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夫夫 暴躁超度》 1、第一章 月上中天。 “咚!——咚!咚!” “子时,平安无事——” 随着更夫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原本黑黢黢,静悄悄的偌大张府,陡然灯火通明起来,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宴,一瞬间热闹不已。 红通通的灯笼在廊下摇曳着,把东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此时,一名身着青袍的人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之上。有些苍白的纤长手指捏着青玉的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杯中的茶水已经冷去多时,那人也不喝,只把杯子捏在手中,另一只手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 他与这满府的热闹格格不入。 伴随着女子的嬉笑,男子猜拳吃酒的声音,一阵阴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伴着风,一个娇媚的美人从院外缓步而来。她一身桃红的衣裙,眉眼含笑,端着一壶酒娇娇袅袅地走到树影之中,在青衣人背后笑道:“奴家玉娘。请问,您就是老爷请来的大师么?” 青衣人背对着女子,并没有回头,答道:“正是。” 他并无其他动作,但声如寒石,竟让女子无端生出一丝惧意。不过,只一瞬,这丝惧意便消失了。 这个青衣人据说年纪不过双十,是白日里揭了悬赏的榜单,主动找上门来的,自称顾宁初,能为张府捉鬼除妖。 张老爷这一年多来,死了儿子,又疯了女儿。人人都说张家被妖鬼缠上了,要他悬赏驱鬼除妖。只是揭榜的除妖师不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本事如何了不起,夜晚进了东院就没一个出来的。 张老爷已经怕了,再三跟顾宁初确认生死不论之后,才让他来。 玉娘心中了然。说是捉鬼除妖,十个里头,八个都是为了那百两银子罢了。没曾想,今日来这个,竟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手无缚鸡之力。 既然如此…… 玉娘心中冷哼一声,随即又软软地说道:“小师父,老爷请您来,正是为了奴家过世的夫君。奴家与夫君恩爱甚笃,可惜夫君一年前不知被什么妖怪害得惨死,死状十分可怖,所以至今怨气不散,冤魂滞留府中,引得家宅不宁,奴家,奴家……” 话音未完,已是泪流满面。美人落泪,更添楚楚。 “莫怕。”顾宁初放下冷茶,站起身来,清冽的嗓音中平添了一丝暧昧:“我不是来帮你了么。” “那……小师父,您待如何帮奴家呢?” 玉娘眼波流转,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又向前一步,向顾宁初伸出手去,“其实,这捉鬼除妖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来吃点酒,暖暖身子,再……” “小师父,你怎么……不看奴家一眼呢?” “啊!” 玉娘堪堪触到青衣人的衣角,就被手上传来的剧痛逼得退后几步。一看,手指竟是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皮肉翻卷焦黑,散发出阵阵焦臭的气味。 “你,你……”玉娘花容失色,捂着伤处急忙捏了个治愈诀,不料伤处不但没有愈合,反而加剧疼痛,深竟露骨。 “我?” 顾宁初掸了掸衣袖,缓缓转过身来。唇边笑意浅浅,双眼被一条暗红色的布条缠住,只眉间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竟是个瞎子。 “我不看你,自然是因为……你太丑了。” “就像现在,你的鳞片都露出来了。” “嘶——”玉娘慌忙去摸自己的脸,触手光滑,并没有鳞片。 她大怒:“你敢耍我!” 竟不再是方才的娇媚女声,而是阴鸷粗犷的壮年男人声音。他暴怒之下,方才还柔柔弱弱的女子身躯,逐渐膨胀,骨节咔咔作响,很快便变成了一个壮硕的男子。 而原本还一派热闹的张府,骤然灯火全灭,嬉笑声、划拳声全然消失不见,化为一片寂静。 玉娘双瞳闪着幽光,手臂一扬,裹着妖力向顾宁初冲去。 “雕虫小技。” 顾宁初轻哼一声,右手双指虚空轻点,指尖涌出一滴血珠,不慌不忙在空着画出一面血色符篆。 “敕令,迅雷!” 空中紫光闪现,雷令符瞬间化作细密的紫光电网,转眼将玉娘全身缠住,雷电轰鸣,将玉娘整个人甩了出去。 “啊——” 妖怕雷电,更怕带着除妖师灵力的雷电。那玉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口吐鲜血,再也控制不住人形,从脸上、脖子上浮现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鳞。 “啧,蛇妖,更丑了。” 顾宁初明明双眼被红绸封住,偏生像是看得见一样,觉得玉娘脏了他的眼睛一般,撇了撇嘴,偏过了头。 蛇妖吃了大亏,终于明白自己这次遇到了一个有真本事的除妖师。寻常除妖师能够用精血混合朱砂画出具有灵力的符篆已然不易,眼前这人,居然能凭空画符,敕令雷电!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翻了个身,急忙跪在顾宁初面前,收起了一身的妖力,不停求饶道:“求小师父饶我一命!我修成人身已有三百年,实在是修行不易。若您不嫌弃,百两白银,立即奉上!不不,千两!” 蛇妖受了紫雷电刑,已然重伤。此刻仅是勉强维持住人形,不住地磕头。 顾宁初笑道:“银子我自然是要的。” 有机会?蛇妖心中一喜,还没等他放下心来,顾宁初又问了一句:“张家少爷的魂魄何在?” “这……”蛇妖眼珠转了转,犹豫道,“张家少爷他……我……他死了……” “哼,”顾宁初向来懒得跟丑陋的妖怪周旋,见蛇妖居然还有心隐瞒,不耐地伸手,食指一勾。 一点青光没入蛇妖的眉心,瞬间化作无数细密的线,游走在蛇妖身上。不一会儿,那蛇妖痛苦地大叫起来,在地上不住地翻滚,阵阵妖气从他身体中泄露出来,双腿渐渐消失,变成一条粗黑的蛇尾。 顾宁初捂着鼻子嫌恶地退后几步,不让那浊臭的妖气沾上自己。 “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不要银子了吗——” 妖性难驯!蛇妖双目血红,眼见自己百年修行就要毁在顾宁初手中,对他的仇恨战胜了恐惧,不住地咒骂起来。 顾宁初只站在那里,不再理会他,静静地等着。 随着蛇妖一声声的咒骂,他身上的黑色鳞片一片片地脱落下来,变成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血洞。在黑色的蛇身之上,斑斑驳驳,十分可怖。 挣扎中,一个极小的黑匣子从蛇身上掉落。 顾宁初等的就是它! 抬手一挥,那个黑匣子便落到了顾宁初手中。匣子很小,仅有一节指节大小,通身黑色,没有任何纹饰,上面还沾染着蛇妖的血。 那蛇妖见黑匣子掉出,大惊失色,连剥鳞拆骨的痛苦都顾不得了,挣扎着向顾宁初爬来,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黑匣子,不住地说: “还给我,还给我……” “藏在自己逆鳞之下,也亏你想得出来。” “还给我……还给我……”蛇妖大张着嘴,原本看着还像人的头颅,渐渐地被黑色鳞片布满,彻底变成了蛇身。 他周身妖气越来越浓,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猩红的、分叉的舌头吐出来,“斯哈斯哈”的声音,像是黄泉里催命的丧钟。 院中那棵老槐树也沙沙作响,像是在给蛇妖助阵一般。阴影里,无数树枝开始“淅淅索索”地生长,变得尖利而狰狞,像是无数只幽冥里索命的鬼爪,向顾宁初袭来。 与此同时,蛇妖的蛇身变得巨大,几乎是四人环抱的粗细,院子四边的房屋被他尾巴卷到,纷纷倒塌,一时间竟有些地动山摇。 “麻烦。” 顾宁初皱着眉,一个闪身,轻巧地避开了槐树的鬼爪,随即指尖轻点,青光一闪,束缚咒击到老槐树树干之上。 “斯啊——”老槐树发出了尖利的鸣叫,青光缠绕住树枝鬼爪不断锁紧,它们只能颤抖着缩了回去。 顾宁初虽然束缚了老槐树,但却靠近了蛇妖。他已经闻到了蛇妖口中腥臭的气息,再近几分,那些臭血也要滴到他身上了。 他不是解决不了,只是顾宁初一向厌丑,更是爱洁。这蛇妖,犯他两项忌讳,实在是让他心烦。要不是为了手里这个黑匣子,他真想直接一张真火符,把这蛇妖给烧得干净。 “唉……” 眼看那蛇妖的涎水已经要滴到顾宁初头上,他忍无可忍,晃了晃左手腕上的手环。 “赢周。” “呵,我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一下。” 伴着一声轻笑,虚空之中蓦地燃起一团金红的火焰,一只赤红的狐狸从火焰之中缓缓走出,九条巨大的尾巴蓬松得在身后飞舞,一眨眼便化作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 他赤着双足,披散的墨发舞动,脚踏虚空,堪堪挡在了顾宁初身前。 “确实丑。” 赢周双目金光一闪,只一瞥,蛇妖便发出巨大的一声哀鸣,整个身体都弹了出去,撞在屋顶上,又撞碎了许多青瓦。 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起来一般,蜷缩在一起,更是在被不断收紧。 夜色中,一点点金红火焰渐渐燃起,将蛇妖圈了起来。 蛇妖这次是真的动不了了,他惊恐地看向赢周。 他分明十分的俊美,一身红衣更衬得他肤白如雪;双眼狭长,眼尾上挑,一双金色的眸子,眉间还有一道鲜明的火云纹。 可蛇妖却像是看到了什么鬼魅一般,瑟瑟发抖起来。 “你?认识我?”赢周目光犹如寒霜,生生让蛇妖打了一个寒蝉。 “呜呜……”蛇妖慌忙摇头,不敢再看一眼。他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顾宁初手中的黑匣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咽来。 顾宁初托着黑匣子,对蛇妖道:“你的命都保不住了,还舍不得这个灵香的魂魄,当真是贪心不足。” “呜呜……” 蛇妖似乎在摇头,讲不出一句话来。挣扎中,丑陋的蛇头一点一点的上下摆动着,像是在向顾宁初磕头。 顾宁初没有理会蛇妖,他将手中的黑匣子打开,借着月光,一个青年模样的魂魄从匣子中飘了出来。他闭着双眼,面色惨白,一身藏蓝色的寿衣,应当是死后入棺的模样。 倒是个清俊的男子。 “醒醒。”顾宁初手指画出一道醒神符,轻轻拍入魂魄中。 魂魄睁眼,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顾宁初二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面。” 顾宁初扬头示意,那张家少爷的魂魄才愣愣地转过了头。 “呜呜……”蛇妖不能说话,拼命想要把自己丑陋的身体蜷地更小一些,好像这样张家少爷就看不见他了一样。 “这……”张衡遇不明白,又转头看向顾宁初。 “也是,你不认识他。毕竟,他跟你欢好的时候,是个女子。” “……女女女女子……!”《 》 2、第二章 “赢周。”顾宁初给一旁的赢周使了个眼色。 赢周会意,点了点头。眨眼间,地上火圈中的蛇妖,就变成了刚刚的男人身躯,随后又变成了他最开始的样子。 “玉娘!” 张衡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任谁要把刚才的丑陋黑蛇,跟现在这个娇弱美人联系起来,都很难做到。 “怎么……你是……你是玉娘?”张衡遇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往前飘了几步。 “好了,长话短说。”顾宁初没兴趣看这一妖一鬼的戏码,只想快点解决回去睡个好觉。画符篆虽然对他来说得心易手,还是很费心神的。 “因为你张衡遇,带有一点点灵香体质,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炉鼎体质,对修行的人和妖,都有好处,能快速增进修为。所以这蛇妖找上了你,变成了你喜欢的模样,跟你在一起。你与他每一次欢好,都是在助益他的修为。可惜,你只有一点点。所以当你这一点点灵香被他消耗完之后,你也就一命呜呼了。” “你的魂魄被他禁锢在锁灵匣内不得往生,大概因为残留的一丝灵香也能帮到他,聊胜于无吧。” “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跟我走吧,总比糊里糊涂地强。你的父亲张老爷为了让你能够投胎转世,许了我整整一百两银子,我才会来。” 张衡遇仍是呆呆的,顾宁初的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他好半天都回不过神。好一会儿,他才又转头看向火圈中的蛇妖。赢周散了法术,那里又是一条丑陋的黑蛇了。 “玉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与我……你与我只是为了……” 蛇妖偏过头不去看他,一会儿拼命摇头,一会儿又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好……”张衡遇明白了,茫茫然地落下一串泪来,不再看蛇妖。 他凑近顾宁初,斟酌着询问:“那,小师父要如何处置玉……蛇妖?” “我不要妖。” 顾宁初笑笑,看向一旁的赢周:“妖是他的。” 赢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顾宁初这边事情处理地差不多了,扬手一挥,红袖翻舞。 那一圈火焰陡然变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网,将那黑蛇妖吞噬了个干净!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叫出来。 火焰散去,徒留一颗莹莹的妖丹。赢周将妖丹托在手中,闻了闻,嫌弃道:“三百年的小妖,还不够塞牙缝。”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那颗妖丹吞入腹中。 “你……你们……”张衡遇吓呆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把玉娘给烧死了。 “我们怎么了?”顾宁初见他那副样子,就知道这个娇养长大的少爷在想什么。 “我拿银子,他拿妖丹,这是我们的规矩,有来有往,我再带着你去见一下你父亲,送你下黄泉,就钱货两清。” “怎么?你难道还觉得我们烧死你的玉娘,残忍吗?” 张衡遇喃喃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哼,”顾宁初冷哼一声,“你从清醒到现在,你可曾想过你那垂垂老矣的父亲母亲?可曾想过你还有一个妹妹?你是死了不知人事,你可知道,灵香体质可不止你有那么一丝。你就没想过,那个蛇妖刚才为何还有男子的形象?” 顾宁初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张衡遇震得一张死白的脸,好像更加死白了。 “蛇妖怎么会浪费呢?你的妹妹如今疯疯癫癫,这蛇妖再不死,一个月后你家就又要办丧事了。” “你爹娘还活着,不过是因为年老体弱,既不好吃,也对他无用罢了。” “这个东院,是你以前住的院落吧?如果我看的不错,这棵老槐树是这蛇妖认识你之后才移栽的,原先镇宅的桃树,应该是听她的话砍掉了吧?” 顾宁初说的没错,张衡遇点了点头。 “你想看看这槐树下是什么吗?” 顾宁初话音刚落,一旁的赢周就挥了挥衣袖。 “嗷——”老槐树被连根拔起,竟然发出尖利刺耳的哀鸣,仿佛百鬼夜哭一般。每一根树根之下,都缠绕着不知多少人的森森骸骨。 张衡遇已经吓傻了,整个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是对你有点真心。”顾宁初不喜欢这个傻子张衡遇,不介意再刺激他一下,“可惜,不多。” 张老爷夫妇俩年事已高,顾宁初怕贸贸然把张衡遇的魂魄带去他们面前,把他们吓死了反而拿不到银子,于是借着托梦的由头,让张衡遇与老两口告了个别。 待到更声又响了四声,已是丑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顾宁初回到东院。蛇妖已死,老槐树已然失去了生机,委顿在地。树下的枯骨在黑暗中发出惨白莹绿的幽光。 顾宁初说:“这些人不知道是被蛇妖吃了,还是被这树精吸干了。魂魄早已消失,只剩下这堆白骨也分不清是谁。” “不如……” 顾宁初话还未说完,金红的火焰蓦地升起,转瞬之间,老槐树与那些白骨一起,连一丝灰烬都不曾剩下,地上徒留一个巨大的树坑。 赢周弹了弹手指,淡淡接道:“不如烧了吧。” 顾宁初叹了口气,说:“赢周,我想的是让他们入土为安,不是……” “灰飞烟灭。” 赢周歪了歪头,一双金瞳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顾宁初:“……罢了。” 跟一只狐狸说什么入土为安呢。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地升入夜空。顾宁初插上青香,从袖中捏了张召唤符点燃。 随着符纸与青香燃尽,两个身穿紫衣的人影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拎着长长的拘魂链,正是地府的拘魂鬼夜清和夜白。 一见是顾宁初与赢周,夜清和夜白立即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两条长长的血红的舌头,配上一模一样两张白森森的脸皮,在这黑夜中格外显眼。 夜清笑道:“顾公子,无常大人在岩城忙着呢,抽不开身。我们哥俩本来正在去岩城的路上,收到你的信号,无常大人就让我俩立马改道过来了。” 夜白也笑:“立马的,一刻都没耽误。” 两张大脸凑得略尽,顾宁初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拱了拱手,说:“二位官差尽心了。” “岩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好说,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拘魂呗。如今这乱世,孤魂野鬼多得没边儿,听说岩城前两天打了一仗,新死的鬼少说也有上万个,所以有些忙。” “还好有顾公子这样有本事的能人帮忙,那些惹麻烦的鬼魂才好引回地府。” 战乱四起,妖鬼横行。顾宁初已经习惯了,点了点头,笑着说:“客气了。” 夜清一边跟顾宁初寒暄着,一边把一双浓墨似的眼珠盯在他手中的锁灵匣上。那匣子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儿,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勾得他直犯馋,好像连肚子都在“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 夜白也是一样,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下,留下了口水。 见夜清夜白二鬼这模样,顾宁初知道,灵香的魂魄,对鬼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故而他一开始想要召唤的是黑白无常,谁知应召而来的却是拘魂鬼。这些拘魂鬼,在地府时,有阎王、无常的威压镇着还好,若是没有……只怕是会将魂魄一口吞了。 略一思索,顾宁初对二鬼说道:“二位差哥辛苦一趟,我这新收了一个滞留人间的魂魄。这魂魄有些特殊,不便细说。二位哥哥只受累带回去交给判官大人即可。” 说罢,他将锁灵匣交给夜清,故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强调道:“只需交给判官大人,他自然就知道了。” “这……” 那锁灵匣内的魂魄,真是香极了,夜清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 他方才想着,无非就是接个魂去地府,待顾宁初交给自己之后,偷偷与夜白分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惜,竟然是指明要交给判官大人的。听顾宁初话里的意思,这魂魄怕是跟判官大人…… 夜白还在流口水,夜清已经一拍脑袋清醒过来,笑着接过了锁灵匣:“我们哥俩办事,顾公子放心。” “我自然是放心的。”顾宁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仍是不太放心。鬼性贪婪,这些拘魂小鬼不在正位,野性难驯…… 于是,顾宁初悄悄地拉了一下身旁赢周的袖子。 顾宁初为地府办事,这么多年赢周早就习惯了,可是他仍是讨厌跟鬼打交道。他真身是九尾赤狐,最厌恶冰冷又阴恻的东西。 虽然……他现在也已经是鬼魂了。 赢周不想理顾宁初。他知道,顾宁初是让他给两个拘魂小鬼再施施压。顾宁初也知道赢周讨厌小鬼,可是既然收了钱的生意……他又用力拉了拉赢周的袖子,还轻轻地晃了晃。 “九哥,一百两银子呢~” “咳。”赢周瞪他一眼,用力收回自己的袖子,随即冷着脸对二鬼说道:“劳驾。” 只有两个字,甚至略有些咬牙切齿,冷冰冰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与“劳驾”有关的客气,但已经足够了。 “放心,放心……” 一直傻傻盯着锁灵匣流口水的夜白一下子清醒了,他看了看一旁已经在瑟瑟发抖的夜清,哆哆嗦嗦地跟着夜清一起答应着。 顾宁初身边这只九尾狐妖鬼他们是知道的,虽不认识来历,但是妖力强盛,鬼力更是深不可测,每次只要被他那冷冰冰的金瞳看着,就有无形的威压压下来,比跟判官大人,不不,比被阎王瞪一眼还难受! 顾宁初倒是一向好说话,这只九尾狐妖鬼可说不准!他是顾宁初的傀鬼,但是看起来连顾宁初的话都不怎么听,还对他很凶! 可怕可怕。二鬼急忙向顾宁初与赢周行了个礼,捧着锁灵匣飞速地消失了。 拘魂鬼走了,天空这时也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一声嘹亮的鸡啼响起。顾宁初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终于要天亮了~赢周,我们回去睡觉吧,等睡醒了就去要钱。” 赢周冷哼一声:“现在又是赢周了,没心没肺的东西。这么多年,总是求我的时候才会叫一声九哥。” “惯的你。” 折腾了一晚上,顾宁初确实是累了。他像个小兽一样软软地挂在赢周身上,嘟囔着:“你就是惯我……” 赢周拉扯了几下,顾宁初仍是好好地圈着他的腰,他只能无奈地抱起顾宁初,回去客栈。《 》 3、第三章 顾宁初足足睡了一天,待到晚饭时分才美美地醒来,饱餐了一顿之后,才去找张老爷兑换了酬金。再回到客栈已是傍晚。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是客栈最高的一层,推开窗,外面就是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大路。虽然已是傍晚,街上仍有一些店铺和小摊贩在营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赢周收敛了自己那双明艳的金瞳,化作普通人的墨色,像一个人一样,拎着一个瓷白的酒壶,大咧咧地坐在窗子上,就着夕阳,一口一口地小酌。 顾宁初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一块约莫一个指节大小,青黄的,石头一样的东西,正放在鼻子下嗅。 一边嗅,一边笑道:“不愧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闻着就比一般的酒香。” “也就二十年而已。”赢周饮了口酒,并没有一句赞赏的话。 顾宁初偏过头看他,嗔道:“你懂什么,这是张老爷嫁女儿的酒,二十年已经够长了。要不是想着你爱喝,我才不会厚脸脸皮求人家给这一壶。这女儿红啊,要等女儿出嫁的时候才能开呢。” 说到这里,顾宁初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唉,张小姐被那蛇妖祸害了,这少说得一年半载才能养回来,她那缕灵香,不知道又会被多少人、妖觊觎。” “所以你就把震坤绫绞了,留给她防身。” “额……你,你发现了呀。” 顾宁初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去摸脑后的布结。原本整整齐齐的尾端,不知什么时候增添了几处裂痕,像是被利器割破的一样。 “我又不是……” “瞎子”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赢周咬着唇,“哼”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好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顾宁初摸了摸眼睛,触手丝滑,是震坤红绫的触感。 顾宁初眼上缠绕的这块暗红色的红绫名叫震坤,看上去只是一条普通的红绸,其实是一件可以隔绝超凡气息的封印法器。有了它,寻常的灵香气息几乎不会被发现,而顾宁初又在它之上加持了自己的封印,方能把自己身上的气息隐匿掉。正因为它,顾宁初与赢周这些年才能过上相对安生的日子。 否则,就像赢周说的,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妖和鬼、还有那些说不清的人类修士,都会对他虎视眈眈。 顾宁初冲赢周笑笑:“张小姐的灵香体质跟她哥哥差不多,只是一丝而已。震坤能够封印灵香气息,我给她一点点,只要她随身佩戴,定能保她后半生不再因此遭难。” “救人一命嘛……再说了,震坤是块绫,只要我封印的咒印还在……再加固一下,对我来说就不会有问题的。” 见赢周还是不理他,顾宁初只好摊开手,给赢周看那块小“石头”,说:“九哥,虽然一百两银子只能换这么小小的一块白生犀,但是加固震坤的封印已经是没问题啦。我刚刚仔细闻过了,是顶级的白生犀,千宝阁没有骗人。” 又来……赢周气闷,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街市上亮起了无数的灯笼。赢周饮下最后一口女儿红,眸中金光一闪而过,双手结印,一个金红的结界光圈在顾宁初身边出现,眨眼后就消失了。 赢周:“加固封印吧。” 顾宁初欣喜地点点头,盘膝而坐,双手郑重地,将缠绕在眼上的震坤绫解了下来,放在桌上。 他仍是闭着眼,眉间朱砂红痣鲜艳欲滴,眼睫微颤,长长的眼尾几乎要划入鬓中。若他不曾目盲,若他能睁开双眼,不知是一双多么动人的眼眸。 一缕白烟从那块白生犀上燃起,顾宁初伸出右手食指,缠绕着那缕白烟,鲜红的指尖血渗出,与白烟快速地融合。 他以指做笔,点在震坤绫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生犀有灵,覆映吾身;赤血无光,蔽护吾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随着咒语,封印咒在顾宁初的鲜血与生犀的白烟混合下,一笔一笔,慢慢地划出,赤金色的咒印在暗红的震坤绫上发出浅浅的,细碎的光,随后隐没。 这生涩又厚重的封印咒加固极其艰难,饶是顾宁初这样的符篆天才,每一笔划出,手都似有千斤重,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也有些发白。 赢周无法帮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然后让结界的力量更强一些。 生犀燃起,异香浓郁。再加上顾宁初解下震坤绫后,本身的灵香体质失去封印,那独有的香气也开始散漫开来。若不是有赢周的结界,只怕是此刻方圆十里的妖、鬼都闻到了! 是的,顾宁初也是一个灵香体质,而且,是最纯正的灵香体,百年难遇的绝佳炉鼎! 天色微亮,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赢周正在施法维持结界,忽然楼下客栈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店小二急忙去迎,“各位……各位仙师!这清晨到访小店,是住店还是……” 为首的修士没有理会店小二,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一只飞舞的纸蝶。 那纸蝶是万神宗的追踪蝶,擅长追踪气息。这群万神宗的修士就是跟着它来的,只是这纸蝶进了客栈之后便没了头绪,开始在原地转圈地飞。 领头的白青崖暗自思忖,这宗主所赐的寻香蝶,在寻找灵香炉鼎上一向灵验,今日看看它这反应,分明是有感应,怎会…… 他收回纸蝶,问店小二:“这几日,本镇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店小二被他们吓到,说话都不顺畅:“没……没有啊……” 白青崖让众弟子收起剑,笑道:“莫怕,我们是万神宗弟子,此番是来捉鬼除妖的。若有可疑,即可报来。” 万神宗,是皇上亲封的护国神宗啊! 店小二不怕了,思来想去,只有一直闹鬼的张府最近有高人揭榜,说是已经帮张家解决了鬼怪。 白青崖:“高人?” 店小二点头:“对,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年轻人,就住在三楼。” “走!” “万、神、宗!”赢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三个字,眸中涌现浓烈的厌恶。 他看着结界之内仍在专注加固封印的顾宁初,神色复杂。须臾,他冷静下来,心中明白,自己是决不能在万神宗修士面前现身的,只能暂且按下心中怒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宁初也感受到了。他是知道赢周一向对万神宗十分排斥,根本不想与他们的人有任何的正面接触。这些年来,但凡听到有万神宗的人在,他们几乎都是想方设法避开的。 谁曾想在这个小镇上,也能碰到万神宗的人,听声音,还是冲他来的。顾宁初担心赢周,心绪意乱,封印的动作便有些不稳。 赢周发现了,轻喝:“定心!” 随即放柔了声音道:“别担心,我去拖延。” 听到赢周的话,顾宁初感觉到他十分冷静,也就放下心,专注封印。 白青崖带着弟子小跑着上楼,可是,明明三楼就在眼前,他们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一样,不管怎么跑,怎么走,这十几步的距离,愣是一步都没有缩小。 有弟子吓得颤颤巍巍,发着抖问:“白师兄,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啊!” “什么鬼打墙,这分明是仙人拦路!” 白青崖不愧是万神宗宗主一支的嫡系弟子,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也更加确定了,这三楼所住的,确实是一位高人。 白青崖停下了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捏在手中,然后咬破食指,将自己的血抹在铜钱上,口中念到:“万神朝宗,兵行将令!莫问来路,神鬼令行,开!” 铜钱扔出,在空中转了几圈落下地,“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寻常的鬼打墙或是仙人拦路,遇到这招“投钱问路”,立时就能开路。而白青崖在身后弟子们期待的目光中,眼睁睁地看到铜钱滚落下去,自己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铜钱落地,说明“仙人”不收。 整个大禹,居然有修士不给万神宗面子?!难道里面不是修士,是妖? 技不如人,白青崖无奈,只能拱手对着虚空行礼,恭敬地说道:“在下乃护国神宗万神宗宗主座下,白青崖。今日领宗门要务,寻至此处,还请行个方便。” 三楼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应。 白青崖等人等了一会儿,已然有些不耐烦,正准备再使一招,就见三楼走廊上第三间房门“吱——”地打开了。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拄着一根青竹杖,一步一点,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护国神宗的弟子,怎么好来打扰一个瞎子睡觉,害得我睡不好,梦里像被鬼追一样!” 震坤绫好好地绑在他的眼上,顾宁初打了个哈欠,就像真的刚刚被吵醒一样。 白青崖狐疑地看着眼前盲眼的年轻人,很难把他跟“高人”联系到一起。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也太瘦弱了些,随身也没有携带桃木剑、乾坤镜等法器,不像是一个捉鬼除妖的术士。 “打扰了,”白青崖心中虽有疑虑,经过方才的“仙人拦路”,他还是客气地行了个礼,“万神宗要事,追踪至此,还望海涵。” 向前两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仙人拦路”已经消失了。 “那你们接着追呗!不拦着你们。” 顾宁初走到白青崖面前,手中的青竹杖举起来戳了戳他身后的弟子:“让让。” “你——” 万神宗的名头响亮,又是皇上亲封的护国神宗,整个大禹谁不是恭恭敬敬,竟然在这个小镇被一个瞎子给无视了! 其他弟子不忿,想要给瞎子一点教训,白青崖伸手拦住了,但他并没有让开,而是逼近了一步,道:“这位小哥。出门在外,身负要务,还望行个方便。” 说完,并不等顾宁初回答,便给弟子们使个眼色,一队人已经快速冲进了刚才顾宁初的屋子。 而白青崖,则再次放出了寻香蝶。 黄白的纸蝶翩跹飞起,绕着白青崖与顾宁初头上飞了一圈,随即飘飘摇摇地向着走廊尽头飞去。而那些弟子也很快出来,对着白青崖摇了摇头。 不是他? 白青崖不死心,却见寻香蝶从走廊尽头又飞了回来,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开始在整个三楼转圈。 无奈,白青崖只能让开了路:“打扰了。” “哼,别挡瞎子的路!”顾宁初得意地扬了扬头,手中的竹杖在楼梯板上戳得“咚咚”作响,“小心走路摔跤。” 顾宁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白青崖收回寻香蝶,所有所思。 身后弟子不甘心地问:“白师兄,就这么放这个瞎子走?” 白青崖轻喝道:“不然呢?跟个瞎子计较,小心走路摔跤!” “额……” 顾宁初拄着竹杖离开客栈,很快便混入了早市的人群。他还抽空买了两个包子啃着,悠哉哉地出城去了。 左手的青玉环亮了一下,赢周的声音传来:“震坤绫轻易摘不得。我的结界都封不住你的味道……下次再被寻香蝶找到,就不容易脱身了。” “唔……” 顾宁初叼着包子,想了想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蛇妖一死,这个小镇就太干净了,太干净,香味就会特别明显,不如……我们这次去一个脏一点的地方吧。” 赢周:“哪里?” 夜清夜白说什么来着?岩城大战,死伤无数…… “岩城!”《 》 4、第四章 岩城距离此处略有些远,纯粹靠走路的话,顾宁初估计要走上个八九天。但人多眼杂,要赢周带着他飞天遁地又实在是不太安全,万一撞上什么怎么办。 “所以你为什么不能买一辆马车?” 赢周显出人形,正在赶着一辆“叮叮当当”的驴车,驴车后面挂着一个笼子,一只鲜活的肥鸡蹲在里面,被颠簸的车子晃来晃去,“咯咯咯”叫个不停。 赢周的模样过于俊美,一身红衣更衬得他气质不凡。但这一路上因为赶这破破旧旧的驴车,已经不知道遭到了多少好奇、探究的目光。 顾宁初懒懒地躺在车里,不安分地用竹杖敲敲打打:“当然是因为,马车贵啊!” 从张老爷那里赚的百两银子,转头就因为买生犀被千宝阁赚走了。顾宁初摸着袋子里剩下不多的碎银子哀叹:“家里什么条件你不知道么。” “总不会比你小时候连窝头、菜团子都吃不起更差了。” 两人一路拌嘴,天渐渐黑了。此时他们距离岩城还有约莫三五日的路程,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道旁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密林。赢周看了看天色,今晚又要在这荒郊野岭度过了。 “找个宽敞能避雨的地方吧。” 赢周说着,车还未停稳,顾宁初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快生个火把鸡烤了,饿死我了。” “啊——”他跳得急,竹杖没有拿稳,不小心绊到车门,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唬地赢周一把将他抱住,才避免了他摔一个嘴啃泥。 “你急什么!” 赢周把顾宁初扶稳,看他并没有伤到,才松手,冷着脸说:“缺你吃了!” 顾宁初“嘿嘿”一笑,刚想在说笑两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顶处乌云翻卷,隐隐有死气。 他敛了嬉笑,正色道:“赢周,那边,你能看见吗?” 赢周知道顾宁初的本事,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只见密林幽深,夜色渐浓,隐约的死气正缭绕在山顶。 “死气。”赢周也看见了,回答道,“这里有片山,虽不高,但丛林茂密,看起来不小。有一点妖气,不重。应该没几个超过百年的妖。” “是死气,不是阴气;也不是妖。”顾宁初神情严肃起来,阴气说明有鬼,死气说明有将死未死之人,但是那片死气很不对劲…… 顾宁初忽然紧张起来,他握着赢周的手,问:“附近有水吗?” 赢周闭目感受了一会儿,说:“周围水汽不重,应该没有大江大泽,山上也许有溪流或是泉眼。” 顾宁初:“无大泽,却有水阴……有月吗?” 赢周:“无星无月。” 蓦地,远处一道凄厉的唢呐声破空而起,伴着唢呐,从那片死气覆盖的山下,一队身穿红衣的迎亲队伍走了出来。 唢呐高响,铜锣开道,四个引客顶着大红的高帽走在前头,举着大红的囍字牌,惨白的脸上两团鲜红,后面跟着一座大红的四抬花轿,一颠一晃,悠悠地走来。 顾宁初手一紧:“迎亲?” 唢呐声一声高过一声,赢周挥手,从空中抓住一片飘落的黄纸,是出殡的纸钱。他扔了纸钱,道:“不止,还有送葬。” 从他们的背面,一队全员缟素的送葬队伍也走了过来。队伍前头同样的四个引路人撒着漫天的纸钱,有人打着幡,漆黑的,巨大的棺材看起来十分沉重,把抬棺之人压得步履不稳。 顾宁初:“迎亲送葬,红白撞煞!冲我们来的?” “小心!” 两支队伍转瞬之间竟然近在眼前,赢周圈住顾宁初,看着一红一白两队人马渐渐汇合。大红的花轿,漆黑的棺材,绕着他们开始转起圈来。 顾宁初也是第一次遇见红白撞煞,他划破食指,画出一道化煞符。 “敕令,雷斩!” 惊雷划破夜空,数道雷电如长刀落下,正正地劈在红白两队“人”上。 谁料雷斩过后,那些“人”竟丝毫未伤,一个闪身,“人数”竟比之前还多了一倍! 顾宁初第一次遇到不怕雷斩的煞,想了想决定让赢周用火:“赢周,烧了他们!” 赢周懒得周旋,见这红白的包围圈开始越缩越小,直接施法。熟悉的金红火焰骤然间将所有的“人”吞没。 赢周的火,是九尾狐一族独有的“天妖狐火”,修为越高,能量越大,再加上赢周已是妖鬼,同时还负有强大的鬼力。只要他想,他的“天妖狐火”连妖丹鬼魄都能烧毁。 在张府,他就是用“天妖狐火”把蛇妖烧得灰飞烟灭。 须臾,不管是迎亲的还是送葬的,除了棺材和花轿,其余的“人”都被烧了个干净,只余地上一堆又一堆的灰烬。 顾宁初看到一地余灰,闻了闻,疑惑道:“有余灰?” 天妖狐火,怎么会有余灰? 话音刚落,方才的那些灰烬开始涌动,“沙沙”作响,越来越高,很快的,从余灰之后,又一批引客、送葬人出现了! 这一次,他们不再围着顾宁初与赢周绕圈,而是围着他们,面对他们站着,三十二张惨白的脸,三十二双漆黑的圆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们。 “呜——啊——呜——啊——” 所有的“人”一起张嘴,诡异的呼号顿时响彻天地。 “啊……好疼……” 顾宁初目盲,听力十分敏锐,此刻被这些呼号之声灌入耳中,只觉得头疼欲裂,双耳刺痛!他捂住耳朵痛苦地弯下了腰。 赢周急忙扶着他:“小初!” 蓦地,呼号更甚,十六个“人”直直地冲顾宁初与赢周飞来,身后的大红花轿与棺材也直直地撞了过来,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荒原小道上,只徒留一辆破旧的驴车。 不知过了多久,顾宁初悠悠地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窄小空间中。他急忙伸手四下摸了摸,有窗有门,只是都推不开。 他心下一跳,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触手温凉,青玉环还在。他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只轻轻地敲了敲玉环,轻声道:“赢周?” “我在。”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顾宁初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虽然还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但只要赢周在他身边,就不太担心了。 顾宁初眼中一片漆黑,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便又敲了敲玉环:“我们在哪儿啊?” 赢周:“轿中。” “轿,轿中?”顾宁初大惊,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完了完了!不是自己的衣服。 顾宁初急道:“这东西不会是想强娶良家妇男吧!” 赢周:“……你想得美。” 顾宁初振振有词:“你想啊,鬼门未开,时辰不对,哪里惹来的红白双煞?” “再说了,”顾宁初之前被红白撞煞吸引了全部注意,现在冷静下来细细一想,“我这双盲眼,看不见人间,只能看妖看鬼。妖多嗜血,鬼多阴怨,而刚才那些东西,非妖非鬼,不像是红白撞煞。” 红白双煞,是死于新婚之夜的新娘与溺死多年害人无数的水鬼,因极重的怨气形成的红煞与白煞。 人间的红白之事,尚不能遇到一起,更别说红白双煞了。双煞相撞,水鬼要寻替身,新娘要找郎君,遇到红白撞煞之人,不是被拖入水中溺死,就是被拉入花轿中缠死,少有能逃脱的。故而红白撞煞是大凶。 赢周说:“很快就知道了。这轿子外面我已看过,尽是虚无。这东西费尽心机把你接来,应该不会让你等太久。” 这倒是。顾宁初摩挲着青玉手环,干脆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从轿外传来:“姑爷,吉时快到了,小姐让我来请姑爷。” 女声脆甜,听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在现下这样的安静之中,显得有些莫名突兀。 这是什么戏码?难道真的要成亲? 顾宁初伸手一推,刚才还纹丝不动的轿门,现在一推就开了。 顾宁初走了出来,赢周方才说的虚无已然发生了变化,眼前竟是一座挺气派的府邸,高高的大门开着,门口一左一右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大大的牌匾上,“陈府”两个大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方才说话的小丫头,正站在轿旁,微笑着等着他。 顾宁初发现,这小丫头长得十分美丽,像是照着仕女图里的模样长得一样。这样的品貌,竟然只是一个丫头吗? 他伸出右手,故意说道:“还不来扶你姑爷一把,不知道我看不见吗?” 一只冰凉僵硬的手,扶上了顾宁初的右手,小丫头扭头看着顾宁初笑:“呀,怎么这次的姑爷,是个瞎子。” 这次的姑爷……看来这陈府,喜事办得不少啊。 可是……这小丫头说起话来,那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任何变化,就跟这笑容是固定在她脸上的似的。 嗯,又来一个。 顾宁初也不怕,还开起了玩笑:“瞎子怎么了?瞎子不也是你家小姐求来的。” 小丫头不再看顾宁初,缓缓地转过头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顾宁初觉得,她生气了。 随后,她“咯咯咯”的笑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渗人,她说: “无妨,反正拜堂之后,姑爷就没啦!”《 》 5、第五章 拜堂之后,姑爷就没了。 顾宁初略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随即大方地扶着小丫头,一步一步迈入了陈府大门。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大大的囍字随处可见。之前顾宁初他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些接亲队伍里的引客,此时俱换了一副家丁仆从的装扮,愣愣地站在宅院四处,见到小丫头领着顾宁初,都直直地转过头来,叫一声:姑爷。 他们的声音很奇怪,没有调,平平的,粗粝极了,像用锯子锯木头似的。 只要不发出那种刺耳诡异的嚎叫,顾宁初就还能接受。他非但不怕,还笑着跟这些家丁打招呼:“好好好,大喜的日子,等下人人都有赏啊!” “扑……”小丫头一个没走稳,脚下绊了一下。 顾宁初凑近她耳边,道:“小心,我看不见,你可别摔了我。” 小丫头站稳了身子,转头幽幽地看了顾宁初一眼,扶着他的手力度更大了:“姑爷小心,过门槛了。” 顾宁初一边走一边问道:“怎么陈家的风俗与别家不同吗?新郎坐花轿?” “入赘,自然要有入赘的规矩。我家老爷可只有小姐一个女儿。” “哦,原来是入赘。” 进了垂花门,小丫头总算把顾宁初领到了一间房内。 “小姐还在后边儿东厢房梳妆,姑爷且等一阵,吉时一到,即可拜堂成亲。” 说罢,小丫头转身离去,将要关门的时候,她又补了一句:“宅子大,姑爷没来过。可别一个人出去瞎逛,免得迷路误了吉时。” “记得,别出去哦……” 确定小丫头走远了,顾宁初舒了口气,敲了敲手环:“赢周,发现了吗?” “一模一样。” 赢周没有现身,仍是传音入耳。 顾宁初:“对!那些家丁就是之前接亲队伍里的引客,而几十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嗯……怎么说呢,平平无奇的长相,甚至有点敷衍。” “还有,你看到吗?他们走路,腿是直的!像没膝盖似的。” 赢周:“嗯。” “咕叽”一声,是从顾宁初肚子里发出来的。他懊恼地捂着肚子,眉头都皱了起来:“唉……好饿啊……我的鸡……” 屋里的桌上倒是有好几盘点心,红红绿绿的,看起来非常可人。可现下不明不白的,顾宁初也不敢吃,看着更饿了。 赢周:“出去看看。” 顾宁初:“嗯!” 结果一出门,一左一右就站着两个家丁,圆溜溜的黑眼珠直直地盯着顾宁初,嘴一张,异口同声:“姑爷,别出去哦……” 顾宁初:“……” “怎么办?”顾宁初点了点青玉环,“烧成灰之后再重新出现一个家丁,大概多少时间?我应该来得及……” 赢周却说:“他们不会拦你,你试试。” “哦?”顾宁初探出一只脚,小心地往外挪了一步。 果然,那两个家丁并没有拦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重复着:“别出去哦……别出去哦……” 顾宁初果断跑了出去!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巨大的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天上,不是人间月。 顾宁初快速向后边东厢房走去,刚才小丫头说了,小姐正在那里梳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围绕着陈家小姐招婿入赘,也许这陈小姐就是一切的源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拦我?”顾宁初问。 赢周:“时辰。小丫头一直在强调吉时快到了,吉时是什么时候,拜堂的时候。那么拜堂之前,你应该是安全的。” “嗯……”顾宁初赞同,“而且,我觉得她其实想让我们出来,包括那些家丁。她想让我做什么呢……” “诶!赢周,你不能出来陪我吗?”顾宁初走着走着才发现,自从来到这陈府,赢周一直都没有现身,一直都待在青玉环里。 这青玉环便是他与赢周之间的契约容器,但也是赢周的耻辱。他是修炼了几千年的九尾狐妖,有着世间罕见的强大妖力,不知为什么,竟然被人杀死了,还被炼化成了傀鬼。 一旦签订契约,傀鬼就会成为人的奴隶,而且将同时拥有妖力与鬼力,力量再次强大。只要契约不解,傀鬼便永生永世都听命于主人,不可违背。故而世间有许多修士,都会想法设法地寻找到自己满意的妖,杀死后炼化成傀鬼。 因缘际会,顾宁初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让赢周与他签下了契约,从他有记忆起,赢周便作为他的傀鬼,听命于他,陪他一起长大,直到现在。这青玉环便是他妖魂被拘的契约容器。 所以,通常情况下,赢周其实是不喜欢待在青玉环里的,他喜欢化作人形,与顾宁初并肩而行。 赢周回到:“不知为何,我无法化作人形。这个宅院,有奇怪的力量。” “嗯……”顾宁初歪头想了想,说:“那你原形呢?” …… 赢周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一只赤色的九尾狐狸出现了。身量比猫咪要大些,九条蓬松的大尾巴轻轻地摆动着。 “大狐狸!” 顾宁初喜滋滋,慢慢地弯下腰,小心地伸出手去,心里默念着:“摸一下,就摸一下……” 毛绒绒的大尾巴避开顾宁初的手,却又从他的脸上扫过去,酥酥痒痒的。火红的大狐狸斜眼看了顾宁初一眼,说道:“快走。” “明明小时候都可以摸的……” 顾宁初叹了口气,赶紧跟上赢周。他们走过花厅和天井,奇怪的是,一路上遇到的家丁们也都不再说话,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一人一狐居然就这么施施然地,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正院。东厢房屋里烛光摇曳,在窗户上映出两个女子的影子。应该就是小丫头,她正在给陈小姐梳头。 顾宁初屏住呼吸凑近了,赢周则几步跳到他的肩上坐着,只听见小丫头说道:“小姐,你一定要嫁人吗?” “上门女婿,他看中的只是我们陈府的钱财,他……他对小姐没有真心。我刚刚偷偷找过他,说给他钱财让他退婚,他竟然答应了!他答应了!” “小姐,小姐……不要嫁人好不好?” “阿妹可以陪着小姐,陪小姐,一辈子……” 声量渐渐变低,不知道那位陈小姐说了什么,阿妹渐渐靠在陈小姐的肩上,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沉默了一会儿,顾宁初点了点赢周的爪子,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赢周,这里会是谁的执念所化吗?是陈小姐,还是阿妹?”顾宁初没想到听见的会是这样的故事,觉得有些唏嘘。 赢周抬头看了看月亮,这月亮从他们进入陈府起,到现在起码也有大半个时辰了,一点变化也没有。 这说明陈府里,时间没有流动。那吉时呢,什么时候才是吉时?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顾宁初,又说:“死前执念深到,能化作一个能把你我都困住的世界,这不是一般的鬼能做到的。再说,你发现鬼了吗?” “鬼我没发现,可我发现了别的。” “可能,是人……” 原来,顾宁初与赢周顺着原路返回之前阿妹带他们去的那间房屋,远远却看见,那间屋子里亮着灯,窗上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而那间屋子,正弥漫着死气。也许,这就是之前顾宁初看到的,山顶缭绕的死气来源。 守在门口的家丁已经彻底无视他们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分,顾宁初与赢周走了进去。 只见先前放着点心的桌上,如今放着的是一大堆的黄金、白银,还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 一个一身喜服的正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桌旁,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两个、三个……不够,不够……一个、两个、三个……” 顾宁初低头一看,男人身上的喜服跟自己身上这套一模一样。 赢周鼻子皱了皱,随即嫌弃道:“不好吃的味道。” 顾宁初则若有所思,然后指尖一动,向那个男人拍了一张醒神符。可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和变化。 赢周说道:“他不用醒神,直接送他往生吧。” 这个人也许就是之前阿妹说的“以前的姑爷”之一了,困在这里出不去,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变成这副将死未死的样子,已然是活不了了。 “嗯。” 顾宁初点头,刚准备祭出往生咒,却见那男人捧着一大捧珠宝转过头来,脸上是渴望又惧怕的表情,嘴里却说:“都给你,都给你……” 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珠宝,蹒跚着向顾宁初走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宁初忽然明白了什么!阿妹方才对小姐说,她给了姑爷钱财,要姑爷退婚,而姑爷答应了! 想到这里,顾宁初静静地看着男子,说道:“我不要。” 听到顾宁初的回答,那男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更加的恐惧,也更加的狰狞!他不甘心地捧着珠宝,举到顾宁初的眼前,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近乎哀求地不停说着:“收下,收下……” 而顾宁初捂住了鼻子退后两步,仍是坚定拒绝:“不要。” “啊——” 那男人发出痛苦的嚎叫,脸上、身上的皮肉开始翻卷,随即一寸一寸地剥落下来,露出红红白白的筋肉和骨头。 “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男人愤恨地瞪着顾宁初,伸手想要掐住他的脖子,“所有人都会要,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 顾宁初嫌恶地避开,冷眼看着这个陷入癫狂的活死人。 很快,那男人捧着珠宝的双手就只剩下了一副枯骨,一颗眼珠也滚落到了地上,他伸手捡起眼珠,似乎还想要把它装回眼眶里。男人不住地哀鸣,却始终都有一口气吊着,怎么也死不了。 随后,屋外也传来阵阵惨叫声,还伴有刀剑相拼的声音。 顾宁初不再管那个活死人,急忙与赢周从屋子里出去,只见整个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家丁、仆人染血的尸体,他们有的手足俱断,有的被砍掉了半个头颅,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顾宁初却从他们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痛苦。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与不甘。 而此时,月上中天,一道高亢的女声划破夜空: “吉时已到,拜堂——” 是阿妹的声音。 周围景色骤变,转眼顾宁初与赢周已身处红烛华堂,一身喜服头戴鸳鸯盖头的陈小姐端坐在高堂之位,身边站着美丽的阿妹。 她们身后,供奉着三个牌位。《 》 6、第六章 一片喜庆的正房华堂,烛花跳跃,红绸飞舞。却鬼气弥漫,交织着死气。原来整个陈府的鬼都聚在这儿了。 屋内除了正前方的陈小姐和阿妹,左右还各放有六张椅子,上面坐的,都是身穿新郎服饰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之前要送财宝给顾宁初的那个,就他还剩一只眼珠。 另外的男人,全都死透了,双目空空,连一个眼珠都没剩下。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味。 一共十二张椅子,坐了十一个“人”,空了一个。顾宁初明白了,那空的一个,原本会是他的,如果他接受了那些财宝的话。 阿妹开口了:“姑爷,拜堂了。” 十一个男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着顾宁初,眼眶空洞洞的,齐声附和:“拜堂了!” 顾宁初可没忘阿妹之前说过的话:拜堂之后,姑爷就没了。这个堂,可不能拜。 那些男人见顾宁初没有反应,又齐齐地举起只剩枯骨的手臂,直直地指着他,开始大喊:“拜堂!拜堂!拜堂!” “吵死了!” 赢周从顾宁初身后走出来,前爪抬起,九条火红的尾巴蓦地一挥,裹着狐火威力的罡风如刀锋一般,直接将十个男鬼的魂魄撕裂。 “贪心不足横死的小鬼,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剩下那个男人,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了。 阿妹依然笑着,眼神却冷得可怕,她看着顾宁初,道:“姑爷,看好你的狗,莫吓到小姐。” 狗…… 顾宁初心下一紧:糟了糟了糟了……赢周要生气了! 果然,赢周听见阿妹说他是狗,登时大怒,引吭长啸。这是赢周的另一个狐族天赋,名为“月啸”,常用于惑人心神。但生起气来,威力便非同小可。寻常妖鬼听了,俱是神魂震荡,轻则神伤,重则魂裂。 可惜阿妹听了,虽有不适,却并未有过多的反应。反倒是一旁的陈小姐,发出了凄厉的哀鸣,且身形隐隐开始不稳。 阿妹见了,眼中流露出极大的恐惧,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替陈小姐堵住耳朵,阻挡“月啸”,却毫无用处,眼见陈小姐一缕残魂渐渐变得透明,随时快要魂飞湮灭。 阿妹大喊一声,放下陈小姐,双手忽地伸长至三五尺长,冲着顾宁初抓来,一下子抓住了顾宁初的衣领,将他拽到陈小姐身边,死死地按着他的头: “拜堂!拜堂!只差你一个了!” 阿妹瘦瘦弱弱一个,力气却大得吓人,顾宁初用尽全力也仅是强撑着半跪,头被重重往下压,犹如巨石一般。 他急忙咬破舌尖,扭头对着阿妹喷出一口血雾,随即双手沾血,同步画出两道震灵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内有霹雳,鬼妖丧胆;天火无根,精怪亡形!破!” “啊——” 紫芒大盛,两道震灵符化作万千紫光霹雳,重重打在阿妹的身上,她招架不住,退出好几步远,全身上下紫电蜿蜒,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渐渐冒起白烟。 阿妹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嘴角却仍是上翘着保持着微笑,看起来更加的诡异。她见暂时无法再靠近顾宁初,眼神变得狠厉极了,忍着紫电灼身的剧痛,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咬断! “最后一个,绝不可以……” 阿妹死死盯着顾宁初,一根根带血的手指掉落在地,化作一个个表情木然的家丁。 他们挡在阿妹身前,面对顾宁初和赢周开始整齐划一地张嘴: “呜——啊——呜——啊——” “又来这招!” 这诡异的哀号声对顾宁初刺激很大,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急忙躲到赢周身后,忍着头疼,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打出一道霸刀符:“敕令,霸刀杀!” 顾宁初:“赢周,砍断他们!” 赢周陡然变大了数倍,巨大的赤红九尾几乎将屋顶顶破。他一条尾巴温柔地把顾宁初卷起放在背上,顺便帮他堵住耳朵。 剩下八条尾巴甩出阵阵罡风,将霸刀杀的威力增强了无数倍,只见那些家丁在刀锋之下,手足俱断,身体也碎成了无数块,掉落在地,变成了一节一节的白色木头。 号叫骤然停止。 顾宁初甩了甩头,迅速从尾巴里钻出来,站起身喊道:“赢周,她的真身是登天木!用无根火!” 登天木,是通体雪白的巨大神树,传说中,它是连通天地人神的唯一通道。只是这个通道早已在千万年被毁,只有零星几节木身偶尔出没人间。没想到,这阿妹的本体就是罕见至极的登天木。 怪不得顾宁初觉得那些东西非妖非鬼呢,原来是神木的一部分。 赢周也已了然,双爪拍地,金红色的天妖狐火燃起巨大的火团向着顾宁初而去。而顾宁初再次用舌尖血画出两道震灵符。 舌尖血是心之火。 心火画就的血色符篆穿过天妖狐火,无根之火燃起金红的烈焰,重重地击在阿妹的心头。 转瞬之间,伴随着阿妹的惨叫,她的胸前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她挣扎着,还想再站起来,赢周已经不打算给她机会了。 巨大的九尾狐抬起一只前爪,重重地就要踩下去。 “不要!” 不知什么时候,一身喜服的陈小姐艰难地膝行过来,挡在了阿妹的面前,不住地对着赢周和顾宁初磕头:“求你们,饶阿妹一命吧。” 顾宁初拦住了赢周。 “小姐——”阿妹惊恐地看着陈雪晴的背影,“你,你醒了……” 陈雪晴泪眼朦胧地看着顾宁初和赢周,声声哀泣:“都是为了我,阿妹都是为了我。” 赢周放下顾宁初,仍注意着阿妹的一举一动。 顾宁初扶起陈雪晴,他看出来,陈雪晴的魂魄早已残破不全,原本的三魂七魄仅剩二魂三魄,本就快要消逝,又被赢周的“月啸”所伤,灰飞烟灭不过一炷香而已。 他说:“陈小姐,你时间不多了。” 阿妹不顾自己的伤,大喊:“你胡说!来得及的,只要拜了堂之后杀了你!小姐饮下你的心头血,她就能活!” 原来如此。顾宁初总算明白了,阿妹费尽心思给陈雪晴找了十二个新郎,就是为了杀了他们取心头血。她已经成功十一个了。 可是……顾宁初看着陈雪晴魂魄不稳,随时都要消散的样子,他忍不住问:“哪个江湖骗子告诉你的?你是登天木,你没看出来她魂魄都不全吗?魂魄不全,何来复活?” “什么登天木……我不知道。”阿妹摇头,“是城里的高人说的!是我害了小姐,害了小姐全家……” 阿妹被紫电困住动弹不得,只不住地向陈雪晴哭喊:“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看阿妹糊里糊涂的样子,连自己的本体都不清楚,顾宁初无奈地看向陈雪晴。 陈雪晴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阿妹,是我从小到大最喜爱的仕女娃娃,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所以我一直叫她阿妹。” 原来,陈雪晴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心疼她,甚少让她出门,更少有朋友玩伴。陈雪晴唯有把仕女娃娃当做玩伴和姐妹,什么话都跟她说,什么心情都跟她分享。 而这个仕女娃娃,本体居然是一截登天神木,天生有灵。承载了人的喜怒哀乐之后,竟然化作了人形,满心满眼都只有陈雪晴。 一年前,陈家招婿,招了自家店铺一个年轻的学徒刘安。因刘安无父无母,平时看起来又勤快老实,陈家老爷夫人很快便定下了大喜的日子。 阿妹心中难受,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大婚前夜,将无数金银财宝送给刘安,要他退婚。以为只要刘安退婚,小姐不嫁人了,就能跟她永远在一起。 谁知那刘安表面老实,私下却勾结着岩城之外的一伙山匪。原本打算娶了陈小姐之后慢慢地熬死了她父母,就能把陈家的财产都弄到手。结果看到阿妹送来的一堆财宝之后改了主意。 一个丫鬟都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金银珠宝,那陈家不知道还隐藏了多少财富!刘安和他的山匪伙伴们等不及了,心一横,借着大婚之日,刚刚拜完堂,山匪们就通过刘安的内应冲进了陈府,便是一场惨烈的屠杀。 刘安更是抓着自己刚刚拜完堂的妻子,折磨她,来威胁陈家老爷和夫人交出密库的钥匙。 陈雪晴本就体弱,根本受不住刘安的折腾,被一脚踢中心口,登时就断了气。 而阿妹,就此觉醒了自己的力量。 后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阿妹将山匪也杀光了,只留下一个刘安,他是害死小姐的罪魁祸首,他不仅要偿命,还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就是他吗?刘安。”顾宁初已经明白了,他看向了那个唯一的,正在座位上瑟瑟发抖的,将死未死之人,一具半人半鬼的骷髅。 陈雪晴漠然道:“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一段时间,阿妹就会给我再举办一场婚礼,然后……喂我饮下一碗鲜血。我不能动,也睁不开眼,说不了话。但是我能知道阿妹做的所有事。” 陈雪晴温柔地看向阿妹,笑着说:“我知道她想要救我,可是,我不想她再错下去了。她不应该这样。” “她是我的阿妹,从前是,永远都是。” 陈雪晴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她的魂魄快要消散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阿妹,然后对顾宁初说:“如果可以,救救阿妹……” “小姐——小姐!!!” “唉……亏本的生意。” 顾宁初看向赢周,赢周“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他。 顾宁初:“那我当你同意了啊……” 收回无根火的咒法,此时的阿妹已经彻底的没了精神,胸口敞着一个大洞,四肢被紫电灼伤露出了焦色的木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雪晴消散的虚空。 顾宁初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小匣子,与之前蛇妖那个锁灵匣有些相似。然后他对阿妹说:“这是聚灵盒,能够帮助散落的魂魄凝聚。给我一样陈小姐的东西,她最喜欢的,时常带在身边的。” 阿妹呆愣愣地,一动也不动。 顾宁初只好又说了一遍,强调:“只有熟悉的东西,才能将她散落的魂魄召唤回来。也许有希望……投胎。” 阿妹这才动了动,灰败的双眼终于有了一点光,她抓住顾宁初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能救她?” 顾宁初:“我尽量。” 阿妹笑了,其实她的脸并没有变化。因为她是雕刻而成的仕女娃娃,所以她脸上始终只有一种表情。 但这一次,顾宁初觉得她是真的在笑。 “我,就是小姐最喜爱的东西。”《 》 7、第七章 顾宁初与赢周站在山路上,月光正好。 赢周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个地方,就是之前他们看到的,那个弥漫着死气的山顶处。 整个陈府都消失了,顾宁初明白他们已经出来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摸索着抓住赢周的手,隐隐带着哭腔说:“咱们在里面待了几天啊?我觉得至少两天!” 赢周反手握着他:“你怎么知道?” 顾宁初往他身上一挂,哀嚎:“我好饿啊!!!我要饿晕了!!!我的鸡呢?赢周,快找找……” 赢周:“没出息。” 顾宁初撇嘴:“出息能当饭吃吗?再不吃饭我真的要饿死了……嗯?什么这么臭?” 赢周:“那个男的,你脚边。” “救我……救救我……” 已经是半副骷髅的刘安颤抖着,想要抓住顾宁初的衣摆,赢周瞥见,牵着顾宁初往旁边挪了两步。 原来,刘安也跟着顾宁初他们一起出来了。由阿妹的力量构建出来的陈府,随着阿妹力量的消失也消失了,里面的鬼魂也一个不剩。反倒是刘安这个将死未死之人意外脱离了禁锢。 顾宁初嫌弃地掩住了鼻子,说:“臭东西,也讨厌。” 正在这时,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渐渐响起,两个熟悉的紫色身影出现了。 “我明明,明明闻到味儿了……哪儿呢?” 夜清夜白拖着拘魂链,张着嘴巴四下打望,一下子看到了顾宁初,急忙快走了两步:“诶,顾公子!这么巧?” 顾宁初也站直行了个礼:“好巧,二位差官。” “客气客气,”夜清夜白挥挥手笑道,“上次您托付的事儿已经办妥了,那个魂魄我们哥俩亲自交到判官大人手上的。” 当时判官大人只看了一眼那个锁灵匣,就收走了,还赏了夜清夜白兄弟俩一壶好酒,直让二鬼欢喜不已,心里对顾宁初更加信服。 顾宁初:“多谢。不知二位差官今夜到此是……” 夜清急忙说:“哦哦,本来只是路过。但是刚刚我俩闻着味儿,这里好像是有一个要死的人,就想着过来顺便给拘了。” 夜白向下一看,正巧看到刘安:“巧了,就是这个!” “啊啊啊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刘安被拘魂鬼吓得肝胆俱裂,拖着残腿,拼命想要逃。 夜清一脚踩住了他:“嘿,见了地府鬼差还想跑?” “这个……”顾宁初想了想,问,“这个收回地府,怎么处置?” 夜清说:“先让判官大人看看生前行状,该奖该罚就知道了。把该受的受了就过奈何桥,孟婆汤一喝就投胎。” 顾宁初:“若是他生前杀人放火,也能投胎吗?” 夜清“嗨”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年头,杀人放火的多了,地府也没太多人手专门管这些,只要不是记名记档的那种大凶大恶之徒,多半把刑罚走一圈就送走。” “哦……”顾宁初歪头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不如我帮二位差官一个忙。” 夜清夜白:“帮忙?” 顾宁初点点头:“赢周。” 熟悉的金红火焰蓦地腾起,夜清大叫一声慌忙收回自己的脚。而刘安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天妖狐火烧得灰飞烟灭。 赢周冷着脸甩了甩袖,看向夜清夜白:“省事儿了。” 夜清夜白吓得拖着拘魂链急慌慌地后退了好几步,两兄弟对望了一眼,不明白这两尊大佛的意思。 还是夜清反应快,拉起兄弟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多谢顾公子啊!” 顾宁初笑眯眯:“不客气~” 夜白被哥哥拉着还在嘀咕:“太凶了太凶了,那个妖鬼真是惹不起……” 被夜清一巴掌拍上后脑勺:“知道凶就闭嘴吧!那妖火把我俩都能烧个干净,难道还指望无常大人给我俩做主吗?” 顾宁初看着两只拘魂小鬼吵吵嚷嚷地走远,没忍住笑出声,随即戳了戳赢周,揶揄道:“你看你多凶,鬼都怕你。” 赢周斜睨他一眼,说:“有必要吗?让他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嗯……确实没有这个必要。”顾宁初撇了撇嘴,说,“可是,要是只是随便受点惩罚就又可以投胎的话,我会替陈家难过。” 顾宁初有些怅然,摩挲着手中那个小小的锁灵匣,里面有陈雪晴的一点点魂魄碎片,还有……一颗白色的登天木心。那是阿妹放弃了一切,被无根火灼烧之后剩下的木心。 顾宁初:“毕竟……除了被他害死的整个陈府,还有陈小姐和阿妹。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让她们重逢。” 顾宁初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将锁灵匣放好,然后拉着赢周的袖子,笑着说:“有你在,应该没问题!我都答应阿妹了……” “我可没答应。”赢周如此说着,随即反手将他抱起,往岩城方向飞去。 “都一样。”顾宁初舒服地窝在赢周怀里,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快点,再不吃饭我真的要饿死了……” “吵死了。” 岩城是大禹边境的一座城市,与息国相邻。没打仗之前,两国互市,岩城作为集散地,繁华了上百年。 可惜,自从三十年前,息国天洪帝登基之后,不再满足于与大禹仅仅只是互市,频繁发动战争,想要入侵大禹。 岩城由此成为大禹抵御息国的边陲重镇,由大禹最精锐的长垠军镇守。月前,息国大军再次来犯,长垠军在孟飞越大将军的带领下沉着应战,再一次把息国军队挡在城门外。虽大胜,但仍有数千死伤。 如今,岩城的百姓也在大战之后,熟练地照顾伤员,休养生息。经过月余,大街上人来人往,各个摊贩、小店又开始热闹起来。 赢周与顾宁初正在岩城大街上闲逛。 顾宁初的青竹杖之前被阿妹弄走的时候搞丢了,现在大白天城里全是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老老实实地被赢周牵着走。 “包子,好吃的包子哟——” “紫苏酒,上好的紫苏酒——” 商贩们的吆喝声一声接一声,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听得顾宁初心里也舒坦。老是跟妖妖鬼鬼的打交道,也是难得享受这人间烟火气。 赢周冷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地走在街上,惹眼的相貌引来好些害羞带怯的目光。 边境民风开放,大姑娘小媳妇们也热情地很,见到赢周这样俊美的男子也是大胆极了,一个个的跃跃欲试,想要扔个手帕、香袋什么的,手里拿的各色干果零食也想送一送。仔细一看,哟,美男子还牵着一个。 虽然眼睛看不见用红布蒙着,但是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嘴唇看起来也很丰润,应该也是一个美男子。 可惜了,眼睛看不见。 姑娘们“啧啧”地叹息两声,然后三三两两的,从篮子、袋子里拿出了糖葫芦、龙须酥、贵妃饼…… 顾宁初跟着赢周,走着走着,手里忽然就被赢周塞了一堆好吃的。 “怎么了?”顾宁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听见周围女子嘻嘻哈哈的嬉笑声。 赢周闷声道:“没什么,给你吃。” “哎呀,怎么都给他了呀,自己也留一点嘛。” “哈哈哈真的呀,我就说嘛。” “不是我不给他,他看不见我才给前头那个小郎君的……” 顾宁初一下子明白了,促狭地笑道:“哦~某人又收礼物了。唉,原来不是特意给我的买的……” “不吃算了。” 赢周伸手作势要把吃的都拿走,顾宁初急忙护住,大声说:“都给我了!” “就是就是,给都给啦~” “小郎君莫要害羞~” 顾宁初捧着吃的,笑着跟姑娘们行礼:“多谢各位姐姐赏,有机会……” 模样好又嘴甜能讨到的好处真是让顾宁初给拿捏地准准的。 赢周见他在年轻小娘子那如鱼得水的模样,只觉得有些丢脸,赶紧拉着顾宁初就走。 “哎哎哎,赢周你慢点儿,我的糖葫芦要掉了要掉了!” “快走。” 赢周拉着顾宁初走得很快:“那些女子,眼神怪怪的。” “怪?哦~”顾宁初想了想,明白了,“她们定是没见过你我这样的绝美风姿,才会这样激动。” 赢周牵着顾宁初脚步加快,顾宁初勉强跟上,心里觉得好笑。直到走远了,不见那几个姑娘,赢周才慢慢放缓了脚步。 顾宁初倒是美得很,一口一个龙须酥,一口一个贵妃饼,不亦乐乎。 从到了岩城住进客栈开始,顾宁初那张嘴就没停过。先是花了好些银子让客栈的厨子们起了个大早,给他做了整整一桌的菜,鸡鸭鱼肉,排骨五花,全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一天才睁眼。 今天又不消停,非要逛街。从街头的糯米鸡开始,一路上什么闻到什么吃什么,什么包子、馄饨、烧饼,一个不拉吃到街尾。 赢周看了看顾宁初已经有些鼓的肚子,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半串糖葫芦,冷冷道:“别吃了,你手里都还没吃完。” 谁知顾宁初听了,三下五除二几口把剩下的几颗糖葫芦全塞进嘴里,塞得满满的,还要说话:“唔……没,没了……” 山楂太酸,糖衣都压不住,顾宁初没忍住“嘶”了一声,酸得脸都皱了。 赢周:“……走,消食。” 街尾拐角,一间简陋的茶棚,炉膛火烧得旺旺的,几个大铜壶放在炉灶上煮着,有浓浓的茶香弥漫着。 老板摆了四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三桌,看来生意还不错。 赢周将顾宁初按在凳子上,叫老板上了一壶茶并一碟水煮蚕豆。 顾宁初还惦记着白米桂花糕,又拗不过赢周,不情不愿地坐着。茶不算好,好在很香,闻着也清爽。 旁边一桌坐着的是三个中年汉子,正在说着最近岩城里闹鬼的怪事儿。 “唉,你们是不知道,昨晚王家小子打更,亲眼看见了!真的有鬼!” “噗——” 顾宁初被茶水烫到,慌慌张张地吐出舌尖吸气。赢周无奈地瞥他一眼,拿过茶杯帮他吹凉。 多新鲜啊,岩城里闹鬼。顾宁初心说:战死的鬼魂地府都还没有收完,别说拘魂鬼了,连黑无常都在岩城待着,不闹鬼才奇怪。 刚才那男人又说了:“王家小子吓得,尿了一地!今早脸都是白的!” “他真看见了?什么鬼啊?” 那男人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无头鬼。”《 》 8、第八章 “无头鬼。” 顾宁初一下子来了兴趣。 按理说,魂魄的状态与人死前的状态是一致的,如果人死时缺胳膊少腿,那魂魄也一样,并且如果身体不全,即便投胎转世之后,也会有残疾。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死时,总是想要留个全尸。 但是,无头尸体……顾宁初手上摆弄着两颗蚕豆,有点不明白。头是人的精魂所在,没了头的鬼,比一般的鬼弱得多,连显形都困难。并且按理说,如果真是无头鬼,应该就在尸体旁边走不远,早早地就被拘到地府了才对,怎么会半夜在街上溜达,还能显形,还吓到人? 顾宁初陷入了沉思,连赢周递到手边的茶都没注意。 赢周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捻起一颗蚕豆砸向顾宁初的额头:“又想多管闲事。” “唔……疼。”顾宁初捂着额头,赶紧表态,“不不不,绝不多管闲事!” “除非给钱。” 赢周:“……” 夜里,顾宁初刚准备睡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鬼……鬼啊——救……” 是打更人。声音不远,听起来像是从隔壁街传来的。顾宁初坐起身,赢周正盘膝坐在床边闭目调息。 “赢周,你听。” 赢周没有睁眼,淡淡道:“中气这么足,无事。” 顾宁初翻身下床,打开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确实有淡淡的阴气徘徊。 “奇怪,不像是什么恶鬼。” “嗯?赢周你听,来的是军队?” 整整齐齐的火把从街口渐渐移动过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仿佛千军万马。 很快,整个客栈的灯火都点亮了,训练有素的士兵守住了每一间房的房门。 掌柜的应该是认识领头的军官,赢周见他正小心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而那军官满脸压抑不住的怒气。 赢周:“肯定是出了大事,应该会搜屋。” 顾宁初赶紧穿上外衣,刚系好带子,房门就被敲响了。 “打扰了,长垠军办事,请行个方便。” 原来是岩城的守军。话虽客气,可不容反驳,顾宁初还没回话,对方已经推门而入。 三个士兵进了屋,神情极为严肃,先是将顾宁初与赢周细细打量了一番,见顾宁初眼盲,周身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些许。随即三人开始在屋内搜索,一番动作之后,三人互相摇了摇头,然后离开。 很快,所有的士兵从各个房间里出来,无一例外,都是一无所获,那军官怒气冲冲的,似乎很不甘心,也只能带着军队离开了。 顾宁初一头雾水,倒是赢周看着那军官离去的背影,说了句:“血腥气。” “嗯?” 赢周皱了皱眉,道:“还有股腥臭的怪味。”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个军官一定是刚刚去过事发地,才会沾染了血腥气和赢周所说的怪味。 顾宁初:“出动了守军,事情不小。这几天城里应该会戒严,看来,这两天的轻松日子算是结束了。” 顾宁初的预想是对的,第二天一早,长垠军大将军孟飞越,就下令全城戒严,只说是混进来了息国的细作,要百姓们加强警戒,若有异常及时上报。 岩城常年与息国打仗,戒严这种事百姓们已经习惯了,看了告示之后,忍不住仍是要骂几句息国“背信弃义”“小人行径”之类的。 顾宁初与赢周也在人群中看告示,听到这话问道:“老伯,息国经常派细作来吗?” 老伯是岩城本地人,闻言“哼”了一声道:“可不是,孟将军都抓到好几次了。那些息国人还是不死心,肯定是这次又打了败仗,对我们孟将军怕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派了什么恶毒的细作进来。” 人们还在议论着,街头忽然跑出来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那女子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喊:“死啦!死啦!” “林将军死啦!没有头!没有头!” “哈哈哈……哈哈哈,头,飞了~飞了……” 已然是疯癫了。 方才的老伯指着女子颤颤巍巍地道:“那,那不是五虎将,林峥将军家里的丫鬟秋雯吗!” “林将军……死啦?” “息国的细作,竟然害死了林将军!”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几个大婶上前想要搀扶秋雯,竟被她接连推到在地,直到几个长垠军的士兵赶来,才将秋雯制住带走。只是这样一来,林峥之死也是瞒不住了。 顾宁初:“赢周,她方才说,头飞了?” 赢周:“嗯。” “打更人看见的正是无头鬼!嗯……时间好像对不上。”顾宁初有些跃跃欲试。 赢周:“打更人有钱吗?” “将军应该有钱吧。” 顾宁初的好奇心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夹着赢周的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来都来了~” 赢周:“……”《 》 9、第九章 打更的王松元连着被无头鬼吓了两次,犯了旧疾,今晚上不了夜,正躺在家里养病。见顾宁初与赢周两位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大晚上来问无头鬼的事,哼哼唧唧地半天说不出一句有用的来。 赢周不耐,却见顾宁初从钱袋里掏出一小块银子递过去:“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好大方,至少五钱! 王松元黝黑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光,接过银子掂了掂,满意地收进怀里,这才眯起眼睛回忆着说:“就是一个无头鬼,浑身血糊糊的。那脖子就一个血糊糊的疤,刚好怼到我眼前,哎哟吓得我哟……还好我阳气重,才没被勾了魂。” 王松元打了个冷战,仍是后怕。 真的是无头鬼?顾宁初又问:“那他在做什么呢?” 王松元:“哎哟我哪敢细看,吓得我梆子差点都扔了……也没干啥吧,就在梨花巷子里瞎转悠。”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王松元猛地一拍大腿,说,“虽然血糊糊的看不清楚,但是我看他那身衣服,像是长垠军的军服!” 从王松元家出来,顾宁初一直没说话,闷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赢周手里摆弄着一根细竹,那是刚刚从王松元家门口折的。顾宁初丢了竹杖,日常行走总归是不太方便。 淡淡的月光洒下来,赢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青绿的竹枝,竹叶片片落下,原本有些发黄的竹枝泛起一层莹莹的绿光,变得坚韧、通透起来。再绑上一根红绒,长度适中的光滑手杖就做好了。 “试试。”赢周将竹杖塞到顾宁初手里。 顾宁初握着暖暖的红绒,在地上点了点,手感不错,长度也合适,他满意极了:“还是你了解我。” 赢周:“你从小到大每一根手杖都是我做的,我能不知道。” “嗯~”顾宁初很高兴,起了促狭的心思,双手举着竹杖,向赢周弯腰行了个大礼,“谢九爷赏~” 赢周没忍住,一向冷峻的面容终是勾起了一丝笑容。 “你就闹吧。” “哈哈哈~” 二人笑闹着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因为早上的事,孟将军后来又下了宵禁令,现在各家店铺、酒肆食馆、连勾栏瓦舍都在宵禁之前闭店了。城里安安静静的,大多数人家都熄了灯睡了,偶尔听见几声虫鸣犬吠,还有街上整整齐齐的脚步声,是夜晚巡逻的士兵。 顾宁初与赢周有意避开了夜巡的士兵,绕了两条街,竟然走到了梨花巷子。 巷子很长,也很直,没什么转弯;略窄,大约三人展臂的宽度,巷头巷尾各有一棵大梨树。天气渐热,梨花已经快要开败了,只余零星几朵还在枝上,来一阵风便落了。 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被巷子一面的房屋挡了一把半,恰好把梨花巷子分成了一明一暗,乍一看,跟两条街似的。 顾宁初走着走着,忽觉不对。他收起了竹杖,侧耳细听。 “嗒、嗒嗒、嗒……” 顾宁初:“赢周,你听见了吗?” “嗯。”赢周习惯性地站在顾宁初身前,警惕地凝视着月光中巷尾的那棵梨树,从那片阴影里,一个影子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身血污,没有头颅。 他贴着墙,一只手不知道拿着什么,有节奏地敲着墙面,那“嗒嗒”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顾宁初也看见了那个无头的魂魄。他魂魄很淡,走得很轻,也许是因为没有了头颅,他走每一步都有些踟躇,也走得不是很稳当。 顾宁初见过的,别的鬼魂常常喜欢在半空漂浮着,因为魂魄很轻,漂浮着行动速度反而更快。 可眼前这个无头鬼不同,他很明显是有意把双脚踏在地上,一步接着一步,像人一样。 那鬼魂看不见他们,慢慢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似乎是感应到了人的气息,他停了下来,然后再次敲击起了墙面。 “嗒、嗒嗒、嗒。” 敲完,鬼魂便停下来,似乎在等顾宁初他们的回应。 顾宁初这才发现,鬼魂手里握着的是一截断箭的箭矢。 那鬼魂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像人叹气似的,微微弯了弯背,随即绕过顾宁初,继续敲着墙面,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顾宁初的眼里,那个无头的鬼魂阴气很弱,若是再在人间徘徊几日,不用鬼差来拘,他自行就会消散了。 可是,他有一股很强的执念。正是如此,他才会在人间显形。 顾宁初看着那个费尽力气学着人走路的无头鬼,心里闷闷的。他侧身看向赢周:“赢周,我们帮帮他吧。” 赢周一副“早就知道你”的表情,道:“穷鬼,没钱。” “唉……就当积功德了。” 顾宁初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张定魂符,双指一翻飞向无头鬼,朱红的咒印登时犹如涟漪荡漾,鬼魂停了下来,那原本淡淡的魂魄也变实了许多。 “问问他吧,”顾宁初说,“他的魂魄连头都没有,怎么会这么……悲伤。”《 》 10、第十章 问是问不出来的。那魂魄没了头颅,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 顾宁初走近鬼魂,才看清他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破烂衣裳,确实是长垠军服饰,只是顾宁初不懂,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级。 “赢周,他好多伤……” 除了脖颈上的那道断头疤,他的身上还有几道明显的长长的伤痕,从左肩划到右肋,腹部,还有背上……其他应该还有一些看不清的伤痕。 “他也许是死在最近那次与息国的大战吧。” 鬼魂太弱了,阴气不足,即便是有了定魂符之后,魂体凝固了许多,还是不太稳定,甚至有些发抖。 赢周见状,向他吹了口气,渡了些阴气给他,那鬼魂才停止了颤抖。 顾宁初注意到鬼魂握在右手的那枚箭矢,略一思索,划破食指,将指尖血滴在那枚箭矢之上。 很快,原本锈迹斑斑的箭矢吸收了鲜血变得锋芒毕露,而鬼魂也感应到了顾宁初。 只见他抬起手,用那枚箭矢在墙上,用力地、一道一道地划出两个字来: 连峰。 “连峰?是什么?”顾宁初没看明白,歪头看赢周,“名字?地名还是人名啊?” 赢周也摇摇头:“没听过这个地方。” 顾宁初接着问:“城里被杀死砍头的人,是你干的吗?” 那鬼魂却什么也划不出来了,只是不断地在“连峰”二字上重复划动着。 蓦地,从东大街的方向卷起一阵诡异的黑色旋风,那旋风裹挟着浓烈的腥臭之气,伴随着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向顾宁初二人的方向袭来。 “小心!” 顾宁初急忙将无头鬼魂收进锁灵囊中,刚刚收好,就被赢周圈住腰,一个闪身躲过了黑色旋风的冲击。 那旋风看起来并不是冲他们二人来的,并未停留,径直向西边飞去。 顾宁初担心赢周:“没事吧?” 赢周摇摇头,随后严肃道:“是那个军官身上的味道。” “什么?!” 顾宁初心中一惊,眼看那旋风就要飞远,脑子一热祭出一道万剑符。 “敕令,剑决,定——” 符咒一出瞬间化作万道白色剑光,光随令向,将黑色旋风狠狠钉住! “嘤——吼——”那旋风竟如狮虎幼兽一般的怪声,瞬间移动不得。随着剑光加身,风旋开始加速旋转,像在拼命挣扎。 “想跑。” 顾宁初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信心十足,双手结印,开始变换咒令:“剑随吾意,纵横,斩——” 万剑抽出,合为一道白色光剑,直冲风旋中心斩下。 “嘤——”地一声嘶叫,诡异的黑色旋风被从中破开,一阵呼啸过后,从风旋之中落下一个物件,随即消散不见了。 顾宁初和赢周赶到旋风消失之处,只见一地狼藉,星星点点的黑色粘液散发着腥臭之气还未完全散去,而地上骨碌碌还在滚动的,正是一颗男子染血的头颅。 顾宁初捻起地上的黑色粘液闻了闻,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他咬了咬唇,有些头疼:“赢周,我们好像惹到麻烦了……” 赢周负手而立,蹙着眉头掩住了鼻子:“嗯,是有点麻烦。” 顾宁初扶额:“我是真的不想跟九黎的术士打交道,他们好烦……” 赢周点头:“是很烦。来一个,杀一个。” “……真恶心……”顾宁初想起来,“那黑风里还掉下来什么东西?” 赢周淡淡道:“一颗人头。” 顾宁初:“啊?” “什么人!不许动!” 顾宁初正想凑近看看那颗头,夜巡的士兵听到动静赶来,正好发现了他们。一见地上的头颅,均是脸色大变。 “杨将军!” 士兵们将顾宁初与赢周团团围住,个个神情悲愤,看向二人的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顾宁初:“……” 深夜的大将军府因为顾宁初和赢周的到来灯火通明,大禹的镇国大将军孟飞越,亲自坐镇。五虎将当中活着的另外三位将军郑闲、柴万里、刘西樵也匆匆赶来。 接连死了两位四品忠武将军,还是如此诡异的死法,孟飞越是又惊又气,一身浓烈杀气压都压不住,鹰目尽力收敛着怒气,审视着眼前二人。 看起来如此年轻俊美的两个男子,周身的气度倒像是富裕人家的公子哥儿,其中一个还眼盲……真的能用如此恶毒阴鸷的手法,在重重守卫之下害死他麾下两员大将吗? 顾宁初看不见,只觉得数道带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一般。 赢周则是无所谓,漠然地承受着孟飞越的审视。 孟飞越一直不说话,三位将军没有他的命令也没有擅自动作。顾宁初不想干耗着,主动将今晚的事情解释了一番,当然,他隐去了遇见无头鬼一事,只说是无意间撞见了黑旋风中落下了杨将军的头颅。 “哦?无意?”孟飞越冷笑一声,“在岩城,在本将军下了宵禁令之后,还敢深夜在街上无意行走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对于孟飞越这种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顾宁初明白,撒谎不一定能蒙混过关,却一定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于是,他抛出了之前在张家除妖的事,证明自己除妖师的身份,让孟飞越有据可查。然后主动提出,要去发现两位将军尸体的地方看看。 “毕竟,要证明我们的清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真正的凶手。” 孟飞越没有说话,顾宁初不卑不亢的从容让他对他的话信了些,但他也绝不会轻易地相信。 “你既说你擅长除妖捉鬼,身负玄门术法,何不将我林峥、杨承恩两位将军魂魄招来,一问不就知道真凶是谁? 顾宁初笑着摇摇头:“我是术士,又不是鬼差,这人一死,鬼魂入了地府,哪里是我能随便差遣的。就算还在世间游荡,非亲非故,毫无头绪,也是难以召唤的。大将军难道也相信乡野神棍所谓的招魂上身吗?” 说得头头是道,孟飞越仍不十分放心:“若我信了你的话,出了这大将军府你二人便消失无踪,我待如何?” “大将军——” 最为年轻的郑闲将军还是没有按捺住,他见孟飞越似乎真有放过顾宁初二人的打算,急忙出声阻止:“不能信他们!” 另外两位将军虽未出声,但看向顾宁初二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显然也是不认同的。 顾宁初耸耸肩,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青玉环。澄碧通透的玉环,清波如华,一看就是无价之宝。 他有意晃了晃手腕,笑着说:“大将军,信不信由你们。不过我要提前说清楚,我们查妖捉鬼,酬劳不低的,不能免费哦。” 思索了一会儿,孟飞越大笑:“好,若你们真的找出真凶,黄金珠宝,但说无妨。” 死去的林杨二位将军府邸,就在大将军府附近,孟飞越安排了手下去调查顾宁初所说的张府之事,然后派了车,亲自带他们二人去往林杨二位将军的住处。 孟飞越骑马在前,二十多名亲兵随行。马车里,顾宁初与赢周面对面坐着,赢周曲起手指狠敲了顾宁初额头一记:“想帮他直说,演什么失手被擒的戏码。” 以他们二人的本事,原本就不会被那些普通士兵发现,就算发现,脱身也不是难事,但顾宁初就这样乖乖地被抓了,赢周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顾宁初捂着额头,有些心虚:“那个,他很有钱诶。” 作为镇守边境,抵御了无数次息国来犯的镇国大将军,孟飞越在大禹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而他还有个身份,就是永安侯世子,当今皇后的亲弟弟。皇亲国戚,世代簪缨,家底自然丰厚。 不然,仅靠着国库那断断续续的军饷军需,哪能支撑他镇守岩城这么多年。 为了钱,赢周是信的,只是不止。 “还有就是……”顾宁初长叹一声,“他是个好人。这些年你也看到,皇帝一心求仙问道,内忧外患根本不管,若不是长垠军把岩城守得固若金汤,战火早就不知蔓延到哪里了。” 赢周:“这就是这些天你在城里跟那些老头子聊天的收获?” “当然不止!” 顾宁初坐到赢周身边,凑了凑,说:“你刚看到了吧,他印堂之处有奇怪的黑气,缠绕不散。” “当然看到。”赢周将顾宁初从左臂上扒拉下去,理了理袖子道,“我还看到,他的双眼均有一根血丝穿入瞳仁之中,很明显,是九黎的咒杀术。” 九黎,是大禹东南方的一个小国,与大禹和息国均接壤。民风彪悍,国人擅长以各种毒虫养蛊,而九黎的术士凭借毒虫毒蛊修炼咒术,涉及生杀多是恶毒狠辣的法子。一般的修士也不愿意与他们为伍。 九黎的咒术在顾宁初看来其实谈不上多厉害,只是九黎人出了名的小气难缠,睚眦必报。 曾经有一个九黎术士与顾宁初因为一条稀有的鲛人结怨,愣是纠缠了他们整整三个月,最后还是赢周看顾宁初实在是烦了,一掌杀了才了事。所以顾宁初很不想与他们打交道。 “果然是九黎的臭术士!” 顾宁初恨恨地拍了下身下的凳子,疑惑道:“我就是奇怪,按理说中了九黎的咒杀术,不出一日便会双目失明,瞳孔被虫子咬穿破血,三日后便全身溃烂而死。可是这个孟飞越看起来不像快死了,死得反而是他身边的人。不明白……这是什么目的?还有为什么是九黎人,不是息国人呢?大禹,跟九黎也在打仗吗?” 赢周对顾宁初旺盛的好奇心已经习惯了:“想知道怎么回事,等下看看不就知道了。” 很快,马车停下,有亲兵掀开车帘:“到了。” 赢周扶着顾宁初下车。 这里是第一个死去的林峥将军的家,并不是很大,仅是一个小院并三间屋子。此时院门上已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和白幡。赢周一身鲜艳的红衣,颇有些格格不入了。 孟飞越与三位将军略快几步,此时站在林家院门前,浓重的悲伤将在场所有的亲兵都笼罩着。见顾宁初与赢周到了,孟飞越收起伤感的情绪,亲自将他们带了进去。 盛放林峥尸体的棺材就停放在正屋里,几个兵士腰缠孝布正在烧着纸钱,应该是他生前的亲兵。