蹦起,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痕。 林砚秋躺在干草铺上,呼吸粗重而急促。清辞用湿布敷在他额头,布很快就烫手了。烧还没退,而且伤口开始化脓——跳河时沾了脏水,感染了。 “得找大夫。”清辞低声说,手指探了探林砚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 李浩摇头:“现在出去太危险。军统的人在搜山,金鳞的人可能也在附近。” “可他会死的!” “我知道。”李浩的声音很沉,“但我们现在出去,三个人可能都会死。” 清辞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知道李浩是对的。但看着林砚秋痛苦的样子,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林砚秋忽然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 “水……”他嘶哑地说。 清辞连忙扶起他,喂他喝水。水是从河里打的,装在破瓦罐里,有一股土腥味。林砚秋喝了几口,又躺回去,眼神涣散地望着窑顶。 “我……看见了……”他喃喃道。 “看见什么?”清辞凑近。 “顾小满……她在船上……船在雾里……雾很大……”林砚秋断断续续地说,显然在说胡话,“她对我笑……说老师……东西……在钟里……” 钟里? 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 “什么钟?”清辞轻声问。 “寺里的钟……寒山寺的钟……”林砚秋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敲钟……敲了……一百零八下……然后……雾散了……” 他说完,又昏睡过去。 清辞给他掖好盖在身上的破麻袋,转身看向李浩:“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李浩盯着窑口外的黑暗,“‘东西在钟里’。但寒山寺那么多钟,是哪个钟?大雄宝殿的?钟楼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钟?” “也许不是真的钟。”清辞沉思,“可能是个比喻。‘钟’可能指的是某个时间,某个信号,或者……”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翻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顾小满在虎丘塔前的那张。 照片背面那行字:“老师,如果我出事了,东西在‘听雨’。” 听雨。 钟声。 “张继的诗里说,‘夜半钟声到客船’。”清辞轻声念道,“‘听雨’茶楼,可能是个双关。既指茶楼的名字,也指‘听雨’这个动作——听雨声,听钟声,都是‘听’。” 李浩的眼睛亮了:“所以顾小满留下的线索,都和‘听’有关。她在听雨茶楼留了假的线索,引开追兵。而真的线索,在寒山寺的钟声里。” “但寒山寺的钟每天敲三次,晨钟、午钟、晚钟。她说的是哪一次钟声?哪一口钟?” 李浩摇头:“不知道。但林老师说,顾小满最喜欢《枫桥夜泊》。诗里写的是‘夜半钟声’,也就是子时的钟声。” 子时。 清辞看向窑外。现在已经是丑时了,子时已过。 “但今天子时的钟声,我们听到了。”她说,“没什么特别的。” “也许需要特定的条件。”李浩站起身,在窑里踱步,“比如特定的日子,特定的天气,或者……需要特定的钟声节奏。” 他忽然停下,看向清辞:“你记得刚才的钟声吗?一共敲了多少下?” 清辞努力回忆:“一百零八下。佛寺的钟都是敲一百零八下,代表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对。但敲击的节奏呢?是匀速的,还是有快有慢?” 清辞愣住了。她只记得钟声悠长,沉郁,但具体节奏……没注意。 “我没留意。”她承认。 “我也没留意。”李浩说,“但林老师烧糊涂了还在说‘一百零八下’,说明这个数字很重要。而顾小满让他听钟声,可能听的就是节奏。” 他走到林砚秋身边,蹲下身,轻轻推他:“林老师,林老师,醒醒。” 林砚秋艰难地睁开眼。 “顾小满有没有跟你说过,钟声的节奏?”李浩问得很快,“比如,什么时候敲得快,什么时候敲得慢?” 林砚秋的眼神迷茫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聚焦。 “她……说过……”他的声音很虚弱,“她说……寒山寺的钟……不是每次都一样……初一十五……敲得慢……平常日子……敲得快……” “那今天呢?今天是几号?” 林砚秋想了很久:“今天是……十月二十一……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所以今天的钟声应该是快的。”清辞说。 “但刚才的钟声,不快。”李浩说,“很慢,很沉。” 三人沉默了。 “除非……”清辞缓缓说,“除非今天有什么特殊。” “或者,敲钟的人,不是平常的和尚。”李浩接道。 窑里陷入沉默。只有林砚秋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风吹荒草的声音。 过了很久,李浩忽然说:“我们得回寒山寺。” “现在?” “现在。”李浩看着清辞,“天亮之前,趁所有人都在找那个藤箱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可林老师……” “哑叔会照顾他。”李浩说,“而且,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顾小满留下的线索,很可能只能在天亮前才能找到。” “为什么?” “因为‘夜半钟声’。”李浩说,“夜半是子时,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候。但子时之后,就是丑时、寅时,天将亮未亮。这个时辰,最适合藏东西,也最适合找东西。” 清辞看着李浩。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他的眼神异常坚定。 她点了点头:“好,我们去。” 李浩看向林砚秋:“林老师,你撑得住吗?” 林砚秋艰难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片:“这个……给哑叔……他认得……会帮你们……” 铁片很旧,边缘都磨光了,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图案——是个三角形,里面套着个圆圈。 李浩接过铁片,郑重地收好。 “等我们回来。”他说。 清辞最后检查了一遍林砚秋的伤,重新包扎,又喂他吃了两粒退烧的药丸——是从上海带出来的,安德森神父给的西药。 “一定要撑住。”她轻声说。 林砚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李浩和清辞准备出发。他们只带了枪和子弹,还有那张照片和铁片。干粮和水留给林砚秋,虽然不多,但能撑一阵。 哑叔不知何时已经等在窑外。他看着李浩和清辞,打了一串手势。 林砚秋虚弱地翻译:“他说,他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直接到寒山寺后山。但路上有巡夜的和尚,还有可能遇到军统的暗哨。” “必须冒这个险。”李浩说。 哑叔点头,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三人消失在夜色中。 林砚秋躺在干草上,听着风声,听着远处隐约的狗吠,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可能撑不到天亮了。 但没关系。 只要能帮他们找到顾小满,找到那个箱子,就值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顾小满时的情景。那是在苏州师范的课堂上,他教国文,她坐在第一排,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星星。她总爱问问题,问《诗经》里的草木,问《楚辞》里的鬼神,问李白为什么爱喝酒,问杜甫为什么总忧愁。 他说,因为世道太苦。 她说,那我们就让世道变甜一点。 多天真的孩子啊。 可就是这样的天真,让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林砚秋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小满,老师对不起你。 老师没能保护好你。 但老师的学生,老师的学生的朋友,会找到你留下的东西。 会完成你没完成的事。 一定。 夜色如墨。 哑叔在前面带路,像一只夜行的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李浩和清辞跟在后面,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到枯枝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小路很陡,几乎是贴着山壁开凿出来的,一侧是悬崖,下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另一侧是密林,风吹过时,树叶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往下看,只能盯着哑叔的背影,一步一步跟着。 忽然,哑叔停住了。 他举起手,示意停下。 李浩和清辞立刻蹲下,屏住呼吸。 前方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搜过了,没有。” “再搜一遍。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军统的人。 李浩悄悄拔出枪。清辞也握紧了枪柄。 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束在林间扫过,几次差点照到他们藏身的地方。 哑叔做了个手势——分散,躲到岩石后面。 三人迅速分开,各自找掩体。清辞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岩石上长满了苔藓,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霉味。 手电筒的光扫过来了。 清辞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岩石。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 光在岩石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但清辞不敢动。她听见李浩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是他挪动了一下位置。 又等了一会儿,哑叔从藏身处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然后招了招手。 安全了。 三人重新汇合,继续前进。 这次走得更小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光——不是灯光,是月光照在寺庙黄墙上的反光。 寒山寺到了。 寺庙坐落在半山腰,规模不大,但很古朴。黄墙黑瓦,飞檐翘角,在月光下显得庄严肃穆。寺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沉默地蹲着,像两个守护的巨人。 哑叔指了指寺庙西侧——那里有一道小门,是僧人出入的便门。 李浩点头,三人悄悄摸过去。 便门虚掩着,没锁。哑叔轻轻推开门,里面是个小院,种着几棵银杏树,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 院里没人。 哑叔打手势:他守在这里,李浩和清辞进去。 李浩点头,拉着清辞闪身进了院子。 寺庙里静得出奇。按理说,这个时辰应该有值夜的和尚敲更,但今晚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不安。 李浩和清辞贴着墙根,慢慢往里走。大雄宝殿的门关着,但从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他们绕到殿后,那里是钟楼。 钟楼是座两层的小楼,木结构,已经很旧了,木头的颜色在月光下泛着深褐。楼门也关着,但没锁。 李浩轻轻推开门。 吱呀—— 门轴发出老迈的呻吟。 楼里一片漆黑,只有从窗户漏进的月光,照亮了正中央的那口大钟。 钟很大,至少要三个人才能合抱。钟身铸满了经文,在月光下泛着青铜的幽光。钟槌挂在旁边,是一根粗大的木杠,前端包着红布。 清辞走到钟前,伸手摸了摸钟身。冰凉的,带着夜晚的寒意。 “东西会在钟里?”她低声问。 李浩没回答,他在仔细观察钟楼内部。地面铺着青砖,砖缝里长着青苔。墙壁是木板做的,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楼梯在角落,通往二楼。 他走上楼梯。楼梯很陡,踩上去嘎吱作响。 二楼是间小阁楼,堆着些杂物——破蒲团、旧经幡、几卷泛黄的经书。角落里还有张矮桌,桌上摆着油灯和木鱼,但积了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人用了。 没什么特别的。 李浩正要下楼,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很旧了,纸都发黄了,但保存得还算完好。画的是寒山寺的全景,笔法工细,连寺里的一草一木都画得清清楚楚。画的右下角有题款,字迹娟秀: “甲戌年秋,小满写于枫桥。” 甲戌年,就是两年前。 顾小满画的。 李浩的心跳加快了。他凑近细看。 画上的寒山寺,和现在的寒山寺几乎一模一样。但有一个地方不同——画上的钟楼,二楼窗户是开着的。而现在的钟楼,窗户紧闭。 他走到窗边,试着推了推窗户。 窗户被钉死了。 从外面钉死的。 为什么? 李浩拔出匕首,撬开钉子。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夜风灌进来,带着松林的清香。 他探出头。 窗外是寺庙的后山,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但当他低头时,他看见了。 窗台的外侧,用刀刻着一个图案。 三角形,里面套着圆圈。 和林砚秋给的那个铁片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清辞也上来了,看见图案,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顾小满留下的。”李浩说,“她画这幅画,就是为了让人注意到这个窗户。窗户被钉死,是为了保护这个标记。” “标记指向哪里?” 李浩看向窗外。从窗户的角度看出去,正对着后山的一片松林。松林里,隐约可见一点微光——像是灯笼,又像是…… “是座亭子。”清辞说,“松林里有座亭子。” 对,是亭子。一座很小的亭子,几乎被松树完全遮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走。”李浩说。 两人下楼,出了钟楼,绕到寺庙后面。 后山没有路,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长满了荒草。他们拨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松林很密,月光只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那座亭子越来越近。 是座六角亭,已经很破旧了,柱子上的漆都剥落了,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亭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李浩和清辞走进亭子。 石桌上积满了灰和落叶。清辞用手拂开落叶,发现桌面上刻着字。 是首诗。 不是张继的《枫桥夜泊》,是另一首: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正是《枫桥夜泊》。 但刻的方式很奇怪——不是横着刻,而是竖着刻,而且字与字之间留有很大的空隙。 “这是……”清辞皱眉。 李浩也发现了异常。他蹲下身,仔细看那些字。 然后他明白了。 “这不是诗。”他说,“是密码。” “密码?” “你看。”李浩指着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取每句的第三个字。” 月落乌啼霜满天——啼。 江枫渔火对愁眠——渔。 姑苏城外寒山寺——城。 夜半钟声到客船——钟。 “啼渔城钟?”清辞念出来,“什么意思?” “不是‘啼渔城钟’。”李浩摇头,“是‘啼’‘渔’‘城’‘钟’四个字。每个字,可能代表一个地点,或者一个线索。” 他继续看第二句:“取每句的第五个字。” 月落乌啼霜满天——霜。 江枫渔火对愁眠——对。 姑苏城外寒山寺——山。 夜半钟声到客船——声。 “霜对山声。”清辞念道,更困惑了。 李浩站起来,在亭子里踱步。月光从亭顶的破洞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光影。 “顾小满喜欢诗,也喜欢猜谜。”他缓缓说,“她父亲是密码专家,她从小耳濡目染,一定也懂一些。她留下这首诗,不是让我们欣赏,而是让我们破解。” “可破解出来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浩摇头,“但肯定和‘东西’的藏匿地点有关。” 清辞重新看向石桌。诗句是用刀刻的,刻痕很深,即使积了灰,也能看清。刻字的人很用力,每一笔都带着决绝。 是一个知道自己可能会死的女孩,留下的最后讯息。 清辞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刻痕。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钟”字上。 这个字的刻法,和其他字不太一样——最后一笔,竖钩的那一钩,特别深,特别长,而且指向一个方向。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指向亭子的一根柱子。 柱子是木头的,已经腐朽了,爬满了藤蔓。清辞走过去,拨开藤蔓。 柱子上,刻着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地下。 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同时蹲下身。 亭子的地面铺着青砖,年深日久,砖缝里长满了杂草。但箭头指向的那块砖,边缘特别整齐,而且周围的砖缝里,没有杂草。 李浩用匕首撬了撬那块砖。 砖松动了。 他用力一撬,整块砖被撬了起来。 下面是个洞。 不大,刚好能容一个人下去。洞里黑漆漆的,有台阶通往深处。 “找到了。”李浩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 清辞的心跳也加快了。她掏出随身带的小手电——是安德森神父给的,德国货,很亮。 手电光照进洞里。 台阶很陡,但很整齐,显然是人工开凿的。洞壁是砖砌的,很干燥,没有青苔。 “我下去。”李浩说。 “一起。”清辞坚持。 李浩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洞不深,大概十几级台阶就到了底。下面是个很小的空间,像个小地窖,最多能容三四个人。 地窖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央摆着个东西。 是个箱子。 木箱,黑漆,黄铜包角。 和十六铺码头那些装军火的箱子,一模一样。 第七个箱子。 李浩和清辞站在箱子前,久久没有动。 手电光在箱子上晃动,照亮了箱盖上刻着的一行字: “开箱者,须以血为誓。” 字是刻上去的,然后涂了朱砂,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什么意思?”清辞问。 李浩没回答。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箱子。 箱子没上锁,但箱盖和箱身之间,封着一层蜡。蜡是红色的,像血。 “这是血蜡。”李浩低声说,“用血和蜡混合封箱,一旦打开,就再也封不回去了。而且,开箱的人,会留下痕迹。” “什么痕迹?” “血蜡会沾在手上,洗不掉,至少要三天才能消退。”李浩说,“这是为了防止箱子被打开后,有人不认账。” 清辞明白了。这是顾长明留的后手。他要用这个箱子,把某些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开吗?”她问。 李浩看着她,又看看箱子。 然后,他点了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血涌出来,滴在箱盖上。 “我,李浩,以血为誓。”他沉声道,“必让此箱中之物,重见天日。必让罪恶之人,付出代价。必让无辜之血,得以昭雪。” 血滴在蜡封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蜡开始融化。 清辞也划破手掌,滴血其上:“我,清辞,以血为誓。必以此身,护此箱周全。必以此心,证此间清白。必以此命,换天下公道。” 两人的血混在一起,融化了最后的蜡封。 李浩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军火,没有金银。 只有一叠文件,和一本日记。 文件最上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穿着日本军服,一个穿着长衫。两人在喝酒,笑容满面。 穿长衫的那个人,李浩认识。 是二皇子。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昭和九年十月,于奉天。以华北五省矿业权,换关东军支持。” 昭和九年,就是民国二十三年。三年前。 清辞的手在发抖。 她拿起照片下面的文件。全是日文,她看不懂,但里面有中文的批注,还有签名——二皇子的签名,和日本关东军司令的签名。 “这是……”她的声音发颤。 “卖国契约。”李浩的声音冷得像冰,“二皇子把华北五省的矿业权,卖给了日本人。换日本关东军支持他夺嫡。” 他又拿起那本日记。 日记是顾长明的。从民国二十一年开始记,到二十五年他死前三天止。 每一页,都记录着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 军火,情报,地图,还有——人。 顾长明写道:“今日送十名‘技师’赴日。皆为我江南制造局之精英。二皇子曰,此乃‘技术交流’。实则人质也。” 又写道:“东北矿产图已交日方。二皇子得金条二十箱,存于汇丰银行。” 还写道:“小满似有所觉。劝她勿问,勿查。然此女性烈,恐难听劝。忧之。”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事已败露。吾命不久矣。箱中之物,可诛国贼。望后来者,不负所托。”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仓促中写下的。 而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笔迹不同,娟秀工整: “父债女偿。若我死,请开此箱。顾小满。” 清辞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 顾小满。 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孩。 那个说“要让世道变甜一点”的女孩。 她知道自己会死。但她还是留下了线索,留下了这个箱子。 用自己的命,换一个真相。 李浩合上日记,把文件和照片重新放回箱子。 “我们得走。”他说,“天快亮了。” 清辞点头,擦干眼泪。 两人盖上箱盖。蜡封已经没了,箱盖盖不严了。李浩脱下外套,把箱子包起来,背在背上。 箱子不重,但清辞觉得,它重如千钧。 那是无数条人命。 是顾长明的,是顾小满的,是沈墨的,是所有被这张网吞噬的人的命。 也是这个国家的命。 他们爬出地窖,回到亭子里。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真的要亮了。 但清辞知道,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箱子的重量压在李浩肩上,也压在她心里。 但他们不能停。 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也为了,让这个世道,变甜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第五十三章水路迷 天蒙蒙亮时,山间起了雾。 雾很浓,像浸了水的棉絮,一团团从松林深处涌出来,裹住了亭子,裹住了山路,裹住了整座寒山寺。五步之外,不辨人形。 李浩背着箱子,清辞跟在后面,两人摸索着往山下走。石阶湿滑,长满青苔,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哑叔在雾中时隐时现,像个沉默的鬼魂,为他们引路。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雾太大了,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出一小圈昏黄,再远就是一片混沌。清辞紧紧抓着李浩的衣角,生怕走散。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重,很急,像拉风箱。 “还有多远?”她低声问。 “快了。”李浩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闷闷的,“哑叔说,山下有条河,河边有船。我们顺流而下,到运河,再换大船去镇江,从镇江坐火车北上。” 北上。去北平。 那是清辞和李浩商量好的下一步。箱子里那些文件,必须送到北平,送到那些还能说话、还敢说话的人手里。但在那之前,他们得活着离开苏州。 雾越来越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哑叔忽然停下,举起手——前面有人。 李浩立刻蹲下,把清辞拉到一块岩石后。箱子搁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清辞屏住呼吸。 前方传来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搜仔细点,每个草丛都要翻。” “这鬼天气,搜个屁啊。” “少废话,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两个拿到箱子的人,必须抓到。” 是军统的人。听声音,至少五六个人。 李浩的手按在枪柄上。清辞也摸出了枪,但她的手在抖——不是怕,是冷。湿冷的雾气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哑叔悄悄后退,消失在雾中。片刻,远处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很响。 “那边!”军统的人立刻被吸引过去。 哑叔在引开他们。 李浩抓住机会,拉起清辞:“快走!” 两人猫着腰,往另一个方向冲去。山路崎岖,碎石满地,清辞几次差点摔倒,都被李浩死死拽住。箱子在他背上晃荡,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寂静的雾里格外刺耳。 “不能停。”李浩喘着气,“哑叔撑不了多久。” 他们冲出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条河。 河面不宽,但水流很急。河岸边系着条小木船,船身刷着黑漆,篷子是竹篾编的,很旧了。哑叔正站在船头,朝他们挥手。 “上船!”李浩把清辞推上船,自己解开缆绳,一跃而上。 哑叔撑起竹篙,小船离岸,滑入河道。 几乎同时,岸上传来喊声和脚步声。 “在河里!追!”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船尾的木板上,木屑四溅。李浩把清辞按倒在船舱里,自己掏出枪还击。但他的勃朗宁射程有限,在雾中更难瞄准。 哑叔拼命撑篙,小船顺流而下,速度很快。但岸上的人在追,脚步声沿着河岸紧追不舍。 “这样不行。”李浩喊道,“他们会追上的!” 哑叔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调转船头,朝河中央一片芦苇荡划去。 芦苇很高,密密匝匝,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小船钻进去,立刻被芦苇吞没。岸上的人追到芦苇荡边,停了下来。 “妈的,钻进芦苇荡了!” “怎么办?” “放火烧!把他们逼出来!”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火烧芦苇荡,他们必死无疑。 但哑叔没停。他撑着竹篙,在芦苇丛中七拐八绕,熟练得像在自家后院。芦苇太密,几乎看不见前路,但他总能找到缝隙钻过去。 终于,小船钻出了芦苇荡,进入另一条河道。这条河更宽,水流也更缓。岸上已经看不见追兵了,只有白茫茫的雾,和哗哗的水声。 三人同时松了口气。 清辞瘫坐在船舱里,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汗水。李浩也坐下,大口喘气。只有哑叔还站着,撑着竹篙,警惕地看着四周。 天渐渐亮了,但雾还没散。晨光透过浓雾,变成一片混沌的灰白。河面上飘着薄薄的水汽,像仙境,又像鬼域。 小船在雾中缓缓前行。哑叔不时调整方向,避开浅滩和礁石。他对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都能划出去。 清辞看着哑叔的背影。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脸上那道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但此刻在清辞眼里,却比任何面孔都让人安心。 “哑叔。”她轻声说,“谢谢你。” 哑叔回头,咧嘴笑了——一个很难看的笑,但眼神温和。他摇摇头,指了指李浩,又指了指箱子,然后做了个“保护”的手势。 意思是:保护箱子和人,是他的责任。 李浩冲他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船顺流而下,穿过一片又一片芦苇荡,绕过一个个河湾。雾渐渐散了,露出河岸两边的景色——稻田已经收割,露出整齐的稻茬;远处是青瓦白墙的村落,炊烟袅袅;偶尔有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看见他们的小船,会停下来好奇地张望。 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祥和。 但清辞知道,这平静是假的。军统的人不会善罢甘休,金鳞的人更不会。他们就像水里的鱼,看似自由,其实四面八方都是网。 “哑叔,”李浩忽然开口,“这条河通到哪里?” 哑叔打手势:通到运河,然后可以一路向北,到长江,再到运河,最后到北平。 “要走多久?” 哑叔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三天水路,再换火车,总共要五六天。 五六天。太长了。 这五六天里,足够敌人布下天罗地网。 “不能走水路。”李浩说,“太慢,而且容易被截。” 哑叔皱眉,比划着:那走陆路?更危险,到处是关卡。 清辞忽然说:“我们能不能……走一段水路,再换陆路?” 李浩看向她。 “水路能甩掉一部分追兵。”清辞分析道,“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一直走水路,所以在水路设卡。但如果我们中途上岸,走陆路,可能反而安全。” 李浩沉思片刻,点头:“有道理。但哪里上岸?” 哑叔指了指前方。那里河道拐弯,岸上有个小码头,码头上停着几艘渔船,几个渔夫正在收网。 “那里是沈庄,我有个朋友。”哑叔打手势,“可以借他的马车。” 小船靠岸。哑叔跳上码头,跟一个老渔夫比划着什么。老渔夫看看船上的李浩和清辞,又看看哑叔,点点头,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老渔夫牵来一辆马车。是很旧的那种木板车,拉车的是一匹瘦马,但看起来还算精神。 哑叔帮忙把箱子搬上马车,又比划着交代了什么。老渔夫连连点头,拍拍胸脯,意思是包在他身上。 李浩掏钱要给,老渔夫摆摆手,指指哑叔,又指指自己的胸口——哑叔救过他的命,这点忙不算什么。 三人上了马车。老渔夫坐在车头,鞭子一扬,瘦马迈开步子,沿着土路往前走去。 哑叔站在码头上,朝他们挥手。晨光中,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雾气里。 清辞忽然有点难过。这一路走来,帮他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安德森神父,陈老太太,林砚秋,现在又是哑叔。每个人都知道危险,但每个人还是伸出了手。 “他会没事的。”李浩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说,“哑叔在这片水域活了半辈子,比鱼还熟。军统抓不到他。” 清辞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马车颠簸在土路上,扬起尘土。路两边的稻田渐渐被桑树林取代,再往前,是成片的茶园。晨雾散尽,阳光照下来,给一切都镀上了金色。 但清辞无心欣赏风景。她抱着箱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箱盖上的刻痕——“开箱者,须以血为誓”。 她想起顾小满。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刻下这些字的?是愤怒?是绝望?还是……希望? 希望后来者能完成她未竟的事。 希望这箱子里的真相,能重见天日。 马车忽然停了。 清辞回过神,看见前方路上设了关卡——两根木杆横在路中间,旁边搭了个棚子,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正在检查过往的行人和车辆。 是警察。 “糟了。”李浩低声说,“是设卡盘查。” 老渔夫回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李浩快速思考。硬闯肯定不行,对方有枪。调头更可疑。只能…… “下车。”他说,“我们步行绕过去。” 清辞抱着箱子下车。李浩给老渔夫塞了几块银元,让他继续赶车过关卡,吸引注意。老渔夫点头,扬起鞭子,马车缓缓朝关卡驶去。 李浩拉着清辞,钻进路边的桑树林。 树林很密,枝叶茂盛,很好的掩护。他们猫着腰,在树林里穿行,尽量不发出声响。从树林边缘,能清楚地看见关卡的情况。 老渔夫的马车被拦下了。警察盘问了几句,又检查了车厢——当然是空的。老渔夫陪着笑,递上旱烟袋,警察抽了几口,挥挥手放行了。 清辞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另一队人马从反方向来了——是骑马的,约莫七八个人,都穿着便衣,但腰间的枪套很明显。 是军统,还是金鳞? 李浩的心提了起来。他示意清辞趴下,两人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骑马的人到了关卡,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留着八字胡,眼神锐利。他下马,跟警察说了几句什么,警察立刻点头哈腰,递上一本册子。 八字胡翻看着册子,不时抬头看看四周。他的目光扫过桑树林,在李浩和清辞藏身的地方停留了一瞬。 清辞的心跳停了。 但八字胡的目光很快移开了。他合上册子,对警察说了几句,然后重新上马,带着人朝来路返回。 等他们走远了,李浩和清辞才敢站起来。 “他们查的是登记册。”李浩低声说,“凡是经过关卡的车辆和行人,都要登记姓名、来处、去处。老渔夫肯定登记了,但用的是假名。可我们……” 他没说完,但清辞明白。如果他们刚才跟着马车一起过关卡,肯定会被查出来。 “现在怎么办?”清辞问。 “不能走大路了。”李浩看着地图——是林砚秋给的手绘地图,虽然简陋,但标注了主要道路和小路,“我们走小路,翻过前面那座山,到下一个镇子,再想办法找车。” 小路难走,但安全。 两人重新上路。箱子很沉,李浩背着,走一段就得歇一歇。清辞想帮忙,但李浩不让——她伤还没好利索,背这么重的东西,伤口会崩开。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也上来了。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晨雾的寒意。但清辞还是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她想起箱子里的那些文件。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华北五省的矿业权,还有那些被当作“技师”送去日本的人质……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箱子里那些日文文件,她看不懂,但李浩说,里面涉及的内容更多、更可怕——铁路权、港口权、驻军权……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卖国的契约。 而签下这些契约的人,此刻可能正在紫禁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盘算着怎么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凭什么? 清辞握紧了拳头。 父亲一生清廉,最后却落得个“贪腐”的罪名,含冤而死。沈墨一心为国,却沉尸苏州河。顾长明想守住底线,全家死于大火。顾小满只想求个真相,生死未卜。 而那些卖国者,却高高在上,手握权柄。 这不公平。 “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李浩忽然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清辞抬头看他。李浩脸上有汗,有尘土,但眼神很亮,像淬过火的刀。 “一定。”她说。 中午时分,他们翻过了山。山那边是个小镇,比沈庄大些,有客栈,有饭馆,还有个小火车站——是条支线,每天只有两班车,一班去上海,一班去南京。 “不能去火车站。”李浩说,“那里肯定有人蹲守。” “那怎么办?” 李浩想了想,指着镇子东头:“那里有个车马行,可以雇车。我们雇辆车,走官道去镇江。虽然慢点,但比火车安全。” 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下山,进了镇子。镇子不大,但很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包子、面条、炸糕。 清辞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从昨天到现在,他们只吃了点干粮,早就饿了。 李浩也听见了,他看了看街边的面摊:“先吃点东西。” 他们在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面很快端上来,清汤,几片青菜,撒了点葱花。很简陋,但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清辞小口吃着面,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面摊上坐着几个挑夫,正大声说笑;街对面是个茶馆,门口挂着鸟笼,几个老头在喝茶下棋;再远点,是个布庄,老板娘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尘。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清辞的心还是悬着。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们。 面吃到一半,街对面茶馆里走出一个人。 是个女人,三十来岁,穿着藕荷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白色的开司米外套。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款款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很漂亮,但清辞却心头一紧。 这个女人,她见过。 在哪儿见过? 记忆飞快地翻找。上海?苏州?还是…… 她想起来了。是那个在枫桥渡口,和军统对峙,最后抢走藤箱的女人——白玫。 日本特务,白玫。 她怎么会在这里? 清辞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李浩也看见了白玫。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枪。 但白玫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她径直走向布庄,跟老板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进了布庄。 是巧合?还是…… “快走。”李浩低声说,扔下几个铜板,拉起清辞就走。 面摊老板在后面喊:“哎,还没找钱呢!” 李浩没理,拉着清辞钻进旁边的小巷。 小巷很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李浩走得很快,清辞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箱子在他背上晃荡,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发现我们了吗?”清辞喘着气问。 “不确定。”李浩说,“但宁可小心。” 他们穿过小巷,来到另一条街。这条街更冷清,没什么人。李浩左右看了看,指着一家客栈:“进去。” 客栈很旧,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柜台后面坐着个老头,正在打盹。 “两间房。”李浩说,声音压得很低。 老头睁开眼,打量了他们一下——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背着个箱子,神情紧张。但他没多问,只是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上房一天一块五,下房一天八毛。” “两间下房。”李浩掏出钱。 老头收了钱,递过两把钥匙:“楼上,左手边第一第二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街,街上没什么人。李浩检查了窗户和门,确认安全,才把箱子放下。 “今晚在这里过夜。”他说,“明天一早,雇车去镇江。” “那个白玫……”清辞还是担心。 “我会去查。”李浩说,“你留在这里,锁好门,谁来都别开。” “你要去哪?” “去镇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尾巴。”李浩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检查了子弹,插回腰间,“顺便买点干粮和药品。你的伤该换药了。” 清辞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她知道李浩是对的。他们需要情报,需要补给,而她现在的状态,只能拖后腿。 “小心。”她只能这么说。 李浩点点头,转身出门。门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 清辞坐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她看着那个箱子。 