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掩苗寨》 1、001 第1章 你是那 奚临今年二十,相貌明俊,性格开朗,西班牙文学语言大三就读,平日最擅招猫逗狗没事找事,自封外院五十年难遇的一大奇才,越大当之无愧的一颗新星。 这颗新星这会正在花轿里被颠得险些解体。 “慢点,慢点——”奚临攥紧了花轿里头仅存的一根独梁,只觉得身下坐着的不是个花轿,是个飞船。外头抬着这东西的也不是壮汉,是加勒比的海盗。实在难敌,他没忍住大吼一声,“真要给颠吐了!大哥们!” 这事说起来倒是挺造孽。奚临昨天刚从国外浪了圈回来,人正瘫在床上倒时差,半梦半醒收到条信息,打开一看,来自亲爹,后天早上八点叫他去西洲南乌山报道。 奚临幼年丧母,亲爹是个不明行踪的大忙人,常年神出鬼没,最常挂在口头上的话就是“爹忙,明天陪你”。奚临于是从小在这个“明天陪你”的谎言中日复一日等成了块望父石,等到最后愤怒地明白过来此为一句戏言,五毛钱掉地上都比它砸出来的动静响亮,于是悍然离家出走。大忙人爹幡然醒悟,抛了工作不眠不休找了他三天三夜,最后联合警察在离家两公里外的桥洞中找到了险些饿死的奚临,送到医院住了半月,回家后,又被绑在房梁上打了三天三夜。 自此奚临就明白过来了,亲情付诸流水,父爱一去不回,万般皆是空,只有亲爹留下来的银行卡余额才是真的。 这么些年,奚临同他爹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友好建交态度,这会收到这样一条短信,半睁着眼回了个“行”再度昏死过去。第二天他收拾行李定机票飞去了西洲,按约定时间准时到了南乌山报道,只是没想到山门口等着他的不是爹,是顶喜气洋洋的大红花轿。 奚临瞧见这花轿都愣了,以为是撞上了当地谁的婚礼,忙侧身让开。花轿旁边围着几个壮汉,身上的衣裳样式奇特,蓝黑相间,镶着五彩的彩线花纹,颇有些古香古色的异域风情。长相明显也不是汉族人,肤色稍深,高鼻深目,五官轮廓都要比汉人立体太多,独有种常宿山林的粗糙野气。 西洲这地方山多水多,是少数民族苗人的聚居地。南乌山未被开发,地处西洲边缘,遗世独立,威严高耸。奚临只知道这里附近住着苗人,不远处有小镇集市,刚才就是苗人老乡骑着摩托送他上山来的。看这样子南乌山里应该也住着苗人,不过他们现在还用花轿迎亲?这么复古。正想着,就见那几个壮汉走了过来,试探着问他:“奚先生?奚临?” 普通话也带着明显的口音,应当是说惯了苗语的原因。这样僻静的绵延山脚下,这样几个高大的壮汉围过来,奚临下意识往后一跳,警惕道:“你谁?” “我叫阿布。”那个壮汉冲他笑了笑,黝黑的脸一扯,有些憨厚的羞涩,“他叫万乔。你是奚临吧?我们是来接你的,请进,请进。” 他说得“请进”指得赫然是身后那顶大花轿。奚临面上空白了一瞬,心说当地民风竟如此彪悍,那壮汉看他没动,反应过来,“哦,哦,是你阿爹叫我们来的,你阿爹,你不知道吗?” 奚临看着他,面上表情十分茫然。这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奚临掏出来一看,真是飘香一里狗先闻着,正是他亲爹打来的电话。 奚临接了,“你在哪?” 奚父隔着电话,铁树开花地喊了他一句“儿子”。 奚临惊奇地将这两个字来回捋了一遍,确认他“子”前头带着的是个“儿”不是个“孽”。听奚父接着说:“你见过阿布了?跟着他走就行,是我叫去接你的。” “你叫人用花轿接我啊。”奚临乐了,“爸,你还真是越活越有创意了。” 电话那头的奚父好像是顿了一下,“对,是我叫来的,苗疆特别节目,农家乐VIP套餐,上去吧。” 电话挂断了,阿布正憨笑着看他,伸手替他撩开了花轿上的红门帘,口音山路十八弯,“请进,请进。” 奚临看看花轿又看看他,啼笑皆非地钻进去了,对阿布问了句:“几位大哥是当地的农家乐?” 阿布的汉语显然不是很好,听不懂的一律点头傻笑,“对,对,农家乐,农家乐。” 奚临:“大哥住在南乌山里?” 这句阿布听懂了,面色一下严肃起来,虔诚地将手放到胸膛前,“南乌圣山,我的家乡。” 南乌山是处一重连一重的群山,山脚寥寥住着些当地的村户,路也是人踩出来的泥土道,崎岖不平,显然也没法开车。花轿外头阿布扯着嗓子用苗语高喊了一声,声音悠长宽厚,唱山歌似的。又听着其他几个壮汉也这样唱山歌似的回了一声,花轿晃晃悠悠,就被抬起来了。 不过,很快奚临就后悔了。 这几个苗族男人,前身一定得是抬猪的屠夫出身,走路不求稳只求快,颠得里头人是胳膊大腿全能囫囵倒个。奚临是强捂着自己的嘴才没叫自己吐出来,半天后花轿一落地,奚临跟滩死水似的淌出来,吓得阿布大喊了一声当地的口头语:“南乌阿妈!” 说得是句苗语,落在奚临耳朵里.欲.加.之.言.跟鸟叫似的,半个字也没听明白。 脸下面就是山里青翠的草地,带着微冷的露水沾湿了他的面颊。奚临抓着这点纯天然的空气清新剂猛吸了两口,半天把喉头叫嚣的反胃感压了下去,觉得自己真是给足了这座传说中的圣山面子。阿布围在他身旁焦急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汉话苗语掺着说,奚临就当听鸟唱歌了,顺平了自己的气,一抬头,瞧见自己面前有一双腿。 这双腿很长,很笔直,长到奚临得使劲抬着头才能看着腿主人的脸长了个什么样。他面前站着的是个很高的男人,竟然比已经算得上高壮的阿布还要高出一点,短发,衣着打扮也是那样异域风情的苗家装扮,只是显然要比那几个人庄重繁杂的多,腰上还系着条镶银的腰带,勒得他宽肩窄腰,个高腿长,至于脸…… 奚临活到现在二十,天南地北走过很多地方,数十座城市,没见过一个人是能长成这幅样子的。 说美,不是十分贴切,说英俊,好像也并不怎么妥帖。这人生了张不同于汉族人的脸,少数民族独有的立体深邃,只是肤色却是白的,白得好像能透出薄薄眼皮上青色的血管,越发显出了那双浓密整齐的眉,短刀似的睫毛下透出来冷而沉静的目光,高鼻薄唇,眉眼锋利,显得整张脸都透着股不苟言笑的冷肃。 最叫人在意的,是这男人的一双眼。 颜色相当浅,透出些疏离冷淡的光彩来,宝石一样嵌在眼眶中,像……琥珀似的。 奚临对着这双眼愣了一会。这俊美的男人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看他,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也没半点要拉他起来的意思。 阿布对那男人的态度很恭敬,焦急而小心地冲他用苗语解释着什么,其余几个汉子低着头站在后头,半个字也不敢说。奚临听着阿布话中有两个词高频的出现,不晓得是这男人的名字还是称谓,以此推断出这男人身份不简单,极大可能就是这片农家乐的地主老板。 “族长,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上轿子前还好好的,真不知道……”阿布用苗语对着男人快速地说。男人抬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看奚临自个爬了起来,两三下拍净了身上沾的草屑,扯出个灿烂的笑,“您哪位?” 俊美男人那双冷淡的眼珠上下扫了他一眼,转了身,爱搭不理地丢了三个字:“跟上来。” 这么有态度,这位“地主”生性可能并不怎么亲人。奚临将自己的包随手往后头一搭,吃了个冷脸也十分不在乎。问他:“我叫奚临,溪水去三点,临山观水的临,老板贵姓?” 男人头也不回,“兰朝生。” 奚临将这三个字在自己心底下过了一遍,由衷觉得可真是个人如其名的好名字。他倒是没别的意思,只是莫名对这男人有种亲切感,跟在他旁边东问西问,可惜这男人走在他前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和他说半个字了。 过了片半人高的草地,拦人路的黑树林,土路到了头,远处熙攘现出了片隐在山林中的苗寨,片片相连,高低有序,漆黑的瓦接着青绿的山,地龙盘桓一般绵延出去,苍苍莽莽望不到头,真是说不出的震撼。奚临此生还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叫这浓厚的异疆风情狠狠晃了下眼。紧接着,他们走过了两头的拦路木,高大的寨门露出来,门前早早围着堆打扮隆重的男女老少,见他们现了身热热闹闹的高呼起来。最前头浑身银饰,头顶牛角银冠的姑娘笑盈盈地递了他一碗酒,用苗语说了句什么。 兰朝生面不改色地接下喝了。 奚临没听明白,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接,围在旁边的阿布挤过来,好心充当翻译,“这是拦门酒,叫你快快喝呢!” 奚临听了这话,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鸟兄,竟然还是这苗寨里唯一一个会说汉语的么? 姑娘见他不接,热情地拉着他塞到了他手里,抬着他胳膊叫他喝下去。一碗酒喝完,那姑娘又张口说了句啥。阿布翻译道:“叫你低下头呢!” 找不着北的奚临转头一看,兰朝生站在他身旁,已经微微将腰弯下了。他个子高,弯着腰也难叫那小巧的姑娘够得着脖子。可那姑娘却远没有自己旁边这位笑得灿烂,竭力垫起了脚尖,面色紧张地伸长了手臂,动作恭恭敬敬地往他脖子上挂了个沉甸甸的银项圈。 银项圈不像常见的,做工精巧,花纹繁杂,坠着流苏银铃,莫名有种古朴的传家宝的意思。奚临身旁的姑娘手里正举着个相同的,只不过样式要比兰朝生身上的稍小些,流苏也稍多些。阿布叫他赶快低头,奚临笑着问他:“你们苗人待客都这么热情?这东西看起来还蛮贵的,是要借我戴着体验风土人情?可我弄坏了怎么办?” 这“长难句”难倒了只会说鸟语的半吊子阿布,茫然下意识转头去看兰朝生。于是奚临就听着身旁人说:“弯腰,戴上。” 下刻,脖子猝然叫他往下一摁,使力巨大,一下把他摁得弯了腰。姑娘忙眼明手快将项圈往他脖子上一套,围观的苗人轰然爆出阵阵叫好声,还是跟唱山歌似的。 奚临挣脱了他的手,猛地往后退,瞪着他:“你有病吧?” 这下什么亲切感都去见了鬼,这得是个什么人才能不打招呼地往一个陌生人脖子上摁? 兰朝生面不改色,神情还是一样的漠然。转头就走。 奚临目瞪口呆看着他不近人情的背影,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俩姑娘就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迫着他往前走。奚临“诶”了一声,两个姑娘笑得灿烂,奚临也不能真强行挣出去。围观那些人苗人还跟着,前头有人开始奏乐,听不出是什么乐器,总归是派欢庆的喜乐。汉子们扯高了嗓子“哦呦”一声喊,姑娘们也抬高了音一合,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奚临和一个偷看他的小女孩对上了眼,那小孩穿一身蓝紫布衣,苗银在头上当啷作响,倒是可爱。瞧见奚临和自己对视上了,吓得往自己妈妈身后一躲,只露了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奚临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心想都说少数民族能歌载舞热情好客,倒是不假,只是这实在是有点……太好客了。 前头出现了幢相当气派的建筑,古香古色的木结构小楼,挂着红绸子。奚临瞧见那地方也围了一群人,好像正等着他们。架着他的两个姑娘笑着喊了句苗语,围着的人又开始欢呼,欢呼的奚临满脑子问号,回头问阿布:“这是在说什么?” 不怎么会说人话的鸟兄乐呵呵地冲他傻笑。 奚临无奈地收回了脑袋,看来这地方只有前头那个姓兰的地主还能说上几句汉语。奚临刚才听他讲的那几句话虽然惜字如金,可发音标准,吐字清晰。转眼将方才的前嫌忘了个干净,问他:“这是要去哪?我爸呢?” 兰朝生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奚临听着他淡声说:“站好了。” 姑娘们带着他跨了门槛,屋子里站着个白胡白眉的老头,对襟长衫,头缠布巾,面上表情很严肃,对着两个人嘀咕了声苗语。 兰朝生对着他伸了只手,“过来。” 奚临满脸茫然:“什么?” 兰朝生不和他解释,也不看他,拽过了他一只胳膊,动作相当不客气,带他在屋中央站好了。白胡子老头用苗语喊了声:“一拜天地!” 围观的人笑着叫好,奚临被面无表情的兰朝生拽着往门外弯腰一拜。 “二拜高堂!” 满面茫然的奚临被大力推着转了个圈,朝着高堂一弯腰。 到这步田地,哪怕是个智障也得觉出来不对劲了。奚临心中警铃大作,莫名觉得有些脊背发冷,挣开了兰朝生拽着他胳膊的手,连连往后退,“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 “夫妻对拜!” 兰朝生的眉头有些轻微地蹙起来了,不由分说拽过奚临,又故技重施摁住了他的后脖颈,冷淡的眼睛里半点人情味没有,强迫着他弯下腰,相对着一拜。 “——礼成!送入洞房咯!”《 》 2、002 第2章 天边 奚临被人推到房里去的时候,人还是有些找不着北。 手机没有信号——这地方居然连信号都没有,也没法联系他爸。说到他爸,人到底在哪? 门被谁推开了,奚临回头一看,进来的是兰朝生。 奚临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到目前为止,他在头回见面时对兰朝生的好感已经消失的烟消云散,这会再看他一张好看的脸和异于常人的眼睛,只能瞧出来“给脸不要”和“莫名其妙”几个字。再加上这诡异的地方一连串诡异的行为,这会心下有点烦,说话就不怎么动听,“你到底谁?” 兰朝生面色漠然,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兀自合紧了房门,摘下了脖子上的银项圈。 叫他这个动作提醒了奚临才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还挂着这么个东西,用料真是实打实的,坠得他颈椎都要断了。他连忙扯下来,没敢扔,怕坏了这么漂亮的一件首饰,好好放到旁边椅子上,又要问,头刚转过去,嘴就叫人堵住了。 兰朝生人很高,比他还要再高半个头出来,宽肩压着他,体温很热,薄唇贴着他,象征意义上地摩挲了两下。 屋外又有声高喊,趴在窗户上偷看的人窃笑着离开了。这是他们当地的习俗,新人入了洞房要有人去趴墙头,亲眼瞧了两个人行合卺礼再向山高呼一声,代表敬告南乌阿妈,两个人就此正式结为夫妻了。 不过这些奚临当然不知道,他连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都不知道。唇叫人堵住的那一瞬间,奚临脑子里“砰砰砰”炸起了火花,不是心动的那一种,是活要将他劈得外焦里嫩的那种。紧接着他从小到大学到的课本上的文字一刹那全涌了出来,之乎者也三角函数abandon,冒着烟从他脑子里溜出去,再冒着烟尖叫着跑回来,小学时候暗恋的小姑娘冲他笑,高中时初恋女友羞涩地拉住了他的手,早就过世的太奶笑呵呵地朝他招招手…… “我操!”奚临魂魄归位,猛地推开他,惊悚地蹦出了三米开外,窜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扒住了窗檐,“我操。” 兰朝生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没有似的,接着拆身上的银饰。 奚临瞪着他,双唇抖得根筛子似的。他刚刚被人亲了,男人!奚临跟看鬼似的看着男人解了银饰,拆了腰带,脑子里一下涌出了什么大山拐卖骗婚,这地方的民风真有这么彪悍吗? 奚临紧抓着窗檐,心惊胆战地问他:“兄弟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是gay?” 兰朝生理都没理他。 “我不是歧视你的意思,但我是直的,兄弟。”奚临一连串地说,“不是,你干什么要亲我?我和你有关系吗?这又是你们这的什么怪礼,你到底谁?” 兰朝生这回理他了,他重重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侧过头瞧向了他。 琥珀色的眼睛里冷意真是要溢出来了,奚临简直要崩溃了,“你说话啊。”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说:“奚光辉没告诉你。” 奚光辉,他爹的大名。奚临空白了下,“告诉我什么?” 兰朝生的眼睛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这会才确定了这人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你刚和我成亲了。” 奚临:“……” 兰朝生淡淡道:“今天开始,你要留在这里。” 奚临:“…………” 太奶,太奶又来了。 这说得好像就不是人话,反正奚临是半个字都没听懂。他站在那,把兰朝生话里的几个字拎出来挨个捋了遍,还是跟外星文似的,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谁。兰朝生看他好半天没反应,也不再理他了。他好像是天生不怎么爱说废话,对找不着北的奚临提不起半点包容的心。奚临在那接受信息量对脸的连环轰炸,片刻后,一片废墟的脑细胞里颤颤巍巍有了第一个念头:成亲? 第二个念头是:两个男人怎么成亲? 第三个念头是:杀千刀的奚光辉我要宰了你! 兰朝生朝他走过来,奚临一看他浑身寒毛就狂炸,“做什么!” “你姓奚。”兰朝生居高临下看他,“奚,是我的家族赐给你们的姓。你们家祖是我家祖的奚奴,签了对天地神明的祖契,每百年有一位女子嫁来这里,要承担对圣山供灯的重任。” 我操,疯子。 先是惨变“奴仆”再变“女子”的奚临目瞪口呆,“你刚说的是苗语还是汉话,我怎么半个字都听不明白?” 兰朝生没有搭理他这句,他说的当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知道奚临听得明白,接着不咸不淡地说:“这一代奚家人只剩了你一个,你我已行过成婚礼,你就是我的‘妻’,要留在这,给圣山供灯。” 奚临:“……” 奚家三代单传,奚临的亲妈去世后奚光辉更是立地封心锁爱,这么多年了别说后妈了小情都没找过一个,整天就知道围着他的工作团团转,也就只剩了奚临这一个独苗。 家族还有这一段光辉历史呢?怎么他半个字都没听说过? 奚临茫然问:“这是你们这儿的……信仰?” 兰朝生面色没变。 “我是男的。”奚临说,“先不扯别的,男的和男的结什么婚?” 兰朝生平静道:“我只要奚家人以妻名供灯就行,是谁,是什么,都不重要。圣祖阿妈也不会挑剔你的性别。” 言外之意,供灯的对象都不在乎,你在那挑什么刺! 奚临都气笑了,简直都都不知道该抓着哪个点吐槽好。他根本就半个字都不信,只觉得这地方没一个正常人,他爹是不是合伙跟这帮人玩他呢,一时糟心,摸了裤兜掏出来根烟。兰朝生瞧见了,眉尾轻微一动,皱着眉用苗语低喃了一句:“不学好。” 奚临根本没听懂,也压根没管他说了什么。他默默把那根烟抽完,过了会儿,站起来,说:“我要打个电话。” 兰朝生看着他。 “你们这地方,有没有个能稍微接收点信号的地方?”奚临说,“我打个电话。” 这地方真是与世隔绝,别说被开发了,恐怕半点趋近于现代的物件也没有。兰朝生带着他走到了一处山头,手机信号格终于跳出来几格,时有时无,抖得跟癫痫似的。奚临给奚光辉打去个电话,那边接了,叫他:“儿子。” “你先别叫我儿子。”奚临说,“我听着就胆颤。” 奚光辉的声音顿了下,明白过来了,“你见着兰族长了?” “兰族长”指得应该就是兰朝生了。 “见着?”奚临笑了两声,“何止见了啊,我还跟人喝了酒,拜了堂,圆了房。嫁儿子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没出现呢?嫁儿子这样大的喜事,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也不知道呢?” 奚光辉干咳了两声,“你见着兰族长了就行,他会跟你说的。” 这话说出来,基本就是在告诉他,兰朝生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奚临心里重重“我操”了一声。 “说个屁。”奚临颤抖地把烟放到嘴里,“有你这么逃避责任的?啥也不跟我说就把我送过来了,解释也不跟我解释一句,你早跟我说能怎么着啊?我就带了一个包两条内裤,我怎么活?” 奚光辉说:“跟你说你不就跑了。” 奚临:“我何止跑,我跑得远远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事,爸,你怎么就背着我出去做奴隶了?你人到底在哪?” “我不是不跟你说,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事又没什么,又不是真叫你去做夫妻,俩男的还能怎么着。兰族长我见过,人很好,你不总喜欢在外面到处撒欢吗?自然苗寨,你肯定没见过,这不挺好的,长长见识吧。” 奚临琢磨了半天,横看竖看,从他话里听出来“吃人”两个字来,“他们封建你也跟着封建,你老糊涂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给我卖了?” 奚光辉:“不是,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你叫兰族长和你说吧,他什么都会告诉你。这事瞒你不是为别的,又不是不叫你回来了,供灯这事,祖上订的契又不能不认,我不是一直教育你做人要有原则?” 他说到这,声音忽然压低了,“再说,他们那的人是真会下蛊,有点不可说道的手段。这契我很早就看过,真是个死契,放到现在可能是没效力了,可兰家人还在,他们那的人是信这个,还挺虔诚。我们不配合惹恼了他们,回头盯上你怎么办?” 奚临:“……” “你……”奚临压低了声音,“你脑残了?” “咱们信不信是咱们的事,关键是南乌山的人信,谁叫你是我儿子。”奚光辉那头响了一声,应当也是点了根烟,“听话吧,我跟他们说好了,就待一年,你就当是去玩了。说是拜堂又不是真扯个结婚证,又不会真把你怎么着。你也就是占着个夫妻的名头,其实就是跟着兰族长玩一年。你爷爷死前抓着我千叮咛万嘱咐过这事,不能违了。” “我去你……”奚临深吸一口烟,“说得跟开花了似的,你怎么不自己嫁进来?你不也是奚家人?你早知道这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奚光辉没音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他说得哑口无言。 奚临是真有点生气了,声儿都发紧,“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临门一脚了给我踢进来了,你早干嘛去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事才叫我学什么小语种,可我学得是西班牙语,我跟谁交流去?谁能听懂谁?早知道有这事我还拼搏百天上什么清华北大?我高中累死累活熬成狗了是为了谁?” 奚光辉怒吼一声:“孽子”!啪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奚临握着手机沉默了半天,忽然想起来电视上放的那些大城市纨绔子弟被亲爹亲妈送到山里改造的真人秀,早知道奚光辉看他不顺眼。兰朝生在他身后道:“好了?” 奚临头也不回地朝他伸出手掌叫他先别说话。他蹲在那想了半天,又拨了个号码,这回接的是个女声。 奚临在学校参加了个户外社团,里面人混得都挺熟,隔三差五吆喝着一块集体活动。社团负责人是他学姐,和他关系不错,约好了后天一块去野钓。奚临随口编了个借口,说自己跟倒霉爹进山看望远亲,没什么信号,暂时收不到信息,也没办法赴约。学姐追着他问了一连串问题,奚临搪塞着回了,话到最后,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你帮我去跟涛哥说一声,我借周倩那会员卡放我宿舍柜子上了,你让他帮我还给人家,我这两天应该回不去。” 学姐不怀好意地打趣他,“你真不自己去还啊?那周倩真得伤心了,人就是为了多跟你有接触才抢着说自己有卡的,你怎么就这么无情呢?” “我哪儿无情了。”奚临倍感冤枉,“人喜欢我我就不分好歹地接受了不更无情吗?借张卡的事,怎么叫你说得这么复杂。拜托了好姐姐,帮我个忙,爱你。” 学姐又说了几句挂了。奚临收了手机转回头,见兰朝生在他身后站着,面色不怎么好看,冷声道:“轻浮。” 奚临:“?”《 》 3、003 第3章 最美的云彩 有的时候,跟不怎么会讲人话的人待在一起,唯有“不和小狗计较”一条路可取。可这会,奚临显然是无法顾及此原则了。他握着手机目瞪口呆愣了会,还是不大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兰朝生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轻浮。” 奚临“哈”地笑了一声,颇觉荒唐。一连串破事打下来,奚临现在还没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算他脾气好接受能力强,这会叫兰朝生四个字打下来,压在心底的火蹭蹭蹭往上直冒,“我轻浮?我怎么轻浮了?” 兰朝生转了身,压根没打算和他呛。可他这样,奚临反而火越烧越旺盛了,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朝他喊:“你别走!给我说清楚了!” 兰朝生头也不回。 “我……”奚临气得唇都在都抖,又不能真上去踹他两脚,“我他妈……我莫名其妙被拐到这么个地方,莫名其妙跟个男的结婚,什么奚奴祖契,祖宗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你的,我不陪你玩了。” 他说完这话,转头就往山下走。兰朝生这次回头了,和他说:“山路陡,你一个人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就死山里。”奚临头都没回,“死山里我也不跟你待在一块。” 兰朝生说:“马上天黑,夜里有狼。” 奚临骂骂咧咧,“死了正好!” 兰朝生站在原地,皱着眉看他,好像是有点拿他没辙。过了会,抬步跟上他,在他身后说:“跟我回去。” 奚临明显感觉出他跟上来了,但还是没转头,跟个撒气的气球似的往山下冲。兰朝生跟着他,声音还是那样平淡无波,“我错了,回去吧。” 几个字没半点起伏的,敷衍的十分明显,简直是生怕谁看不出来。奚临实在烦得要死,回头道:“算我求你的,大哥,你能不能滚啊!” 兰朝生:“你是我妻。” “妻”字加重了,落在人耳边,跟从天而降的雷神之锤似的。 “我……”奚临瞪着他,“我操?” “所以。”兰朝生朝他走近了两步,“和我回去。” 奚临眼睁睁看他逼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你是我妻”的回音还声势浩荡地回荡在他脑子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空白地说:“我不是你的……妻。” 兰朝生:“拜过堂了。” 奚临:“那不是拜堂,那只是你单方面奴役我。” 兰朝生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他。 “你不要再这样用死人脸看我。”奚临说,“我不会屈服的。” 兰朝生琥珀色的眼里有了点轻微的不耐,“你只用待在这里一年,一年后就可以回去了。” 奚临不可置信,“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很高兴?一年,一年还不算久?我和你待一天都嫌烦。” 兰朝生眼里的不耐增多了,声音沉下来,无端就有了些说一不二的威严,“跟我回去。” 可惜奚临天生就不吃这一套,越和他硬气他越来劲,冷笑一声,“你吓唬谁呢?” 兰大族长此生应当还从未对付过奚临这号人物,寨子里刚出生的猪崽都比他通人性些。他眉头一皱,那边奚临却冷着脸着和他呛上了,“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天暗下来了,夜色衬得兰朝生眼中疏离感更重,板着脸站在那,活似个没人味的石雕像。奚临还要再说,这时候,忽然听着远处山林一声长啸。 奚临话头一顿,哪能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兰朝生还真不是唬他玩的,这是声货真价实的狼叫。兰朝生听了这声动静,眼珠子轻微动了下,还是一片漠然地朝那瞥了眼。 奚临脸色一变。 奚临脸色再一变。 “刚和你闹着玩儿呢哥。”他笑容满面地转了身,“回去是吧,行,走。”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能屈能伸,对他笑得无比灿烂。他自己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一个人,不熟悉的地方,没有工具,夜里真在山上碰到狼群那就是开袋即食,都不用想着挣扎的。兰朝生倒是没有多说,转身往寨子走。奚临这回老实了,暂时屈服了,默默跟了上去。 苗寨离这里其实不远,只是山路太绕,奚临又不认路。跟在他身后走的时候,奚临已经自己在心里推断出了几个关键词,比方说他爹叫兰朝生“族长”,看苗寨里那些人对他恭敬的态度,这人应当是这的大族长。看这里与世隔绝且设施落后的样子,这地方的人应该不怎么和外界联系,有自己所遵循的一套信仰。 回山路上遇到条五彩斑斓的野蛇,横行霸道地盘在路中央。兰朝生步子未停,远远用苗语说了句什么,这占山为王的野蛇便麻溜地让开了。奚临眉头一挑,路过时和这野蛇打了个照面,看它乖顺盘在树枝上,通人性似的歪头瞧着兰朝生。 兰朝生住处在寨子最后头,青山半腰,石瓦吊脚楼,窄石阶前围着一方小院,高大的枫香树垂着碧绿的枝,依稀扫着屋檐,有那么点遗世独居的意思。 山里的空气总是潮湿的,落到人鼻腔里带着些冷冽的寒意。湿气太多,暮色也像薄雾,朦胧罩着远处几座连绵的山头。奚临跟着他进了门,听他说:“今天开始,你住在这里。” 屋子挺宽敞干净,古香古色的床和桌椅衣柜,还都挺齐全。奚临问:“这是你的房子?” 兰朝生:“嗯。” 奚临警惕地问:“那你住哪?” 兰朝生看他一眼,“隔壁。” 奚临松了口气,随即又把那口气重新提了上来。眼看兰朝生要推门出去了,奚临忙道:“等等,我有话问你。” 兰朝生回了头,奚临拉开屋子里的桌椅,招呼他:“坐。” 兰朝生在原地站着没动,他还穿着那身“婚服”,对襟的长衫,袖口衣领绣满了看不懂的花纹,很古朴庄重。奚临看他不动,迟疑了下,说:“……请坐,行了?” 兰朝生拉开椅子坐下了,两个人隔着张桌子对坐,只不过一个垂着眼,神色漠然。一个愁容满面地端详着天花板,好像已经能从那上头瞧见自己悲惨的未来。 奚临实在是有很多话要问,也顾不得前嫌,头一个就是——“你为什么会说汉语的?” 兰朝生淡淡地说:“学的,小时候在外面上过学。” “哦。”奚临道:“那你们这里的人……你的族人们,为什么都不会说?” 兰朝生说:“小孩子会,大一些的不愿意学。” 这话说得倒是有意思,大的不愿意学,现在像这样普遍不会说普通话的少数民族也是难找,原始程度之深,真是和现代完全脱节。奚临问他:“你们是生苗?” 兰朝生:“按你们汉人的说法,是。” 来到南乌山之前奚临也不知道这里还住着这么多的苗人,不知道他们和外界有没有联系过。奚临下面要问的问题就有点难开口了,有些地方的信仰在当地人的观念里根深蒂固,是他们奉为天地父母的存在。奚临在外头一般不和有信仰的人随便聊这些,怕哪句不对冲撞了他们的神明。但这会不聊不行了,奚临尴尬地抓了下脸,“你们这的圣神……那位南乌阿妈……供灯……” 兰朝生知道他要说什么,“南乌阿妈掌管山河,是我们这所有人、物的母亲。” 他生得冷薄的眼皮抬起来了,琥珀色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瞧着奚临,显得有些视万物一体的淡泊,“南乌阿妈万年孕育了这片土地,孕育了我们。古时恶神觊觎这片丰饶的土地。南乌阿妈为保护我们同他战死,将它封印在地底,身躯压着它死去,化成南乌山岭。” 奚临跟听天书似的,“哦……哦。” “南乌阿妈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也是我们不能摈弃的信仰。”兰朝生说,“每百年的月合时是南乌阿妈的受难日。兰家代代相传的领头人是侍奉阿妈左右的忠仆,战乱时南乌阿妈见她的子民受苦,眼泪流成了母亲河。月合年兰家人需每月在母亲河边祭告阿妈,身旁要有人持灯供奉,这个人得是当时同样侍奉阿妈的兰家奚奴,需是和当代族长身心合一的夫妻。放到现在,也就是你。” 南乌寨古书记载着这里从前是片广袤大地,蝴蝶路过这里时在一朵兰花下留下种子,四十天后种子变为个漂亮姑娘,名叫南乌。她身旁的兰花被她出生时光辉感化变作人形,兰花脚下溪水溅出水点变做了另一人,自此两个人常伴她左右。后来恶神闹出战乱,南乌战死,兰花与溪水便在山前起誓结为夫妻,繁衍子孙万代,代代侍奉南乌山。 奚临听完这个传说,满脸一言难尽:“……我是男的。” “我知道。”兰朝生的声音很平静,“南乌阿妈宽宏慈爱,视天地万物相同,不分物种,相貌,性别。” 民风还挺开放。奚临嘴角乱抽,“大哥你……你喜欢男的啊?” 兰朝生眉头好像是皱了下,冷声道:“不喜欢。” 声音里的嫌恶倒是不是假的,看来是真不喜欢。奚临再问:“要是不在这个月合年祭告会怎么样?” 兰朝生:“阿妈会不安,母亲河会干涸。已死的恶神卷土重来,收回阿妈恩赐给我们的一切。” 奚临:“……” “你们这的信仰……我就不说什么了。”奚临道,“不过你……你真的相信?你还真愿意捏着鼻子娶一个男人?” 兰朝生这回静了下,说:“这是我必须要履行职责,也是你的。” 奚临从他话中琢磨出了点不怎么情愿的味道,好像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做似的。信仰又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应该是这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么一回事,不从就收回恩赐的恐惧一推,就把他们的大族长架在了马背上,不从也得从了。 奚临还没把他的话消化完,也没琢磨出怎么才能叫他放自己出去。看兰朝生站了起来,说:“夜来了。” 奚临一愣,夜来了,然后呢? 兰朝生静静看着他,五官在夜色下有些看不清。紧接着,兰朝生手放到了自己的衣领上,解开了扣子。 奚临脑子里“嗡”的一声。 身心合一?成为夫妻?履行职责? 我去你的吧!!!《 》 4、004 第4章 让我用心 “你干什么!”奚临惊恐不已,“别乱来啊。” 兰朝生动作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平静到好像接下来只不过是要脱衣服上床休息,面对的奚临也只不过是条挂在房梁上的腊肉似的。 可惜奚临并不能平静。 他想往外跑,要推门出去时才发现门被锁上了。奚临回身,指着他:“我警告你别乱来,你放过我行吗,我真是直男!” 话说出去,想起来与世隔绝的兰朝生应该是不知道“直男”何意,崩溃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男的!” 兰朝生:“我也是。” 所以他有什么错?兰朝生好像也没什么错,他们不过是两个被命运裹挟的可怜直男罢了。奚临说:“哥,哥!你不会真打算和我那什么吧?我们两个都是男的,男的和男的是没办法在一起的。你冷静点。” 兰朝生的扣子已经全解开了,奚临不敢看,看一下都要瞎了自己的一双狗眼。兰朝生说:“新婚之夜,必须得敬告南乌阿妈。” “你们阿妈管得还真宽啊!” 害死人的信仰!奚临看着他越走越近了,心慌意乱,口不择言,“其实我也有信仰,我信主教,我们这样放在我的信仰里是要被烧死的。” 兰朝生淡道:“在南乌山,只有一位神。” “我……我操我操我操!”奚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大力钳着他瘦削的手腕,紧到骨头生疼,不由分说往床上拖。他感觉自己快疯了,还感觉兰朝生也疯得差不多了,就说愚昧的信仰害死人啊!!! 兰朝生将他丢到床上,压了下来。独属于男人的热气逼近了,隐隐带着点草药香。夜色中奚临惶恐瞪着他,浑身寒毛倒竖,下意识挥拳,不偏不倚地正正砸在了兰朝生下颌骨上。 这一下完全是出自本能,人骨相击的声音响亮异常,只听着就叫人牙酸。兰朝生不动了,没什么感情的眸子慢慢定在他身上。奚临毛骨悚然瞪着他,“等等,你先等等。” 兰朝生猝然压了下来,他个子高,身材好,宽肩抵着奚临的肩骨,将他全然罩在自己身下。声音响在他耳边,连带着那一片被气息扑上的肌肤都敏感地发颤。兰朝生的声音沉声说:“只这一次,今晚过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奚临脑子一片空白。 兰朝生也显然是并不怎么情愿,全程是捏着鼻子硬上,脸上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好在与世隔绝的原始人果然不懂男人间的情爱是什么样的,他只克制地碰了碰奚临的身体,不痛不痒地让他发泄了一次。凭他的手法来看,兰朝生平时应当是不怎么有这方面的需求,动作粗暴且单一生疏。奚临完全是懵的,挣扎又实在挣扎不过,最后好像连脑子也一起在他手里泄出来了,满是苍茫空白,找不出半点的理智存在。 事了后,兰朝生平躺在他身边,跟个棺材板似的,不言不语地闭上了眼。奚临空白地望了会黑黢黢的天花板,那种诡异的触感尤还挥之不去。半晌他游魂似的坐起来,游魂似的看向了闭着眼的兰朝生,游魂似的伸脚一蹬——结结实实地把他踹下了床。 兰朝生面色很难看,奚临指着大门,颤抖着说:“滚,快滚出去。” “新婚夜,不能分房。”兰朝生说。 “那我滚。”奚临说着就真要滚出去,“我这就滚。” 兰朝生的一双大手摁住了他的肩膀,将大脑不在线的奚临摁回了床上,声音听着简直是恨不得活剥了他,“闭嘴,睡觉。” “你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奚临声还有点发颤,“我要以主的名义烧死你。” 兰朝生不理他,兀自闭眼睡了。 第二天起床时,身旁床铺已空了,兰朝生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奚临望着那半边的床铺发了会呆,再移到天花板上。半晌,一头扎进被子里,克制地喊了一声。 如果南乌阿妈真的显灵,此时应该能听到一颗清纯处男心的破碎声。 奚临活到如今二十岁,高中时早恋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可哪一个都是青春懵懂的欲语还休,哪一个都是止于礼的浅尝辄止。没有一个是像兰朝生这样不通人性上来就啃的,他的生平头一回也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苗寨里,不清不楚地交到一个男人手里了。 天上要真有神,快降个雷劈死兰朝生吧。 窗子外的翠鸟欢快地叫了一声。 门被人推开了,奚临猛地抬头,见是兰朝生进来,将手里的早饭放到了桌子上。 他身上的婚服已经换下来了,当然还是苗服,对襟的墨黑苗衫。肩膀袖口处皆有彩绣。奚临注意到他身上几套衣服的花纹都是同样的,像是兰花蝴蝶,阿布身上的也差不多,只不过比兰朝生的简化了些。 这应该就是他们这一族氏的家纹,兰朝生作为族长身上的要更繁复精巧一些。奚临的眼睛盯在他衣裳上的纹路和衣领处嵌着的银饰上,兰朝生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将碗筷摆好了,“下来吃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身份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兰朝生习惯了发号施令,他脸上总没什么表情,做什么都有些肃正的压迫感。南乌山的苗寨是个大族群,其他边上还有几个聚集地,加起来估摸得有小千人。奚临心想这么大个族群代代相传,岂不总有近亲结婚的时候?那是怎么繁衍下来的,还是说他们这里的人其实也会跟外面的其他苗人通婚。 兰朝生看他没动,也没再催他。淡淡说了句:“吃完出来,跟我去山里。”推门出去了。奚临看着那扇门合上,半天猛地一掀被子爬起来,套上了自己的冲锋衣,抓起背包。 跑,真得跑。 他从窗户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没看到兰朝生在哪。但以防万一,奚临还是从侧窗翻了出去,意料之内的无人发现他,赶紧飞快地跑下了山。 山里的晨雾朦胧,奚临凭着记忆摸到了昨天兰朝生带他去的打电话的地方,他昨天有意记着路,记忆力也强,找回信号后,拿手机地图截了几张地图,定了几条路线,找了个大概方向,开始往山下走。 只是南乌山真是出了奇的大,在你以为前头就是尽头的时候,后面总还有更多的惊喜等着你。他来时是坐轿子上来的,根本不认识下山路在哪,走着走着路不是断了就是弯的亲娘不认,还好指南针还能用,顺着往出山路走。结果走了会,指南针又开始失灵了。 奚临活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情况,指南针跟抽风了似的,指哪都是北,欢快地叫他快去吧亲,死了我可不负责哟亲。奚临和它大眼对小眼片刻,推断这要么是中毒了要么是有东西克他,这会拿在手里还不如一块板砖实用,砸了算了。 奚临把手机揣回兜,抱臂仰望着面前的杉树,认真思考着爬上去能不能找到方位的可能性。好在时钟功能用不着信号,这会中午十一点,暂时还不用担心晚上会不会遇见狼的问题。但是另一个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比方说夜晚是注定要来的,能不能在天黑前走出山那可就是不一定的事了,他对自己有信心吗? 奚临说:呵呵。 山林长得实在太茂盛了,把太阳也遮了个七七八八,啥也看不清。奚临抛手机定了个方向,决定闭着眼就往那走,实在不行快要天黑爬到哪棵树上待一夜,总不至于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样想着往前走,结果就看见前头茂密的绿林中,隐隐有个黑影站在那。 山里的雾气重,那个人站在雾蒙蒙的树影后,黑漆漆的一团,活像个来索命的山村老尸。奚临看见的那一刻心脏都停了一拍,有时候人受到极度惊吓时是连叫也叫不出来的,只能傻在原地干愣着。奚临还稍微强点,他愣了个五秒钟反应过来了,下意识把手里的指南针使劲砸过去,倒抽一口凉气拔腿就跑,额上冷汗哗哗狂冒,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卧槽见鬼了!见鬼了卧槽! 要不说人家有信仰呢,多少真是有点邪性。奚临心中狂喊南乌阿妈菩萨上帝哈利路亚,随便哪位来者不拒,只要这会真能显灵救他狗命奚临回头就视为亲妈毕生供奉。他狂奔半天,转头一看,卧槽了那影子居然还在跟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奚临听着自己的肾上腺素在“哔哔哔”直报警,实在跑不动了,心一狠脚一停,气势汹汹转过头,心想拼了。 大不了你先把我弄死我也当鬼,到时候看看咱俩谁的怨气更重,我手撕了你个王八蛋。 树影哗啦啦动了几下,黑影慢慢出来了,缭绕在他身上的山雾散去,于是奚临便看到了一个高大清晰的男人影子,对襟的蓝纹黑衫,淡漠俊美的脸。兰朝生活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到他面前,居然连气都没喘一下,居高临下地说:“不跑了?” 奚临:“……” 兰朝生:“我早说过,你走不出去。” 奚临:“…………” 垂死病中惊坐起,老子真想杀了你。 “……王八蛋。”奚临颤巍巍地冲他伸出一根手指,不太礼貌的那根,“遛我好玩吗?” 兰朝生漠然看着他,把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奚临接住一看,他的指南针,完好无损,分毫未伤。 奚临上去就要和他拼命,只可惜刚才那一通夺命狂奔体力耗尽,用尽全力也只能坚强地把那根手指伸得更直了些,“你等着,我明天一定跟你拼命。” 看他那样子,兰朝生不知道跟了他有多久了,很有可能是从他刚从窗子里翻出来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一路悄无声息地尾随了过来。这一时半会都说不出来“一直跟在他身后”和“突然出现在半道”哪个更吓人,奚临颤抖着说:“我以为我见到鬼了。” 兰朝生:“阿妈庇佑,山中不会有邪祟。” “我去你的吧……”奚临往后躺在了草地中,疯狂喘着气,“……你可比这山邪性多了。”《 》 5、005 第5章 把你留下来 兰朝生说:“起来。” 奚临:“起不来。” 兰朝生:“我说起来。” “我说起不来!”奚临认命了,躺平了,“那你把我从山头踹下去吧,反正我也不怎么想活了。” 兰朝生眉头微蹙看了他一会,好像是有点拿他没辙。半晌冷着脸,矮下身子扯住了奚临的一条胳膊,抱着他的腰往自己肩头一搭—— 忽然飞天的奚临:?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脊背,倒过来的树和反过来的天。又反应过来不是天和树倒过来了,是兰朝生这个不通人性的王八蛋把他头朝下地扛起来了。见过过年扛猪的那种扛法吗?对没错就是那样——奚临怒不可遏,狠狠一砸他的背,“放我下来!” 兰朝生冷声说:“别乱动。” 奚临只觉得自己的理智跟着血一同涌上了自己的脑门,青筋突突直跳,胃又叫兰朝生坚硬的肩骨硌着,又疼又难受。他抓着兰朝生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咬牙切齿:“我说,放我下来。” 兰朝生这次连理都没理他了。 “放开我!”奚临恶狠狠锤他的肩,“疼!” 兰朝生步子停住了,眉头蹙得越发厉害,末了还是把奚临放了下来。奚临脸色青白,这会连看都不能看兰朝生了,怕一下子没忍住扑上去把他掐死。兰朝生的眼睛里丁点人情味都没有,好像奚临在他眼里真的跟头死猪没差别,“自己能走?” 奚临也听不得他说话,一听他开口扑上去把他掐死的冲动就越来越强。兰朝生看他不理自己,闭着眼长出了一口气,双手伸到奚临腿弯和肩头,要将他打横抱起来。 奚临矫健地一翻!成功从他手里翻出去了一米远。 兰朝生:“……” 奚临瞪着他,漆黑的眼睛竭力瞪着,很深的双眼皮褶皱都瞪得快瞧不见了,好像是想努力显出自己不好欺负。只可惜眼睛实在瞪得太大,就有点像炸毛的野兔子。兔子——兰朝生觉得奚临和山里的野兔子没有半点差别,因为都一样听不懂人话。 他收回手,叫他:“跟上来。” 奚临没动,看着对面男人的背影,心下陡生了股抄块石头砸死他的强烈冲动——半天冷静下来了,杀人犯法,划不来。兰朝生可能是察觉到了后面没人跟着,走出两步回头,看奚临还坐在原地,神情烦躁地看他。 兰朝生侧着头和他对视了会,眼睛平淡地跟山里的河水一样。须臾,他慢慢走过去,在奚临面前半蹲下,和他目光齐平。 奚临警铃大作:“干嘛?” “不情愿留下来?”兰朝生问他。 奚临紧皱眉头,不知道兰朝生又抽什么疯,合着他刚才在山里绕来绕去玩命狂奔是锻炼身体呢? “你和奚光辉怎么说我管不着,如果你是因为他没说一声就送你过来而生气那无可厚非。”兰朝生说,“如果是因为婚约,你应该清楚那不是真的,只是名义。” 奚临一听就气笑了,“名义而已,你昨晚上是几个意思,大族长。” 兰朝生:“我说过了,不会再有下次。” 奚临:“给我道歉。” 兰朝生看着他,表情很冷漠,毫无感情地说:“好,对不起。” “哦。”奚临冷笑了一声,“我不会原谅你的。” 兰朝生:“……” 奚临微笑着看着他,心想兰朝生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和他一样的,他俩想要掐死彼此的冲动简直不谋而合。可是大族长不愧是大族长,兰朝生面上的表情一点没变,稍稍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契约一定要履行,圣山需要你,只一年就好。” 这是看硬的不行来软的了。奚临琢磨了下他的语气,心想族长平时都要做什么?是不是和居委会一样也得调理什么邻里纠纷,否则兰朝生讲道理时柔和下来的语气为什么可以切换的如此自然。奚临忽然站起来了,兰朝生掀起了眼皮,这回换了奚临居高临下地看他,“我凭什么在这,就因为一张纸?” 兰朝生说:“是。” 奚临:“我不想。又不是我签的,凭什么把我绑在这?” 兰朝生也站起来了,他低垂着眼看奚临,轻描淡写地说:“生为奚家后人,你必须要做。” 他人信仰,本不好多干涉。但奚临实在没忍住,也管不了这话会不会冒犯到他,毕竟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上一年,还要和这人同吃同住,“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要因为个传说叫我在这待一年?大族长,你知道现在在外面的世界讨口饭吃有多难吗,我应届生的身份是很珍贵的。” “圣山的后人相信。”兰朝生说,“每个人都相信。” 奚临一下子哑口无言。他是否相信不重要,传言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把祭祀仪式做完了才能让寨子里的人安心,人对未知的恐惧总是能摧毁一切的。 虔诚的人。奚临心想:虔诚的人常常才是最可怕的。 他不再说话,兰朝生淡声说:“走吧。” 奚临这次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了他身后。路到半途,奚临没忍住问:“非要我来供这个灯?我真就有这么重要?” “重要。”兰朝生头也不回,“必须是你。” 当地人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不与外界交流,信息闭塞,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南乌阿妈”对他们来说应当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相信阿妈会守护这片土地和她的子民,也相信她会因伤心而收回庇佑。奚临回山的路上一直不发一言,兰朝生站在门口没进去,说:“换上衣服,等会吃过饭和我去后山。” 奚临瞥了他一眼,“去做什么?” 兰朝生:“敬告阿妈。” 他说完那话就走了,两扇雕花的木板门吱呀合上,满屋寂静。奚临脱了身上的脏衣服,心烦意乱地随手丢在地上,一转身见床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苗服,应当是兰朝生替他准备的,只是这衣服让他更烦了。 他和这套绣着彩线的苗服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彼此都对对方十分唾弃。奚临不大想穿,好像穿上了就代表妥协了,认命了。隐隐还略觉恐怖地认为只要穿上这套衣服,他好像就真变成了那谁的“妻子”似的,立马就觉得不能穿,裸奔也不穿。 兰朝生不像是不讲理的人,但奚临的“理”在他这行不通,基本不可能愿意放他走。自己走,又实在不认路,即便走出去了外头也还有个奚光辉,不晓得会不会再把他打包丢回来——真这样奚临就和他拼命。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气,有些急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恨不能以头抢地——这都什么破事! 正想着,窗子叫谁敲了两下,很轻很轻。奚临以为是兰朝生,语气就不怎么好,“等会!” 外头的人静上片刻,又轻轻敲了敲。奚临皱了下眉,两步走过去推开窗,结果窗户外面的却不是兰朝生那张死人脸,而是群苗族的小孩。 这些小孩最大的才八九岁,最小的看起来也就四五岁,仰着脑袋等饲料似的看着奚临。奚临也没想到会遇上一群小孩,脸上表情就僵住了,和这些孩子互相看了会,彼此谁也不认识谁,纷纷茫然一眨眼。 小孩们推了推最前头的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先前在迎亲队伍里偷看他的人。奚临推窗的手还没收回来,听着这小女孩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语说:“你来结婚的吗?” “啊。”奚临说,“我可能是?” “来结婚,和鼓藏头。”小女孩汉语苗语夹杂着说,“你来了,邻滋就高兴了。” 奚临连猜带蒙,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在窗檐上支着胳膊,扫了眼小女孩身后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孩,说:“哦,我来了就高兴了?” “你来了,花会开。”小女孩对着他露出个大大的笑,麦色的皮肤泛着红,眼睛亮晶晶的,“小鸟会回来,太阳会出来。” 奚临瞧着她真挚的大眼睛,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又听她后面的小男孩鼓足了勇气,大声朝他喊:“会高兴!” “会高兴!”这个口子一开,这些孩子就像鸡崽子似的仰着脖子叫起来,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花会长出来!我阿爷的病也就好啦!” 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小心翼翼,且满含期待地从兜里掏出来个东西,踮高了脚要递给奚临,奚临忙用双手去接——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还带着被她体温捂出来的温热,安安静静,生机勃勃地躺在他掌心里。 奚临没话说了。这些孩子在他面前雀跃着欢呼了一会,估计是怕兰朝生会突然回来再斥责他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奚临目送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面上表情有点复杂,半晌,关上了窗户。 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香枫树后,隐在后头的兰朝生默默瞧着,瞧着那些孩子在院子外头张望着,看他不在才跑进来,瞧着他们敲响了奚临的窗子,瞧着奚临听了他们的话有些无措的神情,沉默望着那些孩子离开的眼睛。 兰朝生本也觉得没必要非找奚家人来供灯,只是实在架不住族中老人三天两头来找他“谈谈”,寨子里人惶恐又不敢说什么的表情。不找奚临来供灯,这些族人会在往后余生将每一件发生的大小事都怪罪到这上面,也许会惶惶不可终日,等着阿妈降下的神罚,等着恶神卷土重来,抚慰人心比一切都重要,也是他的职责。 迫于无奈娶来的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还相当不愿配合,总是闹得他无法冷静,活了三十余年,倒也真是头一回。 片刻后门打开,奚临走出来,身上换上了他准备的苗服。奚临是个明俊的青年,身上有一种与他们这谁都不同的意气风发,穿外头人的衣服合适,穿苗服也合适。兰朝生身形一动,从树后走了出来,假装他没看到刚才的那些孩子,对他说:“和我走。” 奚临没说话,兰朝生转身,余光见他跟上了。走出院子,听着奚临在他身后,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 6、006 第6章 祭祀 兰朝生换了身特别隆重的衣服,几乎和他大婚那天的差不多。他走在奚临前面,背上跨着个竹编的背篓,里面装得是什么奚临没兴趣看,估摸是些祭祀用的东西。兰朝生带他去的地方果然是那传说中的母亲河,这河奚临自己也见过,这条河水很长,顺着山石蜿蜒而下,几乎爬满了整座南乌山,水质相当清澈,透着宝石一样的青蓝,林间细碎夕光一打,亮得晃人眼。 兰朝生在一处大石头前将背篓放下了,奚临无心去管他做什么,自个找了片草地躺下,枕着双臂,仰头瞧着簇拥枝叶后露出的一圈天。 平心而论,奚临并不情愿留在这里。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不想稀里糊涂在南乌山待一年。只不过刚那群小孩亮着眼睛朝他笑的时候,奚临心里真有一块地方隐隐被打动了。 你来了,花会开。 多会说话啊,小小年纪干传销的一把好手。 他嘴里衔着半截草根,百无聊赖地上下晃着,对着头顶的小片天出神。奚临觉得供灯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没差,自己只是个抚慰人心的吉祥物,基本等同于一件人形灯台。他在心底盘算了下,奚光辉说要帮他办休学手续,让他安心在这沉沉性子。学校没什么要紧的事,家里有他没他都一样,也没有女朋友——好像他在哪都没差。 眼前突然有个人挡住了日光,兰朝生低垂着眼皮看他。奚临一愣,把嘴里的草吐出来,“做什么?” “起来,该供灯了。” 