见孟飞越几人深夜前来,急忙行礼。 而一个身穿孝服的女子则呆愣愣地坐在灵前,双眼放空,嘴里喃喃自语,说着“飞了,飞了”之类的话。是那个名叫秋雯的丫鬟。 顾宁初刚想说话,赢周已经抬手掩住了鼻子,眉头皱起: “好臭。” 一屋子的人顿时对赢周怒目而视。 顾宁初:“……误会。”《 》 11、第十一章 “误会,他不是那个意思。” 孟飞越瞪了他俩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对大家说:“两位玄门术士,自称能找出杀害老林和老杨的凶手。” “有偿。” 重重地强调了一下,果然几个林峥生前的亲兵看他俩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郑闲是个火爆脾气,头一仰,硬邦邦地冲顾宁初说:“赶紧查啊!” 顾宁初没有理他们,径直走到灵前。赢周点燃了一炷香交给他,然后先对着死者拜了三拜。 几个将军和亲兵见此,态度也勉强友好一些。 香烟缭绕,轻飘飘地很快便消散了,顾宁初右手微微扇了扇风,闻了闻香味。 “嗯?香轻如烟?”顾宁初有些疑惑,随即问道:“赢周,纸钱什么样子?” 赢周负手立在一旁,瞥了眼铜盆里的余灰,说:“火已灭,纸未烬。金银整齐,余灰黑白。灵未启,魂未至。” 顾宁初点点头,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郑闲和刘西樵看他俩神叨叨的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急得不行,“别拽文了!” 柴万里读书比他们多些,此时听了顾宁初与赢周的话,已明白了几分。他不由得看向孟飞越,二人对视,眼中有同样的忧虑。 “我再看看尸体。” 不到下葬,棺材还没有钉上。林峥的尸体已经更换了一身深蓝寿衣放在里面,身下垫着深蓝色的丝绸。脖颈上的伤口血早已经流干了,剩一个碗口大,狰狞的血疤。 此时顾宁初的眼中是一片浓黑,在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类似飞蚊一样,上下翻飞的白色虫子,它们聚集在伤口处,形成一个虫子的肉球,仿佛是尸体上重新长出来一颗头颅一样。 这些虫子虽小,身形却很肥胖,一节一节地蠕动着。在场的人除了赢周都看不见,顾宁初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恶心极了。 顾宁初退了两步,叫赢周:“你再说下,是什么味道?” 他的嗅觉比不上赢周,方才赢周说的臭味,他其实是没有感知到的。 赢周明显很厌恶这味道,沉着脸说:“腥臭,像河滩上一大片被太阳炙烤的死鱼。” 随即又拉了顾宁初一把,再退了两步:“你别靠这么近,等下沾上这味儿又来挨着我睡。” “你们俩……”柴万里眼角一跳,上下打量起他俩来,模样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原来是…… “算了,管你们什么关系。” 柴万里心里着急,他方才听了赢周和顾宁初的对话,隐隐猜出一些林峥的死非比寻常,如今见二人默契十足跟打哑谜似的,更是要按捺不住了。 比起他,郑闲和刘西樵更加焦躁,要不是碍于孟飞越始终没有出声,他俩就要去拎顾宁初的领子了。 他们越是急,顾宁初越是不放过任何一点信息。检查完尸体,赢周又牵着他,来到那个疯癫的丫鬟秋雯面前。 秋雯双瞳涣散,神志不清,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胸前,不管顾宁初说什么,问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会直勾勾地,不停地念叨着:“飞了,飞了……” “原本是让秋雯姐在房间里休息的,还有两个婆子关照着。可是早上不知怎么跑了出去,找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灵堂不走,怎么哄都不行。要是强行带她走,她就又哭又闹,唉……” 顾宁初心中有了谱,他用一张定魂符定住秋雯,然后让人拿来一把秋雯平日里用的剪刀,一碗水,还有一碗米,交给一个兵士说道:“秋雯是收到巨大惊吓以至于魂魄离散,等会儿送她回房,在她床前点一炷香,香烟燃起之后,将剪刀在床头不停拍响,水和米洒向东南西北四方,找个婆子大声喊她的名字,直到地上的水米显出脚印,她的魂魄归位就会好起来。” “记住,是朝向床的脚印。方向反了,不是魂兮归来,成离魂了。” 那亲兵捧着水米连连点头,激动道:“那喊魂回来,秋雯姐就会好起来对吗?” 顾宁初:“我是术士不是医师。回来之后好不好,我管不着。” “走吧。”顾宁初对孟飞越几人说,“去下一个地方。” 杨承恩因为是今晚刚刚遇害,现场还没有来得及收拾。顾宁初几人到的时候,尸体还保持着死亡时候的样子,仰躺在房中。 一地的鲜血,脖颈上一模一样的血疤,一模一样的腥臭味,一模一样的,虫团。 “有人看到吗?”顾宁初问。 杨家的人摇了摇头,道:“听到声音进来的时候,已经……” 顾宁初点点头,对他们说:“先把尸体安置好吧。” 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顾宁初打了个哈欠,靠在赢周身上:“困了。” 赢周看了看天色,扶住他:“好,先回去。” 郑闲一下子火了:“你们就要回去了?看了一晚上转来转去,看出来什么东西?神神叨叨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凶手呢?” 孟飞越也是一脸不认同的表情,沉声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 顾宁初是真的困了,他按了按眉心,说:“天亮了。有些东西,白天看不出来。再说了,我也得回客栈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嘛。而且……” 顾宁初面向孟飞越,笑道:“而且,我也要给你时间。等你派去调查的人回来,你才能决定,是不是真的要相信我呀。” “可是!不知凶手,要如何保护他们三个?!” 孟飞越压抑了一晚上,终于说了出来:“连着杀了我两员大将,谁知道第三个会是谁,会是什么时候!” 顾宁初倒是不担心:“孟将军放心,今晚我误打误撞破了对方的阵法,那黑旋风没有按原计划带走杨将军的头颅,已然是惊动了布阵施咒之人。对方现在肯定也在想法设法的打探我的消息,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会再轻举妄动。大家暂时是安全的。” 顾宁初说的没错,孟飞越思索一会儿,长叹一声无奈道:“也行。不过不用回客栈了,就在我府中住下。大将军府,比客栈好很多。” 也比客栈方便。 顾宁初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客气:“好啊。赢周你觉得呢?” 赢周无所谓,只补了一句:“多准备点吃的,他醒了吃得多。” 看着顾宁初与赢周上了马车,郑闲先憋不住了,急忙问道:“大将军,你真的相信他俩?别不是江湖骗子!骗得我们跟着他们转悠了一晚上,屁都没放一个。” 刘西樵也说:“深更半夜不顾宵禁令,还被抓住跟老杨的头一块儿,就算不是凶手,也肯定脱不了干系,先抓起来审问一番再说啊!” 孟飞越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他们根本不是被抓,是送上门的。既然求财,反倒是好事,且看看他们的本事再说。” “好了好了。”柴万里拍了拍两位老友,说,“大将军有自己的打算,大家都急,都想给老林和老杨报仇。怕的是,息国这次真的用的是玄门之中的阴毒法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呸——狗日的息国人!”郑闲破口大骂,“战场上打不过就搞这些阴招,要是被我抓到,我……” 孟飞越吸了口气,叫来一个亲兵:“带着我的名帖,去最近的万神宗分坛,请护国神宗之人前来相助。” 既然是玄门术法之中的阴毒法子,那自然要让护国神宗出面了。 孟飞越对顾宁初和赢周还是很礼遇,即便是信任不多,礼数上也十分周到。不仅安排了干净舒适的厢房,还吩咐府里的下人以礼相待,有求必应。 顾宁初脱了衣裳躺下,赢周则是如平时一样盘坐一旁,开始调息。只是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上点愠色。 “怎么了?回来的一路上都臭着脸。” 顾宁初从被子里钻出来换了个方向,将头枕在赢周腿上。 赢周闭着眼睛,回答道:“不喜欢他们,对你呼来喝去。” “唉,没事儿。”顾宁初笑道,“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再说,其实我觉得他们几个人心不坏,就说那个郑闲吧,脾气臭是臭了点,主要也是想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还有那个柴万里,话不多,也没见他着急上火,但是我俩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很关注,我敢说,我俩的话,只有他和孟飞越听懂了。人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好人坏人,不能看表面的。” “哼!”赢周忽然生了气,说道:“我又不是人,当然不懂你们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怎么能叫乱七八糟呢。”顾宁初少见赢周这么明显的情绪反应,反而更想逗他,接着说道,“有些时候人为了达到一些目的,就喜欢伪装。比如伪装对你很好,对你很有礼貌,甚至跟你谈天说地推心置腹,等到目的达到,就换了副嘴脸。就像刘安,不就是这样欺骗了陈小姐的父母吗?所以,跟人打交道啊,得多几个心眼才行。”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赢周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低声道:“人啊……” 他的神色太复杂,有难过,有嘲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顾宁初很少见他这样,一时间竟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此时的赢周浑身都散发着落寞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赢周的腿,问道:“赢周,你是被人骗过吗?” 赢周:“……” 赢周没说话,那就是了……顾宁初想了想,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背脊骨发凉。赢周这样强大的九尾狐妖,能被杀死本身就很奇怪,还阴差阳错地跟他结了契约,成了他的傀鬼。 他想起小时候,爹爹偶尔会背着他跟赢周单独说话,那时候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的严肃,甚至可以说是难看…… 顾宁初颤抖着问:“不……不会是……我爹吧?” 赢周:“……睡觉!” 顾宁初被赢周整个儿地塞进被子,原本很困倦的他睡意全无。 赢周这个反应,不会真的是我爹吧!《 》 12、第十二章 孟飞越一夜未眠,如今天亮了,他更睡不着了。 其实这些日子,他睡眠本就不好,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噩梦。说是奇怪,是因为他始终都记不清到底梦见了什么;说是噩梦,是因为他每次都是从梦中惊醒,且醒来时心跳如鼓,冷汗涔涔。 “你们也别回去了,就在府中休息吧。” 孟飞越的眼底一片青黑,精神也不是太好。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五虎将,不过数日竟然连死两人,不管对方最终目的是什么,目前的目标一定是五虎将了。此时此刻,他也不放心再让郑闲他们回去,都在将军府内,还安心一些。 “行,大将军您也别太上火了。”刘西樵拉了拉郑闲,说,“我和老郑自己知道找地方,您别操心我们。老柴,你读书多,心思比我们细,你陪着将军吧。” 郑闲点头:“是。那两个小白脸神叨叨说的一大堆我们是没听懂,但是看你和将军使眼色,多半是明白的。” 柴万里拱了拱手,点头道:“我明白,你们先歇着,有事叫你们。” 郑闲和刘西樵离开后,先前孟飞越派去查张家事情的人来了。 “果真?!” 收到探子回报的亲兵将探子在信中所说一一道来:“张家闹鬼,又花重金请了高人捉鬼之事倒是与那两人所说分毫不差。我也向当地客栈的老板问过,也说确实是一位神秘的盲眼高人,看起来像个柔弱书生模样,却连万神宗的修士在客栈遇见,也要给几分面子。” “这些时日,之前听说重病缠身的张家小姐身子也好起来了,张家二老精神也不错,还说那盲眼高人确实有真本事,就是酬金贵了点。一百两白银。” “这收费确实是不低……” 孟飞越摆摆手让亲兵下去,随即问柴万里:“你怎么看?” 柴万里神色凝重:“昨夜听他二人对话,老林除了死得不正常,连死后的魂魄也不正常。不受香火,不受灵钱,多半被什么东西拘着了。老杨若不是被他们撞破,估计也差不多……我相信,绝不是一般的杀手做的。” “嗯……”孟飞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便是先前有些焦躁,如今也冷静了下来,“在万神宗派人来之前,我们暂且相信他们。而且,他们若是真的求财,反倒是好事……” 顾宁初这一睡又是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刚好照进来,他看见桌子上摆好的一大堆吃食,却不见赢周在身边。 “奇怪,去哪儿了……” 顾宁初还想着睡前赢周心情不好,风卷残云一般把满桌子吃食解决,就柱上手杖出门了。 刚走几步,顾宁初忽然觉得腰腹处有些发热,他恍然想起来,装着无头鬼魂魄的锁灵囊还放在身上。此时囊中异动,难道是那无头鬼对这将军府内有什么感应? 顾宁初急忙抓住一个路过的小厮问道:“唉,这是何地?孟将军在哪?” 小厮恭敬回道:“这是将军接待客人的厢房,这片院子都是,出去往西的厢房是将军亲兵们的住所,客人要寻将军的话,要到正屋去。” “这……”小厮发现顾宁初眼盲,于是主动为他带路,“我带客人去吧。” “可有见到与我一同来的红衣男子,他叫赢周。” 小厮点头:“有的。赢公子说是有东西要拿,出门去了。说是客人您醒了之后不必寻他,他办完事儿就会回来。” “哦。” 顾宁初放下心,跟着小厮来到正屋,再次见到孟飞越。他仍穿着昨夜那身衣裳,眼下青黑一片,一看就没有休息好,正在跟他府中的总管说话。 而更吸引顾宁初注意力的,则是他印堂处萦绕的那股诡异黑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仍盘旋着。 “顾公子,你醒了。” 孟飞越看到顾宁初睡了一觉之后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由得有些羡慕,笑道:“顾公子这一觉好睡,整整一个白日。” 顾宁初听出他弦外之音,好奇道:“怎么,大将军不好睡吗?” 孟飞越叹气:“发生这种事,如何睡得着。而且,即便是睡下,近日也总被噩梦惊醒,反倒更觉得疲累。” “大将军可还记得是什么噩梦?” 孟飞越摇头:“就是奇怪,完全不记得。怎么,顾公子觉得有问题吗?” 其实每个人都会想到,凶手针对五虎将,最终目的肯定是孟飞越,只是顾宁初还没有明白,对方究竟想对孟飞越做什么?只是杀了他吗? 死了两个人,失踪了一颗头颅,被顾宁初截下来一颗头颅,聚集在尸体头颅之处的虫子……孟飞越莫名的噩梦…… 顾宁初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线头,只是还没有完全梳理清楚。他按下心中的疑虑,准备等赢周回来再说。 “对了,大将军。”顾宁初想到无头鬼身上的长垠军服饰,决定直接问孟飞越,“你军中死去的将士中,可有名叫连峰的?” “连峰?”孟飞越仔细想了想,说,“我身边没有。只是长垠军将士约有五万人,军中是否有,需要细查一下。顾公子是?” 顾宁初:“哦,我受人之托,帮忙找人。若有消息,烦请大将军告知在下。” “没问题。” 正说着,下人通报,赢周来了。 “赢周,你去哪里了?”顾宁初开心地飞扑到赢周身边,觑见赢周的神色已经平静,不再是昨夜那副模样,放心了不少。心中暗忖,爹爹和赢周的事儿,还是过了这阵找个赢周心情好的日子再问吧。 “去找了样东西,你应该有用。”赢周说着,将一个小东西放到顾宁初手中。 是一枚水滴形状,只有半个指节大小的青铜片,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身百足蜈蚣。 “这是……”顾宁初捏着碎片一看,大喜道,“好东西!是九黎的万毒引。” 见顾宁初如此欣喜,孟飞越也好奇道:“这有什么用?” “这个呀……” 顾宁初刚想给孟飞越解释,突然,从西边传来一阵巨大的怪叫声,随即妖异的红光亮起,将大半个将军府都惊动了。 孟飞越大惊:“老郑!” 顾宁初摊开左手手掌,只见他掌心浮现一个圆形咒印,圆中纵横交错,红光闪烁。他勾唇一笑,说:“抓住了!” 几人赶往西厢房郑闲的屋子,推门进去,就见郑闲瘫坐在地上,双眼充血,双手使劲抓挠自己的脖子,他身上、脸上,浮现出一张巨大的红色的网,皮肤上更是密密麻麻爬满了细小的黑色虫子。 而郑闲的嘴里正在努力向外呕出一条又粗又胖的,带着小翅膀的黑色虫子…… 那虫子几乎将郑闲的嘴全部塞满,如今一半在他嘴里,一半在外,流出黑色的粘液,还在不断扭动。 “呕——” 听到声音赶来的众人,刘西樵几个已经完全看呆了,原本只有赢周闻到的,跟死鱼一样的腥臭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子。 有胆小的家仆开始作呕。 赢周脸色十分难看,对他来说,这臭味更加刺激。 “救……” 郑闲面皮紫胀,艰难地向孟飞越伸出手。 孟飞越一把抓住顾宁初,大喊:“救他!快!快!” 顾宁初靠近郑闲,观察片刻后颇有些兴奋地说:“赢周你看,它们不逃呢!” 赢周掩鼻:“它们想保护蛊母。” 孟飞越:“蛊?什么蛊?” 顾宁初伸手吩咐:“快去拿一个瓦罐来,装盐的那种。” “留子蛊驱母蛊,想增强蛊虫的力量?哼,我让这个臭术士的母蛊有来无回,反噬于他!” 下人很快将一个盐罐拿来。顾宁初右手抓起一把盐,摊开左手掌,将盐末撒入掌心,念道:“敕令,云罗天网,地火焚融,杀!” “老天爷……” 顾宁初掌心咒印,顿时光芒更盛,圆形的印记开始转动起来,其中纵横如网的印记也穿刺收紧,而同时,郑闲身上那张爬满了虫子的网,也开始发出耀眼的红光。 “滋……” 无数的黑色飞虫逃无可逃,在红光触及之处迅速消弭、融化,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 顾宁初静静等着,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将盐罐扣在左手掌心的咒印上,迅速翻转过来,一只犹如吸饱了血的水蛭一样的,软软的胖虫子就躺在了盐罐里。周身沾满盐末,动弹不得。 而郑闲身上的光网、嘴里的半截虫子也都消失了。他紫胀的面皮也渐渐恢复了人色。 顾宁初掂了掂手中盐罐,给众人展示:“喏,凶器抓到了。” 孟飞越看了眼那虫子,黑色的身体一节一节的,似有百足。锋利如刀的口器还在不停的一张一合,模样狰狞极了。 “就是它……” 顾宁初点点头:“把郑将军扶起来吧。他没事了,好好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众人将郑闲扶了起来,他强忍着不适,坚持要看一眼那虫子。 一见那虫子如此恶心的模样,直叫:“你还留着它干嘛啊?不杀了吗?” 顾宁初收起母蛊,说:“还要靠这凶器找凶手,我留着自然有用。” 孟飞越总算是见识了顾宁初的本事,只是他疑惑道:“你知道老郑会被袭击,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顾宁初摇摇头:“我不知道会是他们三个之中的哪一个,所以我在他们三个身上都留了一道云罗天网符,只要蛊虫被术士催动,就会暴露出来被禁锢住。” 孟飞越:“可你昨晚明明说,对方不会轻举妄动。” 顾宁初:“我不这么说,哪能安心去睡觉啊。” “你——好哇!”郑闲气得哇哇大叫,不顾身体还虚弱,伸手就要来抓顾宁初,“你为了睡觉,拿我哥几个当活靶子!” 顾宁初灵活一闪,躲到赢周身后,说:“放心,我的云罗天网符可是用我的指尖血混合辰巳朱砂画的,管他什么蛊虫,只要被人催动,就会被逼出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蛊虫杀人?”孟飞越追问。 顾宁初:“嗯……从我见到林峥尸体的那一刻吧。先前我无意中截下裹挟着杨承恩人头的黑色旋风,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如今想来,那道怪风正是这黑色蛊虫。” 孟飞越:“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顾宁初敲了敲手中的盐罐,笑道:“接下来,要让这个用虫子的臭术士,自己来找我。” “对了,我之前一直忘了问,”顾宁初面向孟飞越,道,“你们不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九黎的术士要杀你吗?” “九黎和息国,关系很好吗?” 孟飞越摇头道:“九黎是大禹的臣邦,多年来朝贡那纳岁并未有什么变化。若是跟息国有关……” “我给你们一个方向。”顾宁初抬手,一个一个指向郑闲、柴万里和刘西樵三人,“你的五虎将,我没猜错的话是有人特意为你选的,与你命格有关。这种隐秘的事,会是谁透露给别人呢?” 孟飞越脸色沉了下来。《 》 13、第十三章 经过顾宁初的提醒,孟飞越定然是想到了什么,与刘西樵、柴万里等人扶着郑闲匆匆离去。 顾宁初嫌弃地将手中的盐罐扔给赢周,双手搓了又挫,问:“你说,是杀,还是禁呢?” 赢周淡淡道:“你小心引火烧身。” 顾宁初毫不在意,笑着说:“我连着坏他两次好事,这火再不烧来,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怕了我了。” “我的万剑诀伤了他一只母蛊,云罗天网又抓了他一只母蛊,你说他们这些靠虫子活的九黎人,现在是不是在吐血啊。” 顾宁初拿出赢周给他的万毒引,坏笑道:“不如,我再加点料?” 赢周斜睨他一眼:“随你。到时候别又嫌虫子恶心,让我挡前面。” 顾宁初头一仰,理所当然:“那是肯定的。” —————— 远在九黎的王都,阴暗的地下宫殿内,青蓝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将整个地宫染上一片阴寒之色。 九个穿戴一模一样的术士并排坐着,每人身前均有一只青铜所制的虫皿。他们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其中一个术士双目圆睁,喷出一口黑血来。 “第二个。”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地宫深处出来,所有的术士顿时恭敬地向声音的方向深深跪拜,而那个吐血的术士更是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 “祖神,祖神饶命啊!” 话未说完,那人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浑身上下不知从哪里爬出来许多百足蜈蚣,不管这人如何翻滚拍打,也无法阻止它们不断地撕咬。 很快,这人周身血管暴起,七窍流血而死。 其他的术士都吓到了,匍匐在地不敢说话。 地宫深处的声音再次响起:“……万毒引,倒是有些本事。” “去吧……” —————— 孟飞越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这些日子,大将军府里静悄悄的,许是因为孟飞越等人都不在的缘故,下人们便也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话也不怎么说。 顾宁初与赢周趁这机会,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将军府贵客的待遇,尤其是顾宁初,脸颊两边的肉,面无表情时候还看不出来,一旦笑着,或是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肉都有些鼓起来。 用赢周的话说就是,跟屯食的松鼠似的。 这天日上三竿,顾宁初是闻着饭菜的香味儿醒的。一睁眼,就见赢周坐在桌旁,正捏着一个白瓷杯饮酒。 上好的梨花酿,有一股清冽的梨花香气。 见他醒了,赢周晃晃杯子:“叫你好几声都赖着不起,索性让他们上菜。” “嘿嘿……”顾宁初动动鼻子,笑道,“不错,有老母鸡!” 刚吃几口,管家抱着一堆书簿来了。 “顾公子,大将军出门前吩咐,把这份名单整理好之后交给您。这些日子让军营里的主簿忙活了一阵,今天才弄好。” 顾宁初点点头:“嗯,我听着。” 管家抖开一张薄薄的信笺,念到:“长垠军中名为连峰者,合七十九人,其中战死六十二人,病亡十三人;余生者四人。” “这是名单,七十九人全在上面了;这些是籍册,顾公子……” 管家看了看一旁的赢周,道:“就交给赢公子了。若有其他吩咐,二位再叫我。” 午后的阳光很暖。 吃过饭,赢周端了一张藤椅放在院子里,顾宁初懒猫一般地猫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摊开来晒着太阳,旁边放着一盘白嫩嫩的梨,切得大小均匀,配着银叉。 赢周则是拎着酒壶,靠在朱红的阑干上小酌。 顾宁初看不见,偏格外喜欢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脸上,他会情不自禁地伸手,隔着震坤绫去抓。 虽然什么都抓不到。 顾宁初忽然问:“赢周,都说阳光是金色的,是什么样的金色?跟天妖狐火一样吗?” 赢周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不一样。” 顾宁初双眼特殊,人间的东西一概不见,终日所见只有妖狐鬼怪,白骨骷髅,不是丑陋无比,就是恐怖莫名。赢周说,这是世间罕见的黄泉眼。 黄泉之眼,轻易不可见人间;若双眼开,则黄泉引,阳寿断,招阴呼鬼,寂灭人间。 小时候,顾宁初常常被吓得嚎啕大哭,抱着赢周不肯撒手。那个时候,赢周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漂亮的人。 如今顾宁初一身的本事,也见多了鬼怪,倒是不怕了。只是这个一激动就抱着赢周不撒手的毛病,还是没改。 他平时其实很少问赢周这些关于人间的问题,今日不知为何,他很想知道阳光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跟冥火比呢?” 赢周仍是认真回答他:“冥火冰冷惨绿,难以争辉。” “哦……” 顾宁初有些失落,也不再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叉梨吃。 赢周见他那模样,抬头仔细地看了看太阳,细细琢磨一番,然后走到顾宁初身边,伸出右手食指,点上他眉间那颗朱砂痣。 顾宁初眼中的赢周,一下子就变了。 淡淡的光晕笼罩着他,跟平时金红浓烈的天妖狐火全然不同,只是淡金色的,暖白的一层朦胧光华,将赢周一身的红衣都衬得温柔起来。 “阳光吗……”顾宁初忍不住伸手抚摸赢周的脸,似乎连触感都是暖软的。 赢周绷着脸,嘴里却说:“大概这样,差不多吧。” 顾宁初满足地笑了,他轻轻拨弄着赢周的头发,感受着带着丝丝暖意的发丝在指尖穿过,说:“真好啊。怪不得人都不愿死,拼了命地想要活着。” “嗯。” “所以……”顾宁初抖了抖那张写着七十九个“连峰”的名单,叹道:“死了这么多……找起来有点麻烦呢。” 赢周知道顾宁初在想什么,无非是由人度己,看不淡生死罢了。拍掉那只玩头发的手,赢周接过名单,说:“死人里问吧。” 之前顾宁初的提示应该是让孟飞越有了思路,出去之后直到今日半夜仍是没有回府。这样也好,方便行事。 子时,顾宁初与赢周来到将军府的东院,在一处月光照耀的院墙之下,顾宁初摆上一只酒杯,一个苹果,点燃一柱清香。 随着水酒斟满,香飘入云,顾宁初从袖中摸出一张引路符,点燃后绕着酒杯三圈,苹果三圈,口中念到:“兹路从谁,叩问己身。来者何来,求者何求。” 随即顾宁初打开锁灵囊,将无头鬼的魂魄放出:“你要找哪个连峰,自己去问吧。” 只见引路符燃尽之后,一缕轻烟与香烟缠绕着,缓缓注入无头鬼魂魄心脏之处,原本飘飘忽忽的魂魄像是受到指引,突然飞快地向着北边飞去。 夜深人静,赢周索性显出原形,将顾宁初驮在背上。巨大的赤红的狐狸,九条毛绒绒的尾巴舒展开来,顾宁初陷在软软的绒毛里,被月光度上一层清辉。 将军府往北,是长垠军军营,再往北就是阻隔入侵的城墙。贴着城墙根儿向西约莫七八里地,就是一大片草木丛生,人迹罕至的荒地。 顾宁初从赢周背上滑下来,刚站稳,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赢周,你看……” 无头的鬼魂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在他身前,是无数个已经半透明的魂魄。他们有些跟他一样没有头颅,有些少了胳膊或者腿,还有几个,胸口已经空了,露出森森白骨…… 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穿着长垠军的军服,残破又血迹斑斑。 他们齐刷刷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着,像一堵斑驳破碎的墙。 无头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是凭着指引来到这里,此时此刻,他的胸中涌动着久违的汹涌的情绪,他想要说话! 他挥舞着双臂,像一个战士,可惜,只是徒劳。 顾宁初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上前去,划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那枚又被锈迹包裹的箭矢之上。 很快,箭矢再次恢复了锐利。无头鬼捏着箭矢,开始在地上划起来。 一笔又一笔,一划又一划,是“连峰”二字。 渐渐地,鬼魂之中有一个身形还俱全,灵智清醒的,狐疑着飘了过来。他凑近认真看了看地上的字迹,疑惑道:“回川?” 不是连峰吗? 顾宁初见无头鬼没有反应,还在写字,便对那个鬼魂说:“你握着他手里的箭矢。” 那鬼魂抬眼深深地看了顾宁初与赢周一眼,随即照他说的,轻轻握住了箭矢。 “回川?” 无头鬼的魂魄先是愣住,好久都没有反应,渐渐地,他开始颤抖起来,拼命地摇动身体,似乎是在回答鬼魂。 很快,那个鬼魂放开了箭矢,他顶着一脸血污飘到顾宁初和赢周面前,向他们行了个礼:“你们是要帮他?” 顾宁初点点头。 鬼魂便带着他们飘到一处,点了点地面说:“他要找的,在这里。” 那处地面土壤偏松,颜色偏浅,似乎是整个儿都被翻新过一遍。 顾宁初见那鬼魂足尖点地便明白了,他看向赢周:“要挖出来。” 赢周立即将双手背到身后,冷冷地说:“不。” “额……”顾宁初有些脸热,可是这活儿他自己确实做不了。 “就挖一点,”顾宁初厚着脸皮去拉赢周的袖子,“找到了也算了一件事呗。” 赢周不吃他这套,说:“你自己主动揽的事。” 二人拉扯着,引得那个鬼魂一会儿看看赢周,一会儿看看顾宁初,本就不太稳当的眼珠子差点儿滚落出来。 最后赢周被烦的没办法,冷哼一声,抬脚一跺。 刹那间,这块荒地上陡然出现一个大洞,泥土淅淅索索地向下滑落,紧接着,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叠着,出现在大洞之中。 难怪这里会有这么多战死的鬼魂,原来这下面就是一处万人冢。 顾宁初被动静吓一跳,慌忙抓住赢周的手臂,问:“怎么了?” 赢周看了眼坑里密密麻麻的尸体,又见这些浑浑噩噩的鬼魂,颇为无奈道:“这么多,他要找哪一个……” 无头鬼茫然不知所措,还好那个鬼魂清醒着,他飘到一叠尸体上方,开心地说:“在这儿在这儿,回川的尸体就在这儿,被我压着呢,没了脑袋的那个就是他。”《 》 14、第十四章 顾宁初目不能视干不了这些活儿,赢周又不肯屈尊降贵地去搬弄尸体。顾宁初只好临时摸出两张空白的符纸,借了赢周一缕妖气,以气为引,画了两只小狐狸。 顾宁初:“天妖引火度,九尾一笔成;不看形与神,借灵依令行。” 顾宁初最后把眼睛点上,只见两只小狐狸一下子活了过来,嘻嘻哈哈的,在符纸上动了动耳朵、尾巴,随即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变成了半人高,双腿直立的小人模样,仍顶着两只大大的耳朵,拖着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嘻嘻索索地冲顾宁初与赢周行了个礼,便蹦蹦跳跳地干活儿去了。 那鬼魂看了,眼睛瞪得更大了,羡慕道:“你俩真是好本事!回川遇到你们,看来是能够了却心愿了。” 顾宁初说:“你能跟我们说说他,回川的事儿吗?” 原来,这个鬼魂名叫秦京元,无头鬼名叫荆回川,是同一个队的战友,平时关系不错,常常一起吃饭,偶尔喝点小酒,话也比旁人说得多些。 这荆回川还有一个同村的好兄弟,名叫霍连峰。当年村子里遭了天灾,二人是一起逃荒出来的,一路上相携结伴,互相扶持,一起活着到了岩城参军,可惜没有分在同一个队。 即便如此,兄弟二人感情依然要好,没有军情的时候,总会想办法聚一聚。 “可惜,半年前有一次跟息国打仗的时候,霍连峰战死了。” 秦京元顿了顿,看了一眼荆回川没有头的魂魄,沉声接着说道:“那次不是大战,死的人不多……可偏是连峰摔下悬崖,连个尸首都没有找到。” “回川跟我说,连峰有两个未了心愿,一是希望能落叶归根。回川身上本收着连峰一缕头发,连峰死后,他就更宝贝那头发了,准备以后带回家乡立个衣冠冢;二是,能找到他当年逃荒路上失散的妹妹。他妹妹名叫盈盈,据说手腕上有一个蝴蝶形状的红色胎记。” “没想到,半年不到,我们这个小队也全军覆没了。那场仗打得有点惨,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想必是死人太多,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只能集中掩埋……我说这一大片儿奇形怪状的鬼魂里找不到他呢,原来他竟然能够自己走出去。我试过,我走不出这个万人冢的范围。” 顾宁初若有所思,然后回答道:“一般战死的军魂,由于生前杀气太重,死时又极度痛苦,死后化作的魂魄为了避免化成厉鬼,他们的神志会暂时被封印,等到地府鬼差来引入地府之后,才会解开。回川这种情况是因为他死前执念太深,而你嘛……” 顾宁初上下打量了秦京元一番,他脸上虽有血污,但伤口都不深;其他鬼魂都缺胳膊少腿,他还齐齐整整的。 于是顾宁初说:“可能不够痛苦吧。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被一箭穿心而死,立时就毙命了。” 秦京元扒开衣裳,看了看自己心口的伤口,点头道:“有道理,好像是看到一箭射来,没躲开。” “唉,可惜了!就杀了五个息国人,若是再让我坚持半刻,息国那个小队长定然被我斩杀!” 秦京元这个反应倒是有趣,顾宁初见多了愤懑、不甘、偏执,甚至凶狠的恶鬼,这样的军魂倒是第一次见。 “小初。”赢周叫了顾宁初一声,指了指荒原不远处。 只听见黑夜中,“叮叮当当”地响起了无数锁链碰撞的声音,渐渐靠近,一个身穿黑色衣裳,头戴黑帽的人影凭空出现,身后是数十个手拿锁魂链的勾魂鬼。 顾宁初大喜,赶紧挥手打招呼:“小黑哥——” “!!!” 夜清夜白正跟在黑无常身后,一听这声招呼,脚下打滑,差点被自己的锁魂链绊倒。 黑无常斜身冷冷地瞥了夜清夜白一眼,吓得二鬼赶紧收拾锁魂链,规规矩矩地跟上。 顾宁初几步走到黑无常面前,刚想开口,就见黑无常眼神冰冷,一手握拳,狠狠地盯着他。 “哦……” 顾宁初想起现在这么多陌生的鬼,立即收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无常大人。” 黑无常:“嗯……” 顾宁初探头看了又看,问:“小……白无常大人没跟您一起吗?” 黑白无常形影不离,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顾宁初还是第一次见只有黑无常一人出工。 黑无常僵硬苍白的脸上,一瞬间闪过像是尴尬的神色,很快便恢复了常态,随即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越过了这个话题,说:“岩城大战,军魂众多。这是最后一个万人冢,收完这些,岩城事便毕了。” “嗯?” 顾宁初显然没跟上黑无常的步调。 赢周不喜欢鬼魂,不管是孤魂野鬼,还是阎罗无常。他见黑无常这副模样,猜到了几分,有意捉弄他。便故意提高了些声量道:“小初刚是问你,怎么不见白无常。” “那哪敢说呀……” “就是就是,白无常大人这次发好大的火……” “没错没错,白无常大人差点把宋帝王的阎王殿给烧了……” “哼!干活去!” 黑无常一声冷哼,这群窃窃私语,不安分的拘魂小鬼吓得抖了三抖,哆哆嗦嗦地拎着锁魂链开始干活。 小鬼们散开了,黑无常左看右看,确定没有小鬼注意他,他紧绷着的脸才松了些,有些悻悻地叹了口气: “打了一架。” “噗——” 顾宁初没忍住笑出声,一见黑无常又要露出杀人一般的眼神,憋着笑挪到赢周身边,说:“看来,打得不是一般的厉害。” “你输了?” “……平手。” “哦∽∽” 顾宁初刻意拖着长长的尾音,让黑无常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顾宁初躲在赢周身后笑得肆无忌惮,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全身都在发抖。 赢周护着他,直视着黑无常,一双狭长的狐眼似笑非笑,更添压迫。 黑无常:……打不过死狐狸,更气了。 顾宁初努力收着笑,探出头来说:“小黑哥你别急,我要是遇到小白哥哥,帮你劝劝他啊。” 黑无常想了想,小白平时跟顾小子确实关系不错,勉强点了点头:“……也不是,不行。” 那边,拘魂小鬼们迎着月光正在收魂。 夜清将锁魂链一甩,精准地拴住一个双目无神的鬼魂脖颈,随即收紧链条,甩了一甩,口中长长地喊了一声:“魂兮——归去——咯——” “魂兮——归去——” “魂兮——归去——” 数不清的拘魂小鬼拎着长长的锁魂链,将万人冢上那些茫然、无智,伤痕累累的军魂收拢起来。 荒原之上凭空出现了一条路,看不到尽头,火红的彼岸花遮天蔽日一般盛开着,鬼魂们在小鬼的带领下一个接着一个走上去,渐渐消失了。 秦京元也要上路了,他是这里面唯一一个清醒的鬼魂。 他看了看消失的同伴们,又看了看,两只小狐狸刚刚抬出来的,荆回川的无头尸体,眼中神色莫名。 “奖励,奖励!” 两只小狐狸完成了任务,开心地围着赢周蹦蹦跳跳要奖励。赢周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他们很是亲近赢周,十分享受,毛绒绒的耳朵一动一动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赢周在他们眉间轻轻一点,两只小狐狸便变回了符纸,一动不动了。 秦京元伸出手,从荆回川尸体的胸口处摸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小布袋,交到荆回川的手中,紧紧地握着。 “这就是回川收起来的,霍连峰的那缕头发。”秦京元看向顾宁初,微笑着说,“谢谢你们,如果可以……我是说有机会的话,帮回川带回蜀南的墨金村吧。” 荆回川握着布袋,好一会儿才感知到他握着的是什么东西,整个魂都颤抖起来。 拘魂小鬼拉了拉锁链,开始催了。秦京元抱拳向顾宁初和赢周行了个礼:“若有来生,定当报答。” 鬼魂的托付,比起之前顾宁初心血来潮地想要帮忙,意义大不相同。秦京元是正正经经地求助,甚至许下了来生还报的诺言。 若是顾宁初答应下来,那就必须做到,否则,天道轮回,不知报应会应在何处。 顾宁初看了看一身悲怆的荆回川,对上秦京元清亮的眸子,心中意动。他抬眼去看赢周的脸色,赢周面无表情,正巧也在瞥他,眼神在说:“我不同意,你就不答应吗?” 顾宁初轻笑,心中回道:“当然不会。” 于是他向秦京元回了一礼,正色道:“竭尽所能。” “哼。”赢周轻哼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秦京元的魂魄消失在彼岸花开的路上,顾宁初这才发现,没有拘魂小鬼来拘荆回川的魂魄。 “他,你们不管吗?”顾宁初问黑无常。 黑无常:“这种无头鬼,进不得地府。” “这种?” 顾宁初看了看,确实也有其他的无头鬼,被小鬼引走了,只有荆回川剩在这里。 顾宁初:“这种,是什么意思?” 黑无常敲了敲荆回川的尸体,说:“他的头不是失落,而是被有心之人带走了。有术法拘禁了他的神灵,所以魂魄不全,灵气难归。入不得地府。之前收魂的时候也遇到过,还不少,有好几十个。” 赢周也蹲下来,仔细观察脖颈上的伤处,心下了然,对顾宁初说:“与林杨二人尸体相同。” 听到赢周的话,顾宁初皱起了眉头。 原本想着,九黎的术士对五虎将下手,目的在于孟飞越。可是这荆回川与五虎将并无关联,怎么也成了九黎人下手的对象? “找到他的头,头身归位,神灵俱全,自有小鬼来接他。” 黑无常说完,便消失了。空中只余下一声:“遇到小白,就说我在丰都等他再战。” 顾宁初&赢周:“……”《 》 15、第十五章 顾宁初与赢周回到大将军府时,天已经亮了。 一夜没睡,顾宁初倦得很,本想直接回房间休息,谁知一进门就被等候多时的小厮叫住了,说是大将军回来了,特意在这里等他们。 孟飞越回来了。 二人到了正堂,还未走进,便看到堂内人影绰绰,赢周顿时沉下了脸色,十分不悦,想要收敛身形,却已经来不及了。 竟然,是万神宗的人到了。还是一群熟人,领头的正是之前有过交道的万神宗宗主座下,白青崖。 见顾宁初二人到来,没等孟飞越介绍,白青崖先注意到了顾宁初,是之前那个盲眼的高人,他倒是颇为熟稔地主动行礼:“公子,又见面了。” 顾宁初一听这声音,顿时明白赢周为何那副脸色,心中也有些不快,更有些紧张。眼前这个万神宗弟子,身上可是有一只寻香蝶…… 他摸了摸自己双眼上的震坤绫,暗暗咬了咬牙,凭着声音走到白青崖身前,堪堪将他与赢周隔开。 顾宁初:“这位仙师客气了,我目不能视,何来又见面之说。” 只是赢周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哪里是他如此便能挡住的。 “白师兄好声好气与你打招呼是看得起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白青崖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莫名其妙,身后的弟子们却是不满极了,他们在大禹境内骄傲惯了。 “唉,不得无礼。” 白青崖出声喝止,心中却想:难道高人还对之前客栈之事耿耿于怀?抬眼又见顾宁初身后,俊美异常的赢周。 不知为何,白青崖心中一突,背上莫名起了一层冷汗。本能使他后退两步,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佩剑…… 孟飞越见气氛不对,虽不清楚缘由,却不想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快。他拱了拱手,向顾宁初二人介绍:“这位白青崖白仙师,与他的师兄弟们是特意赶来帮助我们的。虽然二位已经帮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但我想,有万神宗弟子在,一定能为二位提供助力。” “不需要!” 赢周长袖一挥,牵着顾宁初就要离开:“你既找万神宗帮忙,便不需要我们了。” “赢公子!” “顾公子!” 孟飞越没想到请来万神宗的人,会让他们二人如此排斥。虽说万神宗已经是护国神宗,门下弟子也是颇有本事,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对顾宁初二人的本事有了直观的认知,也非常信任他们,比起白青崖几个,他更想要顾宁初与赢周继续效力。 孟飞越拦在顾宁初与赢周身前,还想劝说。怎料赢周火气极大,双眸微眯,抬手一挥,竟然将孟飞越整个人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院中,“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赢周牵着顾宁初走出来,见孟飞越眼中穿过瞳仁的血丝比起初见时,颜色又浓郁了几分,冷笑道:“不知好歹,你死,与我们何干。” “大将军!” “大将军!” 府中下人亲兵听到动静纷纷赶来,见孟飞越被赢周打到在地,个个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就要冲上来与赢周拼命。 “退下。” 孟飞越喝止住众人,缓缓站起身来。他纵横沙场多年鲜逢敌手,像今日这样被人一手就掀飞出去,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 孟飞越不愧是执掌长垠军多年的镇国大将军,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神色未有半分不悦,甚至比起之前,颇为恭敬地对顾宁初与赢周行了个礼,说道:“我的生死并不重要,长垠军中,成千上万的兵士生死才重要。万望二位……不计前嫌,救……” 话未说完,孟飞越便一阵眩晕,身子一晃便要倒下,还是顾宁初听声音不对,一下子扶住了他。 听了孟飞越的话,顾宁初一下子想起昨晚黑无常的话。荆回川的头颅在哪里,林峥的头颅又在哪里,孟飞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成千上万的长垠兵士…… 顾宁初想了又想,轻叹一声,回身,软软叫道:“九哥……” 赢周气极,双手捏得紧紧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按他的脾气,此时此刻就该拂袖而去,莫再管什么兵士、将军。可顾宁初这一声“九哥”,分明就是不想放弃这闲事。 赢周的声音带着怒意:“你要命令我吗?” 顾宁初急忙摇头,有些心虚,讨好地笑笑:“不是,是商量……” 拿捏了赢周的软肋,顾宁初哪里是商量……赢周咬了咬牙,蓦地,他猛地回头狠狠地看向白青崖。 白青崖吓得一激灵,嘴比脑子快:“我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顾宁初知道,赢周又一次容忍了他的任性,是答应了。 孟飞越被赢周打伤吐了不少的血,只能半靠在床上,郑闲等人得了消息已经赶来,见孟飞越这副模样,都很生气,可在孟飞越的威压之下,也只能对顾宁初怒目而视,重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赢周生气回房中了,顾宁初又看不见,倒是对这些气呼呼恶狠狠的目光不甚在意。 顾宁初:“你说吧,你知道了什么。” 原来,孟飞越听了顾宁初的提示之后,就去找了府中的老管家。他原是孟飞越祖父身边的老人,忠心耿耿几十年,十分受到他祖父的器重。祖父去世之后,领遗命跟着孟飞越来到岩城,守护世子,做了管家。他对孟家早年间的事情十分清楚。 孟飞越命格奇特,出生之时便有高人为他相看过,说他“太阳火命,将星天纵”是乱世之中能为大禹延续国祚之人。但“风星不予”缺少助力,遂以“木生火”五行之术,精心为他挑选了五名“名中有木,命中有木”的伙伴,从小一起长大,为他的将星之命助力护航。 这是孟家的秘密,就连孟飞越自己也不是完全了解,直到顾宁初的提醒,他找到了老管家问了个清清楚楚之后,便猜到是家里出了事,甚至很有可能是宫中出了事。 果然,他携带密信的鹰隼先行,人还在半路,便收到了宫中送来的密信。皇后姐姐的亲笔告知,抓住了息国潜入大禹国都的细作,从他口中审出,息国联合了九黎,正在谋算要杀孟飞越,破长垠军。 欲破大禹,先破岩城;欲破岩城,先杀孟飞越。 孟飞越身为镇国大将军,身边护卫、暗卫无数,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功夫,硬碰硬很难下手。所以,九黎的术士们想到了这个下作阴毒的法子。 杀五虎将,下咒杀术,破孟飞越太阳火命之助力,五虎皆死之时,便是咒杀术成之时;同时,毁掉这个众志成城,战无不胜的长垠军。 听到这里,郑闲、柴万里等人都大惊失色,就连白青崖也心惊不已。原想着是来帮忙抓住杀人的凶手,没想到竟然涉及到了三国之争…… “九黎人做了什么?”顾宁初听到了关键。 孟飞越神色凝重,摇了摇头道:“被审问的细作也不甚清楚,只说九黎术士保证,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让我长垠军中遍野哀鸿,兵士自相残杀。” “什么!” “混蛋,他们怎么敢!” 顾宁初则是疑惑道:“哦?九黎那帮臭术士什么时候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白青崖也说:“我在万神宗多年,也与九黎术士打过交道,他们的御虫炼蛊之术确实厉害,但是通常都是专注一人或少数几人而已,若是大规模……未曾听闻世上有此异术。” 正在这时,顾宁初怀中的锁灵囊又发出了动静。 顾宁初一下子想到了黑无常的话:还有好几十个跟荆回川一样的人,他们的头颅被有心之人带走了,禁锢了神灵。 “你待在这里,先别动。”顾宁初想到了些事情,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又见孟飞越印堂之间奇怪的黑气缭绕不散,吩咐道,“郑闲、柴万里、刘西樵,五个木命之人只剩你们三个,你们千万不要离开孟飞越身边,等我回来。” 郑闲:“什么?你说清楚,你你你……” 柴万里和刘西樵急忙拉住他,柴万里对顾宁初说:“顾公子有事放心去办,我们会守好将军的。” 顾宁初点点头,又对白青崖说:“万神宗弟子,拔蛊之术,不用我教吧。” 白青崖细细地看了看刘西樵,明白了顾宁初的意思,急忙点头:“公子放心。只是,刘将军要吃点苦头了。” 刘西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仙师尽管动手,我老刘叫一声便不是好汉!” 顾宁初安排好一切,这才回去找赢周。 房间里暗暗的,赢周没有点灯,屋里满是浓郁的酒气。 顾宁初摸索着走进来,一眼就看到赢周沉着脸,拎着一壶梨花酿坐在窗上,脚下已经横七竖八地滚了好些个瓷白的空壶。 明明知道他回来了,赢周偏偏一动不动,连眼神都不曾移动一分。 “赢周。”顾宁初鼻子动了动嗅到了满屋的酒气,叫他的名字,仍是不理,他嘟囔着:“又喝这么多酒……” “赢周……”顾宁初摸了摸鼻子,有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透出一些委屈:“你太过分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倒走了。你明知道那个万神宗的人身上有寻香蝶……你怎么放心……” “你的封印很完整。而且,那个人本事也就那样,你若对付不了,才是怪事。”赢周终是开了口,只是声音有些涩。 “那也不能大意呀!” 听了赢周的话,顾宁初知道他又心软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快步向赢周走去。没曾想右腿膝盖猛地撞到凳子,膝盖一软便摔倒了地上。 “啊……”上好的黄梨木,硬得很,顾宁初脸都皱成了一团。 赢周已经翻身下来将他从地上抱起,怒道:“跑那么快做什么,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吗!” 顾宁初疼得抽气,抓住了赢周的袖子,闷闷地说:“你知道就行啦。” “你这……”赢周蓦地收了声,半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顾宁初放到床上,轻轻地揉着他被撞到的膝盖说:“我也不能永远都陪在你身边。” “怎么不可以!”一提到这个,顾宁初便急了,他仰着头,焦急地看着赢周。在他的世界里,一片浓黑之中,只有赢周是真实存在的,强大又昳丽。 赢周睨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你还想锁着我一辈子?” “我……” 顾宁初摸着左手上的青玉环,心情也沉重起来。他知道赢周不甘于永远做一个傀鬼,一直在找解除契约,破除禁锢的办法。他不断地吞噬那些妖精的妖丹,增强自己的妖力也是为了这个。 他们其实一直默契地不曾主动提过这事,没想到遇到万神宗的人,会让赢周如此失控。 “好了,不说这个。”赢周拍了拍顾宁初的头,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你在那边待了一下午,想到了什么。” 顾宁初心情还是有些蔫蔫的,他下意识地抓着赢周的袖子不放,深吸了口气,说:“我可能知道,怎么找回荆回川的头了。” 赢周:“哦?麻烦么?” 顾宁初:“有一点。还有就是,需要等待时机。”《 》 16、第十六章 “孟飞越……孟飞越……” 孟飞越迷迷糊糊的,被一股诡异的力量牵引着,独自一人在一片浓黑之中跋涉。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他只觉得自己心上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一样,快要喘不过气来。 忽然,前方黑暗之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看身形,像是林峥。 “阿峥?是你吗?” 孟飞越强压住心头的不适,加快了步伐,那个人影没有回答,只往前走,奇怪的是,无论孟飞越如何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 “呼……哈……”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连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的黑暗,竟也隐隐有种恐怖的感觉。孟飞越久经沙场,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他停下来,按着心口喘着粗气。再抬头的功夫,那个人影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 “阿峥?!” 蓦地,林峥凭空出现在孟飞越眼前,他面色苍白,嘴唇鲜红,目光呆滞地直愣愣地盯着孟飞越。 孟飞越大喜,急忙上前,激动地拍打着他的肩膀:“你回来了?你没事对吗!” “咔、咔、咔……”林峥人没有说话,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盯着孟飞越,然后,张开了嘴巴。 “嗬……嗬……” 渐渐地,嘴巴越张越大,将脸颊的肉都撕裂开,狰狞的伤口一直蔓延到耳下。同时,在他的肋下,竟又长出两只手臂来! “你……?”孟飞越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跑。 林峥的头颅却在脖子上转了两圈,倏然,“腾”地飞起,张着血盆大口,拖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向孟飞越追去。 头颅离体,僵直的身体顿时仰面倒下,四只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支撑着身体,四手双腿并用,像一只巨大的虫子一样,紧跟在头颅之后,以包围之势向孟飞越逼近。 “救——” 心中剧痛越来越烈,孟飞越跑出后不久便难受极了,死死地压着胸口,脚步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嗬——嗬——”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猛然间,黑暗之中一道金红的光芒劈空而下,将那个人头、身体通通震飞了出去。 一身艳丽红衣的赢周赤着足从火光中走出,眉间的火云纹犹如真实的烈火一般,将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照亮如白昼。 孟飞越按着胸膛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赢周:“赢公子?” “还有我。” 顾宁初从赢周身后跳出来,伸手将孟飞越扶起来,随手在他心口拍了两下,说:“怎么样,没被那东西伤到吧?” 孟飞越只觉得心口的剧痛缓解了些许,人还有些懵,愣愣地看着顾宁初,缓慢地摇了摇头。 “嗯?”顾宁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孟大将军?孟飞越?” “原来你长这样。” “奇怪,没来晚呀……怎么吓傻了吗?”顾宁初捏着孟飞越的下巴左右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事之后,说:“还好,跑得还算快。” 孟飞越疑惑:“顾公子,你不是看不见吗?” 顾宁初擦了擦手,笑道:“这里又不是人间,我自然看得见。” “不是……人间? ” “又来了。”赢周足踏虚空,提醒道。 只见先前被震飞的那堆东西,又朝着他们飞来。惨白的人头,扭曲的四肢,像充气一样变得越来越大,向着顾宁初三人压来 。 赢周伸出食指,一点狐火落在孟飞越身边,刹那间便化作一道火圈,将他圈在里面。 顾宁初则上下看了看,说:“赢周,我来对付头。” “嗯。”赢周点头,随即向着那具扭曲的身体飞去。 “顾公子,他们过来了!”孟飞越大叫提醒。 眼看那个水缸一般巨大的人头越来越近,连他的血盆大口都已经看得清楚,顾宁初才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双指捏住竖在眼前,大声道:“云罗天网,收!” 符纸自燃,随即化作一张巨大的、细密的红色巨网,堪堪在距离顾宁初三步左右,将飞来的巨大人头拦住,然后迅速收紧,网线犹如锋利的刀刃,深深刻在人头之上。 “嗬嗬——” 人头拼命挣扎,惨白的瞳仁里胀满血丝,血红的长舌头竟从网格之中伸了出来,犹如一条软刺,不顾云罗天网之上的法阵伤害,拼着鲜血淋漓,肉融骨碎,生生将天网撕出一个豁口。 顾宁初挑眉:“有点本事。” 孟飞越被狐火圈护住,想要帮忙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喊道:“顾公子小心,他要出来了!” 豁口越来越大,林峥的人头已经快从豁口中挣脱出来,而他的舌头也拼命伸长,拖着淋漓的血水,眼看就要碰到顾宁初的脸! “啧……” 顾宁初嫌弃,随即摊开手掌,左手掌心的圆形咒印正红光大盛。他双指成笔,划过火圈,一点狐火立时在他的指尖燃起,顾宁初随即在咒印之上虚画了几笔。 “火助雷刑,天网惩戒!灭!” 掌心握拳,狐火烙印,咒印已成。云罗天网之上立时燃起紫红的大火,数道雷电借着火势,顺着网线流转,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啊——”人头耐不住,大嘴发出凄厉的惨叫,惨白的皮肉被烧得翻卷焦黑,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很快天网收紧,“轰”地一声,水缸一般的巨大人头刹那间灰飞烟灭,半空之中只落下一只粗胖的虫子。 顾宁初拍了拍手,冷哼道:“哼,有点本事,可惜不多。” 另一边,无头的怪异身体也被赢周撕成了碎块。 顾宁初嫌恶地看了眼地上的虫子,对回来的赢周说:“他们老是搞这些脏东西,下次我一定一把火给他们全烧干净!” 赢周对这些东西也甚为厌恶,掸了掸衣袖,点点头:“嗯,烧。” 孟飞越缓缓睁开双眼,入目便是三颗胡子拉碴的脑袋,挤在一起,他心中一跳,急忙按住心口,还是没忍住:“咳咳咳……” “醒啦,大将军醒啦!” 三颗脑袋兴奋地大叫着,倏地散开。很快,一个熟悉的脑袋被推了过来,是顾宁初。 “小顾公子,大将军醒了!” “是是是,你快看看他,他没事了吧?” “不是不是,你摸摸他,他没事了吧?” 顾宁初被郑闲他们三个吵得没法,敷衍地伸手敲了敲孟飞越的头,道:“嗯嗯,醒了。” 孟飞越挣扎着坐起来,终于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刚刚那三颗胡子拉碴的脑袋,正是郑闲、柴万里和刘西樵三人。 因为顾宁初那句“千万不要离开孟飞越身边”他们三人寸步不离,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还有一个白青崖站在稍远一点,见孟飞越醒来,看向顾宁初的眼神更加热烈了。 孟飞越还搞不清状况:“我这是……怎么了?” 郑闲:“大将军,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孟飞越大惊,他看向顾宁初,问,“那方才,是梦吗?赢公子他……” 顾宁初扶额:“赢周不乐意待在这儿。嗯……似梦非梦吧。” 孟飞越:“似梦非梦?” “大将军啊,你可是不知道,三天前你这一睡下怎么都叫不醒,那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的,还抓着心口喊疼,我真的,我们哥几个……”郑闲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柴万里拍了拍他,接着道:“我们看情况不对,就去叫了顾公子和……白仙师。” 白青崖摆了摆手,说:“惭愧,我并未帮上什么忙。还是顾公子与赢公子使出离魂之术,才……” 顾宁初点头:“嗯,那人还挺熟悉你的软肋。他把林峥的人头带走后,用降头术炼化,成了人头降。利用之前下在你身上的咒杀术,在似梦非梦之境,把你的魂魄带去了阴阳界,我和赢周只能先去把你弄回来。还好去得及时,不然你的魂魄被人头降蚕食掉,肉身不死也是行尸走肉了。” 孟飞越听得冷汗涔涔,只觉得劫后余生一般。忽然,他想到林峥的人头,急道:“那真的是阿峥吗?他怎么样了?” “当然是啊。”顾宁初认真地点头,“可惜早就死了,不知道被谁炼成了人头降。当初杨将军的头颅误打误撞被我碰上,不然估计跟林峥今日一样。” 白青崖好奇:“人头降?可是九黎的降头术?” 顾宁初:“对,而且不是普通的降头术,看来九黎出人才了,比起之前那些小打小闹的虫子、降头,这次的威力不小。” 孟飞越猛地抓住顾宁初的手,急道:“顾公子,阿姐信中所说能让兵士自相残杀的,会不会就是这个!” “报——大将军,急报!” 一个校尉打扮的士兵急匆匆地冲进来,对孟飞越几人说道:“不好了大将军,兄弟们不知中了什么邪术,好些人突然变得神志不清,力大无穷,且刀剑相向,已经出现不少死伤了!” 顾宁初摸了摸左手的青玉环,道:“来得很快。” 随即顾宁初交给郑闲他们三人一人一张符纸:“这是三张禁步符,你们三人依旧寸步不离保护大将军,若见到林峥前来,莫管昔日情谊,只需点燃符纸。记住,他已经死了,为九黎人所用,如今要孟飞越的命!三张禁步,可阻挡他三次,护住你们。三次用尽之后,我定然回来!” “白青崖,带上你的剑,叫上你那群师兄弟,马上跟我走!” “等等!” 孟飞越翻身下床,将刚刚报信的士兵拉到顾宁初身前:“小甄,传我命令,封锁大营进城的路,决不能让一个中了邪术的士兵伤害到城里的一个百姓!另外,你跟着顾公子,听他号令!” 甄雷忙不迭点头:“是!” 甄雷带路,顾宁初与白青崖坐在一辆马车上,身后跟着他的那些万神宗师弟们,匆匆往长垠军大营赶去。白青崖探头找了几遍,疑惑道:“怎么赢公子不去么?” 顾宁初抚摸着左手上的青玉环,气鼓鼓地哼了声。 “到了大营,你离我远点儿。” 白青崖:“?”《 》 17、第十七章 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在黑夜之中格外响亮。 甄雷与三五亲兵骑马在前开路,刚刚出城约莫二里地,就见前方设置的关卡处火光熊熊,正在混战。 双方均是长垠军服饰,只是守卡的一边伤痕累累,个个血迹斑斑,冲卡的一方则明显邪异,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且力大无穷,竟双手将一个士兵举过头顶,向甄雷的方向扔了过来。 “大家小心!” 甄雷踏马飞身而起,一把接住那个士兵,焦急问道:“怎么样?” 士兵摇摇头,挣扎道:“拦不住了……甄校尉。都是兄弟,大家下不去死手。可他们力大无穷,完全听不懂我们的话……一路冲卡而来,已经伤了好多人。” “舍不得出手,死伤更多,必输无疑。” 一道黄符飞出,化作一条长长的青紫锁链,将一个快要接近甄雷的邪异士兵捆了起来。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只是两眼血红狠狠地看向岩城的方向,仍是拼命挣扎着。 “还愣着干什么?”顾宁初走上前来,对白青崖和他的师弟们大声说道,“护国神宗的仙师们,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啊?” 语气铿锵,气势凌厉,万神宗众弟子齐刷刷地抽出了佩剑,几息之后一个个才反应过来,他们好像……跟这个小瞎子没关系啊! “这这……” 万神宗的弟子们自从到了岩城之后,原本以为是来大展身手,捉鬼除妖的。谁知道来的这几天,几个做主的将军只听顾宁初的话不说,就连自己这边领头的白师兄,也整天围着顾宁初转。 在他们看来,顾宁初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瞎子,除了一张好脸,会画几张符咒,没瞧出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本事,不明白怎么受到长垠军和白青崖如此重视! 可是,此时此刻的场景他们也从未遇到过,原本心里个个就有些忐忑,这顾宁初竟然又对他们发号施令起来? 他们握着剑,却并未出手,只是有些犹豫地看向白青崖:“白师兄?” 中了邪术的士兵们不知伤痛,冲卡更猛,而那些正常的士兵们眼看就要顶不住了。 白青崖看了眼顾宁初,见他气定神闲,心中也安定不少。他抽出佩剑,对师弟们点点头:“万神宗弟子听令,五方剑阵,缚身,安魂——” 末了,仍补了一句:“莫伤他们性命。” “尊令!” 众弟子挥剑列阵,整齐划一,挥剑而出:“万神朝宗,神鬼莫行,剑镇五方,定——” 数道银白剑光交织,将厮杀中的士兵们分开,中了邪术的人身边仿佛出现一堵无形的墙,任他们如何嘶吼捶打,也不能冲出。而那些正常的士兵们见此,瞬间脱力,委顿在地。 虽然这些弟子修为不高,但万神宗五方剑阵的力量不小,众人齐心之后,将那些中了邪术的士兵困在原地。一来一往之间,暂时达成了平衡。那些邪异的士兵虽然仍是凶狠,却难以再继续前进了。 万神宗人维持着五方剑阵,顾宁初走到甄雷和他救下的士兵身边,问道:“他们什么特征?” 士兵不认识顾宁初,有些犹豫:“这……” 甄雷急忙回答:“双目发红,不听人言;且力大无穷,出手狠毒。这里约有二三十十人。” “二三十人?应该不是全部。” 那士兵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确实……还有许多这样的兄弟在大营里,我也不知道有多少。这些冲出来的,我们一路围追堵截,刚刚才将他们拦在这里。” 顾宁初思索了下,问甄雷,“这里距离长垠军大营还有多久路程?” 甄雷:“只有不到五里路,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内应该能赶到。” 顾宁初摇头:“太久了。” 他向前几步靠近刚刚那个被他的符咒捆住的士兵,刚想蹲下凑近些,左手便被刺了一下,赢周的声音传入耳中。 “莫再靠近了。” 顾宁初摸摸手环,心中一暖,说:“无事,我就试试,看还有什么他们没看见的东西。” 赢周劝他:“不用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尽快赶往大营,将那个操控一切的降头师找出来便可。” “嗯,好。” 顾宁初转身对白青崖说道:“如今这形势,你们的五方剑阵不能撤,否则这些人就会冲进岩城,到时候会有更大的死伤。你暂且跟你的师弟们留在这里,再加上万神宗的清心咒,能够使他们略微平静一些。” 白青崖点头答应,随即问:“那你呢?” “半个时辰太久了。” 顾宁初念动咒语,地面上立时出现一个巨大的红色光圈,一只约有二层楼高的火红狐狸从光圈中走出。 “天哪——” “这是什么?这么大的狐狸?” 它甩了甩巨大的尾巴,毛绒绒的头低下来凑到顾宁初面前,轻轻蹭了蹭他,然后咬住他的衣领,将他放在自己背上。 顾宁初趁机揉揉软乎乎的狐狸毛:“我先赶过去,这边若是没有再起暴乱的意向,你们再赶来助我。甄雷,你随我一起。” 说罢,狐狸从鼻子里哼唧了一声,似乎是有些不情愿。顾宁初急忙俯身轻轻抚摸着狐狸的脖颈,低声说:“九哥,带上他吧,能指个路什么的。 ” 赢周跺了跺脚,极不情愿地将已经傻愣在原地的甄雷也扔上了后背。 白青崖见状,急忙上前大喊:“顾公子,我也与你同去!” “嘶——” 大狐狸转头恶狠狠地冲着白青崖龇牙,他带上甄雷已经极为勉强,怎么可能再把万神宗这家伙放自己背上! 白青崖被吓得腿一软,连连后退。随即大狐狸背着顾宁初与甄雷纵身一跃,飞往长垠军大营。 “白师兄!” “白师兄……” 几个师弟连忙过来将白青崖扶起来:“一个瞎子,再厉害也不及我们宗主万一。您是宗主嫡传弟子,不用这么……” “你们懂什么!”白青崖看着半空中顾宁初消失的方向所有所思。 “居然是红色的狐狸……但是又只有一条尾巴……好像不对……” 白青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剑砍断马车的缰绳,飞身上马:“你们拦住这些东西,我去大营助他们!” 夜风猎猎,吹乱了顾宁初的长发,红色的震坤绫随风飘动,与他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越靠近长垠军的大营,夜风越急,甄雷躲在顾宁初身后也快被这风吹得坐不稳了。他心中害怕,紧紧抓住顾宁初的衣裳:“顾公子,我们到了吗?” 大营上空,浓郁的黑云层叠翻卷,连月光也尽数没入其中,隐隐有血气弥漫开来。 赢周仰头,传音入耳:“小初,我要冲进去。” “嗯!” 顾宁初抓着甄雷:“别怕,我们到了!” 甄雷只觉得一瞬间自己就被浓云吞噬,烈烈腥风犹如刀子一般割得他的脸生疼,诡异的血腥气涌入他的鼻子,涨满了他的胸膛。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踏上了实地,而厮杀哀嚎之声也传入耳中。 顾宁初拍了拍他的肩膀:“睁眼,到了。” 甄雷睁眼,只见一个红衣男子与顾宁初站在一起。顾宁初一手捏决,数张泛着红光的符咒浮在半空,形成一个圆圈,将他们三人圈在里面。 圈外,黑云蔽空,四周燃起一丛丛的大火。中了邪术的士兵数不清有多少,还在不断地厮杀,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伤员,以及尸体。 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啊——” 甄雷含着热泪猛地跪在顾宁初面前:“求公子,救救大家!求公子!” 顾宁初一把将甄雷拉起来:“不救我来这里干嘛!” 甄雷抹了把泪:“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时,近处一个受伤的士兵认出了甄雷,喊道:“甄校尉……” 众人急忙过去,甄雷扶起他,从怀里掏出药给他止血:“小陈,你怎么样?你们小队其他人呢?” 小陈伤得不轻,虚弱道:“不知道,先前那些兄弟突然发起狂来,力大无穷,我们阻挡不了,很多人都受了伤……我晕过去了……” 赢周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风,问:“西北方,军营里最高处在哪里?” “西北方……”甄雷想了想,回答道:“是大营正门的瞭望塔。” 顾宁初从甄雷身边抽出一张符咒,虚划一圈,那符咒便在小陈身边围成了一圈:“你若好些,找到其他受伤的人可将他拉进圈里。那些发狂的士兵便发现不了你们。” 小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边漂浮的符咒,急忙点头。 “甄雷,带路,去瞭望塔。” 瞭望塔,是整个长垠军营最高的建筑。甄雷站在塔下向上望去,瞭望塔高耸入云,竟一眼望不到顶端。木制的整个塔身颜色深沉,湿漉漉的,像是浸满了血一样。 甄雷不由自主退后两步:“它……这里之前不是这样的……” 顾宁初仍是将符咒留给甄雷,嘱咐他尽可能搜救活着的人,并叮嘱:“注意,不要逞能,千万避开无火之路。” 随后,赢周抱着顾宁初一跃而起,眨眼间便稳稳落在瞭望塔顶。 饶是赢周见多了妖魔鬼怪,此时此刻眼前场景,也让他有些恶心。 “怎么了?是什么?”顾宁初看不见,只能见到四团浓烈血气汇聚塔顶,源源不断向着四方释放。 赢周摸了摸鼻子,皱眉道:“四颗人头。” 四颗还附着血肉的男人的人头,被人绑在一起吊起来,面向四个方向。干枯的面皮上,密密麻麻的蛊虫仿佛行军布阵一般,在人面之上画成了一张有生命的咒印。 “血咒啊……” 顾宁初怀里的锁灵囊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 18、第十八章 锁灵囊里是荆回川的无头魂魄。 顾宁初急忙将他放出来。荆回川的魂魄仍是十分虚弱,他颤颤巍巍的,应该是感应到什么,围着四颗人头不住地转圈,甚至想要冲入那腥风血气中去。 可惜他只是一缕虚弱的幽魂,根本无法突破血咒。 见此情形,赢周判断:“这四颗头颅,应该有一个是他。” 血气横行,甚至还操纵着下方大营里的那些中邪的士兵!顾宁初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咬着唇想了想,拿出当初从郑闲身上抓到的那只母蛊。 “这四颗人头就是咒眼,破了咒眼,再行剿灭。我先剥离蛊虫试试,把那降头师逼出来。” 说罢,顾宁初口念咒令,盐罐之中的母蛊像是被火烧一般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滋滋作响。燥烈的气息牵动人头之上的蛊虫,原本井然有序的蛊虫们开始躁动起来。 这些蛊虫受血咒禁锢,又催动放大了血咒的力量,若是能让它们破咒,血咒对下方士兵的影响便会减弱。 “哈哈哈哈哈——” 顾宁初正在逼蛊,四颗干枯的人头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眼皮齐齐睁开,露出八只全白的眼瞳。四张嘴巴大张着,发出诡异的笑声! “砰”地一声,小小的盐罐在顾宁初手中炸裂,赢周急忙拉着顾宁初退后两步,只见那四颗人头齐齐张口,异口同声:“就是你这小儿,连杀我九黎两位蛊师?” 顾宁初掸了掸身上蛊虫的粉末,淡然道:“是我,如何?” “也是你,从阴阳界带走了孟飞越的魂魄?” 顾宁初点头:“没错。”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四颗人头大喝道,“他们死是技艺不精,我今日倒要看你如何破我人头血降!难道小小几张避息符,就能救得了他们?孟飞越必死无疑,岩城必破无疑!哈哈哈哈……” 笑音未落,四颗人头的双眼闭合,四张嘴开始越张越大,齐齐地撕裂到耳下。面皮上的蛊虫们行动加快,像无数条流动的黑线,将人头密密地包裹起来。 血气更加浓郁了! “轰……轰……”这时下方传来阵阵塌陷的巨响,而甄雷的喊声也传了上来:“顾公子——救命——” 赢周向塔下一看,神情也严肃起来,说:“地下有东西出来了。” 此处仅是咒眼,那降头师的真身并不在此。顾宁初想了想,决定先救人:“赢周,看看我,脸色如何?” “嗯?”赢周疑惑地看了看,最近在将军府吃得好睡得好,顾宁初长了些肉,面色也红润,便回到:“不错,怎么?” 顾宁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跳到赢周怀里:“走,先下去。” 刚一落地,入目已是一片狼藉。一个巨大的,小山一样的黑色怪物从地下冒出,周身漆黑,像一个沼泥石碓一样,看不清哪里是他的头,哪里是他的尾。更似有百足,每一条腿上都长满了倒刺。倒像是一只巨大的虫子,它发出“桀桀”的声音,卷起碎石断木,倒刺流出黑液,滴落在地便腾起一股腐蚀后的黑烟。 那黑液同样腐蚀了顾宁初设下的避息符,一时间,原本避入符圈内,稍作喘息的众人,再次受到重创。 惨叫声此起彼伏。 顾宁初听着心头火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狠狠道:“赢周,能不能烧死这鬼东西!恶心死了!” 赢周:“自己惹的,现在觉得恶心了?” 顾宁初皱了皱鼻子,说:“那个,说好的你挡前面嘛。” 随即,顾宁初划开双手掌心,霎时鲜血喷涌而出。他不顾自己,将鲜血挥洒,点点血花落入人群,他凭血在虚空画出一道符来。 “天清地灵,身有光明,鬼妖丧胆,覆护魂形!” 青光乍现,咒印落成。一道护身咒,借着顾宁初的血威力翻倍,将被怪物伤到的人全部笼罩保护起来,更将触碰到咒印的虫足反弹回去,怪虫顿时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哼,还敢瞧不起我的符?”血流得有些多,顾宁初施完咒一阵眩晕,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赢周气极,急忙扶住他,怒道:“你问我脸色,就是为了放血?” 顾宁初心虚地笑:“嗯……那个,气色好血就多给点儿……” 赢周一边给顾宁初止血,一边狠狠地敲了他一记:“胡闹!” 随即赢周看向那一坨小山一样的怪虫,双眼微眯,额间火云纹显现出来,长袖一挥,一团金红的火焰霎时在怪物身上燃烧起来。 “啊——” 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坚硬的表皮一时承受不住,猛地炸裂开。 “嗷——嗷——”漆黑的虫身包裹之下,竟有数不清的人头虬结在一起,跟咒眼处的四颗人头一样,密密麻麻张着大嘴,发出可怖的嚎叫。竟是这些人头,组成了这怪虫的庞大身躯。 赢周皱眉:“原来那些人头都在这里。” 顾宁初不忍,暗恨:“九黎人,实在是有违天道……” 正在这时,一人快马飞骑从远处奔来:“顾公子——我来助你!” 是白青崖。 赢周嫌弃地转过了头,顾宁初还没来得及感慨他跑得真快,倏然脸色大变:“不好!” “血灵之魂,咒杀——”怪虫忽然抬起头,露出狰狞锋利的口器。齿叶煽动,发出人声。是血降咒杀术! 原本虬结紧密的人头,一部分蓦地从他身上弹射出来,如虫群一般散向众人,其中几颗人头更是直直地冲向白青崖。 赢周皱眉,正要动手,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一旁忙着施咒的顾宁初,然后振臂一挥,红袖翻飞间,原本肆意冲向人群的人头乱了方寸,互相冲撞起来。 而白青崖则是躲闪不及,眼看那几颗人头就要贴近,几道清光射来,化作锁链将人头缠住,随即狠狠地往地上一掼,锁链紧紧缠绕着。 是顾宁初。 白青崖长嘘一口气:“顾公子真是救苦救难……” 顾宁初没好气地说:“还不快去帮忙。” 白青崖持剑冲向怪物,作为万神宗宗主的嫡传弟子,在全力以赴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很快,他便于怪物缠斗在一起。 顾宁初大喊一声:“避开那些人头,他们还有轮回的希望!” “明白——” 赢周则抬头看向瞭望塔顶,只见浓郁的血气翻卷,他对顾宁初说:“未曾逼出他的真身,还要从咒眼想办法。” 顾宁初也同意,说:“他炼化了如此多人头,那些神灵护住了他的真身,若是硬来,那些被害的人就再也不能轮回了。不然你几道狐火下去,或是我引紫电雷刑烧得干干净净最好。” 赢周:“顾忌太多,才如此束手束脚。” 顾宁初笑笑:“没办法,当积功德嘛。那咒眼方才试过,蛊虫的防御性很强,若是……外部一时半会儿难以突破,不如……” 说到这里,顾宁初想起还留在塔顶的荆回川。 “白青崖,你留在这里牵制住这怪物,我和赢周去塔顶破他这个人头血降!” 白青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冒着黑气的血痕,他听见顾宁初的话,咽下一口腥甜,大声回答:“放心去,我定然能拖住他!” 说罢,剑锋淬上白光,一道凛冽的剑光破开血雾落在怪物没有人头遮掩的地方:“万神朝宗,兵行将令!剑行霹雳,灭鬼除凶!” 大虫扇动口器齿叶,仰天发出恐怖的嚎叫,挣扎纠结间,无数条长满倒刺的虫足向白青崖伸去。 赢周已抱着顾宁初飞上瞭望塔顶,此刻的塔顶比起之前,血气更加浓郁。四颗作为咒眼的人头已经完全被蛊虫包裹住,源源不断地将带着咒杀之力的血气向四方扩散,并与塔下的怪物互为补给。 再这样下去,别说是这些长垠军士兵,就连岩城里的人,也会遭殃。 赢周看了看塔下的状况,告诉顾宁初:“姓白的最多牵制一炷香的时间。” 顾宁初点点头:“应该够了。” 他掏出另一个小盐罐,里面赫然是一只一模一样的母蛊,这是他最开始碰到那阵带着杨承恩人头的怪风时,便发现并暗藏起来的。他再次念动咒语。 很快,母蛊的痛苦牵动了结咒的子蛊们,它们开始躁动不安,原本流畅的咒印,乱了。 “臭小子——你敢——” 四颗人头开始挣扎,他们大张着嘴,拼命向着四方牵扯,看起来像是要挣脱而出似的。 “啊——” 一声惨叫,是白青崖的声音。顾宁初专注破坏咒印,便小声说:“赢周,你帮他一把。” 赢周没回答,只是额间火云纹亮了一下。 很快,塔下火光更盛,怪物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白青崖一个飞身落在怪物后方,扶着墙喘了几口粗气,见怪物被突然冒出的金红妖火烧得惨叫连连,联动着身上虬结缠绕的人头也发出哀嚎,一下子明白了是顾宁初和赢周在助他一臂之力。 他抹了把血,心说:“这傀鬼,真是厉害。看来今日是不会命丧于此……” 降头师寄生的怪物被白青崖缠住,无力分身。而瞭望塔顶,随着顾宁初念完咒语,焚融地火与云罗天网齐齐收势,结咒的子蛊们与母蛊一起,被顾宁初收了个干净。 四颗人头已经露出了全貌,剩下的蛊虫已然是无法再结咒了。 这时,顾宁初才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小布袋,将自己一滴指尖血滴落上去,然后交给了还在跌跌撞撞的,荆回川魂魄的手中。 几近半透明的无头之鬼,在握住布袋的那一刻渐渐变得坚实起来。顾宁初与初见时一样,将定魂符予他,赢周也度他一口阴气。 顾宁初:“荆回川,你神灵不全难入轮回,人头被有心之人炼化成降危害长垠军。如今,我要以你魂魄为引,覆我斩邪咒,灭此人头血降,你可愿意?” 荆回川不能说话,便双手握拳,向顾宁初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是他愿意的意思。 顾宁初有些不忍,他接着说:“以至阴魂体,覆至阳斩邪咒,你很可能会因为承受不住而灰飞烟灭。到时候……” 顾宁初看向他手中的布袋,秦京元曾说过,那里面是霍连峰的一缕头发,是荆回川即便是已经死亡,神灵不全,也定要寻回的执念。 “到时候,你与霍连峰……” 话未说完,荆回川已化作一团魂灵,他飘在顾宁初身前,再一次表示:他愿意。 赢周拍了拍顾宁初的肩:“他心甘情愿。” 顾宁初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犹豫。双指做笔,以鲜血为墨,自眉间引阳气一缕,凭空画就斩邪咒:“天地玄宗,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北斗昂昂,斗转魁罡。天地敕命,鬼灭邪亡!” 符咒已成!斩邪咒眨眼间覆于荆回川魂灵之上。只见那团幽白魂灵散发着金色光芒,先是颤抖,随后渐渐变得稳定,最后猛地冲入人头咒眼之中! “啊——” 金光大盛,四颗人头转眼间分崩离析,数不清的黑色蛊虫炸裂开来,人头原本还算青白的面皮瞬间龟裂干枯,如秋日落叶一般滚落在地。 咒眼,破了。 须臾,顾宁初从赢周宽大的袖子里探出头,小心问道:“如何?” 施咒的一瞬间,赢周便习惯性地将顾宁初圈护在身后,此刻他仔细看了看咒眼情况,才回道:“破了。” 原本浓郁的血气开始消散,顾宁初心情有些低落,荆回川的魂魄,怕是…… “走吧,”赢周牵着顾宁初的手,“再耽误,姓白的怕是顶不住了。” “嗯……” 二人刚要转身,忽然,其中一颗干枯的人头忽然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霎时腾空而起,飞快地冲下塔去! “荆回川!”《 》 19、第十九章 “荆回川!” 顾宁初激动地抓紧了赢周的手:“你确定?真的是荆回川?他一个那么虚弱的魂魄做了斩邪咒的引子,居然没有灰飞烟灭吗?” 赢周捡起地上掉落的,那个装着霍连峰头发的小布袋,交回顾宁初的手中,揽住他的腰:“是不是,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瞭望塔下,受伤的士兵们正互相搀扶着,捂着伤口,三三两两地躲在营房、旗杆之后。先前那些双眼赤红中了邪一样的士兵们,眼中的红色也褪去了不少,只是人还不太清醒,浑浑噩噩地站着,不再发疯一般的出手伤人了。 而那些清醒的人,正惊恐地看着正中的空地上,那只巨大丑陋的怪虫。 原本包裹着怪虫身体的无数颗头颅,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倒戈相向,正拼命撕咬着怪虫的皮肉。 “嗷——啊——” 怪虫痛得拼命挣扎,带着倒刺的长足不断翻腾,想要把身上的人头弄下去,可惜那些人头本就被他炼化成了最凶恶的降头,一旦咬住,不见血是绝不松口的。 赢周抱着顾宁初落在远远的地方,免得被那恶臭的脚风扫到。 顾宁初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反噬!哈哈哈哈哈——好个荆回川!” 赢周观察一下也点头回道:“不错,血降反噬,这个降头师完了。倒省了我们出手逼他。” “站远一点,”赢周把太过于兴奋,跃跃欲试想要靠近的顾宁初拉住,“别让那脏血溅到你的鞋。” “啊——黄毛小儿!是你们——” 那怪虫的腿已经被那些人头生生咬断了好几条,黢黑的皮肉翻出星星点点斑驳的血色来,挣扎中,他看见了远处的赢周与顾宁初,愤怒顿时冲昏了头脑。 要不是这两个人,他的人头血降早就让长垠军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怪虫竟不顾伤痛,拖着残缺的身体飞快地向顾宁初二人靠近,怪异的狰狞长腿率先袭来:“拿命来!拿命来!” “不自量力!” 赢周双眸微眯,将顾宁初护在身后,刚想动手,一道人影“刷——”地落在他们身前。 “顾公子、赢公子,我来拦住他!” 长剑一挥,数根虫足断裂落地。 白青崖收起剑,原本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脸上也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被四周火焰映得亮晶晶的。 赢周嫌弃地收回妖力,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啊——” 怪虫突然大叫,口器扇动,吐出一大滩污血来。很快的,他的身体开始疯狂地膨胀,犹如充满了气的巨大口袋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头仍死死地咬住他,身上的皮肉开始一寸一寸炸裂开! “轰”地一声,怪虫整个儿地炸开。人头、血肉混合着洒落,地上只露出一个苍白的,赤条条的,犹如七八岁小孩儿左右高的人来。 赢周掩鼻:“臭。” 白青崖:“呕——” 恶臭迅速弥漫开去,四周的士兵们本就受了伤,更是忍受不了,呕吐之声不绝于耳。 那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小的身体支撑着一个不符合常理的巨大的头颅,一开口竟是沙哑晦涩的成年男子的声音,是那个降头师:“好个瞎子……是我小看你了。” 顾宁初忍着恶心,说:“怎么,你还敢看不起我的符?” “哼,不过会些符咒之术……” 降头师的眼睛很小,在那张像是被泡发了一样的脸上,更是只有一条缝似的。可是这样的一双小眼睛,在目光缓缓扫过白青崖的时候,竟让他遍体生寒。 白青崖忍不住看了眼赢周与顾宁初二人,见他俩神态自若,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向他们俩的方向动了动。 “九黎不会放过你,祖神不会放过你——” 说罢,降头师双手突然插入自己的眼眶,鲜血瞬间糊满了整张脸,他却不知痛一般,口中念念有词,用沾着眼中血的双手开始在身体上画出图案…… 赢周:“……他要血祭。” 顾宁初早已料到,他胸有成竹,双手结印:“当着我的面,还能让他血祭?” “天地玄宗,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北斗昂昂,斗转魁罡。天地敕命,鬼灭邪亡!” 浓黑的云层之中骤然闪现出金色的闪电,比起先前破咒眼的斩邪咒,力量更盛!那降头师甚至还未将胸前画完,就被数道金光压下,眨眼间便化作一滩脓血。 血降消,云开月落。 原本浑浑噩噩的士兵们,眼中血色尽数褪去,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甄雷等人一脸血痕,看到兄弟们清醒过来,忍不住互相拥抱,声音哽咽。 顾宁初抬头,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血光,只感觉温凉的月光轻柔地洒下来。 他仰着头,睁大眼,隔着震坤绫,虽然看不见,但这一刻,他也很想感受一下,清明月光的样子。 赢周默默地看着他。 顾宁初生得极好,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衬得眉间那颗朱砂红痣鲜艳欲滴。上唇有些微翘,即使现在一番操劳之后,略失了些血色,仍旧丰润。尤其是他的鼻子,高高的鼻梁,将覆在眼上的红绫顶起两处小小的空隙。 只是可惜,那约半指宽的红绫将顾宁初的双眼遮得严严实实,若是他能看见…… “小初……”赢周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凉的指尖就要触碰到震坤绫。 顾宁初一把抓住赢周的手,笑道:“怎么?要给我看看此刻的月光吗?” 赢周愣了愣神,随即垂眸微笑道:“好。” 指尖轻触上眉间朱砂,顾宁初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舒展开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好美……” 赢周:“嗯。” “哗啦……哗啦……” 一片喧嚣中,顾宁初又听见了熟悉的锁链声。只见不远处,是一个不太熟悉的拘魂小鬼,和一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光芒的魂魄。那魂魄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你是……荆回川?” 那魂魄点点头,向顾宁初与赢周抱了抱拳:“正是荆回川,多谢二位恩公。” 顾宁初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倒是有颗不错的头。若不是这身衣服,倒不像个当兵的,更像……一个书生。” 荆回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嗯……以前连峰也曾这样说。可我在战场上,比他还凶!” “霍连峰……”顾宁初咂摸着这个名字,转头向一旁的拘魂小鬼问道,“他还在吗?” 那小鬼虽跟顾宁初不熟,也见过黑白无常与他熟稔的模样,当即微微躬身,十分客气地说:“在呢,孟婆那里都催了好几次了,愣是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说是要等人……听您这话,估计就是这位了。” 顾宁初点点头,对荆回川说:“时辰不早了,你去吧。” 他掏出那个小布袋:“对了,你重要的东西。我答应了秦京元,要带回你们的家乡。现在……还需要吗?” 荆回川的目光在赢周与顾宁初二人脸上转来转去,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对顾宁初说:“这里面,是我与连峰的一缕头发……若有机会,还是请二位恩公将它带到蜀南的墨金村,埋在村里随便哪一棵树下就行。” “连峰有一个妹妹,名叫盈盈。已失散多年,若有一日遇到她,她过得不好的话,还请帮她一把……我终究是无法让他们兄妹团圆了。” 又要被鬼托付啊…… 顾宁初有些为难,他偏头去看赢周的脸色,只见他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宁初清了清嗓子:“那个,即便如此,来生你们也不一定……” 荆回川正色道:“我知道,我不是想强求。只是落叶归根也好,践行承诺也罢,今生总想再留个念想……若有来生,随缘就好。” “我……可以答应吗?”顾宁初轻轻拉了拉赢周的袖子。 赢周淡淡道:“随你。” 顾宁初还未说话,荆回川已向着赢周行了一礼:“多谢恩公成全。” 拘魂小鬼带着荆回川回地府了,临行前还告诉顾宁初不必为其他无头之人担心,他们的神灵若无损伤,将自行找到身体,届时将有其他的拘魂鬼将他们带回地府。 顾宁初看着荆回川消失的地方,捏着手中的小布袋,忽然仰头直直地看着赢周,问道:“赢周,你觉得奇怪吗?他明明求的是我,为何是感谢你?” 赢周被顾宁初问得突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了顾宁初的脸,神色有些莫名: “走吧,再不回去,孟飞越怕是救不活了。” 顾宁初像是习惯了,低下头,唇边泛起一抹有些苦涩无奈的笑。随即他猛地一拍脑门:“呀!差点忘了!” “唉,那降头师已经死了,应该没事吧……我那三张禁步符可不是一般的符,别说是挡一个林峥的鬼魂,就是十个,一百个也不在话下……白青崖,白青崖?” “我在!顾公子!”白青崖听到顾宁初叫他,兴冲冲地小跑过来,凑近他身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赶紧找人弄几匹马,要赶回将军府。人太多了……我不方便召唤,就那个,你之前看到的……” 白青崖忙不迭点头:“没问题,我马上找人弄去!” 顾宁初越走越快:“我去看看甄雷的伤,你弄好了来叫我啊——” 白青崖看着顾宁初的背影,随即若有所思地,目光落在了赢周身上。 白青崖压低声音,说:“赢公子,那狐狸,就是你吧。” 赢周冷冷地瞥过来,周身释放出威压:“你待如何?”《 》 20、第二十章 “你待如何。” 白青崖顿时双腿发软,脖颈之后像是被人强按着死死往下压一样,他单膝跪地,额头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仍强撑着,勉强抬头,笑得十分难看:“你真是一个强大的傀鬼……能收服你,顾公子真是不凡。啊——” 白青崖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到了远处的石墩上,赢周神情淡漠,出口却是字字诛心:“没有只是,收起你的心思!若有下次,即便你是君衡的弟子,我也不会手软。” 白青崖瞪大了眼睛:“你果然认识我师尊!唔……” 脖子上有无形的束缚渐渐收紧,偏白青崖如何也挣脱不得,他只觉得难以呼吸,胸中剧痛阵阵袭来……他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放心,我不说!我只是好奇……我……” 赢周走上前去,缓缓在他身前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尖利的指甲,轻轻碰上他的眉心。 “我不信万神宗的人,所以,忘了吧。” “哎哟——” 顾宁初走得太快,一不小心撞到翻倒的木架,摔倒在地。 “看不见路,就应该谨慎小心才是。”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触感,顾宁初手中被塞入一根竹杖。赢周伸手将他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脏污,说道:“我可不是每次都这样恰好。” 顾宁初撇了撇嘴,眼中泛起一阵潮意,嘴唇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他伸出双手,像以前一样扑入赢周的怀里,声音带着颤,“赢周,疼……你怎么不跟着我……” 赢周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收紧了怀里的顾宁初:“走吧,我们回去。” 顾宁初的三张禁步符,就像他说的一样,不多不少,正正挡住了林峥鬼降的三次袭击,在他们赶回将军府之前,保住了孟飞越与郑闲等人的性命。 再见孟飞越,他的咒杀术已破,瞳中血丝和印堂黑气都消失了。 “真的要走了吗?”孟飞越听说顾宁初与赢周要离开,便让管家取来两张银票,足足一千两,可他心中还是十分不舍。他们两位可算了帮了他,帮了长垠军一个大忙,他还想着能再多留他们几日。 “嗯……我其实也有些舍不得。” 顾宁初舔了舔嘴唇,拍了拍自己略有些撑的肚子,将军府的厨子手艺可真不错啊,那道大盘鸡的滋味,连赢周都难以自持,一次能吃掉三五只呢! 赢周自然知道顾宁初在想什么,不待顾宁初多说,便牵起他的手,对孟飞越道:“告辞。” 他可不想再跟万神宗的人待在一起,那个白青崖,像饿了三天闻到肉味的狗一样,流着口水整天围着顾宁初转。 “诶诶诶,赢周慢点慢点……银子拿了吗?拿了吗?” 赢周的回答颇有些咬牙切齿:“拿了!” *** 盛夏将至,天气热了起来,下午的日头还有些毒,晒得西江两岸的芦苇草木都有些焉焉的。 一叶扁长的小舟,缓缓地穿行在江边茂密的芦苇荡里。这一段快要靠近中游的西江湖,故而水面宽广,水行平缓。 忽然,一只白皙的脚从舟篷里伸了出来,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纤细的脚踝。那只脚轻轻巧巧,小心地探了探水,随即猛地缩了回去,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赢周,这江水真凉快,你要不要试试?”说罢,两只脚都伸了出来,浸入水中,舟篷里又传出一阵笑声来。 舟里正是顾宁初与赢周。 他们离开岩城之后,因身带着荆回川的嘱托,干脆就向蜀南方向继续游历。一路上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快两个多月了,才刚刚进入海右地界,照这个速度,再有两三个月方能进入蜀地。 天热,顾宁初贪凉,见了这碧波荡漾的西江,便买下一只小舟,与赢周顺江而下。 此时,顾宁初正歪躺在舟篷里,散了外裳,卷起裤腿,因怕晒,只将一双脚伸到水里玩耍。赢周则盘腿端坐一旁,一边施法操控着小舟,一边闭目养神。他的身旁放着一只盛着酒的陶壶,一只竹编的小盘,里面放着三块白润的糕点,其中一块已经咬了一口,隐隐还能见着牙印。 