黑漆的箱子,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箱盖上的刻字,“开箱者,须以血为誓”,像一道咒语,一道枷锁。 她想起打开箱子时的情景。那些文件,那些照片,那本日记。每一个字,每一张纸,都沾着血。 父亲的血,沈墨的血,顾长明的血,顾小满的血。 还有无数她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血。 这个箱子很沉,但她知道,真正沉的,不是箱子本身,而是里面的东西——是一个国家的耻辱,是一个民族的伤痛,是无数人的命运。 门忽然被敲响了。 很轻,但很急促。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她摸出枪,握在手里,走到门边。 “谁?”她压低声音问。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但清晰: “苏小姐,开开门。我是白玫。” 清辞的手心瞬间冒汗。 白玫。她找上门来了。 怎么找到的?跟踪?还是…… “我知道你在里面。”白玫的声音很平静,“我也知道李浩出去了。我们谈谈,就我们两个女人。” 清辞没动,也没出声。 “我对你没有恶意。”白玫继续说,“相反,我可以帮你。帮你离开这里,帮你把箱子送到该送的地方。” 清辞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相信我,很正常。”白玫好像能猜透她的心思,“但你应该相信这个——” 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 清辞捡起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女孩,十五六岁,穿着学生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眼睛弯弯。 是顾小满。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她还活着。” 清辞的手开始发抖。 “开门吧。”白玫说,“时间不多了。” 清辞看着照片,看着照片上顾小满灿烂的笑脸。 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火种,瞬间点燃了清辞心中的某个角落。 她深吸一口气,手按在门栓上。 然后,缓缓拉开了门。 第五十四章暗室交易 门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光斜切进来,照亮白玫的半张脸。她今天没穿旗袍,换了身靛蓝色的棉布褂子,黑裤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脸上脂粉未施。若不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镇上妇人。 但清辞知道她不是。 她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收紧,枪口隐在门后,正对着白玫的胸口。 “进来。”清辞说,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白玫闪身进门,反手关上。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迅速扫过——床,桌子,椅子,墙角那个用破布盖着的箱子。最后落在清辞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她握着枪的手。 “枪不错。”白玫说,语气像在评价一件首饰,“勃朗宁M1910,七发子弹,射程短,但近战威力不小。安德森神父给你的?” 清辞没回答,枪口抬高了半分:“照片哪来的?” “我拍的。”白玫走到桌边,很自然地坐下,仿佛这是她的房间,“两个月前,在苏州的一家教会医院。顾小满当时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但还活着。” “你救了她?” “不完全是。”白玫摇头,“我只是碰巧在场。那晚医院进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要带她走。我听见护士喊‘顾小姐’,就多看了两眼。后来查了一下,发现她是顾长明的女儿。” “所以你就一直盯着她?” “对。”白玫很坦率,“顾长明是密码专家,他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而他女儿,是找到那些东西的关键。” 清辞的心沉了沉。白玫果然是冲着箱子来的。或者说,是冲着箱子里的秘密。 “你想要什么?”她问,枪口没动。 “合作。”白玫说得很直接,“我知道你们拿到了箱子。我也知道箱子里有什么。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记录,华北五省的矿业权转让契约,还有……”她顿了顿,“一份名单。日本人这些年在中国收买的官员、商人、军官的名单。” 清辞的手指紧了紧。名单。这是她不知道的。箱子里文件太多,她只看了最上面那几份。 “名单上有谁?” “很多人。”白玫看着她,“有些名字,说出来会吓到你。但更重要的是,名单上有个代号——‘渔夫’。” 渔夫。 金鳞的总联络人。 清辞想起李浩说过的话。沈墨死前最后一份情报提到,“金鳞”在上海有个总联络人,代号“渔夫”,但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渔夫’是谁?”她问。 “我知道。”白玫点头,“但我需要名单上的其他信息来印证。而且,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箱子带到北平,交给我指定的人。”白玫说,“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们顾小满的下落,并且保证你们安全离开江苏。” 清辞沉默了。她在快速思考。白玫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她真的是日本特务吗?如果是,为什么要帮他们?如果不是,她又是什么人? “你是哪边的人?”她问。 白玫笑了,笑容很淡:“我哪边都不是。或者说,我哪边都是。我给日本人做事,也给军统做事,偶尔也给他们透点消息。谁给钱,我给谁情报。谁给我想要的,我帮谁。” “你要箱子里的名单,是为了卖钱?” “一部分是。”白玫不否认,“但更重要的是,名单上有些人,挡了我的路。我想借你们的手,除掉他们。” “借刀杀人。” “对。”白玫坦然承认,“但这个交易对你们不亏。你们要救顾小满,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在哪。你们要把箱子送到北平,我可以保证你们一路安全。而我要的,只是名单的副本,和借你们的刀杀几个人。各取所需。” 听起来很合理。但清辞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和白玫这样的人打交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她说,“也许顾小满已经死了。也许你只是想骗走箱子。” “你可以不信。”白玫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但你们现在的处境,自己清楚。军统在找你们,金鳞在找你们,二皇子的人也在找你们。凭你们两个,背着这么个烫手的箱子,能走多远?” 她说的是事实。清辞无法反驳。 “李浩不会同意的。”她说。 “所以我来找你,没找他。”白玫转身,看着清辞,“男人总是想得太多,顾虑太多。而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交易。” 她走到清辞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角的细纹,和瞳孔深处那种冰凉的、不带温度的光。 “清辞姑娘,”她叫了她的真名,“你父亲是个好人,但太固执,所以死了。沈墨也是个好人,也太固执,也死了。顾长明,顾小满,都是好人,都固执,所以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你想走他们的老路吗?” 清辞的嘴唇抿紧了。 “我不想教训你。”白玫的语气软了些,“我只是告诉你,在这个世道,想活下去,想做成事,有时候得学会变通。你得知道,你的敌人是谁,你的朋友是谁,以及——谁是可以利用的人。” “你是可以‘利用’的人?” “对。”白玫点头,“而且我很乐意被利用,只要价格合适。” 清辞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她放下了枪。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白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很淡,很快消失。 “很简单。”她说,“箱子你们继续带着,去北平。但路上,要按我安排的路线走。我会给你们准备好车马、证件、还有沿路的接应点。到了北平,把箱子送到这个地方——”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北平东城,礼士胡同十七号。 “这里住着个美国人,叫约翰·卡特,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把箱子给他,他会把里面的文件拍照,然后原件还给你们。你们想交给谁,再交给谁。” “美国人?”清辞皱眉,“为什么给他?” “因为只有外国人,才敢登这些东西。”白玫说,“中国的报纸不敢登,登了就被封。但外国报纸登了,二皇子动不了。而且卡特有渠道,能把消息传出去,传到美国,传到欧洲,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这位未来的‘皇帝’,是个什么货色。” 清辞明白了。白玫要的不仅是除掉几个对手,还要把这件事闹大,闹到国际上,让二皇子身败名裂。 “那你呢?你能得到什么?” “我能得到名单的副本,还有……”白玫顿了顿,“一份人情。卡特欠我人情,以后我在美国办事,会方便很多。” 很合理的解释。但清辞总觉得,她没完全说实话。 “顾小满呢?”她问。 “她在上海。”白玫说,“法租界,圣玛丽医院,用的是假名。我的人看着,暂时安全。等你们到了北平,把箱子交给卡特,我就让人送她来跟你们汇合。”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你可以不信。”白玫说,“但你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跟我合作,赌一把。要么,你们自己闯,看能闯多远。” 清辞沉默了。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街上人来人往,卖菜的,拉车的,挑担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没人知道,在这间破旧的客栈房间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交易。 “我要跟李浩商量。”她说。 “可以。”白玫点头,“但我只等到今晚子时。子时前,给我答复。子时后,交易作废,你们自求多福。” 她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清辞叫住她。 白玫回头。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清辞问,“这个镇子不大,但也不小。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家客栈?” 白玫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狡黠。 “因为这家客栈的老板,是我的人。”她说,“镇上三家客栈,两家车马行,还有那个面摊,都有我的人。你们一进镇子,我就知道了。”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原来他们一直在别人的监视下。 “别多想。”白玫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要害你们,早就动手了。我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来谈这笔交易。” 她推门出去,又回头:“记住,子时。” 门关上了。 清辞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枪柄都被浸湿了。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午时了。 李浩还没回来。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顾小满笑得那么甜,那么无忧无虑。可她现在在哪儿?真的在上海的医院里吗?还活着吗? 清辞不知道。 但她知道,白玫说得对——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凭他们两个,背着这个箱子,想从江苏到北平,几乎不可能。军统、金鳞、二皇子的人,像一张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而他们,是网里的鱼。 白玫的提议,也许是唯一的生路。 但李浩会同意吗? 以他的性格,恐怕宁愿死,也不会跟白玫这样的人合作。 可如果不同意,顾小满怎么办?箱子怎么办?那些用命换来的证据怎么办? 清辞握紧了照片,指甲陷进掌心。 李浩回来时,已是申时。 他带回了一包干粮,两套换洗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小瓶金疮药。进门时,他脸色凝重,把门锁好,又检查了窗户。 “街上多了不少生面孔。”他低声说,“有军统的,也有便衣。这个镇子不能待了,今晚就得走。” 清辞看着他,没说话。 李浩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清辞把照片推到他面前。 李浩拿起照片,看到顾小满的脸,瞳孔骤然收缩:“哪来的?” “白玫给的。”清辞说,“她来过。” 李浩猛地抬头,手瞬间按在枪上:“什么时候?她人呢?” “一个时辰前。”清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她来谈一笔交易。” 她把白玫的话复述了一遍。没添油加醋,也没省略什么。说到“渔夫”的名单时,李浩的脸色变了。说到和美国人合作时,他眉头紧锁。说到顾小满在上海的医院时,他嘴唇抿成一条线。 全部说完,房间里陷入死寂。 李浩站在窗前,背对着清辞,久久不语。窗外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你怎么想?”他忽然问,声音很沉。 “我不知道。”清辞实话实说,“但她说得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凭我们两个,到不了北平。” “如果我们答应,就等于把命交到她手里。”李浩转身,看着她,“她安排路线,安排接应,安排一切。如果她中途变卦,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清辞说,“但如果不答应,我们可能连这个镇子都出不去。” 李浩沉默了。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照片,手指在顾小满的笑脸上轻轻摩挲。 “她还活着。”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白玫是这么说的。”清辞说,“但未必是真的。” “未必。”李浩点头,“但万一是呢?” 是啊,万一是呢? 顾小满还活着。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浩心中某个紧锁的门。 他想起沈墨。想起沈墨死前,握着他的手,说:“找到顾小满……保护好她……她父亲……托付给我的……” 沈墨到死,都惦记着这个嘱托。 如果他还在,会怎么选? 李浩不知道。但他知道,沈墨一定会救顾小满。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会去救。 “箱子不能给她。”李浩最终说,“原件不能给任何人。但副本……” 他看着清辞:“我们可以给她名单的副本,但必须是经过筛选的副本。不能全给。” “她会同意吗?” “由不得她不同意。”李浩说,“我们也有筹码——箱子在我们手里。她想要名单,就得按我们的条件来。” “那路线和接应呢?” “可以接受。”李浩说,“但每个接应点,我们都要自己核实。不能完全相信她的人。” 清辞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其实和白玫很像——都懂得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可以交易。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李浩从怀里掏出一支铅笔,又从包袱里找出张纸,开始写。写得很慢,很仔细。写了大约一炷香时间,他停笔,把纸递给清辞。 上面列了七条: 一、箱子原件由我方保管,全程不离身。 二、可提供名单副本,但由我方筛选内容。 三、路线和接应点可接受,但我方有权临时更改。 四、到达北平后,箱子交予我方指定之人,白玫可派人现场抄录,但不得带走原件。 五、顾小满必须在箱子送达北平前,安全送至我方指定地点。 六、交易期间,白玫需提供沿途所需之证件、资金、药品。 七、若任何一方违约,交易立即终止,后果自负。 “这是我们的条件。”李浩说,“她答应,就合作。不答应,就算了。” 清辞看着这七条,每一条都卡得很死,没给白玫留太多余地。尤其是第五条——顾小满必须先送到。这意味着,白玫不能拿顾小满当人质,要挟他们到最后。 “她会答应吗?”清辞有些担心。 “她会。”李浩很肯定,“因为她比我们更着急。名单在她手里越晚,价值越低。而且,她提到‘渔夫’,说明她想除掉这个人。而这个人,一定在名单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猜,白玫和‘渔夫’有过节,或者,是竞争关系。她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对手。所以她会妥协。” 清辞明白了。这就是政治,这就是江湖——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那我们怎么联系她?”她问。 “不用联系。”李浩说,“她会来找我们的。子时之前,她一定会来。” 他说得对。 戌时刚过,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清辞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白玫,是个瘦小的男孩,十二三岁,正是小豆子。他手里拿着个信封,递给清辞,转身就跑,消失在走廊尽头。 信封里是白玫的回信。字迹娟秀,用的是钢笔: “条件可接受,但需修改: 一、名单副本需包含全部姓名及职务,筛选可,但不得隐瞒关键人物。 二、顾小满可在箱子抵达北平前三日送达,不可提前。 三、沿途接应点不可更改,否则安全无法保证。 四、抵达北平后,需在交箱前,让我方抄录全部文件。 若同意,今晚子时,镇东土地庙见,详谈细节。 白玫” 清辞把信递给李浩。 李浩看完,沉思片刻,提笔在背面写: “同意修改一、三、四条。第二条必须修改:顾小满需在箱子出江苏省前送达,否则交易终止。 子时,土地庙见。” 他把信折好,塞回信封:“我去。” “我跟你一起。”清辞说。 “不,你留下,守着箱子。”李浩按住她的肩,“万一有诈,至少箱子不能丢。” 清辞想争辩,但知道李浩说得对。箱子比他们的命都重要。 “小心。”她只能说。 李浩点头,把枪检查了一遍,插在腰间,又藏了把匕首在靴筒里。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清辞一眼,眼神复杂。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子时三刻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箱子,从后窗走。去镇江,找龙骧军的人,把箱子交给他们。杨将军会知道怎么办。” “你一定会回来的。”清辞说,声音很坚定。 李浩笑了笑,很淡:“希望如此。” 他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清辞锁好门,抱着枪,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桌上的油灯。火苗跳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一直在出汗。 时间过得很慢。 每一刻都像一年。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北平的冬天,父亲教她写字;想起上海的雨夜,李浩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想起苏州的枫桥,月光下的那口钟;想起砖窑里的炉火,林砚秋苍白的脸…… 还有顾小满。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此刻也许正在某个地方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或者,正在受苦。 她必须救她。 必须把箱子送到北平。 必须让那些罪恶,暴露在阳光下。 清辞握紧了枪柄,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窗外传来打更声——亥时了。 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她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秋风中摇晃。远处传来狗吠声,很急,然后戛然而止。 不对劲。 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她放下窗帘,迅速检查了房间——门锁好了,窗户从里面闩上了,箱子在墙角,用破布盖着。她把枪上膛,握在手里,靠在门后的墙上。 呼吸放得很轻。 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 楼梯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停在了她门外。 清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心全是汗,枪柄都滑了。 敲门声响起。很轻,三下。 不是李浩。李浩知道暗号。 “谁?”清辞问,声音尽量平静。 “查房。”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很粗,“警察厅的,开门。” 警察厅?这个时间查房?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是陷阱。白玫的陷阱,还是…… “稍等,我在换衣服。”她一边说,一边迅速思考。窗户?不行,二楼,跳下去会受伤。而且箱子怎么办? “快点!”外面的人不耐烦了,开始撞门。 门很旧,撞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清辞退到墙角,枪口对准门口。只有七发子弹,外面至少两个人,也许更多。但没别的选择了。 门被撞开了。 冲进来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警察制服,手里拿着枪。为首的是个络腮胡,正是白天在关卡见过的那个警察。 “不许动!”络腮胡举着枪,对着清辞。 清辞没动,枪口对着他。 “把枪放下!”另一个警察吼道。 清辞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她知道,只要一开枪,就回不了头了。但她不能放下枪,放下了,就是死。 僵持。 空气像绷紧的弦。 络腮胡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墙角那个用破布盖着的箱子上。 “那是什么?”他问。 “行李。”清辞说。 “打开看看。” “私人东西,不方便。” 络腮胡冷笑:“我看是违禁品吧?来人,把箱子拿走!” 一个警察朝箱子走去。 清辞的枪口转向他:“别动。” 那警察停住了,回头看向络腮胡。 络腮胡的脸色沉了下来:“小姑娘,我劝你识相点。我们有三个人,你一把枪,七发子弹,打不完我们就死了。放下枪,跟我们走一趟,也许还有活路。” “我要是不放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络腮胡一挥手,另外两个警察同时举枪。 三对一。 清辞知道,自己死定了。但她不能放下枪。箱子不能丢。李浩用命换来的箱子,顾小满用命保护的箱子,不能丢。 她的手指扣紧了扳机。 就在她要开枪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络腮胡和两个警察同时转头看向窗户。 就在这一刹那,门后阴影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 是李浩! 他像一头豹子,扑向离他最近的那个警察。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刺进那人后心。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软倒在地。 几乎同时,李浩夺过那人的枪,转身,开枪! 砰!砰! 两枪,正中另外两个警察的眉心。枪法准得吓人,一枪一个,干净利落。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三个警察全倒了。血从他们身下漫开,在地上汇成暗红的一滩。 清辞呆呆地站着,枪还举着,但手指已经松了。她看着李浩,看着李浩脸上的血,看着他眼中那种冰冷的、陌生的杀气。 “你……”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 李浩没看她。他迅速检查了三具尸体,从他们身上搜出证件、钱、还有一把车钥匙。然后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 “快走。”他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楼下还有两个,被我解决了。但枪声会引来更多人。” 清辞这才回过神,冲过去抱起箱子。箱子很沉,她抱得很吃力。李浩接过箱子,背在背上,又捡起地上两把枪,插在腰间。 “从窗户走。”他说。 窗户下面是客栈的后院,堆着些杂物。李浩先跳下去,然后接住清辞。两人落地,滚进阴影里。 远处已经传来脚步声和喊声。警察来了。 “这边。”李浩拉着清辞,钻进一条小巷。 他们在黑漆漆的小巷里狂奔。箱子在李浩背上哐当哐当响,像催命的鼓点。清辞跑得肺都要炸了,肋骨处的旧伤开始刺痛,但她不敢停。 身后,警笛声响起,还有狗叫声。 他们被发现了。 “分开跑!”李浩忽然说,“我引开他们,你去土地庙,白玫在那里等。按计划行事!” “可是——” “没有可是!”李浩把箱子塞给她,又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塞进她手里,“记住,箱子不能丢。顾小满的命,很多人的命,都在里面。走!” 他推了她一把,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开枪。 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警察和狗全被他引过去了。 清辞抱着箱子,站在原地,看着李浩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她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她狠狠擦掉,转身,朝镇东土地庙的方向跑去。 箱子很沉。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她不能停。 因为李浩在用命,为她争取时间。 因为箱子里,是无数条人命。 因为她答应过—— 同往。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也要一起闯。 土地庙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庙里,亮着一盏灯。 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第五十五章土地庙的雨 土地庙很小,小得像大户人家祠堂的耳房。庙顶的黑瓦在夜色里泛着湿漉漉的光,檐角的风铃锈死了,风吹过时只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庙门是两扇破败的木门,其中一扇斜斜地挂在门框上,另一扇半掩着,露出里面昏黄的烛光。 清辞抱着箱子,站在庙外的雨里。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却湿透了她的衣衫。风从巷子那头吹过来,带着秋夜的寒意,和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她该进去的。 李浩用命换来的时间,她不能浪费。 但她的脚像生了根,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庙里的烛光摇晃了一下,影子在门缝里拉长又缩短。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很轻,但清晰: “外面雨大,进来吧。” 是白玫。 清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 庙里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小。正中间是个石砌的供台,台上供着土地公的泥塑像,彩漆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灰白的泥胚。供台前点着一根蜡烛,烛火在穿堂风里剧烈地摇晃,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鬼魅在跳舞。 白玫坐在供台边的石墩上,还是那身靛蓝色的褂子,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额前。她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夏夜的萤火。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石墩。 清辞没坐。她把箱子放在地上,手按在箱盖上,枪就插在腰间,触手可及。 “李浩呢?”白玫问。 “引开追兵了。”清辞说,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按你的计划,我来了。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白玫没说话,抽了一口烟,青色的烟雾在烛光里缭绕,模糊了她的脸。 “计划有变。”她终于开口。 清辞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军统的人不是来找你们的。”白玫说,“是来找我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是来找‘夜玫瑰’的。” 夜玫瑰。 那个在火车上出现,帮他们打退军统的杀手。 清辞的脑子飞快地转。白玫就是夜玫瑰?那个给钱就办事的江湖杀手,同时也是日本特务? “你……” “我是很多人。”白玫笑了,笑容在烟雾里显得很虚幻,“我是白玫,是夜玫瑰,是日本特高课的‘樱花’,也是军统戴老板的‘暗线’三十七号。看情况,看价钱,看心情。”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掀起门帘一角往外看。雨还在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 “但我今天,只想做一件事。”她转身,看着清辞,“保住这个箱子。” 清辞愣住了。 “你不想要名单了?”她问。 “想要。”白玫说,“但不是现在。现在,箱子必须先送到安全的地方。而你们——”她看着清辞,“不能继续带着箱子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已经被盯死了。”白玫走到供台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清辞脚边,“看看这个。” 清辞捡起来。 照片上是她和李浩,在上海北站月台上。她正吃着粢饭,李浩在一边看报纸。照片拍得很清楚,连她嘴角的饭粒都看得见。 “谁拍的?”清辞的手开始发抖。 “金鳞的人。”白玫说,“从你们离开济世堂开始,每一步都有人跟着。火车上的军统,是有人故意引过去的,想借刀杀人。枫桥的伏击,也是陷阱,想逼你们打开箱子。” “可是……” “可是你们没打开。”白玫接过话头,“你们很聪明,也很幸运。但运气总有到头的时候。” 她走到清辞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更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现在,军统在找我,因为我上周杀了他们一个副站长。金鳞在找你们,因为你们拿了箱子。二皇子的人也在找你们,因为箱子里有他要命的证据。”白玫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带着箱子,走不到下一个镇子。” “那怎么办?” “箱子我带走。”白玫说,“你们分开走。我给你们安排新的身份,新的路线。等风声过了,你们到北平汇合。” 清辞看着她,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真假。但那双眼睛太深,像古井,看不到底。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问。 “因为你没得选。”白玫说得很直接,“箱子在我手里,至少能活着离开江苏。在你们手里,三天之内必死。” 她说的是事实。清辞知道。 但她不能就这么把箱子交出去。这是李浩用命换来的,是沈墨用命保护的,是顾小满用命…… “顾小满呢?”她忽然问。 白玫沉默了一会儿。 “在上海。”她说,“但你们现在不能去找她。” “为什么?” “因为她也被人盯上了。”白玫说,“你们去找她,等于自投罗网。” 清辞的心沉到了底。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漩涡,四面八方都是暗流,每一股都想把她拖进水底。 “所以……”她艰难地开口,“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逃跑?” “现在逃跑,就是最重要的。”白玫说,“活着,才有机会。” 她走到供台边,从土地公像后面摸出一个小布包,扔给清辞。 “里面有两张车票,两张身份证,还有一点钱。”她说,“车票是今晚十一点去南京的火车,硬座。身份证是假的,但查不出来。你们用这个身份,在南京待两天,然后买票去北平。” 清辞打开布包。里面确实有两张火车票,上海到南京,晚上十一点发车。还有两张身份证,照片是她和李浩的,但名字换了——她叫王秀英,李浩叫赵国强。地址都是江苏乡下。 “李浩还没来。”她说。 “他会来的。”白玫说得很肯定,“我在镇子东边安排了人,会把他引到这里。你们在庙里等到十点半,然后去火车站。记住,分开走,不要一起。” “那你呢?” “我带着箱子走另一条路。”白玫说,“我们在北平见。” 她弯腰,提起箱子。箱子在她手里显得轻了许多——她的手很稳,像提着一件寻常的行李。 “等等。”清辞叫住她。 白玫回头。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箱子交给日本人?”清辞问。 白玫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 “清辞姑娘,”她说,“你以为,日本人真的想要这个箱子吗?” 清辞愣住了。 “他们想要的是名单,是证据,是能控制二皇子的把柄。”白玫的声音很平静,“但如果这个箱子落到国际上,落到美国人、英国人手里,日本人就控制不了二皇子了。二皇子会身败名裂,日本人这么多年的投资,就全打水漂了。” 她顿了顿:“所以,日本人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箱子被公开。而我——” 她看着清辞的眼睛。 “我想让它公开。” “为什么?” “因为……”白玫沉默了片刻,“因为有些人,欠我一条命。有些债,只能用血来还。” 她没有说更多。但清辞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很深、很重的恨。那种恨,像埋在地底多年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翻涌着滚烫的岩浆。 “我相信你。”清辞最终说。 白玫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淡,但真实了一些。 “记住,”她说,“活着最重要。不管发生什么,先活着。” 她转身,提着箱子,走出了土地庙,消失在雨夜里。 清辞站在庙里,听着雨声,听着远处隐约的警笛声。手里的布包很轻,但感觉比箱子还沉。 她走到门边,往外看。雨还在下,巷子里空荡荡的。远处镇子的方向,偶尔有狗叫声传来。 李浩还没来。 她在庙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白玫的话是真的吗?箱子该给她吗?他们真的只能逃跑吗? 还有顾小满……她在哪儿?真的在医院吗?还是…… 清辞不敢想。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细的雨丝,在烛光里像银色的线。 庙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清辞立刻握住了枪,躲到供台后面。 脚步声很轻,很急。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脸上有血,但眼睛很亮。 是李浩。 清辞冲出去:“你受伤了?” “皮肉伤。”李浩喘着气,靠在门框上,“追兵甩掉了,但镇子不能待了。我们得马上走。” “白玫来过。”清辞快速说,“她给了我们新的身份,还有去南京的车票。她说箱子她带走,我们分开走,到北平汇合。” 李浩的脸色变了:“箱子呢?” “她带走了。” 李浩沉默了。他走到供台边,看着空荡荡的地面——那里原本放着箱子。烛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他的表情复杂难明。 “你相信她?”他问。 “没得选。”清辞说,“我们带着箱子,走不了多远。” 李浩没说话。他在庙里踱了几步,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往外看。雨已经停了,天空还是阴沉的,但东方已经隐约露出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车票是几点?”他问。 “晚上十一点。”清辞说,“白玫让我们等到十点半,然后去火车站。” “还有十几个小时。”李浩说,“这里不能待这么久。” 他走到供台边,从土地公像后面摸出了什么东西——是个小小的油纸包,用麻绳扎着。 “这是什么?”清辞问。 “应急的东西。”李浩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张地图,几块银元,还有一小瓶药丸,“哑叔准备的。他说万一走散了,就用这个。” 他拿出地图,铺在供台上。是一张手绘的苏南地图,标注了主要道路、河流、还有村镇。 “我们现在在这里。”李浩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沈庄往东五里。最近的火车站是苏州站,但肯定被盯死了。所以白玫安排我们去南京,是对的。但……” 他顿了顿,指着地图上另一个点:“我们不能按她说的,等到晚上。太危险。” “那怎么办?” 李浩在地图上找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方:“这里。太湖边上的一个小渔村。有船可以去无锡,从无锡坐火车去南京,比从苏州走安全。” 清辞看了看地图。渔村离这里有二十多里路,要翻两座山。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 他收起地图,把银元和药丸分给清辞一半:“现在走。” “等等。”清辞说,“白玫说,她会安排人把你引到这里。但我们没见到人。” 李浩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了:“糟糕。” “怎么?” “如果她安排了人,但人没来,说明……”李浩的声音沉下来,“说明那个人出事了。或者,被截住了。” “那……”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李浩说,“现在。” 他拉起清辞,冲出土地庙。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但路很湿滑。远处的镇子方向,传来鸡鸣声,此起彼伏。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逃亡。 两人在泥泞的山路上奔跑。李浩的伤口在渗血,但他没停。清辞抱着布包,里面是他们的新身份、车票、还有最后一点希望。 太阳从东边的山后升起来,金色的光刺破云层,照在山野上。一夜的雨洗去了尘埃,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很美。 但清辞无心欣赏。 她回头看。土地庙已经在很远的山腰上,像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晨光里显得孤单而破败。 箱子已经不在了。 那个沉重的、沾着无数人鲜血的箱子,现在在白玫手里。 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两张假身份证,两张车票,还有一条不知能不能走到头的逃亡路。 “李浩。”她忽然开口。 “嗯?” “我们……会活着到北平吗?” 李浩停了一下,回头看她。 晨光中,她的脸很苍白,但眼睛很亮,像含着泪,又像含着火。 “会。”他说,声音很坚定,“我们一定会。” 他拉起她的手。 “走。” 两人转身,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路上,像两道并肩的、不肯屈服的印记。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至少,还在一起。 这就够了。 第五十六章孤庙待旦 雨完全停了。 檐角的积水还在滴答,一滴,两滴,砸在庙前青石板的凹凼里,声音空洞,像是时间的更漏。清辞蜷在土地公像后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眼睛盯着门外那片渐渐泛白的天光。 寅时了。 李浩还没回来。 她手里攥着白玫给的布包,油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两张车票,两张身份证,几块银元,就是全部了。箱子的重量还残留在臂弯里,沉甸甸的触感挥之不去,可箱子已经不在了。 白玫说,箱子和命,只能选一个。 她选了命。选了她和李浩的命,选了顾小满可能还活着的希望,选了那条或许能走到北平的路。 可这选择对吗? 