奚临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背上头上沾了许多草屑。兰朝生看得又是眉头一皱,掏出个帕子递给他。 奚临瞅了眼他手里深蓝的布帕,心想兰朝生怎么就突然通人性了。兰朝生说:“弄干净,不敬。” 奚临:“……” 果然让兰朝生通人性还是件十分任重而道远的事,奚临咬牙切齿地接下来,刺了一句:“圣山不是应包容万物吗?” 兰朝生:“供灯时必须要净手净身。” 奚临拿帕子将身上的草屑打去,兰朝生指着河水旁的一块大石头,说:“下次坐去那,草里有虫子,会咬到你。” 奚临:“咬就咬了。” “不行。”兰朝生说,“有些虫子有毒,会疼。” “你们这里的人不都是坐在地上的吗?” 奚临将帕子递给他,兰朝生接过来叠好放回自己衣兜里,“我们和你不一样,过来。” 河岸边兰朝生带来的东西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奚临扫了眼,见是些写满了字的纸张和些骨头银铃,那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盘得发亮。奚临蹲在一旁好奇地看,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你要开始跳大神了吗?” 兰朝生将祭祀用的五彩带缠在腕上,没有搭理他。奚临又问:“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们真会下蛊?” “会。”兰朝生冷厉的眼皮一掀,警告似的,“你不听话,我就在你身上下蛊。” 奚临:“……” 听他的意思好像只是句威胁,辨不出是真会下蛊还是诓他的。奚临翻了个白眼,坐在石头上。看兰朝生一言不发地缠好了五彩带,系上银腰带。然后仰着头站着不动了。 “?”此法太高深莫测,奚临半点也看不懂,“做什么?” 兰朝生:“等月亮。” 暮色将沉,天际有几颗晚星若隐若现,月亮已经隐隐现出了个朦胧的轮廓,只等天色再暗些就能完全浮出来。奚临心想这得等到什么时候,紧接着怀里一重,兰朝生往他怀中丢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板颇具现代风采的娃哈哈。 奚临:“……” 干什么?郊游来了? 想也知道是从他那个竹篓里拿出来的,里头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惊喜。奚临有点无语,“这是何物啊地主大人,怎么小人从未见过,咱村终于解放了?” “阿布买回来的,说分给小孩子喝。” “那给我干嘛?” 兰朝生没理他,但意思也就是让他拿回去喝。奚临说:“谢谢。但我不喜欢这个,回去分给那些小孩吧。” 兰朝生:“我以为你这样外来的山外人,会更喜欢山外人的东西。” “山外人的东西。”奚临把那板娃哈哈放到一旁,“那我更喜欢山外人的啤酒,下次叫阿布给我带这个回来吧。” 兰朝生没出声,抬头瞧着月亮。奚临看着他心想天狗望月,问他:“你要在这祭祀?” “嗯。” “我以为会有个庙。”奚临说,“再怎么也得有个雕像什么的。” 兰朝生:“南乌阿妈不需要那些,山水都是她。” “只有你一个人祭祀?你们族里其他人不用吗。” “用。”兰朝生观察着月亮的轨迹,“百年祭礼有三回,你我需要做的是单独的,和他们要区分开。” 月亮完全露出来了,冷清清一轮悬在天上,银白的新月。兰朝生说:“去把灯拿出来。” 奚临不敢多造次,怕毁了仪式被兰朝生直接扔到河里去见阿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竹篓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里头只剩了那盏传说中的灯,奚临拔着篮子往里一看,结结实实被闪了下。 搞得这么隆重真是有道理的,这灯看上去十分有年头了,烛台灯罩,上顶下座每一寸都用串着宝珠的银丝裹着花纹,框子里的罩壁看着像什么动物的牙拼成的,磨得极薄,细密镂空,金丝掐出蝴蝶凤凰,最顶上还坠着许多颗碧绿通透的宝石,品相极佳,价值不菲,像奚临这样的穷光蛋看一眼都是对它的折辱。 奚临抓着篮子的手都有点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将这尊祖宗供起来,磕碰一点他就不用想着回去了,留下来给南乌阿妈陪葬吧。兰朝生半天没听着动静,转头一看见奚临蹲在那半天不动,道:“快一点。” “这……怎么拿啊?”奚临说,“这东西不应该在博物馆吗,也是我配拿的?” 兰朝生:“月来了,快些,拿起来。” 奚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可是你让我拿的。双手捧着给它供起来了,问兰朝生:“然后呢?” 兰朝生说:“把盖子打开。” 奚临诚惶诚恐地掀起来了。 “跟着我念——南乌阿妈。” 后半句是苗语,奚临完全听不懂,跟着鹦鹉学舌地重复。好在他语言天赋不错,念下来还算标准。兰朝生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教他,“子系兰奚氏,今作祷告。” 奚临念完了,兰朝生再教,“烛灯长明,族氏常在,来佑南乌,日升月明,花开鸟回,百病皆除,灾祸远离,五谷丰登。” 他念一段停一下,等着奚临跟着念。一直到最末结束语,兰朝生说:“兰氏二十一代族长兰朝生新妻,你的孩子,奚临敬告。” 奚临敏锐觉出里头有两个字音很像自己的名字,狐疑看他一眼,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地念完了。兰朝生说:“点亮蜡烛。” 奚临摸出兜里的打火机,把里头的红蜡烛点亮了。里头烛火猛地窜起,这才叫奚临发现灯罩上的镂空刻着的全是吉鸟蝴蝶,几个吹拉弹唱的苗服小人剪影,渗出暖黄的光晕,将那些花样的剪影映在四周。 他没注意,烛火真亮起来的一刹那,兰朝生神态一松,好像是放下了心。 这灯尘封在祖屋几十年,祭礼前兰朝生拿出来细致擦干净了,只是里头的蜡烛怎么也点不着,叫来寨子里其他人试也同样点不着,都以为是坏了。 还好真能被奚临点着。 奚临很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了声,只觉得映在自己衣裳上的蝴蝶剪影跟真的一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他这头正惊叹着,忽觉后脑勺一痛,是叫兰朝生拔下来了几根头发,往那烛火里一丢,眨眼被烤成股青烟,蜿蜒不见了。 奚临大怒:“有病……” 话没说完,就叫兰朝生淡声打断了,“把灯挂在前头那个弯着的树枝上。” 奚临下意识抬头一看,见兰朝生指得是河岸旁一颗巨大的古枫树,粗壮的枝干弯曲着斜伸过去,从他这边看,好像是个巨人伸长了胳膊要叫出租车似的。 苗族人奉枫树为“生命之树”,他们相信人从树中来,死到树里去。枫木是万物的始祖,枝叶长青,生命就还在延续。苗人先民的灵魂会飞到月亮上去,遥望故土,带给儿孙幸福。等到月初的第一轮新月挂上南乌山的神树梢时,阿妈就睁开了眼睛,听她的孩子祈求。 奚临粗略估摸了下这根树枝的高度,再估摸了下自己的,只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跟我开玩笑呢?” 兰朝生转过头看他。 “你看我也没用。”奚临说,“我蹦起来也够不着。” 兰朝生这才想起来,这娇生惯养的山外人不会爬树。他叹了口气,时候不等人,没时间多犹豫,说:“站好了。” 奚临:“啊?……我操!” 他又飞了起来,这回是竖着飞。兰朝生托着他的膝盖将他扛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右肩大臂上。兰朝生臂力惊人,扛着个大活人还能站得稳稳当当。只是奚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骤然受此大惊,手上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稳住重心,可惜上头海拔太高,方圆百里无处可依,只好一把薅住了兰大族长的头发。 兰朝生:“……” 兰朝生:“……松开。” 奚临不松,反而还攥得更紧了些,愤怒道:“你看清楚点!我不是你们村里的猪!哪有说扛就扛的?” 兰朝生闭了下眼,忍了。一手环着他的腰防止这闹心的小孩栽下来,扛着他走到树枝下,说:“挂上去。” 奚临咬牙伸长胳膊,将这灯结结实实挂好了。兰朝生立刻将他放了下来,对视一眼,各自冷漠且糟心地别过了头。《 》 7、007 第7章 鞭刑 兰朝生没有再理他了,奚临也完全不想再和他说话,又坐回了那块大石头上。 那盏宝贝灯挂在树枝上摇摇晃晃,投下的光影繁杂。奚临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兰朝生对着月亮举起了银铃,振臂一挥,银器反出道冷冽的光。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在念什么,那头起了点火光,兰朝生将那些纸点燃了,朝着天上一扔,火光猎猎燃起,在半空中化成道灰烬。奚临顿时就感觉自己是在看什么民俗表演,当下就想拍掌大呼一声:“好!” 但没敢,怕兰朝生回头跟他拼命。 他待得实在无聊,左摸右摸,摸着了兰朝生先前给他的娃哈哈,思考一秒,拆开喝了。半晌兰朝生回头看他,见奚临四仰八叉在石头上躺着,身旁堆着几个空瓶。这么一小会时间,他居然全都喝完了。 兰朝生远远叫他:“过来。” 奚临抬了头,见兰朝生在月下站着,冲他伸了手。 奚临看了他一会,走过去,“又做什么?” 兰朝生被他无视,收回了手。语气毫无波澜地说:“跪下来。” 奚临在心里“啧”一声,面上还是配合的,“朝哪跪?” 兰朝生并着五指,掌心托举什么似的指着前处山头。奚临没好气地掀起眼皮瞧了眼,默默跪下来。 兰朝生在他身旁跪下来,奚临瞥了一眼他冷漠的脸色,莫名其妙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一言难尽的熟悉,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膝行着默默挪远了些。兰朝生看都没看他,冷声道:“别乱动。” 奚临忍气吞声地不动了。 兰朝生点燃了手中香,递给奚临。奚临问他:“我要说什么吗。” 兰朝生:“不用,跪着别动。” 膝盖下是草地湿润的泥,潮气浸湿了奚临的裤子。他捧着那几柱香,听兰朝生说:“跟着我做。” 兰朝生举香抵在自己的额心,依次经过眼睛,鼻尖,嘴巴。奚临依样跟着学,还得小心让香别烫着自己。兰朝生举着香往下拜,奚临也拜。三拜后,兰朝生说:“好了,不用再动了。” 奚临果然不动了,兰朝生垂着眼,手中香细烟缈缈,又用苗语念着他听不懂的话。奚临就在旁边陪跪,自觉像个古时候伺候主子的香奴。忍耐着跪了半天,方才听兰朝生大发慈悲道:“起来吧。” 奚临腿都麻了,站起来时一个不稳险些栽倒,还好眼明手快抓住了旁边的东西——又是兰朝生的头发。兰朝生已经不想再和他生气了,闲的。叫这么薅了下脸色都没变,跪得挺直,轻描淡写道:“松开。” 奚临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天黑腿麻一时没注意。不过听了兰朝生的声音,他陡然生出股薅一把他头发下来的强烈冲动,临下手前被察觉什么的兰朝生拿眼尾一瞥,又及时悬崖勒马,面色不善地在他旁边坐下了。 兰朝生这会也不再管他衣服会不会脏,横竖灯已挂上去了。奚临见兰朝生还没起身,仍然跪着,手里的香烧尽了,往面前河水一洒。奚临说:“结束了?” 兰朝生:“快了。” “什么时候能回去?” “等烛灯烧完。” 奚临闻言大惊失色回头看了眼树上的灯,这得烧到什么时候? 兰朝生往河里撒了一把粮食。天上月辉洒在河面上,铺成条绸缎似的银带,闪着粼粼碎光。他袖口下露出一截手腕,上头缠着的五彩绳在月辉下显目极了,叫人想不多看两眼都不行。奚临的眼睛从他腕上的五彩绳转到他凸起的腕骨上,再转到后面河上的月辉,忽然觉得样子很眼熟,一瞥兰朝生的腰——跟他那条嵌银的腰带真的很像。 他看得很大方,兰朝生当然察觉到了,只是装着没发现,由着他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听奚临问:“撒粮食是做什么?” 兰朝生:“告诉阿妈,这百年收成很好,请她来尝。” 兰朝生半边脸映着月光,面上表情很虔诚,是一种心无杂念,恭敬而真切的虔诚。这里的人们真的相信山中有阿妈保佑着他们,孕育了他们的生命也为他们战死,山是她身体,河是她的眼泪,子子孙孙就都是她的血脉。源源不断,亘古长存。 奚临瞧着他的脸,他的目光实在太直白坦然了,兰朝生这回不能装作没看着,问他:“怎么?” 奚临:“我以为你们祭祀会更粗旷一点的。” 粮食撒完了,兰朝生收手起了身,淡声道:“你以为是什么样。” “我以为会是那种很传统的民族风格。”奚临坐在草地上看他,“比方说唱歌跳舞,对着月亮吼几嗓子什么的,没想到这么安静。” 兰朝生:“你想看那样的,再过段时间大祭会有。现在夜深,是静告,要安静点。” “好玩吗?”奚临颇感兴趣,“有人跳舞吗?围着篝火那样的?” “有。” “有酒喝吗?” “有。” 奚临笑了两声,这恐怕还是他来这后第一回真心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讽笑,有种很开朗的俊气,“那我要去。” 兰朝生垂着眼皮看他,那轮弯月悬在他头顶,身后的河水闪着粼粼碎光。他伸手将奚临从地上扯起来,“你想喝酒,有的是。” “度数高吗。” 兰朝生说:“山里酿的,不醉人。” 奚临脑残了才会信这句话,“自己酿的”等于“一口就睡”的传说深入人心,他也略有耳闻。兰朝生将那些东西收回竹篓,头顶挂着的灯也灭了,这下就只剩下月亮的微光。兰朝生抬头看了眼,奚临立刻如临大敌,“别扛我!” 兰朝生说:“需要你亲手取下来,你够不着。” “我爬上去取行吗?”奚临问,“这算侮辱了你们的树吗?” 兰朝生看着他沉默了会,“你会爬树。” 小看谁呢。奚临说:“你不会?”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退后两步,叫了声“起开”,人就矫健地窜到了树上,动作熟练轻巧,还真会爬。他取了灯,伸长了手臂要递给兰朝生,“拿着。” 兰朝生摇了摇头,“从树上取下来前,我不能碰。” “……你要我捧着这宝贝灯下去,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 “……” 奚临“啧”了声,想了想,脱了上衣将这传家宝裹了起来,怕树枝划伤了它。奚临小心地抱在怀里,慢慢从树上爬下去。站在下头的兰朝生就稍稍挪了下脚步,防止他突然摔下来。好在奚临多半是个猴子转世,落脚稳稳当当,把灯递给他。 他赤着上身,肌肉匀称,骨架漂亮,皮肤白得晃人眼。兰朝生皱了眉,将裹着灯的外衣扯下来递给他,“不像样。” 奚临毫不在意,接了外衣往自己身上套,“你怎么比我爹还封建,您贵庚,六十了?” “……”兰朝生:“三十二。” 也没多老,怎么成天老气横秋的?奚临说:“叔叔,是只有你这样,还是你们族里都这样?” 兰朝生冷声道:“别这样叫我。” “好的叔叔。”奚临有意气他,“回答啊叔叔。” 兰朝生:“……” 他实在没忍住,伸手抽了把奚临的肩膀,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一个斥责。奚临被打得人往前趔趄半步,回过头瞪着他,不由分说往他小腿踹了一脚。 兰朝生巍然不动,淡声说:“别闹了。” 奚临:“你打我干嘛?就因为我脱衣服?还是叫你叔叔,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兰朝生没理他。奚临啧道:“你讲不讲理,我不拿衣服裹着它划伤了怎么办,脱个衣服你就打我,你们族里的人不是都光着上身在外面干活。” 兰朝生:“他们可以,你不行。” “?”奚临突然想起来兰朝生之前的胡话,一时如临大敌,“我再说一遍,我是男的,不是什么妻。” 兰朝生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说:“你们山外来的人,心思都不纯粹。”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三好公民奚临无语至极,“这种危险的话我劝你少说。” 兰朝生没有再说话了,也没再多解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回到寨子时却看他们院前围了一圈人,打着手电筒等着他们回来。见兰朝生来了,前头有个裹蓝头巾的人远远就冲了过来,面色愤怒,用苗语飞速冲他说着什么。 奚临啥也听不懂,却看兰朝生面色越听越沉,其他围着的苗人们望着他们,奚临看到他们中间有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跪在那,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兰朝生听完头巾男人的话,掀起眼皮冷冷看了一眼被绑着的人,大步往院里走,“带过来。” 奚临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些人叫喊着拎着那男人进院,吵吵嚷嚷叫他在正中央跪好了。兰朝生站在前头,头巾男人愤怒道:“他又到房里偷我的东西!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族长,这样的惯犯还留着他做什么?我看还是叫外面的警察把他关到牢里去,他还……他还……” 头巾男人气得两眼通红,“他还想抢我的妻!” 围着人有人连连点头,这男人是个惯犯,被偷过的不止头巾男人这一家,平时好吃懒做偷奸耍滑,有时故意坏人稻田,有时调戏姑娘。兰朝生听完其他苗人七嘴八舌的控诉,回房将竹篓放下,片刻后手里拿着两样东西出来了,一条指粗的藤鞭,一把老旧的石锤。 男人一看这两样东西脸色就白了,痛哭流涕道:“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万英。”兰朝生站在夜色中,高大的影子沉甸甸地压下来,说:“上回受罚还没过两个月,已经发了誓认了错,为什么又犯?” 万英不住发着抖,“是我的错,我没忍住,我真的知道错了,饶过我这一回,饶过我这一回!” “事不过三,你犯了太多次,不能再饶你。”兰朝生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砸碎你的右手。要么,我把你送去外面的监狱,你自己选。” “我,我不去外面!我不去外面的监狱!”万英脸色惨白,“我也不要……我的手……” 兰朝生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一还是二,你自己选。” “……”万英颤抖着张嘴又合上,好半天,抖得七零八落地说:“……一。” 兰朝生招呼了两个人,“摁住他。” 这些话全程说得是苗语,奚临是半个字符都没听懂,但隐隐能看出来是中间这个人犯了什么错,被人扭送到兰朝生这里受训来了。正想着,就看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松了他身上的绳子,粗暴地将他右手扯了出来,死死摁在地上。兰朝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里的铁锤,使力往下一砸。 奚临呆呆飘出一个字:“……操。” 万英爆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指骨碎了,倒在地上抽搐着。兰朝生扔了锤子,拿起藤鞭,命令道:“松开他。” 两个汉子默契地松开了手,万英也根本跑不了,他倒在地上不住哀嚎着,兰朝生高高举起藤鞭,在月色下挥出道叫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结结实实抽在万英背上,震耳欲聋的脆响。 奚临还未从那一锤的阴影里走出来,就见兰朝生举着藤鞭开始抽人的血腥场面,内心我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藤条每抽一下万英背上就绽开一道血痕,万英挣扎着想跑,就让兰朝生一鞭子抽到他要爬走的手指前,叫他不敢再乱动。兰朝生边抽边训斥,厉声道:“偷盗奸淫,是对南乌阿妈不敬,是对你自己列祖列宗不敬!这次再饶你一回,再不许有下次!” 万英的哀嚎声像虫子一样爬进人耳朵里,期间夹杂着几句断断续续的“再也不敢”。兰朝生到底留了情,不能真把人抽死,四道鞭刑下去,兰朝生问:“还敢有下次吗?” 万英流着泪直摇头,“再也没有,再也没有……” 兰朝生收了藤编,叫那两个汉子将他抬走,“送去卫生所,上点药,手就不用看了。” 两个汉子应下,将几乎要昏过去的万英拖出去。兰朝生和那戴头巾的男人谈了几句,男人恭敬离开了,其他围着的苗人也散去。兰朝生合上院门,回头看见了一直站在角落的奚临,方才他站在人堆后兰朝生没注意到他,这会正瞪着眼,皱着眉,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 8、008 第8章 一日三餐 兰朝生和他对视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将那沾着血的铁锤和藤编过了水放好,说:“回屋去。” 奚临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杵了会,过会人却没回自己房,拍开了兰朝生的屋子。正要换衣服的兰朝生闻声回头,面色还是那样平静,“怎么了?” “地主,那人是犯了什么事?”奚临实在没忍住,“你们平时都这样……用私刑吗?” 兰朝生转回了脑袋,没回答私刑的问题,只说:“偷窃,行秽未遂。” 奚临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刚才兰朝生那一锤和几鞭子真是给了他莫大的震撼,震撼到他现在有点不太敢接近兰朝生。场面实在太原始血腥,但听兰朝生的话又觉得那人好像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同情——但还是有点太血腥了。 兰朝生说:“没什么事就回你自己房去。” “有事。”奚临说,“你们平时都这样用私刑?那要是这个人犯了大罪呢,比如杀人这样的,你怎么办?” 兰朝生语气平淡,“放到几十年前,会让受害者当众还回去,断了胳膊砍胳膊,杀人了偿命。” 奚临毛骨悚然,“现在呢?” 兰朝生:“报警。” 奚临:“……” 他叫这两个字噎了个结实,回想今天喝的奶和那些苗人手里拿的手电筒,这些可不是他们自己能做出来的东西。想来他们也与外界有些联系,也会偶尔去山下的集市做些买卖什么的,不能算是完全和社会脱节。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地方信号都没有报什么警?还是说他们苗人有特殊联系方式。这话问出来兰朝生看了他一眼,奚临觉得那目光有点像看傻子,“由我带着,送到外面去。” 奚临:“……哦。” 兰朝生不再看他,“出去吧。” 奚临没动,他好像是纠结了下,自己消化了会刚才的事,开口说:“还有一件事。” “说。” “你这地方还有比较现代的东西吗?” “比如。” “比如水龙头。”奚临说,“我想洗澡。” 兰朝生看了他会,一言不发地掠过他出门。奚临忙跟上,叫他带去了后院,那有一口……井。 “……”奚临看着他。 “自己打上来,自己烧水洗。”兰朝生冷漠地说。 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你还能指望他给你什么奇迹。奚临心累地冲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兰朝生没立刻走,蹙眉问:“会用吗?” “会。”奚临不会也说会,“快滚吧,我现在看见你就烦。” 兰朝生转身就走,只是走出两步不放心,又停住脚步回头。那边奚临真是头一回用这么复古的东西,费劲地将桶丢下去,费劲地转着把手,费劲地要把桶拎上来——太重,取下来的时候闪了下腰,险些被它带到井里去。 腰被一只手臂大力拦住了,兰朝生千钧一发抓住他,微怒道:“不会就说不会。” 奚临感觉自己不是进山了,是穿越了。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过得精彩,又累又困,实在懒得多说,往井沿上一坐。 兰朝生一把给他扯起来,“别坐那。” 奚临:“你拉着我让我坐一会行吗?我真累了。” 兰朝生沉着脸,又不敢放奚临一个人待在这,带着他往院子里走。奚临毫无意见,说啥是啥,兰朝生在院落里拿了个小竹凳,带着他回去放到井边,指挥他:“坐下。” 奚临一屁股坐下来。兰朝生就提着那一桶水消失了,片刻后重新拎着烧好的水回来,在他头顶说:“衣服脱了。” 奚临警惕道:“干嘛?” 兰朝生:“洗澡。” 奚临慢吞吞“哦”了一声,将自己剥干净,要脱内裤时狐疑看了眼兰朝生,“你为什么还在这?” 兰朝生冷着脸,什么话也不说,拿木瓢舀水,从上往下浇到奚临身上。 这下可彻底把奚临的那点困意浇飞了,他一个激灵,张着嘴抬头,兰朝生面无表情,又是一瓢。 奚临猝不及防灌了一嘴水:“……咕噜咕噜你大爷!” 兰朝生活似没听见,一桶水用完了再下去打一桶,干脆利落,熟练无比。奚临认命了,躺平了,由着兰朝生浇花似的往自己身上浇水,道:“有香皂吗?” 兰朝生丢给他一块灰色的小香皂,看形状像是他们寨子里人的自己做的,味道也很不一样。奚临不挑,有什么用什么,拿着在自己头上身上搓出泡泡,兰朝生要给他洗掉,“抬头。” 奚临半死不活地抬头,瞧见头顶的天,蓦地一愣。 兰朝生:“闭眼。” “星星。”奚临睁大眼,瞧着天上的星星,“我靠……好多星星。” 天上没有高楼遮挡,也没有灯光污染。这片远离喧嚣的净土苍穹浩瀚,星辰密布,沙砾般洒在夜幕上,每一颗都明亮且清晰,璀璨夺目。 这会已快要凌晨,月亮落了下去,星星就变得明亮起来。兰朝生也抬头看了一眼,是他从前看惯的东西。只是奚临看得一眨不眨,兰朝生也就不再催他,耐心等上一会,才说:“闭眼,泡沫要干了。” 奚临恋恋不舍地闭眼,叫兰朝生把自己头上的泡沫冲去。浑身上下洗干净,兰朝生往他脑袋丢了个毛巾,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变出来的,“起来,回你自己屋子去。” 奚临拿毛巾擦去脸上的水,抬着头望天。兰朝生又打上来一桶水,解开自己的衣扣,这回奚临也不再管会不会眼瞎了,问他:“你们这的星星都这样亮?” 兰朝生面不改色地把上衣脱下来了,“嗯。” 奚临啧啧称奇,转头瞧兰朝生,人一愣,“你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扒光的。” 兰朝生没有理他,赤着身子往自己身上泼水。水珠滑过他宽阔的肩膀,清晰的锁骨,精壮的腹肌,看得奚临恨不能自戳双目,糟心地闭眼转身,连忙跑了。 第二天早上,奚临起床时兰朝生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碟子一个碗,是兰朝生给他留的早饭。寨子里的资源没这么丰富,饮食单一,奚临实在对这碗面兴致缺缺,几乎没怎么动就放下了。 兰朝生不知道成天忙什么,白天几乎见不着他的人。奚临一个人待得无聊,自己出门在山里闲晃。寨子里的路高低不平,歪歪扭扭,奚临踩着窄石头路往下走,一路遇到了许多苗人,见到他便笑容满面朝他点头打招呼。奚临一一回了,半道有个老伯赶着水牛往梯田里走,奚临看着有趣,偷偷跟了几步,老伯注意到了,回头对他笑,奚临也笑,主动打招呼,“去地里吗?” 老伯听不懂汉语,笑容上就出现了两分迷茫。奚临只好带着比划了一遍,老伯还是听不懂,末了他只好放弃,挥挥手示意再见,自个往上山路走。 上山路幽静,道两旁长着很多蘑菇,奚临见着了就想采,两只手抓不下,就把外套脱下兜起来。他晃晃悠悠着到溪流处,又百无聊赖地在树枝上躺了会,实在无聊地要死,往下一低头,看着这棵树下面有个树洞。 这洞也不知道是动物还是人掏出来的,有人的拳头这么大。奚临忽然灵光一闪,裤兜里刚好带着纸笔,拿出来刷刷写了一段话,塞进树洞里,全当是个发泄。 上面写着:兰朝生,王八蛋。 好无聊,真是很无聊。 就这两行字,奚临心想这的人普通话都说不明白,应该也没有认识汉字的,哪怕以后被谁翻出来也无所谓。干完这么件挺幼稚的事,他又在附近的山头晃了晃,没敢走远,怕在山里头迷路。临近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堆野蘑菇回了吊脚楼。 兰朝生回来了,正站在院子里,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皱眉头。话还没出口,奚临就伸手阻止了他再说逼话,先把衣服里包着的蘑菇倒出来。 兰朝生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问他:“你带一堆毒菌子回来做什么?” 奚临一愣,和地上的蘑菇大眼瞪小眼,什么! 他内心受了巨大的创伤,眼皮直跳,嘴上还是不饶人,“……准备毒死你。” 兰朝生没说话,想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起来看这一兜子蘑菇奚临找的地方应该挺多,不可能一朵没毒的都没见到。但他居然可以挑挑拣拣把所有带毒的都带回来,也实在是个慧眼识珠的人才。兰朝生把地上这堆蘑菇装到篮子里,冷言冷语:“去洗手,洗干净点,毒会留在手上。” 奚临不敢马虎,火速去洗干净了手。回来看那堆蘑菇好好放在院子角落里,心下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留着它们做什么……你要拿来制毒吗。” 兰朝生当他又说废话,跟没听见似的,反而问他:“早上的饭为什么不吃?” 奚临愣了下,忽然生出种小时候被幼儿园老师质问为什么没有好好把饭扒干净的心虚感,“不想吃。” 兰朝生皱着眉,“为什么。” “不想吃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奚临也皱眉,“你就没有食欲不振的时候?” 兰朝生还真没有,他的日子按部就班多年如一日,对食物要求不多,三餐照常,就没有过什么极端想吃和极端不想吃的欲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兰朝生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奚临也不再搭理他,回了自己屋子。等到中午,兰朝生敲门叫他出来吃饭,奚临磨磨蹭蹭出来,兰朝生摆好他的碗筷,奚临一看桌子上的菜就愣了下,“这什么?” “糍粑。” 奚临喜欢吃甜的,他来时背包里装的零食几乎全是甜的。这里的糍粑比外面卖的半加工的好吃多了,浇着红糖浆,有种很原生态的新鲜。奚临一口气吃了三个,兰朝生敲了敲桌子,“不要只吃甜的,菜也要吃。” 奚临这会心情奇好,他说什么是什么。饭到一半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这两天一直没想过的问题,“这饭哪来的?” 兰朝生看他一眼。 “……”奚临说,“你做的?” 兰朝生:“不然。” 这倒是奚临没想到的,原来做族长也还是要自己做饭吃的。他忍不住环顾了圈兰朝生的吊脚楼,院子和屋子都打理的很干净,不过也再没其他人,也没见过兰朝生的父母,不知道是不是不在了。 奚临问他:“你三十二了?” 兰朝生专心吃饭,不理他。 “那你怎么没结婚。”奚临相当好奇,“还是你们这些当族长的都不能结婚?” 兰朝生:“我已经结婚了。” 奚临:“谁?” 兰朝生:“你。” 奚临:“……” 这饭吃不下去了。 “……别说这么恶心的话好吗。”奚临忍了,“只是名义。” 兰朝生头也不抬,“名义也是结了。” 奚临强忍着把饭扣他脸上的冲动,“那我来之前呢?你怎么没跟其他人结婚。” 可能是所有的国人在饭桌上都逃不过“谈婚论嫁”这个话题,奚临也没想到自己年仅二十居然就开始催别人的婚,一时间自己都恍惚了下。倒不是别的,如果换个别人奚临就不好奇结不结婚的事了,不过他们苗寨的生活方式这么传统,三十二还没结婚好像就有点奇怪了。兰朝生沉默片刻,说:“我早知道你会来。” 奚临:“……” 这饭真吃不下去了。 这话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从兰朝生这样一个大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更让人毛骨悚然了。奚临恶心半天,锲而不舍地再问他:“那一年后我走了呢,你跟谁结婚?” 兰朝生很慢地说:“不结。” “为啥。”奚临说,“你不是族长吗,你们家的土地不用生后代继承吗,地主。” 兰朝生说:“兰氏主宗氏是只有我一个,但也还有别的旁支。” 奚临:“你是有什么……隐疾?” “……”兰朝生放下筷子,抬眼看他。 奚临:“真有啊?” 兰朝生:“闭嘴。” 饭后奚临帮忙洗碗,兰朝生又要出门去。奚临是不怎么关心他去哪的,但看兰朝生出了院子,就好像看家里唯一一条听得懂人话的狗离家,没忍住问他:“你又去哪?” 兰朝生可能是没想到奚临会问这么一句,回头看他一眼,“族里有事。” 奚临:“几点回来?” “……六点前。” 奚临没话好说,挥挥手叫他快滚。兰朝生站在院子前看他,转身下了石台阶。奚临唉声叹气地抬起头——天上,天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会又没有星星。 他实在是呆不住,又出了门,这次还顺走了兰朝生的竹篓,势必要一雪前耻捡几个能吃的蘑菇。 他这回换了个方向,苗寨很大,这座山头间连着的是一片聚居地,不晓得其他几座山头里还有没有人住。奚临溜达到一片稻田,田埂前坐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头上扣着斗笠,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冲他笑。 奚临朝她挥挥手,那姑娘也挥挥手回。两个人自知语言不通,彼此都没开口,对视着笑着擦肩而过。奚临接着往前走了会,忽然听身后有人用苗语大吼了一句。 苗语他是听不懂的,但能听懂这句是在叫他。奚临转身,见自己身后站了个精壮的小伙子,怒气冲冲瞪着他,用苗语对他大吼大叫着什么。《 》 9、009 第9章 逃命 奚临灌了一耳朵鸟语,十分找不着北,茫然问:“什么?” “你别往那走!”小伙子用苗语喊,“那边有两头牛发疯了!正到处撞人呢!” 这小伙子多半是天生嗓门大,又长得一脸凶相,好好的两句劝说讲得和要打架一样,面红耳赤,凶神恶煞。奚临果然是误会了,从他这两句话里品出点“你找死”的敌意来,不知道自己好好走着路怎么就惹了他不快,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听不懂。” “牛!”小伙子可能是发现了他听不懂,双手比着牛角往他身上撞,“牛!撞人呢!” 嗓门大,力气也足,奚临叫他狠狠顶了下腰,火气蹭蹭就上来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少动手动脚。” 小伙子叫他推得一个踉跄,眼睛瞪大了,“你推我做啥嘛!” “我怎么着你了?”奚临误以为他是来找事的,冷着脸说:“我认识你吗?” “有牛嘛!疯牛撞人呢!” “你是不是骂我?” “牛撞人!没命的!” “我到底怎么着你了?” 两个人鸡同鸭讲,半个字也对不上。旁边那红衣裳的姑娘急匆匆过来劝架,拉着那小伙子对他说什么。奚临看那小伙子瞪着他不动了,懒得搭理他,冷冷瞥他一眼,扭头走了。小伙子目瞪口呆看他走远,对着那姑娘说:“他干啥去?” 姑娘说:“他听不懂嘛!” 小伙子其实是个好人。 小伙子只是有点兽面人心。 可惜奚临听不懂。 凶神恶煞的小伙子茫然无措地挠挠头,不说话了。片刻后,忽听一阵狂奔声,奚临飞奔着从路那头冲过来,两条腿倒腾得只见幻影。他身后跟着两头狂叫的牛,以及一群大呼小叫跟在后头试图套住牛的苗人。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跑过去,扬起尘土飞扬。小伙子举着锄头从田里直起腰,目送他们跑近了再远去,“……我就说有牛嘛。” 那头奚临几乎要把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想遍了。 不然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遭受这一切,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两头疯牛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牛蹄声跟催命一样时近时远。奚临疯狂往前冲,人不到绝境的时候,真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潜力,真到逃命时那真是拳打非洲豹脚踢博尔特,天上地下无一能匹敌。要他说长跑赛场后头就该放一头牛,至少还能把目前的人类极限拔高两个档次。 身后那群苗人大喊着他听不懂的话,奚临甚至不敢喊,怕喊了腿就卸劲了,只想着要是今天真被牛角撞死那他真的做鬼都不会放过兰朝生。当然他也不是胡跑,没敢往寨子里去,怕把牛引过去撞着老人小孩,只能一边往山路上跑一边找着合适的树,得高,得够粗,不然被牛角一顶那就完蛋——也真是难为他跑成这个狗样还有足够的脑容量琢磨这些。 狂奔半天终于找着个合适的,实不相瞒奚临已经快感觉不到两条腿的存在了,一刹那简直是要泪流满面,提前两步鼓足劲,千钧一发爬了上去。那两头牛紧随其后,牛角砰得撞上去,离奚临的脚只有两厘米不到。 跟着的汉子们这才姗姗来迟,两头疯牛撞了会树干,见有人来又要去撞他们。这些汉子从小跟水牛打交道,熟练地将它们围住,大喊着要重新将绳子套上。奚临已经不关心他们是怎么制服疯牛的了,他只觉得自己命要跑没了,实在没力气,往后瘫在了树干上。 “起来!”底下有苗人冲他喊,“跑得厉害不能躺!心脏不行的!” 奚临喘着气,听有个人用汉语对他说:“下来吧。” 奚临跑得脑供血不足,下意识就随听着指令坐了起来。他扶着树干,正试图让软掉的腿回来点劲,又突然反应过来,哪来的汉语? 他往下一看,兰朝生正站在树下面,抬着头看他。 两头疯牛已经被那群汉子引到了一旁洼地,更方便他们套上绳子。奚临颤抖着抓住了树干,一股脑把被留在这被牛追等等一系列怨气全发在了兰朝生身上,喘着气骂他:“王……八……蛋……” 兰朝生面色不变,对他伸了手,“下来。” “腿软。”奚临咬牙切齿,“下不来。” “松手就行,我接着你。” 奚临理都没理他,攒够了力气自己爬下来了。兰朝生也不强求,站在下头看着,垂在身旁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防着他突然掉下来。奚临稳稳落了地,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两头被制服住的牛,“它们为什么追我?” 兰朝生:“染了病。” 奚临自认倒霉,一个字也不想说,扭头就走。兰朝生微微蹙眉,显得表情有点冷,抬步跟着他,沉声问:“去哪。” 奚临:“去死。” 兰朝生:“好好说话。” 奚临:“你为什么跟着我?” 兰朝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跟在他后头——能是为什么,怕稍微一会没盯住又出什么岔子。奚临被他跟了一会,只觉像屁股后面跟了个随行的丧门星,虽然话少,但架不住个头高体量大,存在感沉甸甸地压着他,压得他有点烦,猛地甩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兰朝生轻轻停住了脚步,“不回家,你要去哪?” “跟你有什么关系?”奚临说,“我又不是你的族人,你管不着。” 兰朝生平静地说:“你是我……” 奚临立刻打断他,“你再说那个字,我就掐死你。” 兰朝生止了声,倒不是真怕奚临上来掐死他,是不想和小孩多计较。奚临扔了一句:“别跟着我!”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兰朝生停了步子,看着奚临身形消失在树林后,连后脑勺都透着股“谁来谁死”的心烦意乱。半晌,兰朝生轻叹了口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奚临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去哪,他什么地方也不认识,也不具备和任何人交流的能力,基本上只能跟路边的杂草互诉衷肠。奚临朝着山上走,倒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想靠走路把自己满腔怨气发泄掉,于是走着走着又饶回了先前去过的溪流处,路过那个树洞时无意间一瞥,觉得里头的纸好像变了个样。 他愣了下,以为是错觉,走进了一看,那纸叠得整整齐齐,跟有强迫症似的,显然不是奚临先前随手一折的杰作。再掏出来一瞧,奚临顿时沸腾了,真不是他之前扔进去的,是张写了字的新纸。 虽然只有三个字,工工整整,字迹清晰的——为什么? 汉字!这地方还有人会写汉字!这东西在奚临看来不亚于捡到一张巨额彩票,此地所有人张口都是一嘴鸟语,方圆百里唯一可供他交流的人就只有兰朝生,可惜奚临一听他说话火就往脑袋上冒,不出三日就能变成只火鸟嗷嗷飞走。这会突然发现居然还有另一个活物,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 谁放的?是谁?奚临一摸裤兜——没带纸笔,当机立断返回去拿。他风风火火跑回家冲进院子,兰朝生正在院子中摆弄一堆竹条,见他进来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奚临没理他,抓了纸笔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蝗虫过境似的。 奚临回了树洞处,把纸垫在自己膝盖上,琢磨了会,写:你是谁?是南乌寨的人吗? 他想了又想,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就把纸条一折塞了进去,想着等明天再来看,心情奇好,一路哼着歌回去了。 兰朝生还在院子里摆弄那些竹条,奚临看了一眼,见他是在编什么东西,已经出来了个小小的轮廓。不过他漠不关心,满心只想着等明天去看有没有新纸条,回自己屋去了。 第二天奚临起了个大早,打开屋门兰朝生果然已经走了。院子里桌上照常摆着早饭,旁边还多了样东西,一个崭新的小竹篓。 这东西有点眼熟,很像兰朝生昨天手里编的东西。奚临吃了一惊,心想兰朝生这是什么意思?拿起来一看,手艺没得说,处理得相当仔细,半点毛刺都没有,平整光滑,纹路跟有强迫症一样整整齐齐,扣着条彩编的带子,应当是方便他背在后头的。 可兰朝生什么意思? 怪不得他昨天半夜隐隐听着窗户外头有刀刮竹片的声音,兰朝生应该是编到了大半夜,今天居然还能天不亮就出门。 奚临没敢动,怕只是兰朝生随手放在这,想着等他回来再问他。吃了饭洗了碗他就直奔山上去,到了树洞一看,还是他昨天扔进去的那张纸,放进去时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奚临有点失望,不过想一想也情有可原,那人可能也就是路过时随手写了放进去,下回再路过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直起腰,跟远处林梢上的鸟对视了会,转身往山下走,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回兰朝生的吊脚楼去对着天花板发呆。人到半道,一群小孩叫喊着从他身边跑过去。山里的小孩,邻里家家户户都认识,两条腿一被激活基本就是到处野着长大的。奚临目送他们跑远,想起来这些小孩会说两句汉语,上去随机抓了一个,问他:“你们去做什么?” 被他抓到手里的幸运儿吓得一呆,瞧着奚临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打……” 奚临:“打架?” 幸运儿涨红着脸,大声把后面的字补全了:“打鸟!”《 》 10、010 第10章 抓野鸡 前头的小孩咋咋唬唬地朝后喊着,应该是催他们落下的同伴快走。奚临颇感兴趣,问他:“哥,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芳龄七岁的小孩吸着鼻涕,呆呆地说:“啊?” 奚临笑着催他,“快快快!” 小孩啥也不敢说,犹犹豫豫带着他往前跑了。前头那些小孩见有个大人跟了上来,认出他就是前几天刚“娶进来”的族长夫人,小孩们的样子就有点像觐见王妃,耸着肩站直了。 奚临问:“你们去哪打鸟?” 小孩汉语说得磕磕绊绊:“前头,树!” 奚临十分厚脸皮地混进了这支平均年龄六岁的“打鸟小队”,人站到里面鹤立鸡群,兴致盎然,“怎么打?你们有什么武器?” 小孩:“你要跟去?” 奚临:“行吗?” 几个小孩略一思忖,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爽快答应了,“行!” 奚临跟着他们撒丫子狂奔,这六七个小孩里最大的也才九岁,汉话说得不好,和奚临沟通起来十分困难。好在小孩总比大人办法多些,语言不通改为躯体交流,两方手舞足蹈多少也能猜个大概。 他们带着奚临上了个斜坡,示意他藏在草丛后。七个小孩一个大人整整齐齐躲在草后面,只露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树林。 离得近了,奚临发现他们说得野鸟其实是野鸡,说话还能丢个偏旁,汉语真是差到姥姥家了。小孩伸了根黝黑短短的手指头立在嘴上,示意奚临别出声。奚临看附近没有陷阱,也没见他们带什么武器,好奇他们怎么抓,就看旁边的小孩们屏气凝神,鬼鬼祟祟分开,把这些野鸡包围在里面,然后猛地扑过去,“嘿呀!” 奚临:“……” 好淳朴的打猎方法。 野鸡猝然受惊,扑着翅膀四处窜逃。这些孩子慌慌张张挡住了它的去路,真就是靠着两条腿徒手去抓,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虫惊鸟飞。奚临无语片刻,外套一脱,索性也加入了这场混战里,一面试图用衣物缠住它,一面尽量用简洁好懂的语言指挥他们,“堵着它!去左边!” 小孩子们哇哇乱叫着扑上去,野鸡不甘示弱,身形矫健地躲过了数只来试图抓他的手。扑着翅膀飞远了,留下一长段形似嘲讽的“咯咯咯咯咯”叫声。几个小孩的短腿当然追不上,只能眼巴巴地吃了一嘴“鸟尾气”。 奚临:“我说,你们真是山里长大的?” 小孩们看向他。 “哪有人徒手去抓野鸡的?”奚临说,“简直是不自量力。” 小孩:“葡萄凉梨?” “……”奚临看向他,“不自量力,是个汉语成语,意思是错误的估量自己实力,就好像王八非要掏鸟窝。” 小孩明显没听懂,但能听懂奚临说教的语气,羞愧地低下了头。 奚临问:“你们不会做陷阱吗?或者打鸟的弹弓啥的。” 为防他们听不懂,还加上了手上的动作。小孩明白了,“笼子,不来,知道要抓它。枪,阿爸不让拿。” “然后呢?”奚临说,“然后你们几个天才就想跟鸟比谁飞得高啊?” 几个小孩懂了个大概,丧气地聚在一边嘀咕。奚临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着这几个小智障黢黑圆润的脑门,说:“我有个办法,你们听不听?” 小孩眨巴着眼看他。 “来来来。”奚临一肚子坏水,冲他们勾勾手,“把衣裳脱下来。” 片刻后,奚临手里就多了个巨大的“网”,说网其实未免牵强,只是个拿衣服系起来的大号布条。几个小孩光着上身趴在草里,有个别好学儿童还试图将自己的内裤供上去,叫奚临大惊失色地制止了。几人瞅准了一只野鸡,悄咪咪把它了围起来。 奚临将那条粗制滥造的“网兜”在两个树干间系紧了,吩咐他们:“等会就跟刚才一样去抓他,不过要把它堵起来往我这赶,听明白没?” 小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奚临一声令下,“去!” 小孩张牙舞爪地跳起来,还和上回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扑那只野鸡。也不知道是他们运气好还是怎么样,这只野鸡明显比先前那只智商次些,飞也飞不大利索,有好几次还真差点叫他们得手。小孩们你追我喊哇哇乱叫,你踩我一脚我挠你一下,也说不好是在抓鸡还是干架。 “抓它!抓它!往那头跑!” “它要往南头逃啦!快堵住它呀!” 野鸡疯狂扑着翅膀,惊得树叶簇簇直落。有机灵的小孩闪身一抓,反被它尖利的爪子狠狠挠了下。小孩大吼一声“别跑!”三两个扑上去要用身体压住它。这会已经不止是抓不抓得上的问题了,俨然已发展成了守不守得住尊严的问题,野鸡疯狂地逃,小孩没命地追,其热血沸腾之意只比奚临先前被牛追还过之不及,都是一场性命和尊严的博弈。 按照他们先前商讨好的,他们将野鸡往奚临这头赶,奚临藏在树后头,瞅准这只野鸡慌不择路扑过来的一瞬间,猛地闪身出来,兜开网兜向前一扑,千钧一发罩住了他! 小孩疯狂大叫起来,一群光着膀子的黑小孩围着奚临又叫又跳,把奚临都感染得莫名心潮澎湃,好像怀里揣着的不是只活蹦乱跳的野鸡,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传家宝。 好燃啊! 虽然不知道到底在燃些什么。 可惜这衣裳系成的网兜不中用,野鸡怒号着从缝隙里钻出个脑袋要顺着树干往上爬。奚临眼明手快,紧随其后地窜上去,拽着野鸡脑袋上的布料往下拉。野鸡不甘示弱,“嘎嘎”乱叫扑着翅膀往上逃,奚临连着叫它扇了好几下,反而越追越紧,两条腿卡住了中间伸出来的树枝,两手扭身一抓,结结实实卡住了野鸡的脖子。 奚临笑着吹了声口哨。 底下眼巴巴看着的小孩登时沸腾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奚临的膜拜之情,于是学着大人的样子五体投地的跪下去,拜神似的拜他。 经由村民指路刚找过来,目睹了全程的兰朝生:“……” 就这么一小会没看住。 登基了。 奚临朗声叫他们躲开,利落地从树上跃了下来。他脸上带着笑,嘴角很俊气地勾着,把衣服和里头包着的野鸡都递给他们,正准备事了拂衣去,一扭身看着了站在那的兰朝生,面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兰朝生没动,琥珀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想:怎么只不愿意对我笑? 他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不舒服。看着奚临挥手叫那些孩子快跑,朝自己走过来。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土道,兰朝生正站在路那头,想绕都没地方绕。奚临从他身旁走过,果不其然听到身后兰朝生跟了上来。 奚临这会心情挺好,语气也平和,回头问他:“你来做什么的?” 兰朝生跟在他后面,说:“寨里又有水牛跑了,怕你被撞。” “又跑了?”奚临大吃一惊,“你们寨子是怎么回事?” 兰朝生:“村医来给病了的打针,受惊跑了。” 奚临联想起来先前被牛追的恐惧,抖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有余悸地问他:“那牛现在在哪?” 兰朝生:“在寨子另一头,跑不到你这来。” 奚临听了这话,只觉得这山里真是太危险了,不是被狼咬就是被牛撅,荒野求生都没这么刺激。兰朝生步子不快,始终保持在他身后两步远。奚临觉得这样见不着人说话有点怪,停了步子回了头。 兰朝生也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点疑惑。 这就更怪了,一个男人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如影随形,奚临警惕地转向他,“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 兰朝生没理他,他只是在正常走路而已,清心寡欲,什么也没想。可惜奚临误会了,他现在对兰朝生的一切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尤其当这个男人一言不发地在自己背后的时候。 “你过来,来。”奚临说,“并肩走。” 兰朝生眉心又微微蹙起,看他就是在无理取闹,但也没驳,不发一言地走到了奚临旁边,顺着他意并排往前走。这样安静地走了一会,奚临又犯病了,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不对劲,反正跟兰朝生这个人在一起就是很不对劲!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试图自己走到兰朝生后面去,但被兰朝生察觉到了。 兰朝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连走路也能走出这么多花样来。他侧过头,声音有点凉,“又怎么了?” 奚临稍稍退后了些,离他半步远,没回这话,反而问:“刚才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 兰朝生:“你记不住。”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记不记得住?” 于是兰朝生便一连串报了几个名字,果不其然,奚临半个字也没记住,“你说苗语谁听得懂。” 兰朝生头也不回,“说汉语没用,这的人不知道他们的汉语名是什么。” “那你的呢,你的汉语名是谁起的?” “父母。” “为什么只有你有汉语名,你汉语说得也很不错,为什么?” 兰朝生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需要跟山外的人联系。” 他说的山外人指的应该是当地政府之类,奚临联想到他先前说会将犯罪者移交给外面的监狱,应该是有什么专向政策,不能算是传统的“三不管”地带。 奚临问:“那些小孩也会说汉语,虽然说得有点亲妈不认,哪学来的,你教的吗。” 兰朝生:“先前来的老师教的。” “扶贫支教的?”奚临说,“那现在怎么没见着。” 兰朝生语气平淡,“来了两个月,走了。没人再愿意过来。” 奚临愣了下,“……哦。” 半山腰的小道狭窄,道两旁杂草旺盛,结着不知名的果。远处稻田里有苗人牵着水牛正作农,重重青山缭着着白朦朦的雾,一山接着一山,隐能瞧出吊脚楼一角漆黑的石瓦。 路到半道,天上又飘起了细雨。奚临脱了外衣罩在脑袋上,对他说:“我觉得你们这其实挺好的,真的。” 兰朝生静了下,没说话。他在细雨中抬起眼,沉静的目光望着他的故土,远方农田里有姑娘高呼她的牛儿回来,诶咦一声喊,清脆悠长地回荡在山间,这里的人都有一把好嗓子,总是说什么都像唱歌。 “这两天忙,是在准备祭礼。”兰朝生忽然说,“到那时候会很热闹,你要喝酒也有。” “祭告阿妈的吗?”奚临手忙脚乱地躲着地上的水坑,“挺好,你们阿妈会保佑你们的。” 兰朝生回了头,“你不是不信这些。” “我信不信是我的事。”奚临说,“那是你们的信仰,我尊重你。”《 》 10-20 第11章 约法三章 其实要真按他们南乌寨古籍的记载,奚临祖上也是苗人,虽然到他这一辈早被净化的什么都不剩了,但说不好还真能算是苗族后裔。 但奚临不信那个传说,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但肯定不能像是那书里记载的一样神乎其神。奚临那话只是随口说的,没过脑子也没往心里搁,一抬头才发现兰朝生正盯着他,目光的落点有点不太对劲。奚临觉得他莫名其妙,问他:“怎么?” 兰朝生转回头,从奚临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看见他沉默的后脑勺和挺直的肩背。紧接着便听他说:“祭礼过后,你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吧。” 奚临吃了一惊,声音都变调了,“什么!?” 兰朝生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干什么事都不带提前打个报告的,一定是他当族长后养成的坏毛病,太专横了。奚临说:“我能给他们上什么课?我从来都是个被教的,没担任过教人这样的重任,我不会。” 兰朝生说:“你上过学,就够了。” “你这是什么谬论,那我会拿刀就能给人做手术了吗?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对我们来说,够了。” 奚临后头的话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中间。这的人大字不识普通话不会说,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都算稀罕货。不过奚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愿意待在这就待着,也不需要会说汉话,懂苗语就行了。