赢周没有睁眼,只淡淡道:“水冷,别玩太久。” 顾宁初坐起身,见赢周面无表情的模样,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他挪了挪,将头枕在赢周腿上,去拉他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赢周赢周,天这么热,我们要不凫水吧!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 赢周难得地皱了眉,神色中带有几分别扭的嫌弃:“不。” 顾宁初忍着笑,一个翻身起来,故意把赢周往外推:“来嘛来嘛,这水清凉着呢,保你舒服……” “顾、宁、初!” 赢周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起身将那个不安分的人一把按住,随即拎起他后脖颈的衣领,提溜到船舷边,高高举起,再将他两条腿都浸入水中,拉下脸问:“还玩吗?” 赢周力气很大,单手将顾宁初拎着,手一松,就能把他扔进江里。 顾宁初嬉笑着,手脚并用地扑腾:“别别,这么扔下去,衣服都要湿透了。” 赢周:“明知我不喜入水,还闹。” 顾宁初抱拳讨饶:“好好,我错了,我不闹了。快放我上去,这水好冷。” 赢周轻哼一声:“你不是要清凉吗,这下又嫌冷了?” 顾宁初原本还笑着,现下却忽然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冰寒之意,从脚下传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那冰寒沿着脊背一路往上,就连脖颈之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收起玩笑,急道:“赢周,冷!是真的冷!” 赢周见顾宁初变了脸色,连唇色都有些发白,急忙将他抱上船,就着衣裳下摆给他擦干了双脚,然后手掌抵上顾宁初的脚心。 顾宁初有些发抖,他感到脚底传来一阵暖意,很快又传遍了四肢百骸,这才将刚刚那莫名的寒意驱散。 “还闹吗。”见他恢复了,赢周便将鞋袜与他套上,二人来到船边一看,原来他们方才那一番打闹,小舟已经驶入了西江湖。 微波澜澜,清澈的湖水倒映出蓝天与白云,入目景色秀美,颇有一番“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意味。 顾宁初看不见这美景,他对方才的冷意感到十分奇怪,正弯下身子,欲再把手探入水中,结果被赢周一把抓住。 “诶?” 赢周伸出一只手指,划了划水面,随即神色凝重道:“水不干净,莫再下水。” 然而,不远处的岸边,一个人影引起了赢周的注意,他眯眼看了一会儿,冷静道: “……小初,有人投湖。” 顾宁初:“啊?!” 投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好在发现得及时,被赢周提上岸来时,只是呛了两口水,并无大碍。只是这妇人当真是存了死志,被他们救上来之后半句话也不曾说,双眼空洞无神,愣愣地看着西江湖远处。 赢周见她身上的衣裳虽是绸缎,却半新不旧;头上、手上俱是空的,一件值钱的首饰也无,只耳上戴了一副素圈;额上、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皱纹,不过气质素雅,看起来像是书香门第出身。 可惜,即便是他们救了她,她眼中生机全无,待他们走后,这妇人仍是会继续寻死的。 顾宁初不忍,叹道:“夫人,虽然世道艰难,但活着就有希望,何苦寻死呢。” 听了顾宁初的话,那妇人似有触动,原本空洞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她抬起头,见顾宁初年纪轻轻模样俊美,眼上绑着红绸,是一个盲人,心中也不由地一软。 她紧闭的嘴唇动了动,两行清泪未语先流,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没希望了,这西江湖,吃人。” 小舟悠悠地继续在湖面上划动,顾宁初坐在船舷边,比起之前与赢周嬉闹时的欢快模样,沉默了许多。他手里握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锁,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这是方才那位老妇人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来的,像是孩童佩戴的平安锁,正面刻着岁岁平安,反面刻着长命富贵,很朴素的愿望。比起她空无一物的发髻、手腕,这枚金锁与她十分不搭,更显得是珍贵无比。 不过是因为顾宁初的那句话,她落了两行泪,终于敞开了心扉。妇人姓李,夫家姓韩,原本是距离此地约三十里外金沙镇上的一户殷实的读书人家。夫妻二人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如珠如宝一般养大,名叫子姜。 十五年前,经媒人介绍,韩子姜嫁给了若水镇周姓族长的长子周其兴。他们夫妻俩对这个女婿原本是极满意的,模样周正,家境优渥,还有几分才气,与子姜也算是般配。可是,婚后不到两年,在韩子姜生产之时,竟然传来女儿难产,一尸两命的噩耗。 那时李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她一个妇人便雇了车马,急匆匆地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又乘船走了一夜的水路,才赶到女儿女婿家中。谁知,到了周家,竟连女儿的尸首也没见到,女婿周其兴也疯疯癫癫的,只匆匆一面便再也不曾见过。亲家公周昌隆还说,按照若水镇的习俗,女人投胎难产一尸两命不吉利,不能下葬,当时便火化了,骨灰已经撒入了西江湖。 “不可能的,我细细打听过,若水镇从来没有这样的习俗。就算是难产一尸两命,别家媳妇儿都是正经下葬的。而且,从那以后,十三年了,若水镇再也不让我踏足一步。我家财用尽,也比不上周家在若水镇势大。若水镇都是周姓族人,他们自然都听族长的!” “一定是周家,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老了,只想知道他们把我女儿的尸首葬在了哪里……若是真的把骨灰撒进了这西江湖,那我也死在这湖中,去陪伴我可怜的女儿……呜呜……” 李夫人声泪俱下,顾宁初心中不忍,便主动答应去一趟若水镇,为她打听韩子姜的情况。据说,若水镇是西江湖上一座巨大的湖心小岛,岛上世世代代住了不少人。户户有船,平日里以船出行,与下游几十里外岸上的人来往交易,也不受什么影响。可是,镇上所有人都认识李夫人,都不让她上岛,只有顾宁初与赢周这样的生面孔,还有机会去一趟。 赢周见他捏着金锁,蹙着眉一言不发,便坐到他身边,摸了一把他的头,说:“怎么,主动揽了生意,不是应该高兴吗?这金锁,虽然小,好歹是金子。” 顾宁初知道,赢周是故意逗他说话,便顺势掂了掂手中的锁,笑道:“李夫人说,这平安锁是她女儿从小戴的,若是她的骨灰真的撒在这西江湖里,说不定用这个锁,能让积怨的水鬼清醒一些。不过,十三年啊……太久了……”《 》 21、第二十一章 天光将暗,他们的小舟沿着湖岸划行,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几只大小不一的客船正停靠在那里。 码头上一个船夫打扮的老者,正在与船上的人说话。 码头上熙熙攘攘,原本几条客船里的人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随即都进了其中一条大船。那船夫打扮的老者见顾宁初二人的小舟靠近,便颇为热情地招呼:“二位公子,是来游湖的吧?” 赢周点头:“是。” “哎呀不巧哦。”船夫抚着花白的胡子,指了指远处的天空,那里不似这边天色清明,隐隐已有乌云出现。他说,“这水上的天,说变就变,这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湖面上便有风雨,不好,不好哦。” “哦?这么不巧。”顾宁初一脸遗憾,“可我们特意来游湖的。” 船夫道:“二位公子不如这样,先上我的船。这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们去湖心的若水镇住下。待雨过天晴,再来游湖不迟。你们看,这船上几位都是要去若水镇的客人。” 顾宁初:“若水镇?” 船夫乐呵呵地说:“这是西江湖上一座巨大的湖心小岛,岛上风景十分不错,再过几日,就是若水镇一年一度湖神娘娘的诞辰呢,全镇的男女老少都会在族长的主持下参加祭祀,十分热闹。” 这时,船舱里一位约莫三十出头,书生打扮的人,摇着折扇伸出头来,说:“二位公子,若有兴趣就一起吧。这船夫将那湖神娘娘的诞辰说得天花乱坠,我倒是想去看看。” “要去就快点儿!”另一道骄矜傲慢的声音从船尾处传来,一个高鼻深目,肤色偏黑的青年男子,歪靠在船舷上,一脸不耐地催促着。 他一身黑蓝短打,腰上配着粗粗的、华丽的银饰,还挂着一只精巧的,约有巴掌大的银质小葫芦。他左边耳垂上,挂着一串艳丽至极的红宝石耳饰,衬得他越发的俊逸飞扬。一看就不是大禹境内打扮,倒像是九黎人。 船里有其他人提醒他,抬眼朝顾宁初的方向示意。 那男子看向顾宁初,恍然大悟,随即嗤笑道:“原来是个小瞎子。喂,小瞎子,看不见,去听听热闹也行。” “这,怎能如此说话……” “就是……” 船舱里的人听了男子的话,都有些不满。而他并未理会,手指敲击着船舷,发出“哒、哒”的声音。 “没礼貌……”顾宁初轻轻拉了拉赢周的袖子,悄声道,“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正好呢。” “是,可是……”赢周瞥了眼那个九黎人,直觉并不让他愉悦,九黎人,跟麻烦二字就是沾边的。 谁知,那男子很快又说话了。他高声说:“哇,小瞎子,你好香啊——” 赢周蓦地沉下了脸!眸中金光流转,眉间火云纹顿时显露出来! “疼,轻点儿,赢周。” 顾宁初轻轻拍了拍赢周的手,安抚这只就要炸毛的大狐狸,待他压住火气后,才慢慢转身,慢条斯理地笑道:“船家,怎么在水上,你还养了狗么?” “噗——”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男子一下子涨红了脸,气得跳起来:“你!你竟然敢骂我是狗!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船家养狗取什么名字。” “你——” 顾宁初看不见他们的反应,也不在意,他只偏头去看赢周,只见赢周虽然仍是冷冷的,但唇角分明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口才真是棒极了。 于是他乘胜追击:“咳,船家,你放心,我不怕狗。” “你——你——” 顾宁初见好就收,不再呈口舌之快,拉着赢周邀功:“好啦,我气死他啦,走吧,我们上船去若水镇。” 赢周点头。 这个九黎人,竟然能闻到顾宁初身上的香味?灵香体质向来遭到各种人、妖的觊觎,有震坤绫的封印,连白青崖的寻香蝶都发现不了,竟然能被他发现吗?这可不能掉以轻心…… “好啦,你的眼神快要烧死他了。”顾宁初觉得赢周有些太过于敏感了,一涉及到他这灵香体质,他总是这样全身都戒备起来。 一条船,除去老船夫,顾宁初与赢周,还有七个人。船尾是咬牙切齿瞪着顾宁初他们的九黎人,现在已经知道他叫山骨。剩下的人聚在船中,与他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一个是最开始跟顾宁初说话的书生王中意,还有他的同伴,一同赶考的游星明;还有一对回乡探亲的夫妇,丈夫名叫贺启新,从他们的闲谈中得知,妻子文月岚已经有了近六个月的身孕; 还有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瘦削的中年男子,名叫孙庆。他一直独自待在一个角落里,并不太热络,只偶尔应和上几句,这次也是走西江水路准备回乡。 船晃晃悠悠地向着湖中心驶去,天边的乌云也离他们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大,原本清明的湖水渐渐变得幽深、暗沉,掀起阵阵波浪。 “船家,若水镇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贺启新着急地问。 文月岚身怀六甲,受不了船只如此的颠簸,脸色很差。贺启新担心地扶着她,不住地探出头去,只看见远处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一座小岛的样子。 船夫:“快了,快了……” “你放屁……” 山骨似乎也是晕船,有些恹恹地靠在船边上,不耐地说:“你这快了都说了不下三十遍了!再说一遍还不到的话,小爷就把你这破船劈了!” “哎哎,别这样,都是贵客……这不,到了!” 天已经黑了,船上点起了灯笼,终于慢慢地停靠在一个简易的码头,大家都有些疲惫地从船里走了出来,顾宁初一手牵着赢周,一手拄着那根青竹杖,慢悠悠地踏上小岛。 岛上砂石遍地,约百步远,则是一片高大浓密的树林,有忽明忽暗的灯火从林中透出来,一条小路蜿蜒着深入林中。一个石碑歪斜着插在岸边,上面刻着三个字:若水镇。 “大家跟我来,我带大家先去镇上的客栈住下,休息一下。” 船夫在前方招呼着带路,一行人都有些累了,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 “累死小爷了……”山骨骂骂咧咧,在经过顾宁初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他比顾宁初略高些,此时微微低着头,凑近顾宁初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小瞎子,你真的很香,很……” “很诱人。” “真的。” 山骨凑得太近,以至于顾宁初后颈处已经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甚至,他的手已经快要触到!顿时觉得脖颈处的汗毛都密密地竖了起来。 “让人忍不住想……啊!” “哗啦啦——”山骨猛地退后几步,一身华丽的首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眨眼间,他的左边脸上就出现了三条血痕,细密的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赢周已经将顾宁初拉到了自己身后,他面如寒霜一般,冷冷地看着山骨,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俾睨气息。宽大的袖袍下,尖利的指甲飞速地缩了回去。 “歘——” 山骨毫不畏惧,抽出腰间两把腰刀,恨恨地盯着赢周,大叫道:“凑近些都不行?你属狗的,护食呢!”。 赢周眉目森然,当着山骨的面,将右手指尖的血珠弹落,并不掩饰隐藏。山骨恨恨地咬着牙,握刀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赢周却并未与他多说一个字,只用左手在顾宁初颈后用力擦了几下,像是要把方才山骨凑近时留下的味道给擦掉一样。 顾宁初感受到赢周压抑的怒气,此刻乖顺得像一只小兔,一动不动任他擦,只觉得有些痛的时候,才小声道:“赢,赢周……我饿了……” 赢周手顿了顿,垂眸见顾宁初脖颈已有些发红,方觉自己下手重了。 “好。” 耽误了这一会儿,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赢周牵着顾宁初的手,不再给山骨眼神,往镇上去了。 直到赢周走远,山骨才放松了戒备。那个男人周身强大的气息,竟然令他不自觉地感到危险。可是……他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脸,触手黏腻,是血还没有止住。 “嘶——”山骨冷笑,“下手挺狠啊……不让碰,我偏要……” 赢周走得很快,顾宁初跟得有些吃力。路是石板路,并不太宽,大约是三四个人并排的宽度。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矗立着一些青石白瓦的民居。 王中意摇着折扇,疑惑地问领路的船夫:“怎么,镇上的人歇得如此早么?这日落才不过一个多时辰,街上竟一个人都不见?” 船夫讪讪笑道:“嘿嘿,小地方,睡得早。没事,客栈在镇中心,还有人的。” 贺启新扶着妻子,见文月岚不住地擦汗,急着追问:“还有多久啊,这么远……我夫人还怀着身孕呐。” 船夫:“快了,快了……” 顾宁初与赢周与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坠在后面。走得太快,顾宁初有些喘:“赢周,这石板路凹凸不平的,我都踢到好几次,脚都走痛了。” 赢周没接他的话,但听他说脚痛,便有意放慢了脚步,闷声道:“你可以躲开的。” “什么……”顾宁初咬了咬唇,心中有些发虚,“我……是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很生气吗?”顾宁初有些隐隐竟有些期待。 “我……”赢周偏过头,面不改色道:“没有,只是担心他对你不利。” 顾宁初鼓鼓的脸颊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到了!就是这里啦!”船夫擦了擦汗,对大家说,“这个云间客栈若水镇上最大的,也是唯一一间客栈。大家放心住下,自有店内伙计招呼。老朽就不打扰了。” “终于到了……” “赶紧赶紧,吃点东西好睡觉。” “累死了……” 一行人都累得不行,急急忙忙往客栈里走去。赢周注意到,这间客栈确实挺大,总共有三层。店内伙计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很快就将大家带去了各自的房间。 除了孙庆嫌房费略贵住在一楼,其余人都住在二楼包房,赢周与顾宁初在东侧的二号房,一号是王中意、游星明两人;贺启新文月岚夫妇俩在对面的西侧一号房,没多久听见山骨也到了,应该与顾宁初二人正对着,住进了西二号房。 摆上了一桌酒菜,顾宁初坐下来,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才开始用勺子舀酥红豆吃。赢周夹起一只鸡腿给他:“不是说饿了,怎么看起来没胃口?” 顾宁初鼻尖有点点红,连他握勺子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红了。他吸了吸鼻子,说:“有点冷,可能是湖心岛的缘故。说起来,你之前说水里不干净……这么大的湖,有些水鬼不稀奇。水是阴寒之物,若有死后不散的怨气沉溺其中,便更加阴冷。只是……能冻着我,这怨气不小啊。” 赢周点点头:“嗯,还不清楚是不是怨气。这间客栈也挺古怪。” 顾宁初:“怎么古怪?” 赢周:“穿过前院,从一楼大堂进大厅,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楼梯通上二、三层,这与一般大客栈无异。只是,我方才瞧见,大厅正中有一口很大的井,上无遮盖,四周筑了约半人高的井台。” “很大的井?”顾宁初不明白,咬了一口鸡腿含糊着:“一般客栈若有水井,不都是在后院么?谁会在大厅正中凿个井啊?” “不止如此,”赢周回想自己看到的情形说,“客栈入口为北,我们分住东西两侧,南侧一整面,都没有房间。一整面墙,有三层楼高,满墙的木格,每个木格里都放着一盏油灯。” “确实有点古怪,我倒是不懂这是什么风俗习惯。” 顾宁初咽下一口鸡肉,眉头一皱,嫌弃道:“这厨子手艺不行。” “商人重利,能让这客栈老板放弃三层房间点这一墙油灯,定然有缘故。” 赢周把不好吃的鸡腿拿走,给顾宁初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接着说:“不管什么缘故,总不与我们相干。我更想知道,那个九黎人,到底想做什么。” “管他呢。”顾宁初才喝了两口汤,困意就来得猝不及防。他淅淅索索地脱下外裳,蹬掉靴子,爬进了被窝里,嘟囔着:“反正……来一个,杀一个……” 这是之前顾宁初对九黎人烦不胜烦时,赢周说的话。 “赢周,脚好冰……”顾宁初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之后只露出一个头,像一只小兽一样哼哼。 赢周见他一副快要跟被窝长在一起的模样,摇了摇头,挥手给房间加上了一层禁制,然后显出原形来。火红的九尾狐狸,抖了抖浑身蓬松柔软的长毛,轻轻一跳,便跳上了床。 他左右看看,随后在顾宁初脚边踩了踩,选了个靠近顾宁初,最柔软舒适的地方,团成一团睡下。 没什么比赢周的毛绒绒更能保暖的了。《 》 22、第二十二章 顾宁初这一觉睡得很好,很舒服,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他甚至将不情不愿的赢周抱在了怀里。 “赢周,你这身皮毛真好看!真软!” 顾宁初抚摸着怀中狐狸,脑袋凑上去蹭了蹭。可赢周很是嫌弃,毛绒绒的尾巴一扫,他从顾宁初怀里蹦了下去,飞快地向前跑去。 “赢周,赢周——” 顾宁初急忙追上去,可是赢周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只好一边找,一边喊赢周的名字。不一会儿,他看见前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背对着他蹲在路边。 “阿婆,你见过一只红色的狐狸跑过去吗?”顾宁初恭敬地行了个礼问道。 “狐狸?”那老妇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竟然犹如二八少女一般,她缓缓转过身来,“是这样的吗?” 佝偻的人身上,长了一颗硕大的杂毛狐狸的脑袋,正对着顾宁初咧着嘴,露出血红的舌头。 “啊!” 顾宁初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怎么会这样!赢周呢? “哈哈哈哈……别跑呀~不是找狐狸么?不喜欢吗?那我再给你换一个,哈哈哈……” 身后那个杂毛狐狸的笑声还不停地钻进顾宁初的耳朵,他只能捂着耳朵不停地向前跑。好不容易,前面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身影,他心中一喜,赶紧加快了脚步。 “赢周!” 顾宁初冲上前去拉住那人衣角,可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顾宁初失望极了。 “小友,你找我?”那男子皮肤极白,脸上飞红,此时直勾勾地看向顾宁初,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顾宁初摇摇头,退开了两步:“不,我找赢周,他也穿一身红衣。” “哦?是这件红衣?你喜欢?”男子咧嘴一笑,捏起自己的衣袖。 顾宁初这才发现,那衣服正“滴答、滴答”往下滴着鲜血,那哪里是一件红衣,分明是一整张刚刚剥下来的人皮! “嘿嘿,我如今不喜欢这件红衣……”男子伸出手来,惨白的手指上忽然长出黢黑、尖利的长长指甲,就要挨上顾宁初的脸,“我倒是觉得,你身上披着的这张皮不错,不如给我!” “不……不要……”顾宁初吓得心跳如雷,拼命地跑,“赢周!赢周!救我——” “小初!小初!” 赢周抓住顾宁初乱动的双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急道:“怎么回事,你做噩梦了?” 顾宁初一脸的泪,将震坤绫都浸湿了,他茫然地看着,是赢周,真的是赢周! “赢周,你去哪里了……”顾宁初哽咽着扑进赢周怀里,他还困在方才那个梦里没有醒来。 赢周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别怕,是噩梦。我在。” “噩梦?”顾宁初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坐直了看着赢周,仍有些不信,“天亮了?” 赢周:“还有一会儿。” 顾宁初甩了甩头,然后捏了捏赢周的脸,说:“耳朵。” “额……”赢周蓦地脸上有些发热,他为难地看着顾宁初,眼神再三确认:需要吗? 顾宁初重重地点了点头:“要的!证明!” “唉……”赢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太情愿地露出了耳朵。火红的、毛绒绒的、尖尖的,两只狐狸耳朵。 “尾巴!”顾宁初仍不满足。 “一、二、三、四……九!” 数清楚了九条尾巴,顾宁初终于放心了,长了嘘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真的是做梦。” 赢周飞速地收回了耳朵和尾巴,脸上仍残留着一丝薄红。这种哄小孩儿的游戏,在顾宁初长大,略微懂事之后,就已经许久没有做过了。就算是当年,对一只几千岁的狐狸来说,也怪难为情的,何况是现在。 “梦见什么了,又哭又闹的。” 顾宁初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说:“梦见小时候被鬼追,我吓死了,你还不见了。” 赢周轻笑一声:“我都快忘记你怕鬼的样子了。” 是啊,顾宁初长大了,还学成了一身捉鬼降妖的本事,符篆天赋当世罕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被妖魔鬼怪吓哭,追着要赢周抱的小孩儿了。 “奇怪,我怎么会做这种噩梦……太真实了……”顾宁初摸着脖子不解。 “啊——”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外面传来,骤然划破这寂静的夜晚。 顾宁初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孕妇,文月岚!” 众人听见惨叫声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一楼大厅正中,那口水井旁边,身怀六甲的文月岚仰面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她的身下,是一滩还在不断蔓延的水渍。 满墙油灯的火头好像比昨晚他们入住时烧得更加旺盛,火光不住地跳动,拉扯出无数个奇形怪状的影子来。 “月岚!” 文月岚没死。 贺启新原本吓得腿都发软了,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扶起了妻子,发现妻子还有气息之后整个人又哭又笑,大喊店里伙计去请大夫。 黑暗的角落里,两个伙计磨磨蹭蹭,狐疑地伸出两个头来,伸长了脖子觑了半天也不靠近,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没有动。 “去请大夫啊!”贺启新大吼。 一个伙计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真的没死吗?” 仔细听,这声调还打着颤。 贺启新大怒:“你们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很想她死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马上去!” 两个伙计对视一眼,眼中分明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飞快地跑了出去。 王中意与游星明二人见此,不住地摇头:“小地方就是小地方……” “就是,谁家在大厅正中凿井啊……太不安全了……这这,贺兄你也太不小心了,夫人身怀有孕,你怎么放心她一人出来。” 贺启新抱着文月岚一脸的泪:“我,我不知道哇!月岚平时也不会这样……我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出来的。都怪我,睡太沉了,又一直做噩梦,唉……” 是啊,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为什么会一个人,天没亮就独自走到大厅来,好巧不巧踩中这井边的水渍滑到呢? “赢周,你看到了吗?”顾宁初拉了拉赢周的袖子,小声道。 文月岚身下的那摊暗黑的水渍,正不断地向周围漫延开去。空气中,阴寒之水特有的那股阴冷而湿滑的黏腻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是水鬼的怨气。” 赢周说罢,看似不经意间,抬起脚尖轻轻一踩,原本漫延的水渍像是活的,受到了巨大惊吓似的,飞速地缩回到文月岚身下。 不远处,一扇门小小地拉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露出半个头来,是那个独自一人居住的孙庆。房里没有点灯,探出一双通红的眼睛。那满布的血丝犹如蛛网一般附在眼白上,眼珠鼓胀出来。这眼睛在文月岚身上转了转,便飞快地缩了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没事的……没事的……她是不小心,不小心……”孙庆背死死地抵住房门,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门外那个晕倒的女人,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一样。 贺启新把文月岚抱起送回房里。移动的时候,文月岚的裙子往下滑了一些,赢周注意到,她的脚踝处有一圈青黑的印记,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很快大夫便来了。孕妇摔跤可是大忌,那大夫也颇为上心,诊脉再三,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文月岚双眼紧闭着躺在床上,一张脸青白地吓人,呼吸微弱极了。 “唉……”大夫捻着胡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夫,大夫,我家三代单传啊大夫……”贺启新的脸皱得像个丑橘子一样,已经要给大夫跪下了。 大夫也是十分为难:“唉,不是我不救。只是这脉都已经没了,想必……想必……” “想必什么?” 没等大夫说出个所以然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忽然幽幽响起,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竟是躺在床上的文月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的嘴唇仍无甚血色,直挺挺地躺着,只缓慢地,将头转了过来。一双幽黑的瞳仁寂静无波,一一扫过房间内的众人。 被她这样一看,没来由的,王中意、游星明等人都打了个冷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疑惑地搓了搓手臂:“你们这房间怪冷的……” “相公,我没事。”文月岚抚摸着肚子,嘴角勾起一抹僵硬的笑容。 贺启新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抓着大夫的手不停地催促:“看看孩子,孩子有没有事?大夫!” 大夫也是一脸惊讶,赶紧又把了把脉:“奇怪……方才脉象明明已经十分微弱,此时倒是强劲有力。若是这个脉象,夫人与腹中胎儿应该都无大碍。” 文月岚双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像是在感受孩子的胎动,满脸都是身为母亲的甜蜜:“我的孩子,自然不会有事。” 虚惊一场,大家又叮嘱了几句,贺启新便一一送众人离开,各自回房。偏那个山骨不知怎么想的,坠在最后,他突然凑到文月岚身前,伸手欲抚上她的肚子。 “我看你这孩子不是很稳,不如我来帮你!” 男人的手掌比一般人要大一些,骨节分明,一点黑色的光芒在他指尖一闪而过,眼看就要碰到文月岚的肚子。 “啊——” 文月岚突然抱着肚子尖叫起来,拼命往床内退去,蜷缩着护着肚子大喊:“不要杀我的孩子!不要杀我的孩子!” 再抬眼,她一双幽井一般的眸子已经被浓黑覆盖,一股浓烈的,阴寒的怨气骤然从文月岚的肚子里钻出,霎时间便将山骨整个人笼罩其中。赢周拉着顾宁初退后几步,手指在虚空轻轻一划,便隔绝出一道屏障。 “月岚?月岚?你这异族人,要对我夫人做什么!” 贺启新只见自己妻子瑟缩在床内,一脸惊恐地护着肚子,而山骨则是不断逼近她,当即就要冲上前去,赢周见此,便一掌将他敲晕。 倏然,一阵尖利刺耳的婴孩哭叫声响起,带着不知积攒多少年的浓烈怨恨,黑压压地将山骨卷得更紧,更向着顾宁初和赢周袭来。 山骨凝神,抽出自己的两把腰刀,口中不知念了什么,双刀在他掌心翻转,刀尖银光闪过,猛地向外一划! “呜呜——”有婴儿哭声一般的声音从怨气中传来,那浓郁的怨气竟这样被山骨的双刀撕裂开来,然后渐渐变淡。 顾宁初顺势划破食指,弹出一滴血珠。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定!” 血珠化雾,散入怨气之中,婴儿刺耳的哭声伴随着怨气的消散,渐渐变成细碎的呜咽,随即慢慢消失了。 文月岚眼中的浓黑缓缓褪去,却也不堪劳累,再次昏睡了过去。 “啧,不识抬举。”山骨收回双刀,赢周注意到,有一根黑色的细线像活的一样,从他的指尖滑入掌心。 山骨漠然地看了眼床上的文月岚,转身道,“算了,小小婴灵,也没什么大用。” 顾宁初却拦住了他:“你故意的。” 山骨满不在乎地说:“喂,一个婴灵而已,我是好心帮她。若不祛除,她可活不长,甚至……他们一家人都得死。”《 》 23、第二十三章 若说方才井边的那摊水渍只是一点水鬼怨气,最多让人生一场小病,微不足道;但文月岚腹中的婴灵之怨,可就是另一番境地了。天下厉鬼,无外乎一命、二念、三境。 一命,是指命格。八字属阴,阴气极重之人,死后易化厉鬼,二念,是指念望。死前恶念极深,冤怨不解者,易化厉鬼。三境,则是指死时所处之地,通常阴寒之地易催生厉鬼。 其中极难对付的,就是婴灵。 婴灵,通常是腹中已经成形却无法降生的胎儿,或是刚刚降生便遭横死的婴孩。他们死后怨气极重经久不散,又因神灵不全难入轮回,常常滞留人间。 对灵智不全的婴灵来说,他们最怨憎的就是没有让他们好好降临人间的父母。要驱婴灵,比驱一般的厉鬼要难得多。因为稍有差池,便是惨烈至极的灭门之祸。 顾宁初压抑着怒气:“婴灵不是这样驱的,你的蛊,会把她腹中原本的胎儿也杀死。到时候,她同样也活不了。” “关我何事?”山骨走到顾宁初身边两步处停下,低头道,“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抓来炼小鬼而已。其他的嘛……” 许是先前赢周那一掌的威慑,山骨脸上那三道血痕仍旧十分清晰,他并未太过放肆地贴近顾宁初,只是在赢周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用手扇了扇风,一脸陶醉地说:“其实也不是非要不可,若是你想要,我可以让给你的……” “离她远点!”顾宁初难得生气,此时牙关紧咬,嘴唇紧紧抿着,已然是在发怒的边缘。 山骨目露不解,疑惑道:“至于吗……” 暂且安置好文月岚夫妇二人,顾宁初回到房中之后,仍久久不能平静。他降妖捉鬼多年,从不手软,死在他和赢周手里的恶妖厉鬼数不胜数,甚至穷凶极恶之人若是碰到了,也不会放过。 但是,女人和婴孩,总会让顾宁初心软几分。在他看来,如今这世道,仙不成仙,道不成道,君不为君,民难为民。四处战乱频发,各地妖魔鬼怪横行,已经太难了。而女人和孩子,在这乱世之中,更是艰难,能帮,自然是帮一把。 做了一夜噩梦,天不亮又醒了,顾宁初觉得头疼极了,他按了按太阳穴,又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九哥,韩子姜的尸骨要找,可文月岚的性命,我也想保。” 他叫九哥,就是在撒娇。赢周一直都知道,这是顾宁初惯用的伎俩,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这样,得寸进尺。 赢周沉默着,没有答应,他觉得这事不划算。 顾宁初一向爱管闲事,赢周虽然常常迫于无奈由着他,其实内心很不赞同。因为他们的身份,不管是顾宁初的特殊体质,还是他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过于招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是招摇,越容易被发现……韩子姜就算了,要保文月岚可麻烦多了。 这若水镇,极不寻常。虽不管什么样的水鬼恶妖,他也是不怕的,杀了即可了事。可是,杀容易……救,就难了。 “好,听你的。”想了又想,赢周仍是答应了。也许是顾宁初那一声“九哥”叫得实在是可怜兮兮的,让他无法拒绝。 果然,顾宁初登时就高兴了,拉着赢周的手直晃:“我们去镇上逛逛吧,找点好吃的,还得再买件衣服,我老是觉得冷飕飕的。顺便,去打听打听这若水镇所谓的习俗。” 赢周见他笑得开心,方才那一点点顾虑也消失不见,他摸摸顾宁初软软的发顶,沉声道:“好。” 顾宁初拿出自己的青竹杖,一手牵起赢周:“走吧!还要早点回来。那个山骨看出来婴灵附体之后,摆明了想抓了,炼他们九黎那些恶心的蛊啊、降啊,他可不会管文月岚的死活。” “好。” 天已蒙蒙亮。 昨夜饿着肚子摸黑赶路,顾宁初一直觉得这若水镇挺大的,今天出门走走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很大,总共就一条大路,稍大些的酒肆、布坊、胭脂铺子都在这大路两旁。这条大路又分出去数条小路,青石白瓦的民居则沿着这些小路分布。 顾宁初在一家馄饨铺前停下了脚步。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绉纱馄饨就端了上来,摊主是一个中年汉子,特别热情地还给顾宁初添了一碟葱油小饼。 “尝尝,我的手艺可是若水镇一绝!” 顾宁初也不客气,舀起一颗馄饨,略吹了吹就往嘴里送:“嗯,味道确实不错。比你们云间客栈的厨子手艺好。” 听到云间客栈,摊主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搓着手谦虚道:“哪里哪里,云间客栈是族长家开的,请的是镇上有名的大厨,我怎么比得上。” 开了话头,顾宁初便顺势问道:“摊主,你们若水镇,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吗?” “当然,二位是外地来的吧,那一定要在若水镇多待几天,再有几天就是湖神娘娘的诞辰了,到时候会更热闹。” 摊主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湖神娘娘的诞辰是多么的有趣、热闹,祭祀用的三牲是多么的讲究,可赢周却注意到了,他听到他们住在云间客栈时,那一瞬间脸上划过的惧意。 “那,你们这边丧葬可有特别之处?我听说,若有哪家媳妇难产一尸两命,你们是不许下葬的,要烧成灰撒入西江湖?” “咣当”一声,摊主手中的大勺落了地,他像是打了个寒颤一样,猛地回过神来,捡起勺子背过身去,用布巾用力地擦着:“哪有……我们,不不不,是有……是……” 颠三倒四,不成语句。顾宁初与赢周对视一眼,顿时明白,韩子姜当年之死,怕是真的有什么内情。 摊主再问不出什么,只好把馄饨吃完,又在成衣铺里给顾宁初买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穿戴好了之后才开始在镇上闲逛起来。 顾宁初觉得,这里的镇民对外地人格外的热情,几乎每一个遇到他们的人,都会跟他们说,一定要多住几日,一定要参加几日后湖神娘娘的祭祀活动。 顾宁初手中的竹杖轻轻敲着石板路,若有所思:“祭祀湖神啊……看来这个若水镇,对西江湖真是充满了敬畏之情呢。” 赢周却不赞同:“若真是如此,怎会见不到一座庙宇,也不见供奉什么湖神的金身?” 顾宁初歪头想了想:“也许……贵在有心?” 小小一个若水镇,满打满算也就百来户人家,可是,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有一口精心开凿的水井,有的大如车轮,有的窄小仅供一只水桶放入。若无意外,这些井都连通着西江湖,可见这里的镇民对西江湖的依赖。 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少人家门户开着,一些小孩子拿着玩具、小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耍着,笑声、闹声不绝于耳。顾宁初听在耳中,不免有些奇怪:“赢周,你觉不觉得,这镇上,小女孩好像很少呀?” 赢周看了看刚刚从他们身前跑过去的五六个小孩,点头道:“是的,刚刚过去的全是小男孩。人,不是很多都这样,对女孩子要求多得很,也许都在家里,没有出来。” “话虽如此……”顾宁初总觉得哪里不对,“也不至于不让出门吧……” 最南面,有一座整个镇子最为富丽堂皇的大宅,据说是族长的宅子。听小贩们介绍,整个若水镇,以周姓宗族人数最多,族长周昌隆,也是族长,家里十分富庶,就连云间客栈,也是他家的产业。 顾宁初与赢周二人刚巧逛到周宅,没有摊贩,这里比起街道上安静了不少,高高的院墙里,桂树长势极好,茂盛的枝干从里面探出来,遮住了强烈的阳光。 二人在树荫下行走,忽然听到一阵淅淅飒飒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趴在墙上,从桂树枝叶里探出头,笑容诡异地看着他们。 “嘿嘿,被发现了。” 赢周拉着顾宁初退后两步,手一挥,一阵劲风便打了出去。 “啊——” “少爷,少爷——” 那男人被赢周打落,摔了一个狗吃屎落在二人面前,几丈开外,几个家仆模样打扮的人飞快地跑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少爷” 男人趴在地上,只愣了一下,便嚎啕大哭起来:“啊啊……好痛好痛……” 赢周皱着眉看着那群家仆七手八脚把挣扎哭喊的男人熟练地绑好,扛着往回走。顾宁初则从他们口口声声的少爷中,知道了这个男人的身份,李夫人曾说过,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婿,周家的长子,周其兴。 原来,真的是疯癫了。 “唉,造孽哦。” 周围有镇民见到,叹息着:“周少爷原来多么风光的模样,自从……唉,变成这个样子。” 顾宁初凑过去:“他发生了什么?” 另有旁人说道:“十多年前,他的夫人难产,一尸两命,从此他便疯了。情深至此,让人唏嘘啊。” “情深吗……”顾宁初看着周其兴的方向,一股浓郁的阴寒之气正缠绕着他。《 》 24-30 第24章 若水镇其实不算太大, 顾宁初与赢周二人离开周宅附近,又细细逛了一圈之后,再没再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见天色不早了, 便回到了客栈。 虽然是傍晚,太阳还未落山, 但客栈里光线也不太好,有些昏暗,仅有几个烛台点着火, 也不太旺盛。店里的伙计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前台空荡荡的,顾宁初叫了两声也没见有人出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算了,他们厨子做的菜也不好吃。” 这时, 游星明扶着醉醺醺的王中意也走了进来。王中意不知喝了多少酒, 整个人都站立不稳, 歪靠在游星明身上。游星明只是一个弱质书生, 撑着一个比自己胖了快一倍的成年男子感到十分的吃力。 “哎呀王兄,小心脚下,小心——” 王中意兴致高昂, 还在叫着:“游兄,我们再喝, 再喝!相信我,我的预感绝对没错,这次我定然能够高中。到时候, 就把我家那个不下蛋的母鸡给休了!帝都有的是达官贵人榜下捉婿,嘿嘿……” “哎呀王兄, 莫要酒后胡言。再说,嫂夫人已经为你生下三个女儿,哪来的不下蛋的母鸡。” 王中意似乎是被戳中痛处,大叫:“女儿算什么东西!能给我王家传宗接代吗?” 游星明不想与一个醉酒之人争执,只能顺着他:“好好好,等你高中再说吧。” 顾宁初在房门口将他们二人的话听了个明白,冷哼一声:“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便是那个王中意吧。” 赢周不是很懂他们说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番王中意那矮胖的模样,还有些疑惑:“传宗接代?他……有什么值得传的吗?” 顾宁初没忍住笑出了声。 入夜,顾宁初很早便觉得困倦,只略微吃了点晚餐便早早地睡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又一次噩梦缠身,这一次,他梦见了七岁时,父亲的死。 冰冷的手掌,一地的鲜血,不管怎样呼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父亲。 “赢周,这不正常。” 顾宁初喘着气靠在赢周肩上,他是被赢周叫醒的,此时此刻仍旧有几分心悸,梦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真实,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若再不醒……他甚至在想,他还能醒来吗? 赢周轻轻地拍着顾宁初的背安抚着他,神情漠然而冷厉:“该把那东西找出来了。” 天亮了,王中意死了。 是孙庆第一个发现的,王中意的尸体不知被什么东西扭断了浑身的骨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软趴趴地浮在井中。整张脸已经泡涨了,好在从衣着打扮上,还能确认是他。 游星明十分悲痛,他跪在井边大哭:“都怪我,我怎么就睡都得这么死,都没发现他何时出的门……” 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孙庆,则是一脸呆滞,垂着手站在一旁,他像是多日未曾喝水,嘴唇都干裂出血了,他也毫不在意,只不停地摇头:“又来了,它又来了……” 顾宁初听到了他的呓语,刚想问问他,客栈里的伙计听到声音已经赶来了。 这一次,他们倒是来得十分及时,在确认井中泡着的确实是王中意之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快,去告诉族长!” “你们看起来很高兴啊!” 山骨猛地两步窜到伙计面前,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个伙计的衣领,他生得高大,竟将那人直接提了起来:“要给谁报信?” “不……不是……救……救命……” 连着两个人出事,一死一伤,在场的人再笨,也觉得这个客栈不寻常了。见山骨出头,其他几个人互相看看,默契地没有开口。 那个伙计被山骨钳制住,渐渐呼吸不上,双手双脚乱蹬,另一个伙计则吓得不敢上前,趁机一溜烟儿跑了。顾宁初也没有阻止,有些时候,是需要一些非常手段,才能让躲在暗处的幕后之人走到灯下来。 “救……” 就在那伙计的挣扎越来越弱的时候,客栈里终于走进了一大帮人,为首是一位头发花白,身穿蓝金绸衫,手握红木福头拐杖的老人。身后几乎都是些衣着体面的男子。 “客人受惊了!我是本镇周姓族长周昌隆,这云间客栈也是我开的。真的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憾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方才那个伙计也是要给我报信而已。”老人客气地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脸上是无奈又悲痛的神色,举止有度,一看就是一个端方有礼的人。 满墙的油灯似乎烧得更加旺盛了,百来盏灯火,快要将整个大厅照亮一般。 游星明擦了擦眼泪,起身还了一礼:“族长客气了,我这朋友……我……” 山骨将手中的伙计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族长,你这客栈不太干净啊。” 周昌隆面不改色,微笑道:“客人哪里的话,云间客栈已经开了十多年,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好的事情。倒是,自从你们来了之后……” 他刻意停下,随即环视了一番在场的众人。一具泡在井里的尸首,一个痛哭流涕的书生,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男人,一对事不关己的夫妻,还有一对……模样过于出挑的兄弟,其中一个还是个瞎子。 除了面前这个高大的,有些咄咄逼人的异族人,其他人,呵呵,不过是一群聒噪的外乡人罢了。 想到这里,周昌隆拢了拢袖子,提高了声音说道:“当然,我是族长,不会坐视不理。在我的客栈出了这样的意外,这赔偿嘛自然是不会少……” 这摆明了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王中意是准备上京赶考的,与游星明结伴而行路过这若水镇,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这赔偿谁又敢替他拿呢?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周昌隆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大家放心,来者是客。过几天就是我们若水镇一年一度的湖神娘娘诞辰,大家一定不能错过。这几日在客栈的花销,通通免费,就当是我给大家受惊赔个不是。” “族长真是大度。” “还是族长处理地周到……” 顾宁初静静地听着周昌隆一干人的表演,注意力则放在了那一墙的油灯上。先前他没有注意,此刻在他的眼中,那并不是一墙油灯,而是数不清的火——灵火。 通常灵火是人的颅顶之火,死后即熄灭。赢周跟他说是一墙油灯的时候,他也没多想。先前灵火不旺的时候,与一般灯火无异,故而没有发现。全赖方才周昌隆走进来时,这墙灵火分明是骤然涨大了一圈,激烈地上下跳动着,他才注意到。 这一墙烧得旺旺的灵火是怎么回事呢? 正想着,一直默默不语的孙庆忽然直直地往外走,口中说道:“不,我不等你们那劳什子湖神娘娘了,我得回家!我要回家!” “嗯?” 周昌隆身后的那一群人顿时纷纷上来阻拦: “哎呀,回家不急这一时。” “来都来了,定然要开开眼界再走。” “一年才有一次的热闹……” 孙庆被他们抓住迈不动步子,他抬起头,嘴唇干裂出血,眼中布满了血丝,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像是多日不曾睡过觉一样,憔悴不已。他拼命往外走,急得大喊:“等不得了!再等下去,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族长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他抬了抬下巴,与他一道来的那些人便将孙庆团团围住。一个个嘴上说着“怎么可能”、“你定然是被吓到了”之类的劝慰话语,可手上一点也没有松懈,孙庆半分也动弹不得。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孙庆像是发了狂,喉头滚动,发出犹如野兽一般的嘶吼,拼命地想要推开哪些人,忽然,他猛地停止了挣扎,不知道被谁制住,整个人软倒在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 “哎呀,看这位客人的样子,应该是太累了,没有睡好吧。”族长捏着花白的胡子一脸担忧,“我们还是先把他送回房里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回家也不迟。” “是啊是啊……”那几个男子抬起孙庆便送回了房。游星明已经看傻了,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语无伦次道:“那个……王兄的尸体……那个……” 族长和蔼地将游星明扶起来,笑道:“不要担心,会处理的。你受了惊吓,还是回房休息吧。” “休息,休息……”游星明哆哆嗦嗦地,由人搀扶着回了房。 贺启新被这一出接一出的变故搅乱了头脑,孙庆的疯癫之状,再加上先前文月岚的意外,让他不由得对这个若水镇产生了恐惧。孙庆那个模样,哪里是休息,分明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他思来想去,不如趁人不备之时,夜里悄悄离开。 想到这里,他低声对身旁的妻子说:“月岚,听我说,我们不如……” 话未说完,文月岚却像是知晓他的想法似的,扶着隆起的肚子,轻柔一笑:“相公,我们不走。” 第25章 “什, 什么?”贺启新见妻子一脸笑容,像是完全没有明白如今的情势,急道, “你不懂, 听我的,这个地方不太正常, 再待下去,我怕对你腹中孩子不利。我们今晚偷偷离开,我记得码头的位置。” 文月岚像是没有听到贺启新的话, 她仍是笑着,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双幽井一般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丈夫的眼睛,随即一把握住了贺启新的手腕,声音仍旧温柔, 却不容抗拒:“相公, 是孩子说的, 我们不走。” “疼疼!什么?孩子说的?夫人?夫人!”一个柔弱的孕妇, 贺启新竟然完全挣脱不得,他握着手臂,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 文月岚微微颔首, 充满爱意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目光轻轻柔柔地落在顾宁初与赢周的脸上, 在确定他们已经看见她之后,莞尔一笑,随即她丝毫不在意丈夫的挣扎, 拉着他,慢慢回了房间。 只是稍微仔细看, 就会发现,文月岚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她像是踮着脚,用脚尖在走路一样,明明怀着身孕,却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这下,井边除了族长与他带来的人,就只剩下了山骨,顾宁初与赢周三人。 族长看了看他们三人,并未把顾宁初与赢周放在眼中,在他眼里,高大壮硕又野性难驯的异族人,才是麻烦。但是,这麻烦也不会存在很久,不过就是让他们折腾几日罢了。 “咣当——” 一把大锁将云间客栈唯一出入的大门牢牢锁上,手握利刃的镇民们在族长的示意下,将整个客栈团团围住。 一道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各位客人,招待不周,若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开口。相信我,湖神娘娘的诞辰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哈哈哈哈——”山骨按着肚子大笑不已,像是听见了人生中最好笑的笑话,好一会儿,他才收起笑声:“喂,小瞎子,我们?被人锁起来了?” 顾宁初没搭理他,他看着文月岚夫妇紧闭的房门,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赢周,那个婴灵要夺舍了。” 占据原本胎儿的躯体,吞噬原本胎儿的灵魂,怨气难消的婴灵将通过母体的献祭,带着怨恨、憎恶重新降临世间。出生的那一刻,便是母体死亡之时。 赢周还未说话,山骨便凑了过来:“你真的想救她?” 顾宁初不想理他,他还记得山骨之前对文月岚死活不顾下死手的样子。 “你别不理我嘛,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呗。” 顾宁初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若有似无的,撩得山骨心里酥酥麻麻,他用力吸了吸,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出口的话便不受控制似的拐了七八个弯:“我帮你一起……” 赢周只觉得这个山骨实在是让人厌烦,不愧是讨厌的九黎人。一直对顾宁初死缠烂打,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气闷,总觉得哪里都不太舒服。 赢周心里不舒服,手上自然也不会客气,一阵妖风将山骨卷起远远地扔了出去。 “啊——”山骨摔得在地上滚了两三圈,才扶着腰站起来,咬牙切齿,“赢周,你这个臭……” “噗~”顾宁初低下头笑出了声,唇角漾开一抹轻淡的笑容,看得山骨把自己想骂什么都给忘了。 赢周伸手拍了拍顾宁初的脸,宽大的袖子恰好挡住了山骨灼热的视线。 “你想如何救?” 顾宁初略一思索,答道:“超度?不行再杀。到时候,山骨说不定真的能帮上忙。” 其实这样对文月岚来说也挺危险,不过比起被婴灵献祭而死,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赢周点点头,不想让顾宁初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顾宁初转头注视着那一墙剧烈燃烧的灵火,他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好像有什么被他忽略掉了。 “还会接着死人的……” 山骨无所谓地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双刀,意有所指地看向孙庆的房间,说:“等着看吧,下一个死的,究竟是谁。” 夜幕再一次降临。 孙庆鼓胀着双眼坐在床上,他用被子将自己全身都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祈祷着:“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一楼的普通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木架,上面挂着一张干到挺括的布巾,下面放着洗脸用的铜盆,此刻里面一滴水也没有,看起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用过了。 孙庆的嘴唇已经干枯开裂出一道道的裂口,死皮翻起,新鲜涌出的鲜血覆盖着干涸的血迹,在他的唇上结起厚厚的痂块。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一点伤,还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睡,不能睡……” 然而,一片寂静中,突兀的水声骤然响起,钻入了他的耳朵。 “滴答、滴答……”是水滴滴入铜盆里的声音,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光滑的铜盆里。孙庆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水珠砸入干涸的铜盆,摔成七八瓣儿的样子。 但是……房间里哪来的水滴呢?孙庆一时脖颈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他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嗓子像被刀片划过一样火辣辣的疼。是啊,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喝过一口水了。不是他不想喝,而是他……不敢。 从目睹了文月岚摔倒在井边的那时起,他再也不敢碰这里的水。 “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声音清晰又规律,一滴一滴的,冰凉的,砸入孙庆的耳朵。 “啊——”孙庆大叫,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裹着被子贴到房门上,惊恐地看着自己刚刚坐着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濡湿的水渍,正在床单上渐渐漫延。 “来了……来了……救命!救命啊——” 孙庆不敢再待在房间里,急忙打开房门想要跑出去,不管怎样,不管是哪里,只要远离那些水,远离那口井! “你要去哪里?” 黑暗中,一个女人正站在孙庆的房门前。她一身杏黄衣裙十分显眼,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幽深如古井。腹部高高隆起,正是文月岚。 孙庆腿一下子软了。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向文月岚磕头,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不救你,我是不敢啊——我不敢啊——井里的东西,不是人啊——别怪我,别杀我……” 文月岚只是轻轻掀起眼皮,漠然地看着地上那个磕头的男人,冷冷地说:“它饿了……” “该死——” 顾宁初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可双手仍然忍不住微微地颤抖。 赢周轻轻拍着顾宁初的背,给他顺气,也是一脸凝重。因为他发现,他们根本无法阻止顾宁初入睡。 赢周是妖鬼,不被这诡异的入梦所影响,可顾宁初是人。今晚天刚黑的时候,顾宁初便控制不住地陷入沉睡,任赢周如何呼喊,他都没有反应,直到他经历了噩梦中的种种,才被焦急的赢周唤醒。 顾宁初很是懊恼,自从父亲去世,他符篆之术大成之后,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束手束脚的时候。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噩梦,无一不是窥伺着我的内心……” 不用顾宁初说,赢周也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因为方才,沉睡的顾宁初一直皱着眉,哭喊着:“赢周,别不要我……” 赢周心情复杂,他伸手轻轻抚上顾宁初的手腕,温润又通透的青玉环,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件名贵的珍宝,实际上,却是他厌恶却又摆脱不了的禁锢。 赢周一直都想要自由,但从他被逼成为傀鬼的那一刻起,高贵的九尾狐妖就成了顾宁初的奴隶。 这么多年,不管他与顾宁初如何的朝夕相对,甚至是相依为命,不管顾宁初对他对多好,多么依赖……但只要看到那只青玉环,就会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赢周,是顾宁初的奴隶。 没有妖会愿意成为人的奴隶。 傀鬼契约一旦结成,无法取消。除非……当有一天傀鬼的力量超越契约的禁锢。然而这只是传说,千百年来,还从未听说过,有谁的傀鬼冲破了契约的。 但赢周是不甘的,他与顾宁初一起行走世间,斩妖除鬼,不断地吞噬妖丹增强自己的力量,希望有一天,传说能够成为现实。当他不再是顾宁初的傀鬼,那一天…… 想到这里,赢周垂下眼睫,轻声安慰道:“只是噩梦,你放心。” “我都醒了,你们俩还做梦呢?”山骨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浓浓的痞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他接着说,“再不醒,那个女人可就有麻烦了。” 顾宁初:“走!” 满墙的灵火正热烈地燃烧着,不停地跳动,青白的火光几乎将整个大厅照亮。那口井中,正源源不绝地涌出墨黑的水,更离奇的是,那些水是有形的,犹如一条条扭动的触手,从井口中翻卷涌动出来,填满了整个大厅。 “嘻嘻嘻……嘻嘻嘻……”有婴孩的笑声回荡,文月岚正捧着肚子站在井边,她双眼被浓黑覆盖,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她的身边,黑水包围着她游动,似乎要将她吞灭。 “救命——救……命……”井口上,孙庆正被无数条诡异的水触手卷缚其中,柔软的水此刻变成了最可怖的怪物,孙庆的双手双脚、腰腹、脖子都被牢牢地束缚住,而那些水还在不停地、不停地收紧。 孙庆的脸已经鼓胀得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两只眼珠仿佛下一刻就会炸裂开来。 “咔嚓、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孙庆的双脚已经高高举过了头顶,被扭曲成一个极度诡异的姿势。他仍在哀嚎,只是声音已经是气若游丝:“对不起……救救我……” 第26章 顾宁初咬牙:“你就这样看着?” 山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然呢?反正这玩意儿又没找我麻烦。” “你说了帮我救她!” 顾宁初懒得再与山骨费口舌。眼下情况紧急, 赢周从二楼一跃而下,掌心狐火跃出,瞬间化作一条火蛇, 向着井口处掷去。 黑水被火蛇钻入, 发出诡异的“嘶嘶”的声音,原本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水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少了。 而顾宁初则再次祭出黄符, 化作一条青紫锁链,想要将文月岚从黑水之中拉出来。 可是,当锁链靠近时, 文月岚的腹中倏然响起尖利的婴孩哭叫之声,浓烈的怨气再次释出,须臾便将顾宁初的符锁侵蚀,青紫的符光顿时熄灭,长长的锁链变回黄符, 眨眼间就被黑水卷入。 见此, 山骨挑眉, 颇为欣赏道:“她肚子里那个婴灵, 有点本事。” 说罢,山骨拔出腰间双刀,只见两道银光沿着刀锋划过, 锋刃便犹如开刃之时一般,隐隐散发出森寒之意。 “开!”双刀划下, 涌向文月岚的黑水竟生生被劈断开来。 就是现在! 顾宁初指画虚空,祭出一道安魂定灵符:“赢周,救文月岚!” 话音落, 赢周翩然而下,金红的狐火将其余的黑水烧得飞速退缩, 就连婴灵的怨气也无法近他的身。他手指一点,接住顾宁初画出的安魂定灵符,一掌推入文月岚腹部。 “嘤——”婴孩发出刺耳的啼哭声,文月岚圆润的肚子像被狂风吹皱的水面一样,变得高低不平,疯狂鼓动。一张模糊的、扭曲的、婴儿的脸突了出来,像是要从腹中破出一样,拼命挣扎。 安魂定灵符居然也压不住这个婴灵? 文月岚捧着肚子,剧痛让她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浓墨一般的双眼之中,竟开始流下汩汩血泪。 “孩子……我的……救……” 山骨大喊:“别顾忌着超度了,直接灭了他!” 再拖下去,文月岚承受不住。顾宁初当即准备再加一道杀鬼咒,谁知刚刚抬手,原本放在袖中的那枚平安锁竟然掉落出来。 “滴嗒”平安锁下坠着一串小小的铃铛做成流苏,因为掉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而原本燥烈难驯的婴灵,居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文月岚再也承受不住,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另一边,孙庆则彻底被水触手卷入井中。很快,原本浸满整个大厅的黑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墙上的灵火也停止了跃动,静静地燃烧着。 赢周探头往井中一看,然后说道:“死了。” 孙庆死了。他就像一团骨头被碾碎的烂肉块一样,漂浮在井里,因挤压而爆裂的双眼挂在肿胀的脸上,空洞无神。 山骨一屁股坐到井壁上,往下看了看,一脸嫌弃:“这东西的吃相真的太难看了。” 这客栈里只有他们几个外地人,白天撕破了脸皮,连伙计都跑了。可现在井里只有孙庆一个人的尸体,王中意的不见了。看来族长说的“会处理”的倒是真的,只是不知道,王中意的尸体是被“谁”给处理了。 文月岚双眼紧闭着靠在一旁,顾宁初走近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的气息安稳而绵长,并无大碍,只是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个附身在她腹中的婴灵,一改之前的暴戾,怨气尽敛,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安静地团着身体。 顾宁初疑惑地抖抖手里的平安锁,流苏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犹如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奇怪,安魂定灵符都镇不住他,是因为这个锁?” 赢周觉得有这个可能:“方才,他像是要舍弃这个肉身破体而出,这锁的出现,让他平静。” 顾宁初想了想:“赢周,也许这个婴灵可以超度。” 山骨一听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长腿一翻落到文月岚身前,耳上的红宝石一晃一晃,凑到顾宁初脸旁:“不要这么早下定论吧,如果不能超度不如给我?我觉得这个婴灵不错,若是炼成鬼降威力定然不小……啊——” 话未说完,山骨只觉得脚腕一烫,整个人顿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重重往后摔去。他急忙调整气息,才在落地时堪堪稳住身形,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不用猜都知道,又是赢周做的。 “你个——”山骨气得刚想大骂,就见脚边骤然燃起一条半人高的熊熊火线,赢周冷眼一瞥,目光正落在他脸上。那里还有三道伤痕,虽然已经变淡了不少,但仍能看到浅浅的痕迹。 山骨将要出口的骂声立时就吞了回去,嘴一撇:“好好好,你凶你凶,惹不起……” 顾宁初掩唇轻笑,叫住赢周:“下手轻些,别把他吓跑了,等下还要他出力的。” “哦,好。”赢周似有些不情愿,勉强打了个响指,收回了一地的火焰。 而听了顾宁初的话,原本有些悻悻的山骨瞬间又支棱了起来,双手抱胸得意洋洋:“是吧,果然有求于小爷我。”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宁初面向文月岚盘腿坐下,然后右手指尖轻点,从自己眉心引出灵气一缕,在文月岚腹部轻轻划了几笔,一道暖黄的光芒缓缓亮起,随即化出一圈又一圈光圈,一点点没入她腹中。 同时,他的左手拿着那个平安锁,有节奏地、轻轻地晃动,让它发出声音。 整个客栈安静极了,只有平安锁的流速碰撞发出的轻轻声响。顾宁初的指尖牵引着光线,犹如牵引着一座发光的桥梁。光线的另一头,是文月岚腹中的婴灵。 很快,顾宁初平静的脸上就有了反应,只见他一会儿轻轻皱着眉头,一会儿又展颜轻笑,一会儿又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跟那个婴灵谈判似的。 山骨自来熟地凑到赢周身边,手肘推了推他,说:“他……对小鬼头一直这么……嗯,和颜悦色?” 赢周嫌弃地瞥了眼山骨那不安分的手,直到对方识趣的把手拿走之后,才说:“也不是。” 山骨睁大了双眼等待着下文,谁知那三个字已经是赢周回答的全部了。他只能颇为无聊地四处张望,二楼游星明与文月岚丈夫的房门牢牢地关闭着,方才那些巨大的动静完全没有惊扰到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陷在自己的噩梦里。 很快,顾宁初似乎是完成了与婴灵的谈判,只见他缓缓收回光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与厉鬼婴灵沟通颇为伤神,即便是顾宁初也感到十分地倦怠。 赢周急忙将他扶起来:“如何?” 顾宁初扶着赢周站稳了身形,他晃了晃头,让自己精神一些:“妥了,我答应帮她超度,送入轮回重新投胎,她保证不再蚕食文月岚腹中原本的胎儿。” 如此甚好,否则若是真的灭杀她,兹事体大,很难保证文月岚和她腹中胎儿的性命。 然后抬头看向那一墙浓烈的灵火,顾宁初神色有些莫名地说:“其他,也大概了解了一些事情。” 那是婴灵,其实能力有限,不过,从那些只言片语的鬼语中,顾宁初也知道了一些一般镇民不会告知的秘事。 例如,若水镇并没有难产而死一尸两命的女子,不能下葬的传统习俗。 例如,这个井下通向西江湖,而西江湖里,真的睡着一位湖神娘娘。 例如,湖里除了湖神娘娘,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小伙伴…… “韩子姜,真的在西江湖里。还有……那个让我们一直做噩梦的东西。” 幽深的水井,汹涌的诡异黑水齐齐退回了井中,此时此刻,只有一团腥臭的,腐败的青黑雾气,始终在井口处缭绕不散。顾宁初走近向下看去,雾气遮蔽,犹如浓重的黑夜一般。 山骨见他那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捏着鼻子退后两大步,大喊:“你不会是想下去吧?!” 顾宁初摇头:“不是我,是我们。你,和我,我们。” 山骨一脸难以置信,再退一步,指着赢周:“凭什么是我?怎么不是他?” 顾宁初微笑,十分诚恳地说:“水下情况复杂,我们都不曾知晓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最厉害的,留在这里接应我们。” 山骨用力摇头:“你放——什么最厉害的,小爷我才是最厉害的!这井里又是尸体又是小鬼的,还有个让我们做噩梦的不知道的啥玩意儿,你分明就是不想他下水!” 顾宁初挑眉,承认了山骨的指控:“赢周不喜入水。” “难道我就喜欢?”山骨见自己说中了,更是气得吱哇乱叫:“小爷绝不会陪你下去的,绝不!” 赢周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顾宁初的额头,一簇狐火从他灵台之中燃起,借着二人的契约之命,引渡到顾宁初的灵台之中。 赢周嘱咐道:“这是火种,若有危险,千万记得放出它,在我赶到之前能保你一命。” 顾宁初点点头。 赢周仍有些不放心:“真的不用我陪你吗?他……” 山骨一脸不忿地坐在井台上,手里抓着自己腰间的银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那个小银葫芦。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怎么啦?你那是什么表情!小爷我陪他下去,安全得不得了!” 顾宁初轻轻环住赢周的腰,周身缓缓点亮神秘的避水符文:“放心,山骨本事不小。而且……在水下你多有桎梏,不如接应我,我也安心。” “走了!” “噗通、噗通”两声,井台空,山骨与顾宁初已经坠入了深井之中。 赢周缓缓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那一墙跃动的灵火之上:“你们,别吵。” 第27章 眉间火云纹燃起, 赢周眸闪金光,一道巨大的结界霎时将整间客栈笼罩了起来。那一墙跃动的灵火刹那间也静止了,犹如被冻结一般, 四下寂静。 确认结界无误, 赢周才撩起衣袍,盘腿坐在井前, 闭目之后,只见他身后火色狐尾晃动,化出数个分身, 眨眼间便消失在夜空中。 冷。 浓墨一般粘稠、湿冷的水从四面八方绵绵不断地裹挟过来,即便是顾宁初事先捏了避水符咒,可以隔绝水气,在水中自由呼吸,可那种不知沉积了多少尸鬼怨气的阴冷, 却是隔绝不了的。他不由得强行控制自己, 连一丝颤抖也不能有, 否则, 这无数的阴湿怨气入体,他也要遭罪了。 正如顾宁初所料,山骨本事不小。此时此刻, 他仿佛如鱼得水一般,不见丝毫的慌乱, 舒展地游在顾宁初前方。他的手臂、脚踝,甚至是脖颈、腰侧,但凡是没有遮蔽的肌肤, 都与在岸上大相径庭。 像被一层薄薄的鳞片覆盖,每一寸肌肤之下, 都有东西在滑动!那不像是人的肌肤,更像是…… “咕嘟——” 山骨吐出一大口泡泡,说:“这水底下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可别撞上什么泡涨了的尸体,没几块肉的骷髅……我倒还好,可别把你吓个半死。” 顾宁初跟在山骨之后,闻言轻哼一声:“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看得见。” “看得见!”这下山骨真是受了惊吓,一个翻身游到顾宁初身边,“小瞎子,你看得见什么?” 这水有古怪,人一入水,就像陷入流沙一样不停地下坠,且水中不见一丝光亮,饶是山骨,也不过只能目及十步左右。可顾宁初,不是瞎子吗? 此时在顾宁初的眼中,这水下并非漆黑一片,反而绿光莹莹。一开始只是一闪即逝,随着他们俩越潜越深,水中绿光也越来越盛,已经有不少婴儿的呓语声,从绿光之中传出,“咿咿呀呀”开始钻入顾宁初的耳中。 无数的绿光渐渐开始凝结成纽带,从水底深处涌了上来。 “没有泡涨的尸体,也没有骷髅。我们周围现在只能感受到有水鬼的怨气,一开始偶尔会有几点绿光稍纵即逝,没猜错的话,是水鬼的眼睛。不过他们离得很远,也很警觉,原本应该暂时没有靠近我们的打算。” “可是现在,它们汇聚起来了!” 听了顾宁初的话,山骨有一瞬间的是失神,很快他便笑了:“小瞎子,你的灵感很高嘛。” 灵感,是一个人对超脱常人的神鬼感应灵敏。通常修行之人灵感会比常人高出许多,尤其是捉鬼除妖的修士,不过像顾宁初灵感这么高的,山骨也是第一次见。 山骨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浓烈怨气,他捏住了腰侧的那只小银葫芦,神色戒备起来,但仍好奇道:“小瞎子,你还看见什么了?” 顾宁初停下下潜的速度,在绿光纽带快要将二人缠上之时,一道闪着紫光的符咒掷出:“敕令,焚煞!” “呃啊——” “嘤嘤嘤——” 无数婴灵哭嚎之声骤然响起,浓烈的怨气随着绿光纽带被紫火焚煞烧得寸寸断裂,鬼哭之声刺入山骨与顾宁初二人耳中,让人头疼欲裂。 山骨控制不住地抬手堵住耳朵,转头却见顾宁初神情如常,双手快速变换捏决:“天地无极,乾坤正道,五方真火,烧!” 浓墨一般的深水之中,从顾宁初的身后骤然燃起一团浓烈真火,不知多少张符篆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一人高的真火法阵,将这一方深水照亮如白昼。 山骨这时才看清,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进入了这西江湖的深处。水中厉鬼的怨气凝结成绿光纽带,将他们二人不断往深处引导,此时此刻,在符火的攻击后,原本隐藏在水中的厉鬼婴灵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来。 一张张扭曲的,甚至连人脸都算不上的婴儿面,层层叠叠地围着他们,张着血红的嘴巴,吱吱哇哇的叫着。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婴儿离开母亲的啼哭。 因为受到重重的真火焚烧,他们的脸、身体好些都已经不完整了,就这么剩着半个脑袋,半个身体,还在哭着。在这些婴灵巴掌大小的身体上,肚脐的位置,则生长着一根肉血色的,长长的带子,齐齐延伸至西江湖底。 顾宁初:“这下看见了?” 所有婴灵的脐带指引之处,西江湖底,正沉睡着一个女子。所有婴灵的脐带都连接在她的腹部。那应该就是这西江湖里的湖神娘娘——韩子姜。 山骨被周围密密麻麻的婴尸围着,表情十分难以形容,这些破碎的婴尸正是刚才顾宁初那道五方真火符打碎的,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对上面那个小鬼头,不是这么凶的啊?” 顾宁初耐心地解释:“不一样,她有灵。” 细碎的婴尸,带着婴灵厉鬼独有的阴寒怨气,将顾宁初与山骨二人密密地围了起来。他们有些双眼空洞,大张着嘴巴,有些像是还未来得及出生就被堕掉,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肚子上那一根一模一样的脐带将他们连接了起来,汇聚到湖底那个沉睡的女尸上。 顾宁初不再理会山骨的碎碎念,下巴一抬,说:“快,去湖底。” 二人刚想继续下潜,周围的婴尸却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啼哭之声骤然提高了数倍,阻拦之势也增强了许多。山骨本在前面开路,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再进。 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三番两次被阻自然恼了。冷哼一声:“小爷我不出手,真当我是什么菩萨?” 只见山骨将顾宁初往身后轻轻一推,随即将腰间那枚小银葫芦解了下来,食指在葫芦口轻轻一按。一滴鲜血刹那间便浸入葫芦之中,银色的葫芦只这一滴血,整个葫芦便被染得血红! 山骨将葫芦抵在眉心,不知念了两句什么咒语,那葫芦中的血色登时源源不断地涌出,不一会儿便将二人身边的黑水都染得血红一片,而随着血色蔓延所到之处,原本拥挤层叠的婴尸竟是不断后退,似是不敢触碰到一丝血色。 很快,山骨身边围着的那些婴尸便尖叫着,飞速地后退避开他。 山骨得意地挑眉,转头向顾宁初邀功:“怎么样,小爷没吹牛吧,你……小瞎子?顾宁初!!!”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跟在山骨身后的顾宁初竟然消失了。 “嘻嘻嘻~” “嘻嘻哈哈~” 此时此刻,被血色阻挡的婴灵们,在山骨身前漂浮着,无数张扭曲的脸紧挨着,嘴唇裂开,发出“嘻嘻哈哈”尖利的笑声,像是在嘲笑他。 山骨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总是吊儿郎当的脸上,压抑着可怖的怒火。他掀起眼皮,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双手轻轻摸上他腰间的双刀,缓缓开口:“找死。” “咕嘟~” 顾宁初被一股奇异的怪力钳制住手脚拖拽着,只一瞬间就将他拖入了婴灵群中,眼见山骨被一片浓郁血色包围,他想要喊他,一开口却被一口腥臭的粘稠水液堵住了喉咙。 这股怪力将顾宁初往湖底深处用力拖拽着,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很快,他发现缠住自己手腕、脚腕的东西,像是触须一样,黏滑,却又十分的有韧性,像是什么怪鱼的一部分。而随着他不断地向湖底深处坠入,原本还有些模糊的湖底女尸,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湖神娘娘。” 顾宁初脑内一空,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他干脆放弃了挣扎,任由这股怪力带着他向湖底而去,反正他原本就是要去见那个湖神娘娘的。 “咕嘟~咕嘟~” 身后的怪鱼发出孩童一般天真可爱的声音,像是顾宁初小时候在水边遇到的小鸭子。那时候夏天,天热极了,顾宁初耐不住,总想往水里跑,赢周自然是不许的,不安全,且他那时年少体弱,寒气入体是极容易生病的。 他就缠着赢周闹,不许就自己偷偷跑去水边,躲在水边的大榕树下,脱了鞋袜把脚泡在冰凉凉的水里,听水面上的小鸭子嬉戏打闹,发出“咕嘟咕嘟~”“嘎嘎呱呱”的声音来,十分好玩。 顾宁初闭着眼睛,连冷也不觉得了,只觉得现在这样懒懒地下坠十分舒服,周围的水流也不再黏腻阴寒,反倒是柔软可亲,像……像赢周的本体,柔软的,温暖的…… “赢周!” 忽然,顾宁初灵台之中一簇狐火猛然一跳,霎时间他脑海中一疼,灵台顿时清明起来。他方才,竟然在水中睡着了! 顾宁初急忙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嘶”地剧痛,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甩甩头,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也终于明白,身后拖着自己下坠的怪鱼,应该就是那个让他一直做噩梦的东西。 他小心地保持着放松的姿态,不让怪鱼察觉他已经苏醒,同时悄悄地扭过头,却只见一整片巨大的鱼鳍,那鱼身上的鳞片,只一片就比他的头还要大上一半。 只是,这怪鱼怎么好像还有脚呢?还不止两只。 顾宁初皱眉,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似鱼却又有足,拥有让人梦魇的力量。 “嘭——” 顾宁初只觉得自己被怪鱼掷入湖底柔软的沙子里,整个人深深的陷了进去。怪鱼“咕嘟咕嘟”地吐了两个大泡泡,车轮一般大的一双碧绿眼瞳,凑近在顾宁初脸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顾宁初被这双巨大的眼睛盯着,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他不清楚这怪鱼的能力,只能尽量放缓呼吸,权当自己仍在沉睡中,暂时不去惊扰怪鱼。果然,那怪鱼把顾宁初仍在了湖底女尸的旁边,见他软软地陷在沙子里,睡得很沉的样子,点点头缓缓后退。 顾宁初这才发现,这怪鱼竟然长了一颗鳞片遍布的巨大蛇头。 “啧,又是丑东西。”顾宁初心中暗暗嫌弃,他真是对这种阴暗丑陋的东西十分地不满了。 “咕嘟!咕嘟!”顾宁初本以为怪鱼后退是想要离开,不料它绕着顾宁初游了几圈之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甚至在他身上盘旋,开始张大嘴巴,发出更加密集的声音。而从怪鱼的嘴里,一根皱皱巴巴,粗长的肉管伸了出来。 顾宁初警觉地捏紧了双手,灵台之中狐火急促地跃动,似乎马上就要突破而出。 “咕——”猩红的肉管直直地向着顾宁初面门刺来,再装睡已是不能了!顾宁初双□□叠,翻身而立,双手结印,再次印出一个真火法阵,“歘”地一声,金光迸发,将怪鱼的肉管灼烧起来! “咕!!!”怪鱼吃痛,碧绿的双瞳之中黑雾弥漫,六条腿纷乱而踏,鱼身扭曲,搅动着这湖底的黑水,猛烈地激荡起来。 还未待顾宁初再次结印,“嘤——嘤——”的婴灵啼哭之声纷沓而至刺入耳中,原本沉睡在湖底的“湖神娘娘”,竟然随着搅动的湖水,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子,一身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与质地,只像是几片碎步片一样堪堪挂在她的身上,裸/露在外的脖颈、四肢俱是纤细无比,浑身上下像是被一层滑腻的薄膜覆盖着,唯独却有一个突兀至极的,巨大的肚子,高高隆起。比起怀胎六个多月的文月岚,看起来还要大得多! 而此时这个女尸的腹部,正延伸出无数条犹如脐带一样的肉管,每一根肉管的另一端,都是一具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碎的婴尸…… “韩子姜!” “鬼母……婴尸!” 第28章 饶是顾宁初见多识广, 也被此情此景震慑了。 这鬼母婴尸,原本就是世间厉鬼之中,最为狠厉的一种, 而这种厉鬼的形成, 多半都是血泪冤屈的凝结之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要的是怀胎十月, 刚刚产下婴儿的产妇,婴孩与产妇同时俱遭横死,极端的怨气才能形成。母体不腐, 婴尸不离,鬼母操纵着婴灵,带着浓烈的怨恨肆意杀戮人间。 这样的鬼母婴尸,寻常若碰见一两个就已经是难得了,可是这西江湖底下, 竟然有这么多!顾宁初犯了难:“不是说韩子姜难产而死, 一尸两命么?怎么这有几百个婴灵, 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吧?” 那鬼母韩子姜可没有给顾宁初一丝一毫的喘息, 她挣扎着,像是要从覆盖她全身的薄膜中挣脱出来一般,操控着无数的肉管, 将数不清的婴尸向着顾宁初袭来。 “嘤——” 婴尸太多,顾宁初在水中颇有桎梏, 躲闪多有不及,没几下便被一些婴尸咬中手、脚,被他们口中涎液沾到, 顾宁初只觉得伤口处阴寒无比,却又火辣剧痛。 “咕~”见顾宁初受伤, 躲在鬼母身后的怪鱼看起来十分开心,得意地晃了晃蛇头,连带着鬼母也晃了好几下。 诡异的困意再次袭来! 顾宁初用力地甩了甩头,又狠狠地咬了口舌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顾宁初暗忖:这些婴尸虽然力量不大,但数量太多,仅靠他一人之力想要破局而出倒是不难,只是他们层层叠叠将鬼母护在后方,而鬼母身后还有让人沉睡的怪鱼…… “小瞎子,你让我好找!” 正在顾宁初思考如何破局之时,一道巨大的漩涡携带着罡烈金风破水而来。竟是手握双刀的山骨,一路砍尸断骨,冲杀进来。 “还好你身上这避水符够亮,不然这水里黑黢麻空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找你!” 山骨双刀横握,手、脸之上俱是阴绿的粘液,腐蚀的伤口,周身鳞片浮现,不知是砍杀了多少肉管婴尸,才落得如此狼狈模样。 他见到顾宁初,眼中兴奋莫名,飞快地游到顾宁初的身边挡在他身前:“活着吧?全乎吗?” 顾宁初眼中,只见一片银黑的蛇鳞浮游而过,转瞬间便横档在自己身前,听见是山骨的声音,他才略微放下了心:“比你全乎。” 山骨“嘿嘿”一笑,随即又提醒道:“这鬼东西会让人睡觉,我就是这样才着了道,否则这些小鬼哪能伤我分毫。” “嗯,我知道了。” 被山骨砍杀的婴尸不少,子伤母怒,鬼母浑身颤动,双手缓缓举起,指向顾宁初二人。而那诡异的怪鱼隐匿在鬼母身后,碧绿的眼瞳始终牢牢地盯着顾宁初,眼中透出浓浓的贪婪,还有阴冷的杀意。 鬼母缓缓偏头,张开了血红的嘴,似乎在嘶吼,但奇怪的是,顾宁初二人并没有听见,只见原本就动荡的湖底,湖水骤然飞速地向着他们二人冲击而来,凶猛的水流顿时就将他们两个冲散! 而这时,在鬼母的指引下,周遭的婴尸再一次聚集起来,一个个露出尖利的牙齿、指甲,狠狠地向他们冲来。 婴尸太近,顾宁初又被水流卷住,来不及画符,难以避让,身上立时又添了一些新伤。而山骨双刀在手,反倒比他有优势得多。 这西江湖底不能多待了,得赶紧上去。 顾宁初双手掌心红光闪耀,一掌按上咬住他肩头的一个婴尸。 “滋滋——”滑腻软烂的腐肉之上,露出灼烧的黑色伤痕,婴尸大叫一声,松了口退了开来。 顾宁初忍着疼,大声问道:“山骨,你用的什么刀?” “你说这个?”山骨晃了晃手中双刀,颇有些得意,“我阿祖传给我的,黑月!” “你过来护我,借火燃金,破这鬼母婴尸阵!” “好!”山骨手起刀落,砍杀过来,正好挡在顾宁初身前。 顾宁初则从灵台之中将赢周留给他的那簇狐火引出,指尖划出一道金红的符文,印上黑金刀身。 霎时间,刀锋燃火,山骨双眼俱亮。再挥刀,水破锋出,威力迸发十倍不止,缠绕不绝的婴尸尖叫着片片碎落。 怪鱼被刀锋所阻,“咕咕”叫着拼命往湖底泥沙之下躲去。顾宁初一把抓住山骨的肩膀:“走!” “抓紧我!”山骨全身皮肤均被银黑的蛇鳞覆盖,整个人变得犹如一条生足巨蟒,以刀火引路,带着顾宁初奋力向湖面上游去。 “啊——”一条糜红的肉管不知何时悄然缠住了顾宁初的脚踝,用力一拉,将顾宁初从山骨背上拉下,然后死死地将他往湖底拉去。 “小瞎子!”山骨大怒,挥刀再次下潜,却被层层叠叠的婴尸挡住了。 顾宁初不受控制地飞速下坠,脑中快速地思索着对策。眼下即便是知道鬼母就是李夫人要找的女儿韩子姜,但她已经就地尸化,化为厉鬼,与那鱼妖更像是伴生一样,要把她的尸体弄出去,实在是难以下手。 并且,方才顾宁初也试图与她沟通,也全然无果…… 紧紧缠绕在脚踝上的滑腻肉管,正在不断地延伸,从脚踝、到腿、再到身体……想要将顾宁初整个人缠绕、吞噬。 “有了!” 顾宁初忽然想起了那个平安锁!既然对上面那个小鬼有用,对韩子姜说不定也有用!他忍着肉管缠身的恶心感觉,摸索着从袖中找到了平安锁。 “天清地灵,身有光明,魂尸有灵,前尘尽忆。开!” 一道唤灵符闪着青光没入平安锁,锁身光芒大盛,流苏飞快碰撞,发出声响。 缠身的肉管一下子收敛了绞杀的力量,也许是这平安锁真的唤醒了韩子姜的灵智,原本暴戾的她,慢慢停下了追杀的动作,她青紫的脸上,也渐渐收起了狰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趁现在,顾宁初大喊:“山骨——” 山骨急忙冲下来背着顾宁初奋力向湖面游去,这一次,满湖恐怖的婴尸没有再阻挡他们。 巨大的六腿怪鱼从湖底泥沙中游了出来,愤怒地一尾抽打在韩子姜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左手手臂被折出一个可怕的弧度。她缓慢地转动着泛白的眼珠,团起身体瑟瑟发抖。 “咕——”怪鱼碧绿的,犹如车轮一般大的眼睛充满杀意地盯着她,看出来十分地生气,巨大的尾巴快速地摆动,卷起了湖底的砂石。周遭的婴尸见鬼母受伤,似乎都想要上前保护她,可又惧怕怪鱼,只能凑着一团,嘤嘤地哭泣。 “噗——” 从一个窄小的井口里,山骨率先爬了出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急忙回头去拉顾宁初:“小瞎子,出来了!” “咦?怎么今天来的,不是姐姐?” 一道稚嫩的男童声音响起,山骨拉出顾宁初一看,他们竟然不是在云间客栈,而是一户普通的人家。此时天色未明,小小的院子里,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子正站在井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怎么是两个叔叔?” “姐姐呢?姐姐怎么没有来?” 顾宁初浑身湿透靠在井边,冰凉的夜风一吹,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头更是疼得厉害。 山骨倒是身强体健,没事人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半点也没觉得冷,更毫无深夜出现在别人家里的自觉。 他甚至还去逗那个小男孩:“小鬼,这么晚不睡还在院子里溜达,不怕被爹娘打屁股吗?” 小男孩倒是不怕他,头一仰,说:“叔叔,这么晚闯到别人家里来,你的爹娘也没有打你屁股呀。” “嘿,你这小鬼……” “咳咳……”顾宁初伸手拉了拉山骨的衣角,阻止他跟小男孩的嘴仗,然后问道:“小弟弟,你刚才说,姐姐?每天晚上,姐姐都来吗?从这个井里?” “当然啦,爹娘都睡着之后,姐姐就会从井里出来陪我玩哦~” “额……”听了小男孩的话,山骨与顾宁初都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脊背冒出来。 若水镇每家每户的井都通向西江湖,而西江湖里全是……婴尸。这小男孩口中的姐姐,不知道是哪一个婴灵所化。 山骨抓了抓头发,眉毛鼻子都皱在了一起:“小鬼,你那个姐姐……算了算了,每天都来,你也没啥事,你开心就好。” 也是,婴灵都是冤魂厉鬼,更有鬼母操控,若是真对着小男孩有恶意,早就出事了才对。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顾宁初嫌弃地伸出手,“扶我起来。” “姐姐,姐姐~”小男孩还趴在井边,一遍一遍地呼喊着所谓的姐姐。顾宁初摇了摇头,轻声问他:“小弟弟,姐姐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玩的呀?” 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但是每天晚上都来的。” “每天晚上……” 看来那个所谓的姐姐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小男孩什么事也没有,也不知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 想了想,顾宁初又问:“你爹娘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我还有弟弟,还有妹妹。可是姐姐都不跟他们玩,姐姐只跟我玩~” “为什么呢?姐姐不喜欢他们吗?” 小男孩头一仰,颇有些得意地说:“因为姐姐认识我,她说了,我是因为她才出生的呢~” 顾宁初回忆起文月岚腹中的那个婴灵,客栈之中整天整夜燃烧的灵火,以及方才满湖的婴尸,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若是他没有看错,那些婴灵,全是女孩。 “我知道了,”顾宁初心中抑制不住的闷痛,缓缓道,“这个镇子,在洗女。” 第29章 “洗女?是什么?” 顾宁初的双手僵硬地握着拳, 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风水局。家中长辈去世后葬入名为仙女袒肤的风水穴中, 可保家族后代兴旺发达。只是, 这种风水奇穴只保女,不保男。” “可是, 谁家不是希望能保儿子开枝散叶兴旺发达呢?所以,要保佑儿子,就要洗女。” “若是家中女子头胎生下儿子便罢, 若是女儿,就要溺死,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生出儿子为止。有了儿子,往后若再生出女儿,就不用再……” 顾宁初有些说不下去了, 西江湖里数不清的绝望婴灵, 云间客栈里满墙的诡异灵火, 不下百余。这若水镇, 究竟溺死了多少刚刚出生的女婴! “你是说,湖里那些,都是他们自己的女儿, 他们自己亲手杀死的?!”山骨也是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顾宁初点点头:“大禹历来重男轻女,很多地方为了生儿子, 无所不用其极。这个若水镇,以周为姓, 全镇都是周姓族人。小小的湖心小镇,如此繁华富贵,可见,他们洗女已经很多年了。” “呸,什么东西!”山骨气得双手叉腰,胸脯剧烈起伏着,破口大骂,“你们大禹人,就是这么自私!虚伪!恶心!在我们九黎,女儿和儿子一样是珍宝,是祖神的赐福!” “是啊,虎毒还不食子呢……”顾宁初也是大禹人,可他没有反驳,他何尝不难受,女子,从来都不被这吃人的人间偏爱。有些时候,妖和鬼真的不如人可怕。 知晓了若水镇的秘密,他也想明白了韩子姜的死。所谓的一尸两命应该是假的,她拼命产下的一定是一个女儿,刚出生就被丈夫或是别的什么人溺死在了西江湖。 可是她自己为什么也死了呢? “山骨,回去吧。我有话跟赢周说。” 