庙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从破损的窗纸缝里钻进来,呜呜咽咽,像是女人在哭。土地公的脸在摇晃的烛光里半明半暗,剥落的彩漆让那笑容显得诡异——是慈悲,还是嘲讽? 清辞想起父亲。父亲教她读史,说史书里写满了“不得已”。忠臣不得已而投敌,孝子不得已而弑父,君子不得已而与小人为伍。那时她不懂,问父亲,既然是不得已,为何还要做?父亲摸着她的头,叹气说,因为活下去,比什么都难。 现在她懂了。 活下去,比清白难,比信念难,比一死了之难得多。 门外传来窸窣声。 清辞立刻握紧枪,屏住呼吸。 声音很轻,像猫走过落叶。近了,停在门外。然后是极轻微的叩门声,三下,停顿,又两下。 是李浩走前约好的暗号。 清辞的心跳得快蹦出来。她起身,挪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不是李浩。 是个孩子。 约莫八九岁,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赤着脚,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晨光里泛着金属的冷光。 是个铜钱。 光绪通宝,边缘被磨得光滑。 清辞认得那枚铜钱——沈墨留下的那枚,边缘刻着“十六铺,子时,金鳞”。李浩一直贴身带着,从不离身。 孩子把铜钱从门缝塞进来,然后转身就跑,像受惊的兔子,转眼消失在巷子拐角。 清辞捡起铜钱。入手冰凉,边缘的刻痕还在。是李浩的那枚,没错。 可他为什么把铜钱给孩子?为什么不亲自来? 除非…… 他不能来了。 清辞的手开始发抖。她把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到供台边,就着烛光细看铜钱。 除了原来的刻字,铜钱上多了一道新划痕——很浅,像是用指甲匆匆刻上去的,就在“金鳞”两个字旁边。 是个箭头,指向东北方。 东北方。 清辞看向门外。土地庙坐北朝南,东北方是镇子的方向,也是昨晚枪声传来的方向。 李浩在告诉她,他在镇子东北。 可是怎么去?外面可能到处都是追兵。 清辞站起身,在庙里踱步。供台、破蒲团、歪倒的香炉、积满灰尘的幔帐……庙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她需要武器,需要伪装,需要一条能悄无声息潜入镇子的路。 她的目光落在土地公像上。 泥塑的神像披着一件褪色的红布披风,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披风很大,足够裹住一个人。 清辞犹豫了一下,双手合十,对着神像拜了拜:“土地公,借你衣裳一用,来日若有机会,定当奉还。” 她扯下披风,抖掉灰尘。布很粗糙,有一股陈年的霉味。她脱下自己的开衫,把披风裹在外面,又用香灰抹了抹脸和手,让皮肤看起来粗糙些。头发拆散,胡乱挽了个乡下妇人常见的髻,插上一根随手捡的枯枝。 镜子里没有,但她能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蓬头垢面、赶早去镇上卖菜的农妇。 她检查了枪。勃朗宁M1910,七发子弹,还剩五发。白玫给的那把小巧的银色手枪也在,弹匣是满的。她把两把枪都藏在披风下,用布条绑在腰间和腿上。 最后,她看了一眼土地庙。 烛火将尽,光线越来越暗。土地公的脸彻底隐入阴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保佑他。”她低声说,不知是对神像说,还是对自己说。 然后她推开门,走进微明的晨光里。 镇子还没完全醒来。街上只有几个早起的摊贩在支摊子,蒸笼的热气混着豆浆的香味,在清冷的空气里飘散。清辞低着头,混在几个同样早起赶集的农妇中间,往镇子东北方向走。 她的心跳得很快,每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人,每听到一声狗吠,都让她肌肉绷紧。但她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像其他农妇一样,偶尔停下来看看摊子上的菜,问问价钱,然后再慢慢往前走。 白玫给的假身份证就贴在胸口的内袋里,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心慌。 如果被拦住盘查,她能蒙混过去吗?王秀英,江苏吴县张家村人,来镇上卖菜……她得记住这些细节,不能有丝毫差错。 路过一个早点摊时,她买了两个包子,用油纸包着,握在手里。热包子让手暖和了些,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赶集妇人。 镇子东北角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巷子很窄,房子挤挤挨挨,晾衣杆从这家窗台伸到那家屋檐,挂着还没收的衣物,在晨风里飘飘荡荡。这里的味道更复杂——隔夜的饭菜、煤炉的烟味、还有巷子深处公共厕所的骚臭。 李浩的铜钱指向这里。 可具体在哪里? 清辞放慢脚步,假装找路,眼睛却快速扫过每一条巷口,每一扇门。巷子太密,像迷宫。如果李浩在这里,他会在哪儿?能藏身的地方不多,而且他受了伤…… 她的目光停在一栋特别破旧的房子上。两层,木结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黑的木板。二楼有一扇窗户,窗纸破了好几个洞,用旧报纸糊着。 窗台上,摆着一盆花。 是菊花,白色,开得正好。在这样破败的环境里,这盆白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显眼。 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菊花。安德森神父的书房里,窗台上就摆着一盆白菊。 是巧合吗? 她假装系鞋带,蹲下身,从披风下摸出枪,握在手里。然后站起身,走向那栋房子。 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看不清。清辞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没人,只有几张破桌椅,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楼梯在角落里,木板已经朽了,踩上去嘎吱作响。清辞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轻,枪口始终对着前方。 二楼只有一间房。门关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清辞贴在门边,听了听。里面有压抑的喘息声,还有极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敲了敲门,三下,停顿,两下。 门内的声音停了。 然后,是李浩的声音,很虚弱:“进来。” 清辞推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李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汗。他的上衣被撕开,左肩缠着厚厚的布条,但血已经渗出来,染红了一大片。 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哑叔。 他正在给李浩换药,动作很轻,但很熟练。看见清辞进来,他抬起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怎么……”清辞的声音哽住了。 “没事。”李浩扯出一个笑容,但立刻因为疼痛而扭曲,“被流弹擦了一下,没伤到骨头。哑叔帮我处理过了。” 清辞走到床边,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布条,眼睛发酸。 “铜钱……”她拿出那枚铜钱。 “是我让哑叔去找你的。”李浩说,“我不能动,一动血就止不住。只能让他去土地庙,用铜钱给你指路。” 清辞看向哑叔。这个沉默的男人正低着头,用剪刀剪开旧的布条。他的手上也沾着血,但动作很稳。 “外面情况怎么样?”李浩问。 清辞把白玫来过的事说了一遍,包括新的身份、车票,还有箱子被带走。 李浩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有一片漏雨的痕迹,水渍晕开,像一张扭曲的脸。 “她说的对。”他终于开口,“箱子在我们手里,走不远。” “可是……” “没有可是。”李浩打断她,“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转过头,看着清辞:“你做得对。换了我,也会这么选。” 清辞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委屈,是恐惧,是这一夜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她蹲在床边,握住李浩没受伤的那只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们……还能到北平吗?”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能。”李浩握紧她的手,“一定能。” 哑叔换好了药,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他站起来,比划着手势——他要去弄点吃的,再打听打听消息。 李浩点头:“小心。” 哑叔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晨光从破窗户照进来,照在灰尘飞舞的空气里,像一道光柱。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旋转,永不停歇。 “清辞。”李浩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走不了了,你就自己走。”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拿着车票,去南京,再去北平。别回头。” 清辞摇头,用力摇头:“你说过,同往。” “那是说给活人听的。”李浩笑了,笑容很淡,“如果成了死人,就别管什么约定了。” “你不会死。” “我知道。”李浩说,“但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顿了顿,又说:“白玫那个人,可以用,但不能信。她帮你,一定有所图。到了北平,找到接应的人,就立刻跟她划清界限。箱子的事,别让她插手太多。” “那你呢?”清辞问,“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这样,怎么走?”李浩指了指肩上的伤,“一动就流血,走不出二里地就得倒。你们先走,我养几天伤,再去找你们。” “不行。”清辞握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清辞……” “你听我说。”清辞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很坚定,“从上海到苏州,从苏州到这里,我们都是一起走的。现在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走?李浩,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李浩看着她,长久地看着。晨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金边,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苍白,疲惫,但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好。”他终于说,“我们一起走。” 清辞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她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我去找哑叔,看能不能弄辆板车。你躺着别动。” 她转身要出门,李浩忽然叫住她:“清辞。” 她回头。 “谢谢。”李浩说。 清辞摇摇头,推门出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堆满了杂物。哑叔不在,可能是出去弄吃的了。清辞走下楼梯,来到一楼。街上的声音更嘈杂了些,摊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话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她正要出门,忽然瞥见墙角堆着的旧报纸。最上面一张是昨天的《苏州日报》,头版头条几个大字: “昨夜沈庄发生枪战,三人死亡,警方全力缉凶” 下面配了张模糊的照片,是那间客栈的外景,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 清辞的心一紧。她蹲下身,拿起报纸。 报道写得很简略,只说昨夜沈庄某客栈发生枪战,三名警察死亡,凶手在逃。警方怀疑是江洋大盗,已全城戒严,严加盘查。 没有提到她和李浩的名字,也没有提到箱子。 是白玫做了手脚?还是警方隐瞒了消息? 清辞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 她把报纸放回去,正要起身,忽然看见报纸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纸条很旧,边缘都毛了,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 “若遇险,可去城西关帝庙,找庙祝老吴。报我名:白玫。” 是白玫留下的。 清辞拿起纸条,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帮他们,还是在算计他们? 她不知道。 但现在,这张纸条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把纸条小心折好,放进怀里。正要出门,哑叔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小包咸菜。看见清辞,他愣了一下,然后比划着手势:外面有警察,在挨家挨户搜查。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搜到这里了?”她问。 哑叔点头,指了指巷子口。从门缝看出去,能看见几个穿黑色制服的身影,正在敲隔壁的门。 “得马上走。”清辞说。 哑叔摇头,比划着:李浩的伤不能动,一动就会流血。 “那怎么办?” 哑叔想了想,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后窗。意思是:把李浩从后窗弄出去,他背。 后窗外是一条小河,河边停着条破船。从水路走,或许能避开搜查。 只能这样了。 清辞和哑叔跑上楼。李浩已经听到动静,正挣扎着要坐起来。哑叔二话不说,把他背起来。李浩闷哼一声,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忍忍。”清辞低声说。 三人从后窗爬出去。窗户很小,哑叔背着李浩,勉强挤出去。清辞紧随其后,跳进窗外的杂草丛。 河就在眼前,水很脏,泛着油花。破船系在岸边,船底已经漏水,用木板草草补着。 哑叔把李浩放进船里,船身剧烈摇晃。清辞也跳上去,船往下沉了一截,水从补丁的缝隙渗进来。 哑叔解开缆绳,用竹篙一撑,船离了岸。 几乎同时,前门传来砸门声,还有警察的吼叫:“开门!搜查!” 哑叔拼命撑篙,小船歪歪扭扭地顺流而下。清辞趴在船底,用手堵着漏水的缝隙。李浩靠在船头,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岸边。 岸上,几个警察冲出后门,看见了小船。 “站住!不许动!”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船边的水里,溅起水花。 哑叔更用力地撑篙,小船像箭一样冲向下游。岸上的警察追了一段,但河岸越来越陡,他们追不上了,只能对着小船放了几枪,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去。 小船转过一个河湾,岸边的景色变了。从破旧的民居,变成了菜地,然后是稻田。追兵被甩掉了。 清辞松了口气,瘫坐在船底。她的手还堵着漏水的地方,冰凉的河水浸湿了袖子。 哑叔也停下来,大口喘气。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人追来,才放下竹篙,抹了把脸上的汗。 李浩已经昏过去了,可能是失血过多,也可能是疼晕的。 清辞爬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得找大夫。”她说。 哑叔点头,比划着:前面有个村子,村里有郎中。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照在河面上,金光粼粼。两岸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快要收割了。 多好的秋天啊。 清辞想。 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没有追杀,这个秋天该多美。她可以和李浩坐在河边,看稻浪翻涌,看雁阵南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待着。 可是没有如果。 她低头,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肩上那团刺目的红。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小船驶向未知的前路。 而岸上,那座破旧的小镇渐渐消失在视野里,连同昨夜的枪声,昨夜的雨,昨夜的土地庙和那盏将尽的烛火。 都过去了。 但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多的雨,更多的夜。 清辞握紧李浩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像握着一团火。 第五十七章陌路郎中 船靠岸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岸边的芦苇很高,枯黄的苇穗在秋风里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浪。哑叔把船撑进苇丛深处,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条垂在水面,像老人枯瘦的手指。 清辞先跳上岸。河岸是松软的淤泥,她的布鞋陷进去半截,拔出来时沾满了黑泥。她顾不上这些,转身去扶李浩。 李浩已经醒了,但意识模糊,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哑叔把他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走。李浩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血顺着哑叔的背往下淌,滴在淤泥上,很快被吸干了,只留下暗红色的印子。 “村子在哪儿?”清辞问哑叔,声音压得很低,虽然四下无人,但她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 哑叔腾出一只手,指向苇丛深处。那里隐约有条小路,被苇子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三人钻进苇丛。苇叶刮在脸上,又痒又疼。清辞用披风裹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她一手扶着李浩垂下的腿,一手拨开挡路的苇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哑叔往前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苇丛渐稀,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很小的村子,最多二三十户人家,土坯房,茅草顶,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是用苇杆编的,已经发黑。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袖着手,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们。 哑叔停下脚步,把李浩放下来,靠在一堵土墙边。他比划着手势:他去打听郎中,清辞在这里等着,别让人看见。 清辞点头,蹲下身,用披风把李浩裹紧。李浩的呼吸很急促,嘴唇干裂,起了皮。她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伤口一定发炎了,如果不尽快处理…… 她不敢想下去。 哑叔往村里走去,背影在土墙间时隐时现。清辞缩在墙角,尽量把自己和李浩藏在阴影里。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老槐树下的老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转回头去,继续晒太阳。对他们来说,这三个外乡人,不过是又一个过客,又一个麻烦。 时间过得很慢。清辞盯着哑叔消失的方向,每一息都像一年。她握紧怀里的枪,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摩挲。枪膛里还有五发子弹,如果情况不对…… 她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 不会的。哑叔是可靠的。林砚秋信任他,李浩也信任他。 又过了一会儿,哑叔回来了,身后跟着个中年人。那人四十来岁,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肩上挎着个旧药箱。他走得不快,但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很亮,像能看透人心。 哑叔比划着介绍:这是村里的郎中,姓陈。 陈郎中走到近前,蹲下身,掀开李浩身上的披风。看见伤口,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枪伤?”他问,声音很平静。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哑叔已经点头。 陈郎中没再多问,打开药箱。药箱很旧,但里面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剪刀、镊子、药瓶、纱布,还有一小瓶烧酒。他先用剪刀剪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伤口。 伤口很糟糕。子弹擦着肩胛骨过去,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外翻,边缘已经红肿发炎,渗着黄白色的脓液。 陈郎中用烧酒冲洗伤口,李浩疼得浑身一颤,但没醒。清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掌心。 “得清创。”陈郎中说着,从药箱里取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按住他。” 清辞和哑叔一左一右按住李浩的肩膀和腿。陈郎中下手很快,刀尖刺进伤口,刮去腐肉。李浩疼得抽搐,哑叔死死按住,额头上青筋暴起。 脓血混着烧酒淌下来,滴在地上,很快渗进土里。陈郎中的动作稳而准,刮干净腐肉,又用烧酒冲洗一遍,然后撒上药粉,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但清辞觉得像过了一辈子。 “伤口太深,又泡了水,已经感染了。”陈郎中收拾着药箱,语气依然平静,“我给他用了消炎的药,但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 “他……”清辞的声音发颤,“他能活吗?” 陈郎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怜悯,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清辞和哑叔对视一眼。哑叔比划着:逃难的,路上遇到土匪,受了伤。 陈郎中显然不信,但他没追问。在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他提起药箱:“我家有空房,先住下。但最多三天,三天后不管好没好,你们都得走。” 清辞连忙点头:“谢谢,谢谢您。” 陈郎中的家在村子最东头,独门独院,三间土坯房,院里晒着草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清香。他把西厢房腾出来给李浩住,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 哑叔把李浩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李浩还在发烧,昏昏沉沉地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郎中又熬了碗汤药,让清辞喂李浩喝下。药很苦,李浩喝一半吐一半,清辞用勺子一点点喂,耐心得像在照顾孩子。 喂完药,陈郎中留下几包药粉和一罐药膏,交代了用法,就要走。 “陈先生。”清辞叫住他,“诊金……” 陈郎中摆摆手:“等你们走的时候再说。”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清辞一眼:“姑娘,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到了我这里,就安心养伤。但记住,村子里人多口杂,没事别出门。” 清辞点头:“我明白。” 陈郎中走了。哑叔也出去了,说是去弄点吃的。房间里只剩下清辞和李浩两个人。 阳光从糊着窗纸的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光柱里灰尘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游动。清辞坐在床边,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 她打来水,用布巾蘸湿,轻轻擦拭他的脸。李浩动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清辞凑近。 “……爹……” 他在叫爹。 清辞的手顿住了。她想起李浩的父亲,那个死在江里的御史李崇山。李浩很少提起父亲,但每次提起,眼神都会黯淡下去。 “你爹会为你骄傲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李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你在做他没能做完的事。” 李浩又说了句什么,这次听不清了。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清辞替他掖好被角,走到窗边。窗外是陈郎中家的后院,晒着各种草药:薄荷、艾草、金银花,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院墙很低,墙外就是田野,收割后的稻茬在阳光下泛着金黄。 很宁静的画面,宁静得不像真的。 但这宁静能持续多久?三天?两天?还是一天? 清辞不知道。她只知道,追兵不会罢休。军统的人,金鳞的人,二皇子的人,都在找他们。这个小村子,又能藏多久? 她摸摸怀里的车票和身份证。上海到南京,晚上十一点发车。今天是十月二十三,车票是二十三号的,就是今晚。 可李浩这样,怎么走? 不走,留在这里是等死。 走,李浩可能死在路上。 清辞闭上眼,头抵着冰凉的窗棂。她太累了,从离开上海到现在,几乎没有合过眼。伤口在疼,心也在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一点点收紧。 门开了,哑叔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是稀粥,还有一小碟咸菜。他比划着:吃。 清辞接过碗,稀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热气腾腾的。她小口喝着,粥很烫,烫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哑叔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草药发呆。他是个沉默的人,不会说话,但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悲伤,愤怒,还有深深的疲惫。 清辞喝完粥,把碗递给哑叔,哑叔接过,却没走,比划着问:接下来怎么办? 清辞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哑叔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纸很旧,折得整整齐齐,边缘都毛了。清辞打开,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比林砚秋给的那张更详细,标注了村子周围的山路、水路、还有几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地图右下角,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若遇不测,往北五十里,黑风寨。” 黑风寨。 清辞听说过这个地方。太湖边的土匪窝,专劫富济贫,有时也帮穷人出头。官府剿了几次,都没剿掉,反而越剿越壮大。 哑叔指指地图上的黑风寨,又指指李浩,意思是:如果情况不妙,就去那里。 “你认识黑风寨的人?”清辞问。 哑叔点头,比划着:寨主是他远房表哥,早年欠他一个人情。 清辞把地图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这或许是一条退路,如果陈郎中的药不管用,如果追兵找到这里…… 她不敢想下去。 午后,李浩的烧退了些,但还没醒。清辞守在床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稍稍安心。 陈郎中又来了一趟,给李浩换了药,摸了摸脉,说情况稳定了些,但还得观察。他留下两包草药,让清辞熬了给李浩喝。 清辞去厨房熬药。陈郎中的厨房很简陋,土灶,铁锅,水缸里的水是清的,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她生火,添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跳跃,橘红色的光映在脸上,暖洋洋的。 药熬好了,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她端回房间,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李浩。李浩喝得很慢,但好歹喝下去了。 喂完药,清辞累得几乎虚脱。她趴在床边,想眯一会儿,可眼睛刚闭上,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 是马蹄声,还有狗叫声。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冲到窗边,从窗纸的破洞往外看。 村口来了几个人,都骑着马,穿着黑色的制服,腰挎长刀——是军统的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正是昨天在关卡见过的那个八字胡。 他们勒马停在老槐树下,跟树下的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颤巍巍地指向村子里面。 他们在问路。 清辞的手心瞬间被汗浸湿。她回头看看床上的李浩,还在昏睡。哑叔不在,可能是去弄吃的了。 怎么办? 跑?李浩这样,根本跑不了。 藏?这房间就这么大,能藏哪儿? 她握紧枪,手指在扳机护圈上收紧。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拼命了。 马蹄声近了,停在院门外。 “有人吗?”八字胡的声音,很响,带着官腔。 清辞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她不能躲,一躲反而可疑。 她拉开门。 八字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身后跟着四个手下,都牵着马,马鼻子里喷着白气。 “长官。”清辞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乡下妇人。 八字胡打量着她:“你家男人呢?” “在屋里躺着呢,病了。”清辞说,声音故意带点哆嗦。 “病了?”八字胡翻身下马,朝屋里走,“什么病?让我看看。”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挡在门口:“长官,是肺痨,会过人的,您还是别进去了。” 八字胡停住了。肺痨在这个时代是不治之症,而且传染。他皱了皱眉,显然不想冒险。 “村子里这两天有没有来生人?”他问,眼睛却往屋里瞟。 “生人?”清辞装傻,“村里都是熟面孔,没见生人啊。” 八字胡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是吗?可我听说,早上有人看见两个生面孔进村了,一男一女,男的还受了伤。” 清辞的手心里全是汗。她强迫自己镇定,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长官说的是不是村西头老张家?他闺女昨儿个从镇上回来了,带着女婿,女婿是摔伤了腿,不是什么枪伤。” 她赌这些人不知道村里具体有几户人家,谁是谁。 八字胡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可能是我听错了。” 他转身要走,清辞刚松一口气,他却忽然回头,指了指院子里的草药:“这些药草,是你家种的?” “是郎中家的。”清辞说,“我家那口子病了,请郎中来看,郎中让住这儿,方便熬药。” “郎中?”八字胡来了兴趣,“村里有郎中?” “是,姓陈,就住这屋。”清辞指了指正房,“陈郎中医术可好了,十里八乡都找他看病。” 八字胡没说话,朝正房走去。清辞的心又提了起来——陈郎中会不会说漏嘴? 正房的门开了,陈郎中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本医书。他看见八字胡,愣了一下,然后拱手:“长官。” “你是郎中?”八字胡打量着他。 “是,祖传的医术,在这村里行医二十多年了。”陈郎中不卑不亢。 “今天可曾见过两个生人?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 陈郎中摇头:“没有。今天只看了一个病人,就是西厢房那位的肺痨。”他指了指清辞,“是他媳妇,从镇上接回来养病的。” 八字胡看看陈郎中,又看看清辞,似乎在判断他们话的真假。 这时,一个手下从村口跑过来,低声在八字胡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八字胡脸色微变,翻身上马。 “走!”他勒转马头,带着手下匆匆离开。 马蹄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清辞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陈郎中扶住她,低声道:“进屋说。” 两人进了西厢房,关上门。李浩还在昏睡,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清辞问,声音还在发抖。 “不是找到,是排查。”陈郎中倒了碗水给她,“他们在每个村子都查,不只是查你们。” “可他们提到了枪伤……” “可能是诈你们的。”陈郎中在床边坐下,给李浩把了把脉,“脉象稳了些,烧也退了点。再养两天,应该能下床。” 清辞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军统的人虽然走了,但保不齐还会回来。而且,金鳞的人呢?二皇子的人呢? “陈先生,”她忽然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陈郎中没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晒着的草药,看了很久。 “我有个儿子。”他忽然说,声音很轻,“比你大几岁,如果还活着的话。” 清辞愣住了。 “五年前,他在上海读书,参加了什么学生运动。”陈郎中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很单薄,“后来被抓了,死在牢里。我去收尸,身上全是伤,没一块好肉。” 他转过身,看着清辞:“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犯了什么事。但你们让我想起了我儿子。他死的时候,眼神跟你们一样——不甘心,不服气,觉得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清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陈郎中,看着这个瘦高的、沉默的乡下郎中,忽然明白了他眼里的那种悲伤从何而来。 “你们在这儿住着,只要我还活着,没人能动你们。”陈郎中说,“但最多三天。三天后,不管他好没好,你们都得走。我护不了你们一辈子。” 清辞点头:“谢谢您。” 陈郎中摆摆手,出去了。 房间里又剩下清辞和李浩两个人。阳光西斜,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清辞坐在暗处,看着光柱里飞舞的灰尘。 三天。 他们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后,李浩能不能走?走去哪里?怎么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路还得走。就像父亲说的,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难。但再难,也得活下去。 她走到床边,握住李浩的手。他的手很烫,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滚烫了。脉搏在皮肤下跳动,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 “你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说,“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秋风又起,吹得院里的草药簌簌作响。远处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还有谁家在做饭,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 这个小小的村庄,这个萍水相逢的郎中,这个暂时的避风港。 都是恩赐。 清辞闭上眼睛,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 谢谢这片刻的安宁。 谢谢这陌生人的善意。 谢谢这乱世中,还能有的,一点温暖。 第五十八章渔村疑云 陈郎中的药很管用。 第二天黄昏,李浩的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清辞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还得喝?”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还得喝。”清辞把碗递到他嘴边,“陈先生说,外伤易愈,内热难清。这药得喝够七天。” 李浩叹了口气,接过碗,屏住气一饮而尽。药苦得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清辞连忙递过水,他连灌了好几口,才把那股苦味压下去。 “我睡了多久?”他问,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远处太湖的水面泛着最后一抹金色的光。 “一天一夜。”清辞接过空碗,“哑叔去打探消息了,应该快回来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哑叔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几个还热乎的馍馍,还有一小罐咸菜。他比划着:村口来了生人,不是军装,像是商队的,但眼神不对。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生人?这个偏僻的小渔村,怎么会有商队? “几个人?”李浩问。 哑叔伸出四根手指,又比划了一个“腰间鼓鼓”的动作——有枪。 李浩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掀开被子要下床,被清辞按住。 “你的伤还没好。” “死不了。”李浩说,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伤口虽然结了痂,但一动还是疼得钻心。他咬着牙穿上衣服——是陈郎中找来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但干净。 “我们去看看。”他说。 清辞没再拦。她知道拦不住。她把枪检查了一遍,插在腰间,又帮李浩把枪藏在后腰。哑叔走在前面,三人悄悄出了院门。 村子很小,拢共就二十来户人家,沿着湖边散落着。天色已经全黑了,各家各户都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在泥地上投出一个个模糊的方块。空气里有鱼腥味,还有柴火燃烧的烟味。 哑叔带着他们绕到村子西头,那里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是个废弃的磨盘。三人躲在磨盘后面,看向村口。 果然有几个人,牵着马,正在跟村里的老人打听什么。借着月光和屋里透出的光,能看清是四个男人,都穿着商贾常穿的绸缎长衫,但料子太好,跟这个破败的渔村格格不入。为首的是个胖子,四十来岁,满脸堆笑,正给老人递烟。另外三个站在稍远的地方,手一直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枪。 “问什么?”李浩压低声音。 哑叔比划:问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男的受了伤,女的二十来岁,长得秀气。 清辞的心一紧。是找他们的。 “怎么回答的?”李浩问。 哑叔指指老人,又指指村子东头——老人往东边指了指,说了些什么。胖子连连点头,带着人朝东边去了。 “东边是什么?”清辞问。 哑叔比划:是湖,没人家,只有个废弃的祠堂。 “他们在祠堂设了埋伏?”李浩皱眉。 哑叔摇头,比划:不像。这几个人虽然带枪,但不像练家子,脚步虚浮,眼神也不够警惕。倒像是……临时凑数的。 临时凑数?李浩和清辞都愣住了。如果是金鳞或者军统的人,不该是这种水准。 “跟上去看看。”李浩说。 哑叔在前面带路,三人借着夜色和房屋的阴影,悄悄跟在后面。渔村的夜很静,只有湖水拍岸的声音,和偶尔几声狗吠。