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天录》 第149章 心渊 春深似海,清凉山别院内的绿意愈发浓稠,连墙角石缝都冒出茸茸的青苔。 阿丑识字的进度未曾停歇,那卷《千字文》早已翻烂了边角,陈策开始让她读些浅显的史书摘录和地理志,偶尔也让她试着整理一些非机密的文书摘要,权当练手。 她的字依旧称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工整清晰,透着股倔强的认真。 陈策批阅时若看到明显错漏,会用朱笔轻轻圈出,并不多言,阿丑便会红着脸,在下一次交还时,将改正后的誊抄悄悄放在他案头。 这日午后,小暖阁的窗敞开着,带着花木清气的风穿堂而过。 陈策正在给阿丑讲解《禹贡》中关于九州分野的段落,指尖在地图摹本上移动。 “……故青州在海岱之间,其利鱼盐;徐州淮沂其乂,其贡蠙珠……”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阿丑努力跟上,目光随着陈策的手指游移,试图将那些生僻的古地名与眼前地图上的标注对应起来。 她听得专注,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她半边侧脸,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显示出全神贯注的嘴唇。 陈策讲解的间隙,目光不经意扫过,便停驻了那么一瞬。 他忽然发觉,阿丑认真时的神态,褪去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有种别样的专注光芒,让她平凡的五官竟也生动起来。 那握着笔的、指节分明的手,虽不似闺秀柔荑,却自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感。 “……先生?” 阿丑见他停顿,疑惑地抬起眼。 陈策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指向地图下一处:“此处,便是扬州。‘淮海惟扬州’,三江既入,震泽底定……” 课业结束时,已近黄昏。 陈策破例没有立刻回到澄心堂处理公务,而是信步走到后园那方小小的药圃边。 阿丑默默跟在身后半步。 药圃是阿丑在料理,依着李郎中给的方子和时节,种了些金银花、薄荷、紫苏等常见草药,还有些可作药膳的枸杞、百合。 此时暮色四合,草药们静静立在渐暗的天光里,散发着混合的、微苦的清香。 “打理得不错。”陈策忽然开口。 阿丑有些意外,随即脸上漾开浅浅的、真实的笑容:“是李郎中教得好。先生说这些草药有时比汤剂还管用,闲暇时侍弄一下,也算……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陈策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沾了些泥土的裙角和手指上。 他知道她每日除了固定课业和分内事务,总要抽出时间来照料这些草药,不曾假手他人。 这份静心与坚持,与他记忆中那些或娇柔或工于心计的女子,截然不同。 “你很喜欢这些?”他问。 阿丑想了想,认真答道:“也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觉得,草木有灵,你用心待它,它便回报你。比……比有些人,简单。” 她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逾矩,连忙低下头。 陈策却并未在意,反而微微颔首:“草木无心,故能一以贯之。人心难测,确不如草木简单。” 这话像是感慨,又带着几分深意。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在渐浓的暮色中,听着归巢的鸟雀啁啾。 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了陈策的衣袂和阿丑额前的碎发。 “先生,”阿丑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范同……还没找到吗?” 陈策目光一凝,望向北方沉沉的天空:“狡兔三窟,何况是他。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先生一定要小心。”阿丑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风吹散,“阿丑……帮不上什么忙,只愿先生平安。” 这话很轻,很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陈策幽深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身边不乏忠心耿耿的部属,不乏阿谀奉承的官员,甚至不乏想要攀附利用的各色人等。 但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关切,似乎很久没有听到了。 他侧过头,看着阿丑在暮色中显得模糊却格外认真的侧脸轮廓。 这个从他青萍之末一路跟随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在他身边占据了一方独特的位置。 不再是单纯的仆役,也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弱者,而是一个……能让他感到些许放松和平静的存在。 “嗯。” 他应了一声,很轻,却足以让阿丑听见。 沉默再次蔓延,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安然的静谧在流淌。 又过了一会儿,陈策才道:“回去吧,起风了。” “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 阿丑落后半步,目光落在陈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背影上。 她能感觉到,先生最近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累,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从容镇定,但眉宇间偶尔掠过的沉郁,以及夜里书房亮到更深的灯火,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很想为他多做些什么,却又深知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 唯有更细心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更努力地学习,争取能多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琐碎。 这念头清晰而坚定,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夜深,澄心堂。 烛火通明。 陈策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南洋的加急密报,以及赵铁鹰亲自送来的、关于山东沿海近期异常船只活动的分析。 南洋密报称,曾与伪齐及狄虏有过隐秘贸易往来的吕宋某豪商家族,近期突然活跃,大量收购硫磺、硝石,并通过复杂渠道雇佣了一批据说“擅长水性与隐匿”的亡命之徒,目的地不明。 而山东方面,则发现数艘形迹可疑的中型帆船,曾短暂靠近过偏僻海岸,似在夜间进行过接驳,旋即消失在远海,航向难以追踪。 两相印证,一股不安的预感在陈策心中升起。 范同的触角,果然伸向了更远的南洋,并且似乎在集结力量,准备进行某种需要隐蔽运输和特殊人手的行动。 目标是哪里?山东?还是……直接江南? 他铺开海疆舆图,手指从吕宋,划向琉球、倭国,再指向山东、长江口……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了江南海岸线上那几个最重要的港口——明州(宁波)、泉州、广州。 如果他是范同,在正面难以突破、侧翼骚扰效果有限的情况下,会如何选择? 直接攻击重兵把守的江南大港,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么,更可能的是渗透、破坏、制造混乱,或者……执行一些特殊任务。 他需要更确切的情报。 “传令,”陈策对肃立一旁的赵铁鹰道,“第一,让我们在吕宋的人,不惜代价,查清那批被雇佣亡命徒的详细背景、人数、以及可能的出发时间和接应地点。第二,加强江南所有重要港口,尤其是明州、泉州、广州的夜间警戒和水下防御,增派可靠人手,混入码头劳工和巡夜队伍。第三,令水师提高战备等级,外海巡逻范围向东南延伸,重点关注来自吕宋、琉球方向的船只。” “是!”赵铁鹰领命,迟疑了一下,问道,“先生,是否要提醒安北府石将军和山东方面加强戒备?” “照常戒备即可,不必特意强调。”陈策摇头,“范同若真有大动作,首要目标不会是已严加防范的河北山东。他的恨意,更多是冲着我,冲着江南的根基来的。”他顿了顿,“另外,别院内部的防卫,从今日起,再提一级。尤其是……阿丑姑娘的出入与安全,由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暗中护卫,不得有误。” 赵铁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收敛,肃然应道:“属下明白!必保阿丑姑娘万全!” 陈策挥挥手,赵铁鹰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陈策揉着额角,肋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祟。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黄昏时药圃边,阿丑那带着泥土却真挚的笑容,和那句轻如蚊蚋的“只愿先生平安”。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混杂着更深沉的冷意,涌上心头。 范同……你若只冲我来,倒也罢了。 若你敢将主意打到我身边之人身上……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如出鞘的利刃,再无半分书房授业时的温和,亦无暮色漫步时的放松。 心渊难测,既有微光暖意,亦藏冰封杀机。 为了保护这难得的一缕微光,他不介意,让那潜藏暗处的毒蛇,彻底粉身碎骨。 夜,还很长。 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往往最为平静。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0章 惊弦 别院的防卫悄然收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虽未发出声响,却绷着一触即发的张力。 影七亲自调整了暗哨的位置与轮换频率,连洒扫庭院的仆役,都换上了更可靠的面孔。 阿丑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定在内院,外出需有影七指定的女卫陪同。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每日的课业和事务完成得更加一丝不苟,只在夜深人静、确认陈策书房灯火未熄时,会默默炖上一盅安神的甜汤,托亲卫送进去。 陈策的生活似乎与往常无异。 白日里,他依旧在澄心堂处理海量的军政文书,接见各方来人,运筹帷幄。 午后,只要得空,小暖阁的授业也未曾间断。 只是讲解《三十六计》或分析北地战报时,他的眼神偶尔会掠过窗外,掠过庭院中那些看似寻常的角落,掠过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目的阿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与评估。 这日,讲的是“反间计”。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陈策的声音在暖阁中回响,“使敌之疑,为我所用。范同此前在河北、山东所用,多有此计痕迹。然用间者,亦易为间所伤。关键在于,如何辨别真伪,如何掌控传递信息之渠道。” 阿丑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先生,那如果……传递信息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传的是假消息呢?” 陈策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赞许:“问得好。此乃‘死间’,代价最大,亦最难防备。范同惯用此道,以人命为饵,以忠诚为锁。” 阿丑心中一寒,想起赵疤瘌,想起那些可能被范同利用而不知情的棋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先生为何近日格外凝重。 范同就像一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你不知他会从哪个方向弹出毒牙,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经在你身边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课业结束,陈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一角新移栽的几丛翠竹,忽然道:“阿丑,你觉得这别院,与两年前你刚来时,有何不同?” 阿丑一愣,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树更高了,花更多了。人……好像也更静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但阿丑觉得,院墙好像……变厚了。” 陈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变厚了?” “嗯。”阿丑点头,声音很轻,“不是真的墙变厚了。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这里和外面隔得更开了。以前还能隐约听到街市的声音,现在……好像更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心里发紧。” 她的感知远比陈策预想的更敏锐。 这不只是防卫加强带来的物理隔绝感,更是一种对潜在危险的本能直觉。 陈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天下未定,谨慎些总是好的。” 阿丑低下头:“阿丑明白。阿丑会小心的,绝不给先生添乱。” 她的懂事与敏锐,让陈策既觉欣慰,又莫名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将她护在绝对安全的羽翼之下,免受任何风雨侵扰。 可身处漩涡中心,又哪有真正的净土?连他自己,不也是时刻行走在刀锋之上? “去做事吧。”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阿丑行礼退下。 陈策独自在暖阁中又站了片刻,直到影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先生,刚接到江南飞鸽传书。明州港市舶司,三日前夜间,一处存放南洋香料的临时库房失火,火势不大,很快扑灭,损失轻微。但起火原因蹊跷,非天干物燥,也非烛火引燃,倒像是……有人故意用特制的缓燃之物引发,意在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当夜码头值班簿记,丢失了一页。” 陈策眼神陡然锐利:“丢失的那页,记录了什么?” “主要是当日傍晚至子时,进出港的中小型船只名录及货物简要。已令明州详查,但港口每日船只往来如梭,且簿记简略,追查不易。” “南洋香料库房……转移视线……”陈策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范同的目标,果然在江南。一场小火,一页记录,他想掩盖什么?又或者,想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明州港?” “先生,是否加强明州及周边港口的盘查?” “不。”陈策摇头,“他既想让我们注意明州,我们便偏不注意。传令,明州港一切如常,暗中排查即可,不必大张旗鼓。反而要加大对泉州、广州,乃至长江内河重要码头的监控,尤其是对来自吕宋、琉球方向,但最终目的地并非明州的船只,严加查验。同时,让我们在南洋的人,加紧追查那批被雇佣者的下落和任务内容。” 他顿了顿,又道:“别院这边,再查一遍。所有近期入院的物品、人员,包括每日的食材、饮水、药材,全部重新筛查。尤其是阿丑姑娘接触过的一切。” “是!”影七领命,迟疑了一下,“先生,阿丑姑娘近日并无异常,出入皆有我们的人暗中跟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知道。”陈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有丝毫疏漏。范同若真要动手,绝不会是明刀明枪。” 数日后,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阿丑照例在整理澄心堂一侧耳房内的文书归档。 这些多是非核心的往来信件、各地风情汇报、以及一些旧档,陈策允许她接触,既是信任,也是一种锻炼。 她做事仔细,每份文书都要大致浏览,分门别类。 今日整理的是一匣来自江南各州县的例行民生汇报,内容琐碎,无非是雨水田粮、市价民情。 忽然,一份夹在镇江府报中的私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信纸质地普通,字迹也寻常,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商号名,内容是向金陵某位致仕官员问候,并附赠一些“家乡土仪”,其中提到“新得南洋奇香数两,味甘而性烈,有安神奇效,已随信附上少许,请老大人品鉴”。 南洋奇香?安神? 阿丑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刻想起前几日先生课上提到的“死间”,想起明州港那场蹊跷的火和丢失的簿记页。 这封信本身毫无问题,赠礼也是常情,但“南洋奇香”和“安神”这几个字,此刻在她眼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没有声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将这份汇报和夹带的私信原样放好,标记了一个不显眼的记号。 然后,她继续整理其他文书,动作如常,只是心跳得厉害。 待到将所有文书整理完毕,放入柜中上锁后,她才快步走向澄心堂。 陈策正在与吴文远商议江淮漕运改制之事,见阿丑未经通传径直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急切,两人都停了下来。 “先生,”阿丑顾不上行礼,将发现快速而清晰地禀报了一遍,末了道,“阿丑觉得……那‘奇香’,或许有问题。” 吴文远脸色微变,看向陈策。 陈策神色不变,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 “信在何处?” “已放回原处,做了记号。” 陈策对吴文远道:“文远,你去请李郎中,带上验毒之物,速至耳房。不要惊动他人。”又对阿丑道:“带路。” 耳房内,李郎中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药水检验了那份私信和信笺,尤其是信纸折叠的缝隙和可能沾染香料的位置。 片刻后,他抬起头,神色凝重:“先生,信纸本身无毒,但折叠处及边缘,沾染了极微量的‘梦甜罗’花粉。此物产于南洋雨林深处,气味甘甜,有强烈致幻、安神之效,但若剂量稍大,或长期嗅闻,会使人精神涣散,产生幻觉,乃至心智受损。因其罕见,中原医者多不识。” 陈策眼中寒芒大盛。 好一个“南洋奇香”! 好一个“安神奇效”! 这封信,连同那可能真的附赠了的“香料”,目标根本不是那位致仕官员,而是可能接触到这匣文书的——阿丑! 或者,任何一个在陈策身边整理文书的人! 若非阿丑心思细腻,又恰好听他讲过“死间”与南洋动向,若非她对“南洋”、“安神”等字眼格外警惕……这微量但长期累积的毒物,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蚀她的神智,最终可能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甚至胡言乱语的“疯妇”! 届时,别院内会生出多少猜疑和混乱? 又会怎样牵扯他的精力? 更可怕的是,这毒物并非立刻致命,发作缓慢,难以追溯源头。 下毒者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具体谁会中毒,只需将“毒信”混入送往陈策处、必经多人手的日常文书中即可。 这是典型的范同手法——隐蔽、阴毒、利用流程漏洞、不计较具体牺牲品! “查!”陈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这匣文书,从镇江府发出,到送入别院,经手的所有人,一个不漏!尤其是近期接触过南洋货物、或有可疑往来的人员。吴文远,你亲自去办。” “是!”吴文远领命,匆匆而去。 李郎中低声道:“阿丑姑娘接触时间短,应无大碍。老夫开一剂清热解毒的方子,连服三日即可。只是……此事需绝对保密,否则恐引起恐慌。” 陈策点点头,看向阿丑。 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这阴毒的算计吓到了,但眼神还算镇定,没有慌乱失措。 “你做得很好。”陈策缓缓道,语气是罕见的郑重,“若非你机警,后果不堪设想。” 阿丑摇摇头,心有余悸:“是先生平日教导,阿丑才留了心。只是……他们为何要针对我?”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并非完全因为害怕,更多是一种被卷入巨大阴谋的茫然与寒意。 陈策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你是离我最近的人之一。伤你,便是乱我心。”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范同也隐约察觉到了阿丑在他心中的些微分量,这分量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却已被敌人视为可攻击的弱点。 阿丑愣住了。 因为她……是离先生最近的人? 所以成了靶子? 这个认知让她心绪翻腾,既有被牵连的恐惧,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悸动。 “从今日起,”陈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接触的任何文书、物品,必须先经影七或李郎中查验。