山骨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麻利地将顾宁初扶起来,随即蹲下身将他背在了背上。 “放我下去,我自己走。”顾宁初很不习惯,还要挣扎,山骨力气却大得很,将他牢牢地箍在背上,小跑起来。 山骨不但不放,还将他背得牢牢的:“你走得太慢了!放心放心,那个臭脸不在,让我背一下怎么了。小爷我可从来没背过别人……好好好,别动别动。真没良心,使唤我大半天呢……” 顾宁初:“……闭嘴。” 夜,静得可怕。每家每户俱是熄了灯,灭了烛,连草虫鸡犬之声也无。 山骨背着顾宁初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塔塔塔”的声音。他们身后,那间院子的院门虚掩着,小男孩还趴在井边,专注地盯着水面,嘴里不停地叫着:“姐姐,姐姐……” 远处,周宅。 大宅深处,一点烛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族长周昌隆端着一个烛台,拄着拐杖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一口水井旁。树影摇曳间,他目光直直地盯着井中,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将手中的黑灰粉末投入井中。 赢周一缕分魂漂浮在宅子上空,冷冷地注视着周昌隆一举一动。他从客栈里出来之后就发现,若水镇的夜晚安静地超乎寻常,家家户户,不论人丁几何,几乎都陷入非比寻常的沉睡之中。倒是这周家,族长不仅没有沉睡,还到井边来“做法”。 他投入井中的黑灰粉末,若没猜错,应该是符灰。 “看来这族长,不止心里有鬼。” 赢周看了一会儿,没发现其他特别的,刚想要离开,忽然见那周族长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大叫一声,手中的烛台跌落,他也跌跌撞撞地,满脸惊恐地不停的退后。 而此时,赢周分布在若水镇每家每户,所有的分魂都感应到了一股邪异的气息。 “子姜啊……子姜,放过大家吧,求求你啦——子姜啊,十三年了,你的怨还没消吗?放心放心,这次的祭品你会满意的,放过若水镇吧。” “你的女儿,何尝不是我的孙女,其兴的女儿,我们也心疼啊。只是,这是若水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要怪,只能怪你第一胎就是女儿啊。” “其兴疯了十三年了,你还想怎样啊……” 族长痛哭流涕着,不停地对着水井磕头,猛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爬起来往后院厢房跑去。一路上不知磕碰、摔倒了几次,也没有一个人醒来,待他来到一间挂着大锁的厢房前时,整个人已经老泪纵横。 族长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试了好几次才将锁打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将头伸了伸去。 “其兴?其兴?” “啊——其兴啊——” 房中“叮当”乱响,赢周凑近了些,发现原来这间厢房的床上,还用铁链锁着一个双目无神,口舌歪斜,周身脏污的疯癫男子,正是赢周之前在周宅外面遇见的那个人,周家长子,周其兴。 此时,周其兴双眼紧闭正在沉睡着,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正陷入不知什么的恐怖梦魇之中,双手、双脚都在拼命挣扎,痛哭哀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子姜、子姜……” 而他的生命,也犹如那残烛一般,飞速地流逝着,像被什么吸干了一样,只剩一层薄薄的人皮覆着佝偻的骨架。 “命源吗?这湖神娘娘,胃口不小。” “嗯?子姜?” 回到云间客栈。 大厅里,结界一如既往,赢周的无数分魂还未归位。应该是受到了水下动荡的影响,此时原本安静昏睡着的文月岚双目紧闭,嘴唇发抖,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十分焦虑,整个人似乎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而满墙的灵火已经不再受赢周临走时的警告震慑,正在疯狂地跳动,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火势正俞燃俞旺,快要将整面格墙都烧起来似的。 “赢周——” 一到大厅,顾宁初就急忙从山骨背上跳下来,几步跑到赢周身边,故意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往赢周身上蹭:“赢周,冷!” “喂——”山骨眼见着顾宁初像个小兔子一样欢欢喜喜地蹦到赢周身边,跟刚才在自己背上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竟然有些酸溜。他只能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手,小声嘀咕,“真是没良心的小瞎子……” 赢周闭目负手而立,看起来分魂还未归位,暂时没有反应。 “咦?”顾宁初很快发现了客栈的异常,他再次为文月岚施了一计安魂定神符。山骨则是注意到了灵火的异常,他把玩着那只小银葫芦,问道:“快要压不住了,要不要……” 这时,赢周的魂魄归位了。才睁开双眼,就见顾宁初浑身湿漉漉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愉。 “赢周,你出去啦?”顾宁初一眼看出来,赢周不知多少个分魂是刚刚才归位,便好奇道,“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嗯,有些发现。” “每家每户都在沉睡,尤其是家中男子,无一例外都在梦魇,而且,他们的生命也在流逝,速度很快。有东西在运用梦魇的力量,吸取他们的生命。” 随后,赢周一边将周宅里看到的事告诉他们,一边运起妖力,轻轻握住了顾宁初冰凉的双手。 “那个族长,在祭拜的湖神娘娘,叫子姜。” “我们知道了,在西江湖底,我们遇到她了。” 很快,熟悉的暖流便充盈了顾宁初全身,连湿透的衣服也烘干了。他舒服得皱了皱鼻子,笑道:“还是赢周厉害。” 山骨正在旁边拧着自己滴水的衣服,闻言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拉长了声音:“是是是,厉害——不就会烤个火……” 赢周瞧见顾宁初身上的伤口,一条条的虽然不大,却有些深,还有些像是齿痕,有着水鬼的阴寒怨气附着其中,难怪他一直不住地发抖。 “湖底还遇到什么了?”赢周一边给顾宁初拔除怨气,一边问。 “嘶——疼。”顾宁初忍着疼,将水里发生的事告诉赢周,不过将鬼母婴尸阵逼得他用狐火,刀锋开路的事略微隐去了些细节。 可是还是没能瞒过赢周。 “狐火都用了,你告诉我没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说完,赢周向一旁的山骨投去冷冷的一瞥。 山骨被赢周眼里的毫不掩饰的鄙夷激得大怒:“你什么意思?你那眼神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用咯?小爷我可是在那个大鱼怪和鬼母婴尸里把小瞎子带出来的!几百个婴尸!” “山骨!”顾宁初想要出声阻止,可惜来不及了,山骨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为了证明他的“英武”,将水下的事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末了还说: “真是没见过那种怪鱼,也许是什么上古的大妖也说不定……不如试试把它弄出来……” 顾宁初小心地觑着赢周的脸色,似乎并没有受到山骨话语的影响,他仍在专注地为顾宁初拔除水鬼的怨气。 “赢周,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且,被一条鱼逼得用了狐火,太丢脸了……”顾宁初拉着赢周的袖子晃了晃。 又来这招! 赢周细细地将顾宁初身上的水鬼怨气一一拔除,检查没有遗漏之后,说道:“好了,天要亮了,先回去休息。你们在水底下折腾了一番,岸上这些东西都有感应,那些灵火已经恨不得要破格而出,把我们都给吞了。我看,最迟今晚,水里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山骨也注意到了,神情也严肃起来:“你还压得住它们吗?这些灵火就是水下那些鬼婴,若水镇的人杀了她们,又供奉她们,应该是是听了什么术士的话,镇着水底的鬼母呢。” 顾宁初脸上浮出一抹讥笑:“可是现在这些鬼婴都被鬼母收服,成了鬼母婴尸,镇不住了。” “而且,他们就这么肯定,所谓的高人真的是要帮他们?” “不用担心。”赢周挥了挥手,把禁锢着灵火的结界再次加固一层,然后说:“从我们进入这间客栈,所谓的湖神祭祀便已经开始了。八个外乡人,刚好是八个祭品。至于他们知不知道,祭祀的湖神不止鬼母韩子姜,还有那条怪鱼……就不得而知了。” 顾宁初:“没事。受人所托,韩子姜我们是一定要送她往生的;至于那条怪鱼……正好给你补补。” 赢周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有心。” “那现在怎么办?等着?”山骨见他俩真是默契十足,你来我往的样子真有些碍眼。 顾宁初点头:“等天黑吧。月亮会出来的,到时候,什么东西都会现身了。” 第30章 折腾了一整晚, 大家都有些累了。 顾宁初摸出一张空白的符纸,随意地画了几个简单的人形,然后点燃符纸, 将符灰扔进了井中。 “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天光亮起又暗下,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安静了一整天的云间客栈里,骤然传出来一声惊恐的呼叫。很快, 门上的大锁被打开,族长再次带着昨天那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诡异的井中,静静地漂浮着几具已经扭曲肿胀的尸体。游星明目光呆滞, 颤抖着跪坐在井旁,看着族长一行人笑容满面的走近。 只是那笑容犹如此刻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让人遍体生寒。 有人大着胆子凑到井边,高兴地向族长报告井里的浮尸数量:“一、二、三……族长,五个!” “好, 好。快了……”周昌隆摸着花白的胡子, 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到游星明身上, 虽然不知为什么那个瘦弱的书生还能活到现在,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的样子已然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很快, 他们再送他一程就好。 “你放心,湖神娘娘会保佑你。” 周昌隆笑眯眯地拍了拍游星明的肩膀, 然后转身,高举着双手,在满墙灵火的辉映下, 向在场的众人大声宣布:“湖神祭祀,开始了!” 唢呐高亢的声音骤然响起, 有戴着羊头面具,身穿五彩布衣的祭司踩着鼓点走进大厅。很快,画着奇怪符文的幡布挂了起来,铜制的香炉里燃起三支巨香。那个祭司端起案几上的一碗血酒,一口吞下,随即喷到幡布上,点点血迹将幡布染得一片殷红。 唢呐声、鼓声混合着祭司的吟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透出狂热、虔诚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到底,是怎么回事……”游星明呆愣愣地坐着,好半天,他才开始环顾四周。这是他入住到云间客栈以后,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里。 原来,大厅里这口怪井是如此的奇怪,井台高筑,王中意是如何落井的呢? 原来,客栈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们几个外乡人,如今,还活着几个呢? 原来,湖神娘娘真的存在……祭祀已经开始…… 游星明恍惚看着井边满墙的油灯,好像每一盏,都有一个婴儿的脸。 “嘤~嘻嘻~”他听见了孩子的声音! 游星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爬上了高高的井台:“湖神娘娘……” 吟唱的祭司满意地看着游星明爬上井台,当即叫人拿来手指粗细的麻绳,将神志不清的游星明绑了起来。井台周围竖起了木质的高架,游星明像个粽子一样,被高高地悬吊在井口之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木架上,笔直得紧紧绷着,一盏油灯正放在绳子的下方。火苗的尖端,像一条颤动的舌头,一下又一下舔舐着绳子。待到火苗将绳子烤断的那一刻,游星明便会落入井中。 “吟唱吧,为湖神娘娘献祭!待到月上中天,新的福祉将会降临若水镇。”祭司的声音又尖又细,在他的振臂高呼下,所有的镇民都围坐在一起,虔诚地吟唱起来。跃动的灯火照耀在他们脸上,映出眼中浓烈的恐惧,和更加浓烈的——希冀。 房梁上,山骨跨坐着看着下面的一举一动,顾宁初与赢周并排坐着,隐匿着身形。 山骨一脸疑惑小声问道:“你确定这样能让那条怪鱼主动上岸?它可是鱼!” 顾宁初十分自信:“他们这样供奉着那条怪鱼,还有水里的鬼母婴尸,必定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祭祀就是一种召唤仪式。只要他们确定祭品已经被收得差不多了,那么最终的召唤势必要进行。” “在水里,我们对付那条怪鱼可能有些麻烦,一旦上了岸,可就由不得他了。” “再说,你忘了吗?”顾宁初觉得有些挤,伸脚踢了踢山骨,让他挪开些,接着说,“那条怪鱼,可还有六条腿呢!” “六条腿的怪鱼……”赢周半眯着眼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咕——咕——” “怎么……怎么回事!” 祭祀的吟唱骤然停止,人群骚动起来:“是,是什么?” “怎么会,时辰还没到……怎么回事!” “啊——快跑——快跑——” 而此时,赢周也终于想起来了:“我知道了,是冉遗!” 冉遗,是上古传说中一种吞梦的妖。传说中,他鱼身蛇首,还有六足,其目如马耳,常于月中时从水中上岸,盗食人类的美梦为生。同时,他又会窥探被吞梦之人的内心深处的恐惧,从而种下一个噩梦。长此以往,被吞梦之人被梦魇缠身不得解脱,日渐消瘦,精气随梦境被冉遗所食,食尽即死。 赢周很满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上古大妖,虽然妖力不算特别强大,但妖丹也能让他增补许多。 知道是什么妖,就更好办了。赢周捧起顾宁初的脸,手指轻轻在他白皙柔嫩的耳垂上捏了一下:“冉遗会发出一种听不见的声音使人入睡,我暂时封住你的听觉,避免被他影响。我们传音入密即可。” 顾宁初用力点头。 “那怎么办?把耳朵堵起来?”山骨有些苦恼,“听不见的声音,那我咋知道我是不是中招了……” 赢周嫌弃地给他也甩了一道封印。 山骨登时睁大了双眼:“哇,真的听不见了!” “救命啊——” 黑水肆虐,源源不断地从井中汹涌而出。那些黑水仿佛长了眼睛的巨大触手,掀起滔天的水浪,猛地就将悬挂在井上的游星明整个吞没。 很快,黑水就将四散奔逃的人卷入水中。那黑水带着水底鬼母婴尸的浓重怨气,一旦沾上,就是皮开肉绽,伤可见骨。 被拖入黑水之中的人就被消融了血肉,浮起一副副红红白白的尸体。 山骨握住双刀:“要动手了吗?” 顾宁初按住他:“小心,鬼母出来了!” “嘤——呀——” 疯狂燃烧的灵火就像是在呐喊助威一样,在不断涌出黑水的井中,数不清的血肉婴尸爬了出来,长长的脐带肉管连接在一起,一个破布裹身,四肢纤细,腹大如斗的女子,在婴尸潮的簇拥下,缓缓浮出水面。 “不够,不够!” 客栈里回荡着鬼母韩子姜幽怨凄厉的声音,黏腻的薄膜一样的东西将她全身都包裹起来,但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似乎变得更大了,肚皮上不停地翻动着,像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 她站立在卷起的黑水浪尖,双目赤红,腹中诡异的脐带,将黑水之中还在挣扎的人当胸穿过,瞬间那人全身的血肉便被吸干,只剩了一副干枯的骨架。 无数婴尸听着鬼母的呼唤,躁动不已,纷纷散入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那些藏起来的人。 惨叫声此起彼伏,要不了多久,那些藏起来的人就会一个一个的被鬼婴找到。 黑水肆虐,在顾宁初眼中更是血浪滔天。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子,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不由地摇头:“这西江湖水,怕不都是脓血尸浆吧……” 赢周仔细闻了闻,皱眉道:“也不是,只是怨气太重,阴灵不散,所以一有动作,便腥气难闻。” 看着鬼母嘶吼癫狂的模样,赢周判断:“祭品不足,她们急了。这个鬼母,竟然也很恐惧。” 顾宁初心领神会:“哦,是那条鱼!它也控制着鬼母。” “你俩别说悄悄话了。”山骨握着双刀一脸戒备地说,“那个小鬼要发现文月岚了!” 今夜捕鱼,除了游星明需要做诱饵之外,顾宁初为了客栈里文月岚夫妇的安全,提前让赢周设下了结界保护了起来,怎么会被发现呢? “因为梦。” 顾宁初恍然大悟:“冉遗会入梦,藏不住的!不好!” 眼看三四个鬼婴即将进入文月岚的房间,顾宁初不再隐蔽,青光乍现,熟悉的符锁链猛地击住那几个鬼婴。顿时黑烟燃起,鬼婴们“吱哇”乱叫着,空洞的眼洞齐刷刷地转过来,符锁也被它们身上的怨气腐蚀殆尽。 顾宁初:“山骨,砍断鬼母肚子上的脐带。” 山骨点点头,手臂上浮现出银黑的幽光。他握着双刀,足尖一点,便飞身跃下,踏入黑水之上。 手起,刀落。 鬼婴发出凄厉的哭喊声,红红白白犹如肉管一般的黏腻脐带纷纷断开,落入黑水之中,在水里仍在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是一条条巨大的蚯蚓。 脐带一断,鬼母对婴尸的操纵便受到不小的阻碍。鬼母大怒,双手一挥,原本动荡的黑水迅速卷起高大的水浪,裹挟着怨气向山骨冲去。 “砰——” 双刀横档在胸前,与黑水碰撞竟发出金属一般的铿锵之声。山骨周身蛇鳞暴起,迅速爬满了他每一寸皮肤,将怨毒尽数阻挡。即便如此,他仍闷哼一声,口中涌起一阵腥甜,竟倒退了好几步。 他吐出一口血,大喊:“磨蹭什么啊,小爷我都受伤了喂!” “死不了!” 赢周单手揽住顾宁初的腰,从房梁上径直飞下,落到山骨身前。红色的袖袍翻飞,强大的鬼力威压释出,鬼母甚至不敢正面对上赢周的双眸,哀叫着,双手遮眼,不停地后退。 顾宁初则借势,双掌推出,掌心红光爆闪,数道□□瞬间击中鬼母。 霎时,鬼哭尸嚎,源源不断的黑水翻卷起滔天的巨浪。鬼母韩子姜的脑后,一根泛着红光的粗壮肉管现了出来。 顾宁初在湖底见过,是冉遗。 族长周昌隆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凭借熟悉地势的优势,飞快地躲到了二楼,此时正藏在一根粗壮的柱子后面。云间客栈,是他当年听从一位高人的话修建的,正厅凿井连通西江湖,井边供奉了一百三十七盏镇灵灯,以死去、堕掉的女婴灵火为引,将那些冤魂不散的女婴镇在西江湖底。而更重要的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安抚那个怨气难消的湖神娘娘——韩子姜。 周昌隆害怕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祭祀会出问题,他一直都是严格按照当年那个高人说的来做的呀。 按理说,还不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湖神娘娘不应该会出现才对……若是祭品数量不够,也不对啊。祭司还在吟唱,灵火也没有熄灭,时间完全来得及…… 他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一动也不敢动。如今这情形,也顾不得什么祭祀了,如何逃出客栈才是正经。可是,要如何才能逃出去呢?周昌隆忽然想到,当年那个高人还在客栈顶层留下过一个生门! 是了,只要从那个生门出去,就没事了。这里已经有这么多的祭品,怎么都该够了才是。周昌隆想到这里,哆哆嗦嗦地探出了半个脑袋,想看看从何处去到三楼的生门。 “嘻嘻~在这里哦~” 一双血迹斑斑的眼洞直直地看着他,竟是一具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的婴尸,浑身鼓胀,皱皮,青紫的脸上只有一双黑黢黢的眼洞。她歪着头,鲜红的小嘴一张一张: “阿娘,他在这里哦~”《 》 30-40 第31章 “啊——” 头发花白的男人从二楼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差一点就要沉入翻腾的黑水之中。 一条青紫光芒的锁链飞出将他卷起吊在半空。 周昌隆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小心抬眼,只见锁链另一端握在顾宁初的手中, 顿时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 “是你们……高、高人?高人救命!” 此时, 赢周抱着顾宁初,控制着鬼母;山骨则在其后, 与无数鬼婴周旋着。他们都没空搭理周昌隆。 不知怎的,原本被赢周的威压压制住的鬼母,在见到周昌隆的那一刻, 竟然浑身颤抖,巨大的肚皮也颤动起来,她的脖子犹如一个年久失修的老旧滚轴,一顿一顿地,向前弯曲成一个扭曲诡异的弧度。 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 “周……周……周……啊————” 满墙疯狂的灵火, 在这一刻, 终于破开封印, 蜂拥而出! 一百三十七盏灵火, 汇集到鬼母的头上,眨眼间便没入了她的肚子。原本巨大的肚子,竟然再次涨大三四倍, 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肚而出。而她脑后的肉管,竟也开始不停地抖动, 看上去,就像是鬼母想要挣脱一样。 可惜,冉遗的妖力控制着她,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并无法脱离。仰天大吼一声, 震起阵阵水花。 顾宁初:“退——” 赢周急忙抱着顾宁初后退,顺便踢了山骨一脚。 “喂——”山骨背上一疼,气得刚想大骂,就见方才自己站的黑水之下,数根手指粗细,森白的尖刺,直直地冒了出来。若不是赢周那一脚,现在那些尖刺扎入的就是他了。 赢周:“不用谢。” 山骨:“……” 顾宁初没注意他俩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已经空荡荡的井口上,那里原本吊着游星明,那个有些胆小,有些维诺,却又在王中意醉酒后胡言乱语时,小声为他妻子说了一句话的书生。 为了引出冉遗,顾宁初故意让他做了诱饵,原本以为能够护住他,没想到水浪滔天,只一瞬便将他吞吃了。 他还是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了。 “怎么了?看什么?”赢周发现他有些走神,问道。 “哦,没什么。”顾宁初甩了甩头,注意力很快放在了鬼母身上。 他凝视着鬼母的肚子,心中疑窦丛生。这个奇怪的鬼母婴尸,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眼看那鬼母怨气冲天,慢慢向着周昌隆逼近,顾宁初抖了抖手中的锁链,问道:“赢周,鬼母婴尸……有孕妇吗?我这么记得,是刚刚生下孩子的女人呢?” 赢周:“你没记错。” 顾宁初不解:“那……她?” 锁链不停地抖动,另一头的周昌隆,身边围着一圈鬼婴,鬼母正不断地向他逼近。 他死死地抓着锁链,犹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救命,救命……子姜,子姜我是你公公!饶了我,饶了我吧……” 顾宁初还想再有动作,却被赢周按住了:“她的怨恨,由他而起。” “这……”顾宁初咬了咬唇,随即点点头。 锁链倏然消失,周昌隆扑通一声落入黑水之中。怨气的腐蚀使他周身立即开始溃烂,他在水里扑腾着,发出痛苦的嚎叫。 而鬼母则看了顾宁初二人一眼,随后,涨大的肚皮“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一个血肉模糊、周身墨黑的鬼婴,张开大嘴,一口尖牙,拖着长长的脐带,从她腹中飞射而出,死死地咬住了周昌隆的脸! “啊——” 符锁收回,其余鬼婴也再无顾忌,纷纷向周昌隆涌去。细小、尖利的牙齿,一口又一口地咬上那老死的皮肉,一口、一口地将血肉撕咬下来。 周昌隆撕心裂肺一般在黑水中翻滚惨叫,身上、脸上开始露出白骨。鬼母犹不解恨,她腹中所出的鬼婴正一口一口地吞吃着他的血肉。 顾宁初恍然大悟:“那才是她的孩子。她把孩子养在腹中,这些镇压她的灵火,竟被她用做供养鬼婴的养料!怎么会?” 山骨喘着气过来,说:“多半,跟那条鱼有关。” 赢周倒是认同,他道:“你说在湖底的时候,鬼母与冉遗犹如伴生。其实不然,是冉遗控制了鬼母,还与她做了交易。这若水镇家家户户的水井、一个个深陷梦魇命源流失的男人、还有一年一度所谓的祭祀……鬼母,是冉遗的引路人。” “唉……”顾宁初心中难过,长叹一声,无奈道,“她是很可怜,可造下如此严重的杀孽,她和她的孩子,又该如何往生呢?” 魂魄不去,锢守肉身。韩子姜的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非鬼非人的怪物。 “嘶哈——” 正当顾宁初三人还在叹息时,二楼文月岚的房门忽然打开,挺着大肚子的文月岚挣扎着走了出来,她神志清醒,全不似之前那般浑浑噩噩的模样。 她捧着肚子,朝着顾宁初艰难喊道:“救救……那个孩子……” 原来,方才顾宁初赢周等人与鬼母婴尸斗法之时,几个鬼婴趁他们不备,闯入了文月岚的房间。 它们不似文月岚腹中附身那个婴灵有灵,只凭着鬼母的怨恨指令行动,发现文月岚和她丈夫之后,因着文月岚是孕妇,反倒比她的丈夫更吸引它们的注意。 婴儿,天生向往母亲。 不知道它们当时做了什么,文月岚只知道,自己绷得紧紧的腹部,伸出了一只黑黑的小手。 再后来,那些可怕的鬼婴都不见了。而那个孩子,存在感也越来越弱。 凭着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个孩子是在保护她,所以,她鼓起勇气走出了房间。 她想要救那个孩子。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不太清醒,也记不得来到这个客栈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可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有一个蒙着双眼的小公子,曾温柔地与她的孩子说过话。 周昌隆浑身的血肉几乎快被鬼婴啃食殆尽,可奇怪的是,他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论如何挣扎哀嚎,也没有死去。 黑水已经快要将整个一楼淹没,鬼母站在水浪尖上,微笑着,专注地看着鬼婴们分食着那个男人。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自己已经空空的肚子,微微启唇。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娃儿想吃肉,一口一口比蜜甜……” 一声又一声,这温柔的哄孩子的童谣,在这充斥着妖、鬼的客栈里响起,所有的鬼婴都随着童谣的节奏,整齐划一地点头,有种诡异的酥麻感。 顾宁初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了那枚金锁。 “咕——” 而在此时,鬼母身后,粗长的肉管抖动着,一双犹如车轮大小的,碧绿的眼睛渐渐从黑水中浮现出来。 山骨握紧双刀,死死地盯着:“终于把那条鱼逼出来了!” 顾宁初将金锁抛掷空中,凝神静气,双手快速结印。没有了冉遗的影响,他要再次以唤灵符唤醒韩子姜的灵智。不然同时对付鬼母婴尸还有冉遗,顾宁初觉得会有些麻烦。 而且,韩子姜这份是收了报酬的。 顾宁初一道唤灵符打上金锁,垂坠的流苏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是很清脆,却十分悦耳,犹如梦魇时母亲温柔安慰的呢喃。 韩子姜青白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来,她颤抖着,似乎在惧怕金锁上的青光,举起干枯的手臂遮挡着空洞的双眼,瑟缩着向后退去。 “咕——” 身后的冉遗却不许她退。它非常清楚,眼前那个蒙着双眼的人,身上散发着任谁也难以抗拒的,浓郁的香味。 它贪婪地盯着顾宁初的方向,全然没有将山骨放在眼中。只有那只妖鬼,身上有着可怕的威压。 可顾宁初身上的味道太香了,冉遗摆了摆尾巴,贪婪战胜了对赢周的恐惧,它陷入了癫狂,在这小小的西江湖里,它再吸多少人的命源,也比不上一个顾宁初啊。 “咕——” 冉遗眼中绿光大盛,肉管抖动着,鬼母受到操控,一头水藻一般的墨黑长发骤然向顾宁初与山骨袭去,眨眼间缠住了山骨的双腿。 而冉遗也趁机猛地一甩尾巴,巨大的水浪以搬山倒海之势冲向赢周。 “小心!” 顾宁初一把推开赢周,手中同时伸出四根青红锁链,将鬼母的四肢牢牢锁住。 赢周被顾宁初推开,脸色十分难看,额上火云纹亮起,几道狐火瞬间便落到冉遗翻起的脊背之上,顿时鳞片炸裂,皮开肉绽。 “咕咕!!”冉遗吃痛,迅速地沉入了水中。 赢周落到顾宁初身后,双手握住顾宁初的手腕,精纯的妖力顺着他的双手传入符锁之上。鬼母的四肢顿时发出“嘶嘶”的声音,犹如烈火灼烤,原本鬼气森森的头发也断裂开来。 “出息了,还能把我推开。” 赢周将顾宁初圈在怀中,明明可以传音入耳,他偏偏要凑近了说话,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诘问,听得顾宁初牵着锁链的手都抖了抖。 他抬起头,讨好地用发顶蹭了蹭赢周的下巴,小声道:“那水脏。” 山骨在一旁,他刚刚才用黑月将鬼母缠住他双腿的头发割断,浓重的阴气在他腿上留下青黑的腐蚀伤痕,痛得他也忍不住倒吸着凉气。 一抬眼见顾宁初与赢周说着悄悄话,顿时翻了个白眼,大喊:“别说悄悄话了,那鱼要跑了!” 赢周没理会他,只对顾宁初说:“冉遗控制着韩子姜,即便唤灵有用,对我们也无甚助益。先杀冉遗。” 顾宁初点头:“我把他从水里逼出来,你便可以将他的妖丹炼化出来。” “你制着鬼母。”说罢,顾宁初将手中符锁扔给山骨,右手在空中虚化几笔,再次召出雷令符。 “敕令,迅雷!” 雷声如鼓,紫电破空,数道惊雷响起,闪电击入黑水之中,水面立即紫光流窜,一条巨大的六脚怪鱼被雷电缠裹着,嘶吼着跃出水面。 “就是现在,赢周,天妖狐火!” 赢周却没有动用狐火,他的长袖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生出火红的绒毛和尖利的指甲。 他举起利爪,眼中金光一闪:“杀鱼而已,当然是开膛破肚。” 第32章 不过短短几息过去, 原本翻腾不已的黑水巨浪就停下了。 韩子姜垂着头,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入水中。她被四条施了咒的符锁绑住了四肢,动弹不得。 而她脑后那条连接着冉遗的肉管, 已经断了。 平静的黑水正在缓缓地消退, 像成年男子身体一般粗壮的几条断肢散落在水中,巨大的鱼身翻出白白的肚子, 已然是肠穿肚破,碧绿的血液正一汩汩地流出。 冉遗的那双碧绿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死死地盯着赢周。 而赢周, 正把玩着手中一颗碧翠光华的妖丹。 他掂了掂妖丹,将其吞入腹中,随即露出些微满意的神色:“嗯,是千年的冉遗妖丹。” 顾宁初长长地吁了口气,笑道:“大收获。” 山骨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十分无语道:“他两爪子就能把那鱼撕裂了, 你们干嘛非要折腾这么一大圈, 弄得我这一身伤……” 顾宁初摇摇手中金锁, 理直气壮道:“我收了报酬,拿人钱财,自然要忠人之事啊。” 山骨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被顾宁初锁住的鬼母, 见她脱离了冉遗的控制之后,周身怨气仍是非常浓烈, 疑惑道:“这个厉鬼,执念很强,你要怎么做?” “你也说了, 只是执念而已。” 没了冉遗躲在鬼母身后操控,唤醒她就变得容易许多。 顾宁初将金锁放在左手掌心, 右手食指从眉心引出一缕灵气,在金锁之上浅浅画了几笔。 这一次,金锁发出了轻柔的,暖白的微光,一点一点闪烁着。顾宁初将金锁挂到了鬼母的脖子上。 “韩子姜,醒来吧。” 收回缠住四肢的符锁,金锁上暖白的微光逐渐笼罩了鬼母的全身,渐渐的,她披散的长发、破烂的衣裳,就连四肢上青黑的痕迹都消失了。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像是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空洞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凝神。 “你们?啊……它们是……”韩子姜被周围围着她像是嗷嗷待哺一般的鬼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向顾宁初身边躲。 “你别怕,你想想,它们都是你的孩子。”顾宁初的声音很温柔,清浅,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的……孩子?” 韩子姜陷入了回忆之中,渐渐地,她迷茫的脸上浮现出甜蜜幸福的微笑,很快,她神色变换,幸福变成了悲伤和痛苦…… 两行清泪从韩子姜的眼中滑下,她痛哭出声:“我想起来了,我的孩子……刚刚出生的女儿,连一口奶都没有吃过,就被他们,扔进了西江湖,溺死了!” 顾宁初:“他们,是你的公公和丈夫?” 韩子姜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们不配。” 顾宁初:“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执念太深的厉鬼,通常会陷入混乱又偏执的自我逻辑之中,忘记死亡,忘记一切,只无限加深执念。所以,顾宁初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死亡,当她执念消散之后,她便不再是厉鬼了。 “我?”韩子姜的目光从地上那些尸体、骨架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的活死人身上。 是周昌隆。 她笑了:“我拼着命想要阻止他们,可惜没有成功。反倒是触怒了他,暴怒之下抓着一个花瓶砸到我头上。我昏过去了,他却以为我死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也扔进了西江湖里。” “不过是一个女人,再娶一个就是了。我们若水镇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做的,要不是你非要娶一个外乡女人,哪里会这么麻烦。” 他当时就是这么对她的丈夫说的,所以……她的丈夫松开了手。 韩子姜口中的他,便是她之前的公公周昌隆。怪不得,她如此怨恨,要让无数鬼婴吞食他的血肉。 韩子姜抚摸着自己已经平平的肚子,满目哀伤:“我的孩子……她……” 顾宁初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她无法投胎了。冉遗骗了你,你这样养着一具尸体,她已经成了怪物。” 韩子姜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是我的错。” 她握着脖子上的那枚金锁,她知道,这是她爹娘送给她的,从小就一直戴着,直到出嫁前才留在了家里,给二老一个念想。 “劳烦转告我的母亲,女儿不孝。就当……就当我好好投胎去了。” “子姜——子姜——” 声音传来,只见是赢周拎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从天而降,将他扔在了韩子姜的面前,自己就消失了。 原来是赢周的一缕分魂,将疯疯癫癫的周其兴带来了。 那个周其兴匍匐在韩子姜的脚下,不停地诉说着对她有多么的思念,多么的愧疚,对自己当初没能阻止父亲溺死女儿是多么的难过…… “是吗?”韩子姜掀了下眼皮,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那你疯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又好了?” “我、我……我……” “我”了半天,周其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呵~不过是我第一次回来找你的时候,把你吓着了而已。你为了活命嘛,竟想了这样一个缩头乌龟似的法子,哄骗了你爹,还指望能骗过我。” “我早就知道,我故意的。我就想看着你装疯卖傻,生不如死的样子,哈哈哈哈……” “你……”周其兴消瘦凹陷的双眼浑浊不堪,早不是当年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 他先是震惊,随后拼命地向韩子姜磕头,渐渐地,有隐忍的呜咽声传来。 韩子姜再也没有理会他。 当拘魂小鬼应顾宁初之召而来,带走韩子姜之前,她只是对着赢周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 “它死了,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笑了。 只有赢周明白她在说什么。 冉遗以梦为食。被他选中的人会因为美梦被吞噬而陷入冉遗制造的梦魇之中,破解之法,是吃下冉遗的肉。若是不能,便会终生被禁锢于梦魇之中,直到死亡。 她要让若水镇那些陷入梦魇的人,每一个享受着“洗女”带来富贵的人,到死也无法摆脱。 天妖狐火熊熊燃烧,冉遗的尸体很快被烧得连一抹飞灰也不曾留下。顾宁初虽然不明白一向嫌麻烦的赢周,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不过,只要是赢周要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在这若水镇这么多天,一天好觉也没有睡,也没有吃到什么好吃的,顾宁初已经很累了。没了冉遗捣乱,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 夜幕下,西江湖水浓重得看不清水色,就连水浪的声音也像是滞涩着,闷闷的,一下又一下,撞碎在船身上,推着小船离开若水镇,向远处驶去。 船舱里,顾宁初缩成一团,眼皮耷拉着,十分安然地窝在赢周怀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呕——” 山骨远远地一个人坐在船尾,这慢悠悠荡来荡去的小船,比起上岛时乘坐的那只,还要颠簸,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晕船的恶心感,只能靠在船边上,一脸菜色。 山骨瘫坐着,见赢周熟练地给顾宁初盖上一条小毯,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闷闷的。 应该是晕船太难受了。 “小瞎子,那个婴灵……那两夫妻带回家养起来,你真的放心啊?我看那个她那个废物丈夫,不是很靠得住。” 山骨有气无力地开口,他说的,是附身在文月岚腹中的那个婴灵。降服鬼母的时候,几个鬼婴想要伤害文月岚,那个婴灵竟然出手保护了她。只是她自己也受了重伤。 禁不住文月岚的哀求,顾宁初告诉了她一个办法。将她一缕头发剪下,与顾宁初画好的一张定魂符一起,将婴灵藏在一个瓷娃娃里,带回家供养。每日早、中、晚各一柱青香,供上时令鲜果和孩子的玩具,日日不缀,供满三年,那个婴灵就有机会再次投胎。 顾宁初眼皮坠得厉害,翻了个身,断断续续地回答山骨:“没事……胆子小,我吓他了……他们家要避祸,就得好好供养……能保他的亲生孩儿平安出生……文月岚……答应……” 声音越来越小,顾宁初已然是沉沉睡去。每次画符、启灵,都会耗费他大量的精力,总要好好睡一觉,再饱饱地大吃几顿才能养回来。 “可是……”山骨还想再说什么,就被赢周一个眼神打断了。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大,睡梦中的顾宁初似乎被吵到,皱了皱眉。 赢周不满地斜睨了一眼山骨,随即将食指轻轻放在了唇上。 意思是:闭嘴。 这个死人脸! 山骨刚想呛他两句,却见顾宁初是真的没睡好,皱着眉在赢周怀里翻了个身,脱口而出的话,声音生生降低了七分。 他压低了声音问赢周:“……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啊?还要去找那个厉鬼的娘吗?” 方才顾宁初硬是逼着他再次潜入湖底,将韩子姜的尸骨挖了出来,用火烧了余了小小一罐骨灰,带在身上。 “嗯。”赢周是了解顾宁初的,他既然答应了要找到李夫人女儿的下落,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是一定会去告知的。 “左右我来大禹游历也是闲来无事,”山骨小心翼翼地开口:“不如……我跟你们结个伴?” 赢周:……滚! 山骨忍着胃里的难受,朝着赢周的方向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的,他身上那个味道,总有一天会压不住的……唔!” 脖颈上传来剧烈的灼痛,金红的光圈不断收紧,让山骨不能呼吸,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也憋得通红。 山骨也不挣扎,还“嘿嘿”笑道:“……我能闻到,那别人……别人也能……我会,咳……我能帮他……帮你们。” 赢周伸手轻轻捂住了顾宁初的耳朵,封闭了他的听觉,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然后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喜欢他。” 第33章 “啪”地一声, 船舱里那张矮桌裂了。赢周直接伸手,掐住了山骨的脖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只觉得听了山骨的话, 心中气血翻涌, 怒意怎么也压抑不了。 “你、凭什么——” 凭什么随口就说出这种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九黎人,这么巧吗!” 尖利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脆弱的皮肉之中, 山骨浑身动弹不得,却能感受到有热流从脖子里涌出,缓缓下滑…… 原来, 初见时挨的赢周那一掌,赢周真的是手下留情,仅仅警告他而已。 可是,山骨可不是会被吓退的人,他既然说出了口, 自然有把握。他早就看出来了, 涉及顾宁初, 赢周绝不会真的动他。 他肺里火烧火燎的疼, 嘴上依旧不讨饶,挣扎说道:“我……我会做到的!他、他也会……喜欢……” “九黎人……你、咳……清楚,一旦认定, 一、一往无前——” 时间开始变得漫长。 山骨感觉过了很久,当他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赢周掐住窒息而死的时候, 终于又能呼吸新鲜的空气了。 “咳咳——” 脖颈上的力量渐渐散去,山骨猛地长吸了一口气,笑了。 他赌赢了。 赢周沉着脸, 咬紧了牙关,吐出几个字来:“如何帮?” 山骨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伸手去摸顾宁初眼上的震坤绫。刚刚凑近,就被赢周一把捏住了手腕。 “你别得寸进尺!” 山骨只能悻悻收回手,小声说:“震坤绫并不是顶级的封印法宝,虽然有他的封印咒印加持,但,他是纯灵香体质。道行高深的术士,或是妖力强大的大妖,仍然能够察觉到。” “比如……那条千年的冉遗。他为什么对小瞎子那么执着,明明惧怕你,却也舍不得他,不是很明显吗?” 赢周静静地听着,毫无疑问,山骨说了那么多,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他。 “千宝阁密库之中,收藏了一件秘宝,名叫玲珑鲛绡,比震坤绫,封印效果更好……” “玲珑鲛绡……”赢周垂眸,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金色的眼瞳,投下长长的影。 ———— 月明星稀。 一辆马车“哒哒哒”行走在山路上。山骨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正一脸不耐,黑着脸驾车。 “把小爷我当什么了?” “提行李、驾马车……竟然真的敢把小爷我当仆人使……死臭脸、没良心的小瞎子……” 山骨小小声不停地碎碎念,一边不忿地假装用力地抽了几下马屁股,一边又小心的竖着耳朵,期待听听马车里的动静。 顾宁初睡了又快一整天了啊……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赢周现了原形,火红的狐狸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面前摆着一张羊皮地图。 这是大禹的地图。赢周一脸严肃地看着,耳朵偶尔动一动,一只爪子正按在图上,标注为花锦城的位置。 从图上来看,他们距离花锦城大概还有七天左右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地赶一赶,倒也不用这么久。 不过……不急,让顾宁初游山玩水,吃些好吃的要紧。这几天怕是要把他憋坏了。 “唔……赢周……” 带着糯糯的水汽,还含糊不清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赢周身后那缠在一起的,毛绒绒的火红尾巴堆里,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出来。 顾宁初抱着一条大尾巴睡得香甜,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此时不耐地拨开糊在脸上的绒毛,脑袋终于钻了出来。 “醒了?” 赢周听到动静,并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只听见身后淅淅索索的,头顶上陡然一沉。 顾宁初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伸手抱着毛绒绒的狐狸,把下巴垫在赢周头顶上,蹭了蹭软乎乎的绒毛。 “渴了。” 赢周将地图收起来,现出了人形,身后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九条尾巴也很快就消失了。 原来是夜里天凉,山里更冷。顾宁初贪睡完全没有个正经模样,赢周怕他睡觉不老实又着凉,干脆像小时候一样,用尾巴把他裹起来。 顾宁初犯着迷糊,就着赢周的手喝竹筒里的水,清凉微苦的茶水急急地入了喉,他一下子被呛到,用力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赢周急忙放下竹筒,给他顺气,一边无奈道:“一边睡觉一边喝水,不呛你呛谁。” “睡迷糊了嘛。” 顾宁初被呛得两颊飞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他竖起耳朵听了下动静,问道:“我们到哪儿了?好安静呀。” 他唇角的水渍还没有擦掉,衬得顾宁初的唇色有一种水亮晶莹的丰润感。 赢周一时之间仿佛没有听见顾宁初的问话,目光落在他一动一动、不断开合的双唇上,眸色暗了暗,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将他唇上残留的水渍,一点一点慢慢地抹掉。 顾宁初乖乖地仰着头,甚至还抬起下巴,方便赢周动作。 “这里,这里还没擦到。” 一直以来,顾宁初与赢周都是这样相处的,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注意到,赢周眼中一闪而过的,怪异的情绪。 将顾宁初被茶水打湿的衣襟处理好之后,赢周才缓缓开口:“天都黑了,我们在山路上。前后没有人烟,待会儿让山骨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 “嗯……”赢周顿了顿,接着道,“吃点东西,睡觉你倒是不必了。” “还在荒郊野岭,能有什么吃的啊……” “唉……”顾宁初皱着眉,苦着脸颇为嫌弃:“搞不懂怎么惹到那些小妖小鬼的,害得我们换这条路……一路上鸟都看不到几只,都吃了三天的馒头了……” “我想吃肉……随便什么,是肉就行……” 赢周指了指马车角落里放着的五个,个个足足有四层的超大食盒,一字一句说道: “如果不是你,把原本算好的五天的食物一天就吃完了,也不用啃三天的馒头。” “啊……”顾宁初心虚地拉着赢周的袖子晃,“不过是几只鸡而已,你怎么一直说我……” 嘴上虽然还在嘴硬,但是逐渐变低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心虚。其实顾宁初心里清楚,赢周可不止准备了五天的食物。 “几只鸡?” “实在是之前饿着了……你看我都瘦了……” “瘦了?” 赢周略一挑眉,声量也提高了一些,伸手捏了捏顾宁初腮边软肉,触手软滑温厚,还挺舒服的。 其实赢周也不是真的不让他吃饭,他也清楚顾宁初毕竟是人,纵然天赋极强,每一次消耗过多之后,也是极需要休息,补充力量的。 所以他从不拘着他没有白天黑日的睡觉,也只是在他过于放纵的时候提醒他注意一些,别把自己撑坏了。 可是这次实在是让赢周头疼,原本特意在路过的一家客栈买了好些熟食,又在顾宁初闻着就走不动的糕饼铺子买了好些甜糕糯饼,装了满满的五个食盒,原想着到花锦城之前,怎么都够了。 谁知道顾宁初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么多的食物一天全吃完了。撑得肚子疼,在马车里翻来翻去地打滚。 赢周气得不行,往后那几天故意只给他馒头吃,让他长长记性。 顾宁初听着赢周的话里好像是有些松动了,急忙点头:“瘦了瘦了。” 哪里会瘦。这些天他吃了睡,睡了吃,倒还比起之前略长了些肉。 赢周没有拆穿他,手上用了些力,拉长了声音:“那确实要补一补了。” 顾宁初皮肤白,赢周稍微用了些力,其实并不会疼。他脸上还是印出一点点淡红的印子。 顾宁初听到心中一喜,终于不用啃干馒头了!开心地又滚了两圈:“赢周最好了~” 马车外,山骨听见顾宁初满心欢喜的话,心里发酸,脸色更黑了,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有下地抽在马屁股上,嘴里念叨:“臭脸的到底有什么好……” “说好的结伴,竟把小爷当小厮使……” “吁——什么东西?!” 山骨警觉地把马车停下,前方树下半人多高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弄出了动静,灌木叶子小小抖动着,像是有蛇虫之类的东西贴着地游动,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赢周掀起车帘,顾宁初抓着赢周的袖子正往外探头:“怎么了?又遇到什么东西了?” 他看不见,偏急哄哄地往前凑。赢周怕他摔着,熟练地将他抱下车。 也不怪山骨和顾宁初警觉。自从把韩子姜的骨灰交给李夫人之后,他们三人一路继续往蜀南方向走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总是遇到些不干净的东西。 要说大妖恶鬼也不是,就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都不用赢周或是顾宁初出手,山骨两刀就解决了。 可架不住频率太高,实在是把人都弄烦了。顾宁初本又是嗜睡贪吃的,被烦得没法,便听了山骨的建议,干脆绕个路,先转道往花锦城去。 花锦城是蜀南最大的城市,据说步步繁花,四季不败。更有各种蜀南特色美食,名闻大禹,十分热闹。 千宝阁蜀南最大的分店也设在那里。往繁华的大城市走,遇到小妖小鬼的几率会小很多,顾宁初虽然没去过,也颇有耳闻,当即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反正也不急着往墨金村赶,不过都是游历,去哪都差不多,便连夜改道了。 只是没想到,改道去花锦城,这一路虽然没有小妖小鬼烦了,却连人烟也没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将赢周惹生气了,只能就着干馒头走了好长时间。 还有七日便可到花锦城,眼看赢周大赦天下能吃点好的,又在半路上遇到烦人玩意儿了? “出来!”山骨用力按着刀柄,戒备在顾宁初与赢周身前。 那灌木丛抖得更厉害了,迷蒙的月光照耀下,一个像人一样的影子渐渐露了出来…… 先是头,随即是纤长的双手,然后……一个隆起的肚子…… “操!又是鬼母婴尸?!” “歘”地一声,山骨猛地抽出双刀,抢先劈去。 “等下——不对,住手!” 顾宁初发觉不对大喊,山骨急忙卸了手上力道,刀尖堪堪停在那个东西的头上,不足两寸的地方。 顾宁初急得跳脚:“我没看见什么,恐怕是人!” 借着月光,山骨已经看清了自己刀下的“东西”,确实是一个人。他正全身靠在树上,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头上寒光闪烁的腰刀,脸色惨白,满眼惊恐。 很快,他眼皮一翻,吓晕了过去。 山骨为难地看着眼前倒地的人,神色十分怪异。好一会儿,他才转身,满脸纠结地开口: “……什么鬼?一个大肚子的……男人?” 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深夜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 山骨没有放松警惕,再三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转身对顾宁初说:“看起来确实是人,可是这个肚子……” “你先别胡思乱想,也许是生病,或者……咦?” 顾宁初没有靠近地上昏迷的男人,在他眼中是一片虚无。原本以为男人可能是生病,却没想到,一缕青绿的,淡淡的妖气正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不过因为很淡,几乎是稍纵即逝,顾宁初差一点便没有捕捉到。 “奇怪,好像有点妖气。赢周,你觉得呢?” 赢周神色有些凝重,这个大肚子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十分俊秀,因为受惊昏迷,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双眼紧紧地闭着,即便看不出眉眼,也是一个美人。只是太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身子也单薄,越发显得那个肚子突兀。 那缕若有似无的妖气,赢周自然是注意到了,只是奇怪,他竟觉得有种隐隐的熟悉感,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遇到过。 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于是赢周拍了拍顾宁初的肩,说道:“是有妖气,小心点。我们尽快离开。” “那他怎么办?”山骨看着昏迷的男人,有些为难。 人身染妖气,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身边有妖,经年累月接触,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妖气;二是被妖盯上吸取人气,最常见的就是通过交合,这样沾染的妖气就会十分浓郁。日子久了,人气被吸干,也就离死不远了。 人间话本里,狐狸精因为貌美非常,是惯会用这种采补妖术的。眼前这男子身上妖气虽然很淡,但大着肚子,保不齐是…… 顾宁初脑瓜子转了转,下意识地勾着赢周的小手指,轻轻晃了晃,小声说了句: “可别是狐狸啊……” 赢周:? 没太听清顾宁初说了一句什么,赢周有些莫名。但见他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一根小手指紧紧勾着自己,一副紧张又有些担忧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爱。 想必是他又想救人,又担心自己不同意,才流露出这样的情态来。 想到这里,赢周心里一软,只当自己平时确实有些严厉,把小初吓到了。 不过是一个沾染了妖气的人,虽说这味道有些奇怪的熟悉感,但只要是妖,就不是什么大事。他想救,就救吧。 于是,赢周安抚地握住顾宁初的手,冲着山骨抬了抬下巴:“把他搬上车。” 山骨震惊:“又是我?” 顾宁初听了赢周的话倒是心中一喜,他是有多管闲事的心思,可赢周向来不喜欢,肯定不会马上同意,总要说些好话,多磨一磨他才行。 今天怎么这样爽快? 不过这是好事。顾宁初喜滋滋地忽略了山骨的控诉,对他点了点头,催促道:“快一点呀。” 山骨:“……” 就这样,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有些拥挤。 赢周将男子的情况告诉顾宁初,并特意说了觉得妖气熟悉的事。顾宁初听了,心中陡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对赢周的过去,其实知晓的并不算多。只知道他是当世少见的九尾狐妖,妖力强盛,因为一些原因被杀,灵魂被迫与他结下了契约,成为他的傀鬼。 具体是什么原因,赢周从来不说。而爹爹因为很早就去世,也并未告诉他详细情况。 赢周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很少主动提及,至少在顾宁初从有记忆起到现在,几乎没有听说过赢周有过什么朋友或是亲族。 现在,赢周忽然说这个男人身上的一缕淡淡妖气,有熟悉的味道?会是什么呢? 顾宁初猛然想起方才自己胡思乱想的话本故事来……美貌的狐狸精常常为了增进修为,与人交合吸取精气。 狐狸精……可能是赢周的同类诶! 见顾宁初一直没说话,赢周觉得有些奇怪。他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说:“怎么了?一直走神。平时不是很喜欢管这些闲事的吗?” 顾宁初哪敢说自己在想,真的遇到是赢周同类残害人的话,要不要当着他的面杀掉啊…… “嗯……就是……” 顾宁初吞吞吐吐挤出来几个字,刚想随便说些什么转移一下赢周的注意力,忽然就觉得自己手腕一紧。 “唔……好痛……” 那个昏迷的男人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顾宁初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了他高高隆起的肚子。 “痛……救命……” “你怎么了?”顾宁初着急地摸到他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 男子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都在颤抖,整张脸更加惨白。他挣扎着睁开了双眼,眼瞳好不容易聚焦,见到顾宁初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救救我,求你……” 他胡乱地说着一些不成调的语句,顾宁初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赢周,你想想办法呀。” 赢周看着男人隆起的肚子,只见单薄的衣衫下,腹中不知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互相拥挤、起伏,在肚皮上撑起一个又一个,此消彼长的弧度。 “是胎儿?”赢周观察了几息,缓缓开口。 “什么?胎儿?” 顾宁初大惊,怎么男人真的会怀胎吗? 却见那男子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痛到扭曲的脸上满是惶恐、屈辱甚至是恐惧的表情。 “不,不是……我是,我是男子……”他下意识地摇头,拼命否认。 可赢周并不信,他伸手按在男子的腹部,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再次开口:“是妖胎。” 赢周的声音不大,却像是给男人判了死刑。最让他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双瞳渐渐涣散,连剧痛也像是不在意了一般,眼中满是绝望。 好一会儿,他才颤颤巍巍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随即他将头一偏,将脸藏在了阴影之中,忍着痛努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不让赢周他们再看见他的表情。 赢周手心闪出淡淡的金光,强大的妖力缓缓注入妖胎之中。很快,原本躁动不安的妖胎渐渐安静了下来,肚皮不再起伏涌动,那搅动的痛楚也缓缓褪去。 男子身子舒展了许多,只是仍不敢露出脸来。 顾宁初也不去烦他,他能明白这人在想什么。这世间男子怀胎本就离奇,更别说他身怀妖胎,怕是不知被什么妖精侵/犯了,又用了什么异术使他怀胎,心中定然是又气又辱。 没想到随手救的人,遭遇这样离奇,看来赢周说的没错,多管闲事就是麻烦。 不过救都救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不知道这男子要如何救?他是想保胎呢?还是堕胎呢? 这两件事他们可都不擅长啊! 他凑近赢周耳边,小声地问:“怎么办?你们妖……族,有妇科大夫吗?” 等等,是妇科吗? 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赢周斜睨了顾宁初一眼,冷声道:“问他自己。” 那男子显然是听见了,浑身一抖,默默收紧了身子,蜷得更小了,仿佛这样就能在这小小的马车里不被注意到一样。 “唉,你这样,我们要如何帮你啊?” 等了半天,没听见男子开口,顾宁初无奈,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不太伤到他: “你别怕,不过是怀孕生子,不碍什么。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其他地方也有男人生子的事呢?你若是想留,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也能帮你”,但想了想,似乎有些夸口了。便转了个弯,接着说道:“不然,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家,由家人照顾,也许……” “不不!不回家!不能回家!!” 原本沉默的男子听到“回家”二字后,骤然受了刺激,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动作太猛牵扯到肚子,哀叫一声,又倒了下去。 只是仍抓着顾宁初的手不放:“求求你们,不能回家……我这个样子,不能……” “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顾宁初急忙答应着,为难地看着赢周。 马车外,风越来越大,吹动着路旁的树簌簌作响。车帘被掀起一丝缝隙,风中有一点淡淡的腥味传了进来。 赢周眉目一敛,迅速将顾宁初拉到身后,大喊:“山骨!” “知道了!” 马车停了下来,山骨飞快地拔出腰间双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黑暗的道路尽头,黑月的刀锋淬着冷白的月光,泛着森森寒意。 大着肚子的男子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抱着双肩惊恐极了,不住地说:“他来了,是他追来了……” 风声越来越大,高大的树木枝叶纠缠,像在嘶吼一般。风中的腥气越来越浓,山骨的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了。 赢周终于想起来这熟悉的妖气是谁了。 他正襟危坐,抬手打出一道金光,携着狐啸之声破空而出,带出千钧之力,将这夜幕中的山路照得刹那如白昼,两旁水桶粗的树木竟被寸寸折断。 顾宁初好久没见赢周摆出这样大的阵仗了。 这时夜空中,一道沙哑的声音犹如从阴暗洞穴之中传来:“什么妖孽,敢在本神的地盘上撒野!” 神?顾宁初与山骨都惊讶不已,传说中登天木被毁以后,人间就失去了与神界唯一的道路,世间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神迹。 这里,居然有神? 或者,谁这么大胆,敢自称为神? “哼。”听到这个声音,赢周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随即森然道:“扎纳钦。” 声音不大,却透出大妖独有的强悍威压。腥风骤然停驻,黑夜中,一个男子的身形出现了,逆着光,山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不确定。 “九尾……赢周?” “扎纳钦。” 赢周从遥远的记忆里回忆起这个名字,不过似乎不是什么美好的时光。他此时神情肃穆,在顾宁初看来,还有一些压抑的嫌恶。 “九尾赢周。” 扎纳钦已经确认了马车中坐着谁,他大笑一声,缓缓从逆光中走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健壮,似乎比山骨还要略高一些。一身青黑的修身长袍将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立领几乎封到了下巴。 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一头长发高高束起,颇有些英俊。可惜,露出来一双狭长阴沉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有些阴鸷。 扎纳钦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感慨,又似是嘲讽。 他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遇见你,老友。我想想,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十年?还是二十年?” 竟然真的是赢周的旧识,还能称他老友……应该也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大妖。 暂时还不太清楚扎纳钦的底细,顾宁初并未轻举妄动,只凭着他身上的妖气,以及车里这男子的反应,确定他就是让男子怀孕的妖。 男子听到扎纳钦的声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纤细的双臂将瘦弱的身体环抱着,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离群待宰的羔羊似的,十分可怜。 看来,这个扎纳钦把他折磨得不轻…… 车帘缓缓掀起,一身红衣端坐的赢周出现在扎纳钦眼前,还是那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冷漠模样,仿佛除他之外,其他的妖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宵小。 赢周并未接扎纳钦的话,他薄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何事?” “呵,”扎纳钦冷笑,“老友见面,你这样冷淡着实让人伤心啊。” “嗯?你……你怎么?” 扎纳钦骤然变了脸色,快步走上前来。山骨想要拦住他,竟被他随意挥起一臂,便一把推开。 只一道狐火腾起,才止住了扎纳钦继续往前的脚步。他被迫停在赢周身前约五步左右的地方。 他似有不甘,黑着脸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赢周,很快,他的眼神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死了?” “怎么死的?” “谁能杀你?!” 赢周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仿佛让扎纳钦瞳孔地震一般的震惊,在他眼中并非什么大事。 “与你无关。” “你——” 扎纳钦脸上有压抑的怒火,却在看到赢周身后的顾宁初后,生生换了脸色。 奇怪,空气似乎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让扎纳钦感到无比的愉悦,更有几分沉醉。 先前注意力都被赢周吸引,扎纳钦这才发现,赢周身后还躲着一个白嫩的年轻男子。 扎纳钦惯爱美男子,瞧见顾宁初品貌不凡,虽说红绸覆眼,是个瞎子,但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双唇,小巧精致的下巴,无一不说明,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原本探究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玩味的暧昧。更何况,嗯……这香味,好像就是从这个小美人身上传来的。 这是什么味道呢? 他灼热的视线在顾宁初脸上流连,那视线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探究与露骨的兴味让顾宁初感到颇为难受,好像有一条黏腻的舌头,正在他脸上舔舐。 他抓着赢周的肩膀,往后缩了缩。 这条四脚蛇,果然跟从前一样,令人恶心! 赢周长袖舒展,便将顾宁初挡在身后。他双眸微眯,冷声道:“小心你的眼珠子,既然断过一次尾巴,就应该长点记性。” “别觊觎我的东西!” 强大的威压让扎纳钦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并没有再被赢周吓到,在他看来,若是九尾狐妖赢周,他还会忌惮几分,可如今……面前不过是一只妖鬼而已。 再说了,扎纳钦也不是从前那只,需要仰赢周鼻息的蝎虎妖了。 他眼珠抓了转,很快,他换了副笑脸,昂起脸道:“老友,多年不见,我颇为想念。难得今日有缘,也让我尽些地主之谊。我的府邸就在附近,备着上好的佳肴美酒……” “不必。” 多年未见是真,老友可算不上。毕竟清修的狐狸与纵欲的四脚蛇,本就不是什么互相看得顺眼的动物。 为今之计,还是莫要太过纠缠。 赢周想走,扎纳钦可不想轻易放过他。他负手而立,眼中阴鸷之色俞浓,笑意却更深了。 “老友,别这么见外。” 山骨握着刀默默地看着赢周与扎纳钦的拉扯,他倒是不在意马车上的男人如何。只是方才扎纳钦看似随意的一掌,竟然能轻轻松松将他推开,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虽说之前总是被赢周扔来扔去,但他心里有数,知晓赢周并未对他下狠手,可这个扎纳钦不同,他必须要警惕。 更何况,什么老友,什么叙旧!扎纳钦看顾宁初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分明是来者不善。 山骨心中暗想: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小瞎子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震坤绫快不行了。 想到这里,山骨缓缓放开了刀柄,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右手,向腰间的银葫芦摸去。 “别乱动。” 扎纳钦并未回头,却连山骨在做什么一清二楚。他缓缓转头,山骨这才发现,他一双眼中竟是像蛇一样的竖瞳,闪着青光。 “小家伙,放下你的蛊,我不爱吃这个。” 山骨心中一跳,抬眼却见赢周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恨恨地松开了银葫芦。 “这就对了。”扎纳钦笑着说,“再说了……我即将临盆的夫人不慎走失,多亏老友相救,我自然应该设宴感谢。” 他压着眉,说出口的话听着似是温柔的关怀,却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阿辞,还不下来。” “还想麻烦人家到什么时候?” “砰”地一声,是盛水的竹筒翻到的声音。被叫做阿辞的男人,哆哆嗦嗦地扶着高耸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爬到车边。 从刚刚扎纳钦与赢周的对话中,宋辞已经明白。这辆马车上的人,不不,不是人。 他们也是妖!还与那个恶魔认识!只是不知谁更厉害些。 多可笑,他拼命逃出来,最终仍是落入了妖怪的手中。罢了!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当初是他自愿的,如今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境地,也怨不得别人。 那个想要帮他的小公子是个好心的,不管他是人还是妖,若是因为他被扎纳钦所害,他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宋辞忍着惧意,倚靠在门边,颤着声道:“打扰了,抱歉。” 说罢,他绕开顾宁初准备下车。赢周并未阻拦,只是看着他不太方便的手脚,心中若有所思。 “等等!”顾宁初不干,他一把拉住宋辞,然后扯着赢周的袖子,压着声音说,“九哥,他会死的……” 宋辞既然能挺着大肚子都从扎纳钦的府邸中逃出来,必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顾宁初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受他的气息。他腹中的胎气霸道妖异,他自己的精气却是微弱极了。 子盛而母体弱,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若是让他就这样被扎纳钦带回去,谁知道他能不能安全生产,还能不能活着…… 赢周定定地看着顾宁初,一双金瞳之中,映出顾宁初倔强又坚定的脸。 是麻烦的。不管是救下那个男人,还是要处理扎纳钦……赢周是不喜欢麻烦的。 可是…… 赢周缓缓眨眼,随即将那只捏着自己袖子的手牢牢握住,轻轻颔首。 熟悉的温度从掌心传来,顾宁初一下子就明白了。赢周的意思是: 放心。 “走吧,带路。” 赢周伸手将要下车的宋辞重新提了进去,冲扎纳钦抬了抬下巴。 “?救人就行了,你还真要去他的府邸?”顾宁初急急拦着赢周。 赢周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听见他说设宴款待?之前是谁一个劲闹着要吃肉的?” “不花钱的,不吃白不吃。” “什么?”扎纳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做好了要与赢周僵持,甚至是动手的准备,刚好,可以试试他最新修炼的成果,可赢周怎么突然又答应了? “怎么?不是说要设宴款待,怎么装起傻来了?” 赢周坐直了身体,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一双狭长的狐狸半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扎纳钦。 “可别是舍不得。” “怎么会。”扎纳钦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来。 妖风卷动,转瞬洞天。 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数不清的明珠照得如同白昼。满室弥漫着浓郁的肉香、酒香,金杯玉器,觥筹交错。 高高的主位上,扎纳钦端坐在垫着虎皮的宽大华丽的椅子上,颇有几分得意地环视一圈。微微抬手,一旁站立的美貌小厮立即给他的水晶杯中斟满美酒。 已经换上一身华服的宋辞坐在他的下首,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场内。 室内丝竹之声绵绵而起,几个眉目妩媚,身姿妖娆的男女,身披薄纱,正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场面颇为养眼。 只不过在顾宁初眼里,都是些雉鸡、穿山甲披着人皮扭动,还有一股子骚味儿。 山骨很看不惯扎纳钦这暴发户一样的品味,更瞧不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在扎纳钦恶狠狠的眼神注视下,拿出腰刀直接去切面前的整鸡整鸭,敲得桌子“砰砰砰”不停响。不规则地穿插在靡靡之音中,倒有些提神的作用。 顾宁初挨着赢周,两腮鼓鼓的,正专注地吃肉。 这些都是赢周看过的,都是些普通的鸡鸭鱼肉,所以他才吃得放心。 一边吃,一边问:“赢周,你跟扎纳钦是什么认识的呀?” 赢周慢条斯理地把鱼肉中的刺剔出来,轻声道:“不知道。只是有一天,他主动找上我,要给我看门。” “噗——” 第34章 “看门?” 顾宁初一口排骨咬在嘴里差点喷出去。明明扎纳钦与赢周之间的你来我往, 感觉是两个大妖的威压比拼,他还以为,这个扎纳钦与赢周就算不是朋友, 也至少是力量接近的敌人才对。 看门的……那不就是……走狗? “嗯, 看门。”赢周点头,再次确认。 “当年他修行无幻之术, 不知如何招惹了天穹山里一只毒性凶猛的钳蝎,被那钳蝎追杀,断了一条尾巴才逃到我门前, 求我救他一命。” “我当时正被有些不必要的事情烦扰,他承诺可为我守住门户,不被外人打扰,我便帮他与钳蝎说和,留他一命。” 顾宁初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 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点奇怪:“什么了不得的人, 他能阻挡, 你却不行?” “额, 这……” 赢周难得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向顾宁初解释。 可顾宁初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起来,心里痒痒的, 一个劲催促赢周快细细的讲。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偏这时满室舞乐恰好停了, 顾宁初与赢周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下子在这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扎纳钦到底听见了多少,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殷红的酒液在杯中缓缓摇晃。 他看向顾宁初, 嘴角勾起一个轻薄的笑,接着赢周的话头说道: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九尾被一个凡人缠上,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他烦不胜烦。” “他想把人赶走,可骂是骂不出口的;杀,又舍不得……我最明白了,谁能对一个绝色美人狠下心肠呢?” 赢周有些紧张地看向顾宁初,随即严肃地打断扎纳钦继续往下说的话:“扎纳钦,你话太多了。” “哎呀,闲来无事,叙叙旧么。”扎纳钦得意地饮了一口酒,冲着顾宁初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怎么样?小顾公子有兴趣吗?” 顾宁初歪着头想了想,顺着扎纳钦的话,一脸好奇地说道:“当然。” 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悄悄从桌子下伸到赢周手边,顺着他宽大的袖子悄悄爬了进去,勾住了他的手指。 柔软的指腹从在赢周的掌心轻轻点了点,顾宁初的意思也很明显,他在告诉赢周: 放心吧。 见赢周不再阻拦,扎纳钦越发得意,眉飞色舞起来:“他啊,特意请我帮忙,次次将那美人拦在洞府外,本想着几次三番见不得,也就放弃了。” “诶?我怎么记得,我这差事也没做多久,你后来不是跟他一起出山了么?” “对吧,赢周。” 说完,扎纳钦饶有兴味地观察顾宁初的神情。虽然双眼被遮挡着,但这张美丽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呢? 是震惊?是伤心?还是别的什么…… 扎纳钦重欲,他修行的无幻之术,更是妖族采补之术的集大成。久经风月,自然对情/欲之事经验丰富。 今夜,他早在山中之时,就看出来赢周与顾宁初的感情非同一般。只不过那狐狸一贯清修,当年那样的美人,都能不理不睬,如今这个有着异香的小瞎子,与他这样亲密无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怕不是与那股特别的香味有关。 扎纳钦紧紧地盯着顾宁初,却见他一脸在听别人故事一样,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在兴致勃勃地思考着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发展。 他托着腮,兴奋地追问:“那个美人,是不是与我还有几分相似?是不是也是一个术士?会些符篆、玄门之术?” “噗——”山骨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 顾宁初这一连三问,把扎纳钦都问懵了,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他一点都不在意的吗? 人,不是最耽于这些情爱之事,最爱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不休,徒生怨怼的么? 愣了半天,顾宁初完全没有眼力劲儿,竟还在继续追问,扎纳钦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你怎么知道”这样毫无气势的话。 赢周也完全没想到顾宁初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登时明白这促狭鬼又在捉弄人。眼见扎纳钦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便在袖中拉了下顾宁初的手,让他别玩得太过了。 顾宁初笑得纯良,见好就收,乖乖地接着吃肉。 扎纳钦没有看到自己预想的场面,反倒被顾宁初弄得下不来台。 赢周与那个小瞎子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那个山骨则是毫不避讳地嘲笑出声。扎纳钦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气闷不已。 本想着多年前在赢周面前失了面子,今日当着顾宁初的面,能给他找找麻烦,也下一下他的脸面,也算是一并把自己面子找回来。 谁知这个小瞎子完全不按套路来,扎纳钦一股子邪火在心里乱窜无处发泄,一撇头看见身旁呆坐着,几乎完全放空的宋辞,邪火更盛。 “啊——” “砰”的一声,带着酒液的水晶酒杯在宋辞耳边碎裂开,细小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苍白的肌肤上,殷红的酒液混合着鲜红的血液,缓缓滑下。 左右伺候的妖仆顿时全跪下了,一个个瑟瑟发抖。就连那些舞姬乐师,也跪得整整齐齐,头都不敢抬。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贵客在,一句招呼的话也不会说,像个木头一样杵在这儿。” 这分明就是在顾宁初那里没讨到好处,拿宋辞出气。 顾宁初立时沉了脸,更瞧不上扎纳钦了。难怪赢周甚少叫他名字,总是称呼他四脚蛇。 蝎虎妖,就是大壁虎,可不就是四脚蛇。 宋辞被吓了一跳,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也不敢伸手去擦,更不敢出声,眼看着扎纳钦吩咐妖仆给他端上一杯烈酒。 “去,给尊贵的客人敬一杯酒。” “毕竟你也算是我这府邸的半个主人啊。” 宋辞捧着酒,本就苍白的脸色又失了几分血色。他的手不停地发抖,小心翼翼地开口求他:“我不会……你知道的……” 话没说完,就被扎纳钦凶狠的眼神吓到,只能接过杯子,扶着挺大的肚子,慢慢地走向赢周与顾宁初。 顾宁初这下有些后悔,早知道扎纳钦如此没品,就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宋辞这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喝了,倒像是被扎纳钦拿捏了,接下来要救宋辞更难不说,还容易被他利用这点钳制; 不喝,宋辞肯定又会被他迁怒,到时候说不定不用等他们出手相救,宋辞就没命了。 唉,干脆直接杀了这条四脚蛇?!反正也吃饱了。 顾宁初气鼓鼓地,掌心惊雷悄悄汇聚,准备给扎纳钦来个措手不及。可刚要抬手,就被赢周用力摁住,在他手腕上捏了捏,示意他停手。 顾宁初只好按捺住心里的冲动,木着脸等待着宋辞的敬酒。 宋辞脚步虚浮,又挺着巨大的肚子,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扎纳钦也不催促,倒像是在享受这样折磨人的过程。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宋辞像是走了几百年才来到赢周与顾宁初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唔……” 下一刻,酒杯落地成了碎片,宋辞皱着眉,捂着肚子,痛苦地倒了下去。 “阿辞——”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人。顾宁初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原本坐在主位上,还一脸阴鸷等着看戏的扎纳钦,眨眼间就赶到了宋辞的身边。 他一把将宋辞打横抱了起来,急忙往内室走去。还不忘吩咐妖仆,将客人带去客房安置。 只是几息的功夫,原本还剑拔弩张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顾宁初他们几人,以及两个等着引路的美貌妖仆。 山骨懒懒散散地走过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走吧,睡觉去。这个扎纳钦也不知道什么癖好,明明喜欢得要死,偏偏动手动脚,喊打喊杀的,把人吓得正眼都不敢看他。” 顾宁初都糊涂了。 扎纳钦喜欢谁?宋辞吗?他明明对宋辞那么凶! 顾宁初下意识地去看赢周,想确认山骨说的,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不。 谁料赢周轻轻摇了摇头,难得见他也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来。 山骨伸手按着顾宁初的头,将他转向主位的方向:“喏,注意到了吗?” “扎纳钦一边忙着炫耀他这闪瞎眼的暴发户屋子,一边想法设法地给你俩找不痛快,还分得出神关注宋辞。” “一碗汤端起来,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他那个脸就跟唱戏的一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雨。” “真的吗?”顾宁初明显不信,“若是喜欢,宋辞怎么会想要逃?” 没多久几人走到了休息的屋子,山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冲他们两个摆了摆手,道:“你俩但凡少说点悄悄话,也不至于要小爷我来纵观全局,运筹帷幄……” 妖仆将他们带到屋内便退下了。顾宁初睡了一整天现在一点也不困,他还在想山骨说的话,总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他俩是互相喜欢,那宋辞还要不要救啊? 顾宁初糊涂了。 “别想了,若是不明白,明日想办法去见宋辞,当面问问他。”赢周说。 顾宁初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赢周。刚才你为何不让我动手?是扎纳钦妖力很强,你也没有把握吗?” 若是这样,那他真的要好好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多管闲事了。 赢周却摇头,说:“非也。宋辞以男子之身身怀妖胎,妖胎霸道,会吸取母体的精气命源。需要种下妖胎的妖,随侍身边,以血缘妖气灌入,才能压制妖胎,顺利生产的同时,护他性命。” “你要救宋辞,在他生产前,就不能杀扎纳钦。” “竟是这样……果然麻烦……” “可是……”想来想去,顾宁初还是不放心。 刚才扎纳钦急急忙忙将宋辞带走,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折磨他。 “赢周,我们悄悄去看看吧,要是真像山骨说的,我们也好放心离开。” 赢周想了想,也有道理,便显了魂体,敛了一身妖气鬼气,又在顾宁初身下布下结界,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便带着他往扎纳钦的卧室而去。 这府邸很大,房间也非常多。虽然是第一次来,赢周倒也很快就找到了扎纳钦的卧室所在。 看哪间房的金银珠宝光芒最大便是了。 顾宁初小心翼翼地凑近,刚想看个仔细,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着痛苦,又欢愉的呻/吟…… 赢周神色大变,猛地将顾宁初拉入怀中,立时封住了他的听觉! 顾宁初:? 第35章 顾宁初什么也听不见, 自己也被赢周宽大的长袖裹得严严实实。他的额头抵在赢周的下巴上,眼中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约约见到一点点模糊的肉色。 是赢周的脖颈。 这样的情形对于顾宁初来说, 不亚于一个正常人骤然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当视觉与听觉同时消失的时候, 时间的缝隙便增大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很快,虽然听不见心跳声, 可是他很确定。 脸颊似乎在发热,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是烫的,就这么凑在赢周的脖颈边, 每一次急促的呼气,都把他的脖颈皮肤烫得,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赢周会不会觉得痒?顾宁初胡思乱想着,还是没忍住,大大地咽了口口水。 他感觉圈抱着自己的赢周, 双臂的力气骤然增大了。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样, 用力、又克制地收紧。 奇怪, 从小到大, 他几乎是被赢周抱着长大的,他们一向这样亲密无间,怎么现在这个, 连抱都算不上的“抱”,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他甚至没有习惯性地把手臂放在赢周的腰上! 顾宁初有点糊涂, 是因为听见刚刚那道古怪的呻/吟声吗? 对了!赢周说过,那个扎纳钦修行的是无幻之术,最是重欲, 又擅长采补……一定是他搞的鬼! 可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赢周打算封住他的听觉多久?他们还要一直站在扎纳钦的卧室外吗? 顾宁初脑子发晕, 他觉得定然是刚才不小心听见的那怪异的呻/吟声让他中了什么招了。 好在没过多久,赢周就施法将他们送回到了住处。 解了封印,顾宁初赶紧从赢周怀里挣脱出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他甚至还将手放在鼻子下感受自己的呼吸。 “还好……好像不烫了……” 若是他此时去看赢周,便会发现,赢周一向冷淡自持的脸上,有一抹奇异的薄红,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太奇怪了。”顾宁初一屁股坐到床上,托着下巴不解道,“那个扎纳钦好像真的有点厉害,我不过是听到一点点声音而已,就感觉……” “感觉什么?哪里不对?”赢周一下子警觉起来:他莫不是听到了?可是他明明立即就封了他的听觉,按理说最多听到一点,也模糊不清。 顾宁初还在揉自己的脸,仿佛这样能够让糊涂的脑子清醒地更快一些。 “我感觉有一点不对,是我的呼吸,还有……别的也说不上来,反正有点怪。” “算了!”顾宁初有些心烦,“明天,我悄悄去找宋辞,问问他的想法。” 顾宁初蹬了鞋子,几下滚到床上,卷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儿都缩了进去。 赢周确定他没有注意自己,才悄悄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有些痒。 是顾宁初呼吸落上的地方。 顾宁初睡不着。 虽然他白天睡了很久,可以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几天几夜他也是睡过的,并不至于失眠。 但是他就是失眠了。 赢周一如既往地布下禁制后,现了原形团在他脚边睡着。顾宁初连翻身动一动也不敢,他怕把赢周吵醒,只好努力一动不动,心里默默地数赢周的尾巴。 “一、二、三……九” “九、八、七……一……” 数来数去,始终是九条尾巴。 他很想多数一条或者少数一条,这样起码能说明,他开始困了。 “呜呜……” “呜呜……” 安静的房间里,忽然有压抑的哭泣,隐隐约约地传入顾宁初的耳朵里,并不太真切。顾宁初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哭声,或者只是屋外的风。 很快,他便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好像有些高了,他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子,此时后背竟然起了一层薄汗。 “小初,起来。” “怎么了?” 顾宁初这才发现,房间里哪里是有点热,而是密不透风,热浪滚滚,连赢周在他眼里的模样,都变得扭曲了。 一开口,嗓子眼里都在冒烟。 赢周拉着顾宁初的手,猛地将房门踢开。 天还没有亮,扎纳钦的府邸里寂静无声,那些伺候的妖仆也不知哪里去了。 顾宁初发现,温度升高的不止是他们的房间,而是整个屋子。很快,山骨也一刀劈开房门跑了出来。 他闻起来比顾宁初他们还要惨些,有一丝又香又臭,皮肉炙烤的味道散发出来。 “大爷的,就知道这妖怪没安好心。” 山骨干啐了一口,拼命给自己扇风,一边说:“准是那些小妖仆偷偷把我门锁了,我推了半天推不开,只能动用黑月。” 赢周却说:“不是,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我在房间设下了禁制,其他东西,包括扎纳钦都无法靠近。” 顾宁初则专注地将所在的地方都仔细看了一遍,奇怪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赢周,我看不见。”顾宁初声音很轻,语气确实难得的严肃。 山骨有些不明白:“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见?你想看见什么?” 赢周明白顾宁初的意思,他说“看不见”,就是毫无异常。 黄泉眼,天生不见人间。 但凡是妖、鬼作乱,只要留下一丝痕迹,或是妖气,或是鬼迹,顾宁初是一定能看到一些异常的。 在他眼中,妖气和鬼迹,比起其他任何东西都让他注意。可如今他说看不见,意味着,他们很难追寻这莫名的高温到底是什么来头。 “赢周,我们去找宋辞。” 温度更高了,顾宁初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这不寻常的高温让他有些失了冷静,联想到今夜自己的反常表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有去找到宋辞。 所有的房间里,水壶里都没有水。昨夜举行宴会的大厅里,桌上的酒菜都收得干干净净。 赢周原本想找些水酒给顾宁初喝些,寻了半天也是一无所获。 “咳,算了,”顾宁初拦住赢周还想要继续找水的动作,“先找宋辞。” 原本毫不费力就能找到的路变得扭曲,通向扎纳钦卧室的廊桥消失了。等他们想往回走,回到房间的位置时,却发现回去的路也不见了。 