除了那几个徒手抓野鸡的小智障,他觉得这里的人也挺厉害,什么都会。人的见识和能力不在学问多深,学历多高。向书本还是田野里钻研都是各有所长。非要挑毛病出来充其量顶多算个文盲,那他还是个“地盲”呢。 但兰朝生担心的不是这些。 “时代变得太快,早晚有天外头的世界会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但我们还会一直在山里。”兰朝生背着手走在他前头,“用不用得到另说,但得明白。” 南乌寨可能会一直都在,但早晚会有不得不跟外面人交涉的一天。时代总是会推着人走,学会普通话总是好的。奚临明白是明白,可多少就有点无语:“我真不会教书。” 兰朝生:“简单教会他们认字就行了。” 奚临:“我又不会说苗语,怎么和他们沟通?” 兰朝生:“我叫阿布去帮忙。” 阿布,奚临想起那个只会说鸟语的魁梧汉子,顿时一阵发愁,觉得会在他的熏陶下教出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小鸟来。同时他还有点微妙的不爽,“凭什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兰朝生停下脚步,“不愿意?” 奚临“啧”一声,“你一天天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也太专横了。” 兰朝生没说话,他知道奚临会答应的。 奚临其实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他好像到哪都能把自己照顾得服服帖帖,到哪也都能给自己找点消遣乐子。胆大心细,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犯轴,大部分时间都还算个好沟通的好孩子。兰朝生不着痕迹地瞧他一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愿意吗。” “……唉。”他听着奚临叹了口气,“唉。” 这声似无奈似妥协的叹息灌到兰朝生耳朵里,他没有回头看他,说:“明天带你去镇上买东西。” “什么?”奚临这会也顾及不上什么奇不奇怪了,两步跨到他身侧,“去哪?” “镇上。” “你还会去镇子上逛?” “山下的,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看到了。”奚临感慨,“但没想到你也会去,很与时俱进啊兰族长。” 兰朝生:“……” 天上雨势稍大,雨丝细密砸在人身上,远处青山全然叫云雾遮住了,隐约只冒个小头。他们走回吊脚楼,上石台阶时,兰朝生终于忍不住问他:“竹篓,为什么没带走?” “嗯?”奚临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清晨桌上那个,“那个真是给我的?”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 奚临琢磨了下,认为此人非奸即盗,“做什么用的,你是要我去田里帮忙吗。” 这要是真的那兰朝生就太不是人了,又要他负责给小孩开智又要他去田里帮农,隔三差五还得熬个大夜去供灯,真是没这么剥削人的。 兰朝生说:“你不是爱摘菌子。” 奚临:“?” 兰朝生:“原本那个破了,也太大,这个刚好。”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院子,兰朝生将大门关好,两个人又不住一个屋子,干脆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把话说全。奚临抖着身上的雨珠,头也不抬地说:“谁跟你说我爱捡菌子。” 兰朝生也皱了眉,不爱捡菌子,那成天往山上跑是为了什么?他完全没意识到奚临只是单纯的无聊而已,只不过是闲晃的过程中无意瞥到了蘑菇,要是当时奚临瞥到的是狗屎,那兰朝生就会误会他喜欢满山上下收集狗屎了。 奚临抬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闻着了山里落雨时潮湿冰冷的草木泥土味,凉丝丝的。他从头到脚湿透,望着天上压顶的乌云,下雨天也没办法洗澡,还得就这么等着雨停,心里又是一阵发愁。 兰朝生站在他身旁,这屋檐地方不大,两个人肩膀似有似无地挨着,传来另一个人身上的体温,若即若离。兰朝生叫那点温热蹭了一会,略有些不自在,脚下微微一挪,说:“换了湿衣裳要喝热水,不然会着凉。” 奚临:“哪来的热水。” 兰朝生:“我等会烧好了拿给你。” 奚临立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瞎折腾。他没再管兰朝生,重新将湿衣裳顶到脑袋上,冲进雨雾进了自己屋。 过了会,房门叫人敲响一声,兰朝生说到做到,还真烧好热水送来。为防雨水溅进去,他打了一把伞,手里端着白瓷碗站在门口,淡声吩咐,“喝完。” 奚临低头一看,这居然不是一碗普通的热水,兰朝生不知道在里面加了什么,颜色呈黑褐色,一股草木独有的涩味扑面而来,熏得奚临眼皮直跳,直言不讳,“……你要毒死我?” 兰朝生当他胡说八道,把瓷碗塞到他手里,“喝。” 奚临不接,实在是叫这碗不明液体熏得眼泪直流,往后退了半步,兰朝生就往前逼近半步,伞进不来门,干脆叫他一松手丢在地上,溅出大小水花。 奚临:“知道了知道了……唉,你能别往前了吗?” 兰朝生面无表情地停住脚步,手里碗向他面前一伸。奚临表情狰狞地接下来,问他:“里面有什么?” 兰朝生刚要答他,奚临又出口打断,“算了,别说,我不想知道。” 奚临不想喝,但又觉得兰朝生冒着雨给他煎草药,不喝好像是有点不知好歹,只好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苦,是真苦。苦到奚临怀疑兰朝生是有意谋财害命,苦涩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带着不可言喻的土腥味进到胃里,再接着顺着食管反上来。奚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想吐吐不出来,痛苦地掐着自己脖子,一把将碗塞到兰朝生手里。 兰朝生将早备好的白水递给他,看着奚临狰狞的神情,心想:怎么被苦成这个样子? 他低头抿去白瓷碗里残存的草药,微涩的草木味顺着舌尖漫上来,并不是很强烈。奚临压下喉咙里的苦味,转头看兰朝生还杵在这,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 兰朝生将碗放到桌上,什么话都没说。奚临说:“那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兰朝生:“什么话。” “你要我留在这,唉,也行吧。”奚临坐下来,“但我有几句话要说。” 兰朝生沉默着,知道奚临这是个“约法三章”的意思,也在凳子上坐下。奚临问他:“你既然只用我每个月初来供灯,那我每月来你们寨子一趟行不行?供了灯就走。” 兰朝生斩钉截铁:“不行。” 奚临其实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早知道兰朝生不可能同意,但还是要问:“为什么?” 兰朝生看着他,严肃地说:“这一年里,你必须留在南乌山。” 奚临直视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再生气了,有可能是已经遭受了太多次打击,现在已经能隐隐接受了。 南乌寨没有水电,屋里只有盏老式的煤油灯。奚临没去点,气氛暗沉沉的,却更能显出来兰朝生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沉沉望着他。 宝石似的。 怪好看的。 奚临和他对视了会,他向来是个诚实的人,心里这么想,嘴上话就脱口而出,“这话我很早就想说了。” 兰朝生微微蹙眉,“什么。” 奚临:“你眼睛真好看。” 兰朝生神情一滞,严肃的表情刹那烟消云散。他手指微微动了下,碰到桌上的白瓷碗,低声说:“……胡说八道。” 奚临不觉得自己是胡说八道,也完全没觉得这话说出来哪里不对劲。经由他的观察,兰朝生其实是个好人,虽然偶尔有点专横,但干的事都是嘴上硬心里软,勉强能被归于“初具人形”的类别里。 奚临相当大方,已经不再计较先前的那些小摩擦,只要兰朝生不再发什么“你是我妻”的瘟病,还是可以相对平心静气的交流。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窗外雨打屋檐,奚临完全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兰朝生抿起了唇。他接着说:“首先,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明白吗。” 兰朝生听了这话,面上表情丁点没变,“还有呢。” “你不要老把‘妻’字挂在嘴上。”奚临说,“我每次听了都挺想死的。” 兰朝生没答话,拿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第二。”奚临敲着桌子,“我能配合你供灯,其他时候咱们互不打扰,你别老到处跟着我。” 兰朝生沉默地喝口茶。 “第三。”奚临其实忍了很久了,“你发誓,上回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干了。” 第12章 愧疚 兰朝生把杯子放下,知道他说的“上回那样”是新婚夜那次,声音还是一样平静无波,“我说过了,不会再有。” “你发誓。”直男奚临也是有点心机,“你对着你们南乌阿妈发誓。” 兰朝生的眉头很细微地一皱,“不能对南乌阿妈发誓,我们是夫妻,这是欺骗她。” 奚临起身就要跟他干架了,“又发瘟,说了别提这两个字!妈的,算了我现在就掐死你。” 兰朝生看都没看他,伸手把奚临又按回凳子上。他思忖片刻,说:“我对兰氏祖宗发誓,再不会碰你。” 奚临勉强还算满意,朝着门口一摆手,示意族长跪安。兰朝生当然没动,不是没看懂奚临的手势,纯粹是不想搭理他。 奚临:“你怎么还不走?”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有点冷。奚临懒得理他,挪着凳子挨近窗户,扭头看着外头落雨。半晌,听着身后兰朝生起身出去,木门关合吱呀两声响。撑着伞的兰朝生从他窗子前走过,冷冷瞥了他一眼。 奚临莫名其妙,心想:神经病。 山里的雨一下就下个没完,这会快到十月底,一落雨空气就冒凉气。奚临趴在窗台看了半天的雨,院里的枫香树被雨打着,哗啦轻响,催得人昏昏欲睡。第二天早上,兰朝生早早敲响他的门,隔着门板叫他:“起来,带你去镇上。” 奚临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好了,心下惦记着事,早饭也只匆匆扒了几口。兰朝生没有管他,带着他往山下去。路到一半,忽然对他说:“下山路,你一个人走不来。” “?”奚临:“什么意思,我没长腿啊?” 兰朝生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山里树多雾大,你这次记了路下次也没办法自己走出去,不要自讨苦吃。” 奚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兰朝生这是在警告他不要想着以后自己跑出去。他一时都气笑了,偏要逆着他的话说:“你怎么知道我自己走不出去?” 兰朝生侧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安分点,不要总是给我惹事。” “我哪里惹事了?”奚临气得想上去踹他两脚,“你凭什么这么揣测我。” 兰朝生忽然停下步子,从兜里摸出个腰带,一看就是早准备好的,面无表情地就要往奚临脸上缠。 奚临顿时就明白兰朝生是要做什么,这王八蛋是想把他眼睛蒙上。奚临一下跳开三米远,“你这人真是有病吧!” 兰朝生捧着腰带,淡淡看他。其实他根本不觉得奚临能记得住路,山路没有这么好认,再带着奚临走十遍他也没办法自己走出去。他主要是担心奚临走过这趟后凭空生出自信,认为自己可以走得出去,下回还真敢只身往山里跑。这段时间他很忙,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他,按奚临的个性,很有可能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人就自己跑了,跟放生的王八一样,见水就没。 兰朝生拿着腰带,看奚临满脸如临大敌地瞪着他,好像真敢绑他就真要上来拼命,只好又把腰带收回兜里。 他转身,示意奚临跟上来,“走吧。” 奚临咬牙切齿地跟上他,问:“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 兰朝生面无表情:“没有。” “王八蛋。”奚临小声骂他,“纯种的。” 兰朝生步子稳稳当当,当没听见。 兰朝生带他去的镇子离南乌山不远,街上两旁都是席地而坐的摊贩,卖什么的都有。路窄,街上挤满了人,奚临发现他们这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出来背上都带着竹篓,兰朝生也带着一个,应当是为了方便拿回山上。 奚临身上没有现金,这里支持手机支付的商户也有,但不多——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南乌寨不通水电,他的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所以要买什么,全都得仰靠兰朝生。 外面的镇子不像南乌寨一样闭塞,卖的东西还算齐全。奚临一下从八十年代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一时都有点恍惚,他问兰朝生:“我要买点东西,行吗?” 兰朝生:“可以。” 奚临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寄人篱下的高中生,“但我没钱。” 兰朝生:“我付,你去拿。” 奚临问“可不可以”其实只是出于礼貌,妈的让兰朝生付钱就是应该的,是时候让这个山里人见识一下外面社会的险恶了。 他把整条街逛了一遍,兰朝生什么也没说,跟在他后头。兰朝生的钱袋也很复古,绣彩线的蓝色小布包。奚临说:“你的钱袋子好特别,能给我看看吗?” 兰朝生看他一眼,递给他。 奚临一边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往自己兜里揣。 “……”兰朝生朝他伸出掌心,“拿来。” 奚临没好气地把钱袋拍回他掌心,用劲巨大。兰朝生淡定地拿回来,从中抽出两张红票递给他。 奚临:“……” 奚临:“……唉。” 他接过兰朝生的红票子,有点沧桑地抹了把脸,说:“我现在觉得我像被包养了。” 兰朝生与世隔绝,不懂“包养”何意,但他知道从奚临嘴里吐出来的就没有好话,不准备搭理他。紧接着,便听奚临忧愁地说:“还是被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包养,真是命运无常。” 正值壮年,如何也跟“年近半百”差一大截的兰朝生:“……” 他闭了下眼,转头就走,觉得再多跟奚临说两句话迟早会被气个英年早逝。奚临两步跟上他,问:“你来镇上要买什么的?” 兰朝生声音很冷,“书。” 奚临稍微一想就知道他说的书应该是替寨里孩子准备的教材,这人行动力挺强。不过——“你要今天把教材背回去?你想累死我,不对,你想累死你自己?” 兰朝生都懒得理他:“我来和书店的人订书本,回头让寨子里人来取。” 也是,这么多教材书,书店里也不一定有。奚临“哦”一声,问他:“那我能买几本书吗?” 兰朝生:“随你。” 镇上的书店,你果然不能指望他有什么超出小镇范畴内的东西。兰朝生和书店老板谈话的时候,奚临硬挤过去,“老板,你去哪里进书啊?能顺带帮我带几本书回来吗?” 镇上的人都会说普通话,书店老板说:“行啊,你说。” 奚临想了下,干脆借用书店的电脑搜出书的图片拿给他看,兰朝生瞥一眼,见那上面写着:西班牙语专业八级考试真题解析及样题集。 书店老板应该也是没见过这样清奇的货色,一时愣在了原地。奚临拿电脑截几张图,接着又找了几本其他真题集的照片,“有啥拿啥吧,都有就全拿来。” 奚临唏嘘:“不知道我回去还赶不赶得上考试,一个人的命怎么可以歹成这样。” 离开书店的时候书店老板目送了他整条街远,兰朝生问他:“你们的学校,考试是每年都有吗。” 奚临:“差不多吧,但得报名。” 兰朝生不懂这些事,也没有多问,只说:“你报名了吗。” “没到时候。”奚临说,“我还在备研,之前还犹豫要不要跨专业,这下好了,突然多出了一年时间,慢慢想吧。” 这些话兰朝生更是一点也不懂,就好像是奚临听不懂苗语那样云里雾里。但他隐隐能从奚临话里听出点无可奈何的意思,沉默了下,将怀里的钱袋重新拿出来,塞到奚临手里。 奚临被兰朝生这简单粗暴的安慰方法弄得一愣,捧着那只彩绣的小钱袋啼笑皆非,还真半点不客气,非常自然地就收下了。 他心态出奇的好,“唉,随便了,不差这一年。考不上那就去上班,过不了以后再说,人生路这么长,哪还能被这一个跟头绊死了。” 兰朝生忽然想起来,奚临是个大学生,听奚光辉在电话里和他说过的话,好像还是个好学校里出来的大学生。 兰朝生没有上过大学,南乌寨里也没人上过。寨里有过教书的老师来,但也只有小一点的孩子会去,还是被兰朝生强行送去的。大部分人都很抗拒,他们不认为自己需要学山外人的语言,更不需要走出大山。他们生在南乌山,长在南乌山,死在南乌山,祖祖辈辈都是南乌阿妈的孩子,不能背叛圣山,也不能接受山外人的施舍。 有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不能靠蛮力去强行扭正,兰朝生的职责是守好南乌山和他的族人,其他的,不应是他要考虑的事。 但奚临,奚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生活在一个与他们,与南乌山,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世界。 兰朝生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是他把奚临从山外的世界拽进来,残忍地扣进了这座大山里。他心里突然就有点愧疚,就好像一个长者生生掐断了家里小孩的求学路那样愧疚。于是兰朝生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揉了下奚临的脑袋。奚临猛地回头,有点不爽:“摸我头干嘛?有病啊。” 第13章 我来谢谢你 兰朝生收回手,淡声说:“看好你的钱袋。” “这个?”奚临把兰朝生的小钱袋拿出来晃了晃,看到那上头用彩线绣着蝴蝶兰花,针脚相当细密,随口问:“这是谁给你做的,你相好吗?” 兰朝生听着“相好”两字时皱了皱眉头,说:“阿妈。” 奚临反应了下,明白了他这回口中指得不是南乌,是他自己的阿妈。说起来到了南乌寨后还从没见过兰朝生的父母,他之前提过兰氏族长是代代相传,既然这职责现在已经落到了他身上,那父母大概是都不在了。 奚临心想那这岂不就是他妈妈的遗物,还回去了,“那我不要了,你自己收好吧。” 兰朝生没接,“给了你就是你的。” 奚临于是一股脑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把瘪得只剩两层布的钱袋还回去。 兰朝生:“……” 奚临抽钱、塞兜的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地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钱一样。兰朝生顿了会,什么都没说,将空空如也的钱袋收回怀里。奚临自己笑了半天,觉得兰朝生这个人还挺好玩,问他:“诶,你还有什么要买的没?” 兰朝生带来的竹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听了这话,兰朝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奚临说:“你饿不饿,能去旁边店里吃点东西吗?我想给我手机充个电。” 兰朝生:“钱在你身上,你爱去哪去哪。” 集市上的小店设施简陋,卖一些西洲当地的特色。奚临没看菜单,随便要了两碗东西,借店里的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奚临简直要捧着手机喜极而泣了。 他消失了两天,一打开手机消息铺天盖地地涌进来。奚临先点开了他爹奚光辉的聊天框,发了个表情包——砍你的刀已经在路上了。 有朋友问他人去哪了,奚临回了两句,对面就弹来了语音电话,他只好一边接一边给其他人回,手机开的外放,听对面人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班王睿正到处追杀你呢,你那小组作业做一半人就跑了,哇兄弟你真是这个。” “让他候着。”奚临说,“告诉他兄弟被卖到大山里给地主做小老婆了,佳卿已嫁作他人妇,勿念。” 等奚临挂了电话再抬头,一看桌上的东西,愣了,“这什么?” 兰朝生:“辣椒粉。” “辣椒看着了。”奚临说,“粉呢?” 兰朝生从桌上竹筒里抽出双新筷子,将他碗底的粉往外一挑。 白花花的米粉,确实没错。 兰朝生把那双筷子塞到了他手里,奚临就拿着这双筷子对这碗要冒出来的辣椒发呆,说:“这是给人吃的?” 兰朝生没理他。 奚临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吃了一口,觉得这辣椒比兰朝生要猛,吃完不要说头顶冒火,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他猛灌了一瓶水,咳得死去活来,兰朝生就给他递了纸巾,皱眉道:“怕苦,怕辣,你到底有什么是能吃的。” “我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奚临强忍着上去抽他的冲动,“要退货吗?那太好了,支持七天无理由,你就把我扔到高铁站就行,我自己会买票爬回去。” 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兰朝生皱着眉头,用苗语问老板要了碗不加辣椒的粉。老板把粉端过来,可能是看奚临用了太久充电线,扭扭捏捏提醒他:“小帅哥,你电充的怎么样了?” 奚临可怜巴巴的:“我付点钱你再借我会行吗,他们寨子不通水电,真没地充。” “不通水电?”老板的面色一变,看了兰朝生一眼,“你们是南乌寨的人?” 兰朝生置若罔闻。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那老板眨眼退了三步远,看兰朝生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什么毒虫猛兽,有点怕又有点敬畏。店里其他食客也是同样的表情,偷偷摸摸往他们这看。结账的时候那老板甚至不敢看兰朝生的眼睛,等出了门,奚临说:“是我多想了还是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不招他们待见?” 兰朝生平淡地说:“他们怕我们。” “为啥?” “在他们眼里,我们住在山里与世隔绝,是会养蛊虫,炼毒尸的野蛮人。” 奚临也是个脑回路清奇的神人:“那你们会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挺新鲜,奚临说:“你们寨子里人平时不会来山下吗?那他们的那天拿的手电筒和零食是哪来的。” 兰朝生:“阿布得了我的允许,从山下买回来带到寨子里,挨家挨户兜售的。” 阿布,神奇的阿布,万能的阿于烟鱼尾布。 奚临自己琢磨了会,觉得南乌寨座落在深山里真是有原因的,真是相当于跟外面的世界割了席,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回山的路上兰朝生没再和他说话,奚临也不想多搭理他,等到了寨子里天已经黑透了,奚临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兰朝生又皱了眉,“你太缺乏运动了。” “我再怎么能运动也不能一天爬两座山吧,还是两趟。”奚临替自己辩驳,“半道歇也不带歇的,你那腿是装了个马达啊?” 兰朝生听不懂,他现在越来越讨厌听不懂奚临话里的意思,“回山不能歇,夜里有狼。” 怪不得南乌寨的人都不出去,大清早出门半夜才能回得来,真是上京赶考都没这么费劲的。奚临冲他摆手,示意快滚。兰朝生在院子里放下背上的竹篓,“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明天再说。” 兰朝生没说话,看着奚临转头去后院,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又火烧屁股地跑进了屋,砰一声合上了门。兰朝生在院子中将竹篓里的东西倒出来,借着天上稀薄的月光,将东西分好,装回竹篓里,放到奚临门前。 第二天奚临开门的时候,差点被放到正中央的竹篓绊个狗吃屎。他活生生把自己骂兰朝生的话憋回去,咬牙切齿地捂着自己磕到的膝盖跳到一旁,抬头一看,愣了。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着他昨天买回来的衣服,还有他昨天随手脱在屋里的脏衣服——也不知道兰朝生是怎么溜进来拿走的。 桌子上放着早饭,兰朝生又是不见人影。奚临自己愣了会,又莫名其妙笑了半天,吃完饭溜达着出门去找兰朝生。他不知道兰朝生在哪,比划着问寨子里的苗人,有人给他指了路,在之前那个祠堂里。 祠堂里兰朝生正对着几个账簿写东西,听到声音抬了头,瞧见奚临,意外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谢谢你帮我洗衣服。”奚临说,“怎么眼里这么有活呢大族长。” 兰朝生冷淡地别过了头,“顺带洗的。” 奚临心想那你是真够顺带的,转而问他:“你写什么呢?” “账本,统计祭礼每家出的鸡牛米酒。” 奚临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他写的是苗语,天书似的。奚临突然想起来个事,问他:“诶,你会写汉字吗?” 兰朝生头也不抬,“不会。” “你不是在外面上过学吗。” “忘了。” 这祠堂里就他一个人,屋里有股很浓重的木头味。经由昨天钱袋一事,奚临发现兰朝生这人还挺有意思,算是他在这寨子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奚临这人一向是无法无天,点单似的说:“每天早上都吃面你不腻吗?明天能不能换个。” 兰朝生:“那你自己做。” “也行。”奚临说,“我是不介意,你那厨房不想要了我就做。” 兰朝生把手里的笔放下了,“你安静一会,我在忙。” 奚临当没听见,“你们这的祭礼什么时候?” 兰朝生:“明天。” 他这头话音刚落,那头有个高个的小伙子急匆匆跑进了屋,嘴里用苗语嘟嘟囔囔叫着什么。兰朝生站起了身,吐出两个音节,应该是这小伙子的名字。 他们说了两句话,那小伙子就带着兰朝生往外面走。奚临连忙跟上,“怎么了?” 兰朝生步子很快,“有人生孩子,请我去看一眼。” 奚临大吃一惊:“你还会接生?” 兰朝生面色很沉:“不会。是出了事。” 几人到了个小楼前,奚临远远便看着那院里围了一圈人,有个老人正坐在地上抽烟斗,手里攥着把砍刀,面色不善,一言不发。他身旁有几个人正指着他破口大骂,有个手里拎着堆草药,应该是他们这的村医。 奚临听着屋子里有女子的惨叫声,声音极大,只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兰朝生一现身,那位老人就站起来了,只是烟斗还叼在嘴里,有点不大情愿的样子。其他几人见了他来,急忙告状:“乔庆他疯了!裹着告米的下身不准她生产,说谁进了屋子就要砍谁呢!” 兰朝生神情冷沉,斥责道:“胡说八道,叫高宝进去。” 村医高宝听了这一句,不再管老人,踹开了门就往里去,旁边等着的接生婆紧随其后。那老人愤道:“不能生!都说了不能生!祭礼马上要来了,在祭礼前一天出生的孩子是要被阿妈当祭品收走的!你们是要害了我!” 第14章 小孩不能看 兰朝生声音很冷:“你想让她活等到祭礼结束再生?乔庆,你是老得糊涂了!女人生孩子哪有能等的,你是要害你的儿媳和孙儿一块去死。” 屋里女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掺着高宝和接生婆的大叫,叫她不要喊,省着力气生产。可是不知道这可怜的女人顺着公公的意思憋了多久,下身缠着的布条一打开,鲜血就哗啦啦直往下淌。 奚临被这惨叫声叫得脸色发白,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隐隐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兰朝生怒斥道:“你会为你的愚蠢害了她的性命!” 乔庆红了眼,大喊道:“我的儿子已经生病走了!他回到了阿妈那里,我的孙子不能再跟着一起去!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留在我身边!” “阿妈不会带走你的孙子。”兰朝生皱着眉,“你以为阿妈和你一样糊涂?她不会把她的孩子当作祭品一样收走,只有你会害得他窒息而亡。你只想着你的孙子,没有想想你的儿媳,这才是阿妈不想看到的事。如果你的儿子还在世他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乔庆,你好好想想。” 乔庆无话可说,颤抖着闭上了嘴。不久后,屋子里终于传来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高宝掀开了门帘,高声朝外喊:“生出来了!都好好的!大人也好!” 兰朝生面上神色一松,转身对旁边的乔庆斥道:“你要为你的错误好好反省,好好照顾你的儿媳和孙子,祭礼结束后到祠堂来找我。” 乔庆一言不发。 他说完这话,没再看他一眼,离开了乔庆家。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奚临终于逮着了机会问他:“这是发生什么了?” “乔庆,刚才那个老人。”兰朝生走在他前头,“是产妇的公公,说祭礼前出生的孩子会被阿妈当作祭品带走,不许她生下来。” “什么!”奚临吃了一惊,“可你们这祭礼不是明天才开始吗?他这是要她憋两天?疯了啊,他脑子没事吧?” 真要这么干,不要说两天,只怕当天下午产妇和孩子就得一起憋死。兰朝生面色不善,估计也是不知道该如何点评这愚蠢的行为,叹了口气。 奚临大为震惊,不光是为乔庆匪夷所思的脑残行为,还为这地方接生条件的原始简陋。虽然之前想也知道山里的医疗条件一定不行,说不定连正儿八经的卫生所都没有,但这会亲眼看见还是震惊了下,心想待在南乌寨的这一年绝对不能生病,真病了估计就是等死的命,够恐怖的。 兰朝生听他半天没了声音,回头见奚临皱着眉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脸色隐隐还有点发白。他问:“吓到了?” 奚临抬头,十分诚实地一点头。 兰朝生:“怕什么。” 奚临心说怕我死在你这里,但没将这话说出口。他说:“我有个怪癖,一看女人生孩子我就害怕。” 兰朝生:“为什么?” 奚临说:“因为我妈就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 兰朝生脚步顿了下,说:“生你弟妹的时候?” 奚临摇头,“不是,是生我的时候。听我爸说是因为羊水拴塞,说起来也奇怪,我又没亲眼见着,但后面还是见不得生孩子的动静,估计是胎里带出来的。” 兰朝生看着他,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奚临这次没跟他多计较,说:“怪吓人的,你们这的女人真是勇士。” 兰朝生说:“我们这里代代都这样生,也有代代相传的接生手艺,很少有事。” 奚临无言以对,也不好多点评他们这的“传统手艺”安不安全。两个人一路走回祠堂,奚临见家家户户都在晒五彩的糯米饭,也有人正杀牛宰鸡,应都是为明天的祭礼作准备。到了祠堂前头,奚临说:“我回去了。” 兰朝生要踏进门槛的脚步一停,说:“你等我下,我把账本写完跟你一块回去。” 奚临说:“你回去干嘛?” “马上中午,要做饭。” 奚临一听这话,干脆就在祠堂门前的凳子上坐下了,等着兰朝生记完账本,再过来叫他:“走。” 回了吊脚楼,奚临对着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发了会呆。兰朝生做饭很快,半小时内端上来两盘菜。奚临胃口不佳,吃得十分勉强,叫兰朝生提醒,“好好吃饭。” 奚临说:“你教我说苗语吧。” 兰朝生:“怎么突然想学?” “啥也听不懂真挺难受的。”奚临说,“你稍微教下我就行,不是我吹,我语言天赋还是挺强的。” 兰朝生没有抨击他学不学得会的意思,只是觉得很突然,但他想学就学吧,随他。答应道:“好。” 饭后兰朝生收拾着碗筷洗碗,奚临倚着旁边的墙,问他:“你下午要去哪?” 兰朝生说:“清点明天祭礼用的东西,布置场地。” 奚临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去做什么。” “我无聊啊。”奚临唉声叹气,“我真的很无聊,这里也就你能跟我说话了,不让我说话我会憋死的,我真很需要你。” 兰朝生默不作声,专心洗着手里的碗。 “兰族长。”奚临忽然叫他。 兰朝生:“嗯。” 奚临好心提醒,“你手里那碗要磨得能照人了。” 兰朝生好像这才回了神,放下了手里那个被他翻来覆去搓了数十遍的碗,舀水冲干净了,低声说:“知道了。” 奚临又没觉出自己这话说得有哪不对,在他心里兰朝生和他一样都是宁折不弯的直男,两个直男相处起来就没这么多顾忌了,又不是真gay,都兄弟。他想到啥说啥,没过脑子,也没当回事。听了兰朝生的回答就插着兜晃晃悠悠去午睡了,只留兰朝生一个人在那,对着地上的水迹,半天没动。 尽管奚临嘴上说得好听,但真要跟着兰朝生去做事基本上是帮不到半点忙,纯添乱,纯闹心。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语言不通的问题,谁能猜到一个粗旷的汉子对他大呼小叫是要他坐着好好休息的意思? 于是奚临只好蹲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将一摞一摞的竹竿往上抬,宰好的牛头盖着红绸放着备用。祭礼当天,兰朝生一早把他叫起来,他身上衣裳很庄重,衣襟袖口处绣满了花纹,并不花哨,反而有种神秘古朴的庄严感。奚临身上穿得是昨晚兰朝生拿给他的,和他身上的大差不差,两个人站一起时如出一辙,亲兄弟似的。 兰朝生说热闹是真没骗他,这和他们俩单独去供灯时完全不一样。路两旁挤得全是人,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己最隆重的衣裳,远听一排人举着芦笙吹着乐曲,乐声响彻天际。 苗人的盛装颜色总是多得晃人眼,浑身的银饰叮叮当当,花蝴蝶一样飞过人眼前。清晨浓雾未消,白雾缭绕着吊脚楼,青绿的草长在石头路的边缘,再叫这些苗人轻巧地踏过。奚临看得眼花缭乱,一把抓住了旁边兰朝生的手:“我眼花,我真有点眼花。” 兰朝生叫他的手抓着,人却莫名不动了。路两旁有苗人叫兰朝生,祭祀的队伍在前头等着,需得兰朝生带队才能出发。兰朝生低声对奚临说:“和我走。” 他带着奚临去了祭祀队伍的领头位,远处有人点燃了鞭炮,牛角号声一响,芦笙吹起,兰朝生高喊一声,后头的汉子姑娘们便齐声一应,挑着扁担,抬着祭品好酒,向着母亲河出发。 合着乐声炮响,这些苗人们高声唱起歌,奚临听不懂,但他能听懂曲调,悠扬地回荡在青山间。头一回见苗人祭祀的场面,奚临倍感新鲜,问兰朝生:“这是不是要去我们上回去的地方?” 兰朝生:“嗯。” 奚临:“他们吹得那个叫什么,你会吗?” 兰朝生:“芦笙,会,你消停点。” 到了先前他来过的母亲河,身旁有人递给兰朝生长香,兰朝生点燃放到那颗枫树上,叫奚临:“你先到旁边去。” 奚临于是挪到了一边,看着这些人齐齐朝着这枫树跪着拜下,兰朝生口中念念有词,一群苗人也就跟着念念有词,片刻后兰朝生站起身,朝身后道:“去吧。” 便看有小伙子高喊一声“嘿呦”跳进了母亲河,其余的小伙子紧随其后,下饺子似的,不一会这河里就新鲜出炉了一堆酱油色的壮汉。奚临看得面色一抽,着看岸上那些环佩银铃的姑娘们窃笑着站好了,朝那河里喊:“情郎诶!你在哪?” “……”奚临:“这是干啥?” 兰朝生站在他身旁,“告诉阿妈,子女们生活的很幸福,也能承担起繁衍子孙的重任了。” 奚临:“……哇。” 兰朝生神情平淡,看着河里的小伙子们笑着互相泼水,争相向岸上的姑娘们展示自己威武雄壮。奚临忽然很好奇,问他:“你也这样过?” 他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满脸冷漠的兰朝生在河里展示自己,这场面真是诡异得无法言喻。紧接着,果然听兰朝生否认道:“没有。” “为什么?”奚临说,“又是族长的重任?” 兰朝生:“我早就有婚约在身。” 奚临:“……” 就多余问。 最近兰朝生发瘟的频率大幅降低,奚临本来都快把这事给忘了,经此一提又痛不欲生地想起来,连忙叫他住口:“行了,闭嘴吧。” 兰朝生没接他话茬,说:“走吧。” 奚临:“这就结束了?” 兰朝生:“接下来的小孩不能看。” 奚临反应了三秒,才知道他话里的“小孩”指得是自己,当即眼皮直跳,“……我二十了。” 兰朝生已经抬步离开了这,“还在上学的就都是小孩。” 奚临腹诽这是哪里来的谬论,关注点又落到了话里的“不能看”上,心生好奇,“为什么不能看?下面他们要做什么?” 他的思路不受控制地跑偏了,心想这么刺激?山野的儿女果真豪放。他想回头看一眼,却叫兰朝生单手扭了回去,“不准看。” 第15章 奚临喝醉了 奚临的反骨“噌”一下就立起来了,兰朝生说不准看他便要看,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回了头。见那些河里的小伙子们脱了上衣,露出精壮麦色的胸膛,岸上有姑娘看中了谁,就将手里彩线编织成的花带抛给他,小伙子接下,缠在自己裸露的腰腹上,再回赠姑娘一根线吊子,两人便算情投意合,就可以开始谈恋爱了。 这场面真是……纯洁无比,干净无比。 奚临嘴角一抽,看兰朝生那反应,他还以为会是什么不能播的,就这啊? 兰朝生的声音响在他脑袋后面,“看够了?” “不是。”奚临匪夷所思,“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兰朝生冷着脸扭过头,不答他。奚临追问:“哑巴了?说话啊。” 兰朝生不理他,眨眼走出了两米远,奚临莫名其妙,断定兰朝生这是又开始犯病,决定不再搭理他,回身打算接着看这里男女求爱的风俗传统。人刚转身走了两步,后衣领就叫人薅住了,往后一扯,勒得措不及防的奚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心里莫名就有股无名火哗哗往上冒,转身就要跟这个神经病殊死一搏,怒道:“有病?” 兰朝生说:“走。” “走走走走走走走。”奚临简直要气死了,“催命啊?你那专横的毛病能不能收一收?我是人,又不是你养的狗,发什么疯!” 奚临也是气得失去理智了,本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他猛地拉住了兰朝生的衣领,下了死劲一拽。奚临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兰朝生猝然叫衣领勾着一低头,两个人忽然挨近了,脸和脸不过两指距离,奚临那双眼睛又瞪起来,近在咫尺。兰朝生有些晃了神,呼吸都停了一秒。 “疼不疼?”奚临拽着他的衣领不撒手,怒道:“我问你疼不疼?” 衣领处有布料撕裂的声音,奚临真是下了狠手。兰朝生莫名沉默了会,许久才低声道:“……松开。” 奚临没好气地松开了,表情很臭,不准备再搭理他。兰朝生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被扯裂的衣领,说:“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扯你。” 奚临:“起开!” 不远处有人察觉到了他们在吵架,偷偷摸摸看着这里。兰朝生向那瞥了眼,对奚临说:“走。” 奚临阴沉着脸,脚下走得快步如飞,没再管身后兰朝生有没有跟上来。不远处有芦笙的声音吹起来,祭礼才刚刚开始,苗人们又开始唱起歌。奚临头也不回地掠过这些人,心想:他要是再搭理兰朝生一回,明天就从山崖边上跳下去! 在母亲河的“求爱仪式”结束后,接着要由兰朝生领头,在空旷地击起长鼓,献牛头,抬猪腿,热热闹闹过了街,整个南乌寨的人一同用长桌宴。下午,再一起踩芦笙,跳竹竿,入夜后,空地中央的大篝火便点起来,所有人围着篝火一同唱歌跳舞,感谢阿妈带来的和平,丰收和幸福。 兰朝生这一整日都很忙,不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奚临身上。可惜奚临两条腿倒腾的跟牛一样快,一个没看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只好搬出南乌阿妈来恐吓他,告诉他祭祀日时奚临必须和自己待在一起,否则族人会以为他们不合,不合惹了阿妈伤心,心里就会不安。这招果然有用,奚临只好沉着个脸跟在他身后,虽然不肯再和他说半句话,但好歹是没有到处乱跑了。 跳竹竿舞的时候阿布拉着奚临一起去跳,奚临从来没跳过,接连被夹了好几下。这些姑娘们下手一点不留情,调笑着专逮着他夹,每下都是实打实。奚临越被夹越不服输,他人聪明的要命,一点就透,两三轮下来就能来去自如,叫一旁的阿布大笑着拍他的肩,“好阿哥!你厉害!我们这里的姑娘夹不到你了!” 他米酒喝得多了,暂时忘了奚临已“名草有主”,是他们高高在上的“族长夫人”。他好哥俩地搭着奚临的肩,叫道:“来啊!阿妹们!来给奚临阿哥敬上客酒哟!” 有热情的姑娘们捧着碗来敬他,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姑娘们不许他用手,要喂到他嘴里喝下去,奚临笑着接了,勾着嘴角咬住酒碗,仰起脖子灌下去。喝完一碗再接一碗,侧脸下颌崩出个清晰利落的线条,喉结轻轻一滚,笑眼里泛起了水光,似有似无地朝这一扫,逼人的俊气。 兰朝生一动不动地看着。 与他同座的苗人看他半天不动,捧着酒碗却不喝,眼睛不知道在看哪,一眨不眨。他犹豫了下,还是出声提醒:“族长,该说话让大家添酒了。” 兰朝生回了神,只是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嗯。” 他说:“好,添吧。” 苗人摸不着头脑,“您不说点啥啊?” 兰朝生又“嗯”了一声,说:“月合年时,南乌……” 不远处一声高呼,姑娘们用苗语大叫“要喝光的呀!”兰朝生又转了头,看见奚临正笑着躲酒,衣襟处不知何时叫酒液湿了一片,勒出了他锁骨胸膛的起伏线条。篝火映着他的脸,他仰着身子躲不停推到他面前的酒,求饶道:“喝不下了,好姐姐们!我真喝不下了!” 阿布朗声大笑,充当二流翻译,用苗语对那群姑娘说:“他要叫你们灌趴下啦!快!再叫他喝一碗!” 兰朝生旁边的苗人们又看他不说话了,只不发一言地盯着某个地方,他们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接着,忽看兰朝生将酒碗一搁,起了身。苗人们一愣,叫他:“族……” 兰朝生听都没听,直往着奚临而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奚临惊讶地回头,瞧见是他,问:“怎么?” 阿布笑容一僵,讪讪将搭在奚临肩上的胳膊收回来。那些姑娘们也不敢再闹他,窃笑着嘀咕了两句,又转而去找下一个目标了。兰朝生冷淡的目光落在阿布身上,阿布脖子一缩,忙道:“我……我去那头看看……” 周遭人眨眼散了个干干净净,奚临不明所以,一个胳膊还叫他拎在手里。他这人只有一个优点最盛,就是不记仇,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玩得开心,也不再计较早上兰朝生薅他衣领的事,问他:“干什么?” 兰朝生的目光落点很奇怪,只是眼皮垂着,把他里头的颜色全遮了个干净,“你的衣服湿了。” “你的衣服还破了呢。”奚临毫不在意,随手拍了两把,“一会就干了,谁叫她们酒灌得这样急,唉,你们这里的姑娘实在是有点太热情了。” 兰朝生还穿着叫奚临拽破的那一身,估计是祭祀服不能随便换,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补,只能先这么穿着。 远处有谁高喊了一声族长,奚临把自己的胳膊抽走了,“算你说了句实话,你们这的酒真的很好喝,我等会再来找你!走了!” 兰朝生没说话,看着奚临头也不回地扑进了跳舞的队伍。有苗人匆匆过来叫他,兰朝生应了,跟着他离开,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了头。 奚临早看不着人影在哪了。 他强逼自己收了心,又去忙祭祀上的事。只是总有点心不在焉,又时不时朝人群里张望一眼。祭礼到末尾,篝火慢慢停了,兰朝生正要叫大家今夜回去,便看阿布挤出人群朝他走过来,背上背着昏睡的奚临,叫他:“族长!” 兰朝生皱了眉,“怎么了?” “喝醉了!”阿布看起来有点心虚,有点怕兰朝生怪罪他,“奚临实在太招人……太招人喜欢,那些姑娘们都想给他酒喝,哎呀这,哈哈哈……” 兰朝生面色平淡,说:“给我,你回去吧。” 阿布本来以为今晚要负责把奚临背回去了,这会听兰朝生这么一说,反应过来兰朝生这是要亲自背他回去,紧接着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奚临虽然是个男的,可也是他们族长正儿八经的“老婆”,脸一下就红透了,可不嘛!迎亲的花轿都是他帮着抬上来的! 他红着脸把奚临放下来,又扶着他放到兰朝生背上。一眼都不敢多看奚临,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跑走了。兰朝生稳稳背着他,只觉得背上的人体温烫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运动过量,火炭似的趴在他背上。 兰朝生朝其他苗人嘱咐了几句,先行带着奚临回吊脚楼了。奚临平时枪炮似的一点就着,喝醉了酒却相当乖巧,不耍酒疯也不闹人,安安静静往那一躺,省心又听话。 兰朝生背着他过了山路,石台阶叫月光照得发亮,叫他稳稳踩着,回了吊脚楼。两扇门一开,兰朝生正要把他放上床,忽然又想起这城里来的山外人爱干净,今天到处滚了一身土,胸口还沾着酒,就这样睡去第二天肯定要闹。 第16章 手掌底下 兰朝生犹豫了会,把他在床上放好出了门。过了会他提着一桶热水回来,帕子丢在里头,打算简单给奚临擦个身体。 屋子里没点灯,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过来,寥寥蒙着夜色。兰朝生站了会,片刻后弯下腰,慢慢解开了奚临的扣子。 奚临身上穿着的是他准备的苗服,这样的衣服他从小穿到大,闭着眼也能把扣子解下来。可这衣服到了奚临身上,兰朝生好像忽然就不认识了一样,一颗一颗解下去,奚临的胸膛也就一点一点露出来。兰朝生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有点艰难,残存的酒意上了头,合着他胸前沾上的酒香,熏得人有些头晕目眩。 衣服往旁扯开,露出奚临瘦削的肩膀。兰朝生面无表情,接着剥下他的裤子,取了帕子拧干水,轻轻擦拭着奚临的肌肤。帕子擦过他的胸口,他尽量想得像是照顾小孩,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许是水让奚临受了刺激,他浑身一个激灵,喉咙里滚出声闷哼,不大高兴似的。 兰朝生的动作倏然停了,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不受控制想起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生气时瞪得这样圆,喝了酒就会泛起一点水光,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钩子一样惹人心烦意乱。奚临总是在生气,他不听话,想法多,不服管教,一个不注意就会跑得不见影,不知道又和谁去勾肩搭背,又在哪对人笑得又漂亮又开朗。 而现在,奚临在他的吊脚楼里,他的床上,他的手掌底下。 就在他的手掌底下。 兰朝生手里的帕子攥紧了,苗人爱酒,他今天被灌了一天的酒,醉意却似乎这会才开始冒出头。他好像鬼迷心窍,借着月色低下了头,着迷地看着奚临安睡着的脸,手指不受控制,自发地蹭过奚临的眼睛,脸颊,鼻梁,双唇,稍微使力一摁,就摸到了一片湿润的温热。 他的手指塞进了奚临的齿间,奚临睡梦中下意识要把异物推出去,舌尖一动,柔软得不可思议。 兰朝生忽然吻下去,他的手指没有撤走,强硬地勾开奚临的嘴角。他的舌头舔进去,如愿勾到了那片柔软,一时兴奋的眼红。他觉出自己心跳如鼓,震耳欲聋地砸在耳边,兰朝生激动地难以自抑,蹂躏翻搅,像是想把他吞下去。 奚临不舒服,本能地要躲,兰朝生却不许他躲,抱着他的脑袋再掰回来,半刻也不愿意放开,追着奚临,一条腿支上了床榻,咯吱一声重响。 他想这本来就是他的妻子,拜过堂也见过阿妈,更有过夫妻之实,是他正正经经明媒正娶的妻。兰朝生意乱情迷,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兰氏祖宗发过什么誓,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被翻涌的热血冲昏了头脑,行事全凭本能,大力在奚临身上揉搓,好像急于求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求,只留下片片通红的印子。 直到奚临实在被他弄疼了,睡梦中条件反射抬膝一顶,正正顶在了兰朝生胯骨上,这才把他不知飞去哪个神秘星球的神智拉了回来。 他猛地清醒,呼吸一停。奚临躺在他身下,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红印,嘴巴尤其惨不忍睹,犯着水光,红得像要滴血。兰朝生不动了,在夜色中沉沉坐了一会,只是两只手还捧着奚临的脸,迟迟没收回来。 半天,他捡起帕子重新湿了水,用最快的速度擦干净了奚临,替他盖好被子,拎着水桶出去了。 两扇木门一合,兰朝生背抵着门却半天不动了。天上的月亮慢慢叫乌云遮住,那一点冷薄的月光也散去,浓厚夜色低低压下来,映得兰朝生像团乌黑的影子。 他手里还攥着他从奚临身上换下来的衣服,默默站了会,忽然拿起来放到鼻下,浓厚的米酒香传来,混着一股难言的、独属于奚临的香味。这很奇怪,奚临穿着他的衣服,用着他的香皂,可身上始终有股和他们都不同的香味,清爽的,像阿布从山外带回来的,封在玻璃瓶里的甜水一样的香味。 他把那片布料慢慢挨近了嘴边,又忽地停住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面色沉沉,大步离去,转头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奚临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人打了,要不然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青痕?他顶着一脑袋乱发坐在床上,茫然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他只记得自己和一群苗人们喝酒,然后被他们拉着跳舞,接着再喝酒……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难道是他喝一半晕过去了,被那些跳舞的苗人踩了几脚不成? 他愣了会,忽然又“嘶”一声,这才注意到自己嘴巴有些刺痛,尤其舌尖,好像被什么咬过一样。他迷茫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嘴,觉得这可能是喝酒喝得太猛叫酒碗磕着了,乖乖……酒精误人啊。 今天屋里没有兰朝生准备的苗服,奚临套上自己的卫衣,推门时看见兰朝生正坐在院子里,听见声音,平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奚临愣了下,这好像还是头一回早上推开门看见兰朝生,于是问:“你今天没事干?” 兰朝生淡声说:“祭礼要持续七天,今天的中午才开始。” “……哦。”奚临洗漱完后坐到桌前,兰朝生从厨房里端来早饭放到他面前,奚临说:“天爷,居然是热的。” 兰朝生:“我以前不给你吃热的?” 奚临:“你每回起这么早,做完饭就走了,等我起来早凉成冰碴了。” 兰朝生说:“那是你起得太晚。” 奚临不想一早就跟他呛,拿筷子挑起面,忽然想起来,“昨天谁送我回来的?” 兰朝生:“我。” 奚临很警惕,“你昨晚是不是打我了?” “……”兰朝生专心吃饭,没看他。 “不然我身上哪来这么多伤?”奚临把自己的卫衣袖子撸上去,露出手腕显目的痕迹,“你看。” 兰朝生回之一阵长得可疑的沉默。 奚临原本就是个猜测,可这会兰朝生的反应分明就是心里有鬼,一时震惊,“真是你?” 兰朝生慢慢放下了筷子,说:“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兰朝生于是将眼皮抬起来,目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没有。” 他的目光沉静,不躲不避,隐隐还透着股对奚临无理取闹的不满。奚临放下自己的袖子,狐疑道:“那我身上的青痕是哪来的?我跟你说不止手上,我腰上背上腿上全都是,早上看着我还以为是被车撞了,这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兰朝生默不作声听他讲完,说:“昨天你和几个人玩闹,躲酒时被推了几下。” 奚临想起来那些劝酒的姑娘,脸色登时就有些难以言喻,姑娘干的?手劲这么大? “吃饭。”兰朝生却不许他再问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祭礼。” “还去?”奚临长叹一声,“我真喝不动了。” 兰朝生垂着眼,“嘴长在你身上,没人逼着你喝。” 南乌寨的祭礼持续了七天,这些苗人们真是不知疲倦,日日夜夜高歌欢舞,芦笙吹得欢快,合着他们身上的银饰,跟着她们的身躯摆动摇晃着。到了最后一天,用兰朝生的话来说是“送阿妈”,散得比前头任何一天都要迟,他们围着篝火跳到半夜,牛角银冠闪闪发亮,对唱的歌也慢下来,据她们说,这是为让阿妈不舍得走,歌慢下来步子就慢下来,要她一步三回头,下次还愿意再来。 这些事奚临不懂,奚临只知道自己可能要喝出胃穿孔了。这些苗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格外青睐他,青睐就要多灌酒,灌得奚临头晕眼花至少三年再也不想碰一滴酒。其实这事说来也奇怪,记得上回兰朝生一来这些姑娘们就跑的样子看,只要兰朝生一句话估计也就没人再敢给他灌酒。可兰朝生不知道为什么视若无睹,偶尔奚临实在顶不住到他身边来躲着,兰朝生也只说:她们的心意,酒喝多了幸福就多,玩去吧。 于是奚临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被兰朝生扛回去的,有时他自己尚且清醒,又懒得走路,就装醉叫兰朝生一路背回去,到了吊脚楼再自个跳下来。祭礼结束后他实在肝疼,早饭时冲兰朝生摆手:“我再也不喝酒了。” 兰朝生对此没有发表意见,饭后院门叫人敲响了,阿布背着个大竹篓站在门口,脸色红扑扑的,冲里面喊:“族长!奚临小哥!” 兰朝生扫了一眼,叫他进来。阿布进院把背上竹篓卸下,砸在地上巨大一声响。奚临探头一瞧——满满一筐子书,各个科目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百本。 “……我的妈。”奚临吃惊道,“你一个人抬上山的啊?” “是啊!”阿布满脸是汗,冲他笑出一口大白牙,“读书!好事!” 奚临粗略在心底算了一下,拿一本一斤来算,这里头至少也得一百来斤。他心中对阿布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冲他伸出大拇指,“兄弟你真是这个。” 同时,他回头对兰朝生说:“这么多书你叫他一个人去拿,你也真是这个。” 第17章 对谁都这样 兰朝生看着他,“我叫了人和他一起去,他自己不要。” 阿布汉语没那么好,只能听懂个大概。兰朝生用苗语对他说了啥,阿布的面色顿时就变得很严肃,郑重点点头,起身走了。