你每日的饮食用药,由小厨房单独制备,专人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接触任何外来物件。” 他的安排周密而冷酷,是将她彻底置于保护壳中,也意味着更严密的隔离。 阿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轻声应道:“是,阿丑遵命。” 她知道,先生是在保护她。 可这种保护,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她是需要被严密保护、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的弱点,而他是执棋天下、对抗无数明枪暗箭的执棋者。 惊弦已响,毒矢虽被及时发现挡下,但那绷紧的弦声和凛冽的杀意,却已深深烙印在别院的上空,也烙印在阿丑的心底。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走近先生身边的光芒,也意味着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最深沉的阴影与危险。 而她,又该如何自处? 是安于被保护的金丝雀,还是……努力长出能稍作抵挡的羽毛?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1章 樊笼 “梦甜罗”花粉之事,虽被及时扼杀于萌芽,却在清凉山别院内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匣来自镇江府的文书被秘密处理,相关经手人员被赵铁鹰以各种理由隔离审查,最终揪出了一个与江南某家有南洋背景的商行过从甚密的书吏。 书吏受不住讯问,承认受人重金贿赂,将“一点添了南洋香料的问候信”混入例行公文中,至于信的内容和香料的具体作用,他一概不知,只以为是寻常的“雅贿”。 线索到此似乎断了,指向一个模糊的江南利益集团,却难以直接与远在山东海外的范同挂钩。 但这已足够。 陈策的指令变得更为冷硬:所有送入别院的文书、物品,无论来源,必须先经设在院外新设的“验看房”,由专人以特定流程查验,确认无误后,方可由指定人员送入内院。 每日的食材、饮水、药材,亦有一套独立的供应和检验体系,与外界彻底隔绝。 阿丑的生活,骤然被套上了一层致密而冰冷的保护壳,或者说——樊笼。 她不再被允许接触任何未经彻底检查的外来物件,连昔日整理文书的耳房也暂时封闭。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内院的几个固定区域,若要前往书斋或药圃,必有影七安排的、沉默而警惕的女卫寸步不离地跟随。 陈策依旧每日午后在小暖阁教她读书识字,但授课时,暖阁外的廊下必定守着人,连送茶点的仆役都换成了绝对可靠的面孔。 这种被严密监控、与世隔绝的感觉,并不好受。 阿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精心呵护在琉璃罩里的雀鸟,安全,却失去了天空。 她明白这是先生的保护,理智上感激,但情感上,却时常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 她开始更频繁地梦见过去,梦见那些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却无人问津的日子,那时虽然苦,但至少呼吸是自由的。 这日授课,讲的是《诗经》中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陈策的声音依旧平稳,讲解着诗句中的意境与追寻的怅惘。 阿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院墙高耸,隔绝了外间的市声与人影,只有几株高大的槐树将枝叶探过墙头,在风中微微摇曳。 那墙外的世界,如今对她而言,竟也成了“在水一方”的遥远所在。 “阿丑。”陈策的声音将她唤回。 她连忙收敛心神:“先生。” “心不在焉。”陈策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可是觉得闷了?” 阿丑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隐瞒,轻轻点了点头:“是有些。整日在这院子里,见不到日升月落以外的东西,好像……与世隔绝了。” 陈策沉默片刻,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范同手段阴毒,无孔不入,不得不防。” “阿丑明白。”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阿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为先生分忧,反而成了累赘,要这么多人守着,耗费这么多心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责与沮丧。 陈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紧抿的嘴唇,心中那处不常被触及的柔软角落,似乎又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知道这种保护的副作用,但权衡之下,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只是,看着她日渐沉默、眉宇间笼罩的轻郁,他发觉自己并不愿见到她如此。 “你不是累赘。”他忽然道,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若非你机警,此刻别院早已生乱。你的细心与警觉,便是最大的用处。” 阿丑抬起头,眼中有些惊讶,随即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没想到会得到先生这样的肯定。 “至于闷……”陈策略一沉吟,“从明日起,你可以去藏书阁。那里存书颇丰,经史子集、地理杂记、医药农工皆有。你可以随意翻阅,若有不解,可记下来问我。那里相对独立,防卫亦可周全。” 藏书阁! 阿丑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别院内除了澄心堂和小暖阁外,她唯一未被禁止进入,却因平日忙碌和身份所限,从未踏足的地方。 听说里面藏书万卷,是先生平日查阅资料、静思之处。 “真的可以吗?”她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雀跃。 “嗯。”陈策点头,“但要记住,只能去藏书阁,不可去附属的编校房或相邻的院落。影七会安排人随行。” “阿丑遵命!多谢先生!”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浅淡,却如阴云间隙透出的阳光,瞬间点亮了她的眉眼。 陈策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点因局势紧绷而带来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他忽然觉得,让她多些自在,或许比将她彻底锁在方寸之地,更能让她安心,也……更能让他安心。 翌日,阿丑在两名女卫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入了藏书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阁楼高大深邃,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淡淡樟木的香气。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插满了各种书籍,有些是崭新的刻本,更多的是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古籍抄本。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静谧而庄严。 阿丑站在门口,几乎被这浩瀚的书海震慑住,一时忘了呼吸。 对她而言,识字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竟能置身于如此多的书籍之中,那种冲击难以言喻。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指尖轻轻拂过书脊,感受着那粗糙或光滑的触感。 她不敢随意抽取,只沿着书架慢慢看过去,辨认着书签上的分类和书名。 经部、史部、子部、集部……还有专门存放舆图、医药、农政、匠作等“杂学”的区域。 她最终在“医药”和“地理”之间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不少关于各地物产、风土人情的志书,也有讲述海外番国、奇风异俗的杂记。 她想起了“梦甜罗”,想起了南洋,想起了范同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或许,多了解一些这些“外面”的事情,也能多一分警醒? 她踮起脚尖,小心地抽出了一本看起来不算太厚的《海国逸闻录》,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案前坐下。 女卫无声地退到门口守卫。 书是手抄本,字迹不算工整,但内容却光怪陆离,讲述了南海诸岛的传说、物产,以及一些商船水手的见闻。 阿丑读得很慢,许多地名和物产名称闻所未闻,但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透过这些文字,触摸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在书页翻动声中流逝。 直到女卫轻声提醒时辰不早,阿丑才恍然惊觉,连忙将书放回原处,依依不舍地离开。 自此,藏书阁成了阿丑每日除了固定课业和事务外,最期待的所在。 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书中的知识。 她读地方志,了解大楚山河;读医药书,辨识更多草药毒物;读海外见闻,想象着波涛之外的天地。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识字,开始尝试理解文字背后的逻辑、因果与智慧。 遇到难解之处,她便仔细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待到午后授课时向陈策请教。 陈策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提出的问题不再局限于字面,开始涉及地理沿革、物产特性、甚至一些简单的逻辑推理。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沉静专注,言谈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底气。 那种因困于樊笼而产生的郁气,被求知欲悄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蓬勃生长的力量。 偶尔,在授课结束后,陈策会问起她今日在藏书阁读了什么,有何感想。 阿丑便会眼睛发亮,尽量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稚嫩,却充满真诚的思考。 陈策通常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拨一二,目光却会在她不注意时,长久地停留在她因谈论喜爱事物而微微发光的脸上。 他发现,这样的阿丑,似乎比那个总是小心翼翼、低眉顺目的她,更生动,也更……吸引人。 那是一种不同于权势、不同于谋略、纯粹源于生命本身向上生长的力量,在这肃杀而紧张的时局中,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让他……心绪微澜。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赵铁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吕宋那边被雇佣的亡命徒似乎分成了数批,搭乘不同的船只,以各种伪装身份,正朝着大楚沿海不同方向分散潜入。 而江南几大港口,近期都出现了几起不大不小的“意外”——或是码头货物堆放不当引起的小范围混乱,或是市舶司文书登记出现难以查证的疏漏,或是有来历不明的流浪者、乞丐在港口周边徘徊,虽未造成实质损害,却像不断试探的触角,搅得人心不宁。 范同的“暗渡”之计,显然正在多点铺开,不求一击致命,但求处处点火,制造持续的紧张和混乱,消耗南唐的防卫精力和资源,同时寻找真正的突破口。 陈策站在澄心堂的巨幅海疆图前,目光冷冽。 他知道,与范同的这场较量,已从河北的明争、山东的暗斗、江南的渗透,进入了更复杂、更考验耐力和全局掌控力的阶段——全面防御与反制。 而阿丑,这个被他置于重重保护之下的女子,却在这无形的战场边缘,以自己的方式,悄然生长,如同石缝中努力探向阳光的藤蔓,柔弱,却坚韧。 樊笼困住了她的身体,却似乎未能禁锢她不断向外探索、向上生长的心。 这份变化,陈策看在眼里,心中那处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因这抹不屈的绿意,而松动了一丝裂痕。 只是,这裂痕之下,是更深的忧虑,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也尚未分明。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2章 潜流 藏书阁的时光,成了阿丑灰色樊笼里唯一透气的窗。 她沉浸在泛黄的书页与陌生的知识中,暂时忘却了身外的紧张与束缚。 那些关于南洋物产、海路风涛、异域习俗的记载,虽然光怪陆离,却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远比院墙广阔的世界图景。 她开始明白,范同所能借用的“势”,不仅仅限于山东的豪强或河北的降卒,还有那茫茫大海彼岸的岛屿、商路,以及被利益或仇恨驱使的形形色色之人。 这一日,她读到一本前朝海商所着的《星槎胜览》残卷,其中提及吕宋诸岛特产一种名为“金丝蕉”的树木,其纤维坚韧异常,水火难侵,常被土人用于制作弓弦和特殊绳索。 书中还偶然提到,此蕉生长之地,亦多产一种伴生的藤蔓,汁液有麻痹之效,土人捕猎时涂抹于箭镞。 金丝蕉?麻痹藤蔓? 阿丑心中一动,想起李郎中验出的“梦甜罗”花粉,亦是南洋产物,有致幻之效。 范同似乎对南洋的这些偏门毒物、异产格外感兴趣。 她将这个细节默默记在心中。 午后授课时,陈策考校她近日所读。 阿丑便将《星槎胜览》中关于“金丝蕉”与麻痹藤蔓的记载说了,并谨慎地提了一句:“先生,那范同屡用南洋毒物奇技,是否……他对南洋诸般偏门物产,知之甚详?甚至,可能有专门的渠道获取?” 陈策正端茶欲饮,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放下茶盏,看向阿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 “你能由此及彼,很好。”他缓缓道,“范同曾任伪齐要职,伪齐与狄虏势大时,与南洋、高丽、倭国皆有不浅的贸易往来,其中多有见不得光的走私与珍异之物交易。他经营多年,手中握有一些隐秘的供货渠道和人脉,不足为奇。”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手指划过南海诸岛:“这才是他真正的难缠之处。其力虽困于鲨鱼岛一隅,但其‘借’势之能,可远达重洋之外。我们防得住山东沿海,却难防万里海疆,每一个可能的登陆点。” 阿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海岸线曲折漫长,岛屿星罗棋布,不禁感到一阵心悸。这要如何防备? “不过,”陈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海路虽阔,却有季风洋流之限,更有我水师巡弋。大规模渗透不易,小股潜入,目标亦不会太大。他若真想凭此撼动江南,必是趁火打劫之策——待我江南自身出现可趁之机,或注意力被其他事由吸引时,再行突袭。” 他看向阿丑:“你近日读书,可曾留意江南本地,尤其是沿海州县,近年可有异常天灾、民变,或大宗货物供需剧烈波动之记载?” 阿丑连忙回想。 她近日确也翻阅了一些江南地方志和近年邸报抄本,闻言答道:“回先生,据《明州府志》及近年文书看,江南近年来大体风调雨顺,去岁虽有局部水患,但未成大灾。唯有一事……近半年来,两淮盐场产量似有波动,盐价在江南部分地区略有上扬,民间有些怨言,但官府调控,尚未酿成乱子。” “盐?” 陈策眼中精光一闪。 盐铁之利,关乎国计民生,亦是最易滋生事端、被利用的领域。 范同会打盐的主意吗? 他立刻对侍立一旁的吴文远道:“文远,立刻调取户部及两淮盐运司近一年所有关于盐产、盐价、漕运的详细奏报,尤其是涉及江南配给的部分。另,令察事营细查江南各地盐商动态,尤其是与山东、南洋有间接关联者。” “是!” 吴文远领命而去。 陈策又沉思片刻,对阿丑道:“你既对南洋物产有所留意,近日便多留意藏书阁中关于南洋诸岛物产、贸易路线,以及与我朝交易往来的记载,尤其是药材、香料、矿物等特殊物项。若有发现可能与‘金丝蕉’、‘麻痹藤’或‘梦甜罗’类似,具有非常用途之物,记录下来。” “阿丑明白。” 她用力点头,感到自己读的书似乎真的能派上些用场,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紧张与振奋的情绪。 接下来的几日,别院内气氛依旧紧绷,但阿丑的生活却因有了明确的目标而充实起来。 她几乎整日泡在藏书阁,在浩瀚书海中搜寻与南洋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发现了更多关于南洋毒虫、异草、矿物的记载,有些荒诞不经,有些则言之凿凿。 她将可能有用的信息仔细摘录,工整地誊写在纸上。 陈策似乎更忙了。 午后授课的时间时断时续,有时他甚至只是匆匆来布置一些课业,解答几个问题便离开。 阿丑能感觉到,外界的压力正在增大。影七和女卫们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连藏书阁外都加派了暗哨。 这日黄昏,阿丑整理完今日的摘录,正准备离开藏书阁,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角落一摞蒙尘的旧账册。 那是前些年别院修缮时的物料支取记录,本不值一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但其中一本账册的封皮颜色略深,像是被液体浸泡过,引起了她的注意。 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了那本账册。 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的是某年秋季购入的一批“建州板材”和“广南清漆”,用于修缮后园观景亭。 记录本身平平无奇,但阿丑的目光却被账册最后几页一些看似随意涂画的墨迹吸引了。 那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简略的符号标记,夹杂着几个数字。其中一个符号,看起来像是一条扭曲的蛇,旁边标注着“丙寅七,南海客,定金半”。 另一个符号像是个简陋的船形,旁边写着“丁卯三,货到津,验讫”。 南海客?货到津? 阿丑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懂这些符号的含义,但那“南海”二字,与近日所思所查太过吻合。 她强自镇定,将账册原样放回,记下了位置和那几页的大致内容。 当晚,她将此事连同白日摘录的南洋物产资料,一并呈给了陈策。 陈策正在灯下审阅吴文远送来的盐务奏报,眉头深锁。 江南盐价波动背后,果然有资金异常流动的痕迹,隐约指向几家背景复杂的商号,其中一家,竟与登州“隆昌货栈”有过间接的银钱往来。 听完阿丑的禀报,再看到那本陈旧账册上摹画下的符号和字样,陈策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 “丙寅……丁卯……”他指尖敲击着桌面,“若是干支纪年,丙寅是六年前,丁卯是五年前。那时伪齐尚在,范同正当权。”他看向阿丑摹画的蛇形与船形符号,“这是狴犴巡早期使用的暗记简化形。蛇代表‘潜伏’或‘毒计’,船代表‘运输’或‘通道’。” 他立刻唤来影七,命其带人秘密取回那本账册,并彻查当年经手那批建材的所有人员,尤其是采购和库管。 “先生,这是……”阿丑隐约猜到事关重大。 “这是范同多年前,可能利用修缮别院的机会,安插或传递了什么。”陈策声音低沉,“若非你心细,此物不知还要尘封多久。阿丑,你又立了一功。” 阿丑心中并无喜悦,只有一阵后怕。 范同的触角,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可能伸到了先生身边? 这别院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未知的隐患? 两日后,影七带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调查结果。 当年负责采购那批“广南清漆”的管事,在三年前已因病亡故。 但其家中遗物中,发现了一些与登州方向通信的残片,用的是一种早已废止的旧式密语,经破译,内容涉及“货样已验”、“甬东接应”等词。而“甬东”,正是明州(宁波)的古称之一! 更惊人的是,在那批清漆的原始入库记录角落,发现了一个极淡的、特殊的油渍印记,经李郎中辨认,与“梦甜罗”花粉混合某种南洋树脂后的气味残留有七分相似! “范同……可能早在数年前,就尝试过将‘梦甜罗’或其类似物,以掺杂在建材中的方式,送入别院!”吴文远声音发干,“只是当时或许工艺不成熟,或许时机不对,未能生效,记录也被当作寻常污渍忽略了。” 陈策面沉如水。 范同的耐心与深谋,远超预估。他就像一条潜伏在时光深处的毒蛇,早早布下棋子,静待时机。 如今他困守孤岛,看似穷途末路,焉知不会启动这些埋藏多年的“暗桩”? “查!彻查!”陈策的声音如同寒冰,“凡六年内,所有进入别院的建材、家具、器皿、乃至一草一木的源头、经手人,全部重新梳理!重点排查与‘广南’、‘南海’、‘闽浙’等地有关的物品。别院内所有建筑、尤其是当年修缮过的亭台楼阁,秘密检查有无夹层、暗格或异常气味残留!” 命令下达,整个别院在表面的平静下,开始了无声而彻底的地毯式筛查。 仆役们被分批询问,库房被重新清点,连花园的泥土都被翻起查验。 阿丑也被暂时禁止前往藏书阁,重新被严格限制在内院主屋附近。 她看着影七等人面色凝重地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机感,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先生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步步惊心的环境。 然而,与上次单纯的恐惧不同,这一次,她心中还多了一股坚定的力量。 是她发现了线索,是她为揪出隐患贡献了力量。 