走了许久,他们三个始终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操,不会装上鬼打墙吧?小爷我腿都要断了……” 山骨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冷不防被已经变得火热的凳子烫到,又“嗷嗷”叫着,捂着屁股跳起来。 “怎么可能!” 顾宁初也在喘气,听到山骨的抱怨反驳道,“有我顾宁初在,还能被鬼打墙?说出去能被整个地府的鬼差笑得再死一遍!” 赢周也认同顾宁初的话,皱眉道:“不是幻觉。先歇一歇,这高温虽然让人难受,但我们走了这样久,并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赢周说得对,顾宁初开始放慢自己呼吸的节奏,一些自己忽略的东西,现在开始慢慢在他脑中浮现。 比如,他躺在床上时,曾听到的哭泣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当时顾宁初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屋外的风声。现在想来,他们住的房间门窗紧闭,还有赢周的禁制,怎么可能听到风声。 如果不是风,那会是什么? 山骨见顾宁初与赢周神情专注在思考,自己暂时插不上话,便开始打量整个大厅。 说实话,这个扎纳钦很有钱。 整个大厅建造得金碧辉煌,一人粗的立柱足足有九根,每一根立柱都包着金箔。 照明不是用的灯火,而是足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足足有百来颗,才照得这大厅不论何时都亮如白昼。 不知道什么木头打造的几套桌椅,黑沉沉的,每个角都包着金边。看起来也是造价不凡。 更别说今晚宴席上用的器具了,水晶杯、白玉盘,就算是皇室,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奢靡。 只是,有钱是真有钱,没品是真没品。 以山骨的眼光,这里就是堆金砌玉,什么贵用什么,扎纳钦妥妥的暴发户。 只有主位,扎纳钦的座椅后面挂着那副画,还有几分雅致。 他忍不住感慨:“这妖怪怕不是强盗,或者是小偷。把这么多金银珠宝弄来堆着用就算了,偏偏还要装一装清高,附庸风雅一番。又把这幅画挂在这里。” “画倒是好画,就是放在这堆暴发户东西里,原本的雅致都被铜臭气沾染了。” 顾宁初听到他的话,疑惑道:“什么画你评价这么高?” 山骨冲主位方向努努嘴:“喏,就那副,江雪图。” 一整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这是一副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只在雪白的画布上勾勒了几棵枯树,两道堤岸。 枯树上有一些还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两道堤岸上,有大小不一,起伏的卵石。 白茫茫一片,是冬日结冰的江面。 顾宁初看着画,只觉得画技高超,意境优美。伴着画中的江雪氛围,原本灼热的四周,似乎也渐渐恢复了清凉。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画走近,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哭泣声。 “小初!” 手臂被赢周死死拉着,顾宁初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画前,一只手即将摸上去。 而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能看见这幅画。 第36章 这是顾宁初有生以来,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一幅画。 画布是雪白的丝绢,细腻柔滑;笔触自然流畅,不过寥寥几笔, 就勾勒出枯树落雪, 寒江静谧的萧肃感。 巨大的画布被精心装裱,白茫茫一片的画布, 在青丝束成的绦带衬托下,更显得江雪盈盈。 “别再靠近了。”赢周也发现了这幅画的异常。刚才若不是他及时发现,顾宁初的手就要摸上去, 到时候恐怕真的要被勾了魂。 顾宁初勉强定了定神,疑惑道∶“这画,一直都在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啊,这幅画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又是在主位后面, 宴席期间, 他们与扎纳钦你来我往, 不可能没注意到呀。 山骨仔细回想了一遍, 有些茫然地说∶“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没有。奇怪……” 巨大的江雪图静静地挂在墙上,雪花似乎还在轻轻地落下,枯枝上原本的积雪, 看起来也厚了一些。 那阵困扰着顾宁初的哭声又消失了。实在是让他很烦躁,好像明明摸到一点尾巴, 又让它从手指的缝隙里滑走了。 赢周见顾宁初状态不对,便伸手将他的双眼覆盖住,说∶“别看了。” 眼前的画面被黑暗掩盖住, 是赢周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顾宁初心中涌起的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就平息了下去。 赢周说∶“莫要偏执。” 顾宁初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吸到了冰雪的味道, 清清凉凉的,缓解了他口鼻之中的干燥。 空气中原本的灼热和呛喉的高温,似乎正在消褪。 抬手摸了摸赢周骨节分明的手指,熟悉的触感让顾宁初感到安心。 是了,他方才太过于想要发现画的秘密了。 这时,山骨忽然大叫∶“不对!有个石头,动了!” 江雪图上,两岸都有些大小不一,圆圆的卵石。 山骨指着其中一个,神情激动,大声喊到∶“看到了吗?就是这个!它在动,真的!” 说完,又怕赢周和顾宁初不信,他又上前一步,焦急的神情几乎让他的面目变得扭曲起来,眼中充斥着艳红的血丝,整个人几乎要贴上画卷。 “住手!” 山骨的反常,跟刚刚的顾宁初几乎一模一样。赢周不再迟疑,一把将山骨推开,同时一条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布条缠住了他的双眼。 “闭眼,静心。” 不再看画,山骨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宁初明白画卷有异,在没有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确实不应该再轻举妄动。 “赢周,你没事吗?” 奇怪,他和山骨都被这画影响了心神,怎么赢周毫无反应呢? “嗯。”赢周注意着画面,他看向山骨所说的,那个动了的卵石,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画布。 “嘤——” 顾宁初倏然捂着耳朵,难受地大喊:“停下!别哭了!” 先前顾宁初听到的哭声,是非常小,若有似无,隐隐约约的。小到顾宁初总是怀疑,到底自己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幻听。 这下不会怀疑了。这哭声就像是几百只鸭子凑在了他的耳边,一起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起来一样。 山骨急道:“管他什么破画,能不能毁了他?” 烧了。或者是用刀。 “噤声。” 倏然,赢周长袖一卷,飞快地将顾宁初与山骨拉开。 画里。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那块动了的卵石上。 渐渐的,卵石动得越发的明显,那个黑点也越来越大,从模糊变得清晰。 很快,一个像初生小狗大小的东西,缓缓地,挣扎着,一只布满了青黑色鳞片的爪子,从画里,伸了出来。 第37章 “那是什么?” 顾宁初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怪东西, 看起来似乎是什么妖物的幼崽。 它浑身布满了鳞片一样的东西,脑袋又长又尖,此时从画中挣扎着爬出来, 感觉爪下还拖着一些粘液。 山骨对这个东西很熟, 他低声告诉顾宁初∶“是蝎虎的幼崽,就是壁虎。” 顾宁初恍然大悟∶“天哪, 原来那些不是卵石,是蛋!” “呜啊呜啊——” 小蝎虎终于完全从画里爬了出来,“啪塔”一声落在了地上。可能是摔疼了, 发出像哭一样的声音来。 “这个声音……”顾宁初捂着耳朵一脸难受,这就是他听见的哭声。 画中破壳的蛋,落在眼前的幼崽……顾宁初忽然想起了宋辞那个大大的肚子…… 还没等他想到什么,却见刚刚还嚎啕大哭的幼崽,已经肉眼可见的变得虚弱, 整个身体像缩水了似的小了一圈, 而原本中气十足的哭声也飞速变弱。 不过几息之间, 刚刚破壳的蝎虎幼崽, 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干瘪的蝎虎干。 顾宁初刚想凑近把它捡起来,就被赢周拉住:“扎纳钦来了!” 果然, 原本还滚烫的屋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常温。方才那些消失的路,廊桥又恢复了原样。 一整夜都没有出现的扎纳钦, 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青黄的竖瞳,阴恻恻地看着他们。 “你们好兴致, 深夜不睡。在找什么?” 山骨想呛他两句,赢周已经上前一步:“找水。” 扎纳钦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 森寒的目光在顾宁初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是我招待不周了,那些个偷懒的侍从,等下一定好好教训一番。” “好好教训”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听在顾宁初耳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天还没亮,贵客还是回房休息。等天亮之后,我亲自带你们看看,我如今的家业。” “请吧。” 扎纳钦微微侧身,看样子是要亲自送他们几个回房。 山骨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一张桌子上,晃荡着双腿,大声道:“先别急着回房,小爷我也是阅画无数,对各个名家真迹不说如数家珍,也算是略有涉猎。” “你这背后挂着的这一幅画,是哪位名家手笔,不介绍一下吗?我好奇得很哪。” 扎纳钦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随即就换了一副茫然的面孔:“什么画,哪里有画?” 山骨:“明明就……嗯?” 几人回头,原本挂满了整面墙的巨大画卷消失了,只留下一面空荡荡的墙。 就连地上那个小小的蝎虎尸体,也不见了。 整个屋子没有了诡异的高热,道具和廊桥也恢复了原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扎纳钦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那副茫然地神情也更加真实,他仿佛一个好心不被领情的主人,隐隐有些控诉的意味:“哪里有画呢?是你们看错了吧。” 山骨知道自己着了道,并不想与他争辩,冷哼一声,站直了身体。 赢周则牵起顾宁初的手:“累了,回房。” 并不与扎纳钦纠缠。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扎纳钦原本茫然得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墙边,曲起手指轻轻在几个地方敲了敲,墙面发出闷闷的,像是闷哼一样的声音。 扎纳钦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失败了……” 第38章 赢周晃了晃桌上的水壶, 果然,已经是满满的了。他倒了一杯递到顾宁初嘴边:“喝点,慢慢的。” 顾宁初点点头, 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嘬。 清清凉凉的水缓缓入喉, 顾宁初燥热许久的嗓子终于舒缓了许多。 山骨猛灌了一大杯水,连唇边水渍也没擦, 就气道:“我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时候着的道。” 从诡异的温度升高开始,他们从各自房间出来, 就一路往扎纳钦的卧室去。中途发现路消失了,三人便在大厅里打转,直到看见那幅画。 “是那幅画?”山骨闷着脑袋想,“可是我们见到画之前,已经被鬼打墙了。” “不是鬼打墙。”顾宁初很听不得这个词, 认真地纠正道, “是域。” 赢周摸摸他柔软的发顶, 赞同地点头:“没错。” “什么鱼?”山骨皱着眉十分疑惑, 眼珠转了转,猛地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样, “不会吧……” 域,通常是十分厉害的大妖, 或者厉鬼才能制造的,一般情况下,是指在一个正常的空间里, 利用妖力或者鬼力,开辟出一个超脱现世的独立空间。 也叫做小世界, 或者鬼域。 不过,一般这样的域支撑不了太久,因为它需要创造者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才能维持。越是接近于真实的域,越是消耗更多的能量。 所以 ,通常很少会有妖、鬼会特意构建域,除非他们想要的域,能够给到他们绝对的利益。 这样的域,顾宁初与赢周曾经遇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个厉鬼杀了整个村的人,把全村构建成了一个域。 白天是荒芜破败的山村,到了夜里,域的力量开启,山村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有夜行的商队,甚至官兵路过,进入域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域吞吃掉,成了厉鬼养阴的肥料。 那一次,顾宁初还是费了挺大的劲,才找到隐藏的域主,收了他,才能解开域。 但是今日这个域,又与那次不同……没听说过有这种定时了似的,自动开启自动收起的域。 难道一幅画,也能是域主吗?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扎纳钦在其中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大妖都要强烈的领地意识,他怎么会容忍自己地盘上有这么一个能造域的东西? 还有那些蛋…… 顾宁初拍拍额头,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空白的符纸,还有几枚铜钱,一个桃符。 “到底这个域有什么古怪,今晚再试试就知道了。”顾宁初摸着铜钱数了数,刚好九枚。 日午,艳阳高照。 偌大的府邸内,昨夜莫名失踪的妖仆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兢兢业业地履行着奴仆的职责,端来洗漱用水和早点,尽心尽力地服侍“尊贵的客人”。 虽然这里奇奇怪怪的,好在送来的吃食都很正常。顾宁初嘴里塞着虾饺慢慢地嚼。 帮忙是帮忙,捉妖是捉妖,他可不想又跟在若水镇似的,几天吃不到一顿好饭。 很快,扎纳钦来了。 赢周原以为扎纳钦说的天亮之后,要带他们参观他的家业只是一个托词,没想到他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顾宁初没听到宋辞的声音,问他:“宋辞呢?” 扎纳钦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不舒服,怀孕嘛。” 顾宁初蓦地想到昨晚听到的古怪呻/吟,虽说他没有经验,但是后来联想,也大概知道了当时正在发生什么。 宋辞还怀着身孕……这个扎纳钦还真是个禽兽。 “我想去看看他。”顾宁初不放心,起身道,“你与赢周去就是了。” 山骨:“我也去。” 扎纳钦却不允,拦住了顾宁初:“我的夫人,自然金尊玉贵一般养着,十几个仆人伺候,你不必担心。” “快走吧,现在时辰正好。”扎纳钦急于带他们去参观他所谓的产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赢周轻轻地点了点头,顾宁初便不再坚持。他看见赢周身后有红色狐尾的影子一闪而过,明白赢周有别的打算。 转瞬之间,扎纳钦便带着他们落到附近的山顶上,一座十分雄伟气派的庙宇正坐落在此。 庙宇之中香火鼎盛,前来祭祀参拜的人络绎不绝,看起来一个个都非常虔诚。 山骨指着庙宇惊讶道:“这就是你的家业?难道你是……” 扎纳钦神情倨傲,抬起了下巴,眼中是满满的志得意满。似乎只要山骨说出来,他就能马上点头,接受赞美。 他得意洋洋,特意去看赢周。却见赢周还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自己这偌大家业,也没有让他的表情有半分波动。 不免又有些悻悻。当年为了保命,主动求赢周帮忙而做了他几日的妖仆,一直是扎纳钦心里过不去的坎。 就像赢周说的,不过是一个看门的。这对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偏偏赢周还总是一副“我觉得没什么”的样子,更让他心中恼怒。 当年赢周跟着那个美人离了山,扎纳钦也不再留守,自己出来另立了山头。 一晃几十年过去,没曾想又遇见了赢周。天知道他才发现是赢周的时候,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这一次,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把当初的面子找回来。扎纳钦这样想着,连自己正在筹备的大事都顾不得了,一定要带赢周来看看。 想到这里,扎纳钦冲着山骨抬了抬下巴:“接着说呀。” 山骨的神色有些纠结,他甚至斟酌了一下,才说:“你的家业,就是庙祝啊?” “这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地带我们来参观?” “你拜的哪路神仙?” “实在不行,你不如拜九黎的祖神吧?我们祖神赐福所有人。” “你给他老人家打打下手,说出去怎么也比这荒山野岭里的野神有面子得多。” 扎纳钦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铁青着,嘴唇死死抿着。若不是此时信众众多,他定是要把山骨给撕了。 顾宁初忍笑忍得辛苦,肩膀不停地耸动,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但他那个样子,并不能遮掩什么。更别说赢周还十分贴心地给顾宁初拍背,怕他憋得太厉害岔了气。 果不其然,扎纳钦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赢周,仿佛是赢周在笑他似的。 “无知小儿!” 在周围祭拜的信众诧异的目光中,扎纳钦“登登登”快步走到庙宇牌匾之下,大殿正中矗立着一座渡了金身,高大威严的神像。 扎纳钦:“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他们在祭拜谁!” 牌匾上,是鎏金的三个大字“山神庙”,大殿的神像,有着与扎纳钦一模一样的脸。 “赢周,我是神!” 刹那间,雷声轰鸣,一道锃亮的霹雳划破晴空,震起这广袤山林无数飞鸟。 信众们都被吓坏了,他们之中有人大着胆子看了扎纳钦的脸,顿时欣喜地跪了下去。 “山神显灵了!” “山神显灵了!” 无数信众跟随着大家跪了下去,很快整个山神庙里响彻了“山神显灵”的呼喊。 赢周皱着眉看着有些癫狂的扎纳钦和那些信众,心中疑惑:“他费这么些劲,只是为了让我看看?” “看了,然后呢?” 赢周不明白。 顾宁初摇摇头,有些无奈。扎纳钦兴师动众,不过是想要赢周一句“羡慕”而已。 其实,赢周大多数时候非常聪明,他毕竟是修行千年的九尾狐妖。可是有些时候,又有点傻。 他很难懂得人和人之间那些人情世故。如今看来,妖如果也学人那一套,赢周依然是不懂的。 这个扎纳钦,白费力气。 不过……顾宁初是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们遇到扎纳钦时,他曾自称自己为“本神”。 神早已随着登天木的损毁,而在人间消失踪迹。当时他觉得,多半是有妖假称为神。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有供奉的庙宇,有高大的金身,更重要的是,他有信众。源源不断的香火和信仰,将不停地催生他的力量。 扎纳钦,也许真的可以被称为神了。 但是,他凭什么呢?顾宁初想不明白。 扎纳钦大笑着站在大殿中央,理直气壮地接受着信众们的朝拜。 山骨看着他,则想到了九黎的那位祖神。他凑近顾宁初耳边,轻声道:“不对劲。” “他不是神。” “不是神?你知道?”顾宁初有些讶异,“你发现了什么?” 山骨摇摇头:“没有发现什么。只是,神不是这样的。信仰可以造神,但是如果,这不是信仰,而是别的什么呢?” “你看不见,没看到那些信众的脸。那不是虔诚的崇拜,而是贪欲。” 扎纳钦作为显灵的山神,在信众们一声又一声的“显灵”之中,犹如一个真的神一样,为在场的所有人“赐福”。 人群中,有一个白发老人尤为虔诚,他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向扎纳钦祈求道:“山神显灵,今年的贡品,一如既往,已经准备好了。” “请,山神赐福。” 扎纳钦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屑,洒落在老人的头上:“村长,做得好,神赐福你。” 只是一把黄金的碎屑,却像是一场瓢泼大雨,很快就在地上堆积成了一个金堆,将老人几乎半个身体都埋了进去。 信众们无不信服,跪得更标准了。 顾宁初则注意到村长所说的“贡品”,会是什么呢? “要进大殿看看吗?”扎纳钦接受了信仰之力,整个人红光满面,他大力走到顾宁初等人身边,邀请他们进大殿。 “算了吧,”山骨拒绝了,“当着你这么多信众的面,我们这样子,他们以为山神还有其他神族朋友就不好了。” “信仰嘛,还是专一一点。” 扎纳钦看起来对山骨的这番话很认同,并没有再强求。 回到扎纳钦的府邸,赢周再次给房间设下禁制。很快,一只火红的九尾狐从窗户缝里飘然而至,化作赢周的模样。 他伸出手,露出掌心的一个旧旧的,铜色的指环。随即没入赢周身体里。 原来是赢周的一缕分魂。 赢周将指环放在顾宁初手中,说:“是宋辞的。” 第39章 宋辞的指环? 顾宁初明白了:“你找到他啦!” 赢周闭着眼睛, 让分魂的记忆与他融合。然后他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中,划过一抹难以言说的疑虑, 随即轻轻点点头:“嗯, 找到了。” “只是……好像不太好。” “什么意思?”顾宁初有些着急,“他怎么了?” “他在那个地方, 扎纳钦设了禁制,我的分魂不能靠太近,不然会被发现。” 赢周仔细回忆了一下见到宋辞时的场景。 扎纳钦将他关在了他卧室之下, 像是山洞一样的奇怪地方,并没有他所说的十几个伺候的妖仆,只有他一个人。 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岩缝,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宋辞不知是在睡觉, 还是昏迷着, 毫无反应。赢周只是凭着他微弱的呼吸, 以及还在起伏的肚子, 判断他还活着。 “指环,是我在扎纳钦卧室外捡到的。”赢周说,“我记得在马车上时, 宋辞就戴着这个。” 山骨接过指环在手里掂了掂,摩挲着表面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像是便宜的铜。” “而且,磨损这么严重,应该戴了很久了。看来, 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赢周同意山骨的说法,末了补充道:“我觉得, 这个指环是宋辞故意扔下的。也许,就在扎纳钦将他关起来之前。” “石壁、没有光……”顾宁初不知为什么,总是特别在意宋辞的肚子,也许是那幅画里,曾经孵化出的那只小蝎虎,让他记忆深刻。 “小蝎虎……” 顾宁初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急忙说:“我得亲自跟宋辞说说话,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什么秘密。” “啊……可是赢周刚刚说扎纳钦设了禁制诶……”山骨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虽说他不是神,但是人的供奉会使他的力量增强许多。” 顾宁初明白山骨的意思。现在他们与扎纳钦还处于一个微妙的和谐关系,不管扎纳钦对赢周的想法目的如何,眼下他确实因为这个,对他们还算礼遇。 一旦触碰到他的禁制,将现在的表面和谐打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赢周是很强没错,但是拥有信仰之力的扎纳钦到底会有多强,也很难预料。 “一个禁制……”顾宁初本想说禁制没什么,但想了想,又说:“你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扎纳钦对宋辞那样在意,还将他关起来,若是碰上了,就十分麻烦。 “我引开扎纳钦。”赢周忽然开口。 山骨:“你疯啦?你引开他禁制也不会解除啊!” 顾宁初也不明白:“我们不要冒险,会有别的办法的!” 赢周摸了摸顾宁初的头,语气中有一贯的无奈和宠溺:“你想救他。” 顾宁初一下子明白了赢周的意思,宋辞如何不重要,只是因为自己想要救他,所以赢周才…… “我是很想救他没错。”顾宁初的的嗓子有些发哑,声音里带上了朦胧的水汽,他勾起赢周的手指,软软道,“可是,九哥……你比较重要……” 到底谁是狐狸啊…… 一声软软的九哥,其实赢周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是好像每一次,都不一样。 妖,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区分的符号而已。九尾赢周,有些别的妖会这样叫他,带着敬畏;有些就只叫赢周。还有些熟悉一些的,通常会叫他狐九。 这是一个听起来更加亲昵的称呼。 自从顾宁初知道这个以后,便自顾自地,用软软的声音叫他九哥,通常,还会带着长长的尾音,特别的好听。 只不过这个称呼要听一句可不容易,他精明的很。知道赢周喜欢,总是在关键时候才叫那么一两声。 大多数时候,撒娇是最管用,多半是想要求赢周帮忙,亦或是满足他那些不被允许的,爱管“闲事”的爱好。 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呢?赢周歪头想了想,也许是人说的,感动? 有一丝哭腔的“九哥”,比起平时听起来更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听得他耳朵里痒痒的。 果然,赢周用力睁大了眼睛。这个小东西惯会拿捏他,分明又是故意的。 他屈起手指轻轻在顾宁初额头敲了一记:“装什么,一个禁制而已,还能难倒你?” “是不能……”顾宁初抽了抽鼻子,接着说,“你要怎么引开他啊?会不会打起来?” “是个好问题。”赢周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十分严肃地说,“我去羡慕羡慕他。” 顾宁初被赢周逗笑了。 山骨这才明白,他跟顾宁初担心的完全不是一件事。他与赢周的默契,是多年来的陪伴和信任产生的。 见顾宁初笑得开心,心情大好,山骨勉强压住了心里的酸意,凑到顾宁初耳边: “那我呢?” 山骨嬉皮笑脸地说:“我也很重要啊~你叫我什么?山骨哥?” “砰——” 门开了,赢周解了禁制,拎着山骨的领子将他扔了出去,转身用力关上了房门。 傍晚时分,顾宁初吃了晚餐,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等。 像白天商量的那样,赢周去“羡慕”扎纳钦了。 也不知道扎纳钦对在赢周面前找回面子这件事到底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执念,一听赢周向他打听塑金身,广信众的事,兴奋极了,当下就领着赢周再次前往山神庙。 顾宁初借口不舒服,在妖仆的伺候下回到房间,他坐在桌旁,一只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缓慢敲击,发出“嗒、嗒”的声音。 敲了大概有三十多下,当最后一抹阳光隐没,整个府邸再次变得安静。顾宁初尝试着叫了几声妖仆,并没有应答。 他又去摸桌上的水壶,还有半壶水,晃荡着,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山骨在这时钻进了房间,他拉起顾宁初的手:“他们不见了,跟我走。” 顾宁初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摩挲了一下山骨的手掌。是一只略有些粗糙的男人的大手,虎口处摸起来有一种奇怪的触感,有些硌,像是鳞片。 “走吧,要快。” 顾宁初没有拄杖,任由山骨牵着他,这样会快得多。 他们必须在温度升高之前回来,到时候域会开启。在房间里进入域,比在扎纳钦房间的密室中要安全。 一路顺畅,廊桥还在,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扎纳钦的卧室。 还是那个金碧辉煌,满屋的金器、水晶和夜明珠的器物几乎把山骨的眼睛闪瞎。此时他无比庆幸顾宁初看不见,忍不住嫌弃:“真是没见过这么喜欢金银财宝的妖……卧室诶,他真的睡得着吗?他睡得着,宋辞睡得着?” “什么蝎虎,他怕是乌鸦吧……只有乌鸦求偶的时候才喜欢在窝里装满亮晶晶的东西……” “好了,你好烦啊。”顾宁初推推他,“别念了,快带我去扎纳钦的床边,赢周说的那个入口在那。” “小心别乱碰,触发禁制。” 山骨住了嘴,快步带着顾宁初来到华丽巨大的床边。这床上堆着柔软精致的丝绸,被面上装饰着闪亮的珍珠和宝石,四周的帷幔上也垂着金黄的丝绦。 顾宁初仔细地观察着黑暗中,青绿的妖气浮动的规律。几息之后,他便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关窍。 “找到了!”顾宁初胸有成竹地双手结印,袖中九枚铜钱簌簌地飞出来,形成一个圆圈。 “左移天地动,右转日月明;往来皆朋友,一钱一路清。开!” 铜钱飞速地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眨眼过后,山骨眼前便一黑,脚下原本厚实的木地板,也变成了坚实的岩石。 他们进来了。 顾宁初:“快看看,宋辞在哪?” 山骨眼睛酸胀,一下子从金光闪烁变成黑暗一片,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难受极了,此时此刻,他拼命地睁大双眼,也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要不点个火?” “别点火!”顾宁初下意识地阻止了他,“这里这么黑,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没有点火,而是不能。” “宋辞怀着妖胎,身上也有妖气,只是太淡了,我现在也看不见。” “行吧。”山骨摸索着站直身体,“那稍微等一会儿,我需要适应一下。” 嘴里这样说着,山骨却并没有真的去适应黑暗。他有意地松开了顾宁初的手,挪开了两步,随后将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小银葫芦上。 很快,山骨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粗糙,密密麻麻的颗粒状的鳞片布满了全身。 青绿的纹路爬满了他的双眼,一双人类的黑瞳转瞬之间变成了竖瞳。 如果顾宁初此刻注意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双与扎纳钦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看见他了。” 山骨再次向顾宁初伸出手:“跟着我,不远。” 鳞片缓缓褪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顾宁初顿了顿,待他什么也看不清之后,才缓缓地,将手放到山骨手中。 “带路。” 第40章 这个山洞应该不是很大, 顾宁初跟着山骨,一步一步,慢慢就走到了宋辞身边。 靠近了, 他才看到那缕似有似无, 淡淡的青绿妖气。 “宋辞?”顾宁初摸索着,伸出手去。 他先摸到一段柔嫩的脖颈, 微弱的跳动证明掌下这个人还活着。再往下,是一只纤瘦的,几乎没有什么肉的手臂和空荡荡的腕骨。 一个不停起伏, 巨大的肚子在他身上,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和诡异。 “宋辞?醒醒。” 宋辞没有反应,顾宁初摸索着摸到他的人中,用力掐了下去。 “唔……” 疼痛让宋辞睁开了双眼,乍一看眼前有一站一蹲两个人影, 立马吓得大叫:“别碰我, 别碰我——” “宋辞, 别怕, 是我!” 不是扎纳钦的声音。宋辞终于冷静了些,迷迷糊糊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眼前是之前那个想要救他的, 温柔的顾小公子。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很危险,快离开。” 宋辞挣扎着坐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顾宁初:“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时间快到了,他盯得很紧……对不起, 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 “等等宋辞,我是有几个问题要来问你。”顾宁初按住宋辞的手, 学着赢周平时安抚他一样,轻轻地在宋辞的手背上拍了拍,“你别怕,我既然敢来,就有把握。只是需要你确定几件事。” “你问吧。”宋辞点点头,又有些着急道,“要快些。” 顾宁初顿了顿,一只手抚上了宋辞的肚子:“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吗?” “什么?这是什么问题?” 山骨没想到顾宁初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找到宋辞,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喂,你是想给他的那个妖孩子当干爹么?” 顾宁初没有理山骨的聒噪,又问了一遍。 宋辞也没有想到,顾宁初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有些发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不是。” 顾宁初一下子了然,看来他没有猜错。 “是那副画,对吗?那不是江雪图。” “你见过那幅画了?”宋辞有些慌,黑暗里他看得不太清楚,便伸手去摸顾宁初的脸,感觉到触手光滑,没有伤痕,他才放了心。 “对,那不是江雪图,那是……温室。孵化的,温室……温度很高,他说非常危险,从不让我靠近,每次……都是他把孩子带走,然后送进去。” “我不是他第一个所谓夫人,应该也不是最后一个。” 原来,山神庙所在的山,名叫叠石山。叠石山附近,有一座露雨村。宋辞就是露雨村的人。 “听老人说,露雨村原本也是风调雨顺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祥和富足。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露雨村不再下雨了。” “村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很多人饿死,还有很多人逃荒去了。直到……山神出现了。” “山神真的很灵验,一开始,是有了雨;再后来,食物,甚至钱财都有了。露雨村为山神塑了金身,离了庙宇,虔诚祭拜,供奉山神指名要的贡品。” “山神每三年要一次贡品。最近一次的贡品,就是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能猜到了。扎纳钦伪造了神迹,骗了露雨村的人为他立庙。而村民们在解决了活命的难题之后,发现山神还能提供食物甚至是金钱,人性的贪婪,进一步的供养了扎纳钦。 只是,宋辞是凭什么成为“山神指名”要的贡品? “孵化的……温室?”顾宁初脑中再次回忆起那幅画中的景象,冰封的江面,积累的雪,还有两岸数不清的……蛋。 蛋? 蛋! “宋辞,你的生辰是不是辛酉年、庚子月、辛酉日、辛卯时?每三年一次的贡品,他们的生辰,是不是也是庚子月、辛酉日、辛卯时?” 宋辞赶忙点头:“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顾宁初:“这是一个极其优于生育的命格。你,尤其是。” “操!他要生……干嘛不找同类?”黑暗中,山骨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找人?还是男人?哪里利于生育了?” “所以他没有成功。那些生下的孩子,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没有一个活下来了。还记得那天从画里爬出来那只小蝎虎吗?不过离开画一小会儿,很快就死掉了。” 顾宁初解释着,忽然想到那只小蝎虎,也许也是宋辞的孩子,顿时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只能说了句:“抱歉。” 宋辞倒是很无所谓,他冷漠地一笑:“没事,我从不觉得,那些东西是我的孩子。” 山骨还在纠结扎纳钦一个劲生孩子的事,那幅画他也见过,如果两岸的卵石都是蛋的话……他到底找人给他生了多少…… “怎么……一座破山神庙,他也要生儿子来继承?”山骨挠破头都想不明白。 “这个的答案,可能就要他自己才知道了。” 顾宁初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也理清了思路。现在,就是要想办法,如何把宋辞救走。 他摸着宋辞大到诡异的肚子,感觉支撑不了多久,肚子里的妖胎就要再次降生了。 蝎虎产子,历来会寻觅一个干燥、避光的石洞,或是隐蔽的岩缝,扎纳钦将宋辞安置在这里,是算好了他生产的时间就在这几日了。 顾宁初将那枚指环塞进宋辞的手中,安慰道:“你再等等,我们会来救你的。这是你的东西,收好,不要再丢了。” 宋辞接过指环,心疼地摩挲着,终于没忍住落下泪来:“谢谢……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可惜她走得太早,不然……” 宋辞忽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惨然一笑:“我爹一直都羡慕别的贡品家,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他听了村长的话,十两金子,三亩良田,就把我卖了。”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山骨估摸着时间,感觉距离域开启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催促着:“快走吧,等下那奇怪的燥热又要来了。” “走。” 山神庙。 信众们都已经离去,偌大的山神庙里香火袅袅,弥漫着一股庙宇里特有的味道。 高大的山神塑像在烛光的映照下,一身金光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阴暗。 扎纳钦终于将山神庙的每一个角落、山神塑像的每一寸地方,都仔仔细细地给赢周讲了个遍。 此时他站在神像边,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张脸木然,一张脸带着狂热的渴望,同时看向赢周,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样子。 “听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这幅表情。” 赢周面对扎纳钦,背着光站在大殿门口。殿外的月光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覆盖在神像之上。 扎纳钦冷哼一声,摇了摇头:“我当年就不明白,你修行,到底在修个什么?” “我们妖修行,不就图力量,图长生,图尽情享乐吗?” “你呢?冷心冷情,不知学个什么。” 赢周竟被扎纳钦这个问题问到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想学,便学了。” “其他的,不感兴趣。” “放屁!” 投映进大殿的月光在慢慢移动,连带着影子的位置也在悄悄变化。扎纳钦瞄了一眼月影,忽然又笑了起来。 “你呀,就是虚伪。” “要是真的不感兴趣,怎么还是跟着那个小美人下山了?没记错的话,他当年最后一次来找你,就是说,他知道如何飞升成神。” 扎纳钦又提起来那个人,赢周微微蹙眉,心中十分烦闷。也不知道小初那边如何了,有没有顺利解开禁制,见到宋辞。他还得再拖延扎纳钦一会儿。 赢周不说话,扎纳钦也不恼。他慢慢挪动步子,走到神像的座下,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神像的表面,一脸痴迷。 “飞升成神而已,有什么难的。无幻之术早有记载,只是你这只虚伪的狐狸,从来看不起我修炼采补之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真正的无幻之术记载罢了。” 赢周觉得扎纳钦的反应有些不对,他话太多了。 果然,扎纳钦话锋一转:“你看,最终是我将飞升,而你……竟然死了。”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我最喜欢宝物了,整个妖界,就没有比我更了解世间珍宝的妖。那个小瞎子手上的青玉环,就是禁锢你的容器吧!” “哈哈哈哈——堂堂九尾赢周,曾经多么高不可攀的九尾狐妖啊,竟然成了人的奴隶!” 扎纳钦笑得狂妄,仿佛心中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毫不顾忌地全然释放出来。 赢周听着他的话,心中那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比起被扎纳钦发现他已经是傀鬼,他此时更担心的是……到底哪里不对,他忽略了什么! 月光映照着身影仍在缓缓移动,狂风吹起,大殿内无数的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些从架子上扑通扑通地掉下去,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印记。 像一滩又一滩蔓延的血迹。 “对了,当年那个美人呢?我猜,你的死,跟他有关哦。” “歘——” 一道狐火猛地击向扎纳钦,他飞身一跃,跃到神像的肩膀上,躲了过去。 赢周终于发现,不是他在拖延扎纳钦,而是扎纳钦,一直在拖延他! “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见你生气。”扎纳钦狂笑着,浑身的鳞片都冒了出来,一双竖瞳之中,青绿阴暗的光划过,流露出属于妖的,得意与怨毒。 他轻轻抚摸着神像的不紧不慢地抚摸着神像的耳朵,笑着说: “我听说,傀鬼与他的主人心意可想通。我不知道是真是假,赢周,你告诉我。” “你的那个小主人,现在在哪里呀?” 狂风大作,月影幢幢。原本微凉的庙宇之中,燥热的温度蒸腾了起来。 木胎泥塑的山神像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浑身的金屑扑簌簌地掉落,神像活了。 赢周愤怒地显出原形,巨大的赤红九尾狐将庙宇大殿踩得稀碎,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崩裂之声。 “赢周,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这是它的域!你的小主人,归我了!”《 》 40-50 第41章 落雪纷纷而下, 入眼白茫茫一片,一条宽大、平缓的江水把天地分成了两段。 几棵枯树歪七扭八地站立在两岸,树枝上的积雪更厚了, 压得枯枝沉甸甸地往下坠, 偶尔发出一两声“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有些枯枝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 顾宁初和山骨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 小心地避开脚下那些大小不一、洁白的蛋。 “我们进来多久了?”顾宁初扶着山骨,问。 他们从关着宋辞的洞穴里出来,在回房间的路上, 就进入了域。只不过这一次,并不是被困在了府邸的什么地方,而是直接进入了画中。 域内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下个不停的雪。顾宁初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又好像只有一小会儿。 他很热, 嗓子火辣辣的疼。一片冰雪天地, 却是难耐的燥热。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山骨也说不上来, 他只能安慰道:“应该没多久。” “没多久……”顾宁初喃喃,心中焦急。 这个域太简单了,一眼就看到了头。不像之前遇见过的, 山野村庄,灯笼烛光, 鸡鸣犬吠,甚至还有熙熙攘攘的人。 那是一个极厉害的厉鬼创造的域,顾宁初和赢周花了好一番手段才找到域主, 收了厉鬼,才解了域。 可现在, 太简单了,顾宁初反而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们从进来到现在,将每一棵树都查看了一遍,也沿着江岸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每一次都回到起点。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鸟,没有虫,什么活着的,动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一地的蛋。 找不到域主,就没法离开。 山骨问:“真的会有画能造域吗?” “万物有灵,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宁初小心蹲下,以免自己不小心踩到地上的蛋。他不是没有想过,域主跟这些蛋有关。毕竟在这个构建而出的域中,只有这些蛋和他们两个人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宋辞说过,这里是孵化室,这些蛋都是扎纳钦亲自送进来的。 温度似乎更高了,今夜会有新的小蝎虎破壳而出吗?它又能活多久呢? “这么多蛋,如果域主真的藏在里面,我们一个一个找,怕也要个十天半个月……” 山骨见顾宁初对蛋特别感兴趣,已经伸手去抚摸蛋壳,以为他想要在蛋里找出域主。 顾宁初摇摇头:“不是,蛋和我们一样,不属于域。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嘶哑,又透出浓浓的兴奋和恶意。 “扎纳钦!” 山骨急忙抽出双刀,挡在了顾宁初身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扎纳钦施施然地摊开了双手,仿佛听见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脸嘲讽: “我来看我的孩子,自然应该在这里。” “不然呢?你们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顾宁初见到扎纳钦,就知道赢周那边定然是出了事。难道…… “赢周呢?”顾宁初咬着牙,一字一句挤出来三个字。 扎纳钦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宁初的脸,然后闭上眼,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畅然道:“真香啊。” “你找死!” 山骨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看样子这个扎纳钦早就发现了顾宁初的秘密,却一直假装不知道与他们虚以委蛇! 看来,那天晚上他看顾宁初的眼神,除了修炼采补之术的妖怪,本身让人嫌恶的欲念之外,更多的是他发现顾宁初的秘密,而流露出的兴味。 可恶!山骨愤恨地想:我当时竟然以为他只是垂涎小瞎子! 洁白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数道极为醒目的黑线。黑线源源不断地从雪中、蛋的缝隙里,甚至树枝里流动出来,爬上了扎纳钦的腿。 “小东西,我记得我说过,”扎纳钦冷冷地看着那些黑线,一脸不屑,“收好你的蛊,我不爱吃这些玩意儿。” 说罢,他的脸上瞬间爬满了青黑的鳞片,一阵青雾腾起,周身的蛊虫就全部掉落在地,很快便干枯而死。 而趁此机会,山骨已经背上顾宁初飞快地向对岸跑去。 “你跑什么?”顾宁初趴在山骨背上无语极了,“我们怎么逃的掉。” “逃不掉也要逃。”山骨拼命地向前跑,“这条四脚蛇连那只臭狐狸都能搞定,我估计不是他对手,先跑再说,总不能站在那里等死吧。” “哎哟!” 头顶一痛,是顾宁初狠狠地敲了他两下:“瞎说什么,赢周才不会被他搞定。” “是是是,是臭狐狸迷路了行了吧……” 没跑多远,山骨猛地停了下来,他不由得攥紧了顾宁初,死死地盯着前方。 是扎纳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拦在了他们前面。 无路可逃。 “小顾公子,你不是想知道赢周在哪吗?” “你过来,我告诉你。” 邪异狷狂的脸,喑哑的声音,一张一合的嘴里,顾宁初甚至能看见他长长的,卷曲的舌头。 这张嘴里,正吐出让他难以拒绝的话语:“你过来,我告诉你赢周在哪里。” “呸——你当小爷是三岁小孩儿!”山骨啐了一口,眼珠一转,见到这一地的蛋,忽然有了主意。 “我看你挺宝贝你这些孩子的……”他轻哼一声,快步上前,一脚踩住了一个,“我脚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受不住力道,你可别怪我。” 扎纳钦肉眼可见的紧张了:“你别动!” 山骨很满意扎纳钦的反应,他回头小声安抚顾宁初:“放心,这里遍地都是他的软肋。”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顾宁初却觉得,扎纳钦的反应很奇怪。似乎很紧张,可是眼神并没有看向山骨的脚下,而是……一直盯着自己。 “山骨,快把脚移开!” 顾宁初大喊,只见山骨脚下的蛋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裂缝,很快整颗蛋碎裂开,一只小蝎虎从里面爬了出来。 山骨听到顾宁初的话,赶紧将脚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刚出生的小蝎虎,并不像那天见到的,转瞬即死。而是浑身上下冒着浓郁霸道的妖气。 它爬上山骨的脚背,一口下去,尖利的牙齿穿破了鞋袜。 山骨惨叫一声,与顾宁初双双跌坐在地。 “啧啧啧~” 扎纳钦站在不远处,摇了摇头:“我说,让你别动了。” 第42章 “山骨, 你怎么样?” 顾宁初着急想要去看山骨的伤势,被他一把拦住:“别碰,有毒。” 小蝎虎还趴在山骨的脚背上, 吐出鲜红的舌头, 有青黑的脓血从伤口里渗了出来,将原本黑色的鞋面浸得颜色更深。 顾宁初看起来非常担心, 嘴唇因为过于用力抿着而有些发白。他靠得离山骨更近一些,凑近到山骨的耳边,看起来像是因为害怕伏在他的肩头哭泣。 山骨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幻, 随即很快地恢复了那副狂傲的模样。 扎纳钦“好心”地提醒:“抓紧时间,这毒发作很快,再折腾一会儿,我怕你说遗言的时间不够了。” “是吗?”山骨懒懒地吐出两个字,轻轻抬起那只受伤的脚晃了晃, 脚面上的小蝎虎不满地冲他吐出鲜红的舌头, 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个世上, 能毒倒我山骨的毒, 我还没有见过!” 说罢,一只赤红的蝎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飞速地爬上山骨的脚背。尾钩一转, 生生将那只小蝎虎刺了个对穿! “嘶嗷——” 小蝎虎发出一声惨叫,又见蝎子长尾卷起, 整个身体抱住小蝎虎滚了下去。 山骨甩了甩腿,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 “你——”扎纳钦震惊又疑惑,“怎么可能?我的毒……” “还有更不可能的。”山骨撩了下头发, 得意地一笑,“小瞎子, 你退后一点。” 顾宁初点点头,听话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嗯,你小心。” 扎纳钦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动作,并未阻止。在他看来,赢周不在,眼前两个人不过是略会些玄门之术的普通凡人而已。 虽然刚刚山骨竟然能够对他的毒免疫,让他有些意外,但是也仅此而已。想必是他擅长用蛊,碰巧而已。 可是,很快。扎纳钦便笑不出来了。 一条又粗又长,覆盖着一节一节黑色的,坚硬外壳的尾巴,从山骨的背后伸了出来,高高地翘起。 尾巴的末端,是一个闪着幽光,带着尖刺的倒勾。 “钳蝎……” 扎纳钦那不可一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惊慌,甚至惧怕的表情。 “你……你怎么会……” 山骨扭了扭脖子,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浑身上下开始布满黑色的坚硬外壳。 他甩着剧毒的尾钩,说:“我说了,能毒倒我山骨的毒,从未见过!” 说罢,山骨飞身一跃,整个人腾空而起,扑向扎纳钦。 顾宁初站在远处,看着化出钳蝎毒钩的山骨与扎纳钦激烈地斗法。 落雪纷飞,蛋壳碎裂成土。无数还未成熟的小蝎虎密密麻麻地从破碎的蛋壳里爬了出来,随即又被正在缠斗的二人踩成了青绿的肉泥。 顾宁初暗暗观察,估算着时辰,从袖中摸出一枚桃符。 原来,在山骨中了小蝎虎的毒之后,顾宁初看似害怕伏在山骨背上,实际上却是用只能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问了山骨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 “一次是蛇,一次是蝎虎……还有什么?比如,钳蝎?” 顾宁初的话,让山骨震惊。他不知道顾宁初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又是怎么看见的。 原来,山骨出身九黎,天赋异禀,百毒不侵。因此受到祖神的眷顾,从小以五毒喂养长大,同时辅以秘术,使得他身负五毒的力量,还可随心意变幻出五毒的形态来。 五毒,正是蛇、蟾蜍、蝎虎、蜈蚣和钳蝎。 顾宁初在若水镇的西江湖底,就曾见过山骨为了潜水,而化出蛇的形态。 今晚去见宋辞,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也是山骨以蝎虎夜视的能力,带着他找到了宋辞。 只不过山骨一直都以为,顾宁初是因为灵感高,才对非人之物敏感。 刚才顾宁初想起来,赢周曾经说过,当年扎纳钦逃到赢周的洞府寻求庇护,正是因为被一只剧毒的钳蝎追杀,甚至,还断了尾巴。 “钳蝎的毒,可以克他!” 顾宁初这样说,山骨虽然震惊,甚至心中不安。但他很快就领会了顾宁初的意思。 正如顾宁初所料,钳蝎之毒,能克扎纳钦!如今,山骨以一个人的身体,与扎纳钦这样的千年大妖,打得难解难分。甚至好几次,隐隐占据上风。 可是,还不够。顾宁初明白,扎纳钦只是因为对钳蝎的天然惧怕,才会失了先机。论力量,山骨终是不敌他的。他必须想办法,助山骨一臂之力。 手中桃符散发出淡淡的桃木清香味,顾宁初摩挲着不太光滑的表面,摸到一个凸起的尖刺的地方,用力地往下一按。 指尖血很快渗了出来,他就着鲜血,飞快地在桃符上画出一道风雷符。比起普通的雷符,威力更甚。 只要是妖,没有不畏惧雷电的。再加上桃木的加持,木助火力,对山骨的钳蝎之力更有助益。 只是如今陷入这个诡异的域中,顾宁初也把握不准风雷符的威力能发挥多少。 “风卷云起,驱雷策电,妖邪百煞,尽化齑尘!敕令,杀!” “山骨!退!” “轰——”旱天惊雷! 簌簌的落雪被数道闪电劈开,紫电裹着雷威,一道又一道砸在扎纳钦的身上,劈开一道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啊——”扎纳钦发出凄厉的惨叫,紫电纠缠,在他身上发出阵阵“霹雳之声”,一直以来阴恻的竖瞳中,流露出刻骨的怨毒。 山骨的尾巴卷住附近一棵枯树,将自己倒挂在树上,看着扎纳钦的惨样,他不由得拍了拍胸脯:“还好你让我退,这雷也太狠了!劈成这样,还有个全尸吗?” 顾宁初也很惊讶,原本以为在域中,风雷受阻,这风雷符的威力定然会大打折扣,没想到竟然能全部发挥出来。 “你别离他太近。”顾宁初不放心吩咐,“风雷之力会追踪妖邪,你如今幻化五毒,也有妖气。” 山骨倒是毫不在意:“没事儿,我远着呢。” 桃符在空中飞速地旋转,雷电之力经过桃符的淬炼再发挥出来,威力更甚。 顾宁初眼见扎纳钦像是承受不住,已经单膝跪地,便继续双手结印,变换印决,催动桃符。 桃符瞬间裂变成无数块,在空中形成一个转动的圆。浓郁的桃木之力从圆心中散发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向山骨。 “山骨,桃木之力对钳蝎之火有益,你可以试试,一举将他绞杀。” “嗯!” 山骨甩甩剧毒的尾钩,明显感受到身体之中的力量在暴涨。他信心十足地飞身而下。 “吼——” 风雷中心,紫电缠身的巨大蝎虎竟然站了起来,它一口咬住了钳蝎的尾巴,使劲一摔。 山骨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条腿也重重地踩在他的身上。 “糟了!”顾宁初大惊,扎纳钦竟然以原身冲破了雷电禁锢,山骨有危险! “小东西,未免太过于得意了……”扎纳钦说着,再次用力一踩。 “唔——”山骨的尾巴竟被他生生踩断。 “住手,扎纳钦!住手!”顾宁初大喊,下意识地向山骨跑去。 山骨忍着剧痛,脸色已经毫无血色。他拼命摇头:“别过来……小瞎子,别——啊——” 钳蝎坚硬的外壳寸寸碎裂,山骨支撑不住,口中一股腥甜涌出。他努力地动了动手臂,却不能撼动扎纳钦分毫。 再被他踩下去,山骨真的就要被踩死了。 “过来,继续。” 扎纳钦化为人形,抓起山骨的头发,将一脸血污的他拉了起来。 “过来呀,你不救他了吗?” 顾宁初放慢了脚步,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办法。 怎么办……山骨受了重伤,扎纳钦有了防备,他也不能再施展风雷符,或是别的…… 等等,别的! 顾宁初忽然想起来,赢周曾经渡过一缕狐火在他的灵台之中! 若是动用天妖狐火呢?赢周会感应到吗? 试一试!不管怎么样,可以先试一试。不然,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你别伤害他,我听你的,我过来了。”顾宁初苍白着小脸,颤颤巍巍地向前摸索着,看起来非常害怕。 地上都是碎裂的蛋壳,还有污血、断尾、皮肉混合而成的肉泥。顾宁初踩在上面,每一步都感到粘腻,几乎沾粘着他的鞋底。 有一些幸存的小蝎虎,在肉泥中爬过,爬上顾宁初的脚背,又沿着鞋子,爬上他的腿上、衣服上…… 顾宁初忍着恶心,没有拂掉它们。 扎纳钦一双竖瞳死死地盯着顾宁初,看着他越来越近,脸上的有着掩盖不住的狂喜。 当顾宁初走近的时候,扎纳钦终于放下手中已经动弹不得的山骨,伸手钳住顾宁初的脖颈。 柔嫩鲜活的脖颈,只一只手便将其完全握住。扎纳钦贴在顾宁初的背后,另一只手牢牢地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顾小公子,我想你很久了。” 细长的,带着黏液的舌头,从顾宁初的脖子,一点一点地舔舐到耳后。顾宁初被迫仰着头,浑身战栗。 “混蛋!你个恶心的四脚蛇……”山骨努力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的腿骨被扎纳钦踩断了,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拖在地上,他双目充血,却无法站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顾宁初落入扎纳钦的手中。 “臭狐狸……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扎纳钦毫不理会已经没有威胁的山骨,他兴奋地凑在顾宁初身上,一点一点细细地嗅闻他身上那股奇异的香味,十分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赢周呢?”顾宁初忍着恶心,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扎纳钦的手从顾宁初的脖颈上松了些,缓缓地抚上他的脸。他笑着说:“你就只会问这一个问题吗?如果我说,他死了呢?” 顾宁初浑身一颤,随即冷静下来:“不可能。” “哈哈哈哈——”扎纳钦大笑,“当然不可能,我逗你的。他已经死了,大不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罢了。” “你——唔……” 手指已经抚上了顾宁初的双眼。隔着震坤绫,那种冰凉粘腻的触感仍让顾宁初感到难受极了。 就像是从阴暗的沼泽中,爬出来带着腐臭泥水的蛇。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能把那只九尾狐狸变成你的傀鬼?毕竟,当年那个看起来本事很大的美人,连劝他离山,都用了很久很久。” “与你无关。”顾宁初并没有在意扎纳钦的胡言乱语,他忍着恶心应付着扎纳钦,思考着何时才是催动狐火的最佳时机。 “哦,是吗?那让我猜猜……” 扎纳钦一脸陶醉地吸着顾宁初身上的香气,一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意这些孩子了吗?” “无幻之术记载,天孕的男体产下遇风而长的卵蛋,孵化出浑身红皮的幼崽,食之,可增天寿三千年。” “增满三万年,则可飞升成神。” “我已经在这里孵化了三十年,却一个都没有孵化出来。我原本以为,阿辞会是那个给我生下红皮幼崽的男人,没想到,我遇到了你。” “没猜错的话,九尾狐狸屈尊降贵地为你鞍前马后,目的也是一样的。亏我还以为他真的冷心冷情,一心苦修呢。” 扎纳钦说完,手指用力一挑,遮缚在顾宁初双眼之上的震坤绫,就这样被他挑落。 霎时间,奇异的浓香飘满了整个雪域。 “万里无一的纯灵香体质啊,与你双修,我还要那些卵蛋做什么!” 第43章 “他是不是, 日日与你双修?” 扎纳钦贪婪地嗅闻着顾宁初白皙的脖颈,没有了震坤绫的封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奇异香味, 终于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一瞬间, 连山骨都被这味道蛊惑了。 此时的顾宁初,就像是摆在饥饿的人眼前的珍馐;是干渴的人接到的一捧清水;是赌博的人眼前那一颗骰子…… 是让人沉沦的罂粟。 自从父亲死后, 这是顾宁初第一次感到恐惧。从不离身的震坤绫没了,赢周也不在身边。 他该怎么办?他的秘密,竟然就这样全然暴露在这个恶心的四脚蛇面前吗? 他能不能……睁开眼睛? 顾宁初的恐惧和战栗取悦了扎纳钦, 他非常满意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果然,美人就应该乖顺地掌握在强者手中,而不是舞刀弄枪一样,做什么强硬的事。 就像宋辞,像他之前的每一任“夫人”一样。 “说呀, ”扎纳钦的手指扣住了顾宁初的下巴, 强硬地将他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 “他是如何与你双修的?” “他……”扎纳钦哑了, 他看见了顾宁初的脸。 没有了震坤绫的遮掩,顾宁初的长相全然地露了出来。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长长的眼尾几乎要超过眉尾。 令人心动的美貌。 顾宁初脑中突突地疼,天妖狐火在他的灵台深处跃跃欲出。他强忍着想要睁开双眼的冲动, 回忆着自己袖中那几张符纸。 是他提前画好的。如今他双手被扎纳钦钳制着,它们倒是可以发挥作用。 “……”顾宁初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发出了一些声音。 扎纳钦有些晃神, 急忙问:“你说什么?” 顾宁初的嘴又张了张,丰润的唇泛着粉, 是在向他求饶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扎纳钦仍是没有听清,不由得凑得更近了,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也松了些。 顾宁初等的就是这一刻! “云罗天网,狐火焚融!杀——” 袖中天网符飞出,瞬间化作红光密网,将扎纳钦整个人缠住。与此同时,顾宁初的眉心跃出一簇金红的狐火,直直飞入天网之中。 霎时间,天网禁锢,狐火焚身!扎纳钦着了道难以挣脱,发出了震耳欲聋一般可怖的惨叫声。 顾宁初忍着剧痛,双手骨节错开,趁着天网的阻碍,生生从扎纳钦手中扭开,想要脱身而出。 “想跑——” 火焰之中,扎纳钦的脸已经被鳞片覆盖,显现出蝎虎的原型。他带着几次三番被顾宁初戏耍的愤怒和羞恼,忍着狐火焚身,天网割裂的痛,死死地抓住了顾宁初的手。 “狐火又如何!想杀我,你还嫩了点!” “啊——”扎纳钦手下用力,“咔嚓”一声,捏断了顾宁初的腕骨。随后狠狠一甩。 “噗——” 顾宁初生生撞上了一棵枯树,腐朽的树干发出了了“咚”一声闷声,积雪簌簌而下,将顾宁初掩埋在雪中。 “小瞎子——小初!!!”山骨嘶声大喊,拖着腿,挣扎着慢慢地向枯树爬过去。 雪下的顾宁初,疼得发抖,一只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强撑着,摸索着想要站起来。 “咦?” 手下似乎是摸到了枯树掩埋在雪中的树根,可是这个触感……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树根? 这个感觉,似乎有点熟悉? 顾宁初不确定,又仔细地摸了摸,倏然,他明白了!域主是什么! “哈哈哈——” 扎纳钦不愧是千年的大妖,赢周留下的这一簇天妖狐火,威力还不足以杀死他。 只见他撕裂云罗天网,运起妖力,将浑身的狐火一路引到他的尾巴上…… 断尾求生,是蝎虎的保命伎俩。 “小瞎子,我对你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扎纳钦浑身冒着青烟,一步一步向着枯树之下凸起的雪堆走去。 蓦地,域中地动山摇! 纷纷的白雪停止了下落,平静的江面开始出现龟裂的波纹,几棵仅剩的枯树,一棵接着一棵,在地裂天崩之中倒下。 “怎么回事?”扎纳钦大惊,这是域正在崩塌的表现! “怎么可能!”这是它的域! 而这时,天裂了。 “扎纳钦——” 火红的九尾狐狸从天的裂缝中落了下来,将躲闪不及的四脚蛇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赢……赢周?你怎么……你怎么出来的?” 扎纳钦拼命挣扎,却绝望地发现,竟是徒劳。他竟然一点也不能挣脱出赢周的禁锢。 来自九尾狐的强大威压,不仅让他动弹不得,竟然让他的心中也开始弥漫出浓浓的胆怯。 多年的运筹、经营都没用,一切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依然是那个为了保命,断尾求生;又卑微至极,寻求赢周庇护的蝎虎妖。 “臭狐狸,你终于来了!” 山骨撑起身体,一张脸因为愤怒和庆幸扭曲极了,他大喊:“杀了他!杀了他!他伤了小瞎子!!!” 进入域的那一刻,赢周就闻到了顾宁初的味道,却没有看见他。他知道,小初一定是出事了,心中焦急更甚。 脚下力度不减反增,扎纳钦口中喷出鲜血,骨骼也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小初呢?” 冷冽的声音,流露出令人胆寒的狠戾。仿佛下一刻,就会将脚下的东西踩成泥。 而这时,雪堆里,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了出来,左手握着一段洁白的木头。 “赢周……我,我在……” 雪堆里爬出来一个狼狈至极的人,他闭着眼,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脸色白得吓人,震坤绫没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右手,手腕耷拉着,高高地肿了起来,红红的一圈,像是在他的手腕上,绑上了一根红绸。 “扎、纳、钦!” 赢周仰天长啸,狐啸之声刺裂耳膜,扎纳钦瑟瑟发抖,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化作了一条青黑的,秃尾蝎虎。 一条丑陋至极的四脚蛇。 愤怒的赢周俯身将四脚蛇一口咬住,尖利的牙齿刺入了蝎虎柔软的腹部。 “不要——不要——” 扎纳钦惊恐的大叫起来,赢周咬住的是他的妖丹!若是没了妖丹,他就完了! “求求你,赢周我错了!赢周大人!我错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扎纳钦拼命地求饶,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不是我干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给我的!” “无幻之术是这么写的,是无幻之术记载的,不是我,不是我……饶了我……” 皮肉撕裂的疼痛从腹部开始蔓延,惊恐至极的扎纳钦看到了顾宁初。 “顾小公子,饶了我吧……阿辞还怀着孩子,他要生产了!没有我他会死的,他会死的……你不是要救他吗?” 顾宁初没有理他,只是托着手站在树下,在这地动山摇的域中,艰难地、努力地站稳。 然后抬起脸,委屈地呜咽了一声:“九哥,我好疼啊……” 山骨:……四脚蛇完了。 果然,赢周狭长的双眼危险地眯起,额间的火云纹发出了金红的光亮。 “不要,不要!” “不……” 下一刻,一颗闪烁着青绿光芒的妖丹滚落在地,挣扎的扎纳钦再没了声息。 赢周捡起妖丹,然后飞身落到顾宁初身边,将他打横抱起,小心地不去触碰到他受伤的手腕。 “走吧,出去了。” 天崩雪融,域消失了。 五天后,重伤的山骨腿上绑着夹板,直直地坐在马车里。鉴于他为了保护顾宁初受伤,赢周特批他可以坐车,他终于不用去干驾车的活儿了。 顾宁初站在一旁,他的手腕上也绑着厚厚一圈白纱,震坤绫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双眼上。 宋辞将一个华丽的、巨大的食盒放到马车上,然后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顾公子,我真的不能跟着你们吗?” 现在的他,巨大的肚子已经没有了,恢复正常的他经过这几日的调养,身体恢复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那日,他一个人待在山洞里,忽然胎动。扎纳钦不在,剧烈的疼痛让他以为这一次会死在那里。 意识模糊的时候,赢周带着扎纳钦的妖丹来了。 有了扎纳钦的妖气滋养,宋辞像之前一样,顺利的剩下了两枚光滑洁白的蛋。 然后亲自踩碎了它们。 原本扎纳钦抓来的那些小妖逃的逃、死的死,这些日子,还是宋辞凭着对府邸内的熟悉,帮着赢周照顾着重伤的山骨还有顾宁初。 可现在,他们要走了。 宋辞的心情很低落,当初父亲把他卖了,如今他也不想回去露雨村,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能去哪里。 想要跟着顾宁初他们,他们却也不愿意。 顾宁初听出来他的低落,便安慰道:“跟着我们会很危险,再说了,你被关在这里三年,难道不想四处走走,游历一番吗?” “宋辞,你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的。” “你的娘亲会保佑你。” “娘亲……”宋辞摸索着那枚陈旧的指环,难得露出来一个轻松、释然的笑来,也不再勉强,点点头道:“好,一路顺风。” 赢周将顾宁初抱上马车,冲宋辞点点头,随即便上路了,往花锦城的方向而去。 顾宁初不想闷在马车里,非要跟赢周一起驾车,气得山骨脸发黑。 “赢周,你这几天怎么啦?明明解决了,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呢?” 赢周闷头专心赶车,在顾宁初的再三追问下,才开口道:“我还是不应该太过于纵着你。” 原来,赢周一直觉得,是因为他非但没有阻止,还帮着顾宁初去做什么“调虎离山”“夜探山洞”这些危险的事,才会中了扎纳钦的计,才会让顾宁初受了这样重的伤。 “是他坏——”顾宁初连忙辩解,“再说,他一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即便是我们不主动踩陷阱,他也会想别的法子的。” 顾宁初用好的左手去拉赢周的袖子,轻轻晃晃:“而且,你不是来的很及时吗。再说了,也是你的狐火,保护了我呀。” 赢周还是闷闷的,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 顾宁初不想赢周这样,想了想转移了话题:“对了,还没跟我说,当时你那边发生了什么?” “给我讲讲呢。一定特别特别凶险!” “还好,只是发现一个熟悉的东西。”赢周从袖中拿出一截洁白的木头,“你看,我杀了神像,落出来这个。” “登天木!” 顾宁初大惊,随即也拿出来一截一模一样的木头来,这是他从域中发现的。 正是因为发现了它,才破了那个域。 “世间罕见的登天木,有这么容易遇到吗?”算上阿妹,顾宁初已经有三个了。 赢周也觉得不对,只是当下比起登天木的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抬手揉揉顾宁初的发顶,震坤绫完好如初地继续履行着它的使命,但它的力量,已经不够了。 “不急,我们先去花锦城。” 第44章 比起之前, 去往花锦城的路好走了不少。 顾宁初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放在那三个登天木上。他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浓。三个登天木的出现,真的是偶然吗? “再有一日,就到花锦城了。”赢周提醒他们。 山骨懒洋洋地应了声, 翻过身又睡了。 顾宁初则盘腿坐在赢周身边, 将三个登天木都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自己的衣襟上。 一模一样的三个纯白细腻的木头, 其实握在手里的感觉更像是冷硬的玉。 说是一模一样,其实也不全是。 最左边的是阿妹的木心,她起了灵智又刚好是人形, 最后为了收集齐陈小姐散落的魂魄碎片这个微乎其微的希望,自愿被无根火焚烧,留下这颗木心。 中间的这一个,是一根直直的,约有两根手指粗细的圆柱, 像是被细细地打磨过, 更加地光滑。 最右边的, 是赢周带回来的, 从神像里掉落的,是圆的。 这些日子,顾宁初几乎把这三个登天木盘出包浆来。 “赢周你看, 这个登天木就是那幅画的域主。我记得我摸到它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更像是一截树根,弯弯曲曲的。” “但是现在它成了这个样子……” 顾宁初托着下巴还在冥思苦想着。 据赢周推测,他们大约再走半日, 才能走到官道上。现在他们还在不太平顺的山路上,连带着马车也非常地颠簸。 马车本来就不太大, 驾车位置坐两个人原就有些勉强。顾宁初坐没坐相地盘着腿,要不是赢周拉着他,几次三番差点被颠下车。 倏然,他一拍大腿,猛地往后一仰:“我明白了!这是那幅画的画轴。” 赢周眼疾手快地赶紧抓住他:“要想进去想,别干扰我。” “哦……” 顾宁初听话地爬回了马车里。山骨因为伤痛,已经睡着了。 只是这样放着,顾宁初都能感受到它们的灵异。除了阿妹的木心之外,另外两个登天木都有充沛的灵气。 不一会儿,马车帘子又掀起来一个角,顾宁初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一脸兴奋。 “赢周赢周,我知道了!这些登天木在吸收灵气。” “你看,阿妹其实在吸收陈小姐的命源,所以她的身体才越来越弱。后面她听了什么高人的话,杀人喂血,其实那些人的命源都被她吸收了,陈小姐根本不可能复活。” “而那幅画,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些小蝎虎的孵化室,但是扎纳钦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三十多年了,他一只能够活下去的小蝎虎都没有孵化出来。到底是画域在给卵蛋提供孵化的灵力,还是……” “还有神像。那些信众的信仰之力,姑且认为是信仰之力吧,真的加持到了扎纳钦身上?我看未必,这截登天木的灵气,是三个之中最浓的。” 顾宁初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他觉得自己的分析没有问题,这三个登天木,就像是有人特意把它们放在了特殊的地方一样。 “会是谁呢?到底有什么目的呢?”顾宁初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他想到扎纳钦之前说过,这样的飞升手段,是无幻之术上记载的。 无幻之术,据赢周所说,是妖族采补修炼的一本秘术。 “赢周,你看过无幻之术吗?上面真的记载了扎纳钦说的那些方法?” 如果是真的还好说,如果是假的……扎纳钦没有发现吗?他也会被骗? 没多久,他终于发现好像一直是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赢周?赢周?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 “那……” 赢周专注驾车,一边回答:“我看过无幻之术的记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 “哦……嗯?”顾宁初的关注点忽然有些偏,“你真的看过那个……采补修炼的秘术啊……” “吁……”赢周停了马车,把自己的头发从某个作乱的人手里解救出来。 “看过。妖族的秘籍,我大多数都看过。采补之术,只图速成,不利心境,我不炼。” “哦~~”顾宁初笑了,然后小声说,“看来扎纳钦真的被骗了呢。” 赢周将那三个登天木收起来,然后将顾宁初眼上有些歪斜的震坤绫整理了一下,说道,“你伤还没好,就不能先把好奇心放一放?” “无聊嘛,而且今天不是很困。”顾宁初干脆把下巴放在赢周肩上,用熟悉的,带一点长音和软的语调,撒娇。 “而且,这些奇怪的点,我觉得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但是你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刻意回避?” 顾宁初打量着赢周的脸色,终于把这些天最想说的话问了出来:“赢周,你好像很不愿意提。” “没有。”赢周摸了摸顾宁初的头,一直紧绷的脸放松了些。 “我说了,太过于放纵你的好奇和好心,最终的结果其实都不太好。所以……” “所以!”顾宁初接过话头,拍着胸脯保证,“我下次一定一定,不对这些事有太多好奇了。” 这么乖?赢周不相信。 果然,顾宁初接下来就说道:“那……别的事好奇一下可以的吧?扎纳钦说的,几次三番来找你,后来又跟你一起离开的美人,是谁呀?” “是你的朋友吗?” 赢周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厌烦,他几乎是立即就反驳:“不是。” 不是朋友,那…… 顾宁初有些紧张。其实当时扎纳钦对他说那些话,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在意,甚至还能顺着他的话自编自演下去,但是他还是记住了扎纳钦说的每一句话。 多次上门,甚至最后赢周还是跟着他一起离山的,美人。 赢周伸手按住顾宁初的脑袋,把他塞回马车:“一个不值一提的人。” “好了,老实在车里待着,别耽误赶路。” 马车又开始在路上飞驰起来,顾宁初摩挲着赢周的手刚刚按着的地方,多日来,心中的忐忑终于安心了不少。 “不值一提的人。” 那就是没有关系咯! 这样想着,顾宁初只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拖出宋辞给他准备的那个巨大的、华丽的食盒,从里面摸出两块香糯的绿豆糕。 “就吃两块。”他还记得赢周之前的教训,不管多馋,再不会一次把整盒的食物都吃完了。 到了花锦城,天色已经晚了。赢周兜兜转转,才找了家看起来还比较新,整洁干净的客栈住下。 山骨拄着拐杖已经勉强能走了,他拒绝了热情的小二们要将他抬上客房的建议,坚持要自己走。 “你确定吗?” 顾宁初还是有些不放心,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山骨则毫不在意,大咧咧地说:“那是普通人,小爷我是普通人吗?” 也是,普通人确实做不到,断了腿才十多天,就能拄着拐自己行走了。 顾宁初便也不再管他,在马车上待了那么久,他实在是需要有一张舒服的床好好睡一觉。 当然,还要洗一个热水澡。 在吃住这方面,但凡兜里银钱够,顾宁初从来不委屈自己。小费给的足足的,喜得送水的小二,连抬进房的浴盆,看起来比普通的都大了一圈似的。 “客官慢用、慢用!”小二倒好热水十分贴心地接着推荐,“本店还提供搓澡服务,技工都是有多年经验的老师傅了,技术和口碑在我们花锦城都是一等一的!” “客官风尘仆仆一路劳累了,要不要试试?不贵,只再加一钱银子。” 搓澡? 顾宁初急忙拒绝:“不了不了,你弄好水就出去吧,我们自己知道。” “是,是。” 热心肠的小二终于离开并关上门。顾宁初闻到了屋内氤氲的水汽,带着皂团的清香。 “赢周,赢周。”顾宁初站起来,迫不及待张开双手,“快,洗澡啦。” “好。” 赢周习惯性地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先解开披风的系带,将天青色的披风挂在衣架上;接下来是外裳。 顾宁初看不见,常常会将外裳的弄上一些污渍,这不,领口上就不知何时沾染了一些深色,还有残留的绿豆糕的碎屑。 赢周轻轻将碎屑抚掉,再解开衣带,将外裳扔到了一旁,打算等下让小二拿去浆洗。 再然后,是亵衣。 纯白的柔软的亵衣,赢周的手指放在那个小小的活结上,只需要轻轻一抽,就可以解开。 但他停下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明明是做了无数次的动作,这一次,赢周的手却停下了。 那个轻巧的活结好似变成了一把厚重的锁,赢周只觉得自己手里像是握着一把钥匙,一把沉重到几乎无法抬起手来的钥匙。 “怎么停了?”顾宁初的鞋袜都已经被他自己猴急地蹬掉了,此时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有些冷,脚趾都蜷起了。 赢周看着眼前的顾宁初。 深红的震坤绫好好地绑缚在他的脸上,巴掌大的小脸在红色的映衬下,似乎更加白皙。 亵衣的领口有些大,露出了他修长的脖颈和胸前的一部分肌肤。 顾宁初有些瘦,即便是吃的较多,也只是在脸上长点肉,看起来圆润一些,身上倒是一点也不长,薄薄的一片,套在略显宽大的亵衣里,有些空。 但是非常好看,并不柔弱,是纤长薄韧的少年身形。赢周好像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顾宁初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快点呀,”顾宁初催促着,“等下帮我搓搓背吧。” 赢周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蓦地,他的手指离开衣带结,飞快地捏着亵衣的领口往中间一拉,然后将顾宁初抱了起来。 “嗯?衣服还没脱完呀。”顾宁初懵了。 哗啦。 顾宁初穿着亵衣被赢周放进了浴盆里。 赢周:“衣裳脏了,顺便洗洗。” 顾宁初:“……?” 第45章 期盼了很久的热水澡, 顾宁初原本以为能够舒舒服服地洗一洗,泡一泡,没想到赢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倒把他整懵了。 赢周把他扔进浴盆后, 留下一句“你把衣裳脱了扔在旁边就行”就出去了。 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顾宁初起先并不明白赢周为什么突然这样,他并不是第一次给自己洗澡。再说, 有必要用洗澡水洗衣服么? 喊了两三声,赢周都没有回答,顾宁初只好认命, 在水里将亵衣脱下,把湿答答的亵衣扔在一旁。 客栈的皂团味道很香,顾宁初握着皂团,揉搓出一层白白的泡沫。细细地将泡沫涂抹在身上,这些日子在外摸爬滚打的疲惫和风尘, 渐渐地消失了。 热腾腾的氤氲水汽让他好不舒服, 顾宁初一边洗, 一边满脑子都是赢周的奇怪举动。 顾宁初拨弄出水花, 到底赢周是怎么了呢? 渐渐地,顾宁初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的嘴角也从平平的角度,逐渐上扬, 拉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蓦地,他用双手遮住了脸, 双肩不停地抖动着,有隐忍的笑声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顾宁初满心都被喜悦占据,他轻轻开口, 小声却又笃定:“赢周,你喜欢我。” “赢周, 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等赢周回到房间的时候,顾宁初已经洗好了,他甚至乖乖地自己擦干了水汽,自己穿好了干净的亵衣,自己用被子裹好了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他。 屋里干干净净的,顾宁初知道赢周在想什么,主动说:“我已经让小二来收拾了,换下的衣裳也一并拿走了。” “多付一点钱,他们可以洗。” 赢周的脸色有些不太自在:“怎么不叫我。” 顾宁初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他左右晃了晃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叫了很多声呀~可是某人都听不见呢~” 刚泡了澡,他脸上的皮肤还透着一层粉色,故意拖长的尾音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钻进耳朵里,痒痒的。 赢周看着他,感觉今晚的顾宁初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咳……”赢周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说,“洗好了就快睡吧,明日我们就去千宝阁。” “哦~”顾宁初往床里挪了挪,给腾出来挺大一块地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睡吧。”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不知为什么,赢周听在耳里,像有小钩子一样,在一下、一下地搔刮着耳膜。 赢周:“……你睡。” 顾宁初忍着笑,赢周的样子看上去别提多别扭了,一双眼睛视线一会儿落在床上,一会儿又飘去了床脚,就是不肯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儿。 他继续拍拍床,发出习以为常的邀请:“一起呀~” 赢周的脊背挺得更加笔直了。他知道对于顾宁初的邀请,他是必须要答应的,毕竟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的。 今晚虽然奇怪,但应该也不例外才对。 于是赢周点了点头,慢慢地几步走到床边,直着身子缓缓坐下,规规矩矩地坐在顾宁初分给他的那一块地方,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挨到顾宁初。 顾宁初乖乖躺下,裹着被子又往里挪了挪,看着赢周过于挺直的脊背,舔了舔嘴唇,随即轻轻咳了两声,软着声说道: “赢周,冷。” 轰隆—— 似乎要印证顾宁初的话,窗外此时适时的炸响了一声雷,很快,滴滴答答的雨落了下来。 起风了。 窗子没有扣紧,被夜风吹得发出了声响,有凉凉的风混着丝丝的雨水钻了进来。 赢周觉得,好像真的是有些冷。 他急忙起身去将窗子关好,待他回过身来,却发现顾宁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被子有节奏的微微起伏着,顾宁初安静地睡着,只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像一个精致的娃娃。 赢周回到床上,因为紧张而胸中一直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轻轻地吐了出来。他凝视着顾宁初的睡颜,想到顾宁初说“冷”。 好一会儿,赢周才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显出九尾狐的原型来。 火红的九尾狐狸,抖了抖蓬松的毛,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的一角,慢慢地钻了进去,贴在了顾宁初的胸口。 第二日,三人都起了个早,忙不迭地赶到了千宝阁。 不愧是当世最大的珍宝连锁商铺,更何况是在花锦城这样的大城市中。千宝阁占据了城中最繁华街道,最繁华的地段的一大片土地,还足足盖了五层高楼。 玲珑鲛绡是世间罕见的秘宝,据说连千宝阁这个当世最大的珍宝商铺,也才仅仅珍藏着三尺而已。 这样的秘宝,一定价格不菲。顾宁初一开始还在肉痛,担心自己赚来的那点微薄的酬金,远远不够。 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要来千宝阁消费,他就应该把扎纳钦府邸中的金银财宝也一起带走。 这下惨了,肯定买不起。 结果提心吊胆了半天,千宝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卖。 这可把山骨气坏了:“怎么,你们是怕小爷我出不起这个钱?” 因为是要买玲珑鲛绡,此间分店店长朱亥亲自接待了他们。见山骨发火,朱亥面色不变,笑眯眯地说:“自然不是钱的问题。”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 朱亥早就将眼前的三人都仔细地观察清楚。山骨一身明显的异族打扮,是九黎人。 左耳的耳坠,是纯金搭配的红宝石,鲜艳欲滴。金子不算什么,只是那红宝石的成色亮眼,朱亥一眼认出,定然是瀚卓尔海所出,无价之宝。一般只会作为贡品,进贡给皇室。 一身红衣的赢周,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衣裳虽然光华流转,看不出是什么成色。 可他往那里一站,朱亥就不敢将平日里对待普通客人的手段使出来。 最后是顾宁初。能将震坤绫当盲眼布用的,家底必然不会薄。更何况,他手上还有一只仿若滴翠的青玉环。 可就是这样三个人,朱亥仍是坚定地摇头:“玲珑鲛绡,不是卖的。” 山骨还要再吵,顾宁初却是听出来朱亥的言外之意。他挥了挥手让山骨冷静,随即客气地问道:“不是卖,那……可有别的途径?还请店长告知。” 朱亥笑眯眯地点头:“顾公子聪慧过人。看来三位近日来不曾关注过千宝阁的赏金贴。” “不瞒三位,这一个月来,你们已经是第十三批要玲珑鲛绡的人。” 赢周:“还有别人?” 朱亥摸着胡子点点头,接着说:“鄙人奉阁主之命,在花锦城管理此间分店。玲珑鲛绡是镇店之宝,按阁主规矩,是决计不卖的。” “可是……上个月,阁主唯一的女儿,溶月小姐外出,在花锦城附近的元和村失踪了,遍寻也无踪迹。阁主便以千宝阁的名义广邀能人异士,若能找回溶月小姐,就将玲珑鲛绡相赠。” 山骨大喜:“那简单!我们定然可以将那个什么月亮小姐找到!” 顾宁初可没有他那么乐观。按朱亥所说,溶月小姐上月就失踪了,还是在花锦城附近的元和村。 几乎等同于在千宝阁自己的地盘上出事。 而且,方才朱亥说,他们是第十三批要玲珑鲛绡的人,这意味着,前面有十二批人来过。并且,他们都没有找到溶月小姐。 这很危险。 顾宁初小声问:“赢周,玲珑鲛绡一定要吗?” 如果他再想想办法,例如再给震坤绫加封几道封印咒呢?白生犀不够的话,还有别的宝物…… 赢周坚定地摇头,说:“一定要。” 震坤绫威力不够,先有山骨,后有扎纳钦。赢周不能再让顾宁初因为这个陷入险境之中。 玲珑鲛绡,势在必得。 “店长,说说情况吧。” “好。” 原来,元和村就在花锦城附近约三十里左右,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村落,并没什么特别的。 从上上个月起,忽然有了失踪的传言。先是有商旅经过,十余人仅出来两三人,再后来,连元和村里的人也失踪了。 整个村庄被诡异的浓雾覆盖起来,只见人进,再不见人出。 秦溶月就是这样失踪的。上个月,她带着一对人马经过元和村到花锦城,便再也没有出来。 “我早就传信阁主,告知元和村的情况。即便是溶月小姐经过,只要不进入浓雾,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顾宁初:“你是说,溶月小姐在知道元和村情况的前提下,依然选择了进村,并且至今都没有出来,是吗?” 朱亥点头:“是的。” “村里的情况,一概不知吗?不是说,最开始失踪的商队里,有人出来吗?” 朱亥叹了口气:“出来是出来了,只是……痴痴傻傻,记忆全无,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全然是个傻子了。” “这是什么缘故。”顾宁初从未遇到过。 山骨忽然想到了别的问题:“店长,你说我们是第十三批人……那前面的十二批呢?” 朱亥:“他们已经进村了。至今也是……无一人出来。” 第46章 想要得到玲珑鲛绡, 并且接下赏金贴进入元和村的那些人,必定不会是等闲之辈。 若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一定的信心,想必也不敢接下这个差事。 可是现在, 他们都没有出来…… 赢周也意识到了, 这一趟必定不会轻松。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指甲敲击着木制的桌面, 发出“塔、塔”的声音。 很快,他便开口道:“店长,准备好玲珑鲛绡, 我们一定会来拿的。” “好大的口气!” 赢周话音刚落,一个极为嚣张的男人声音便从外面传来。山骨一听,脸色骤变:“怎么是他……” 很快,一个穿着与山骨类似的华丽衣裳,佩戴着同样耳饰的青年男子, 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在场的其他人, 目光直接落到朱亥身上, 抬着下巴说:“你是店长?玲珑鲛绡, 是我的了。” 一个小仆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店长,这位客人非要往里闯,我拦不住……” 朱亥挥挥手, 示意仆人下去。然后他微笑着站起身来,拱手向男人行了个礼:“这位贵客, 千宝阁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 “我见你拿着我们千宝阁的赏金贴,想必对此次悬赏事宜已经了解, 我便不再赘述。” “见到溶月小姐之日,便是玲珑鲛绡奉上之时。” “知道了, 你准备好便是。”男人说完,好像才发现屋内还有其他人,视线一一划过众人,待见到山骨时,他眉峰一挑,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 “我当是谁,怪不得这样大的口气。阿弟,近来可好?” “阿弟?”顾宁初听到男人这个称呼,有些惊讶。他居然是山骨的哥哥? 面对这个热情的哥哥,山骨的表现并不太友好,连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他还是忍住了,点点头,低声叫了声:“三哥。” “这是我三哥,苍风。” “这是……我的朋友。” “哎——”苍风应了声,但对山骨的朋友并不感兴趣,只粗略地扫了顾宁初与赢周两眼,目光在顾宁初的双眼上流连了一会儿,连招呼也没打一个。 