奚临目送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出门,问:“他干啥去?” 兰朝生蹲下身,将这些课本一本一本挑拣出来,“我叫他带人去把之前的教室修一修,扫一扫。回头告诉寨里的孩子们,可以重新去上课了。” 奚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眼,阿布在他心中已经从“鸟兄”进化成“驴兄”,真是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说:“地主,你怎么这么剥削人家?你在寨子里只能使唤动他一个吗?” 兰朝生头也不抬,“他办事最牢靠。” “办事牢靠是错吗。”奚临说,“刚从山下给你运回来书就叫他去修教室,你真不是人啊。” 兰朝生莫名其妙:“我又没让他现在去,是让他回去休息,明天带人去修。” 奚临“哦”了一声,蹲下来跟着兰朝生一起把书往外拿。他随手拿了本语文课本翻了翻,跟那上头的音标大眼瞪小眼,一时忧愁,叹了口气。 兰朝生:“怎么了。” “愁。”新鲜上任的奚老师抹了把脸,“十几年前学的东西了,我早忘干净了。” 兰朝生显然不信,听奚临说:“数学还好点,起码逻辑没变。文学这种东西分书面和口头,口头上的用多了难免就会有记岔劈的时候。教书哪有这么简单,会个一二三四就能教人家天文地理,这不耍流氓吗……你给我一本,我先拿回去自己看看。” 兰朝生:“真有这么难?” “……也不是。”奚临说,“我真没教过书,心里没底。” 兰朝生:“有底没底,你得试了才知道。” “说得真轻松啊大族长。”奚临叹了口气。 兰朝生:“人都说要轻装上阵,脚还没踏出去先背上包袱,确实难轻松。” “你这话说的。”奚临把课本卷起来,啪啪啪敲着地,“奚老师今天就教你个歇后语,你这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心里有包袱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要真当无所谓的事那袖子一挽就上去了,那倒什么都好说。问题是我可能就上个一年课,上完就走了,可这些孩子估摸也就能见到我这么一个外来的老师吧。哦,我不是说你们这地以后没人会来的意思。” 兰朝生:“……” 奚临显然是把那块地板当兰朝生的脑袋了,越敲越用力,“这事你往大了想也挺大的,本来就是三观没成型的时候,随便一滴墨进去就浊了。我可从没跟山里的小孩打过交道,不当心误人子弟事不就大了吗?” 兰朝生从他手里抽出那本备受折磨的课本,拍去上头的土,“你想得太多。” 奚临不爽:“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兰朝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怎么觉得你就一定会带坏那些小孩子。” “我自己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事呢。”奚临说,“鼻子里插俩葱就上去给人传道授业去了,这和诈骗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好像奚临即将面对的不是一群年均不过十的野小孩,而是强逼着他当什么手握宝经的大长老一样。兰朝生知道他现在只是抱怨,不是真想听什么大道理的说教。抬眼看着他,说:“你们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妄自菲薄。” 奚临头也不抬地接茬:“呦,很有文化嘛地主。” 兰朝生没理他,说:“你迈步前先想了太多,分不出左右,就容易绊倒自己。你很好,那些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他们都愿意听你讲话,你是个好孩子,不用担心会带坏了谁。”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迟疑着说:“……受教了兰老师?” “你们汉族的文化,我懂得不多。”兰朝生接着说,“但我知道你能做好,我相信你。” 他言简意赅,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奚临却莫名盯了他半天,眼睛一眨不眨,盯得兰朝生忍无可忍,问:“看什么?” “诶。”奚临说,“我发现你长得真挺好看的,是你们苗人都长这么好看吗?好像也不是,我觉得寨子里那些人都没你好看,你家族遗传的?” 兰朝生猛地转头盯住了他,眼神有点恶狠狠的。 奚临这个一高兴就夸人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可惜他本人完全没意识到,“瞪我干什么?” 兰朝生闭上眼,别过了头,“花言巧语。” 久居深山的兰地主真有文化,成语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奚临觉得挺好玩,上手扒拉他,“我怎么花言巧语了?” 兰朝生一时没忍住,“你总是这么到处夸人吗?对谁都这样?” “夸你还不乐意了。”奚临笑了一声,“唉,我就是一个这么擅于发现美的人,怪不得我这么招人喜欢呢。” 兰朝生不打算再理他了,站起身准备离开,奚临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脚,“别走别走,这么多书你仍在这是打算叫我一个人收拾?” 兰朝生冷冷地说:“不愿意收就回你的屋子去,我等会来收。” 奚临扯着他的衣服让他重新蹲下,“谁教你的半途而废,做事得善始善终,收完再走,摊在这像什么样子?” 兰朝生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到底还是蹲下了。明明是奚临叫他“善始善终”,他自己却捧着一本书往地上一坐翻起来了,只兰朝生自己在那将课本分拣好。 过了会,兰朝生忽然问他:“你说你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事,都是什么?” “嗯?”奚临从小学阅读理解题里回了神,反应了下兰朝生的话,“哦……挺多的,比如读书是为什么,毕了业去做什么,以后怎么生活之类的。” 兰朝生:“就这些。” “多着呢。”奚临心不在焉地回,“不过人活着哪能事事都明白呢,想不明白就以后再……唉,说起来我好像总这样稀里糊涂地过,高考时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也是稀里糊涂随手勾了一个。有时候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好像大部分都是到了边上闭着眼胡选一个坑跳。生活啊,到处都是坑,不是摔残就是摔死,反正都不是好下场,还选个什么玩意。” 兰朝生说:“有这么可怕?” 奚临唏嘘:“超可怕。” 兰朝生提起嘴角,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不明白的事就慢慢想,也没人说一定得想明白。” 院子外谁家的公鸡叫起来,凄厉无比。奚临如今已经很习惯了,每天破晓时都能听着苗寨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要连带着狗一块狂叫,纯天然闹钟,刚开始那几天真是闹得奚临眼圈乌黑。 他往院子外瞥了眼,瞧见墙头外青山隐隐。奚临问兰朝生:“你会杀鸡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想吃?” “不是,就问问。” 兰朝生又把眼睛垂下去了,“会。” 奚临:“猪呢?” “会。” “牛呢?” “会。” 法外狂徒奚临:“人呢?” “……”兰朝生看着他。 兰朝生:“你是想听我说会,还是不会。” 奚临:“有区别吗?” 兰朝生慢慢地说:“没区别?” “没有。”奚临说,“因为你在我心里就是个残忍的地主,基本没什么人性。”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了他眼,没有理睬他。当天下午,兰朝生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奚临抬头看见的时候都愣了,说:“干什么?” 他手里的是只肥母鸡,两个爪子叫绳子捆着,在兰朝生手里缩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兰朝生拎着那只鸡进了厨房,又拎着把刀进来,一块放到奚临面前,“教你杀鸡。” 奚临:“……” 奚临:“……啊?” 他匪夷所思地抬头看兰朝生,实在不能理解这人的脑回路是个什么构造,这到底是怎么扯到杀鸡这一环的? “我为什么要杀它?” 兰朝生:“听上去你很想学。” “哪个字?”奚临不可置信,“是我的哪个字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兰朝生将刀塞到他手里,奚临措不及防,为防这把厚实的大铁刀砸下去砍断他的脚趾,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住了。 兰朝生拎着鸡翅膀,掰着它的脖子对准了奚临,手指在某处比划了下,“对着这割下去,要快。” 奚临一脸空白。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铁刀,再看了看母鸡惊慌失措的小眼神,最后看向了兰朝生那双平静的,冷淡的眼睛。 奚临嘴角一抽,“……我们汉人还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你听过吗?” 兰朝生跟没听着似的。 “你杀鸡要儆猴就算了。”奚临说,“还要猴来操刀,你是不是有点太变态了些?” 兰朝生手一松,母鸡立刻扑棱着翅膀艰难挪远了。奚临就知道他是故意把刀塞到自己手里的,什么教他杀鸡全是胡扯,他学这个干什么,离了苗寨直接去外面养殖场任职吗?兰朝生分明是在告诉他,最好老实一点,不要总是惹事生非,也不要总是胡说八道,当心哪天被当鸡宰了。 “地主,不,寨主。”奚临说,“您没病吧?” 兰朝生:“刀给我。” 奚临简直受不了兰朝生这个神经病,没好气地把刀递给他。紧接着,看兰朝生一手拎起了那只鸡,手起刀落,鸡魂归天。 奚临:“……” 奚临:“我操,你个神经病。” 兰朝生面无表情,掰着断口放血,头也不抬地问他:“想怎么吃?” “……要你上回拿蘑菇炖的。”奚临沧桑地抹了把脸,“谢谢。” 第18章 文盲和聘礼 三天后,新鲜出炉的奚老师手捧一摞崭新的小学生课本,站到了“教学楼”门前。 说它是个教学楼其实多少有点屈才,这地方不知兰朝生是从哪征用来的,三层高的吊脚楼,规模直逼他们寨子的大祠堂,门窗擦得锃亮,驴兄阿布果然是做苦力的一把好手。再一推门,教室里头挂着血淋淋的一条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西老师来我赛指导讲客。 根据奚临对此文盲的了解,这多半使用的是“通假字”,“塞”大概是个“寨”,“客”通“课”,至于这位名号响亮的“西老师”,不巧,指得应当就是他本人了。 奚临:“哎呦我。” 十四个字里居然只错了三,不错,驴兄的文化造诣高得实在有点超乎奚临想象了。 阿布本人正坐在教室前头,瞧见“西老师”推门进来,立时带头啪啪啪鼓起掌来,教室里挤满了小孩,年龄十分不均,下到五岁上至十五,最后头还有几位中年的大哥大姐,憨笑着挤在小小的板凳上。 阿布一带头,这些大小孩子们便齐刷刷鼓起掌来,一看就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时间掌声雷动,奚临满脸懵逼地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教书的,是来视察的,连忙抱拳道:“谬赞了,谬赞了。” 听不懂这高级词汇的阿布瞎翻译,用苗语大喊:“‘西老师’跟我们问好呢!再拍大力点!” 于是这些人拍得越发用力了。 屋子里的“讲台”其实是个巨大的木敦子,奚临走上去,见后头有块黑板,前头放了张桌子,桌子上面粉笔水笔应有尽有,兰朝生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个水杯,带盖的瓷杯,上头画了只兔子——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教室里安静下来了,这些孩子都是脸蛋黢黑,眼睛亮着光,伸长了脖子往他这边看,既好奇又新奇。奚临折了根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奚临。 “我名字。”奚临着重在奚字上头使劲一点,“奚,临。交换了名字就算认识了,咱班有多少会说普通话的?举起手我看看。” 稀稀拉拉小半人举起了手,奚临粗略一算,一共有差不多七八十个人,只有二十个不到会说汉语,当即一阵头疼。不过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显然是头疼早了,因为后面教了一节课,奚临发现哪怕是这举了手的二十个小孩也只是在开智的边缘徘徊,其余的更是智商堪比灵长类的原始人,说一答二,问三傻笑,几个汉字车轱辘似的来回碾,期间还是经过阿布这个二流翻译,碾得奚临恨不能当场上吊。课间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想说,阿布摸过来,拿走了他桌上的水杯,奚临问:“干什么?” “族长说的。”阿布冲他举起杯子,“族长说你要多喝水,要我每回下课去帮你打满。” 奚临倒是没想到兰朝生还有这么通人性的时候,小小吃了一惊,问他:“你去哪打满?” “前头旭英阿爷家,族长说你不能喝井水。” 阿布说完这话便带着他水杯一溜烟跑了,估摸是怕来回赶不上。奚临有点发愣,这时候,忽然听前头桌子下有个声音叫他:“老师?” 奚临趴着桌子探头一看,见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圆脸圆眼,鼻子下头还挂着鼻涕,“老师,你是族长老婆吗?” “……”奚老师慈眉善目:“乖,一边玩去。” “是吗?阿布阿叔说是。”鼻涕男孩不依不挠,“阿妈说,只有妹妹可以给人当老婆,老师,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奚临心说打小孩不道德,微笑着一言不发。鼻涕男孩抬着头看他,一脸呆相,也不愿意走。片刻接满热水的阿布推门进来,瞧见他大惊道:“芦宝,你在干啥?” 鼻涕男孩转头,用苗语说:“我在问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为啥他能嫁给族长当老婆?” 阿布:“去去去,回你位置上做好去,不要没完没了地缠着奚老师,人家忙着呢!” 鼻涕男孩跑远了,奚临两手支着桌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奚临回到住处的时候嗓子冒烟腿发软,瘫在院里一动不动。夜幕来时兰朝生回来,看着他这个样子,问:“怎么了?” “我忏悔。”奚临举手放在自己头顶,“我忏悔我以前偷摸骂老师不是人,教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致敬。” 兰朝生:“坐好了,木凳子硬,会让你腰疼。” 奚临支着椅背爬起来了,冲他抱怨:“这哪是教书啊?分明是给一群猴子开智。你知道我今天问他们‘人’有几个笔画他们怎么答我吗?你猜,你快猜。” 兰朝生随口乱猜了一个,“三个。” “你真是小瞧他们了。”奚临惨笑,“四个!因为人有两个胳膊两个腿,所以是四个笔画。” 兰朝生:“……” “扫除文盲,人人有责。”奚临摇头,“我一想到我还得再接着教他们我就想哭,真是给我悲惨的流放生活雪上加霜。这都得怪你这个王八蛋,你真得赔我点精神损失费。” 兰朝生没有反驳他,奚临现在需要释放情绪,随他骂。他说:“你想要多少?” “全拿来。” 兰朝生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过了会抱着个木箱子出来,塞到奚临手里。奚临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摞着满满的金条。 奚临“砰”地把盖子合上了,他说:“卧槽。” “其余的要留给寨子用,不能给你。”兰朝生说。 奚临抱着这个方方正正,少说也得有他妈二三十斤的箱子目瞪口呆,一时间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干活都更有劲了。他这辈子都没把这么多黄金抱到怀里过,黄金!金灿灿的黄金!黄金!黄金!黄金! “地主你……不是。”奚临看着他,“咱家里有矿啊?” 奚临看兰朝生的眼神一下就变味了,好像这位不再是苗寨里的老封建,而是一根行走的大金条。兰朝生说:“祖上传下来的。” 奚临心说:不说兰家和奚家同出一源吗?我家祖宗是怎么个事? 谁偷走了我的富二代人生? “你想要就拿去。”兰朝生轻描淡写地说,“本来娶亲就应该给聘礼,兰氏是还没给你……” 他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奚临只听了一半就劈头盖脸地把那个装着金条的箱子往他脸上砸,叫兰朝生只手接下了。 “滚滚滚。”奚临看着他就烦,“滚回你屋里去。” 兰朝生垂眼看他,“不要总是说脏话。” “那我滚。”奚临说着就要起身,“我现在就滚回我屋里去。” 奚临说完这话就真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砰地将自己房门关上了,很有些“不吃嗟来食”的气势。金条固然诱人,但兰朝生的欠揍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对于“嫁人”的恐惧成功打败了金钱的诱惑,奚临心想兰朝生这个王八蛋,再和他多说一句话我就是狗!纯种的!汪汪汪! 不过,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早上他准备去上课的时候,在教学楼前的院子里瞧见了个穿着苗式长袍的大爷,清瘦,胡子花白,面黄肌瘦,正闭眼打盹,身旁还放着个老式的保暖壶。 奚临路过的时候多打量了几眼,这位老大爷忽一睁眼,抄起拐杖往奚临脚下一拦,大喊:“niam!(苗语,站住。)” 奚临一脸懵逼:“……hola?(西班牙语,你好。)” 老大爷操着苗语大呼小叫:“你是谁?来干什么的!” 奚临一个字没听明白,便看万能阿布闻声匆匆跑来,叫道:“旭英阿爷!这是老师!奚临老师!族长夫人!不要对他太无礼啦!” 老大爷听了这话,面上厉色稍缓,拐杖一抬,约莫是个“放行”的意思。奚临人都愣了,问阿布:“这是谁?” 阿布说:“族长说,上课时门口得有人守着,这是住在前头的旭英阿爷,看着孩子们上下学的!” 奚临就明白过来了,这是兰朝生给南乌寨“希望小学”新聘请的“五星上将”,不过这地方连个大门都没有,招这么个英才来多少也有些屈就他。旭英阿爷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坐下了,闭着眼昏昏欲睡,奚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扭头和阿布说:“你们族长闲的吧。” 阿布可不敢嚼他们族长的舌根,就当没听着这句话,热情邀请奚临快进教室。奚临进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屋里学生明显比昨天少,后排坐得几个大人也只剩了两个。他问阿布:“是不是少人了?” 阿布面色有点复杂,“唉,不来了,不来了。” 奚临:“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不来了。”阿布比划着,“家里不让来啦!” 奚临眉头一挑,阿布这话说得简短,奚临大概能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扫了眼教室里剩下的学生,这些孩子们眼睛不知道再看哪,反正没有看黑板,吵吵闹闹着说小话。奚临低头看着手里两天没能翻过第一张的课本,又看向后头挂着的“热烈欢迎西老师来我赛指导讲客”横幅,登时就有点发愁。 第19章 他逃他追谁插翅难飞 南乌寨来听课的学生共有七十多个,老师却只有奚临一位。他的课程从早上九点排到下午三点,中间午休两小时,一站五个钟头,真是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剥削的。更恐怖的是兰朝生这个神经病神出鬼没,有时候奚临一抬头就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外,跟他妈怨灵趴窗一样。每回都要吓得奚临“卧槽”一声喊,自觉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吓出心脏病来,于是在屋前竖了个牌子——闲杂人等禁止出入。效果显著。 一周过去,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有个学生再也不来,不知是被父母强制勒令回家还是自己不想念了。于是有日奚临回了吊脚楼,和兰朝生说:“学校要倒闭了,你知道吗兰校长?” 兰朝生彼时正在厨房做饭,闻言眼也不抬,他大概能想到是怎么回事,道:“怎么?” “生源流失的很厉害啊。”奚临倚着灶台,“今儿来明儿不来,我看再这样下去我的学生就只剩阿布一个了。” 兰朝生抬手把他从灶台边推开,“都有谁?” 奚临诚实地说:“没记住。” 兰朝生看他一眼。 奚临:“真没记住,都是苗语名,发音听起来差不多就算了长得也差不多,你去问阿布吧。” 兰朝生:“知道了。” 奚临没管他又知道了什么,往窗户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个问题,“我这算不算下乡支教了?” 对啊,休学一年是因为下乡支教去了,听上去很值得在简历上多写一行。奚临立刻来劲了,“族长,你认识你们这的行政部门吧?也能说上两句话吧?回头能给我批个证明吗?” 兰朝生正把菜倒进锅里,淡声问他:“什么证明。” “支教证明。”奚临说,“回家后说不定真能用着。” 兰朝生没再说话了,片刻后将菜盛到盘里,示意奚临端走,“拿出去。” “啧。”奚临捧着盘子转身就走,“没人性。” 兰朝生没搭理他,半天侧过头,看了眼坐在院里等开饭的奚临。奚临会来这里只是因为家族的一个契约,来得十分勉强,留得也十分勉强,期限一到就会走人,回他自己的家。他该很清楚才对。 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奚临坐在木桌旁,仰着脑袋晒太阳。他是在等兰朝生出来,做饭的人没来他不会先动筷子。厨房的木头门窄小,刚好能把坐在院里的奚临整个框在里头,他穿着山外人常穿的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长腿支楞着,百无聊赖地来回晃。和他背后古旧的木墙青瓦像两个世界,哪里都不是很相称。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移开了眼。 隔日,奚临上课时发现教室里的人数又奇迹般多了些,几乎和刚开课时差不多。他问阿布发生了什么,阿布兴致勃勃地邀功,“族长去批评那些大人和孩子啦!半途而废!不好!” 厉害了,还会使用成语了。 奚临:“怎么批评的?不能是……” 他想起来先前兰朝生拿鞭子抽人的场面,神情就有点一言难尽。阿布说:“惩罚!写保证书!立规矩!” 奚临无话可说,竖了个大拇指,“牛逼。” 强行捆来上课的孩子兴致缺缺,这些山里长大的野孩子没什么规矩,也听不懂汉语,教室基本就是个“无组织无纪律”的菜市场。本身小孩子就难管教,这些孩子更是从没正儿八经在凳子上坐过这么长时间,没十分钟就开始屁股发痒,到处乱蹭。奚临在台上讲,下头说话的说话走神的走神,全是群“两耳只闻窗外事”的野生祖宗。 奚临多次组织纪律无果,站在讲台上几乎等同于个吉祥物。这天他课讲一半,底下有个孩子忽然站起来往外跑。奚临立刻大喝一声:“干什么去!” 那小孩相当有态度,“抓鸟去!” 还算有点礼貌,这说得是汉语,方便奚临能听懂。可他真还不如说苗语,奚临一听这话,当时就有点气得两眼发黑,勉强平心静气地说:“……上课呢抓什么鸟?回去坐好了。” 小孩:“不要!” “你说什么?” 小孩大喊:“抓鸟比上课好玩!我不要认字!” 底下一群小孩虽然没敢跟着当堂造次,但表情眼神无不透露着赞同,显然也是对“抓鸟”十分心驰神往。奚临捏着粉笔缓了好一会,说:“……你过来,来。” “不要!”小孩气焰嚣张,“我阿爸说了,学你们外面人的话没有用!上课不好玩!很烦人!我不来!” 我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我从来不打小孩。 奚临抬手把粉笔扔过去,精准砸到了那小孩脑门上,“回来,坐好。” 小孩骤然受了这一下,两只眼睛就瞪起来了,估摸着也是条件反射,抄了旁边桌上的课本就往讲台上砸。 阿布怒喝一声,下头的小孩也躁动起来了。这课本是直往他脸上扔的,奚临虽然是躲过去了,但还是叫它狠狠砸了下肩头,心里的火就“蹭蹭蹭”烧起来了。那小孩用苗语喊了声什么,估摸也不能是什么好话,夺门就跑。奚临冷笑一声,心想:你妈。 你妈! 他猛地从讲台上窜下去,拔腿就追。阿布在身后大呼小叫,教室里一群小孩“哗啦”全冲到窗户前看,阿布一面拦着他们别一块跑出去,一面焦急地往外喊:“旭英阿爷!拦着他们!快拦着他们!” 打瞌睡的旭英阿爷一个激灵睁了眼,伸长了拐杖去拦——基本等同于个屁,叫这两个人接连跨过,眨眼就跑得不见影了。 “哎呀哎呀!”阿布嚎道,“快快快!去找族长来!哎呀!” 奚临拿出了被牛追时的劲头,真是得益于南乌寨这段时间对他的训练,他现在耐力高得惊人,能一口气跑十公里不带停的。小孩在前头没命地跑,奚临在后头没命地追,他呵呵冷笑,狰狞大吼:“你他妈最好再跑快点!让我抓着你你就完了!跑啊!” 这小孩估摸着也就是一时犯贱,真没想到奚临能从教室里跑出来追他,更没想到这位山外来的汉人老师这么能跑。人被追时很容易生出恐惧,小孩一开始还很不服气,后来慢慢怂了,头都不敢回,逃命似的到处乱窜。可惜奚临没打算放过他,他躲到哪奚临就追到哪,杀气腾腾紧随其后,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到最后小孩跑不动了,两条腿面条似的直发软,崩溃地嚎啕大哭:“我错了!我错了!” 奚临狰狞狂笑,跟个变态似的,“有本事招惹没本事认啊?怎么怂成这个逼样!就你这样还抓什么鸟?抓屁吃去吧!给我撒开腿跑!跑啊!再跑快点!” 小孩扯着嗓子哭爹喊娘,凄厉的整个苗寨都听得着,引得所有人都出门看是咋回事。最后他绕了一圈又跑回了教学楼,里头一群小孩就趴着窗户伸脖子看。那小孩实在怕了奚临了,撒腿爬上了楼前的大树,抱着树枝绝望痛哭:“阿妈——阿妈啊!!!!!” 奚临撸起袖子就要上去给他逮下来,人刚要上去肩膀就叫一只手摁住了,他回头一看,兰朝生正站在他身后。 兰朝生示意他先到一旁去。淡声对着树上人说:“下来吧。” 小孩一看是他,哭声戛然而止地噎在了喉咙里,不敢不听,打着哭嗝下了树,在他面前站好了。 兰朝生折了一根树枝,重重抽在这倒霉小孩的屁股上。 小孩被抽得往前一趔趄,啥话不敢说,低头抽泣着。 “昨天在家里你是怎么说的。”兰朝生低头看他,“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小孩抽抽噎噎地说:“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保证再也不会调皮捣蛋……” 兰朝生:“哪一点你是做到了的?” 小孩:“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真的知道错了。” 奚临抱着手臂看他,跑了一大圈自己也累得厉害,一时半会气都喘不匀。兰朝生背着手,不咸不淡地训斥他,“读书认字是好事情,以后会用到的地方有很多。你的老师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想教会你知识,好让你能明白更多道理。你今天在课堂上这个样子,既不尊重他也是让送你来上学的阿妈伤心。你的礼貌去哪里了?” 小孩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再不许有下次。”兰朝生说,“和你的老师道歉,说你再也不会犯。” 于是这倒霉熊孩子转了身,切换成普通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奚临说:“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犯了。” “哦。”奚临冷笑一声,“我不会原……” 兰朝生及时打断他,对那小孩说:“好了,你的老师也原谅你,回教室里去。” 小孩哭着回了教室,里头其他小孩也都坐好了。兰朝生扭头看向奚临,奚临对上他的眼神,登时就有点不爽,“干什么?” 小孩训完了,接下来就该到老师了。兰朝生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 奚临:“我哪样了?” “你不能再追着孩子满寨子跑。”兰朝生看着他,“这样很危险,也太引人注意,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在问出了什么事。” 第20章 小人最听话 奚临:“你讲不讲理?他先惹我的。” “我就是在讲理。”兰朝生语气平静,“你做老师,就不能再和孩子一般见识。你半道丢下学生们去追他,其他孩子们怎么办?” “你指望我能有什么老师的样啊?我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无证上岗的。”奚临莫名其妙,“他骂我,还拿书扔我,我不当场抽他已经很有师德了。熊孩子有时候就得武力镇压,我好好跟他说话他听吗?不然你来讲两天试试,我不信你到时候还能这么冷静。” 兰朝生眉头一皱,“他拿书扔你了?” 奚临提到这就来火,“我靠!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砸过,追他跑一圈算便宜他了,妈的,他家在哪?我晚上必须得偷摸去揍他一顿。” 兰朝生转头看了眼教室,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不用再管他,随他到哪里去,后面我会去责罚他。” “放着不管就有小孩跟着学,要都这样教室里得乱成什么样?”奚临头疼,“本来就已经是一锅粥了,兰大族长,您就别给我添乱了。少管,忙你的去。” 兰朝生皱着眉,“奚临……” “闭嘴,我不想听。”奚临烦得要死,转身就走。兰朝生没再叫住他,看着奚临进了教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旭英阿爷坐在树底下,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叫他:“族长,族长啊。” 兰朝生十九岁当家,在南乌寨大族长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三年,但到底还年轻,打小在这些长辈眼皮底下长大的。旭英阿爷今年八十高寿,无儿无女,独身寡居,常年受兰朝生照顾,待他亲近,难免就有些唠叨。 兰朝生转头,听旭英阿爷慢慢说:“你刚新婚不久,对媳妇要懂得爱护一点,讲话语气不要老是冷冷的,把人家吓跑了怎么办?” “……”兰朝生说:“好,我知道了。” 旭英阿爷估计是老得糊涂了,要么就是根本没弄明白奚临是个男人。他语重心长地嘱咐:“你年纪也不小,兰氏主宗一脉不能断了,怕会惹得阿妈生气的。你也要抓抓紧,早点生个孩子,知道吧?” 幸亏奚临没在这,也幸亏奚临听不懂苗语,否则他一定转头就在树上挂绳子了,当然,先勒死的一定是兰朝生。兰朝生没有多跟旭英阿爷解释,面色都没多变一下,拿刚才同样的话答他:“好,我知道了。” “……唉。”旭英阿爷看着兰朝生离去的背影,叹道:“不省心啊!” 下午,奚临臭着脸回了吊脚楼,正撞上兰朝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他上回用过的藤鞭。 奚临:“……” 奚临:“干什么!” 他大惊失色,心想这个变态不能是要抽自己吧?至于吗?奚临蹭蹭蹭退后三步远,警惕着扶着门,以便随时逃命。兰朝生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怕?” “妈的。”奚临说,“你不能真是有点什么毛病吧?”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坐在院里拿水细细洗去鞭上残存的血迹。奚临毛骨悚然地看着他的动作,怎么看怎么都像抽人前的准备工作。他脑子转得飞快,想着等会兰朝生真过来是跟他拼命还是跑。紧接着,听兰朝生叫他:“过来。” “我告诉你,你要敢对我动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奚临说,“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错。不对,就算有错你也不能打我,你谁啊你?” 兰朝生忽然停了动作,把那根藤编握在手里,抬眼静静盯着奚临。 奚临叫他这眼神看得头皮一麻,一把抓起了倚在门口的竹竿,摆出了个要跟兰朝生以命相博的姿势。 兰朝生说:“把竹竿放下,过来。” 奚临脑残了才会真过去,跟没听着似的。兰朝生只好又重复:“过来。” 奚临:“你先把鞭子放下。” 兰朝生没声了,看了他一会,起身抓着藤编朝奚临走过来。奚临大吃一惊,立刻扔了竹竿就跑,反叫兰朝生一把攥住了后脖颈,拎狗似的,“跑什么?” 兰朝生的手很宽大,应该是常年做粗活的原因,手掌宽厚,指节有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粗糙地贴在奚临脖子上的皮肉上,硌得他哪里都不太舒服。奚临怒道:“谁准你抓我脖子的?撒开!” “你怕什么。”兰朝生在他身后,离得极近,说话间气息尽数扑到奚临的耳侧,他慢慢地说:“怕我打你?” 奚临叫这温热的气息弄得后脖颈发痒,忙缩着脖子躲开了:“起开!” 兰朝生垂眼看着自己手掐住的那一小块地方,奚临的卫衣衣领露出来的小片肌肤,他头发有些长了,碎发几乎能全挡上,跟着主人挣扎的动作上下,下头隐秘的白若隐若现,叫人移不开眼。 兰朝生盯着看了会,攥着他的指头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下。奚临立刻一抖,啧道:“干什么?” 兰朝生忽然撤了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站了会,把藤编塞到他手里。 奚临愣了下,几个意思? 兰朝生说:“把这个挂到你教室里去,以后就没人再敢闹事了。” 奚临又是一愣,怎么个意思,尚方宝剑?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了,怒道:“你故意的吧?” 兰朝生跟什么没发生过似的,转身往屋里走了。奚临两步追上他,“说话。” 兰朝生:“说什么。” 奚临刚想开口,忽听外院门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屋里二人齐齐转头,见门外面站了一对父女,女孩十八九岁的年纪,表情有点怔愣,捏着她阿爸的衣角。那男人弓着背,询问兰朝生能不能进来。 兰朝生一见他们就皱了下眉,侧头对奚临说:“回你自己的屋子去。” “啊?”奚临刚想问为什么,瞥见他的脸色,愣了下,说:“……哦。” 他想这或许是南乌寨的私事,看那对父女脸色不太好,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奚临回了自己屋,又想起来兰朝生刚才的神色,这人一向跟个面瘫似的冷若冰霜,还真是头一回看他有这样严肃凝重的表情。 半晌他实在没能抵得住好奇,扒着窗子探出两只眼。他瞧见兰朝生叫那对父女进了院子,男人表情有些焦急,手舞足蹈冲兰朝生说着什么,兰朝生皱着眉听,那女孩就坐在小竹凳上,一只手还拽着她阿爸的衣角,眼神有点发直。 奚临的目光在这女孩身上多停了一会,心想这姑娘怎么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呢? 兰朝生弯下腰,伸手扒开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抬起她一只手,两指掐着她肩膀上一块肉。叫人这样来回扒拉,那姑娘丁点反应都没有,活似个会喘气的木偶。奚临匪夷所思地看,又看兰朝生转身去了厨房,片刻后端着个冒热气的小瓦罐出来了。 小瓦罐不知道是装什么用的,巴掌大小,通体乌黑,黑得发亮。兰朝生把瓦罐递给男人,男人双手接过来捧着,相当自觉地开始念念有词,具体念得是什么奚临听不着。到这奚临就已经有点疑惑了,觉得是这姑娘生了什么病,兰朝生居然还有给人看病这个手艺,之前他怎么没发现? 兰朝生手里捏着跟指头长的银针,刺进了这女孩的脸颊,这姑娘不知是被刺到了什么穴位,自发张开了嘴,那男人便将那瓦罐里的汤药一股脑全灌进去。姑娘一滴不剩地喝干净了,眼珠子忽然一动,脸色猛地铁青,痛苦地弯腰把刚才灌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吐出来的……是一堆虫子。 奚临愣在那了。 这些虫子刚吐出来还在扭着,没到两秒便全都没了动静。那男人愤愤大喊着,看样子像是在咒骂着谁。虫子吐完了,姑娘也清醒了,面上一下有了活气,受惊似的跳了起来。 兰朝生接了瓦罐,神情平静地往奚临窗子一瞥,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他在看了。 奚临猝然对上他那双淡色的眼睛,慌忙本能地低头躲开了。他脸色有点白,一时间还有点不敢信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苗人擅蛊。 祭祀那时候,奚临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会下蛊,兰朝生说:会,你不听话,我就在你身上下蛊。 苍了个天的!他当时说得居然是句大实话! 就这么片刻功夫,奚临背上都叫冷汗浸透了。 门被人推开了,兰朝生的脸出现在门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奚临愣愣抬头,看着他当即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全身骨头一阵发凉,直直盯着他。 兰朝生没说话,垂眼看着奚临瞪得又大又圆的一双眼睛。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盯了会儿,谁都没先开口说话。末了,兰朝生抬脚要进屋,奚临立刻大喊:“别进来!” 兰朝生迈出去的脚就悬在了半空,又收了回来。奚临喊那一句其实只是下意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刚才地上那堆扭来扭去的虫子阴影还缭绕在他脑子里,现在见着兰朝生就有点起鸡皮疙瘩。 兰朝生:“看着了。” “……啊。”奚临说:“嗯……” “说了让你回屋去,非要看。” 奚临叫他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掩耳盗铃的说辞,我不看就没这事了吗?” 兰朝生像是默认,拿这不听话的小孩一点办法没有。他沉默了会,和奚临解释:“她是中了蛊毒,我是替她解,不是给她下蛊。” 奚临:“……哦哦。” 有差别吗? 兰朝生看着他,奚临也看着他。 兰朝生问:“我现在能进去了?” 奚临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兰朝生沉静的目光看着他,像是个无声的询问。奚临反应过来了,说:“……能,能能能。” 兰朝生迈过门槛,在桌旁坐下,抬眼看奚临还如临大敌地蹲在那瞪着自己,问他:“怎么?” “地主。”奚临说,“小人向来遵纪守法,您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苗族巫蛊术奚临不懂,但以前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大半被传得神乎其神,全是些无从考究的传说,不值真信。但这会在南乌寨亲眼看着又是另一种情况了,顷刻间这里的人在奚临眼里全变了个样,牵着水牛的姑娘便手握蛊毒的巫女,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变养着蛇虫的毒窝。兰朝生这个人就更恐怖了,身为族长手里一定有更多蛊毒,不然那些人不去找村医干嘛来找他? 说起蛊毒似乎千奇百怪,有能叫人痴傻的有能叫人四肢溃烂的,总之都不能是什么好下场。奚临忽然觉得不能再在寨子里随便得罪人了,不然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种了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想到这浑身一凉,情不自禁抖了下,兰朝生瞧见了,问他:“……抖什么。” “我身上痒。”奚临惊恐地说,“我现在觉得我身上有一百只虫子在爬。” 兰朝生:“没有虫子。” 奚临恶狠狠拍了下身上,好像衣服里头真有虫子在爬一样。兰朝生就看着他的动作,说:“我在这,没有虫子会咬你。” 奚临心说就是你在这我才怕的好吗?他跟发癫一样在那抖了一遍,这会被震惊跑的神智也差不多回来了,拉过凳子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会下蛊?” 兰朝生面不改色:“我早就告诉过你。” 奚临活活把“你大爷”三个字咽下去,“你说得跟玩似的,谁知道那是真的啊?” 兰朝生:“我从来不说谎。” “……哦。”奚临又愣了下,“你是不是还说过要给我下蛊来着?” 兰朝生问:“你听话吗?” 奚临忽然想起来他当时说得是“你不听话就给你下蛊”,所以兰朝生这话的意思是叫奚临老实点,不老实他就真会给自己下蛊。当时奚临就想抄起凳子给他一下,但对蛊毒的恐惧战胜了反骨,这玩意比鞭子可怕,毕竟鞭子看得着也躲得过。于是奚临马上谄媚道:“地主大人说啥呢,小的最听话了,您让我去哪我去哪。” 兰朝生缓缓说:“真的?” 王八蛋。奚临谄笑道:“真哒真哒。” “好。”兰朝生垂眸看着他,神情淡漠,说:“吃完饭到我屋里来,教你学苗语。” 兰朝生说完这话就要起身走,奚临又忽然拉住了他,“等等……等等等等。” “又怎么?” “那个谁,刚才那姑娘……”奚临问,“她怎么回事?” 兰朝生一边衣角叫他扯着,说:“中了蛊。” 奚临:“……” 废话。 奚临:“然后呢?” 兰朝生:“然后解了。” 奚临:“……呵。” 兰朝生明显是不想和他多说,奚临却不依不饶,他实在有很多问题,一连串地问:“那是怎么解的?只有你会解吗?下的什么蛊?谁给她下的?” 兰朝生挨个答他:“秘法。只有我。能叫人痴傻的蛊毒。暂时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奚临撒开他:“……再见!” 兰朝生转身就走,奚临却又出尔反尔:“等等。” 兰朝生再度转了身,漆黑的眼睫垂着,无声看着他。 “你们这所有人都会下蛊吗?”奚临相当卑微,“你这么万能,有没有能叫人百蛊不侵的秘法啊?臣惶恐。” “没有。蛊毒有百种,解法各不相同。”兰朝生淡声说,“不用怕,没人敢给你种蛊。” 奚临:“你怎么能保证?” 兰朝生只好换了个说法:“不论你被种了什么,我都能解。” 奚临:“……” 谢谢啊,这下我安心多了。 他简直是一言难尽,挥手叫兰朝生赶紧走。兰朝生走后,他又一个人在屋子里发了会愁,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早晚要愁出满头白发。吃完饭他如约进了兰朝生的房门,心里装着事就忘了敲门,一进去,先看着了男人精壮又苍白的脊背。《 》 20-30 第21章 看他们就行,看我不行 兰朝生估计也没想到奚临会突然闯进来,他折头眼神淡漠地往这一扫。奚临愣了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转了身,还没来得及看着什么,自己先捂着眼睛大叫起来了:“卧槽!穿衣服!快穿上衣服!” 兰朝生:“这是我的屋子。” “你在你的屋子就不用穿衣服了吗?”奚临强词夺理,“请文明点好吗?我眼要瞎了。” 兰朝生本来是要穿的,他的上衣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听了奚临这话,莫名又停住了,他垂着眼站了一会,又把上衣扔了回去,说:“你上次看那些人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讨厌。” 他口中那些人指得是上回大祀时光着膀子跳到母亲河里的小伙子们,其实奚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本能地不能看兰朝生,看了就想自戳双目,好像兰朝生这个人皮肤上带毒似的。 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他脱衣服那次给奚临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奚临捂着眼睛,“你独一无二行了吧。” 兰朝生凉凉地看着他,说:“我不好看?” 奚临心想:……这说得是什么话。 天暗了,屋子里没有点灯,满室静谧,视线昏暗,兰朝生在夜色中慢慢走向他,说:“我年纪大了,没有那些孩子年轻。” 兰朝生越逼越近,高大的身影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他的语气平静,面上丁点表情没有,淡色的眼睛直视奚临,一眨不眨,“所以看他们就行,看我不行。” 奚临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 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又沉又重,像敲在人心上。奚临莫名有点心慌,猛地将手收回,瞧见兰朝生赤着上身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漠,睫下藏着一线冷光,刀一样地要将奚临一劈两半。 夜色映在他眉目轮廓上,浓眉压着眼,沉沉望着奚临。奚临整个人贴在门上,看上去好像是很想破门逃跑,又觉得这样有点丢份,瞪着他说:“抽什么风?” “是不是,回答我。”兰朝生又往前走了半步,彻底把奚临逼得无处可去。 兰朝生的胸膛快要贴到奚临身上了,逼得他不得不仰着脑袋拼命躲,想伸手推他,又实在不大乐意碰,“起开,旁边这么大地方站不下你是吧?” 夜色压下来,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唯只有头顶兰朝生的呼吸声,清晰地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耳边。兰朝生不知道又是发什么瘟,脚步不停,越逼越近,好像是头捕食的猛兽不停地将自己的猎物往角落里赶。 另一个人的体温鲜明地贴上自己的皮肉,赤裸裸的,叫奚临登时头皮一阵发麻,竭力贴紧了门板,求饶道:“看看看看看,你最好看,你最好看行了吧……” 兰朝生忽然猛地伸手,大力将奚临翻了过去。 奚临措不及防,脸颊紧贴上了门板,一时懵逼得找不着北。便觉身后兰朝生贴了上来,温度高得骇人,和他说:“不要动。” “我……”奚临惊呆了,脸被压得变形,艰难挤出两个字:“……我操?” 奚临被挤得低下了脑袋,后颈那块皮肉又露出来,干净的一片白。这样一块地方,只要轻轻咬一口就能留下齿痕,或许要等个三五天才能消失地一干二净,如果再咬重一些,或许还会更久。 更久,更久。 奚临的后背绷着,肩膀有些紧张而警惕地缩了起来,瞧着像只受惊的兔子。兰朝生注视着他,他沉默地站着,面无表情,克制着自己想要大力推挤他的念头,想用力将他抵在门板上,把他挤得无处可去,几近窒息。 兰朝生刻意将自己呼吸放得又轻又缓,他小臂青筋鼓起,手掌按在奚临脸侧,只要再近半分就能全然将他握在自己手心下,兰朝生看着他,轻浅的呼吸下蕴藏着狂风骤雨。手掌挪上去,轻轻地,慢慢地——拿手指勾走了奚临头顶挂着的一顶帽子。 他松开了奚临。 奚临骤然受了这么个大惊,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兰朝生正拿上衣往自己身上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至于他刚才拿的那顶帽子?叫他收进衣柜里去了。 奚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兰朝生恍若没听着。 奚临不可思议,深觉此人有大病,“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兰朝生慢慢扣上了最后一颗扣子,面色冷漠,仔细将衣摆整理整齐,袖口挽好,坐到凳子上,头也不抬地和他说:“过来。” 奚临:“……你谁啊。” 兰朝生不多计较,“请,过来。” 他答非所问,惹得奚临十分不爽,还要开口再问,便听兰朝生说:“不是说你最听话?” 奚临:“……” 他只好将自己的话再咽回去,没好气地搬过椅子坐下,兰朝生没有看他,脸上也半点变化都没有,铺开自己下午写好的字给奚临看,“你得先把这些字认全。” 奚临瞥了一眼,觉得眼前的全是天书。 他又瞥了眼兰朝生,兰朝生面色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兰族长的瘟病总是间歇性发作,肚能撑船的奚老师决定不多跟他计较。他面色不善地端详这字半天——没能端详出个所以然,忍不住问他:“这字的头尾各在哪边?” 兰朝生低着头说:“语言天赋很强。” 奚临:“?” 兰朝生:“稍微教一下你就能学会。” 奚临:“……” 他这才听出来,兰朝生这是把他先前说的话照搬出来讲了一遍,只不过语气冷冰冰又没起伏,叫奚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无语地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怼兰朝生了,说:“对,对,我是天才。” 兰朝生轻飘飘看他一眼,手指挪过去,奚临的目光也就随之移过去,跟着他定在某个字上,兰朝生用苗语说:“小俏。” 奚临跟着念了,兰朝生又教他将这几个字拆开来认全了,告诉他:“女孩的名字,你们班上的一个小姑娘,头上绑着红头绳,坐在前头的,记不记得?” 奚临记得她,也记得这个名字的发音,因为这姑娘生性凶猛,每天都掐得同桌的小男孩嗷嗷哭。班干部兼饲养员阿布就每天扯着嗓子嚎这两个字,原来是在叫这姑娘的名字。 想到这奚临嘴角一抽,想起来班上那群野猴子,一时就有点悲从心来。为了将这点情绪撇出去,奚临问兰朝生:“诶,你的苗语名是什么?” 兰朝生手指停住了,好半晌没动。 奚临看他这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问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秘密,于是迟疑着换了个说法,“……小人斗胆,敢问您尊姓大名啊?” 兰朝生没说话,拿了搁在一旁的笔,写了几个字给他看。 奚临凑过脑袋去看——能看得懂就他妈见鬼了。他和这几个字大眼瞪小眼,无语凝噎,“这是你阁中闺名啊兰族长,就这么羞于启齿吗?” 兰朝生平淡地说:“我是作为下代族长出生的,寨里的人只能叫我的山名,就是南乌圣山赐给我的名字,苗语意为‘兰花的后裔’。” 奚临还是跟听天书似的:“……哦。” “这是我家名。”兰朝生说,“除了父母,就只能……” 奚临直觉他后半句不能是什么好话,啪一下就把那张写着兰朝生名字的纸翻过去了,一眼都不想看,“好了,快闭嘴。” 兰朝生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什么话都没说,慢慢将那张纸从奚临手掌地下抽出来,对叠好放进兜里,叫奚临再接着看其他字。 奚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也是一时好奇,就非得犯这个嘴欠,“问你个事儿呗。” 通常来讲,奚临问事之前委婉地先这么旁敲侧击一下那就说明他后面跟的多半不是人话,此句大意是个免责声明,代表你自己叫我问的不能赖我。兰朝生深知他尿性,但还是允了,“说。” “你真不生个孩子吗?”奚临说,“你不说你们这一宗才是主的,要断了以后不就没人供灯了?” 兰朝生:“我说过了,还有旁氏。” “旁氏你们族人认吗?” “不认也得认。” 奚临相当好奇,“你才三十二,干嘛不生个孩子,你恐婚啊?” 兰朝生这次沉默了片刻,说:“闭嘴。” “不闭。”奚临说,“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在奚临心里,他俩根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一段孽缘,只是两个人莫名其妙绑在一起的直男,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兰朝生忽然抬了眼,沉默着瞧了他一会,桌上的煤油灯把他的眼睛照得漂亮极了,只是里头的目光却很冷。 奚临和他对视片刻,询问地一挑眉。 兰朝生又将眼睛垂了下去,问他:“你想和谁结婚?” “我?” 奚临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扯到自己身上来的,不过这会他心情还算可以,能够容忍兰朝生的无理取闹,闻言想了想,说:“不知道啊,我才二十结什么婚,这不是赶着入土为安吗。” 兰朝生问:“不结婚?” “也不是。”奚临说,“以后再看吧,说不准哪天遇到个合适的就结了。” 第22章 奚老师大战壁虎 桌上的煤油灯跳跃着,兰朝生好一会没说话。天色越压越暗,没合紧的窗缝中吹进来股冷风,寒得像腊月里飘进来的一把雪,十一月过了大半,该要到深冬时了。 奚临往窗户那看了一眼,正犹豫要不要起身去关个窗,就听兰朝生下了逐客令,“回你自己屋里去吧。” 奚临转头,“……今天就只学一个名字?” “嗯。” 兰朝生看起来十分不想和他多说,没等奚临坐起来就已经把桌上的纸张全收拾了起来,送客的意思相当明显。 奚临只好莫名其妙出了屋,莫名其妙地站到了外面的冷风中,莫名其妙地看着兰朝生在他眼前合紧了房门,冻得瑟瑟发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翌日清早,奚临起床时发觉天冷得越发厉害了,清晨薄雾寒凉透骨。可来的时候没带羽绒服,只好把自己的两件外套全穿上,搭配清奇地出了门。 兰朝生正坐在院里,他也换了冬装,衣领处嵌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漆黑油亮。奚临就这么裹着自己的两个外套走过去,哀怨地看他。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冷?” “废话。”奚临说,“我看着像很热吗?” 兰朝生起身从厨房端来早饭,还冒着热气。奚临接过碗,两只手捧着取暖,在早晨的寒气中抖得像踩了电门。 兰朝生眉头微蹙看他一会,又转身进了自己屋,过了会捧着套厚实的外衣出来,盖在了奚临脑袋上。 这是件厚实的皮毛大衣,看得出来兰朝生不咋穿,因为这衣服上满是久压箱底的木箱子味,至少得有几年没拿出来过。奚临把这件大衣从自己脑袋上扯下来,瞧见这皮毛大衣做工十分彪悍,穿上去估摸三百米开外就能叫人当熊打了,有种“此山是我开”的浓厚王霸之气,真是非寻常人能驾驭的圣物一件是也。 “……品味真好啊寨主。”奚临说,“还嫌自己不够像山大王是吧?” 兰朝生坐下来了,“不是我的,阿爸的。” ……造次了,原来还是上一代族长的遗留圣物。 奚临一言难尽地看了这大衣一会,到底还是败给了刺骨的冷风,屈尊降贵地披在了自己身上。 只不过一穿上去,奚临就给脱下来了。 兰朝生:“怎么。” “太大。”奚临把大衣还给他,“穿上跟英国女王登基似的。” 兰朝生说:“穿不了就披着,下课回来带你去买衣服。” 基于兰朝生的这一句话,奚临整天上课都充满了希望,有种在高中寄宿时和兄弟翻墙出去逛网吧的自由和扬眉吐气感。于是教猪也不烦了管猴也不气了,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宣布下课,自己课本一合跑得比学生们还快。人快到吊脚楼,果然见兰朝生带着竹篓在门口等他。 奚临:“呜呼!” 