她不再仅仅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她也可以成为先生抵御暗箭的助力,哪怕这助力微乎其微。 她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被仔细检查的角落,默默握紧了拳头。 范同的“潜流”无孔不入,但先生身边,也有愿意为他刺破迷雾的眼睛。 她愿意成为那样的眼睛,在这无声的战场上,尽自己一份心力。 夜色渐深,别院内的灯火却比往日更亮,巡查的脚步更密。 一场针对时光深处潜藏毒刺的清除行动,正在寂静中紧张进行。 而远在鲨鱼岛的范同,或许正在等待他多年前布下的某些“种子”,在合适的时机悄然发芽。 他却不知,其中一枚,已被一双逐渐清明的眼睛,提前察觉。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3章 夜话 别院内的暗查如同梳篦过发,细致而沉默地进行着。 每一块地砖都被敲击听音,每一根梁木都被查验榫卯,库房里积年的旧物被一件件搬出,在阳光下仔细审视。 仆役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阿丑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最小,几乎足不出户。 她倒也无甚怨言,只是将更多时间花在整理近期的读书笔记和南洋物产摘录上,分门别类,誊抄得工工整整,想着或许哪天先生能用得上。 偶尔,她会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影七等人忙碌的身影出神。 春日渐深,院角那几株晚樱开得绚烂,粉云般堆叠着,与这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日深夜,阿丑服了李郎中开的安神汤,正欲歇下,门外却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是影七手下一位名叫素云的女卫,平日沉默寡言,却极为可靠。 “阿丑姑娘,先生请您去一趟书房。” 阿丑心中一紧,这么晚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连忙披上外衣,随素云穿过静谧的庭院。 夜色深沉,唯有书房窗棂透出的昏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书房内,陈策并未像往常那样伏案疾书。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案头堆着的文书似乎比白日少了些,但一旁小几上却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苦涩药气。 “先生?”阿丑放轻脚步,走近些,才看到陈策左手正无意识地按着肋下旧伤的位置。 她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陈策闻声睁开眼,眼底有血丝,但目光依旧清明。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阿丑依言坐下,担忧地看着他:“先生可是旧伤又犯了?李郎中来看过了吗?” “无碍,老毛病了。”陈策摆摆手,不欲多谈伤病,转而问道,“藏书阁的南洋摘录,整理得如何了?” 阿丑忙将带来的几页纸呈上:“按先生吩咐,将可能具有非常用途的物产分了三类:致幻麻醉类、剧毒类、以及如‘金丝蕉’般具有特殊物性的。每样都注明了可能的产地、性状和书中记载的用途。只是……书中所述,多来自道听途说或商人夸大,未必尽实。” 陈策接过,就着灯光快速浏览。 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条目清晰,甚至还用不同符号做了简易的优先级标记。 他的目光在“吕宋金丝蕉”和“爪哇鬼面藤”等处略作停留。 “做得很好。”他放下纸张,看向阿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思路清晰,取舍也得当。比许多只会寻章摘句的学究强。” 阿丑脸上微热,低声道:“是先生教导有方。” 陈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觉得,范同此刻,在想什么?” 阿丑一愣,没料到先生会突然问这个。她仔细想了想,谨慎答道:“阿丑愚钝,猜不透那样的人。但……他费尽心思,多年前就在别院埋下隐患,如今又在海上兴风作浪,想来……必是恨极了先生,也怕极了先生。困兽犹斗,或许……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先生的弱点,或者制造一个让先生不得不分心的局面。” “弱点……”陈策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阿丑身上,深邃难辨,“你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 阿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先生的弱点? 她哪里敢妄议。 慌乱中,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如蚊蚋:“阿丑……不知。先生算无遗策,心志坚毅,阿丑看不出弱点。” 书房里静了片刻,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是人,便有弱点。”陈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罕有的、近乎自嘲的意味,“或为情所困,或为利所驱,或为名所累,或…… 仅仅是血肉之躯,会痛,会累,会有疏漏之时。” 阿丑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先生脸上那抹极少流露的疲惫与淡淡的自嘲。 她忽然觉得,此刻坐在灯下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风云的北伐军师,而只是一个也会伤痛、也会感到压力的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发酸,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保护欲。 “先生……”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陈策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范同看到了我的‘弱点’。他知道我志在北伐,光复河山,不容有失。所以他便在河北、山东、乃至江南,处处点火,让我疲于奔命。他也知道,我身边之人,便是我的牵挂所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阿丑,意味不明,“所以,‘梦甜罗’花粉之毒,未必是冲你,更是冲我。” 阿丑听得心惊,却也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之前的遭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被视作了可以用来牵制先生的“弱点”。这认知让她既感酸楚,又生出一股不屈的怒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不要做先生的弱点,不要成为敌人拿来伤害先生的工具! “那……先生打算如何应对?”她鼓起勇气问道。 “应对?”陈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最好的应对,便是让他所有的算计落空。河北已稳,山东正在收紧,江南……我也不会给他机会。至于那些潜藏的钉子,”他看了一眼门外,那里有影七无声守卫的影子,“挖出来,碾碎便是。”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杀伐之气。 阿丑仿佛能看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正酝酿着足以绞杀一切阴谋的铁血风暴。 “可是先生,”阿丑想起日间在窗边看到的烂漫晚樱,想起那些看似与阴谋无关的美好事物,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范同如此处心积虑,甚至利用多年前的旧物布局,是否说明……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更快、更有效的办法了?只能依靠这些埋藏深、见效慢,甚至可能失效的旧棋?他……是不是也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陈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陷入沉思。 阿丑这个角度,他并非没有想过,但由一个几乎不通权谋的女子如此清晰地指出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的确,范同近期动作虽多,却多是骚扰、渗透、制造混乱,缺乏真正致命的一击。 这与他在河北时直接动用“铁浮屠”、在山东试图控制港口商路的凌厉风格有所不同。 是力有未逮? 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或许吧。”陈策缓缓道,“但困兽之斗,往往最为疯狂。不可因其势衰而轻敌。”他顿了顿,看着阿丑,“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观察敌人,不仅要看其动作,也要思其处境,揣摩其用心与限度。” 得到肯定,阿丑心中微暖,先前那点因被视为“弱点”而产生的郁气也消散了些许。 她至少不是完全无用的。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陈策似乎有些倦了,重新闭上了眼睛,“近日无事不要外出,饮食起居,务必小心。” “是,先生也请早些安歇,保重身体。” 阿丑起身,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陈策独自靠在椅中,眉宇间的疲惫在闭目时更为明显,那按在肋下的手也未曾松开。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疼得细微而清晰。 回到自己房中,阿丑却久久无法入睡。 先生那疲惫的神情、沙哑的声音、还有那句“是人,便有弱点”,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想起自己最初刚开始的战战兢兢,想起先生教她识字时的耐心,想起他发现“梦甜罗”花粉时瞬间冰冷的眼神,也想起他刚才那罕有的、流露真实疲惫的模样。 原来,强大如先生,也会累,也会痛,也会在深夜里独自承受压力。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削弱先生在她心中的形象,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真实,也让她心中那份原本模糊的敬仰与感激,悄然掺杂进了一丝更复杂、更温热的东西。 她忽然很想知道,在没有这些阴谋与战事的平常日子里,先生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有闲情逸致,看看院中的花开花落? 会不会也有普通的喜怒哀乐?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微热,连忙将它压下。 但心底那丝涟漪,却已悄然扩散开去。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 别院内的巡查脚步未曾停歇,远处金陵城的轮廓在黑暗中静默。 这一场无声的较量,还在继续。 但在这个平凡的春夜里,有些东西,似乎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改变了质地。 阿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不想再仅仅是被保护的对象。 她想变得更强大,更有用,哪怕只能为先生分担一丝一毫的压力,哪怕……只是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碗不烫不凉、正好入口的汤药。 夜话无声,心潮暗涌。 这乱世中的方寸之地,因这一点点悄然滋生的牵念与决心,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孤寂了。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4章 惊蛰 残雪在庭院角落的背阴处,还固执地留着最后几片污浊的白。 院中那株老梨树的枝条上,却已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在倒春寒的风里颤巍巍地立着。 惊蛰了。 阿丑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时,听见前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是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必须立刻处置。” “证据呢?”吴文远的声音更沉。 “三日前他往东市送花,在‘永昌茶行’外徘徊了半炷香。昨夜子时,他屋里有微光,虽然用棉被蒙了窗,但瞒不过去。”影七语速极快,“属下查过籍册,他是三年前入府的,说是青州逃难来的花农。但青州口音不对,太刻意了。还有他虎口的老茧,不是握锄头磨出来的。” 阿丑脚步顿了顿,药碗里的褐色汤药微微晃动。 她垂下眼,继续往前走。 别院的防卫比从前森严了数倍。 明处是轮值的护卫,暗处是察事营的好手。 陈策受伤后搬到这里养伤,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将这座院子变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每个人都清楚——范同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而暗桩,果然还在。 她走到内院月洞门前,两名护卫无声地行礼让开。 院中很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响。阿丑走到正房外,轻轻叩门。 “进来。”陈策的声音有些哑。 推门进去,屋里药气混杂着墨香。 陈策半靠在窗前的软榻上,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几份文书。 他脸色还是苍白,唇色很淡,但眼神清明。 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倦,像墨迹渗进宣纸,怎么也化不开。 肋下的伤反复了。 七日前换药时,伤口边缘泛起不正常的红,李郎中皱着眉说有些发炎。 之后两日,陈策夜里开始低烧,虽然不凶,却绵绵不绝地耗着人的精神。 阿丑守了三个通宵,直到昨日烧退下去,陈策却坚持要处理积压的军报。 “该喝药了。”阿丑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 陈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文书。 那是河北来的密报,石破天在整顿降卒、试行新法,但阻力不小。 阿丑静静等着,看着窗外那株梨树。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陈策才放下文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前院在吵什么?”他问,接过阿丑递来的温水漱口。 阿丑将影七和吴文远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语气平静,不添不减。 陈策听完,沉默了片刻。 窗外有鸟雀啁啾,脆生生的,衬得屋里更静。 “花匠……阿福?”他想了想,“我记得他。秋日里那几盆菊是他侍弄的,开得很好。” “影七说要处置。”阿丑说。 “文远呢?” “吴先生问证据。” 陈策唇角弯了弯,那是个很淡的、近乎没有的笑。 “文远谨慎。”他顿了顿,“但影七说得对。这种时候,宁错勿纵。” 阿丑抬眼看他。 陈策正望着窗外那株梨树,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瘦,下颌线紧绷着。 “您要杀他?” “先留着。”陈策收回目光,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让影七盯紧,看他往外传什么消息,又跟谁接头。 范同埋了这么久的棋子,不会只用一次。” “若是他察觉了,自尽呢?” “那就让他‘察觉’不了。”陈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冰冷的意味,“影七知道该怎么做。在茶行外徘徊……永昌茶行是范同的产业?” “三年前被一个徽商盘下了,底细干净。”阿丑道,“但隔壁的胭脂铺,三个月前换了东家,新东家是扬州人,有个妾室是范同早年安插在扬州盐商家里的眼线。” 陈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许讶异,随即化为赞许:“你查的?” “整理旧档时顺道看的。”阿丑垂下眼,“胭脂铺的账目有问题,每月十五都有一笔固定支出,名目是‘采买香花’,但数目太大。送货的……正是咱们府上的花匠。” 屋里静了一瞬。 陈策忽然低低咳嗽起来,阿丑立刻上前,递过帕子,又倒了温水。 陈策咳得肩膀颤动,好一会儿才平复,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阿丑看见他按在肋下的手指微微发白。 “伤口又疼了?”她问。 “无妨。”陈策摆摆手,声音更哑了些,“你继续说。” 阿丑抿了抿唇,还是道:“李郎中说了,您得静养。这些事,让影七和吴先生……” “静养?”陈策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阿丑,你觉得我现在躺在这里,真能‘静’得了么?” 他望向窗外。 庭院寂寂,春风还带着寒意,但泥土里已经有生命在萌动。 惊蛰了,冬眠的虫蛇都要醒了。 “金陵那边,这几日有什么消息?”他换了个话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火漆完整。 “杨相今早送来的。朝堂上……有人开始提‘暂停北伐,休养生息’。” 陈策接过信,拆开迅速浏览。 信不长,杨弘毅的笔迹遒劲,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主和派沉寂了大半年后,借着陈策受伤、河北新政遇阻的由头,又开始活动了。 领头的是户部侍郎郑攸,此人素来谨慎,此番突然发声,背后必有依仗。 信末,杨弘毅写了一句:“永王近日召郑攸入宫两次,时长皆逾一个时辰。” 陈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明明灭灭。 “永王……”他低声念了一句,没再说下去。 阿丑默默收拾药碗。 她知道陈策在想什么。 永王赵瑄,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从来不是简单的角色。 他依赖陈策平定乱局,却也忌惮陈策功高震主。 如今河北初定,江南渐稳,而陈策重伤卧病——有些心思,自然就活络了。 “先生。”阿丑忽然开口。 陈策抬眼看她。 “若北伐真的暂停……”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您待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问这样直接、这样关乎大局的问题。 话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 从前她只守着自己的本分,煎药、整理文书、打理起居,从不逾矩。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想得多,看得远,也开始……敢问了。 陈策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她,目光很深,像在审视,又像在思索。 许久,他缓缓道:“北伐不能停。” “为何?” “因为狄虏未灭。”陈策的声音沉下去,“因为燕云未复。因为石破天在河北整顿的二十万大军,不能白费。更因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此刻若停,便是前功尽弃。狄虏会喘息,会反扑。朝中主和派会得势,再想重启战事,难如登天。” 阿丑静静听着。 窗外风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那若是永王执意要停呢?”她问。 陈策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轻声说:“那便是另一局棋了。” 话很淡,但阿丑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另一局棋——意味着朝堂博弈,意味着权力制衡,甚至意味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底线。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栖霞镇那个漏雨的破庙里,那个浑身是血、却笑着说出“围魏救赵”的少年书生。 那时他只为求一条生路,如今他执掌的,却是天下大势。 而这条路,越走越险,越走越孤。 “您累了。”阿丑说,“歇一会儿吧。” 陈策确实累了。 低烧虽退,但元气耗损得厉害,说了这一会儿话,额上又见了虚汗。 他点点头,顺从地躺下去。 阿丑替他掖好被角,正要转身,手腕忽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凉,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茧。 握得不紧,却让阿丑浑身一僵。 “阿丑。”陈策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你……怕么?” 怕什么?怕这步步杀机的局势?怕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范同?怕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还是怕……他某一天真的撑不下去? 阿丑垂下眼,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 他的指尖按在她脉门上,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一下,又一下,平稳而有力。 “怕。”她诚实地说,“但怕没有用。” 陈策轻轻笑了。 那笑很淡,却难得地卸下了所有谋算与防备,露出一点真实的、属于“陈策”这个人的疲惫与柔和。 “是啊,怕没有用。”他松开手,“去吧。我睡一会儿。” 阿丑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站在廊下,她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很厚,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惊蛰的雷,还没响。 但她知道,快了。 前院的方向,影七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一道沉默的鬼魅。 花匠阿福此刻应该正在花房里修剪枝条,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无数双眼睛锁定。 而金陵的朝堂上,一场新的风雨,正在酝酿。 阿丑转身,朝小厨房走去。 该准备午间的药膳了。 陈策的伤需要温补,食材要仔细挑,火候要恰到好处。 这些琐碎的事,她做得一丝不苟。 因为她知道,在这盘天下棋局里,她能守住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碗汤、一盏药、一方能让那个人暂时安歇的天地。 至于其他——她望向阴沉的天际。 惊雷将至时,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5章 移花接木 雨水在青瓦上敲出细密的声响,顺着檐角连成串,滴在廊下的石阶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南方的春雨总是这样,不痛快,缠缠绵绵的,带着股浸入骨子里的潮气。 阿丑端着铜盆从廊下走过,盆里是刚煮好的药汤,褐色的水面上浮着几片当归和黄芪,热气裹挟着苦涩的气味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走得很稳,盆里的水纹丝不动——这是多年侍疾练出的功夫。 正房里,陈策刚换完药。 李郎中收拾着药箱,眉头拧成个疙瘩:“大人,这伤口愈合得太慢。按理说用了御赐的金疮药,早该结痂了,可边缘还是红肿着,您夜里是不是又起身看文书了?” 陈策半靠在榻上,衣襟松散着,露出左肋下包扎的白麻布,隐隐透出淡黄药渍。 他脸色比前两日好些,但眼底的倦意更浓,像晕开的墨。 “偶尔。” 他说得轻描淡写。 “偶尔?”李郎中气笑了,“大人,您这是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伤口反复最是耗元气,若再不好生养着,落下病根,往后阴雨天有您受的!” 陈策笑了笑,没接话。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李郎中知道劝不动,重重叹口气,提起药箱走了。 出门时遇见阿丑,他压低声音叮嘱:“千万盯着,夜里再发热立刻叫我。” 阿丑点点头,端着药盆进去。 屋里药气更浓了。 阿丑将药盆放在榻边矮凳上,拧了热帕子。 陈策很配合地转过身,让她擦拭后背的汗。 他瘦了,肩胛骨嶙峋地凸出来,脊柱像一串珠子嵌在皮肉里。 阿丑的手顿了顿,才继续动作。 “泉州那边有消息了。”陈策忽然说。 阿丑抬起眼。 陈策背对着她,声音平静无波:“范同的船队靠岸了,卸了一批货,明面上是南洋香料——檀香、龙脑、丁香。但察事营的人盯梢时发现,有十二口箱子被单独运进了城东‘永裕货栈’,用的是范家自己的脚夫。” “货栈有问题?” “永裕货栈的东家姓黄,三代做香料生意,底子干净。”陈策说,“但三个月前,货栈后巷多了个香料加工作坊,坊主是个生面孔,说是从岭南来的师傅,擅长调制合香。” 阿丑拧干帕子,重新浸入药汤。 热水烫得她指尖发红,她却像没感觉。 “香料能藏什么?” “毒。”陈策吐出这个字时,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南洋有种奇花,晒干研磨后无色无味,混在檀香粉里焚烧,初时只让人精神恍惚、多梦,久了便神智昏聩、记忆错乱。若剂量再大些……与疯癫无异。” 阿丑的手停住了。 铜盆里的药汤还在微微晃荡,映出她凝重的脸。 “他要对谁用?” “不知道。”陈策缓缓转过身,让她擦拭前胸。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或许是朝中某位大臣,或许是军中将领,也或许……是这别院里的人。” 阿丑心头一紧。 她想起前院那个花匠阿福,想起影七说的那些话。 范同的网,织得又密又深,谁知道哪一根丝就牵到了身边? “您打算怎么做?”她问。 “将计就计。”陈策说,“我已经让察事营的人混进作坊,等他们配好毒粉,装箱时调换。真的毒粉我们留着,或许将来有用。假的……送还给范同。” “假的?” “寻常檀香粉,加了些无关痛痒的草药末,闻起来差不多,但没毒性。”陈策说,“范同要用这毒,必定会先找人试。试不出来,他才会放心用。等他用了,发现无效时,已经晚了。” 阿丑明白了。 这是要诱敌深入,还要让敌人死在自以为得计的得意里。 她低头继续拧帕子,热水一遍遍烫过陈策肋下的伤处,这是李郎中交代的,要用热敷活血。 “那之后呢?”她又问,“换了毒粉,然后呢?” “然后顺着这条线,摸清范同在泉州的所有联络点。”陈策闭上眼睛,额上渗出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货栈、作坊、送货的脚夫、接头的商号……一个都别漏。我要知道他这三年在江南织的网,到底有多大。” 阿丑不再问。 她仔细地敷完药,又取来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 动作轻柔又熟练,指尖偶尔碰到陈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栗——伤口还在疼。 包扎完,陈策已是一身冷汗。 阿丑替他擦干,换上干净的里衣,扶他躺下。 又端来温水,看着他喝下半盏。 “您睡会儿。”她说。 陈策“嗯”了一声,却没闭眼,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 “阿丑。” “啊?” “你去过藏书阁吗?” 阿丑一怔。 别院的藏书阁在后园深处,三层小楼,藏了数千卷书。 陈策搬来后,将一部分要紧的文书档案也移了过去,平日有专人看守,她从未进去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她老实说。 “从今日起,你可以去。”陈策说,“那里有些前朝的地方志、舆图,还有我这些年收集的海防文书。你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阿丑心头一动。 这不是吩咐,更像是托付。 他让她接触那些核心的、机密的资料,意味着什么? “我不懂那些。”她轻声说。 “不懂可以学。”陈策转过头看她,眼神很静,“你心思细,记性好,看东西的角度也和人不同。前几日你从胭脂铺账目里看出花匠的问题,就很好。” 阿丑低下头。 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更密了。 “去吧。”陈策说,“让影七陪你去。楼里有些卷宗放了多年,需要整理。你做惯了整理文书的活计,顺手。” 这理由给得妥帖,不显山不露水。 阿丑应了声“是”,收拾了铜盆和帕子,退了出去。 廊下的雨还在下。 她站在那儿,看着雨丝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栖霞镇的那个雨夜。 那时她只是个逃难的孤女,陈策也还是个穷书生。 如今…… 她摇摇头,不再想。 朝小厨房走去,该准备午膳了。 午后,雨势稍歇。 阿丑跟着影七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后园的藏书阁。 楼是木结构的,飞檐翘角,在蒙蒙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门口守着两名护卫,见到影七,无声行礼。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扑面而来。 一楼很宽敞,整面墙的书架顶到梁下,密密麻麻排满了书。 光线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大人在三楼留了话,说西侧书架第三排,有前朝的海防图和相关卷宗。”影七说,声音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您慢慢看,我在楼下守着。” 阿丑点点头,沿着木楼梯往上走。 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二楼也是书,分类更细些,有兵书、农书、医书,还有各地的县志。 她没停留,径直上到三楼。 三楼更安静。 这里书架少些,但卷轴和木匣更多,像是存放档案的地方。 西侧靠窗的位置,果然有几口敞开的樟木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卷宗和舆图。 阿丑走过去,在窗边的书案前坐下。 窗外是后园的景致,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翠绿,远处假山石上苔藓斑驳。 她静了静心,伸手取出一卷舆图。 是手绘的,纸已经泛黄,边缘有虫蛀的痕迹。 图上是东南沿海的地形,标注着港口、岛屿、暗礁,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 她慢慢展开,目光一点点扫过那些陌生的地名:泉州、福州、明州、广州…… 她的指尖停在一处。 那是泉州湾外的一串小岛,图上标注着“澎湖”。 旁边有一行小字,墨色已经淡了,但还能辨认:“此处水道迂回,暗礁丛生,大船难入。然潮退时,东南角有浅滩可泊小船。” 她又取出一卷,是更早的,看纸张和墨色,怕是百年前的东西了。 这张图的范围更大,从长江口一直画到琼州,沿海的卫所、烽堠、巡检司都标得清清楚楚。 但有一处,让她皱起了眉。 在福州与泉州之间的海域,图上原本该有岛屿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不是没画,而是被人用刀小心地刮去了,只留下纸张上浅浅的凹痕。 旁边原本的注释也被涂改过,墨迹覆盖了旧字,新写的是“此处无岛,航行谨避风浪”。 但阿丑注意到,在刮痕的边缘,还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字迹,像是“山”字的起笔。 她放下这卷,又翻找其他的。 在一本前朝的《海防辑要》手抄本里,她找到了一段被反复涂抹又重写的记述。 原文似乎提及某处岛屿“形如卧虎,中有深港,可匿舟师”,但后来被人用浓墨抹去,改成了“礁石险恶,不可泊船”。 阿丑的心跳快了起来。 她站起身,在箱子里继续翻找。 又找到几张零散的草图,画的是海岛的地形,笔法粗陋,像是匆匆绘就。 其中一张上,标着几个小字:“虎蹲岛,洪武七年设哨,永乐初废。” 虎蹲岛? 她回想刚才看过的舆图,没有这个名字。 她又翻出那张被刮去岛屿的图,对着光仔细看。 刮痕的形状……如果补全,或许真像个蹲伏的老虎。 窗外,雨又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阿丑坐在那儿,手里捏着那张草图,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范同的毒物从南洋来,走的是海路。 他要害人,必得确保自己的退路和安全。 泉州是他的据点,但狡兔三窟,他会不会还有别的藏身之处? 一个不在地图上、不被官府注意的岛屿,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还有那些被抹去的记录……是谁抹的? 为什么抹?是为了隐瞒什么? 她将草图小心卷好,放回箱子。 又将其他的舆图、卷宗一一归位,整理得和来时一样。 然后下楼。 影七还守在门口,见她下来,抬了抬眼。 “看完了?”他问。 “嗯。”阿丑说,“有些旧图需要修补,我明日再来。” 影七点点头,没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藏书阁。 雨幕里,楼阁的轮廓模糊得像水墨画。 阿丑回到正房时,陈策刚醒。 他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份新的密报,眉头微锁。 见阿丑进来,他抬眼:“如何?” 阿丑走过去,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 她没有立刻说海防图的事,而是先问:“泉州调换毒粉的事,顺利吗?” “察事营刚传回消息,货已经换了。”陈策说,“作坊的人没察觉。三日后,那批‘香料’会按原计划运出泉州,走陆路往北。” “往北?”阿丑心念一动,“北边……是金陵?” “或许是,或许更北。”陈策放下密报,看着她,“你发现了什么?” 阿丑深吸一口气,将虎蹲岛和被抹去的记录一一道来。 她说得很慢,尽量清晰,但那些破碎的线索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 然而陈策听得很认真,眼神越来越亮。 等她说完,屋里静了片刻。 只有雨声,和炭盆里偶尔迸出的火星噼啪声。 “虎蹲岛……”陈策喃喃重复,手指在毯子上轻轻敲击,“前朝海防,洪武年间确实在东南沿海设过不少哨所,后来海禁,大多废弃了。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重新启用了一些,但也不是全部。” 他顿了顿,看向阿丑:“你觉得,范同可能藏在那里?” “我不知道。”阿丑老实说,“但那些被抹去的记录很可疑。如果是废弃的哨所,为何要刻意从舆图上抹去?又为何要改书上的记载?” 陈策沉默。 窗外天色渐暗,雨声却更急了。许久,他才开口:“明日,你再去藏书阁。把所有前朝海防的卷宗,尤其是关于岛屿、哨所、废弃港口的,都找出来。一张图、一行字都别漏。” “是。” “另外,”陈策又说,“让影七去查一件事:泉州湾附近的渔村、盐户,问问老人,知不知道‘虎蹲岛’这个名字。还有,三年前——范同开始经营南洋商路的那年——有没有陌生人在那一带出没,买船、雇人,或者打听海岛的事。” 阿丑一一记下。 她看着陈策,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属于谋士的锐利神色,仿佛伤痛和疲倦都被暂时压了下去。 “如果范同真在那里,”她轻声问,“您打算怎么办?” 陈策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很深:“那便是天赐良机。海岛孤悬,易守难攻,却也……插翅难飞。” 话音落时,一道闪电撕裂阴沉的天际,紧接着闷雷滚过。 惊蛰后的第一声雷,终于响了。 阿丑忽然想起陈策昨夜的话。 惊雷将至时,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她站起身,去点灯。 烛火亮起的瞬间,她看见陈策肋下的伤处,白麻布上又渗出了一点淡红。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目光仍盯着窗外,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谋划什么。 雨更大了。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6章 涟漪 雨停了,但天空仍灰蒙蒙地压着,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旧棉絮。 庭院里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铅色的天光,风一吹,便碎成一片模糊的粼光。 阿丑端着早膳穿过回廊时,看见吴文远从正房出来,脸色比天色还沉。 两人在廊下错身,吴文远朝她微微颔首,脚步却未停,径直往前院去了,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屋里,陈策已经起身,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 案上摊着几份刚送到的文书,墨迹犹新。 他手里捏着一封,正凝神看着,听见脚步声,抬了抬眼。 “吴先生刚走?”阿丑将食盒放下,取出清粥小菜。 “嗯。”陈策将文书放下,揉了揉眉心,“泉州的事,牵连出来了。” 阿丑盛粥的手顿了顿。“牵连?” “那批被调包的毒粉,按原定路线运到了金陵。”陈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收货的是‘永昌茶行’——还记得吗?花匠阿福曾经在门外徘徊过的那家。” 阿丑想起来了。 三日前影七提过,阿福往东市送花时,在永昌茶行外逗留了半炷香。 “茶行背后是江南的苏家。”陈策继续说,端起粥碗,却没立刻喝,“百年茶商,诗礼传家。苏老太爷还挂着个工部侍郎的虚衔。” “苏家要毒粉做什么?” “不是苏家要,是苏家三房的那个败家子,苏文柏。”陈策舀了一勺粥,慢慢送入口中,“此人好赌,欠了地下钱庄一大笔债,被范同的人拿住了把柄。范同许他还债,还送他一座茶山,条件就是借苏家的渠道,把这批‘香料’运进金陵,再分送到几个指定的地方。” 阿丑在陈策对面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晨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指定的地方是?” “城东的‘锦瑟阁’——那是礼部侍郎郑攸外室住的宅子。城西的‘松涛书院’——郑攸长子读书的地方。还有郑家在郊外的别庄。”陈策放下勺子,眼神冷了下来,“郑攸,就是近来在朝堂上嚷嚷‘暂停北伐’最起劲的那个。” 阿丑明白了。 这是一石二鸟——既用毒控制郑攸,又利用苏家的渠道运输,万一事发,还能把苏家拖下水。 江南世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相知道了?”她问。 “昨夜就知道了。”陈策说,“今早天没亮,金陵守备司的人就围了永昌茶行和苏家在金陵的三处宅邸。苏文柏还在妾室床上,就被拖了出来。郑攸那边……”他顿了顿,“杨相亲自去了郑府。” 阿丑能想象那场面。 杨弘毅那张冷硬的脸,带着兵直接闯进侍郎府,郑攸怕是魂都吓掉一半。 “郑攸招了?” “没直接招,但也没扛住。”陈策笑了笑,那笑里没什么温度,“杨相把他儿子从书院‘请’了出来,又‘请’了他那位外室。三面对质,郑攸瘫了,承认范同的人找过他,许他事成之后升任户部尚书,还有……黄金五千两。” “为了户部尚书的位子,就要毒害同僚?”阿丑觉得不可思议。 “他要害的不是同僚。”陈策看着她,“是我。” 阿丑怔住了。 “那毒粉,最终要送进这别院。”陈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进耳膜,“混在每日送来的香料里,或者掺在熏香中。郑攸负责牵线,苏家负责运输,范同的人负责下手。等我神智昏聩、记忆错乱,北伐自然无以为继。届时郑攸在朝中推动议和,范同在江南重整旗鼓,而永王……”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永王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 但陈策若真的倒了,得益最大的,无疑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始终对权臣心怀忌惮的年轻帝王。 屋里一时静得可怕。 只有粥碗里升起的热气,袅袅婷婷,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那现在……”阿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杨相在清洗。”陈策说,“苏家三房肯定保不住了,苏老太爷致仕的折子今早应该已经递上去了。郑攸……罢官下狱,家产抄没。他那一系的官员,杨相会挨个敲打。至于范同埋在金陵的其他暗桩,察事营正在顺藤摸瓜。”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阿丑知道,此刻的金陵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杨弘毅的铁腕,从来不留情面。 “苏家其他几房呢?还有江南别的世家,会不会……”阿丑有些担忧。牵涉太广,容易激起反弹。 “杨相有分寸。”陈策说,“只诛首恶,不涉旁支。苏家丢了三房,但保住了整个家族,他们知道该感激谁。至于其他世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正好借此敲打敲打。这三年江南太平,有些人骨头又轻了,忘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 阿丑默默喝粥。 米粥温热,滑入胃里,却暖不了四肢百骸。 她想起昨夜在藏书阁看到的海防图,那些被刻意抹去的岛屿记录,还有“虎蹲岛”那个名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先生。”她放下碗,抬起头,“范同的网,不止在陆上。” 陈策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阿丑将海防图的疑点详细说了,尤其是被刮去的岛屿、修改的记录,以及“虎蹲岛”的可能存在。“如果他真在海上有据点,那陆上的清洗再狠,也伤不到他的根本。他可以退到海上,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陈策静静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等阿丑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觉得,该怎么斩断他的海上退路?” 阿丑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 她愣了愣,脑中飞快地转着。 这几天在藏书阁看的那些海防文书、前朝档案,还有平日听陈策和吴文远讨论朝局时零碎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此刻被一根线隐隐串了起来。 “以商制谍。”她轻声说。 陈策眉梢微挑。“哦?” “范同的势力,根基在商贸。”阿丑整理着思路,语速渐稳,“无论是南洋的香料、毒物,还是江南的茶行、货栈,都是商路。他要传递消息、运输货物、安插人手,都离不开商人、船队、码头。我们若只靠官府查缉,就像用大网捞小鱼,费力不讨好。” “那你的意思是?” “扶持我们自己的海商。”阿丑说,“不是官营,是真正的民间商贾,给他们特许的航路、优惠的税赋,让他们去开拓南洋、东洋的商路。同时,让这些商队肩负起海防耳目之责——记录航线、绘制海图、报告可疑船只和岛屿。商人逐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会比官府更用心、更灵活。” 她顿了顿,看向陈策:“尤其是那些曾被范同打压、或者与他有旧怨的海商。给他们机会,他们会比谁都卖力地挖范同的根。” 陈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在评估,又像在欣赏。 