他走近两步,瞥见山骨受伤的腿,一刹那有些吃惊,很快他便笑得更开心了:“阿弟,你奉祖神之命特意到大禹来,怎么事儿没做成,倒把自己弄成这样。” “可怎么向祖神交代呀。” 这话说的,顾宁初听在耳里,并没有感受到一个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反而有些刺耳。 就像是他很高兴一样。 不止是顾宁初,山骨显然也没有从他这个三哥嘴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他冷笑一声:“三哥,比起阿弟的腿,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毕竟,玲珑鲛绡是我要的东西。” “而你,从未赢过我。” “是吗?” 听了山骨的话,苍风唇角的肌肉有些抖。很快,他扯出一个笑来,手在腰侧拍了拍:“阿弟,等着瞧。你们最好不要再碰见我。” 说完,苍风又再一次深深地看了顾宁初一眼,便转身离去。 苍风一走,山骨原本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松了,他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挂上了难得的……烦躁和,担忧。 “先回客栈。” 算上苍风,为了玲珑鲛绡汇聚到元和村的,共有十四批人。 未免夜长梦多,顾宁初与赢周决定明日就进村,山骨也要去, 赢周不同意:“你走不动。” “我可以!我差不多都好了!” 山骨为了证明,倔强地扔掉拐杖,站起身就要给他们展示自己独立行走的成果。 可惜,并没有成功。才迈出两步,山骨的腿就一软,扶着桌子才没有彻底摔倒。 顾宁初正握着笔,沾了特制的朱砂往符纸上描画着,之前在域中,他被扎纳钦制住不能施展的时候,还是袖中原本画好的符咒帮了大忙。这次要进元和村,可不得多准备点儿。 听到山骨的动静,他便劝道:“你别逞能了,腿还要不要了。” “你放心,小场面。我和赢周搞得定。” 赢周也难得劝了山骨一句:“好好待着,别拖累我们。” 山骨:“……你。” “唉……”山骨叹了口气,终于不折腾了,坐下来担忧道:“如果只有你们俩,我自然乐意在客栈睡觉。” “可是我三哥在,就麻烦了。” “他可不是我……”山骨一句话在喉头停了许久,最后仍是开口说道,“他身上养了一只恶生小鬼,能咬人血肉,敲骨吸髓。你们千万小心。” 顾宁初把画好的符咒收好,听了这话疑惑道:“他是你三哥,你们为什么……我是说听起来……不是亲的?” 山骨有些气恼地抓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之后,才一抹嘴,愤愤地说:“亲的!一个阿爸。” “哦~”顾宁初懂了,不是一个娘。 “从小到大,因为祖神对我特别眷顾,连带着阿爸也更疼爱我,疼爱我阿妈。” “他很讨厌我,小时候欺负我。长大了欺负不了了,就总在别的地方找我的茬。谁知道,在大禹还能碰见他!” “他要玲珑鲛绡做什么?”山骨恼怒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个重点。 “你也说是世间罕见的宝物了,”顾宁初托着下巴趴在桌上,“这么人想要也不奇怪。” 山骨仍是不放心,又嘱咐道:“总之,你们遇到他千万躲远点儿。他阴着呢。” 赢周原本一直听着并未插话,在听到山骨对顾宁初再三嘱咐之后,才悠悠地来了一句:“你三哥说,你奉了祖神之命来到大禹,是什么事?很重要吗?” “额……” 山骨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忡,呆愣了片刻后,才垂下眼皮,移开了目光。 他摸了摸鼻子,哂笑道:“没什么事,我来大禹玩玩而已。祖神一向疼爱我,无非是给我一个出来游山玩水的理由罢了。” “是吗。” 赢周定定地看着山骨,直到山骨的发际浮现一层薄汗,才移开目光,轻飘飘地说了句:“那你可要好好玩,可别再受伤。” 山骨:“那是自然。” 夜里,山骨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顾宁初才问赢周:“你下午是什么意思?” 顾宁初了解赢周,不在意的人和事,他是决计不会多问一句。就像那个苍风,如此嚣张跋扈,还当面挑衅,他也不曾出声。 但是他问了山骨。 赢周知道顾宁初问的什么,他将被子轻轻给顾宁初盖上:“祖神之命,我很在意。” “你还记得长垠军大营,我们遇见的那个蛊师吗?” 顾宁初点点头:“我记得,他是九黎人。” 赢周:“他死前曾说过,祖神不会放过我们。” 顾宁初想起来了,大惊:“你是说……山骨……和祖神?” “希望是我想错了。” 第二日正午,日光大亮,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 顾宁初与赢周在山骨再三的“小心苍风”的叮嘱下,来到了元和村外。 果然如朱亥所说,一大片浓雾将整个村子都笼罩了起来,即便是阳气最盛的正午,阳光似乎也无法穿透浓雾。 越是靠近村庄,越感觉有阴冷的寒气从脚下冒出来,沿着腿、脊背,一路爬上后颈,让人忍不住起了一层有一层的鸡皮疙瘩。 顾宁初竖着耳朵,也没有听见一声鸡叫,或者犬吠,更别提人声了。整个元和村就像是被隔绝了一样,连一丝声音也漏不出来。 顾宁初不由得握紧了赢周的手。 “赢周,你看见了吗?好浓的阴气,还有死气。” 雾气之中,有难闻至极的,浓郁的血腥气。赢周很不喜欢,掩着鼻子,嫌恶地点头:“嗯,有死气。说不定还没死透。” 阴气有鬼,死气有将死未死之人。元和村的浓雾,虽然隔绝了村庄,隔绝了声音,但是无法隔绝气。 顾宁初歪头,抱着一丝侥幸道:“千宝阁只说找到溶月小姐的人,可以得到玲珑鲛绡。好像没有明确说,是找到活人,还是……尸体吧?” 如果尸体也算……顾宁初觉得,似乎任务会容易一些。如果不算……那就只能期盼,溶月小姐就是将死未死之人了。 “先进去吧。” 赢周牵着顾宁初的手,一步一步走入了浓雾之中。 随着他们渐渐走入村中,原本浓密的,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浓雾,慢慢地越来越淡。 不知道走了多久,顾宁初还差点儿被歪倒的篱笆绊倒,浓雾终于散了大半,他们来到了一间小院外面。 这个院子之前应该住着人,院子里还有一个大大的石磨,上面还放着只磨了一半的豆子;石磨下放着一只木桶,里面只接了小半桶的豆浆。 院子的另一头,是一间小小的棚子,堆放着大半棚的草料。赢周猜想,这里应该养着一头驴,或者马。 只是如今小院里安静极了,也不见马或者驴的踪影。这里的时间就像是被突然打断了一样,一切都只进行到一半,就生生停止了。 “吱呀”一声,赢周推开了院门。 “有人吗?”顾宁初轻声问。 “呜鲁……呜鲁……” 有奇怪的响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第47章 “呜鲁……呜鲁……” 声音虽然很轻, 但顾宁初听力一向很好,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感觉这声音像是从什么东西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隐忍着, 却压抑不住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声响。 顾宁初紧张起来:“赢周, 小心。” 这个村庄过于古怪,他们还没有摸清门路, 还是谨慎些好。顾宁初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 这铜钱一共九枚,半新不旧的,有些地方还有磨损和缺角, 只用一根红绳串着。 顾宁初握着铜钱串,轻轻一抖,铜钱发出生脆的叮当声,有红色的符文从铜钱上浮现出来,随着铜钱抖动的频率, 一圈一圈地在空气中漾开。 赢周看着符文进入紧闭的房门内, 然后消失, 而顾宁初手中的铜钱串“砰”地一声, 断开了。 铜钱撒了一地,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投钱问路”失败。 赢周微皱起了眉头:“脏东西。” 顾宁初原本紧张的神情反倒是轻松了一些:“至少确定就在屋里。” 二人默契地点了点头。然后顾宁初退开了些许,赢周则长袖一挥, 掀起一阵妖风。 紧闭的房门“欻”地被打开,与此同时, 顾宁初的雷令符也刚好冲了进去。 只听“迅雷”二字话音刚落,小小的屋内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几道紫电闪过, 将有些昏暗的小屋瞬间照亮。 待雷令符咒的威力过去,骨凝处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 没有再听见先前那怪异的声音。 “应该没事了,”顾宁初抬脚就往里走,“先来一阵迅雷,越是阴气重,越是能清扫干净。” 赢周紧跟在顾宁初身后。屋子里陈设有些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有两张凳子歪倒在地上。 一张大床靠在墙边,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柜子,柜门关着,上面挂着一把打开的铜锁。 地上和桌上,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顾宁初的手指蹭过桌面,捻了捻,便赶紧拍掉:“这里应该很久都没人了。” “嗯。” 屋子里有雷电灼烧过的味道,赢周嗅觉灵敏,在这片焦味中,他嗅到了另外的一点怪味。 像血腥味,但是很淡,似乎还混杂着肉块腐烂的味道,像是……尸臭。 挂着锁的柜子吸引了赢周的注意。这柜子不大,但也能容下一两个人。他慢慢地走近,缓缓伸出手…… “呜鲁……呜鲁……” “赢周,那个声音又来了!” 顾宁初听到声响,知道雷令符没起到预想的作用,急忙提醒赢周。而赢周则是飞快地拉开了柜门。 “铛——” 铜锁落到地上,柜门打开,空空如也。 与此同时,顾宁初也终于分辨出了声音的来源。 “赢周,小心上面!” 一个阴影从隐蔽的房梁上骤然扑下,擦着赢周的耳边,伸出一只粗黑、尖利的爪子。 听到动静的那一刹那,赢周便做好了准备。他一手拉着顾宁初将他护到身后,一手凝着妖力,迅速地击中了那团阴影。 “呜鲁——” 阴影被打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很快,它扭曲着黝黑的身体,翻了一个面,四肢着地,又站了起来。 这是一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赢周乍一看甚至没认出来它到底是妖,还是别的什么。 精瘦的一团,焦黑的皮肤薄薄地覆盖着身体,透出骨头的形状。四肢干枯,只有骨节突兀地凸出来。 它趴在地上,冲着赢周和顾宁初抬起头,龇出一排尖利的白牙。 “行尸!”赢周认出来了。 顾宁初的符纸已经穿在铜钱剑尖上,眼看行尸再次向他们扑来,他急忙念动咒语,符咒燃烧起来,铜钱剑发出红色的光芒。 “呜鲁——呃啊……” 行尸大张着嘴扑到赢周面前时,铜钱剑恰好将它刺了个对穿。红色的光芒迅速从伤口处蔓延至它全身。 行尸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浑身燃烧起来,渐渐化作地上一摊黑白的灰烬。 解决了这个,顾宁初的脸色仍是难看。 “出去看看。” 赢周抱着顾宁初飞身到屋顶,先前没有注意,如今站在高处,顾宁初才发现,这个村子的风水不大对。 有奇怪的阴气犹如龙卷,从四面八方的浓雾之中源源不断汇聚到一处。而此间地气清润,土地温阳,与阴气并不交汇。 “奇怪,这并不是养尸地的风水呀。” 顾宁初又来到院外,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嗅闻。又问赢周:“这村子的草木布局怎样?” 赢周环视一番,答到:“草木丰茂,树大庇荫。东西两边尤甚。” 顾宁初:“温阳的地气,却出现了行尸。有可能,元和村的风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变化。有可能是这雾气的来源。” 二人正疑惑着,又一只行尸从林中猛窜了过来。赢周急忙带着顾宁初后退,却见那行尸四肢在地奔跑着,冲进院中没一会儿,便僵硬在地,“呜鲁呜鲁”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很快便不动了。 它的脖子上,一只小狗大小,浑身光秃秃的“肉块”,正趴在那里不停地蠕动着。 “滋滋……” “肉块”抬起了头,肉乎乎的脑袋上露出一张沾满了污血的嘴。原来它趴在行尸的脖子上,是在啃食行尸的血肉。 “又见面了。” 熟悉的声音从林中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听到他的声音,原本还在啃食的“肉块”转过头,发出“滋滋”的声音,随即飞快地窜到男人的腿边,顺着他的腿爬了上去。 “乖。” 苍风抱着“肉块”,一点也不嫌弃它满嘴的污血,也不惧怕它肉皮上泛起的青青红红的血线。掏出一张绣着金线的软帕,细心地将它嘴上的污血擦去。 顾宁初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山骨说的,苍风养着的那一只“恶生小鬼”。 “你们有什么发现?” 苍风将恶生小鬼抱着,像是抱着一个孩子,然后十分自来熟地冲顾宁初和赢周抬了抬眼皮,语气是十足的上位者的颐指气使。 赢周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倒是顾宁初接了话,他对那只恶生小鬼很感兴趣。 “你看到了,行尸。我们刚来,也遇到一个。” “啧,真没用。”苍风撇了撇嘴,也走进院中。 他四下看了看,说:“我昨天进来的,已经遇到第三只了。” “你查探了哪些地方?还有什么发现吗?” 苍风转头看向顾宁初,一脸嘲讽:“呵,小瞎子。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我的发现告诉你?” “怎么,跟我那个笨蛋阿弟待久了,脑子也不好使?” 苍风说话总是挑衅,没一句好听的。顾宁初倒是不生气,他了悟一般点点头,对赢周说:“哦~原来他没什么发现。” 赢周十分配合地点头:“嗯。” 苍风:“你……” 赢周没有理会苍风。他看了看天色,他们原本是正午时分进的村,在浓雾中走了半晌,又与行尸动了手,如今竟是已经傍晚了。 “天色不早了,就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再行查探。” “好呀。” 刚答应完,顾宁初忽然想起屋子里厚厚的一层灰,还有里外两具已经不能动弹的行尸……顿时垮了脸。 “这里,好……脏……” 赢周懂了。 金红的狐火燃起,很快就将两具行尸烧得干净,连同屋内屋外,一丝灰也不曾留下。 赢周目中无人的态度让苍风心里十分不爽,原本赢周施展狐火威力,已经让他有些震颤和怯意,却又瞧见顾宁初手腕上的青玉环。 稍微一联想,苍风便明白了二人的关系。哦,只有一人而已。 怯意骤然化作了得意,苍风像是窥伺到了别人隐秘的人,方才赢周对他的冷漠和不屑,一瞬间就有了另一种意味,从心口里泛滥出极酸的恶意来。 他抚摸着恶生小鬼滑腻的外皮,掀起嘴皮一张一合:“我当是什么玩意儿,一个傀鬼,脖子上拴着链子的奴隶,像狗一样。” “还不如我这鬼儿子。” 原本正要进屋的赢周停下了脚步,顾宁初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大力的痛。 他知道,赢周生气了。 赢周缓缓转身,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的眼瞳流出金色的暗芒,额间的火云纹开始闪现。 “瞪什么瞪!”苍风还想叫嚣,忽然喉咙剧痛,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传来。 他大叫一声,掐着脖子飞快地倒退。 “你……” 嗓音沙哑难听,竟是被狐火灼烧,毁了嗓子。 “滚。”赢周冷冷地盯着苍风,“不想死,就滚。” 苍风捂着脖子,不敢再出言挑衅,只能怨毒地瞪了赢周和顾宁初一眼,带着恶生小鬼转身向林子里离去。 顾宁初轻轻勾起赢周的手指:“不生气了。” 他知道赢周最讨厌别人说他傀鬼的身份,更何况还说奴隶这样的话。那个苍风,也是活该。 要不是念着他是山骨的哥哥,方才就不止是让他闭嘴那么简单了。 不过,口出恶言的人,也不能就让他这样轻易的结束了。 顾宁初晃晃赢周的手,摊开另一只手,掌心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黄色的小虫。 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山骨给的,痒痒虫。我趁苍风不注意,刚刚放在他身上了。” “这几天,他都不要想安生了。” 赢周失笑,果然还是小孩儿心性。不过,他的怒火倒是平息了不少。 入夜,赢周守夜,让顾宁初睡着。 没多久,忽然听见屋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似乎是刀剑之声。 他立即警觉地灭了火,贴到窗边。 “欻——” 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从窗外刺了进来。 第48章 赢周躲闪很快, 并没有被剑尖擦到。但他已经认出来,霸道又张扬的剑气,带着万剑臣服的睥睨气息, 那是万神宗的剑。 甚至, 他认识那把剑。 脆弱的窗户根本经不起这一剑,剑尖回撤的时候, 一整片窗户便掉落在地。 屋子四周燃起金红的狐火,烈烈火光中,屋外站着的是一个手拿长剑的男人, 另一个男子似乎是受了伤,垂着头,被一个身形较小的女子搀扶着。 明暗交叠在他们脸上,映出其中持剑男人眼中同样诧异惊讶的目光。 “赢……周?” 赢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姜明庭。 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赢周飞速地在记忆里翻找着, 这才回想起来, 似乎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岁月在姜明庭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原本就爱板着脸的他, 此时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就连嘴角也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仍旧是一个让人难以抱有好感的人。 而且看起来,姜明庭对赢周的感受, 也如赢周对他一样。并且,姜明庭手中的却邪剑, 正直直地对着赢周的心脏,一分也不曾偏移。 “真是久违了,赢周。” 赢周没有回答, 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在这里遇见万神宗的人,还是认识他的熟人, 并不是什么好事。 姜明庭上下打量了赢周许久,见赢周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不由地冷笑:“你在这里,顾霜池那个叛徒也在?” “你说谁是叛徒!你认识我爹?” 顾宁初听到动静已经醒来,发现赢周似乎在跟什么人对峙着,便一直小心的不曾发出声响。 直到他从姜明庭口中听见了自己爹爹的名字。 赢周猛地惊醒,回身想要挡住顾宁初,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姜明庭见到顾宁初,脸上先是疑惑,然后划过了明显的震惊。 “你……你是那个……” “哈哈哈哈……”姜明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是老天有眼,顾霜池把你藏了这么多年,今日竟落到我的面前。” “你配吗。” 赢周牢牢地把顾宁初护在身后,双眸微眯,一圈狐火“呼啦”一声将姜明庭和随行的两人圈禁起来。 火借风势,越烧越猛,将火圈不断地缩小,灼热的火舌甚至□□到姜明庭持剑的手背。 “嘶——”姜明庭吃痛,收回了却邪剑。 见到顾宁初的那一刻,他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脑,连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都忘记了。 如今被狐火一烧,倒是冷静了不少。眼见火势凶猛,他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撇了撇嘴,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纤纤!” “是,主人。” 身旁原本扶着受伤男子的女子略一点头,双手猛地插入泥土之中。很快,地表翻涌、土地开裂,无数粗壮的藤蔓从泥土之中钻了出来,将赢周的狐火抽裂成无数块。 这个纤纤,竟然是一只藤妖。 赢周冷眼看着藤蔓犹如铺天盖地一般向他袭来,面不改色,额间火云纹更加明亮。 只见四散的狐火迅速地聚集起来,越燃越烈,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藤蔓之间炸裂开。 “啊——” 藤蔓被灼烧,发出像木柴一样“哔波、哔波”爆裂的声响,深绿色的藤身变得焦黑。 纤纤明显吃痛,在火光映照之下,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火本就克木,更何况赢周的火,是能焚灭妖丹鬼魄的天妖狐火。 可姜明庭没有喊停,纤纤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 她死死地咬着唇,顶着狐火的威力,不要命似的,连绵不绝的藤蔓从地里生长出来,向着顾宁初和赢周冲去。 纤纤知道自己不是赢周的对手。她是藤妖,有泥土的地方就能施展妖法,每一根藤蔓都是她的本体。 狐火太猛,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肉都被灼烧到剧痛,焦黑的藤皮勉强包裹着她的身体。 如果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死的……不,她已经死了,她会灰飞烟灭。 姜明庭当然知道,纤纤这个百年藤妖,是决计敌不过赢周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她的身体至少破开了狐火的圈禁,他能脱离赢周的禁锢范围。 所以,他并没有喊停。 没有主人的命令,纤纤不敢停,可她已经要支撑不住了,她的妖力正在飞速地流失,原本狂舞的藤蔓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可就在这时,一直垂着头弯着腰,那个受伤的男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呢喃: “是……顾公子?” 顾宁初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声音,他试探地向前一步,问:“是……白青崖?” “咳咳,是我……顾公子。” 白青崖不知受了什么伤,刚轻轻地说了两句话不到,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姜明庭甚至扶不住他,猛地就向地上栽去。 “赢周。” 白青崖看起来伤的不轻,之前在盐城他们毕竟也算是有过合作,顾宁初对他印象还不错。 姜明庭也没有想到,白青崖竟然认识顾宁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随即终于开了口:“纤纤,停下。” 赢周也收回了狐火,他并没有什么损伤。反倒是那个藤妖纤纤,几乎是脱力一般,立时就跪坐下去。 姜明庭并没有理会她,他扶着白青崖,直直地看向顾宁初和赢周:“青崖被一只恶生小鬼咬了。” “啊——” 赢周在小屋外布下了结界,屋子里,纤纤坐在角落里,盘腿调息,自我疗愈。 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了快要神志不清的白青崖。 他的情况很不好,恶生小鬼咬到了他的脖颈,血肉翻卷出来,伤口看起来十分狰狞。 更要命的是,按照山骨所说,苍风的这只恶生小鬼,养得极为考究,比起一般的恶生小鬼吃生人血肉,他这只专吃阴月阴时所生的阴人血肉,鬼气更加森寒。 被它咬了,伤口溃烂不说,连骨头都会一起烂掉,若不救治,很快就会从伤口蔓延至全身,到时候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顾宁初感受到伤口处阴森刺骨的鬼气,只觉得这事十分棘手。得先拔除鬼气,再找苍风医治才行。 他养的小鬼,也只有他能救。 万神宗看样子是不擅长做这事的,至少这个姜明庭不会。顾宁初咬破自己的食指,用血在空白的黄符纸上画出咒印,然后用力按在了白青崖的伤口上。 “啊——” 符纸一触到伤口,便烧化了,青白的烟雾腾起,伤口处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响声。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迅速散发开来。 白青崖脸色更是白得跟纸一样,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睛,十分信任地看着顾宁初,好像看着他,疼痛就能减轻一样。 顾宁初全神贯注地为白青崖拔除鬼气,赢周受不了那股恶臭,再捂着鼻子干脆退出了屋子。 姜明庭注意到赢周的动作,见顾宁初是真心实意地在帮白青崖,便对纤纤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赢周出去了。 “你跟出来做什么?”赢周睨了一眼姜明庭,不客气地开口,“不怕小初弄死他?” 姜明庭倒是不担心:“青崖见到他,很放心。” 顿了顿,姜明庭似乎还是没有放弃,他执着地继续问道:“顾霜池呢?” “死了。”赢周并没有做什么修饰,就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姜明庭严苛死板的脸有一瞬间的怔忡,他呆愣了片刻,仿佛才明白“死了”的含义,下意识地又走近了两步,一只手伸出去,在快要抓住赢周的手臂时,又堪堪停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蠕动着嘴唇,问道:“什么时候?” 声音有些涩,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姜明庭这副样子,赢周觉得有些好笑,他转过头来,眼中少见的,满是讥诮:“他都死了十多年了,你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若不是你,他就不会逃出万神宗。” “姜明庭,你忘了吗?” “顾宁初是纯灵香体质的事,不是你告诉君衡的吗?” 赢周很少说这么多话,更别说这样难听的话,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戳到姜明庭的心上。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双手死死捏着拳头,不住地发抖。 好一会儿,姜明庭才克制了自己,脸上那些不应该出现的震惊、懊恼的情绪,随着他逐渐放平的嘴角,渐渐消失了。 他挺直了脊背,像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了正义的砝码,一字一句道:“灵香炉鼎,本就该献给宗主。顾霜池身为万神宗执剑长老,因一己私情,叛逃宗门。” “他该死。” 赢周静静地看着姜明庭,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顾霜池偷偷摸摸地进入到万神宗禁地的样子。一向公正冷清的执剑长老,也会露出那样柔软的表情。 顾霜池找到赢周,将他的魂魄从炼化炉里拽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青玉环。 赢周认得,那是君衡的东西,是等着他签下契约之后,禁锢他的容器。 顾霜池拿着青玉环,压着声音:“我救你离开万神宗。而你,九尾赢周,签下契约,终其一生保护顾宁初,绝不背叛。” 他宽大的披风掀起一个角,里面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第49章 那个时候的赢周刚刚被顾霜池从炼化炉里拽出来, 锻魂炼魄的符文,还在他的魂魄上密密麻麻地烙印着。 多日无休的剧痛使他不太清醒,却也明白, 那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 顾霜池不算是个好人, 趁狐之危。可是比起成为君衡的傀鬼,他宁愿与那个人类幼崽绑在一起。 不过是短暂的人类的一生, 即便无法解除契约,大不了待那个幼崽死后,他再想办法重获自由。 从那一天起, 万神宗再没有执剑长老顾霜池,据说他偷了宗主君衡费尽心机弄来的天下至宝,叛逃了。 赢周很久不曾回忆过去的事,尤其是顾霜池死后。 现在遇见姜明庭,又提到顾霜池, 倒让他想起那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姜明庭的嘴抿得紧紧的, 嘴角两边是两道已经刻在脸上的深深的纹路, 像他这个人一样, 刻板固执,忠心耿耿地做君衡的狗。 赢周静静地看着他,良久, 才撇过头,发出一声清浅的嗤笑。 声音不大、不小, 刚刚好让姜明庭听到。 屋内的恶臭渐渐散去,顾宁初有些脱力地坐在床边。白青崖的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好在已经平稳了许多。 赢周心疼地给顾宁初擦去额头上的汗。 姜明庭对白青崖很是担心, 见状急忙问道:“怎么样,青崖是没事了吗?” 顾宁初仍有些累, 放缓了呼吸,慢慢说道:“暂时没事。不过……这恶生小鬼造成的伤,带着阴毒,只有它的养父能解。” “哦,就是它的主人。” 姜明庭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这元和村太过诡异,原本好好的风水,不知怎么竟然养出许多神出鬼没的行尸。他们已经进村五日有余,连秦溶月的一片衣角都还没有找到,同行的另外三个弟子就都被行尸所杀。 今夜,他们在林中看到这边有亮光,便打算过来看看。谁知道在的路上碰到一个嚣张跋扈,脾气暴躁的九黎人,不过是发生些口角,那九黎人就动了手。一个没留意,白青崖就被他的恶生小鬼咬中脖颈。 姜明庭与傀鬼纤纤合力,将那九黎人逼退,就带着白青崖来到有亮光的小屋,这才遇见了顾宁初和赢周。 如今,要再找那个怪异的九黎人救白青崖,谈何容易。 思及此处,姜明庭未免觉得有些沮丧。不过,他仍是出声安慰道:“青崖,你放心。我们出去之后回万神宗,宗主必然有办法救你。” “嗯。”白青崖病恹恹躺在床上,艰难开口,“姜长老,不必为我忧心。” 说罢,白青崖一双迷蒙蒙的眼睛就看向了顾宁初,他勉力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来:“顾公子,岩城一别,你可好?” “……” 赢周不着痕迹地将顾宁初拉开了些,然后不待顾宁初开口,抢先回答:“好,不劳你费心。” 顾宁初被赢周硬邦邦的语气吓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对白青崖好像意见很大的样子。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摸了过去,在赢周的掌心挠了挠。 意思是:怎么啦? “咳……”赢周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但……那又怎样。白青崖这小子,之前在岩城的时候就老围着顾宁初身边打转,不愧是万神宗的人,一个个的都看着心烦。 不过,赢周心中却是有些疑惑。 当初在岩城,白青崖猜出来他与君衡相识,又见过自己真身,为了避免麻烦,赢周将他的部分记忆洗去了。 难道自己的法力没有生效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身体虚弱,白青崖倒是没有觉得赢周语气不好,反倒是点点头,一脸开心地说:“那还好。” “我总想着,顾公子天资聪颖,符篆之术颇有造诣。若是我师尊见了你,定然也会喜欢的。” 白青崖的师尊,那不就是万神宗的宗主君衡? 顾宁初浑身一抖,心想:还是算了吧,赢周对万神宗的人厌恶至极,这么多年都是绕道走,被迫应付一个白青崖就很勉强他了。再来个宗主…… “咳咳,可惜……可能是回到宗门之后太多事了,我每次见师尊,总是忘记提。” 赢周放心了,看来他的法力没有失效。只是……眼下有个更麻烦的姜明庭。 若是他出去之后将他们的行踪告知君衡……赢周的神情渐渐冷冽,长袖之下,尖利的指甲缓缓伸了出来。 “主人!” 一直在角落里默默疗愈的纤纤忽然站了起来,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姜明庭问。 纤纤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看了一眼赢周,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主人,我……我疗愈的效果不太好。”她的脸上、手臂上都是狐火造成的灼伤,看着有些可怖。 “真是没用!”姜明庭对自己的傀鬼可没有好脸色,见纤纤身上的伤确实有些严重,更觉得她能力不足。 要不是她只是个百余年的藤妖,妖力太弱,也许白青崖也不会受伤。姜明庭不耐烦地说,“你去外面值夜,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报信。” 姜明庭的态度很不好,赢周看在眼里,不免觉得有些刺眼。这就是如今世上,那些术士对待傀鬼的普遍态度。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予取予求的——奴隶。 顾宁初也察觉到了,他不由得握紧了赢周的手。由人及己,赢周会从这个纤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傀鬼的影子。 手上传来的温度让赢周有些烦躁的心平静了不少,他轻轻拍了拍顾宁初有些冒汗的手,表示他无事。 不过,纤纤看起来早已习惯,即便如此,她仍是忍着恐惧,再次开口:“主人……要不,你跟我一起吧……” “你说什么?”姜明庭没有料到,纤纤竟然胆大包天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你是在要求我吗?” “不是不是……”纤纤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赢周,赶紧说,“我是想着,白公子伤得这样重,那个九黎人太厉害了。万一……万一他又来了,我一个……我可能……” 纤纤毕竟是个女妖,此时惊惧万分,泫然欲泣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更何况,平日里,她安分守己,也确实没有向姜明庭提过什么要求。 可能是被赢周吓到了吧。 思来想去,姜明庭终于松了口:“好吧。” 闻言,纤纤长舒了一口气。飞快地瞄了一眼赢周,却正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纤纤急忙跟着姜明庭出去了,还不时回头,生怕赢周再有什么动作。 赢周收敛起一身法力,心中难以理解。那个藤妖分明是察觉了自己对姜明庭的杀意,故意救他。 算了,这元和村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要杀姜明庭有的是机会。 好在一夜安稳。 第二天,原本在村子边缘的浓雾,开始向村里蔓延。姜明庭说,这诡异的雾就是这样,没有规律,一会儿起,一会儿又消。 需要小心的是,起雾的时候,就是行尸最活跃的时候。 顾宁初当机立断,向村子深处去,既然浓雾里行尸活跃,那么很有可能他们也会找到秦溶月。 浓密的大雾弥漫了整个村庄,树林里,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个树林有些大,姜明庭他们曾在里面绕了几天的圈子,也没有什么线索,反倒是折损了三个人。 顾宁初说,先前曾见到阴气如龙卷,从四面八方的雾气之中源源不断汇聚,涌向村子深处。那个地方,很有可能会有发现。 所以,大家预备先穿过树林,到达顾宁初所说的地方打探。 雾气太大,赢周便背着顾宁初走在最后面。纤纤走在最前面探路,姜明庭则扶着白青崖跟在她身后。 浓雾之中,偶尔会传来“呜鲁、呜鲁”的声音,大家不得不全神戒备,小心谨慎地堤防着,有可能从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的行尸。 顾宁初竖着耳朵趴在赢周背上,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贴在赢周耳边说:“赢周,你听见了吗?” 前面的人还在走着,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赢周不慌不忙地有意放慢了脚步,渐渐地与姜明庭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 “嗯,”赢周点头,轻轻地说,“听见了。” 顾宁初贴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落在赢周的耳边,他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耳朵,但仍是专注地听他说的话。 “还很远……声音很小。不过……在接近了。从后面!不止,都有!” “嗯,抓紧了。”赢周背着顾宁初,足尖一点,便飞升而起,轻轻巧巧地踏着约有树那么高的虚空上,俯首看着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而这时,前方的姜明庭和纤纤,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呜鲁——呜鲁——” 浓雾之中,四面八方渐渐涌出十来个行尸,它们或四肢着地,或是直立行走,俱是皮肉黢黑,牙齿凸出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将姜明庭他们围了起来,从喉咙里发出贪婪饥/渴的声音来。 “纤纤!” 姜明庭这才发现赢周和顾宁初不见了,他愤怒地持剑而立,护在白青崖身前,随即纤纤那遮天蔽日一般的藤蔓从地下疯狂地生长出来。 趁着姜明庭他们与行尸缠斗,赢周背着顾宁初往反方向飞去。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那个微弱声音的来源。 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正僵直着,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走。她的头上戴着赤金的步摇,随着她一颠一颠的步子,发出“叮铃”的声响。 顾宁初和赢周听见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是秦溶月。”赢周看到了她衣襟上的方圆家徽,是天宝阁秦家的标志。 “溶月小姐!” 她还有呼吸,还活着! 顾宁初一落地,兴奋地喊了一声:“溶月小姐,我是天宝阁请来寻你的人。” 秦溶月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僵直着脖子,听到喊声,艰难地转动了两下眼珠,嘴巴微长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不对劲。 顾宁初和赢周走到她的身边,赢周闻到了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腐臭的味道。 “不是活人。”赢周做出了判断,“也没死。” 第50章 不是活人, 但也没有死。 活死人顾宁初不是没遇到过,有些人因为某些原因,会出现生魂离体的现象, 身体还有呼吸, 有心跳,但是魂魄不见了。 这种时候, 只要及时将魂魄找回,人就好了。怕就怕,时间一长, □□支撑不住,心跳停止,呼吸一断,身体也腐坏掉。 那个时候,就算是生魂找回来, 也无济于事了。 顾宁初已经闻到了从秦溶月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腐臭味, 她的呼吸也十分微弱, 想必生魂离体已经多日, 再耽误下去,这活尸就要变行尸了 能带活的回去,自然比尸体好。 “赢周, 看来,我们得试试招魂。”顾宁初从袖中摸出一张定身符, 贴在秦溶月额头上,避免她的身体继续腐坏,接着说, “就今晚吧。” 赢周点点头:“好。” “招魂?何必白费力气呢!” 苍风的身影从雾中渐渐走来。他显然是听见了顾宁初和赢周的话,此时竟变得十分热络:“千宝阁只说找到她把她带回去, 又没说是死是活。小瞎子,我们合作怎么样?” “玲珑鲛绡有足足三尺,我不多要,一尺就行。” 苍风如今的模样与昨天遇见时大相径庭,恶生小鬼就趴在他的肩头,一双纯黑的眼瞳,直直地看过来。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原本精致华丽的衣服也沾染了许多的尘土。苍风的脸上、手背、脖子上甚至还有清晰的血痕。像是,被抓挠出来的。 一看就是又一个在元和村吃了苦头的人,并且……这个苦,还有顾宁初的手笔。 他向顾宁初伸出手,缓缓摊开,掌心里赫然是几只黄色的小虫,一动不动,正是顾宁初偷偷放在他身上的痒痒虫。 痒痒虫的尸体轻易就被碾碎,苍风拍了拍手,“啧”了一声:“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如何?” “嗬嗬……”肩头的恶生小鬼适时地发出了叫声,大张着的嘴里,尖利的牙齿闪着寒光,像是威胁,又像是在附和苍风的提议。 比起昨天的傲慢,今日的苍风确实显得平和了许多。也是,任谁见了任务对象在别人手里,都会忍不住。 区别就是,苍风此时并不敢直接下手抢,毕竟赢周加上顾宁初,他自知胜算不大。 “这个嘛……确实没说必须要带活的回去……”顾宁初拉长了声音,像是在一本正经地思考苍风的提议。 苍风的眼睛都睁大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好骗。 顾宁初又不傻,自然不会答应他。秦溶月既然只是生魂离体,还有活命的可能,他必然是要尽力将她的魂魄找回来的。 只不过……既然苍风想要与他交易,刚好。 “你是山骨的哥哥,我自然信你的。”顾宁初向苍风展露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大大的笑容,“这样吧,你救我一个朋友,我就与你合作。” 赢周闻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偏过头去,没有反驳。 姜明庭和纤纤拼力绞杀了那些行尸,扶着白青崖刚刚赶到,恰好听见顾宁初与苍风的交易。 原本因为被耍而怒气冲冲的姜明庭适时的收敛起来,眼下要救白青崖,比起不知何时能够回到万神宗请宗主出手,苍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而白青崖早已被顾宁初那声“朋友”砸了个满怀,傻笑着一直看着顾宁初,若不是伤得太重,他真想上前去,与顾公子好好做一回朋友。 “哦?” 苍风抚摸着恶生小鬼的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刚刚赶到的二人一妖,认出来是昨晚遇到的万神宗修士,心中厌烦,脸上却是不显,眼珠一转,畅快地同意了。 “成交。” 天色渐渐变暗,今日的浓雾却没有要消散的迹象。顾宁初无法判断阴气汇聚之处距离他们还有多远,若是夜晚还待在树林中,将会更加危险。 再三思索,一行人决定先回到昨夜歇脚的小屋,明日天亮待浓雾散去,再行前往。 回到屋内,顾宁初要苍风先给白青崖解毒。 苍风倒也不扭捏,先是观察了一下白青崖的情况,见大部分鬼气都被拔除,余下阴毒待解,便摸了摸恶生小鬼的头,说道:“儿子,去吧。 恶生小鬼“嗬嗬”叫了两声,一张模糊了五官的脸上,露出贪婪又饥/渴的表情,它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才迫不及待地扑到白青崖身上,对着伤口吸了起来。 随着阴毒被吸出,白青崖因中毒而发青的脸色,渐渐变得正常了许多,只是仍有些苍白。 吸饱了的恶生小鬼回到苍风身上,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扑在他怀里,蹭了蹭撒娇。 苍风爱抚着它,然后对顾宁初挑眉说道:“怎么样,我的诚意足够吧。” 姜明庭忙不迭地去看白青崖的情况。 赢周见白青崖脸色确实好转不少,便勾了勾顾宁初的手指:“嗯,可行。” “好,今夜我先尝试招魂。若是能召回溶月小姐的生魂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们再另想他法。” “反正,浓雾不散,我们也出不去。带着一具活尸走来走去,也不方便。” 招魂要用的东西其实不多,青香、符纸顾宁初都是常备的,赢周又在屋里翻了翻,找出来半碗糙米,一把生锈的剪刀,还有几颗干瘪的酸枣。 足够了。 夜风有些凉,赢周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为顾宁初护法守神。顾宁初在院子里点上青香,招魂的符纸开始缓缓燃起。他刺破手指,鲜血滴落在那把生锈的剪刀上。 “失魂落魄,归在本身;五方正气,引路回身;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青烟笔直而上,剪刀上的锈迹开始褪去,碗里的米和酸枣开始不停地抖动,这是有魂魄应召的表现。 “秦溶月——魂兮归来!秦溶月——魂兮归来!” 顾宁初大喊三声秦溶月的名字,将燃尽的符灰在她的身体旁洒了一圈。 然后所有人都期待地等待着。 可是没多久,笔直的青烟开始散开,震动的米、枣也停止了。符灰仍然完整,将秦溶月的身体圈在里面。 而顾宁初眼中的黑暗里,出现了三个鬼魂。 一个都不是秦溶月。 “怎么会这样啊……” 顾宁初有些沮丧地把头靠在赢周的肩上,费心费力地招魂,折腾了一晚上,来的三个魂魄一个都不是要找的秦溶月。 夜已经深了,除了姜明庭那个傀鬼纤纤,其他人都在屋内休息。顾宁初与赢周不想跟他们待在一个屋子里,便在院子里坐下。 小小的火堆发出木柴崩裂的“噼啪”声,赢周将披风给顾宁初拢紧些,又把他圈在怀里,免得他着凉。 他安慰道:“也不是全无收获,不要急。” 也是,来的三个鬼魂虽然不是秦溶月,但是恰好是先前进村的那十二批人。 顾宁初问灵得知,他们大部分是被神出鬼没,数量众多的行尸所杀,只有一个名叫周冉的术士与别人不同。 他说,他是在剑炉,被一道夺目的剑光所惑,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剑炉,正是阴气汇聚的那个方向。 “我倒是不急,唉……”顾宁初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冷,又往赢周身上靠了靠,“只是有些担心,能不能把溶月小姐或者带出去。” 赢周失笑,捏了捏他的脸颊:“怎么,小顾公子害怕了?” “那倒不是。”顾宁初下意识地握着赢周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数道,“这屋子小小的,如今挤了五个人,两只鬼……可不是一条心。” 顾宁初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这些个人,为着各自的目的,暂时不得不结伴一起,可这样的队伍,随时随地说散就散了。 时刻提防,也会有松懈的时候。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背刺了。 “无妨。”赢周拍了拍顾宁初的背,淡淡道,“杀掉几个,自然心眼就少了。” “啊?” “噗通……”几步之外,原本想要给火堆添柴的纤纤听到赢周的话,吓得手一抖,怀里的木柴掉了个干净。 “对……对不起……”纤纤不敢看赢周,急忙蹲下身去捡。 虽说是傀鬼,可这个纤纤也太小心翼翼了。 赢周很看不惯她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一想到她是姜明庭的傀鬼,脸色更冷了。 他挥了挥袖,将掉落的木柴一股脑儿地卷起来扔进了火堆,然后硬邦邦地开口:“别捡了,坐下。” 纤纤腿一软,直接跪坐下去。 “姜明庭是虐待你吗?”赢周对姜明庭的厌恶一点也不掩饰,语气很不好。 “没有没有。”纤纤慌忙摆手,“主人他没有虐待我。他只是……他只是性情如此,而已。” 纤纤不过是修炼百年的藤妖,面对赢周这样威压强硬的大妖,本能就感到惧怕。再加上,她发现赢周对自己主人姜明庭的杀意,更是不敢直视他。 她不知道赢周突然跟她说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胆战心惊。 “哼,什么性情。”赢周冷哼,“不过是媚上欺下而已。” 许是纤纤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可怜,顾宁初看得不忍,凑到赢周耳边小声说:“九哥,你别吓她了……” 赢周哪里是想吓她,这样的小藤妖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是见不得姜明庭对她颐指气使,她还要护着他而已。 傀鬼不能反杀主人,否则将遭受千百倍的反噬。但是……若是她的主人被别人所杀,契约就自动解除了。 赢周见纤纤还在发抖,心想:刚好,救一只小藤妖。 翌日,浓雾仍未消散。 众人收拾好准备继续出发,若是不被耽搁,按照昨夜那个鬼魂的说法,他们在夜晚到来之前应该能赶到剑炉。 “什么?你不去?” 苍风懒洋洋地依靠在床边,点头道:“我对秦溶月的生魂又不感兴趣,懒得折腾。再说了,带着活尸实在是麻烦,不如留在这里。我守着她等你们回来。” 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了质疑,苍风笑了笑,肩上的恶生小鬼也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坐在秦溶月的身体旁,说:“放心,浓雾不散,我也出不去。”《 》 50-60 第51章 苍风坚持不去, 也无法勉强。 而白青崖因为才解了阴毒,人还很虚弱,姜明庭本就将纤纤留下来陪着他。这间小屋, 有赢周设下的禁制, 还有姜明庭布下的好几道防护,若是普通的行尸, 应该进不来,还算安全。 如此一来,就只有赢周、顾宁初和姜明庭三个人出发去剑炉。 “既然如此, 你便留下吧。若有危难,一定想办法通知我们。”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连苍风自己都愣了愣,想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合作, 能让顾宁初如此。 苍风没有发现, 赢周转过去的脸, 和强压下的笑意。 顾宁初走到苍风和秦溶月的身体身旁, 摸索着又给她贴上一张符纸:“行尸到处乱窜,活尸也不稳定。我再加一张定身符,免得她给你们几个惹麻烦。” 这简直是想的太周到了。 贴好符纸, 顾宁初收回手,不经意间碰到了秦溶月脖子上华丽的八宝璎珞。 只一瞬, 很快便移开了。 姜明庭也再三叮嘱纤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必须保护白青崖的安全。纤纤垂着头, 神情有些挣扎,嘴唇蠕动着, 终究还是点点头:“遵命,主人。” 与前两日相比,今日再一次前往阴气汇聚之处的路,好走了许多。因为浓雾散了。 整个树林的全貌终于露了出来。 赢周牵着顾宁初,小心地避开地上凸出的石块,顾宁初则专注地观察着阴气的动向。 姜明庭握着却邪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村庄深处的一间已经废弃的,巨大的剑炉。四周滚滚的阴气,都汇聚于此。 万神宗宗门上下,皆以剑为尊,故而修士们对宝剑都有着天然的亲切。姜明庭自己也是配着一把名为却邪的宝剑。 乍然见到这个小小的元和村里,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剑炉,姜明庭的脸上满是惊诧。 “我想起来了。”姜明庭摸着一把还没开刃的断剑,说道,“蜀地的铸剑之术历来不如西楚,却在一年前,骤然异军突起,能产出极高品质的宝剑。没想到,竟然就是这个元和村。” “你怎么确定?” 姜明庭将手中的断剑递给赢周:“你看,还未开刃,不曾沾血,已有不甘隐藏的锋芒。与之前蜀地那些宝剑一样。” “就是这里了。” 只可惜,这个剑炉已经废弃,黑黝黝的炉膛全然冰冷,膛中只余有厚厚的一层碳灰。 地上、铸剑台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碳灰,还散落着残剑碎片,周边的墙上倒是还挂着几把剑,姜明庭凑上去仔细瞧了瞧,也只是一些还没有完全铸造完成的。 顾宁初对剑一点也不感兴趣,阴气汇聚于此,全部汹涌不断地涌入剑炉之中。 按理说,剑为百兵之君,自带不阿正气,且以杀证道,杀气强悍无匹,一般阴鬼,对剑都是惧怕较多,更别说如此多的阴气胆敢在剑炉作祟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顾宁初没有明白。 这个剑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除了一片衰败,连风也不曾吹起来。 “风?” 顾宁初恍然大悟。阴气如此之多,必然会影响周边的风水。风轻云动,不可能一丝风都没有! “赢周,小心。炉膛里肯定有东西。” 就是不知道,是妖是鬼。为什么他和赢周都没有发现。 赢周明白顾宁初的意思,两步上前。一阵狂风骤然而起,将炉膛里的碳灰吹卷起来。 纷纷扬扬的碳灰迷了姜明庭的眼,他提起袖子挡住,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探出头来。 黑黢黢的炉膛之中,灰白的碳灰之下,有一些长长短短,枯白的东西露了出来。 姜明庭揉了揉眼,大惊:“……人骨!” 赢周明白了:“是人祭。” “什么?”顾宁初刚想凑近些,却被赢周拉了回来。 “别靠近了,那些人骨还未完全烧尽。想必是突然熄了火,才留下这些。” 姜明庭提着自己的剑,目光在那些残剑碎片上一一划过,喃喃道:“怪不得……突然铸造出那样的宝剑……竟然是人祭。” 传说,想要铸造绝世宝剑,需要铸剑人以身祭剑,为剑注灵,方能成功。上古时期,曾有铸剑师捕获罪神投入剑炉,铸出一把能毁天灭地的魔神之剑。 不过,都只是传说。从未真正有人如此。 按照姜明庭的说法,这个元和村人祭铸剑,应该至少有一年了。 “真是……残忍啊……”顾宁初摇头感慨。 “莫非是活人祭剑,怨气太重?导致怨灵报复反噬,才断了这剑炉之火?把村里的人都变成了行尸?”姜明庭猜测。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将那些怨灵超度即可。 顾宁初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略一思索,决定试一试。只不过这个剑炉应该吞噬了少说数十人,若是怨灵不散,应该是被禁锢在剑炉之中了。要超度,也有些麻烦。 “赢周,借点火~”顾宁初伸出手,要赢周的一点狐火。 他的灵台之中倒是有一簇狐火,不过……赢周在身边呢,哪里需要动用那个。 顾宁初的任何要求,赢周自然是不会拒绝。他伸出手,指尖跃动着一点金红的火焰,轻轻一弹,便落入顾宁初的指尖。 指尖点燃狐火,顾宁初轻触眉心,再引自己的灵气一缕,于空中画出引路符,为亡灵开路。这个符咒,他曾为荆回川用过,这一次,需要再加一点别的。 “兹路从谁,叩问己身。来者何来,求者何求。” “山高无极,暗路茫茫;火引冥灯,大通往生。” 指尖飞速滑动,一点狐火犹如星光流动,将顾宁初专注的神情映照出来。 于符篆之术上,顾宁初有着绝对的自信。别人画符,需要净身焚香,备好黄纸朱砂;能力再强一些,也能虚空作纸,灵血为墨,但也不能时常施展,极为消耗心神。 顾宁初不同,他几乎是信手拈来,便可随心而动。 符印一成,便将整个剑炉照亮。细密的符文金光闪闪,一点一点没入炉膛之中。 姜明庭看得入了神,目光始终牢牢地落在顾宁初的身上,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欣喜,又怨毒的复杂表情。 这样多的表情,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扭曲。 而顾宁初,则被姜明庭的视线盯得浑身难受。符印已成,只需静等待即可。于是,他勾了勾赢周的手指,贴到他耳边问:“他想干嘛?一直盯着我……” “他是想趁我们不注意给我一剑么?”顾宁初开始胡说八道。 赢周没有回答,比起无谓的口舌,他更习惯直接动手处理问题。 “欻——” 赢周振袖一推,五指城爪。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姜明庭反应不及,即便是立即挥剑格挡,也被赢周强大的妖力推出十来步远,口中涌起一阵腥甜。 姜明庭强行将血咽了回去,勉强站定:“赢周,你发什么疯?” 要不是顾宁初认为,多一个姜明庭应该能派得上用处,赢周早就想杀了他。 如今不过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 “再被我发现,你那肮脏的眼珠子乱看,我就把它挖出来!” “呵,你怕什么?”姜明庭冷笑,并没有被赢周吓到,反而毫不顾忌地再次看向顾宁初。 尤其是,在他眉间那颗朱砂痣上停留了许久。 “我只是,刚刚好像看到了顾霜池。” 再一次从姜明庭口中听到爹爹的名字,顾宁初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了。 他对难产而死的娘亲,一点记忆也无。只有对爹爹还有些印象。但其实,他对爹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最清晰的,还是爹爹满身鲜血,死去的样子……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对爹爹的了解很少很少。赢周也不爱说,他也不敢问。 因为他能感觉到,赢周被迫成为他的傀鬼,这里面应该是有爹爹的手笔。 姜明庭,是他除了赢周之外,遇到的第一个认识他爹爹的人。 “其实,你长得并不太像他。”姜明庭忽然扯出一个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不过,你方才施展符篆之术的风采,倒有几分他的影子。” “让我想起,曾经执剑长老意气风发的模样。” 姜明庭的声音有些沙哑,粗砺,说出口的话也并不好听。他有意顿了顿,满意地发现,顾宁初明显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惜……你更像你的母亲,或者……换一种说法,你更像你的舅舅。” “姜明庭!” 赢周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愤怒,此时他万分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杀了姜明庭! “呃……啊……” 却邪剑垂落,姜明庭掐着脖子,双脚悬空,整个人被无形吊了起来。 他的脸因为窒息而通红、扭曲,却仍拼命地看着顾宁初的方向,桀桀笑着:“顾宁初,你的傀鬼没有告诉你吗?” “你眉间这颗朱砂痣,与那个人一模一样!” “你的舅舅,万神宗的宗主……君衡!” 第52章 舅……舅? 赢周不爱说过去的事, 顾宁初懂事,也从来不多问。但是,他自己还是忍不住, 悄悄幻想过很多关于自己, 关于父母,还有家的事情。 却从没有想过, 让爹爹和赢周都避而不谈的万神宗,让赢周如此厌恶的万神宗,竟然就是他父母的过去。 爹爹顾霜池是执剑长老, 宗主君衡……竟然是他的舅舅。 顾宁初用力地咽了咽口水,这才发现,他的双手不受控制,正在发抖。 赢周已经是怒不可遏,两只毛茸茸的狐耳顶在头上, 额上的火云纹闪着浓烈的红光, 有长长的尖牙从口中伸了出来。 “嗷——” 赢周飞身而上, 把姜明庭死死地抵在墙上, 俊美的脸因为愤怒露出了妖相,而变得邪魅妖冶。 他没有使用任何妖力压制,只是抡起拳头, 一拳又一拳,重重地砸在姜明庭的脸上。 “疯子!你!顾霜池!还有君衡——你们都是疯子!” 顾宁初从没见过赢周这个样子, 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终于在这一刻全然释放。 他张了张嘴,想要阻止赢周,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明庭整张脸青青紫紫,都肿胀了起来, 鲜血在他的脸上、身上都溅开了花,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渐渐的,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旁,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忽然,“刷刷”的声音响起,翻卷的藤蔓涌了进来,飞快地向赢周袭去。 顾宁初一声“小心”还未喊完,就见藤蔓连赢周的一片衣角也没有挨到,就寸寸断裂。 那个纤纤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跪在赢周脚下,拼命地磕头:“求求你,放过我主人吧!求求你……” 赢周本就怒火中烧,见到这只藤妖哭泣求饶的样子,火气更盛。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纤纤,狠狠吐出一个字:“滚!” 纤纤一步没退,还在磕头:“求求你,求求你……” 赢周怒极反笑:“真是忠心护主啊……你就这么喜欢做傀鬼吗?” “我杀了他,你就自由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不……不是,我……”纤纤被赢周的威压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只会不停求饶。 反而是姜明庭,听到纤纤的声音,肿胀的眼皮勉力睁开了一条缝,挣扎着开口:“不是……让你守着,青崖……你……怎么……违背我的命令……” 纤纤哭着摇头,赢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怒其不争一般摇了摇头,随即微眯起双眼,尖利的狐爪抵上了姜明庭的心脏。 “住手,赢周!放开他!” 这一次,顾宁初开口阻止了他。 赢周的动作停顿了,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顾宁初:“你……” 顾宁初紧张地搓弄着衣角,他还是第一次阻止赢周想要做的事情。但是他不得不阻止。 若是姜明庭死了,他该如何知道关于自己、关于父母的过去呢?赢周是不会说的,君衡……赢周不可能让自己见他。 可他想要知道,即便那些故事的真相如何不堪,才能从那些不堪的过往中,解开赢周的心结。 “你……再说一遍。”赢周不明白,比起顾宁初要留姜明庭的性命,他更难以接受的是,顾宁初在命令他。 赢周的神情让顾宁初感到莫名有些心虚,倔强的狐狸强忍着心中的愤怒,给顾宁初一个改口的机会。 顾宁初现在只想先保住姜明庭的命,其他的可以过后再解释,并没有注意到赢周眼中的风雨欲来。 于是他坚定地再次开口:“我说,住手,放开他……我……” 话还没说完,就见赢周紧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因此鼓了起来。一双金眸中流露出不敢相信的情绪。 是震惊,是愤怒,还有……一丝委屈。 “你命令我。” 赢周颓然地松开了对姜明庭的桎梏,脸上的妖相变得愈发浓重,一张脸白得吓人。 顾宁初大惊,他没想到赢周竟然在想这个!眼看赢周两只耳朵也慢慢地耷拉了下去,整个狐都被阴沉低落的心绪包围着,顾宁初心都慌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傀鬼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赢周摊开手掌,火红的狐爪虚握着,像是使不上力气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对脚下还在哭泣的纤纤说道,“哭什么,我跟你,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宁初这下是真的急了。 赢周表面上看起来强大自持,其实心里对傀鬼这个身份忌讳极了,不愿意被当成奴隶,就连青玉环也不愿意待,总是以人形跟在顾宁初身边。 平时还好,这次来到元和村,偏偏遇到姜明庭和纤纤。赢周一看到她,就总往自己身上想,怎么都不舒服。 顾宁初又来了这一出。他自己觉得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些,听在赢周耳朵里就是另一层意思。 “哎呀……九哥……” 顾宁初只能故技重施,管他什么姜明庭,什么纤纤,什么万神宗……先哄狐狸要紧。 刚向着赢周走了不过两步,身后的剑炉却刮起了一阵阴风。顾宁初只觉得后背凉意袭来,腰上一紧。 最后一眼,是赢周睁大了双眼,向他扑过来的样子。 赢周只看见一道黑风卷住了顾宁初的腰,眨眼之间,就把顾宁初拖入了剑炉之中。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剑炉就像他们刚刚进来时的样子,破败、安静,碳灰里,残存的人骨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一堆随时都会风化的乱石。 “引渡怨灵失败了……” 若无意外,那些被生祭的怨灵都被剑炉禁锢着,顾宁初先前的引路符能够破开束缚,将灵魂引渡出来才对。 可现在,金色的符印已经全然没入黝黑的剑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赢周焦急地敲打着剑炉冰冷的表面,想要找出那道诡异阴风的来源。可惜毫无所获。 “混蛋!” 赢周怒骂一声,只能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再找破绽。这个剑炉竟然能当着他的面,把顾宁初拖入,极有可能,是因为有类似阵法,或者域之类的空间。 冷静,赢周。 赢周闭上眼睛,心中不住地告诫自己,一定能找出破绽。 在纤纤的疗愈术之下,姜明庭已经能够撑着身体坐起来,只是脸上的伤还是非常狰狞。 他看着赢周皱着眉,焦急万分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始终冷淡孤傲,对一切都无欲无求的九尾狐大相径庭。 他忍不住感叹:“我还从未见过你露出这样的神情。当年你与君衡……也不曾……” “闭嘴!” 为了顾宁初,赢周可以放过姜明庭,可不代表他会继续忍受这个疯子的挑衅。 赢周缓缓走到姜明庭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他留你性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知晓过去那些破事。” “杀了你,我亲自告诉他便是。” “哈哈哈——咳咳咳——” 姜明庭突然大笑,牵动了伤处,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一会儿,他才平息了,说:“顾霜池真是聪明,谁能想到,为了保住他的儿子,他竟然会冒死把你偷走。” “如今看来,他算的真准。” “赢周,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啊……”姜明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怎么还是被人骗得团团转。” “主人,别……”纤纤紧张极了,伸手去拉姜明庭的衣角,一会儿又看看赢周。 赢周的脸色很难看,纤纤生怕姜明庭再说出什么惹怒他的话来。 可惜姜明庭并不会体谅她的苦心,他仰着头,将赢周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满是探究,缓缓说道:“纯灵香炉鼎,顾霜池许给你了,是吗?” “疯子。”赢周懒得理他。 姜明庭也不在意赢周是不是在听,继续絮絮叨叨:“你与那个小瞎子一路上亲密无间,亲亲我我,我都看在眼里。也是,比起亲舅舅,一只不会背叛的强大傀鬼,顾霜池应该更能接受一些。” “你……”听到这里,赢周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着已经有着明显岁月痕迹的姜明庭,第一次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很恨顾霜池?” “胡说!”姜明庭反应很激烈,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反倒证实了赢周的猜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明白自己猜对了。 “你果然恨他。” 从前赢周就不能理解,明明看起来姜明庭、顾霜池和君衡三个人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挚友,即便他们在万神宗的身份有着上下尊卑,私底下常常毫无顾忌,不分你我。 但这份感情也是有区别的。例如,姜明庭和顾霜池对君衡始终带着敬畏,尤其是姜明庭。他从来不会质疑君衡的任何决定,对他的吩咐总是全力支持。 而他对顾霜池,总有若有似无的敌意。 赢周以前一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滔滔不绝的姜明庭因为赢周的这个问题哑巴了,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暴露了他的情绪。 赢周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因为……嫉妒?” “君衡好像,一直都更信任他。” “胡说!胡说!”姜明庭剧烈地反驳,“他是叛徒,叛徒!万神宗人,人人得而诛之!” “顾霜池是宗主的妹夫,以前更信任他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 赢周蹲下身来,直视姜明庭的眼睛:“他连亲妹妹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所谓的妹夫?” “姜明庭,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姜明庭肿胀的脸因为愤怒和羞恼而变得更加滑稽可怖,他恶狠狠地瞪着赢周,气血攻心,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顾宁初被那道诡异的阴风裹挟着,卷入一片黑暗之中。 待他站定,感到阴风消散之时,满目的黑暗之中,也渐渐显露出来几道凌厉的白影。 是剑光。 “这难道就是剑炉的秘密?” “唉……”顾宁初还在忧心,赢周现在肯定非常伤心,他却没法解释,落到这个地方来。 “得赶紧出去才行。” 顾宁初慢慢走近,剑光渐渐露出全貌。是七把利剑,错落有致地悬挂在半空中,剑尖均向下,像是一个阵法。 而在剑阵之中,一个熟悉的白影正坐在里面。 顾宁初走近了些,赫然发现,那个白影竟然是地府的白无常。 “小白哥哥?!” 第53章 谁能想到, 竟然在这里遇见白无常。 之前在岩城,顾宁初就曾遇见了黑无常。当时还在奇怪,怎么一向形影不离的黑白无常, 只有黑无常单独出工。 后来听说是他俩不知道因为啥打了一架, 把白无常气走了,他还笑得好大声。 黑无常临走时还对顾宁初说, 若是遇见小白,就说他在丰都等他。 没想到,真的遇见了。 “小白哥哥。” 顾宁初喊着白无常, 一边向他走去。 白无常坐在剑阵之中,原本低垂着的头,在听见顾宁初的声音后,缓缓抬起,就见顾宁初已经走近, 正向他伸出手。 “别靠近——” 已经来不及了, 顾宁初在听到白无常的提示时, 就惨叫一声, 整个人被弹了出去。 白无常的活动范围不大,只能待在阵中紧张地大喊:“小顾,没事吧?活着吗?吱一声?” 顾宁初趴在地上, 浑身像被剑锋刺穿一样剧痛,尤其是手掌、腰都疼得不行, 好一会儿他才抬了抬手臂,示意白无常他还活着。 “太好了……”白无常松了一口气,接着说, “你要是没了,我怕猴年马月都出不去。” “你家那狐狸怕是要把我给吃了。” “嘶——”顾宁初扶着腰坐起来, 头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小白哥哥?” “我怎么知道……莫名其妙。一个多月前,我路过元和村,发现这个村子里有厉鬼作祟,本想着顺便收了它,追着追着就来到了剑炉。” “嗯,然后呢?”顾宁初好奇,谁能把地府的无常大人禁锢起来,胆子也太大了。 “然后?哼!”白无常激动了起来,“我看到铸剑人正从炉膛里拿出一段烧红的铁块,但是,炉膛里的火,是蓝色的!” “蓝色的火?”顾宁初也震惊了。这世上的火焰普遍的红黄两色,一些异火,因为力量超绝,会显出别具一格的色泽。 例如赢周的天妖狐火,是金红色;地府冥河之中,燃烧的冥火是惨绿色;还有据说深海的鲛人皇,他的洞天裂火是紫色的。 蓝色的火,必定是异火。只是,元和村这个小小的人间村子,哪里来的异火呢?还被用来铸剑…… “可不是蓝色的嘛……我当时想,这可真是少见啊啊。”白无常狠狠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腿,“我就是手贱,伸手那么一掏……掏出一段这个……” 白无常摊开手,一截白色的东西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顾宁初已经很熟悉了。 “又是登天木!” “可不是登天木嘛……等等,”白无常瞪大了眼睛,“又是什么意思?你见过很多?” 顾宁初从袋子里掏出来三个,一一摆在白无常面前:“喏,三个。加上你这个,有圆有扁。” 白无常一副见到豪绅的模样,点头赞叹道:“了不起啊小顾。这登天木自从断裂消失之后,人间就极少极少会见到它的残木。但凡发现一点,必然是被那些大的宗门、世家给珍藏起来了。” “你真厉害,有三个。” “不是我厉害……”顾宁初叹了口气,将这三个登天木的来历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白无常。 白无常起先还能捧着脸听得兴致勃勃,越往后听,脸色就越来越严肃。待顾宁初说完,他的脸上再无一丝戏谑。 “小顾,你怎么看?” 顾宁初摇摇头:“我没仔细想过,只是觉得这些登天木都在吸取灵气。不过……这次见到你我倒是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 “太奇怪了……人间不可能突然出现这么多的登天木残木,一定是有人在刻意地喂养它们。” “没错!”白无常一拍大腿,“人血、妖胎、信仰……每一块登天木,都在吸取力量。” “是的,你发现这块……在炉膛之中,它吞噬的是生人骨肉。我进来的时候,刚刚发现这个剑炉,用生人祭剑……” 白无常微微眯起了眼睛:“难不成……有人想重新养出一棵完整的登天木?重新连通,人间和神界的天梯。” “可是神已经几千年没有出现过了,难道是有人,或是妖想要成神吗?” “……我们先前遇见的那个蝎虎妖,我记得他说过,他按照无幻之术,想要飞升!” 顾宁初先前只觉得这事儿古怪,没有细想,如今看来怕是有更大的麻烦。 “怎么办,我得赶紧出去告诉赢周。他还在等我,找不到我,他肯定很着急。”顾宁初急急地说。 “对哦~你家狐狸在外面。”白无常原本还有些耷拉的眉眼顿时飞扬了起来,“那我放心多了!” “……”顾宁初有些讪讪,小声说,“也别太放心了……他在生我的气呢。” 白无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开玩笑吧,他能生你的气?你怎么惹他了?” 顾宁初不好说傀鬼那档子事儿,那是赢周的心结,即便是说了,别人也不一定能理解不说,反倒是让赢周难堪。 “哎呀,你别问了……” 白无常见顾宁初别扭的样子,恍然大悟,眨了眨眼“哦~”了一声,揶揄道:“明白,明白~我最明白了~” 顾宁初见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想歪了,也懒得解释:“这里到底是哪儿,怎么出去啊,小白哥哥?” “我要是知道,我能被困在这里一个多月?”白无常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小孩儿,接着说,“我要不是看到你的引渡符印,也没法把你弄进来。” “你把我弄进来的?!”顾宁初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故意的啊!” 白无常眨了眨眼,点点头:“对啊……不然怎么联络你?我在这破剑阵里面,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连给小黑传信也做不到。” “我还以为我堂堂的白无常要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呢。还好,之前突然看到一串引渡符印飘了进来。我定睛一看,嘿!这不是小顾的符印吗~就把你弄进来了。” “你的引渡符来的太是时候了。我的无常锁,顺着引渡符开的路这么一拉,就把你拉进来了。” 白无常笑眯眯地跟顾宁初讲述着自己是如何机智地发现他,并把他弄进来的本事,全然没有发现顾宁初越来越黑的脸。 “算了……”顾宁初扶着胸口顺气,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莫生气莫生气,小白哥哥也是被关傻了。先想办法出去才是正经。” “小白哥哥,你一直说破剑阵……是刚才把我弹开的阵法?” “对啊,你看我头上这七把剑没?七绝剑阵!” 原来,白无常当初一时手痒,发现炉膛火不对劲之后,从火心里掏出来一截登天木,不知怎么触发了七绝剑阵,就被禁锢在此。 这七绝剑阵,相传是上古时期人间最厉害的铸剑师发明,依照北斗七星的轨迹,以七把绝世宝剑的剑意,布下的阵法。 据说,七绝剑阵启动,强大的剑威能瞬息之间灭杀万人,连神,都要避其锋芒,遑论妖鬼。 “我是鬼差,天然惧怕剑意。还好,这里布阵的不过是七把普通的剑,没法发挥出传说中的力量,连攻击变成了禁锢,不然……你怕是见不到你的小白哥哥了……” 白无常夸张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顾宁初忽然就理解黑无常会跟他打架的原因了。 换他,也想打。 不过,既然不是传说中的七绝剑阵,眼下这个,一定能解。 透过震坤绫,顾宁初仔细观察这悬空的七把剑。 就是七把普通的剑,要说特别,也只是比起一般的剑更加凌厉而已。 剑光森然,顾宁初看得久了觉得有些累,便按了按自己疲倦的眉心。 白无常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有些担心地问:“小顾,你的眼睛……近来还好吗?” 顾宁初这双黄泉眼,白无常是知道的。自从跟顾宁初熟悉了之后,他不止一次遗憾,好好的一个小孩子,偏偏天不眷顾,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还好,有震坤绫。” 白无常不放心又叮嘱道:“你们心里都有数,我也不多说。你家狐狸比我还清楚。” “你千万记得,你这双眼睛一辈子只能见人间一次,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逞能。” “嗯,我知道的。” 顾宁初看了好半天,也没发现这个七绝剑阵的阵眼在哪里。他又不敢靠得太近,毕竟先前被阵法反弹的痛还留在他的身体上。 他有些挫败地坐下:“怎么办……我对阵法不太擅长。” 白无常也有些失望,托着下巴说:“要不,让你家狐狸来?” “怎么来啊?”顾宁初问,“再用一次我的引渡符和你的无常锁?要是把赢周弄进来也出不去怎么办?” “不行!”顾宁初不同意。 白无常缩了缩身子:“我就随便说说……等等……什么动静?” 安静的四周忽然开始动荡,就连白无常头顶上的七把剑也开始颤抖。漆黑的前方,骤然撕开一道缝隙,两只巨大的、火红的爪子从缝隙中伸了进来,抓住缝隙的边缘,狠狠地撕裂开来。 缝隙越来越大,有光从缝隙中漏了进来,一个熟悉的火红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赢周。 白无常呆呆地看着赢周走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把空间都撕裂了啊……” “赢周!”顾宁初开心地扑进了赢周的怀里。 赢周的双手还是狐爪的模样,见顾宁初扑来,急忙收回了尖利的指甲,恢复了人手,一把接住他。 “赢周,你怎么找到我们的?”顾宁初抬起脸激动地问。 赢周上下打量着顾宁初,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说:“想找你,就找到了。” 并没有说他在外面究竟想了多少办法,也没有说,直接撕裂空间耗费了他多少的力量。 “嘶——”白无常忍不住捂住了腮帮,“酸。” 赢周瞥了被困在剑阵中的白无常一眼,冷冷地说:“真没用。” 白无常一下子崩了起来:“你厉害,你来解!这是七绝剑阵,普通的宝剑也能发挥出超凡的剑意,方才小顾都没办法!” 赢周也细细看了看剑阵,又瞧见白无常手里握着地登天木,眉头微蹙。 “把手里的东西,扔出来。” “你说这个?”白无常举起登天木,难以置信,“我根本出不去,之前无常锁,还是因为小顾的引渡符开了路,才……” “我说,扔出来。”赢周有些不耐。 “扔扔扔……”白无常把登天木向外一抛,就见白白的木头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剑阵之外。 他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 赢周:“现在,出来吧。” 白无常听话向前三步,他……出来了。 第54章 奇怪的阵法空间, 因为赢周强行撕裂而变得动荡不稳。而在白无常踏出阵眼的那一刻,这个空间彻底的崩塌。 赢周眼疾手快,把白无常扔出来的那个登天木拿到了。 出来仍是在剑炉。 白无常被困久了, 好不容易出来整个鬼都感到神清气爽, 只是眼前破败的剑炉,与他初见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挠着头去查看, 嘴里还嘟囔着:“奇怪……怎么会成了这样……火呢?人呢?” 姜明庭受了重伤,体力不支已经晕了过去,纤纤还守着他。见赢周带着顾宁初出现, 她瑟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悄悄地挡在了姜明庭的身前。 见纤纤的模样,顾宁初还以为姜明庭已经被赢周杀死了。他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啊……就死了……” “没。”赢周嘴角沉沉的,闷闷地说:“还活着,你想问什么, 等他醒了自己问吧。” 顾宁初知道自己错怪赢周, 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又是感动, 又是自责。 感动的是,赢周对姜明庭如此厌恶和愤怒,以至于显出妖相, 却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放弃了杀意。 自责的是, 自己明明已经知道先前的误会让赢周伤心难过,刚刚那一瞬间,却还是以为赢周杀了姜明庭。 他好像……并没有真正意识到, 对于他,赢周的底线可以放到多低。 赢周的妖相还没有完全褪去, 毛绒绒的狐耳还立在头顶,有一点点耷拉着。额间的火云纹也有些暗淡,不像先前那样闪亮。 只有能够撕裂空间的利爪,在接住顾宁初之前,就变回了人手的样子。 顾宁初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伸出手去勾住赢周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放软了声音:“九哥,我不问他了。” 赢周原本还在生闷气。从顾宁初说出那句话开始,他就知道,顾宁初下意识地仍是认为,他还是杀死了姜明庭。 赢周很不开心。 他甚至暗下决心,等离开这个讨厌的元和村之后,他必须要好好教训一下顾宁初。 可是很快,手指上传来了熟悉的触感,那一声甜软的“九哥”让赢周的心像是被轻轻地挠了一下。 又来这招! 可赢周心里的闷气,就这样消了一大半。 顾宁初的手指牢牢地勾着他的手指,像不会分开似的。 “你……不问了啊?”赢周清了清嗓子,仍是又问了一句。 顾宁初已经看见赢周原本有些耷拉的耳朵立了起来,抖了抖,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好在他克制住了,点点头,肯定地回答:“不问他。反正我想知道什么,九哥都会告诉我呀。” 顾宁初嘴角弯弯,腮边的软肉鼓了一点点起来,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他还晃着赢周的手,歪着头问:“是不是呀?九哥。” 赢周感觉自己的尾巴都要冒出来了! 赢周勉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摇尾巴的冲动,绷着脸点头:“嗯。出去之后……” 却不知道,他额间的火云纹正红得发亮。 白无常绕着剑炉转了好几圈,炉膛里的碳灰、剩余没有烧完的人骨都研究了一番,终于找到些线索。 他急急忙忙地转回来:“哎哎哎,我发现那个……哎呀……” “手少牵一会儿不会断。”白无常颇为嫌弃地敲了敲炉壁,发出“砰砰”的闷声。 顾宁初嘻嘻笑着,并不松手,还特意牵着赢周的手举起来晃了晃:“怎么,你跟小黑哥哥不是也常常牵手的吗?” “我跟他可不是那种关系啊!”白无常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大声反驳,“别把我跟那个臭黑子相提并论,他连我都打不过!” 那种关系……赢周垂眸看向自己和顾宁初十指交扣的手,眉尾一挑。 “哦哦。”顾宁初敷衍地应了两声,“你发现什么呀?” “蓝色火焰。”白无常指着炉膛里的一个位置示意赢周,“你看,我当时就是在这里把登天木摸出来的。” “摸出来之后,就被一个力量拉进了七绝剑阵的空间。”白无常转着眼珠思考,“按照小顾跟我说的,很有可能是因为,我拿走了登天木,让炉膛里的蓝色火焰熄灭了。没有了异火,这个村子没法再铸造出高品的宝剑。” “甚至……压制不了那些因为生祭而诞生的怨灵。浓雾四起,怨灵开始复仇,吞噬了整个村子的人。” 顾宁初点点头,觉得白无常的分析有道理,但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真的是怨灵作祟,我的引渡符不可能没有作用呀?结果什么怨灵都没有引渡出现,倒是给你开了空间的路。” 白无常摆了摆手,示意赢周往炉膛内壁里看:“你看不见,让赢周告诉你里面有什么。” 赢周顺着白无常的指引,将头探进炉膛之内。 炉膛里遗留着厚厚的碳灰,还没烧完的人骨零星散落在里面,都凑起来,也拼不出一副完整的骨架。 炉膛里虽然黑黢黢的,但也挡不住赢周的视线。他换了个角度,抬头一看。 整个炉膛内壁里,密密麻麻地刻着数不清的符文咒印,即便经过无数次的煅烧,也没有让这些符文咒印有一点褪色。 它们牢牢的跟这个剑炉融为一体。 “九哥,是什么?” 赢周想了想,抬起顾宁初一只手,伸出手指,将自己所见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掌心画出来。 “……” 咒印画完,顾宁初脱口而出:“是地缚劫生咒!” “嗯,没错。” 顾宁初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村子被诡异的浓雾隔离,又有源源不断的阴气从四面八方都汇集到这个剑炉。” “那些被投炉祭剑的人化身的怨灵,被地缚劫生咒控制着,没法离开,不得往生。激发出更强烈的怨气,而它们又去报复村里的人,吸取他们的血肉,转化成了行尸。” “浓雾只能进,不能出。村里的人都死了之后,外面的生人就是新的养料。” “所有的怨气、阴气、死气……都被那个登天木吸收了。即便是小白哥哥你把它拿出来,因为七绝剑阵的关系,也并没有影响它。” “直到现在……阵法被破坏掉。” “啊——”白无常的脸色很难看,他恼怒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烦死了……到底是谁在干这种没命的事!” “养登天木做什么啊?难道真的想重新连通和神界的天梯吗!” “哪来的蠢货!要是真的有用,我们地府早就弄了,还轮得到他!” “烦死了烦死了……一个月就一天休息,府君要是知道这事儿,这一天也别想休息了……什么十殿阎罗、黑白无常、判官小鬼,通通起来干活,干活!” 顾宁初见白无常那副烦恼的模样,未免有些同情。毕竟是地府在职的无常大人,假期少得可怜,总是跟黑无常一起,带着手底下的小鬼们四处干活。 这次莫名其妙被关了一个多月,顾宁初都可以预想到白无常回去之后,一定有很多积压的公务等着他…… 发泄了一通,白无常也只能认命,耷拉着眼皮,无力地抬了抬手:“别愣着了,赶紧把地缚劫生咒解了,好出去。” “嗯。” 这个咒印要解不难。有白无常在,就更简单了。 顾宁初与白无常联手,一人引阳气,一鬼度阴气,阴阳相合,合力画出一个逆转的地缚劫生咒印。 “乾坤逆转,地缚劫生;拔除孽障,得生净土。开——” 随着颠倒的符印隐入剑炉,漆黑的剑炉开始发出白色的光芒。光芒消散后,这个咒便解开了。 赢周手一挥,再添了一把火。巨大的剑炉在狐火燃烧中分崩离析,坍塌倒地。 被剑炉禁锢的怨灵们,发出凄厉的哀鸣,化作一团又一团幽绿的灵光,从坍塌的剑炉中解脱出来。 白无常将它们一一收了。 “一、二、三……”顾宁初数了数那些怨灵,却没有找到秦溶月的魂魄,难道他的判断失误,秦溶月的生魂没有被地缚劫生咒捕获吗? “秦溶月?”白无常拍了拍脑袋,“哦——我知道你说是谁了,是个生魂是吧!” 顾宁初急忙点头:“小白哥哥,你见过她?” “当然。” 白无常长大了嘴巴,从嘴里吐出来一个东西。那东西落到地上,变成了秦溶月的模样。 “喏,她莫名奇妙被吸进了七绝剑阵,我看她还是个生魂,说不定有还阳的机会,便把她藏在我的内府之中,免得被剑气所伤。” 这下好了,顾宁初笑眯眯地对赢周说:“玲珑鲛绡也到手啦。” 赢周点点头,见顾宁初高兴,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那……他怎么办?” 咒印解开,浓雾也会慢慢散去。他们准备回去那个小屋,苍风和白青崖还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顾宁初既然不用再问姜明庭事情,那他似乎并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赢周虽然这样想着,仍是又问了顾宁初的意见。 纤纤浑身戒备着挡在姜明庭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紧紧盯着顾宁初和赢周,似乎只要他们有一点伤害姜明庭的动作,她就会拼命。 即便自己面对赢周根本毫无胜算。 眼下,顾宁初对姜明庭和纤纤的想法很复杂。可是不管怎样,他不想再让赢周不开心了。 “随你吧。”顾宁初说。 赢周深深地看了顾宁初一眼,然后走到了姜明庭身边。 平心而论,赢周真的很讨厌他。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可是,真正让他和顾宁初疲于奔命,东躲西藏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充其量,就是只走狗罢了。 赢周伸手,将姜明庭关于自己和顾宁初的一些记忆抹掉,就像当初对白青崖一样。 只要君衡不知道,就且留他一条命吧。 好一会儿,纤纤才看懂了赢周在做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眼中涌起了泪水,然后深深地向赢周和顾宁初拜了三拜。 “走吧。” 几人回到林外的小屋,还未走近,赢周就发现了不对。 “不好,出事了。” 几人急忙跑到屋内,只见一片狼藉,现场满是打斗的痕迹。白青崖躺在床上,原本已经好转的恶生小鬼的伤,竟变得更加严重了。 而秦溶月的身体,和苍风一起消失了。 第55章 苍风不见了, 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秦溶月的身体。 白青崖悄无声息地昏迷着,脖颈处原本正在愈合的伤口, 如今竟再次变得狰狞不堪。 他的脸上, 出现了犹如多足的蜈蚣一样,深黑色的纹路, 从脖颈处的伤口开始,蔓延到身体,到脸上。看起来十分可怖。 不过一日而已。 白无常幽幽地飘到白青崖床边, 瞄了一眼,“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恶鬼相,哎呀,这个人看来活不长了。” “什么?”顾宁初急忙过来一看, 果然, 在他的眼中, 白青崖的脸上, 鬼印浮动,每一条蜈蚣甚至在互相啃食,争夺, 显现出狰狞的面貌来。 顾宁初的心沉了下去:“阴毒并没有解,反倒加重了。” 赢周见了也说:“应该是被苍风骗了。恶生小鬼并没有为他解毒, 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正在此时,原本昏迷的白青崖发出了虚弱的呻/吟,他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眼便见到顾宁初站在他身旁。 “顾公子……”白青崖颤抖着向顾宁初伸出手。 “小心。” 赢周一把将顾宁初拉退两步:“恶鬼相生,他随时有可能会尸化。” 白青崖的声音沙哑难听, 恶鬼阴毒的加重让他的皮肤出现明显的衰老,黑色蜈蚣纹的恶生诅咒攀缠在他的手上,像一截枯老的树枝。 “顾公子……小心,苍风不知想要对秦溶月、做、做什么……我看到,他反而……自己受了伤……” 生命的流逝让白青崖仅仅是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缓缓垂下,又昏睡了过去。 顾宁初心中不忍,为白青崖施下安神定魂咒,暂时稳住他的魂魄不被阴毒继续腐蚀,暂缓恶鬼相的生成。 可是要救他,顾宁初确实是没有办法。 苍风是不能再信的,为今之计,也许真的只能向万神宗宗主,白青崖的师尊求救了。 只是……有点麻烦呢。 顾宁初心中百转千回,还是没有说出口。 反倒是赢周,见他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一副踌躅不前的模样,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赢周认命一般摇了摇头,这个烂好心的小东西,因为与白青崖在岩城时的一段相处,就怎么也见不得他真的死去。 算了,怎么说也是自己养大的。可是,也要讲究方法,不能就这样在君衡那里暴露。 “纤纤。” 赢周来到屋外,向林中喊了一声。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藤妖纤纤便背着姜明庭走了出来。 赢周向她交代了白青崖的情况,嘱咐她赶紧带他回宗门向君衡求救。末了,还加了一句:“此间之事,除了白青崖的毒。其余的便不要再多说了。” 言下之意,是要纤纤为他们保密。姜明庭和白青崖关于他们二人的记忆都被赢周施法修改,他们是不会在君衡面前透露半句。 唯有这个小藤妖。 赢周对她甘做傀鬼,并且还十分尽职尽责的样子十分嫌弃;却又因为同为傀鬼的身份,对她诸多包容。 她看起来弱小、纤细,不过百年的妖力在他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鬼力就更别说了。以至于赢周不太明白,事事争先的姜明庭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傀鬼? 纤纤听了赢周的话,第一次抬起头直视着赢周。她先是震惊,不敢相信赢周会这样信任她,随即因为激动,连嘴唇都在发抖。 她恭敬地向赢周行了一个大礼,说:“大人放心,纤纤绝不多话。多谢大人。” “若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纤纤定当报答。” “去吧。” 包围着元和村的浓雾终于消散,纤纤伸出藤蔓,卷起姜明庭和白青崖,再次向赢周和顾宁初行礼之后,便向万神宗宗门飞去。 顾宁初悄声问:“她真的可以信任吗?” 赢周点头:“有些时候,妖比人简单得多。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死生危难之时,她也不曾丢下姜明庭,还为了他三番五次地硬扛着我的威压。我觉得她可以信任。” “不然也没别的办法啊……”白无常看着秦溶月的生魂头疼:“你俩怎么说?这个身体还找吗?再有三日,生魂不归,可就没救了。” 赢周:“一定要找,我们必须拿到玲珑鲛绡。” “哼,臭苍风,真以为我没点别的手段?”顾宁初得意地一笑,对赢周说,“赢周,还记得秦溶月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八宝璎珞吗?” 赢周回想起来,临出发的时候,顾宁初一反常态对苍风诸多关心,当时他就知道,这只小狐狸是绝对没安好心的。 苍风还以为骗到了他,殊不知自己才是顾宁初的猎物。 而且,当时顾宁初确实是“不小心”碰到了秦溶月佩戴的八宝璎珞。 回想起白青崖说,苍风不知要对秦溶月做什么,但自己却受了伤,赢周了然。 “调皮,你放了什么?” 顾宁初轻哼一声:“让他站着来,滚着走的好东西~” 顾宁初当时就不放心苍风,便顺势而为,在秦溶月的八宝璎珞上留下了一道“还施彼身”的咒印。 能佩戴在千宝阁阁主女儿身上的东西,件件都不是凡品,尤其是那个八宝璎珞,那是一件有佛性的宝物。 他当时发现秦溶月时,就觉得她的身体古怪,通常生魂走失的身体,不过半月就腐坏了。偏偏她的身体,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只是刚刚开始有腐臭味。 