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旧梦》 第94章 舌尖藏冷箭,深雪埋旧梦 这驿站里的风,似乎总是关不住。 哪怕门窗紧闭,那呼啸声依旧像是一把把钝锯,在人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但好在,这羊汤是真的热。 热得霸道,热得不讲道理,一口下去,那股子膻香混着胡椒的辛辣,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烫平了。 我捧着那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这一刻,什么江湖恩怨,什么儿女情长,都抵不过胃里这团实实在在的暖气。 穆红英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话匣子。 她大概是看我这副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可怜样,母性大发,非要拉着我坐一桌,说是要给我这妹子讲讲这北疆的生存之道。 至于孙墨尘。 这厮很有自知之明,也很合群——指那种即便在一群人里也能用一身冷气把自己隔离出来的“合群”。 他独坐一桌,离那旺火盆有些距离。 他吃东西的样子,跟我这种饿死鬼投胎截然不同。 一口汤,要分三口咽。 一块肉,要细嚼慢咽得让我怀疑他在品鉴什么龙肝凤髓。 “妹子,吃!别客气!” 穆红英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带皮的羊肉,那大红色的袖子在我眼前晃得我眼晕。 “我看你这就跟我也投缘,以后在这北疆道上要是遇着难处,提我红姑的名字,好使!” 我嘴里塞满了肉,只能呜呜地点头,顺带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穆红英很受用,喝了一口烧刀子,那双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又瞟向了隔壁桌。 “啧。” 她咋舌,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 “妹子你看,那大夫……” 她指了指孙墨尘的背影,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几分看不惯的嫌弃。 “喝个汤都没动静,跟个大家闺秀似的。” “这哪像是走江湖的爷们儿?这要是遇到个劫道的,怕不是还得先跟人家讲讲礼数,让人家把刀擦干净了再动手?” 我差点把嘴里的汤喷出来。 我偷眼去瞧孙墨尘。 这厮背对着我们,脊背挺得笔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慢条斯理地撕着手里的一块面饼。 只是那撕饼的动作,莫名带了几分杀气。 穆红英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也赞同,兴致更高了。 她凑近了些,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子江湖人的豪爽和……八卦。 “妹子,姐是过来人,有些话得跟你说。” “这世道,女人出门不容易,尤其是咱们这种没个依靠的。” “这选男人啊,就跟选马一样。” “得看牙口,看脚力,还得看脾气。” “那种光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实际上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要么就是这种冷冰冰像个死人一样的,千万不能要。” “跟错了人,那这一辈子就算是搭进去了。” “你看看姐,当年就是……” 穆红英似乎触动了什么伤心事,眼里的光暗了暗,举起酒碗猛灌了一口。 “总之,眼睛得擦亮!” “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尤其是这种……” 她眼神再次像刀子一样甩向孙墨尘。 “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心比石头还硬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穆红英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大雪天里,将我所有的念想都拒之门外的苏世安。 那个温润如玉,却又能微笑着把你推入冰窟的苏世安。 心里那股刚被羊汤压下去的酸涩,又像是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我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底的葱花,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当啷。”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断了穆红英的絮叨,也截断了我的思绪。 是孙墨尘放下了汤碗。 动作不重,但很有力。 他转过身来。 那张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极其讲究,甚至可以说是做作地擦了擦嘴角。 动作优雅得像是刚用完御膳。 然后,他抬起眼皮。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淡漠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并没有看向穆红英。 而是直直地,越过几张桌子的距离,落在了我的脸上。 “确实不容易。” 他开口了。 声音清清冷冷,像是玉石落在冰面上,没有起伏,却字字清晰。 “所以更需要擦亮眼。” “分清楚什么是真热情,什么是多管闲事。” 穆红英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手里的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拍:“你——” 孙墨尘根本没理会即将暴走的老板娘。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太懂的情绪。 像是愤怒,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剖析。 “以及。” 他顿了顿,薄唇轻启,吐出了一段比外头的北风还要刺骨的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某些人,自己眼瞎心盲。” “错把顽石当美玉,付尽真心喂了狗。” “被人弃之如敝履,却还在这儿顾影自怜。” “如今看谁都觉得是坏人,看谁都带着刺。” “这种心态,比起身体上的冻伤,更需要调理。” 轰—— 我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四周的嘈杂声,风声,火爆声,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几句话,像是几根淬了毒的钉子,精准无比地钉进了我心里那个还流着血的伤口上。 眼瞎心盲。 付尽真心喂了狗。 弃之如敝履。 每一个字,都在剥开我那一层层强装出来的坚强,把我那个可笑的、卑微的过去,血淋淋地展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我握着筷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指尖泛白,骨节咯咯作响。 我想反驳。 我想站起来把那碗羊汤泼在他那张可恶的脸上。 我想大声告诉他: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你知道那种为了一个人想要变好,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笑话的感觉吗? 可是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脸上那一阵红一阵白的烧灼感,提醒着我此刻有多狼狈。 “你个小白脸说什么呢?!” 穆红英终于忍不住了。 她猛地拍案而起,那把别在腰间的短刀“呛啷”一声出了鞘半寸。 “你再说一遍试试?!” “老娘好心招待你们,你在这阴阳怪气地骂谁呢?” “信不信老娘把你舌头割下来下酒?!” 大堂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原本还在吃饭的几个行商吓得赶紧低头扒饭,连大气都不敢出。 火盆里“噼啪”爆出一个火星,显得格外刺耳。 孙墨尘面对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 然后,再次抬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穆红英,又落回了我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快的、几不可察的波澜。 但他开口,依旧是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调子: “我说谁,心里清楚的人自然清楚。” “老板娘,你的羊汤味道尚可。” “就是话太多了,容易让人倒胃口。”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药箱和佩剑,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住哪间?” 穆红英气得浑身都在抖,那张英气的脸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拔刀冲上去砍人。 “穆姐姐……” 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手,死死地拉住了穆红英的手腕。 我的声音很轻,抖得不成样子。 “别……” “我没事……” 穆红英回过头,一脸震惊和心疼地看着我:“妹子,他这么说你,你能忍?这孙子……” “他说得对。”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眼眶里打转的那点热气给憋了回去。 我抬起头,冲着穆红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笑容大概很丑,因为我看到穆红英愣住了。 “是我眼瞎……是我心盲……” “姐姐,我累了。” “我想……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我不等穆红英反应,猛地站起身。 因为起得太急,膝盖磕在了桌腿上,疼得我钻心。 但我顾不上了。 我像是个做了错事被当众揭穿的小偷,又像是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低着头,也不敢看孙墨尘,更不敢看这大堂里的任何人。 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上了楼梯。 身后,传来穆红英困惑又愤怒的嘟囔声,还有孙墨尘那沉稳得令人讨厌的脚步声。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红英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而我,也不想明白了。 …… 这北风驿的客房,据说是最暖和的一间。 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冷? 我把自己蜷缩在那张铺着厚厚毡毯的床铺上,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可是那种冷,不是从外面进来的。 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 孙墨尘那句话,就像是个魔咒,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错把顽石当美玉,付尽真心喂了狗。” 我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抱着膝盖。 我想把他这句话从脑子里赶出去,可越赶,它就越清晰。 恍惚间,四周的风声似乎变了。 不再是那种凄厉的呼啸,而是变成了竹叶沙沙的轻响。 鼻尖那股子羊膻味和尘土味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墨香,混着淡淡的檀木味。 那是苏世安身上的味道。 我看见了竹苑的暖阁。 看见了那扇半开的窗户,窗外是南屏山漫天的飞雪。 苏世安就站在窗前,一身青衫,背影如松。 “微儿。” 他唤我。 声音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的风,能把这一冬的积雪都吹化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跑过去,想要从身后抱住他。 他转过身,手里捧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轻轻地披在我的肩头。 那狐裘真软啊,软得像云彩。 他的手也很暖,轻轻地帮我系好带子,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他拥住我,指着窗外那个遥远的方向,在我耳边低语: “微儿,你看。” “那边是北疆。” “等以后,等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带你去。” “去看那最壮阔的雪原,看那天苍苍野茫茫。” “那里的雪,干净,纯粹,一望无际。” “就像……” 他低下头,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的我。 “就像我们的未来。” 他的呼吸温热,喷洒在我的颈边。 我醉了。 醉在他的眼神里,醉在他的许诺里。 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道姑,我想为了他还俗,我想为了他去死。 可就在我要点头的时候。 画面陡然碎了。 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碎的镜子。 暖阁不见了,狐裘不见了,苏世安那温柔的眼神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红绸。 刺眼的红。 那是大婚的喜堂。 苏世安站在那里,一身红衫,那眼神变得好陌生。 陌生得像是在看一个路人,一个麻烦。 他对身边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笑着说: “哦,她啊。” “她只是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道姑朋友。 这个词像是一把把尖刀,把我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我拼命地想喊,想问他为什么要骗我,想问他曾经那些誓言算什么。 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站在那场漫天的大雪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 好冷。 真的好冷。 “咚咚。” 两声极轻的叩门声,像是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的梦魇。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屋顶,窗外依旧是那个寒风凛冽的北疆深夜。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里衣已经被湿透了,粘腻地贴在背上。 心跳得快要炸开。 原来是梦。 可是那梦里的痛,却真实得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咚咚。” 又是两声。 很轻,却很笃定。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强撑着下了床。 腿有些软,但我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口。 “谁?” 我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门外只有风吹过走廊的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拔下了门栓,拉开了房门。 门外空空荡荡。 那个即使是深夜也未必安宁的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有那一盏挂在楼梯口的油灯,摇摇晃晃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 我低头。 就在我的脚边。 放着一个粗糙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粗陶碗。 那碗里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就苦,带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而在碗的旁边。 叠放着一件深灰色的男式棉袍。 那袍子很厚实,针脚细密,领口还滚着一圈黑色的毛边。 那是孙墨尘的衣服。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厮虽然平时穿得像个翩翩公子,但这件袍子他在路上拿出来晒过,说是为了进更北的地方准备的。 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我蹲下身,把那张纸条抽出来。 借着走廊里的微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字迹锋利,潦草,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和狂草般的傲气。 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驱寒药,趁热喝。】 【袍子干净,不想冻死就穿上。】 【明日卯时出发。】 没有落款。 也不需要落款。 除了那个嘴毒心黑、又爱管闲事的庸医,还能有谁? 我端起那碗药。 粗陶碗壁传来的温度,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地渗进我的皮肤里。 那种滚烫的触感,莫名地让我觉得有些烫手,又有些…… 我想哭。 真的。 刚才被他当众羞辱的时候我没哭,刚才做噩梦梦到苏世安绝情的时候我也没哭。 可是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苦药,看着这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袍。 我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进了那碗药里。 我端起碗,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真苦。 苦得我舌头都麻了,苦得我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可是那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像是把心里那块冻住的冰给融化了一角。 我抱起那件棉袍。 衣服很沉,料子很扎实。 抱在怀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那是孙墨尘身上常有的味道。 不是苏世安那种虚无缥缈的墨香,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檀香。 就是一种很实在的、带着点泥土味和苦涩味的草药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抱着那件袍子,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 看着窗外那片漆黑得看不见尽头的北疆夜空。 心里头那种要把人撕裂的情绪在翻涌。 有被他那几句话戳破伤口的剧痛,有对他多管闲事的恼怒。 却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安稳。 这江湖很冷。 人心很难测。 但好在,这苦药是热的。 这袍子,也是热的。 …… 次日清晨。 卯时刚到,天边才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 整个北风驿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偶尔几声马嘶打破寂静。 我推开了房门。 身上穿着那件深灰色的棉袍。 这袍子穿在我身上果然还是太大了,袖子长出一截,下摆也拖到了脚踝。 我只好把原来的斗篷又罩在外面,看起来像个臃肿的圆球。 但我不在乎。 因为真的很暖和。 那种暖和,是从脖子一直裹到脚后跟的,密不透风。 我走到驿站门口的时候,孙墨尘已经在那了。 他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站在晨雾里,牵着两匹马。 马背上已经重新打点好了行囊,鼓鼓囊囊的,看着像是塞了不少东西。 穆红英也起来了。 她披着件大红色的披风,站在门口送行。 看见我出来,她眼睛一亮,几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妹子!” 她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孙墨尘,只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天还没亮透呢。” “要赶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还有些哑。 穆红英叹了口气,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进我怀里。 “这有些肉干和面饼,带着路上吃。” “这往北走,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不太平。” “你自己千万小心……” 说到这,她忽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孙墨尘一眼,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 “要是受了委屈,别忍着。” “哪怕走到天边,只要你回来,姐姐这儿永远有热酒!” “还有,这男人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拿刀捅他,出了事姐给你兜着!” 我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穆姐姐。” 孙墨尘仿佛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 他对穆红英的挑衅视而不见,对这种充满敌意的送别也毫无反应。 见我过来了,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视线在我身上那件有些不合身的灰色棉袍上停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就收回了目光。 然后,他从马鞍旁解下一个皮质的水壶,随手递了过来。 “拿着。” 我不解地接过来。 入手温热,甚至有些烫手。 “装了热姜茶。” 他语气平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 “不想路上病死还要我挖坑,就多喝点。”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水壶。 隔着皮囊,那种温度一直传到了我的掌心里。 我抬头看着他。 晨光熹微,他的侧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朦胧,线条依旧冷硬,但似乎少了几分昨日那种逼人的锋利。 我想起昨晚那碗苦药,想起那张字条,想起身上这件带着药香的袍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 “孙墨尘。” 我喊了他一声。 他正准备抖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有千言万语想说。 想骂他嘴毒,想问他为什么要帮我,想说我不稀罕。 但最后,到了嘴边,只变成了低低的一句: “……谢谢你的药。” “还有衣服。” 孙墨尘听了,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带着三分嘲讽,却又好像藏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释然? “不必。” 他回过头,目视前方,声音依旧刻薄得让人牙痒痒。 “你若是病倒,更拖累行程。” “我这人懒,不想背个半死不活的人赶路。” “走了。” 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 那匹黑马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冲进了前方苍茫的晨雾之中。 他的背影依旧孤傲,像是一柄出鞘的孤剑。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真是属鸭子的。 嘴硬。 但我握紧了手里的水壶,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那种昨夜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因为这一夜的沉淀,因为这碗药,这件袍子,变得稍微平缓了一些。 它还在那里,像是一根刺,扎在肉里。 但至少,不会让我痛得走不动路了。 “驾!” 我爬上马背,催动缰绳。 北风迎面吹来,依旧凛冽刺骨。 但我知道。 这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北疆风雪,还在前面等着我。 而那个梦里的旧梦,终究是要埋在这深雪里的。 至于这舌尖藏着冷箭的孙大夫…… 哼。 来日方长。 若是哪天我也练成了那一嘴的毒舌功夫,定要让他也尝尝被人噎死的滋味。 两匹马,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北风驿的尽头。 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给覆盖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5章 寒原走马惊旧梦,深渊勒马断痴心 离开北风驿的第三日,这北疆的天,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若是说前两日还在穆红英那碗羊汤的余温里苟延残喘,那今日,这寒意便是真真切切地要把人的骨头缝都给冻裂了。 放眼望去,哪里有什么诗情画意。 没有什么“千树万树梨花开”,也没有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灰褐。 这地界儿,植被稀疏得像是老和尚头顶的戒疤,东一块西一块地秃着。 薄雪盖不住地皮,反倒像是给这荒原盖了一层发霉的旧棉絮。 远处的雪山倒是白的,可白得刺眼,白得森冷,像是一排排没入云端的白色灵位,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我缩在马背上,整个人像是被裹成了一只臃肿的蚕蛹。 里头穿着孙墨尘那件深灰色的男式棉袍,外头又罩着我那件半旧的斗篷。 即便如此,那风还是像长了眼睛的针,专门往领口、袖口里钻。 我有些麻木地随着马身的起伏晃动。 脑子里昏沉沉的,像是有团浆糊在搅。 穆红英塞给我的那包肉干,还在怀里揣着,硬得像块石头。 我没胃口。 确切地说,自从那晚做了那个关于大婚和背弃的梦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丢了魂。 孙墨尘就在我前头半个马身的位置。 他这人,骑术极好。 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像是一杆插在马背上的标枪。 那一身青灰色的斗篷随着风猎猎作响,看着就让人……生厌。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已经是这一上午的第八回了。 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那种看傻子一样的嫌弃。 “跟上。”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但那股子冷意却丝毫不减。 “别在马上睡觉,掉下来我不负责收尸。” 我迟钝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 心里却在想:若是真掉下来,摔死了,是不是也就不用这么冷,不用这么心痛了? 苏世安曾对我说过,北疆很美。 他说那里天高地阔,雪原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 他说那是自由的地方。 骗子。 都是骗子。 这哪里纯粹了? 这地上的雪泥混着枯草,脏得就像人心。 这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哪里有半点自由的快意? 我看着眼前这片苍茫到令人绝望的土地,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你看,凌微。 你心心念念的江湖,你孤注一掷的奔赴,最后换来的,也不过就是这满目的荒凉。 这就是你选的路。 这就是你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吁——” 前面的马蹄声忽然停了。 孙墨尘勒住了缰绳。 我也跟着机械地拉停了马,茫然地抬起头。 正午的阳光惨白惨白的,挂在那种高远得近乎冷酷的蓝色天幕上,照得人眼晕,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怎么了?” 我哑着嗓子问,声音听起来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孙墨尘没理我。 他侧着身子,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上一处不起眼的雪泥。 他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按在了腰间的药囊上。 那是他警惕到了极点的表现。 那药囊里装的不仅仅是救人的药,还有杀人的毒。 “眼睛不用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他冷冷地开口,下巴往地上一扬。 “看看那是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地上是一片杂乱的蹄印。 我们的马蹄印很深,边缘清晰。 但在这蹄印之间,还混杂着一些梅花状的、带着利爪划痕的印记。 不大,但是很密。 一直延伸到远处的乱石堆里。 “狗?” 我脑子大概是被冻住了,脱口而出这么个字。 孙墨尘转过头,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智障。 “狼。” 他吐出一个字,像是在吐一口钉子。 “而且是一群。饿了一冬天的狼。” 我愣了一下。 狼? 那是不是意味着,会有危险? 奇怪的是,我心里竟然没有多少恐惧。 反倒有一种“哦,终于来了”的麻木感。 被狼吃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比冻死在这里要痛快些。 孙墨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瞬间聚起了一团火气。 “凌微。”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严厉得像是静仪师太在训斥我背错了经文。 “把你的魂给我招回来!” “这里不是南屏山的后花园,也不是你那清心观的三清殿!” “这里是北疆荒原!” “你要是想死,别连累我。我这人惜命得很,不想陪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女人喂狼!” 他的话很难听。 像是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但我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稍微生动了一些的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知道了。” 我低下头,看着马脖子上那撮被风吹乱的鬃毛。 “我会小心的。” 这种毫无诚意的敷衍,显然彻底激怒了孙墨尘。 他冷哼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不屑。 “随你。” 他不再看我,一抖缰绳。 “跟紧点。若是落单了,我绝不回头。” 马蹄声再次响起。 我们继续向着这无尽的荒原深处走去。 风似乎更大了。 卷着地上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我缩在棉袍里,心里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漏风的破房子。 …… 这北疆的老天爷,变脸比翻书还快。 方才还是烈日当空,不过是吃了两口干粮的功夫,天色就陡然沉了下来。 那种沉,不是渐渐变黑。 而是像有一只巨大的手,直接把一口黑锅扣在了头顶上。 狂风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不再是之前的呜咽,而是变成了凄厉的尖啸。 像是无数厉鬼在哭嚎。 “要变天了!” 孙墨尘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他回头冲我大喊:“暴风雪要来了!快!前面有个峡谷,进去避一避!” 我抬头看天。 漫天的雪花已经不是在飘,而是在砸。 白茫茫的一片,瞬间就遮住了视线。 能见度变得极低,连孙墨尘的马尾巴都快看不清了。 我也有些慌了。 那种源于生物本能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心里的死灰。 “好!” 我大声应着,拼命催动着身下的马匹。 但是,来不及了。 这风雪来得太快,太猛。 狂风卷着雪片,像是无数把小刀子一样往眼睛里钻,往鼻孔里灌。 马匹受了惊,开始不安地嘶鸣,脚步也乱了起来。 “跟紧我!别走散了!” 孙墨尘的身影在风雪中忽隐忽现。 他似乎想停下来等我,但他的马也被风雪逼得有些失控,只能踉踉跄跄地往那峡谷的入口冲去。 我咬着牙,死死抓着缰绳。 可是我的手早已经被冻僵了,根本使不上力气。 再加上心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恍惚,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 就在进入峡谷的一瞬间。 一阵横风卷着积雪,狠狠地拍在了马身上。 我的马被这股怪力推得往旁边一歪,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啊——!” 我惊呼一声,想要控制方向,却发现已经晚了。 这里根本就不是平地! 积雪覆盖之下,是一层厚厚的、光滑如镜的暗冰! 马蹄踩在冰面上,根本抓不住地。