那几个“商队”的人走得不快,边走边东张西望,显然对这里不熟。 到了祠堂,胖子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头对手下说了几句,那三人不情不愿地走进去,很快就传来惊呼和咒骂声——祠堂里显然没人,只有灰尘和蜘蛛网。 胖子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他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又看看天色,似乎在等什么。 “他在等谁?”清辞低声问。 李浩没回答,眼睛死死盯着胖子。月光下,胖子的脸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村子另一头传来马蹄声。 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人多,有七八个,都骑着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打,腰挎长刀。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神锐利得像鹰。 胖子看见这些人,连忙迎上去,点头哈腰,像是在解释什么。小胡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然后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些人立刻散开,两人一组,开始挨家挨户搜查。 “是青龙帮的人。”李浩低声说。 清辞心头一跳。青龙帮是太湖一带最大的水匪,专做走私和绑票的生意,手眼通天,连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这些人怎么会来这里?也是找他们? 哑叔的脸色也变了。他比划:青龙帮不好惹,他们搜村,一定会搜到陈郎中家。 “回去。”李浩当机立断,“收拾东西,从水路走。” 三人悄悄退后,绕小路往回赶。村子不大,搜查的人很快就会搜到陈郎中家。他们必须赶在那之前离开。 回到陈郎中家,李浩和清辞迅速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两把枪,一点干粮,还有陈郎中给的几包药。哑叔已经去湖边解船缆了。 陈郎中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忙活,没说话。等他们收拾好了,他才开口:“东边湖岸有片芦苇荡,穿过去有个浅滩,从那里上岸,往北走十里,有座荒庙,可以暂避。” “陈先生,大恩不言谢。”李浩抱拳。 陈郎中摆摆手:“快走吧。记住,青龙帮的眼线遍布太湖,水路陆路都不安全。你们最好走山路,虽然难走,但人少。” 清辞深深看了陈郎中一眼,这个沉默的乡下郎中,身上有太多谜。但她没时间问了。 三人匆匆出了院门,朝湖边跑去。夜色浓重,湖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哑叔已经把小船撑到了芦苇荡边,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 远处传来狗吠声,还有砸门声——搜查的人已经开始了。 李浩先上船,清辞紧随其后。哑叔撑起竹篙,小船无声地滑进芦苇荡。芦苇很高,密密匝匝,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刚进芦苇荡,就听见岸上传来嘈杂的人声。是青龙帮的人搜到了陈郎中家,正在盘问。陈郎中的声音听不清,但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解释什么。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陈郎中把他们供出来…… 但陈郎中的声音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龙帮头目的喝骂声,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显然,陈郎中没出卖他们。 小船在芦苇荡里穿行。哑叔对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竹篙一点,小船就像鱼一样,在狭窄的水道里灵活转弯。芦苇的叶子擦过船身,发出沙沙的响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是片浅滩。哑叔把船撑到滩边,跳下船,把船拖上岸,藏在芦苇丛里。 “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能看见那座荒庙。”哑叔比划,“庙里没人,但有时候会有过路的乞丐歇脚。你们小心。” 李浩点头,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块银元,塞给哑叔:“多谢。” 哑叔摇头,推开银元,比划:保重。 三人就此别过。哑叔重新撑船离开,消失在芦苇荡深处。李浩和清辞目送小船远去,然后转身,朝北边的山路走去。 山路很陡,满是碎石。李浩的伤口还没好利索,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清辞扶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里摸索。 月光被云层遮住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的微光,勉强照亮前路。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瘆人。 走了不知多久,清辞感觉李浩的重量越来越沉。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歇会儿吧。”她说。 李浩摇头:“不能歇。青龙帮的人发现我们跑了,肯定会追。他们熟悉水路,很快就会找到浅滩。”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清辞没办法,只能扶着他,尽量分担他的重量。她的胳膊已经酸麻了,但不敢松手。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点火光。 是座破庙,很小,庙门都塌了一半。火光是从庙里透出来的,橘红色的,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到了。”李浩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两人加快脚步,走到庙前。庙里果然有人——是个老乞丐,正蜷在角落里烤火。火堆上架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老乞丐看见他们,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露出豁牙:“来避风的?” 李浩点头,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借个地方歇歇脚。” 老乞丐接过铜板,揣进怀里,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块地方:“坐吧坐吧,这鬼天气,晚上还真冷。” 李浩和清辞在火堆边坐下。火很旺,烤得身上暖洋洋的。清辞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是冷汗。 老乞丐继续煮他的东西,是些野菜和鱼骨头,熬成一锅糊糊,味道不好闻,但很香。他盛了两碗,递给李浩和清辞:“吃点,暖暖身子。” 清辞看着那碗黑乎乎的糊糊,有些犹豫。李浩却接过来,道了声谢,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急,像是饿坏了。 清辞也饿了,顾不得那么多,小口小口地吃。糊糊很烫,也没什么味道,但吃下去,胃里确实舒服多了。 “你们是赶路的?”老乞丐问,眼睛在李浩和清辞身上打转。 “嗯,去投亲。”李浩说,声音含糊不清。 “投亲啊。”老乞丐点点头,不再多问,自顾自地喝他的糊糊。 庙里安静下来,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远处隐约的水声。 清辞靠着墙,眼皮越来越沉。这一天一夜,她几乎没合眼,又惊又怕,又累又饿,现在烤着火,吃饱了,倦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强撑着,不敢睡。李浩的伤,青龙帮的追兵,还有那个神秘的陈郎中……太多事要担心。 但李浩拍了拍她的手:“睡会儿吧,我守夜。” “你的伤……” “不碍事。”李浩说,声音很轻,“睡吧。” 清辞终于撑不住了,头一歪,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还活着,在书房里教她写字。父亲的手很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的是“正气”两个字。父亲说,清辞,人活着,要有一口正气。有了这口气,天塌下来也能顶住。 然后画面变了。父亲倒在血泊里,眼睛睁着,望着天。她跪在父亲身边,哭喊着,但发不出声音。 再然后,是沈墨。沈墨在苏州河边,浑身湿透,但对她笑,说清辞,等这边事了,我回去看你。 最后是李浩。李浩站在一片火海里,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朝她伸出手,说,清辞,走。 她不走。她要跟他一起走。 但火太大了,热浪扑面而来,她睁不开眼…… “清辞,醒醒。” 有人在推她。清辞猛地睁开眼,看见李浩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苍白,但眼神清醒。 “有动静。”李浩低声说。 清辞立刻清醒了。她侧耳倾听,庙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老乞丐也醒了,但他没动,依旧蜷在角落里,像是睡着了。 李浩把清辞拉到身后,手按在枪上。庙里很暗,只有火堆的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脚步声停在庙门外。 然后,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青色短打,腰挎长刀——是青龙帮的人。他身后跟着两个手下,都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照进庙里,照亮了李浩和清辞的脸。 年轻人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李浩肩头的伤处——虽然穿着衣服,但包扎的布条还是露出来一截。 “两位,”年轻人开口,声音很客气,但眼神很冷,“这么晚了,在这儿歇脚?” “赶路累了,歇歇。”李浩说,声音平静。 “赶路啊。”年轻人走进来,手下把灯笼挂在墙上,庙里亮堂了许多,“去哪儿?” “北边,投亲。” “北边哪儿?” “徐州。” 年轻人笑了:“徐州可远了,得走好些天呢。两位这模样,不像能走远路的。” 他的目光又落在清辞脸上,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转到角落里装睡的老乞丐:“老人家,这两位什么时候来的?” 老乞丐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睡了。 年轻人也不恼,走到火堆边坐下,拿起一根柴火拨了拨火:“这天可真冷。两位不介意我烤烤火吧?” “请便。”李浩说,但身体已经绷紧了。 年轻人烤着火,忽然说:“今天下午,太湖边上有艘船翻了,淹死了两个人。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中了枪伤,女的二十来岁,长得挺秀气。”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 李浩的手已经摸到了枪柄。 “官府的人去看过了,说是意外。”年轻人继续说,眼睛盯着火苗,“但我不信。太湖上讨生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翻了船,尸体上还有枪伤的。” 他抬起头,看着李浩:“你说怪不怪?” 庙里的空气凝固了。 火堆噼啪作响,老乞丐的鼾声时断时续。灯笼的光在墙上晃动,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扭曲得像鬼魅。 李浩的手慢慢从枪柄上移开。他笑了,笑得很淡:“是挺怪的。不过太湖这么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年轻人也笑了:“说得对。太湖这么大,藏几个人,藏点东西,太容易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行了,不打扰两位休息了。我们还得去别处转转,帮主有令,今晚必须把太湖沿岸搜一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浩一眼:“两位要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捡到什么不该捡的东西,记得告诉我。青龙帮有赏,重赏。” 说完,他带着手下走了。灯笼的光渐渐远去,脚步声也消失在夜色里。 庙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火堆还在烧,发出噼啪的响声。 清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他怎么知道我们捡了东西?”她低声问。 李浩摇头:“他不知道。他在诈我们。” “可是他说船翻了,淹死了两个人……” “也是诈。”李浩说,“如果真死了人,官府早就闹开了,不会这么悄无声息。他是在试探,看我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清辞明白了。那个年轻人,是在用话套话。如果李浩顺着他说,或者表现出惊慌,那就等于承认他们和那艘船有关。 “他还会回来吗?”清辞问。 “会。”李浩说,“但不是今晚。今晚他只是来踩点,确认我们在哪儿。真正的麻烦,在天亮之后。” 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口,往外看了看。夜色浓重,远处的太湖像一块巨大的黑绸,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们得走。”他说,“不能等天亮。”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打断她,声音很沉,“留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 清辞不再说话。她知道李浩说得对。那个年轻人已经起了疑心,天亮之后,一定会带更多的人来。 她扶起李浩,两人走出破庙。老乞丐还在“睡”,但清辞经过他身边时,悄悄在他身边放了几块银元。 庙外,夜风很冷。远处的太湖,像一只沉睡的巨兽,随时可能醒来。 李浩辨了辨方向,指着北边:“往那儿走。陈先生说,往北十里,有个荒庙。” “那个年轻人不是说,要把太湖沿岸搜一遍吗?”清辞担心。 “他说的是沿岸,不是山里。”李浩说,“我们走山路,虽然难走,但安全。” 两人搀扶着,消失在夜色里。 身后,破庙的火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微弱的红光,像黑暗中最后一只眼睛,缓缓闭上。 而前方,是无尽的黑夜,和无尽的山路。 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至少,天还没亮。 第五十九章夜奔山道 山路比想象的更难走。 没有月亮的夜晚,山路像一条被随意扔在群山间的黑色带子,时断时续,时隐时现。碎石在脚下滚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李浩的呼吸越来越重,每走几十步就得停下来,靠在山石上喘气。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背,在寒冷的夜风里凝成冰碴,贴着皮肤,刺骨的凉。 清辞搀扶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不只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因为失血过多和连日奔波的虚弱。她的手一直托在他的肘下,尽量分担他的重量,但她的手臂也开始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歇会儿吧。”她又一次说,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显得很轻。 李浩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那里是更深、更黑的山影。他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追上,意味着死亡,意味着箱子里那些用命换来的证据永远不见天日。 但他真的走不动了。 左肩的伤口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每一次心跳都扯动着伤处的皮肉,疼得他眼前发黑。肺里像是塞了团棉花,吸进去的空气总是不够用。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把整座山都拖在身后。 “李浩!”清辞惊呼一声,在他即将倒下时死死撑住他。 李浩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肩膀。黑暗中,清辞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见他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哼。 “必须……找个地方……”他喘息着说,“天快亮了……” 清辞抬头看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虽然还很微弱,但黑夜确实正在退去。天亮之后,他们在这光秃秃的山路上就像靶子,任何一个从高处往下看的人都能发现他们。 她环顾四周。山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前后都是蜿蜒的山道,看不到尽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 “那边……”李浩忽然指向山壁一处,“有个洞。”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那里确实有个黑黢黢的凹陷,不大,但足够两个人蜷身躲藏。 她扶着李浩,一步一步挪过去。洞很浅,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山壁上一道较深的裂缝。里面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但至少能遮挡身形。 两人挤进洞里。空间很窄,他们必须紧挨着才能容身。清辞让李浩靠坐在最里面,自己挡在外面,用披风遮住洞口。 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山谷里。雾气从谷底升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像煮沸的牛奶。远处的太湖露出轮廓,水面泛着金色的波光。很美,但清辞无心欣赏。 她侧耳倾听。山路上有鸟叫声,有风声,有远处村庄隐约的鸡鸣,但没有人声,没有马蹄声。 暂时安全。 她回过头,看向李浩。晨光从披风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你的伤……”她低声说。 李浩摇摇头,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但清辞看见,他捂着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陈郎中给的药瓶。药不多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倒出最后几粒药丸,又拿出水囊——水也只剩小半袋了。 “吃药。”她把药丸递到李浩嘴边。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药,又看看所剩无几的水,摇摇头:“你留着。” “吃药。”清辞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李浩看着她,最终妥协,接过药丸吞下,又喝了两小口水。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干渴。 “我们还有多少干粮?”他问。 清辞翻出布包。里面只剩下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馍馍,还有一小块咸菜。她从上海带出来的银元还剩三块,白玫给的那些假证件和车票还在,但车票已经过期了——昨晚十一点,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们注定错过了。 “够今天。”她说,掰了半块馍馍递给李浩。 李浩没接:“你吃。我不饿。” “撒谎。”清辞把馍馍塞进他手里,“你的伤需要体力。不吃东西,我们走不出这座山。” 李浩看着她,最终还是接过馍馍,小口吃起来。馍很硬,很难下咽,他吃得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清辞也吃着自己的那半块,味同嚼蜡,但强迫自己咽下去。 吃完东西,两人靠在洞壁上休息。阳光渐渐升高,洞里的温度也暖和了些。清辞的倦意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但她不敢睡,强撑着盯着洞口外的山路。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走不出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箱子怎么办?” 清辞的心一紧。这个问题她不敢想,但李浩问出来了,她就必须面对。 “陈郎中给的地图上,标了黑风寨。”她说,“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我们就去那里。哑叔说,寨主欠他人情。” “土匪窝。”李浩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但没笑出来,“把箱子交给土匪?” “总比落在军统或者金鳞手里强。”清辞说,“至少,土匪不卖国。” 李浩沉默了。他看向洞外,阳光越来越亮,山路的轮廓清晰可见。远处,有只鹰在天空盘旋,翅膀展开,像一把黑色的刀,划破蓝天。 “顾小满……”他忽然说,“白玫说她还在上海。如果我们到不了北平……” 他没说完,但清辞懂。如果他们到不了北平,顾小满就永远等不到救援。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可能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像她父亲一样,像沈墨一样,像无数个在这乱世中消失的人一样。 “我们能到。”清辞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们一定能到。” 李浩转头看她。晨光中,她的脸脏兮兮的,头发散乱,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明亮,像淬过火的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这么硬气?” 清辞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很淡:“从我父亲死的那天起。从我决定跟你来上海的那天起。从我看着沈墨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那天起。” 她看着李浩:“这世道,软骨头活不下去。我父亲教过我,人可以死,但不能跪着死。” 李浩长久地看着她。然后,他也笑了,是真的笑,虽然很虚弱,但眼里有了光。 “你父亲是个好父亲。”他说。 “你父亲也是。”清辞说。 提到父亲,两人都沉默了。洞外,那只鹰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里。 “休息一会儿吧。”李浩说,“我守一会儿。”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而且,我需要想想接下来的路。” 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她实在太累了,从离开上海到现在,几乎没有真正合过眼。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处都在疼。她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 但睡意并没有立刻袭来。她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画面:父亲书房里昏黄的灯光,沈墨在雪地里挥手告别的笑容,李浩在百乐门包厢里递给她枪时的眼神,苏州枫桥下的月光,土地庙里那盏将尽的蜡烛…… 还有顾小满。照片上那个扎着麻花辫、笑眼弯弯的女孩。她真的还活着吗?如果在,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昏迷?是在等人来救,还是已经放弃了希望? 清辞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女孩和他们一样,被卷进了这场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他们,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必须活着。必须把箱子送到北平。必须找到顾小满。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刺破了疲惫的茧。她重新睁开眼睛。 李浩正看着洞外,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棱角分明。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受伤的肩膀微微塌着,但背挺得笔直。 “你在想什么?”清辞问。 李浩回过头:“在想白玫。” “她?” “她说箱子她带走,我们在北平汇合。”李浩说,“但她在哪里等我们?北平那么大,我们怎么找她?她又怎么确保,箱子能安全送到?” 清辞也想过这个问题。白玫的安排听起来合理,但漏洞太多。一个职业特务,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除非……”她缓缓说,“除非她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到北平。” 李浩点头:“或者,她根本没打算把箱子给我们。” “那她为什么要帮我们?为什么要给我们安排身份和路线?” “因为我们需要她帮。”李浩说,“我们走投无路,她雪中送炭,我们就会信任她。而信任,是最好的陷阱。”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可能都在白玫的算计之中。那些假身份,那张过期的车票,甚至陈郎中、哑叔,都可能…… 不,不会。哑叔是林砚秋的人,林砚秋是顾小满的老师。陈郎中是个善良的乡下大夫,他儿子死在了牢里。这些人,不会是白玫的棋子。 “但也有可能,”李浩又说,声音很轻,“她是真的在帮我们。只是她也有她的算计。她想借我们的手,把箱子送到北平,送到那个美国记者手里。这样,她既不得罪日本人,又能让二皇子身败名裂,还能得到名单的副本,一举三得。” “那我们呢?”清辞问,“我们对她来说,算什么?” “棋子。”李浩说,“很有用,但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棋子。” 清辞沉默了。她想起白玫在土地庙里的眼神,那种冰冷的、不带温度的目光。那个女人像一条蛇,美丽,但致命。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转身咬你一口。 “那我们还按她的计划走吗?”她问。 “走。”李浩说,“但不能再完全相信她。到了北平,我们自己找接应的人,自己安排接下来的事。箱子……”他顿了顿,“箱子必须在我们手里,或者,在我们绝对信任的人手里。” “可是箱子已经被她带走了。” “我知道。”李浩的眼神沉下来,“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到北平。在她把箱子交给别人之前,找到她,拿回箱子。”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现在被困在山里,身无分文,李浩重伤,后有追兵。而白玫可能已经在去北平的路上,或者,已经到北平了。 “我们能追上吗?”清辞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李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说:“能。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是的,没有退路。往前,可能是陷阱,可能是死路。但往后,一定是死。 清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那就走吧。趁天还没大亮,路上人少。” 李浩也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脸色更白了,站起来时晃了一下,清辞连忙扶住。 “你的伤……”她看见,李浩肩头的衣服又被血浸湿了一小块。 “不碍事。”李浩咬牙,推开她的手,自己站稳,“走。” 两人钻出山洞。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山路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沿着山路继续往北走。李浩走得很慢,但很稳。清辞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扶他。两人都没说话,节省体力。 山路蜿蜒向上,越来越陡。李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清辞看见,他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歇会儿吧。”她又说。 这次,李浩没有拒绝。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清辞拿出水囊,喂他喝水。水已经不多了,她只让他喝了一小口。 “翻过这座山,”李浩喘息着说,“应该就能看见官道。上了官道,可以搭车。” “你有钱吗?”清辞问。 李浩摇头。他们最后的几块银元,给了老乞丐,给了陈郎中,已经一文不剩了。 “那就走路。”清辞说,“走到有车搭为止。” 李浩看着她,忽然笑了:“清辞,你比我想象的能吃苦。” 清辞也笑了:“我父亲说过,读书人要有风骨,但也要能吃苦。风骨是精神,吃苦是本事。没本事的骨气,是傻气。” “你父亲……”李浩顿了顿,“是个明白人。” “他也是个固执的人。”清辞说,“明知道那封信是陷阱,还是去了。明知道会死,还是去了。” “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李浩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就像他们现在。明知前路艰险,明知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还是要去。因为箱子里那些证据,必须公之于众。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不能白死。因为这个国家,不能就这么烂下去。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上路。山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李浩的伤口被牵动,血又渗出来,但他一声不吭,咬着牙往上爬。 清辞在前面探路,找到好走一点的地方,就回头拉他。她的手被石头划破了,流着血,但她顾不上。 终于,在午时前后,他们爬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北边,一条灰白色的官道像带子一样蜿蜒远去,消失在远方的山影里。官道上偶尔有车马经过,扬起尘土。更远处,是烟波浩渺的太湖,阳光下,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 “到了。”李浩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但清辞的心并没有放下。因为她也看见,官道上有几个黑点正在移动——是骑马的人,速度很快,正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人。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路线上的人,不会是朋友。 “快走。”李浩也看见了,脸色一变。 两人连滚带爬地下山。下山比上山更难,碎石多,路滑,好几次李浩差点摔倒,都被清辞死死拉住。 终于下到山脚,官道就在眼前。但那些骑马的人也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是五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马跑得很快。 “躲起来。”李浩拉着清辞,躲到路边的灌木丛后。 马蹄声越来越响,像鼓点敲在心上。清辞屏住呼吸,手按在枪上。李浩也拔出枪,眼睛死死盯着官道。 五匹马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马上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和骑马的姿势看,不像是普通百姓,也不像是军统或警察——更像江湖人。 是青龙帮的?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马队过去了,没有停留,继续往南边去了。清辞和李浩等了很久,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才从灌木丛后出来。 “不是找我们的?”清辞疑惑。 “不一定。”李浩说,“可能只是路过。但不管怎样,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走上官道。官道是土路,被车马压得坑坑洼洼,但比山路好走多了。李浩的步子快了些,但每走一步,眉头就皱紧一分。清辞知道,他的伤一定很疼。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又传来马蹄声。这次只有一匹马,跑得不快。清辞回头,看见是个老汉,赶着辆驴车,车上堆着些柴火。 “大爷!”清辞挥手。 老汉勒住驴,打量他们:“啥事?” “大爷,您这是往哪儿去?”清辞问,脸上挤出笑容。 “前头,周庄。”老汉说,“卖柴火去。” 周庄。清辞记得地图上,周庄是个大镇子,在太湖东岸,离这里还有二十多里。 “大爷,能捎我们一段吗?”她问,“我哥受伤了,走不动了。” 老汉看看李浩,又看看清辞,犹豫了一下:“上来吧。不过只能到周庄,我还要赶着卖柴。” “谢谢大爷!”清辞连忙道谢,扶着李浩上了车。 驴车很慢,但比走路强多了。李浩靠在柴堆上,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清辞坐在他旁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官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担的小贩,有推独轮车的农民,偶尔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车铃叮当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很平静。 但清辞的心还是悬着。她总觉得,那些骑马的人会回来,或者,前面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 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太阳渐渐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快要收割了。远处有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里染成淡淡的紫色。 很美。很安宁。 但清辞知道,这安宁是假的。就像太湖平静的水面下,是暗流,是漩涡,是能吃人的水草。 她看向李浩。李浩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得安宁。他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柔和了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藏不住。 清辞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掌心粗糙,满是老茧。这是一双拿过笔、也拿过枪的手,一双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手。 她握紧他的手,像是要传给他一些温暖,一些力量。 驴车继续往前走,吱呀吱呀,像一首单调的歌。 前方,周庄的轮廓渐渐清晰。 而更前方,是更远的路,更多的未知。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活着,还在一起,还有一辆慢吞吞的驴车,载着他们,走向下一个黎明。 这就够了。 第六十章周庄暗哨 驴车吱呀吱呀,在夕阳的余晖里,缓缓驶进周庄。 周庄比清辞想象的要大。镇子沿河而建,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侧是林立的店铺:茶楼、布庄、米行、药铺,还有一家挂着“周庄客栈”木招牌的旅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光滑,在斜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河水是碧绿的,几座石拱桥横跨两岸,桥洞下摇过乌篷船,船娘的吴侬软语和着桨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 很美。很安宁。 但清辞的心悬得更高了。 因为她看见,几乎每个街口都站着人。不是警察,也不是士兵,是些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男人,或蹲在墙角抽烟,或靠在桥栏上看风景,或坐在茶摊上喝茶。他们的目光却不像寻常百姓那样散漫——锐利,警惕,像猎鹰扫视着自己的领地。 暗哨。而且不少。 赶车的老汉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嘟囔道:“今儿镇子上咋这么多人……”他勒住驴,回头对清辞说:“姑娘,就送到这儿吧。前头人多,我这驴车进不去了。” 清辞道了谢,扶着李浩下车。李浩的脚刚沾地,就晃了一下,清辞连忙撑住他。他的脸色在暮色里白得吓人,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 “得找郎中。”清辞低声说。 李浩点头,但目光扫过街上的暗哨,眉头紧锁:“先找地方落脚。这么多人,不对劲。” 两人搀扶着,沿着街边慢慢往前走。清辞低着头,用披风遮住大半张脸,但眼睛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四周。那些暗哨有的在注意来往行人,有的在交头接耳,但暂时没有人特别关注他们。 路过一家药铺时,清辞停下脚步。药铺门面不大,招牌上写着“济生堂”,门帘是深蓝色的粗布,已经洗得发白。从门缝里能看见柜台,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正在抓药。 “就这里。”清辞说。 李浩却拉住她:“等等。” 他指了指药铺斜对面——是家茶馆,门口挂着鸟笼,几个茶客正在下棋。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手里端着茶碗,眼睛却一直盯着济生堂的方向。 是盯梢的。药铺被盯上了。 清辞的心一沉。是冲他们来的,还是巧合? “走。”李浩低声说,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十步,看见一家客栈,门脸比周庄客栈小些,招牌上写着“悦来客栈”,字迹斑驳。门口没人,只有个伙计蹲在门槛上打盹。 “这里。”李浩说。 两人走进客栈。伙计惊醒,揉着眼睛站起来:“住店?” “两间下房。”李浩说,声音尽量平稳。 伙计打量他们一眼——两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男的脸色苍白,女的蓬头垢面。但他没多问,从柜台下拿出本登记簿:“姓名,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王大力,吴县张家村人,这是我妹子秀英。”李浩说着白玫给的假身份,“去徐州投亲,路过歇脚。” 伙计在登记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名字,又收了房钱,递过两把钥匙:“二楼,左手边第三第四间。晚饭在一楼吃,过时不候。” 房间很小,和土地庙那间差不多,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院,院里堆着杂物,再过去是条小巷。 清辞把李浩扶到床上躺下。李浩一沾床,整个人就瘫软了,眼睛半闭着,呼吸急促。清辞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火炭。 “我去买药。”她说。 “不行。”李浩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外面全是眼线,你一出去就会被盯上。”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咬牙,“等天黑。天黑之后,我跟你一起去。” 清辞看着他苍白的脸,干裂的嘴唇,还有肩上那片越来越大的血渍,知道他在硬撑。但她知道他说得对——现在出去,太危险。 她在床边坐下,从包袱里找出最后一点干净布条,想给李浩换药。但伤口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一撕,李浩疼得浑身一颤,但咬着牙没出声。 “得用水浸湿。”清辞说,拿起桌上的茶壶——空的。 “我去打水。”她起身。 “小心。”李浩说,眼睛盯着她。 清辞点点头,提着茶壶出门。楼梯很窄,踩上去嘎吱作响。一楼大堂里,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几个住客在吃饭,都是男人,穿着短褂,像是跑生意的。 