并且,受到怨灵的袭击,其他村民都变成了行尸,秦溶月仅仅是生魂离散,想必就是那个八宝璎珞的缘故。 苍风应该是想直接带走秦溶月的身体,去向千宝阁换取玲珑鲛绡。毕竟千宝阁的千金贴里,确实没有明确说明,一定要是活人。 他只要等到顾宁初他们解决了浓雾,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带着秦溶月的身体离开,就可以去换到三尺玲珑鲛绡。 前提是,他没有生出什么别的心思,对秦溶月的身体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可是他一定会的。 “走走走。”白无常一听顾宁初这样说就来了兴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 顾宁初摸出一张空白符纸,对赢周说:“借你一只小狐狸呀。” 赢周明白。 很快,符纸上画出来的小狐狸抖了抖尾巴,从纸上一跃而下,乖巧地蹭了蹭赢周的手。 熟悉的模样,跟在岩城万人冢时那两只帮忙搬尸体的小狐狸一模一样。 “去找苍风。”顾宁初摸摸它的头,说。 小狐狸鼻子一动,嗅了嗅,便开始在前面带路。 有“还施彼身”咒留下的线索,小狐狸带路,很快就在元和村的边缘,深深的灌木丛里找到了秦溶月。 她的身体一如之前的样子,脸色青白,脖颈上佩戴的八宝璎珞断裂成了好几节,散落在她的周围。 一同留在她身边的,还有一地的黑红的血迹,一点一滴向村外而去,隐隐有腐臭的味道散发出来。 “看来,我的还施彼身起作用了。” 既然找到了秦溶月的身体,他们也不再耽误,立即就将她的生魂归位。带着她去到千宝阁。 见到他们带着秦溶月安全回来,朱亥十分震惊。不过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先让下人把秦溶月带下去休息,随即便履行约定,亲自从密库之中将玲珑鲛绡取了出来。 仅仅三尺玲珑鲛绡,据说是深海之中的鲛人皇亲自织成。触手温软,薄如蝉翼,乃是世间罕见的,具有封印力量的珍宝。 赢周要的就是这个。 朱亥抱拳向他们行了一礼:“千宝阁感激诸位救回小姐的大恩,玲珑鲛绡奉上。” “这鲛绡的力量,多为传说。即使是我,也不曾见识过它的全貌,如今赠与恩人,希望它能够对你们有用。” 顾宁初摸着软滑的鲛绡,感到一股有别于震坤绫的,更强大的力量。 客栈中。 山骨正百无聊赖地逗着客栈老板养的一只八哥鸟。顾宁初和赢周已经离开了几日,他万分担心却又没法帮忙,心里烦闷极了。 突然,房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进来。 “阿弟……” 山骨定睛一看:“三哥?” 来人正是苍风。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与之前那个志得意满,桀骜不驯的模样实在是相差甚远。 浑身血迹,几乎站立不稳,看起来十分狼狈。 山骨急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坐下,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 苍风疼得龇牙,颤抖着伸出手:“快,给我倒杯水。” 山骨这才发现,苍风的手上有一个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隐隐还有牙印。 “你跟谁动了手!”山骨一把抓起苍风的衣领,焦急道,“你对小瞎子动手了是不是?” “哼哼……”苍风冷笑着抓着山骨的手,说,“是又如何?我的蠢弟弟,你对他还真是上心啊。” “我警告过你!”山骨抓住苍风猛地一掼,“不准动他!” 苍风力气不济被摔倒在地,重重地碰到了他的伤处,疼得他脸都扭曲了。 他抬头看向山骨,突然“呸”了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浓烈的腐臭味顿时充斥着山骨的鼻子。 他皱着眉,这才发现,苍风身上的伤口,分明就是他自己养的恶生小鬼造成的。 “反噬?” 苍风气闷:“那个小瞎子比你想的聪明。妈的……他居然在秦溶月的身上偷偷下了还施彼身咒!我一时不察,中了招。” “儿子反噬与我,我必须赶紧回九黎,请祖神帮忙。” 听到苍风这么说,山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所以,好阿弟。你要跟三哥一起回去才是啊,毕竟祖神最疼你了。” “我……”山骨有些犹豫。 可是苍风的模样实在是太惨,恶生小鬼反噬他也知道,若是救不及时,苍风很快就会生出恶鬼相,尸化而死。 见山骨动摇,苍风接着说:“你放心,作为回报,我绝不会向祖神透露半点你的事情。” 顾宁初与赢周回到客栈,他们需要尽快将玲珑鲛绡加持上封印咒,好替换震坤绫。 “嗯?”赢周拿起桌上的纸,“山骨给我们留了信。” 顾宁初:“写什么?” 赢周:“保重,勿念。” 第56章 保重, 勿念。 山骨只给他们留了这干巴巴的四个字。 “有点不像他的风格。”顾宁初接过纸来,抖了抖。 从若水镇遇见开始,山骨就像是一个掉入平静油锅里的水滴, 给顾宁初和赢周原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一开始, 他很恶劣。对待别人的性命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让顾宁初对他很反感。 后来,发现他不过是嘴上说的花, 并且在每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总是会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地保护顾宁初。 就连赢周, 也对身边有这样一个时时刻刻聒噪的人慢慢习惯了。 若不是这一次遇到苍风,让赢周回忆起在岩城遇见的那个九黎蛊师,想起他临死前说的祖神…… 也许,赢周都忘了山骨一开始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身边的。 “我总不太放心。”赢周注视着纸页上的字迹,说, “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不知道是来自于山骨, 还是与他有关的别的事情。” “好啦好啦, ”顾宁初将纸页放下,“等山骨回来再说吧。” “嗯。来吧,你要换掉震坤绫了。”赢周说。 客栈人来人往不太清净, 好在已是深夜,而且他们这间房在顶层, 因为贵,同一层住的人还不算太多。 金红的光芒闪现,是赢周郑重地给房间布下了结界。有了之前那次被万神宗的寻香蝶追踪到的教训, 他这一次尤其地谨慎。 双眸之中金光流转,来自千年九尾狐妖的强大妖力释放开, 将整个房间严密地布控,与整个外界空间隔绝,确保一丝一毫的味道都不会泄露出去。 顾宁初坐在凳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将玲珑鲛绡从檀木盒里拿出来,然后点燃白生犀,开始将烂熟于胸的封印咒加入其中。 白烟缭绕,混合着鲜红的指尖血,融合成封印的墨。 顾宁初以指做笔,点在玲珑鲛绡上。 来自上古时期的咒语从他口中缓缓流出:“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生犀有灵,覆映吾身;赤血无光,蔽护吾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随着咒语,封印咒在顾宁初的鲜血与生犀的白烟混合下,一笔一笔,慢慢地划出,赤金色的咒印发出浅浅的,细碎的光,随后隐没在玲珑鲛绡之中。 顾宁初的嘴唇有些发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咒印极耗心神,每一次施展,都会让他十分地疲惫。 赢周注视着专注的顾宁初,双手结印,让结界的力量更强一些,眼中含着浓浓的疼惜。 终于,封印完成。 顾宁初松了一口气,缓缓将震坤绫解下。 因为这双黄泉眼,和纯灵香体质的缘故,顾宁初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戴着震坤绫。 封印、隔绝。 再加上上古封印咒的加持,震坤绫既可以遮掩他的双眼,又能隔绝他身上浓郁的香味。 只可惜,随着顾宁初身上奇异香味越来越浓郁,震坤绫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万无一失了。 柔软的红绫还带着顾宁初温热的体温,这么多年了,它终究还是要被换掉。 震坤绫解开,浓郁的异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子,饶是赢周与顾宁初朝夕相处那么多年,骤然闻到的那一瞬间,仍是让他感到恍惚。 果然,相比从前,这个味道真的变得更浓了。 仿佛从头到脚,整个灵魂都被这个香味包裹着。就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种隐含的邀请,每一寸皮肤,都被欲拒还迎的勾/引。 赢周牢牢地盯着顾宁初的脸。 没有了震坤绫,他整张脸都显露了出来。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使紧紧闭着,也能发现长长的眼尾,几乎与眉尾持平。卷翘的睫毛犹如一片浓密的鸦羽,在眼下垂下一片青色的影。 他眉间的那颗朱砂痣,像血一样,鲜艳欲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赢周只觉得自己看了顾宁初好久好久,久到他几乎要忘记,他坐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久到,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带有欲/望的声音。 没有了震坤绫的遮掩,顾宁初只能闭着双眼,陷入真正的黑暗,也自然没有发现,赢周的异样。 “赢周。”顾宁初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摸着柔软的鲛绡,不知为何,竟有些踌躇。 “怎么了?”赢周维持着结界,向前两步,走到了顾宁初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他听见自己说的话,平静无波,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顾宁初摇摇头,心情有些低落,他说:“玲珑鲛绡,换掉震坤绫……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哦?怎么说?” 顾宁初的手指缠绕着鲛绡,并不急着将它戴上。反正赢周的结界很厉害,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定然不会让他身上的味道有一点泄露的。 暂时不带上,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只是觉得,我这前半辈子,除了你,也就是震坤绫与我寸步不离……” “不知后半辈子,仍是如此吗?” 顾宁初低着头,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他和赢周,相依为命一般度过了二十多年。他喜欢赢周,很喜欢很喜欢,可是他总是担心,赢周会离开。 即使赢周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几乎是任取任求。 可是他知道,赢周从未从未放弃过解开契约,从未放弃过自由。 从前,顾宁初担心他会强行冲破契约的禁锢;后来又担心,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傀鬼的自由,除了契约的解除,就是主人的死亡。 顾宁初有些时候甚至会想,赢周干脆不要保护自己了,摘掉震坤绫,暴露他是灵香炉鼎的身份,自然有无数的妖、鬼、修士蜂拥而至,他们会把顾宁初撕成碎片! 赢周就解脱了。 或者,自己主动去死也可以。可是想一想,顾宁初又放弃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赢周。 他只能自私地活着,把赢周禁锢在自己身边;自私地,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在赢周的漫长岁月中,占据一段很短很短的时间。 只要赢周记得他。 不把他当成爹爹与他交易的东西,不把他当成小孩儿,只把他当成顾宁初。 “后半辈子?” 赢周捏住了顾宁初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将浓密的睫毛打湿成一簇一簇的样子。 “赢周,你别看我……”顾宁初哭了,知道害臊,偏头不想让赢周看见。 赢周并不让他躲,顾宁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奇异的香味,似乎蛊惑了赢周。 他强硬地捏着顾宁初的下巴,不让他躲避,缓缓说道:“为什么不看?” 顾宁初愣了愣,并没有想到赢周会说出这样的话。 赢周应该会说“不看就不看”或者是“你什么我没看过”…… 而不是…… 顾宁初有些别扭,赢周的手劲很大,这样捏着他 ,让他觉得有些痛。 下巴肯定红了。 “就是……不好看……”顾宁初想了想,如实回答。 赢周将顾宁初的脸向上又抬起一些,迫使他必须仰着头,整张脸毫无遮挡地落入赢周的眼中。 这是他看了很多年的脸,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熟悉的朱砂痣,熟悉的唇,熟悉的下巴。只有那双眼睛,赢周不曾见过它真正的模样。 若是睁开……若是睁开,会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顾宁初觉得赢周有些怪,他一直在问他问题,又不回答……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让动,另一只手却在拨弄他濡湿的睫毛。 “赢周,你……”顾宁初伸手去推他。 “好看的。” 赢周的话让顾宁初一瞬间有了睁眼的冲动,他浑身都僵了,拼命压制着,嘴唇不自觉地发抖。 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说什么?” 赢周放缓了手上的力道,顾宁初的下巴确实已经被捏出了红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摩挲着光洁的皮肤,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触感,在诱人的香味中再次说道: “好看。” 顾宁初想要推开赢周的手一下子就没了所有的力气。 “那……那……” 赢周终于弯下腰,低下头,缓缓凑近顾宁初。 顾宁初只觉得有灼热的气息落在自己耳畔,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那呼吸先在耳畔,随后开始游走,犹如次第燃起的星火,从耳畔、脖颈、一路燃烧到双眼、眉间。 有温润的触感,轻轻落在眉间的朱砂痣上,一触即开。 顾宁初抓住了赢周的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犹如小兽一般的呜咽:“赢周,你还没回答我……” 赢周将顾宁初抱起来,身后火红的狐尾显了出来,毛绒绒的九条尾巴,将顾宁初包裹着,推到自己怀中。 他的吻从眉间一路往下,在唇边停住。唇与唇之间,只留下像一张纸一样薄的距离。 赢周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栗,看见顾宁初因为害怕和兴奋,染上红晕的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也很不错。 他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后半辈子?”赢周抱着顾宁初,忍不住舔了舔已经控制不住显露出来的尖牙。 “你在想什么?” “与你寸步不离的哪有其他。” “只有我。” 说罢,他的吻终于印了上去。 第57章 只有我。 简单的三个字, 却让顾宁初的心跳都停止了一瞬。待他回过神来,赢周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呼吸。 一个缠绵至极,又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攻城略地一般的吻。 顾宁初悄悄幻想过很多次, 如果他和赢周可以接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以赢周的性子, 说不定连接吻的时候,双眼也是睁着的,眼中可能只有一点点, 因为这个吻而触动的情绪。 他的唇应该会有些冷,因为太高,手会托着顾宁初的后脑固定住,方便他的索取。 顾宁初会是主动的那一个,他会垫着脚尖, 去够赢周柔软的唇。 他只希望, 赢周的情绪触动会有一部分是因为, 接吻的对象是顾宁初, 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在接吻!却是与顾宁初预想的很不一样。 赢周一点儿也不冷,甚至可以说非常热情。顾宁初只觉得所有的空气都被赢周抢走了, 他快要窒息而死。 而且,他的双眼上没有戴上玲珑鲛绡, 这让他完全不敢睁开眼睛,可是这样的话,他的世界就只有黑暗, 连赢周也看不见了。 视觉被剥夺的时候,身体其他的感官将被无线放大, 每一寸皮肤似乎都被点燃了,又痒,又烫。 身后毛绒绒的狐尾还在把他往赢周身上推,顾宁初第一次知道,原来赢周的尾巴也能这么硬,这么有力……他第一次想要离赢周远一点,他有些害怕。 “赢……赢周……” 顾宁初好不容易挣开了一点点,喘息着,伸出右手想要把赢周稍微推开一些。下一刻,他的右手就被赢周攥住了。 赢周骨节分明的手指强硬地插入顾宁初的五指间,随即他反手一扣,将顾宁初那还想要挣扎的手臂牢牢地抵在他的背后。 “专心一点。”赢周舔了舔他的唇角,说。 手臂被压制着动弹不得,身后的狐尾似乎也更用力把他包裹着。顾宁初又要哭了,他抖着声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赢周,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赢周以前明明冷静自持,静心淡欲。 就连先前,顾宁初与他说起无幻之术那种采补修炼的妖族秘籍时,他也十分淡然,仿佛与普通的书籍并没有什么不同。 赢周听到顾宁初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放慢了些节奏,他歪头问道:“我以前什么样的?” 毛绒绒的狐尾在顾宁初的身上游走,有一根尾巴尖尖甚至钻到了顾宁初没被赢周抓住的左手手心里,缓慢地滑动着,弄得他又酥又痒。 被迫扬起的脖颈绷出好看的弧线,顾宁初出口的话几乎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就……就……总之,总之不是……不是现在这样……唔……” 手心里的痒意让顾宁初下意识地想要松开狐尾,赢周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小心思,另一条尾巴尖尖也钻进了他的手心。 “你不是最喜欢数尾巴了吗?”赢周没有回答顾宁初的问题,他现在很难去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确实是有些放纵了。 但是,赢周很享受。他觉得似乎从很早以前,他和顾宁初就应该是这样。 这可不能告诉小初,会吓到他的。 赢周轻轻地啃咬着顾宁初白嫩的下巴,说道,“来,再数一数。” 不是这样的……顾宁初觉得实在是太羞耻了。 数尾巴和摸耳朵的游戏,明明是小时候他最爱缠着赢周做的事情,在他从梦魇之中惊醒时,这个小游戏还能快速地使他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怎么……怎么可以,这种时候……数尾巴啊…… “一、二……唔……三……” 火红的狐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出现在了赢周的头顶,情绪波动太大的时候,妖相就会有些不受控制。 他抖了抖耳朵,看见顾宁初的眼角再一次溢出了泪水。 晶莹的泪水犹如深海最明媚的珍珠,洒落在顾宁初白皙的皮肤上。因为仰着头,眼泪顺着眼尾缓缓滑动,就要滑入浓密的鬓发之中。 赢周的金眸一瞬间暗了暗。 他探出舌尖,将那颗眼泪卷入口中。果不其然,怀中的顾宁初像是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轻颤的呜咽。 顾宁初被全然的暗黑笼罩了太久,他好想看看赢周,想见一见赢周现在的模样,便小声地祈求:“赢周,把……把玲珑鲛绡给我戴上吧……” “不……不安全,味道可能会……” 赢周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玲珑鲛绡,想了想,并没有听顾宁初的话。 “不急,再等等。” “很安全,你别怕。” 说完,赢周将顾宁初打横抱起,火红的狐尾尖尖探入了顾宁初的口中。 他贴在顾宁初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带出让人心跳如雷的话:“小初,乖。” “咬着它。” 这一夜,是顾宁初觉得有生以来,过得最漫长的一夜。 当顾宁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赢周!” 顾宁初猛地坐起来,不小心牵动了身体的伤处,他疼得“嘶”了一声。不过也顾不得了,他伸手一摸,发现双眼上已经好好地戴上了玲珑鲛绡,才放下心来。 “醒了。”赢周伸手将顾宁初有些散乱地发丝整理了一下,说,“饿了吧,起来吃东西。” 顾宁初没有动,昨夜的记忆开始如潮水一般涌现在脑海里。热情的、霸道的、强硬的赢周,他不禁觉得有些脸热。 可一抬头,眼前又是那个清清冷冷的赢周了。 顾宁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上的玲珑鲛绡。 不愧是深海鲛人皇亲自织成的宝物,比起震坤绫,玲珑鲛绡更轻、更软,封印的效果好像确实更好一些。 至少他自己现在是一丝一毫香味也闻不到的。 因为没有了灵香体质的独特香味,所以赢周也变回之前那个样子的赢周了吗? “怎么不动?”赢周刚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俊脸染上一层薄红。他坐到顾宁初身边,将他揽入怀中,小声问,“是……还疼吗?” 顾宁初的脸更烫了。 “没……不疼……” 这话说出口之后,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还是顾宁初坐不住了,他摸着玲珑鲛绡,有些没话找话:“这个鲛绡是透明的,那我戴着,不是别人都能看见我眼睛?” “额,不是。”鲛绡绑得有些歪,赢周伸手给它整理了一下,“这件宝物,能随意变幻。” “我觉得,还是红色衬你,所以它还是红色的。” “好看。” 顾宁初皮肤白,红色在他脸上,颜色艳丽夺目,红白分明,确实很好看。 顾宁初忽然想到,昨夜,赢周也说过他……好看。 赢周是真的觉得他好看吧?是顾宁初,不是契约的主人,也不是爹爹塞给他的拖油瓶,也不是长不大的小孩儿。 顾宁初像从前一样,勾起赢周的小手指,缓缓收紧,轻轻晃了晃,问道:“赢周,你昨晚说……后半辈子,我只有你……还算话吗?” 小心翼翼地,把心里的不安流露出来,一颗颤抖着的真心,双手捧到赢周的面前。 顾宁初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实在是患得患失了太久,像一个在烈日下捧着一粒小小酥糖的孩子。 酥糖的香甜一直引诱着他,他只有这一颗糖。 他很想很想吃,却又怕一口吞下去,连一丝甜味都没有尝到,糖就没了。 可是一直捧着它,又眼睁睁地看着糖在烈日下渐渐融化。黏腻的糖汁已经滑到了指缝,很快就要从手中漏掉。 他用力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可是现在,赢周把糖放进了他的嘴里,还告诉他,不用担心,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糖,后半辈子,每一天都会有很多的糖。 顾宁初更害怕了,如果尝过酥糖的香甜,他还能忍受没有糖的日子吗?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赢周像是不明白顾宁初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抬起他的下巴,一脸狐疑地问,“你难道……想不认账?” “不不不——” 顾宁初抓住赢周的手,急忙点头:“我认的,我认的!” 好像说慢一刻,赢周就要离他而去了。 赢周专注地盯着顾宁初的脸,好一会儿,他才勾起唇,发出一声清浅的笑声。 “小初,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从前,赢周从不遮掩想要想办法冲破契约禁锢,获得自由的心思。他甚至刻意地让顾宁初明白,他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眼中的相依为命,更像是不得已的结伴而行。他与顾宁初斩妖,吞噬妖丹不断增进修为,也是为了有一天,他的力量足以冲破契约的禁锢。 顾宁初也知道。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赢周几乎不再提了。虽然他仍然在意傀鬼的身份,但是他只是不甘于,他和顾宁初的关系是主仆、是不平等的。 他不再提离开,是因为他知道,他无法离开了。 赢周正色道:“小初,昨晚我对你做的一切,与其他任何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做。” “只是如此而已。” 赢周将顾宁初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膛上,那个位置早已经没有心跳了,永远平静得犹如一口枯井。 可是现在,赢周仍然想让顾宁初感受到,平静之下的悸动。 “这里,是你。” 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第58章 顾宁初多年因为患得患失而产生的所有忧虑、彷徨、不安等等等等的一切, 在一瞬间,都因为赢周的这句话得到了抚慰。 他的手按在赢周的左胸膛上,即便是魂体, 赢周依然拥有结实有力的肌肉。 掌下平静无波, 可顾宁初仍然觉得,他感受到了有节奏的跃动, 一下又一下。 那是赢周对他的真心。 顾宁初终于笑了。 “好了,乖。”赢周亲亲他的唇,将他拉起来, “消耗太多体力,需要补一补。” 赢周早已吩咐店小二准备满满一桌的食物,都是顾宁初爱吃的那些。一整只外酥里嫩的烤鸡、肥而不腻的红烧肉、酸甜鲜香的鱼香肉丝、香香甜甜的糯米藕…… “嗯,这家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顾宁初腮帮子鼓鼓的,心里高兴, 连带着食欲大好, 吃什么都觉得香, 给了厨子一个挺高的评价。 赢周将剥好的虾放到顾宁初碗里, 伸手将他唇边的一点点油渍抹去,说:“既然山骨有事离开,我们暂且便不用等他。此间事已了,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们最好尽快离开。” 抹去姜明庭和白青崖的记忆应该不会有问题, 小藤妖看起来也是可以信任的,只是赢周仍是不能全部放心。 毕竟,君衡的能力和性子, 他是清楚的。有一点点痕迹,很容易就会被他发现蛛丝马迹。 远离万神宗, 才是最安全的。 顾宁初点点头:“确实。小白哥哥已经先回丰都了,关于登天木的事,他说他要禀报府君。” 泰山府君,就是冥府之主。听白无常的意思,自从登天木断裂后,不止人间与神界的通路断了,冥府与神界也失去了连通的路径。 好在冥府阴阳轮回之事千万年来早已约定俗成,即便不与神界往来,冥府之事在泰山府君、十殿阎罗的管理下,照样有条不紊。 其实,人间也不是第一次发现有登天木的残片。因为是天梯神木的缘故,即便是残片,灵气也非常充沛,偶尔有一两个,多被大的仙门、世家收藏,从未像这次一样,发生过以各种灵力之物,供养登天木的情况。 白无常推断,这一连串的事情,像是有人想要以灵力重新供养登天木,怕是想要重新连通人间与神界的天梯。 “实在是闻所未闻!不知什么人,还是妖竟然有如此大的野心,还想飞升。” 当时白无常按照自己的推断,都吓了一跳。这样的事情,牵连太广,不止是人间,甚至可能会影响冥府。所以出了元和村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丰都去了。 顾宁初一口一个甜甜的虾仁,歪着脑袋也在想:“赢周,真的还有人或者妖,想要飞升成神吗?” 赢周剥虾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一下,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名字。 如果是君衡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他一向疯得厉害。 “也许有吧。”赢周把剥好的虾仁都放到顾宁初的碗里,堆起来一个小小的尖尖。 他拿过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说:“不管是谁,不管想要做什么,我们不要掺和了。” “嗯!” 顾宁初拿到的那三个登天木残片,加上白无常那一个,一共四个全部已经交给了白无常带回冥府。 连带着,装着陈小姐魂魄碎片的锁灵囊也一起。毕竟当初答应过阿妹,有机会的话,尽量帮陈小姐找全魂魄,让她可以轮回转世。 交给白无常,应该比带在他自己身上有用。 这样,与登天木有关的东西都交出去了,也就与他们无关了。顾宁初虽然爱管闲事,好奇心重,又喜欢打抱不平,不过现在……他认为赢周说的对,这件事,不管是大还是小,怎么看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能不沾还是不沾了。 他们其实……一直以来都自顾不暇呢。 赢周很满意,他还担心顾宁初那个性子,说不定好奇心一起,还要自告奋勇去找出幕后之人呢。 “难得这么听话。”赢周捏捏顾宁初肉肉的脸颊,问,“离开之前,带你去好好玩一玩。” “嗯!”顾宁初一下子来了兴致,“什么好玩的?” 花锦城可是蜀地最繁华的城市,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数不胜数,好吃的也是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可惜,他们来了之后,最多的时间都在脏兮兮的元和村里。 没有吃到花锦城特色的甜水面、香锅盔、麻球,赢周知道顾宁初一定会遗憾的。 “收拾一下,等下就知道了。” “赢周最好啦!”顾宁初开心地蹦起来。 花锦城今日天气还不错,虽然早晨的时候下了一阵雨,但是临近中午的时候,雨就停了,还罕见地出了太阳。 此地的阳光与别的地方不同,不是金灿灿、热烈迸发的,而是有些发白,绵软的,像是懒洋洋的猫儿,勾起尾巴从人身上扫过一样,绵柔温软。 赢周习惯性地牵着顾宁初的手。 上一次做好的那根青竹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弄丢了,这些日子一直忙忙乱乱的,赢周倒也没有来得及再做一根。 “蜀地好竹不少,抽个空再做一根好的。”赢周说。 “其实也不用很急。” 顾宁初的手比起赢周的要小一圈,与赢周十指紧扣之后,像是被他全然包裹着一样。 以前不是没有牵过手,甚至可以说,他走的每一步路,赢周几乎都紧紧地牵着他。 只是,好像都跟这次不一样。 从前是赢周牵着顾宁初,今天是……赢周牵着他的小初。 顾宁初自己都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逗笑了,若是赢周知道的话,也会笑他的。 赢周的手用了一些力度,问:“为什么不急?” 没有竹杖,也不是就走不了路。顾宁初享受这一刻,心中窃喜,嘴上说,“你就这样牵着我,就肯定丢不了。” 赢周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他的唇角勾了勾,垂眸只看见顾宁初头顶的发旋儿。 两个人十指紧扣着,迎着温软的日光,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走走停停。 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 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赢周和顾宁初极为惹眼的模样,惹得往来的男男女女都忍不住看他们。 蜀地民风开放,见他们两个男子手牵着手,也并不觉得奇怪。不过是掩着嘴善意地笑着,在给顾宁初包的麻球里,再多送一个。 人间烟火气。 天色渐晚,灯笼、烛火次第点燃。 “好了,最后一个,不能再吃了。” 赢周看着顾宁初已经有些鼓起来的肚子,无奈地说:“每次都这样,说好的吃饱就好。再这样没有节制,小心变成大胖子。” 顾宁初还叼着麻球,听了赢周的话,忽然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把麻球放回袋子里,小心地问:“变成大胖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你……”赢周失笑,用力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你胡说什么呢!我是怕你生病。” “那……还是不吃了。”顾宁初依依不舍地把装着麻球的袋子封好,递给赢周,“明天吃吧,我不吃了。” “你呀……”赢周知道,顾宁初有些心结一时半刻也不是完全就能解开,不过不着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快去快去,莳花院花魁游街啦!” “开始了开始了,快点快点!” 周围的路人忽然开始骚动,嘴里喊着花魁游街,齐齐地往不远处的大道上赶去。 顾宁初一听就来了兴致,顺手拉住一个雀跃的路人:“大哥,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莳花院是花锦城最大的妓院,里面的姑娘个个美若天仙。” “今夜是花魁娘子游街的盛典,全城的人都去了。喏,就在前面。” “你们也想看的话,赶紧的吧!去晚了,站不到好位子,连花魁娘子的头发都看不见。” “花魁娘子啊……真的有那么美吗?”顾宁初好奇。 那路人原本想说“自然”,但灯火的映照下,忽然发现眼前的两个男子容颜无匹,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 片刻过后,才期期艾艾地说:“也……也不是。总,总之……霍娘子确实是挺好看的。” “嗯?” 放走了路人,顾宁初拉了拉赢周的袖子,说:“赢周,我们去看看吧。” 赢周见顾宁初跃跃欲试的样子,眉间微蹙,心里莫名的有些不快。 “你想看那个花魁娘子?” 你又看不见她,凑什么热闹?这句话,赢周含在嘴里,并没有说出来。 顾宁初没有听出来赢周的异样,他在想别的,提醒赢周:“花魁娘子,姓霍诶!” 霍连峰,荆回川。 这两个名字从顾宁初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们离开岩城之后,往蜀南走,原本也是受了荆回川之托,要到墨金村去的。当时荆回川说,霍连峰还有一个小时候就失散的妹妹,叫盈盈。 “赢周,不会这么巧吧?”顾宁初莫名觉得,这个姓霍的花魁娘子,有可能就是霍盈盈。 “我还记得,荆回川说,霍盈盈手腕处有一个蝴蝶样式的胎记。当时他说,若有机会,见她过得不好,能帮她一把。” 赢周记起来了,他看向远处。灯火通明,花魁游街的乐曲已经开始奏响,有甜腻的脂粉香味,飘了过来。 “嗯,去看看吧。” 第59章 悠扬欢快的乐曲响彻了整条长街, 汹涌的人潮激动地挤满了道路两旁,人人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只为了见一眼美若天仙的花魁娘子。 人挤着人, 赢周护着顾宁初, 凭着比蜀地普通男子几乎高出一个头的优势,很快就站到了前排。 “来了来了——” “霍娘子——花魁娘子——” 一阵香风传来, 漫天花雨飘然而下,八个壮汉抬着紫色绸缎装饰的锣,敲击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花魁游街——” 八个穿着一模一样鹅黄色裙子的少女, 紧跟其后。再往后,一抬装饰着紫色薄纱,像两张床一样大的轿子,由十六个力士抬着缓缓走来。 晚风吹得薄纱飘然若仙,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美貌少女, 歪斜着身子, 慵懒地倚靠在轿子里。 她看起来芳华正茂, 并没有施以浓妆, 巴掌大的小脸上,有着一双犹如猫儿一般又大又圆、水灵灵的眼睛,只是轻轻地掀起一点眼睫, 就引得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美人。 “霍娘子——” “霍娘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开始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呼喊,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狂欢,男男女女开始向着轿子投掷着鲜花、香袋等东西,很快就在宽大的轿子下堆叠起一层。 花魁娘子看起来很享受这样的拥戴, 唇边漾起妩媚的笑意。她俯身捡起一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轻轻嗅了嗅, 然后一双美目从人群中一一看过去。 很快,她的视线停在了赢周的脸上,周围喧闹的声音忽然停下了。 花魁娘子捏着那朵山茶,含羞带怯地看着赢周,随即在花朵上落下一个吻,将花抛向了赢周。 “铛——” 锣声又响,抬着锣的壮汉齐齐发出大喊:“花魁娘子,选中惜花人——” 人群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不少人开始向赢周祝贺:“恭喜恭喜啊!” “哎呀真是英武不凡,怪不得被花魁娘子选中。” 顾宁初听到这些话,心中生疑,下意识地抓紧了赢周的手:“什么意思啊?” 赢周还没来得及回答,莳花院的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旁。 “尊贵的客人,大喜!花魁娘子选中您为惜花人,今夜,您将可以到莳花院,与花魁娘子共度一宵。” “什么!” 顾宁初一下子急了,慌忙拒绝:“不不不,他不行……不能……” 周围看热闹的人劝道:“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花魁娘子游街,可不是每次都会选惜花人的。” “是呀是呀,不要钱的。定是花魁娘子见公子你俊美非凡,才会选中你。” “别人想中选,都不行呢。” 顾宁初急得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一个劲地拒绝:“不行不行。反正他不行!” “赢周,你说句话呀。”顾宁初不满地推了推赢周。 赢周并没有急着回绝,他隔着众人,目光在花魁娘子的身上游移,在看到她的手腕时,停下了。 他这副模样给了围观的人错觉,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小兄弟你就别替你兄长拒绝了,他的眼睛可一直没有离开过霍娘子哪~” 轿子上的花魁娘子听了,也是嫣然一笑,随即转过头,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仅此一夜,你自行到莳花院即可。” 说完,莳花院的人抬起轿子,乐声再次奏起,他们抬着花魁继续往远处走去。围观的人群也跟着轿子一起走了。 顾宁初听进了看客的那句促狭话,想着自己拒绝了半天,赢周一句话也不说……他不会是…… “赢周,你干嘛啊!你怎么能答应呢?” “你很喜欢那个花魁娘子吗?” 顾宁初脑子发蒙,什么话都往外蹦,蓦地被赢周一把捂住了嘴。 赢周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别闹,我怎么会喜欢她。” 语气里有着少见的严肃,甚至还有些生气。他的感情已经跟顾宁初说得非常明白,没想到这个坏东西还是这样,动不动就怀疑、担心他。反倒不如他们从前互相信任了! 赢周很不高兴,他在顾宁初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记,说:“你当我是什么?” 顾宁初冷静下来,其实也觉得自己想岔了。他对赢周觊觎已久,骤然心意相通,有些不太真实,倒是他小性了。 只是……赢周也太用力了,敲得他头疼,说不定已经红了! “唔唔……” 顾宁初发出闷哼,示意他说不了话,还被赢周捂着嘴呢。 赢周微眯着眼注视着顾宁初,手上力度不减,并没有放手的打算。 “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实在不中听。不如不说,哼。” 顾宁初理亏,见赢周不高兴,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么哄哄他。很快,他灵光一闪,微微启唇,探出一截柔软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手心里传来柔软、濡湿的触感,赢周骤然睁大了双眼,像触电一般,快速收回了手。 “你……” 赢周脸上染上一层薄红,掌心还留有一点水渍,痒痒的。 顾宁初计谋得逞,被封印的嘴巴恢复自由,又可以滔滔不绝:“太突然了,我就是被吓到了。你又一直不说话……那个花魁娘子那么漂亮,眼睛里像有钩子一样一直盯着你看……我……” 赢周打断了顾宁初的话:“你都说了,她一直盯着我了。” “是啊,怎么?”顾宁初歪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不对,我看得到她!” “她她……她不是人!” 赢周叹了口气,揉了揉顾宁初的头:“你终于发现了。” “啊……”顾宁初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不是人,那就不是霍连峰的妹妹,我还以为……” “等等,”顾宁初脑子有些乱,“不是人你也不能盯着她看呀,你为什么不拒绝?” 赢周说:“我在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有一个像蝴蝶一样的红色胎记。” 顾宁初:“!!!” 顾宁初明白了赢周的意思,这个姓霍的花魁娘子不是人,却有着与霍盈盈一样的胎记。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本就是霍盈盈,死后魂魄留在人间不曾轮回转世;二是她不是霍盈盈,而是有妖化作她的模样。 第一种可能性不大,方才顾宁初并没有发现有阴气或者鬼气,也没有厉鬼。一般的鬼魂不可能滞留人间。 第二种可能性更大,那,真正的霍盈盈呢? “我觉得有点怪,刚刚我好像,也没有感受到有多大的妖气……” 顾宁初刚才注意力都被赢周要去莳花院给吸引了,现在想来,不对劲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处。 比如,他好像只看见了花魁娘子的脸。其他的部位,包括赢周见到的手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走吧,莳花院去一趟。” 霍盈盈可是荆回川的托付,若是没有遇到便罢了,既然遇见了,顾宁初决计不能坐视不理的。 二人很快就来到了莳花院。 花魁游街还有一会儿才结束,花魁娘子还没有回来。因着赢周是今夜的惜花人,他们倒是被客客气气地迎进了花魁娘子的闺房之中等待。 “贵客请慢用。”仆人放下精致的茶点,退了出去。 顾宁初还是第一次进到女子的闺房之中,有点紧张,又有些好奇。 赢周从一进来,眉头就没有完全舒展开,他坐在顾宁初身边,端起茶盏放到唇边,嗅了嗅。 很快,他便一脸嫌弃地将茶盏放下:“难闻。” “嗯?”顾宁初端起茶盏也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异味,“不难闻呀,就是……挺特别的茶,味道好像跟普通的茶不太一样。” “你当然不觉得奇怪。”赢周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点在顾宁初的鼻尖上,“仔细闻闻,是荆芥的味道。” “荆芥?”顾宁初想起来了,“那不就是……” “咦?怎么有两位惜花人?” 是花魁娘子回来了。 一阵香风传来,珠帘掀开,先前坐在轿子里的紫衣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中袅袅而来。 她先是由丫鬟服侍着坐在贵妃椅上,接过她们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随即整个人发出了一声犹如猫儿一般,满足的呢喃。 她放下茶盏,一双灵动的眼睛将赢周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又看向一旁的顾宁初,说:“妾身好像只选中了一位惜花人。” 顿了顿,她再次说道:“可不兴接两位……” 顾宁初瞬间涨红了脸:“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仔细看看霍娘子的手腕胎记,可惜,现在的霍娘子比起先前在大街上,在他眼中又有些不同。 先前他只看到脸,现在倒是能看到一点别的……不是手腕,而是一条长长的,卷曲的,橘白相间的毛尾巴。 像猫一样的尾巴。 “霍娘子,”顾宁初觉得还是直说,“请问,芳名可是叫霍盈盈?” “是呀。”霍娘子点头,“整个花锦城都知道。你们是外地来的?” 顾宁初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么,霍连峰,你可认识?” 霍盈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漾起了固定的,妩媚的笑容:“这是谁?妾身不识。” “是吗?” 原本看不见的,霍盈盈的手臂慢慢地出现在顾宁初的眼中,手腕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样式的小小胎记。 而她的脸,消失了。 第60章 老实说, 霍娘子现在在顾宁初眼中的形象,着实有些诡异。 一条橘白相间的猫尾巴,原本还在身后轻轻甩动, 在听到“霍连峰”三个字时, 明显绷紧了。 没有身体,也没有头, 只有一只手臂。手臂挥动之间,手腕上的蝴蝶胎记若隐若现。 倒是还有两只橘色的尖耳朵,一动一动的, 勉强能让人确定脑袋的位置。 顾宁初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似妖又非妖,似人却非人。 “霍娘子,”顾宁初按捺住心中的怪异感觉,接着问,“你可有一位兄长?” 霍盈盈神色更加不耐:“没有!” “那……霍娘子, 你可是墨金村人?” “是又如何?”霍盈盈话刚一出口, 似乎意识到什么, 立即说道, “不是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个,我受人所托……” 顾宁初话还没说完,就被霍盈盈打断:“好了这位小公子, 妾身的惜花人并不是你。” 这是不想再跟顾宁初费口舌的意思。霍娘子明显对赢周更感兴趣,她在脸上挂上了妩媚艳丽的笑容, 媚眼横波抛向赢周。 “怎么,别告诉我。今夜……我的惜花人就打算这样站一晚上。” 赢周摇头否认:“没这个打算。” 闻言,霍娘子的笑意更加深了:“我就知道, 那……” 赢周却接着说:“等他问完,我们就走。” “你……”霍娘子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整个花锦城, 想成为她霍盈盈入幕之宾的人不少,一个个谁不是对她恭恭敬敬、低声下气,甚至还有外地慕名而来的人。 怎么今晚这个她亲自选中的男人,竟然对她如此不屑一顾? 霍盈盈的好胜心被赢周激起来,原本对于顾宁初说出“霍连峰”这个名字还有几分忌惮,被赢周一刺激,什么忌惮都抛之脑后了。 她冷哼一声,“啪”地把茶盏放下,敛目吩咐:“看来这位客人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莳花院,拒绝我霍盈盈的,你还是第一个。” “来人,送客!” 霍盈盈心想:要不是看你俩长得好看,早就送客了!拿本姑娘当不要钱的庙祝?不是想问问题吗,看你怎么接着问,哼!还不是得服软求着本姑娘。 赢周果然有些反应,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就被顾宁初拉住了。 顾宁初笑眯眯地向霍盈盈行了一礼,说:“多谢霍娘子慷慨答疑,我想问的都已经有答案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霍娘子早点休息。” 说罢,拉起赢周的手:“走吧,赢周。” 赢周便不再迟疑,点点头跟顾宁初一起离开了。 留下霍盈盈呆坐在贵妃椅上,直到赢周和顾宁初走远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们……他们……?” 众丫鬟不敢吱声,个个提着头缩着身子,生怕被霍盈盈的怒火波及到。 “滚滚滚,都滚出去——” 丫鬟们都退出去之后,霍盈盈才气呼呼地又喝了满满一盏茶,擦了擦嘴,说:“你又折腾什么?” “听见个名字就这么激动。你又忘了,当初你可是被你哥哥扔掉的!” “没我,你早死啦!” “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说一个名字想做什么?怕不是见你现在是花魁有钱了,找你要钱的。” “我可告诉你,他俩可不是一般人,你小心被他们发现……” 寝室里只有霍盈盈一个人,她扶着桌子,自言自语,一张美丽妩媚的脸上,表情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纠结和诡异,一半是气愤和娇嗔,一半是哀怨和委屈。 从莳花院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先前花魁游街时的热闹都已经散了,连满长街的花灯也熄灭了不少,只零零散散还亮着几盏,在夜风中孤零零地飘摇着。 赢周牵着顾宁初慢慢往客栈走,问他:“刚刚怎么不接着问了?她好像也没有回答什么。” 顾宁初摇头:“没有啊,她都回答了。” “哦?”赢周不解,“怎么说?” 顾宁初回忆着他眼中霍盈盈的样子。他在提到霍连峰的时候,原本悠闲摆动的尾巴,突然就绷直了,紧紧地贴着霍盈盈的身体,这是紧张的表现,说明她一定认识霍连峰。 可她却否认,那么……否认的答案才是错误的。 后来,在问她是否有兄长,是否是墨金村人时,霍盈盈的尾巴一直绷得紧紧的不说,连耳朵也从尖尖地站立变得向两边拉平,这也是紧张和害怕,还有生气的表现。 说明她不喜欢提到这些,结合前面的反应,不难猜出霍盈盈真实的想法。 再说……她手腕上的蝴蝶胎记可不是谁都有的。这么特别的胎记,应该很难会是巧合。 “原来如此,”赢周轻轻捏了捏顾宁初的耳尖,笑着说,“你倒是对狸奴的反应很熟悉。” 那霍盈盈本体绝对有一部分是狸奴,也就是猫咪。看毛色,应该是一只橘白猫。 顾宁初小声嘟囔:“因为猫咪有些时候跟狐狸很像呀~” 一样的容易生气,一样的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把尾巴甩来甩去,一样的尖尖的耳朵爱暴露情绪。 高兴地时候竖起来,难过或者不开心的时候会耷拉下去,生气和紧张的时候,竖着的耳朵就会拉成一条直线…… 只不过,狐狸的生气和难过总是尽量收着,只有耳朵会暴露出来;开心和快乐也只愿意晃晃尾巴,勾一勾尾巴尖。 但哪怕是这样小小的情绪,还是会被顾宁初捕捉到。 不像猫咪,一眼就被他发现了。 “你说什么?”赢周发现了顾宁初的小九九,并不打算拆穿他,只是捏着他的耳尖稍稍用力往上一提,说,“大点声。” 顾宁初吃痛,连忙想要从赢周手里把自己的耳朵解救出来:“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还挺喜欢猫咪的。” “哦?”赢周微眯起狭长的双眼,手上力气不减反增,“喜欢?猫咪?” “不是不是!”顾宁初急得脸都红了,“不喜欢猫咪!不喜欢!” 赢周失笑,放松了力道,由着顾宁初把自己的耳朵解救出去。 “很疼的……”顾宁初委屈巴巴地揉着耳朵,“肯定红了……” 赢周低头去看,耳朵尖确实是红了些,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他冲着顾宁初那只耳朵轻轻吹了吹,像小时候顾宁初磕碰着之后一样。 “呼呼。” 就不疼了。 哪知道赢周这轻轻地一口气吹到顾宁初耳朵上,疼痛是缓解了不少,耳朵看起来却是更红了。 顾宁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些不自在:“嗯……可以了赢周……有点,痒……” 赢周:“真的不疼了吗?” 可是,他明明看见顾宁初耳朵上泛起的红,从耳朵一路蔓延下去,沿着耳背扩散进了后颈。 他的眼神暗了暗,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疼了吗?” 声音是赢周自己也没发现的喑哑,透着一股压抑的情愫。 顾宁初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低着头喃喃:“真的不疼了……”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顾宁初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脖子都要烧起来了,赶紧一拍脑袋,胡乱转移话题: “对了赢周,花魁游街就这样结束啦?我只听见了音乐和锣声,还以为还有别的热闹呢。” 赢周已经习惯了顾宁初时常不按套路,又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方式。见他确实已经害臊得不行,也不再逗他,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没有别的热闹了。今夜就是丝竹奏乐,花灯满街,为了花魁游街。” “花灯!” 顾宁初来了兴致:“一整条街都是吗?一定很漂亮哦~”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花灯,听别人说,上元节的时候,城里每家每户,每一条街每一道巷都会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 手巧的匠人们会把花灯做成各种形状,有兔子、猫咪,也有桃子、樱桃…… “嗯,很漂亮。” 赢周见他一脸开心的模样,心中骤然涌起一阵酸意。最是平常不过的人间烟火,顾宁初从来都看不见。 虽然他本事不小,平时即便是没有盲杖,大多数时候也行走自如。但是他看不见,是真的。 赢周抬眼望去,这条长街上的花灯已经熄灭了许多,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盏,在夜风中也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样式倒是挺多的,有荷花、兔子、桃子…… 顾宁初还在畅想:“赢周,要不下次我们一起去冥界地府吧。我记得忘川之畔,彼岸花丛中,有许多永不熄灭的冥火,虽然惨绿惨绿的,还有一些奇怪的惨叫声……不过,一整条忘川边上都是这些冥火的话,看起来也许就跟花灯差不多哦?” “你觉得呢?” “哎呀,我忘了。算了算了,你最不爱去地府,也不喜欢忘川。就当我没说过啊。” “小初,抬头。” “啊?”顾宁初听见赢周叫他抬头,他还傻傻地没有反应,只抬头看向赢周。 “看这边。”赢周捏着他的脸,把他转了一个方向,看向长街。 黑暗之中,金红的火焰一簇接着一簇地在空中点燃,它们有些化作花朵的样子,有些化作长耳兔的兔子,有些化作胖胖的桃子…… “赢周……” 顾宁初从没见过,赢周的天妖狐火变幻出这样多的模样。毕竟……妖族最神奇的妖火每一次出现,都是为了战斗,怎么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赢周揉揉顾宁初的头,说:“对不起小初,我尽量让它们更像花灯一些。” 没有宣纸的形、没有竹骨的身、也没有笔墨色彩勾勒的缤纷,只有金红色的火焰,笨拙而努力地化作一盏又一盏,只有火焰的花灯。 顾宁初被这遮天蔽日一般绚烂的花灯晃晕了眼,他只觉得眼中每一盏狐火花灯都晕出了一圈影子,有些模糊了。 “没有,很好看……真的……” 顾宁初虽然极力忍住不哭,但颤抖的声音仍是暴露了他。 “这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花灯,真的。”顾宁初深吸一口气,开心地说。 赢周的心骤然被狠狠地击中了,若是早知道……一点小把戏能让小初这么开心,他早就应该这样做才是。 “小初……” “赢周,你看!这是兔子吧~” 顾宁初牵着赢周跑到一盏兔子花灯前:“好可爱啊~” 赢周只好回答他:“是的。” “那这个呢?这是桃子吧!” “这个这个,这是什么花?” 赢周耐心地,一一为顾宁初解答。 “那……这是什么?” 赢周一看,原来是一只九尾狐狸模样的花灯。他也记不得自己还有变幻这样一盏花灯出来,也知道顾宁初明明会认得它。 他仍是认真回答:“是狐狸。” 顾宁初歪着头,轻笑一声:“不是,是赢周。” 赢周刚想反驳,他怎么会是这样一团模糊到没有眉眼的狐狸,但看见顾宁初唇角弯弯的模样,他的心也一下子软了。 他点点头,认真地说:“嗯,是赢周。”《 》 60-70 第61章 顾宁初觉得, 霍盈盈这事儿暂且不急。一是她本人情况有些复杂,他们还没有弄明白这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的样子是什么原因;二是,当初荆回川只是说若她过得不好, 想办法帮一帮。 那天见她, 似乎并没有过得不好的样子。 即便是风尘女子,也要她自己愿意, 才有帮的意义。 赢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随他,见顾宁初暂且不紧要这事儿,便提议, 不如早点去到墨金村,把荆回川托付的事办了。 而且,墨金村是他们的家乡,若是还有当年相熟的人在的话,关于霍盈盈的事也可以打听打听, 了解一下。 顾宁初欣然接受了赢周的建议。 一路游玩,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 他们终于到了蜀南的墨金村。 这是一个地势很陡峭的山村, 位于当地一座小山的山腰之上。要进到村子里,需要爬上一条崎岖险阻,狭窄蜿蜒, 只容一人行走的山路。 蜀地多山,这种使用简易工具就着山体开凿出来的路十分常见, 只是在台阶上铺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板,便算是路了。 青天白日的,赢周施法不太方便, 抬眼见这路陡峭难行,想了一下, 撩起衣裳,便在顾宁初身前蹲下。 “来,我背你。” 顾宁初也不客气,展臂往前一扑,整个人软乎乎地趴在了赢周背上。 “抓紧了。” 有力的大手托起顾宁初,赢周轻松地、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顾宁初手里拿着一把先前在集市上买的青竹小伞,撑开了给赢周挡着头顶的阳光。 赢周笑他:“撑伞做什么,并不热,收起来吧。” 蜀地的太阳并不毒辣,此时虽然是正午,但他们行走在山林之中,阳光不过是零星地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更是凉爽。 顾宁初为了撑伞,只把一只手扶在赢周肩上,自己又不老实,总在背上动来动去的,赢周生怕他不小心把自己给摔了。 顾宁初笑着说:“虽然不热,但你在出力,我怎么好心安理得的享受呢~总要做点什么呀~” 赢周笑笑,便不管他,只收紧了一些手臂,好将他背得更稳当一些。 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恰好,瞧见有一个樵夫挑着担迎面走来,赢周便停下侧过身,打算让他先过去。 “哟,公子体力好得很嘛。” 那樵夫见赢周背着顾宁初走了挺长一段路,脸不红气不喘,脚下还稳稳当当的,颇有些佩服,笑呵呵地说:“这条路,我挑着担上上下下十多年,也不一定有你这样好的力气。” 听到别人夸赢周,顾宁初就觉得特别高兴,比夸他自己还要开心,一脸自豪地回应:“那是自然的,赢周体力可好了。” 赢周听了这话,手在身后悄悄地捏了一下顾宁初的屁股,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嗯,我体力好。” 片刻过后,顾宁初想到了什么,蓦地脸红了。 樵夫没发现他俩的小心思,见二人模样俊俏,感情也好,看着欢喜,便热情问道:“我看二位公子模样不凡,来这偏远的穷山村是有什么事吗?” 顾宁初便向他说明了来意,并打听霍家的事儿。 “死了啊……可惜,可惜……” 樵夫一脸遗憾摇了摇头,放下担子,说:“当年逃荒出去,确实是他们两个带着霍家那个小姑娘一起,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兄妹感情好吗?”顾宁初接着问。 “好得很啊!”樵夫十分肯定地说,“两家都死了爹娘,家里就剩孩子了。小姑娘是唯一的妹妹,平时日里有什么吃的,连峰和回川两个小子都是省着给她的。自己不吃,都要给妹妹留一口。” “这样啊……”顾宁初点点头,“我想,也是。” 不然荆回川不会在要下地府前,还特意跟他提霍盈盈这事儿。 二人谢过了樵夫,继续往村里走。村口一位晒太阳纳鞋底的老妇人,给他们指了原先霍家和荆家的老房子。 在村子南面边缘的两间旧屋,并排着挨在一起,连个院子也没有,只有屋前一块共用的空地,空地旁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橘树。 屋子年久失修,已经非常破旧,屋顶的瓦片破碎了好多,门板也腐朽了大半,赢周毫不怀疑他开门的动作,就可以让老房子马上倒塌。 虽说当时荆回川是说,在墨金村随便找一棵树,把他和霍连峰的头发埋下去就行。 但顾宁初觉得,既然已经有落叶归根的意思了,就别随便找了,埋在他俩家附近应该是最好的。 赢周找了一根小棍儿,在老橘树下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把荆回川郑重托付的小布袋埋了进去。 顾宁初填上土,还在上面用力踩了踩。 “赢周,你说……他们俩如果都投胎了,这头发还有用吗?” 这个问题,当初顾宁初也问过荆回川。他的回答是:今生留个念想,若有来生,随缘就好。 随缘就好……若是真的情深义重,会舍得随缘就好吗? 赢周知道顾宁初在想什么,细心地拍掉他手上沾染的泥土,说:“证明他们今生的情谊,即便岁月流逝,轮回转世。” 即便转世之后,记忆不存。但今生执子之手,死生契阔是铭心刻骨的真实。 有些时候,爱并不需要太多的形式或者是时间去证明什么。相爱的人能够心意相通,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嗯……”顾宁初忽然握住了赢周的手,“一生,足够吗?” 如果今生不够,那么来生…… 不,不行。顾宁初觉得自己偏执了。有一生,就够了。他和赢周,与霍荆二人不同。 他俩都是人,可以有一个来生的缘分,这是自由,也是希望。轮回转世之后,新的人生开始,若是有缘再次相遇、相爱,那是上天额外的眷顾了。 新的人生,新的爱情。 可是自己与赢周不同。 赢周是没有来生的。妖鬼没有转世,只要不再死一次,会拥有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悠长岁月。 而自己,也不应该自私到将赢周漫长的一生都禁锢在自己身边。 他能够在赢周的岁月中,占据一段就很好了。就像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有一颗赢周记得叫顾宁初,就很好了。 “你呀。” 赢周将顾宁初拉到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一生,足够了。” 不论未来会有多么漫长的孤寂岁月,赢周的一生之中,有过顾宁初,就足够了。 不管是五十年,还是六十年。 与顾宁初相伴的日子,赢周会永远记得,会在今后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让他在回忆里永远的甜蜜和快乐。 相伴一生,是赢周陪伴顾宁初一生。 山风徐徐而来,吹得老橘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霍荆二人,也像是在为他们两个见证。 办完了事,顾宁初与赢周便准备离开。临走前,赢周在旧屋里,还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破烂不堪的旧布娃娃。 那个布娃娃像是许多边角料拼接在一起的,颜色、花样十分凌乱,针脚也非常粗糙。 娃娃的背后,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盈”字。 赢周弄干净娃娃,交给顾宁初收起来:“带上吧,也许有用。” 二人离开墨金村不久,竟然遇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人。 “山骨?!” “小瞎子,我想死你了!”山骨从马上一跃而下,飞奔到顾宁初身边,刚想伸手抱一抱顾宁初,就被赢周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动嘴就行。” “哎呀你真是的……”山骨无奈退后两步站定,拍了拍赢周的肩,“行行行,也想你,也想你行了吧。” “山骨,你腿好全了吗?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停停停……”山骨双手举起,无奈道,“一个一个来。” “腿好啦,没事儿!这些天是回九黎了,我三哥受了伤。虽然不对付,可他毕竟是我三哥,我不能看着他死是吧……” 苍风的伤,顾宁初也知道必然是自己的“还施彼身”造成的,闻言问了一句:“那苍风是没事了?” 山骨耸耸肩:“死不了了。早说了他养那恶生小鬼不是什么好事儿,还觉得自己多能耐,能一直镇得住似的。” “怎么着,被反噬了吧。” “把他送回去我就回花锦城找你们了,打听了一下,一路问着过来了。” “说起来,你行啊!”山骨促狭地笑了笑,红宝石耳坠熠熠生辉,他撞了下赢周的肩,一把搂过来,说,“我就走了不到一个月,你怎么把莳花院的花魁都勾搭上了?” 赢周把山骨那不安分的手从自己肩上撕下去,说:“再动手动脚,我不介意让你再养养。” 山骨悻悻地收回手:“你这人……” “我去找你,人家知道我是你的朋友,还让我给你带信呢。” “带信?” 霍盈盈居然会主动联系他们吗? 赢周接过山骨掏出来的信,上面只有两个字: 救命。 第62章 “救命?” 赢周蹙眉, 问山骨:“这信是她亲手交给你的?” 山骨点头:“当然,我为了见她一面打听你俩的去向,还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不过, 我没有打开看过, 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顾宁初心中涌起不安的预感,连忙说:“先回莳花院, 我有点担心。” 赢周点点头,不再顾忌。见四下无人,眨眼间便显出九尾狐原形来。火红的九条尾巴蓬松地绽开, 他甩了甩头,轻轻衔住顾宁初的后颈,将他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背上。 正要腾云而起,突然被人抓住了尾巴。 山骨死死拽着赢周一条尾巴,瞪得向铜铃一样大的眼里, 满满的全是难以置信。他大声喊道:“你你你……居然不打算带我?” 赢周眼珠向后滑了一下, 龇了龇牙说:“没有这个打算。” 他从来不背除了顾宁初以外的人, 岩城那次是例外。至于山骨……他也是以外的人。 山骨脸都垮了, 哀嚎道:“我可是骑马来的,我骑了五六天呢!” 要再骑马回花锦城,等他赶到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啊……赢周, 赢周大人?带上我呗~” 顾宁初憋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双手拍拍掌下柔软的绒毛, 也给山骨求情:“九哥,带上吧。” “再让他骑马,那马都要给他累死了。” “啊对对对。”山骨疯狂点头, “救救马吧。” 赢周抖了抖耳朵,屈尊降贵一般说:“啧, 看在马的面子上。” “啊啊啊啊啊——” 火红的九尾狐腾空而起,飞向高远的云层之中。他的背上,青衣红绸的人陷在他柔软蓬松的长毛里,只露出一个头来。 看不见的结界为顾宁初挡住了肆虐的风。 仔细看的话,在狐狸的左前爪上还勾着一个张牙舞爪的人,正是大喊大叫的山骨。 “再吵,就扔下去。” 山骨立马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回到了花锦城,稍加修整之后,便赶往了莳花院。 像是早就在等着一样,丫鬟一见他们,就把他们带到了霍盈盈的房中。 “你……” 顾宁初发现,比起半个月前,现在的霍盈盈少了几分明媚骄纵,多了几分胆怯和紧张。 她原本明亮的双眼暗淡了许多,两只耳朵一直平平地拉着,尾巴也绷得很紧,见到顾宁初他们来,整个人似乎瑟缩了一下。 这是顾宁初第一次在自己眼中见到完整的一个霍盈盈,有头有脸,有手有脚。 见她状态很差,顾宁初便主动问:“发生了什么事?救命,是什么意思?” 霍盈盈怯怯的目光从顾宁初、赢周和山骨脸上一一扫过,像是在确认他们的身份似的。 好一会儿,她才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说:“我唬你们的。没有什么救命的事。” “什么?”山骨闻言,一下子就炸了,“你耍着人玩儿呢?” 赢周没有说话,他也看出来霍盈盈其实有些不太对劲。 顾宁初并不生气,他接着问:“那,你让我们回来,有别的事?” 霍盈盈在双手藏在长长的袖子下,用力地搓揉着,随即抬眼,卷翘的眼睫下,含着春水一般的双眸柔柔地荡向了赢周。 她红唇轻启:“妾身排了一只新曲,献给……无情的惜花人。” “从未遇见过,不把妾身放在眼里的男子。原本有些生气,才故意将公子赶走……后来想想,公子定是正派人,倒是妾身狭隘了。” “这只新曲,既是献艺,也是赔罪。” “哦~~原来如此。”山骨撞了一下赢周的肩膀,挤眉弄眼地揶揄道,“真是无情啊,如此美人,你竟然拒绝了?” 赢周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倒是对霍盈盈说:“请。” 山骨特意将顾宁初拉开两步,说:“来来来,我们别打扰人家。” 谁知道霍盈盈却说:“不不,既然几位是朋友,那就一起吧。” “还是算了吧,我们就……” 山骨话没说完,顾宁初却打断了他,不客气地说:“好的。” 霍盈盈面上一喜,急忙吩咐丫鬟:“去,请琴师。” 丫鬟应声去了。山骨压低了声音不解地问顾宁初:“小瞎子,你不生气吗?” “那个花魁分明对赢周有意思,你就这么……啊?” 顾宁初觉得有些奇怪,他和赢周的感情山骨应该很清楚,眼下的情况,分明不与什么吃醋、生气相关,他怎么像是很想自己跟赢周吵两句的样子。 回去九黎一趟,人倒是变笨了。 “你安静一点。”顾宁初拍拍山骨的肩,让他坐下,“听个曲也没什么。” 他倒要看看,霍盈盈到底想要做什么?或者说……她究竟想要他们帮她什么。 山骨便不再说话,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终于坐了下来。 “娘子,琴师来了。” 丫鬟掀起了珠帘,环翠叮当声中,一袭白衣缓缓走了进来。 不染纤尘的白,一头长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松松挽起,如墨一般铺洒着。 纤长劲瘦的双手,抱着一把古琴。 那琴师走到霍盈盈身边,将琴放下,也不行礼,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便开始了。 琴声悠扬,歌声婉转,一曲诉说着回忆美好的《子夜歌》娓娓唱来。 山骨一双眼睛狐疑地在琴师的脸上看了又看,忽然笑了。他凑到顾宁初耳边,轻声说:“小瞎子,这个琴师,长得与你好像啊。” “喏,就连眉间那颗朱砂痣,都一模一样呢。” 顾宁初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他看着赢周,咬着唇,双手握得紧紧的。 竟是如此……他看不见琴师的模样,却能看见赢周的反应。 从那个琴师一进来,他就发现,赢周一直在看他。 “是吗?像吗?” 顾宁初拼命压抑着情绪,端起茶盏饮了两口,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 山骨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还有些兴奋:“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不过,他倒是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砰”地一声,是顾宁初手中茶盏落地的声音。 歌声骤然停下,霍盈盈紧张地看过来:“怎么了?” “不好意思,手滑了。”顾宁初镇定地抬抬手,“继续吧。” “不用继续了。”赢周站起了身,他拉起顾宁初,用力握着他的手说,“心意领了,若无其他事,就这样吧。” “小初,我们走。” 顾宁初脸色发白地任由赢周拉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这时,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的琴师开口了,他随意地拨弄了两下琴弦,说:“无妨,没听完的曲,明日再听也是可以的。” 他按下琴弦,抬头笑意盈盈地看向顾宁初与赢周:“明日。” 赢周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他的目光冷冷地看着琴师,随即牵着顾宁初转身离去。 山骨并没有马上跟上,他颇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琴师,随即轻笑一声,吹着口哨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直非常紧张的霍盈盈像是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可、可以了吧?” “你……你能放过我们了吗?你的吩咐,我已经做到了。” 白衣的琴师细细地擦拭着手下的琴,不曾给霍盈盈一个眼神。他唇角含笑,神情是说不出的温柔。 可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却犹如万年不化的寒冰,冷淡至极。 “不急,才刚刚开始。” 霍盈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恐惧。 赢周抿着唇,一路无言。只是大力地握着顾宁初的手,牵着他快步地走着,似乎怕稍微一松开,就会把他弄丢一样。 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 回到客栈,赢周刚布好结界,就将顾宁初牢牢地抱在怀中,双臂不断地收紧,几乎把顾宁初勒地喘不过气来。 顾宁初也不挣扎,就这样任由赢周抱着,只勉强伸出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赢周的脊背。 直到赢周绷直的脊背终于松动,紧箍着他的双臂也渐渐放松。 顾宁初才小心翼翼地问:“九哥,他是谁?” 那个琴师,才是霍盈盈将他们找回来的关键。 霍盈盈的恐惧,山骨的揶揄,赢周的……紧张、愤怒……说不清楚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惧意。 都是因为他。 顾宁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他还不敢完全确定。 赢周闭着双眼,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神情复杂,缓缓说道:“是……君衡。” 万神宗宗主,顾宁初的舅舅,君衡。 “果然……是他。” 与自己的猜想一致,顾宁初一直吊着的一口气却没有吐出来。 他很害怕,不是害怕君衡,是害怕赢周。 他一直以为,赢周对万神宗,是痛恨,是厌恶!可是方才,赢周看着君衡的眼神,分明是……分明是…… 那绝不仅仅是恨。 顾宁初不敢再想下去。 山骨说,他们有着如同亲兄弟一般相似的脸…… 顾宁初害怕了。 他抓着赢周的手:“怎么是他呢?难道是纤纤?” 赢周摇摇头,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此时无比后悔,心软的后果就是如此,放过白青崖,放过姜明庭……自以为无限可击,可终究百密一疏。 君衡来了。 “我们,要逃吗?”顾宁初从未见过赢周如此紧张,觑着他的脸色问道。 逃吧,逃得远远的!他再也不会逞强,再也不要靠近万神宗了! 可是,赢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眼上的鲛绡扶正,缓缓说道:“逃不了了。” 第63章 从君衡出现在这里开始, 他们再回避就没有意义了。 赢周牢牢抱着顾宁初,虽然自己心中也是波浪滔天,但他仍是轻抚着顾宁初的背, 传递能让他安心的力量。 “我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小初。” 赢周坚定的话语,让顾宁初慌乱的心稍微有了一点点的稳定。可是…… 斟酌了一下, 顾宁初仍是开口问道:“九哥,你……你觉得君衡,他对我势在必得的决心, 有几成?” 其实,顾宁初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觉得君衡不是,至少不一定完全是为了他而来。 也许是赢周见到君衡时候的反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的态度有多奇怪, 他甚至不曾将目光从君衡脸上移开…… 也许是因为山骨说君衡和自己长得很像…… 种种迹象, 让顾宁初不由得联想起当初扎纳钦曾说过的话。 赢周离开妖府入世人间, 是因为一位美人坚持不懈,数次上门。而最终,他是跟着那个美人一起离开的。 当时, 顾宁初察觉到扎纳钦的不怀好意之后,故意接过了他的话头, 随口说自己知道那个美人与自己模样相似,成功地噎住了扎纳钦,让他想要挑拨离间的心思歇了。 可如今……好像扎纳钦并没有说谎……赢周的态度也证实了, 那个美人,就是君衡。 顾宁初忍不住去想赢周和君衡的过去, 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君衡是那个带他入世的人,那赢周应该很信任他才对。 那……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呢?赢周变成傀鬼,难道是因为君衡吗? 顾宁初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尤其是想到自己与君衡长相相似,那赢周在看他的时候,真的是在看他吗? 会不会……会不会透过他,在看…… 不不!顾宁初急忙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承认,他的心有些乱了。 赢周现在心绪也不太平静,听了顾宁初的话,便下意识回答:“一半一半吧。” “他来这里,想要抓你肯定不假。其他的……”赢周有些烦躁地咬牙说道,“他应该还想抓我。” “毕竟当初,他是想把我炼成他的傀鬼,没想到被你爹截了胡。” 顾宁初心里一跳。 赢周接着说:“君衡那个人,很难琢磨。他跟一般的人不一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比如……按理说人,是最讲究血缘亲情的动物,甚至还发明了一套伦理、制度来维持它。但是君衡,很不在意这个。否则,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的感情也很奇怪。当初,他为了让我跟他走,日日造访不缀,说喜欢我,要与我做最好的朋友。不过半年,他就精心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死亡,把我扔进了炼化炉,还……” “还笑着说,他正是在实践与我的诺言。傀鬼与主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那些刻意埋藏的,不愿意回想的屈辱回忆在这一刻全然地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跟顾宁初说过这些,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或者一如既往厌恶。却发现过去了二十多年后,他在对小初说起这些的时候竟然很平静。 对于君衡,那个曾经欺骗又伤害了他的人类,没有仇恨,没有报复、没有任何别的情绪,唯一的想法,只有如何在他手中,保住顾宁初而已。 君衡是个疯子,还是个非常厉害的疯子,赢周深知这一点。 赢周说得很平静,顾宁初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心痛至极。他彻底不会再去想所谓的模样相似,所谓的舅甥关系,他只心疼赢周。 顾宁初太清楚傀鬼是如何才能炼成的了。 杀死他,用刻满锁魂符咒的镇魂锥刺入他的心脏,让他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死去,才能保留妖魂最大的力量。 然后,把妖魂投入炼化炉中,锻魂炼魄。 那些灼痛的符文会密密麻麻把妖魂整个儿包裹住,从内到外,每一寸都被屈辱和痛苦烙印,让妖魂激发出同等强大的鬼力,同时反复的锻造,打碎他的傲骨,让他下跪。 最后,给他一滴血。 饮下主人的血,终生为奴,成为主人最听话、锋利的刀。 如果没有顾霜池的意外,赢周今日就会站在君衡的身后。 顾宁初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赢周,被当作朋友的人亲手杀死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上赢周的心口。不久前,他曾满怀激动和爱意,在这里感受一颗没有跳动,却沉甸甸的真心。 如今,他再次把手放在这里,想要抚平二十多年前的伤痛。 赢周感受到顾宁初的异样,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吓到了?” 顾宁初摇摇头,努力平复了下心情,轻声问:“疼吗?” 当时,被君衡用镇魂锥刺入心脏的时候,疼吗?在炼化炉里,妖魂从内到外被符文烙印的时候,疼吗? 赢周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他就明白了顾宁初的意思。一股浓烈的冲动从空荡荡的胸膛里涌了出来,涌向四肢百骸。 他在顾宁初的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随即勾起唇轻笑道:“我忘了。” “啊?忘、忘了?”顾宁初不敢相信,那样的痛,怎么会忘呢? 赢周点头:“真的,我不在意了。” 不在意君衡的欺骗和背叛,也不在意,傀鬼这个带着屈辱印记的身份。 赢周:“我有你了。” 难得赢周说了这样多的话,二人敞开心扉温存了好一会儿。 夜深了,赢周看看天色说:“先休息吧。暂时不知道君衡究竟会如何做,不如静观其变。” “嗯。” 赢周给顾宁初盖上被子:“乖,睡吧。” 顾宁初也觉得很困,他乖乖地闭上眼睛,在赢周身边安心地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顾宁初从一张青竹床上醒了过来。四周挂着轻纱的帷幔,窗户打开着,有风吹进来。 奇怪……顾宁初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昨晚是睡在这个房间的吗? “小初,你醒啦。” 一道清冽温柔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白衣的颀长身影走了进来。他逆着光,顾宁初有些看不太清他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见到舅舅也不叫一声。” 那人温柔笑着,去拉顾宁初的手:“快起来吧,等你好久了。” 顾宁初觉得自己可能是睡久了,一下子反应有些迟钝。他眨了眨眼,见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一张极好看的脸,桃花眼中水光潋滟,眉间还有一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顾宁初的神情先是有些迷茫,随即越来越清醒,雀跃的笑容开始堆在他的唇边。 他握住那个男子伸出的手,高兴地喊了一声:“舅舅。” 第64章 “舅舅。” 君衡揉揉顾宁初的头:“快起来,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在等你。” “嗯。” 顾宁初掀开被子起身,双脚就这样直接踩到了冰凉的地板上,他“嘶”了一声, 飞快地缩回了脚, 抱着腿坐在床边不动了。 他呆坐着,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君衡问他:“怎么了?又停下了。” 顾宁初抬眼直直地看向君衡:“舅舅, 怎么不给我穿鞋?” 他起床,应该有人帮他把鞋穿好,他再下地才对, 一直都是这样的。 君衡愣了愣,才注意到顾宁初光着的两只脚。他应该是嫌冷,嘴里鼓着气,抱着腿缩成一团。 “抱歉,舅舅忘了。”君衡眯起眼展露出温柔的笑容, 蹲下从床下拿出一双鞋子, “来, 穿鞋。” 顾宁初乖乖伸出脚, 嫩白纤细的脚踝被君衡一只手轻轻握住,动作轻柔地套上一只鞋里。 “来,另一只。” 很快, 穿好了鞋子,顾宁初才站直了。他用力踩了两下, 总觉得今天这双鞋子有点不太舒服。 不大不小,按理说不应该,可是顾宁初就是觉得有点难受。 难道是舅舅拿错鞋了? 算了, 顾宁初想:应该是今天的自己不太对,舅舅一直都是这样给自己穿鞋的, 他不会弄错的。 ……?一直给自己穿鞋的人,是舅舅吧? 顾宁初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一左一右,好像看不太出来鞋子的颜色和款式,只能确定,他确实是穿着一双鞋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揉揉自己的眼睛,可是双手刚刚接触到眼皮,他的手却是一抖。 又冰又滑,这个触感,好奇怪……这是皮肤的触感吗? “走吧,还有事要做。” 君衡的声音把顾宁初从怪异的思考中拉了出来,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才导致脑子不太清醒。 “好的舅舅。”顾宁初深吸了一口气,挂上微笑,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舅……” 顾宁初的手空落落地停住了,君衡没有牵着他,已经转身向屋外走去。 他有些失落地收回了手。 舅舅是忘了要牵着自己吗?顾宁初有些委屈,不管去哪里,他应该都会牵着自己才对呀。 可能是舅舅忘了吧。顾宁初赶紧快步跟上君衡。 推开房门,一阵寒风呼啸着,卷着冰碴、雪花从顾宁初脸上刮过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顾宁初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纱幔绕着竹床,窗户也打开着,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这样的风雪天气,他居然就这样子睡了一晚,怕不是要着凉了。 顾宁初一路跟着君衡,穿过几道门,几条廊,绕过了花园和假山,终于来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屋子前。 君衡挥了挥手,两扇高大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他率先走了进去,回头冲着顾宁初招手:“小初,进来。” “哦,好……” 屋子里黑黢黢的,顾宁初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有些什么。他心里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并不太想进去,可是舅舅又在叫他…… 咬咬牙,顾宁初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轰”一声,顾宁初刚刚走进,身后的大门便重重地关上了。 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八根何约两人粗的柱子立在八个方位,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铜色的炉鼎。 炉鼎的脚上,拴着一根手臂粗的玄铁链。 君衡站在炉鼎旁,冲着顾宁初招手:“来,小初。” “舅舅,这是?”顾宁初没有动,他看见了一只红狐狸。 君衡拉起那根玄铁链,链子的另一头,正拴在一只火红的九尾狐狸脖子上。 “是舅舅送给你的礼物。”君衡收短了手中的铁链,牵动了狐狸的脖颈,使得那只狐狸不得不努力抬起头,喉咙里发出混沌、痛苦的声音。 顾宁初才发现,那只红狐狸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站不起来。 “谢谢舅舅。”顾宁初上前去,想要从君衡手中接过铁链。 君衡却闪开了,他牢牢地抓着铁链,将狐狸拉近了自己身边,然后说:“不急,这个样子的狐狸,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罢了。” “舅舅要送你的,是更厉害的东西。” 说罢,君衡从袖中摸出一把像是尖刺一样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有着强大锁魂力量的符咒,有金色的电光正在上面流动,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是镇魂锥。”君衡微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顾宁初,“来,用这个,刺入狐狸的心脏。” 顾宁初的耳中“嗡”地发出一声巨响,像是被一只钟敲中了头,震得他头皮发麻,胸中闷闷的像是要呕吐一样,难受极了。 他下意识推脱:“不,不……” 君衡看起来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他握着镇魂锥向着顾宁初走近一步:“怎么了?为什么不接?” 被铁链拴住的狐狸抬起眼皮,蔫蔫地看了一眼顾宁初,哀怨又凄惶。不过是一只狐狸而已,这一眼,却让顾宁初心头一阵绞痛,仿佛此时被利刃刺入心脏的人,是他。 只一瞬,狐狸便垂下了眼似,乎对他们两个人现在讨论的事情毫无兴趣,仿佛要被杀死的不是它一样,连尾巴也没有摇动一下。 顾宁初捂着闷疼的心,退后两步,仍是摇头:“舅舅,不要杀它。” “你喜欢它?”君衡提起狐狸,有鲜血顺着狐狸的尾巴尖,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顾宁初点点头:“别杀。” 君衡笑了,他再次将手中的镇魂锥递给顾宁初:“傻孩子,既然喜欢它,当然要把它永远留在你身边。” “镇魂锥刺入它的心脏,锁魂咒会将它的妖魂拉出身体。我们再将它投入炼化炉中,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只狐狸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离开……这六个字打动了顾宁初,他再一次看向几乎奄奄一息的狐狸。 它的皮毛红得像火,即使因为受伤,鲜血淋漓,与长长的毛虬结成一缕一缕的,仍是美丽非凡。 顾宁初忍不住想,这样美丽的皮毛,摸起来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是软软的,绒绒的触感。他的手,甚至整个人都可以陷进去。 “来吧,接着。” 顾宁初动心的样子让君衡很满意,永不分离的诺言总是可以轻易地打动一些人,顾宁初也不例外。 他喜欢狐狸,喜欢就要占有,占有就要独享。这不是很正常么。 顾宁初接过了镇魂锥。 君衡温柔的嗓音犹如世间最动人的乐章,环绕在他耳边:“来吧小初,刺入狐狸的心脏。” “只要刺进去,它就永远属于你了。” “你看,炼化炉里的符文都亮了起来,它已经等这只狐狸很久了……” “炼化它,让它做你的傀鬼,永远陪在你身边。” 来吧——杀了他! 顾宁初握着镇魂锥,一步一步向狐狸走去。 第65章 冰冷的镇魂锥闪着令人胆寒的金色电光, 顾宁初握着它,缓缓走向那只受伤的红狐狸。 君衡很高兴,笑意越来越明显, 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刻, 镇魂锥已经刺入了狐狸的心脏。 狐狸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顾宁初走到它身边蹲下, 伸手抚摸它的耳朵。 这身美丽的皮毛没有他想象的柔软,狐狸耷拉着的耳朵,也了无生气。 “动手吧, 小初。”君衡催促着,“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因为你的选择,和舅舅一样。” 顾宁初举起了镇魂锥。 然而,在君衡浓烈期待的目光之中,顾宁初却停住了手。他转过头, 认真地说:“舅舅, 我的脚不舒服。” “什、什么?” 君衡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顾宁初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不过, 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依旧温柔和蔼。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角有一点点抽搐。 顾宁初又说了一遍, 并解释了一下:“舅舅,鞋子不合脚。” 君衡不明白顾宁初是什么意思, 他急着等顾宁初杀死狐狸,哪里有心情管他的鞋子,便说:“不合适就换一双, 等你杀了这只狐狸之后,舅舅再跟你买。” 听了君衡的话, 顾宁初的神色立时就变了。 所有的笑意,对亲人的孺慕一瞬间荡然无存,他静静地看着君衡,很久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充满了嘲讽的嗤笑。 “铛”一声,是镇魂锥落地的声音。 顾宁初有些眷恋地最后摸了摸狐狸的头,然后缓缓站起身。 “君衡,你什么时候构建的域?” 黢黑的大殿开始扭曲、崩裂,原本已经燃起符火的炉鼎,也变得暗淡。脚边的狐狸逐渐褪去了颜色,消失在黑暗之中。 君衡的脸也随着域的动荡开始变得模糊。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初,不愧是我的外甥,比你爹娘有趣。” “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舅舅漏出了什么破绽吗?” 顾宁初听他还自称是自己的舅舅,只觉得恶心。他冷冷地回答道:“他不会让我难受。” 寒冷的冬日,他知道自己怕冷,绝不会在睡觉的时候大开着窗;起床下地前,他会提前给他穿好鞋袜;不管去哪里,有一只大手会主动牵着他,绝不会放手…… 他是,赢周。 君衡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说:“啧,一只傀鬼。” “为什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君衡模糊的面容依稀还能看到诡异的笑容,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语,让顾宁初的心沉沉地落下。 “你杀了狐狸,才是破解这个域的唯一途径。是你自己放弃的。” “如今,你要如何离开呢?” 君衡笑着,模糊的脸终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了。炉鼎、立柱、就连刚刚落地的镇魂锥也消失不见了,一切回归到了全然的黑暗,这是顾宁初习惯的黑暗。 没有出路,域还在。 顾宁初开始仔细回想,自己是如何进入的这个域。可是,不管怎么回想,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了昨晚。 他和赢周离开莳花院后回到客栈,赢周给房间布下了结界,他们开始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最后,赢周看着他躺下陷入熟睡。 再次醒来,顾宁初就进入了这个虚假的域,君衡甚至篡改了他的记忆! 顾宁初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玲珑鲛绡,熟悉的触感让他有些惊惶的心有了些许的安稳。 他安慰自己:不要急,顾宁初。会出去的,一定会。 —— “妖狐受死!” 花锦城外的小树林中,无数剑光交织成密密的剑网,犹如天罗地网一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赢周背着昏迷不醒的顾宁初,被万神宗的人团团围住。 他已是受了重伤! 