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马嘶,那匹枣红马四蹄一软,整个身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侧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 我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甩飞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我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看见了灰暗的天空。 看见了自己呼出的那团白气。 然后,是重重的撞击。 我摔在了坚硬的冰面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我并没有停下来。 我落地的位置,是一个斜坡。 而在斜坡的尽头,是一道被积雪半掩着的、黑黝黝的裂缝! 那是冰川的裂缝! 是这北疆大地上最贪婪的嘴! 深不见底,冒着丝丝寒气。 “救……” 我本能地想要呼救,可是风雪瞬间灌满了我的嘴。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手指在冰面上死命地抓挠,指甲断裂的剧痛传来,却只在坚硬的冰面上留下了几道惨白的抓痕。 那一刻。 我看见了那裂缝深处的黑暗。 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我。 那是死亡的凝视。 也就是在这一刻。 我心里那个一直叫嚣着“不如死了算了”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 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还年轻,我还没看过真正的风景,我还没活出个人样来! 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抛弃我的男人死在这里?! “孙墨尘——!” 我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是我这几天来,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带着求生的欲望,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身体已经滑到了边缘。 半个身子悬空了。 那种失重感,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 “嗖——!” 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竟穿透了狂暴的风雪,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紧接着。 我的右手手腕猛地一紧! 那是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有力、却又冰冷得像是铁钳一样的手! 我猛地睁开眼。 风雪中。 一个人影正趴在斜坡的上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是孙墨尘。 他的脸色铁青,青得发紫。 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他的斗篷已经被吹飞了,只穿着那件单薄的里衣。 那只抓着我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指节都在泛白。 而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绳索。 绳索的另一头,系着一枚闪着寒光的精钢飞镖,死死地钉在不远处的一块裸露的冻土岩石缝隙里! 那是他保命的家伙。 是他作为一名游医,也是作为一名江湖客最后的底牌。 此刻,却成了系住我性命的唯一稻草。 “抓紧!!!” 他咆哮着。 声音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变得嘶哑扭曲,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从容和优雅。 “凌微!你给我抓紧了!” “别松手!你要是敢松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淡漠的眼睛。 此刻,那里面全是血丝。 全是惊恐。 全是……愤怒。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狼狈,狰狞,却又……那么让人心安。 “我……我不松……” 我哭着喊道,另一只手也拼命地扒住了他的手臂。 “起!” 孙墨尘大吼一声。 他借着那飞镖的拉力,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哗啦——” 那是冰雪碎裂的声音。 也是重获新生的声音。 两个人滚作一团,从斜坡上滚了下来,撞在一块避风的岩石后面,这才堪堪停住。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肺部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吸进去的每一口冷气都像是刀子在割。 惊魂未定。 浑身都在发抖。 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我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我瘫软在地上,看着头顶那依旧狂暴的风雪,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片冰凉。 “你疯了吗?!” 一声暴喝,就在我的耳边炸响。 我还没反应过来。 领口就被人一把揪住。 孙墨尘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狠狠地抵在了那块冰冷的岩石上。 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远。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里面装了一个正在爆炸的风箱。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熊熊怒火。 “凌微!你想死是不是?!” 他吼道。 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这一路上,魂到底是丢到哪个野男人身上去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疆!是暴风雪!是吃人的冰缝!” “你以为这是你家清心观的后院吗?你以为这是你那个苏公子给你画的大饼吗?!” 我被他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想要张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孙墨尘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太生气了。 甚至可以说,他是太害怕了。 刚才那一瞬间,若是他的飞镖稍微偏一点,若是他的反应稍微慢一点,或者是他的力气稍微小一点。 我现在就已经在那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了。 “眼瞎心盲也就罢了!”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领,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如今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为了一个把你当猴耍的负心汉,为了一个连回头看你一眼都懒得看的男人,你就这么作贱你自己?” “我……” 我颤抖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闭嘴!” 他粗暴地打断了我。 那平日里总是藏着冷箭的舌头,此刻终于不再遮掩,化作了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你想殉情?行啊!” 他猛地松开手,指着那风雪呼啸的峡谷外头。 “那你去啊!” “别死在我面前!别死在我孙墨尘救得到的地方!” “麻烦你死远点!” “别拖着我给你陪葬!更别脏了这片雪原!” “你不是说你想行侠仗义吗?你不是说你要当个女侠吗?” “怎么?你的侠义就是把自己变成这冰缝里的一具烂肉?” “你的坚韧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凌微,我看不起你。” “真的。” “比起那个道貌岸然的苏世安,现在的你,更让我恶心。” 轰—— 这句话,比刚才的暴风雪还要冷。 比刚才坠入深渊还要让人绝望。 但我却觉得,脑子里那团混混沌沌的迷雾,被这一句话给彻底震散了。 恶心。 他说我恶心。 我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救了我的命,却又用最恶毒的语言在骂我的男人。 他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种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调侃,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 只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还有一种……深深的后怕。 我忽然意识到。 他的手还在抖。 那个拿针稳如泰山的孙墨尘,那个面对穆红英的刀子都面不改色的孙墨尘。 此刻,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 还是因为……他在怕我死? 这个认知,像是一股暖流,猛地冲进了我冰冷的心房。 那种被苏世安抛弃的绝望,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卑,在这个瞬间,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原来。 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我的死活的。 哪怕他嘴毒,哪怕他骂我恶心。 但他拼了命地抓住了我。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雪水。 手背被冻得通红,擦在脸上生疼。 但我感觉到了疼。 感觉到了疼,就说明还活着。 “骂完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虽然还在抖,但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孙墨尘愣了一下。 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眼中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依旧冷得吓人。 “怎么?没骂够?想让我再给你开几副醒脑的方子?” 我看这一身狼狈的他。 他为了救我,斗篷丢了,身上只穿着单衣,头发也乱了,像个疯子。 “孙墨尘。”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 瞬间就被风雪吹散了。 但孙墨尘听见了。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一样,猛地别过头去。 原本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塌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复那种即将爆炸的情绪。 “少来这套。” 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向那匹正缩在岩石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马。 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僵硬。 “留着你的力气,想想怎么在这暴风雪里活下去吧。” “再有下次……”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却低沉了几分。 “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想哭的冲动又上来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 我扶着岩石,慢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很疼,大概是刚才磕破了。 但我咬着牙,挺直了腰杆。 我看着外面的漫天风雪。 看着这狰狞的峡谷。 忽然觉得,这北疆,似乎也没那么丑陋了。 苏世安说的雪原,是假的。 那是他编织的一个梦,用来哄骗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道姑。 而眼前的这个北疆,才是真的。 它残酷,它冰冷,它会吃人。 但它也真实。 就像孙墨尘这个人一样。 嘴上像把刀,手里却是条绳。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深灰色的棉袍。 上面沾满了雪泥,还被冰碴子划破了几道口子。 脏兮兮的。 但我却觉得,这比那件曾经苏世安送我的白狐裘,要暖和一千倍,一万倍。 “喂。” 我冲着孙墨尘喊了一声。 “我不死。” “那负心汉还没死呢,我凭什么死?” “我也不会再因为他失魂落魄了。” “真的。” “因为刚才那一瞬间,我发现……” “比起想他,还是想怎么把你骂回去,更有意思一点。” 孙墨尘正在整理马鞍的手停住了。 他回过头,隔着风雪看着我。 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像是想笑,又像是想继续骂人,最后只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口气不小。” “先把你的鼻涕擦干净再说这种大话吧。” “难看死了。” 我破涕为笑。 抓起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 “要你管!” “庸医!” 风雪依旧在咆哮。 但这峡谷里的空气,似乎终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我裹紧了那件破了口的棉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嘴毒心软的男人走去。 北疆的路,还长着呢。 但我知道。 那个只会做梦的凌微,大概真的死在刚才那道冰缝里了。 从今往后。 我要活着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哪怕满身泥泞也要咬牙走下去的凌微。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6章 狼啸寒夜破迷障,雪拥孤火照归途 两匹马跑了。 就在我被孙墨尘像提溜小鸡崽子一样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时候,那两匹畜生倒是机灵,嘶鸣着跑散在了风雪里。 这下好了,别说“走马惊旧梦”了,连走都没法走。 若是换做以前,我大概会在这雪地里撒泼打滚,哭天抢地地喊着我的行囊,我的软剑,还有我那还没来得及吃的半包肉干。 可现在,我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嗓子眼里像是塞了一把生锈的铁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孙墨尘没理我。 确切地说,他是懒得理我。 他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里回过神来后,就恢复了那副死人脸。 他在忙。 忙着在这要命的鬼地方,给我们这两个倒霉蛋找个能喘气儿的窝。 风雪虽然稍稍歇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要把人的天灵盖都掀开,但这气温却降得更厉害了。 冷。 真他娘的冷。 那种冷不是从皮肉渗进去的,是直接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 我缩在岩壁的一处凹陷里,看着孙墨尘忙活。 这地方是个天然的避风港,虽然不大,但好歹能挡住那要命的北风。 孙墨尘手脚麻利得吓人。 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平日里是用来割草药的,这会儿却成了开山斧。 清理积雪,砍断枯枝,搭建防风棚。 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我看傻了眼。 “看什么看?还要我请你进来?” 一声冷哼打断了我的发呆。 防风棚搭好了。 几根枯枝撑着一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油布,简陋得像是乞丐窝。 但在这冰天雪地里,这就是金銮殿。 我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里头已经生起了火。 孙墨尘这人虽然嘴毒,但本事是真的大。 这种连根干草都难找的鬼地方,他硬是用随身带的特制燃料块和几根枯枝,弄出了一团火苗。 火光一跳一跳的,橘黄色的,暖得让人想哭。 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谁也没说话。 气氛尴尬得像是两个刚打完架的小屁孩被关在了一间屋子里反省。 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爆裂的声音。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 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那张平日里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脸,此刻蹭上了几道黑灰,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有些狼狈,却又意外地顺眼。 他忽然动了。 我吓得一哆嗦,以为他又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再骂我一顿。 结果,一块硬邦邦的东西飞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 是一块硬饼。 紧接着,一个皮囊也扔了过来。 “喝。” 简简单单一个字。 我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咳咳咳——!” 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像是吞了一团火炭。 是烧刀子。 最烈的那种。 眼泪都被呛出来了,但这身子却瞬间暖和了不少。 “这手脚还要不要了?” 孙墨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抓过我的手。 他的手很凉,但动作却很轻。 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冻坏,这才松了口气,丢给我一个小药瓶。 “搓热了抹上,若是长了冻疮,回头那手肿得跟猪蹄似的,别怪我不给你治。” 我握着那个带着他体温的药瓶,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孙墨尘。 明明做着最暖心的事,嘴里却一定要说着最损的话。 好像不说两句难听的,就会少块肉似的。 我默默地啃着硬饼,一口酒,一口饼。 那饼硬得能崩掉大牙,但在嘴里嚼久了,竟也有一股麦香味。 若是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倒也不错。 可老天爷似乎觉得这出戏还不够精彩,非要再给我们加点料。 “嗷呜——” 一声长啸,划破了这死寂的夜。 我啃饼的动作僵住了。 那声音,凄厉,悠长,带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紧接着。 “嗷呜——” “嗷呜——” 此起彼伏。 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集结。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峡谷深处。 黑暗中,几点绿幽幽的光,像是鬼火一样,亮了起来。 一点,两点,三点…… 越来越多。 并在向我们靠近。 那是狼。 而且是一群饿疯了的狼。 “把火灭了。” 孙墨尘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静。 他迅速地用雪盖住了大部分明火,只留了一点炭火埋在底下保温。 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那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去后面。” 他一把将我拉到了身后,自己挡在了岩凹的入口处。 那个并不宽阔的背影,此刻却像是一堵墙。 “别动。” “别出声。” “这几头畜生是被血腥味引来的,也是我们命不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的手里,那把平日里削水果都嫌钝的短剑已经出鞘。 另一只手,则扣在了腰间的药囊上。 我知道,那是毒。 也是他最后的手段。 我缩在他身后,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沙沙沙。 那是脚掌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很轻,却每一下都踩在我的心尖上。 借着微弱的雪光,我看清了。 七八头。 个个瘦骨嶙峋,肋骨像是一根根要把皮戳破的柴火棒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好对付。 相反,这种饿了一冬天的狼,才是最凶残的。 它们的眼里冒着绿光,那是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领头的那只,体型稍大,左耳缺了一块。 它在离我们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压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这是在试探。 也是在寻找破绽。 孙墨尘没动。 他就像是一尊雕塑,静静地立在那里。 但我听得见他的呼吸。 急促,沉重。 他在紧张。 也是,他是个大夫,是个玩毒的行家,却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武夫。 面对这一群要把我们撕碎了吞进肚子里的畜生,谁能不紧张? 突然。 头狼动了! 它像是一道灰色的闪电,猛地扑了上来! “找死!” 孙墨尘低喝一声。 他没退,反而迎了上去。 手腕一抖。 但我并没有看见刀光。 只听得“嗖嗖嗖”几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数点寒星激射而出! “嗷!” 那头狼惨叫一声,身子在半空中猛地一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的前腿上,插着三根银针。 针尾还在颤动。 与此同时,另外两头想要趁机偷袭的狼,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捂着鼻子哀嚎着后退。 孙墨尘另一只手一扬。 一把白色的粉末洒了出去。 一股刺鼻的辛辣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驱兽粉,混着剧毒。 狼群骚动了。 它们畏惧这股味道,更畏惧那个让同伴瞬间倒下的男人。 它们退了几步,在黑暗中徘徊,绿幽幽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们,寻找着下一个机会。 孙墨尘依旧挡在前面。 他的背挺得很直。 但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那是力竭的前兆。 也是极度紧绷后的本能反应。 我看着这个背影。 忽然觉得脸上发烧。 凌微啊凌微。 你不是自诩女侠吗? 你不是天天嚷嚷着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吗? 怎么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你却躲在一个大夫身后当缩头乌龟? 这一天。 你除了哭,除了想那个把你当猴耍的男人,除了差点害死自己又连累同伴,你还干了什么? 你是个废物吗? 不。 我不是。 我是清心观里最不安分的小道姑。 我是那个敢女扮男装下山闯荡江湖的凌少侠。 那个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要死要活的凌微,已经在刚才那道冰缝里死透了。 现在活着的。 是要在这北疆杀出一条血路的凌微! 我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激得我浑身一震。 那股子久违的热血,终于冲破了心里的坚冰,重新沸腾了起来。 我猛地站起身。 “铮——” 我抽出了腰间那把一直被我不伦不类挂着的短剑。 虽然不如我的软剑顺手,但也足够了。 我大步走到孙墨尘身后。 背靠背。 这是一个将后背完全交付给对方的姿势。 这是一个生与死绑在一起的姿势。 “孙墨尘。” 我压低了声音,虽然嗓子还有些哑,但手已经不再抖了。 “左边那三只,归我。” “别让它们脏了你的药箱。” 孙墨尘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 他没回头。 但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哼笑。 那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带着三分不屑,却又有七分释然。 “嗯。” 他说。 “别拖后腿。” 话音刚落。 狼群再次扑了上来! 这一次,它们不再试探,而是全线压上! 腥风扑面。 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看着那獠牙上挂着的涎水。 我不怕了。 真的不怕了。 我想都没想,身子一矮,一个滑步切入狼腹之下。 短剑上挑!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 温热的狼血喷了我一脸。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这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演戏。 这是厮杀。 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我一脚踹开那头哀嚎的狼,借力转身,剑锋横扫,逼退了另一只想要偷袭孙墨尘侧翼的畜生。 “右边!” 我喊道。 “知道了!” 孙墨尘的声音依旧冷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根本不需要我提醒。 就在我喊出口的同时,几枚透骨钉已经钉入了那头狼的眼睛。 我们两个人。 一医一武。 一毒一剑。 在这狭小的岩凹前,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挡开一爪,他的毒粉就跟上。 他逼退正面,我的短剑就护住他的空档。 没有多余的话。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狼群的惨叫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地上已经躺下了三头狼尸。 剩下的几头,也都挂了彩。 那头领头的独耳狼,死死地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 它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畏惧。 这两个两脚兽,不是猎物。 是硬骨头。 会崩掉牙的那种。 “嗷呜——” 它发出了一声不甘的长啸。 然后,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其他的狼也纷纷夹着尾巴,像是潮水一样退了下去。 风雪声再次占据了这个世界。 我们赢了。 我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顺着岩壁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肺都要炸了。 孙墨尘也差不多。 他收起短剑,扶着膝盖,毫无形象地弯着腰,咳得像是要断气。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看着。 我是满脸狼血,他是满身雪泥。 像两个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乞丐。 然后。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我们笑了。 先是低笑,然后是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也是把命重新握在自己手里的痛快。 孙墨尘一边笑一边指着我,手指都在抖。 “凌微……你现在的样子……比刚才那头狼还丑……” 我抓起一把雪,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彼此彼此……孙神医,你这副尊容若是让你那些病人看见了,怕是要把你那医馆给拆了……” 笑够了。 累极了。 我们重新爬回那个简陋的防风棚里。 孙墨尘又往火堆里添了几块燃料。 火苗窜了起来。 把这小小的空间照得亮堂堂的。 那种极致的紧张过后,疲惫感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刚才那一战,让我彻底清醒了。 那些关于苏世安的矫情,那些关于失恋的哀怨,在真正的生死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我想起了白天的事。 想起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冰缝。 想起了孙墨尘那只几乎要被我拽断的手。 愧疚感,后知后觉地漫了上来。 这一次,我是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 “孙墨尘。” 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声音干涩,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他没理我,正拿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是第一次说得这么真心实意。 “今天……是我混蛋。我不该一直沉在过去,我不该做白日梦。我差点害死自己,也连累了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在火光下明暗不定的侧脸。 “谢谢你……救了我,又一次。” 孙墨尘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瞥了我一眼。 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也没有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嘲讽。 只剩下一片平静。 那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知道错就好。”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听着却不那么刺耳了。 “记住,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最后,他还是说了。 “我出来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要是把你给弄丢了,我就不用回去了。他老人家还等着喝你这小道姑敬的茶呢。” 我愣了一下。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这世上除了师太和宝珠,还有人这般记挂着我。 “还有。” 孙墨尘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此刻倒映着两团小小的火焰。 “凌微,你那个苏公子跟你说的北疆,是不是风花雪月,是不是天地浩大?” 我点了点头。 是啊。 苏世安说,北疆的雪是最纯粹的。 他说那里没有尔虞我诈,只有干净的白。 “放屁。” 孙墨尘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北疆的雪,是能埋人的。” 他指了指外面的黑暗。 “你梦里那个人说的‘干净纯粹’,是指雪落下的时候,或者是人死了被雪盖住的时候。那时候确实干净,白茫茫一片,什么腌臜事儿都看不见了。” “但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这雪原上走,你要面对的就是风雪,是冰缝,是饿狼,是没吃的没喝的,是你稍微一犯蠢就会丢掉的小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 “他喜欢雪,是因为他从来不需要在雪里挣扎求生。他看的是景,你要走的是路。” “为了一段早就冻成冰、碎成渣的过去,把自己困死在暴风雪里,还要拉着别人陪葬。” “凌微,你不觉得亏吗?” 我不觉得亏吗? 亏。 亏大发了。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捧着一块别人随手丢弃的破石头,当成宝贝供着,却差点把真正值钱的命给丢了。 苏世安的北疆,是画在纸上的。 好看,但不当吃,不当喝。 而孙墨尘带我走的北疆,虽然冷,虽然险,虽然充满了狼叫和风声。 但这是真的。 是脚踏实地的。 “亏。”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堵了很久的大石头,终于被这番话给撬开了。 “亏得我想扇自己两巴掌。” 我看着孙墨尘,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孙墨尘,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 “不过……” 我眨了眨眼睛,那种久违的调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醒了吗?多亏了孙大夫那一顿骂,还有那一群狼。” “这药方子开得猛是猛了点,但管用。” 孙墨尘看着我,似乎是想笑,但又死死地绷住了。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睡吧。” 他把那件破棉袍扔回给我。 “既然醒了,明天就给我好好赶路。要是再敢走神,我直接把你喂狼。” 我裹紧了棉袍,缩在火堆边上。 明明外面寒风呼啸,明明身下是冰冷的冻土。 但我却觉得,这一觉,大概是我离开南屏山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再见了,苏世安。 再见了,那个只活在梦里的小道姑。 …… 第二天清晨。 我是被阳光晃醒的。 风雪停了。 彻底停了。 孙墨尘已经起来了。 他正站在岩凹外面,手里拿着个奇怪的铜盘子,对着太阳比比划划。 看见我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下巴往峡谷另一头点了点。 “运气不错。那两匹蠢马没跑远,被困在那个死胡同里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果然。 那两匹马正缩在一处背风的洼地里,虽然冻得直打哆嗦,但好歹还是活的。 我又惊又喜,赶紧跑过去安抚那两匹受惊的畜生。 收拾行囊。 检查马匹。 一切准备就绪。 孙墨尘翻身上马。 就在我们要出发的时候,他忽然扔给我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蜡丸。 “含着。” 他说。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毒药。” 他面无表情地说,“省得你半路上又犯病,我好直接送你上路。” 我切了一声,剥开蜡丸塞进嘴里。 一股清凉的药香瞬间弥漫在口腔里,连带着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嗓子都舒服了不少。 “这毒药挺甜啊。”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少废话。走了。” 孙墨尘一夹马腹,率先冲出了峡谷。 我紧随其后。 当我们终于冲出那条幽暗的峡谷,站在高高的雪坡上时。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 那是真正的北疆雪原。 辽阔。 苍凉。 壮美。 在初升的阳光下,整个世界都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天空蓝得像是最上等的绸缎,没有一丝杂质。 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像是一条条沉睡的银龙。 这就是北疆。 它残酷,昨晚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它也美丽,美得让人窒息。 但我知道。 这一次,我看它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带着滤镜的痴迷,也不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伤感。 而是一种平静的欣赏。 我知道这雪下面埋着尸骨。 我也知道这风里藏着刀子。 但我不在乎了。 因为我还活着。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我转头看向旁边的孙墨尘。 他也在看着这片雪原,侧脸冷峻,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对这片天地的敬畏。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转过头,挑了挑眉。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走。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若是再磨蹭,今晚又要喂狼了。” 那语气,依旧欠揍得很。 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知道了,庸医!” 我大笑一声,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向着那片无垠的雪原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 那是自由的声音。 也是新生的声音。 苏世安,这北疆确实很美。 但你没资格看。 我看过了。 而且,我会一直看下去。 用我自己的眼睛,走我自己的路。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7章 春风不度旧时梦,怒海惊涛断不平 北疆的风是刀子,割在脸上生疼;而越往东走,这风便化作了绸缎,虽说里头偶尔夹着点沙砾,但好歹是不想要人命了。 离开那片差点埋了我的雪原,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就像我和孙墨尘胯下那两匹也学会了偷懒的马。 这一路向南又向东,眼瞅着那满世界的白茫茫像是被人用大扫帚一点点扫去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泥土里钻出来的绿意,还有那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不再显得那么压抑的天。 我身上的棉袍早就穿不住了。 那件救了我半条命的厚棉袍,如今裹在身上就像是背了一床浸了水的棉被,闷得人心里发慌。 于是我把它扒了下来,十分郑重地卷好,塞进了马背上的行囊里。 取而代之的,是孙墨尘的一件外衫。 深灰色的,料子不算顶好,但胜在针脚细密,透气。 这是我死皮赖脸借来的。 我的道袍在雪窝子里滚成了破布条,早在驿站就被我不小心当引火物给烧了半截。如今除了这件外衫,我若是再脱,怕是真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 这衣裳穿在我身上有些大,袖子长出一截,我就把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手腕。腰身也宽,我就用原来的腰带死死勒住,硬是把一件男人的长衫穿出了几分不伦不类的侠气。 为此,孙墨尘没少翻白眼。 “好好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像是那戏台上偷了老爷衣服穿的小厮。” 他骑在马上,手里把玩着那根不知从哪折来的狗尾巴草,嘴里吐出来的话依旧是不带半个脏字却能把人气得半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倒是觉得挺满意。 “孙神医此言差矣。这叫‘形散而神不散’。再说了,我把你这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领口陈年的药渍我都给你搓下去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孙墨尘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心疼衣裳。 他是嫌弃我那一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傻乐呵劲儿。 自打从那雪原里爬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换了双眼睛。 以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里想的却是那山有没有南屏山高,那水有没有清心观里的井水甜。再不济,就是想着若是苏世安在,他会怎么吟诗作对,怎么把这荒郊野岭夸出一朵花来。 那时候的我,与其说是在赶路,不如说是在梦游。 身子在江湖飘,魂儿却还锁在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小笼子里。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晚的狼血烫醒了我,那晚孙墨尘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也骂醒了我。 如今再看这路边的景色,我看到的不再是死物。 那路边一丛不起眼的野草,孙墨尘随口提了一句叫“断肠草”,我便记住了它的叶片带着细细的锯齿;那树梢上跳过的不知名野鸟,叫声尖锐刺耳,我却觉得比那笼中金丝雀的婉转啼鸣要带劲得多。 我开始学会用自己的脑子去记路,而不是像个盲人一样跟在孙墨尘马屁股后面。 “前面那个岔路口,往左是官道,平坦但绕远;往右是小道,近了三十里,但要翻一座秃头山。” 我勒住缰绳,指着前面的路口,颇有些得意地回头看向孙墨尘。 这是我刚才跟路边一个挑担子的老农打听来的。 为此,我还搭出去了半块干饼。 孙墨尘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哟,看来脑子里的冰碴子化了不少,知道问路了。” 他策马走到我身边,朝着右边那条小道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那就走右边。” “为何?”我有些不解,“那老农说右边路难走,全是碎石头。” “因为左边那条官道上,有一家黑店。”孙墨尘淡淡道,“上个月刚毒翻了一队行商,尸体估计都还没烂透。” 我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软剑。 “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风吹来的方向。 “风里有人血味,还有一种蒙汗药特有的甜腻味。你若是想去给人家送菜,我也不拦着。” 我吸了吸鼻子。 除了路边野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气,我什么也没闻到。 但我信他。 这家伙虽然嘴毒,但那鼻子比狗还灵,那双眼睛比鹰还尖。 这就是江湖。 书里写的江湖是鲜衣怒马,是快意恩仇。 可只有真的把脚踩进泥里,才知道江湖是这些细碎的、要命的、藏在暗处的门道。 而孙墨尘,就是那个硬拽着我,把这些门道一点点掰碎了揉进我脑子里的人。 我们走了右边的小道。 果然难走。 碎石嶙峋,马蹄子踩在上面直打滑。 但我没抱怨。 我学着孙墨尘的样子,尽量放松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调整姿势,既省力,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翻过那座秃头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金红色的夕阳铺洒下来,把整座山林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很美。 也很壮烈。 我转头看向孙墨尘。 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小心翼翼地从岩缝里挖出一株指甲盖大小的紫色小花。 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问。 “紫地丁。”他头也不抬,“清热解毒的好东西。这一株长在岩缝里,受了风吹日晒,药性比药铺里卖的那些强上十倍。” 他小心地把花收进药囊,拍了拍手上的土。 “记住了,这世上的东西,越是长在绝处,越是有用。人也一样。” 我愣了一下。 越是长在绝处,越是有用。 这话听着耳熟。 我想起师太曾经说过:“微儿,你这性子太顺,没经过风雨,就像是温室里的花,好看是好看,经不起折腾。” 原来,我是被扔到了这绝处,才开始长出点有用的根须来。 …… 又走了几日。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那是从昨天开始的。 原本带着泥土腥气的风里,忽然多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咸。 涩。 还有一种湿漉漉的、直往鼻孔里钻的腥气。 路边的树木也变了。 那些高大的乔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低矮的、叶片肥厚的灌木,还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的怪树。 “闻到了吗?” 孙墨尘忽然勒住了马。 他眯着眼睛,看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一片起伏的丘陵,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那股子铺天盖地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味道冲进肺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洗一遍。 虽然不算好闻,甚至带着点腐烂海草的臭味,但却让人精神一振。 那是生命的味道。 也是辽阔的味道。 “是海。” 我喃喃道。 这两个字刚出口,我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海……” 这两个字,曾经是多么美好、多么遥远的承诺。 我眼前恍惚了一下。 那不是眼前的荒丘,而是记忆里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是竹影婆娑,窗内是一炉沉香。 苏世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握着那把折扇,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他握着我的手,在那张上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微儿,你自幼长在山中,没见过海吧?” “东海之滨,潮声如雷,气势磅礴。那里的水是蓝的,和天一样蓝。那里的风是软的,吹在脸上像是情人的手。” “以后……等以后时局稳了,我带你去。” “我们就在海边盖一间草庐,每日听潮起潮落,让那天地为我们作证,此生不负……” 那个声音,温润如玉,好听得让人想一辈子沉溺在里面。 那个承诺,美好得就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 哪怕是在这充满咸腥味的风里,那个幻象依然清晰得让人心碎。 我的眼眶有些发酸。 原来,哪怕我已经决定放下了,哪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有些东西,还是像是刻在骨头上的痕迹,一碰就疼。 风吹过。 带着几分凉意。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的幻象碎了。 没有竹苑,没有沉香,没有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只有眼前这片荒凉的丘陵,只有那匹正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的老马,还有旁边那个一脸冷漠的孙墨尘。 这就对了。 这才是真的。 苏世安口中的海,是诗里的海,是画上的海,是用来哄骗小姑娘的糖衣炮弹。 而眼前的海,是带着腥臭味的,是需要我们一步步走过去的,是真实的。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胸口那股子浊气吐了个干干净净。 “走吧。” 我扯了扯缰绳,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听闻海边的鱼做得鲜美,今晚若是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鱼汤,倒也不枉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我没去看孙墨尘。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那个眼神,我也许猜得到。 大概是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嘲讽,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片刻之后,那熟悉的冷哼声传来。 “鱼汤有没有不知道,鱼腥味倒是管饱。” 他策马越过我,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前面有个渔村,今晚就在那落脚。”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海边的路滑,别又把马骑到沟里去,我可没那么多药给你治脑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这家伙。 刚才那一瞬间,我明明露了怯,明明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换做以前,他早就把“蠢货”、“没出息”挂在嘴边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提到了鱼汤和落脚地。 这大概就是孙墨尘式的温柔吧。 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里头却藏着一块暖玉。 我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 翻过那片丘陵,那个渔村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撞进了眼帘。 说实话,有些失望。 这哪里是什么诗情画意的渔家傲? 分明就是个破败不堪的乱石堆。 这村子不大,稀稀拉拉地趴在一个由于地形凹陷形成的避风湾里。 房子大多是用海边的黑石头垒起来的,缝隙里塞着海草和泥巴,看着就像是一个个长满了癞疮的黑馒头。 屋顶上压着沉甸甸的大石头,那是为了防台风的。 村口是一片晒渔场。 说是晒渔场,其实就是一块平整些的烂泥地。 上面竖着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杆子,挂着几张破得像是蜘蛛网一样的渔网。 空气里的腥味浓得让人作呕。 那是一种混合了死鱼烂虾、腐烂海藻、还有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汗臭味。 这味道,比那烧刀子还要冲脑门。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捂住鼻子,但看到前面孙墨尘面不改色,我又把手放下了。 矫情什么。 人家孙神医连尸体都敢翻,这点味道算什么? 村子里静悄悄的。 偶尔能看见几个皮肤黝黑、赤着脚的渔民,正愁眉苦脸地在那补网。 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那种深深的皱纹里藏着的,是生活的苦难。 看见我们两个骑马的外乡人进来,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好奇,反而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和麻木。 那是长期被人欺负惯了的眼神。 像是一群受了惊的鹌鹑。 “这地方……” 我刚想说话,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忽然从前面传了过来。 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沉寂。 “没钱?没钱你住什么房子?没钱你那死鬼老爹还借我的船?”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粗粝,嚣张,带着一股子让人听了就想揍人的蛮横。 “我爹是为了给你捕那条金枪鱼才遇难的!连船都沉了!你还要我们赔钱?” 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虽然稚嫩,却透着一股子绝望的嘶吼,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小狼崽子。 我和孙墨尘对视一眼。 他没说话,只是勒住了马。 我也停了下来。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在那晒渔场的另一头,围了一圈人。 而在圈子中间,一场毫不公平的对峙正在上演。 站着的,是个胖子。 真的很胖。 在这满村都是瘦骨嶙峋的渔民里,这胖子简直就是个异类。 他穿着一身不知什么料子的绸衫,虽然颜色有些旧了,但在这一堆粗布麻衣里,依然显眼得像是鹤立鸡群——或者说,像是猪立鸡群。 满脸横肉,油光锃亮。 十根手指头上,倒是有四根戴着金戒指,随着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在夕阳下闪得人眼晕。 这就那个所谓的“债主”吧。 这种人,哪怕是在戏文里,那脸上也都写着“我是恶霸”四个大字。 而在他对面的地上,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瘦得像是一根竹竿,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露出的胳膊腿上全是伤疤。 但他那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死死地盯着那个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他身后,缩着一个小女孩。 看起来也就八九岁光景,扎着两个枯黄的小辫子,正瑟瑟发抖地抓着少年的衣角,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赔钱?” 那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打了个哈哈。 那一身肥肉随着他的笑声乱颤,看得人一阵反胃。 “王法?在这临海村,老子就是王法!” 他一脚踹在那个少年的肩膀上,把刚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少年又踹回了泥地里。 “你爹死不死的关老子屁事!他签了字画了押,借了老子的船出海,现在船没了,人也没了,但这债还在!”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今儿个你要是拿不出五十两银子,这破房子,还有这块地,就都归老子了!” 五十两?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这偏远渔村,五十两银子怕是能买下半个村子了! 这哪里是讨债,这分明就是明抢! 那少年被踹得闷哼一声,却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死死护着身后的妹妹。 “房子给了你,我们住哪?这还没入夏,晚上冷,小贝身子弱……” “住哪?睡大街啊!谁管你?” 胖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痰。 “再说了,我也不是不给你活路。” 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忽然贼溜溜地在那个小女孩身上转了一圈。 那眼神,淫邪,恶心,带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丫头虽然瘦了点,但好歹是个女娃。城里的刘员外正如要买个烧火丫头,你要是肯把她抵给老子,这债……就算清了一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做梦!” 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把小贝卖给你!” 说着,他竟然真的低下头,像是一头疯牛一样,朝着那个胖子的肚子撞了过去! “啊——!” 胖子显然没想到这瘦猴子敢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结实。 周围看热闹的渔民里,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但很快又消失了。 “反了……反了天了!” 胖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负责!”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狞笑着围了上去。 这些打手一个个膀大腰圆,手里还提着木棍,一看就是平日里欺男霸女的惯犯。 那少年毕竟年幼力薄,哪里是这几个壮汉的对手? 没几下,就被按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沉闷的击打声,混杂着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这傍晚的渔村里回荡。 “哥哥!别打哥哥!求求你们……呜呜呜……” 周围的渔民虽然面露不忍,有的甚至握紧了拳头,但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终究没有人敢迈出那一步。 那是长期被压迫后的懦弱。 也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强权面前的无力。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脑门上。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在南屏山上,师太教导我们要修身养性,要心如止水。 但我修不了。 我这颗心,看见不平事就要跳,看见恶人就要炸。 若是修道修成了缩头乌龟,那这道不修也罢! 我猛地一拍马鞍,就要翻身下马。 “你要干什么?”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手腕。 孙墨尘。 他的手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松开!” 我瞪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没看见他们在打人吗?那个孩子会被打死的!” 孙墨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看见了。” “那你还拦着我?” “这是人家的地盘。”他淡淡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这一出手,虽然能救下一时,但等你走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孙墨尘,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那个小姑娘才多大?那个恶霸都要把她卖了!” “我没说不管。” 孙墨尘依旧没有松手,目光深邃。 “我是让你看清楚再动。这胖子既然敢这么嚣张,背后肯定有人。你若是只凭着一股子蛮劲冲上去,除了惹一身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管不了那么多!” 这时候,场中形势再变。 那个少年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却还伸着手想要去抓那胖子的脚。 而那个胖子,正一脸狞笑地弯下腰,伸手去抓那个吓傻了的小女孩。 “既然你哥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就跟我走吧!” 那一双肥腻的大手,眼看就要碰到小女孩的衣领。 “啪!”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去他娘的地头蛇! 去他娘的后果! 若是连眼前的恶都止不住,还谈什么以后? 我猛地一甩手,内力激荡之下,竟然真的挣脱了孙墨尘的钳制。 “凌微!” 他在身后低喝了一声。 我没理他。 脚尖在马镫上一点,整个人像是一只离弦的箭,飞身而起。 人在半空,我已经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不过这一次,我没拔剑出鞘。 对付这种货色,用剑刃那是脏了我的剑。 剑鞘足矣! “住手!” 一声清啸,我从天而降。 正好落在了那个打手和少年之间。 那个正抬起脚准备踩断少年手臂的打手,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腿迎面骨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咔嚓!” 那是骨头裂开的声音。 “啊——!” 那打手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在地上打滚。 我没停。 借势一个回旋踢,将另一个扑上来的打手踹飞出去三丈远,直直地砸进了一堆烂鱼网里,半天没爬起来。 然后,我扶起了地上的少年。 “没事吧?” 少年满脸是血,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但他还是努力睁大另一只眼,看着我。 眼神里满是震惊和迷茫。 “你……你是谁?” 我没回答,只是把他护在身后,又把那个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小女孩拉到身边。 然后,我抬起头,冷冷地看向那个胖子。 “光天化日,欺凌弱小,强抢民女。”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从那雪原狼群里杀出来的煞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大齐的王法,在你眼里难道就是个摆设吗?” 那胖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倒在地上哀嚎的打手,又看了看我。 一身灰扑扑的男装,外面罩着件破道袍,头发随便挽了个髻,看着就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假小子。 但他不傻。 刚才那两下子,绝对不是花架子。 这胖子的脸色变了变,那双绿豆眼里闪过一丝忌惮,但很快又被平日里的嚣张给压了下去。 在这地界,还没人敢管他的闲事! “哪来的野道姑?” 他虚张声势地大吼了一声,肥肉乱颤。 “敢管你王爷的闲事?也不去打听打听,在这临海村,谁敢动我王扒皮的一根汗毛!” 王扒皮? 这名字倒是贴切。 我冷笑一声,手中剑鞘挽了个剑花,发出“呜呜”的破空声。 “今日这闲事,我是管定了。” “识相的,带着你的人滚。那五十两银子的烂账,咱们慢慢算。” “不然……” 我往前踏了一步,眼神如刀。 “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扒皮’。” 王扒皮被我这眼神吓得退了一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后还有四五个打手呢。 而且,这就是个孤身一人的小丫头片子! “给我上!都愣着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抓住这个臭娘们!今晚正好给爷乐呵乐呵!” 剩下的几个打手虽然有些畏惧,但在金钱和威淫的驱使下,还是硬着头皮围了上来。 “找死。” 我心中冷哼一声,正要动手。 忽然。 一道人影慢悠悠地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 步子迈得不大,也不快。 甚至还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慵懒。 那些原本嘈杂的渔民,不知为何,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孙墨尘。 他就这么走到了我身边,和我并肩而立。 他没看那些打手,甚至连正眼都没瞧那个王扒皮一眼。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又看了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那是大夫看到病人被糟蹋时的不悦。 “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清冷,却像是直接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扫了王扒皮一眼。 那个眼神。 怎么说呢。 就像是在看一具刚刚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还没洗干净的尸体。 没有愤怒,没有鄙视。 只有一种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的漠然。 他的手,很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药囊上。 另一只手,则按住了腰侧那柄并不起眼的短剑剑柄。 “三息之内,不滚。” “那就都留下当药渣吧。” 那王扒皮原本还要叫嚣,可当他对上孙墨尘那个眼神时,到了嘴边的脏话硬是给憋了回去。 他混迹江湖多年,虽然是个无赖,但也有些眼力见。 这个男人。 很危险。 比刚才那个动手的小道姑还要危险一百倍。 那是一种手上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甚至可能把人命当草芥的气势。 一时间,整个晒渔场鸦雀无声。 只有海风吹过破渔网发出的“呼呼”声。 我和孙墨尘,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挡在了那对孤苦无依的兄妹身前。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家伙,嘴上说着“强龙不压地头蛇”,身体倒是诚实得很嘛。 而且,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一点不比我差。 “喂。” 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孙神医,要是真打起来,你那种让人浑身发痒挠破皮的药粉,还有没有?” 孙墨尘目视前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那种没有了。” “不过,让人这辈子都举不起来的药粉,倒是还剩半瓶。” 我看了一眼那个王扒皮。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孙墨尘。 果然还是那个最毒的神医。 不过…… 我喜欢。 “成交。” 我握紧了剑鞘,眼底燃起了一抹兴奋的光。 这海边的第一仗,看来是要见点红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8章 惊涛卷起千堆雪,明月照还一片心 那王扒皮虽然身上横肉长得实在,脑仁儿却没我想象中那么大。 孙墨尘那两句狠话,若是放在说书先生嘴里,那是为了博个满堂彩;可从他那张常年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吊钱的嘴里吐出来,便带着一股子阴恻恻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尤其是他按在短剑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怎么看都像是握笔杆子的手,可王扒皮偏偏就从那手指头缝里看出了要命的煞气。 江湖上混的,别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王扒皮那一身肥膘哆嗦了两下,终究是没敢为了那一时意气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行……算你们狠!” 他咬着后槽牙,那双绿豆眼里闪烁着像毒蛇一样的光,一边往后退,一边还要维持着他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威风,“你们是过江龙,我惹不起。