许久,他唇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继续说。” 阿丑得了鼓励,胆子大了些:“还有水师。目前水师主要任务是巡防沿海、清剿倭寇,对远海岛屿的控制力不够。可以选派精干将领,组建几支灵活的船队,不挂旗号,扮作商船或渔船,在可疑海域游弋。他们不需要大规模作战,只需侦察、监视,必要时……雷霆一击。” 她说完了。 屋里又静下来。 陈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垂下了眼。 “这些想法,你琢磨多久了?”陈策忽然问。 “就这几天……看海防图的时候,胡乱想的。”阿丑老实说。 “胡乱想?”陈策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虽然很淡,“阿丑,你若是个男子,凭这番见识,足可入幕参赞,领一方事务。” 阿丑心头一跳,没接话。 陈策也没再往下说。 他端起已经凉了的粥,慢慢喝完。 放下碗,他才道:“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海运之利,关乎国本。前朝海禁,实是自断臂膀。如今北方未定,国库吃紧,若能重开海贸,于国于民,都是大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庭院的梨花经了一夜风雨,落了大半,残花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褪了色的胭脂。 “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朝中那些老臣,一提开海就摇头,说‘片板不得下海’是祖制。沿海的卫所、巡检司,也早成了烂摊子,吃空饷、走私货,比倭寇还像匪。”他背对着阿丑,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要动这些,比打仗还难。” 阿丑默默收拾碗筷。 她知道陈策说的是实情。 变法之难,难在人心,难在积弊。 “但再难,也得做。”陈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你的建议很好。回头我写个条陈,让杨相先在江南小范围试行。扶持几个可靠的海商,给他们特许。水师那边……我让李全去办,他脑子活,不拘泥成法。” 阿丑应了声“是”。 陈策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那份关于郑攸的文书,看了片刻,忽然道:“河北有消息了。” 阿丑抬眼。 “石破天试行‘军功授田’,第一批田地分下去了。”陈策说,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三百亩军田,分给了五十个在渡河之战中立功的降卒。地契送到他们手里时,好些汉子当场就哭了,对着南边磕头。” 阿丑能想象那场景。 那些降卒,从前在狄虏手下不过是炮灰,命如草芥。 如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功勋,换来了实实在在的土地,可以传家的产业。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收拢人心? “士气如何?”她问。 “高涨。”陈策说,“现在河北大营里,人人都在算自己立了多少功、能换多少田。训练起来嗷嗷叫,恨不得明天就北渡黄河,再立新功。”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连几个原本不太服管的老卒,都主动去找石破天,问下次打仗能不能让他们打头阵。” 阿丑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这些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但也有麻烦。”陈策的笑意淡了,“田地从哪来?河北经历战乱,无主荒地是多,但好些地方地契混乱,豪强侵占,清理起来不易。还有,授了田的士卒,是要解甲归田,还是继续服役?若是继续服役,田谁来种?若是归田,军队战力如何保持?”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阿丑想了想,说:“可以仿效前朝的‘府兵制’,但又不能全盘照搬。士卒平时为民,农闲训练,战时征召。授田即授责,土地既是奖赏,也是义务。” “说下去。”陈策鼓励道。 “至于田地来源,无主荒地自然可以分配,但有主之地,尤其是被豪强侵占的,必须清理。”阿丑语气坚定起来,“正好借此机会,整顿河北田亩,清查隐户。该还的还,该罚的罚。阻力肯定有,但石将军有兵在手,又得士卒拥护,正好施压。” 陈策看着她,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你这些想法,可曾对旁人说过?” 阿丑摇头:“只是瞎琢磨。” “不是瞎琢磨。”陈策说,“是正理。回头我给石破天去信,让他参考。”他重新坐下,提笔蘸墨,却又停住,看向阿丑,“你方才说,扶持海商要选‘可靠’的。你觉得,什么样的人算可靠?” 阿丑沉吟片刻:“一要身家清白,与范同无瓜葛,最好有旧怨。二要真有本事,懂航海、会经营,不是空壳子。三……”她顿了顿,“要有所求。或是求财,或是求名,或是求一条出路。有所求,才容易掌控,也才会用心办事。” 陈策笑了:“你看得通透。”他低头开始写信,笔走龙蛇。 阿丑不再打扰,轻手轻脚收拾了碗筷,退出房间。 廊下,风依旧凉,但云层似乎薄了些,隐隐透出一点青白的天光。 她走到庭院中,看着那一地零落的梨花。 花瓣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卷曲着,失了鲜活,却别有一种颓唐的美。 泉州一案,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涟漪正一圈圈荡开。 江南世家、朝堂官员、海上暗桩……都被搅动起来。 而石破天在河北的军功授田,则是另一块石头,在北方激起不同的波澜。 这一南一北的动静,最终会汇成怎样的浪潮?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坐在屋里写信的人,正试图驾驭这股浪潮,驶向一个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彼岸。 而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他的船头,看见了远方的风浪。 阿丑弯下腰,捡起一片还算完整的梨花花瓣,指尖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她看了片刻,轻轻松手。 花瓣飘落,混入泥泞,再分不清彼此。 转身时,她看见影七站在月洞门下,像一道沉默的影。 “花匠阿福,”影七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昨夜试图向墙外传递消息,用的是信鸽。鸽子被截下了,信上只有一行字:‘货已收,风紧,暂蛰。’” 阿丑心头一凛。“他察觉了?” “应该没有。”影七说,“是例行报平安。但‘风紧’二字,说明外面出了事,他得了警示。” 是丁,金陵那边杨弘毅大肆清洗,范同的网肯定有所觉察,通知各处暗桩蛰伏。 “人怎么处置?”阿丑问。 “按大人的意思,先留着,盯紧。”影七说,“看他接下来联系谁。另外,永昌茶行被抄后,茶行掌柜在狱中咬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户部的小吏,一个是……宫里的采买太监。” 宫里? 阿丑呼吸一窒。 范同的手,已经伸得这么深了吗? 影七没再多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后。 阿丑站在庭院中央,良久未动。 风卷起地上的残花,打着旋儿,掠过她的裙角。 惊蛰已过,春雷响过。 但真正的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她,或许该再去一趟藏书阁。 那些关于海岛、关于海防、关于前朝航海记录的卷宗里,说不定还藏着更多秘密,等着人去发现。 还有虎蹲岛……那个可能存在于海图之外的地方。 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 天空依旧阴沉,但云层的缝隙里,有一线金光艰难地透出来,照亮了远山的轮廓。 海的那边,会是什么呢?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7章 暗潮 春深了,连风都带了暖意,吹在脸上软绵绵的,像江南的绸子。 庭院里的那株老梨树,花期彻底过了,满树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油绿油绿的一片,在日光下泛着亮。 可别院里的气氛,却比倒春寒时还要凝滞几分。 陈策肋下的伤口终于开始收口,边缘的红肿退了,新生的肉芽透着粉,李郎中换药时总算说了句“见好了”。 但陈策的精神并未因此松快,反倒越发紧绷。 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来自江南、河北、乃至金陵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封都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日午后,阿丑在藏书阁整理前朝海防卷宗,忽听得前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人声喧哗。 她放下手中一卷泛黄的《闽海舆图志》,快步走到窗边。 只见数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被影七引着,直奔正房而去,人人脸上都带着焦灼。 出事了。 阿丑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没有立刻跟去,而是留在阁中,将方才正在看的一卷海图小心卷好,放回樟木箱。 那图上标注着闽浙沿海数十个大小岛屿,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岛旁,有一行蝇头小楷:“岛有淡水,形似卧虎,土人称‘虎蹲’”。与她之前的猜测对上了。 但此刻,她无暇细究。 将箱子锁好,阿丑下了楼。 正房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陈策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份刚送到的急报,吴文远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几名驿卒垂手立在堂下,额头还挂着汗珠。 “两淮盐场……”吴文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不住的怒意,“三处大盐场,几乎同时生乱。灶户(盐工)聚众,砸了盐课司,抢了官盐,还……还打死了两个巡盐的胥吏。” 陈策的手指在急报上缓缓划过,那纸页似乎都因他指尖的力度而微微颤抖。 “起因?” “说是加征‘海防捐’,每引盐加征三钱银子。”驿卒中领头的一个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可朝廷从未下过此令!分明是盐课司的贪吏假借名目,中饱私囊!灶户们被盘剥得活不下去了,才……” “活不下去?”陈策抬起眼,目光如冰刃,“两淮盐场去年才免了三成课税,朝廷还拨了专款修缮盐池、发放工食银。何以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驿卒噎住了,额头冷汗涔涔。 吴文远接过话头,语气森寒:“大人,此事绝非简单的抗税。据报,乱民中混有生面孔,言语鼓动,身手也不似寻常灶户。更可疑的是,盐场生乱后不到两个时辰,附近河道就出现了几艘快船,接应了其中几个带头闹事的,顺水路往东去了。” “东边?”陈策眼神一凛,“入海口?” “是。”吴文远点头,“船是半夜走的,守水闸的兵丁被打晕了,闸门是从里面打开的。行事老辣,绝非乌合之众。” 屋里静了一瞬。 窗外有鸟雀啾鸣,越发衬得室内死寂。 “范同。”陈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他察觉泉州之事败露,陆上网络被清洗,便狗急跳墙,煽动盐乱,一是制造混乱,牵制朝廷精力;二是试探两淮防务,看有无可乘之机;三嘛……”他顿了顿,“若是乱子闹得够大,说不定能逼朝廷暂停北伐,专心内政——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阿丑此时已悄然走进屋内,站在门边阴影里。 她听见陈策的话,心头突突直跳。 盐,国之重器,两淮盐税更是朝廷命脉。 此处生乱,非同小可。 “还有更蹊跷的。”另一名驿卒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乱民中……似乎有倭人。” “倭人?”吴文远猛地转头。 “是。虽然穿着汉人衣服,也说汉话,但有个被打伤的乱民临死前喊了几句,腔调古怪,像是……倭国话。还有,他们用的刀,有些是狭长的弯刀,不像咱们的样式。” 倭国浪人! 陈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范同竟与倭寇残余勾结上了! 是了,他在南洋经营多年,与海寇、倭贼有来往也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敢把刀子直接捅进内陆腹地! “两淮驻军呢?盐运使衙门呢?都在做什么?!”吴文远怒道。 驿卒低下头:“乱起得太突然,又是在几个盐场同时发作,驻军分散,一时应对不及。盐运使刘大人……刘大人当时正在扬州城宴客,闻讯赶回去时,乱民已劫了盐仓,乘船遁走了。” “废物!”吴文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策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盐场损失如何?” “三处盐仓被抢,损失官盐约五万引。盐课司衙门被焚,账册多半毁了。死伤……灶户和兵丁加起来,近百人。”驿卒声音越来越低。 五万引盐,价值数十万两白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账册被毁,意味着盐课积弊更难清查。 而死伤……更是触目惊心。 “范同这是要挖朝廷的根。”陈策缓缓道,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转向吴文远,“文远,拟令:一,命两淮总督即刻调兵弹压,首要恢复秩序,安抚灶户,严查假借‘海防捐’盘剥之事,该杀的杀,该撤的撤!二,令沿江沿海各州县严查可疑船只、人员,尤其是往东入海的河道,设卡拦截。三,盐场损失,由盐运使衙门先行垫补,绝不能让朝廷盐课出缺,更不能让百姓吃不上盐!” “是!”吴文远应声,立刻到一旁书案前草拟命令。 陈策又看向那几名驿卒:“你们一路辛苦,先去用饭歇息。一个时辰后,带我的手令返回两淮。” 驿卒们如蒙大赦,行礼退下。 屋里只剩下陈策、吴文远,以及门边的阿丑。 日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窗棂的格子影。 “大人,”吴文远写完命令,吹干墨迹,眉头仍未舒展,“范同勾结倭寇,此事非同小可。倭人凶悍,又不熟地形,敢深入两淮,必有内应引导,且所图非小。眼下两淮驻军疲敝,盐政混乱,若倭寇趁机大举来袭……” “他不敢。”陈策打断他,语气笃定,“范同要的是乱,不是战。他手上那点倭寇残余,成不了气候,真引来朝廷大军清剿,他海上那点基业也得完蛋。此次煽动盐乱,一是报复,二是试探,三是……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吴文远一怔。 陈策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苍茫的大海。 “他在陆上的网络被我们清洗得厉害,急需喘息之机。闹出盐乱,朝廷注意力必然被吸引到两淮。而他,正好可以趁机巩固海上据点,转移物资,甚至……逃。” 阿丑心头一动。 海上据点……虎蹲岛? “那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吴文远急道。 “当然不能。”陈策收回目光,眼中闪过锐利的光,“盐乱要平,范同更要抓。但两淮局势复杂,盐政、军务、民情纠缠不清,需得力之人前往,快刀斩乱麻。” “大人欲派谁去?” 陈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顾青衫。” 吴文远和阿丑同时一愣。 顾青衫是陈策麾下谋士,精于刑名律例,心细如发,但从未单独处理过如此重大的地方变乱。 “青衫跟了我多年,稳重有谋,只是缺些历练。”陈策道,“此次盐乱,表面是民变,实则是谍战。查内应、顺藤摸瓜、揪出范同的爪子,正是青衫所长。至于平乱安民、整顿盐政,我会让两淮总督全力配合他。” 吴文远想了想,缓缓点头:“青衫确是最佳人选。他心思缜密,又不像武将那般容易激化矛盾。只是……他未曾独当一面,恐威望不足。” “所以我给他一道手令,许他临机专断之权。”陈策说着,已另铺开一张纸,提笔疾书,“再调一队察事营好手随行护卫,听他调遣。至于威望……”他笔锋一顿,抬眼看向吴文远,“你拟一份奏章,以我的名义上呈永王,请旨授顾青衫‘两淮巡盐监察使’之职,持节行事。” 持节! 那可是代表朝廷、皇权的信物! 吴文远吸了口气,知道陈策这是要下重注,硬生生把顾青衫推上前台。 “属下立刻去办!”他不再多言,接过陈策写好的手令,匆匆离去安排。 屋里又静下来。 陈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 伤口虽在好转,但连日劳神,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阿丑轻轻走过去,斟了杯温茶放在他手边。 陈策没睁眼,只低声道:“你都听见了。” “是。”阿丑应道。 “怕么?” 阿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怕。只是觉得……范同像水里的泥鳅,抓不住,按不下。” 陈策终于睁开眼,看着她,唇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是啊,滑不留手。但泥鳅再滑,也得在泥里。离了水,上了岸,它还能往哪儿钻?”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道:“你之前说‘以商制谍’,很好。等青衫到了两淮,我会让他留意,有没有可靠的盐商,可以扶持。盐路也是商路,范同能利用,我们也能。” 阿丑点点头,想起藏书阁里那些海图。 “先生,虎蹲岛……可能有眉目了。” 陈策眼神一凝:“说。” 阿丑将《闽海舆图志》上的记载说了,又道:“那卷图上还标注,岛西侧有天然深水港湾,‘退潮时仍可泊大船’。若范同真以此为据点,必然经营已久,说不定建有码头、仓廪,甚至……小型船坞。” 陈策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眼中光芒闪烁。 “好,好。有具体方位就好办。阿丑,你这几日辛苦,将所有关于此岛的记载,无论片言只语,都抄录下来。尤其是水文、航道、潮汐的记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阿丑应下,又迟疑道,“先生是打算……” “先不急。”陈策道,“等两淮乱子平息,等青衫揪出范同的内应,等我们摸清他海上的具体布置。”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阿丑不再多问。 她看着陈策苍白的脸,轻声道:“您该歇息了。李郎中说了,伤口愈合最忌劳神。” 陈策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阿丑扶他起身,走到内室榻边。 躺下时,陈策肋下的伤处似乎牵痛了一下,他眉头微蹙,却没吭声。 阿丑替他盖好薄被,正要放下床帐,陈策忽然开口:“阿丑。” “在。” “若有一日,我不得不去海上……你会怕么?” 阿丑的手停在半空。 帐子细密的纱,在她指尖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看着陈策平静的侧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合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 “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很稳,“但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陈策没再说话,只是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阿丑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外间,吴文远已派人将命令和奏章快马送出。 窗外的日头又偏西了些,将庭院里梨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走到廊下,望着东南方向的天际。 云层堆积,天色有些发暗,像是又要下雨。 两淮的盐工在流血,海上的倭寇在窥伺,朝堂的暗流在涌动。 而顾青衫,此刻应该已经收拾行装,带着那道沉甸甸的手令和察事营的精锐,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风起了,带着咸湿的气息,从遥远的海上吹来。 阿丑拢了拢衣襟。 她知道,真正的暗潮,已经涌动在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深处。 而能劈开这暗潮的,只有更锋利的刀,和更坚定的心。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8章 同舟 夜已经很深了。 别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护卫偶尔走过廊下的轻微脚步声,还有远处池塘里间歇的蛙鸣。 风是暖的,带着草木生长的湿润气息,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拂动书案上摊开的纸页,发出窸窣的轻响。 烛火跳了一下,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阿丑停下笔,抬头望向内室的方向。 屏风后,床帐低垂,陈策应该已经睡下了。 今日他精神似乎好些,午后还强撑着处理了几份紧急文书,但晚膳时脸色又白了下去,李郎中把脉后,沉着脸说了句“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加了一味安神的药。 药是阿丑亲自煎的,看着陈策喝完,又守着他躺下。 可她知道,陈策没真的睡着。 那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偶尔一声极轻的叹息,都泄露了他脑中仍在翻腾的思虑。 