他跑得飞快,火速进屋里翻出了手机,下山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回归了通水电有信号的现代社会,他再也不是没有手机的野人了。兰朝生看着他,问:“这么高兴?” “草民叩谢皇恩。”奚临跟着他下了石台阶,“不过这会下山还来得及赶回来吗?你不是说夜里不能在山里乱晃荡吗?” 兰朝生:“回不来先在山下待一夜,明天再上山。” 这回下山路比上回好走许多,兰朝生也没再发什么要把他眼睛遮起来的癫。到镇上时已临近傍晚,街上人少了很多,只两边店面还开着。奚临不挑,衣服只要不是丑绝人寰的都能接受,纯色的简单的样式也都大差不差。 他长得好,身量高,那老板也不知是推销手段还是真情实意,非说他长得像门口海报上的模特,离别了还依依不舍目送了他整条街。套上羽绒服奚临这才活过来了,问兰朝生:“我们住哪?地主,你不会要带着我露宿街头吧。” 兰朝生走在他前面,“不愿意?” 奚临一听这话,立刻大惊失色。说要露宿街头本来只是句玩笑话,但听兰朝生话里这意思好像还真打算这么干!他立刻两条腿一拐弯,转头就走,“您自己露宿去吧,再见!” 兰朝生一把拎住他,“不要乱跑,有地方让你住。” 奚临叫他拎在手里,一把就把他的手拍开了,怒道:“少薅我。” 兰朝生收回手,没再管他,兀自转了身。奚临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腿跟上了,过了会,兰朝生带他停在了一家旅馆前头,奚临抬头一看,花花绿绿的LED招牌,血淋淋几个大字——山村爱情大酒店。 奚临:“……” 奚临:“……哇噻。” 说是“大酒店”其实跟什么星级完全不沾边,只是个一栋小楼里的旅馆罢了,还是他们这里常有的木头房子,屋檐青瓦下挂了两串风铃,外头围着圈栅栏和花,有那么点附庸风雅的意思。 奚临被招牌上这彪悍的名字震住了,兰朝生却已进了门里的台阶。奚临站在门口不太敢进,只觉得比起进这里好像还是露宿街头更好些。 兰朝生察觉到他没跟上来,站在台阶上回了头,告诉他:“这里只有这一家旅馆。” 他强调:“只有。” 奚临慢吞吞的“哦”了一声,做足了心理准备,跟着兰朝生上了台阶。只是再等台阶到头,奚临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这旅馆里的装潢和外头那惨不忍睹的招牌是一个路子的,到处挂着红红绿绿的彩带花叶,壁纸是粉的,地板是金的,老板娘却是一身漆黑,杵在那跟个黑化的蜘蛛精一样,爱答不理地问他们:“几个人?” 外观,装潢,以及其中坐镇的老板娘是截然不同的三种风格,看上去好像是随手在街边拉过来凑数的,彼此都相见不相识。奚临站在那,受到了来自清新小院、乡村迪厅、暗黑朋克的混搭洗礼,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兰朝生说:“两间房。” 老板娘人狠路子野,收了钱啪啪甩给他两张房卡——鉴于这地方是“山村爱情大酒店”,房卡当然不具备取电、开门等作用,就是张卡,写着房门号码的卡片。 奚临恍惚地接过来,恍惚地开了门,在这里的淋浴间久违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准备要睡下了,还是有点找不着北。 不过,很快他就能找着了。 眼要闭上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就挨着自己的小腿。奚临这下清醒了,掀了被子一看,只见一窝肥头大耳的壁虎趴在他腿边,大大小小约莫要有六七个,趴在那睡得安稳。自然地好像是奚临闯进了它地盘一样。 被子叫奚临一掀开,天光一瞬大亮,这群壁虎骤然受惊,情急之下纷纷断尾逃跑。于是奚临便眼睁睁看着一群肥硕的壁虎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脸上扑,几条血淋淋的断尾还在他小腿旁疯狂扭动,这场面真是,钢铁侠本人来了也够呛能不疯。 奚临的惨叫声响彻天际,绝望地好像断尾的不是壁虎,而是他本人。兰朝生听着动静敲响了他的房门,叫他:“奚临?” 奚临无暇顾及,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一边发出麻木的惨叫声一边满屋逃窜。有壁虎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叫他手舞足蹈地抖了下来,那头兰朝生听上去好像已经要踹门了,冲里喊着:“奚临!开门!” 奚临连滚带爬地滚去开了房门,门一开整个就跳到了兰朝生身上。 兰朝生意外地接住他,奚临双手双脚都缠在他身上,赤着脚,脑袋还埋在他肩膀上,看上去实在受惊不小。兰朝生蹙眉抱住他,一只手安抚地拍着他背,问:“怎么了?” “我……我操……”奚临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他妈是个壁虎痛屋……” 兰朝生听懂了壁虎两个字,问他:“有壁虎进了你屋子?” “是我闯进了壁虎的屋子。”奚临人都要崩溃了,“关门,快关门!别把它们放出来!” 兰朝生没有说壁虎是爬行动物,关了门它也哪里都能去,依言将房门紧紧关上。他托着奚临防止他摔下来,轻声道:“好了,没事了。” “救命啊。”奚临痛哭流涕,“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兰朝生没有答他,那一身黑的朋克老板娘已经跑了过来,应该是想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奚临看上去好像很想和她拼命,忙叫兰朝生带进了自己房里,紧紧关上了门。 奚临一进这房间就面露惊恐,好像时刻打算着要跑。兰朝生立刻说:“这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奚临问他,“它们会不会顺着墙爬过来?” 兰朝生说:“不会,我身上有草药,毒虫不近身。” 奚临听了这话,悬着的心立刻就放下了。不过紧接着他就抓到了另外一个华点,“有这种好东西你为什么不分给我点?” 他还挂在兰朝生身上没下来,兰朝生也就没撒手,同他说:“在你身上不起作用。” 第23章 像他这样的人 奚临本来是不怕壁虎的,不过从今天开始就怕了。他战战兢兢坐在兰朝生房里的小凳子上,无助地抱紧了自己。兰朝生接了热水递到他面前,“喝了吧。” 奚临拒绝:“我不,我现在对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抱有高度怀疑。” 兰朝生淡淡说:“我说过这儿只有这一家旅馆,没别的地方去。” 奚临悲愤地和他对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兰朝生接了空杯子,问他:“它们咬到你了?” 这倒没有,主要是心灵伤害。 奚临摇头,兰朝生看他一眼,眼神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 旅馆当然只有一张床,还是张狭小的单人床,横看竖看也不是能能容两个成年男人躺的宽度。兰朝生忽然就不说话了,奚临坐在那自己抖了一会,哆哆嗦嗦对他说:“帮我个忙。” 兰朝生看向他。 “我的手机在隔壁,你能不能帮我拿回来?” 兰朝生答应了,拿了他的手机回来,还带回了他的衣服。奚临接过手机就开始哆嗦着拨号码,兰朝生看着问:“给谁打电话?” “市场监管局。”奚临抖着说:“我要上告。” 兰朝生:“……” 他从奚临手里抽出手机,指使他:“去洗澡。” “洗过了。” “再洗一遍。”兰朝生十分不近人情,把奚临从凳子上拎起来,“壁虎爬过的地方会留下黏液,去洗干净。” 奚临一听这话,立刻火烧屁股地冲进了浴室里,一路狂奔一路脱衣服,过了会水声响起,搓洗皮肤的声音不绝于耳,听上去里头的人是很想将自己搓出个洞出来。 兰朝生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衣服,拿在手里还带着那人身上的体温,炭火似的烫着他的掌心。兰朝生手下不自觉收紧了,听着浴室里水声哗啦哗啦响,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过去,对着那一块雾蒙蒙的玻璃出神。 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条缝,涌出一片湿润的雾气,奚临探出个脑袋,朝外喊:“能不能帮我拿套衣服?” 兰朝生猛地回了神,手掌一松。奚临瞧见他站在那一动不动,狐疑道:“……你杵在那干什么?” 兰朝生面色复又变得一片漠然,应他:“知道了。” 奚临洗了个澡脑子就差不多回来了,再等他出来时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比如今天晚上他住哪,比如一张床两个人怎么睡。他看向兰朝生,兰朝生没看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壁那屋已经是壁虎的天下了,奚临不敢贸然打扰。他犹豫片刻,出于礼貌还是先征求了兰朝生的意见,“商量个事,我晚上在你凳子上凑合一夜行吗?” 兰朝生说:“凳子太窄,你睡不好。” 奚临:“那地上?” 兰朝生:“脏。” 奚临:“……” 那他没招了,总不能学小龙女吊根绳子睡。兰朝生沉默坐在那,连个正眼也不分给他。奚临琢磨了会,觉得他这可能是个“请便”的意思。于是先一步上了床盖了被子,果断道:“谢谢。” 兰朝生没出声,“啪嗒”一声响,灯被摁灭了。 睡到半夜,奚临模糊听着一阵滴答声,先前被壁虎吓着的阴影未散,他猛地清醒过来,问:“什么动静?” 兰朝生站在窗边,背影像个黑沉的影子,闻声微微侧过头,告诉他:“下雨了。” 奚临“哦”一声接着躺下,他蒙着被子,听见耳边淅淅沥沥的果然是雨声,却莫名其妙地没能再睡着。 兰朝生应该是开了窗,外头骤雨纷杂敲着青石瓦,隐隐击起檐下风铃,叮当滴答响。奚临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听着雨声慢慢越来越大,风声渐起,吹得两边木窗轻轻摇晃着。 他在夜色中瞧着兰朝生高大的背影,看见他衣裳上的兰花纹路暗淡下去,只能隐隐辨出一点颜色来。窗外没有光,雨丝斜斜吹进来,吹来微湿的凉意。 兰朝生估计是察觉到他醒着,侧过头,问他:“嫌吵?” 奚临摇了下头,又反应过来他应当是看不见,于是说:“没有。” 兰朝生其实看得见,山里人的眼力都好。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夜色镀上层深色,显得愈发冷沉,垂睫下淡淡地望过去,不辨喜怒。 奚临看不见兰朝生脸上的神情,他蒙着被子,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含糊着说:“好大的雨。” 兰朝生转回了头:“嗯。” 奚临说:“我班上有个小孩和我说家里房顶破了个洞,不知道修好了没有。” 兰朝生不说话,他望着窗外的大雨,望着被雨雾吞噬的镇子,发丝被风撩动,似有似无地遮住了眉眼。 奚临打了个哈欠,或许是觉得无聊,问他:“你在想什么?” 兰朝生没有回答。 奚临漫不经心地问:“想你的南乌寨?” 兰朝生沉默地背对他,好一会才答:“……嗯。” “你只一晚上不在,能出什么事,睡觉去吧。”话说到这,奚临突然想起来是自己鸠占鹊巢才害得兰朝生没地方睡,他掀被子坐了起来,十分善解人意:“不然后半夜你来躺会?” 兰朝生没有回头:“不用。” 奚临闻言就又躺了回去,刚闭上眼,又听兰朝生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夜色里随时要去的一股风,问他:“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嗯?”奚临想了想,随口答他:“就普通的学生样,上学,逃课,吃饭,睡觉,偶尔出去跟朋友玩。” 古板的兰族长总是能发现人话里的重点,他转头看向奚临,说:“逃课?” “上大学不逃课的那我敬他是个人物。”奚临说,“水课找人点个到就行了,又没什么影响。哦,水课就是不怎么重要的课。” 奚临说到这里,莫名笑了一声,“我想起来个好玩的事,我大一的时候有回看错课表半道走错了教室,当时刚来也不熟,稀里糊涂听完了半节商务礼仪。回头问我舍友咱们怎么大一就开始学商务礼仪了,这么急着把我们这些祖国花朵送出社会当牛做马吗?我舍友问我脑子是不是出门叫人踢了,学西班牙语哪来的商务礼仪课。” 兰朝生不懂这些事,他静静看着被子里蒙着的那个人,说:“然后呢?” “然后我才知道我翘了我大学生涯的第一门课。”奚临说,“出勤率受了重创,当季奖学金就跟我说再见了,多冤枉呢。”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我也不是很想要那个奖学金,后来就在翘课的路上一去不回了,反正期末我从就没挂过科。” 兰朝生头一次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能这么用,问奚临:“还有呢?” “还有……没了。” 兰朝生:“你之前说过会经常去别的城市国家。” 奚临困意上来了,昏昏沉沉地答:“那不就包含在‘跟朋友出去玩’之内了么?” 雨势渐大,阵阵敲窗。兰朝生看了他一会,收回视线,“离开南乌寨,你会再过回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他话里有话,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或许是说给自己。人如落雨,匆匆擦肩。兰朝生心下某处不知何时松动了,想起来奚临当初狼狈从花轿里滚下来,正好扑在他的脚边,抬头两只眼睛亮而黑,怔愣地瞧着他。 他怒气冲冲,或张扬大笑。他支着腿坐在自己院里晒太阳,又追着调皮的孩子满山跑。他勇敢,细心,乐观,不服输。他有心包容所有,懂得接纳一切好坏,他总是到哪都显眼,叫兰朝生视线不自觉追着他跑,想看他,想追着他,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和什么人说了话,又跟什么人见了面。 他轻而易举地牵扯住兰朝生的心神,让兰朝生情不自禁去想他说得每一句话。他忍不住想奚临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都和什么人在一起,也像如今在他身边这样,还是会比现在更开心些。 像奚临这样的人,谁会喜欢上他,好像都只是理所当然的事。 兰朝生今夜瞧着雨自我反思,他面色平静,心底却是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扑上来。他听着身后人轻浅的呼吸声,若不仔细辨别就很容易被雨声盖过去。他没有回头,也许是不敢,活到如今三十余年,竟然还有让他“不敢看”的东西。 奚临,山外来的奚临。 他十二岁起记到心里的名字,记在他族谱上的人,和他拜过堂成过亲的,他的幼妻。 只是不能留在南乌寨。 雨气扑面,湿意满窗。兰朝生的背影嵌在夜色中,看上去几乎要融在了一起。身后的人没有了声音,兰朝生以为他是睡着了。可过了会,又听奚临蒙着被子说:“不一样。” 兰朝生身形一动,低声问他:“哪里不一样。” 奚临半梦半醒地答:“我认识你了。” 泼天的雨珠错落而下,重重敲在石瓦上,击出沉闷重响。 兰朝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半晌,他抬手合上窗,发出吱呀一声响。 像个无奈的叹息,极轻地,转瞬即逝。 第24章 奚老师大战无赖 南乌寨希望小学开荒任务任重道远,主开荒师奚临成天累得像条狗,心情欠佳,于是逢人便咬。本寨寨主兰朝生因不幸与此疯狗同居一檐,率先遭难,每天面无表情地出门,小腿处都跟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鞋印,运动鞋底,轮廓清晰。人不出鞋先送,款款送他出门上工。 经由上回奚临追人跑出五公里事件后,他身边莫名其妙就多出了几个“拥护者”,打头者就是上回打鸟时见过的小男孩和生性凶猛的红头绳女孩小俏。几个人成天跟雏鸟认爹似的围着奚临转,自那之后谁再在课上斗胆叫嚣都不用奚临说什么,这几个小孩必定率先拍桌而起,轮换着管理纪律,不得不说比阿布管用,因为小俏看谁不爽是真敢上去挠他。 几天过去,竟还真有了点“课堂”的样子,奚临大喜过望,拍腿将这几个雇佣兵正式收编,赐名奚家军,比坐在门口成天打瞌睡的旭英大爷管用多了。 这天晚上兰朝生带他去母亲河静祭,流程和上回来时大差不差,他基本已经烂熟于心。回山路上他问兰朝生:“我们班上有个姑娘叫云朵,你知不知道?” 云朵和那群在开智边缘徘徊的猴子不同,她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姑娘,长相清丽,学习刻苦,汉语说得也不错,是个哪哪都很让人省心的三好学生。 兰朝生:“知道,怎么?” “这孩子有点不大对劲啊。”奚临其实观察她很久了,“这么冷的天,她穿得还是很单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姑娘爱美呢,后来发现她冻得都拿我发下去的书包挡寒了。” 兰朝生:“云朵没有阿妈,阿爸是个酒鬼,对她不怎么上心。” 奚临其实猜到了,“……哦。” 他没忍住,追问兰朝生:“这种情况您不管吗,大族长?” 兰朝生说:“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但他人家里事,我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 奚临心想也是,要真这样管十个兰朝生也转不过来,也不能直接拿钱给他,出钱养懒汉只能让懒汉更懒。再者南乌寨人口上千户 ,总不能家家都这么给,多少黄金也不够这么挥霍,恐怕早晚要出大乱子,人心里的贪婪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奚临:“不能买点衣服给她吗?” “买过。”兰朝生说,“他阿爸会拿了去换酒。” 奚临:“……” 牛逼。 次日再上课时奚临难免就多看了云朵两眼,又怕人家觉得自己多看是在可怜她,几次后又欲盖弥彰地收回来。他这头正琢磨着怎么给这小姑娘弄套厚点的衣裳,只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云朵就出事了。 三天后的清晨,奚临进了教室发现云朵不在就叫阿布去找,前脚阿布刚走没多久,后脚就听教室外头阵阵嘈杂,像是谁的哭声混着另一个人的斥骂,慢慢越离越近。 教室里的小孩都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望,奚临叫他们坐好了,自己假装巡查挪到了窗户边,课本挡着脸往外一瞧,看见云朵哭着正往这头跑,身后跟着个醉醺醺的男人,手里还挥着个酒罐子。 奚临那会都没多想,书一扔就跑出去了,大喊道:“干什么呢! 打瞌睡的旭英阿爷精神一震,瞧见了这两个人,拐杖高举着左摇右晃,用苗语冲他们大喊大叫着。 教室里头的小孩“呼啦”全跑出来了,云朵往这个方向跑应该就是来找他求救的,哭着直奔奚临。奚临忙把她拉到身后头,对那男人说:“你想干嘛?” 云朵阿爸应该是还没醉得太糊涂,能认出他是新来的族长夫人,没敢直接动手,只是大呼小叫地叫云朵出来。 旭英阿爷气得胡子乱颤,拐杖敲着地板骂他。奚临听不懂,问云朵:“他说什么?” 云朵哭得厉害,也没办法立刻答他。这时候,身后小弟一号抢先翻出教室窗户,热心充当翻译,朝奚临大喊:“老师!他说‘老子教训闺女,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奚临:“死无赖,这是我学生,你打她一个试试?” 小弟一号叽里呱啦翻译给男人听了,那男人双目圆瞪,冲他吼了句脏话。 小弟一号刚要翻译,奚临制止道:“这句不用,我听懂了。” 来者不善,且还是个十分不要脸的无赖。奚临当机立断,指使小弟一号:“撒开腿跑快点,去把兰朝生叫过来。” 小弟一号领命,顿时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不见了影。那男人还在指着他说,奚临冲身后人道:“请尚方宝剑……不是,把藤鞭拿过来!” 兰朝生上回给的藤鞭就挂在奚临的黑板后边,看得出来这东西在南乌寨群众心底是天谴一样的存在,因为每回有人捣蛋奚临只要把手往那上面一放就没人敢再出声了。小弟二号领命,屁颠屁颠拿来,虔诚地双手供到了奚临手中。 那男人一见这鞭子,醉得猩红的眼睛立刻清醒几分。奚临当然没有直接上手抽,他也不会用。 奚临攥着这鞭子,转头说:“旭英阿爷。” 五星上将发挥了他毕生所学,双目炯炯上前,一个白鹤亮翅,拐杖翻得比金箍棒还快,往前一扑——结结实实摔在了那男人面前。 奚临上道非常,立刻大喊:“打人了!打人了!好不要脸啊殴打老人了啊!” 一群小弟在身后跟着大呼:“打人啦!打人啦!” 旭英阿爷抱着自己的胳膊大呼小叫,满地乱滚,当然是装的。那男人显然是被震住了,往后退了半步,奚临一把抓住他:“跑什么?你打了人就想跑啊,有没有一点担当?” 那头得讯的兰朝生快步赶来,奚临远远瞧见他的身影,悬着的心立刻放了回去。其实当着这么多小孩的面,还得护着个小姑娘,真和这身形魁梧的苗人拉扯起来他多少有点没底。这会兰朝生来了他就放心了,奚临侧头冲那男人森森笑出一口白牙,幸灾乐祸道:“你完了。” 兰朝生过来了,他来得匆忙,神色相当不好看,沉声问:“怎么了。” 云朵的阿爸一听他的声音,顿时酒醒大半,慌慌张张转头看他,神情有些心虚。 奚临把云朵护在身后,跟兰朝生告状:“这人闹事,他还打了旭英阿爷,大家都看着了啊。” 身后一群小孩立刻点头,就连刚跑回来不明状况的小弟一号也跟着点头。奚临这话说得很有“族长替我做主”的意思,兰朝生刚转过头,就看奚临把那藤鞭往他手里一塞,弯腰朝那男人一摆手,示意请抽。 请抽,请敞开了抽,请把他抽成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 兰朝生当然不会真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施罚,他将藤鞭拿在手中,对云朵说:“云朵,你说。” 云朵勉勉止住了哭声,说:“阿爸,阿爸说不许我再来学堂,他说我是贪玩才往这跑,说我不顾他也不管他,让我回去给他做饭。” 兰朝生冷冷责道:“德龙,你就不觉得羞愧。” 德龙在兰朝生面前气焰稍息,低着脑袋,只是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小声反驳:“一个女子,不在家里老实呆着成天往外跑,这不是丢我的人吗?” 兰朝生冷厉的眼一抬,重声斥他:“胡说八道。” 德龙肩膀一缩,埋头不说话了。后头那些小孩还在眼巴巴看着,实在也不便在这多说。兰朝生对云朵说:“先回去上课。” 他又转身面向了男人,这回的语气严厉许多,“你,和我到祠堂去。” 奚临很有眼力见,知道兰朝生这是个赶人的意思,适时挥手叫这群小孩先离开。旭英阿爷拿拐杖敲着泥土,愤愤道:“德龙,你真是太丧良心!” 德龙酒已彻底醒了,不敢当着兰朝生的面反驳,背过了身。兰朝生对奚临说:“回去上课。” “他呢。”奚临仗着德龙听不懂汉语胡作非为,“你抽不抽?不抽拿来给我抽,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种的王八蛋了。” 兰朝生:“抽。” 奚临满意点头,觉得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安抚住小姑娘,狠狠瞪了德龙两眼,带着云朵先回教室。下午放学,奚临回吊脚楼见了兰朝生,第一句话就是:“那无赖呢?” 兰朝生正坐在院里修前两天被奚临坐坏的竹凳,闻言回他:“受了罚回家去了。” “你怎么罚的,抽鞭子了?你有没有让他旋转跳跃闭着眼?”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 奚临坐下来,喋喋不休地跟他念叨,“你知道吗?云朵和我说那无赖醉了一夜,把家里的门都踢坏了。云朵早上还是做好早饭才出门的,结果这人看她要出门上课就开始打人。云朵才多大?十三岁的小孩,当爹能当成这个样子,真是比奚光辉还更胜一筹。” 兰朝生说:“依着规矩罚了两鞭,对阿妈认了错,发了毒誓,说以后再也不敢。” 奚临怀疑:“发毒誓有用吗?回头背着你阳奉阴违怎么办,毕竟……” 他想说毕竟神明不是真有法力,管不住一颗作死的心。但这话说出来有点渎他们神的意思,于是适时拐了弯,改成了:“毕竟你也不能整天守着他,对吧。” 兰朝生说:“他不敢,我给他喂了蛊虫。” 奚临一愣,“哦……啊?” 第25章 本能作祟 奚临立刻就想起来当时见到的那位吐了满地虫的倒霉姑娘。他看兰朝生的眼神当时就不一样了,搬着自己的凳子挪远了点,问:“什么蛊虫?” “帮着戒酒的,七天内碰酒会让他腹绞痛。” 奚临闻言大吃一惊:“这么神奇?” 兰朝生言简意赅地回他:“嗯。” 奚临自己在那想了一会,琢磨着兰朝生手里应该藏了不少秘蛊,南乌寨的人这么敬畏他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一言不合就给人喂蛊虫倒是奚临没想到的,实在是很简单粗暴。他想得入神,抓着凳子前晃后晃,兰朝生说:“你这样晃,这个凳子很快也会坏。” 奚临听了就晃得更用力了。兰朝生看他一眼,没再管他,将修好的凳子放到一旁,洗手进厨房做饭。 奚临撒开凳子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问:“只是让他不喝酒又不是给他开智,那蛊虫能管着让他不犯浑吗?” 兰朝生:“管不了。” “那不就是白搭?” 兰朝生:“我会看着。” 这么大个南乌寨,事事要他牵头,事事还得他亲力亲为的操心,难怪成天忙得跟个陀螺一样到处转,领头人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奚临出了会神,对他说:“真是辛苦你了。” 兰朝生没有理他。他做饭时挽起袖子,墨黑衣料下露出精壮的一截小臂,上头绣着的兰花纹都看不着了。奚临看着他说:“我帮你吧?” 兰朝生不为所动,淡声道:“不用,出去。” “我真能帮忙。”奚临摩拳擦掌,决心要给兰族长添点堵,“我帮你切菜?” 兰朝生的眼神从眼尾扫过来,拿着菜刀的手停了会,到底还是妥协了,“去帮忙烧火。” 苗寨里做饭还是要烧柴火,实不相瞒奚临也就只从电视里见过这么个古董,束手无策。兰朝生就知道他不会,蹲下身点燃灶,告诉奚临:“停一会放根木头进去,看着火,不要弄灭也不要弄得太旺,懂了没有?” 奚临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一本正经对兰朝生比了个“OK”,示意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过了会,灶里的火灭了个彻彻底底。 奚临有点心虚,趁着兰朝生不注意试图再点燃——当然点不着。兰朝生发觉了,但没出声点破,听着奚临在自己身后鼓捣了半天,终于自暴自弃,叫他:“兰族长!” 兰朝生回头,看奚临举着根木头和他说:“你家灶跟我闹脾气,怎么就这么认生呢?” 兰朝生只好放下刀,又在奚临旁弯腰,接了火钳把灶里的灰扒出来,听奚临在他耳朵旁念念有词,“我也要闹脾气了。” 他说到这,莫名其妙接了句上古老梗:“……谁还不是个宝宝。” 没等兰朝生有什么反应,奚临自己先把自己给逗笑了,坐在小凳子上笑得两肩颤抖。即便是这样的复古老梗兰朝生也当然是不明白,他侧头看了眼奚临,沉默了会,说:“告诉过你要停一会翻下木头,把灰弄下去。你手里的那根木头太大太老,小火烧不开,换一个。” “哦……哦。”奚临抹了把眼角笑出的眼泪,笑着说:“是在山里待太久了,我的精神世界居然已经贫瘠成这样了。” 兰朝生问他:“什么样?” 奚临没办法跟兰朝生这个山里人解释,胡乱搪塞:“傻缺样。” 兰朝生没再说话了,帮奚临重新将火点起来,火钳递给他,“翻一下。” 奚临接过来照做,“这样?” “对。”兰朝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劲极轻,带他夹着木头翻了个面,“等差不多烧完了就往里面推,推进去再添新的。” 另一个人的体温毫无间隙地贴上来,兰朝生俯身在他旁边,叫奚临闻着了他身上极淡的草药味,混着柴火气一同涌进他鼻尖。 兰朝生低下头,下颌就停在奚临的耳朵尖上,低声问他:“明白了?” 灼热气息扑上那块敏感的地方,几乎是立刻就激得他心尖一颤。奚临犹如被烫了般猛地挪开,受惊瞪着他。 兰朝生的目光平静,近在咫尺地注视他。奚临在他的视线地下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觉得耳尖上的热意还在翻滚着,好像烧着了一把不肯停下的火。 兰朝生移开目光,起身从他身边离开,什么话都没再说。奚临自己愣了会,反应过来了,“说话就说话,你贴着我耳朵干什么?” 他觉得兰朝生就是在报复他,报复他坐在这给他添乱。刚要发怒,眼前就被兰朝生怼进来个东西。 兰朝生手里拿着块切好的腊肉,递到奚临嘴前,淡声说:“早上剩的,尝尝有没有坏。” 奚临没好气地叼来吃了,真叫他把剩下的话捂了回去。等嘴里的肉嚼完兰朝生也开始炒菜了,他挽着袖子,面无表情地倒油。 奚临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对着燃烧的柴火发呆,说:“好暖和。” 兰朝生没有看他,“别靠得太近,小心烧着你。” 火焰带来的暖意扑在人面上,奚临先前冻僵的手指立刻回了春。木头爆裂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偶尔蹦出点零碎火星。兰朝生将菜倒进去,热油“哗啦”一声响,白雾升腾开,奚临登时闻到了股浓浓的饭菜香。 跳跃的火光映着奚临的脸,他的目光从火苗挪到兰朝生脸上,透过白烟看见兰朝生熟练的挥舞锅铲,神情淡漠,动作间绷紧了小臂,肌肉线条结实又漂亮。 南乌寨的大族长,一言不合就给人喂蛊虫抽鞭子说一不二的大族长,居然还能有这样“食人间烟火”的时候。奚临当然不是头一回吃他做的饭,但还是头回这么仔细地看兰朝生做饭的样子,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搭话:“我没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做饭吗?” 兰朝生瞧了他一眼。奚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问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兰朝生多年独居,不自己做饭难不成常年靠喝水充饥? 奚临于是接着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兰朝生说:“没有。” “不可能,是人都有喜好,你肯定是糊弄我。” 兰朝生没有糊弄他,他说得是实话,他对什么都淡,从没有过什么特别喜好或憎恶的东西。但奚临非要问,他就随口找了个答:“芦笋。” “骗谁呢。”奚临拆穿他,“上回桌上有盘芦笋,你一口都没动。” 兰朝生:“……”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奚临居然会注意到,还记到了现在。只好承认:“不是哄你,是真没有。” 奚临听他口气不像撒谎,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叹气道:“活得可真无趣啊,兰族长。” 兰朝生没有理他,将炒好的菜呈出来,告诉他:“把火熄了。” 奚临依依不舍,主要是舍不得灶炉里的火。问他:“我能在这吃吗?” 兰朝生端着菜看他。 “那你先去吃。”奚临说,“我等这根木头烧完了就去。” 兰朝生轻叹了口气,将盘子放到灶台转身走了,过了会搬来了个小木桌,放在奚临前面。 奚临忙说:“谢谢,谢谢,你人真好。” 兰朝生往灶里添了几根木头,让那火烧得更大些。奚临就靠在这团暖烘烘的柴火旁,骨头缝都被烤得酥透。饭吃一半,他问兰朝生:“你跟谁学的做饭?” 兰朝生:“自己。” 奚临相当捧场,“很厉害哦地主。”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奚临转头往窗外瞧,瞧见木窗外青瓦屋檐雨珠连成数条线,晶莹断成颗颗圆珠。苗寨里一下雨就起雾,白雾聚在远处青山顶上,缭绕飘动着。 窗外似有似无的雨声,身旁时时崩裂的火星声,还有对面的这个人。奚临心底忽然涌上些热意,觉得这深山苗寨里的吊脚楼好像还真有了点“家”的意思。他手里的筷子停着不动了,对着窗户外发了会呆,忽然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兰朝生:“笑什么。” “不知道。”奚临这一笑就莫名停不下来,他两眼弯弯,叹气似的:“好暖和。” 兰朝生看着他笑,轻声问:“这么喜欢?” “喜欢。”奚临问他,“诶,我今晚能睡在这吗?” 兰朝生:“脏。” 奚临本来就是开玩笑,被拒绝了也不当回事,“你们这儿真是总在下雨。” “山里本来就这样。” “冬天会下雪吗?” “会。” 奚临听了就笑,“那太好了,我打小拢共就见过三场雪。” 他今天总在笑,发梢面颊染着火光,温暖的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兰朝生短睫轻颤了下,掩饰什么似的垂下眼,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明天?”奚临不着调地回,“烤棉花糖。” “知道了。” 奚临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去哪弄什么棉花糖?” “去山下买。” “得了,买不着的。我说的是那种很大个的,能串在铁签上烤的……唉,我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是真想吃。” 兰朝生看着他,忽然问:“这里买不着。” 奚临:“哦。” 兰朝生:“难过吗。” 奚临:“啊?” 他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兰朝生话里有话,含蓄的兰族长说话总爱拐个弯,这大概是个问他“想不想家”的意思。奚临于是又成功地被别扭的兰族长逗笑了,他说:“你怎么这么好玩啊兰朝生。” 他刚刚才说过兰朝生无趣,这下又要把这几个字原封不动地吃回去了。奚临真情实意地觉得他好玩,笑得前仰后合。兰朝生瞧着他,耳旁听柴火噼啪轻响,心底忽然涌上一种陌生的冲动。 他难得有错觉,好像奚临从一开始就属于这……也真能在这过一辈子似的。 于是他鬼使神差伸了手,好像是想摸一下奚临的脸颊,也好像只是单纯地想帮他撩开遮眼的头发,也可能是想……他没能来得及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想干什么。好像伸手只是本能,抓住他也是本能,心底的渴望背离了理智的束缚,迫使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移,落在了奚临带着笑的唇上。 这时候,忽听外头“砰”一声巨响,像是大门叫人重重拍了一把。 第26章 冷不冷啊哥哥 奚临:“什么动静?” 兰朝生骤然收回手,起身往外走。奚临跟上去,外头雨大,伞却只有一把,于是奚临只好停在厨房里看兰朝生过去开了门,门一开,外头站着的人却叫奚临吃了一惊。 “云朵?”奚临意外到,“你怎么了?” 云朵没有撑伞,浑身上下湿透,裤脚沾满了泥巴。她脸上全是水痕,双眼通红,像是刚大哭过一场。奚临一看她样子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问:“你爸又打你了?” “老师!”云朵穿透雨幕,竟然一头扑进了奚临怀里。奚临愣了下,觉出这小姑娘浑身冰凉,一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手足无措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兰朝生合紧院门,“进去说。” 云朵抱着奚临不撒手,奚临和兰朝生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放轻了声音先哄:“好了,没事了,别害怕。” 兰朝生撑伞进了卧房,拿来两套干净的衣裳。奚临带她去了灶火旁,先给她把衣裳披着。片刻后云朵冷静下来,抽抽噎噎从奚临怀里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声音叫他:“老师。” “诶,在呢。”奚临安慰着,“慢慢说,怎么了?” “我……”云朵红着眼看向兰朝生,两眼又滚下泪,哭着说:“我阿爸说,他要把我……要把我卖掉!” 奚临一听这话就怒火中烧,转头看向兰朝生。兰朝生眉头紧锁,问她:“你的阿爸怎么说的。” “阿爸说我心思没有在家里,是吃白饭的,不如早点嫁出去换一笔钱来。他说要把我嫁到镇子上的人做童养媳,我不要,族长,我不想。” “童养媳?”奚临匪夷所思,“你爸脑子被裹脚布缠了吧。” 云朵信任奚临,或许有把这个山外来的老师当成了可亲近的好人,受到委屈才能第一个想到他。可他们南乌寨里的事情到底还得兰朝生做主,他的阿爸犯糊涂时只有兰朝生能发话叫他收回。 兰朝生说:“没人会嫁你去做童养媳。” 云朵从方才起就一直恐惧且期冀地看着他,得了这么句话,她面上神色骤然一松,扑到奚临怀中大哭起来。奚临手忙脚乱安慰她,说:“好了,没事了,你们族长不都发话了么。你……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好不好?湿着回头要感冒……” 他这才发现兰朝生拿的是套女式的衣服,狐疑一挑眉,对兰朝生做口型问:这哪来的? 兰朝生没说话,只神色平淡地往天上微微抬头。可奚临莫名其妙就从他这个鬼都读不懂的动作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阿妈的。 转而反应过来他居然还真能看得懂,自己都觉得有点无语。 云朵抽抽噎噎答应了。奚临看她头发都还湿着,又看向灶里欲熄的火,凑近了悄声对兰朝生说:“要不要烧水让她洗个澡啊,我看你家不是有那种很大的浴桶吗?” 兰朝生点了头,于是两个人又在雨里找来了浴桶,云朵察觉出来他俩要干啥,慌慌张张说能自己烧,奚临叫她好好坐着,烧好水拉着兰朝生出了门。奚临啪啪把窗户和门全关上了,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办?” “今晚先叫云朵住下来。” 奚临愣了下,兰朝生的吊脚楼很大,但能睡人的卧房只有两间,他那间好像都是自己来之前才收拾出来的……这下好了,今天他真要睡厨房了。 但确实也不能放云朵回家去,不可能的事。奚临头疼地捏了捏鼻梁骨,“行……唉,你不说他挨了打发了毒誓说过再也不犯了吗,这毒誓维持的时间超过五个小时没有?” 兰朝生说:“本性难改。” 奚临站在屋檐底下,方才看着还好好的雨这下也叫人烦心起来。院里积了几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他说:“这小姑娘真是……造孽。” 兰朝生说:“不能再把她送回德龙那去。” “嗯?”奚临一愣,“那她去哪,这姑娘还小呢。” “寨里还有几户没孩子的夫妻,都是能托付的人。”兰朝生说,“问问她的想法,想读书的话,就送去外面读书。” 奚临琢磨了下,觉得兰朝生想得这两个办法都不错,主意定得还真快。他又问:“她爸呢,她爸会愿意?” “背弃了自己对阿妈立下的毒誓就是背弃了南乌阿妈。”兰朝冷漠地说,“他需要受罚反思,云朵不会再交给他抚养。” 奚临大概听明白了,南乌寨的规矩是犯错就要受罚,屡教不改就会被抽得一次比一次狠,掌罚者当然就是兰朝生。若在阿妈面前立下“再也不犯”的诺言就是起了毒誓,破了誓就视为背弃南乌阿妈,下场会怎么样奚临不知道,但听兰朝生的语气,恐怕是个比被抽到半死不活更狠的下场。 这样想想苗人还真是重誓重诺的族群,奚临会到这来也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个誓言。云朵换好好了衣服,在门后轻轻敲了一下。奚临的思绪猛地被拉回来,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兰朝生,问:“那今晚呢,云朵睡哪,我房间?” “睡在我那。”兰朝生说,“我睡堂屋。” “……不漏风啊。”奚临对他投去同情的眼神,“下着雨呢哥哥。” 兰朝生沉沉看他一眼,没有理他,推开了门。云朵怯生生站在门后,兰朝生阿妈的衣服在她身上显然大了,裤脚袖口都高高挽着,不过样式是很不错,料子也好,看得出来被人很用心的保存着的。 “我的身上脏。”云朵捏着衣裳下摆,有点惶恐,“我会弄脏衣服……” 兰朝生说:“不脏。” 云朵没有吃饭,兰朝生又找来了些吃食给她。当着孩子的面不能谈论太多去留的事,奚临安抚了这姑娘几句,哄她先去卧室里睡觉。 云朵死活不愿意睡在兰朝生房里,可能是不敢,也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麻烦,坚持要睡在堂屋里。奚临只好把自己的那间房让出去,谎称是客房。云朵一步三回头地去休息了,夜里奚临跟兰朝生坐在堂屋,问兰朝生:“她爸今晚会不会找来?” “在我这里,他不敢来。” 奚临想也是,只是当爹能当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叫人称奇,人要糊涂起来还真是琢磨不透。德龙估摸是活腻歪了,要么是心里有口恶气想出,基本和他班上听不懂人话的野猴子是个同物种,在外不行,只能在自己闺女身上找找威风,只是可怜了那苦命的小孩。 想到这他没能抵得住好奇心,奚临问他:“云朵的妈是怎么没的,你知道吗?” 兰朝生:“上山找草药的时候摔下了山,被狼吃了。” 奚临猛地转头盯着他,心里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又问:“狼呢?” “伤人的狼村里猎人会去捕,拿枪打死了。” 奚临:“你在不在?” “在。” 奚临:“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云朵多大啊?” 兰朝生:“八年前,她五岁。” 八年前,兰朝生二十四岁。奚临喉咙里的话卡住了,不知道怎么评价这桩惨案,只觉得哪哪都挺让人唏嘘,话到这里,思绪又莫名其妙飘到别处去了,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以前就觉得人活着都挺……” 兰朝生侧头看他。 奚临接上了后半句话:“……都挺难的。” 兰朝生没发表意见,进屋拿了一摞纸本出来,叫他:“去睡吧。” 奚临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回头,“你明天还是要问问云朵怎么想,现在也不好再进去看看她怎么样,我估计她也挺害怕的。” 兰朝生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煤油灯。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 奚临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多说,进了兰朝生的卧室。 兰朝生的卧室他来过一回……具体怎么来得就不提了,有阴影。他这屋子比奚临的偏房大很多,干净简洁,窗旁放着个很大的书柜,塞满了书本手记。床是老式的木雕架子床,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铺着木板,睡进去跟个住树洞里的松鼠似的。 墙上挂着彩色的苗绣,奚临看不懂,只能隐隐看出来是什么蝴蝶兰花带着牛角冠的小人,应该又是他们氏族的什么传说。说到兰花样式,兰朝生汉语名姓兰,身上衣服也总绣着兰花,应当是他这一族的家纹。他拿给自己穿的衣服上也有那样的纹饰,不过拿给云朵穿的就没有,是有什么特别喻意么? 夜里他躺在兰朝生的床上东想西想,翻来覆去却生不出半点睡意。窗外雨打屋檐,隐隐听着北风呼啸刮过。奚临把被子蒙在脑袋上,鼻尖又闻到股很淡的草药香。 窗外风雨声越来越盛,奚临猛地掀开被子,拖着鞋打开了房门。堂屋里兰朝生坐在桌旁,就着那盏煤油灯写什么东西,闻声抬了眼,微黄的烛火在他眼睫上轻轻一跳。 奚临斜斜倚在门框上,暗火蒙在他下巴上,显得他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他看着兰朝生,语调拉长了,打趣似的:“还在办公呢大族长,冷不冷啊?” 第27章 兰大族长真金贵 兰朝生看着他。 “这都几点了……我看看,十点半。”奚临走过去,“这么努力,想考公?” 兰朝生搁下笔,“不睡觉来做什么?” “怕你冻死。”奚临说,“我多善良呢。” 兰朝生眉心皱起道很浅的褶皱,不是被灯这样照着基本看不着。奚临只好切换到人话模式,朝着屋里一抬下巴,“进来睡吧。” 兰朝生没动,屋外的雨声错落,他说:“你不怕了?” “我怕什么?” 奚临心说咱俩都人比钢铁直,我怕什么。兰朝生静静看着他,淡色的眼睛被烛火映得疏离又平静,像夕阳下沉默的湖。奚临看着他坐在那不动,就跟没听着似的,心想他这是不愿意? “算了。”奚临转头要回屋,“当我没说。” 兰朝生却把本子一合,端着煤油灯起了身。奚临听着动静,但没转身,背着他轻轻笑了一声。房门被合上,兰朝生将那盏灯放在桌子上,投下小圈黯淡光影,映亮兰朝生修长的手指。 他的手放在那灯上却不动,好像是在等谁的话。奚临已经掀被子躺进去,看他杵在那不动,莫名其妙道:“你在看什么?” 兰朝生于是吹灭灯,慢慢走近了床。他衣服下的脊背肌肉紧绷着,呼吸声放得又轻又缓。 兰朝生的床够大,奚临滚去最里面,横行霸道地画下了“三八线”:“你睡外面,不能过了中间的线。” 兰朝生低声说:“好。” 黑夜里响起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奚临身旁的被子被人掀开,紧接着躺下个温热的躯体。奚临闭着眼装睡,一时间没人再说话,耳旁只闻窗外落雨,以及兰朝生轻浅的呼吸声。 上一次和兰朝生同床共枕奚临是怎么睡着的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很有可能是悲愤交加下被气晕过去的。 现下他心情还算平和,没能构成气晕过去的先行条件。于是耳边所有动静都异常清晰,身旁躺了个人的感觉也鲜明无比。不算上回的话,奚临长这么大还从没跟人同床共枕过,因此十分不适应。 他翻来覆去半天,兰朝生开了口:“折腾什么。” 奚临以为他早睡着了,兰朝生一出声给他吓了一跳,“你还醒着啊?” 兰朝生仰躺着没说话。身旁躺了个乱蹬腿的兔子,死人都能给他踢活过来。奚临横竖睡不着,索性又跟他搭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处置德龙?” “明天。” 奚临意外道:“这么快?那你要怎么处置他,是拿鞭子抽一顿,还是下个什么驱逐令把他流放边疆啊,陛下?” 兰朝生没有回答他,夜色中他眉头轻微一蹙,有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出了口:“你是哪里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称呼。” 奚临其实没多想,说话的时候可能顺嘴就说了出来,叫兰朝生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啊……说顺口了,不知道怎么叫你。” 兰朝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奚临自己在那数起来了,“我爸从小就教育我长幼有序,你吧虽然不怎么值得我尊敬,但按年龄算到底算我长辈。叫叔你不乐意,叫哥又很奇怪。不然你挑一个,你想我叫你什么?” 兰朝生:“……” 他忍无可忍,斥他:“闭嘴,睡觉。” “你看,又急。”奚临说,“我说什么了你就叫我闭嘴,我哪句话说的不对?” 兰朝生不理他了。奚临却更来劲,擅自出尔反尔,自己越过他画的那条“三八线”,凑过去拿两根手指交叠着一弹兰朝生的脸,“说话啊。” 兰朝生猛地攥住他的手,睁开了眼,面色也沉下去。奚临要是能轻易被他吓住就不是奚临了,他装着看不懂兰朝生的脸色,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兰朝生将他手扔到一边去。翻过身背对他,“别碰我。” 兰大族长真金贵,还不让人碰。奚临追着他问:“为什么?你不说我以后就随便叫你了,行吗兰叔叔?” 兰朝生不为所动,奚临犯贱上瘾,抓着他的肩膀把脸凑过去,对着他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目,叫他:“诶,兰朝生。” 奚临温热的呼吸扑在他鼻梁上,发丝垂下来,若有若无扫过他的脸颊,像能透过骨肉撩拨到人心里去,激得兰朝生猛地攥紧了枕巾。 他紧贴兰朝生的脊背,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兰朝生猛地扭头,阴鸷地盯着他。下一瞬,奚临被一只大手死死摁住了肩膀,将他大力掼在床上。奚临措不及防,神情一愣,仰头见兰朝生的脸在他上方,昏沉夜色里只能看清个模糊的五官轮廓。 奚临:“干什……唔!”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兰朝生忽然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奚临瞪大了眼。 兰朝生那根本就不是捂嘴,说是掐要更妥当些。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奚临的脸颊,用掌侧封住了他的口。使力极大,筋骨乍现分明,绷出深而下陷的骨窝,几乎要把奚临连人带脑袋一块摁进枕头里去。 奚临惊呆了,只觉得自己颌骨快要被他捏碎了,在他手下拼命挣扎起来。 兰朝生一言不发,他挣扎得越狠,下手反而力气越大,另只手将他两只手腕扣在一处,双腿压下来,牢牢将奚临锢住。奚临实在不知道他这是抽得什么高级羊癫疯,慌乱之下竭力张开嘴,恶狠狠咬了兰朝生一口。 血腥味从唇齿缝隙间溢出,兰朝生的表情依旧是看不清,捂着他嘴的手却也不撤。破口处溢出的血无处可去,只好又倒灌进了奚临的嘴里。 “你……”你大爷! 他动弹不得,挣扎着拿话骂他,动作间弄得兰朝生手心濡湿,唇舌牙齿似有似无地碰上来,细碎的呼吸颤抖着扑上他的手指。兰朝生忽然又松了手,猛地撤开了身子,停在夜色中不动了。 奚临胸膛剧烈起伏着,情绪激烈导致呼吸不畅,双目泛红头发凌乱,脸颊上隐隐还能瞧见手指掐出来的红印,唇上有水光和血色,是他自己的口水和兰朝生手上的血。 “你有病吧!”奚临实在受不了这个间歇性神经病,怒气冲冲上去要跟他拼命。只可惜他现在的狼狈样子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眼尾通红隐泛泪光,看上去像个刚被蹂躏完的多情浪子。 黑夜里兰朝生的眼睛沉且冷淡,面无表情。奚临刚要扑上来,就听兰朝生说:“我说了,不要碰我。” 奚临目瞪口呆。 我操? 他一时被震住了,看着兰朝生活似什么事没有似的,又在他身边躺下,是打算接着睡。奚临就顶着一脑袋乱发在那愣了半天,半晌猛地一伸腿,又想向上次那样把兰朝生踹下床去。 可惜这回被兰朝生稳稳接住,又将他的腿扔回去,“睡觉。” “不是……”奚临说,“你刚才在做什么?” 兰朝生背对他,没说话。 “你捂我嘴干嘛,谁给你惯的坏毛病?” 兰朝生声音冷冰冰的:“说过让你闭嘴。” 奚临都惊呆了,“……妈的,口头教育不行就上手了,那我他妈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兰朝生不理他。 奚临自己在那气了一会,拿这专横的地主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实在气不过,扑过去两只手掐住他的颈侧,上下用力摇晃。 兰朝生随他胡闹,等奚临气撒够了,自己翻个身卷进了被子里。 这一晚,他到底还是被气晕过去的。 奚临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气,具体表现为第二天晨起时他还记忆犹新,且愤怒仍在他心头高居不下。 早起时兰朝生已经出去,奚临心烦意乱地掀开被子,忽然在床脚发现了一件衣服。 昨夜黑灯瞎火的他没注意,闹那一通衣服又被卷进了奚临被子底下,才没让早起的兰朝生找到,忘了及时收回去。 倒是稀奇,这是奚临他自己的衣服。 上回大祭南乌阿妈时他有次醉酒被兰朝生扛回来,醒来这件上衣就不见了。奚临一直没找着,以为是自己随手丢在哪处,怎么会在兰朝生这里,还是在他床上? 奚临皱着眉看了会这衣服,心里狐疑地想:妈的这个王八蛋不会是在做什么苗疆秘法阴我吧? 他没多想,随手套着出去。推开门的时候兰朝生正在院子里,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明显愣住了。 奚临还生着气,冷着脸不理他。兰朝生回过神,眼睫轻轻一动,垂着眼撇过了头。 等他洗漱完,兰朝生用苗语低声对云朵说:“云朵,去叫你的老师来吃饭。” 云朵敏锐地觉察出这两人气氛不对,但也不敢多说,也用苗语回了句“好”。她跑到奚临面前,机灵地没提兰朝生,叫他:“老师,来吃饭吧?” 奚临不能驳云朵的好意,于是没好气地在桌子旁坐下。他气头正盛,一眼不分给兰朝生。兰朝生沉默地将筷子一搁,用苗语对云朵道:“让他不要只吃面。” 云朵只好叫他:“老师。” 奚临:“嗯?” “你不吃菜吗?”云朵小心翼翼的,“今天的饭是我做的,老师是不是不喜欢?” “……”看穿一切的奚临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一脚兰朝生的小腿,面上扯出个微笑,“喜欢,喜欢的。” 第28章 唯此树长青 兰朝生吃完饭独自跟云朵谈了会,这小姑娘流着眼泪低头听,最后兰朝生问了句什么,云朵默默点了点头。 奚临带着云朵去上课,放学后应兰族长指令把他的鞭子带给了他。兰朝生正站在祠堂前等他,见了面对云朵说:“你先进去,布依阿叔在里头等你。” 奚临面色不善地把鞭子交给他,态度十分冰冷,一看就气没消。兰朝生淡淡看他一眼,主动开口:“等会我让云朵出来找你,你带着她在外面等着。” 奚临冷漠道:“哦。” 兰朝生又看他一眼,鞭子在手上绕了三圈,反手往旁边墙上一抽,爆出刺耳巨响。 奚临措不及防给他吓得一激灵,两肩剧烈抖了下。兰朝生眼也不抬地将鞭子绕回去,好像只是试试手感,轻描淡写道:“出息。” 奚临:“……” 奚临:“有病!” “好好说话。”兰朝生两根指头摩挲着鞭子,“叫了你再进去,听到什么也别进来偷看,也不许让云朵进来,听到了没有。” 奚临一听他“地主”式的语气就烦,想呲他两句,但也知道这会不是找茬的时候,于是没好气地答应下来,“知道了。” 兰朝生卷着袖子垂眼看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了祠堂。过了会云朵出来,脸上满是泪痕。奚临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好多说,从怀里掏出个手帕递给她。 云朵低着头接过来,和奚临一起坐在院墙的地上,拿着帕子也不用来擦脸,只捏在手里,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奚临抬头看了半天的云,又薅了半天的草,半晌只能憋出一句无力的:“别哭了。” “族长说,让我以后跟着布依阿叔阿婶生活。”云朵低着头说,“他说,阿叔阿婶都是好人,我要想接着读书就能接着读书,要是有本事一点,也能考到外面的学校去。” “他说得挺对啊。”奚临说,“不也挺好的么,总比你现在跟着那王……呃,跟着你阿爸好吧。” 云朵不说话了,拿自己的脏衣袖擦眼泪。祠堂里隐隐有声音传出来,听着像有人正在争吵。奚临生怕他们说什么过激的话叫云朵听着,忙用自己的声音遮过去,连串问:“对吧云朵,你说对吧?” 云朵愣了下,脸上挂着泪珠抬了头,愣愣道:“对……” “所以怕什么呢。”奚临说,“南乌阿妈看着你呢,也会保护你的。再不济你们族长也勉强算个活物,你要受了委屈就来找他,不敢就来找我。” 云朵看了他一会,“老师会一直在吗。” “……啊。”奚临愣了下,先扯了个谎,“会的。” 云朵又不说话了,手里的手帕转来转去。奚临也沉默下来,扭头拔了半天的草,心狠手辣地将这块墙角祸害的寸草不生。他估计云朵是在自己胡思乱想,想了会,开口安抚她:“你不用管你阿爸以前都跟你说过什么,别人说你什么不好听听就得了,亲爹的也只听听就行。咱们不理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云朵沉默了会,说:“我阿爸以前说,血缘是割不断的,我是他的女儿,一辈子都带着他的血,走到哪都是。” “听他胡扯呢。”奚临说,“人说生养是恩,唉,也没错吧。但总有些不大幸运的小孩会遇上对造孽的父母,生了不管又不养那你管他说什么呢,那充其量只能是个少了父字头的多,算不上个爹字。