但这账是白纸黑字写下的!欠债还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今儿个我没带契书,明儿个……明儿个我带着县太爷的印信来,到时候看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还能怎么横!” 撂下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他一挥袖子,带着那群一瘸一拐的打手,灰溜溜地撤了。 只有那临走时回头的一眼,恶毒得像是要把我们的模样刻在骨头上,等着秋后算账。 人群散了。 看热闹的渔民们像是避瘟神一样避开我们,生怕沾染了是非。 这世道就是这样,好人难做,因为恶人总是有恃无恐,而好人往往还要顾忌这顾忌那。 我和孙墨尘跟着那对兄妹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海边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窝棚。 屋顶是用发黑的茅草和破渔网盖的,海风一吹,那顶棚就呼啦啦地响,像是随时都要被掀飞到海里去喂鱼。 屋里黑洞洞的,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那点夕阳余晖,我看见这屋里除了角落里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就只剩下一个缺了口的灶台,和挂在墙上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蓑衣。 这就是那个少年阿海和妹妹小贝的全部家当。 真的是家徒四壁,耗子进来了都要含着眼泪走。 “恩人……请坐。” 阿海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那张唯一的瘸腿凳子,那张满是淤青和血污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愧,“家里乱,没什么好招待的……” 小贝缩在哥哥身后,那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干饼。 我看着那块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了一下。 酸,涩,胀得难受。 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是凌微,只是一个被扔在雪地里的弃婴。若是没有师太把我捡回清心观,若是没有那碗热腾腾的米汤,我也许早就成了野狗肚子里的烂肉。 这种无助,这种绝望,我懂。 “我不坐。” 我摇了摇头,走到阿海面前,蹲下身子,想要看看他身上的伤。 “嘶——” 阿海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 “别动。” 孙墨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个药囊,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欠揍的淡漠。 “死不了。” 他把一个小瓷瓶扔给我,“外敷,揉开了。那胖子看着劲儿大,其实是个虚胖,没伤到骨头。” 我接住瓷瓶,瞪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给阿海上了药。 药膏清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阿海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 “孙墨尘。” 我一边给阿海揉着肩膀上的淤青,一边低声说道,“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 孙墨尘正站在那个漏风的墙角,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一片挂在墙缝里的干海带查看,闻言头也没回。 “管?怎么管?”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像这海风,“杀了那个王扒皮?简单。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仵作都验不出来。然后呢?” 他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官府会追查。咱们拍拍屁股走了,这村子里的人呢?这兄妹俩呢?王扒皮死了,还有李扒皮,赵扒皮。只要这世道还是这副德行,只要这村子还这么穷,这种事儿就断不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 杀人容易,救人难。 我可以一剑杀了那个恶霸,但我杀不尽这世间的贪婪和仗势欺人。 “那……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贝被卖掉啊!” 我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我没说不管。” 孙墨尘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我只是说,别用你那猪脑子想出来的莽夫法子。” “我们要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那些借据给烧了。” “心甘情愿?”我愣住了,“那胖子看着比貔貅还贪,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吐出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孙墨尘没解释。 他只是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渐沉的天色,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这世上的人,越是作恶多端,就越是怕鬼神。越是贪婪无度,就越是怕失去。” “尤其是那种没儿子送终的。” 当晚,孙墨尘就不见了踪影。 我被留在了阿海家,名为保护,实则是被嫌弃碍手碍脚。 我也没闲着。 我把身上剩下不多的干粮拿出来,给兄妹俩煮了一锅热乎乎的面糊糊。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那股子火气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吃完饭,我拉着阿海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我教你几招。” 我拔出软剑,借着月光比划了几下,“不是让你去打架,是让你学会怎么跑,怎么让人抓不住你。记住了,打不过就跑,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阿海学得很认真。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不陌生的火焰。 那是想要变强、想要保护至亲的渴望。 小贝则蹲在一旁,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画画。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在沙地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贝。” 我指着那个字,轻声说道,“贝壳虽然硬,但里面藏着珍珠。小贝以后也要像珍珠一样,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小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海风似乎都温柔了几分。 孙墨尘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带着一身让人皱眉的劣质脂粉味。 “你去哪了?”我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这味道,你是掉进了哪个窑姐儿的被窝里?” 孙墨尘没理会我的调侃,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水灌了下去。 “去了镇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贝壳,随手扔在桌上。那贝壳呈暗红色,上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看着就像是一张狰狞的鬼脸。 “王扒皮有个相好,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王扒皮最近正为了求子,在那寡妇身上没少花银子。” “所以呢?”我好奇地凑过去,戳了戳那个丑陋的贝壳。 “所以,我给了那个寡妇一点小小的‘帮助’。” 孙墨尘阴恻恻地笑了笑,“一点能让人做噩梦的迷魂香,再加上几句‘仙人托梦’的鬼话。大概就是告诉她,王扒皮作恶太多,损了阴德,若是不把那些昧良心的债给平了,这辈子都别想有儿子,而且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就这?”我有些怀疑,“那王扒皮能信?” “由不得他不信。” 孙墨尘指了指那个贝壳,“这是我在海边捡的‘鬼面贝’,稍微加工了一下,里面塞了点遇热就会散发尸臭味的药粉。我让那寡妇把它埋在王扒皮睡觉的枕头底下。” “还有……”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在王扒皮晚饭喝的粥里,加了点让他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却又查不出病因的草药。” “等到明天,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虚得连床都下不了,枕头底下又冒出一股尸臭味,相好的再哭哭啼啼地说做了噩梦……” “你说,他是信他的银子重要,还是他的命和那没影儿的儿子重要?”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淡定地说着如此阴损计谋的男人,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孙墨尘,得亏你是是个大夫。” “要是你去当杀手,这江湖上怕是没活人了。” 孙墨尘翻了个白眼,把外衫脱下来扔在一边,“过奖。睡觉。” 事实证明,孙墨尘对于人心的把握,比他对草药的了解还要精准。 第二天,王扒皮果然没来。 第三天,消息传来了。 说是王扒皮突然得了怪病,上吐下泻,请遍了镇上的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相好的寡妇又哭着喊着说梦见了厉鬼索命,还在枕头底下挖出了个冒着恶臭的鬼面贝壳。 王扒皮吓得魂飞魄散,当下就请了个道士做法。 而那个恰好路过、仙风道骨的“游方神医”——也就是稍微易容了一下的孙墨尘,适时地出现在了王府门口。 一番装神弄鬼的“把脉”和“看相”之后,孙墨尘断言这是“冤孽缠身,损了阴德”。 要想活命,要想续香火,就得散财消灾。 尤其是那些欺压穷苦人的不义之财,必须当众烧了,以此来向天地谢罪。 当天下午,在渔村的晒渔场上,王扒皮被人抬着,脸色蜡黄地当着全村人的面,一把火烧了那厚厚一叠的借据。 火光冲天。 映红了阿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也映红了村民们那不敢置信却又狂喜的眼睛。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转头看向身边的孙墨尘。 他正抱着手臂,一脸不屑地看着那场闹剧,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这纸烧得太快,也不知道那胖子看没看清里面有没有混进几张擦屁股纸。” 我忍不住笑了。 这一刻,我觉得这个毒舌又阴险的男人,竟然顺眼得不得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事情解决了,我们也该走了。 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就像是那烧成灰烬的借据,风一吹,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临走的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透,海边弥漫着一层灰蓝色的雾气。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海边的礁石群上。 正是涨潮的时候。 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涨潮。 不像画里那么美,也不像诗里那么雅。 眼前的海,是狂暴的,是愤怒的。 灰黑色的海水像是一群发了疯的野兽,咆哮着,嘶吼着,一波接一波地撞向那些黑色的礁石。 “轰隆——!轰隆——!” 那声音大得吓人,震得脚下的石头都在发颤。 雪白的浪花炸开,溅起几丈高,带着一股子咸涩的腥味,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 冷。 真冷。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那无边无际、翻滚不休的海面,脑海里那个温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微儿,那里的风是软的……” “听潮起潮落,此生不负……” 骗子。 全都是骗子。 这里的风硬得像刀子,这里的潮声吵得人脑仁疼。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哪有什么天地作证? 在大自然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人的那些誓言,那些情爱,渺小得简直像是个笑话。 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把你卷得尸骨无存,谁还记得你许过什么狗屁承诺?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痴傻。 我竟然真的为了那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甚至还跑到了这天涯海角来验证一个谎言。 “怎么?这潮声不够听?”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这块礁石,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看我,双手背在身后,迎着那狂风巨浪,那一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长衫,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随时会乘风归去的孤鹤。 “够了。” 我苦笑了一声,“太够了。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聋了好。” 孙墨尘淡淡地说道,“聋了就听不见那些好听的废话了。” 他转过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嘲讽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格外清亮,像是被这海水洗过一样。 “可惜啊,再大的声音,也喊不回装睡的人。再冷的水,也淹不死已经腐烂的过去。” 他指了指那翻滚的海浪。 “你看看这海。它每天涨潮,退潮,周而复始。它管你开不开心?管你失不失恋?管你是死是活?” “天地不仁。” “它只负责存在,不管人间那点可笑的誓言。” “别总想着什么让天地作证。天地忙着呢,没空搭理你那点破事。” 他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我心里最后一层遮羞布。 疼吗? 疼。 但疼过之后,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就像是把烂肉剜去,露出了新鲜的血肉。 是啊。 潮水就是潮水。 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记住任何承诺。 苏世安走了,那是他的选择。我留在这里伤春悲秋,那是我的愚蠢。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把胸口积压了许久的郁结都吐了出去。 “你说得对。” 我转过身,看着孙墨尘,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容。 这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苦涩,只有释然。 “潮水不记事,人得自己记。” “孙墨尘,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挑了挑眉,“谢我骂醒你?” “谢你嘴毒心软。”我眨了眨眼,“也谢谢你帮了阿海他们。若不是你,那一招‘鬼面贝’的把戏,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孙墨尘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嫌麻烦。” “要是那胖子天天来闹,咱们还怎么赶路?我可不想在这破渔村里待到发霉。” 说完,他顿了顿,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俩小孩,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当保姆。” 我早就想好了。 “我想过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已经教了阿海几招防身的功夫,虽然那是皮毛,但对付几个小混混够用了。我还拜托了村东头的那个老渔夫,那老头是个实诚人,答应帮我照看他们。” “至于小贝……我留了些银子给那老渔夫,让他送小贝去镇上的绣庄当个学徒。女孩子家,学门手艺,识几个字,总比在海边晒鱼网强。” 说到这里,我眼珠子转了转,一脸讨好地凑到孙墨尘面前。 “孙神医,你看……既然都要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能防身或者谋生的小技艺,随便漏两手给阿海?” “这孩子聪明,心性也坚韧,是个好苗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孙墨尘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防贼一样看着我。 “凌微,你别得寸进尺。我孙家的医术,传内不传外。” “哎呀,谁让你传医术了?”我厚着脸皮说道,“你就教他怎么认认海边的毒虫毒草,怎么处理个伤口,或者……怎么用那把匕首让人‘睡’得快一点?” 孙墨尘沉默了片刻。 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麻烦。” 说完,他转身跳下了礁石。 “让他今晚来找我。只教一个时辰,学不会是他笨,别怪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这家伙。 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口嫌体正直? 接下来的两天,孙墨尘果然信守承。 虽然每次看到阿海,他都是一副“你笨得像猪”的表情,嘴里也没一句好话。 但他教得极认真。 从如何分辨海里的剧毒水母,到如何用最普通的草药止血,再到那两招简单却狠辣的匕首刺击术。 他教的都是保命的本事。 都是在这残酷的底层江湖里,最实用的生存法则。 离别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渔村的小码头上,阿海和小贝哭成了泪人。 “姐姐!哥哥!” 小贝抱着我的腿,死活不肯撒手,鼻涕眼泪全蹭在了我的新袍子上。 阿海虽然忍着没哭,但那通红的眼圈出卖了他。他紧紧地握着孙墨尘送给他的那把旧匕首,像是握着整个世界。 “行了,别哭了。” 我摸了摸小贝那枯黄的头发,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怀里,“这是姐姐给你的字帖,还有点盘缠。去了绣庄要听话,好好学本事。” “阿海。”我看向那个瘦弱却挺拔的少年,“记住了,这世道虽恶,但只要心正,眼亮,手狠,总有活路。” “嗯!”阿海重重地点头,“我会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南屏山找你们!” 孙墨尘站在船头,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船舷。 “再不走,船都要开到东瀛去了。” 我笑了笑,狠心推开小贝,正要上船。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凌姑娘!孙神医!留步!”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异域服饰、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正骑着快马朝这边奔来。 到了码头,她飞身下马,动作利落而优雅。 “阿依古丽?” 我有些惊讶。 这是我们在经过某个人烟稀少的海域时遇到的一个珠宝商人,当时顺手帮她赶跑了几个沙盗,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真主保佑,还好赶上了!” 阿依古丽喘着气,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来这收一批珍珠,听说有人惩治了那个王扒皮,一打听样貌,我就猜是你们!” 寒暄了几句后,阿依古丽执意要送我一件礼物。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 那石头并不是什么璀璨的宝石,呈乳白色,半透明,看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粗糙。 但在阳光下转动时,里面却隐隐流动着一层淡淡的蓝光,像是把月光封印在了里面。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我家乡的‘月光石’。” 阿依古丽神秘地眨了眨眼,把石头郑重地放在我手心。 “在我们那儿,有个传说。这石头能通人心。” “在特定的月光下,或者当你内心极其平静、澄澈的时候,它能映照出你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它也能帮你分辨,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心实意。” “凌姑娘,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愿这块石头能保佑你,旅途平安,心明眼亮,不再被迷雾遮了眼。” 心明眼亮。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本想推辞,但看着阿依古丽那真诚的眼神,我还是收下了。 “谢谢。” 我紧紧握住那块带着体温的石头,“我会珍藏的。” 船开了。 海岸线在视线里越来越远,那个破败的渔村,那对挥手告别的兄妹,还有那个骑在马上的西域女子,都慢慢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我靠在船舷上,手里摩挲着那块月光石。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却吹不乱我的心了。 “西域人的把戏。” 孙墨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石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能照见真心,故弄玄虚。石头就是石头,还能成精不成?” 我看着他那一脸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孙墨尘。” “干嘛?” “你说,若是今晚月色好,这石头里会不会照出你的样子?” 孙墨尘愣了一下,随即耳根子竟然可疑地红了一瞬。 “胡说八道!” 他猛地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僵硬的背影。 “我看你是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我去船舱睡觉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笑出了声。 笑声随着海风飘得很远很远。 我转头看向东方。 那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波澜壮阔,深不可测。 但我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苏世安的承诺,像是那退去的潮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现在就在海上。 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着这真实的世界。 还有,那个虽然嘴毒却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伙。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9章 浮生若梦听潮信,以此深情祭苍烟 离开那破败渔村的头两日,我觉得自己并未逃出生天,反倒是掉进了另一个名为“顺风号”的活地狱。 这船名起得吉利,走得也确实顺风,只是顺得有些过了头。 海浪像是哪个顽皮神仙随手抖落的绸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这艘载着二十来号人和满舱咸鱼干的客船抛上云端,又狠狠摔进谷底。 我是谁? 我是凌微,是清心观里能上房揭瓦的小道姑,是南屏山上能追着野猪跑的女侠。 可现如今,我趴在船舷边,吐得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连苦胆水都快要倒腾干净了。 所谓的江湖儿女,在晕船这件事面前,那是半点尊严也无。 “给。”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里躺着几颗黑乎乎、圆滚滚的药丸子。 那药丸也不知是用什么陈年旧料搓出来的,还没凑近,一股子冲鼻的酸腐味便直冲天灵盖,熏得我本来就翻江倒海的胃更是雪上加霜。 我抬头,对上孙墨尘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欠揍的脸。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哪怕在这颠簸的海船上,也站得直挺挺的,跟根定海神针似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这什么?”我虚弱地问,“你是想毒死我,好继承我的软剑?” 孙墨尘冷笑一声,那是他标志性的表情,三分讥诮,七分凉薄。 “毒死你还需要用药?把你往海里一踹,省时省力。” 他把手往前送了送,眉头微皱,“独门晕船药,爱吃不吃。你要是喜欢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喂鱼,我也没意见,只是别吐我下风口,味儿大。” 我瞪了他一眼,虽心有不甘,但到底还是惜命。 抓过那几颗仿佛羊屎蛋子一样的药丸,视死如归地往嘴里一塞,连水都没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味道…… 简直像是在陈年的醋坛子里泡了一双穿了十年的臭袜子,又酸又涩又冲。 我差点当场就要吐出来。 “咽下去。”孙墨尘凉凉地说道,“若是吐出来,我可没第二份。” 我死死捂着嘴,强忍着那股怪味,直到那药丸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化开一股奇异的清凉。 说来也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翻腾的胃气竟然真的压下去了,原本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了不少。 我长舒一口气,瘫坐在甲板的缆绳堆上,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孙神医,”我有气无力地抱拳,“大恩不言谢,下辈子做牛做马……” “免了。” 孙墨尘嫌弃地打断我,走到我身边的空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垫着,这才矜贵地坐下,“你这辈子都活不明白,下辈子若是做牛做马,也是头蠢牛,我怕被你气死。” 我撇了撇嘴,懒得和他斗嘴。 海风腥咸,吹得人脸上发黏。 这几日的航程,单调得让人发慌。 除了看海,便是看天。偶尔有几只海鸟飞过,都能引得船上的客商们抬头看半天。 为了打发时间,我便常去船头找那个叫郑老爹的船公闲聊。 郑老爹是个怪老头。 据说他在东海上跑了一辈子的船,那一脸如同老树皮般的皱纹里,每一道都藏着风浪的故事。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股子看透世事的精明。 他是这船上的活地图,也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海面难得的平静,波光粼粼的,像是撒了一把碎金子。 郑老爹坐在船头修补渔网,我盘腿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阿依古丽送我的那块月光石。 孙墨尘则靠在不远处的船舷上,双臂抱胸,闭目养神,像尊入定的玉佛。 “丫头,你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郑老爹停下手里的活计,磕了磕烟斗,那铜烟斗在船板上敲得“笃笃”作响。 “不是去东极港吗?”我随口应道。 “嘿,那是咱们船要去的地界。” 郑老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抬起那个满是老茧的手指,指向东方那一片茫茫无际的海天交接处。 “若是再往东,过了那片‘黑水洋’,那就是凡人去不得的地方咯。” 我来了兴致,“怎么个去不得?是有吃人的大鱼,还是有吞船的漩涡?” “都有,也都不是。” 郑老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海里的什么东西,“那是神仙住的地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瞧见‘仙山’哩!” “仙山?”我嗤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道士罢了。” 我是道姑出身,最是知道那些所谓的炼丹修仙有多虚妄。 “丫头,话可不能说太满。” 郑老爹摇了摇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向往,“我年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见过一次。就在那天边,突然冒出来几座大山,那山啊,不是长在水里,是飘在天上的!” “飘在天上?”我坐直了身子。 “可不是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郑老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山上云雾缭绕,隐约还能看见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还有仙乐声,叮叮咚咚的,好听得紧!听说那叫蓬莱,也叫方丈。只要上了那山,就能长生不老,无忧无愁。” 我听得有些入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番景象。 云端之上的高楼,永远没有烦恼的仙境。 “那……后来呢?”我问,“有人上去过吗?” 郑老爹叹了口气,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哪能啊。” “那都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你看着它就在眼前,拼了命地划船去追,可你怎么追也追不上。等日头一落,或者风一吹,呼啦一下——没了。” 他摊开手,做了个消散的手势。 “转瞬即逝。” “古往今来,多少痴心人啊,就像是被勾了魂一样,追着那幻影去,最后连人带船,都消失在茫茫大海里咯。” 说着,郑老爹那似有若无的目光,轻轻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看得见,摸不着,转瞬即逝……” 我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哪里是在说仙山。 这分明就是在说人和人之间的那点缘分。 我想起了苏世安。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那个在南屏山上教我抚琴、陪我煮茶的男子。 他在的时候,我觉得日子美得像是梦一样。 他的笑容,他的承诺,他给我的那种安稳感,就像是郑老爹口中的那座飘在云端的仙山。 美好,绚烂,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在那里面住上一辈子。 可结果呢? 风一吹,梦就醒了。 他走得那么决绝,连头都没回。 原来,我也只是那个追着幻影跑的傻子。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那块月光石。石头微凉,却硌得我手心生疼。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有些沉闷的气氛。 孙墨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他并没有看我们,而是望着那片苍茫的大海,眼神里带着那股子让人讨厌的清醒和刻薄。 “所谓仙山幻影,不过是老天爷闲得无聊,撒下来骗傻子往海里跳的诱饵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是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脑子清醒的人,看看就得了。只有那些心里缺了块肉、活得不够明白的人,才会把它当真,甚至把命都搭进去。” 我皱眉看向他,“孙墨尘,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郑老爹不过是讲个故事。” 孙墨尘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警告?还是嘲讽? “故事听多了,容易坏脑子。”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重新闭上了眼睛,“尤其是你这种,脑仁本来就不大的。” “你!” 我气得想拿手里的月光石砸他,但想了想这是阿依古丽送的宝贝,终究还是忍住了。 郑老爹倒是好脾气,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 “这位小哥说得在理!不过啊,这幻影虽假,却也是大海一景,机缘难得,看看无妨,看看无妨嘛!” 我看无妨? 我苦笑一声。 若是真的再见那所谓的“仙境”,我还能保持这份清醒吗? …… 事实证明,人最不该做的,就是高估自己的定力。 