她走到后院。院里有个井,井边放着木桶。她打了水,正要回屋,忽然听见巷子那头传来说话声。 声音很轻,但夜很静,听得清楚。 “……确定在这儿?” “不确定。但线报说,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往这个方向来了。周庄是必经之路,他们总要落脚。” “药铺、客栈、车马行,都派人盯着了。只要露面,跑不了。” “上头说了,抓活的。尤其是那个女的,要活的。” 清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贴在墙边,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是两个人,往巷子那头去了。 是金鳞的人?还是军统?或者……是二皇子的人? 不管是谁,都是在找他们。而且,要抓活的——尤其是她。 为什么? 清辞想不明白。但现在不是想的时候。她提着水壶,轻手轻脚地回到楼上,关好门,闩上。 “外面有人。”她压低声音,把听到的话告诉李浩。 李浩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我们得走。这里不能待。” “可你的伤……” “不走就是死。”李浩咬牙,撑着床沿站起来,但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清辞连忙扶住他。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敲门声,很响,很急。 “开门!查房!” 是警察的声音。 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前有暗哨,后有追兵,现在警察又来查房——这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窗户。”李浩说。 清辞冲到窗边。窗户是对着后院的,下面是堆杂物的空地,不算高。但李浩这样,跳下去伤口肯定会崩开。 “你先下,我跟着。”李浩说。 “不行,我们一起。” “别废话!”李浩推她,“你先下,在下面接应我。快!” 清辞咬咬牙,爬上窗台。楼下传来伙计开门的声音,还有警察的呵斥声。她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落地,滚倒,爬起来。腿有点疼,但没伤到。她抬头,李浩已经爬上窗台,但动作明显迟缓。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鬼,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跳!”清辞低声喊。 李浩跳了下来。清辞冲上去想接住他,但他下坠的力道太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李浩闷哼一声,肩头的伤口崩开,血瞬间浸透了衣服。 “走……”他咬牙说。 清辞扶起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小巷。身后,客栈里传来喊声和脚步声——警察发现他们跑了。 小巷很窄,很黑,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腐臭。清辞扶着李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李浩的脚步越来越沉,几乎是被她拖着走。 “往左……”李浩喘息着说,“河边……有船……” 清辞转向左边。巷子尽头果然是河,河面不宽,停着几艘小船,都用缆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她挑了一艘最小的,把李浩扶上去,然后解开缆绳,抓起船桨。 小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清辞拼命划桨,船在黑暗的河面上滑行。身后,岸上传来喊声和手电筒的光——追兵到了河边,但没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 清辞不敢停,一直划,直到岸上的灯光完全看不见,喊声也听不见了,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李浩躺在船底,已经昏过去了。血从他身下漫开,在船底积了一小滩。月光照在他脸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李浩!李浩!”清辞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她摸他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随时会停。 她慌了。彻底慌了。 药没买到,伤口崩开,人在昏迷,后有追兵。而他们现在在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 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光。 不是月光,是灯光。从河道拐弯处透过来,昏黄,温暖。 是人家。 清辞精神一振,抓起船桨,拼命朝灯光划去。转过弯,眼前是个小小的河湾,湾里停着几条渔船,岸上有座小屋,灯光就是从窗户透出来的。 她把船撑到岸边,跳下水——水不深,只到膝盖。她涉水上岸,冲到小屋前,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大爷,救救人!”清辞带着哭腔喊,“我哥受伤了,快死了!” 门开了。是个老汉,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他手里提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清辞满是泪水和泥污的脸。 老汉看了一眼河边的船,又看看清辞,没说话,转身回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根竹篙。他走到河边,用竹篙把船钩过来,看见船里的李浩,眉头皱了起来。 “枪伤?”他问。 清辞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汉叹了口气,把李浩背起来,往屋里走。清辞连忙跟上。 屋里很小,很简陋,但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灶台上还热着粥。老汉把李浩放在床上,掀开衣服查看伤口。 伤口很糟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还在渗血。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得清创,缝针。”他说,“但我这儿没麻药,得硬扛。” “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清辞说。 老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起身去准备东西。他拿出一把剪刀,在火上烤了烤,又拿出针线——是缝衣服的针,和普通的棉线。还有一小瓶烧酒。 “按住他。”老汉说。 清辞和另一个闻声出来的老婆婆一起,按住李浩的肩膀和腿。老汉用剪刀剪开伤口周围的烂肉,李浩疼得抽搐,但没醒。然后,老汉用烧酒冲洗伤口,李浩疼得闷哼,身体绷紧。 最疼的是缝针。针扎进皮肉,线拉过伤口,一针,又一针。李浩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但始终没醒。 清辞看着,眼泪流得更凶。她握着李浩的手,他的手冰冷,但在颤抖。 终于缝完了。老汉撒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好。李浩的呼吸平稳了些,但脸色还是白得像纸。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老汉说,擦了擦手上的血,“伤口太深,又感染了。我只有这些土药,能不能抗过去,看他命硬不硬。” “谢谢您,谢谢您……”清辞连连道谢,想掏钱,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老汉摆摆手:“不用。这世道,能帮就帮一把。”他看着清辞,“你们是惹了什么事吧?枪伤,又被人追。” 清辞咬着嘴唇,没说话。 老汉也不追问,对老婆婆说:“煮碗姜汤,放点红糖。” 老婆婆点点头,去灶台忙活。老汉在床边坐下,看着李浩,又看看清辞:“姑娘,你哥这伤,没三五天起不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清辞摇头。她不知道。前路茫茫,后有追兵,李浩重伤,她身无分文。能有什么打算? 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先在这儿住下。我这儿偏,平时没人来。你们躲几天,等他好点了再说。” 清辞愣住了:“大爷,我们……” “我知道你们有麻烦。”老汉打断她,“但再大的麻烦,也得先活命。你们先住下,其他的,慢慢想办法。” 清辞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一路,遇到了太多好人:安德森神父,陈郎中,哑叔,现在又是这位不知名的老汉。萍水相逢,却愿意冒着风险帮助他们。 “大爷,您贵姓?”她问。 “姓周,叫周老四。”老汉说,“打鱼的,在这河边住了一辈子。” “周大爷,大恩不言谢。”清辞深深鞠躬。 周老四摆摆手,起身出去了。老婆婆端来姜汤,喂李浩喝下。李浩喝得很慢,但总算喝下去了。 清辞坐在床边,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她还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很凉,但脉搏稳了些。 夜深了。屋外传来虫鸣,和河水流动的声音。老婆婆在另一张床上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周老四坐在门口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清辞趴在床边,累极了,但不敢睡。她怕一睡着,李浩就不在了。怕一睡着,追兵就来了。怕一睡着,这片刻的安宁就像梦一样碎了。 但最终,她还是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还活着,在书房里写字。写的是“正气”两个字。父亲说,清辞,你看,这个“正”字,一横一竖,端端正正。做人就要像这个字,站得直,行得正。 然后父亲忽然抬头,看着她,眼神很悲伤。父亲说,清辞,爹对不住你。爹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保护好这个国家。 她说,爹,不怪你。 父亲摇摇头,身影渐渐淡去。书房变成了土地庙,庙里点着蜡烛,蜡烛快要烧完了。土地公的脸在烛光里半明半暗,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很轻,很熟悉,是沈墨的声音:“清辞,箱子……箱子里的东西……是关键……但钥匙……钥匙才是……” 钥匙?什么钥匙? 她想问,但沈墨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她惊醒过来。 天还没亮。屋里很暗,只有灶膛里还有一点余烬的红光。李浩还在睡,呼吸平稳了些。周老四在门口打盹,烟杆掉在地上。 清辞轻轻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钥匙。沈墨在梦里说,钥匙才是关键。 箱子里的证据很重要,但钥匙才是打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可钥匙是什么?在哪里? 她想起顾小满留下的线索,想起那些三角形标记,想起“听雨”茶楼,想起寒山寺的钟声。 钥匙……会不会是顾小满本人?她知道怎么解读那些证据?或者,她知道证据里隐藏的更深层的秘密? 又或者,钥匙是别的什么东西——某个人,某件信物,某个地点? 清辞不知道。但沈墨在梦里告诉她,钥匙才是关键。那她就必须找到钥匙。 可是怎么找?顾小满下落不明,箱子在白玫手里,他们自己被困在这个小渔村,李浩重伤,后有追兵。 绝路。又是绝路。 但清辞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人这一辈子,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那就为之吧。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天,渐渐亮了。 第六十一章渔火如豆 天彻底亮了。 晨光从糊着油纸的窗户透进来,在泥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清辞趴在床边,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一个多时辰,半边身子都麻了,但她不敢动。李浩还在睡,呼吸平稳了些,但额头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干得起了皮。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周老四。他端着一碗热粥进来,看见清辞醒了,点点头:“姑娘,吃点东西。” 粥是糙米熬的,很稀,但热腾腾的,散发着米香。清辞道了谢,接过碗,小口喝着。粥很烫,烫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胃里暖起来,连带着身体也暖了些。 “你哥还没醒?”周老四在门槛上坐下,摸出烟袋。 清辞摇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浩:“昨晚后半夜烧退了些,但一直没醒。” “伤了元气,得养。”周老四点上烟,青色的烟雾在晨光里缭绕,“我这儿偏,平时除了打鱼的,没人来。你们安心住着,等伤好了再说。” “周大爷,”清辞放下碗,犹豫了一下,“您……不怕我们给您惹麻烦吗?” 周老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容很淡,但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我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麻烦?儿子没了,老伴也走了,就剩我一个老头子。能帮一把是一把,就当积德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清辞听出了话里的苍凉。她想起陈郎中,那个儿子死在牢里的乡下郎中。这世道,苦命人太多了。 “您儿子……”她轻声问。 “当兵的。”周老四抽了口烟,眼睛望着门外,“三年前,打日本人的时候,死在闸北。尸骨都没收回来,就寄回来一张阵亡通知书,还有几块抚恤金。” 他顿了顿,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烟杆的手在微微发抖:“我老伴接到信,当时就晕过去了,没缓过来,三个月后也走了。就剩我一个,守着这条河,这条船,等死。” 清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太轻,太重的话说不出口。她只能沉默。 周老四也沉默着,抽完一袋烟,在鞋底磕了磕烟灰,起身:“我去打点鱼,中午炖汤,给你哥补补。” 他拎着渔网出去了。清辞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晨光中的小河泛着金色的波光,远处的芦苇荡在风里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 很美。很宁静。 但清辞知道,这宁静是假的。就像太湖平静的水面下,是暗流,是漩涡。周庄那些暗哨,那些追兵,不会因为他们在渔村就放弃搜索。他们随时可能来。 她回到屋里,在床边坐下,握住李浩的手。他的手还是很凉,但比昨晚暖了些。脉搏跳得稳,一下,一下,像钟摆,坚定而有力。 “你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李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李浩动了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涣散的,然后慢慢聚焦,落在清辞脸上。他看了她很久,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 “水……”他嘶哑地说。 清辞连忙端来水,扶起他,一点点喂他喝。李浩喝得很慢,很小心,但喝了小半碗。水顺着他干裂的嘴唇滑下去,喉结滚动。 喝完水,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像是在积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看向清辞:“我们……在哪儿?” “一个渔村。”清辞说,“周大爷家,他救了我们。” 她把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从跳窗逃跑,到周老四救人,到缝针包扎。说到缝针时,李浩的眉头皱了皱,但没说什么。 “外面……什么情况?”他问。 清辞摇头:“不知道。但周庄全是暗哨,我们被盯上了。周大爷说这里偏,暂时安全,但不能久留。” 李浩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一动,肩上的伤口就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清辞连忙按住他:“你别动,伤口刚缝上。” “得走。”李浩咬牙,“不能连累人家。” “你现在这样,怎么走?”清辞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一动伤口就崩,再流血,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浩沉默了。他知道清辞说得对。他现在连下床都困难,更别说走路、逃跑。可留在这里,一旦追兵找来,不仅他们自己没命,还会连累周老四。 “等天黑。”他最终说,“天黑之后,我跟你出去看看情况。如果能走,我们就走。不能走……再做打算。” 清辞想反对,但看着李浩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她只能点头:“好,等天黑。” 周老四中午回来了,拎着几条鲫鱼,还有一把野菜。老婆婆把鱼炖了汤,汤很白,很鲜,撒了点盐,什么调料都没放,但很香。清辞喂李浩喝了小半碗鱼汤,李浩喝了,但很快又吐了出来——伤口疼,没胃口。 “硬喝。”周老四说,“不喝没力气,没力气就好不了。” 李浩咬牙,又喝了几口,这次没吐。他靠在床头,额头上全是虚汗,但眼神清醒了些。 下午,清辞在院子里洗衣服——是她和李浩换下来的血衣。水很凉,手冻得通红,但她仔仔细细地搓着,想把血迹洗干净。可血已经渗进布料纤维里,怎么洗都留下淡淡的印子。 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抹不掉。 她看着水盆里淡红色的水,想起昨晚李浩浑身是血的样子,想起缝针时他疼得发抖的样子,想起这一路走来,看见的、经历的那些血腥和死亡。 父亲的血,沈墨的血,顾小满父亲的血,现在又是李浩的血。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血? 为什么好人总要流血,而那些坏人,却高高在上,锦衣玉食? 清辞的手停了下来,看着水盆里的倒影。倒影里的脸很脏,很憔悴,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是她以前没有的——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是恨。 她恨那些卖国贼,恨那些刽子手,恨这个吃人的世道。 但恨没用。父亲说过,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失去理智。要解决问题,就得冷静,就得思考,就得行动。 她重新开始搓衣服,用力地搓,像是要把所有的污秽都搓掉。 傍晚,周老四又出去了,说是去镇上买点盐。清辞在屋里守着李浩,李浩睡了醒,醒了睡,烧时退时起,但总算没再昏迷。 天快黑时,周老四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他把盐罐子放在灶台上,看了一眼清辞,欲言又止。 “周大爷,怎么了?”清辞问。 周老四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然后关上门,压低声音:“镇上戒严了。说是查什么江洋大盗,所有客栈、车马行、码头,全有人守着。进出镇子都要查证件,查行李。” 清辞的心一沉。果然,追兵没放弃。 “还有,”周老四的声音更低了,“我听说,青龙帮的人也来了。帮主亲自带的队,说要找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悬赏五百大洋,活的。” 五百大洋。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十年了。 清辞的手心冒出汗。青龙帮的帮主亲自出马,说明这件事不小。或者说,箱子的价值,比他们想象的更大。 “周大爷,”她看着周老四,“您救了我们,我们很感激。但我们不能连累您。今晚我们就走。” 周老四摇头:“走不了。水路陆路都封了,你们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是……” “没有可是。”周老四打断她,“你们就在这儿待着。我这屋子偏,平时没人来。只要你们不出去,没人知道。” “可万一……” “万一被发现了,我就说你们是我远房侄子,来投亲的。”周老四说,“我一个老头子,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清辞看着周老四,这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老渔夫,眼神很平静,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知道,劝不动了。 “周大爷,”她深深鞠躬,“大恩不言谢。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 周老四摆摆手:“别说这些。先活着,比什么都强。” 夜幕降临。 渔村的夜很静,只有风声,水声,偶尔几声狗吠。周老四和老婆婆早早就睡了,清辞守在李浩床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五百大洋的悬赏,青龙帮帮主亲自出马,全镇戒严……这是天罗地网,他们插翅难飞。 可难道就这样等死? 不。不能。 清辞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夜色如墨,远处的周庄灯火点点,像散落的星子。更远处,太湖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她想起白玫。那个神秘的女人,现在在哪里?箱子在她手里,她是不是已经到北平了?还是,她也遇到了麻烦? 又想起顾小满。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真的还在上海吗?白玫会不会骗他们? 还有沈墨。沈墨在梦里说,钥匙才是关键。可钥匙是什么?在哪里?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涌,但没有答案。清辞只觉得头疼,像要裂开。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回头,看见李浩睁开了眼睛,正看着她。 “你没睡?”她轻声问。 “睡不着。”李浩说,声音还是很沙哑,但清晰了些,“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怎么出去。”李浩挣扎着坐起来,清辞连忙扶他。他靠在床头,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周大爷说,水路陆路都封了。但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我知道。”清辞说,“可是你现在这样……” “我死不了。”李浩打断她,“但我们得有个计划。等死,不是办法。” 他看向窗外,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但眼神锐利得像刀。 “青龙帮帮主亲自出马,说明这件事不小。”他缓缓说,“要么,箱子里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要么,我们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我们自己不知道。” “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有了。”清辞苦笑,“箱子给了白玫,钱花光了,枪也只剩几发子弹。” “不。”李浩摇头,“我们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命。”李浩看着她,“我们的命,对他们来说,可能比箱子更重要。” 清辞愣住了。 “你想,”李浩继续说,“如果我们死了,箱子里的秘密就可能永远不见天日。但如果我们活着,就有可能把秘密说出去。所以,他们一定要抓活的,尤其是你。” 他顿了顿:“白玫说过,他们要抓你,要活的。为什么?” 清辞摇头。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她一个女学生,无权无势,为什么非要抓活的? “除非,”李浩的声音沉下来,“你知道什么,或者,你是什么人,而你自己不知道。” 清辞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什么?她父亲是御史,被构陷贪腐而死。沈墨是她师兄,也死了。顾长明是她父亲的朋友,也死了。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什么?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父亲死前那天,交给她一个小木盒,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就打开。但她一直没打开,因为父亲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那个木盒,她离开北平时,埋在了老宅后院的老槐树下。 盒子里是什么?父亲没说过。但她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神,很郑重,很悲伤。 “我父亲……”她缓缓说,“死前给了我一个木盒,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我把它埋在北平老宅的后院了。” 李浩的眼睛亮了:“盒子里是什么?” “不知道。”清辞摇头,“但我父亲说,如果有人问起,就打开。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仇家,是来寻仇的人。但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可能不是仇家。”李浩接过了话头,“可能是来找东西的人。而那个东西,就在盒子里。” “可那是什么?为什么和我有关?” 李浩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父亲是御史,专司弹劾。他手里,一定有很多官员的把柄。而二皇子结党营私,你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他可能留下了什么证据,而这些证据,和箱子里的证据,是互补的。” 清辞的心跳得更快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手里的木盒,可能就是打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就是沈墨在梦里说的“钥匙”。 “可木盒在北平。”她说,“我们现在在江苏,到不了北平。” “到得了。”李浩说,眼神坚定,“我们一定能到。” “怎么到?水路陆路都封了,你重伤,我们身无分文……” “有办法。”李浩打断她,看向门外,“周大爷。” 清辞一愣:“周大爷?” “周大爷在这条河上打了一辈子鱼,对水路熟得不能再熟。”李浩说,“如果他能帮我们,或许有办法。” “可是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不能再连累他……” “不是连累,是交易。”李浩说,“我们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报仇?” “他儿子死在日本人手里。”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而二皇子和日本人勾结,出卖华北五省。如果我们能把证据送出去,扳倒二皇子,就等于替他儿子报了仇。” 清辞沉默了。她看着李浩,看着这个重伤未愈,但眼神依然锐利的男人。他总是能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总是能看穿事情的本质。 “他会答应吗?”她问。 “不知道。”李浩说,“但值得一试。” 两人等周老四起床。天快亮时,周老四起来了,在院子里劈柴。清辞走出去,帮他把柴火码好。 “周大爷,”她轻声说,“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周老四停下斧子,看着她。 清辞把李浩的猜测说了,关于木盒,关于钥匙,关于报仇。周老四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在晨光里显得更深了。 “所以,”清辞最后说,“我们想请您帮忙,送我们离开这里。我们需要到北平,拿到那个木盒,然后把箱子和木盒里的证据,一起公之于众。这样,您儿子的仇,还有无数像您儿子一样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士兵的仇,才有可能报。” 周老四没说话。他拿起烟袋,点上,抽了一口。青烟在晨光里缭绕,模糊了他的脸。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们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清辞说,“箱子里那些证据,我们都看过。二皇子把华北五省的矿业权卖给了日本人,还送了很多技师去当人质。您儿子……”她顿了顿,“您儿子可能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周老四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着清辞,眼睛里有血丝,有泪光,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儿子……”他的声音在颤抖,“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他走之前跟我说,爹,等我回来,给您买新棉袄。我说好,爹等你。可等回来的,是一张纸,几块大洋。” 他狠狠吸了口烟,像是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吸进去。 “你们要我怎么做?”他问。 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李浩在屋里,但显然在听。 “周大爷,”清辞说,“您对水路熟,能不能想办法,送我们出太湖?只要出了太湖,到长江,我们就有办法北上。” 周老四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有一条水道,很窄,只有我们打鱼的知道。平时不走大船,只能走小船。但能通到长江。” “追兵不知道?” “不知道。”周老四说,“那是条老河道,几十年前就废弃了,长满了水草。除了我们这些老打鱼的,没人记得。” “那……”清辞的心提了起来。 “我可以送你们。”周老四说,“但有个条件。” “您说。” “带上我。”周老四看着她,眼神很坚定,“我跟你们一起去北平。我要亲眼看看,那些害死我儿子的人,是什么下场。” 清辞愣住了。她没想到周老四会提这个要求。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要跟他们一起,走上千里逃亡路? “周大爷,这一路很危险……” “我知道。”周老四打断她,“但我儿子死了,老伴也走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能替他报仇,死了也值。” 清辞看着周老四,看着这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老渔夫,看着他眼里的决绝。她知道,劝不住了。 “好。”她说,“我们一起走。” 周老四点点头,把烟袋在鞋底磕了磕:“那就今晚。今晚有雾,好走。你们准备一下,我去弄条船。” 他转身出去了。清辞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晨光越来越亮,照在院子里,照在那些晾着的渔网上,照在墙角堆着的破渔船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今晚,他们将踏上一条更危险的路。 但至少,有了方向。 有了希望。 清辞转身回屋。李浩靠在床头,看着她,眼里有笑意。 “成了?”他问。 “成了。”清辞点头,“今晚就走。” 李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清辞。”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他说,声音很轻,“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清辞愣了愣,然后笑了,笑容很淡,但很温暖。 “你说过的,”她说,“同往。” 李浩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虽然虚弱,但眼里有光。 “对,同往。” 窗外,晨光正好。 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第六十二章雾锁太湖 酉时三刻,天将黑未黑,太湖起了雾。 雾是从水面上生出来的,先是薄薄的一层,贴着水面,像一层纱。然后渐渐浓起来,从湖心向四周蔓延,吞没了芦苇,吞没了渔火,吞没了远山模糊的轮廓。最后,连岸边的柳树、茅屋、石阶,都隐在了一片茫茫的白色里。 周老四站在屋檐下,看着雾,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浓雾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独眼,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短褂,脚下打着绑腿,腰间别了把鱼叉——不是渔民用的小鱼叉,是那种三股叉,叉尖磨得锃亮,在暮色里泛着寒光。 “雾够大了。”他吐出一口烟,转身回屋。 屋里,清辞正在帮李浩穿衣服。李浩的伤还是很重,动一下就疼得冒汗,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清辞尽量放轻动作,但伤口刚刚结痂,一动就有血丝渗出来,染红了新换的布条。 “能行吗?”她低声问。 “死不了。”李浩说,声音很稳,但额头上全是冷汗。 周老四从墙角拖出个破麻袋,里面装着些干粮——几个硬馍馍,一块咸鱼,还有一小袋炒米。他把麻袋扎好,背在背上,又检查了一下船桨、竹篙,还有一盏风灯——灯罩是特制的,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一圈光,远了就看不见。 “走吧。”他说。 清辞扶着李浩站起来。李浩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他看了一眼清辞,又看了一眼周老四,点点头。 三人出了屋。雾很浓,五步之外不辨人形。周老四提着风灯走在前面,灯光在雾里晕开一圈昏黄,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地。清辞扶着李浩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 河边停着条小船,比周老四平时打鱼的那条大些,能容三四个人。船身刷了黑漆,在雾里几乎看不见。周老四先跳上船,把东西放好,然后伸手接李浩。李浩咬着牙,在清辞的搀扶下上了船,船身晃了晃,他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 清辞最后上船。她回头看了一眼岸上,那间小屋在雾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窗口透出的灯光很快被雾气吞没,像一只合上的眼睛。 别了。她在心里说。 周老四解开缆绳,竹篙一点,小船无声地滑进雾里。雾更浓了,像一堵墙,把一切都隔在外面。能听见的只有水声,桨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往哪儿走?”清辞低声问。 “往西。”周老四说,手里的桨划得很稳,“西边有条老河道,通长江。几十年前发大水,河道改了,那条老河道就废了,长满了水草,平时没人走。” “追兵会不会知道?” “应该不知道。”周老四顿了顿,“但说不准。这世道,什么人都能买通。” 小船在雾里穿行。周老四对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都能划出去。他不用看,凭水流的方向,凭水声的回响,凭空气里气味的变化,就能知道自己在哪儿,该往哪儿走。 清辞坐在船头,看着前方。雾是流动的,一团团,一簇簇,像活的生物,在船头分开,又在船尾合拢。偶尔有芦苇的叶子擦过船身,沙沙作响,像有人在窃窃私语。 李浩靠在船舱里,闭目养神。他的脸色在风灯昏黄的光里显得很不好,嘴唇干裂,但呼吸平稳。清辞不时回头看他,确认他还活着。 不知划了多久,雾渐渐淡了些。能看见远处有灯火,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上,像散落的星子。是渔火,有渔船在夜捕。 周老四放慢了速度,桨入水的声音更轻了。他示意清辞和李浩别出声,自己侧耳听了听。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还有渔歌,但听不清内容。 “是打鱼的。”周老四低声说,“没事,我们绕过去。” 他调转方向,往另一侧划去。小船钻进一片芦苇荡,芦苇很高,密密匝匝,遮住了天光。船在芦苇丛里穿行,桨不时打到芦苇杆,发出噼啪的轻响。 突然,前方传来水声——不是自然的水流声,是船桨划水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艘。 周老四立刻停桨,小船悄无声息地停在芦苇丛里。清辞屏住呼吸,手按在枪上。李浩也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 前方的水声越来越近,能看见两艘小船的影子,在雾里时隐时现。船上有人,提着灯笼,灯光在水面上晃动。 “搜仔细点!帮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青龙帮的人。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了一眼周老四,周老四摇摇头,示意别动。他轻轻把船撑进芦苇丛更深处,用芦苇遮住船身。 两艘小船越来越近。能看清船上的人,都穿着青色短打,腰挎长刀。为首的正是昨天在荒庙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他提着灯笼,目光在芦苇丛里扫视。 “这鬼天气,搜个屁啊。”一个手下抱怨。 “少废话。”年轻人冷声道,“帮主说了,那两个人受了伤,跑不远。肯定还在这一带。搜!” 灯笼的光在芦苇丛里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照到他们的船。清辞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她握紧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周老四的手也按在了鱼叉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狼。 灯笼的光越来越近。能听见划水声,就在几丈外。 清辞的心跳停了。 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哨,很尖,很响。 年轻人猛地抬头:“那边!” 两艘小船立刻调转方向,朝呼哨声传来的方向划去。灯笼的光渐渐远去,水声也渐渐消失。 走了。 清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周老四也松开鱼叉,擦了把额头的汗。 “好险。”他低声说。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清辞问。 “不一定知道。”周老四说,“可能是在拉网式搜索。这一片水域,他们都要搜一遍。” “那呼哨声……” “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也可能是在调集人手。”周老四重新划起桨,“不管怎样,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小船继续在芦苇丛里穿行。周老四划得更快了,桨入水的声音很轻,但很急。清辞回头看,芦苇荡无边无际,像一片绿色的海,而他们像海里的两粒沙子,随时可能被吞没。 又划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出了芦苇荡,进入一片开阔的水域。雾散了些,能看见远处有山影,黑黢黢的,像蹲伏的巨兽。 “到了。”周老四说。 清辞往前看。前方是条很窄的水道,两边是陡峭的崖壁,崖壁上长满了藤蔓和灌木。水道里黑黢黢的,看不见底,水很静,几乎不流动,像一潭死水。 “这就是老河道?”她问。 “对。”周老四把船撑到水道入口,“几十年前,太湖发大水,冲开了这条河道,通到长江。后来水退了,河道就废了。现在只有我们这些老打鱼的还记得。” 他率先把船撑进水道。水道很窄,只容一条小船通过。两边崖壁几乎要碰到一起,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星星在那一线天里闪烁,像碎钻。 水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桨划水的声音在崖壁间回荡,嗡嗡作响,像很多人在低声说话。 清辞忽然觉得冷。不是身体冷,是心里冷。这条水道太深,太静,太黑,像通往地府的路。 “还有多远?”她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二十里。”周老四说,“出了这条水道,就是长江。但水道的出口在悬崖底下,很隐蔽,一般船找不到。” 二十里。以现在的速度,大概要划两三个时辰。现在是戌时,到子时左右能出去。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靠在船舱里,闭着眼睛,但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他的脸色在星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李浩。”