唇角还染着鲜血,就连双手也是血肉模糊,一身原本飘逸飒飒的红衣,此时看起来深一块、浅一块的,尤其是心脏的位置,特别的暗沉,应该是被血侵染了。 他站立有一些不太稳,仍是稳稳地、牢牢地托着顾宁初。 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万神宗修士,他勾唇冷笑:“哼,无耻人类。” 狐火烈焰骤然迸发,强大的妖力将头顶密不透风的剑网冲破。 “啊——” 组起剑阵的人受到狐火波及,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 赢周俊美的脸上,火云纹浓烈如火,狭长的双眼之中,是掩饰不住的滔天怒意。 “君衡派你们这些东西来,是来送死的吗?” “住口,你这妖狐,怎敢直呼宗主名讳!”有修士挣扎起身,厉声咒骂。 今日天刚亮,赢周本想叫醒顾宁初,却发现他竟然不知何时,陷入了昏迷之中。赢周想尽了办法,他却怎么也不醒。 偏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十个万神宗的修士闯入了客栈,口中叫嚣着捉拿妖狐,毫不手软地冲着赢周亮出剑阵攻击。 赢周猜到,顾宁初的昏迷定然是君衡的手笔,可是他却找不到破绽,甚至不知道顾宁初是什么时候中招的,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让赢周感到无比的愤怒。 他不想与那些烦人的修士纠缠,当务之急是要先想办法唤醒顾宁初,便抱着顾宁初就要离开。 住在隔壁的山骨这时打开了门。他抬眼看了一圈,顿时明白应该如何做。 赢周见是他,便叫他:“快走,麻烦来了。” 山骨见他怀中抱着顾宁初,几步跑到他身边:“小瞎子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中招了,我叫不醒他,只能先走再说。” “我来抱吧,你对付他们。”山骨伸手欲将顾宁初从赢周手中接过来。 赢周不放心:“我来就好。” “万神朝宗,兵行将令!剑行霹雳,灭鬼除凶!” 万神宗的修士们再次列阵,整个客栈的人都吓得四散奔逃。 眼看剑阵已成,刺目的寒光裹挟着浓烈的杀意向着赢周而来,他不再耽搁,在狐火挡住剑阵的那一刻,转身欲走。 “都说了,让你交给我。” 山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与平时的吊儿郎当不同,此时山骨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极了。 “唔——” 胸口传来一阵久违的剧痛,赢周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看,他的胸口处,穿透了一枚熟悉的刃尖。 金色的电光“滋啦滋啦”在伤口上作响,鲜血瞬间涌出。是……镇魂锥! 镇魂锥浑身刻满了锁魂咒,刺入心脏位置的那一瞬间,锁魂咒便发挥了力量。 赢周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雷电劈中似的,巨大的电流将他整个魂体几乎撕裂。而心脏处更是传来剧烈的绞痛,几乎被他遗忘的,二十多年前的死亡之痛,再次重现!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凶器! 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命再死一次了。 “你,不是山骨!” “山骨”的手还握着镇魂锥的尾端,闻言发出一声轻笑:“终于发现了。” 镇魂锥不仅带来剧痛,还锁住了赢周的力量! 原本熊熊燃烧的狐火开始变小,渐渐熄灭。失去阻扰的剑意凝结在一起,刺入了赢周的身体。 “啊……” 赢周受伤,一时躲闪不了,便拼力护着怀中的顾宁初,用脊背生生将剑意接住。 喉头腥甜,赢周支撑不住半跪了下去,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有一滴滴落在了顾宁初的脸上,赢周瞧见了,急忙将它擦去。 “啧啧啧,好感人哦。” “山骨”嘲讽一般拍了拍手,接着说:“来吧,现在可以把他交给我了。” “你放心,灵香炉鼎没有人会伤害他。只会……好好的利用他。” 赢周抬眼一瞥,浓烈的杀意竟然把还在嬉笑的“山骨”吓了一跳!转念一想,被镇魂锥锁住的妖鬼,妖力和鬼力都无法使用,他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去把他手里的人抓走。” 想了想,“山骨”仍是没有自己靠近赢周,吩咐其他的修士动手。他们也很听话,很快最近的一个人便向赢周走去。 赢周冷冷地看着他走近,在将要碰到顾宁初的那一刻,他骤然出手,尖利的指甲眨眼间刺入了那个修士的喉咙! “唔!救……” 话还没有说完,那人便气绝了。赢周将尸体甩开,抱着顾宁初缓缓地站了起来。 “哼,就凭你们。” 赢周一手抱着顾宁初,一手化作狐的利爪,一把抓住了胸口镇魂锥的尖刃。 “我最讨厌,这个东西!” 仰天长啸,震耳欲聋一般的狐啸之声,犹如刀剑一般刺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啊——” 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惨叫,他们捂着耳朵跪下,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山骨”也拼命捂住了耳朵。他大意了,九尾妖狐的“月啸”不仅堪比杀人的武器,更拥有惑人心神的能力。 很快,除了个别,在场的不少修士都陷入了奇怪的幻觉之中。他们纷纷丢掉了手中的剑,或痴笑,或哀怨,或痛哭流涕,完全被蛊惑了。 赢周皱着眉,将镇魂锥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拔了出来。每拔出一寸,他的脸色就更加苍白一分,冷汗混着血,几乎将他的红衣染遍。 终于,镇魂锥从赢周的心脏处彻底拔了出来,他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一般,眩晕了好一会儿。 他不敢停留,趁着万神宗的修士,尤其是那个“山骨”还被“月啸”控制着,他背起顾宁初,飞快地向花锦城外跑去。 可惜,君衡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在小树林外,赢周再次被一帮万神宗的修士们追上了。 狐火冲破了剑网,赢周撑着伤体,狠狠地说:“不想死,就滚远点!” 那些受伤的修士被他的气势吓住,一个个颤抖着,往后退,一时之间,既不敢放他离开,也不敢再上前。 这时,“山骨”也赶到了。 “万神宗弟子,谁敢再退!” 刚刚还畏畏缩缩的修士们,一瞬间有了底气。他们握着剑,摆出了“天罡北斗”剑阵,只等“山骨”一声令下。 “找死。” 赢周怒极,可是他受了重伤,如果再次发动“月啸”,伤势会再次加重。 管不了这么多了! 森白的剑光已经袭来,赢周正准备再次强行发动“月啸”,却感到脚腕突然一紧。 一条藤蔓从地下钻了出来,牢牢绑住了他的脚腕。 第66章 顾宁初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全然黑暗的域中已经待了多久。 这里什么都没有, 包括声音。他看不见,更听不见,这样一直一直, 孤零零地待在这里。 起初, 顾宁初还能静下心来,去回忆发生的一切, 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中招的破绽,找到破解域的方式。 可是,到后来, 他越来越害怕。 看不见也听不见,让顾宁初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之中。他不知道时间,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更可怕的是,顾宁初开始怀疑,君衡到底在哪里。 破解域的方法, 是找出域主。而这个域, 完全不用费心思考, 域主肯定就是君衡。 可是, 先前的大殿、炉鼎、狐狸,包括君衡本人都消失了,域因为顾宁初的清醒明明出现了崩裂的状态, 结果,并没有破解…… 君衡消失, 是真的消失吗?他是离开了,还是一直躲在黑暗之中,一直在窥视着自己呢? 顾宁初从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 怨念自己这双眼睛……若是看得见,若是可以看见…… 顾宁初把自己蜷起来, 头埋在臂弯里,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赢周……” —— 赢周缓缓睁开了双眼,入目是一大片藤蔓,它们交织在一起挂在他的头顶,像一片帘。 “小初!” 赢周察觉到自己双手空空,心中大惊,急忙翻身而起。 “唔……” 心脏处传来的剧痛牵扯了他的四肢,整个人一个踉跄。 “大人,您醒了。” 纤纤捧着一竹节的水刚刚回来,见赢周醒了,急忙去扶他:“您别急,顾公子好好的。” 赢周顺着纤纤的指引,这才发现顾宁初躺在一张藤蔓织成的小床上。他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仍是昏迷不醒。 “大人,您喝点水吧。”纤纤递过竹节,有些惭愧地说:“您的伤……太重了,胸口好大一个洞……我,我的疗愈术太弱,实在是帮不上太多的忙。” 赢周接过竹节喝了一点水。他发现自己手上、背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胸口镇魂锥造成的伤确实太重,一般的疗愈术很难治愈,纤纤不过是只百年藤妖,已经很好了。 “纤纤。”赢周微微颔首,十分诚恳地道谢,“多谢你。” 纤纤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先前赢周被万神宗“天罡北斗”剑阵所困,本想强撑伤体发动“月啸”,不料却被地里突然钻出来的藤蔓绑住脚腕。 不一会儿,数不清的粗壮藤蔓遮天蔽日一般都从地里钻了出来,阻挡了万神宗那些修士的视线,而他也被藤蔓裹着,钻入了地下。 再睁眼,就在这里。 纤纤修炼不足,妖力、鬼力在赢周眼中都很弱,整个妖也一直是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样子。 而且,她是姜明庭的傀鬼,也算是万神宗的人。她为什么会来救他们呢? “我……我……”纤纤搅着衣角,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是,主人对不起你们。” “大人对主人,对纤纤都有恩。我不能……” 赢周听糊涂了:“是姜明庭让你来的?” “不不……” 纤纤吞吐了半天,赢周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当日赢周虽然抹去了姜明庭和白青崖关于他们的记忆,但姜明庭从遇见他们起,就一直在想办法与君衡通讯。 浓雾一散,他早就准备好的传音纸蝶就飞了回去。待到纤纤带着受伤的姜明庭和白青崖回到万神宗时,君衡已经将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 “大人,对不起。我没办法阻止主人……宗主恢复了他的记忆,他就……” 纤纤很愧疚,赢周反倒觉得没什么。这确实是姜明庭和君衡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当日本就是他不曾斩草除根,如今,也怪不得人家对他赶尽杀绝。 只是……害了小初。 赢周心疼地抚摸着顾宁初苍白的脸,他这古怪的昏迷,至今还不曾找到原因和解救的办法,这才是赢周目前最着急的事情。 “纤纤,你来救我们……不怕被姜明庭发现吗?” 她的藤蔓虽然并不算特别,但是万神宗的人,定然见过的,很快就会被发现。 而且,这小藤妖对姜明庭一直忠心耿耿。 纤纤摇摇头:“本就是,主人不对。” “而且,白公子也一直拜托我,让我想办法帮你们。” “他说,千万不能让宗主找到顾公子。” “白青崖。”赢周想起来,他的记忆应该是也恢复了,“他人呢?” 纤纤眼睛一眨,两颗大大的眼泪就砸了下去:“他被宗主锁起来了。” 原来如此。 只是锁起来……还好。看来君衡对他这个小徒弟,还有几分情谊在。 纤纤还在哭:“我本来以为,能赶在那个人之前,找到你们的。这样,你们就不会……可是我太慢了。” 赢周明白了:“你说,山骨。” 纤纤点头:“他不是原来那个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我悄悄看到,宗主跟他说话,然后,他的脸就变了。” “我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藤妖,宗门里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赢周听出来纤纤话中的颓丧,安慰道。 “那……大人,接下来,您想怎么办呀?” 他们现在不过是躲在山里一个偏僻陡峭的密林之中,靠着纤纤的藤蔓遮掩。 万神宗的人很快就会找来。 赢周将黏在顾宁初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温柔地凝视着他,说:“回花锦城。” “嗯,嗯?”纤纤瞠目结舌,“什么什么?回去?可是,宗主在那里啊!” “回去。”赢周点头,“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安全。” “而且……若是小初一直不醒,我只能去找君衡。这……也是他的计划吧。” 顾宁初一直不醒,呼吸越来越微弱,赢周心急如焚。 上一次顾宁初被白无常拉入登天木和七绝剑阵营造的空间之中,赢周凭借着傀鬼和主人之间的联系,是能感应到他的气息的,才能撕裂空间找到他。 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感应不到。那只代表着契约的青玉环还好好地戴在顾宁初纤细的手腕上。 赢周第一次对青玉环没有了憎恶,反而希望它能够给他一点点反应,只要一点点,让他感应到顾宁初就好。 “呵。” 赢周苦笑,他根本跑不了,他甚至会主动上门,君衡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赢周说了很多话,有些累了。他吩咐纤纤守着顾宁初,自己则走到外边。 纤纤的疗愈术确实不怎么样,他需要借着月华的滋养,自行恢复。否则,他要如何保护顾宁初呢。 纤纤听话地守着顾宁初,看着赢周在月光下运功疗伤的专注模样,心中感到十分地难过。 她沾湿了衣襟,轻轻擦了擦顾宁初干裂的双唇,小声道:“小顾公子,你快点醒过来吧。” “别让大人真的去找宗主,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快醒来吧……” 顾宁初睁开了眼,一如既往的黑暗。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把蜷了太久,已经有些僵硬的四肢舒展了些。 “我好像睡了一觉……” 域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顾宁初站起身,再次尝试着探索。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的其他的办法,不如用一个最笨的。 他伸直了双手,开始一步、一步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如果能够摸到什么……随便什么…… 顾宁初走得很小心,即便是双手始终什么也没有摸到,他也坚持着,把手臂伸直、挥动,尽可能扩大自己能够感知的范围。 “如果赢周在这里,肯定会觉得我笨。” 顾宁初又忍不住思念赢周。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过这种苦日子。没有盲杖就算了,也没有赢周。 没有赢周牵着他的手,这样的路走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可恶的君衡。” 顾宁初走着走着,又开始痛恨君衡。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他消失之前,还嘲讽他。 “破解域的方法,是杀死狐狸。”顾宁初狠狠地“呸”了一口,“当我傻吗!” “我才不会,跟你一样。” 顾宁初绝对不会,伤害赢周。 什么镇魂锥,什么万神宗,什么君衡,都离赢周远远的。 顾宁初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乱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仍然是一无所获。 “还是什么都没有!”顾宁初走累了,颓然地坐下,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没用。 浓浓的无助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湿了眼眶:“赢周,你在哪里呢……” 眼泪一旦流出来,就再也控制不住。 一开始,是玲珑鲛绡被浸湿了;接下来,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落下。 “啪嗒……” 一滴泪恰好落在了顾宁初手腕上的青玉环上,水滴砸在玉石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域中格外清晰。 顾宁初长久的黑暗之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点,微弱的,幽绿的光。 纤纤正目不转睛地守着顾宁初,被一点绿光吸引了目光。片刻后,她大喊了起来: “大人——大人——您快来,小顾公子绿了!” “不是不是,是亮了!” 第67章 赢周从来没有对青玉环这样热情。 他先是敲了敲它, 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很快,他想起来之前在陈家的时候,由于阿妹的力量他无法显出人形, 就曾待在青玉环中与顾宁初说话。 “对, 我早该想到。” “纤纤,麻烦你盯着。我虽然加了结界, 但是不保证万无一失。有什么情况,你就叫我。” 赢周说完,闭上双眼, 整个人顿时消失了。 只见一道金红的流光闪现,飘入顾宁初手腕上的青玉环中。 青玉环在黑暗之中发出幽光,顾宁初早已擦干了眼泪,拼命抓住这一点点异象。 “赢周,赢周是你吗?” 顾宁初叫了好几声, 这让人恐惧的寂静之中, 终于传来了让他感到安宁的熟悉声音。 “小初, 是我。” “九哥!”顾宁初原本已经擦干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又涌了出来, 他努力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别哭,乖。”赢周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试了试,只能在这青玉环中, 没法现身。 “你在哪里?能看到什么?”赢周急忙问。 顾宁初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赢周说了,只不过省略了自己被黑暗和寂静吓哭的事。 只要有赢周在,他那些恐惧就自动消失了。 “赢周, 你知道我被君衡关在哪里了吗?” 赢周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知道, 顾宁初这是以为自己是被君衡抓走了困在域中。 “小初,你一直在我身边。”赢周说道。 “什么?” 顾宁初对君衡的力量再一次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终于明白过去的二十多年,明明已经如此强大的赢周,为什么仍是不愿意与万神宗的人正面打交道。 “会是……离魂吗?”顾宁初猜测,他这个样子,更像是生魂离体。按照赢周的说法,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很虚弱了,若是再拖久一些,身体死了,魂魄也就真的成鬼了。 赢周闷声道:“在我眼皮底下让你离魂,君衡的修为怕是……” 顾宁初知道,赢周这是在担心他们的处境,急忙说:“也不一定就是离魂。我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厉害。” “不然,他直接动手将我们一起抓走就好了,做什么搞这么多事。” 赢周却不这么认为,君衡是个疯子,以赢周对他的认知,他很有可能是在玩。 “他喜欢演戏,骗得你团团转之后,再一击必杀。” “额……”顾宁初想起来君衡把自己弄到这里来,还上演了一出舅甥情深的戏码,对他的恶趣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初,他真的说,破解这个域的方法,是杀死狐狸?” 顾宁初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可能,我不相信他。” 赢周的心情很沉重,他觉得也许这一次,君衡没有骗他。他想要顾宁初做出与他当年同样的选择。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所有人都会做的事。顾宁初也不例外。 这就是君衡想要证明的。 顾宁初害怕赢周听信了“杀死狐狸”的鬼话,为了救他真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急忙说:“九哥,我其实觉得,一定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 “我们不过是在莳花院听了一只曲,就回了客栈,有你的结界,君衡就算真的使了什么手段,也不可能完全不被你发现。” 赢周也开始回忆:“我们……听了一只曲子……” “不,我还饮了一杯茶。”顾宁初想起来了,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赢周身上,又因为山骨的话心绪烦乱,其实根本没有仔细听霍盈盈唱的什么,也没有注意自己究竟喝了什么茶。 “九哥,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回花锦城。” “霍盈盈一定知道什么。” 青玉环散发着柔柔的幽光,好一会儿,赢周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 “好。” —— 莳花院中,君衡斜倚在塌边小憩,此时悠悠转醒,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光。 “睡够了?怎么说,你那个小外甥。” “山骨”把玩着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正在给它喂食。 君衡轻笑:“他还在阴阳之间哭鼻子呢。” 一场织梦幻境,就把顾宁初困在了那里,君衡摇了摇头,对自己这个小外甥有些失望。 “赢周怎么会喜欢他?” “山骨”点点小蛇的头,说:“灵香炉鼎,谁不喜欢?你若舍得,我也要享用一番。” 君衡的桃花眼向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唇角含笑,眉梢却尽是冷意:“下次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山骨”手顿了一下,很快便挂上了笑脸:“开个玩笑。你不喜欢,就不说了。” “收拾一下吧,他们要回来了。” 君衡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角落里。一身淡紫衣衫的霍盈盈正抱着膝蹲在那里。 君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知道该怎么说吗?” 霍盈盈的脸埋在手臂里,闻言全身抖了抖,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君衡满意地蹲下身,伸手在霍盈盈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就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咪,“听话的小猫,才能活下去。” 要回花锦城,十分危险。赢周只能将顾宁初的身体托付给纤纤照料,自己一个人独自返回。 夜晚的莳花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丝竹乐声绵绵不绝,大堂里寻欢作乐的客人很多,一个个的搂着漂亮的姑娘们饮酒猜拳,好不热闹。 看起来非常的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一张毫不遮掩的大网,敞开着口子,等待着它的猎物主动送上门。 可赢周并不想做它的猎物。 他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夜空的乌云之中,然后从袖中摸出来一个破旧的娃娃。 那是他和顾宁初在墨金村找到的,绣着“盈”字的布娃娃。 “轰隆——” 一道惊雷骤然响起,数道闪电划破了夜空,无数的火球从空中坠入了莳花院。 “着火了——着火——快救火——” 整个莳花院霎时间被熊熊大火包围,里面的人四散逃窜,乱成一团。赢周趁机,将那个娃娃扔了进去。 霍盈盈原本听了君衡的吩咐,正在自己的房中等待着赢周的到来。按照君衡说的,他一定会在今晚来找她,会问她关于顾宁初昏迷不醒的事。 她只需要按照君衡说的,对赢周说一遍就可以了。君衡就会放过她…… 那是君衡和赢周、顾宁初的恩怨,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霍盈盈不停地纠缠着手指,指甲在自己的手上掐出了白印。 “没事的,我也不算全是撒谎……” 忽然,门外火光漫天,“着火”的喊叫声不绝于耳。霍盈盈急忙站起身冲出去打开了门。 乱成一团的莳花院,此时无人注意到她。她才穿过三楼的走廊,就在转弯处的阴影里,碰见了一个人。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你是谁?!”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霍盈盈的面前。她甚至来不及多问一句话,就看见另一个自己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 “找到了。” “唔——” —— “山骨”顶着一头的灰跑了进来,他一边拍头发,一边抱怨道:“这火烧得真是巧。” “看着凶猛,却不伤人。等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火自己就灭了。” 君衡沉着脸端坐在房里,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是赢周。控火,没人比得过他。” 君衡笃定了赢周一定会来莳花院找霍盈盈,他安排好了一切,撤走了所有的门下弟子,自己也和“山骨”一起避开了,就是为了让赢周顺顺利利地去找霍盈盈。 却没料到,赢周根本没按他的安排,悄悄地来。反倒是大张旗鼓,弄了这样一场大火。 “那只猫呢?”君衡问。 “我看了,在房里呢。她怕你的很,不敢跑的。” 君衡的脸色更难看了。 赢周费了力气弄了一场大火,只把莳花院的人吓跑了,却没有去找霍盈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密林之中,藤蔓织成的一间小屋。纤纤听了赢周的吩咐,正全神戒备地守着顾宁初的身体。 赢周已经离开了很久,月华隐去,天色有些亮了。 纤纤担心极了,生怕赢周出什么事。偏偏她什么也帮不了,只能守着顾宁初不停地跟他说话。 “顾公子,你快醒来吧。大人一个人去找宗主了,他的伤害没有好,要是被抓了……可怎么办?” “放心,我回来了。” 赢周突然回来吓了纤纤一跳,见他好好地回来,看起来也没有再受伤,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人,这是?” 赢周手里提着一个穿着紫衣的年轻女子,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霍盈盈。” 赢周松了手,霍盈盈腿一软便软倒在地上,她已经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顾宁初,心中更是惊惧,浑身都在发抖。 “告诉我,君衡做了什么。” 赢周不与她绕弯,单刀直入地问。 “不不……我不知道……”霍盈盈不敢看赢周,躲避着,仍不肯说实话。 君衡太可怕了,只需要轻轻动一动手,就能扭断她的脖子。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会不会也被君衡监视着…… 赢周已经料到霍盈盈不肯说实话,他费心把她从莳花院带出来,就是让她脱离君衡的掌控。 “霍盈盈,我知道你。”赢周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那是一块绣着“盈”字的布片。 “你的兄长曾经拜托我们帮忙,我们做到了。如今,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赢周看着霍盈盈的眼睛,却像是透过她的双眼,在看另一个人。 果然,见了赢周给的东西,霍盈盈的脸扭曲起来,那是一张十分奇怪的脸,就像是在同一个人脸上,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 一半温柔,眼中含泪;一半恐惧,紧咬下唇。 “哥哥……” “你又来了!不能相信他们!” 第68章 赢周的判断是正确的。确切的说, 是顾宁初之前对她的怀疑。 若隐若现的猫尾、猫耳,人身、人手……以顾宁初的双眼,他能看见的一定是非人的东西。 这个霍盈盈, 她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也许, 每个灵魂对身体的控制都不一样,且并不固定, 所以在顾宁初看来,才会那么奇怪。 一个霍盈盈急切地否认所谓的兄长,另一个霍盈盈却因为“霍连峰”三个字波动了情绪。 果然, 在见到这个绣着“盈”字的布片时,两个霍盈盈彻底暴露了。 “你这个笨蛋!又被骗了怎么办?我现在,要保住你的命已经很辛苦了!” 嗔怒的那一半霍盈盈气得口不择言起来,已经并不在乎暴露了。 “对不起,可是真的是哥哥做的娃娃……”温柔的那一半小声地争辩了一句, 然后问, “这个娃娃, 在哪里?” 赢周看了她一眼, 说:“在莳花院,你见过了。” “哪有,你胡说。” 赢周:“我说真的, 你见过的。” “那是你的东西,即便过去了很多年, 也带着你的味道。用它做你的化身,一时半会儿,君衡他们难以发现。” 原来如此……霍盈盈跑出房间之后, 见到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就是娃娃。 霍盈盈眼中含泪:“那……我哥哥……” 赢周将霍连峰与荆回川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她们。末了, 他说:“我们完成了他们的托付,在墨金村你们的老家,才找到了那个娃娃。” 霍盈盈早已泣不成声,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念着想着的哥哥,已经死了。 “花花,哥哥没有扔掉我……他没有……呜呜……” 霍盈盈哭泣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怪异的表情,那是两个灵魂对话产生的。 被叫做“花花”的灵魂应该就是一只猫妖。 “好了你别哭了。你哥死了都还想着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花花的嘴里吐出不耐烦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刺耳。可是她的表情,还有轻轻抚摸着手臂的动作,分明又充满了关怀和爱怜。 花花抬头看着赢周:“我帮你,是……作为你们,给盈盈带话的交换。我不欠人情。” “当年逃荒,盈盈受了很重的伤。她的魂魄也因此一直非常虚弱,不稳定。为了救她,我的魂魄离体,住在她的身体里,才能温养着她的身体,让她活下来。” “那个人发现了,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他会把我的魂魄抽离……如果抽离了,盈盈会死的。” 赢周明白,这应该就是君衡用来威胁花花的事。 “莳花院我是回不去了,等帮了你们,我和盈盈就要走。走得越远越好,那个人太可怕了。” “好。” “那,你有琴吗?”花花问。 琴?赢周这下是真的有些懵了。他不擅音律,顾宁初基本上也是毫无乐感,他们从来不玩琴。 “我听那个人说跟人说,他在阴阳之间,被织梦幻境困住了。” “阴阳之间……”赢周恍然大悟,“离魂,可不就是被困在了阴阳之间!” 先前在岩城,孟飞越也曾被降头术所惑,魂魄在似梦非梦之境,被带入了阴阳之间。 只是那时,下降的降头师修为并不算太高深,赢周和顾宁初很容易就锁定了对方,也顺利通过孟飞越的梦境,进入阴阳之间把他带回去。 可现在,困住顾宁初的,是君衡。 他要如何找到顾宁初的梦?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纤纤开口了,只见她摊开双手,一张漂亮的琴出现在她手中。 “我有琴,而且,我会弹。” “你要,什么曲子?” 花花上下打量了一番纤纤,一个漂亮纤弱的小藤妖,真的会弹琴? “子夜歌,你会吗?” 纤纤笑着捧着琴坐下:“会。” “子夜歌……”这时在莳花院,霍盈盈唱过的,当时,君衡就是琴师。 “我明白了。竟是那时中招的。” 纤纤已经准备好了,花花说:“织梦幻境,是那个人和我一起织的。他的琴,我的歌。” “我不知道这个小藤妖行不行,你……等一下,你自己看着办吧。一旦有机会进入织梦幻境,你就可以把他带出来了。” 赢周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样的歌声,一样的琴曲。赢周只觉得连日来因为顾宁初的昏迷,君衡的逼迫而焦躁不已的心,在这歌声琴声之中,渐渐变得平静。 《子夜歌》,唱的是回忆的美好。赢周忍不住跟着歌声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平静无波的修炼生涯,初入人世时的好奇和快乐……被君衡用镇魂锥刺入心脏时的难以置信,与一个人类婴儿签订傀鬼契约时的愤怒和屈辱…… 更多的,是看着那个婴儿渐渐长大,牵着他的手走过山川平原,与他一起斩妖驱鬼的记忆。 他记得顾宁初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样子,记得他因为看到妖、鬼可怖模样而哭泣的样子,记得他每一次冲着自己张开双手,要抱抱的样子……还有,就在前不久,他嘴唇微张,两颊绯红,动情的样子。 赢周蓦地回过神来,入目已是全然的黑暗。 前方,有一星小小的,金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之中格外显眼。 灵台之中,本命狐火正在疯狂地燃烧,赢周的脑海之中响起了熟悉的顾宁初的声音。 “赢周,你再不来,我就把你的狐火拿去烤鸡。” 看来是顾宁初终于想起来,他的灵台之中还有一簇赢周留给他的本命狐火,可以用来当作照明。 赢周飞速来到他的身后,挺高一个人,此时蜷着身体,双手抱膝,整个头几乎都埋进了臂弯之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一点狐火,可怜兮兮地在顾宁初的头顶上飘着,仅仅将他所在的位置照亮。 赢周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从背后将顾宁初紧紧抱住。紧接着,九条毛绒绒地巨大尾巴也密密地裹了上来,将他们两人一起包裹起来。 “啊,赢周!” 赢周把下巴放在怀里人的肩上,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让他还没完全痊愈的,心脏处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他蹭了蹭,灼热的呼吸落在顾宁初敏感的脖颈上。他感受到,被自己牢牢抱住的人不自觉的颤抖。 “你终于来了……”顾宁初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反手摸到一手的毛绒绒,“耳朵……” “嗯,是耳朵。”赢周没有躲,还有意把狐耳往顾宁初的手里送。九条尾巴灵活地在他的身上开始游移。 “还有尾巴。要数一数吗?” 顾宁初噗嗤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说:“已经……数过了。你一出现,我就……” 赢周忍不住将顾宁初的耳珠轻轻地啃咬着,感受着怀中骤然更加剧烈的战栗,低声说:“狐火烤鸡,火候可不太好把握。” 顾宁初知道,自己刚才的气话让赢周听了去。他理直气壮地说:“那我要吃,你烤吗?” 赢周勾起唇角,溢出一丝轻笑:“烤。” 久别的二人厮磨了一会儿,赢周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怀抱。 “走,我们先出去。” “要怎么出去?”顾宁初看着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的黑暗,问。 赢周告诉他:“这是织梦幻境,只要你醒来。” “我的梦……”顾宁初茫然地四下看了一圈,随即终于开始清醒,“竟是梦……” 黑暗开始扭曲,崩裂,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之中漏了进来。随着梦境的崩塌,赢周与顾宁初双双消失了。 他终于从织梦幻境之中清醒过来。 吃了这样大一个亏,昏迷了几天几夜,顾宁初醒来之后身体很是虚弱。 赢周倒是不介意用狐火给他烤鸡吃,不过现在最好是吃些别的好消化的东西。 霍盈盈果然已经离开,这个纤纤的藤蔓织成,暂时还没被万神宗发现的小藤屋,成了他们三个的避风港。 “再吃一点。”赢周端着粥碗,香浓的鸡丝粥还剩了一大半。 顾宁初勉强又吃了两口。 纤纤捧着一些野果,一脸开心地走了进来:“小顾公子,大人,这些果子很甜的,你们吃两个吧。” “谢谢。” 顾宁初平日里倒是爱吃这些东西,不过现在他实在是没有胃口,就连鸡丝粥也只是勉强吃了一些。 他的身体其实不太舒服,可是怕赢周担心,他就没有说。 “对了,大人。”纤纤想了很久,一脸纠结地开口,“小顾公子既然已经救出来了……我,我要走了。” 纤纤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低着头小声说:“我离开主人太久了,我怕他怀疑什么,我必须回去了。” 这些日子,纤纤帮了他们许多,赢周和顾宁初都非常感激。可是,这个时候回去,姜明庭会不会…… “纤纤,万神宗不是好地方。你……若是愿意,我杀了姜明庭,你就不用再做他的傀鬼了。” “不!”纤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赢周,“大人,我知道主人不好。可是,他是我的主人。” “很多年前,他从一群很凶很凶的蝙蝠妖手里救了我。做主人的傀鬼,是我自愿的。我没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只能这样……” 纤纤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人,您放心。主人不会发现的,我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藤妖。而且,我还要去看看白公子。如果我再探听到什么消息,我也可以想办法给你们报信呢。” 纤纤如此坚持,赢周和顾宁初也不再强求。只愿真的如她所说,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藤妖,君衡和姜明庭不会注意到她。 送走了纤纤,顾宁初靠在赢周的怀中,藤床软软的,身上盖着赢周的尾巴,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赢周,我还是有点担心纤纤。” 赢周也不放心,可是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顾宁初的额上落下一个吻,安慰道:“你早一点好起来,我们再去找她。” “好。”顾宁初用力点了点头,不小心撞到了赢周的胸口。 “唔……”赢周发出了一声隐忍的闷哼,顾宁初急忙坐起来,回头一看,一缕鲜血,正顺着他的唇角滑下。 “赢周——” 第69章 “赢周, 你受伤了?!” 许是赢周掩饰得太好,顾宁初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竟然受了重伤。 “没事, 不是什么……” 赢周下意识地还要遮掩, 胸口的衣裳就被顾宁初强行拉扯开。 白皙的胸膛上,一个狰狞的, 手指大小的伤疤突兀地存在着,因为刚才顾宁初不小心的撞到,又渗出了一些鲜血。 看得出来, 这个伤口已经是愈合了不少了。可是……锁魂咒的伤害,不是轻易就能去除的。要不然,也不会就这样,便又裂开。 “是……是镇魂锥。”顾宁初紧紧地盯着伤,好不容易干掉的玲珑鲛绡, 又湿了。 “真的没事。”赢周自行止了血, 将衣襟拢好, 见顾宁初一脸难受, 轻抚上他的脸颊,安慰道,“这几日, 我再借由月华疗愈几次,便可大好。” 顾宁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轻轻抚着伤口处,心疼得不行。 “谁干的?是谁!”顾宁初抖着声音问,“君衡?” “不是, 是山骨。”赢周轻揉着顾宁初的后颈,安抚他激动的心情, “应该是,有人用了山骨的皮囊,我没有防备,所以……” “什么?怎么会……” “好了,乖。我自行疗愈,很快就好了。” 赢周亲亲顾宁初的脸:“你再躺一会儿。” 赢周起身出去了,难得这几日天清气朗,夜晚明月高悬,至阴的月华,对妖鬼疗伤很有助益。 顾宁初看着赢周在月光下调息的身影,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担忧。 赢周都多久没有受过伤了,从他有记忆起,赢周受伤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次,又是镇魂锥……赢周这个伤,可不会像他说的那样,自行疗愈便能好得快的。 自己能帮赢周什么呢? 顾宁初躺不住,翻来覆去地想。玲珑鲛绡因为他的动作,脑后余下的部分卷入了他的脖颈。 丝滑冰凉的触感让顾宁初一个激灵,猛然想起,自己可是无数人争抢的纯灵香体质。 作为炉鼎,能够大大提升双修之人的修为。 顾宁初脸有些热,他摸着鲛绡想:既然能提升修为……那么,应该也能疗伤才对。 他与赢周,之前在客栈有过一次亲密。只不过赢周有些时候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很难改变。 例如,先前他对自己是顾宁初傀鬼的身份很是排斥,为此,平时几乎从来不会像别的傀鬼一样,待在契约容器之中。 上一次……他们只是单纯的亲密欢好而已,赢周一点修炼的功法也没有运用。 想到赢周吞噬了不少妖丹,就是为了提升妖力。在过程之中,顾宁初也提过一次……只不过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赢周堵住了嘴,不让他破坏气氛。 顾宁初轻咬着唇,心想:这次,一定要让那只固执的狐狸,听自己的话。 赢周调息了约两炷香的时间,回到小藤屋里,见到的就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场景。 顾宁初背对着他,曲腿坐着。红色的鲛绡缠绕在他的脑后,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脊背上,黑白分明,明艳至极;劲瘦的腰肢在长发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极为美妙的弧度,赢周记得双手放在那个地方时的绝佳手感,盈盈一握。 再往下…… 赢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间的火云纹隐隐显露了出来。 他的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顾宁初的脊背,仿佛在盯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顾宁初自然感受到了那两道灼热的视线。他有些害羞,感觉赢周的视线像是有了实体,是一只带着薄薄体温的手指,一点一点的从他的后颈,沿着背脊的那道沟壑,向下划动…… “赢周,我簪子掉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顾宁初伸手将披散的长发撩起来一些,将白皙的后颈,大片的脊背显露出来。 顾宁初的头发很长,平时喜欢送一根玉簪束着,偶尔也会用发带随意绑几下。 赢周喜欢他的长发,像烟墨一样青黑,顺滑,从指缝之中划过时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地着迷。 “赢周,帮我找找呀。” 顾宁初强忍着羞意,再次开口。 赢周缓缓走到他的身后坐下,毛绒绒的尾巴熟练地环过顾宁初光/裸的腰肢,将他牢牢地圈住。 “发簪不就在这里。”赢周说着,才从地上捡起丢掉的玉簪,把玩着他的长发。 顾宁初自然知道,发簪不过是他抽出来随手一扔罢了。 此时他背对着赢周,见不到赢周的表情和反应。只听声音,只觉得赢周十分冷静,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都这么主动了,难道,赢周不想吗? 顾宁初咬咬唇,继续说:“那你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吧。” “好。” 赢周答应着,动作却很慢。他慢慢地把玩着顾宁初的长发,感受着那极佳的丝滑手感,缓缓将那一束青丝收拢起来,给挽成一个发髻。最后,才插上发簪。 顾宁初第一次做这种堪称引诱的事情,紧张得心砰砰直跳。他看不见,不知道自己此时全身都泛着粉,从两腮开始,一直蔓延到脖颈、肩背,甚至腰窝…… 忽然,一双大手将他整个人抱住,大力在他的双臂上揉搓着,几乎要把他揉进另一具身体之中。 “做什么撩拨我?”赢周贴着顾宁初完全露出来的脖颈,灼热的气息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的战栗。他低声说,“在打什么坏主意,嗯?” 顾宁初的腰被狐尾圈着,身体又被赢周牢牢地抱着,只能扬起头,紧紧地靠在赢周的肩膀上,还要注意小心不要压到赢周的伤口。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从脖颈到胸腹,都紧绷着,整个身体犹如一张弓,拉出好看的弧线。 他张口否认:“没有撩拨……啊,轻点……” 赢周舔舐着他的耳珠,有些用力地啃咬了一下,显然是对顾宁初的回答不太满意。 顾宁初拼命压抑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呻/吟,轻声道:“我……我想你了……” 主动的顾宁初比起平时,更有一番诱人的风景。赢周虽然很喜欢,但他了解,小初绝不是单单“想他了”这么简单。 “你身体还很虚弱。”赢周抱着他,忍着心中翻涌的冲动,在他耳边轻轻一吻。 顾宁初猛地抓住了赢周的手,生怕他要离开似的,着急道:“就是弱,才要你!” “嗯?”赢周缓缓松开了怀抱,他似乎明白了顾宁初的意思,原本被勾起的情/欲霎时冷了下来,“你想让我……修炼?” 顾宁初急得转过身,整个人扑在赢周的怀里:“不好吗?我本来就是炉鼎,我们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我不介意……” “我介意。”赢周将顾宁初从怀里拉出来,看着他的脸,严肃地说,“小初,我不想。” “我不能跟君衡他们一样。” 又来了,就知道!固执的狐狸! 顾宁初不管不顾地说:“你跟他们当然不一样!” “我知道你的坚持,但是……现在我只想你快一点好起来。明明可以更快好起来的,为什么不呢?” “九哥,我也很担心你。你不能这么自私,把伤和痛,都留给你自己。” 赢周被顾宁初的“歪理”弄得有些无措,他蹙着眉,说:“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顾宁初察觉到了赢周的混乱和动摇,干脆继续发挥胡搅蛮缠的本事,“镇魂锥的伤那么重,月华疗愈太慢了。要是他们再来怎么办?” “你怎么保护我啊?” “我……” 一语中的,赢周不得不承认,小初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九哥,我爱你,我想要你……” 顾宁初用力地吻上了赢周的唇。 先是贴着辗转厮磨,渐渐地,有交叠的水声从两人的唇中溢出。 一吻完毕,顾宁初红着脸面对着赢周,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的情绪。 赢周金色的双瞳,眸色已经变得深沉。片刻后,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你啊……” 青玉的发簪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抽出,刚刚束好的发髻再一次松散,青丝如瀑而下。 赢周双手捧起爱人的脸,再次吻了上去…… “唔……九、九哥……” “记得修炼……啊……” “专心。” 一室旖旎。 赢周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灵香体质的人,会被修士、妖、鬼们竞相追逐。尤其是顾宁初这样的,纯灵香体质。 □□好,配合修炼,赢周不仅治愈了镇魂锥造成的伤,甚至妖力也有了明显的提升。 只是……辛苦了小初。 赢周低头看着怀中还在熟睡的人,白皙的皮肤上青青红红的印记,难得有些心虚。 “嗯……” “小初,醒了?” 顾宁初从赢周怀里悠悠转醒,刚想起身,就觉得腰上酸软。 “不舒服?我给你揉揉。”赢周看出来顾宁初的反应,急忙给他揉腰。 “没有……舒服的……”顾宁初小声说,突然想起来昨晚的目的,一看,赢周胸前的那个狰狞伤口,竟然已经全好了。 他高兴极了:“真的有用!” 赢周亲亲他的脸:“嗯,已经好了。辛苦你。” 辛苦什么啊……顾宁初再想想,脸猛地红了。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顾宁初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九哥,你说,我爹如果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会不会觉得,当年是他亲自把你送给我的呀?” 赢周想了想,说:“嗯,确实是。” “他主动找的我,还亲眼看着我饮了你的血,结成了契约。” 顾宁初歪头小:“这算不算……拜了高堂啊?” 赢周愣了一下,随即温柔笑道:“当然。” 第70章 一拜天地。 顾宁初与赢周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天地也好,山湖也好, 大家都是见证。 二拜高堂。 顾宁初的娘亲君怡是因为难产而死, 爹爹顾霜池也在他七岁左右重伤去世。好在,他们都认识赢周, 甚至是爹爹亲手造成了赢周与顾宁初的羁绊。 夫……夫对拜。 顾宁初环着赢周的脖颈,二人凑近了,额头抵着额头, 每一寸呼吸都在交融。 他忽然轻轻碰了一下赢周的额头,唇角是藏不住的窃喜,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小声说:“拜了。” 这就算,夫夫对拜了。 赢周没有听清顾宁初一个人在嘟囔什么, 额头被碰一下也不疼, 但见顾宁初笑得像一只偷腥的小猫一样, 也忍不住玩心起来, 索性陪他玩,又碰了回去。 于是一人一狐赖在藤床上不起,两颗头碰来碰去, 不时发出大笑,像两个幼稚的孩子。 * 霍盈盈跑了, 莳花院的房间里,一直以为是霍盈盈的人,不过是一个破布娃娃。 君衡阴沉着脸坐在一旁, 眉目之间的阴霾,让他眉间的朱砂痣都变得暗淡了许多。 被一个娃娃给耍了。 准确的说, 是被赢周耍了。 君衡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他了解赢周,即便分开了二十多年,他也认为赢周不会变。 一只妖力强大,性子清冷,有着一些奇怪坚持的……笨狐狸。 可就是这只笨狐狸,把他耍了。 “赢周……”君衡捏着布娃娃的手指不断收紧,手中原本就破旧不堪的布娃娃,顷刻之间化作齑粉。 “山骨”觑着君衡的脸色,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这个时候,他可不想惹到这个疯子。 早就与他说了,自己利用山骨的肉身迷惑赢周和顾宁初,只要用镇魂锥杀了赢周,抓一个顾宁初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君衡不知吃错什么药,非要玩什么织梦幻境。这下可好,玩脱了倒没什么,把自己气得不轻。 “唉,不是什么大事。跑了,再抓就是了。” “哦?”君衡掀起眼皮,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冷漠如冰。他将手中的齑粉扬了,一边抽出丝巾细细擦拭,一边说,“你想怎么抓?” “山骨”得意一笑,凑近了说:“那个东西,不是快好了吗?” 君衡顿了顿,才问道:“然后呢?” “你已经用了三百九十七个炉鼎,虽然不如……那么纯正,不过修为也是大大的增益了。如果再加上这一个,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君衡身子向后靠了靠,拉开了与“山骨”的距离后,有些不耐烦。 “山骨”笑了笑,对君衡的不耐并不在意:“我是说,那个东西快好了。再有顾宁初这个炉鼎,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到时候,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君衡推开“山骨”,拂袖站起身,冷冷道:“抓到他们再说吧。” “你倒是用了镇魂锥,也刺进了赢周的心脏。可是又怎么样呢?他不是照样好好的,被耍的,又不止我一个。” 一抹怨毒从“山骨”的眼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了。他冷哼一声,耸了耸肩。 正在这时,一只纸蝶翩然落在了君衡的指尖。这是万神宗常用的传音纸蝶。 纸蝶扇动着翅膀,君衡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很快,纸蝶完成了传音的使命,在他的手中消散。 “走,回万神宗。” 君衡得意地挑眉:赢周、顾宁初,你们终究会乖乖送上门来。 * 不知是这处密林确实隐蔽,还是搜索他们的那些万神宗修士修为太过低下,察觉不了赢周布下的结界。 总之,赢周和顾宁初在这里藏了好几天,每日修炼疗伤,也没有再被万神宗的人发现。 这天,顾宁初从狐狸柔软的肚腹上醒来。火红的狐狸皮毛上,一团粉白格外显眼。原来是他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的皮毛之中,衣裳扔在一旁。 赢周比他醒得早,见他睡得沉,就没有动,仍保持着狐狸的原形。此时顾宁初醒来,他才动了动,化作了人形。 穿好衣裳,顾宁初正想跟赢周商量一下他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忽然发现,原本青绿的藤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呈现出衰败的黄色。 “怎么回事?藤蔓枯萎了!” 这些藤蔓是纤纤的妖力所化,也是她本体的一部分。如今枯萎,意味着……她出事了。 赢周的脸色也很不好,纤纤执意要回万神宗,此时本体藤蔓却突然变成这样…… 可是,万神宗…… “九哥,纤纤她……” 顾宁初心里很难受,纤纤是个很弱的小藤妖,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的傀鬼,如今她出了事,很大的可能……是因为他们。 因为纤纤曾冒死救了他们。 赢周仔细看了看藤蔓枯黄的模样,只见它们虽然颜色衰败,但藤蔓之中仍有微弱的妖力流动,并且这些藤蔓仍能显形,说明纤纤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先别担心。”赢周安慰着顾宁初,心里却也并不笃定。 妖鬼本就已经死过一次,若是再死一次……就是灰飞烟灭。 纤纤若是真的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想办法救她。即便他们都清楚的知道,万神宗就是一个没有伪装的陷阱,他们也只能往里走。 “九哥,走吧。我也实在是不想躲了。” 顾宁初握着赢周的手:“万神宗而已,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 深夜,万神宗正殿。 君衡高坐在宗主座上,左边站着一言不发的姜明庭,右边坐着“山骨”,两边长老、各门门主齐聚,整个万神宗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在这里。 而在大殿之中,被锁妖链高高吊起,浑身血污,气息微弱的,只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傀鬼,纤纤。 “真是倔强啊。” 君衡微微摇头,眼中盛满了怜悯和不忍。他再次开口,吐出温柔至极的话语:“好好的小藤妖,还是姜长老的傀鬼,怎么就被蛊惑,做了宗门的叛徒呢?” 纤纤瑟缩了一下,锁妖链的力量让她浑身都被剧痛侵袭,想要昏过去,却始终保持清醒。 “纤纤,只要你交代赢周和顾宁初藏身的地方,本座保证,宗门上下绝不会有人再对你有任何风言风语,你也不是叛徒。” 纤纤不敢直视君衡,她低着头,眼泪不停地落,只是紧紧咬着唇,摇了摇头。 在场的人无不对纤纤怒目而视,一个小小傀鬼,竟敢背叛万神宗,还对宗主无礼。 “宗主好心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竟然还不珍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果然这些妖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跟她废话了,用刑吧!雷电加身,没有什么妖鬼扛得住。” 就连姜明庭也怒视着她,恨恨说道:“冥顽不灵!” “主人……”纤纤听到了姜明庭的声音,一直低着的头才稍稍抬起来一些,看向高台之上。 可惜,姜明庭对她只有一脸的嫌恶。 纤纤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发现,怎么就能惊动宗门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修士,甚至宗主亲自来拷问她。 锁妖链好疼啊,雷电之刑好疼啊……纤纤一向胆小怕疼,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 可是……不能说。 纤纤可怜兮兮地看向姜明庭,渴望着主人能够像从前一样,救救她。 明明主人那么好,从前把她从那些可怕的蝙蝠妖手里救出来。为什么这一次,他不救自己了呢? 一个弟子手持打妖鞭走了上来,紫雷电光在打妖鞭上“滋滋”作响。 纤纤害怕极了:“主人……” 姜明庭冷冷地看着她:“如果你还当我是你主人,就赶紧说。” “不,我不知道……”纤纤拼命摇头,她不能说。赢周大人和小顾公子也是好人。 白公子说了,若是被宗主发现,小顾公子就会跟之前那些被当作炉鼎的人一样。 被宗主用来练功,然后……然后就死了。扔到宗门后山的悬崖下,连尸体都被啃食掉。 “可怜啊。” 君衡敲了敲座椅的扶手,说:“明庭,你的傀鬼,你说应该如何处置吧。” “姜长老自然是秉公处理的。” “山骨”歪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向姜明庭。嘴里说的好听,可是听在姜明庭的耳朵里,却是刺耳无比。 他的傀鬼,竟然是万神宗的叛徒。这让姜明庭感到十分的愤怒! 失踪了好几日的纤纤,原本并不会被在意。只是姜明庭发现,纤纤回来后,竟然偷偷摸摸地又去见被关在禁地的白青崖。 一时好奇,他跟了上去,听见了纤纤偷溜出去做的一切。 巨大的愤怒和耻辱,让姜明庭几乎当场杀死纤纤。这个又笨又弱的小藤妖,竟然也敢! 不过,动手的那一瞬间他停了下来,他想到了如何让君衡再次倚重他。这些年,虽然没有了顾霜池,君衡也不曾偏爱他。反倒是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九黎人,常常与他在一起,这让姜明庭感到非常不舒服。 于是,他传音君衡,建议他利用纤纤,让顾宁初和赢周主动现身。 姜明庭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山骨”,随即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从那个修士的手中接过了打妖鞭。 “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纤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姜明庭手持打妖鞭,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主人……”纤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地偏过了头。 “可恶!” 打妖鞭高高举起,紫雷电光迸发出刺目的光。就在打妖鞭即将落到纤纤身上时,一道金红的火焰骤然从鞭梢爆裂开,连带着把姜明庭一起震飞出去。 姜明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狐火在他身上爆裂.、燃烧。他拼命挣扎想要灭火,却是无济于事。 稳重老成的姜长老,第一次在宗门弟子面前,狼狈逃窜。 还是君衡出手,才把他身上的狐火熄灭。 狐火在空中熊熊燃烧,耀目的火光之中,红衣金瞳的九尾狐妖走了出来,一把斩断了锁妖链,将虚弱的纤纤抱住了。 “姜明庭,你果真该死!” “果然是勾结妖狐的叛徒!” 在场的万神宗修士惊惶莫名,他们拿起手中的剑,开始布阵,准备诛杀叛徒和妖狐。 而君衡,见到赢周妖相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狂热、病态的愉悦来。 他兴奋地盯着赢周,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赢周,你回来了。”《 》 第71章【VIP】 第71章 赢周抱着纤纤, 踏着虚空站立。双眼半睁着,森寒的目光从已经奄奄一息的姜明庭身上移开,冷漠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像在看一堆死物。 君衡也不例外。 金红的火焰围绕在他的身边, 卷起烈烈的风, 将赢周的红衣和长发吹起。 无数把冲着赢周竖起的剑刃闪着耀目的光,不像诛妖, 倒像是在迎接高贵的九尾狐妖重新降临。 “胆敢擅闯万神宗,找死!” “狐妖,受死!” 须臾, 诛妖剑阵已成,森白的剑光交织成万神宗法,无数修士的力量凝结而成,犹如一个巨轮,带着恐怖的威压, 向赢周的头顶压去。 法光将会把狐妖骨头全部碾断, 而锋利的剑刃将会把狐妖的皮肉绞碎。一缕妖魂而已, 在万神宗的力量之下, 除了被用来炼化,就是灰飞烟灭。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得意地操控着诛妖阵法, 等待着惨叫声响起。 “啊——” 须臾,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手中的剑接二连三地掉落,散了一地。 赢周不过是一抬眼,那剑阵威压便停滞了一瞬, 随即法光四溢,诛妖之力瞬间反噬所有结阵的修士。 很快, 除了赢周,大殿之内还站着的,就只剩下了君衡和“山骨”两人。 “宗主……” “宗主救……” 受伤的众人向高台之上的宗主投去询问和求救的目光,却见君衡那张始终挂着得体笑容的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君衡冷冷地扫过自己宗门的弟子们:“真是没用,太丢人了。” “宗主……” 君衡不再理会他们,仿佛那些垂死的人不是他的门徒弟子,只是毫不相干的人。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赢周。 “那个炉鼎,你用过了,是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时隔多年,君衡再次见到赢周的那一刻,对他的力量就有所了解。虽然增强了许多,但不过几日之后,就能强悍如斯,定然是用了什么别的法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边那个纯灵香炉鼎。 赢周皱起了眉,他讨厌君衡用这种像是什么物件一样的语气提到顾宁初。 君衡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好东西呢。我本来对他没有太大的兴趣,炉鼎我太多了。不过如今……我倒是觉得,似乎值得我动动手了。” “痴心妄想!” 赢周怒喝,掌心狐火犹如烈焰闪电一般,携澎湃妖力冲着君衡而去。 君衡抬起下巴,脸上笑意不减,身形亦未动。 正当赢周疑惑时,一旁的“山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君衡的身前。 “狐妖,别太放肆!” 严肃且凶狠的表情出现在“山骨”向来有些嬉皮笑脸地的脸上,一瞬间让赢周感到有些割裂。 即使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山骨”绝不是与他们一路走来的那个人,可一模一样的脸,仍让他感到有些恍惚,以及,愤怒! “血灵之魂,咒杀——” “嗷——嗷——” “山骨”双手成印,掌心血红一片,无数只剩头颅,苍白的魂灵从他的掌心之中源源不断地冲出来。他们大张着嘴,发出刺耳的嘶鸣,带着浓重的怨恨和血气,向赢周和纤纤冲去。 “啊——”纤纤受伤本就虚弱,血灵们发出的嘶鸣咒杀,犹如丧钟钻入耳中。她浑身颤抖,拼命想要捂住耳朵,剧烈的痛苦让纤纤的妖魂快要透明。 这是妖魂不稳的先兆。 “血降咒杀术。” 赢周挥袖将纤纤整个裹起来,运起妖力为她阻挡血灵的咒杀伤害。 “讨厌的九黎人!” 一声怒喝,无数黄符从殿外飞来,转瞬之间结成一面墙,挡在赢周和纤纤身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内有霹雳,鬼妖丧胆;天火无根,精怪亡形!破!” 一模一样的朱砂咒印,在每一张黄符上闪烁。它们凝结在一起,随着咒语迸发出浓烈的红光,将血灵的咒杀尽数阻拦、破解。 夜幕之中,顾宁初从殿外缓缓走来。深红的玲珑鲛绡,长长的束在他的脑后,在风中飞舞。 赢周眼疾手快,抱着纤纤落到了他的身前。 “你把山骨怎么了?” 顾宁初已经听出来,刚刚是山骨的声音,可熟悉的声音,做的事,说的话都不是熟悉的人。 嘶鸣的血灵被“山骨”收回,他的咒杀术被顾宁初破解,也不恼怒,反倒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再将顾宁初打量了一番。 从在墨金村见到顾宁初的时候,他就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小瞎子到底有什么魅力。虽然模样不错,但也不至于让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徒弟,违背自己的命令。 方才,顾宁初运用符咒,瞬息之间破解了他的咒杀术,终于让他觉得,似乎是能够明白一些了。 “山骨就在这里。”他站在高台之上,展开双臂,说,“你可以叫我,格里。” “格里……” 格里大笑:“怎么,我的乖徒儿没有告诉过你们,九黎祖神的名字吗?” 九黎祖神! 顾宁初猛然回忆起岩城那一战,那个降头师临死之前,曾说过“祖神不会放过他们。” 而先前,赢周也曾怀疑过,山骨的出现,与九黎的祖神有关。只是没想到,原来山骨是他的徒弟。 原来,在那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被这个睚眦必报的九黎祖神盯上了。 可是,既然山骨是他的徒弟,为什么…… “确实是山骨的身体。”赢周轻声对顾宁初说,话语之中有些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凝重。 正因为是山骨的身体,所以一开始,连赢周也没有发现不对,才轻易地着了他的道,被镇魂锥所伤。 顾宁初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是夺舍,还是……噬魂。 没有一个灵魂能够占据另一具身体,除非那具身体无主,或是……强大的力量将原本的灵魂禁锢,鸠占鹊巢,是为夺舍;再或是,吞噬掉原本的灵魂,将这具身体完完全全变成自己的容器,是为噬魂。 不管是夺舍,还是噬魂,原本的灵魂都很难再出现了。 山骨,他还是山骨吗? “唉,我最疼爱的徒儿,就是山骨。可惜,他出去一趟,回来就变了个人。” “在九黎,还无人敢违背我的命令。” “说起来,都是你的错。顾宁初。” 青黑的蛇鳞布满格里的手臂,很快,脖颈上,甚至脸上也开始覆盖上蛇鳞。 双眼之中,出现一双青金色的竖瞳。 片片蛇鳞遍布全身,格里化作一条巨大的、青黑色巨蟒,盘身立起,巨大的蛇头几乎顶住了屋顶。 “若不是你,山骨怎么会背叛九黎。” “我怎么会舍得,杀死我最心爱的徒弟!” “山骨……”顾宁初看见了,这是山骨的五毒之身。 巨蟒吐出猩红的信子,冲着顾宁初和赢周张开了嘴。腥臭的毒雾蔓延开来。 “小初,屏息!” 赢周一把揽过顾宁初的腰,飞身而起,落到毒雾范围之外。 仔细检查了顾宁初并未中招,赢周才放下心来。 “九哥,杀了他!”顾宁初抓着赢周的袖子,悲戚大喊,“他杀了山骨!” 顾宁初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几乎是嘶吼着。 赢周的心中也很难过,他只能按住顾宁初的后脑,无声地安慰他。对于山骨,他虽然一向总是嫌弃他吵闹,讨厌他对顾宁初毫不遮掩的喜欢,但……不得不承认,多日的相处,他至少将山骨当作朋友。 不管他曾经怀着怎么样的目的接近他们,他始终没有真正做过伤害顾宁初的事,甚至几次三番舍命相救。 “小初,不哭。” 赢周用力地摩挲着顾宁初的后颈,然后将几乎昏迷的纤纤放下,转身振袖一挥。 “找死!” 带着愤怒的天妖狐火,铺天盖地向格里和君衡席卷而去,巨蟒的毒雾在全力攻击的狐火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很快就被狐火全面压制、焚烧。 顾宁初也不闲着,他咬破食指,双手飞速结印。 “敕令,剑诀!剑随吾意,纵横斩邪!” 万剑瞬间倾斜而下,巨蟒本就在闪躲狐火的威压,此时上方被万剑压制,一时间竟然无所遁逃。 见巨蟒落入下风,君衡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冰,他挥手将自己眼前的狐火散开,然后冷然道:“格里,不是自己的身体,就这样蠢笨吗?” “嘶——” 巨蟒在狐火包围之下迅速地缩小身形,化作一只小小的蝎虎,从火焰和万剑诀的包围之中,飞快地逃了出来。 剑刃之下,只余一截扭动的断尾。 “断尾求生。”顾宁初忍不住嘲笑道,“与蝎虎小妖一样的东西,也配被称为祖神。” 秃尾的蝎虎狼狈地逃到君衡的脚下,变回了人身。 赢周的强大已经超乎他的预料之外,没想到与顾宁初这个炉鼎的配合,竟让他勉力至此。 格里的眼中淬着怨毒,死死地盯着顾宁初和赢周,随即冷笑着看着顾宁初道:“一个炉鼎,供养自己的傀鬼增强力量,不觉得可笑吗?” 若是从前,也许顾宁初与赢周都会被这句带着侮辱和挑拨的话刺激到。尤其是赢周。 可是如今,他们心意相通之后,这样的话已经毫无作用。 赢周已经不想与他们费时纠缠。九条狐尾出现,赢周仰天长啸一声,发动了“月啸”。 霎时间,地上那些歪七扭八的万神宗弟子们一个个耳鼻流血,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而格里,也架不住腿软,捂着耳朵半跪了下去。 只有君衡,似乎完全不被“月啸”影响。他只觉得,赢周与顾宁初默契配合的模样十分碍眼。 傀鬼和主人,这原本是他为自己和赢周设计的剧本,若不是当年顾霜池背叛他,赢周早已与他结成了契约。 赢周,是属于他的!从君衡当年第一眼见到赢周的时候,这一点就没有改变过! 他费尽心机将赢周带入人世,想法设法与赢周做了朋友,万事俱备,只需要结成契约! 君衡的目光落在顾宁初手腕的青玉环上。翠然神器,原本是他为赢周准备的容器,可如今,却戴在顾宁初的手上。 “我的东西,只能属于我。” 一道白光从君衡的手中缓缓落在格里的头上,“月啸”的刺激一时间轻了许多。 格里目露凶光,缓缓站起身。一节又一节,九节蝎尾出现在格里的身后,淬着剧毒的尾钩,闪烁着幽绿的光。 君衡回身坐回自己的宗主座上,冷冷地看着顾宁初,吩咐道:“杀了他。” 格里飞身向顾宁初扑去! “小初!” 赢周大惊,刚想回身保护顾宁初,却惊讶地发现,整个大殿,巨大的青石打造的地板开始一块一块地碎裂,眼熟的雪白的木,从地底下顶破地板,飞速地生长出来。 “登天木……”《 》 第72章【VIP】 第72章 巨大的白色树木自地底凶猛地窜了出来, 扭曲的根系一部分牢牢地扎在地底深处,一部分像蛇一样,疯狂地卷动着。 “竟然是你, 原来是你。” 顾宁初早就应该确定, 这个世间有飞升的能力,并且有这个野心的人, 除了君衡,几乎没有别人了。 他不会没有想到过,只是在见到登天木的那一刻, 才终于确认。 赢周的脸色也很不好,君衡这个疯子,竟然真的暗中供养着登天木。与眼前这一棵几乎把整个大殿塞满,已经把屋顶都顶破的参天巨树比起来,他和顾宁初之前发现的那几节残木, 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君衡, 你想成神。” “为什么不呢?” 君衡歪头笑了笑, 美丽俊逸的容貌带着天然风流的笑意, 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 只有赢周知道,这样一副美丽面孔之下, 是怎样的一颗冷硬的心。 数不清的根系疯狂地生长,很快就将整个大殿塞得满满当当, 扭曲的树根织成了一圈又一圈的网,在顾宁初和赢周之间形成了一道阻碍。 顾宁初抬头看了看登天木,它还在不断地生长, 不停地向着天上延伸。 “奇怪,这棵登天木……好像还没有完全成熟。” 顾宁初不解, 君衡暗中供养了这棵登天木必定不是一两年的时间,为何不等到完全成熟之后,再召唤它呢? 听到顾宁初的话,一直关注赢周的君衡,难得用正眼看向他:“你……能看到?” 君衡觉得有些奇怪,他一直以为,顾宁初是瞎子。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完全是。 不过,他也并未太过于在意。 “确实没有完全成熟。不过,只差一点点。说起来也是你们捣乱,若不是你们把我安置的那几个残木弄出来,导致主干不能再吸取灵力,它应该在三日前就成熟了。” “什么……” 君衡平静地诉说着关于登天木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昨夜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样的平常。 可顾宁初的心已经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终于理解了,赢周为什么一直说,君衡是一个疯子。 人血、妖胎、信仰、生人骨肉……每一节登天木的残木,都在不断吸取力量,而它们最终,都是在为眼前这棵主干供养灵力。 君衡作为万神宗的宗主,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讲述这样一件残忍至极的事情。 顾宁初仰起头,依着君衡的声音,确定了他的位置。 “君衡,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成神!” “千万年来,即便是登天木未曾断裂之前,也从未听闻,你这样的人,妄自成神!” “你甚至不如纤纤!你才是妖邪!” 君衡飞身落在登天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雪白的树枝轻轻颤动,散发出恐怖的灵力。 君衡居高临下地看向顾宁初,冷笑:“没有吗?那我就做第一个。” “放心,这棵登天木,很快就会彻底成熟了。” 话音刚落,那些疯狂卷动的根系开始迅猛地生长。 “噗呲、噗呲。” “啊——” 一根接着一根,每一根白色的根尖都直直地刺入了那些受伤的修士的心脏。 在场的修士均是万神宗里有些地位的,甚至还有长老、门主,他们的修为比起一般的入门弟子,更加高深。 可现在,他们也不过是登天木的养料罢了。 赢周对此,毫无悸动。他只是有些不忍:“君衡,他们都是你的弟子。” 君衡满意地看着登天木生长的速度明显加快,说:“已经没用的弟子,与其就这么死了,不如把修为供养给登天木,助我大业,不是更好?” “只可惜,这些弟子还不够……” 说到这里,君衡忽然顿了顿,然后笑着说:“赢周,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眼起。” “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才精心挑选了翠然神器,也设计好了一切,只要你做我的傀鬼。” “可惜,发生了一些意外。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修正这些意外。” 赢周和顾宁初心中骤然升起不详的预感,他们几乎异口同声:“你想做什么?” 君衡笑笑,轻轻打了个响指:“顾宁初死了,契约就解除了。” “赢周,何不与我一同飞升?” “痴心妄想!”赢周咬牙切齿。 君衡想要杀顾宁初!赢周着急想要到顾宁初身边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交织的登天木根系已经结成了巨大的网,把他与顾宁初都禁锢了。 “可恶!” 顾宁初也意识到了不对,这棵趋近成熟的登天木,灵力非同小可,与之前遇到的那些残木完全不同。 “无根火,赢周!试试无根火!” 天妖狐火烧不尽登天木,灰烬之中,会再生长出一模一样的出来。只有无根火,能够焚烧登天木。 “好!” 赢周额间火云纹大亮,周身都腾起白色的光芒,无根火从他的尾尖散漫、膨大,不像天妖狐火一般灿烂,而是犹如雾气一般,飞速地侵蚀过去。 被无根火烧到的根系、枝丫开始溶解,像被腐蚀一样。 见此,君衡却并不着急,只摇了摇头:“赢周,徒劳而已。” 说罢,他抬了抬下巴,已经化身钳蝎的格里,立即缩小了身躯,顺着登天木的枝丫和根系,飞快地向顾宁初的方向爬去,带毒的尾钩闪着幽绿的光。 而那些原本被无根火腐蚀消失的根系,迅速地、再一次蔓延出来。 “不——” 赢周只觉得攀缠上来的木根,比起锁妖链力量更强,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被它们吸取。 而更可怕的是,一条根尖正冲着顾宁初的心脏刺去,而那根尖上,正是格里所化的钳蝎! “小初——” 赢周目眦欲裂,木根却将他缠得更紧,并将他向君衡拖拽过去。 顾宁初也发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翻卷交织的木根几乎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而带着剧毒的尾钩,距离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等死呢! 以往,不管发生什么,赢周都会挡在他的身前。可是今天,连赢周也被君衡所制……他不能再等待了。 咬破舌尖,顾宁初喷出一口鲜血!血雾在眼前散开,袖中黄符“呼啦啦”地飞出,在血雾之后结成一道圈。 “敕令,云罗天网,地火焚融,杀!” 符咒集结成网,“歘”地向前,将那根想要杀他的木根死死缠住!从地下倏然涌起一层有一层火焰,虽不能烧尽登天木,也堪堪阻挡了那些木根再进一步的势。 格里化身的钳蝎见此,纵身从根尖上跃下,冲破了天网的阻挡,落在顾宁初的手背之上。 幽绿的尾钩高高竖起,眼看就要刺下。 已经来不及了! 顾宁初拼命咬着牙,他不允许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不能影响赢周! 可是,等了一会儿,却见高高竖起的尾钩,迟迟不曾落下。 甚至,那只钳蝎收起了尾钩,从顾宁初的手背上滚落在地,又化作了人形! 格里扭曲着一张脸,愤恨地低吼:“你还能护着他!山骨,你还要与我作对!” 顾宁初震惊了:“山骨……” “山骨”的脸上呈现出异常奇特的情形,他的眼中甚至落下泪来,充满眷恋地看向顾宁初。但他的双手,却死死地交缠着。 一具身体,两种力量。 “不是噬魂?”顾宁初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你禁锢了山骨的魂魄,是不是!” 格里没有理会顾宁初,四肢不随他的意向,就连五毒化形,也受到了强烈的阻碍。 他的好徒儿,为了这个小瞎子,还在与他争斗! “傻徒儿,你真的惹怒师尊了。” 格里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来,随即大吼一声,浑身青筋暴起,准备噬魂。 而就在这时,君衡操控着登天木,将赢周抓到了自己身边。 “赢周,你为什么如此抗拒我?” 君衡伸手欲抚赢周的脸,却被他狠狠撇过头,一双金瞳之中,尽是愤恨。 “你都能心甘情愿做那个小东西的傀鬼,为什么要拒绝我?” “他不过是个炉鼎。你若喜欢,我能给你更多。” 赢周周身妖力被登天木禁锢、吸取,眼看着顾宁初深陷危险却无法救他,焦急万分,以至于显出妖相。 偏这时君衡这个疯子还要与他分辨,他冷冷道:“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不过短短四个字,就将君衡彻底激怒。 “好,好……” 君衡已经没有了耐心,飞升在即,若是赢周愿意,自然可以做他的宠物,一道成神;若是不愿……哼! “登天木的成熟,还差一些灵力。不如,就你吧!” 君衡眼中流露出癫狂的狠厉,他双手一挥,无数尖利的根系从地底窜了出来,每一根根尖都向着赢周刺来。 “九哥——” 不行,不行!要救赢周!要救赢周!!! 顾宁初颤抖着,将手伸向了自己双眼之上的玲珑鲛绡…… 不过是一眼,赢周立时就明白了顾宁初的意图。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拼命想要阻止: “小初,不许!我不许——” “住手!住手!” 顾宁初没有听赢周的话,他解下了绑在双眼之上的鲛绡。霎那间,奇异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大殿,就连格里,也停下了噬魂的动作,被这香气蛊惑了,痴痴地向顾宁初看来。 君衡深深地嗅了嗅这香气,说道:“纯灵香炉鼎,确实不凡。” “可惜,我不太需要了。” 他不明白,此时此刻,顾宁初解开自己的封印,能有什么用。 可是,当顾宁初缓缓睁开双眼时,君衡终于明白,为什么赢周会如此恐惧了。 那是一双,纯白的眼。 “黄泉眼……” 天地骤然,一片寂静。 黄泉之水,从地狱深处而来。《 》 第73章【完结章】 第73章 完结章 “顾宁初!!!” 赢周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到顾宁初的耳朵里,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奇怪,他怎么,连赢周也看不见了? 君衡那张伪善的脸第一次变得凝重。从顾宁初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 他才知道, 自己一直忽略了什么。 是,当年他确实找了许多的炉鼎快速提升修为;也确实, 因为姜明庭的告密,对顾宁初这个纯灵香炉鼎有过收入的心思。 可是,当初他是很看重顾霜池的, 而且……妹妹又因为生顾宁初难产而死。若是顾霜池求他,他看在血缘的面子上,也不是一定非顾宁初不可。 但,顾霜池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不过两三日的时间, 他就谋划好了一切。 叛逃万神宗, 甚至还带走了赢周, 给顾宁初加上了一道又一道的安全保障。 原来, 不仅是因为炉鼎体质,还因为这双,世间罕见的黄泉眼。 白惨惨的双眼空洞地看向他们, 顾宁初那张一向灵动的脸,此时此刻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来自地狱的气息。 在他的身后,一个黑洞骤然出现, 无色无根的水从洞中流出,几息之间, 就将登天木狰狞的根系全部淹没。 先前那些就要刺入赢周身体的根尖,也被迫停止了动作。它们浸入黄泉水中,无声无息的,原本纯白的树木,就这样变成了如焦炭一般的黑色。 它们开始融化,整个空间变得扭曲起来,还有无数凄厉的嘶吼从黑洞之中传来。 那是地狱深处,黄泉之下的万鬼应约而来。 “可恶!” 君衡抬眼去看,已经冲入云端的登天木,由于吸收灵力的根系被毁,竟然停止了生长。 “不,不可能……就差一点而已!” 多年谋划,步步为营,竟要在今日功亏一篑吗? 顾宁初已经彻底失去了神志,他的身体像是全部浸在了极地寒冰之中,流失了所有的温暖。 他已经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中只余一片空白。耳边不停地传来嘶吼声,好像有数不清的厉鬼围在他的身边。 他很害怕。 赢周在哪里? “赢周……赢周……你在哪……” 顾宁初茫然地睁着双眼,寻找赢周的身影。他迫切地需要握住赢周的手,他太冷了。 登天木根系被毁,力量损失了大半。赢周拼命地挣脱了束缚,拼命想要赶到顾宁初的身边。 可源源不断,翻涌而上的黄泉之水,阻挡了他的步伐。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浮在黄泉之上,也无法飞行。 “小初,小初你闭上眼!快闭上眼!” 赢周拼命地呼喊着,却悲哀地发现,顾宁初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 “小初……” 不行!他必须阻止,也许还有救!再这样下去,别说万神宗,整个人间都会沦为地狱。 赢周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如此恐惧,他的双手、双脚甚至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的脑海之中回想起顾霜池临死前说的话: “赢周,你得护着小初。一生一世,绝不能让他睁开双眼。” “黄泉眼,不可见人间。” “他若睁眼,必死无生!” 黄泉之眼,是力量,也是诅咒。它是连接人间与地狱的另一个通道,是寄生在顾宁初身上,无法摆脱的桎梏。 这双眼,给了顾宁初窥见妖鬼的力量,也让他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折磨。 睁开的那一刻,整个地狱,万鬼的力量由他驱使;可以凡人之躯纵驭万鬼,也是他不可承受的后果。 他会死,他的身躯会成为万鬼的祭品,他的灵魂会灰飞烟灭。 “小初,小初闭眼!” 赢周咬牙跳入黄泉水中,刺骨的寒冷瞬息之间就缠了他满身。他本就是妖鬼,黄泉之水对他的影响比一般人更大。 剧烈的灼烧一般的疼痛从双腿上传来,他的皮肤开始被腐蚀,露出了血肉。再继续浸泡在黄泉水里,他的双腿很快就会只剩骨头! 赢周强忍着,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向顾宁初走去。 还有机会,他的小初看起来还没有向万鬼许愿……还有机会……阻止…… “赢周……” 顾宁初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看见自己身边开始不断地出现狰狞可怖的恶鬼,他们层层叠叠,像交叠的蠕虫一般,从自己的身后争相出来,一层又一层把他围在中间。 即便是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对丑陋可怕的妖鬼免疫,可是骤然见到这么多,他还是感到了久违的恐惧。 更何况,它们身上带着浓烈的,来自地狱深处的阴冷和戾气。这是一般的厉鬼都无法比拟的。 积聚了千百年的森森鬼力。 它们不断地围上来,嘶哑的声音不停地钻入顾宁初的耳朵。 “许愿……许愿吧……” “终于等到了,黄泉之眼!许愿吧——” “把你,献给我们!” “不不……”顾宁初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捂着耳朵,想要逃出恶鬼的包围,“赢周,赢周……” “赢周!” 顾宁初终于,在汹涌而出的恶鬼之后,见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让他安心的红色身影。 是他的赢周,正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顾宁初欣喜地想要跑过去,下一刻,却见一道白光从赢周的胸口穿过! “赢周——” 赢周低下头,一根白色的根系穿过了他的胸膛,是登天木。他艰难地回头,只见君衡站在登天木的枝丫之上,正双目赤红地看着他。 “赢周,你别怪我。” “既然你们想要毁了我的登天木,那我只能如此。” “反正你沾染了黄泉水,很快就会被腐蚀殆尽。不如将你的灵力供养给登天木,助它成熟。” “我筹谋多年,飞升神界,只差一步。” “不要浪费。” 君衡有些癫狂,操控着登天木的根系吸取赢周的妖力。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要的……” “噗呲、噗呲……” 残存的登天木根全部刺入了赢周的身体,千年九尾狐妖的力量,比先前那些修士们可厉害多了。 原本已经停止生长的登天木,在获得了赢周的力量之后,再次开始飞速长高。 “哈哈哈——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君衡抬头死死地盯着登天木的生长,看着它窜入云霄,看着它的顶端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伸入了天际,这是……要进入神界了吗? 我要飞升了!我要成神了! 还怕什么黄泉眼,还怕什么万鬼之力! 君衡兴奋地运起浑身所有的力量,开始一步一步,登上登天木。 “赢周——” 顾宁初拼命地喊着赢周,可是赢周只是低着头,他不再前进,也没有动一动。 他抬起头,看向顾宁初的方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是妖力的飞速流逝,让他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 “小初……” 赢周发现,顾宁初能够看见他了,心中终于感到了一丝安慰。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看着顾宁初的脸,无力地摇了摇头。 “小初,闭眼……不要过来……” “不要……” 赢周的金瞳变得暗淡,火红的皮毛也开始灰败,这是力量枯竭,即将灰飞烟灭的前兆。 “不、不——” 恶鬼的引诱还在他的耳边萦绕,顾宁初眼睁睁地看着赢周在他的面前闭上了眼睛。 他疯了。 “君、衡。” “杀了他……” * 地狱,黄泉之畔。 一身红衣的妖鬼赤着脚,在黄泉水中不停地起伏着。只见他苍白的手没入水中,在水里不断地摸索。脖颈上,挂着一只翠玉流光的青玉环,在红衣的映衬下格外晶莹。随着他的动作,光影流转。 很快,黄泉之水腐蚀了他的双手、双脚。他只好艰难地回到岸边,跌坐在彼岸花丛之中。 手、脚的森森白骨,缓缓地重新附上血肉。待手脚恢复了原样,红衣的妖鬼再次站起来,向黄泉之中走去。 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 远处,黑白无常默默地看着赢周。白无常轻叹一声:“他这样一刻不停,五百年了……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把小初的魂魄碎片找齐。” 黄泉眼开,顾宁初的血肉之躯变成了万鬼的祭品,而他的灵魂也消散了。 黑无常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说出口的话难得带着几分暖意:“总会找齐的。只要赢周不放弃,他们会有重逢的一天。” “唉……” 六百年前那一日,白无常至今想来,都觉得哀戚。 当时,他与黑无常等人,正在与府君汇报关于登天木的调查情况。他们已经能够确定,暗中供养登天木的人,就是万神宗宗主君衡。 只是,不待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整个地府就开始陷入犹如山崩地裂一般的动荡之中。 有鬼差在大喊:“黄泉水干了!” “府君,黄泉之下镇压的恶鬼逃走了!” 黑白无常当即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黄泉眼开了……是小初!” 待黑白无常赶到万神宗时,一切都晚了。 现场只余下一段登天木的残根,和一地被吸干了的尸体。一个小藤妖抱着已经快要消散的赢周在哭。 顾宁初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了一段红色的玲珑鲛绡,他从不轻易摘下的鲛绡。 还有一只青玉环。 小藤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宗主被万鬼分食了……顾公子、顾公子也……” 凡人之躯,操纵黄泉之水,驱驭万鬼。 这就是代价。 黑白无常只救回了赢周。 赢周在彼岸花丛之中,靠着彼岸花的滋养,足足一百年后,他才恢复了力量,才再次醒来。 睁眼的那一刻,赢周就明白,他失去小初了。 没有了契约的束缚,赢周在做了那么久的傀鬼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他自由了。 赢周摊开双手,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了主人,没有了契约,双手、脖颈之上那种时刻存在的束缚感完全消失了。 他自由了。 可是,好痛啊…… 赢周的双手缓缓覆上了他的脸。须臾,他的双肩不停地抖动,隐忍至极的哭声从指缝中漏了出来。 一滴一滴金色的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彼岸花上。 后来,赢周从白无常那里拿回了青玉环,这个曾经他最厌恶的东西。此时此刻,他竟然无比怀念,它曾经戴在顾宁初手腕上的样子。 他摩挲着温凉的青玉环,然后……亲手将这个曾经厌恶的束缚容器, 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渴望自由的狐狸,亲自为自己戴上了枷锁,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白无常看不下去,带着赢周冲进泰山府君的府邸,不管不顾地求了七天,才求得府君出手相助,将流逝的黄泉水引渡回地狱深处,那里面,有顾宁初消散的灵魂碎片。 只要找齐那些碎片,就有机会让顾宁初的魂魄回来。 这就是赢周五百年来,忍受着日复一日的腐蚀、重生、再次腐蚀的痛苦,仍坚持在黄泉水中摸索、寻找的原因。 “赢周不会放弃的……”白无常心情沉重,看向赢周的目光充满了笃定和信任。 那个红色的身影,仍在不停地重复着摸索、捞取的动作。五百年来,日复一日,时时如此,从无懈怠。 * 距离上一次找到一块碎片,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赢周都有一些恍惚,他是否真的有找到过小初的魂魄碎片。 其实很容易发现,他的小初,就连灵魂碎片都是不同的。是清透的,亮晶晶的,像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片,捧在手里,像琉璃一样。 双手已经只剩白骨,赢周叹息一声,不得不再次回到岸上,在彼岸花丛中等待血肉的恢复。 一点一点,森森白骨之上长出血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赢周动了动手指,再次走进黄泉之中。 这一次,他终于摸到一块熟悉的,晶莹的碎片。 他欣喜地回到岸上,那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边。比起其他的彼岸花,这一朵尤其得美丽。 只不过没有完全盛开,一丝一丝柔软的花瓣合在一起。赢周轻轻点了点花瓣,原本收紧的花瓣一抖,轻轻地张开了一点。 赢周将手中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太好了,又找到一片。 只要找齐了,小初就能回来了。 赢周有些累,他坐在彼岸花丛中,注视着这朵涵养着小初魂魄的花朵。 红色的花朵像一团火,在这幽暗的地狱之下,好像能够带来一点点的温暖似的。 忽然,赢周感觉,花瓣好像正在舒展,这是彼岸花将要盛开的征兆。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有眨眼,眼花了。 很快,火红的彼岸花全然舒展开来,花瓣迎着赢周的目光灼灼摇曳,而在花蕊之中,一个人类的婴儿,正睁着双眼,看着赢周微笑。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清润通透,美丽至极的眼睛。 赢周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婴儿抱在怀中,一如多年之前。 “小初……谢谢你回来。”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