那是离开渔村后的第七天。 午后。 这几日的海面一直不太平,可今日却反常得厉害。 风停了。 连一丝风都没有。 整个大海像是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蓝宝石,平静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天空蓝得发透,空气澄澈得像是被洗过一样。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船身划开水面的细微声响。 “快看!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兴奋。 我正坐在甲板上发呆,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远方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海天交接处,不知何时,竟渐渐浮现出了一层层奇异的景象。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的雾气。 慢慢的,那雾气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那是山。 层层叠叠、巍峨秀丽的山峦,并不像海上的荒岛那般嶙峋,而是透着一股子灵秀之气。 山间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飞瀑流泉,如同白练般垂下。 而在那山巅之上,赫然矗立着一片宏伟的建筑。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红墙金瓦在日光的折射下,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甚至,那光影变幻间,仿佛真的有仙鹤在云端翱翔,有模糊的人影在楼阁间穿梭。 “仙山!是仙山啊!” “老天爷开眼了!真的有蓬莱仙境!” 船上的乘客和水手们全都疯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到甲板的东侧,有的跪下磕头,有的指指点点,惊叹声、祈祷声响成一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连平日里见多识广的郑老爹,此刻也扶着船舷,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撼:“好多年了……好多年没见到这么清晰的‘蜃景’了!这是大吉之兆啊!” 周围的喧嚣声,似乎在一瞬间离我远去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那片漂浮在海上的“仙境”。 那山…… 真的很像南屏山啊。 你看那座最高的山峰,像不像师太常带我去采药的望月峰? 你看那半山腰的亭子,像不像我和苏世安初次见面的初遇亭?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似乎变了。 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仙宫,那就是我的家,是我日思夜想的地方。 视线穿过那层层云雾,我仿佛看到了听风亭里,正坐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墨发如瀑。 他正低头抚琴,那熟悉的琴音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茫茫大海,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回响。 铮——铮—— 那是《凤求凰》。 忽然,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苏世安。 真的是他。 他看着我,脸上带着我最熟悉的那种温润如玉的笑容,眼神宠溺得像是能溺死人。 他缓缓伸出手,向我招了招。 “微儿,过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虽然隔得那么远,但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微儿,我在这里等你。这里没有纷争,没有离别,只有我们。” “世安……” 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他没走。 原来他是在这里等我。 这里就是我们要归隐的地方吗?这里就是我们要共度余生的地方吗? 只要我过去…… 只要我过去,就能抓住他的手,就能再也不分开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什么顺风号,什么孙墨尘,什么江湖恩怨,统统都不重要了。 我的眼里,只有那个向我伸出手的白衣身影。 “等等我……我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着船舷走去。 一步,两步。 我的手扶上了冰冷的木栏杆。 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都在叫嚣着让我靠近他。 那海面看起来也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大道。只要跨过去,只要跳下去,就能飞到他身边。 “微儿,快来。” 那个声音在催促我,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来了……” 我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双手撑住船舷,身体微微前倾,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 风,似乎吹起来了,带着他的气息。 我就要飞起来了。 就在我的半个身子都要探出船外,眼看着就要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海之时—— “你想死吗?!”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我耳边炸响。 紧接着,后颈处传来一阵尖锐得让人想要尖叫的剧痛。 那痛感并不是被打了一巴掌的皮肉痛,而是一股霸道冰冷的内力,顺着穴位瞬间钻进了我的脑髓,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搅动了一下。 “啊——!” 我惨叫一声,眼前那美好的幻象瞬间支离破碎。 那白衣胜雪的苏世安,那流光溢彩的仙宫,那云雾缭绕的南屏山…… 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哗啦啦地裂成了无数碎片,然后迅速扭曲、淡化,变成了海面上那团毫无意义的水汽。 我浑身一颤,像是从一场高烧的噩梦中惊醒。 那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瞬间袭来。 我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大半个身子都悬空在船舷之外! 脚下,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海水。 刚才还觉得那是通途大道,此刻看来,那分明就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等着我这个傻子自投罗网。 “救……” 我腿一软,本能地想要往回缩,却发现手脚软得使不上劲。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狼狈地摔在甲板上。 “咳咳……咳咳咳……”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被海风一吹,凉得刺骨。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是要撞破肋骨蹦出来。 真的只差一点点。 若不是那一抓,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东海里的水鬼了。 “清醒了吗?” 一道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我看清了那张脸。 孙墨尘。 他站在逆光处,平日里那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却阴沉得可怕。 那双向来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甚至……还有一丝未曾散去的惊恐。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抓我后领的那只手,此刻还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我刚刚……” 我张了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想解释,想说我看到了苏世安,想说我看到了南屏山。 可话到嘴边,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那只是个海市蜃楼啊! 我竟然为了一个光影折射出来的假象,差点把命给丢了? 凌微啊凌微,你到底是多缺爱,才会蠢到这个地步? 羞愧,后怕,自责。 无数种情绪涌上心头,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墨尘没有扶我。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剖开来暴晒。 “看来郑老爹说得没错。”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嘲讽和失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 “脑子不清醒的人,确实容易被当成诱饵。” “孙墨尘,我……”我想要辩解,却发现无言以对。 “你什么?” 他突然蹲下身,逼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你刚才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你的如意郎君?看到了你的海誓山盟?” “你知不知道那是假的?!” 他猛地指向远处那已经快要消散殆尽的蜃景。 “那只是一团水汽!是一堆光影!你跳下去能干什么?游过去?你以为你是鱼吗?还是觉得这海里的鲨鱼没吃饱,想给它们加个餐?” 他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我脸上了,但我却不敢躲。 因为我知道,他是真的气狠了。 “刚才若不是我出手,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孙墨尘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除了愤怒,似乎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凌微,你若是真这么想死,真这么想去找他,那你现在就去!”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船舷边推了推。 “去啊!跳下去!我不拦着你!” “看看是你的一往情深能感动上苍,还是这冰冷的海水先把你泡烂!” 我被他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孙墨尘发这么大的火。 往日里,他虽然嘴毒,虽然爱损我,但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从容。 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头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在怕。 怕我真的死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突然消散了大半。 海风呼啸。 远处的“仙山”终于彻底消散了,海面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苍茫的蓝。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伸手抓住了孙墨尘揪着我衣领的手。 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是我魔怔了。” “我没想死。我只是……太想有个家了。” 孙墨尘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良久。 他松开了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我旁边的甲板上。 “蠢货。”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胡乱地在我满是冷汗和泪水的脸上擦了一把,动作粗鲁得像是再擦桌子。 “以后离船舷远点。” “再有下次,我就把你绑在桅杆上,让你晒成咸鱼干。” 我吸了吸鼻子,任由他在我脸上乱擦,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 我看着这片无情却又真实的大海,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似乎终于落了地。 蜃楼已散。 梦,又该醒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0章 碎虚妄心魔破茧,别沧溟大漠孤烟 这舱房实在是逼仄得紧,像极了一口还没钉死的薄皮棺材。 除了那盏随着船身摇晃而忽明忽暗的油灯,便只剩下我和孙墨尘两两相望。 当然,相望也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人家压根就没正眼瞧我。 孙墨尘盘腿坐在他对面的铺位上,背脊挺得像把刚出鞘还带着杀气的剑,眼睛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冷淡的阴影。 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寒气,比外头那深不见底的黑水洋还要冻人三尺,若是这会儿往这屋里泼盆水,怕是落地就能结成冰渣子。 我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原本平整的粗布衣裳,硬是被我绞出了像是被狗啃过一样的褶皱。 耳边只有窗外海浪拍打船板的声响,“哗啦——哗啦——”,单调,沉闷,像是在一遍遍嘲笑我方才的丑态。 我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像个中了邪的疯婆子一样要往海里跳,还要死要活地喊着苏世安的名字,脸皮就烫得像是被人扔进了滚油锅里炸了一遭。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扑火的飞蛾,壮烈又凄美。 现在回过头看,我顶多算是个看见粪坑都想往下跳的瞎眼苍蝇。 “……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嗓子里像是吞了一把沙子,干涩得厉害,“我又犯蠢了,连累了你。”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心虚。 这种道歉,这一路上我说过太多次,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对面那尊“冰雕”终于有了动静。 孙墨尘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戏谑,也没有朋友间的温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冰冷和审视。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皮肉剥开,看看里面的骨头是不是也是软的。 “凌微,你那不叫犯蠢。”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专门往人最痛的地方扎,“你那是懦弱。” 我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懦弱? 我凌微自小在道观长大,也没少跟地痞流氓打架,下山更是敢拿剑指着王扒皮的鼻子,我怎么就懦弱了? 孙墨尘像是看穿了我的不服气,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他也不坐着了,径直站起身,两步跨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我。 那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他的气场填满,我竟被逼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怎么?不服气?” 孙墨尘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敢拿剑砍人就是勇敢?你以为你敢往海里跳就是深情?” “大错特错。”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我身侧的木板上,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的地步。 但我闻不到暧昧,只闻到了那种要把脓疮挑破的血腥气。 “凌微,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看,我想躲。 但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你之所以会看见那个幻影,之所以会魔怔一样地往里跳,不是因为你多爱苏世安,也不是因为那个姓苏的有多难忘。” “而是因为你不敢。” “你不敢面对他已经彻底离开你的事实。你更不敢面对的,是他可能从来就没有真心待过你这个事实!”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你胡说!”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反驳,虽然微弱,却是我最后的倔强,“他是爱我的……他只是有苦衷,他教我抚琴,他带我……” “苦衷?” 孙墨尘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眼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去他娘的苦衷。” “也就是你这种看折子戏把脑子看坏了的傻子,才会信这种鬼话。若是真有苦衷,为何等你苦苦等待?若是真有苦衷,为何这大半年来音信全无?若是真有苦衷,为何连个只言片语都不给你解释?” “醒醒吧,凌微。” 他松开我的下巴,直起身子,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所以你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北疆的一场雪,你能想起他;东海的一个浪,你能想起他;哪怕是这狗屁倒灶、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你也能把它当成救命稻草。” “你把这些幻象当成是他还在等你的证据,你把你自己的臆想当成是两情相悦的延续。” “你不是放不下苏世安。” 孙墨尘深吸一口气,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而锋利,像是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病灶。 “你放不下的,是你自己编织的那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美梦。你沉溺在这种自我感动的悲情里,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觉得自己伟大又凄凉。” “因为沉溺在梦里,虽然痛,但那是甜的痛。而面对现实,承认自己不过是被人随手丢弃的玩物,承认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喂了狗,那才是真的痛,真的难堪,对不对?” “面对那个冰冷残酷的现实,太难了。所以你选择当个缩头乌龟,躲在你的‘深情’壳子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死要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轰隆——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我的脑海里炸响,把那些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遮羞布,炸得粉碎。 我张着嘴,想要反驳,想要骂他冷血,想要告诉他我不懂,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每一个字,每一句质问,都像是千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口,砸得我体无完肤,砸得我鲜血淋漓。 是啊。 我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苏世安吗? 那个最后一次见面时,客气疏离地称呼我为“道姑朋友”的苏世安? 我真的爱他吗? 还是说,我只是爱上了那个在南屏山上,被他呵护、被他教导、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我自己?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话本里的悲剧女主角,哪怕是被抛弃,也是因为那是“天意弄人”,是“情深缘浅”。 我用这种受害者的姿态包裹着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让自己有理由不去面对新的生活,不去承担新的责任。 原来,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吗? 一个自欺欺人、沉溺在过去、连承认失败的勇气都没有的可怜虫。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种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的羞耻感,让我几乎想要窒息。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那种被戳穿后的绝望。 “我……” 我哽咽着,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快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给吞没的时候。 胸口处,突然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是贴身存放的那块月光石。 这块被孙墨尘讥讽为“破石头”的东西,此刻竟然隔着衣物,散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华。 紧接着,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我的胸口蔓延开来。 那股凉意并不刺骨,反而像是一泓清泉,缓缓流过我那焦躁、狂乱、几乎要爆炸的心田。 原本“咚咚咚”狂跳的心脏,莫名地平复了一丝。 原本浑浊滚烫的脑子,也像是被泼了一瓢凉水,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衣裳按住了那块石头。 石头是凉的,人心是热的。 可现在,石头热了,人心却凉透了。 但这种凉,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大火烧过之后的灰烬,虽然荒凉,却也干净。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舱房里安静了很久。 久到孙墨尘似乎都有些不耐烦,转身想要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你说得对。” 我终于开口了。 声音虽然还有些哑,但已经没了之前的颤抖和虚浮。 孙墨尘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也肿得像桃子,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但我没有躲避。 “是我……一直在逃避。” 我慢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却也带着一股新生的狠劲。 “我一直在用回忆惩罚自己,用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我是痴情,其实我就是个赖皮。赖在过去不肯走,还死皮赖脸地拖着你陪我一起受罪。” 我看了一眼孙墨尘那略显憔悴的脸庞。 这一路走来,他虽然嘴毒,虽然总是一副嫌弃我的样子,但他哪一次不是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挡在前面? 而我呢? 我却只顾着去追逐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苏世安,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人。 “孙墨尘,我是个混蛋。” 我说得真心实意。 孙墨尘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骂自己骂得这么干脆。 他脸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了一些,虽然嘴角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但眼底的怒火已经散去了大半。 “哼。” 他冷哼一声,转身坐回了自己的铺位,理了理衣摆,恢复了公子哥的做派。 “虽然是个混蛋,但也算是个有点自知之明的混蛋。” 他斜了我一眼,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我听得出,那是他独特的“原谅”方式。 “知道就好。省得我哪天真把你扔海里喂鱼,还得担心鱼嫌弃你肉酸。” 我看着他别扭的侧脸,想笑,却又忍不住想哭。 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也好,这该死的幻影也好,都该翻篇了。 …… 夜深了。 “顺风号”在大海上像一片飘摇的树叶。 舱房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加上刚才那一番掏心掏肺的“对峙”,我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那月光石虽然让我冷静了下来,但心里的那些窟窿,还得靠风去填。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看了一眼对面铺位。 孙墨尘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只是一只手还搭在随身的佩剑上,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防备着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叹了口气,披上那件在北风驿他给我的棉袍,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空无一人。 只有高悬的桅杆上挂着的风灯,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海风比白天更加凛冽,夹杂着咸腥味,直往脖子里灌。 我裹紧了袍子,走到船头。 原本以为这里没人,没承想,那个缆绳堆上,竟然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是郑老爹。 他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一脸像老树皮一样的褶子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也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 “哟,小姑娘,还没睡呢?” 听到脚步声,郑老爹回过头,吐了一口烟圈,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烟草味并不呛人,反倒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泥土味。 我在他旁边的木箱上坐下,苦笑了一声。 “睡不着。白天……吓着了。” 郑老爹哈哈一笑,那笑声爽朗,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常,正常!俺跑了一辈子船,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可每回见到那玩意儿,心里也还是犯嘀咕。” 他磕了磕烟斗,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那漆黑一片的海面。 此时的大海,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模样。 白天的大海是蓝的,是透亮的,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碎金子,美得让人想跳下去洗个澡。 可晚上的大海,是黑的。 黑得像墨,黑得像深渊,黑得像是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光都给吞进去。 你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底,只能听到那沉闷的涛声,像是一头巨兽在黑暗中沉睡的呼吸。 “丫头,你看这海。” 郑老爹指了指下面,“白天的时候,它能映出蓝天白云,能映出飞鸟游鱼,甚至还能映出那并不存在的蓬莱仙山。那时候你看着它,觉得它又美又热闹,肚子里好像藏着无数宝贝。” 我点点头,不明所以。 “可你再看现在。” 老爹的声音低沉下来,“没了日头,没了光,它还能映出个啥?”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黑暗。 “啥也映不出来咯。” 郑老爹叹了口气,“这时候的它,才是它本来的样子。深不可测,又冷又硬,黑漆漆的,随时都能把人给吞了。” 我心里一动,隐约抓住了点什么。 “人心啊,其实有时候就跟这海面一样。” 郑老爹转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竟然亮得惊人。 “咱们心里头有了某些念想,有了某些执着,那就跟天上的日头似的,是‘光’。有了这光,心里头就能映照出五彩斑斓的景致来。哪怕那景致是假的,是海市蜃楼,你也觉得那是真的,美得让你挪不动道。” “就像你白天看到的那些。” 我的脸微微发烫,低下头去。 “可是啊,丫头。” 郑老爹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把这些‘光’都拿走呢?把你心里的那些执念,那些放不下的人,那些自以为是的回忆,统统都拿走。” “就像这晚上的大海一样。” “面对那种黑漆漆、空荡荡的真实,固然是难受,固然是吓人。因为那一刻你会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头啥也没有,就是一片黑水。” “但是——” 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 “只有到了这时候,只有当你不再盯着海面上的那些虚影看的时候,你抬起头,才能看见真正的星星。” 我猛地抬起头。 头顶,星河璀璨。 那满天的繁星,像是无数颗钻石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闪烁着永恒而清冷的光辉。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白天的时候,被日头的光芒盖住了;只是我看海市蜃楼的时候,被眼前的幻象迷住了眼。 “把心里的虚光灭了,才能看见真正的亮儿。” 郑老爹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站起身来,“这道理,老头子我也是在海上漂了半辈子才琢磨明白的。” 我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绪,但那种乱,却是一种破土重生前的松动。 去掉执念。 面对黑暗。 看见星星。 我一直以为失去了苏世安,我的世界就塌了,就是一片黑暗。 可原来,那黑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不敢面对黑暗,非要在那黑暗里画出一盏假灯笼来骗自己。 “多谢老爹指点。” 我站起身,郑重地向郑老爹行了一个道家的礼。 这一拜,是真心的。 “嘿,谢啥谢,老头子我就是闲聊。” 郑老爹摆了摆手,转身准备回舱,“你能醒过来,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不过啊……”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往桅杆那边的阴影里瞥了一眼。 “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小哥,人不错。” 我一愣。 “嘴是毒了点,看着也挺傲气。但他那心眼儿啊,是好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郑老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他这一路,可一直在帮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光’给遮住呢。这种朋友,难得,难得哟!” 说完,他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把那些“光”遮住?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郑老爹刚才瞥过的那片阴影。 桅杆下,一片漆黑。 但随着船身的摇晃,月光恰好扫过那个角落。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靠在桅杆上,双手抱胸,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竹青色的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是孙墨尘。 他果然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接。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凌厉,只有一种被抓包后的不自在,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如释重负的柔和。 