她轻声唤。 李浩睁开眼,看着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他额头上全是冷汗,肩膀在微微发抖。 清辞挪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伤口又发炎了,在发烧。 “得尽快找郎中。”她低声说。 “出了长江,就有镇子。”周老四说,“镇上有郎中。但得小心,青龙帮的眼线可能也在那儿。”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船在水道里缓缓前行。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刻都像一年。清辞盯着前方,黑暗像一张巨口,要把他们吞没。她想起父亲,想起沈墨,想起这一路走来见过的死亡和血腥。 然后她想起顾小满。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在黑暗里逃亡,在生死线上挣扎? 还有白玫。那个神秘的女人,带着箱子,现在到哪儿了?是安全抵达北平,还是遇到了麻烦?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涌,但没有答案。清辞只能握紧枪,盯着黑暗,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星光,也不是渔火,是灯笼的光。橘红色的,在水面上晃动。 周老四立刻停桨,小船悄无声息地停下。清辞和李浩也屏住呼吸。 光越来越近。能看见是条小船,船上挂着盏灯笼,船头坐着个人,背对着他们,正在钓鱼。 是个老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的鱼竿垂在水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周老四眯起眼睛,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划桨,小船慢慢靠过去。 “老陈头?”他低声喊。 那老渔夫转过头。是个很老的人,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眼睛浑浊,但看见周老四,眼睛亮了一下。 “老四?”他的声音很沙哑,“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 “送两个亲戚。”周老四说,船靠得更近了些,“你这么晚还钓鱼?” “睡不着。”老陈头说,眼睛在清辞和李浩脸上扫过,没多问,“这世道,能睡着的都是没心没肺的。” 周老四点点头,没说话。两艘船并排停在水道里,灯笼的光在黑暗的水面上投出两圈昏黄。 “老陈头,”周老四忽然问,“这两天,水道里可有什么动静?” 老陈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清辞和李浩,缓缓说:“动静不小。下午来了几艘船,说是青龙帮的,在搜什么人。把水道搜了个遍,没搜到,刚走没多久。” 清辞的心一紧。青龙帮的人已经搜过这里了。 “他们往哪儿去了?”周老四问。 “往出口去了。”老陈头说,“我听见他们说,要在出口守着,守株待兔。” 周老四的脸色沉了下来。出口被堵了,他们出不去。 “还有别的路吗?”清辞问。 老陈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就这一条路。出口是悬崖下的一个洞,洞很窄,只能过一条船。他们要是在那儿守着,你们过不去。” 绝路。又是绝路。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闭着眼睛,但显然在听。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老陈头,”周老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儿子……是在闸北没的吧?” 老陈头的手抖了一下,鱼竿差点掉进水里。他抬起头,看着周老四,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你提这个干什么?”他的声音很冷。 “我儿子也是。”周老四说,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水面上,“死在闸北,尸骨都没收回来。” 老陈头沉默了。他重新拿起鱼竿,但手在抖。 “这两个人,”周老四指着清辞和李浩,“手里有证据,能证明害死我们儿子的人是谁。但我们现在出不去,证据送不出去,那些人就还能逍遥法外,还能害死更多的人。” 老陈头没说话。他盯着水面,水面上灯笼的光在晃动,像他此刻的心情。 “你要我怎么做?”他终于开口。 “帮我们出去。”周老四说,“你知道这条水道,一定有别的办法。” 老陈头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周老四,又看看清辞和李浩,点了点头。 “有个地方。”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出口往东一百步,崖壁上有个裂缝,很隐蔽,平时被藤蔓遮着。从那儿能爬上去,上面是片林子,穿过林子,有条小路,能绕到出口后面。” “你能带我们去吗?”清辞问。 老陈头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我儿子……”他缓缓说,“死的时候,才十八岁。他走之前跟我说,爹,等我回来,给您盖新房子。我说好,爹等你。”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很快平静下来。 “我带你们去。”他说。 周老四点点头,没说话。有些话,不用多说。 两艘船一前一后,在黑暗的水道里缓缓前行。灯笼的光在崖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像鬼魅在跳舞。 清辞看着前方,看着黑暗,看着那点昏黄的灯光。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们不是一个人在走。 这就够了。 第六十三章悬崖之下 子时将至,水道里的黑暗浓得像墨。 两艘小船一前一后,在狭窄的水道里缓缓前行。老陈头的船在前,灯笼的光只能照亮船头一小片水面,光线在崖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像无数鬼手在舞动。周老四的船紧随其后,桨入水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见。 清辞坐在船头,手按在枪上,眼睛盯着前方。黑暗里,只有灯笼的光是唯一的方向。她感觉自己在一条巨兽的喉咙里穿行,两边的崖壁是兽牙,随时可能合拢,把他们碾碎、吞噬。 李浩靠在船舱里,闭着眼睛,但没睡。他的呼吸很重,很急,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伤口,疼得他额头冒汗。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清辞不时回头看他,黑暗中只能看见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 “快到了。”老陈头的声音从前面的船传来,很轻,但在寂静的水道里听得清楚。 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向前方,水道在这里拐了个弯,崖壁更加陡峭,几乎垂直。灯笼的光照在崖壁上,能看见上面爬满了藤蔓,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网。 “裂缝在哪儿?”周老四低声问。 “就在前面。”老陈头说,船速更慢了,“看见那棵歪脖子树了吗?树的右边,藤蔓最密的地方。” 清辞眯起眼睛。前方崖壁上确实有棵树,从石缝里长出来,树干扭曲,枝叶稀疏,在夜风里微微摇晃。树的右边,藤蔓像瀑布一样垂下来,几乎遮住了整面崖壁。 “就是那儿。”老陈头把船撑到崖壁边,伸手拨开藤蔓。 藤蔓后面,果然有个裂缝。不大,勉强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从这儿爬上去,”老陈头说,“大概二十丈高,上面是片林子。穿过林子往东走,有条小路,能绕到出口后面。” 周老四点点头,把船靠过去。两艘船并排停在崖壁下,灯笼的光在裂缝口晃动,照出里面湿滑的石壁。 “我先上。”周老四说,把鱼叉插在腰间,抓住裂缝边缘的石棱,开始往上爬。他年纪虽然大了,但常年打鱼,身手很灵活,几下就爬上去一丈多高。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睁开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动就疼得脸色发白。 “我背你。”清辞说。 “不行。”李浩摇头,“你背不动。我自己能行。” “别逞强。”清辞扶住他,“你现在的样子,爬不上去。” 李浩还想说什么,但周老四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快上来!有动静!”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她侧耳倾听,远处果然传来水声——是船桨划水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艘。 追兵来了。 “快!”老陈头也急了,从船上站起来,抬头看向裂缝,“老四,拉他们一把!” 周老四已经爬到一半,听见喊声,又往下爬了几步,伸出一只手。清辞先把李浩扶到裂缝口,李浩咬着牙,抓住石棱,开始往上爬。他的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没停。 清辞跟在后面。她没爬过这么陡的崖壁,石壁又湿又滑,好几次差点脱手。但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手指抠进石缝,脚尖找到落脚点,一点一点往上挪。 下面的水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在远处的水面上晃动,能看见三艘小船的影子,正朝这边快速划来。 “快点!”老陈头在下面急得直跺脚。 李浩爬到裂缝中部,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坠了一截。清辞在下面,眼睁睁看着他往下掉,心脏几乎停跳。 但周老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李浩的手腕。李浩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周老四一只手拉着。他的伤口崩开,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清辞脸上,温热,腥甜。 “抓紧!”周老四低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李浩用另一只手抓住石棱,重新站稳。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混着血往下淌,但没松手。 清辞加快速度,几下爬到李浩身边,托住他的腿:“继续爬,别停!” 三人继续往上爬。下面的水声已经到了崖壁下,能听见说话声: “这里有两艘船!” “人呢?搜!” 灯笼的光在裂缝下方晃动,几次照到清辞的脚。她屏住呼吸,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 终于,爬到了裂缝顶部。上面果然是片林子,树木很密,月光从枝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周老四先爬上去,然后把李浩拉上去,清辞最后上来。 三人瘫倒在林子里,大口喘气。下面的喊声和水声还在继续,但暂时上不来。 “走。”周老四最先缓过来,扶起李浩,“不能停,他们很快会找路上来。” 清辞也爬起来。她的手上全是血——是爬崖壁时被石头划破的,但她感觉不到疼。她看了一眼裂缝下方,灯笼的光还在晃动,追兵在搜索。 三人钻进林子。林子很密,没有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周老四走在前面,用鱼叉拨开挡路的枝叶。清辞扶着李浩跟在后面,李浩几乎是被她拖着走,脚步虚浮,随时可能倒下。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亮光——不是月光,是火光。还有说话声。 三人立刻停下,躲到一棵大树后。从枝叶的缝隙看出去,前方是片空地,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围着十几个人。都穿着青色短打,腰挎长刀——是青龙帮的人。 空地中央,坐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国字脸,浓眉,左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在火光下像条蜈蚣。他手里端着个酒碗,正慢慢喝着,眼神很冷,像冰。 是青龙帮帮主,赵天雄。 清辞的心沉到了底。青龙帮帮主亲自坐镇,说明他们插翅难飞了。 “帮主,”一个手下上前禀报,“水道搜遍了,没人。那两艘船是空的,人跑了。” 赵天雄没说话,继续喝酒。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酒碗,站起身,走到空地边缘,看向林子的方向。 “跑不远。”他的声音很沉,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沙哑,“受了伤,又是晚上,能跑哪儿去?肯定在这片林子里。” 他招了招手,几个手下立刻围过来。 “分三队,搜林子。”赵天雄说,“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那个女的,不能伤着。” “是!” 手下们立刻分散,打着火把,开始搜林。火光在林子里晃动,人影幢幢,像鬼魅在游荡。 清辞三人悄悄后退,躲到更深的林子里。但林子就这么大,搜过来是迟早的事。 “怎么办?”清辞压低声音。 周老四没说话,眼睛盯着那些晃动的火光,脑子飞快地转。李浩靠在一棵树上,脸色白得像鬼,但眼神很清醒。 “声东击西。”他忽然说。 周老四和清辞都看向他。 “我去引开他们。”李浩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们往反方向跑,找机会下山。” “不行!”清辞抓住他的手,“你伤成这样,出去就是送死!” “不出去,三个人都是死。”李浩看着她,眼神很平静,“我出去,至少能引开一部分人。你们有机会跑。” “要死一起死!”清辞的眼泪涌了出来,“你说过,同往!” “我说的是同往,”李浩握紧她的手,“不是同死。清辞,箱子里的证据,必须送出去。顾小满还在等我们,那些死去的人,也在等一个公道。你活着,这些事才有可能。我死了,就死了,但你得活着。” 清辞摇头,用力摇头,但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李浩的脸,只看见他眼里的光,那种坚定的、视死如归的光。 周老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去。” 清辞和李浩都愣住了。 “我年纪大了,活够了。”周老四说,声音很平静,“你们还年轻,还有事要做。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跑。” “周大爷……”清辞哽咽了。 “别说了。”周老四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给清辞,“这里面是我攒的一点钱,不多,但够你们路上用。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个铜钱,递给清辞,“这是我儿子的,他走之前给我的。你们要是能到北平,见到那些大官,替我问一句:我儿子死在闸北,到底是为国捐躯,还是被人卖了?” 清辞接过铜钱,沉甸甸的,像有千斤重。她看着周老四,这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老渔夫,眼睛里有泪光,但腰挺得笔直。 “周大爷,”李浩开口,“您……” “我儿子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周老四笑了,笑容很淡,但很坦然,“要是能帮你们逃出去,也算替他报仇了。” 他站起身,拎起鱼叉,看了一眼清辞和李浩:“记住,往东跑。东边是悬崖,但有条小路,能下到江边。到了江边,找船,顺流而下,能到镇江。从镇江坐火车,去北平。” 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李浩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周老四,“这个,您拿着。” 是个小铁片,边缘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图案——三角形,里面套着圆圈。是哑叔给的那个信物。 “这是……”周老四接过,看了一眼,愣住了。 “您要是能活着出去,”李浩说,“拿着这个,去黑风寨,找寨主。他会收留您。” 周老四看着铁片,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把铁片收好:“多谢。” 他最后看了清辞和李浩一眼,转身,朝火光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很单薄,但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走向战场的老兵。 清辞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喊,想叫,想拉住他,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老四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然后,听见远处传来喊声: “在这儿!人在这儿!” 火光立刻朝那个方向涌去。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走!”李浩咬牙,拉起清辞,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辞机械地跟着跑,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路,几次差点摔倒,但李浩死死拉着她,不让她停。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但没停——周老四在拼命,用命给他们争取时间。 他们跑出林子,眼前果然是悬崖。悬崖很高,下面就是长江,江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光,浩浩荡荡,向东流去。 “小路在哪儿?”清辞喘着气问。 李浩在悬崖边寻找。月光下,能看见一条很窄的小路,几乎是贴着崖壁开凿出来的,只有一尺来宽,长满了青苔,湿滑难行。 “从这儿下。”李浩说,率先踏上小路。 小路很陡,脚下是万丈深渊。清辞不敢往下看,只能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下挪。李浩走在前面,他的伤很重,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掉下去,但他死死抓住崖壁上的藤蔓,稳住了。 下到一半,上面传来喊声。是追兵追上来了,火把的光在悬崖顶上晃动。 “他们在下面!” “追!” 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崖壁上,碎石四溅。清辞和李浩加快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 终于下到崖底。崖底是片乱石滩,江水在这里拐了个弯,水流很急。滩上停着几条破船,都朽了,不能用。 “找船!”李浩说。 两人在乱石滩上寻找。终于找到一条还能用的舢板,很小,很旧,船底有裂缝,用木板草草补着。但没别的选择了。 他们把船推下水,跳上去。船漏水,水很快漫进来,但顾不上了。李浩抓起桨,拼命划,船歪歪扭扭地冲进江心,顺流而下。 崖顶,追兵到了崖边,但不敢下——小路太陡,太险。他们站在崖顶,朝江里放箭,但距离太远,箭都落在船后。 船在急流里颠簸,像片叶子,随时可能翻。清辞趴在船底,用手堵着漏水的裂缝,但水还是不停地涌进来。船越来越沉,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 “要沉了!”她喊。 李浩没说话,拼命划桨。但船太重了,划不动。江水已经漫到膝盖,船在下沉。 就在船即将沉没的瞬间,前方出现了一艘大船——是条货船,正顺流而下。船头挂着一盏灯笼,在黑暗的江面上很显眼。 “救命!”清辞拼命挥手。 货船上的人看见了他们,船速慢了下来。有人扔下绳索,李浩抓住,把舢板拉到货船边。船上放下软梯,清辞先爬上去,然后回身拉李浩。 李浩爬到一半,突然手一松,往下坠。清辞死死抓住他的手,船上的人也来帮忙,七手八脚把李浩拖上船。 一上船,李浩就瘫倒在甲板上,昏了过去。他肩上的伤口完全崩开,血把整条袖子都染红了,还在往外渗。 “郎中!快找郎中!”清辞哭喊着。 船上的人围过来。货船的船长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看见李浩的伤,脸色变了:“这是枪伤!” “求求您,救救他!”清辞跪下来,“我们给钱,给多少钱都行!” 船长看看清辞,又看看昏迷的李浩,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先抬进舱里。老孙,去拿药箱!” 李浩被抬进船舱。船上的郎中——其实是个懂点医术的老水手——给李浩检查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伤口很深,失血过多,李浩一直没醒,但还有呼吸。 清辞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泪一直没停。她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像掉进了冰窖。 船长走进来,看着清辞:“姑娘,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受的枪伤?” 清辞咬着嘴唇,没说话。 船长叹了口气:“不说就算了。这世道,谁没点难处。但你们这伤……到了下一个码头,你们就得下船。我这船是运货的,不能惹麻烦。” 清辞点头:“谢谢您,我们到了码头就走。” 船长出去了。船舱里只剩下清辞和李浩。船在江上航行,很稳,能听见水声,风声,还有船工们的号子声。 清辞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她想起周老四,那个瘦小的老渔夫,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是死是活?是逃出去了,还是…… 她不敢想。 她想起父亲,想起沈墨,想起顾小满,想起这一路走来,所有帮助过他们、为他们流血、为他们死的人。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牺牲?为什么好人总要死? 清辞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掐出血来。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周老四的仇,父亲的仇,沈墨的仇,顾小满父亲的仇,所有死去的人的仇,都要报。 箱子里的证据,必须公之于众。二皇子,还有那些卖国贼,必须付出代价。 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冰冷,坚定。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只会怕的女学生。她是清辞,是李浩的同伴,是所有死去的人的希望。 她要活下去。要把证据送到北平。要找到顾小满。要让那些罪恶,暴露在阳光下。 一定。 她俯身,在李浩耳边轻声说:“李浩,你听见了吗?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报仇。我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李浩没反应,但清辞觉得,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但确实动了。 她握紧他的手。 船在江上航行,破开黑暗,驶向东方。 天,快亮了。 第六十四章货轮夜航 货轮“江安号”是条老船,铁皮锈得起了痂,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在夜色笼罩的长江上像一只喘着粗气的病兽。船身吃水很深,装的不知是什么货,甲板上堆着些用油布盖着的木箱,用粗麻绳捆得结实,在江风中偶尔发出吱呀的轻响。 清辞坐在船舱里,守着昏迷的李浩。船舱很小,只有一张窄床,一张钉死在墙上的小桌,墙壁上贴着泛黄的长江航道图,用红蓝铅笔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空气里有煤烟味、铁锈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是江水渗进船体,经年累月沤出来的气味。 李浩还在发烧,额头烫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昏睡中不时发出含混的呓语。清辞用湿布一遍遍擦拭他的脸和手,但温度降下去没多久,又升上来。船上的郎中——那个叫老孙的老水手——来看过两次,摇摇头说伤口感染太深,他只有些止血消炎的土药,能不能熬过去,看命。 “到下个码头还有多久?”清辞问,声音沙哑。 “天亮能到镇江。”老孙说,收拾着药箱,“镇江有大医院,你们得下船。” 清辞点头。她知道不能再拖了,李浩的伤必须找正经大夫看。可是下船之后呢?青龙帮的人可能在码头守着,军统、金鳞、二皇子的人,都可能在各处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身无分文,李浩重伤,怎么逃?怎么躲? 老孙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提着药箱出去了。门关上,船舱里只剩下轮机单调的轰鸣,和江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清辞靠在墙边,闭上眼睛。她很累,从身体到心里,都累得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要醒。但她不能睡。李浩还在烧,伤口还在渗血,追兵还在身后,前路茫茫,她必须撑着。 她想起周老四。那个瘦小的老渔夫,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她想起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那种平静的、视死如归的眼神。想起他给她的铜钱,和他儿子的事。 “我儿子死在闸北,到底是为国捐躯,还是被人卖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她必须找到答案。不仅为了周老四,也为了父亲,为了沈墨,为了所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重,是靴子踩在铁板上的声音。停在门口,敲门。 清辞立刻警觉,手摸向腰间的枪——枪还在,子弹只剩三发了。 “谁?” “是我,陈大副。”门外是个粗哑的男声,“船长让你去一趟。” 清辞犹豫了一下,看看床上的李浩。李浩还在昏睡,眉头紧锁,像在做一个很痛苦的梦。她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有道疤,从左眉骨斜划到右嘴角,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他就是这艘船的陈大副。 “船长在前舱等你。”陈大副说,眼睛在清辞脸上扫过,又看了一眼舱内的李浩。 清辞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船舱的走廊很窄,两边堆着杂物,空气里有股浓重的机油味。偶尔有船员经过,都穿着同样的工装,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像一具具会走路的木偶。 前舱是船长的房间,比清辞那间大些,有张书桌,桌上摊着航海日志和几张海图。船长坐在桌后,正抽着烟斗,看见清辞进来,点了点头。 “坐。”他指指对面的椅子。 清辞坐下。船长五十来岁,头发花白,脸被江风吹得黑红,皱纹深刻,但眼神很锐利,像能看透人心。 “姑娘,”他开门见山,“你们惹的麻烦不小吧?” 清辞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船长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我跑船三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但带着枪伤,被青龙帮追杀,还能从太湖逃出来的,你们是头一对。” “您怎么知道……”清辞的心提了起来。 “镇江码头有我们的人。”船长吐出一口烟,“消息传得快。青龙帮帮主赵天雄亲自带人,把太湖翻了个底朝天,说要找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悬赏从五百大洋涨到了一千。” 一千大洋。清辞的心沉了下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全江苏的江湖人、地痞、甚至普通百姓,可能都在找他们。 “船长,”她抬起头,“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们?” 船长沉默了一会儿,敲了敲烟斗里的灰:“我儿子,三年前,也死在闸北。” 清辞愣住了。 “他当的是税警,不是正规军。”船长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烟斗的手在微微发抖,“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的时候,他们连枪都没发,就被埋在了废墟底下。我去收尸,只找到半截皮带,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着清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兵,连枪都没开,就死了?后来我听说,是有人把布防图卖给了日本人。是谁卖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王八蛋,现在可能还在高官厚禄,吃香喝辣。” 清辞明白了。船长救他们,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恨。和她一样,和周老四一样,和无数失去亲人的人一样,心里都揣着一团火,一团想烧毁这个肮脏世道的火。 “我们要去北平。”她低声说,“手里有证据,能证明是谁卖了国,害死了您儿子,害死了周大爷的儿子,害死了无数人。” 船长点点头,没问证据是什么,也没问他们怎么拿到的。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暗的江面。江上有渔火点点,像散落的星子。 “镇江不能下。”他说,“码头肯定有青龙帮的人。你们继续坐我的船,到南京。我在南京有熟人,能安排你们下船,躲几天。” “可是李浩的伤……” “船上有药,能撑到南京。”船长转身,看着清辞,“但到了南京,我就帮不了你们了。南京是首都,眼线更多,更危险。你们得自己想办法去北平。” 清辞点头:“谢谢您。到了南京,我们自己想办法。” 船长摆摆手,坐回桌前,重新装上烟丝:“你们先回舱休息。天亮前别出来,船上有生人,不太平。” “生人?” “这趟货,不寻常。”船长压低声音,“装船的时候我看了,木箱很沉,但没贴货单,没写收货人。押货的几个人,看着像跑江湖的,但手上都有枪茧,是玩枪的老手。我怀疑……”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但清辞明白了。这艘货轮,运的可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军火?烟土?还是别的什么? “总之,你们小心点。”船长最后说,“回舱去吧,锁好门,谁来都别开。” 清辞道了谢,回到自己的舱房。李浩还在昏睡,但呼吸平稳了些,烧好像退了一点。她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很烫,但不像之前那样滚烫了。 “李浩,”她轻声说,“我们到南京了。船长说,到了南京,他安排我们下船。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 李浩的眼皮动了动,但没醒。清辞俯身,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虽然微弱,但还在跳。还在跳,就还有希望。 她靠在墙边,闭上眼睛。轮机声单调地轰鸣,船身随着江浪轻轻摇晃,像摇篮。倦意像潮水涌上来,她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但睡得很浅,梦一个接一个。梦见父亲在血泊里,眼睛睁着,望着天。梦见沈墨在苏州河边,浑身湿透,对她笑。梦见周老四在林子里,提着鱼叉,冲向火光。梦见顾小满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对她伸出手,说,救我…… 她猛地惊醒。 舱房里一片漆黑,只有舷窗透进一点月光。轮机声还在响,但似乎慢了些。船在减速。 她起身,走到舷窗边,往外看。外面是江,江面很宽,远处有灯光——是南京城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一条发光的带子。 快到南京了。 她回到床边,轻轻摇醒李浩:“李浩,醒醒,快到南京了。” 李浩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但很快聚焦。他看着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清辞端来水,喂他喝了几口。 “我们……”他嘶哑地说。 “快到南京了。”清辞重复,“船长会安排我们下船。你要撑着,一定要撑着。” 李浩点点头,想坐起来,但一动就疼得冒汗。清辞扶着他,让他靠在床头。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但眼神清醒了些。 “外面……有动静。”他忽然说。 清辞侧耳倾听。轮机声慢了下来,船几乎停了。能听见脚步声,在甲板上走动,很杂,不止一个人。还有说话声,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 “我去看看。”清辞说。 “小心。”李浩抓住她的手,很用力。 清辞点头,拔出枪,检查了子弹,然后轻轻打开门。走廊里很暗,只有尽头舱口透进一点月光。她贴着墙,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走到舱口,她停下,探头往外看。 甲板上站着几个人。是船长和陈大副,还有三个陌生人——都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褂,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们正在说话,声音很低,但江风把只言片语送了过来。 “……货要尽快运走……” “……码头有人接应……” “……那两个人……不能留……”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那两个人?是指她和李浩? 她屏住呼吸,继续听。 船长似乎在争辩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一个黑衣人挥了挥手,打断了船长的话,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船长。月光下,能看清是厚厚一叠钞票。 船长接过,数了数,点点头,不再说话。 黑衣人转身要走,但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说了句什么。这次声音大了些,清辞听清了: “处理干净,别留尾巴。” 说完,三人下了舷梯,上了艘早就等在那里的小艇,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甲板上只剩下船长和陈大副。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船长叹了口气,对陈大副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回了舱房。陈大副站在原地,抽了根烟,然后也走了。 清辞悄悄退回自己的舱房,关上门,闩好。她的心在狂跳,手心全是汗。 “怎么了?”李浩问,声音很虚弱。 “那几个人,”清辞压低声音,“要船长‘处理干净’,说的可能是我们。” 李浩的脸色变了。他挣扎着想下床,但被清辞按住。 “现在怎么办?”清辞问,声音有些发抖。 李浩闭上眼睛,似乎在快速思考。过了几秒,他睁开眼,眼神很冷:“不能等船靠岸。靠岸就是死。” “可我们在江上,能去哪儿?” “跳江。”李浩说,“趁现在船还没靠岸,跳江,游到岸上。”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咬牙,“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清辞看着李浩,看着他那张苍白的、但眼神坚定的脸。她知道,他说得对。留在船上,等船靠岸,就是自投罗网。跳江虽然危险,但还有一线生机。 “好。”她说,“跳江。” 她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两把枪,一点干粮,还有周老四给的那个布包。她把枪插在腰间,干粮塞进怀里,布包贴身藏好。 然后她扶起李浩。李浩咬着牙,忍着剧痛站起来。他的腿在抖,几乎站不稳,但撑着没倒。 两人悄悄打开门,走廊里没人。他们贴着墙,慢慢往船尾挪。船尾的甲板是卸货区,堆着些杂物,还有救生圈。 走到船尾,清辞探头往下看。江面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水流很急,打着漩涡。船离岸不远,能看见岸边的芦苇和树影。 “跳。”李浩说。 清辞点点头,正要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陈大副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盏风灯,灯光照在他脸上,那道疤在光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你们要去哪儿?”陈大副问,声音很平静。 清辞的手摸向腰间的枪。但陈大副摇了摇头。 “别紧张。”他说,“船长让我来送你们。” 送?清辞的心提了起来。是送他们下船,还是送他们上西天? 陈大副走到船边,指了指下面。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船尾系着条小舢板,很小,只能容两个人。 “船长说,对不住。”陈大副的声音很低,“那几个人,他惹不起。但你们救过他,他不能亲手送你们去死。这条舢板,你们拿去,能划到岸边。” 清辞愣住了。她看着陈大副,这个脸上有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愧疚,无奈,还有一丝怜悯。 “为什么?”她问。 陈大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儿子,也死在闸北。” 他不再多说,解开缆绳,把舢板放到水里。舢板在江面上晃荡,像片叶子。 “快走吧。”他说,“天快亮了,船要进港了。进了港,你们就走不了了。” 清辞扶着李浩,翻过船舷,跳进舢板。舢板剧烈摇晃,差点翻掉,但她死死抓住船舷,稳住了。 陈大副把桨扔下来,又扔下个小布包:“里面有点干粮和水。保重。” 说完,他转身走了,没回头。 清辞捡起桨,开始划。舢板很小,很轻,在急流里像片叶子,但她拼命划,朝着岸边的方向。李浩躺在船底,已经没力气了,但眼睛还睁着,看着越来越远的货轮。 “江安号”在晨雾里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江面上。 天边,启明星亮了起来。 天,真的要亮了。 而他们,又一次死里逃生。 但前路,依然茫茫。 第六十五章秦淮夜雨 舢板靠岸时,天已蒙蒙亮。 雨下了一夜,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歇了,但天空还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一块湿透了的脏抹布,随时可能拧出水来。秦淮河的水是浑浊的黄绿色,漂着菜叶、碎木、还有不知名的垃圾,在晨光里泛着油腻的光。岸边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黑,石缝里长着滑腻的青苔,踩上去要很小心才不会摔倒。 清辞把舢板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柳树的枝条垂进水里,叶子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她先跳上岸,站稳了,回身去扶李浩。李浩的脸色在晨光里白得透明,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眼睛里那点光还亮着,像风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但倔强地不肯熄灭。 “能走吗?”她问,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 李浩点头,咬着牙,撑着船舷站起来。但他的腿是软的,脚刚沾地,整个人就晃了一下,清辞连忙架住他。他的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不是冷,是疼,是虚弱,是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的信号。 “找个地方歇歇。”她说,眼睛在四周扫视。天还没大亮,河边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早市开张的声音,还有挑粪工“倒马桶”的吆喝声,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飘得很远。 她扶着李浩,沿着河岸慢慢走。雨后的石板路很滑,她每一步都踩得很小心,既要撑住李浩,又要留意脚下。李浩走得很慢,几乎是挪,每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他的呼吸很重,很急,像拉风箱,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看见一座桥。是座石拱桥,桥洞下蜷着几个乞丐,裹着破麻袋,还在睡。