两淮的盐乱、顾青衫的南下、海上的虎蹲岛、朝堂的暗流、还有河北的北伐大军……千头万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在中央,挣不脱,歇不得。 阿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摊开的几份军报。 这是傍晚时分刚送到的,来自河北和太行山前线。 墨迹犹新,字里行间带着北地风沙的粗粝感。 第一份是石破天的例行军报,厚厚一沓,详细禀报了“军功授田”的推行情况、降卒整训进度、粮草储备数目,还有对狄虏动向的分析。 石破天不是细致人,但这军报写得条理分明,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阿丑之前听陈策提过,石破天身边有个叫韩承的年轻文书,心思缜密,文笔也好,想来是出自他手。 她拿起朱笔,在几个关键数字下划了线:已授田士卒五百七十三人,涉及田地两千四百亩;新编练完成的可战之兵三万二千;存粮可支两月。又在“狄虏近期频繁派出小股骑兵袭扰粮道”旁批注:“宜增派游骑,设伏反制。” 第二份是李全从东路军送来的,字数不多,但语气激昂。 东路军已推进至山东边境,连克三座小城,士气正旺。 李全在信中请求,若中路渡河,他愿为先锋,直捣黄龙。 阿丑笑了笑,能想象李全写这信时摩拳擦掌的模样。 她在“士气可用”四字旁点了点,又看向后面关于水师佯动配合的请求,思忖片刻,批道:“水师调度需统筹,已转水师衙门议处。” 第三份来自西路军,是太行山义军首领联名所写,禀报与官军会师后的布防情况,以及山中几处关隘的修缮进度。 信末提到,近日山中似有陌生面孔出没,不像寻常樵夫猎户,已派人暗中查探。 阿丑将这一句圈出,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疑为狄虏或范同探子,着意深查,勿打草惊蛇。” 她写得很慢,每一句都斟酌再三。 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军务文书——陈策养伤这些日子,一些不涉核心机密的寻常公文,偶尔也会让她先看过,摘出要点。 但像今晚这样,直接批阅前线军报,还是头一遭。 笔尖悬在纸面上,墨汁渐渐汇聚成饱满的一滴,欲坠未坠。 阿丑忽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今,她却坐在这里,执笔批注着关乎数万人生死、千里江山得失的军国要务。 命运这东西,真是诡谲难测。 “咳……咳咳……” 内室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丑立刻放下笔,起身走了进去。 床帐被一只手撩开,陈策半撑起身子,咳得肩背颤动。 阿丑快步上前,扶住他,从枕边拿起温水递到他唇边。 陈策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咳嗽渐渐平复,但喘息仍有些急促。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额上有一层细密的虚汗。 “子时三刻了。”阿丑用帕子替他拭汗,“您怎么醒了?伤口疼?” 陈策摇摇头,目光却投向外面书案上跳动的烛火,和那几份摊开的军报。“北边……有消息?” 阿丑知道他惦记这个,便扶他靠好,转身出去将批注过的军报拿了进来,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声将要点一一复述。 她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将石破天的稳健、李全的锐气、太行义军的谨慎,都融在了简短的摘要里。 那些批注,她也一道念了,说完略有些忐忑地看向陈策。 陈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她提到某个关键处时,眼睫会微微动一下。 等她全部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批得不错。尤其是太行山那条,‘勿打草惊蛇’,分寸拿捏得好。” 阿丑松了口气,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只是最基础的文书处理,真正的决断,远非如此简单。 “石破天要增派游骑反制狄虏袭扰,你觉得该如何调配?”陈策忽然问。 阿丑怔了怔,随即凝神思索。 她回忆着之前看过的河北舆图和兵力部署,慢慢道:“狄虏袭扰,意在疲敌、断粮,必选偏僻小道,行踪飘忽。大股骑兵追击,如同用大锤砸蚊子,费力不讨好。不如挑选精锐,组成数支百人以下的轻骑队,配以熟悉地形的向导,不固守一路,而是划定区域,轮番巡弋。再于几处关键水源、隘口预设埋伏,以静制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还有呢?” “还可悬赏。”阿丑继续道,“鼓励当地百姓、猎户上报狄虏踪迹,核实有赏。狄虏再能藏,总要吃喝,总会被看见。百姓的眼睛,有时候比斥候还亮。” “以民为目……”陈策低声重复,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倒是无师自通。” 阿丑低下头:“只是胡乱想的。” “不是胡乱想。”陈策看着她,烛光在他深褐的瞳仁里跳动,“阿丑,你可知治国、治军,最难的是什么?” 阿丑想了想,摇头。 “是治心。”陈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兵马、粮草、城池、器械,这些都是‘力’。力可恃,但不可久恃。真正能定乾坤的,是‘势’。而势之根本,在于民心。”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石破天在河北推行军功授田,授的不是田,是‘望’。让那些降卒、流民看到希望,看到在这片土地上,凭血汗能挣来立身之本,他们才会真心拥护你,才会为你拼命。李全在东路势如破竹,靠的也不全是刀锋,更是山东百姓对狄虏的恨,对王师北归的盼。有了这恨与盼,百姓才会为你指路、送粮、甚至拿起锄头助战。” 阿丑静静地听着。 窗外有风掠过树梢,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 “民心如水。”陈策缓缓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政者,用权术、用谋略、用刀兵,都只是在‘治水’。堵不如疏,压不如引。你要让水往你希望的方向流,而不是强行筑坝,等它蓄满了力,一朝溃堤,便是灭顶之灾。” 他说得有些急,又低咳起来。 阿丑连忙递水,等他平复,才轻声道:“我明白了。所以您才看重石将军的‘授田’,也看重顾先生去两淮,不仅要平乱,更要安抚灶户,查清贪吏,还百姓一个公道。” “对。”陈策点头,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烽火与炊烟,“范同煽动盐乱,用的是‘逼’字。他逼得灶户活不下去,自然有人跟他走。我们要破他的局,光用刀兵镇压是不够的,得用‘抚’,用‘疏’。查出贪官污吏,该杀的杀,该抚的抚,让灶户的气有处可出,有冤可申。这口气顺了,水自然就平了,范同再想搅浑,就难了。” 阿丑默然。 她想起栖霞镇,想起那个雨夜,陈策浑身是血倒在张家门前,用最惨烈的方式,激起了乡邻的义愤。 那也是“疏”,是将百姓心中对豪绅的怒与惧,引导向一个具体的目标,化作改变的力量。 原来,从一开始,他深谙此道。 “先生,”她忽然问,“若有一日,您不在了……这水,又该由谁来疏,谁来引?” 话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问题太大,也太僭越。 陈策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 有疲惫,有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所以啊,”他轻轻说,声音几不可闻,“得有人学会看水,学会掌舵。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石破天、顾青衫、李全、杨相……还有你,阿丑。” 阿丑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眼中的澄澈定住了。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怕。”陈策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枕上,阖上眼,“路还长,慢慢学。眼下……”他顿了顿,语气转沉,“先顾好眼前吧。李全在太行山遇伏的事,你怎么看?” 阿丑一怔,随即想起刚才那份西路军军报里,那句“近日山中似有陌生面孔出没”。她原以为只是寻常探子,难道…… “先生是说,李将军他……” “不是李全。”陈策打断她,眼睛仍闭着,眉头却蹙紧了,“是李全派去与太行义军联络的一支小队,二十人,在娘子关西南四十里的黑风峪失踪了。五日前的事,今日才得到确凿消息。” 阿丑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人的精锐小队,在己方控制区域内失踪,这绝非寻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急问。 “找到了三个。”陈策的声音冷了下来,“都在峪底乱石堆里,浑身骨头碎了七八成,像是从高处坠落的。但尸身上有刀伤,不是坠崖时留下的。伤口很怪,窄而深,入骨三分,像是……某种特制的弯刀。” 弯刀! 阿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淮驿卒的描述——乱民中疑似倭人使用的狭长弯刀! “是范同的人?还是……狄虏?”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都有可能。”陈策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范同与倭寇勾结,手上有这等好手不奇怪。狄虏军中也有使用弯刀的部族,且黑风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狄虏派出精锐小队渗透破坏,也说得通。” 他撑着想坐起来,阿丑连忙扶住。 陈策喘了口气,道:“取纸笔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丑将外间书案的笔墨纸砚端进来。 陈策就着昏暗的烛光,提笔疾书。他的字依旧劲峭,只是手腕有些发颤,墨迹不如往日沉稳。 “令:太行西路军统帅并义军各部,即刻起加强戒备,清查内部,严防敌谍渗透。黑风峪一事,由李全亲自督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查明凶手来路。若有线索指向狄虏,则增兵隘口,不得使敌再有可乘之机;若指向范同……”他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则说明其触手已伸至北地,着石破天、李全两部,协查河北、山东境内可疑人等,尤其注意与江南、海上有勾连者。” 写罢,他取出随身小印,呵了口气,重重钤上。鲜红的印文在烛光下像一滴血。 “立刻发出去,六百里加急。”他将信笺递给阿丑,指尖冰凉。 阿丑接过,触手沉重。 她不敢耽搁,快步走出内室,唤来影七,低声交代。 影七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再回到内室时,陈策依旧靠在床头,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侧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疲惫而孤峭。 阿丑走到床边,轻声道:“先生,睡吧。急令已发,李将军和石将军都是宿将,必能处置妥当。” 陈策“嗯”了一声,却没动。 许久,他才低声说:“阿丑,你说这人心,是不是永远也填不满,治不好?赶走了狄虏,又有范同;平了盐乱,又有倭寇;稳住了朝堂,北地又起波澜……按下葫芦浮起瓢,何时是个尽头?”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切的倦意,那是一个肩负了太多的人,在深夜里偶尔流露的脆弱。 阿丑在床边的绣墩上重新坐下,看着烛火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民心如水”。 “水是不会停的,先生。”她轻声说,“江河奔流,才有生机。若水真停了,便是死水,要发臭的。治水的人,不是要让水停,是要学会看准流向,筑好堤坝,修好沟渠,让它在该去的地方去,浇灌良田,滋养万物。至于偶尔的波澜、暗流……本就是水的一部分。” 陈策转过头,看着她。 烛光在她清秀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映着他的影子,清澈而坚定。 他忽然笑了。 很淡,却真切。 “你说得对。”他缓缓躺下,阖上眼,“水不会停,人也不能歇。睡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阿丑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床头的烛火,只留下外间书案上的一盏,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 她退出内室,却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在书案前坐下,拿起那份关于黑风峪小队失踪的详细报告,就着微光,一字一句,重新细读。 窗外的蛙鸣不知何时停了。 万籁俱寂,只有烛芯偶尔噼啪轻响。 夜色浓稠如墨,正一点点吞噬着天地。 而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那失踪的二十个儿郎,那诡异的弯刀伤口,都像一根刺,扎在这看似平静的春夜里。 阿丑知道,陈策更知道。 暗潮之下,真正的激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双管齐下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连清晨的风都带着融融的暖意,吹在脸上,像羽毛轻轻拂过。 别院里的花草仿佛一夜之间都舒展开了,姹紫嫣红,开得不管不顾,将那连日阴郁沉闷的气息冲淡了不少。 但陈策案头的文书,却一日比一日沉。 来自两淮的密报,不再仅仅是关于盐场骚乱的伤亡数字和损失清单,开始有了更清晰的脉络,更具体的人名,像一张逐渐显影的图,露出其下狰狞的纹路。 这日辰时刚过,一份来自扬州的六百里加急密函,被直接送到了陈策榻前。 送信的驿卒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疾驰而来。 信是顾青衫亲笔,字迹比平日潦草几分,带着风尘仆仆的急迫。 陈策半靠在床头,阿丑将密函拆开,递到他手中。 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微黄的纸页上。 陈策看得很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一行行字迹,脸色却渐渐沉凝,到最后,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念。” 他将密函递给阿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阿丑接过,深吸一口气,用平稳的声调读起来: “臣青衫谨禀:奉命查察两淮盐乱,经月余暗访明查,于扬州、淮安、通州三地,擒获乱首及疑似勾连者四十七人,分别审讯,互证口供,真相渐明。此次盐乱,确非寻常民变,实为三重势力勾结作祟。”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回响,窗外鸟鸣清脆,越发衬得室内气氛肃杀。 “其一,盐课司贪吏。淮北盐课司副使王通、司吏张焕等七人,假借‘海防捐’名目,私自加征,中饱私囊,致使灶户生计艰难,怨气沸腾。此辈为乱之引。” “其二,本地盐枭。以‘过江龙’刘猛为首,盘踞运河沿线多年,掌控私盐贩运。范同之人许以重利,并承诺事成后助其掌控两淮私盐通路,刘猛遂纠集亡命之徒,混入灶户,煽风点火,伺机抢夺官盐。此辈为乱之骨。” 念到这里,阿丑顿了顿。 前两者尚在预料之中,贪官污吏、地方黑恶,历来是民变的温床。 但顾青衫用了“三重势力”,那第三重…… 她继续往下读,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其三,倭国浪人及海上残余势力。臣于被擒乱首身上,搜出南洋特有之香料包,内藏密语纸条,经破译,乃倭国文字与闽南土语混杂之暗号。据刘猛及一二被擒浪人分别供认,与其联络者,乃一自称‘海先生’之中年文士,出手阔绰,熟知海事,身边常随数名沉默寡言之护卫,身手诡异,所用确为狭长弯刀。此次作乱,其不仅提供金银,更派出手下精锐浪人混入,意在制造更大混乱,并趁乱劫夺一批优质官盐,似欲运往海外。” 海先生!范同! 阿丑心头一凛。 果然是他! 而且,他竟真的与倭寇残余勾结到如此地步,将刀子直接递进了大楚的盐税命脉! “另,据刘猛招供,‘海先生’曾言,海上自有接应。劫得官盐后,由刘猛之人运至预定河口,自有快船接应出海。臣顺此线索,查得通州外海有一无名沙洲,退潮时方现,平日确有不明船只偶尔停泊。当地渔民称,近半年常有生面孔在附近收购淡水、粮食,出手大方。” “综合诸般线索,臣推断:范同已与盘踞东海之倭寇残余势力合流,其以商贸为表,以毒物、私盐、谍报为里,构建海陆交织之网。此次煽动盐乱,一为报复前番泉州失利,扰乱江南;二为劫夺官盐,充实其海上资财;三则……” 阿丑的声音在这里停住,看向陈策。 陈策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吐出两个字:“念完。” 阿丑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一段: “三则,或为试探朝廷于两淮之防务虚实,乃至东南海防之反应间隙,为其更大图谋铺垫。倭寇凶残,范同狡诈,二者合流,危害尤甚。臣已请两淮总督调兵,严查沿海可疑船只、人员,并加固盐场、港口防卫。然海疆辽阔,非陆路可比,若其主力藏匿外海岛屿,则清剿极难。此事关乎东南海防大局,伏乞大人明断。” 密函到此结束。 最后的“伏乞大人明断”六个字,笔力透纸,带着沉甸甸的忧虑。 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更漏滴水,嗒,嗒,嗒,不紧不慢,敲在人心上。 良久,陈策缓缓睁开眼。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凝着一层寒冰。 “好一个范同……陆上失手,便想在海上来去自如?与倭寇合流,劫我官盐,乱我海疆……真当这万里海疆,是他家后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杀意。 阿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是一种被触犯到底线、决意斩草除根的冰冷。 “阿丑。”陈策看向她。 “在。” “取纸笔,拟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丑立刻将旁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移近。 陈策半撑起身子,阿丑连忙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一顿,随即落下,字字如铁画银钩: “令:水师提督李全,接令之日起,统辖闽浙水师主力,并节制东海各卫所舟船,即行清剿东海倭寇巢穴!首要目标:舟山群岛及外海诸岛礁中,所有形迹可疑之据点、泊地。凡抗拒者,格杀勿论;凡缴获之船只、物资,一律充公;凡擒获之倭寇及附逆者,严加审讯,务必挖出其与范同勾结之内情及海上联络网络!” 他写得很急,但字迹依旧凌厉。 阿丑在一旁看着,心潮起伏。 这是要动真格了! 大规模的水师清剿,意味着朝廷将彻底扭转近年来“以岸防为主”的被动策略,主动出击,扫荡海上! “还有,”陈策笔锋不停,另起一行,“令两淮、江南沿海各州县,即日起实行‘片帆下海’之禁!非官府特许之渔船、商船,一律不得出海!已出海者,限期归港,接受盘查!各港口、码头,增派兵丁巡检,严查人员、货物往来,尤其是盐、铁、粮等物资,绝不允许一粒、一斤流入范同及倭寇之手!” 这是断其补给,扼其咽喉! 陆上严控,海上清剿,双管齐下! “此二令,以六百里加急发出,直达李全及沿海各省督抚衙门!” 陈策写完,取出自己的印信,重重盖上。 鲜红的印文宛如一道血痕。 阿丑将墨迹吹干,小心折好,唤来影七,低声嘱咐。 影七领命,快步离去。 陈策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回枕上,额上渗出虚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阿丑连忙递上温水,又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拭额角。 “先生,您别急,令已发出,李将军水师精锐,定能建功。”她轻声安慰。 陈策摇了摇头,闭着眼,缓了片刻,才道:“清剿巢穴容易,斩草除根难。范同经营海上非一日,又得倭寇残余助力,其巢穴恐怕不止一处,必有狡兔三窟之策。李全此番,能扫荡明面上的据点,已是不易。至于范同本人……未必抓得到。” 阿丑默然。 她知道陈策说的是实情。 茫茫大海,岛屿星罗棋布,若真有心藏匿,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除非……”陈策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们能知道,他下一个想去哪儿。” 阿丑心头一跳。 她知道陈策在问什么。 这些日子,她几乎泡在藏书阁里,将前朝和本朝关于东南海防、海岛、航路的记载翻了个遍,尤其是关于那个疑似“虎蹲岛”的线索。 “先生,”她斟酌着语句,“根据那些被篡改、抹去的记录,还有零星的渔民口传,那个被称为‘虎蹲’的岛屿,很可能在闽浙交界外海,一片暗礁较多的海域。其形如卧虎,西侧有天然深水港,退潮时仍可泊大船,且岛上有淡水。若范同要找一个既隐蔽又具备长期据守条件的海上据点,此地……极为合适。” 陈策凝神听着:“还有吗?” “有。” 阿丑走到外间书案,取来几张她这几日根据零碎记载和自己推测绘制的草图,铺在陈策面前。 “您看,这是根据前朝《海疆险要图》残片复原的附近海域。虎蹲岛东北方约八十里,有一片更大的群岛,被称为‘落星屿’,水道复杂,暗礁密布,大船难行,但小船可穿梭其间。若虎蹲岛是范同的主要据点,那么落星屿很可能就是他的前哨屏障,或者……备用藏身地。” 她的手指在草图上移动:“而最关键的是,从落星屿往西北,避开主要官道航道,借助沿岸复杂的小河汉和隐蔽滩涂,小船可以一直渗透到……钱塘江口附近。” 钱塘江口! 陈策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江南腹地,财赋重地,更是……海运、盐运的枢纽之一! “你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阿丑抬起头,目光与陈策相接,清晰而冷静:“范同煽动盐乱,劫夺官盐,或许不仅仅是为了钱财,也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混乱。