但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扭过头去,装作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天上的北斗七星。 “咳……这星星确实比陆地上看着亮。”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顺着风飘进我耳朵里。 我看着他那别扭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苦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真正的星星,原来一直就在我身边啊。 …… 几日后的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面上的薄雾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海上的宁静。 “到了!到泉州港咯!” 船工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归家的喜悦。 我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那片逐渐清晰的陆地。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仙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巨大的港口像是一只张开的手臂,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船只。 码头上桅杆如林,白帆点点。还没靠岸,那喧嚣的人声、叫卖声、甚至是码头苦力们的号子声,就已经顺着海风扑面而来。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吵闹,拥挤,充满了汗水味和鱼腥味,但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顺风号缓缓靠岸,搭板落下。 我和孙墨尘背着行囊,随着人流往下走。 “丫头!”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我回过头,看见郑老爹正站在船舷边,手里挥舞着一个小纸包。 我连忙跑回去。 “老爹,这是?” 郑老爹把那纸包塞进我手里,粗糙的大手带着暖意。 “一点晒干的海草,不值钱。但这玩意儿泡水喝,安神,去火。”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几日看你火气大,心神不宁的,喝点这个好。下了船,以后的路就要脚踏实地走咯,别再抬头找那些摸不着的云彩啦!” 我鼻子一酸,紧紧握着那个纸包。 想了想,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阿依古丽送的月光石。 这块石头,曾是我视若珍宝的“照妖镜”,也曾是我差点丧命的“催命符”。 “老爹,你看这个。” 我把石头递到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关于这石头能照人心的传说。 郑老爹接过石头,对着日头看了看。 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确实好看。 “哈哈哈!西域人的故事就是花哨!” 郑老爹把石头抛回给我,大笑道,“不过嘛……这石头会不会照出真心我不知道,但人啊,有时候确实得靠点外物提醒一下,才看得清自己心里到底装着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像这块石头,昨天白天它是热的,那是你的心火;晚上它是凉的,那是你的清醒。留着吧,当个念想,以后若是再犯糊涂,就摸摸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石头妥帖地收好。 “走不走?” 码头那边,传来孙墨尘不耐烦的催促声,“你还想留在这儿跟老头子拜把子不成?” 他站在人群里,依旧是一身竹青色长衫,在这灰扑扑的码头上显得格外扎眼。 虽然嘴上催着,但他并没有先走,而是站在那里,替我挡开了几个横冲直撞的苦力。 “来了!” 我冲郑老爹挥了挥手,“老爹,保重!” “去吧!去吧!” 郑老爹挥着烟斗,目送我们远去。 下了船,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那种在海上漂泊了数日的摇晃感终于消失了。 泉州港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华。 满街都是说着各种方言的商贩,空气里混杂着香料、茶叶、海鲜和汗水的味道。 这就是红尘。 我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空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再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辽阔的大海。 那个曾经出现过蜃楼的方向,如今只有寻常的波涛,和几只追逐着浪花的海鸥。 仙山不见了。 苏世安也不见了。 但我还在。 孙墨尘也还在。 “喂。” 孙墨尘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码头公告栏上那张斑驳的大地图,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接下来去哪?”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我看着那张地图。 往南,是回家的路,是那个有着清心观和南屏山的过去。 往东,是茫茫大海,是虚无的幻境。 我的目光慢慢移动,越过高山,越过河流,最终停在了一片枯黄的色块上。 那里没有海,没有山,只有无尽的沙砾和风。 那是和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 “听说,西域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我伸出手,指了指西方。 转过头,看着孙墨尘,我的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没有凄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向往。 “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沙漠。” 我想去看看,那个没有水、没有柔情、只有粗砺风沙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这一次,不是为了追寻谁的足迹。 也不是为了去赴谁的约。 仅仅是因为,我凌微自己,想去看看。 孙墨尘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眉毛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沙漠?” 他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里可是没水洗澡,也没鱼吃的。而且风沙大,容易把你这本来就不嫩的脸吹成老树皮。” “怕什么。” 我把郑老爹送的海草往行囊里一塞,大步向前走去。 “本女侠天生丽质,就算成了老树皮,那也是最好看的老树皮!” “呵,大言不惭。” 孙墨尘摇着折扇跟了上来,虽然嘴上嫌弃,但脚步却轻快得很。 “既然你要去吃沙子,那本公子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吧。正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那西域的葡萄美酒,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醉人。”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未知的旅途,是滚滚红尘。 而身后的大海,终究只是这一路上的一个过客。 梦醒了。 路,才刚刚开始。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章 黄沙漫卷埋旧梦,冷月寒芒鉴故人 若是把这世间的苦难分个三六九等,晕船得算一等,吃沙子得算特等。 从泉州港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潇洒侠客。 结果这一路向西走了几个月,那点子潇洒早就被西北的风给刮得连渣都不剩了。 以前在清心观,听师太讲经,说“心静自然凉”。 到了这西域地界,我才明白,心静有个屁用,你得皮厚。 这地方的风不叫风,叫刀子。 这里的日头也不叫日头,叫炉火。 它不跟你讲什么“润物细无声”,它就直愣愣地往你脸上招呼,把你那点水灵劲儿全给你烤干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用来裹着那颗还在跳动的糙心。 眼前这座城,叫疏勒。 听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勒紧裤腰带的穷酸劲儿。 但真到了跟前,才发现这地方热闹得邪乎。 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夯土墙,厚实,粗糙,跟这儿的人一样,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雕梁画栋,主打一个结实耐造。 高耸的宣礼塔尖尖地戳向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悠长又苍凉的唱诵,听不懂,但听着心里头发颤。 空气里也没了江南那种湿哒哒的青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混杂着孜然、烤肉、骆驼粪和干燥尘土的怪味。 说实话,挺呛人。 但闻久了,竟觉得比那那脂粉气要痛快得多。 “喂,把脸遮严实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嫌弃地扯了扯我脖子上那个已经歪到一边的头巾。 是孙墨尘。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在北疆他是勇敢的牧民,在海上他是落魄书生,到了这大漠里,他摇身一变,裹上一身深褐色的粗布斗篷,腰间别着那个万年不离身的药囊,脸上蒙着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镇葡萄似的眼睛。 这一身行头,要是手里再拿把弯刀,活脱脱就是一个准备去打劫商队的沙盗头子。 偏偏他还觉得自己挺优雅。 “我说孙大夫,”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头巾重新缠好,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这要是再裹严实点,我都以为你是要去给哪家王爷送葬。” “送葬也比你强。” 孙墨尘的声音从面罩后面闷闷地传出来,带着那一贯的毒舌劲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难民营里跑出来的野猴子。头发像枯草,脸黑得像锅底,也就是我心善,肯带着你,换个人早把你卖给骆驼贩子换水喝了。” 我嘿嘿一笑,也不恼。 这一路走来,我们俩早就把互相埋汰当成了消遣。 我要是不还嘴,他怕是还得以为我这一路上把脑子给烧坏了。 “那您可得把我看紧了,”我拍了拍身下那头正在喷鼻响的骆驼,“毕竟像我这么能打的野猴子,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只。” “能打?” 孙墨尘冷笑一声,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智障儿童的关爱,“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遇上沙尘暴,差点被埋进沙堆里当路标,还是我把你从沙窝子里刨出来的。” 我语塞。 那是意外。 谁知道这沙漠里的风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们牵着骆驼进了集市。 这疏勒镇不愧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冲,那叫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 只不过这“花”不是花朵,而是各色各样的人和货。 卖葡萄干的、卖哈密瓜的、卖羊毛地毯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 那些摊主操着我也听不懂的鸟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的褶子里都藏着精明。 还有那些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队,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吵得人脑仁疼。 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东瞅瞅西看看。 以前在南屏山,觉得镇子上的集市就是全世界。 后来去了泉州,觉得大海就是尽头。 现在到了这儿,看着这些长相奇特、穿着怪异的人,才发现这世界大得离谱,大得让人觉得自己以前那点子爱恨情仇,简直就像是这一粒沙子那么渺小。 路过一个瓷器摊子时,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摊子上摆着几只青瓷杯,成色一般,釉面也不够透亮,但在这一堆粗陶和金银器皿里,却显得格外扎眼。 那种温润的青色,像极了江南的雨天。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苏世安。 他坐在南屏山的竹林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极好的青瓷茶盏,笑着对我说:“凌微,这茶要静心品。西域虽有好瓷,色彩浓烈,却终究不及咱们江南的瓷器温润内敛,养人。” 那时候,我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每一个字都要刻在心尖上。 如今再看这青瓷。 我心里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是看一幅画,看一个故事,或者看这摊子上的一件死物。 那个温润的公子,终究是留在了江南的烟雨里。 而我已经站在了这烈日灼人的大漠,满身风沙,满心疮痍,却也满心自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发什么愣?” 脑门上一痛,被孙墨尘用扇柄敲了一记。 我回过神,看见他正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两个刚买的烤馕,眼神凉凉地瞥了一眼那个瓷器摊。 “这这种劣质货色,也就是骗骗那些没见识的胡人。” 他把一个热乎乎的烤馕塞进我怀里,顺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想买瓷器回江南去买,在这儿盯着看,也不怕把眼睛看出沙眼来。” 我抱着那烫手的烤馕,咬了一口。 面香味混着芝麻味在嘴里炸开,有点干,有点硬,但真香。 “谁说我要买了。” 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就是看看,这玩意儿要是拿来砸人,是不是比砖头好使。” 孙墨尘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出息。” 他扔下两个字,牵着骆驼继续往前走。 但他刻意放慢的脚步,却像是在等着我跟上去。 他这人就这样。 嘴上说着不管你,实际上生怕你丢了。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头那个叫“过去”的影子,似乎又淡了几分。 “孙大夫,这香料是干嘛的?闻着怎么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 “那是阿魏,化积消痞的,不识货闭嘴。” “那个人为什么把手放在胸口跟我说话?” “那是行礼!别拿手指着人家,你想手被人剁了吗?” “那为什么那些大胡子老盯着我看?” “……因为你虽然打扮得像个难民,但好歹是个母的难民。闭嘴,低头,赶路。” …… 入夜。 沙漠的夜,来得比翻书还快。 刚才还热得能煎鸡蛋,这会儿日头一落,冷气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冤魂,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们住的这家客栈,名字挺气派,叫“龙门客栈”。 但实际上就是个两层的土坯房,窗户纸都是破的,风一吹,“呼啦呼啦”地响,跟鬼哭狼嚎似的。 房间里也没什么陈设,一张硬得像石板的床,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羊膻味。 孙墨尘住我隔壁。 我就着冷水啃了半个馕,本来挺累的,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几个月养成的毛病。 只要一闭眼,耳朵就竖得像兔子一样。 外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这手就忍不住往枕头底下的短剑上摸。 这大概就是江湖后遗症吧。 没得治。 子时刚过。 外头的风声稍微小了点,但我却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蹬蹬蹬——” 那是极轻极快的脚步声,踩在夯土墙上,沉闷,急促。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和兵刃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噗——” 那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我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动了。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抓起枕头下的短剑,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就窜到了窗边。 轻轻推开一条缝。 借着那冷得发白的月光,我看见客栈后头的巷子里,正有三条黑影围着一个人打。 那三个黑影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招招狠辣,全是往死里招呼。 被围攻的那个人,身形看着有些瘦小,穿着一身商旅的袍子,头上缠着厚厚的布巾。 但这人身手不错。 手里握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弯刀,身形像泥鳅一样滑溜,在三把长刀的夹缝里左躲右闪。 但这人显然是受了重伤。 左边肩膀上一大片湿濡,深色的血渍在月光下黑得刺眼。 脚下的步子也开始踉跄,每一次格挡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呼吸声急促得隔着窗户我都能听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是我那死去的师太教我的道理。 虽然我现在不是道姑了,但这刻在骨子里的这点侠义心肠,还是没丢。 更何况,我看那被围攻之人的刀法,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那种刁钻、诡异,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华丽感的刀法,不像中原路数。 救人要紧! 我回身就要去踹隔壁的墙。 孙墨尘那厮虽然嘴毒,但功夫是真俊,尤其是一手暗器,这种场面叫上他最稳妥。 可我这手还没碰到墙壁,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隔壁那扇紧闭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 那屋里,空空荡荡。 这死毒舌,属猫的吗? 动作比我还快! 我再往巷子里看去。 只见那原本漆黑一片的阴影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他就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征兆。 深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微微鼓动,像一只收敛了爪牙的苍鹰。 那三个黑衣人正准备给那个伤者最后一击,三把长刀齐齐举起,眼看着就要把那人剁成肉泥。 “嗖——嗖——” 空气中传来几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若不是我耳力过人,怕是根本听不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紧接着,就听见两声惨叫。 “啊!” 其中两个黑衣人就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举起的刀还没落下,膝盖弯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一跪。 这一跪,原本必杀的阵势瞬间就乱了。 那个伤者也是个狠角色,趁着这空档,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噗嗤”一声,直接划破了其中一人的喉咙。 剩下一个没跪的黑衣人显然是领头的。 他反应极快,猛地一回头,手中长刀带着一股劲风向后横扫。 “什么人!” 这一刀,快准狠。 若是换了我,估计得退避三舍。 可他遇到的是孙墨尘。 只见孙墨尘身形微微一侧,那刀锋贴着他的鼻尖堪堪擦过。 就在这一错身的瞬间,孙墨尘手里寒光一闪。 不是剑。 是一柄只有半尺长的短匕首。 他没有硬碰硬,而是手腕一抖,那匕首像是一条毒蛇,顺着对方的长刀滑了下去,精准无比地挑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当啷——” 长刀落地。 那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惨叫,孙墨尘已经欺身而上,一脚踹在他的心窝子上。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那黑衣人就像个破布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也就是眨两下眼睛的功夫。 三个杀气腾腾的刺客,一死,一伤,一晕。 这就是孙墨尘。 一个拿着药囊救人,也能拿着银针杀人的大夫。 他站在月光下,甚至连那身深色的衣衫都没乱,只是轻轻弹了弹手指,像是在弹去什么脏东西。 “留活口没用,这地方的衙门不管事。”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地上抽搐的伤者,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 “愣着干什么?还不下来收尸?” 他抬头往我这窗户看了一眼,显然早就知道我在偷看。 我撇撇嘴,翻身从窗户跃了下去。 这点高度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台阶。 落地的时候,我顺手扶了一把那个摇摇欲坠的伤者。 刚才在楼上看不清,这会儿近了,才闻到这人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股……很特殊的香气。 像是西域特有的迷迭香,混着某种女子的脂粉味。 那人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见危险解除,那根紧绷的弦一断,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往下滑。 “喂!撑住!” 我连忙伸手揽住这人的腰。 这一揽,我愣了一下。 这也太细了。 而且这身段,软得像没骨头一样。 那人头上的布巾在刚才的打斗中已经散开了,此刻无力地滑落下来。 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出,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 那一瞬间,我惊得差点把她扔地上。 是个女的! 她此时虚弱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高挺的鼻梁,深邃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窝,还有那双极具辨识度的、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 虽然此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疲惫,脸上也沾满了血污,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阿依古丽?!” 我惊呼出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不就是在船上送我月光石的那个西域珠宝商吗? 当时她虽然也是一身胡服,但那叫一个珠光宝气,艳光四射。 怎么这会儿搞成这副狼狈样? 而且还被人在这荒漠边陲的小镇里追杀? 听到我的声音,阿依古丽那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她费力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正慢条斯理地擦拭匕首的孙墨尘。 那张惨白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是你们……” 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真主……显灵了……”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晕死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只觉得手上全是黏糊糊的血。 “孙墨尘!快!” 我急得大喊,“她不行了!” 孙墨尘皱了皱眉,收起匕首,几步走过来。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美女就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血迹。 “喊什么喊,死不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阿依古丽的手腕上,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中毒了。” “啊?”我心里一惊,“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孙墨尘白了我一眼,转身往回走,“先把人弄进屋里去。我是大夫,又不是阎王爷,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给拉回来。不过……”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阿依古丽,那双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 “这女人身上麻烦不少。看来咱们这趟西域之行,想清净是不可能了。” 我看着怀里的阿依古丽,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清净? 从我踏出清心庵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就跟我也没啥关系了吧。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把阿依古丽背了起来。 这大漠的夜风,吹在身上真冷。 但不知道为什么,摸着怀里那块依旧温润的月光石,我心里竟然还有点莫名的兴奋。 这,大概就是江湖吧。 总是充满了狗血,意外,还有这些甩都甩不掉的故人。 “孙墨尘,搭把手啊!她好沉!” “自己背。男女授受不亲。” “你刚才踹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授受不亲?” “那是脚,不是手。” “……” 这日子,没法过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章 碎影孤鸿寄深情,流沙喋血鉴真心 若是把救人这档子事儿论个斤两,今儿个晚上这一出,怕是得把我和孙墨尘的老腰都给压折了。 我把阿依古丽那软绵绵的身子往床板上一放,只觉得自个儿这半条命也跟着去了。 满手的血,黏糊糊的,带着股子铁锈味儿,在这不通风的土坯房里,熏得人脑仁疼。 孙墨尘倒是淡定。 他那张平时哪怕天塌下来都要损我两句的嘴,此刻紧紧抿着,成了一条严丝合缝的线。 平日里那副懒散劲儿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不曾见过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甚至没空嫌弃这屋里的羊膻味,长腿一迈,那只不离身的药囊往桌上一丢,“哗啦”一声摊开,里面的瓶瓶罐罐、银针刀具一字排开,跟变戏法似的。 “热水。” 他头都没抬,声音冷得像是这大漠深井里的冰水。 “布条,烈酒,还有,把你那两只招子放亮了,盯着门口。” 我被他这架势镇住了,也不敢顶嘴,麻利地去脸盆架子上倒水。 这孙墨尘,别看平日里嘴毒得像喝了鹤顶红,真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他就是这阎王殿门口负责抢人的判官。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阿依古丽。 这西域美人的左肩那儿,衣裳已经被利刃划拉开了,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翻卷着,还在往外渗着血,看着就疼。 孙墨尘的手极快。 他在阿依古丽身上的几处大穴上“啪啪”几下点过,那血流的速度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 紧接着,他拿起剪刀,咔嚓几下剪开了伤口周围的衣物,动作利落得像是在修剪一株枯败的盆景。 “嘶——” 阿依古丽虽然昏迷着,但那烈酒浇在伤口上的时候,还是疼得浑身一抽搐。 我看着都觉得牙酸,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按住她。 “别动她。” 孙墨尘冷冷地喝止了我,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那伤口处的腐肉上轻轻一刮。 我看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在治病,分明是在绣花,只不过绣的是人皮,用的是血线。 “肋下还有一掌,内腑震荡,淤血未散。”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里挖出一坨黑乎乎的药膏。 那药膏一出来,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像是薄荷混着某种不知名的草药,清凉得有些刺鼻,硬生生把那股血腥气给压了下去。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续命的。” 孙墨尘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将那药膏均匀地抹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一圈圈缠好。 他的额角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那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滴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 我有些发愣。 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狼狈,却又这般……好看。 不是那种翩翩公子的好看,是一种混着血腥气和药香气的、让人觉得无比踏实的好看。 就像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利刃,平日里只觉得沉,关键时刻出鞘,才知其锋芒能断金石。 我突然想起在南屏山时,苏世安也曾受过伤。 那是为了救一只掉进陷阱的小狐狸,手背被树枝划破了一道口子。 当时我也在场,手忙脚乱地要给他包扎。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用帕子随意一裹,说:“无妨,君子远庖厨,亦不惧小伤。” 那时我觉得他从容优雅,是天上的云。 可现在看着孙墨尘这满手鲜血、一脸严肃的样子,我才觉着,云彩再美也是飘着的,真要是受了伤流了血,还是得有个能把你从泥潭里拽出来的俗人靠谱。 忙活了大半夜,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阿依古丽才算是把这条命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孙墨尘把最后一根银针收进布包里,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坐在那张破椅子上。 他那件平日里纤尘不染的长袍上,此刻沾满了血迹和灰尘,看着跟个杀猪匠似的。 “这回亏大了。”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这药膏里的雪莲和龙骨,够我在泉州买个铺子了。” 我递给他一杯水,没忍住笑了:“行了孙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免得下辈子投胎成个哑巴。” “我要是哑巴,这世上得少多少真理。” 他接过水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野性。 就在我们斗嘴的功夫,床上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呻吟。 “水……” 阿依古丽醒了。 这女人也是个狠角色,受了这么重的伤,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喊疼,而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连忙过去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 “别乱动,刚把你拼好,再散架了我可不管。”孙墨尘在一旁凉凉地说。 阿依古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和孙墨尘身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多谢……” 她的声音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我们也觉得晦气。” 