血缘这东西只能自认倒霉,不过没关系,它不写在脸上也绊不住你的手脚。你是你自己,你什么都没做错,别瞎想。” 云朵湿着眼眶看他:“老师,我会被布依阿叔阿婶讨厌吗?” 奚临对着她澄净含泪的眼睛,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会的。” “我也想我的阿妈。”云朵说,“寨子里的老人说,我们的祖先是从树里来,死了也要回到树里去。灵魂还会飞到月亮上,他们都在那上面看着我。” “老师。”云朵流着泪,小声说:“我想我的阿妈。” 奚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觉出这小姑娘的头发干枯扎手,好像是从没好好打理过。奚临的手很温暖,指长掌薄,有种城里人特有的细腻。云朵闻着他手腕处带出来一股草药香,鼻翼一动,从中嗅出点“长辈”的味道,眼眶一酸,喉咙滚出止不住呜咽来。 奚临没说话,让这孩子的眼泪自己掉了会。给她的帕子没用,奚临就手指帮她抹去眼泪,轻声说:“别哭。” 祠堂里有鞭子声响起来,德龙的惨叫声震天响。奚临眼睫一动,下意识移动手想捂住她的耳朵,反被云朵轻轻牵住了。 她就这么静默地听了会自己阿爸的惨叫声,五声鞭响下去,声音也渐渐没了。云朵沉默了会,自己抹掉了脸上的泪。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静默了会,又对奚临说:“老师你以前说,读书是所有人的权利,知识不会唾弃任何人。老师,我还想接着读书。” 奚临安抚她:“那很好啊。” “我还记得老师在课上讲过和族长去母亲河供灯的事,你说读书就是挂在树上的灯,灯亮了就能真的把自己的话带到更高的地方去,能照清前头的路。”云朵说,“老师,我都记得。” “谢谢你,老师。” 祠堂里没有动静了,昨日残存的雨珠滚下屋檐,极轻的几声响。奚临握着她的手,握着她稚嫩的,粗糙的手。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巧舌如簧都尽数熄了火。他听着远处青山云雾起,听着苗寨里谁家的新儿哭啼,听着翠鸟跃上枝头,白云拂空过。听着自己胸腔里一颗心撞得猛烈,砰砰,砰砰,撞得他心中一股热意上涌,久久不息。 奚临轻轻抚平她的头发。 兰朝生迈出门槛时,正瞧见这个场景。他没出声,静静瞧了奚临一会。等到这两个人自己发觉了他,兰朝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奚临两眼忽然瞪大了,猛地起身冲过来,把他整个人推着转了个身。 兰朝生下意识蹙眉,紧接着就看奚临拿自己的袖子往他脸上一抹,袖子上登时多了两道血迹。好在奚临身上衣服是黑色的,也瞧不出什么,奚临拿自己袖子把他下颌的血擦干净了,皱着眉小声说:“不知道的以为你刚去杀猪了。” 兰朝生是换好衣服净完手才出来找他们的。血当然是鞭打德龙时沾上的,这一点可能是位置不显,他自己看不着,祠堂里的人也没注意,竟也无人提醒他。 奚临是怕云朵看着了害怕,在外头听着自己亲爹被打就算了,还要看这个打人的带着自己亲爹的血出来,不晓得会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 兰朝生一动不动,由着他擦。奚临擦干净后嫌弃地又把他推回去,面对云朵。 云朵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们,兰朝生对他说:“今天起就跟布依回去吧,没事了,别怕。” 云朵怯怯点头,布依阿叔阿婶也出来了,这是对四十多岁的老夫妻,面相淳朴,慈眉善目。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多多少少见过几面。布依阿婶轻轻叫她的名字,云朵答应了,拉住了她的手。 带云朵搬去新家时兰朝生和奚临也跟着同去,新家很好,总归比她之前的家好上太多。兰朝生在外和布依夫妻谈话,奚临带着云朵布置她的新房间,云朵在自己带来的箱子里翻箱倒柜,奚临正试图把一条掉了的凳子腿重新怼进去,忽然看云朵往他面前递了个东西,献宝似的展示给他看。 云朵看起来有点害羞,奚临定睛一看,她手里的是张老照片,旧得已经褪了色,圆脸的女人微笑着抱着个小孩,看着镜头的动作有些僵硬的羞涩,应当是不习惯被拍照,背景看上去像是在镇子里的照相馆。 奚临已经猜着这人是谁了,但还是问了句:“你妈妈吗?” “我的阿妈。”云朵指着那上头的婴儿,“这是我。老师,我阿妈是不是很漂亮?” 奚临笑着说:“很漂亮,和你一模一样啊。” “云朵这个名字也是我阿妈取的。”云朵说,“我喜欢我的名字,也喜欢阿妈。” 奚临又摸了摸她的头,说:“天上的云朵,有自由自在,洁白坚韧的意思,我一直觉得云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雨和雷都从它里面来,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想去哪就去哪吧,天空大着呢,小云朵。” 兰朝生站在门外朝他招手,让奚临过来。奚临于是说:“那老师走咯。” “老师。”云朵看着他,“谢谢你。” 奚临笑着对她摆了摆手,跑到兰朝生那去。云朵扒着窗子看他们两个人走远,抹了把眼泪,又蹲下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奚临刚才拿着的照片叫他放在了桌子上,云朵小心翼翼拿起来,忽然瞧见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她展开一看,看见上头是一行歪扭生疏的苗语,经由谁指导,又经由谁手写下,不必多说了。云朵对着这行字愣了会,泪又止不住往下滚。手旁照片上阿妈的脸清晰如昨日,抱着怀中稚子,温柔注视着镜头。 那是奚临留下的纸条。 上头写着:生命久暗,唯此树长青,明灯长亮。 抓着灯,好孩子,别害怕。 第29章 喜报,亲了 回山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沉默着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吊脚楼里,兰朝生先去做饭,留奚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奚临嘴里叼着根在祠堂外折来的草,仰头看着星星出神。南乌山的星星多得数不胜数,一颗更比一颗亮,紧密相邻,璀璨耀眼。奚临发了好久的呆,片刻后兰朝生出来,停在他身旁,说:“起来,吃饭了。” 奚临扭了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兰朝生垂眼看着他,“灶火没熄,可以烤火。” 奚临将嘴里的草一吐,突然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着他,示意他说。 奚临说:“我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了。” 兰朝生:“什么?” 奚临对着他笑了下:“我想当老师。” 如果奚临的同学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大惊失色摇头唏嘘,唏嘘奚临年纪轻轻这么想不开,非要自找坑跳。可惜这苗寨里只有兰朝生,兰朝生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低声问:“为什么?” 奚临答非所问,说:“你知道有个词叫中二吗?” 苗寨的兰族长不知道,微微摇了头。奚临从凳子上坐起,没有跟他解释这个词的意思,说:“我小时候的班主任成天骂我是个愣头青蠢货。我小学的时候校门口有很多摆摊卖零食的商贩,离得最近的是家老夫妻,家就是在校门口搭的一个棚子。我记得那个爷爷瘫痪不能动,奶奶也并不怎么慈眉善目,很凶,小孩都不乐意去。” 兰朝生问:“只有你去了?” 奚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时候规划城市管理,周边小摊贩都得搬走。我们学校的大门正对着一条马路,那天管理人员过来强制拆除了她家,零食货物一箱一箱往外搬,她跪在马路中央不知道是给谁磕头,谁也不搭理她,长长的彩色队伍一圈圈往外走,像蚂蚁搬家一样。” 兰朝生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翻了大门跑出去,说他们这样不对,结果门卫把我拖了回去,那队人告到学校说我妨碍公务,学校就用翻墙私自出校为由罚我在周一升旗礼时当着全校念检讨。但是念检讨当天我在台上把稿子扔了,我说那样就是不对,我没有错,我下次还会这么做。” “我当时的班主任气死了,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台子上拽下来,通知我爸把我领回去。你知道我爸知道这事后干什么了吗?我爸指着一办公室的人骂他们是群教书都教不明白的废物,跟我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就直接上去踹他们,谁来了都踹,他赔钱。”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得停不下来,“后来我就转学了——唉,我爸这个人,有时候也是挺有意思,所以他莫名其妙把我坑来的事我就不跟他计较了。说来说去这么多,其实我就是想着,如果每个人都谨小慎微,每个人都做沉默的大多数,那世界恐怕就真要完蛋了。所以我觉得一头热往前跑也没什么不好,所以……” 兰朝生没有出声,只静静看他。天上的星星明暗闪烁,寒风吹乱奚临的头发,他抬头面向兰朝生,接着说:“所以我想当老师。你看啊,南乌寨是运气好还能有你这样明事理的人管着,但应该也有很多地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那里也会有云朵这样的孩子,我也想帮他们擦擦眼泪。” 他自觉想法天真,又迎风笑起来,眼睛漂亮地弯着,“你不要急着批判我,我知道不是说说这样简单,但我还是想试试,说不定哪个地方就有个这样的孩子在等着我来呢?愚蠢也没什么,对吧?——我没有错,我下次还会这么做。” 兰朝生伸出手,手指轻轻将他吹乱了头发拂过去,说:“你不用总以愚蠢自居。” 奚临:“那用什么?” “诚实,善良,勇敢,都是好品质。”兰朝生说,“不用管大部分人怎么说,恪守本心也是所有好品质里最可贵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既严肃又轻和,像一个成熟的长辈在规劝迷茫的小孩,也像倾尽温柔的安慰。奚临听得一愣,抬着头看着他,不说话了。 星光洒在他的眼尾,兰朝生手指移过去,轻缓在那块地方蹭了蹭。奚临就这么看着他出神,忽然说:“诶,兰朝生。” 兰朝生:“别再……” 奚临:“你长得真好看。” 兰朝生接上了后半句话:“……胡说八道。” 兰朝生就知道他又是这句话,闭眼叹一口气,转身走了。奚临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跳下凳子追上他,“诶,跑什么啊?我和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你就只回我两句话?夸你好看呢,干嘛又不高兴?” 兰朝生淡声回:“没有不高兴。” “不高兴扭什么头?”奚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不高兴,反正他现在是很高兴,一高兴起来口无遮拦夸人的毛病又犯:“说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云朵今天给我看了她妈妈的照片,你有没有你父母的照片啊?你爸妈是不是也长得很好看?” 兰朝生大步流星,过了庭院进厨房,“闭嘴。” “给我看看呗。”奚临也跟着他进厨房,“这么好看的基因,不延续下去真是浪费了。” 兰朝生猛地转了身,沉着脸问他:“你能生吗。” 奚临叫他这话噎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看在他今天难得说了两句人话上没和他计较,皱着眉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 “不能生就闭嘴。”兰朝生冷漠离开,“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兰朝生能说出这种话显然是还不了解奚临的为人,越不让他说的他偏要说,奚临追着他:“凭什么你说不准就不行?新时代解放了地主,现在提倡言论自由。生个呗,生个呗,生个小地主给我玩玩。” 兰朝生骤然停住,奚临措不及防,一脑门撞到了他的脊背上。 紧接着他就被人大力推了一把,颌骨叫谁攥住,迫使他仰起头,兰朝生一言不发压下来,用唇舌堵住了他的嘴。 奚临背部咯到坚硬的墙,双唇被人大力封住,眼睛登时瞪大了。兰朝生盯着他,一只手掐着他的下颌,强硬使他张开了嘴。他吻得既急又凶,也实在是一时被激得理智崩塌,动作不像亲吻,更像活吞。奚临的脸颊都被他挤得变了形,骤然从懵逼状态回过神来,整个人都要炸起来了。 身后紧贴着墙,身前是兰朝生,他尤还在不停挤过来,挤得奚临好像要断了气,严丝合缝,无处可逃。奚临慌张推他,反被他一手攥住手腕,铁钳般箍住了。 兰朝生的另只手固定着他不准他扭头,撬开他的唇缝,重重舔进去。奚临口腔中骤然多出这么个异物,一时更慌了,没地方逃,腿又软,于是躲着往下蹲。兰朝生一刻不离地追着他,抓着他双腕的手摁在奚临上方,用身体和手臂将奚临牢牢困在自己下头的方寸之地,唇舌紧追,将他逼到了角落里。 “放……唔!” 他半句话说不出来,因为唇舌都叫人结结实实地堵着,稍微挣开片刻又回很快叫男人大力抓回去。奚临觉得自己不是在被人亲吻,是被什么野兽逼着要活活吞吃入腹。煤油灯摇摇晃晃,将兰朝生的影子拉扯得变了形,漆黑地投在奚临身上,将他牢牢地,完全地,亲密无间地罩在兰朝生身下。 奚临实在受不了,他的心脏狂跳起来,震得他耳旁嗡嗡直响,大脑空白——也很有可能是因为缺氧。他想兰朝生一定是疯了,这个间歇性精神病又开始发病了!他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在亲吻间隙扭过头骂他有病,又被兰朝生很快抓回去。兰朝生制止住这不听话的小孩,将他抵在角落里困紧了,意识到奚临现在在他怀里哪也去不了,心下隐蔽的掌控欲和独占欲被满足的快感冲上顶峰,冲得他脑中一阵眩晕。 “……王八蛋!”奚临大喊,“发什么疯!” 奚临被抵在墙上活亲了十几分钟,亲到他唇舌俱麻两眼发黑。眼前忽然一亮,是兰朝生松开了他,奚临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愣着没反应。兰朝生直起身子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 奚临在他的影子里,他还愣着神,俊朗的脸上泛着潮红,眼角有因呼吸不畅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唇色鲜艳,布着一层水光。 好像完全是他的一样。 兰朝生离他很近,一双长且直的腿就在奚临眼前。他抬手盖住了奚临脑侧,修长的手指似能包住他整张脸,骨节分明,腕骨高耸,青筋布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显目非常。 兰朝生手指下移,指头轻轻在他布着水光的唇上一蹭。粗糙的触感让奚临猛地回了神,他倏然抬头,神情看上去好像是想将兰朝生活剥了,跳起来就给了他一拳,怒道:“你有病是吧?” 第30章 你必须听话 兰朝生没有躲,叫他这么一拳砸过来脸都没偏分毫。他面色如常,对他说:“吃饭去。” 奚临:“……” 兰朝生这个人,不想说的话就转移话题或不答不搭理,跟个蚌似的撬不出半点内里,又总是像这样间歇性发疯。奚临瞪着他,恶狠狠抹着嘴,怕他又要走,使力一拽他的袖子,“你别走,你说清楚了!” 兰朝生:“说什么?” “说什么?”奚临差点被他这三个字气笑了,他心里怒火蹭蹭蹭往上烧,“你亲我干什么?你凭什么亲我?你谁啊!” 兰朝生的眉头细微一皱,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这俩字成功把奚临气得当场血压狂飙,他眼前忽然一阵发黑,眼疾手快扶了把墙才没让自己仰头栽过去。缓了半天,他心想:妈的。 是他太天真了,他还真以为兰朝生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兰朝生死性不改执迷不悟,到现在还把他当什么见鬼的“妻子”看待。 奚临短促笑了声,凶神恶煞地推了他一把,“谁是你妻子?你长没长眼睛?听不听得懂人话?我是男的!” 兰朝生由他推,“你是男是女都是奚临,定在我兰式宗契家谱上,不管你认不认,你都是我的妻。” 兰朝生这话说得平静,只是阐述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奚临双唇颤抖,气的脑门嗡嗡响,憋不出半句话来。他嘴上被兰朝生咬过的地方还在阵阵跳着疼,鲜明的提醒着他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兰朝生这王八蛋真是属狗的。 兰朝生不允许德龙把云朵送去做童养媳,自己却又默认了家族给他塞“童养媳”的做法。那把奚临算什么了?谁管过他怎么想?奚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我告诉你了我不是!谁管你家什么宗契?你少在这胡言乱语,你说!你为什么亲我?你属狗的啊扑人就咬?” 兰朝生的目光凝着他,语气毫无波澜:“你太吵。” 奚临不可思议:“就他妈因为这个?” “说了让你闭嘴。”兰朝生冷声问:“你听话了吗?” 奚临足足愣了有三秒钟。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长腿迈过门槛,背影冷漠无情。奚临跟个棒槌似的杵了半天,脑子里跟被大炮轰过似的,半晌才颤巍巍冒出个念头,他心想:……我操? 狗日的兰朝生我要跟你拼命! 奚临拔腿追上,气得要命,恼火地喊:“别躲!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干嘛亲我?!” 兰朝生停了脚步,微微侧过半张脸。夜色隐在将他眉眼轮廓隐得模糊,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峻。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好的时候像是怎么都不会生气,哪怕爬到他头上为非作歹他也照常愿意托着防止摔下来。不好的时候就将面色一沉,淡色的眼一言不发地凝着人,冰冷唬人,不怒自威。 就像现在这样。 奚临步子一顿,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嘴里的话噎到了喉咙里,好悬没将他噎个倒栽葱。 他实在有很多话要问,可惜兰朝生是个不通人性的,答非所问,爱搭不理。奚临身上的羽绒服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扯开了,他还未来得及重新整理好,左肩滑着右肩歪着,夜里的寒风一吹,冻得他原地打了个哆嗦。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奚临带着怒气把自己的衣服拢好了,他心想兰朝生到底是又发得什么高级瘟,他干什么亲自己?这又是在履行什么圣山的义务?还是说兰朝生……对他有意思? 他这些连串的问题没能抛出来,兰朝生好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沉沉开了口:“你以为是为什么,以为我喜欢你?” 奚临心下腹诽措不及防被说了个正着,一时没话回他。 兰朝生的声音掷地有声抛下来,扎人的刺似的,“我说过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你大可不必担心。” “不喜欢”明明该是个叫奚临宽心的话,可这几个字落到他耳朵里,奚临却一下更火了,当即被气得有点脑门发紧,“不喜欢你亲我干什么,你他妈咬我干什么?你他妈脱我衣服干什么,你嘴痒要磨牙是吧?!” 兰朝生冷声道:“捂你嘴没有用,说闭嘴也没有用,有这一回你就记住了。” 奚临被他这个剽悍的逻辑震住了,扑上去就想跟他拼命。 他这回才刚刚挨着兰朝生的袖口就被人一把攥住了手,兰朝生拧着他的胳膊把他压下去,在他头顶冷冰冰地问:“你记住了吗?” 奚临:“记你大爷!放开我!” “好好说话。”兰朝生摁在他肩胛骨的手又用了力,寒声道:“不要再胡说八道,别再让我听见你说‘结婚’‘生孩子’的话,别再违逆我,不准再说污言秽语。” “不准”“违逆我”几个字他咬字刻意放缓,像是个不容拒绝的强调。奚临抵死挣扎,“你谁啊?你凭什么……” “也不准再说‘凭什么’‘你是谁’。”兰朝生的声音自上而下打下来,像抽人的鞭,“现在,回答我,你记住了没有。” 兰朝生用了力气,奚临被他摁得弯了腰,是使了大劲对抗才没跪到地上去。他被压着的地方生疼,这疼反而让他怒火越烧越旺。奚临要是甘愿被他摁下去那他就不是奚临了,他偏要和兰朝生犟,挣扎着想挺直背,后脑勺的头发都写着不情愿和不服气,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说,你要拿我怎么样?你少说三道四的管教我!你以为你是谁?” 兰朝生摁着他的手猛然收紧了,看上去是很想把他掐死在手里。奚临被那一片疼激的眼睛发红,扭头朝他怒吼道:“现在,放开我!你听见了没有!” 兰朝生没有说话,他面上五官沉默地隐在黑夜中,浑身上下都凝着层冷霜,似有实质。 奚临在他的手掌心下,兰朝生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抓住过他。黑夜蒙着他的面孔,只能模糊看着他绷紧的下颌。他垂着眸子注视奚临,冷眼旁观内心蓬发的欲望,看着自己抓住他,困住他,捂住他的嘴,让他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我会好好对你。”兰朝生说,“我会照顾你,让你在山里也过得跟外面一样好。我只需要你在这里待一年,一年到后你爱去哪去哪,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但在这里,你必须听话,必须收心。” “不要总和我说你将来想在外面怎么样。”他最后几个字简直像从齿缝中挤出来的,碾碎了强硬灌进奚临的耳朵里,“听清楚没有?” 奚临抵着他的手腕竭力转了头,怒目而视,急火攻心。他正想拼尽全力从他手底下窜出去然后给这王八蛋一拳,紧接着,兰朝生忽然使力一按,力气巨大,奚临实在不敌,被按得两膝着地跪了下去,这就算是给兰朝生的一个“听清楚了”的回答。 背上手一松,是兰朝生松开了他。奚临立刻回头,却只能看着兰朝生合上房门的背影。于是他对着这扇紧闭的房门愣了会,目瞪口呆,两眼发黑,跳起来想踹开他的门再进去和他大战一场,人到门前又刹住了脚,想起了兰朝生摁着他时那恐怖的力气,赤手空拳进去和他对战,赌上命胜率也基本等同于零。 于是他使劲踹了一把兰朝生的房门,大吼:“兰朝生!!!” 屋子里半点动静也没有,连个风声都听不着。奚临站在他门前,只觉得这一连串事情都十分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罪魁祸首兰朝生尤为可恶。于是他接连又踹几脚,说:“神经病!你下个月自己去供灯吧!” 无人答他。 奚临闭了下眼,颤抖地把自己胸腔怒烧的气咽下去,脚下连连踹他的门。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兰朝生捧着个小黑罐子站在那,垂着眼瞧他,像个高大的索命阎王。奚临正要上去抽他,便看兰朝生两指往黑罐口上一放再伸到他面前,奚临就看见他苍白的指上停了一条通体青翠的壁虎,小指粗细,乖巧地缠在他指节上。 奚临:“……” 他蹭蹭蹭往后蹦了半米远,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看兰朝生冷静瞥了他一眼,将壁虎放回他那个蛊罐子里,合上了房门。 奚临:“…………” 这王八蛋! 那夜后奚临言出必行,说不再搭理他就真的不再搭理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黑透了再回来,哪怕晚上兰朝生在院里等他奚临也会跟没看着似的快步进自己房间,然后打死都不再出来半步。 他拒绝兰朝生给的一切东西,饭也不肯再吃一口。兰朝生只好找来了很多干粮放在显眼的位置,方便他饿了随时拿,当然,奚临也半口没动过。 奚临当然不是已看破红尘练成了“辟谷”绝学,不吃饭他早就饿死了。他是每天在寨子里到处蹭饭吃,或者随机在班上挑个幸运儿“家访”。此人性格外向的吓人,哪怕语言不通两三句话也能迅速混到别人家里去,每回也都是被这家人高高兴兴送出去。 不过两三天下来也就有眼尖的发现不对了,班里最先发现的是坐在第一排靠窗的阿布。苗头也相当显然——首先是奚临这两天明显情绪不佳,看得出来心里烦躁,脸上表情就不怎么好看。其次时不时偷偷或正大光明来巡视的兰朝生不见了。按着阿布的了解,族长再怎么忙也会每天抽空来看一眼,况且这段时间寨里还算太平,不至于三天一次都没出现,这明显不大正常。 于是阿布推断出——这两人应当是吵架了。但这事就算被他看出来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一个是族长的私事他实在不敢多嘴,二是小夫妻他还知道为啥闹别扭该咋劝,两个男人又能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要是他多嘴问后奚临说了什么他不该听的,他回头会不会被族长把耳朵拧掉? 但几天过后事态仍然不见好转,阿布实在没能敌得住好奇心,下了课以练习汉语为由将奚临留了下来,旁敲侧击问他:“奚小哥,你觉得我们南乌寨怎么样?你在这待得还开不开心?” 奚临:“挺好,开心。” 阿布:“那饭菜呢?跟你们外面的肯定不大一样吧,吃得惯吗?” “还行。” 阿布终于问出了他的目的:“你觉得我们族长咋样啊?” “他?”奚临两眼一抬,冷冰冰地说:“神经病一个。”《 》 30-40 第31章 报告族长,夫人跑了 阿布叫这血淋淋的三个字砸得大惊失色,就当自己没听着。他说:“奚小哥,你最近是不是和族长吵架了?” 奚临听了这话,侧头看他一会,说:“这么明显?” “那可不是。”阿布心直口快,两根指头比在一起再分开,“不对劲嘛,你也不回家吃饭了。” 奚临正烦心这个,因为今天的课已经结束,回吊脚楼时兰朝生一定又在院子里等着他。虽然兰朝生也不会再和之前一样强硬地叫他回话,顶多就是得顶着他的目光进屋的事,但就是这么几秒的过程奚临也烦,他只要看见兰朝生就心乱,听着“兰朝生”这三个字都不行。 这会叫阿布哪壶不开的一提,想着想着眉就皱起来,心底突然蹦上来个念头:不然我找户人家去住几天吧。 这想法刚成形,奚临就猛地扭头看向了阿布。阿布措不及防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一时就有点脊背发凉,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了?” “阿布大哥。”奚临抓住了他的手,“你家欢不欢迎我去住几天?” 阿布:“什么!” 此事就地敲定,因为阿布反抗无果,也实在不敢太强烈的反抗。奚临当夜运气很好,兰朝生可能是太忙,居然比他更迟回家,于是奚临顺利打包好行李翻出家门,马不停蹄赶往了阿布的住所。 阿布不愧是南乌寨第一壮士,自己的吊脚楼建的相当大气,房间众多,多住一个奚临绰绰有余。 他未婚,父母住在别处,是个独居的单身汉,真是用来蹭吃蹭住的不二人选。奚临相当满意,决心要在他这里赖得更长些,拿出自己的社交手段,真心诚意地忽悠:“阿布大哥,真到有难时也就只有你靠得住,好大哥!” 阿布果然被这山外人的糖衣炮弹迷得找不着北,拍着胸脯跟他保证:“好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好老师!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热情的阿布拿自己珍藏的米酒来招待他,正中奚临下怀。一顿饭他们聊到天南海北,古今中外,阿布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到上头时搂着奚临大声唱起苗语的山歌,奚临相当捧场:“好听!” 阿布于是更激动了,醉得糊里糊涂,搂着他用苗语说:“好兄弟,他们都说我唱歌难听,像鬼催命。就只有你夸我唱得好听,好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最后两个人齐齐趴在桌子上睡去。半夜阿布迷迷糊糊起来,摇晃着想去外头关院门。外面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照得地上亮如白昼。阿布对天粗旷地嚎了一嗓子,余光中忽然瞥见站在那的一个人影,当即被吓得猛个激灵。 兰朝生背着手站在那,面色喜怒不显。阿布残存的酒意立刻全醒了,可能是因为受惊也可能是因为拐走了奚临心虚,腿一软就对着兰朝生跪下了,哆哆嗦嗦叫他:“族……族长。” 兰朝生:“跪什么,起来。” 阿布也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像样,扶着墙抖着站起来了。兰朝生往窗子里瞥了眼,阿布瞧见他的眼色,脸登时就白了:“族长,不是我叫奚临小哥不回家的,我什么都没干,我真什么都没干。” 奚临是个男的,可到底是兰朝生的妻子,是他们南乌寨的“族长夫人”,不能乱来。阿布手忙脚乱跟他解释着,兰朝生却半句话也没说,到最后,阿布瞧着他脸色,小心地问:“您要把他带回去吗?” 兰朝生却好半天没说话,片刻,轻轻一摇头。 “做饭的时候别放辣椒,他吃不了辣。” 阿布愣了下,“啊?” “炒菜别放姜,别放呛人的香料。”兰朝生嘱咐他,“他不吃熟番茄,不吃南瓜,不吃兽的脸,不吃禽的脚。” 阿布呆了会,反应过来族长说的是奚临的饮食习惯,十分不可思议,说:“……啊?” 兰朝生淡声问:“记不住?” “记……记得住!记得住!” 兰朝生没了声音,静静看向那扇亮着灯的窗。又说:“不准再给他酒喝。” 他这话语气稍重,阿布出了一脑门汗,忙答应下来,“是,是……” “他要你就说家里的要留到过节用,没有了。”兰朝生沉声说,“一口也不许。” “好……好……” 兰朝生:“把他带去房里睡,客房备好了没有?” “备好了,奚临小哥来的时候就备好了。族长您放心,都是新被子新褥子,都是我阿妈去年刚套好的!” 兰朝生那双淡色的眼都被夜色映得深邃了些,他稍稍在阿布身上停上片刻,又转头看向奚临在的方向。 他想起来奚临发怒的眼睛,恼火的语气。说“不喜欢”当然是违心话,但更多的也无从脱口,只会吓到他。 不要再有更多让他不情愿和害怕的事,奚临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他只用无忧无虑待在这一年就可以。 其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兰朝生凝着那边不动了,月光只堪堪映亮他的背影。怪他一时没能控制好,居然任由情绪冲昏头脑,有生之年,倒还是头一遭。 他眼皮一垂,心想奚临不想看见他那就不见,放他去外面玩两天,等到什么时候愿意回家来再回来。 阿布看他久久不动,犹豫半晌,试探叫了声:“族长?” 兰朝生身形一动,收回目光,垂着头像在想什么。末了,只留一句“多盖条被子,看好他”便转身离开。阿布战战兢兢目送他走远,一擦脑门的汗,叹道:“阿妈啊……” 他说:“南乌阿妈呦!” 次日奚临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好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条厚实的棉被,估计是怕奚临冻着。只可惜用力过猛,奚临是活生生被闷醒的,只觉得自己身上是压了块滚烫的大石头,险些把他憋得一口气没上来。 他费劲地把身上的“石头”挪开,晾凉了浑身的汗,心想:天爷。 我这是在哪? 阿布正蹲在院里洗东西,见他出来马上笑出一口白牙,指着旁边说:“饭!吃早饭!” 奚临转头一看,看着他话中早饭是放在桌上的一碗肉菜,份量实在,卖相十分唬人。 奚临讶道:“你家一大早吃肉菜啊?家底这么殷实的吗好兄弟。” 阿布笑着说:“你来了,得好好招待。” “诶,不用,真不用。”奚临哭笑不得,“你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行了,这多不好意思。” 阿布真是生性热情,叫他不要客气。奚临只好坐在他院里的小木桌上,这桌子相当有年头了,桌面上的漆已经斑驳成个花脸,四个边角缺一个,活像遭了狗啃。 凳子就更不得了,娇气地跟朵花儿似的,稍有点重量就吱吱呀呀地摇摇欲坠,害得奚临得提着自己的裤腿心惊胆战地坐下去,生怕稍有不慎就给它压得一命呜呼。 阿布看着他笑,两条平整的眉粗旷地展开,对他喊:“别客气!多吃点!” 奚临坐在着“危凳”上吃完了饭。以前和兰朝生住在一起的时候,奚临吃完饭会自觉去洗碗。这是他爹奚光辉刻在他脑门上的家训:既然要做个饭来张口的废物就不要连碗都懒得洗,让做饭的人还得伺候你吃饭,谁欠你的? 这个习惯刻在他骨子里根深蒂固,多年未变,但来到南乌寨奚临就很少洗碗了,因为兰朝生什么也不让他碰。 奚临吃着饭出神,突然扭头问阿布:“昨天你是不是见兰朝生了?” 阿布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盆摔飞,还以为奚临是瞧见了昨天夜里的事,心虚道:“没……没啊。” 奚临其实问得是阿布昨天上课前有没有见过兰朝生,他怎么也想不到兰朝生会在半夜找过来。但他一看阿布表情就知道这人是见过了,只是阿布明显是不想跟他多说,善解人意地没接着追问,“哦,没见就没见吧。” 今天公休,不用上课。洗完碗奚临甩着一手的水眺望远山,看见远方山影一重接一重,高低错落巍峨绵延,山峰间嵌着一轮朝生的红日,正缓慢地往上爬。 南乌寨的人奉行日出而作,寨子里养的鸡犬又多,叫起来吵得死人都能从棺材里蹦出来。奚临日日“闻鸡起舞”,已经背离了新世纪青年人的熬夜准则,目前是拥有良好作息的一朵欣欣向荣祖国花朵。 早睡早起,天天向上。 山里的空气是冷的,带着稀薄的雾气,凉丝丝地往人鼻腔里沁。奚临抖着手上的水,手都快冻僵了,哆嗦着在那站着不动了。阿布好奇地蹭过来,问他:“奚老师,看啥呢?” “看日出。”奚临说,“真漂亮啊。” 阿布也看一眼,没从太阳里看出个好歹来,“有啥好看的?不是天天看么?” “那你还天天看我呢。”奚临脑回路总是那么清奇,“我帅么?” 阿布失声大笑,“帅!” 他这话是出自肺腑,奚临和他们这的人都不同,但“好看”是出了名的公认。奚临听了也笑,一笑就更好看,头发长了,微微遮着眉眼,又叫风撩开,露出他那双整齐锋利的眉。 奚临:“我教你个功夫,要不要学?” 阿布问:“啥功夫?” 奚临睁着眼说瞎话:“是从国外传过来的功夫,能强生健体增肌减脂。功法也简单,你现在就对着太阳一边吼一边捶胸,这样能纳天地日月光华,叫你通体舒畅,不信你试试。” 单纯的阿布立刻就做了一遍,“这样?” “诶,很上道嘛小伙子。”奚临笑着说,“喊完是不是畅快多了?觉得气通了心也宽了?这就对了,接着喊吧,再大声点。” 阿布高高兴兴地站在山头,对着太阳捶胸大喊,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忽悠成功的奚临微笑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站在旁边看他对天狂啸。 没手机是有点无聊。 耍猴就有意思多了。 奚临喊:“再大声点,让我看到你的热情好吗?” 阿布:“嗷!嗷!嗷嗷嗷!!!” 第32章 族长多关心你 奚临那天忽悠阿布只是一时无聊下的心血来潮,简称闲的。但阿布隔天就热心肠地将这份“功法”传了下去,南乌寨的人本就对奚临有着高度信任,听阿布说“真有奇效”后果断深信不疑。于是近期寨中每天都有群老老少少对着太阳捶胸大喊,连旭英阿爷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要来上两句,古老淳朴的南乌苗寨,眨眼就成了一群上蹿下跳的疯猴子窝, 罪魁祸首奚临对此实在一言难尽,也真是没想到一时的嘴贱居然可以发酵出这样的后果,以至于偶尔想到兰朝生居然还会觉得有点心虚。 次日上课,奚临当堂明令禁止了此脑残行为。有小孩举手反问:“老师,那阿布叔为啥说有用呢?” “他和你们体质不一样。”奚临只好又开始胡说八道,“你阿布叔不是一般人,这东西不是谁练都行,一不小心很容易走火入魔精神痴呆,回去都转告自己爹妈别瞎练了啊,成天对着太阳乱嚎,我看最近寨里的狗都要吓出精神病了,造孽。” 至此,得奚老师真传的“猴子功”就只剩了阿布一个。南乌寨众人每天早上听着阿布住处传来的鬼哭狼嚎,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奚临到南乌寨有快三个月,支教成果显著,成功将这堆马戏团的猴子训得开了智,三个月横跨进化链一大截,离成人也就只差半步。至少现在上课再也不会有人上蹿下跳,勉强够得上学生的样子,语文书也翻过了小半本,也能写挺多歪歪扭扭的汉字。 奚临知足常乐,觉得挺好。但有可能是课上多了这些孩子心也疲了,这几天每到下午临放学这群孩子就昏昏欲睡蔫了吧唧,气氛一片愁云惨淡——因课程表上只定了语数两门,地理历史思想品德都是顺带,音乐美术那就更别想了,因为奚临自己就不是个德智体美劳全方面发展的好学生。 这天下午奚临撑着讲台看他们,课本一敲黑板,勉勉把这些孩子的瞌睡拉回来,但也就是昙花一现的事,连阿布都困得眼皮耷拉几欲对着讲台磕个头。 奚临往窗外看了眼,外头阳光正好,难得的大晴天。 他于是拍板把下午的数学课改成了体育课,带着南乌寨“希望小学”全体学生翻出了学校大门。 门卫旭英阿爷在上课期间不许人进出,除了他们族长谁来了都不好使。奚临拿他没辙,只好派出班干部阿布上前诱敌,自己带着小孩们趴在门后,等阿布把旭英阿爷引到旁边去,立刻吹了声口哨,指使:“跑!” 一群小孩立刻就如野猪出栏,尖叫着大笑着涌出大门。奚临紧随其后,跑得比谁都快,矫健跳过旭英阿爷伸过来的拐杖,笑道:“阿布!快走!” 旭英阿爷两只眼瞪得浑圆,指着奚临:“干啥去嘛,这是干啥去嘛……” “上课,上课呢阿爷。”阿布见势不好忙也要跑,“真是上课不是瞎玩,我也走了阿爷,别告诉族长啊!” 学生们跑着上了山,有人问奚临:“老师!我们今天要干啥?” 要干什么其实奚临并没有想好,小学体操怎么做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奚临扭头瞧见了树林间飞过去的野鸟,于是说:“抓鸟?” 学生们立刻高呼起来,奚临笑了两声,逗他们:“这么高兴啊?” 有小孩上来抱住他的腿,“老师,我好喜欢你啊。” 奚临笑得前仰后合,瞄准枝头的一只鸟,指使他们:“去!” 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出动,奚临这回顾不上亲征,因为他得看着这群小孩,以防他们乱跑着滚下山去。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山里长大的孩子爬山跟吃饭似的,少一条腿也不会滚下山去。于是放心地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折了一根草,百无聊赖地对着天空发呆。 有个小姑娘背着手忸忸怩怩蹭过来,叫他:“老师。” 奚临:“嗯?” 小姑娘把藏在后头的花环拿出来,捧给奚临看,“送给你。” 这野花环编得很用心,上头点缀的小花五颜六色。奚临瞧见都惊了:“大冬天的,你这是从哪变出来的?” “那边林子里找到的呀,老师,你能不能低下头,我和你说个事。”小姑娘红着脸,好像在说一个秘密似的凑到他耳朵旁,小声说:“老师,我长大想嫁给你。” 奚临:“……” 这姑娘最多也就六七岁大,奚临年纪比她多两倍还有余。他哭笑不得地说:“这有点太忘年了吧,不大行。” 小姑娘眼都瞪大了,一副相当心碎的样子,“为什么啊?” 奚临心说她这个年纪估摸还没弄懂结婚是个什么意思,解释起来也怪麻烦的,这个难题还是交给他爹妈吧。于是奚临糊弄着回:“好,那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小姑娘羞涩地伸出小拇指,“你跟我拉钩好不好?” 奚临啼笑皆非,伸出小指郑重其事和她拉了钩。小姑娘红着脸跑了,紧接着,后头树干又探出个小脑袋,这回来得是个小男孩,羞答答地说:“老师,我也想嫁给你。” 奚临:“……一边玩去。” 天色将晚,不宜在山上逗留太久,奚临对着林子吹了声口哨,唤狗似的把他们聚在一块,数了人头半个没落,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下山去。 送他花环的小姑娘跑过来撒娇说自己走不动,奚临于是把她抱起来。小弟一号显然是吃了醋,凑过来要拽着奚临的手。奚临只好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到了下山口,瞧见有个人正站在那。 兰朝生不声不响地站在大树旁,看上去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奚临脚步一顿,停在那不动了。 自他不吭一声“离家出走”已过了七八天,期间两人一面也没见,因为奚临基本都在躲着他走。 这会骤然碰面,奚临居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莫名其妙觉得唇上被他咬过的地方又开始发烫,掉了块火星子似的。 兰朝生面色如常,微仰着头,目光凝着他,好像有那么点责备的意思。奚临身后的那群小孩立刻敛了吵闹声,绷直身子站好了。阿布探出个脑袋:“族长……” “阿布。”兰朝生出言吩咐,“带他们回去。” 阿布不敢多言,带着这些孩子们先走。山口眨眼就剩了兰朝生和奚临两人,奚临转身也想走,叫兰朝生出声止住:“你留下。” 奚临其实是个不怎么会计较的人,他的处事原则是“差不多得了”。但奚临的准则在兰朝生身上向来不顶大用,这人根本就只能算个类人,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例外,跟兰朝生就得是“不跟你计较到底我就不姓奚”。奚临心底的气没消,不怎么想搭理他,扭头寒声问:“干什么?” 他本以为兰朝生会说他不应该带孩子们上山来,纵着他们乱跑,或是斥他一言不合就跑出去不回家,再或者是数落他上次坑骗阿布结果把南乌寨人训成一窝猴子的事。 可兰朝生哪个都没提,他看着奚临,平心静气地说:“明晚跟我去供灯。” 奚临:“不是说了让你自己去?” 兰朝生淡声道:“还没消气?” 奚临不爽,“少管教我。” 兰朝生眼皮一抬,视线落在奚临手里的花冠上。他猜得到这花冠是打哪来的,没多问,转身走了。 奚临皱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闹不明白兰大族长这又是个什么意思,虚空对着他的背影抬脚欲踹。兰朝生估摸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腿刚抬起时就回了头,奚临见势更来劲,伸长了腿对他一踹,示意“有多远滚多远”。 兰朝生收回视线,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晚上回阿布住处时奚临整个人都是窝着火的,吃饭时问阿布讨酒喝。阿布听了这话,拿着筷子的手却猛地僵住了,结结巴巴地回:“没……没有了!” 可怜的阿布不擅说谎,这会说一个字脑门就滚一滴汗。奚临见状眉尾斜挑,心想没有了就没有了,怎么这么大反应? 阿布抓着筷子,把上回兰朝生嘱咐的话一字不差地照搬出来,磕磕碰碰,“没有了,要留着过节用,实在不够……” 奚临敏锐从他这样子里嗅出有鬼的味道,决定诈他一把,“这么不巧?兰朝生今天下午还跟我说你是南乌寨有名的酿酒好手,叫我多尝尝,可惜了。” 直肠子的阿布一套一个准,“啊?族长这么说了,他不是说……” 奚临循循善诱:“他说什么?” 阿布:“说不让我给你酒喝呀!” “哦,是吗?”奚临微笑着把筷子一放,心想:王八蛋。 “管得真宽啊你们族长。”奚临寒声说,“一天天的可忙死他了吧?” 阿布讪笑,擦了把汗,“族长也是关心你,他那天肯定是看你喝得太醉,怕你不舒服,奚临小哥,你可千万别跟族长生气哈。” 奚临:“看我喝得太醉?哪天?” 阿布这才觉察自己说漏了嘴,也只好硬着头皮老实交代,“就是你来的那天,族长半夜来过一回。” 奚临:“……” “族长怕你吃不惯我的饭,每天都送三餐来。”阿布趁机帮着他们族长说话,“你看族长多关心你!” 奚临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兰朝生送来的?一日三餐都是? 怪不得他总觉得饭菜味道这么熟悉,他还以为是他们南乌苗寨的饮食特色,全寨人上下做饭都一个味呢! 第33章 跟我回家 兰朝生这个人非常奇怪。你说他好吧,他大部分时间确实耐心又好说话,虽然不大爱搭理人,但事事也都愿意依着。说他不好,偶尔又实在专横地像个老古板,是个上世纪传下来的封建余孽,两句话能把人气得高血压,恨不能亲自操刀一除为快。 奚临在课上总是出神,讲两句思绪就跑到兰朝生身上去。课间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横线,画一道就给兰朝生判条死罪,下一道又给他减刑十年。心不在焉地上了整天课,晚上他又磨蹭了会才去了母亲河。兰朝生果然早早在那等着他,见着他来,先递给他一套苗服,叫他去换上。 奚临心想:“去哪换?” 当然是在山林里换,远离苗户的地方,兰朝生又不能给他变个屋子出来。奚临没话好说,毕竟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兰朝生的吊脚楼,接过来找了棵大树,迅速把衣服换好出来。 他不想看兰朝生,看了又觉得烦,只好别开眼。兰朝生往自己腕上扣上五彩绳,眼也不抬,问他:“净手没有。” 奚临:“脏的。” 兰朝生好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奚临话没落地就将他的手抓过来。奚临蹙眉道:“干什……” 兰朝生取出水往他手上一浇,拿着帕子细细擦净。 奚临:“……啧。” 兰朝生的手温热,蹭过奚临被冻得冰凉的肌肤像火燎。奚临叫他抓着两手,心下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只感觉兰朝生手指蹭过时的触感太鲜明了,鲜明地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往回缩,又蠢蠢欲动地想上去给他一个巴掌。 兰朝生松开他,奚临立刻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浑身都不怎么自在。兰朝生没说话,将帕子叠好收进怀里,转身把祭祀用的东西拿出来。奚临退得离他三步远,坐在石头上,兰朝生这回也没有再让他站起来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往后看一眼。 等月亮出来时奚临看着他背影,心底坏心思就冒上来了,有意和他说:“这样说挺对不起阿布的,但阿布家的饭菜真是很难吃,他可真是和厨房没什么缘分。” 兰朝生头也不回,“你不是知道饭是我送来的。” 奚临没想到兰朝生能一下就猜中他心思,噎了下,紧接着又冷笑道:“哦,那怪不得这么难吃呢。” 兰朝生:“难吃你自己去做。” 奚临心想:你大爷。 他心底窝着的火气蹭蹭蹭上涨,面色不善地扭了头,实在不想再多和他说半句话。兰朝生转头看他,面色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沉默片刻,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奚临“啪”地把他手打掉,“少动手动脚。” 兰朝生没有说话,平静地收回手。奚临跳下石头跑远,决心不再跟这王八蛋多说半句话。兰朝生见状未言,沉默地去做他自己的事,过了会后趁奚临不注意,悄悄在他身后放了瓶酸奶。 奚临假装没看见也不搭理。供灯时他把灯挂到树枝上,正想爬下去,低头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 兰朝生估计是怕他摔下来,在树底下跟着寸步不离。树梢后弯弯的月牙出来了,蒙在上头的云影散去,洒下清冷稀薄的月光。那盏灯就挂在奚临手边,小团光影裹着他的手,也裹着下头的兰朝生。灯罩上透出来的蝴蝶影子映在兰朝生脸上,翅膀就停在他高挺的鼻梁旁,半明半暗。 他微仰着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奚临。奚临被包围在他的视线里,心莫名轻轻一动,鬼使神差开了口:“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说:“你知道我只待在这一年吧。” “知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也得为我想一想,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送进来待一年,说起来其实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我已经很坚强了。” 兰朝生看着他:“我没有说过你脆弱。” “所以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啊?”奚临趴在树上说,“你干什么都是一个表情,我怎么知道哪句话你爱不爱听,你要好好告诉我才行,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再一言不合捂我嘴,这样很不好。” 兰朝生:“不会了。” “你也不能再……亲我。”奚临说,“我不管你家从小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不可能真因为张纸跟你一辈子待在一起。不说性别问题,主要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包办婚姻不对也不提倡,你不是也不准德龙把云朵送出去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冲他伸出手臂,“下来吧。” “你得答应我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好,答应你。” 远处有风来,吹响了枫树叶,也吹得这盏灯轻轻摇晃起来,蝴蝶的影子就在兰朝生面上展翅欲飞,好像随时都要从他掌心里跑出去。 “我没有要把你留下来。”风越来越大,蝴蝶影子终于得以逃出,顺着他的眼尾飞出去,兰朝生说:“我说过不会再这样。” “我真不是你的妻子。”奚临看着他,抓耳挠腮地把自己地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你老是出尔反尔,说话像哄小孩。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 兰朝生:“好,知道了。” 奚临瞧了他一会,心底残存的火气早就消得一干二净。他琢磨就这样放过他是不是有点太轻易,又觉得为这么个小事吵来吵去也好像没必要。兰族长常居地主宝座,是朵不说人话的高岭之花,不能用寻常人类的思维跟他沟通交流,只会把自己气出个好歹,犯不上。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到此了结,化成一句不清不楚的“算了”,颇为无奈地落到了他心底。 “算了。”奚临想,“跟他生什么气,简直闲的。” 奚临不再跟他计较,正要从树上爬下来,又听兰朝生那头开了口,没头没尾地重复了遍,好像是个总结:“我不会再把你当妻子看待,一年后让你离开南乌寨,不再做你不喜欢的事。” 他语气平淡,好像说得心无波澜。奚临端详他一会,当然没傻到立刻就信:“你得说到做到。” 兰朝生抬手要接住他,“下来吧。” 奚临不用他接,自己顺着树干爬下来。一脚踩进被风吹得乱倒的杂草堆里,担忧地问他:“风这么大,这灯会不会被吹跑?” 兰朝生:“不会。” “哦。”奚临在河边跪下来,“那祷词太长了,我还是没怎么记住,你再带着我念一回吧。” 兰朝生却莫名没接话,他垂下眼睫看着流淌的母亲河,又看了眼山和月亮。 月光洒在他短刀似的眼睫上,映亮了他半张侧脸。他的神情冷峻,好像是在出神。 奚临久不见他动,莫名其妙:“干什么?” 兰朝生回了神,转头看了奚临一眼。他在奚临旁侧跪下,面对着他们视为生命源头的母亲河,他们毕生供奉的信仰,沉默良久,低声开口用苗语说:“南乌阿妈。” 对于这些苗语的祷词奚临向来是不解其意,也从没特地问过兰朝生,只能兰朝生说一句他鹦鹉学舌地跟一句。念完这句“南乌阿妈”兰朝生却忽又停下来,再次不动了。 奚临无语道:“……您又闹什么脾气呢,就这两句词难为死你了吧,短路了?” 他可能是当老师当习惯了,下意识拿出了对班上孩子默不出古诗词的毒舌态度,全然忘了是他自己先背不出来。兰朝生的反应相当反常,他没有看奚临,也没给出任何回答,只垂着眼盯着眼前的河,好半天才接了下一句:“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与他结为夫妻。” “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奚临念到一半忽觉不对,“祷词改了?好像和前两次的不一样。” “嗯。” 奚临于是磕磕绊绊念完后半句,听兰朝生在他身旁一字一句地教他,“我会履行契约,视他为我此生的夫,唯一的夫,与他并蒂结连,生死不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重,奚临没能听清,“并蒂结连……后面什么?没听清。” 兰朝生于是转头直视他,在月光下盯着他,缓慢重复:“……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奚临重复了一遍,“好了吧?” 兰朝生听这几个字从奚临口中清清楚楚地念出来,垂首轻笑了一声。 他暂时不去想奚临这话是否自愿,只反复将他这些话翻来覆来回咀嚼。他放任自己隐蔽私心堂而皇之地冒头,仗着奚临听不懂,堂堂正正地叫他用兰朝生的语言付诸于口,公之天地。哪怕明知是假话,是他一时被私心蒙蔽,他也要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苗人重诺,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认,你不当回事,你会一走了之,但在兰朝生心里,奚临永远都是他的妻子,今生今世,只有他,只能是他。 结束后奚临将灯取下来,递到兰朝生手上。兰朝生的掌心正附在灯罩的蝴蝶雕花上,盖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 回山路上月亮已被阴云遮了完全,地上路看不清,奚临不甚崴了脚,只能叫兰朝生背着往下走。他趴在兰朝生的脊背往上蹭,下巴抵在他头顶,兰朝生由着他,没有开口制止。走到一半,兰朝生问他:“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奚临知道兰朝生口中的“家”指得是他自己的吊脚楼,于是慢慢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已经往那走了吗。” 兰朝生走得就是回自己家的路,分明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再回阿布那去。 “是我不对。”兰朝生说,“我错了。” “唉。”奚临又叹了口气,“原谅你了。” 奚临抵着他的头发,呼吸打在他的发顶。兰朝生背着他一步步往自己的吊脚楼里走,心底想:我只留你一年。 我不做绊住你的石头,一年后,你回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 兰朝生微微侧过头,瞧见奚临趴在自己背上,百无聊赖地正发呆。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对你,一辈子背着你。 奚临的脸颊和他挨着,头发扫着他的眼尾。兰朝生背着他,将呼吸放浅了,像是生怕一个不当心惊醒了这只蝴蝶,他就会从他的掌心中飞出去。 可惜奚临没有读心的本事,不知道兰朝生心底在想什么。他这番难得坦诚的自剖无人听,也不会真说给奚临听。 