他可能需要这批盐,作为一个‘凭证’,或者一个‘诱饵’。如果他与某些沿海势力、甚至内陆的野心家有所勾结,这批来路不正但又品质上佳的官盐,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和粘合剂。”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钱塘江口,秋日有天下闻名的潮汛。大潮时,江水倒灌,水位暴涨,航道改变,守备难度倍增。若在彼时,以这批盐为饵,勾结内应,引倭寇快船或范同自己的船只,趁乱突入钱塘江,溯流而上,袭扰沿岸富庶城镇,乃至威胁杭州……所造成的恐慌和破坏,将远超两淮盐乱!”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 只有阿丑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一字字敲在陈策心头。 这个推测太大胆,也太惊人。 若真如此,范同所图,已非简单的破坏报复,而是要以一场精心策划的“海患”,震动整个东南,甚至撼动朝廷北伐的国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策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阿丑,看着她清秀眉眼间那股不属于闺阁女子的锐气与沉静,看着她指尖点在草图上那个代表着钱塘江口的标记上。 这个女子,在他病榻旁伺候汤药,在藏书阁中埋首故纸,不声不响,却已将他都未曾完全厘清的迷雾,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背后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 “阿丑,”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你可知,若你所言成真,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阿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这意味着范同已近疯狂,不惜引狼入室,也要殊死一搏。也意味着,我们必须比他更快,更狠。” 陈策看着她,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释然,还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激赏。 “好,好。” 他连说两个好字,眼中重新燃起灼灼的光芒,那是属于谋士、属于统帅的光芒,连日病榻的颓唐被一扫而空。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只让李全去清剿巢穴了。” 他再次提笔,铺开一张新的纸。 “令:浙江巡抚、杭州守备、钱塘江沿线各卫所,即日起进入戒备!秘密加固江防,清查沿岸可疑人员、船只,尤其是与盐、漕运相关者!着工部速派干员,勘察钱塘江海塘、水闸,务必于秋汛前完成加固检修!” “令:顾青衫,两淮事毕后,不必回京,转赴浙江,协理海防、江防事务,重点查察钱塘江口可能之内应及隐患!” “令:杨相亲拟密折,上呈永王,陈明东南海防之潜在危局,请旨加强沿海各省协调,并授权……必要时候,可先斩后奏!” 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寒光,从这间静谧的病室中发出,射向东南沿海的波峰浪谷。 阿丑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陈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字句。 范同想烧起这场滔天大火,那便在他点火之前,先抽掉他的柴,堵死他的风,甚至……把整个釜,都给他掀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陈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 海上的风,就要变了。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破晓 天边刚泛起一线鱼肚白,海还是沉沉的墨色,与天色混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只有靠近岸边的浪,在越来越亮的天光映衬下,翻卷起一道细长的、破碎的白线,永无休止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响。 舟山群岛东侧,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和岛屿阴影中,数十艘大小战船如同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锚泊着。 旗舰“镇海”号的甲板上,李全按着腰刀,一动不动地立在前艏。 海风带着咸腥和凌晨特有的寒意,吹得他身上的甲胄鳞片微微作响,但他恍若未觉,只眯着眼,死死盯着西南方向那片最大岛屿的模糊轮廓。 那就是“双屿岛”。 根据审问俘虏和多方查探得来的情报,这里是东海倭寇残余最大的一处巢穴,也是与范同往来最密的据点。 岛上地势险要,港湾隐蔽,据说建有简易码头、仓廪,甚至有小片开垦地,可供数百人长期据守。 李全身后,副将、游击、千总们静默地肃立着,人人甲胄俱全,刀剑出鞘半寸。 没有灯火,没有喧哗,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海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更漏的水滴似乎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光又亮了一分,海面上开始泛起淡淡的、青灰色的光晕,能勉强看清近处船只黑沉沉的轮廓和桅杆上低垂的旌旗。 李全抬起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身后所有将领的肌肉瞬间绷紧。 “时辰到了。”李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海风,传入每个人耳中,“按预定方略,中路主攻双屿岛本港,左右两翼包抄,堵住其南北水道。火船先行,扰其阵脚,大船随后,接舷登岛!记住,能抓活的抓活的,尤其是头目。但若遇顽抗,格杀勿论!” “得令!” 众将压低声音应诺,眼中燃起战意。 李全不再多说,猛地挥下手! “起锚!升帆!擂鼓!” 命令如石投静水,瞬间激荡开来! 压抑已久的战船同时动作,铁链哗啦啦响起,巨大的硬帆顺着桅杆吱呀呀升起,饱饮海风! 几乎在同一刹那,各船桅杆顶端的红灯次第点亮,如同星火燎原! 紧接着,沉闷而震撼的战鼓声,从“镇海”号上率先擂响,咚!咚!咚!随即被其他战船的鼓声应和,汇成一片滚雷般的怒涛,彻底撕裂了海黎明的寂静! 双屿岛上,骤然亮起无数慌乱的火把,人影奔走,惊呼声、叫骂声隐约传来。 显然,他们没料到朝廷水师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火船队,放!”李全厉声喝道。 十数艘满载柴草、火油、硝石的小型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主力船队中冲出,借着微弱的东南风,直扑双屿岛那狭窄的港口入口! 船头的敢死士赤裸上身,挥舞着刀斧,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港口处,几艘惊醒的倭寇哨船试图阻拦,箭矢零星射来。 但火船速度极快,又是不惜命的冲撞,转眼便已逼近! 最前的几艘火船猛地撞上港口的木栅栏和哨船,船头的敢死士同时将手中火把掷向淋满火油的柴草堆! “轰——!” 烈焰冲天而起! 干燥的柴草遇到火油和硝石,爆发出惊人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港口入口! 火借风势,沿着木栅栏和相邻的船只疯狂蔓延,将半边港湾映照得如同白昼! “冲进去!”李全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火光冲天的港口,“杀!” “镇海”号一马当先,庞大的船身劈开波浪,撞开燃烧的残骸,悍然冲入港内! 左右两翼的战船紧随其后,如同两把铁钳,狠狠夹向慌乱中的倭寇船只! 港内已经乱成一团。 不少倭寇船只还没起锚,就被大火波及,船上的人哭喊着跳海。 一些反应快的倭船匆忙掉头,试图从南北水道逃走,却正好撞上包抄而来的左右翼船队,顿时陷入混战。 箭矢如飞蝗般在空中交错。 拍竿挥舞,砸向敌船舷侧。 火箭带着尖啸,点燃帆索。 接舷的钩锁抛出,牢牢扣住敌船,身着红衣的朝廷水师官兵如同下山的猛虎,跃过船舷,刀光闪烁,血花飞溅! 李全立在“镇海”号艏楼,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倭寇抵抗的激烈程度超出预料,尤其是几艘较大的福船式样贼船,组织有序,弓弩犀利,给冲锋的官兵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不像寻常散漫的倭寇,倒像是……有懂行的人指挥。 “传令!集中拍竿和火箭,先打沉那几艘大船!” 李全下令。 命令迅速传递。 数艘朝廷战船调整方位,冒着箭雨逼近那几艘顽抗的倭寇大船。 沉重的拍竿带着风声狠狠砸下,木屑纷飞! 火箭集中攒射,点燃船帆和上层建筑! 一艘倭寇大船终于支撑不住,船体倾斜,火光熊熊,船上的倭寇纷纷跳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另外两艘也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双屿岛中央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怪异的螺号声。 正在抵抗的倭寇听到这声音,像是得了什么指令,抵抗的意志瞬间崩溃,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岛内溃逃,甚至丢下船只,跳海泅渡。 “想跑?”李全眼中寒光一闪,“登岛!追剿残敌,占领码头、仓廪!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任何洞穴、屋舍!” 水师官兵士气大振,呐喊着跳下战船,涉过浅滩,向岛上冲去。 战斗从海上转移到陆地,追逃与搜剿在礁石、树林和简陋的屋舍间展开。 李全留下副将指挥肃清海面残敌,自己带着亲卫,也登上了双屿岛。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海腥味。 地上随处可见尸体和丢弃的兵刃。 朝廷官兵正在逐一搜查那些用木板、茅草搭成的窝棚和几个较大的石砌仓库。 “将军!”一名千总快步跑来,脸上带着兴奋,“发现一个大仓,里面堆满了东西!有粮食、布匹、药材,还有……好多箱银子!看标记,有些像是官银!” 李全精神一振:“带路!” 仓库建在山坡背阴处,用石块垒砌,颇为坚固。 里面果然堆积如山,除了千总说的那些,还有大量腌肉、鱼干、甚至一些南洋香料。 而在仓库最里面,几个包铁皮的木箱被单独放置,箱盖上落着锁。 “砸开!”李全命令。 亲兵用刀斧劈开锁头,掀开箱盖。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摞摞的书信、账册、海图! 李全蹲下身,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 信封是寻常的绵纸,没有署名,但火漆封口,印纹奇特,似龙非龙,似蛇非蛇。 他小心拆开,抽出信笺。 信是用汉字写的,但笔迹刻意扭曲,措辞古怪,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符号和词语。 李全皱眉看了几行,心头猛地一跳! 他虽不能完全看懂,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词,他认得—— “秋汛”、“钱塘”、“潮信”、“盐引为凭”! 又拿起几封,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商讨“货”的交接、“路”的畅通、“风”的时机。而一封信的末尾,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一座形似卧虎的小岛,旁边标着两个字:“虎蹲”。 李全猛地站起,呼吸有些急促。 “把所有书信、账册、海图,全部装箱,加封条,派绝对可靠的人看守!我亲自押送回岸,面呈陈大人!” “是!”千总领命。 李全又扫视了一眼这满仓的物资和那几口箱子。 这场突袭,缴获丰厚,远超预期。 但此刻,他心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这些信件里透露出的信息,似乎指向一个比清剿倭寇巢穴更大的阴谋。 他走出仓库,天色已经大亮。 海面上的战斗基本平息,只有零星处还有追剿。 朝阳跃出海面,金光万道,将染血的海水和冒烟的残骸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破晓了。 但李全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真正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 --- 捷报和那几口沉重的箱子,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别院。 陈策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脸色依旧苍白,需要阿丑或影七搀扶。 当李全的亲兵将箱子抬进书房,并呈上简要战报时,陈策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战报很简略:水师大捷,捣毁双屿岛等三处倭寇主要巢穴,毙伤俘敌逾千,焚毁、俘获船只数十,缴获物资无算,我方伤亡三百余。 陈策看完,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点了点头:“李全辛苦了。伤亡将士,厚加抚恤。”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口箱子上。“打开。” 箱子被一一打开。 当看到里面满满的信件、账册、海图时,陈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阿丑将信件拿过来。 阿丑捧过一摞,放在他面前。 陈策拿起最上面那封李全特意指出有“秋汛”、“钱塘”字样的信,仔细看了起来。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扫描般掠过那些扭曲的字迹和古怪的符号,眉头越皱越紧。 一封,两封,三封……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阿丑站在一旁,看着陈策的脸色从凝重转为冰冷,又从冰冷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 终于,陈策放下手中最后一封信,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看向阿丑,声音干涩:“你猜对了。” 阿丑心头一紧。 “范同的计划,比我们想的更歹毒,也更……周密。”陈策拿起那封画有“虎蹲”符号的信,“他与倭寇残余,以及沿海一些败类盐枭、水匪勾结,打算在秋汛大潮时,利用潮汐和混乱,以劫来的官盐为凭证和诱饵,引倭寇快船伪装成盐船或商船,混入钱塘江。其目标,不仅仅是袭扰沿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们想炸毁海宁的一段关键海塘。” 阿丑倒吸一口凉气! 海宁海塘,那是护卫杭州湾、抵御钱塘江潮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若海塘被毁,咸潮倒灌,良田尽毁,千里富庶之地将成汪洋! 造成的灾难和恐慌,足以撼动整个江南,甚至让北伐大业就此停滞! “疯子……”阿丑喃喃道。 “是疯子,也是赌徒。”陈策冷笑,“他赌朝廷水师无力清剿其海上巢穴,赌我们查不到他的全盘计划,赌秋汛时守军松懈,赌海塘年久失修……可惜,他赌输了第一步。”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身形还有些摇晃,但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光芒炽盛:“传令!” 阿丑立刻备好纸笔。 “一,飞鸽传书浙江巡抚、杭州守备及海宁知县:即日起,海宁海塘及钱塘江沿线所有堤防,进入最高戒备!增派 triple 兵力巡逻,工匠日夜巡检,任何可疑人等靠近,格杀勿论!所需钱粮物资,由巡抚衙门即刻拨付,不得有误!” “二,令顾青衫:接手缴获之范同密信,全力破译其中所有暗语、符号、人名、地名!务必在半月内,厘清其全部联络网络及行动计划细节!所有涉及之内应、勾结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列出名单,密报于我!” “三,令沿江沿海所有州县:张贴告示,晓谕百姓,秋汛将至,官府将组织加固海塘、疏散低洼地区人口。以‘防潮防灾’为名,提前动员,演练撤离。避免引起恐慌,但必须确保令行禁止!” “四,”陈策看向阿丑,“将我们之前关于‘虎蹲岛’及可能备用登陆点的推测,结合这些新缴获的海图,整理成一份详细说帖。我要知道,如果范同在双屿岛失败,他最有可能逃往或启用的备用巢穴,究竟是哪里!”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箭矢,射向东南沿海的各个环节。 不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攻防一体,情报与行动并重,民生与战备兼顾。 阿丑奋笔疾书,手腕酸麻也不停歇。 她能感受到陈策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滔天怒意和决绝。 这是与时间赛跑,与阴谋对决,更是与一场可能降临的天灾人祸抢命! 写完最后一道命令,陈策重重坐下,额上已见虚汗,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阿丑。” “在。” “你说,这世上,为何总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狼入室,戕害万千生灵?”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深切的疲惫和不解。 阿丑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棋盘和棋子,从来看不到棋盘之外的血肉和哭声。” 陈策望着她,许久,低低叹了一声:“是啊,棋盘之外……”他拿起那封画着虎蹲岛的信,指尖拂过那个简陋的符号,“那这一次,我们就让他看清楚,棋盘砸碎了,是个什么样子。” 窗外,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热烈而短暂。 春天的生机与书房内弥漫的肃杀,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破晓的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海上的黑暗,也照亮了这条愈加险峻、却也愈加坚定的征途。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0章 汇合 与此同时,陈策率领的南迁主力,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黑风隘的袭击、黄河渡口的损失、尤其是固镇之前那令人绝望的粮荒,一次次将队伍推向崩溃的边缘。 陈策凭借着他的智慧、果决乃至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一次次地将队伍从悬崖边拉回。 当队伍在固镇获得喘息之机,短暂休整时,陈策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北方那阴沉的天际。 他知道,石破天和他的八千子弟兵,正在那片血色天地间,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每一刻的安宁,都浸透着北方的鲜血。 “军师,石将军那边……已经七天没有确切消息了,只有零星溃兵带来一些混乱的战报……”吴文远低声汇报,语气沉重。 陈策沉默着,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栏杆。 他脑海中推演着北方的战局,计算着石破天可能到达的位置和狄虏的反应。 他知道,石破天部已是强弩之末,汇合必须精准,否则便是羊入虎口。 石破天部的处境确实已到了极限。 八千精锐,经过连番血战、冻饿减员,已不足三千人,人人带伤,箭矢耗尽,干粮早已吃光,只能靠宰杀受伤的战马和搜寻雪地下的草根树皮充饥。 他们被狄虏一支数万人的偏师死死咬住,围困在一处名为“断魂谷”的绝地。 “将军!没路了!前面是悬崖!”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嘶吼道。 身后,狄虏骑兵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越来越近。 石破天看着身边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如今却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的弟兄,又看了看队伍中那些相互搀扶、眼神绝望的幽州军民,一股悲凉和暴怒涌上心头。 “他娘的!跟这群狄狗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举起卷刃的长刀,就要带头冲向追兵。 “将军!不可!”一名幸存的幽州老卒猛地拉住他,指着山谷一侧一条被积雪覆盖、极其隐蔽的狭窄缝隙,“那里!那里好像有条采药人走的小路!或许能通到山后!” 绝境逢生! 石破天当机立断,留下两百死士断后,依托谷口险要地势,用血肉之躯阻挡追兵。他则率领剩余将士和百姓,沿着那条几乎无法称之为路的小径,向深山艰难转移。 那两百死士,最终无一生还。 他们的牺牲,为石破天主力换来了宝贵的转移时间。 就在石破天部沿着崎岖山路,艰难地向南跋涉,几乎要油尽灯枯之时,前方山谷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 熟悉的“云起”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是赵铁鹰亲自率领的一支接应精锐! 