孙墨尘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阿依古丽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一个卖珠子的,怎么会招惹上这种级别的杀手?那刀法,招招致命,可不是寻常劫匪的路数。” 阿依古丽苦笑了一下,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凉。 “卖珠子?”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我和孙墨尘被迫听了一个比茶馆说书还要狗血的故事。 什么珠宝商,什么阿依古丽,全是假的。 这女人,真名长得我根本记不住,是个什么“月氏国”流落在外的王族后裔。 大概剧情就是国家没了,家里人死绝了,就剩她这一根独苗苗,还守着一份据说能开启复国宝藏的地图和钥匙。 那一伙追杀她的黑衣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是当年灭了她国家的仇敌派来的爪牙。 “怀璧其罪。” 听完故事,孙墨尘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你一个落魄王女,带着这种要命的东西四处招摇,能活到现在,除了祖坟冒青烟,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这话虽然难听,但在理。 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这阿依古丽就是个行走的靶子。 “我知道……” 阿依古丽咬着嘴唇,眼眶微红,“但我别无选择。那宝藏里不仅有财宝,还有关于我族血脉的秘密……我必须找到可靠的盟友。本来这次来疏勒,是想和一位旧部的长老接头,没想到消息走漏……”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泛着泪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凌姑娘,孙先生,我知道这请求有些过分。但我如今身受重伤,那些人肯定还在城里搜捕……能不能,求你们庇护我几日?只要等到我联系上族人……” 我心里一软。 这眼神,像极了当年我在山下捡到的那只流浪猫。 明明怕得要死,还要强撑着露出一副“我挠你哦”的凶样。 我转头看向孙墨尘。 这厮正拿着一块布条,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那把小匕首。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动作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 “看我干什么?想收留就收留,反正到时候被乱刀砍死的时候,别指望我替你挡刀。” 我嘿嘿一笑。 这就是同意了。 孙墨尘这人,只要嘴上没说“滚”,那就是答应了。 “麻烦。” 他把匕首往靴筒里一插,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既然要留,这客栈是不能住了。天亮之前,我们得撤。” …… 事实证明,孙墨尘的乌鸦嘴比他的医术还要灵。 我们在疏勒城外的一个废弃土堡里躲了两天。 这地方以前大概是个烽火台,现在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立在戈壁滩上,周围全是红柳丛和流沙。 本来以为这地方鸟不拉屎,能躲个清静。 结果到了第二天黄昏,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那天傍晚的风特别大,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我正蹲在墙角给阿依古丽熬药,孙墨尘站在土堡的高处放风。 突然,他像只受到惊吓的猫一样,整个人瞬间绷紧,从上面跳了下来。 “灭火。” 他低声喝道,脸色有些难看,“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那还在冒烟的药罐子踹翻,用沙土盖住火星。 “多少人?”我问。 “七八个骑手。” 孙墨尘眯着眼睛,透过土墙的缝隙往外看,“领头的是个光头,独眼,看起来像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秃鹰’。那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咱们留下的药味把他引来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阿依古丽现在虽然能走动了,但根本不能动武。 我和孙墨尘两个人,对付七八个精锐骑手,还得护着一个病号,这胜算……基本等于零。 “听着。” 孙墨尘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他的力气很大,抓得我生疼。 “这土堡后面有个缺口,顺着那片红柳丛往西走,大概五里地,有个小绿洲。那里地形复杂,马匹进不去。” 他语速极快,眼神却出奇地冷静,“你带着她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放屁!” 我想都没想就骂了出来,“你一个人去送死?那秃鹰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你会下毒又怎么样?人家骑着马,手里拿着弓箭,把你当兔子射!” “凌微!” 孙墨尘低吼了一声,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怒火,“你也知道那是骑兵!咱们三个人一起跑,就是活靶子!必须分开!” “那我留下引开他们,你带她走!”我梗着脖子喊道。 “你那点轻功,跑得过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孙墨尘冷笑一声,充满了鄙视,“再说了,论阴险狡诈,你给我提鞋都不配。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在沙漠里转圈,你会什么?拿着剑硬拼?” 我语塞。 他说得对。 论下毒,论设陷阱,论逃命的本事,十个我都比不上一个孙墨尘。 但我心里就是难受。 像是有块大石头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走!” 孙墨尘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差点让我摔个狗吃屎。 “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滚!”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从怀里摸出几个纸包,身形一晃,就像一只大壁虎一样窜上了残破的土墙。 外面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那沉闷的震动声,像是敲在我的心尖上。 我咬了咬牙,转身扶起一脸惊恐的阿依古丽。 “走。” 我低声说道,声音抖得厉害。 “孙先生他……”阿依古丽眼泪汪汪地回头看。 “闭嘴,别让他白忙活。” 我拽着她,猫着腰,钻进了土堡后面的那条狭窄的通道。 刚一出土堡,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那是孙墨尘。 紧接着,便是一阵嚣张的大笑声:“哪来的野狗,敢在爷爷的地盘上撒野?想抓人?先问问爷爷手里的毒粉答不答应!” “在那边!追!” 那个粗犷的声音暴喝道。 随后便是马匹嘶鸣的声音,还有弓弦崩响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 每一步迈出去,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死死地抓着阿依古丽的手腕,也不管她疼不疼,只知道拼命地往西跑,往那片红柳丛里钻。 风沙刮过脸颊,像是无数把小刀在割。 身后不时传来那种奇怪的爆裂声,我知道,那是孙墨尘特制的烟雾弹和毒粉包。 他在用命给我们拖延时间。 虽然他嘴巴坏,人又懒,还老嫌弃我,但他要是死了,这漫漫江湖路,谁来跟我抬杠?谁来给我治那些乱七八糟的伤?谁来在半夜里一边骂我蠢一边给我盖被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 这世上有些人,平时看着也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可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才发现那早就不是搭伙了,那是长在肉里的刺,拔出来带血的。 ……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跑到那个绿洲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到了最后,我和阿依古丽两个人几乎是在地上爬。 那个小绿洲真的就在一片沙丘的凹陷处,几棵胡杨树围着一汪不大的水塘,静谧得像个世外桃源。 我们瘫倒在水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像是着了火。 阿依古丽趴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念叨着真主保佑。 我没哭。 我就坐在那儿,抱着膝盖,死死地盯着我们来的方向。 那里是一片漆黑的戈壁,只有风声在呼啸。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每一刻都像是一年那么漫长。 就在我都快要把指甲抠进肉里的时候,那个方向终于有动静了。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从沙丘上翻了过来。 我看得很清楚。 那人走得不稳,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随时都会栽倒。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破斗篷,那个略显消瘦却依然挺拔的身影。 “孙墨尘!” 我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也不管腿还软不软,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他刚好走到水边,脚下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沙地上。 我扑过去扶住他。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那张脸上全是灰土和血污,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时乱得像个鸡窝。 左边袖子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还在渗血的手臂。 但他那双眼睛,还是亮的。 亮得有些吓人。 “哭丧呢?” 他看见我一脸惊慌的样子,嘴角扯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没死,就是……累得慌。” 他说着,身子一歪,把大半个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 “那几个傻大个……被我引到流沙那边去了……估计这会儿正忙着喂沙蝎呢。”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就是可惜了我那一袋子‘阎王醉’,那可是我花了三个月才配出来的……” 我没说话。 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和心跳。 活着。 他是热的,是活着的。 这比什么都强。 “怎么?感动了?” 他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要是想以身相许就算了,你太能吃,我养不起。” “滚你的。”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掌,“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骆驼粪里,让你臭一万年。” “最毒妇人心……” 他嘟囔了一句,终于没撑住,头一歪,靠在我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漠的月亮,总是格外的大,格外的圆,也格外的冷。 它悬在半空中,清辉洒在沙丘上,像是铺了一层银霜。 我们在绿洲边升起了篝火。 孙墨尘在周围撒了一圈那种难闻的驱虫粉,然后就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他的伤口我已经帮他处理过了,虽然看着吓人,但好在没伤到筋骨,也就是皮外伤。 阿依古丽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皮囊。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边的孙墨尘,神色有些郑重。 “凌姑娘。” 她开口道,“这次如果不是你们,我恐怕早就……” 说着,她打开那个皮囊,从里面倒出几颗指甲盖大小的宝石。 红的像火,蓝的像海,即使是在昏暗的火光下,也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我身无长物,这些原石是父王留给我的,虽然未经过打磨,但在中原应该也能值些钱。请你们务必收下。” 我看了一眼那些宝石。 真漂亮。 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两眼放光。 但现在,我看着这些石头,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收起来吧。” 我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那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月光石,“这玩意儿我有,你送的,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她,“咱们江湖儿女,讲究的是缘分。救你是因为碰上了,不是为了图你的钱。再说了,你现在复国大业还没谱呢,留着这些石头当盘缠吧。” 阿依古丽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又有些红。 她看着我手里的月光石,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 “它……它真的有反应了?” “什么?”我低头看去。 只见那块原本只是温润的白色石头,此刻在月光和火光的交映下,竟然从内部透出了一股子淡淡的幽蓝光芒。 那光芒很微弱,像是流动的水雾,又像是呼吸一样,一闪一闪的。 “这……”我有些惊讶。 在船上的时候,这石头也就是块好看的石头,从来没见过这光景。 “传说月光石是有灵性的。” 阿依古丽有些激动地凑过来,“只有当佩戴者的心境真正澄澈,不再被虚幻的执念遮蔽,看清了自己的真心时,它才会显现这种‘灵光’。凌姑娘,恭喜你。” 真心? 我怔怔地看着那流动的微光。 心境澄澈? 我以前难道不澄澈吗? 我想起了苏世安。 想起了那个在竹林里煮茶的翩翩公子。 那时候,我以为那就是我的全世界,是我毕生追求的“道”。 我觉得只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才是最高级的活法。 可这一路走来。 经历了风雪,经历了生死,经历了这大漠里的刀光剑影。 我再看这月光石。 苏世安的影子,好像真的淡了。 他就像是这天上的月亮,美好,高洁,但离我太远了。 我够不着,也不想够了。 我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正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把飘向他的烟雾挥开的男人。 他满身尘土,嘴巴毒得要死,睡觉还会打呼噜。 但他会在我晕船的时候给我熬药,会在我遇险的时候挡在我前面,会在我饿的时候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我。 这才是火。 是这寒冷的大漠里,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火。 哪怕离得近了会被烤得生疼,会被烟熏得流泪。 但他是真的。 触手可及的真。 “切。” 一声不屑的嗤笑打破了这温馨的气氛。 孙墨尘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们,“又是传说。石头会发光,那是因为里面有杂质,或者是有磷粉。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无知少女。” 阿依古丽也不恼,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孙先生总是这么务实。不过,有时候相信一些美好的‘可能’,也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力量,不是吗?” 说着,她眼神暧昧地在我和孙墨尘之间转了一圈。 孙墨尘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我握紧了手里的月光石,感受着那上面传来的微温,嘴角忍不住上扬。 是啊。 管它是不是杂质。 反正它现在亮了,挺好看的。 后半夜的时候,阿依古丽那个走散的老仆终于找来了。 那是个忠心耿耿的西域老汉,一看到阿依古丽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人一番叙旧,决定连夜启程,去投奔附近的部落。 临走前,阿依古丽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 “凌姑娘,孙先生,大恩不言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装酷的孙墨尘,突然狡黠一笑。 “记住,真正的宝藏,有时不在那虚无缥缈的传说里,就在这漫漫旅途本身,还有那个愿意陪你吃沙子的人心中。” 说完,她冲着孙墨尘喊道:“孙先生,保护好你的‘麻烦’哦!” 然后,也不等孙墨尘发飙,她翻身上马,带着那老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多事。” 孙墨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我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站着,看着那轮孤月。 “孙墨尘。” “干嘛?” “谢谢啊。” “谢什么?谢我没把你卖了?” “谢你活着。” “……”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矫情。” 他转过身,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火,火星噼里啪啦地飞溅起来,照亮了他那张虽然脏兮兮却依然俊朗的侧脸。 “赶紧睡。明天还得赶路。这大漠才刚开始,后面的路,还得吃不少沙子呢。” 我摸了摸脑门,笑了。 “吃就吃呗,反正有孙大夫的药,我不怕。” “药要钱的。” “记账!” “你还得起吗?” “那就要看这月光石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了……” “你敢卖试试?” 风吹过绿洲,树叶沙沙作响。 这大漠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章 山雨忽来,君行无期 这一夜,我睡得极沉,也极香。醒来时,天光已透过窗纸,在房内投下灰蒙蒙的光。 不是往日那种清透的金光,而是带着一丝压抑的铅灰色。 我揉着眼睛坐起身,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那枚银哨还在,被我的体温捂得暖暖的。 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我傻笑起来,一骨碌爬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换上道袍。连平日里最头疼的早课,今日都念得格外起劲,声音洪亮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师父在讲经时,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 我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心里却在想,他今日会何时来? 是午后,还是傍晚? 他会带什么来?是一卷新书,还是一包新奇的点心? 我又该回赠他什么? 我那点微薄的月钱,买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许,我可以去后山,给他寻一块最漂亮的雨花石?或者,将我藏了许久都不舍得吃的松子糖分他一半?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像一群被捅了窝的蜜蜂,嗡嗡作响。 早课结束,我连早膳都只胡乱扒拉了两口,便第一个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将那枚银哨从红绳上解下来,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 那云纹,那光泽,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甚至还偷偷地,学着昨夜他的样子,极轻地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然后又觉得羞臊,脸颊烫得厉害。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 山风开始呼啸,吹得后山那片竹林,发出了“哗啦啦”的巨响,像是海潮,又像是某种不安的预兆。 我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约定的是“明天见”,可没有说具体时辰。我总不能现在就跑到他的竹苑去,那也太不矜持了。 我只能等。 我将那幅画又展开,看了一遍,卷好。又将那枚哨子拿出来,摩挲了一遍,收好。 如此反复,像个得了心爱玩具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稚童。 时间,就在这坐立难安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就在我第三次展开那幅画的时候,房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我心中一喜,以为是他来了,忙不迭地将画卷塞进枕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角,跑去开门。 “苏……” 门口站着的,却是清云师姐。 她手里挽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采的草药,叶片上还沾着晨露。 我心里的雀跃,瞬间熄了火,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师姐,你回来啦。” 清云师姐性子冷淡,平日里话不多,但对我还算照顾。她点点头,目光在我脸上扫过,淡淡道:“你今日……气色不错。” 我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随口提了一句:“方才我从后山回来,路过苏公子的竹苑,见他院外停着车马,像是要远行的样子。他要走了,你可知晓?” 她的话,很轻,很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一样平常。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远行? 怎么会?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手里还攥着那枚银哨,那枚被我捂得温热的银哨,此刻却像是失了力,从我僵硬的指缝间滑了出去。 “叮——” 一声清脆的,甚至有些悦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哨子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墙角。 我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清云师姐,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远行?怎么可能?他昨天……他昨天什么都没说!” 昨天,我们还说好了“明天见”的! --- 我不知道清云师姐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远行”和“车马”这两个词,像两只巨大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我冲到墙角,捡起那枚冰冷的银哨,紧紧地攥在手心。 不会的。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师姐一定是看错了。或许……或许只是他的朋友来访? 我必须去看看,我必须去亲口问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抑制,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满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笠和蓑衣,甚至都来不及穿好,就这么胡乱地搭在身上,冲出了房门。 就在我冲出观门的那一刻,天空中积聚了许久的阴沉,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起初只是几滴,砸在脸上,冰冷刺骨。紧接着,便是密集的,连成线的暴雨,倾盆而下。 “哗啦啦——” 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这震耳欲聋的雨声。 我戴上斗笠,可那风雨太大,斗笠根本挡不住。雨水顺着我的额头、脸颊,肆意地流淌,很快就模糊了我的视线。 通往竹苑的山路,我曾以为是世上最短的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可今天,它却变得泥泞、湿滑,漫长得没有尽头。 我深一脚,浅一脚,有好几次都险些滑倒。道袍的下摆很快就被泥水浸透,变得沉重无比,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可我顾不上这些。 我的心,比这天气更慌乱,比这山路更泥泞。 我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或许我赶到了,他的车马还没走。或许我能拦住他,问个清楚。 他不会就这么不告而别的,他答应过我的。 不知摔了多少跤,也不知跑了多久,那熟悉的竹篱茅舍,终于出现在了雨幕之中。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太安静了。 院子里,那辆本该存在的马车,不见了踪影。 以往这个时候,我总能隐约听见他的琴声,或是闻到他煮茶时飘出的淡淡茶香。 可今天,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哗啦啦的雨声,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我的希望。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用力地,一寸寸地捏紧。 我踉跄着跑到竹门前,那扇我曾无数次满怀期待推开的门,此刻却紧紧地闭着,像一张拒绝了全世界的冷漠的脸。 我伸出手,用力地拍打着门板。 “苏世安!” “苏世安!你在里面吗?你开门啊!” 我的声音,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可在这狂暴的雨声中,却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 无人应答。 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我不死心,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砸着门,手背都砸红了,砸痛了,可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小道长,别敲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回头,看见住在竹苑不远处的李老汉,披着一身蓑衣,正撑着锄头,站在他家屋檐下,满脸同情地看着我。 “苏公子……他不在了。”老汉叹了口气,“走得急得很,好像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那马车跑得跟飞似的。” 我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我扶着冰冷的竹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追问道:“他……他去哪儿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李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怜悯。他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宣判我的死刑。 “这俺可不知道咧。俺就站在门口瞅了一眼,隐约听那赶车的跟他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家中有急事,耽搁不得’……还说什么……‘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家中有急事……归期不定…… 这几个字,像一道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昨日还温情脉脉的誓言,瞬间被炸得粉碎。 我松开了扶着竹门的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冰冷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我的身体,我的脸。 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我的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灰白。 ---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从最初的倾盆如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我依然站在那扇紧闭的竹门前,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我不信。 我不信他就这样走了。 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我不死心,绕着那小小的竹苑,一遍又一遍地走着,像一只找不到归途的孤魂。我想从这院墙的缝隙里,寻找到一丝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了门板的底下。 门板与门槛之间,那道极窄的缝隙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因为塞得很深,又被门外的青苔遮掩,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我扑过去,蹲下身,伸出冻得僵硬、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从门缝里抽了出来。 是给我的。 一定是他留给我的! 我迫不及待地,用我那不听使唤的手,一层一层地,揭开那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坚韧的油纸。 里面,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信封上,没有署名,却有一股我熟悉的,清冽的墨香。 我颤抖着抽出信纸,展开。 上面,是他那熟悉的,飘逸俊秀的字迹。只是不知为何,今天的字,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仓促的力道。 ”微儿亲启“ 见字如面。 家中有急变,事出仓促,十万火急,须即刻返家处置。不告而别,实非得已,拳拳之意,望卿宥之。 此去山高水长,归期难料。然我必当速决诸事,星夜兼程,早归南屏与卿相会。 愿卿在观中,谨遵师训,勤修武艺,善自珍摄,勿以儿戏怠慢其身。往日顽佻之态,皆当收敛,莫负师望。 昔时所作之画、所赠银哨,皆为我心之所系,见之如见我面,万望卿妥存之。 南屏烟云如旧,待我归来之日,再与卿共倚阑干,同观山色。 勿念,待我。 心之所向,唯卿一人。山海不移,此诺必践。 “世安 手书” 信的末尾,“手书”二字旁,有一滴晕开的墨渍,像一滴仓促间落下的泪,又像是写信人,亦有万千不舍与波动。 我捧着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遍又一遍地读。 冰冷的雨水,和我滚烫的眼泪,混在了一起,滴落在信纸上,将那“唯卿一人”四个字,浸染得微微模糊。 可我,却觉得那四个字,从未如此清晰过。 原来,他不是不告而别。 原来,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那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冷得像冰窖一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丝丝的暖意。 虽然离别来得如此突然,虽然前路依旧茫茫,不知归期。 但至少,他留下了一句交代。 留下了一个承诺。 “他会回来的……” 我喃喃自语,将那封被泪水和雨水浸湿的信纸,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那是能将我从深渊中拉回来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会回来的。 他要我等他。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章 懒理尘劳 巧取清闲 此刻的我觉得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犯了天条的猴子,这辈子才会被压在南屏山这座五指山下,每天面对着念不完的经,干不完的活,还有一个比紧箍咒还厉害的师太。 我一边走,一边把师太罚我抄的那句《道德经》第八章翻来覆去地念叨。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我撇撇嘴,对着路边一棵歪脖子树吐槽:“老子爷爷啊,您老人家话说得是真轻巧。水是不用争,可水也不用劈柴啊!