桥那头是条小巷,巷口挑着盏气死风灯,灯罩破了,火光在晨风里晃悠,把巷子口那家铺子的招牌照得忽明忽暗——“刘记粥铺”。 粥铺已经开门了,门口支着口大锅,锅里熬着粥,热气腾腾的,米香混着柴火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一个中年妇人正在锅边忙碌,用长勺搅着粥,看见他们,愣了一下。 “老板,两碗粥。”清辞说,声音尽量平稳。 妇人打量了他们一眼——两个外乡人,浑身湿透,男的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女的一脸疲惫,但眼睛很亮。她没多问,舀了两碗粥,又从蒸笼里拿了两个馒头,放在托盘上。 “里头坐吧,外头凉。”妇人说,指了指铺子里面。 铺子很小,就摆了三张桌子,都油光光的,擦得很亮。清辞扶着李浩在最里头那张桌子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粥很烫,很稀,但米粒熬开了花,喝着暖胃。她小口喝着,眼睛却一直看着门外——天越来越亮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卖菜的,拉车的,挑担的,行色匆匆,为新的一天奔波。 李浩喝得很慢,每喝一口都要喘口气。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是虚汗,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清辞放下碗,用袖子给他擦汗,袖子是湿的,擦不干,反而把脸抹得更花了。 “得找郎中。”她低声说。 李浩摇头,声音很虚:“不能找。郎中一治伤,就会报官。”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打断她,端起碗,把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完,然后放下碗,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 清辞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肩头衣服上那团已经发黑的血渍。她知道他在硬撑,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撑着。她知道他随时可能倒下,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没钱,没药,没地方可去,后有追兵,前路茫茫。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像掉进了深井,四周都是光滑的井壁,爬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井口那点天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 “姑娘,”老板娘走过来,收了碗,又端来两碗热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清辞点头,没说话。 “来投亲?”老板娘又问,眼睛在李浩脸上扫过。 “嗯。”清辞含糊地应了一声。 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你们要是没地方去,我倒知道个地方,能暂时落脚。” 清辞抬起头,看着她。 老板娘指了指巷子深处:“往里走,到底,有间观音堂,供的是送子观音。看堂的是个瞎眼的老婆婆,姓冯,人都叫她冯婆婆。她心善,有时候收留些没地方去的人。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去看看。” 清辞心里一动。观音堂,瞎眼婆婆——听起来像是能暂时藏身的地方。 “谢谢您。”她真诚地说。 老板娘摆摆手,转身去忙了。清辞扶起李浩,付了粥钱——是周老四给的那点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两人走出粥铺,朝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墙头长着野草,在晨风里摇晃。路面是碎石子铺的,坑坑洼洼,积着雨水。走了约莫百来步,果然看见一座小庙,门脸很旧,黑漆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朽烂的木头。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写着“观音堂”三个字,字迹已经模糊了。 门虚掩着。清辞推开门,里面是个小小的天井,种着几棵竹子,叶子被雨打得湿漉漉的。正对着门是间佛堂,供着一尊观音像,像前的香炉里插着几支残香,烟气袅袅。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佛堂旁边的厢房里传出来。 “冯婆婆,”清辞说,“我们是过路的,想借个地方歇歇脚。” 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个老婆婆,约莫七十来岁,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插着一根木簪。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眼窝深陷,脸上皱纹深刻,但神色很平静。 “进来吧。”她说,侧身让开。 厢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角堆着些破旧的经书和法器。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清辞扶着李浩在床边坐下。冯婆婆摸索着走到桌边,倒了碗水,递给清辞:“你男人病了?” “受了点伤。”清辞接过水,喂李浩喝了几口。 冯婆婆没再问,走到床边,伸出手,摸索着探向李浩的额头。她的手很粗糙,满是老茧,但动作很轻,很稳。摸到李浩肩头的伤口时,她的手顿了顿。 “枪伤?”她问,声音很平静。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知道是枪伤? “我眼睛瞎了,耳朵还好使。”冯婆婆好像能看透她的心思,“伤口溃烂的味道,我闻得出来。还有血味,是新鲜的血,不是旧伤。” 她收回手,摸索着走到一个旧木箱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些瓶瓶罐罐,还有剪刀、纱布、针线。 “我年轻时,在教会医院做过护工。”冯婆婆说,摸索着配药,“后来眼睛坏了,做不了了,就来这儿看庙。但手艺还没忘。” 她把配好的药递给清辞:“外敷的,一天换两次。内服的,一天三次。伤口的线得拆,但得等肉长好了再拆,大概要七天。” 清辞接过药,愣愣地看着冯婆婆。这个瞎眼的老婆婆,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而不是在处理一个枪伤逃犯。 “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世道,谁没点难处。”冯婆婆摆摆手,“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厢房后面有间柴房,收拾收拾能睡人。平时别出门,吃的用的,我会想办法。” “谢谢您。”清辞深深鞠躬,“等我们……” “不用谢。”冯婆婆打断她,“观音菩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眼睛瞎了,造不了浮屠,救个人,也算积德了。” 她摸索着走出去,轻轻带上门。清辞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药,又看看床上的李浩,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这一路,遇到了太多好人。安德森神父,陈郎中,哑叔,周老四,货轮船长,粥铺老板娘,现在又是这个瞎眼的冯婆婆。萍水相逢,却愿意冒着天大的风险,伸手拉他们一把。 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还有善,还有光,还相信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清辞擦干眼泪,开始给李浩换药。伤口果然在溃烂,皮肉外翻,渗着黄白色的脓液,散发着一股腐臭味。她咬着牙,用烧酒清洗伤口,撒上冯婆婆给的药粉,重新包扎好。李浩疼得浑身发抖,但咬着牙,一声不吭。 换完药,她扶李浩躺下。李浩已经没力气了,一沾床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的呼吸平稳了些,烧好像退了点。 清辞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那点光,又亮了些。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只要还有希望,路就能走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已经大亮,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竹叶上,闪闪发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李浩在观音堂一躺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清辞几乎没合眼。白天,她守在床边,给他换药,喂药,喂粥。晚上,她睡在厢房后面的柴房里——柴房很小,堆着些干柴,她在地上铺了层稻草,就算床了。夜里很冷,她裹着冯婆婆给的一条破棉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生火,怕烟冒出去,被人发现。 冯婆婆每天会送两次饭,都是简单的粥和咸菜,但热腾腾的,能吃饱。她不多问,不多说,送完饭就走,像完成一件例行公事。但清辞知道,她是在保护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第三天下午,李浩的烧终于退了。他醒过来,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有了点血色。清辞喂他喝了药,又喂了半碗粥,他喝得比前两天顺畅了些。 “我们……”他开口,声音还是很沙哑,“在这儿多久了?” “三天。”清辞说,“冯婆婆说,你的伤还得养几天,等线拆了才能走。” 李浩点点头,看向窗外。窗外是那几棵竹子,在午后的阳光里绿得发亮。 “外面……有什么动静?”他问。 清辞摇头:“冯婆婆说,这几天街上多了些生面孔,像是在找人。但她眼睛瞎了,看不清是什么人。”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说:“得尽快走。这儿不能久留。”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挣扎着坐起来,“但再待下去,会连累冯婆婆。” 清辞知道他说得对。冯婆婆收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不能再让她冒险。可是走,去哪儿?怎么走? “我去打听打听。”她说,“看看有没有船去北边。” “小心。”李浩看着她,“别暴露行踪。” 清辞点头,换上一身冯婆婆给的旧衣服——是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很肥大,但能遮住身形。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布条包住,脸上抹了点锅灰,看起来像个乡下妇人。 她悄悄出了观音堂,沿着巷子往外走。午后的秦淮河边很热闹,河上游船如织,丝竹声、歌声、笑语声,混着河水哗哗的声音,飘得很远。岸边的茶楼酒肆里坐满了人,穿长衫的,穿西装的,穿旗袍的,各色人等,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喝茶,听曲,谈天说地。 一切看起来都很安宁,很繁华。 但清辞知道,这安宁是假的。就像秦淮河平静的水面下,是淤泥,是垃圾,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走到一个码头。码头上停着不少船,有渡船,有货船,还有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是载客游河的。她假装要坐船,在码头边打听。 “去北边的船?有啊。”一个船夫说,“但要等。这几天查得严,北上的船都要检查,没有证件不让走。” “查什么?”清辞问,心里一紧。 “说是查走私,查逃犯。”船夫压低声音,“但谁知道查什么。反正码头多了好些穿黑衣服的人,看着不像警察,也不像当兵的,凶得很。” 穿黑衣服的人。是青龙帮的,还是金鳞的,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清辞道了谢,转身要走,忽然看见码头对面的茶楼里,坐着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其中一个人的侧影,很眼熟。 是那个八字胡。在周庄关卡见过,在渔村也见过,那个军统的年轻军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清辞的心跳加快了。她低下头,转身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八字胡正端起茶杯喝茶,动作很悠闲,但眼睛在码头上扫视,像猎鹰在寻找猎物。 她加快脚步,钻进一条小巷。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手心全是汗。八字胡在南京,说明军统的人也在找他们。而且,看样子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不敢再在外面逗留,匆匆回到观音堂。冯婆婆正在佛堂里念经,听见她回来,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脸转向她的方向。 “回来了?”冯婆婆问。 “嗯。”清辞低声说,“外面……不太平。” 冯婆婆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晚有船。” 清辞一愣:“什么船?” “我有个侄子,跑船的。”冯婆婆说,“他今晚有批货要运到徐州,船不大,但能藏人。我跟他打了招呼,他答应捎你们一段。” 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冯婆婆的侄子?可靠吗? “放心,”冯婆婆好像能猜透她的心思,“我侄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重义气。我开口,他不会出卖你们。” 清辞咬了咬牙。没别的选择了。留在南京是等死,上船虽然危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 “谢谢您。”她说。 冯婆婆摆摆手,继续念经。清辞回到厢房,把消息告诉李浩。李浩听了,沉默了很久。 “能信吗?”他问。 “没别的路了。”清辞说,“留在南京,迟早被找到。上船,至少能离开这里。” 李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两把枪,一点药,还有周老四给的那个布包。清辞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冯婆婆给的旧衣服包好,准备带走。 傍晚,冯婆婆的侄子来了。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黑脸膛,粗眉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肩上搭着条汗巾。他看了清辞和李浩一眼,没多问,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三人悄悄出了观音堂,沿着秦淮河往上游走。天已经黑了,河两岸的灯陆续亮起来,红红绿绿,倒映在水里,像一条流动的彩带。游船上的歌声、琴声、笑声,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冯婆婆的侄子带着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河道,这里没有游船,只有些破旧的渔船和货船。他走到一艘货船前,船不大,船身刷着黑漆,在夜色里几乎看不见。 “上船。”他说,自己先跳上去。 清辞扶着李浩上船。船里堆着些麻袋,不知装的是什么,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冯婆婆的侄子掀开一块舱板,露出下面的底舱。底舱很矮,只能弯腰进去,里面堆着些杂物,很闷,有股霉味。 “委屈你们了。”冯婆婆的侄子说,“船要开一夜,明天早上能到镇江。到了镇江,你们自己想办法。” “谢谢。”清辞说,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块银元,递给他。 冯婆婆的侄子摆摆手:“不用。我姑开了口,我不能收钱。你们在里面待着,别出来,到地方我叫你们。” 他盖上舱板,底舱陷入一片黑暗。能听见脚步声,船晃动了一下,然后,船开了。 清辞和李浩坐在黑暗里,背靠着麻袋。底舱很闷,空气不流通,很快就有种窒息的感觉。但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头顶传来的水声,轮机声,还有隐约的、岸上的喧闹声。 船在秦淮河上航行,穿过一座座桥,桥洞的回声在底舱里嗡嗡作响。清辞想起父亲带她游秦淮河的情景,那时她还小,父亲指着两岸的灯火,说这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可如今,这金陵城里,到处都是想要他们命的人。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们……”他顿了顿,“如果我们这次能活着到北平,你想做什么?” 清辞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从离开上海到现在,每一天都在逃亡,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她没时间想以后,想将来。 “我想……”她想了想,“我想找到顾小满,把箱子里的证据公之于众,让那些害死我父亲、害死沈墨、害死周大爷儿子的人,付出代价。” “然后呢?” 然后?清辞沉默了。然后呢?报仇之后呢?这乱世还在,这国家还在风雨飘摇,她一个人,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李浩也没说话。底舱里很安静,只有船行水上的声音,单调,重复,像时间在流淌。 过了很久,李浩又开口:“清辞,如果……如果我能活着到北平,等这一切了结了,我想……”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想什么?”清辞问。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李浩在看着她。虽然看不见,但那种感觉,很清晰。 “想……”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想和你一起,过点安稳日子。”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黑暗中,她的脸红了,幸好李浩看不见。 “这世道,”她低声说,“哪有安稳日子。” “总会有的。”李浩说,“天不会一直黑。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这世道,总会变好的。” 清辞没说话。她不知道天会不会亮,太阳会不会出来。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在这个黑暗的、闷热的底舱里,有一个人,愿意和她一起,等天亮。 这就够了。 船在夜色里航行,穿过南京城,驶向长江,驶向未知的前路。 而他们,在黑暗里,握紧了彼此的手。 第六十六章泥泞人间 清辞的手触到李浩手臂的瞬间,心里一沉。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袖,她能感觉到那手臂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软。李浩借着她递过去的那点力,从摇晃的舢板跨到湿滑的岸边,脚下青苔一滑,整个人往前一倾。 “小心!”清辞低声惊呼,双手死死托住他半边身子。她比他矮大半个头,这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两人摇摇欲坠的平衡。她闻到李浩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和秦淮河特有的、微腐的水汽,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李浩站稳了,缓了口气,那口气又轻又浅,像怕惊动什么。他侧过头,朝清辞极轻微地扯了下嘴角,大概是想笑一下,让她放心。但那笑意还没成形,就碎在苍白的唇角,只剩一片疲惫的阴影。 “不碍事。”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像沙砾在粗陶罐里磨。 清辞没接话。她扶着他,慢慢挪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相对干燥一点的地方,让他靠着粗糙的树干。柳枝垂下来,带着雨水的水珠,偶尔滴一两滴在他肩头,他也仿佛没有知觉。只是闭了闭眼,又睁开,目光投向雾气蒙蒙的河面,和对岸影影绰绰、沉默着的黑瓦白墙。 这里已不是夫子庙附近那等繁华地界。沿岸是低矮的民房,墙皮斑驳,有些屋顶的瓦碎了也没补,只用油毡布草草盖着。河岸边堆着杂物,破旧的木盆、断了腿的凳子、半埋进淤泥里的破渔网。空气里有隔夜饭菜的馊味,有马桶刚倒过的腥臊,也有不知哪家在生炉子,劣质煤球呛人的烟味,丝丝缕缕,缠绕进晨雾里。 这才是秦淮河的另一副面孔。褪去夜晚画舫的笙歌灯影、金粉浮华,露出底下最粗粝、最真实,也最泥泞不堪的底色。 “得找个地方。”清辞说,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警惕地扫过寂静的河岸。时辰还早,大多数人家还没开门,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咳嗽,和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你得处理一下伤口,换身干的衣裳,最好……能歇一歇。” 李浩“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何尝不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底舱一夜的闷热、颠簸,伤口在湿热里恐怕已有不妥,加上后来那场冷雨一浇,寒气入骨,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口硬气提着。但他更知道,这里不安全。他们是从南京城里逃出来的,虽然夜色和雨水掩盖了踪迹,但追兵不会轻易放弃。这靠近水路的贫民区,鱼龙混杂,眼线未必就少。 “不能住店。”李浩哑声道,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巷口,“找……僻静些的民家,多给些钱,只借个地方,歇半日就好。” 清辞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客栈人多眼杂,盘问路引文书是常事,他们现在可经不起任何盘查。她让李浩继续靠着柳树,自己快步走向那片民房。脚下是湿滑黏腻的烂泥,混着碎石和垃圾,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她接连敲了两家的门。第一家,里头一个沙哑的妇人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警惕,问是谁。清辞说路过遇雨,想借地方烘烤衣裳,愿付钱。里头沉默片刻,窸窸窣窣一阵,门却没开,只丢出一句硬邦邦的“没地方”,便再无动静。 第二家,一个干瘦的老头拉开一条门缝,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清辞,见她虽然衣裳湿透,但料子尚可,面容清秀,不像是歹人,神色稍缓。但听清辞说要借地方,还要带一个受伤的同伴,老头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不是老汉不肯行方便,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可你带个受伤的爷们,这……这不妥当,惹麻烦,惹麻烦啊!”说着就要关门。 清辞伸手抵住门,从怀里摸出仅剩的两块银元——那是她贴身藏着的最后一点体己。冰凉的银元贴在掌心,她迟疑了一瞬,随即坚定地递过去一块。“老伯,行个方便。我兄长路上遇到歹人,伤了胳膊,不碍旁人。我们只待半日,雨停了,衣裳干了就走。这块大洋,权当酬谢,再给些热水、干净布条就好。” 老头盯着那块银元,眼睛亮了一下,又看看清辞焦急恳切的脸,犹豫着。银元在此时此地,可不是小钱。最终,对银元的渴望压过了疑虑和畏惧。他侧身让开一条缝,压低声音:“进来吧,快些,别让人瞧见。就西边那间柴房,平日堆杂物的,你们将就一下。热水灶上有,自己舀。布条……我让我老婆子找找。” 清辞道了谢,连忙转身去扶李浩。两人互相搀扶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快速闪进那扇低矮的木门。老头在他们身后迅速闩上门,嘴里还嘀咕着:“造孽哦,这世道……” 柴房很窄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纸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干柴、破陶罐、旧渔具,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但还算干燥,顶上也不漏雨。墙角有一小片空地,铺着些干稻草。 清辞把李浩扶到稻草上坐下,转身又出去,从灶间端来一瓦盆温热的水,又向那老婆子要了一小卷还算干净的旧布,和一件老头年轻时穿的、打满补丁但洗净的粗布短褂。 “你转过去。”清辞对李浩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李浩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闻言,闭着的眼睛睫毛颤了颤,没说什么,依言微微侧过身。 清辞深吸一口气,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血和雨水浸透、紧紧黏在伤口周围的衣袖。布料粘连皮肉,撕开时,李浩身体猛地一僵,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却硬是没哼一声。清辞的手抖了一下,动作放得更轻。 伤口露了出来,在左臂外侧,一道寸许长的刀伤,不算特别深,但边缘皮肉翻卷,被脏水和汗水泡了一夜,已经有些发白、肿胀,周围皮肤红肿发热,显然已经开始发炎了。清辞的心揪紧了。她拧干布巾,用温水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垢。每一下擦拭,李浩的肌肉就绷紧一分,他的呼吸压抑而粗重,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清洗伤口,撒上临出门前从药铺买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做完这一切,清辞额上也出了一层细汗。她拿起那件粗布短褂:“换上这个吧,你的衣裳都湿透了,不能再穿。” 李浩这才慢慢转过身,接过衣服。他的脸色在昏暗中更显苍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清辞时,依旧带着那种沉静的、让人安心的力量。“多谢。”他说,声音比刚才更哑了。 “你先换,我出去看看。”清辞别开脸,起身走到柴房门口,背对着他,望着院子里湿漉漉的地面。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压抑的痛楚。 过了一会儿,李浩低声道:“好了。” 清辞走回来,见他已换上那件过于宽大、打着补丁的短褂,虽然不合身,但总算干爽。他自己湿透的外衣和里衣胡乱团在一边。清辞拿过那堆湿衣服,搭在柴堆上晾着。又端来水,让他简单擦了擦脸和手。 做完这些,两人一时无话。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但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柴房外,渐渐有了人声,挑水的、倒马桶的、妇人吆喝孩子起床的、小贩隐约的叫卖……贫民区的一天开始了。每一种陌生的声响,都让清辞的心跳漏掉半拍。 “休息一会儿吧。”清辞在李浩身边坐下,中间隔着一点距离。“我守着。” 李浩摇摇头,但眼皮已经沉重得难以支撑。“你也一夜没合眼。” “我撑得住。”清辞说,目光望向那扇小窗。窗纸破了个洞,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依然阴沉,但云层似乎在流动,偶尔有一线微弱的、惨白的光透下来,很快又被更厚的云吞没。 天会不会亮?她想起在底舱时,李浩说的话。那时他们握着手,在绝对的黑暗和闷热里,等待一个渺茫的“天亮”。现在,他们从水里上了岸,天也确实蒙蒙亮了,可眼前的世界,依旧是灰暗的、泥泞的、充满着不确定的危险和浓浓的烟火浊气。 这算天亮了吗?她不知道。 李浩终究是支撑不住,靠在墙上,昏沉地睡了过去。但他的睡眠很浅,眉头紧蹙,呼吸并不平稳,仿佛在梦中也在警惕着什么。清辞抱膝坐着,听着他不太安稳的呼吸,听着外面嘈杂又真实的人间声响,思绪纷乱。 他们要去哪里?接下来怎么办?李浩的伤需要更好的医治,他们需要更安全、更稳妥的落脚点,需要弄到新的身份和路引,需要钱……每一桩,都是难题。而追兵,或许已经循着蛛丝马迹找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柴房里光线慢慢亮了一些,但依旧昏暗。李浩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忽然身体一颤,猛地惊醒,眼睛骤然睁开,里面是尚未散尽的惊悸和瞬间凝聚的锐利,直到看清身处的环境和身边的清辞,那锐利才缓缓褪去,化为更深的疲惫。 “我睡了多久?”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 “不久。”清辞递过水碗,里面是晾凉的开水。“觉得怎么样?” 李浩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润过干痛的喉咙,舒服了些。“好多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随即舒展开。“必须走了。这里不能久留。” 清辞也知道。那老夫妻虽然收了钱,但毕竟不知根底,人多眼杂,难保不会出岔子。她点点头,起身去摸晾着的衣服,李浩的外衣还潮着,但里衣半干了。她把自己的外裳也晾得差不多,虽然也还有些潮气,但比湿透时好太多。 两人重新换上自己的半干衣服,虽然不舒服,但总算不那么扎眼。清辞将老头的粗布短褂叠好放在干草上,又摸出最后几个铜板压在下面,算是谢意,也免得那老夫妻觉得吃亏而生事。 轻轻拉开柴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老夫妻大概都在屋里。雨后的上午,空气潮湿沉闷,远处隐约传来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叮叮咚咚,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市井的节奏。 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打开门闩,闪身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重新站在秦淮河岸湿滑的泥泞里,看着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两人都有片刻恍惚。几个时辰前,他们刚从这条河上漂来,狼狈上岸。现在,又要踏入这泥泞的人间,走向未知的前路。 “去哪儿?”清辞问,声音很轻。 李浩望向雾气笼罩的河道远方,那里,秦淮河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灰蒙蒙的建筑和垂柳之后。更远处,是南京城方向,但他们不能再回去。 “沿着河往下游走,”李浩低声说,目光沉沉,“先离开南京地界。我记得下游三十里,有个叫‘江浦’的小镇,水陆码头,三教九流混杂,或许……有办法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清辞,眼神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路不好走,你的脚……” “我走得动。”清辞打断他,语气平静而坚定。她低下头,将有些松散的鞋带系紧,鞋面和裙摆上,早已沾满了河岸的污泥。她抬起头,看向李浩,晨光(如果那灰白的光线能算晨光的话)落在她脸上,映亮她清澈的眸子。“天还没全亮,但总会亮的,不是吗?” 李浩凝视着她,苍白的脸上,终于缓缓浮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很轻,却像划破浓雾的第一缕微光。 “是。”他说,伸出手。 清辞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有些凉,但已有了些许暖意。不像在底舱时那样,只有她的手是热的。这一次,两只手交握,彼此的温度,在潮湿清冷的空气里,缓慢而坚定地传递着。 他们不再看身后那扇紧闭的、代表暂时庇护的木门,也不再看脚下肮脏泥泞的河岸。两人互相搀扶着,踩过湿滑的青苔和烂泥,踏上岸边那条被雨水泡得发软、蜿蜒伸向远处的小路。 路很窄,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水洼。两旁的房屋低矮破旧,晾晒的破旧衣物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力地垂着。偶尔有早起的行人投来麻木或好奇的一瞥,又很快移开目光,忙于自己日复一日的生计。 秦淮河在身侧沉默地流淌,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歪斜的屋影。昨夜的雨洗净了一些浮华,却也冲出了更深的污浊,沉淀在河底,流淌在人间。 清辞搀着李浩,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稳。她不知道“江浦”镇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在那里会遇到什么,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和泥泞。 但她知道,天或许不会立刻大亮,太阳也不会轻易跳出云层。这世道,恐怕也不会因为他们逃出了一座城,就立刻变好。 可那又怎样? 黑暗的底舱里,他们曾握着手等天亮。 泥泞的河岸边,他们正互相搀扶着,走向下一个不知能否避雨的地方。 只要手还握在一起,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只要心里那点“天总会亮”的念想还没熄灭——那么,每一步,就都是在走向天亮。 哪怕步履蹒跚,哪怕满身泥泞。 小路在前方延伸,雾气朦胧,看不到尽头。河水在身旁流淌,无声无息,带走了昨夜画舫的残影,也带不走这人间真实的、沉重的呼吸。 他们走进了雾里,也走进了新的一天。 第六十七章雾锁江浦 天光并未如人愿地亮起来,反而随着他们的脚步,愈发沉郁。那铅灰色的云,仿佛浸透了水的厚重棉絮,低低压在头顶,将原本就微弱的晨光捂得严严实实。雾气从河面、从湿漉漉的屋顶、从泥泞的地面蒸腾起来,丝丝缕缕,渐渐浓稠,将视野切割成模糊的碎片。三十里路,听起来不算远,但对一个伤者,一个在精神与体力双重透支边缘的女子,每一步都变得艰难。 清辞搀着李浩,尽量拣选人少的巷弄和田埂走。李浩的伤臂虽然简单处理过,但走动时不可避免的牵拉,加上湿冷天气的侵蚀,让他额上不断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呼吸也刻意放得轻缓绵长,似在忍耐着什么。清辞能感到他倚靠在自己肩头的重量在缓慢增加,那是他体力不支的信号。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右臂,既是搀扶,也像在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 沿途的景致在雾中影影绰绰,与繁华的南京内城判若云泥。低矮歪斜的茅屋土房,晾着永远也干不透的破衣烂衫。水塘泛着墨绿的死气,漂着白沫。田地里庄稼稀疏,野草倒是猖獗。偶有行人擦肩,多是面有菜色、步履匆匆的农人,或是挑着担子、眼神浑浊的小贩,对他们这一对形容略显狼狈、行色却不同于本地人的男女投来短暂而木然的一瞥,便又低头赶自己的路。这乱世里的穷苦人,对旁人的苦难早已麻木,或是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晌午时分,他们在一个荒弃的、只剩半截土墙的河神庙旁短暂歇脚。清辞从贴身小包袱里拿出昨夜在船上剩下的、仅有的两个硬面饼,饼子已被水汽浸得有些发软,带着一股闷闷的味道。她掰开,将稍大的一块递给李浩。李浩没接,只示意她先吃。清辞固执地举着,直到他无奈地接过,她才小口咬着自己那块。饼子粗粝,难以下咽,她却嚼得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就着瓦罐里残余的一点凉水,两人分食了这顿简陋至极的午饭。没有交谈,只有风声穿过断墙的呜咽,和远处模糊的、不知是鸡鸣还是人声的嘈杂。 “还有多远?”清辞咽下最后一口饼,喉咙被刮得生疼。 李浩望向雾气弥漫的前方,目光似要穿透那片迷蒙:“照这脚程,天黑前……应能到江边。江浦镇在对岸。” 对岸。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渡江。清辞的心紧了紧。渡口人多眼杂,盘查往往也更严。她看向李浩苍白的脸和那身半干不湿、沾着泥点的衣裳,忧虑更深了一层。 歇了约莫一刻钟,李浩便撑着土墙起身:“走吧,雾天黑的早。” 再次上路,雾气更浓了,几乎到了对面不见人的地步。脚下的路越发难辨,时常要凭着感觉和远处依稀的狗吠声修正方向。清辞的鞋袜早已湿透,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裙摆沾满了泥浆,沉甸甸地坠着。但她一声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搀稳李浩,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扎实。 李浩的状况却似乎更糟了。除了伤臂的疼痛,他开始有些低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有两次,他脚步虚浮,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清辞身上,又立刻强行稳住,哑声说“没事”。清辞摸到他的手,掌心滚烫。她知道,伤口怕是发炎了,必须尽快找到地方,重新清洗上药,最好能有口热汤。 担忧像这浓雾一样,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走走停停,当日头(纵然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一点稀薄的光热位置变化)开始西斜时,他们终于听到了浩荡的水声——不是秦淮河那种带着脂粉和颓败气息的流淌,而是更浑厚、更辽远,带着泥沙气息的奔涌。 长江到了。 雾气在这里被江风吹散了些,视野开阔不少。只见浑浊的江水滔滔东去,水面宽阔,对岸的景物在暮霭中只剩下一抹黯淡的轮廓。近处是一个简陋的渡口,停着几条稍大些的木船和更多的小舢板,随着江波起伏。码头边堆着些麻袋货物,几个苦力模样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抽烟,眼神空洞地望着江面。稍远些,有些零散的窝棚和低矮房屋,应当就是江浦镇的外围了,看着比沿途村落齐整些,但也绝谈不上繁华。 渡口边立着个简陋的木棚,棚下摆着张歪腿桌子,后面坐着个穿着旧号服、抱着膀子打盹的汉子,大概是管渡口的小吏或兵丁。旁边还有个茶摊,冒着稀薄的热气,却没什么客人。 要过江,必须先经那木棚。清辞和李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李浩微微摇头,低声道:“不能一起过去。你这模样……”他看了看清辞虽沾泥污却难掩清秀的脸,“太显眼。我先去探探,你看我手势。” 清辞想反对,他这般状态,如何能单独应对盘问?但李浩的眼神不容置疑。他轻轻挣开清辞的手,示意她退到一堆货物后面的阴影里,自己则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将那份虚弱和病态强压下去几分,整了整衣襟(尽管那衣裳皱巴巴的),这才朝着木棚,步伐尽量平稳地走了过去。 清辞躲在麻袋后,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麻布,心跳如鼓。她看到李浩走到木棚前,那打盹的汉子撩起眼皮,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问话。李浩微微躬身,脸上似乎带了点谦卑讨好的笑容,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似乎不经意地将手往怀里探去。 是钱!清辞瞬间明白了。他们身上最后的银元已经给了那对老夫妻,铜板也所剩无几。李浩怀里……还有什么能当钱使的? 那兵丁模样的汉子看到李浩掏东西,坐直了些,脸上露出点兴趣。李浩从怀里摸出个什么小物件,递了过去。距离有些远,雾气未散,清辞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看到一点黯淡的金色一闪。是那枚扳指?清辞记得李浩手上曾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玉扳指,此刻却不在他指上。是丁,恐怕是刚才歇脚时,他悄悄褪下藏起的。 兵丁接过那物件,对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又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挥了挥手,又指指江边的一条船。李浩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这才转身,朝清辞藏身的方向,不易察觉地快速招了招手。 清辞立刻从货物后走出,快步过去,低垂着头,跟在李浩身后。那兵丁看了清辞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估量和浑浊的兴趣,但或许是那“金”物(清辞此刻看清,似乎是个小小的金扣子之类)起了作用,他并未多问,只是懒懒地道:“就那条船,人齐了就开。上船老实待着,别惹事。” “是,是,多谢军爷。”李浩应着,带着清辞快步走向那条指定的木船。 船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一个挑着两筐青菜的老农,一个抱着包袱、面带愁苦的妇人,还有个穿着长衫、却洗得发白、面有菜色的读书人模样老者。