他们带着热腾腾的饭食、药品和御寒的衣物,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石将军!军师命我等在此接应!快!狄虏游骑就在附近!”赵铁鹰快步上前,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石破天。 石破天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嘶哑着问道:“军师……军师怎知俺们会走这条路?” 赵铁鹰眼中满是敬佩:“军师根据各方情报,推算出你们被逼入断魂谷后,唯一可能的生路,便是这条废弃的采药小径。他命我在此已等候两日了!” 石破天闻言,猛地回头,望向南方,心中激荡难平。 这已不仅仅是料事如神,更是对他石破天和这支断后部队生死相托的信任与不离不弃的担当! 当石破天带着仅存的一千多名伤痕累累的将士和部分幽州百姓,终于追上南迁主力时,整个队伍都轰动了。 人们看着这些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勇士,看着他们褴褛的征衣、凝固的血痂和疲惫却坚毅的眼神,无不肃然起敬,许多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们让开道路,送上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热水,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最高的敬意。 陈策亲自迎到队伍前。 他看着石破天和他身后那些九死一生的将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石破天的肩膀,然后对着所有断后归来的将士,深深一揖。 这一揖,胜过千言万语。 石破天和幸存将士们挺直了疲惫的身躯,用尽最后力气还以军礼。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苦难,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两支队伍,一支是历经磨难的南迁主力,一支是血战归来的断后精锐,在这南下的漫漫征途上,终于完成了悲壮而伟大的汇合。 他们的力量不仅没有因损失而削弱,反而因为共同的苦难和牺牲,凝聚得更加紧密。 陈策看着眼前这支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已燃起不屈火焰的队伍,知道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 他这根“砥柱”,不仅撑住了南迁的洪流,更赢得了人心,凝聚了军魂。 前路依旧漫漫,但希望,已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萌发。 浑浊的黄河水在身后呜咽,南迁的队伍终于踏上了南岸的土地。 然而,脱险的庆幸尚未持续片刻,更严峻的现实便如同冰冷的河水,扑面而来。 渡河过程中损失的车辆、溺毙的人畜、以及混乱中散失的物资,让本就拮据的队伍雪上加霜。 更要命的是,先期派往南岸筹集粮草的使者带回了一个近乎绝望的消息:河南境内,因连年战乱和各方势力盘剥,早已十室九空,仓廪空虚,根本无力接济这支数万人的庞大队伍。 饥饿,如同最可怕的瘟疫,开始在队伍中蔓延。 每日分发的粥食越来越稀,甚至开始掺杂难以消化的树皮草根。 冻饿而死的尸体,已无法像之前那样草草掩埋,只能无奈地遗弃在路旁,任由寒鸦啄食。 绝望和恐慌在沉默中发酵,队伍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士气低落到了谷点。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89章 七白藤 南迁的队伍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在冬日的原野上艰难蠕动。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每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身上。 哭声、呻吟声、催促声与车轴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乱世流亡的悲歌。 陈策骑在一匹瘦马上,走在队伍中段。 他的青衫早已沾满泥泞,狐裘也变得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前后左右,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 连续的奔波、殚精竭虑的决策以及那不时发作的头痛,让他清瘦的脸颊更显凹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吴文远跟在他身侧,同样疲惫不堪,却还在强打精神,处理着沿途层出不穷的麻烦——车辆损坏、物资被抢、人员掉队、甚至小规模的疫病传言。 “军师,前面就是黑风隘了,地势险要,需加倍小心。”赵铁鹰派回的斥候快马来报。 赵铁鹰本人仍在河北周旋,试图为这支庞大的队伍争取更多撤离时间。 陈策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那两座如同恶兽獠牙般对峙的山峰。 黑风隘,是南下路上的第一道险关。 就在这时,队伍侧翼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 一支约百余人的骑兵,打着不知名的旗号,如同饿狼般从侧面的山林中冲出,直扑队伍中段装载着部分粮草和重要文书的车队! 他们显然观察已久,选择了护卫相对薄弱的环节下手。 “敌袭!保护粮车!”护卫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道,带领着士卒迎了上去。 然而,这支流寇骑兵异常凶悍,而且目标明确,不顾伤亡地直冲粮车。 护卫队人数虽不少,但多为步卒,且连日奔波,士气低落,竟被冲得节节后退! 眼看粮车就要被夺,队伍中爆发出更大的恐慌! 一旦粮食有失,这数万人立刻就会陷入绝境! 陈策眼神一寒,猛地一夹马腹,竟亲自策马朝着混乱的战团冲去! 吴文远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呼喊:“军师!危险!” 陈策充耳不闻。 他深知,此刻士气比粮食更重要! 若他这个主心骨退缩,整个队伍瞬间就会崩溃! 他拔出腰间佩剑——那并非神兵利器,只是寻常军官的制式长剑——厉声喝道:“云起营将士何在?随我杀敌!”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些原本有些慌乱的老兵,看到军师竟然亲自冲阵,顿时血气上涌,嗷嗷叫着跟随在他身后,发起了反冲锋! 陈策并非武力超群的猛将,但他深谙战阵之道,更有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他剑法简洁凌厉,专攻敌人必救之处,身边聚集的亲卫更是拼死护持。 一时间,竟被他硬生生在流寇的队伍里撕开了一个口子,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混战中,一支流矢擦着陈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他却恍若未觉,目光死死锁定那个流寇头目。 那流寇头目见陈策如此悍勇,又见越来越多的溃兵被重新组织起来,心知不妙,唿哨一声,便想带着抢到的几辆粮车撤退。 “想走?留下!”陈策冷哼一声,催马紧追不舍。 那流寇头目慌不择路,竟朝着路边一处陡峭的、布满枯藤和积雪的山坡冲去。 陈策紧随其后,马蹄在湿滑的坡地上艰难前行。 就在追至半坡,即将追上那贼首时,陈策胯下的战马前蹄突然陷入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土坑,悲鸣一声,向前栽倒! 陈策反应极快,顺势从马背上滚落,避免了被压住的厄运,但整个人也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坡地上,一阵头晕眼花,佩剑也脱手飞出。 那流寇头目见状,眼中凶光一闪,调转马头,举起弯刀,狞笑着朝倒在地上的陈策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护雏的母兽般,从旁边一堆枯黄的藤蔓后猛地扑出,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流寇战马的前腿! 是阿丑!她不知何时竟跟到了这里!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那流寇头目险些掀下马来。 他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个脸上有着丑陋胎记的女子,顿时怒骂一声,挥刀便向阿丑砍去! “阿丑!”陈策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摔伤一时用不上力。 眼看阿丑就要香消玉殒,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阿丑刚才藏身的那片枯藤——在那灰褐色的藤蔓间,竟缠绕着几株开着不起眼小白花的纤细植物!叶子呈独特的羽状分裂! “七白藤?!”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陈策的脑海! 这是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典籍中见过的名字,传说有奇特的淡化色素、润泽肌肤之效,只是后世早已绝迹!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生死关头,于荒山野岭见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求生和救人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抓起手边一块冻硬的土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流寇头目的面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啪!” 土块精准地砸在对方鼻梁上,虽然不致命,却让他剧痛之下动作一滞。 就这片刻的耽搁,后方追赶的云起营士兵已经赶到,乱刀齐下,将那流寇头目砍落马下! 危机解除。 陈策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在士兵的搀扶下站起身。 他首先看向瘫坐在地、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阿丑,沉声问道:“没事吧?” 阿丑用力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却带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陈策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他不再多言,走到那片枯藤前,小心翼翼地避开带刺的茎秆,采下了几株连花带叶的“七白藤”,迅速而隐蔽地纳入怀中贴身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松了口气,转向正在清理战场、收缴粮车的部下,朗声道:“贼寇已溃!清点损失,救治伤员,继续前进!”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怀中那几株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证明着方才的生死一线,以及那个深埋心底、关于未来的微小承诺。 经此一役,队伍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和物资,但军心士气却为之一振! 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军师的勇毅和担当,那种与士卒同生共死的气概,远比任何空洞的口号更能凝聚人心。 南渡之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经历了黑风隘的这场“惊涛”,陈策这根“砥柱”的形象,在无数流亡者心中,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实。 他们开始真正相信,跟随这个人,或许真的能在绝望中,闯出一条生路。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9章 豪赌 高拱的毒计如同跗骨之蛆,阴狠而持续。 尽管陈策采取了最严厉的管控措施,但恐慌和猜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在人心这片沃土上疯狂滋生。 军营中,关于“天罚”、“军师敛财”的谣言非但没有完全平息,反而演变出更多光怪陆离的版本。 每一次士兵的食物中毒(有些甚至是自己吃了不洁之物所致),每一次训练意外,都会被无形的手巧妙地与陈策联系起来。 更要命的是,那些被加征了“特别税”的富户和豪强,表面顺从,暗中却怨气沸腾,与城外渗透进来的影牙细作勾连更紧。 青州城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已开始出现细微却危险的裂痕。 陈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深知,单纯的严查和弹压只能治标,甚至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 人心一旦散了,再坚固的城池也会从内部崩塌。 深夜,军师帐内灯火通明。 陈策面前摊开着青州的户籍、粮册、以及军中功赏记录。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透过这些冰冷的数字,看穿背后涌动的人心。 帐帘轻动,吴文远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身形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过于宽大的粗布医徒服,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露出的手腕纤细,肤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 她始终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眸,只能看见一小截秀气的鼻梁和紧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 “军师,该用药了。”吴文远将药碗放下,侧身介绍道,“这是医营新来的学徒,叫……阿丑。李郎中见她心细,特意让她来送药。” 陈策抬眼望去,那叫阿丑的女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他注意到她左边脸颊靠近耳根处,有一片不大但颜色深重的暗红色胎记,如同雪地上的一点灼痕,破坏了原本应算清秀的轮廓。 这或许就是她名字的由来,也是她如此自卑、总是低着头的缘故。 “有劳。”陈策淡淡点头,没有过多留意。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故事,他无暇深究。 阿丑像是得到了特赦,飞快地行了个蹩脚的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军师帐,自始至终未曾抬头,也未发一言。 陈策的思绪很快回到眼前的困局上。 他对着吴文远,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 “吴师爷,”陈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我们之前,是否走入了一个误区?” 吴文远一愣:“军师是指?” “我们只想着如何防备敌人的暗箭,如何弹压内部的怨言。”陈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民心如水,宜疏不宜堵。 高拱可以散播谣言,可以投毒,但他给不了青州军民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我们,可以。” 他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辩解每一句谣言,而是要用行动,让谣言不攻自破!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跟着我陈策,跟着周大人,是有活路的,是有奔头的!” 他立刻做出了几项让吴文远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一、 公开财务:即日起,每月将青州府库(包括军资)的收支明细,誊抄大字报,张榜公示于四门及闹市,任由军民监督质疑。尤其明确“特别税”的每一文钱用途,是买了粮食,还是造了箭矢,需一目了然。 二、 均田减赋:暂停加征“特别税”。转而以周正清的名义颁布《均田令》,将之前抄没张守财等豪绅、以及无主荒田,优先分给此次战事中阵亡和重伤者的家眷,并承诺免除三年赋税。对于普通农户,亦适当减免今明两年的税赋。 三、 功赏透明:成立由军中不同派系士卒代表、文吏、甚至李郎中这样的民间人士组成的“功赏核验署”,所有军功赏罚、抚恤发放,必须经过该署核验并共同画押,确保公平公正,杜绝任何克扣贪墨。 四、 以工代赈:组织城中富户和闲散青壮,由官府提供工具和少量钱粮,加固城防,修缮道路,开挖水渠。既增强了防御,又让百姓有口饭吃,避免了无事生非。 这些命令一出,不仅吴文远,连周正清都大吃一惊! 公开府库?均田减赋? 这让习惯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他们感到极大的不安和冒险。 “军师,府库公开,若被细作窥去虚实……”周正清忧心忡忡。 “军师,均田减赋,我们的粮饷何来?”吴文远同样担忧。 陈策目光坚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公布的账目,关键部分自然可以‘润色’。我们要的是态度,是取信于民!至于粮饷……劫掠敌境、与海商贸易仍需加紧,但更重要的是内部挖潜!均田令能让百姓安心生产,明年的收成才是根本!以工代赈能稳定人心,避免内乱,这比多少粮食都重要!” 他看着二人,沉声道:“欲将取之,必固予之。 此刻吝啬小利,失去的将是整个青州的民心!信任,才是眼下最稀缺、也最强大的武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周正清和吴文远被陈策的决心和长远眼光说服了。 尽管忐忑,新政还是被强力推行下去。 效果并非立竿见影,最初的几天,甚至引来更多的观望和怀疑。 但当第一份“糊涂账”被几个识字的老吏当众指出并得到官府立刻修正,当第一户阵亡士卒的家眷泪流满面地拿到地契,当第一批参与修城的百姓真的领到了糊口的粮食后……坚冰开始融化。 谣言虽然还在,但相信的人少了。 因为大家眼睛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份张贴出来的账目,或许仍有瑕疵,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公开,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强大的诚意。 然而,高拱的杀招并未停止。 就在青州内部新政渐有起色之时,外部的压力陡然升级! 探马流星般来报:高拱的心腹大将,以悍勇着称的潼关守将曹豹,亲率一万五千精锐步骑,汇合了王锷的残部以及周边几个已投靠高拱的州府兵马,共计近三万人,号称五万,浩浩荡荡,直扑青州而来! 先锋骑兵已抵达百里之外! 真正的泰山压顶之势! 青州城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而是高拱方面真正的主力,携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摆出了一副要将青州彻底碾碎的架势! 敌我兵力对比超过十比一! 且敌方是百战精锐! 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蔓延。 就连军中也出现了动摇,一些新附的豪强私兵开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暗中串联,准备伺机投诚。 危急关头,陈策反而异常冷静。 他知道,决定青州命运的时刻到了。守,是守不住的。 唯有出奇兵,行险招,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再次做出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决定:弃守外城,诱敌深入,巷战争雄! 命令传出,全军哗然! 连张猛都瞪大了眼睛:“军师!弃守外城?那百姓怎么办?巷战……我们这点人,怎么跟三万精锐巷战?!” 陈策目光冰冷,指着青州城的布局图:“曹豹骄悍,求功心切,见我弃守外城,必以为我军心溃散,会迫不及待地涌入城内抢功!青州城内街巷狭窄,房屋林立,大军根本无法展开!这正是抵消敌军兵力优势的最好战场!” “我们要做的,是把青州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要成为埋葬敌人的陷阱!” 他进行了周密的部署: 一、组织百姓尽可能撤离到内城和几个指定的坚固区域,由专人保护并分配粮食饮水。 二、在外城各处街巷大量布置绊索、陷坑、火油罐、乃至毒蒺藜。将一些房屋的墙壁凿穿,形成暗道。 三、军队化整为零,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埋伏在预设的区域内。命令只有一条:各自为战,利用一切地形,袭扰、迟滞、消耗敌军!不准正面硬拼! 四、集中最精锐的五百老兵和所有弩箭,由张猛率领,埋伏在内城入口处的钟鼓楼一带,那是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的决战之地! 五、组织一支敢死队,携带全部剩余的火药,任务是在敌军大部分涌入外城后,找机会炸毁几处关键出口,瓮中捉鳖!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曹豹的轻敌冒进,赌的是青州军民的死战意志,赌的是巷战能将敌人的优势化为乌有!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谋天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