水也不用挑着自己去灌满八口大缸啊!” “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我踢飞脚边一颗石子,小声嘀咕:“我现在干的活儿,就是众人之所恶,那我岂不是离‘得道’不远了?得道要是有用,能先变出两个馒头填填我这咕咕叫的肚子吗?” 胡思乱想着,后山柴房就到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座“山”。 那不是形容词,那就是一座山,一座由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木柴堆起来的,实打实的,能把我埋进去的山。旁边还立着一把比我半个身子还高的开山斧,斧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而在柴房的另一侧,八口大黑水缸跟八只嗷嗷待哺的怪兽似的,张着黑洞洞的大嘴,齐刷刷地对着我。 我走过去,探头往里瞅了一眼。 空的。 每一口都空得能听见我叹气时的回声。 我感觉我的腿有点软。 抄书、劈柴、挑水,晚饭免了。师太这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套餐啊,一个能把我直接送去见老子爷爷的“得道飞升”套餐。 我一屁股坐在柴堆前的石墩上,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硬干,肯定是不行的。等我把这堆柴劈完,把这八口缸挑满,别说晚饭了,明天早上的太阳我能不能见着都得两说。 我,凌微,未来的江湖第一女侠,难道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累死在这一堆柴和八口缸面前? 不行,绝对不行! 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以后江湖话本上怎么写?《玉面小飞龙饿死南屏山》,还是《凌波仙子累断腰》? 太丢人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上的道髻,目光在那柄大斧头和那堆木柴之间来回扫视。 斧头,又重又笨。我这小身板,抡个十下八下,胳膊就得废了。 我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我可是身怀武功的人!虽然师太总说我练的都是些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但对付区区一堆死木头,总该够用了吧? 我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土,走到柴堆前,气沉丹田,摆了个四平八稳的马步。 我没去拿那把斧头,而是伸出我的右手,学着《江湖奇侠传》里萧白衣的样子,并起食指和中指,对着面前一根比我胳膊还粗的木头,遥遥一点。 “呔!妖木,还不速速裂开!” ……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那根木头,纹丝不动。 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把伸出去的手指收了回来。 看来“剑气”这种高端玩意儿,我还得再练练。 不过不要紧,我还有第二个计划。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而是将自小修炼的“清心诀”内力缓缓运至右掌。我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流顺着经脉涌向掌心,手掌边缘甚至微微有些发麻。 就是这个感觉! 我盯着那根木头,仔细观察着它上面纵横交错的纹理。师太教过,万物皆有其理,顺理而为,事半功倍。这木头的纹理,就是它的“理”。 找到了! 我眼中精光一闪,对准那道最清晰的纹路,吐气开声,一声清喝:“嘿!” 我的手掌如刀,快如闪电,狠狠地劈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木屑纷飞。 那根顽固的木头,应声而裂,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切口平滑得像用刀切的豆腐。 我霍然收掌,负手而立,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高人模样。 成了! 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得端着。毕竟,高手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我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手—— “嘶……” 钻心的疼。 我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借着转身的功夫,龇牙咧嘴地拼命揉搓。 好家伙,这木头比我想象的硬多了,掌沿火辣辣的,估计已经红了一片。装高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疼,但效果是显着的。 我歇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又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头。 这一次,我学聪明了,不再硬碰硬。我运起内力,看准纹理,用上了几分巧劲。 “嘿!”“哈!”“啪!” 一时间,后山柴房前只见我身形闪转腾挪,掌风呼啸,木屑四溅。不到半个时辰,我面前就堆起了一小堆劈好的木柴,而那座“木柴山”也明显矮了一截。 就是我的右手……已经疼得快没知觉了。 我决定换个项目,缓缓手。 下一个,挑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我拿起水桶和扁担,晃晃悠悠地朝着半山腰的溪边走去。 我们清心观的水井就在那儿,井水是从山岩缝里渗出来的泉水,清冽甘甜。但从溪边到后院,是一段长长的上坡石阶,平日里师姐妹们两人一组抬一桶水都得歇上两次。 让我一个人,挑两桶,灌满八口缸? 师太这哪是要磨练我,这分明是要我的命。 我站在清澈的溪水边,看着水里自己那张苦哈哈的倒影,又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力气活,得用巧劲干。 我把两个大木桶往溪水里一扔,深吸一口气,脚下步伐一错,用上了我最得意的“柳絮步”轻功。 只见我脚尖在溪边一块石头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般飘了起来。 身在半空,我腰身一拧,一个漂亮的凌空翻,双脚不偏不倚,正好勾住了两个木桶的提手。 我双腿用力一荡,两个木桶便被我从水里提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灌满了清亮的溪水。 我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再度拔高,随即轻飘飘地落在岸边,双脚稳稳站定。而被我勾在脚上的两桶水,也随之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满满当当,连一滴水花都没溅出来。 我拍了拍手,对自己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满意极了。 这要是让山下说书的看见,又能编出一段“凌波仙子溪边取水”的佳话来。 接下来,就是最考验人的上坡路了。 我把扁担往肩膀上一扛,两桶水稳稳地挂在两端。 刚一抬脚,那沉甸甸的重量就压得我一个趔趄。 好重! 我赶紧稳住下盘,把从师太那偷学来的几招“太极步”用了出来。 左脚虚,右脚实,腰马合一,气沉丹田。 那原本在我肩上左右乱晃、仿佛随时都要翻倒的扁担,慢慢地和我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它晃它的,我走我的,我整个人就像个不倒翁,随着扁担的节奏摇摇摆摆,却始终稳稳地走在石阶上。 为了给自己解闷,我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哎,见了师太要绕道走~” “清心观里的小道姑呀,不爱念经爱练武~嘿!爱练武!” 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了一树的飞鸟。 我正挑得起劲,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地叫了一声,声音又长又响。 我一下子泄了气,肩上的水桶也跟着猛地一沉。 饿,太饿了。 从早上到现在,我就喝了几口凉水,刚刚又劈柴又挑水的,早把那点存货给消耗干净了。 我把水倒进缸里,看着那刚刚没过缸底的一点水位,绝望地叹了口气。 照这个速度,我真得饿死在这儿了。 我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地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点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 然后,我的眼睛就定住了。 就在我旁边那棵叫不出名字的野树上,挂着几颗果子。 那果子红彤彤的,个头不大,在绿叶的掩映下,显得格外诱人,像一颗颗小小的红玛瑙。 吃的! 我瞬间满血复活,两眼放光。 我把扁担和水桶往地上一扔,也顾不上什么高人风范了,像只猴子似的,“蹭蹭蹭”几下就爬上了树。 我摘下一个最大最红的,用道袍擦了擦,也来不及细看,张开嘴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嗯,汁水很足。 我满意地嚼了两下。 下一秒,我的表情凝固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无比的酸涩味道,像一道闪电,瞬间从我的舌尖炸开,席卷了我的整个口腔,然后直冲天灵盖! 我的五官痛苦地皱成了一团,眼睛紧紧地闭上,感觉腮帮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嘶——酸——死——我——啦——!” 我猛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原地疯狂跺脚,拼命地吐着舌头,用手在嘴边扇风,试图把那股能把牙酸倒的味道扇出去。 眼泪都给我酸出来了。 我慌忙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扔得远远的。 这什么玩意儿啊!长得那么好看,怎么比陈年的老醋还酸! 就在我被酸得七荤八素,怀疑人生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心里一惊,瞬间收起所有狼狈的表情,猛地回头,摆出一个戒备的姿势。 “谁?!”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柴房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 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师妹,梳着两个可爱的小揪揪,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像受惊的小鹿。 是清雨。观里最小的师妹。 我松了口气,刚想问她来干嘛,就见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像只小猫似的,蹑手蹑脚地跑到我跟前。 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棵大树后面,确定没人看见,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她把油纸包塞到我手里,小声说:“初真师姐,快吃!” 我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还带着一丝温热。 我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我咽了口口水,抬头看她:“清雨,这……哪来的?” 清雨小脸红扑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清云师姐让我偷偷拿来的。她说……她说知道你肯定饿了,让我趁师太在禅房打坐的时候送过来,千万别被发现了。” 清云师姐? 那个总爱板着脸教训我,说我“朽木不可雕”的清云师姐?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我的心头,连刚才那股要命的酸味都好像被冲淡了不少。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眼泪来。 我用力地揉了揉清雨的小脑袋,把她那两个好不容易梳好的小揪揪都给揉乱了。 “还是我们小清雨最好!” 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又香又软,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三下五除二干掉一个,我又拿起第二个,这次吃得慢了些,一边吃,一边看着眼前一脸担忧又带着几分崇拜的小清雨,我那点熄火的英雄气概又开始熊熊燃烧了。 我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对着清雨吹嘘道:“小师妹你放心!这点活儿,洒洒水啦!你师姐我是在修炼,懂吗?你看这劈柴,练的是掌力;这挑水,练的是脚力!等师姐我神功大成,就下山去行侠仗义!” 我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名震江湖的那一天。 “到时候,我就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名号,叫……叫‘凌波仙子’!怎么样,好不好听?”我刚想出来的,觉得简直是天才之作。 清雨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睛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小星星,她用力地点头:“好听!师姐,真的吗?你真的那么厉害吗?” “那当然!” 小师妹的崇拜,是我前进的最大动力。 我得意洋洋地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抹了抹嘴,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摆出一个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 “等师姐我将来成了这名震天下的‘凌波仙子’,第一个就带我们清雨下山!带你去吃遍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景!什么烤鸡、烧鹅、桂花糕、糖葫芦,想吃什么买什么!” 清雨的眼睛更亮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真的吗师姐?!” “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豪气干云,为了增加说服力,我还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到时候,师姐我就用这招‘飞龙在天’,嗖地一下带你飞过大江!再用这招‘神龙摆尾’,把那些坏蛋全都打跑!” 我一边说,一边上蹿下跳,模仿着我想象中的绝世神功。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英雄梦里,一个“猛虎下山”的姿势没收住脚,脚后跟正好磕在了身后的扁担上。 “哎哟!” 我惊呼一声,身子一歪,整个人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 完了,我“凌波仙子”的英名,就要在我成名之前,毁于一旦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9章 野鱼烹趣,红袖添香 自那日得了青玉竹簪,我便日日都用它挽着发。 师太见了,只当是我在哪家铺子瞧上的新奇玩意儿,还念叨了两句“出家人不应沉迷外物”,眼神里却并无半分真正的苛责,反倒透着些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与无奈。 我晓得,师太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 她待我,严厉是表,慈爱是里。正如苏世安待我,清冷是表,炽热是里。 我何其有幸,此生能得两份如此厚重又截然不同的爱护。 那夜之后,苏世安眉间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似乎也淡去了几分。他不再刻意避讳什么,也不再将我当成一个需要时时提点的小道姑。 他开始,将我当成一个可以与他并肩,共赏山水风月的寻常女子。 这转变,是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始的。 那天,观里的早课刚散,我正懒洋洋地在院子里舒展筋骨,就见苏世安踏着晨光而来。他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长衫,而是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藏青色窄袖布衣,头发也只用一根同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 没了平日里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反倒添了几分江湖游侠的英挺与爽利。 “今日天气甚好,”他走到我面前,眼含笑意,“总在观里和竹苑待着,不嫌闷吗?我知南屏山深处有一条山涧,水清石白,风景绝佳,可愿同去?” 我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在清心观住了十几年,我自诩对这南屏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却还真不知他口中说的那个地方。 “去!当然要去!”我欢呼一声,几乎是雀跃着答应下来。什么午后的经文课业,早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 就这样,我们沿着一条鲜有人迹的林间小路,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草木越是丰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叶混合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潺潺的水声由远及近,穿过一片茂密的野杜鹃丛,眼前豁然开朗。 果真如他所说,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如一条碧绿的玉带,蜿蜒在山谷之间。涧水不深,堪堪没过脚踝,底下是大小不一的浑圆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正想寻块平整的石头脱下鞋袜,却见身旁的苏世安,已是十分自然地弯下腰,将他那裁剪合体的衣摆一角,利落地掖在了腰带里,随即又卷起了裤脚,露出两截结实匀称的小腿。 我看得微微一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世安。 他褪去了平日里那份端方雅正的君子气度,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即将下田的农家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鲜活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见我呆呆地站着,不由失笑。 率先踏入那清凉的溪水之中,水花溅起,在他脚边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稳稳站定,回过头,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向上,“来。” 他的声音,被水声衬得格外清朗。 我心里忽然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不再犹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拉着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溪水里。 冰凉的溪水瞬间包裹了我的双脚,驱散了夏末秋初的最后一丝燥热,舒服得我忍不住喟叹一声。 水中的鱼儿似乎并不怕人,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脚边倏忽游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水流。我玩心大起,俯身便想去捉,可那些鱼儿滑溜得很,每每都在我指尖合拢前的一刹那,摆尾溜走。 “哈哈,抓不住!”我屡试屡败,却乐此不疲,笑得前仰后合。 苏世安站在一旁,含笑看着我胡闹。 “想吃鱼?”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想!烤鱼!” “好。”他应得干脆。 他松开我的手,走到岸边,从一棵韧性极佳的灌木上折下一根笔直的枝条,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一端削得异常尖锐。做完这一切,他将这简易的“鱼叉”递给我。 “你眼力好,身手也敏捷,你来叉,我来接应。” 我接过树枝,掂了掂,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可比练剑有意思多了! 我屏息凝神,双眼紧紧锁定一条在石头缝里探头探脑的肥美溪鱼。它似乎毫无防备,正悠闲地吞吐着水泡。 就是现在! 我手腕一抖,手中的树枝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刺入水中!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条可怜的溪鱼便被我牢牢地叉住了。 “中了!”我惊喜地大叫。 “别动!”苏世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随即,一个竹编的小篓子便从我身侧递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那条在枝头拼命挣扎的鱼。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寻来了一个被山民遗弃在此的旧竹篓。 我们之间的配合,竟是如此天衣无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我愈发得心应手。我负责寻找目标,精准出击;他则永远在我身后最恰当的位置,拿着竹篓,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 笑声与水花声,惊得林间的飞鸟都扑棱着翅膀四散而去。 有一次,我为了去叉一块大石后面的鱼,脚下踩到一块生了青苔的滑石,身子猛地一歪,惊呼一声便要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与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又准确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稳稳地捞了回来,带入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 我的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背上,也敲乱了我的心湖。 “当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让我半边身子都酥了。 我脸上“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连忙挣开他的怀抱,胡乱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寻找下一条鱼,再不敢看他。 只是那被他揽过的腰间,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久久不散。 --- 我们满载而归,在岸边寻了一块干燥平坦的空地。 我本以为,生火这种粗活,该是我这个“行侠仗义”的凌少侠来做。 没想到,苏世安却让我坐在一旁歇着。只见他寻来枯枝,捡了些干燥的松针,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火折子。不过片刻功夫,一簇橘红色的火焰便欢快地跳跃起来。 整个过程,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显然精于此道。 他将鱼处理干净,用粗壮的树枝串好,架在火上,不时地翻动着。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焦香,便混合着鱼肉本身的鲜美,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油脂“滋滋”作响,滴落在火焰里,激起一小簇火星。鱼皮被烤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馋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瞧着他专注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轮廓分明,柔和得不可思议。 那个在书房里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苏世安,那个在绣庄里不动声色、寸步不让的苏世安,此刻,竟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不,是洗手烤鱼。 我忽然觉得,这烟火人间,竟是如此可爱。 鱼很快就烤好了。 他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将最大最肥美的一条拿在手中,用一根干净的木片,细心地将鱼腹上那块最鲜嫩的肉剔了下来,又仔细地挑干净了里面每一根细小的刺。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块金黄喷香的鱼肉,递到了我的嘴边。 “尝尝。” 我心里一暖,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 “嘶——好烫!”鱼肉刚入口,我就被烫得直吐舌头,像只偷吃不成的小狗。 他被我这副模样逗得朗声大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可那鱼肉实在是太好吃了!外皮酥脆焦香,内里的鱼肉却依旧鲜嫩多汁,只放了些山里随手采的野菌提味,却将鱼的鲜美发挥到了极致。 我顾不上烫,三两口便将那块鱼肉吞下肚,连连称赞:“太好吃了!苏世安,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他看着我这副满足的吃相,眼神愈发温柔,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年少时,曾独自一人游历四方,这些不过是些求生之技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又说:“以后……我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去塞北看大漠孤烟,去江南赏杏花春雨,去东海之滨观潮起潮落。我们可以尝遍各地的美食,看遍世间的风景。” 他再次提及了“以后”,提及了“我们”。 那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约定。 我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 有他在的江湖,才是我真正向往的江湖。 --- 山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 我们刚心满意足地吃完烤鱼,收拾好残局,方才还晴朗无比的天空,竟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乌云从山的那头翻涌而来,不过转瞬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们只好冒着雨,一路疾行,狼狈地跑回了竹苑。 回到那方清幽雅致的小院,外面的风雨声仿佛都被隔绝了。 苏世安吩咐下人给我们各自的房间准备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 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出来时还未看到他,但桌上已经放着温热的姜茶,我的心到底还是被这份细心所打动的。 雨势越来越大,淅淅沥沥,敲打在屋檐和窗外的芭蕉叶上,奏出一曲错落有致的乐章。 书房里,燃起了安神的檀香。书香、墨香与檀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苏世安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家常袍子,走了出来。他见我坐在窗边,正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雨帘,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的古籍,在我身边坐下。 那是一本《山海异闻录》,并非什么经史子集,而是一本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的地理游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方才不是还对塞北江南心生向往么?”他将书摊开,放在我们二人中间的软榻上,“不如,我们先在书里,神游一番。” 我眼睛一亮,凑了过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一同翻阅着那本泛黄的游记。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像是被雨水洗涤过一般,清润动听。他指着书上的图画与文字,为我讲解着昆仑山的奇珍异兽,南海之外的鲛人传说,还有西域那些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俗习惯。 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间,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还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我靠得更舒服一些。 我靠着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听着他沉稳的嗓音,闻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竹香,眼中闪着光,心里满是憧憬。 “真想亲眼去看看,”我喃喃自语,“去看看那风沙漫天的塞北,到底是什么模样;去走一走那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巷,是不是真如书里画里一般;还有海外那些光怪陆离的岛屿……苏世安,这世界真大啊。” “是啊,很大。”他轻声应着,伸手,将我一缕被雨水打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轻轻拨至耳后,“所以,才要找个人,一同去看看。” 雨声潺潺,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 苏世安合上书,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 “今日忽有所感,想练练字。” 我见状,也跟着起身,很自然地走到了他身旁,拿起墨锭,开始在砚台里缓缓地研磨。 这便是古人所说的“红袖添香”吧。 我从前读到这个词,只觉得矫情。觉得那些女儿家,不去习武行侠,偏要围着个书生打转,实在无趣。 可此刻,我亲身经历,才发觉其中滋味。 我看着他执起笔,神情专注。他清隽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宛如一块上好的温玉。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那一刻,我心中一片宁静。 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他临摹了一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行云流水,风骨天成。 临帖完毕,他似乎意犹未尽,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我以为他要再写一幅字,便将磨好的墨汁,又往砚心推了推。 谁知,他却换了一支画笔,蘸了淡墨,竟是打算作画。 我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手腕悬起,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纸上便出现了一方窗棂,窗外是几片疏朗的芭蕉叶,叶上还带着雨滴。 随即,他又在窗下,勾勒出两个相依相偎的背影。 一个身形清瘦修长,一个则娇小玲珑,正亲密地靠着前者的肩膀。 画中没有画出五官,甚至连衣衫的纹路都只是写意的几笔。 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画中之人,正是方才在窗下共读游记的,我和他。 他没有用浓墨重彩,通篇皆是水墨的浓淡干湿,却将那份温情脉脉、岁月静好的氛围,渲染得淋漓尽致。 画到最后,他在画卷的留白处,提了四个字。 ——吾心归处。 一如那日,他在我的画上,题下的那四个字。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彻底填满了。 他放下笔,转过头来看我,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在问:可还喜欢? 我望着那幅《听雨图》,望着画上那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用力地点了下头,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原来,他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如此珍而重之地,记在了心里,刻在了画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缕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照进书房,将整幅画,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南屏旧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