船夫是个黑瘦精悍的汉子,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尾抽旱烟。 李浩和清辞在船舱角落坐下,尽量不引人注意。清辞挨着李浩,能感觉到他坐下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身体几近虚脱地靠在了船舷上,方才强撑的精神气似乎瞬间被抽走,脸色在暮色中更显灰败,额角有冷汗渗出。她悄悄伸出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用力捏了捏。 李浩的手指反握回来,很轻,但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 船夫磕了磕烟袋,起身解缆。长篙一点,木船晃晃悠悠离开岸边,驶入浑浊宽阔的江心。江风格外凛冽,带着水腥气,穿透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对岸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那一片低矮的房屋,几点稀疏昏黄的灯火,就是江浦镇了。 船行至江心,水流越发湍急,船只起伏颠簸。那抱包袱的妇人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船舷。老农蹲坐着,吧嗒吧嗒抽着自家卷的烟。读书人老者望着江水,低声吟哦着什么,声音破碎在风里。 李浩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抵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不适。清辞心急如焚,只盼着船快些,再快些。 就在这时,船尾的船夫忽然“咦”了一声,手搭凉棚,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众人下意识回头,只见暮色与雾气交织的江面上,从上游南京方向,影影绰绰驶来几条快船,船形狭长,破水极快,正朝着渡口方向而去。虽然看不清船上具体情形,但那速度,那架势,绝非寻常客船货船。 清辞的心骤然沉到江底,手指猛地收紧。 李浩也睁开了眼,望向那几条快船,眸色深沉如这暮色下的江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清辞的手握得更紧,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木船在船夫的操控下,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着对岸那片灯火摇曳的昏暗小镇驶去。身后的快船,前方的未知,都隐没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与江雾之中。 江风浩荡,吹动着清辞额前散落的碎发。她看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在雾气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昏暗灯火,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已融入苍茫暮色的来路。 秦淮河的夜雨,似乎已远。 而长江的雾,正沉沉地锁住前路。 这泥泞人间,他们刚刚踏出一步,更深、更浓的迷雾,已等待在前方。 第六十八章夜泊孤镇 木船终于靠了岸。江浦镇的码头比来时那边更显破败,几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搭在泥泞的滩涂上,就算是埠头。船夫将缆绳随意绕在一根歪斜的木桩上,便蹲回船尾,重新点起了旱烟,对船客的去向漠不关心。 清辞扶着李浩,踩着摇晃的船板踏上湿滑的石板。暮色四合,雾气在镇子里弥漫得更厉害,远处的房屋只剩下轮廓,近处的景物也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空气里混杂着江水、鱼腥、柴火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码头边上散落着几个简陋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油灯的光,映出几个蜷缩的身影,大概是等活计的苦力或无处可去的流民。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这暮色与雾气中,两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先找地方落脚。”李浩的声音低而哑,嘴唇干得起了皮。渡江时那阵强打的精神似乎耗尽了,此刻全靠清辞的搀扶才站稳。他的掌心依然烫得惊人。 清辞点头,目光在昏暗的街巷间逡巡。这小镇沿江而建,街道狭窄弯曲,两侧的房屋多是木板或土坯搭建,高矮不一,不少已经歪斜。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少数挂着“客栈”、“酒”字灯笼的铺面还透出些昏黄的光,但也门庭冷落。她不敢去客栈,那渡口兵丁虽打发了,谁知会不会另有眼线。这镇子虽小,却是水陆交汇之处,三教九流混杂,未必没有那“有心人”。 “那边,”李浩抬了抬没受伤的右手,指向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那里几乎没有灯火,只有雾气在黑暗中缓缓流动。“先避开大路。” 两人搀扶着,拐进那条暗巷。巷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不知名的污物。两侧是高耸的、黑黢黢的山墙,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寂静,只有他们自己压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这寂静比喧嚣更让人心慌。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巷子到了尽头,横着一条稍宽些的土路,路边稀稀拉拉有几户人家,窗户黑洞洞的。就在巷口拐角,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立着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门板破旧,门楣上挂着一块风吹日晒、字迹几乎磨平的木牌,隐约可辨是个“栈”字。这“栈”字前面似乎还有个字,但完全看不清了。门口没挂灯笼,一片漆黑,不像是开门做生意的样子。 “这里……”清辞有些犹豫。 “试试。”李浩喘息了一下,额头的汗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偏僻,不起眼。” 清辞咬了咬牙,上前叩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等了片刻,毫无动静。她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含糊,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似乎被惊扰了很是不悦。 “老人家,行个方便,借宿一晚。”清辞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无害。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睡眼惺忪的脸探出来,是个干瘦的老头,披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他眯着眼,借着远处不知谁家窗户透出的那一点微光,上下打量两人,目光在李浩身上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警惕和估量。“没地方,打烊了。”说着就要关门。 “我们给钱。”清辞急忙道,声音压得更低,“只要一间房,能避风遮雨就行。我兄长病了,走不动了。” 老头关门的手顿了顿,目光在清辞脸上和李浩苍白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尤其在清辞还算整洁的衣饰上停了停,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也许是两人落魄却不似歹人的样子,也许是“给钱”二字起了作用,他侧身让开一条缝,嘴里嘟囔着:“就剩一间偏房,没窗,潮得很,你们不嫌就进来。先说好,房钱一天一块大洋,热水另算,饭食没有。” 这简直是敲诈。但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别无选择。清辞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银元,那是从南京带出来的最后一点了,指尖冰凉。她将银元递过去。 老头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成色,这才满意地揣进怀里,让开身子:“进来吧,轻点声。” 屋子里比外面更黑,弥漫着一股灰尘、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老头摸索着点起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他领着他们穿过一个堆满杂物的堂屋,推开一扇歪斜的木门:“就这儿。” 所谓的偏房,其实就是个狭小的隔间,没有窗户,四壁是粗糙的土墙,地上铺着些潮湿的稻草,散发出一股霉腐气。角落里一张破木板床,上面堆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硬邦邦的薄被。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就这了。茅房在院子后面,自己找。没事别出来,天亮了就走。”老头说完,也不多话,端着油灯转身就走了,留下他们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只有门缝里透进堂屋那豆大的一点光。 清辞扶着李浩在床板边坐下,触手一片湿冷。她摸索着展开那床薄被,同样是潮乎乎的。但此刻也计较不了这许多。她将李浩安置着靠墙坐下,低声道:“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热水。” 她摸黑走到堂屋,那老头已经不见人影,大概是回房睡了。灶间就在堂屋隔壁,里面冷锅冷灶。她找到水缸,舀了点冷水,又看到灶边一个破瓦罐里有些剩余的炭火,尚有余温。她小心翼翼地将瓦罐里的水倒掉,重新舀了冷水,架在残炭上,又从柴堆里捡了几根细柴添进去,小心地吹着火。 等待水开的功夫,她环顾这间所谓的“客栈”。堂屋里堆着破渔网、旧木箱、散乱的农具,墙角结着蛛网。这里更像是一个废弃的杂物间,或者某个孤老头子勉强容身的地方,而非正经客栈。难怪门可罗雀。 水终于有了点温意,算不上热,但总比冷水强。清辞找了个豁口的粗陶碗,端着温水回到那间黑暗的偏房。 李浩靠在墙上,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清辞将水递到他唇边,他勉强喝了几口,便摇摇头,示意不喝了。 “得想法子弄点药,你烧得厉害。”清辞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伤口恐怕已经恶化。 李浩睁开眼,在昏暗中,他的眼神依旧保持着某种清明,尽管带着浓重的倦意。“明天……再说。今夜……需警醒些。” 清辞明白他的意思。这地方古怪,那老头眼神闪烁,未必可靠。那渡口出现的快船,也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点点头,在门后找了根顶门的木棍,悄悄抵在门后,又将屋里唯一那张瘸腿的凳子挪到门边。做完这些,她才在李浩身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脚底更是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睡,强撑着精神,耳朵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远处传来模糊的更梆声,已是亥时。夜更深了,雾气仿佛也渗进了屋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外头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没有。李浩似乎睡着了,但呼吸依旧不稳。清辞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轻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从外面堂屋的方向传来,不疾不徐,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让人心悸。 清辞猛地一激灵,睡意全无,心脏骤然缩紧。她屏住呼吸,看向李浩。李浩也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他无声地对清辞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动,别出声。 敲门声停了。短暂的寂静,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然后,是那个老头刻意压低、带着谄媚和某种邀功意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虽然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但足以听清: “军爷,您看,人就歇在这儿……那男的,带着伤,看着就不对劲,女的也遮遮掩掩的……跟您说的,差不离……” 第六十九章暗夜惊魂 那老头的声音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让清辞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她感到李浩的身体瞬间绷紧,黑暗中,他朝她投来一瞥,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冰,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安静,别动。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要冲出口的惊呼咽了回去,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 门外,老头的声音刚落,一个低沉、粗嘎,明显带着行伍气息的陌生男声响起,带着不耐烦:“看准了?什么时辰进来的?几个人?” “看准了,看准了!”老头的声音更显谄媚,“傍晚天擦黑的时候,就一男一女。男的伤了胳膊,脸色白得像纸,全靠那女的搀着。女的付钱倒是爽快,拿的是大洋!他们说要一间房歇脚,天亮了就走,别的啥也没说。小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不,赶紧来禀报军爷您……” “行了。”那粗嘎声音打断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人在里头?” “在在在,就在这间偏房,小的亲眼看着他们进去的,一直没出来……”老头的声音低下去,似乎在指点位置。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听到脚步声朝着这扇门移来,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夜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她下意识地看向李浩。李浩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床边滑到地上,背贴着土墙,隐在门开启后的死角里。他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尖锐的、似乎是之前从柴堆里掰下的木刺,尖端在门缝透进的微弱光线下,闪过一点寒芒。他的左手,受伤的手臂,紧紧按在身侧,但身体已经调整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像一头受了伤却依然致命的豹子。 清辞也动了。她迅速挪到床的另一侧,蹲下身,手边是那个豁口的粗陶碗。她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陶边硌着掌心,冰凉,却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定下一些。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武器”。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似乎不止一个人,有两个,或许三个。粗重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 短暂的静默,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歪斜的木门被猛地从外面踹开,门后的木棍被轻易撞断,碎木屑飞溅。昏黄的灯光和几道黑影瞬间涌了进来,刺破了小房间的黑暗。 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穿着旧式号服、敞着怀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腰刀,脸上横肉丛生,眼神凶狠。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兵丁,一个举着风灯,另一个手持铁尺,堵住了门口。那老头缩在后面,探出半个头,脸上带着既害怕又有些得意的神色。 “搜!”为首的汉子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床上那团微微隆起的薄被(清辞离开时有意弄乱的形状),狞笑一声,大步上前,举刀就要挑开。 就在他刀尖触及被褥的瞬间—— 门后死角里的李浩动了!快得如同鬼魅,他整个人从地上弹起,并非冲向门口的三人,而是直扑那举着风灯的兵丁!受伤的左臂似乎完全不影响他右手的动作,那块尖锐的木刺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刺向兵丁的咽喉! 变故陡生!谁也没想到这重伤之人竟有如此爆发力和狠辣。那举灯的兵丁骇然变色,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风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灯火骤然熄灭大半,只剩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地上挣扎,光影剧烈晃动,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昏暗中。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呼,是木刺刺入皮肉的声音,虽然被手臂挡住未能致命,但也让那兵丁痛得踉跄后退。 几乎在同一时间,清辞也将手中的粗陶碗狠狠砸向那为首汉子的后脑!她没有章法,全凭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那汉子正被李浩的突袭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被陶碗砸中后颈,虽不致命,但也“嗷”一声痛呼,动作一滞。 “妈的!找死!”汉子怒吼,回身就是一刀劈向清辞的方向,刀风凌厉。 清辞早已矮身向旁边滚开,险险避过。她心跳如擂鼓,眼前发花,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那里只剩下那个手持铁尺的兵丁和被吓呆的老头。 “拦住她!”为首汉子一刀劈空,又见同伴受伤,怒极,挥刀又转向李浩。 李浩在一击得手、逼退举灯兵丁后,已顺势夺过他掉落的风灯(灯已快熄灭),猛地砸向那为首汉子的面门!燃烧的灯油和破碎的玻璃渣四溅,汉子慌忙侧头躲闪,脸上仍被溅上几点滚烫的灯油,痛得他哇哇大叫。 趁着这混乱,李浩已闪身到了清辞附近,低喝一声:“走!” 门口那手持铁尺的兵丁似乎有些犹豫,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和两人不要命的狠劲镇住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迟滞,李浩已一把推开吓傻了的老头,拉着清辞冲出了房门,跌跌撞撞扑进黑暗的堂屋。 “追!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传来那为首汉子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脚步声。 堂屋里堆满杂物,一片漆黑。清辞被李浩拉着,几乎是凭着感觉在杂物间踉跄穿行,膝盖不知撞到了什么,钻心地疼。身后,风灯被重新点亮(大概是那举灯的兵丁捡起了残灯),光影摇曳,追兵已至。 “这边!”李浩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辨了一下方向,拉着清辞不是冲向大门,而是扑向堂屋另一侧、似乎是灶间的地方。那里有一扇很小的、糊着破纸的后窗! “砰!”李浩用肩膀猛地撞向那扇小窗。腐朽的窗棂应声而断,破出一个大洞。他不由分说,双手托住清辞的腰,用尽力气将她从窗口塞了出去。“快!” 清辞跌落在窗外湿冷的地上,滚了一身泥。她顾不得疼痛,立刻爬起身。屋里传来打斗和怒骂声,显然是李浩挡住了追兵,为她争取时间。 “李浩!”她急得朝窗口低喊。 一个黑影紧接着从窗口跃出,正是李浩。他落地时一个趔趄,显然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但立刻稳住身形,一把拉住清辞:“走!” 身后,屋里的人已经追到窗口,叫骂着也想钻出来,但那窗口太小,一时被卡住。 清辞和李浩不敢有丝毫停留,一头扎进屋后更深的黑暗和浓雾之中。这是一片杂乱无章的荒地,长满半人高的蒿草,堆着不知名的垃圾,地面坑洼不平。浓雾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但也让他们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奔跑。 身后追兵的叫骂声和脚步声渐渐被雾气吞没,甩在了远方。但两人丝毫不敢放松,直到肺像要炸开一般疼痛,直到双腿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声响,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他们才终于力竭,扑倒在一片湿冷的、长满苔藓的矮坡后面。 清辞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的喘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她侧过头,看向旁边的李浩。他仰面躺着,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在稀薄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下,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左臂的衣袖上,暗色的濡湿正在迅速扩大——伤口无疑又崩裂了,甚至更严重。 “李浩……”她艰难地撑起身,想去查看他的伤口。 李浩却猛地抬起右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神凌厉地示意她噤声。 清辞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侧耳细听。 夜风穿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似乎有隐隐的狗吠。更远处,是长江亘古不变的、低沉的水流声。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追兵似乎被甩掉了,至少暂时没有跟上来。 李浩这才缓缓松开手,脱力般躺回去,闭上眼睛,胸膛依然起伏得厉害。 清辞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挪近些,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颤抖着手去碰他左臂的衣袖。触手一片湿冷黏腻,血腥气扑鼻而来。她的心狠狠一沉。 李浩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但依然强撑着清醒。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事……死不了。” 怎么会没事?清辞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它们掉下来。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摸索着,试图为他重新包扎止血。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和翻卷的、黏腻的伤口边缘时,她忍不住颤抖。 李浩没有动,任由她笨拙地处理。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头顶被浓雾和黑夜笼罩的天空,没有星辰,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暗和湿冷。 方才那短暂而凶险的搏杀,耗尽了他们最后的气力,也彻底打破了他们心中那一点点“或许能喘息片刻”的侥幸。追兵来得如此之快,这偏僻小镇的孤老头都能为了几块银元将他们出卖,这世道,果然已无半分安全可言。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身无分文,伤重难行。这荒郊野岭,寒雾弥漫,他们还能逃向何方? 清辞用撕下的布条,勉强将李浩的伤口重新捆扎住,但布条很快又被血浸透。她绝望地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色,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李浩忽然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手心依然滚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力量。 “别怕……”他看着她,声音嘶哑,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天……还没亮透。” 清辞怔住,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秦淮河底舱的黑暗,想起他说的“天总会亮”。如今,他们从水里逃到岸上,从城内逃到郊外,从渡口逃到这荒野,天,似乎依旧被浓雾和黑夜牢牢锁着。 可是,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他的人还在她身边。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发不出声音。 不怕。只要还能握住这只手,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再黑再冷的夜,也总能……总能熬过去。 浓雾在荒草间无声流淌,远处长江的水声隐隐传来,像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永恒的背景。他们依偎在这冰冷的矮坡后,像两只受伤的、被世界遗弃的幼兽,在无边无际的寒夜与迷雾中,紧紧靠着彼此,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名为“活着”的温度。 第七十章野祠夜话 夜风穿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刺骨的湿寒。清辞和李浩靠在那片冰冷的矮坡后面,喘息渐渐平复,但心跳依然沉重地擂着胸腔。左臂伤口崩裂的疼痛,失血的晕眩,加上高烧带来的阵阵寒意,让李浩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强迫自己保持警惕,耳朵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追兵似乎真的被甩脱了,至少此刻,这片荒地里只有他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夜风的呜咽。 清辞的手还紧紧握着李浩的右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和支撑。她能感到他掌心惊人的热度,也能感到那热度之下,一丝丝流逝的力气。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她环顾四周,浓雾依旧遮蔽视线,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一片废弃的荒地,长满蒿草和灌木,不远处似乎有堆叠的、黑乎乎的轮廓,像是倒塌的土墙或石堆。 “得找个能避风的地方,”清辞低声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你的伤……不能再着凉了。” 李浩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用手背抵住唇,咳得肩背都在耸动。清辞的心揪紧了,连忙替他拍背。好一会儿,咳嗽才平息,李浩的气息更加虚弱,额头的冷汗混着泥污,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 “那边……”他喘息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堆黑乎乎轮廓的方向,“像是个……废祠。” 清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雾气流动间,那轮廓隐约像是某种建筑的废墟。她咬了咬牙,搀扶起李浩:“我们过去看看。”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李浩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清辞身上,两人在齐膝深的荒草和湿滑的泥地里踉跄前行。短短几十步距离,仿佛走了许久。靠近了,果然是一处坍塌了大半的建筑,残垣断壁,只剩几堵土墙和几根焦黑的木梁支撑着一个倾斜的、勉强能称为屋顶的架子。看那残存的飞檐和模糊的彩绘痕迹,依稀能辨出曾是座小小的土地庙或山神庙,只是不知荒废了多久,神像早已不见,神龛也塌了大半,里面塞满了枯草和鸟兽粪便。 但这已是绝佳的藏身之所。至少,有墙能挡些风,有顶能遮些雾。 清辞扶着李浩,小心翼翼地从一处坍塌的豁口钻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更黑,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烂和动物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但脚下是干燥的泥地,头顶的破屋顶居然还勉强能挡住大部分飘落的夜露。她摸索着,在一处背风、相对干净的墙角,将李浩安顿下来,让他靠着冰冷的土墙。 “你等等,我去找点能烧的。”清辞低声道。她知道此刻生火极为冒险,火光和烟都可能暴露他们的位置。但李浩的身体滚烫,嘴唇干裂,再没有一丝热气,恐怕撑不过这个寒夜。 李浩想阻止,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黑暗里。 清辞不敢走远,就在废墟周围捡拾。幸好这荒地枯草败叶极多,她又在一处断墙下找到些被雨水泡得半烂、但中心还算干燥的碎木板。她抱着一小堆柴草回来,在墙角远离门口、不易被外面直接看到的地方,用两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灶坑,又摸索着从自己贴身的小包袱里(幸好一直紧紧系在身上没丢)找出一个火折子——这是离开南京前,李浩塞给她的,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居然还没湿透。 她颤抖着手,拔开盖子,用力一吹。微弱的火星亮起,随即熄灭。再吹,又灭了。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第三次,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对着那一点暗红的火星,轻轻、却持续地吹气。 “噗”的一声轻响,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虽然微弱,却照亮了她被泪水和泥污模糊的脸,也照亮了这黑暗废弃的小小一隅。她小心翼翼地引燃枯草,又加上细小的枯枝,最后将半干的碎木板架上去。火苗起初有些畏缩,噼啪作响,冒出呛人的白烟,但终究是顽强地燃烧起来,渐渐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部分寒意。 小小的火堆,在这荒郊野岭的废祠里,成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微弱,却弥足珍贵。 清辞回到李浩身边,借着火光,她看清了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嘴唇干裂出细小的血口,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她轻轻解开之前胡乱包扎的布条,伤口的情形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刀口周围的红肿更厉害了,有些地方甚至透出不祥的青黑色,渗出黄白色的脓液。这是溃烂的征兆。 “必须清理……”她喃喃道,声音发颤。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甚至连块像样的布都没有。 她将水囊里仅剩的一点冷水倒进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从客栈带出来,竟没丢),放在火边慢慢烤热。又撕下自己里衣最后一片相对干净的布料,在火上小心地烤了烤,权当消毒。 水微微温热时,她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脓血。每一次触碰,即使她已尽量放轻,李浩的身体仍会难以抑制地痉挛一下,但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和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了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清理完脓血,露出底下翻卷的、颜色不祥的皮肉。清辞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抖。没有药,接下来怎么办?难道任由它继续恶化?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火堆旁。那里,有几株在墙角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叶子细长,边缘有锯齿。她认得这草,小时候在乡下,老人叫它“血见愁”或“小蓟”,捣烂了外敷,有止血消炎的土方。只是不知对这已开始溃烂的伤口,是否还管用。 死马当活马医。她立刻采了几株,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稍小的石头仔细捣烂,挤出墨绿色的草汁,将那糊状的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李浩的伤口上,再用最后一点烤过的、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土墙,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火光照亮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残破神龛上斑驳的彩绘,那似乎是一个模糊的、持着禾穗的老者形象,是土地公吗?曾经也有人在此焚香祷告,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如今,神像无踪,庙宇倾颓,只剩他们这两个亡命之徒,在这寒夜里,围着一点微弱的火,挣扎求存。 “清辞。”李浩忽然低声唤她。 清辞回过神,连忙凑近:“我在。要喝水吗?”水囊里只剩最后一口水了,她一直留着。 李浩摇摇头,他睁开眼,火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跃,映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奇异的清醒。“刚才……吓着你了。” 清辞鼻子一酸,用力摇头:“没有。你……你很厉害。”若非他当机立断,出手狠辣精准,他们此刻恐怕已成了阶下囚,甚至刀下鬼。 李浩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迫不得已……那老头,贪财忘义,该死。”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几个人……不是寻常兵痞。动作、配合,有行伍的章法,是……专门搜捕的人。” 专门搜捕……清辞的心一沉。这意味着,追捕他们的,不是一般的官府衙役,而是更有组织、更精锐的力量。南京城里的事,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我们……还能去哪里?”她低声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 李浩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仿佛在那变幻的光影中寻找答案。“江浦……不能待了。他们既已发现踪迹,必定封锁水路,严查陆路。”他喘息几下,继续道,“往北……过江浦镇往北,是老山余脉,山多林密,人烟稀少。若能进山,或可周旋一时。” 进山?清辞眼前浮现出荒芜崎岖的山岭。李浩此刻的状况,如何能翻山越岭?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却因虚弱而显得力道不足。“天亮前……必须离开这片荒地。这里太空旷,藏不住人。” 清辞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知道他说的是唯一可能生还的路。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将火堆又拨旺了些,让那一点可怜的热量,尽可能多地传递给他。 “睡一会儿,”李浩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沾满泥污、憔悴不堪的脸,“我守着。” “不,你睡,我守着。”清辞固执地说。 “听话。”李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我需要你……保存体力。明天……路更难走。” 清辞还想争辩,但对上他疲惫却依旧清明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不容抗拒的坚持,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她最终妥协,在他身边蜷缩下来,尽量靠近火堆,也靠近他身体散发出的、那一点微薄的热量。 身体极度疲惫,神经却依旧紧绷。她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竖着,听着外面的风声、草叶摇动声,任何一点异响都让她心惊肉跳。李浩似乎也没睡,呼吸声很轻,但能听出他在强忍痛楚,努力保持清醒。 时间在寂静和火光跳跃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短。火堆渐渐小了下去,清辞添上最后几根细柴。废墟外,浓雾似乎淡了一些,天际露出一线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灰白色。 快要天亮了。 “清辞。”李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黎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清辞心慌,“我走不动了,或者……出了别的意外。你自己,一定要往北走,进山。山里……有我们的人,一个标记……三块垒成‘品’字形的白色石头,下面压一片新鲜的栎树叶。找到标记,附近……会有接应。” 清辞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火光映着她瞬间苍白的脸:“你说什么胡话!我们一起走!” 李浩看着她,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不舍,有歉然,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只是……以防万一。答应我。” “不!”清辞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死死压住,“要走一起走,要死……”她顿住,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李浩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傻姑娘……”他低低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这世道……由不得人。但活着,总比死了好。记住标记,三石一叶,往北,进山。” 清辞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凉,让她心慌意乱。“你答应我,我们一起找到那个标记!你答应我!” 李浩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但他的眼神,在跳跃将熄的火光映照下,却深不见底,仿佛已做好了某种最坏的打算。 废祠外,那一线灰白正在慢慢扩大,渗透进浓雾,驱散着黑夜。天,真的要亮了。但新的一天,等待他们的,是更深的密林,更险的山路,和更加莫测的前路。 火堆的最后一点余烬,闪了闪,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融入渐亮的晨光与未散的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