回到吊脚楼时奚临睡得人事不省,兰朝生将他放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子,在地上照出方形的光影。兰朝生坐在他床边没动,半晌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奚临的侧脸。 床上人睡得安稳,全然不觉。 第34章 立个门禁 兰朝生亲自去阿布家里把奚临的东西取了过来。回来时他左手拎着奚临的背包,右手拿着奚临的那个小花环。奚临远远看着他就开始笑,一边笑一边问他:“诶,你知道这花环是谁给我的吗?” 兰朝生说:“榜娜。” “这你都知道?”奚临说,“行吧,真是她。这小姑娘可好玩了,她说将来想嫁给我。” 兰朝生:“你答应了?” 奚临:“哪能,差十二三岁呢,这不道德败坏吗。” 刚好与奚临差了十二岁的兰朝生没答他,将他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帮你收拾。” “不用。”奚临摆手叫他出去,“忙你的去吧。” 这个花环被奚临收在了抽屉里,和他刚来南乌寨时收到的一堆小野花放在了一起。 外头风又刮起来,奚临打开门出去时被寒风迎面扇了个巴掌,只好沧桑地将自己的羽绒服裹紧了,天太冷,一开口就有白气往外冒,自觉是马上就要修炼成仙了。 兰朝生坐在院子里,他也不嫌冷。奚临挪过去,“早上吃什么?” 天气变冷之后他们的吃饭地点就从院子挪到了厨房,因为冷得实在太厉害,奚临筷子都握不住,厨房里至少还有墙和屋顶,能挡风。 变冷后洗澡也就成了个问题,因为现在这个天气在外面洗澡是真会变成一尊冰雕。上个月兰朝生就在后院给他加盖了一间浴室,虽然依旧没有自来水,但起码能遮风挡雨聚聚暖气。成了,知足了,家里就这条件,还要求啥呢。 算算时间,这个月底就要到元旦,这倒霉和多舛的一年就要过去,然后迎来在南乌寨新的倒霉一年。因为他们苗人新年历法不这么算,在他们眼里现在刚过完苗年,才到年初,跟他妈鬼打墙一样。 吃饭的时候奚临问他:“咱们家很穷吗?” 兰朝生搁下筷子,询问地看向他。 “不穷你为什么不弄个取暖的炉子,阿布家里就有一个。” 兰朝生:“那个要烧煤,你一个人不能用。” 奚临一听这话,反应过来兰朝生这是怕他煤气中毒熏死,当即惊呆了:“在你心里我智商上八十了没有?其实我小脑发育的真还行。” 兰朝生:“智商和生活常识是两回事。” 奚临都茫然了,“……我哪没生活常识了,我下雨还知道往家跑呢。” 兰朝生看了他片刻,半晌一垂眼,“知道了,明天给你。” 饭到一半时,听着外头有人匆匆叫他,兰朝生只好放下碗筷先去应人,说了两句又随他一起出门。奚临没跟着,太冷。吃完饭他打算把碗筷收拾了,忍着冰水洗刷完兰朝生刚好回来,见了他就皱眉,“说了你不用动。” 奚临:“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兰朝生眉头紧蹙地走过来,奚临猛地将两只冒着寒气的手伸到他脖子里,朗声大笑。 兰朝生的肌肤当然是温暖的,两边温度一碰,刹那把奚临僵掉的手暖得回了春,触感几乎是滚烫的。兰朝生叫他这么贴着肉冰了一下,紧蹙的眉反而舒展开了,由他胡闹,低声说:“幼稚。” 话是这么说,他却还是抬手把奚临的手背也裹住,方便他取暖。于是现在就变成了兰朝生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颈窝里,掌心摁着他的锁骨,没有半点缝隙。 直到两个人的体温变成了一样的,奚临却忽然莫名觉得手开始发烫,烫得他本能想抽出手,叫他:“我怎么觉得……” 兰朝生:“嗯。” “……我怎么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奚临迟疑着说,“有点……gay?” 兰朝生:“……” 奚临:“……” 两人对视一眼,兰朝生目光平静,奚临一对上他的眼,莫名有点发虚,又想起来兰朝生上回摁着他亲过来的样子。 他心头重重一跳,忙要抽回手,嘴上说:“诶……我……” 没能抽动。 兰朝生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指头攥得很紧,须臾才一松。奚临连忙抽出手,欲盖弥彰地往自己兜里一揣,“不冷?” 兰朝生微微摇头。 奚临觉出自己掌心滚烫,灼着他的肌肤,好像那底下还摁着谁的骨头似的。他握紧了手,抓着自己的口袋内兜,下巴埋进羽绒服衣领里,垂着眼不敢看人,含含糊糊地说:“……没劲。” 兰朝生于是改了口:“冷。” “时效过了,没用了。”奚临叹了口气:“唉……成天跟个人机一样。” 兰朝生皱眉:“什么?” “夸你呢。”奚临懒得跟他多说,转身走了,“夸你情绪稳定,特了不起,偷着乐去吧。” 兰朝生说到做到,第二日就给他搬来了一个崭新的小火炉。奚临乐不可支地看着兰朝生在自己房里支好了,一夜从隆冬回到暖春,从那之后更不愿意出房门了。 他说要考教资就真开始着手准备,托阿布下山帮他跟书店订了资料书,休息日备完课就关在屋子里学一天,比他当年高考还认真。兰朝生整日见不到他人,偶尔借着替他烧炉子的由头进来,要是看他学得太入神,就拿两根指节在他桌上一敲,提醒他不要对着书看太久。 晚饭后是雷打不动的学苗语时间,苗语没有课本,用得是兰朝生亲手写的教本,像教小孩学音标一样挨个教他认。说得最熟练最多的一句话是“谢谢,我要回家了。”两天下来成果显然,成功把奚临训成了一只到点就想着回家的单线鹦鹉。 只不过屋里有了炉子也有弊处,弊处就是兰朝生总是不放心,每天半夜都要悄声进来看一看——看窗子有没有留缝,奚临还有没有气。 他像个巡查自己领地的大型猫科动物,脚步无声,面无表情,查完窗子查炉子,查完炉子再去看奚临。奚临夜里眠浅,偶尔听着声音醒来,迷迷糊糊睁眼看着兰朝生都会吓个半死不活。不过再多几次他也就习惯了——也实在是适应能力强得惊人。 那之后夜里他再听着门响就会半梦半醒地把手一抬,麻木地告诉兰朝生:“还活着,请回。” 兰朝生每晚都来,每晚也不知道来几次。奚临实在是受不了了,次日和他说:“我夜里不烧炉子了,您别再来微服私访了行吗?” 兰朝生听了这话只把眼一抬,说:“不嫌冷了? 奚临诚恳道:“我宁愿被冻死,真的。” 这会兰朝生正在教他认字,听完他的话也没多说,用苗语回他:“知道了。” 奚临没有骗他,他的语言天赋是真挺强。语言系出身的学习方法也多,他要求兰朝生教他认字的时候非必要不说汉语,也会磕磕绊绊地用苗语回他的话。 兰朝生逐字教他学自己的语言,偶尔奚临听不懂的,就放慢了一字一句地说,让他能听清楚。 补习时间结束奚临收了纸笔,脑子装满了不同语言的一二三四五,撑得要炸,消化不良地靠着椅子发呆。兰朝生却没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奚临转头看过去。 兰朝生很少叫他的名字,一般他都是有话直接说,单刀直入,从不会先用“叫名字”铺垫个开场白。奚临从他声音里听出点严肃正经的味道,鉴于刚在他手下学了半小时苗语,恍惚竟然生出点上学时干了什么坏事要被班主任留堂的不妙感。茫然地问:“……干什么?” “天气冷了,山上的动物虽然该去冬眠,但土会冻硬,比以前更危险。” 奚临听得云里雾里,“啊?” 兰朝生:“你可以偶尔带着孩子们放风,但不能再带着他们跑上山,太危险。” 奚临一时都惊了,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有两个星期了没?兰朝生居然能憋到现在才来和他说,不对,他居然还能记到现在? “挺记仇啊你,早就想说了吧。”奚临说,“可我这段时间也没带他们去山上啊?” “昨天有人和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去山上捡石头。” 还“有人”呢,准又是阿布那个漏勺转世的。奚临无语道:“……行,知道了。” “你一个人也不能再去山上。”兰朝生的声音听上去很冷肃,“你不是在山里长大的,不知道摔倒会有多危险,我不能时时都跟着你,你得知道保护自己。” 奚临听这话愣了半天,说:“你不如给我立个门禁得了,晚七点必须回家什么的。”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当真了,立刻说:“……谁管你,你真立了我也该去哪去哪,腿长在我身上。” 兰朝生没说话,手指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其余我不管,但不能再到山上乱跑,更不能再带着孩子们去山上。” 奚临拿他没辙,叹了一口气,“行吧,知道了。” 兰朝生:“答应我。” 奚临:“答应你答应你,不会再乱跑了,行了吧?” 兰朝生定定看他,应当是在考究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奚临这会的保证是真心的,人再怎么着也不能好歹不分,他又不是专和兰朝生对着干。想到这他突然心下一动,就势盯着兰朝生的头发打量起来了,打量到最后兰朝生终于有些受不了,侧头避开了他的眼神,“……看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白头发。”奚临半真半假地感叹,“成天操不完的心,老得会很快啊兰族长。” 兰朝生的神情凝住了,皱着眉起了身,盯了他一会,转身走了。 成功把他气走的奚临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朝他背影大喊:“保重身体啊族长!” 兰朝生头也不回。 当日那天奚临的保证是真心的,奚临虽然总和他呛声,但事关他们族里小孩子的人身安全问题,兰朝生的话不能不听。 他真是这么想的,但有时候意外来得总是措不及防。 第二天,奚临就闯下了他到南乌苗寨三个月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祸。 第35章 奚老师大战…没完了? 有时候奚临是真怀疑兰朝生那嘴位同天谴,警告的事过两天就必定成真,跟灾祸预言似的。 那天是个大晴天,放学后奚临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批作业,听着门口有动静抬了头。见是他班里的两个孩子趴在门口,叫他:“老师。” 这两个孩子正是奚家军的小弟一号和生性凶猛的姑娘小俏。奚临看见小俏手里抓了根绳子,尽头不知是牵了个什么宝贝,他忍着好奇心没立刻伸出头看,端着老师架子说:“怎么了?” “今天带我们上山吗?”小弟一号兴冲冲,“老师跟我们去玩吧。” 奚临坐在课桌后面,一瞬间恍惚了下,觉得他现在有点像小时候作业没写完被奚光辉勒令不准出门,窗户外别的小朋友问他去不去公园玩,奚临只能命苦地隔着防盗窗回:去不了,我爸不让我出门。 他低头看了看满江红的作业本再看看这俩小孩,心想人生的轨迹有时真是诡异的相似,倒只有命歹这一条没变。奚临坐在那唏嘘了会命运,说:“不行,山上太危险。” “啥危险?”小弟一号呆呆地回,“狼又跑出来了吗,那我把阿爸的枪偷偷拿来就好啦。” “……”奚临看着这位生猛的一号猎人种子,和颜悦色地回:“你小心我告诉你爸。” 小俏手里的绳子忽然动了下,奚临耳旁就听着了声悠长的“咩”声。他诧异地往外转头,正与窗外的一头羊对上了眼,要不是有窗户隔着那羊嘴都要吻到他脸上来了,十分不屑地对着他咀嚼着草叶。 卧槽? 他心脏都停了半拍,错愕和这头羊对视半天,转过头问:“……哪来的?” 小弟一号和小俏对视一眼,小俏抢先开口:“我家的!” “你牵到这来干嘛。”奚临茫然,“……你小心我告诉你妈。” “阿妈不在家呀!阿爸也不在。”小俏笑嘻嘻地和他说,“小羊每天被拴在屋子,好可怜,我带它出来散步。” 小俏今年八岁,站起来勉强能和这头羊的个头打个平手。这还是头公羊,疯起来铲这俩熊孩子估计就跟消消乐似的,Unimaginable。 奚临匪夷所思:“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你牵得动它吗?” “老师,我四岁就跟着阿妈去放羊啦。”小俏怕他不相信,对着那羊吹了声口哨,用苗语高声喝一声“去!”公羊撒蹄子跑去旁边,小俏又喝一声“回来!”公羊就又乖乖回到了她身旁。 她把绳子一扯,骄傲地挺起胸膛,可能是在等奚临的夸赞。奚临登时无言,只好说:“……厉害。” “老师来吧!” 奚临和这头羊对视了会儿,又看了眼外头的天,果断把作业本合上了,“走走走。”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蹦着往外走。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看,能把成熟的大人拐来一块玩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更不用提这位大人还是从山外来的族长夫人,含金量就更高了。 小俏热情地将绳子递给他,“老师牵!” 奚临:“……不了。” 小俏毫不在意,快乐地在他身旁蹦跶。小弟一号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掰着羊角试图往上蹦,瞧着好像是想骑到羊背上去。 一个大人一头羊两个小孩沿着梯田上了山,深冬腊月,路旁草木都枯成了一把干枝,实在难寻到什么绿色。奚临漫不经心踢走路上的石子,瞧着远处天际翻上了层层晚霞,正是夕阳将近时。 冷风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两个孩子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奚临悠哉听着他们的话,隐隐能从中辨出几个词,也用苗语问:“不能叫谁发现?” 两个孩子一惊,小俏结结巴巴地问:“老,老师怎么懂我们的话的?” 奚临微笑着装逼,“老师什么都懂。” 小俏又和小弟一号对视了眼,小弟一号面上有点慌张,小俏强装镇定地回:“我是说,不能叫我阿妈发现了,她知道我把羊牵出来要骂我的!” 奚临其实只能听懂个大概,本来是没多想的,但现在看这俩倒霉孩子的反应明显是有鬼,又看小俏紧张地扣着手里的绳子,显然是在心虚。于是他双眼一眯,狐疑地说:“你们两个……” 小弟一号和小俏如临大敌。 “撒谎了吧。”奚临相当敏锐,眉头一挑,“骗了我什么?这羊到底是哪来的,老实说。” 两个孩子见被拆穿,只好老实承认,“好吧,这羊不是我家的,是从邻居阿婆家牵出来的。” 奚临:“……” “还什么牵,偷出来的吧。”奚临说,“你俩胆可真肥。” “老师,我不是故意骗你。”小俏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可是小羊好可怜,我晚上就把它还回去啦。” 奚临心下长叹口气,“再可怜那也是别人家的东西,你这可叫偷啊,不提倡。” “我只带它出来玩一会,阿婆对我很好,她从来不会生我的气。” 奚临想说别人怎么愿意对你好你也不能仗着这点好胡作非为,但看这小姑娘正高兴,没忍心泼她的冷水,轻轻叹了口气。 小弟一号有点紧张:“老师要罚我吗?” 奚临:“现在知道怕挨罚了,回家等着挨揍吧你。” “我不怕挨打!”小俏人小志气高,“我要带小羊出去玩啦!” 她说到这,忽然放开嗓子朝天“诶咦”一声喊,悠长地回荡在山林间。她张开双臂迎着风跑到前头去,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回头叫:“小羊来呀!带你吃好吃的啦!” 小弟一号立刻跟上去,公羊也被他们带着撒蹄跑起来,奚临抱着双臂看他们跑远,朝着山路尽头的那轮红日跑去。两个孩子跟着那羊来回跑,奚临冷得瑟瑟发抖。干脆在石头上坐下来,下巴缩进衣领,看着他们疯跑。 不过,疯跑很快就变味了。 两个孩子慢慢从笑着变成了尖叫,步子也不再像玩,更像逃命。奚临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喂!” “老师!老师救命啊!”小弟一号痛哭流涕,“羊疯啦!” 那头公羊不知道是什么受了什么刺激,先前的温顺眨眼消失了个彻底,狂叫着要拿角顶人。两个孩子哪里是它的对手,吓得哇哇大叫。奚临在心底“操”了一声,眨眼吓出满身冷汗,来不及多想翻身跃下,叫他们:“往这跑!往我这跑!” 小俏生性勇猛人也机灵,哇哇大叫着窜上了树。小弟一号就稍差点,被这头羊堵得左右逃不了,小俏一看这样子,又扑下来要救他,于是两个孩子就手牵着手左右逃,小俏尤还不死心,喊着:“回去!去!回去!” 奚临跑得飞快,在这俩倒霉孩子要被羊角顶个四脚朝天时一把将他俩抓起来,两边拎着往前跑,小俏哇哇大喊:“坏小羊!坏!” 奚临浑身冷汗,心想妈的大意了,再怎么也不能太信一个八岁的小孩。不过为什么所有的动物见到他都会疯?到底是南乌寨克他还是他克南乌寨?他扛着这俩孩子没命地跑,这两人加起来快一百斤,超人来了也经不起这么造,奚临只好把他俩扔到树上,“爬!爬上去!” 小俏拽着小弟一号飞快爬上去,奚临刚想爬,却看那公羊已到眼前,完全来不及。他只好又拔腿往旁边跑,两个小孩在树枝上给他加油:“老师跑啊!加油啊!” 奚临心想快闭嘴吧,但实在没工夫说。羊蹄声越逼越近,也不知到底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发疯,不顶到人不肯罢休。奚临肾上腺素飙升,体力透支,瞄准着前面的一棵大树疯狂跑,临到时千钧一发闪身,这发疯的公羊果然是没能反应过来,重重撞到树干上,两只角卡进了树里,角度清奇地这么一别——成功把自己脖子撞断了。 两个小孩大哭着跑过来,叫他:“老师!老师!” 奚临没功夫回了,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身上冷热汗交替,冻得他浑身哆嗦,抬头看了眼这羊新鲜的尸体,心底重重一声我操,掷地有声。 ——完了。 这回兰朝生是真要被他气死了。 小俏哭着跟他道歉,奚临耳鸣得厉害,一时半会没听着。稍微缓过来时再抬头,就看着自己面前多了一个人。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兰朝生站在他面前,神情相当阴沉。他身后还跟着群闻声而来的苗人,小俏的阿妈也在,怒喊一声:“俏!” 奚临对上他的眼,眼皮一跳,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众目睽睽下,小俏当时就被揍了个落花流水。公羊的主人——小俏的邻居阿婆颤巍巍地摸着她的羊,“我的羊啊……” 奚临气喘匀了,听着兰朝生问他:“昨天你在家里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奚临自知理亏,及时认错:“对不起。” 兰朝生沉沉看他,估计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多说他什么。跟两个孩子的父母和羊主人说了会话,转身对奚临说:“跟我回去。” “……唉。”奚临长叹了口气,心下想:都什么破事。 第36章 两天禁闭 兰朝生一路什么话也不说,带着他回了吊脚楼。 房门在他面前合上,兰朝生这回恐怕是真被他气得不轻,神情和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转身问他时声音也凉:“我不是说过,不准再去山上胡闹吗。” 奚临这会没跟他犟,因为知道这次自己真有错,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了,没下回了。” “下回。”兰朝生将这字咬得极重,“下回你还想做什么,去山上追狼?”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那头羊会突然发疯。”奚临真情实感地疑惑,“为什么我总是遇到发疯的牛羊?你们这的动物是不是该打点狂犬疫苗啊?” 兰朝生:“奚临。” 奚临立刻敛声,低头不说话了。 兰朝生眉头紧蹙,不着痕迹地将下颌绷紧了,“我告诉过你,冬天来了,兽会急躁。我说过不许再跟着孩子们乱跑,他们是在山里长大的,你不是。” 奚临:“……我对天发誓,你根本就没提过‘兽会急躁’这四个字。” “那现在你听到了。”兰朝生寒声说,“有用吗?是不是非要我二十四小时跟着你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 奚临无话可说,坦诚地认错,“好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心想自己或许是不应该盲目信任俩小孩真能拴住一头公羊,也不该没有勒令他俩立刻把羊还回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真跟着他们跑到山上去——尤其是在兰朝生刚警告过他的第二天。想来想去居然自己都没找着一条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只好认栽:“你想我怎么认错,要我高呼三声‘族长英明’吗?” 兰朝生沉着脸看他。 他这回心底是真有怒火,且势头不小。公羊发怒起来不是奚临能躲得掉的,他可能会受伤,也很有可能在惊慌时摔到山崖下去,为什么他总是不肯听话? “我说过不许再上山。”兰朝生问他,“为什么不肯听。” 奚临心底琢磨了下,觉得兰朝生目前这个样子恐怕是听不进解释,且解释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因木已成舟,多说多错。于是果断一门心思认错,先把兰朝生气哄消了为上策,“我知道错了,真知道了,再也没下回了,跟你保证行不行?” “你想我怎么做。”兰朝生逼近他,“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乖乖听话,才肯乖乖回家来。” 他目光阴沉,像把淬冰的刀。奚临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措不及防话头一噎,干巴巴地说:“……你说得都对,我再也不去山上了,我保证。” 兰朝生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显然半个字都不信。因为他知道奚临胡话一向是张口就来,不可能真把他的叮嘱放到心上去。 风雨欲来。处在风暴中心的奚临似有所觉,警惕抬了头,瞧见兰朝生的神色顿时心叫大事不妙,忙说:“我以后下了课就回来,作业都带回来批,行了吧?” 可惜兰朝生的面色没有因为他这句保证缓和半分,还是片浓郁的阴沉,他说:“奚临,你需要反省。” 兰朝生很少叫奚临的名字,此刻用在这里多少是个强调的意思。奚临叹气,答应道:“知道了,反省,反省……” 兰朝生:“这五天不许出你的屋子。” 奚临:“什么!” 他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惊诧不已。兰朝生看着他,神情是不容置喙的冷肃。 兰朝生这是个要关他禁闭的意思,奚临自打从戒了奶粉就再也没被关过禁闭了。他诧异地看着兰朝生,说:“过了吧,说起来其实我也是个受害者。” 兰朝生:“你的口头保证没有可信度。” “我……”奚临对着他的脸发了会愣,“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是吗。”兰朝生声音听着倒是平静,“那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抬步上前逼近,云翳似的压过来。奚临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后退,兰朝生却又半步不肯让地追上,将他慢慢逼进了角落。 奚临背抵上墙,无路可去,有些心慌意乱,说:“你别凑过来。” 兰朝生靠得实在太近,近到奚临稍一抬头鼻尖就能蹭到他的下巴,他无端又想起上回兰朝生这样将他逼到厨房里都发生过什么——自从那天后这场景就时不时从他脑子里蹦出来重演。奚临竭力扭着头,防止自己的脸真跟他蹭在一块,伸手推拒着他继续靠近,“……离我远点,你先起开。” 兰朝生不退,奚临听着他的声音响在自己耳旁,“不能说重话,不能罚,不能捂嘴。” 他垂眸盯着奚临,声音透着沁骨的寒意,一字一顿地说:“你来告诉我,我应该要拿你怎么办?” 奚临好半天没能说得出来话。 这是他的错吗? ……这不是他的错吗。 也确实拿不出什么话好反驳,奚临有点无奈,觉得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把兰地主的怒火浇熄了再说,免得等会引火上身,再把自己烧出个窟窿。他的手还维持着那个要把他推开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哪根脑回路短了线,他搭着兰朝生的心口上下摸了摸,顺毛似的,“好好好,我知道了,那我反省一天。” 兰朝生:“三天。” 奚临:“两天!” “可以。”兰朝生面色冷淡,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拽下来,“两天,好好反省。” 他终于从奚临面前退开,眼神冰一样剐过奚临的脸。奚临没话好说,目送兰朝生转身离开,木门重重关紧,只剩满室寂静。 奚临事后复盘,反应过来兰朝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只关他两天禁闭,因为学校不能停课太久——这是知道奚临肯定会和他讨价还价才会开口先报五天,这狡猾的苗人! 兰朝生说一不二,说要关他两天就铁了心要关他两天,半步不给出。奚临被迫开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给他时间看书,反而一页都看不进去。他闲得无聊,索性写了纸四不像的检讨书,次日傍晚时瞧见兰朝生回来,便拍开窗子叫住他:“地主!” 兰朝生抬眼看过来。 “为表悔过,我写了封检讨书,你想不想听听?”奚临拿着纸朝他晃了晃,“怎么样,听不听?” 兰朝生用眼神示意他说。 奚临端正站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尊敬的兰族长,亲爱的兰地主,我怀着无比愧疚与懊悔的心情写下这封检讨书,为我近期所犯的错误做出深刻反省。在周五下午放学,我因一时疏忽大意听信小人谗言,做出了私自上山的错误行为。不仅违反了寨纪寨规,更辜负了族长对我的信任,对此我已沉痛思过,万分不该,诚恳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 兰朝生:“……” 奚临:“回顾事情经过,起初只是因跟风侥幸心理,并未料到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至于那头羊的悲剧更是纯属阴差阳错,深刻缅怀。说到那头羊,不知是清蒸了还是红烧了?——回归正题,总而言之,此次事件深刻暴露了我在思想觉悟上的不足,在形态意识上的短板,深感羞愧。我在此做出检讨,承诺坚定履行,第一,端正态度,守好底线,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第二,到点回家,绝不拖沓,下课首要先往家跑。第三,兰朝生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等草民坚决拥护。此书为证,绝不违背——小人奚临谨奏。” 兰朝生掉头就走。 “——诶!干嘛去?”奚临忙叫住他,“兰朝生!兰朝生!” 他说话像唤狗,兰朝生停下步子,折头冷声道:“回你屋里去,好好反省。” “你不发表点什么意见?我写得多诚恳啊。” “你想要什么意见。” 奚临:“你没听着是吧?你肯定是没听着,怪我念得太快,算了,不跟你多计较——接着!” 他两下将检讨书折成个纸飞机,使力往兰朝生那投去。兰朝生抬手接住,打开扫了眼,见上头内容诚恳,字迹嚣张,末尾还跟了个简笔画的小兰花,就黏在“小人奚临谨奏”旁边。 奚临揣摩着他的面色,想笑又不太敢笑,好悬憋了回去,一本正经问他:“怎么样?感受到我的诚意了吗?” 兰朝生不发一言地将这封“检讨书”折好,塞进兜里,转身就走。这一回,无论奚临怎么在他身后叫他兰朝生都不肯再赏半分薄面了。 奚临看着他冷漠无情的背影——推门进了厨房,在窗后头把自己笑成了个智障。吃晚饭时兰朝生将饭送进来就走,半句话不说,一眼也不看他,活像来探监的。 监狱里的奚临无话可说,被这么“冷处理”了一天,浑不在意,活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第二天清晨,奚临早起时正要开窗,透窗却正看着兰朝生站在院子,一动不动,微微侧身,正看着这边。 他面上表情还是相当平淡,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奚临顿了下,去推窗子的手收回来了,藏在木窗后,瞧见兰朝生望着这边许久,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只是在单纯的出神。 片刻,他收回目光,转身出门。 奚临杵在原地没动,脑海里还回荡着兰朝生的那个眼神,轻描淡写一眼,又好像藏了万语千言,沉重得要凝成实质。奚临百思不得其解,打开窗果然瞧见手边放了一个碗,里头是兰朝生给他准备的早饭。 奚临捧着碗琢磨了一会,觉得兰朝生像是在喂狗。 他当然不清楚,兰朝生看着他的房间是在想什么。他更不知道,每个夜晚他沉沉睡去时,破晓他未醒时,兰朝生都会驻足在这,长久凝望他紧闭的窗。 第37章 给我唱个歌 奚临“刑满释放”的那天正好赶在元旦前头,下午他上完课回来,火急火燎拍开院门,朝里叫:“兰朝生!” 兰朝生不在,不知道是在外头忙什么。奚临拍着院门杵在那,心想怎么就偏偏挑今天不在,回过头,跟外头的两只鸡对上了视线。 这事说来话长,当日偷羊的主要撺掇者小俏回家后接受了一晚爱的洗礼,小俏的阿妈专程在教室后头门口蹲了两天,成功堵到了刚出狱的奚临,要和他赔礼道歉——两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奚临此生还没见到过这样清奇的礼,跟这俩公鸡轻蔑的绿豆眼对上视线的那刻人就有点懵了。他当然不肯收,但架不住小俏阿妈死活要送,说着说着就像要哭,好像奚临不肯收她就要羞愧得无地自容。无奈奚临只好先收下,打算带回来再让兰朝生送回去。 可惜兰朝生不在。奚临站在门口想了几秒,决定先把这俩兄弟扔在这,等兰朝生回来再做处置。于是傍晚兰朝生进院时首先就看着了这俩五花大绑的公鸡,正引颈瘫在地上等死。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了这是哪来的,抬步进了院子。奚临果然从自己屋里探出个头,说:“小俏的阿妈非要送来的,你能不能给她送回去?” 兰朝生将手里竹篓放到桌上,“不用,给了你就拿着。” “……我要俩公鸡放家里干嘛。”奚临茫然,“没事斗鸡玩吗?” 兰朝生没答话,奚临看着他竹篓里装了堆五颜六色的东西,很没出息的被吸去了注意力,问他:“你带什么回来了?” “衣服。”兰朝生眼也不抬地勾手,叫他出来,“也有你的。” “哪来的,买的?” 兰朝生:“不是,寨里的绣娘做好送来的。” 奚临:“上供的啊?” 他心想有人送衣服有人送公鸡,真是腐败到祖坟那去了。奚临唏嘘着过来,接过兰朝生手里的衣服一看,愣了两秒:“这什么?” 兰朝生平静地回:“衣服。” “你少因为我不是你们这的人就诓我。”奚临震惊地把手里那套黑银相间,绣花带草的衣服展给他看,“这他妈不是套裙子吗?” 兰朝生:“嗯。” 奚临:“……” 嗯你大爷。 “给谁穿的,给我吗?”奚临无语地把这套裙子给他扔回去,“你们这的绣娘性别认知障碍吧。” “寨子里的老绣娘送来的,可能以为你是个女孩。” 奚临又震惊了,第二次。他摸了把自己的短发,恍惚着问:“我哪像个女孩?” 奚临是不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他个子高,身量好,长腿窄腰,五官俊朗,眉眼带笑,是个校园男神式的开朗帅哥,没人会把他错认成女孩。 当然,苗寨里久居深山的阿爷阿婆是个例外,他们只知道奚临是外来的族长夫人,潜意识里就先行将此夫人盖章成了女孩。至于他这长相和打扮,阿爷阿婆有言:以为这是外面的小姑娘时兴的打扮呐,时代发展的太快了,咱也不是很懂。 是发展的很快,也确实不是很懂,因为族长夫人他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时代变了,阿婆! 兰朝生把这套衣服收回去,奚临突然反应过来了,其实兰朝生本来没必要把这身衣服拿出来给他看的,想也知道奚临会是什么反应。但兰朝生不仅拿出来了,还是特地把他叫过来当着他的面拿出来的,那么此人的用心就很细思极恐了。 奚临果断把他的行为归为了“找茬”,问:“你什么意思?” 兰朝生扫他一眼,好像是个斥他没事找事的意思,四两拨千斤地将奚临的话头拨了回去,“她从知道你要来就开始准备,做了小半年,穿不了也得拿给你看一眼。” 奚临的嚣张气焰顿时消了,老实地回:“哦。” 兰朝生没回他,打算把这衣服收进柜子里去。奚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点愧疚……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院子里又只剩了奚临和这俩公鸡面面相觑。片刻兰朝生从屋里出来,奚临回头问他:“诶,这俩怎么处置?” 兰朝生:“杀了。” 两只公鸡的眼神顿时从轻蔑变成了惊恐。 “刀下留鸡,陛下。”奚临拿脚踢了踢它的翅膀,“真不能给送回去啊?我虽然是个无证上岗的冒牌教师,但我也是有原则的,我从不收学生的礼。” 兰朝生:“这不是送礼,是给你的赔罪,拿着吧。” “是吧。”奚临其实就在这等着他呢,“是给我的赔罪,人家也知道我无辜,你怎么就非得关我两天禁闭,过不过分?” 兰朝生已经进厨房了,闻言又回了身,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定在奚临身上,缓慢问他:“你无辜。” 奚临马上转头就走,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合紧了门。 这两只公鸡到底没能杀成,因为奚临总觉得受之有愧,还想再找个机会还回去。不过第二天奚临就后悔了——凌晨四点半,这俩破鸡跟被撅了祖坟一样开始狂叫,扯着脖子无脑嗷嗷嗷,两张嘴就是双倍要命,杀伤力高涨,简直是魔音催命。 这俩货还很会挑地方,就窝在奚临窗户底下,半步都不带挪的。深更半夜叫得奚临“卧槽”一声惊起,满面空白转向窗外,魂飞魄散扶摇直上,人都有点恍惚。 这俩倒霉鸡叫了多久,奚临就失眠了多久。半道他实在忍不了,拍开窗使力把鞋扔出去,砸得那鸡伸长脖子“嗷嗷嗷”的受惊飞走。奚临一听它嗷嗷叫就应激,恨不能现在就下楼亲自操刀,忍无可忍拍窗大喊:“闭嘴!!!” 于是清晨,奚临恍惚出门,见着兰朝生首句话便是:“赐死吧陛下。” 兰朝生看他一眼,当然也听着了凌晨这俩鸡的狂叫以及奚临的怒吼,他早料到会这样。奚临魂不守舍跌坐在椅子上,自己发了会呆,真心诚意地问他:“你说,我是哪里得罪了小俏阿妈,她为什么这么报复我?” 小俏的阿妈当然不是报复他,她只是没能想到像奚临这样的山外人受不了鸡叫。两个人各自出门,傍晚回来时,奚临殷勤地递上菜刀,像个小人得志的狗奴才。兰朝生手起刀落,送这两位鸡兄归天。 奚临看他熟练地冲去血迹,瞧这公鸡翻着白眼吐舌,心头大快。做饭时奚临照旧蹭进来烤火,问兰朝生:“明天元旦,你们这的人过不过元旦?” 兰朝生摇头。 奚临就猜到了,他仰头看了会窗户,好像是在出神,过了会问他:“那我晚上能不能喝酒?” 兰朝生:“你想喝就喝,没人拦你。” 奚临嗤笑一声,“人说万事都有两面性,比方说漏勺不可能只漏一边。兰族长不是说不许我喝酒,一口都不能喝吗?” 漏勺转世的阿布嘴没个把门,什么话放在他那都撑不到过夜。兰朝生眼看被拆穿,面色都没变一下,说:“那是在外面。” 奚临:“在外面不行,在这里就行了?” 兰朝生:“我不在就不行。” 奚临听了这话莫名抖了下,好像谁拿了根带电的鞭子抽了他一把似的,忍不住心想:……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想兰朝生这话应当是说奚临只能和他在一块的时候喝酒,不过用意就不大清楚了。奚临左思右想没能琢磨明白,问他:“为什么?” 兰朝生拿菜下锅,在升腾的白烟中淡声回他:“没人照顾你。” 奚临:“……” 这说的是什么话! 晚饭时奚临一句话没说,他不说话,兰朝生又鲜少会主动开口,一顿饭吃得沉默无比。奚临喝了口酒,在火光中端详兰朝生的脸,忽然说:“你给我唱个歌吧?” 兰朝生眼也不抬,“我不会唱歌。” “骗谁呢。”奚临诓他,“我听阿布说听过你唱歌,你明明就会,别这么小气。” 其实阿布根本没这么说过,奚临只是想给他下个套。可惜兰朝生不往他套里钻,冷淡地说:“那你找阿布给你唱去。” 奚临“啧”一声坐直了。 这么没劲呢。 窗外月亮显形,遥遥抵着山廓的影。奚临回了自己屋子,半夜靠着床头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好像还真能隐隐约约从上头看着几个影子来。 说到月亮上的影子,奚临从小听的版本五花八门,耳熟能详的无非就是嫦娥奔月,玉兔捣药。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常缠着奚光辉问我妈在哪我妈在哪,奚光辉都会敷衍回他“在月亮上”。于是奚临童年时期是真相信那上头住着仙女,也相信他妈是仙女变的,无非就是不怎么肯下凡来看他。 不过后来读了书开了智,此传说也就自动在他心里破灭了。 只是如今在南乌苗寨,这里的人虔诚地信奉着他们的南乌阿妈,相信那些缥缈的传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到月亮上去,那些影子就是故人正在遥望家乡。 月亮上有故人。 想到这,他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朝谁说,自言自语似的,“新年快乐啊。” 苗寨寂静,夜色浓郁,天上只挂着半轮弯月,投下的月影萧条。奚临起身合上窗,仰头躺回枕头上,瞧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呢喃似的飘出几个字。 “生日快乐。” 第38章 发春的梦 兰朝生正在院子钉木头。前两天奚临说自己屋缺一个放书的架子,羡慕兰朝生屋里有个大书柜。今天兰朝生就找人搬回来一堆好木料,准备亲手给奚临打一个。 奚临盘腿坐在他身侧,头也不抬地翻着手机——昨天阿布下山有事,奚临托他帮忙充满了电带回来。其实手机有电也没什么用,南乌苗寨又没有信号,也没有网,作用基本等同于块板砖。奚临闲得把自己相册里外翻了个遍,灵机一动,对准正在干活的兰朝生,咔嚓照了张相片。 兰朝生没有抬头,平静道:“别拍我。” 奚临“哦”一声,对准了又拍一张。 兰朝生停了手里动作,抬眼看着奚临。奚临没搭理他,来回翻着这两张照片,第二张刚好拍到了兰朝生抬眼的一瞬间,淡色的眼冷冷看向镜头,拒人千里,不近人情。 他穿墨黑的苗服,袖口衣领肩膀处都绣着古朴的苗绣,袖口挽着,露出腕骨。冬天的阳光在他身后割出道明暗线,照在他削薄宽大的手掌上,握着手中木板,青筋鼓起,是双看着就很有力气的手。 奚临盯着他照片里的手看了半天,朝他伸手,“诶,能把你的手递给我看下不?” 兰朝生眉心微蹙,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但还是依言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 奚临一把抓住,兰朝生的指尖稍颤了下,几不可察。奚临攥着他的手,说:“别动啊,我给你看看手相。” 兰朝生当然知道他不会看手相,多半又是在随口跑火车,但也没将手收回,由着奚临半真半假的研究。片刻,他低声问:“看出什么来了?” 奚临还能看出什么,他又不是真会算命——此技能尚未开发。随口敷衍:“看出来你不婚不育。” 兰朝生的手长得也漂亮——这人身上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奚临捧着他五根修长的指头,脑子里的思绪一个不小心就走上了岔路,成功想歪了。 他想起来头回见面时兰朝生用这双手对他做了什么,又发散思维想到兰朝生会不会也这么打发过自己。说起来兰朝生也三十多岁了,按照不太礼貌的叫法那就是个老光棍,那么三十多年就是靠着这双手,还是说……不过兰朝生这人跟个冰棍似的,他真有那方面的欲望……不对,功能么? 等他理智回笼,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下流东西时整个人刹时一激灵,深觉此人有毒,如临大敌就将他的手甩开了。 兰朝生莫名其妙,皱眉问:“怎么?” 奚临的表情明显有点心虚,是那种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心虚。他不敢看兰朝生了,低头将自己的脸埋进手心,捂着脸叹了口气:“……唉。” 他露出来的耳朵尖有点红,忙叫他一同欲盖弥彰地捂进掌心里,觉出阵滚烫。他心想没来由揣摩这个是干什么?人家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理健康了? 神经病也会传染吗? 奚临露出眼睛,瞥了眼兰朝生,兰朝生正静静看着他,日光映着他的眼睛。 天爷。 真好看。 “诶,你……”奚临忙开了口,像个急迫的掩饰,“你右手无名指上有颗痣。” 兰朝生抬起手看了一眼,确实有,正好长在他掌内指根处。于是答:“嗯。” 奚临:“克妻。” 兰朝生:“……” 奚临耳尖的热慢慢下去了,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兰朝生没有再管他,已经接着去做他的书柜。奚临也不敢再出声打扰,安静如鸡地缩在旁边看他干活。 他随手拾了块兰朝生不要的木板,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心下不着边际地想:兰朝生每回都这么坚定地跟他说以后不结婚,他是真有什么身体上的难言之隐,还是心里……有人? 倒不是催婚的意思,只是他三十二岁未婚未育放在南乌苗寨里也实在罕见,难不成兰朝生真是心里装着人,少时没能再一起就要抱憾终生此生不娶了。谁?他们南乌寨的姑娘?说起来兰朝生小时候也在外面上过学,虽然不知道上到了哪个年纪,难道是山外面的人?汉族的姑娘? 他想得入神,手里木头却叫一只手拿走了,兰朝生说:“有刺,会划伤你。” 手指蹭过他的掌侧,方触即离的温热。奚临心头一动,下意识追上去,攥住了他的手指。 实实在在将它抓在手里了,奚临又愣了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抬头又撞上兰朝生的目光,淡得像他身后的日光,无声无息地罩住他。 攥住的刚好是他的无名指,摁在他指根的痣上。奚临没来由想起一本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鲤鱼爱上了池塘里的荷花,每天都要从河水尽头游过来看它。但池塘里荷花众多,每株都长得一模一样,鲤鱼得靠它枝干处一点不同寻常的刺找到它。后来春去秋来,荷花对它说我不像你有一条尾巴,能自由自在地游在池水中。我的根茎长在淤泥里,离开就会把生命消磨殆尽。你不要再来找我,秋天很快会让我枯萎,等我腐烂,消失在水中,到时候我就会变成河水,和你一起游去远方。 当然,兰朝生不是荷花,他长了一双腿。奚临也不是鲤鱼,因为他进了水就会死。但奚临此刻心里莫名起了股冲动,想到自己走后兰朝生还会一直留在这个小院里,或许还会和其他人结婚,到时候呢?兰朝生也会像现在这样做饭给她吃,做书架给她用吗? 到时候,他是不是就再也找不着兰朝生了? 但没了兰朝生……他该怎么办? “眷恋”这种东西相当狡猾,常在人不自知时趁虚而入,回过头来却难找着究竟是因何而起。奚临这时还未意识到自己是有了眷恋,只觉得有种冲动迫使着他攥紧了兰朝生的手指,不想撒开。兰朝生垂眸看他,倒也没急着抽回去,叫他:“奚临。” 奚临倏然回了神,手劲猛地一松。兰朝生不动声色收回手,问他:“在想什么?” “想什么?没想什么。”奚临把手揣进兜,悄悄攥紧了,不“我在想书柜做好了没?” 兰朝生:“你一直拽着我的手,没办法给你做柜子。” 奚临:“……哦。” 他稍稍挪远点,低声说:“我这不是松开了?快做。” 兰朝生没有回话,专心打他的柜子。于是到了夜幕降临时,奚临房里就多了个崭新的书柜,整齐摆着他那些学习资料。兰朝生洗完手要回自己屋,奚临从门后头探出个头,叫他:“诶,兰朝生。” 兰朝生回头。 “谢谢你啊。”奚临说。 兰朝生看他一会,没有说话,转头离开。 当天夜里,奚临做了一个梦。 他梦着自己没了双腿,变成了一尾鱼,得拼命扭着往前游。水流在他眼前分开,他游进荷花池,在簇拥紧密的枝叶中绕着圈。荷叶上有青蛙口吐人言,问他去哪,奚临回老子爱去哪去哪关你个绿色蛤蟆什么鸟事。他头也不回地拨开层叠荷叶,果然找到了那株有着特殊刺的荷花。 他独一无二的荷花傲然挺立,高洁不屈。奚临仰起头只能看着它最下面的花瓣,坠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他突然觉得口渴,很想上去将这颗水珠衔在嘴里,于是他竭力往上跳,想要将水珠收入囊中——当然徒劳。 水花溅起又平息,像拽着他的网,不肯放他离开半步,告诉它这是痴心妄想。这时候,忽然有只手将它掬起,好像掬起一捧春水。这只手骨节匀称,五指修长,无名指上缀着一颗很眼熟的痣。奚临愣了半天,如愿以偿将那颗水珠吮进口中,喉咙却干得越发厉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一条鱼变回了人,盘着双腿坐在这只手的掌心中,听水声淙淙,满池荷花轻轻随风晃,鬼使神差地让他低下头,轻轻吻上这颗痣。 周遭的风声忽然变大,忽然起了暴雨。荷花丛疯狂摇晃,压下水珠连溅,花瓣狂卷。天上落了雨,在水面砸出圈圈涟漪。湿的,哪里都是湿的,哪里都在摇晃,好像乘上一艘窄小的渔船,雾蒙蒙地荡开了荷花丛。奚临的双唇贴上谁的下巴,冷硬的下巴,一路往上走,亲上他的鼻尖,眼尾,面颊,再一路下滑,吮住他的薄唇。 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长出来,潮水裹着一样发芽。他本能地想要更多,于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双手缠上他的脖子。 身前人一动不动,纵容着他的胡闹。奚临茫然地抬头,仰着头往上看,正对上兰朝生垂着的眼眸。 淡色的,琥珀一样的,平静的眼睛。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奚临猛地惊醒。他愣着神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半晌游魂似的飘出来一个:“……卧槽?” 言罢他一转头,正对上床边一个黑沉沉的影子,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道:“卧槽!!!” 第39章 长命百岁,好好长大 会在大半夜站在奚临床边的人当然只有兰朝生。兰朝生进来是想看炭火的,其实奚临之前总这样被他吓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但今天他刚做完一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梦,一转头正对上梦里的主人公不声不响站在他旁边,双重惊吓,加倍惊喜,险些把奚临吓得终年二十一。 他心脏狂跳,重得好像要敲断他的肋骨。奚临脸都煞白,话也说不全,“……你有病吧?” 兰朝生没想弄醒他,也不是有意吓他,但奚临今天反应尤其大,兰朝生于是跟他解释,“我来看看炭火,怎么吓成这样。” “……你还真有脸问。”奚临哀嚎着倒回床上,捂着自己的胸膛,“我的心脏……” 兰朝生沉默看着他,忽然在他床边坐下来,伸手放在他的胸前。 “?”奚临:“干什么?” 兰朝生:“顺气。” 兰朝生的本意是要帮他顺回受惊后的那口气,只不过这个姿势略有些奇怪罢了。奚临觉出他轻轻帮自己揉着心口,越揉奚临越觉得不对劲,一把给他拍开,“起开,别碰我。” 兰朝生:“好了?” 奚临翻身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把脸一股脑埋进去,“看着你就不好了,快走!以后再也别来了。” 身后人没说话,好像又在他床边静坐了会。片刻,床板一响,身后人起身,推门离开了。 次日奚临紧急拜托阿布弄来一把锁,挂在自己卧室门口。对此兰朝生持反对意见,奚临充耳不闻,告诉他再这样下去就要养条狗看门了,狗还是锁,你自己选吧。 那天的怪梦被奚临归于大脑短路,简称抽风。一定是因为他白天想到了那个童话故事夜里才会梦着自己变成条鱼,至于亲他,也一定是因为大脑擅自主张将兰朝生之前强吻他的情节加工了上去。不然怎么解释,他发春了吗?发春也不可能对着兰朝生发,都是男人,哪来的春? 说来说去全是兰朝生的错,这王八蛋凭什么强吻他?奚临简单粗暴地把这事抛去了脑后——这事不能细思,忘了最好。 转眼要到一月底,年关降至,天气渐冷。奚临掰着日子数,离除夕差不多还有十天,要从现在开始翻墙回家跑,年三十说不定还能赶上春晚的难忘春宵。 难忘春宵是别想了,但饺子还是可以想一想。南乌寨的苗人不过农历年,但也会包饺子。腊月二十六奚临缠着兰朝生带他去了趟镇上,买回来一堆糖。兰朝生问他要糖干什么,奚临答:“用来包饺子啊地主,现代人的玩意儿,没见过吧?” 可惜这堆糖没能等到除夕当天被包进饺子里,因为早在两天前就全进了奚临的肚子。三十前夕,夜里突然下了场大雪,奚临早起推门时才发觉院里已经变成一片白。 屋檐和地上都覆着一层新雪,将这天色与雪色勾勒地浑如一物。远山蒙了雪,南乌圣山就显出些圣洁,奚临跑到院后朝下一看,见苗寨里所有的吊脚楼都盖着层白,片片相接,好像堆叠在一处的白色卡片。 空气是冷的,呼吸也带着白气。奚临扒着木头栅栏,抓了满手雪,手指冻得通红,激动不已地朝屋里喊:“兰朝生!兰朝生!” 兰朝生正在厨房,闻声出门,问他:“怎么了?” “雪!”奚临兴奋地回头,“下雪了!下雪了!” 奚临当然不是头一回看雪,但南乌苗寨里的雪就很不一样了。南乌寨很漂亮,是不同于城市,山景,也有别于常见的那些苗寨商业区的漂亮。是一种原始的,粗旷的,却又处处透着神秘气息的美。 兰朝生循着他的手指往外看了一眼,他看了三十多年的景色,分毫未变。于是兰朝生的目光只瞥了一眼便移回来,重新定在眼前人身上。对他和南乌寨来说,奚临才是难得一见的那一个。 他的黑眼睛又亮起了光,睁得很圆,鼻翼和脸颊冻得通红。兰朝生看了一会,说:“去多穿件衣服。” “再穿就成球了族长。”奚临抨击他的审美,“哪有在羽绒服外面套羽绒服的?” 兰朝生也没有让他套两件羽绒服的意思。他转身进了屋,过会拿着顶帽子出来,扣在奚临脑袋上。 这是顶翻毛的皮帽,像以前山里的老猎人会戴的那一种。有点大,遮住了奚临的眼。奚临扶正了,问他:“哪来的?” “以前有人送的。” 这帽子崭新,兰朝生应该是从没带过。奚临欣然接受,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片刻兰朝生做好饭出来,正与这坐落在院中央的雪人对上了眼,脑袋滚得并不怎么圆,纽扣眼,还歪歪扭扭插了半根芹菜当鼻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混进厨房偷走的。 兰朝生步子停住,轻叹了口气,叫他:“过来吃饭。” 院子里没见奚临的影子,却听某处他拉长了声音回了声:“等会!”兰朝生轻皱着眉,顺着声音去找他。人走到院子外,看见奚临蹲在院门口,两旁一左一右堆了两个雪做的“石狮子。” 兰朝生:“……” “别客气。”奚临给这头母狮子雕出爪子,说:“看你门前实在太寒酸,好歹也是族长,说出去别让人笑话。这下是不是气派多了?” 兰朝生:“……” 兰朝生:“洗手,吃饭。” “等会,马上好。” “等不了,饭菜会凉。”兰朝生伸手扯着他的领子把奚临拉起来,“现在,去洗手。” 奚临别无他法,暂时屈服于大族长的淫威。主要不给做饭的人面子实在说不过去。进了厨房奚临先将冻麻的爪子往火旁一伸,皮肉后知后觉犯上点细密的刺痛。兰朝生看着,将他的手拽走了,告诉他:“这样容易起冻疮。” 奚临:“那怎么办?很冷啊,我现在连筷子都拿不住。” 兰朝生:“放到你兜里去。” “兜里也是冷的。” “过一会就不冷了。” 奚临将这话断为敷衍,分外不爽,将一对冰冷的手猛地伸进兰朝生衣摆,贴上他的小腹。 兰朝生的体温果然是热的,热的奚临都怀疑自己手贴上去的那一刻是不是起了水蒸气。兰朝生看他一眼,没有斥责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由他贴着。 奚临本意是想冰他一下,但兰朝生大概是个铁做的,巍然不动。奚临只好兴致缺缺地暖好手,想抽回来,却莫名其妙没再动了。 他的指节蹭到兰朝生的小腹肌肉,硬邦邦的。奚临腹诽兰朝生这都是从哪练出来的,难不成他每天其实是去祠堂里偷偷做卷腹?这么卷我? 这样想着,他的手指就轻微一动,刮了下他的下腹。兰朝生身体一颤,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拿出来。” 奚临没当回事,横竖手已经热了,顺势拿了出来。兰朝生没再理他,面色也有点沉。奚临问他:“晚上要包饺子的吧?” 兰朝生没有回话。 “怎么又闹脾气?”奚临匪夷所思,“大过年的,能不能别老板着脸?” 兰朝生:“你想要我说什么。” “那给个红包吧族长。”奚临朝他伸手,“新年快乐,族运昌盛。拿来,快点。” 兰朝生:“钱袋不是已经在你那了。” 他指的是前段时间下山买东西时给奚临的那个小钱袋,那之后就一直放在他这没收回去。奚临无语道:“……你给的是个钱包,不是ATM机,也不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 兰朝生从怀中内兜掏出钱袋,淡声说:“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他抽出纸票拍进奚临手里,算是“压岁钱”。奚临说:“谢谢,谢谢,祝兰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兰朝生:“……” 他重重合上钱袋,面色不善,“闭嘴。” 奚临笑道:“兰叔叔等会还出门吗?” 兰朝生不说话了,起身从厨房柜子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片刻回来,拇指在奚临额头上擦了一道。 他手指上沾着不知是什么的粉末,红色的,在奚临眉间留了道显目的痕迹,开了个天眼似的。奚临看不见自己额头的情况,茫然问:“干什么?” “赐福禄给你。”兰朝生拿帕子将手指擦干净,用苗语说:“长命百岁,好好长大吧。” 奚临不知道,这是他们南乌苗寨过苗年时的习俗,约莫是效仿传说里的古时英雄赐福给子孙后代,有给孩子明堂驱邪的意思,多是由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或寨子中受敬仰的位高者赐下。当然,这是个只针对小孩子的习俗,十二岁以下的那种小孩。 奚临茫然地拿手一摸,摸着满手红。他嘴里“啧”一声,看在刚收了他压岁钱的份上没跟他计较。 下午风雪又来,寒风卷着豆大的雪粒直扑门窗。厨房里烧着炭火,奚临坐在桌旁和兰朝生包饺子——当然他是纯添乱,让他包饺子不如让他去造火箭,围在桌角给兰朝生添堵,拿面团捏了条毛毛虫。 窗外狂风呼啸着,雪落得极大,碎羽般飘满了整个苗寨。奚临玩腻了面团,搬着凳子趴在窗户那看雪,想起来兰朝生说这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他望着满院茫茫的雪,石瓦屋檐覆着一层白。密密麻麻的雪花扰乱了他的视线,又觉得实在太过寂寥,少了点什么东西。于是支着下巴随口说:“缺个红灯笼。” 兰朝生听着了,回他:“明天去给你买。” 奚临笑道:“这么大的雪山路都该封上了,你不是说不能乱折腾吗?” 其实这样的雪拦不住兰朝生,更不会让他在山里迷路。但这话他没说出来,改口道:“那明天给你做一个。” 奚临笑出了声,“无所不能啊大族长。” 夜幕降下来了,因着有雪,还是满目亮堂,呈出种深色的蓝。空气阴冷,忽听院外阵阵嘈杂,几道手电筒照出的光柱晃来晃去,像是有很多人正在往这跑。奚临诧异地直起腰,正要回头叫兰朝生过来。那边院门忽然叫人拍开了,院外围着一群人,最前头的是个汉子,寒冬腊月跑得满头大汗,急急大声喊道:“族长!” “俏!小俏跑丢了!” 第40章 独自上山 雪虐风饕,寒意刺骨。 南乌苗寨所有人倾巢而出,顶着狂风大呼小俏的名字。奚临想跟着,但兰朝生出门前又忽然转了身,严肃地说:“你待在家里,不准乱跑。”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容置喙,奚临知道他是怕小俏没找着再连他自己一块丢了,说实话自己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又实在不甘心干等着,上前一步,“我……”我跟着你不行吗? “没得商量。”兰朝生制止他,“你哪里都不许去。” 事态紧急,容不得多说,兰朝生警告地看他一眼,匆匆随其他苗人出去。奚临只好眼睁睁看他走远,锁上了大门。 “族长,小俏的阿妈说是下午发现她不见的,家附近哪里都找不着,也问了其他小孩,都说没见着她!” 兰朝生步履匆匆,面色沉沉。身旁跟着的苗人顶着风雪飞快朝他喊着,话到最末,语速慢下来,犹豫着说:“会不会是叫狼叼走了?这么大的雪,狼来了也听不着,脚印一会就没,实在是……” 冬时资源匮乏,山里的狼没有食物,偶尔会到寨子里袭击畜生和人。兰朝生踩着雪往走得很快,身后苗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听他出声吩咐,“叫猎户都带上枪,跟我进山。” 苗人大声应下,一张嘴嘴里就飞进雪花,“带着了!带着了!罗裹从旭英阿爷那借来了枪,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他说跟着旭英阿爷学了很久,能进山打猎了,族长,这回带不带着他?” 旭英阿爷从前是南乌寨最英勇最好的猎手,兰朝生头也不回:“带着。” 这苗人汉子于是将两根指头放进口中,响亮吹了声口哨,朝后大声吆喝:“阿依!罗裹!叫着其他猎手!带上枪走了!” 狂风暴雪中十几个汉子小跑着聚集过来,跟着兰朝生准备进山。这些都是南乌寨打头的猎人,手持土枪,披着皮袄,浑身散发着悍然野气。一行人匆匆在白雪地上留下脚印,又很快被新雪掩埋。忽然,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他:“兰朝生!” 队伍最前头的兰朝生猛地回头,瞧见奚临喘着气站在那,面色登时阴暗地沉下去。 奚临不知道是怎么从院子里翻出来,又是怎么跑着追了过来——横竖他真想跑,怎么都拦不住他。兰朝生刚要出言斥他回去,方听奚临喘匀了气,连珠炮一样地说:“我不给你添乱,我不乱跑,我就在寨子里帮忙找,跟其他人在一起,绝不自己单独乱转,行不行?” 奚临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又实在没办法在家里干等。他说完这话就等着兰朝生答应,因为知道兰朝生一定会答应的。果不其然,兰朝生沉沉看了他两秒,重声说:“不许乱跑,八点前不管找没找到,必须回家。” 奚临:“知道了!” 兰朝生的面容被风雪模糊着,唯只有眼睛沉重而清晰,在他身上只停留片刻,转身匆匆而去。奚临目送他们消失在山口,转头往寨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小俏!” 所有人都在跑,到处都是人,迎着风雪呼喊着他们寨中走失的幼子。小孩子们窜上树叫着小俏,老人相互搀扶着往山下走,小俏的阿妈泪流满面,在大雪中撕心裂肺地喊着:“俏啊!” 小俏去了哪,无人知道,有可能是一时贪玩迷了路,有可能是在哪受了伤,也有可能真像那些人说的,也是所有人最不能细思的原因——被捕食的饿狼叼进了山。 奚临脸被寒风拍得生疼,雪粒砸着他的眼,叫他难以睁开。他大脑飞速转着,想着小俏有可能会去哪,是不是又调皮偷了羊或牛,带着去哪找新鲜的草吃了?他顺着寨子里的石台阶跳下去,溅起大片碎雪,这么大个南乌寨,这么大的几座山,还是这样风雪滔天的时候,深夜来时再找不着她,这小姑娘真有可能冻死在哪的! 他心急如焚,又全无头绪,只能大海捞针一样乱找,祈祷这孩子没跑得太远。夜幕压下来,苗寨里没有路灯,只能靠着白雪反出的一点微弱光亮照明。临近山脚,他忽然眼尖地在雪色中发现个黑黢黢的影子,像是个瘦长佝偻的人。 他拿手电筒一照,瞧见那是旭英阿爷,高声喊他:“旭英阿爷!” 旭英阿爷背着一杆土猎枪,正要往山上走。听着这声喊他回了头,瞧见奚临,回道:“孩子!” “您到哪里去?”奚临在风雪里眯着眼,喊着:“山上危险!别往那上头跑了!” 旭英阿爷远远冲他摆手,示意别管他,回身又要进山。奚临只好快步跑过去,“别去了!阿爷!” “俏!那丫头!”旭英阿爷拿拐杖往山上指,“她在上头呐。” 奚临这段时间苗语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能勉强和旭英阿爷交流。他闻言一惊,往山上看了眼,问他:“您怎么知道的?” 旭英阿爷:“感觉到的!” 奚临:“……” 他话头顿了下,眼看旭英阿爷又要转身往山里跑,心想不能让他一个人胡来,这么大年纪的人,万一摔在山上怎么办?奚临挽着他的胳膊想先把他扯回去,劝道:“回去吧,兰朝生已经带人在山上找了,太危险。” 旭英阿爷抓着他的手,“等他们找过来,小俏就冷死啦。” 他不再管奚临,撒开他的手上山路,真是铁了心。奚临劝阻未果,四下居然也没再看着其他人,想起兰朝生警告他的话,只犹豫了半秒钟,果断跟上去,“那我跟你一起去!” 山土林梢掩着厚雪,积到人脚腕深,寸步难行。奚临走得艰难,四下山林死寂,夜色浓郁不详,惦记着他们说有狼,也没敢大声喊,手电筒开到最小档,只照着眼前的路。 旭英阿爷虽然老了,但对这片山林还是相当熟悉,脚下走得健步如飞,半点看不出老态。奚临提心吊胆地跟在他后头,屏气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有点后悔真一时脑热由着旭英阿爷上山,一面脑子里飞速转着后路——如果真遇上狼该怎么办,凭旭英阿爷手里的猎枪能不能打赢;山里的狼畏枪声,枪响它们应该也不敢再扑上来,但这枪里到底有几发子弹,要遇上的是群狼该怎么办? 小俏呢,小俏在哪?是死是活?奚临想到这就更焦躁,在风雪中抬了头,瞧着眼前林后的天,漆黑难辨,狂乱落着雪花,斜斜遮人视线。 自然总是这样,闲暇时算美景,危难时就是割人的刀,不晓得哪时就翻脸要吞人的骨头。奚临祈祷这雪不要再下得更大,更不要真让他们碰上狼群。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旭英阿爷,生怕俩人走散,听着远方风声在山谷间咆哮,像吃人的猛兽。 旭英阿爷念着小俏的名字,手电的光柱在林间割出细窄的路,临到半山腰,奚临耳尖一动,忽然听着几声喘气,极其微弱。他的脚步猝然停住,朝后一甩头,心脏高高吊起,剧烈跳上他的嗓子眼。 枯枝影子张牙舞爪地蟠踞在雪上,真到此情境,奚临反而出奇地冷静,他攥紧手电筒,找着声音来源,连喘气声都尽量压在喉咙里,耳旁只能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天地里像聒噪的鼓点,活要把他捅个对穿。 忽听身旁旭英阿爷叫了一声:“在那!” 什么在那?狼还是人?奚临抓着手电猛地往那一闪,瞧见几百米外两颗高大树木间蜷着个瘦小的影子,躲在漆黑树影里,叫人一时难分辨究竟是个什么。 但奚临看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小俏,刹那真是心脏重重落下转而又重新高高提起——因为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奚临连滚带爬冲过去,中途险些在山坳里跌倒,冲过去摸了把她的身体,还好,还是温热的。 奚临紧绷的神经骤然软了,连带人都有点站不住,站在那缓了会,叫她:“小俏?小俏!” 小俏小小的身子一抖,睁开眼瞧见是奚临,两嘴委屈的一瘪,又不太敢哭,叫他:“老师……” 还能说话也能认人,这就证明人没什么大事。奚临沉着脸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个遍,摸出除了有些失温别无大碍,提在嗓子里的那口气登时一松,往后瘫坐在地上,剧烈喘着气望着天,心下想:天爷。 老天爷! 小俏弓着背,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小声说:“老师,我好冷,好饿……” 奚临两三下把自己的羽绒服扯下来,劈头盖脸地把她裹起来。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拿这三天两头闯祸的祖宗怎么办,他心想兰朝生面对他时应该也就是这个心情,实在也是风水轮流转。 但这会不是说教的时候,小丫头受惊严重,不安抚好了容易落病根。奚临拿衣服把她裹起来,来回搓着帮她回温,低声说:“马上就有吃的了,咱们回家了,没事啊,不怕了。” 旭英阿爷站在旁边,叹着气,什么话都没说。小俏没有力气,也走不了路,奚临把她抱起来,安抚着:“好了,好了,回家了啊,没事了。” 他们实在不敢多耽误,带着小俏往山下走。小俏蜷缩在他怀里,冻得厉害,浑身剧烈发着抖,奚临紧紧抱着他,在风雪里走得艰难,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怀里人在抖还是他自己在抖。旭英阿爷走在旁边,问她:“俏,你跑到山上来做什么?山上有狼的呀,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小俏哆嗦着说:“找……找花……” 奚临难言道:“你又是给谁找食物来了?” “找花……给我的阿爷。” 奚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噎在喉头,有心想亲自上手在这祖宗屁股上抽一把。怀里窸窸窣窣,小俏把怀里裹着的东西露出来,手里攥着朵奄奄一息的黄色小花,样子看着像是棵草药。她就是为这么个东西才跑到山上来。 旭英阿爷看清楚了,面色登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在身旁叹了口气。 “你来了,花会开。”小俏低声说,“花开了,我阿爷的病就好啦……”《 》 40-50 第41章 别生气 奚临并不知道“他来了花就开”的传言是打哪来的,他又不是什么花仙子。旭英阿爷在旁侧说:“俏啊,人老了病了都是很平常的事,你老是这样抓着他不让他离开,他也要难过的。” “为什么?”七岁大的小俏尚不能理解生老病死,天真地问:“不离开不行吗?” 旭英阿爷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都要离开的,有这么一天,我要离开,你也要离开。” 小俏不说话了,埋头在奚临怀里,搓了搓手里的小黄花。 “人都是要死的,好孩子。”旭英阿爷看起来好像是想摸摸她的头,可惜时间上不怎么允许,“死是好事情,是回到南乌阿妈那里去咯。你的阿妈难道就没有给你唱过那首歌,我们都会到月亮上去,到月亮上还能看到南乌山的地方去,都还会再见面的,一定还会再见面,怕什么?” “阿爷啊,我们到山下再说吧。”奚临已经有点力竭了,“我好像也马上要到月亮上去了。” 小俏没有再说话,低头攥紧手中的小黄花。奚临抱紧她,觉出怀里人的体温在慢慢升上来,心底稍安。脚下步子走得快,又忽然想到兰朝生现在在山里什么地方,他们这头找着了小俏那头又不知道,会不会就在山里找上一夜? 风雪未缓,脚下积雪一踩一个窟窿。奚临心底盘算着回去得先把小俏送到村医那检查下身体,再找点东西给她吃。这孩子在山上冻了太久,估计回头得生场病,也挺好,长长记性吧。 正想着,身旁旭英阿爷忽然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动。” 奚临脚步猝然一刹,松懈的神经登时又拧成了一根麻花。 谁都没再说话,奚临将气息放缓了,颤抖着断成了几截。他们后方不知何时多出了道异样的喘气声,粗重短促,明显不是个人。 奚临的眼珠动了,飞速朝后瞥了一眼。看着漆黑树林里,有团影子躲在草后,成年男子一样大小,虎视眈眈露出亮点莹绿的光,像阴森的恶鬼。 ——狼来了。 旭英阿爷蓦地拔枪,朝后扣动扳机。南乌寨曾经最好的猎手骁勇不减,子弹准准击在这头狼的左腿上。刺目血花在眼前绽开,旭英阿爷大呼“跑!”奚临抱紧小俏拔腿就跑,听着身后那头狼呜咽两声,慢慢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奚临出了满身冷汗,不知道身后有多少条狼,又有没有再追上来。他还得顾及着腿脚不好的旭英阿爷,拽着他不敢撒手,另只手紧紧抱紧了小俏,脑子里除了逃命半点念头也没有,只顾本能地往前跑。 积雪飞溅,两旁树影飞速往后退,前头的路像是不见底的深渊,横着古怪的树枝。奚临什么都听不着了,耳旁只剩自己的v娱演狂喘,他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在不平处踉跄两下,不敢摔倒,竭力站稳脚跟,片刻不停地逃。旭英阿爷往后扭头一看,见浓夜中亮起几双绿莹莹的狼眼,好似催命的鬼火,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只是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狼,旭英大爷高声大斥,抬起枪管瞄准,在奔跑中连开三枪——当然难以瞄准,三发子弹皆落了空,于是他回头叫:“先放开我!” “放开你就死了!”奚临崩溃大喊,“先逃命吧!!!阿爷啊!!!” 奚临说得是实话,这个距离,若停下半步不等旭英阿爷的土枪管瞄准狼就会先扑上来。可这样闷头跑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旭英阿爷只好叫道:“爬到前头那个坡上去!” 奚临不敢胡来,听他的话翻上去,旭英阿爷紧随其上,电光火石扣动扳机,砰砰开枪,接连打死了两头野狼。 剩下的几头狼步伐稍缓,被这枪声暂时唬住,没有再扑上来。它们呲牙低哮着,兽嘴口水淋漓,瞳孔荧绿,一看就是饿得正上头,是打算殊死一搏求个果腹。 奚临紧盯着它们,搂紧小俏,手下胡乱摸着两块石头,死死攥在了手心里。领头的狼嘶吼着,粉身碎骨浑不怕,迎着猎枪纵身扑来。旭英阿爷瞄准它的头颅,却没能扣得动——子弹卡壳了! 人身上血液冷透也就是刹那的事,奚临那刻实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头狼跳到了自己的面前,獠牙寒光乍现,兽嘴腥气扑鼻。生死一线,其实也就是个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枪响,破开阻滞空气,在狼头上击出大片血花。紧接着,枪响连声拍响人耳,滚烫的血染红了白雪地,浇出热气升腾。奚临蓦地扭头,看见兰朝生带着猎手们站在远处,手中端着一管长枪。 狼群的尸体斜躺在雪地,大雪狂舞,呼啸着拍着奚临的眼睛。奚临大脑里的血液刹那回了笼,好像惊涛拍岸,听着自己心下猛烈狂跳起来。 兰朝生。 ——兰朝生! 那一刻奚临几乎全凭本能,抱着小俏猝然起身,踉跄着翻下山坡,直直往兰朝生的方向冲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兰朝生接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奚临在他怀里埋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翻来覆去,来回念叨。将“对不起”说了十几遍不肯停,倒也不是真为听兰朝生的一句“没关系”,单纯的基于本能,像是诚心认错,又像受惊后的语无伦次。 兰朝生后头的话就没能出口。他本来是真打算好好训斥他,但凡他没能找到这里,或者来晚一步,现在躺在地上冒血的就是奚临了。 他心底有狂盛的怒气翻涌,又颇觉后怕,拿他全无办法,恨不能在他脚上绑对镣铐才好。但现在奚临这样埋在他怀里,吓得魂不守舍、颠三倒四地跟他认错,兰朝生也就什么训斥都脱口不得了。 不听话,还是该罚。 兰朝生闭了下眼,将这点怒气重新咽了回去,打算留到事后再跟他一一算账,收紧双臂回抱住他,手指攥紧他肩膀,竟有些微微打着颤。 其他苗人检查着自己狼的尸体,一同将旭英阿爷接下来。兰朝生把自己外衣披到奚临身上,小俏在奚临怀里埋着头,有可能是怕挨训,也可能是觉得羞愧,半句话不敢说。兰朝生回头和那些苗人说了几句话,约莫是在吩咐处理狼尸后事,带着奚临先行下山。 小俏的阿爸阿妈险些哭断气,抱着小俏呼天喊地。寨里的苗人们举着手电筒聚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安慰。夜深雪大,不宜多留,兰朝生叫大家都先回去,后事第二日再说。小俏的阿妈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跟他们道谢,小俏从她怀中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大眼睛盈着水光,直直瞧着奚临。 奚临微笑着冲她稍一摆手,示意回家去吧。片刻后再回头,才发现旭英阿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了人群,拄着他的拐杖,背影叫风雪吞没,隐入黑夜,渐渐瞧不着了。 奚临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摸溜走的,连句道谢或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人群散后兰朝生领着他回家去,一路上走在他前头,奚临慢吞吞跟在后头,身上还披着兰朝生的外衣,衣领处飘出股草药香,混在风雪气里,吸到鼻腔里,凉得人不自觉地发抖。 他心想这可真是有生以来过得最难忘的一个除夕夜,实打实的难忘今宵。兰朝生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叫他,背影两肩落了碎雪,白得醒目。 兰朝生估计是还在气头,要么就是正在想该怎么惩罚奚临——反正都不是好事。奚临料到了,但也觉得当时情况属于迫不得已,只是一时没什么力气跟兰朝生据理力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像乱码,又冷又累,凄凄惨惨,命苦地连抬腿将自己的脚从雪地里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停下了。 前头兰朝生察觉到了,回身看他。见奚临低着头站在那不动了,身上披的衣服太大,将他人衬得有点形影单只,孤零零站在雪地里,无端透着些可怜。 可惜铁石心肠的兰朝生不为所动,问他:“怎么?” 奚临没说话,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仰头栽了下去。 苗寨里凶猛的小俏没生病,上山去救她的奚临反而先行病了个死去活来。那天兰朝生抱着他踹开村医的门,可怜的村医阿宝刚送走小俏躺上床,门被踹开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下去,急匆匆出了屋便看兰朝生抱着奚临站在院里,面上神情从没这么失态过。 奚临发了高烧,估计是受冻出冷汗再加上受惊逃命多重导致。他是个很少生病的人,难得一病就是排山倒海,头一天烧得几乎是谁也不认识,闭着眼昏昏沉沉,连草药都是兰朝生一点一点从他嘴角灌进去的。 当天夜里奚临四肢发冷,迷迷糊糊醒过来,耳旁听着阵阵水声。他歪头看去,兰朝生坐在他床边,手边放着盆热水,拧湿毛巾搭到他额头上,冷了再换,反复循环。 奚临半阖着眼皮,不怎么清醒地心想:几点了,他在这坐多久了? 紧接着他又再度昏沉地睡过去。但或许是苗寨里的草药对奚临不起作用,整夜过去烧半点未退。第二天大早,兰朝生下山去镇上请了位医生回来,喂进点退烧药挂上点滴,奚临的烧才一点点退下去。 只是他人还虚着,断断续续睡了醒,醒了睡,偶尔吐出几句含糊的梦话,听不清话里内容。半夜奚临又醒来,烧退了用不着再敷毛巾,但兰朝生还是在他旁边守着。奚临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兰朝生垂着的眼,一动不动地正凝视着他。 奚临未能完全清醒,愣神似的看了他一会,呢喃着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低声应了。 奚临说:“你生我的气了吗?” 兰朝生这回好久都没再说话。夜色沉沉笼着他,他坐在奚临塌边,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奚临的脸颊,低声回:“不会。” “别生我的气。”奚临半梦半醒,“行吗?” 兰朝生轻声道:“好。” 他没能再等到回答,奚临重又闭了眼,再次睡了过去。兰朝生久久未动,窗外雪色朦胧,像个半明半暗的梦境。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在奚临眼尾映上了一点明亮的暖色。兰朝生侧着脸,手指擦过这点明色,轻轻地,方触即离。 第42章 月亮走了 大年初七,病了快一周的奚临精神重振,生龙活虎地拍开了自己的房门。 院外雪已化得仅剩点残余,他先前堆的雪人和石狮子也早就寿终正寝,化得连灰都看不着了。 奚临这几天卧床不起,除了真起不来外还有个原因——他怕兰朝生看他病好找他秋后算账。前几天他病得神智恍惚,连着做了几天光怪陆离的梦,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去想别的事。后头稍微清醒了些,索性又顺势推舟的多装了几天,因为他暂时还没琢磨好怎么让兰朝生消气。 兰朝生进院子的时候奚临下意识就把身子站直了,有点小紧张地蹭了把手心的汗。其实这事说起来很没道理,奚临长到这么大,还鲜少有过什么害怕的东西,就连小时候奚光辉拿皮带抽他他也是边躲边嗷嗷喊我就不认错,年纪轻轻就把奚光辉气得高血压,也实在是造孽。 但兰朝生都不用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他只用将面色一沉,奚临现在就莫名有点犯怵。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像就只是单纯不想看兰朝生动火——虽然他干得净是些叫兰朝生动火的事。 想想刚开始那会奚临最乐意看他生气,对方不痛快他就痛快了。短短几个月全然翻了个样,倒是造化弄人。 奚临揣摩他的脸色,觉得这人此时的面无表情更趋近“平静”,不像正窝着火,是个可以头上动土的好时机。 兰朝生进院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眼,问:“好了?” “啊……”奚临干巴巴地回,“好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挺好的。” 奚临抓抓脸,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病着的时候都说过什么话,也忘了兰朝生已经和他保证过“不会生气”。奚临心虚瞥他,问他:“你生气了吧?” 兰朝生就知道他不记得。他说:“没有。” 奚临琢磨了下这两个字,觉得有点像是在说反话。想着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话说起来奚临成功找到小俏也算将功补过,兰朝生该谢谢他才是。他摸了把鼻子,有点尴尬,好半天没头没尾憋出来一句:“……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 大概他是从小俏这事上得了启发,从闯祸的一跃成为收拾烂摊子的,经此深切明白了兰朝生的不易,于是痛下决心决定以后少给他添点堵。 可惜奚临的保证充其量也就是个雪花堆起来的石狮子,外强中干,风吹就倒。兰朝生瞧着他,明知道这是个虚无缥缈的保证,但还是应下了:“好。” 奚临就笑了两声,为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为兰朝生还真认真回了他。他轻巧地从楼梯上跳下来,兰朝生马上说:“不要蹦。” 奚临不当回事,问他:“小俏怎么样了?” “好好的。” 他病得时候小俏的阿爸阿妈带人来看过几回,奚临怕过了病气给她找理由推下了。这小丫头就趁大人说话的时候悄悄遛到奚临房前,踮着脚敲敲奚临的窗户,小声跟他说:“老师,你快点好起来呀。” 奚临真心实意地问:“挨打了吗?” 兰朝生:“挨了。” 奚临笑了声, 想起来小俏说她是为了给自己阿爷找什么花才跑到山上去,问兰朝生:“小俏是不是有个生病的阿爷?” 兰朝生:“有,年纪大了,肺痨,一直卧在床上。” 奚临话说得委婉:“是要……” 兰朝生明白他意思,点了头:“嗯。” 人都说冬寒阎王来,老人最怕过冬,久病的上年纪的,挨不过严冬的比比皆是。奚临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想起来小俏手里的那朵黄色小花,应该是一种下雪天才开的草药,这天真的傻姑娘。 奚临侧头瞧了眼太阳,他的头发长了,有些搭眼睛。兰朝生看着他,伸手将他的碎发拨到一旁去,说:“下午带你去剪头发。” “没出正月呢。”奚临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一眼,“我舅怎么招惹你了?” 奚临笑起来是好看的,病了太久,脸上还没什么血色,眼睛一弯才有了点精神气,显得生动。兰朝生停在他发上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看样子像是想摸下他的眼睛,但还是克制地收回来了,说:“那过两天再带你去。” “骗你的。”奚临把自己额前的头发随便一捋,“我妈独生女,我没舅舅——走走走,剪头发去。” 他先行一步出了门,兰朝生看着他从自己身旁跑过去,没动弹。外头阳光正盛,哪里都是明亮一片。奚临久不见他出来,在院子外朝他大喊:“走啊!” 兰朝生抬步出门,应他:“来了。” 正月一过,又到春时。 没人能想到,今年的严寒大雪没能带走小俏的阿爷,先带走的,是身子骨一直还健朗的旭英阿爷。 据说他走得很安详,清晨时坐在院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在日光下打了个盹,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人和人的相遇和离别都是偶然,或许未能有个正式的开场白,也或许总来不及好好道别。八十二高寿,算是喜丧,按他们南乌寨的规矩要装在红漆棺材里,鸣枪报丧。 棺材停在旭英阿爷的堂屋中,中柱载着一颗“花树”——三株连生的指粗细的金竹,是由兰朝生一早带人上山挖取的。 用意或为神灵的栖息地,是通往灵魂聚居地的通道或天梯。旭英阿爷没有儿女,于是由传承了他猎枪的年轻小伙罗裹作为后人,在他头部前放上一盏茶油灯,身旁放上一只大红公鸡,作为带他去归处的引路灯和开路鸡。脚部方向放着盛满谷子的谷斗,插着长香。罗裹就守在这香旁侧,不让烟断掉。 笙鼓长鸣不熄,南乌寨人身着盛装,送灵枢到墓地里去。兰朝生作为南乌寨的首领人,他站在棺材前,手持着火把,是为给亡人照明引路。小俏跟在队伍后头,手里攥着那朵干巴巴的,垂头丧气的小黄花,待棺材到了地方,她悄悄将花插到土堆旁。奚临看着了,没有戳穿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前头兰朝生高喊一声,抬手将箭对准长空射出,随后也将弓一同抛出去。后头抬棺的便将棺材放入墓坑,黄土撒在盖棺上,送他去黄泉,送他回到南乌阿妈的身边,送他的灵魂飞去月亮上。周围的苗人唱着丧歌,棺木渐渐被黄土盖满,那朵小花也埋进了里头。 火堆点起,黑烟升腾,火星迎风闪烁两下,轻飘飘地跃起,消弭在空中,再也瞧不着了。 小的时候,奚临曾经问过奚光辉,什么叫“死了”?奚光辉行事向来简单粗暴,隔天带他去了不知道谁的葬礼,让他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稀里糊涂走了全程,指着公墓上崭新的墓碑,告诉他,这就是“死了” 奚临当然没能从这场置身事外的葬礼里悟出什么痛彻心扉的生死别离来。他妈去得太早,未来得及在他心里留下点什么深刻的印象。周遭亲戚长辈缘分都淡,想来也没什么叫他体会生死有常的机会。于是奚临看着这陌生墓碑上的几个字,一知半解揣摩了半天,回头问他爸:“爸,这是啥意思?” 奚光辉看了一眼,这墓主人也实在是位奇人,留下的墓志铭相当不走常路,没头没尾语焉不详五个字——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生”和“死”,大意也就是如此语焉不详,又纤悉无遗的几个字吧。 夜幕降临后,南乌寨的苗人在外头“送魂”,唱着奚临听不懂的歌。他大病初愈,兰朝生不准他夜里在外头站太久,于是奚临只好独自搬了个板凳坐在屋子里头,对着一盆火炭发呆。 屋子是从前旭英阿爷的旧屋,除了这盆炭火外别无光源。四周寂静,隐隐传来外头人婉转的歌声,混着火焰翻腾的轻响,安静得像是从没人来过。奚临漫无目的地东想西想,忽闻耳旁有脚步声,他抬了头,见是兰朝生进了屋子。 大丧,他身上衣裳也和平常不同。苗人不像汉族遇孝要披麻戴孝,他们认为死亡是结束了一段旅途,好比种子埋进地里要发芽,是自然之理,轮回之喜,应当庆祝。这些人穿得还是他们遇盛事时的彩衣盛装,簪银带花,五彩纷呈。 兰朝生又戴着镶银的腰带,只是样式跟他大婚大祭时的稍有不同。他进来后什么话都没说,垂着眼静静看着奚临,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发丝的影子落上眼睫,静默无声。 奚临抬头看了他一会,问他:“你等会还要出去吗?” 兰朝生:“害怕?” 奚临倒是没这个意思,只是想让兰朝生留下来陪他坐一会。不过听他这么问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来了:“……啊,嗯。” 兰朝生找来个板凳,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围着炭火,谁都没再开口说话,好像只是两个一同取暖的陌生人。奚临揣着手发了半天呆,觉得空气静得连喘气声都像打雷,只好先行挑起话题:“你们这的葬礼挺有意思的,和我们那一点也不一样。” 兰朝生:“你们那是什么样。” 奚临其实就参加过一次,还是相当莫名其妙的一次——就是奚光辉带他去的那位陌生人的葬礼。他试图回忆了下,说:“我们那得披麻戴孝,放眼望去全是白的,所有人都在哭,送葬的时候哭,回来时候也哭。” 兰朝生说:“死是好事情,是回去祖先那里,不用哭。” 奚临自己在那想了会,没忍住问他:“诶,那你哭了吗?” 兰朝生侧头瞧向他,淡色的眼睛平静,显然是没有哭过。奚临也问得不是今天,他问得是兰朝生的爸妈去世时。不过这话他又有点说不出口,只好含糊着说:“我说得不是今天,是那个时候,就是你的……” 兰朝生懂了,他坦诚地说:“哭过。” 奚临看着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问得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不像话。只是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收回来的道理,奚临于是没头没尾加了句:“你要是死了,我会哭很久的。” 这话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兰朝生是没出声。奚临是自己叫自己惊住了,他愕然心想:“我都说了什么?” “哦,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奚临强装镇定,语无伦次给自己找补,“我是说,我应该会挺难过的,毕竟一块住了这么久,对吧?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咱们不是夫妻,哦,我也没有咒你死的意思,我……” 他越说越不像话,只觉得舌头好像叫谁夺舍了似的,忙一脸糟心地闭上了嘴,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兰朝生没动静,过会轻轻摸了把他的头,“没事了。” 这个万能的安慰倒是相当官方,反正是一点没让奚临的糟心平复下去。他快速瞥了兰朝生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看来是没因为刚才的话觉得不痛快。奚临不吃教训,今晚的话尤其多,另起了个话头和他说:“我还是头回参加认识人的葬礼。” 兰朝生:“从前没遇到过?” “没。”奚临说,“我妈去世后那边的亲戚就很少联系了,我爸这边的……他这边本来就人少,又都是远房,喜事丧事都不怎么请我们。唉,挺没意思的。” 兰朝生从他这堆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里听出了奚临的意思,奚临这是头回经历身边认识人去世,现在还有点浑浑噩噩的没着地,俗称没反应过来——怪不得他今天总在发呆。 兰朝生垂眼安静了会,忽然跟他说:“以前我们这里有人去世时,有对兄妹哭得很厉害。” 奚临:“然后呢?” “这两个人终日以泪洗面,菜锅里装着他们的泪水,手也被锅烟染黑了。后来有个老人来看他们,见了他们就开始笑,原来是因为他们哭的时候拿手擦眼泪,锅灰沾上了脸,擦来擦去脸就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他讲得其实是这里一个叫“打花猫”习俗的传说故事。当然外来人奚临并不知道这个苗族传说,他只当莫名其妙开始讲幼儿早教故事的兰朝生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古怪看着他,说:“哦。” 兰朝生接着说:“这对兄妹抬头看着对方的花脸就破涕为笑了。于是后来大家议定,以后谁家里死了人,男女就互相吹芦笙‘打花猫’,热热闹闹的办丧事,一切忧愁就都会忘了。” 奚临:“……哦。” 兰朝生停了声音,拾起了火盆边的一块炭。奚临从他这无声的动作窥出了兰朝生的意图,登时就开始眼皮狂跳,一言难尽地说:“……你要是敢往我脸上抹炭灰,我真会跟你拼命的。” 兰朝生又若无其事地扔回去,拿帕子将手指擦干净了。奚临无语看着他,又觉得有点啼笑皆非,兰朝生有时候行事真就跟个短路的机器人一样。奚临被他这脑残的举动弄得好笑,转过头笑了两声。 兰朝生垂眼看他,当然是有意逗他笑。他把帕子收回怀里,听奚临笑够了,又叫他的名字:“诶,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问:“死是什么?” 兰朝生回:“是等下次再见面。” 是等下次再见面。 奚临飘了一整天的魂忽然就被这么一句话拉了回来。登时好像拨云雾开,脚下也突然能踩着实地了。这一天他跟在后头旁观,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这会心里的感情才慢半拍地开始清晰起来。他坐在旭英阿爷从前的小屋子里,也觉得不过是和以前那样带着一群小孩来做客,只是这回没有人再从抽屉里拿出珍藏的糖和饼干给他们吃,也不会再有人给他的保温杯里添满热水了。 哦。奚临茫然地心想,再也见不着了。 死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他坐在那呆了一会,感觉身下的小凳子开始摇摇晃晃。转头问兰朝生:“你们这里的人不哭,是因为什么习俗吗?在葬礼上哭不吉利?” 兰朝生回:“不是,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是喜事,所以没有哭。” 奚临“哦”了一声,转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兰朝生坐在他旁边看他,等着奚临安静哭了会,拿手抹去他的眼泪,低声道:“好了,没事了,别哭。” 奚临坐在那,也不出声,低着头掉眼泪。兰朝生不停地拿手给他擦干净,也不再说话,耐心地擦净他掉下来的泪。 屋外的歌声到了高昂时,苗人的芦笙吹得越来越热闹。他面前的炭火烧完了,反倒慢慢平息下去。兰朝生温暖的手掌蹭过他的脸,奚临低着头,瞧着翻涌的火光,心想再见。 再见啊,旭英阿爷。 葬礼结束后奚临跟着兰朝生回家,天上悬着一轮弯月,将脚下的石板路蒙着层亮影,远山的树影绰约。兰朝生把他送进屋里,奚临又扒着门框探出头,在夜色中叫他:“诶,你给我唱个歌呗。” 兰朝生果然没有理他,帮他关好房门。奚临本就是随口跑火车,转头自己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摸上床闭了眼,片刻后,又听着房门叫谁推开了。 奚临知道是谁,闭着眼说:“没开炉子。” 兰朝生却没打道回府,他走过来,脚步很轻,坐在奚临床边,说:“我守着你,睡吧。” 奚临心说我尚还建在,真用不着你给我“守灵”。兰朝生轻轻摸他的头发,奚临心里一惊诧,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耳朵却这时一动……听着了兰朝生在唱歌。 当然是苗语,和先前葬礼上那些苗人们唱得一样。这回离得近,兰朝生语速又慢,奚临大意听明白了。怔愣了会,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打断,将脸埋进了枕头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兰朝生的声音很低,轻得像是呢喃,和着窗外的月光,轻柔地裹住他。 月亮来了,月亮走了。 月亮上有故人,他瞧着你。 生和死,它是一个轮回。 轮回交织成一条线,我在这头,你在那头。 等月牙儿爬上山头,那洁白的月光照着你回家的路,不要怕,不要再怕。 好孩子,我们下次再见面。 第43章 他是有家室的人 元宵当天,奚临让兰朝生带他下了趟山。手机重新连上信号的时候奚临给他爹打了个电话,对面人声音听上去醉醺醺的,接通电话问:“哪位?” 奚临骂了一句“你大爷。”反手把电话撂了。 没心没肺的便宜爹自己一个人正逍遥,指望他报平安道个好完全是痴心妄想。奚临面色不善地将手机揣回兜。听着远处爆出一阵叫好声,转头瞥了眼。 南乌寨不过汉族的农历年和元宵,但西洲的大多数苗人还是会过的。镇上商户门前都贴着红春联红灯笼,地上鞭炮碎纸未散,零星堆在泥土里。不远处广场人声鼎沸,熙攘围了一群人,像是正有什么节日活动,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或高声叫好。 奚临张望了会,回头问兰朝生:“那边干什么的?” 兰朝生侧头瞧了眼,没回话。 元宵踩花舞,青年男女们聚集在那对歌跳舞,寻觅心上人,是传递心意,相互定情的社交活动。奚临听了会那边的声音,觉得挺有意思,扯着兰朝生的衣角,问他:“能去看看吗?” 兰朝生看着被他扯住的衣摆,没说话。奚临说得虽然是个问句,可压根就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不由分说扯着他往那走,兰朝生也只好抬脚跟上。 那地方围着的人很多,里外堵了个水泄不通。还好两个人长得都高,越过前头的头顶也能看着里面。奚临没往里挤,抱着手臂站在外围看热闹,瞧见里面站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彩绣苗裙,肩上搭着条五颜六色的带子,她对面的男人生得高壮,头上帽子插着根长翎,两个人正面对面叽叽喳喳一唱一和。 简单的家常用语奚临还能听懂,但像这样语速飞快、活像大炮对轰似的话他就有点听不明白了。且周围人还在数着节拍拍掌做鼓点,哄笑叫好,更让人听不清里头人是在唱什么。奚临侧耳仔细辨认半天,听了个满头雾水,实在没招,凑近了兰朝生问:“这是在干什么?” 兰朝生:“对歌,对不上来的要将宝物交给对方。男子的宝物是帽上的翎毛,叫‘落朗’,女子是肩上的彩带,叫‘唱诺’。” 落朗是下雨,唱诺是天晴。这两个常用词奚临知道,觉得挺有意思,猜测道:“为什么是下雨和天晴?是不是结算的时候唱诺多明天就是晴天,落朗多明天就会下雨?” 兰朝生:“对。” 奚临笑道:“准吗?” 兰朝生:“不准。” 奚临听了这两个字就笑得更厉害了。里头那男人率先败阵,倒也不恼,爽朗大笑地把帽上长翎摘下,弯腰双手献给了这女孩。下场时高喊了一句话。女子立刻笑骂着回,假装恼怒地将长翎抛到旁边的地上。 奚临没听清,问兰朝生:“说得什么?” 兰朝生替他翻译:“妹收了我的落朗就缠到腰上,若是喜欢我,明早带着来敲我的家门。” 哎呦喂。奚临快要笑死了,点评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更古怪了。” 正此时,人群中又跳出来一个男人,跃跃欲试地迎战,两个人又飞快对起歌。奚临被人群挤着,和兰朝生贴在一处,拿胳膊肘戳戳他,“诶,他们唱的是什么?翻译出来给我听听。” 兰朝生看他一眼,沉默片刻,还真把里头人的唱词逐句翻译给他听了。可惜他语气平直,毫无感情,奚临塞了一耳朵冷冰冰的“哥有情”“妹如花”“山好水好不如鸳鸯成双好”,腰都笑得直不起来,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快闭嘴吧。” 现在里头的这位姑娘约莫是附近有名的对歌好手,又将对面唱了个哑口无言,摘下落朗退场。这时无人再敢应战,姑娘只好亲自下场逮人。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机缘巧合,一把逮住了人群外围八米开外的奚临。 兰朝生眉心一皱,搂住奚临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奚临措不及防叫他拖得一个趔趄,浑然不觉兰朝生的用意,跟扯着他手的姑娘笑着说:“姐姐,我是汉族人啊,我不会唱你们的歌。” “汉族人怎么了?小看我们苗家姑娘,汉族的歌我也能唱。”这姑娘相当胆大,问他:“阿哥,我不美?” 兰朝生紧紧抓着他不放手,正要开口。奚临却抢先一步,“美的美的,没有见过比姐姐更漂亮的人了,可真跟那没关系,我五音不全,开了嗓恐怕要吓着你,而且……” “怕什么,放开嗓子唱就行了!你来我们这里玩,我们高兴,欢迎你,请你来和我们的姑娘唱首歌,害羞什么呀?你赢了我也不会叫你娶我的呀!” 这里的镇上人不像南乌苗寨里封闭的苗人,他们汉化程度高,也都会说普通话,离这不远还有片商业开发区,常和外来游客打交道。围观人都在叫好,奚临也确实很想凑这个热闹,兴冲冲要顺势上去,往前走了半步,兰朝生却依旧没撒手。 “哎呦。”那姑娘歪着头说,“做哥哥的还这样放心不下弟弟呀?好哥哥快撒手,又不会活吞了他!过会就给你还回来咯!” 这句用得是苗语,是看出兰朝生也是苗人。奚临说:“等我会啊!”拍了他的手跟姑娘走远了。边走那姑娘回了头,咯咯笑着和他说:“那是带你来玩的哥哥?长得可真俊。” 奚临选择性忽略了哥哥这个称呼,问:“俊你怎么不找他来?他也是苗人,比我会唱的歌要多哦。” 那姑娘“哎呀”一声,窃笑道,“他呀,他一看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他身上衣裳是只有已婚的男人才会穿的,要是跟有老婆的阿哥对情歌,回头我就要被口水淹死啦。” “……”奚临茫然:“……啊?” 他折头去看了眼兰朝生的衣服,之前确实从没注意过,现下兰朝生这样往这堆未婚小伙子里一站,鹤立鸡群,气质出众,身上的衣裳形式确实跟周围人都不一样。旁人的袖子上不做装饰,只有他肩膀和袖口处都有横纹的彩绣。 “所以我老远就看着你们俩啦。”姑娘说,“他俊,你也俊,你们两个人可真会长,十里八乡我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兰朝生正看着他,面色很沉,盯着那姑娘抓着他衣服的地方,好像要用目光烧出个洞来。奚临扭回头,心想自打他进了南乌寨兰朝生是不是就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来着?那他就是一直默认自己是已婚的? 姑娘好奇问他:“他长得这样好看,是谁嫁给了他?他老婆是什么人?” “不知道。”奚临还恍惚着,“可能是我吧。” 姑娘:“啊?” 这里的苗人对情歌就是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几个来回,接不下后半句词的就算输。还要跟着周围人拍掌的拍子,越到后头速度越快。奚临从没跟人对过歌,实话说他连歌都不怎么会唱,尤其这会脑子里全装着兰朝生和他的衣服,人还有点回不过神。 姑娘叫他不应,只好抬高了声音喊:“阿哥!回神啦!” 正青春的姑娘,抬高了嗓音也像唱歌,听得人心旷神怡。奚临猛地回了神,说:“好,好,你唱。” “哎呦,我不欺负你。”姑娘说会唱汉语歌真不是哄他,大方让步,“阿哥,我请你先来!你唱什么我都能接得上!” 歌舞方面知识匮乏的奚临憋了半天:“……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姑娘愣了下,“……他们活泼又聪明?” 奚临:“他们调皮又伶俐。” 姑娘:“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他们善良勇敢相互都欢喜。”奚临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哦,可爱的蓝精灵!” 百灵鸟开嗓了,周围所有人都得退避三舍。姑娘估计是头一回用“蓝精灵”对歌,笑得直不起腰,“他们齐心合力开动脑筋斗败了格格巫……唉,好哥哥,算你厉害,是我输啦!” 围观所有人都在笑,有小孩跟着大喊“蓝精灵”,看奚临的眼神如遇知音。那姑娘认败,真要把肩上彩带解下来给他,奚临可不敢收,躲着推拒。姑娘却铁了心非要给他,奚临没办法,瞄准了兰朝生的方向,找到机会撞进人群拉着他就跑。 人群很快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兰朝生问他:“蓝精灵?” 奚临:“你身上的衣服是已婚的才穿的?” 随后两个人就一同沉默下来。 奚临挠挠脸,心想算了,跟他在这事上掰扯也是白费口舌。主动另起了个话头:“刚那姑娘夸你长得俊。” 兰朝生看他一眼。 “所以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奚临说,“怎么你就非不让我说?” 兰朝生:“别说了。” 他语气平静,奚临却登时更尴尬了,松开抓着他的手,“……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兰朝生跟没听着似的。这时,另一个方向又传来阵阵叫好,也是同样堵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奚临拔腿想去看看,刚一动就叫兰朝生抓住了后领子,警告他:“不要再乱跑,天晚,该回去了。” “我就看一眼。”奚临说,“行吗?行吗?行吗?” 他连珠炮一样地问,语速飞快,意图恳切。兰朝生无奈叹口气,手下一松,“只能一眼……” 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刚撒开手,奚临就跑得人影都看不着了。 这回也是个对歌会,只是跟那边的略有不同,这里的男女老少未婚的已婚的都能参加,但输了就要罚酒。奚临跃跃欲试,被当地的美酒灌了个人事不省。回山路上他路都走不直,还是叫兰朝生一路扛回去的。 放他自己走路的时候摔过几个跟头,滚得满身泥,实在不敢再让他自己一个人乱打滚,后半段路兰朝生只好死死把他摁在手里。回到吊脚楼兰朝生将他先安置在凳子上做好,烧好水放进浴桶。院子里奚临安安静静坐在那,两眼还有点发直。 兰朝生当然不能放他就这样睡觉,或者让他这个状态自己去洗澡。他挽起袖子,只能亲自上阵把这浑身泥的脏孩子洗刷干净,对奚临道:“起来,去洗澡了。” 奚临慢吞吞抬起头,颇有点不识眼前人是谁的意思,“洗什么?” 兰朝生:“洗澡。” 奚临:“给谁洗?” “……” 兰朝生看他一会,弯下腰,将他头顶粘着的草叶拿掉,低声道,“给你,给奚临。好了,站起来。” 第44章 浴室情事 奚临醉得一塌糊涂,全然分不出今夕是何年。他被带进兰朝生之前给他搭的小浴室里,木门一关,里头安安静静。 奚临站在那,被兰朝生把身上衣服扒得干干净净,冻得他两肩一哆嗦,不满地嘟囔:“……冷。” “马上就不冷了。”兰朝生将他抱进浴盆里。他没有将奚临全脱光,还给他留了条底裤。浴盆里水面荡漾开,兰朝生将目光压在睫后,没有乱看,低声说:“觉得烫要告诉我。” 奚临迷迷瞪瞪坐在里头,滚烫的热气一蒸酒劲就更上头,一时间简直是坐都坐不住,直往下打滑,像条黏糊的鱼。兰朝生千钧一发捧住了他的脑侧,没让他整个滑到水里去,语气稍重地说:“坐好了。” 这其实不能完全怪奚临,谁知道那些人手里的酒度数有这么高?奚临喝进去的时候只觉得甜,看在场的也有小孩就以为只是甜米酒,结果山路走到一半就不行了——这群狡猾的苗人,果然所有不在瓶身明码标度数的酒都全是敌人的糖衣炮弹。 他脑子又晕又沉,只想睡觉。觉着捧着他脑袋的手很好地支撑柱了他越发沉重的脑袋,于是放心松下劲来,依偎在兰朝生的掌心里,含糊着说:“……我想睡觉。” 兰朝生没有说话。 热气蒸腾上来,弥漫在狭小的浴室里。空气稀薄,心跳如鼓,所有都变得朦胧起来,只有他掌中的奚临是鲜明真实的。 奚临睡着了。他赤裸着坐在浴盆里,安静抵着他手心,眉眼俊俏,乖巧听话,胸膛微弱起伏,将细碎灼人的呼吸打在他的掌侧,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像他无数次的梦境里那样。 人心底的渴望像吃人的兽,掀起咆哮的浪潮,有个念头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地蒙蔽住兰朝生的心。他捧着奚临的手缓慢收紧了,雾气模糊了他的脸,让他显得像个阴沉的影子。 他想——这是我的。 他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得以被放出来,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坦然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他的龌龊,私心,和蠢蠢欲动的——不肯平息半刻的占有欲。 他偶尔会觉得不平,为他的某些不得脱口的私欲。他的理智清晰地告诉他不能留下奚临,也并无办法留下他,可他仍旧会为谁稍碰了奚临一下而觉得不满。他本能被奚临吸引,忍不住想靠近他,靠近了就想做更多事,可是不敢真的付诸行动,怕会吓到奚临。 只是为什么。 不能。 只是我一个人的? 兰朝生自上而下盯着奚临,面无表情,眼神却浓郁地像张网,活像现在就要将奚临吞吃入腹。奚临却在这时动了一下,好像是忽然惊醒,猛地从他掌心中离去。 兰朝生的手指本能挽留,又刹在原地。奚临坐直了,像是理智稍微回来了些,问他:“什么时候好?” 白雾遮着对面人的脸,兰朝生沉默了会,低声回他:“马上。” 奚临揉了把脸,愣了会神,搞不清状况,叫他:“兰朝生?” “嗯。” “你在哪?我看不着你。” 兰朝生的声音莫名低哑:“热气多,等一会就能看着了。” 奚临可能是不满意“等一会”这个回答,他忽然往前一扑,朝着那个人影扑过去,好像是想看清他的脸。水声巨响,兰朝生被溅了满面水花,抬起眼的时候却呼吸轻微一滞。 奚临停在他的面前,眼神有点发愣。兰朝生也怔着,好像被下了蛊,不受控制地看着他的眼睛。 奚临黑色的,亮着光的眼睛。 “兰朝生……”奚临忽然叫他,“你长得……真好看。” 兰朝宇未岩生扶着浴盆的手忽然用了力,好像是要将那块木头活活攥碎。奚临不动了,他被酒精荼毒的脑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兰朝生克制地将自己呼吸放轻了,缓慢地说:“……坐回去。” 奚临没动。 “坐回去。”兰朝生的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稍稍用了力,“……你听话一点。” 奚临跟没听着似的,他的视线被一滴划过兰朝生面颊的水珠吸引,不由自主跟着它往下走,停在了兰朝生的下巴上。 晶莹的水珠坠在那,好像时刻都要落下去。 兰朝生的下颌线条冷厉,奚临盯着那,浆糊似的脑子又想起来那个梦境,摇晃的荷花池,荡漾的水面,泼天的落雨。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了一尾鱼,他在寻找着,找他的荷花。 荷花的花瓣上坠着一颗雨珠。 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 好渴。 想舔掉。 奚临忽然凑上去,贴上自己的唇,将挂在他下巴上的水珠舔去了。兰朝生的呼吸猛地断了,接着急促起来。他忽然低头凶狠地亲上去,拽着奚临将他从浴盆里拖出来。木盆忽然倾倒,热水“哗啦”一声泼了满地,不过谁都没心思去管这个了。 兰朝生将他摁在怀里,吻得又急又重。他双臂紧箍着奚临,素来沉稳冷静的人情念上头,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奚临被迫仰着头,承受着男人的唇舌,惊道:“怎……” 兰朝生不许他说话,连半口喘息都吝啬施舍。他双膝跪地,将奚临压着,难耐着叫他的名字:“奚临。” 他叫:“奚临,奚临。” 奚临就想起来了,这人是兰朝生。 河面上的雨水变大了,铺天盖地打下来。荷花用尽全身力气用根茎缠住了可怜的鱼,不许它逃离半分。等秋天来了,我会腐烂,但我不会变成水珠,我要把你留在这,跟我绑在一起,等我的枝叶枯黄,你的身躯也会只剩骨架,我们两个一同回到泥土里,永生永世都待在一起。 雨珠打下来,荷花的根茎缠住鱼尾,它被紧紧束缚,它全无办法,只好任由它缠紧自己的尾巴,颤抖着交出全部。 奚临仰着头,有那么片刻分不出身在何处,但眼前人是谁倒是真真切切。他恍惚着,茫然着,全部依靠本能,救命稻草一样搂紧面前人的脖颈,水珠从他的胳膊淌下,落到兰朝生肩窝。 他听见兰朝生一刻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又忽然沉默下来。他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到微微发着抖,却始终没再有下步动作。 兰朝生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只全心专注着眼前人,不放过奚临丁点反应。他放纵着自己,全然将理智和克制扔去一旁,只管给予,不求回报。他低头轻吻奚临的额头、眼尾、鼻尖,像举香虔诚地求南乌阿妈庇佑时那样。 细密的吻落在奚临的面颊,像无数不得宣之于口的爱,雨点似的落下来。奚临的世界下了一场大雨,好像又被摁进那片荷花池里。他扭着头躲,反叫兰朝生捧着下巴掰回来,喘着气叫他,“……亲我一下。” 他说:“亲我一下,像刚才那样,听话。” 水里的鱼没能够到荷花,是荷花心甘情愿低了头,将自己的水珠献给它。 奚临失神着看他,好像被蛊惑,乖顺亲上去。身前人吻得深重,奚临好像漂浮在水面,跟着波澜晃来晃去,昏沉地想:这是谁来着? 他半张的唇擦过面前人高挺的鼻梁,抿去挂在他颊边的泪痕,闻到股熟悉无比的草药香,奚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对了,这是兰朝生。 兰朝生。 是兰朝生……那就没关系。 奚临的心忽然狂热地跳动起来,躁动着敲击他的骨肉。他抬起头,只觉得心甘情愿,主动张开了唇,抱紧了兰朝生的脖子。雨——雨落下来,接连打着水面,压得满池荷花摇晃。春水起了波澜,惹起有情人心神动荡,温存着人的骨头。给予——或者献出,都是同样的道理。 风雨卷过水面,惊起花叶飘摇,时而轻晃,时而狂啸,雨珠敲在花瓣,敲在水面,敲在吊脚楼的窗檐上,叫睡梦中的人快些清醒——奚临猛地睁开眼,呆愣愣望着眼前的屋檐,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 已是次日清晨,屋外落着雨,声声撞着窗,透过缝隙吹进丝潮湿的凉气。 片刻,他“卧槽”一声惊坐起。理智回笼,昨夜记忆毫不留情地涌进来,这会把他冲击得有点懵逼。 尽管有些模糊,好像做了场春梦似的,但大部分情景他还是能记得清楚——比方说他不肯放手地抓着兰朝生的脖子,比方说他亲上兰朝生的下巴,再比方说兰朝生低下头,珍重吻他的脸颊。 ……我操。 我操? 我操! 奚临遭受到了自断奶以后最大的冲击,短时间内经历了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的三重崩塌,目前是堆懵逼的人形废墟,不具备任何理智的思考能力。 于是他呆坐在那,足足愣了有五分钟。半晌废墟里颤巍巍冒出第一个念头——我都干了什么? 这他妈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他妈是个什么情况? 他这头正懵逼着,忽听门叫人推开。奚临猛地抬头,见兰朝生端着盘子站在门口,正看着他。 奚临心神一震,手下一个使劲攥紧了被子,居然有点干了什么坏事被抓包的心虚——实在也是很没有道理。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兰朝生走过来,将盘子放到他床头柜上,里头装得是早饭。奚临飘忽着的视线好死不死地正好定在了兰朝生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上头鲜明地印着几个牙印,当即眼皮一跳,又雪上加霜地想起诸多细节——比方说他是如何在无法承受时偏头叼住了这只手腕,并把他凸出的骨节和皮肉当磨牙棒啃的。 兰朝生没有说话,惯常的沉默。他站在奚临床边,好像是在斟酌先叫他吃饭还是先问昨天的事。片刻,他低声说:“先……” 奚临听着他的声音,整个人一激灵,先发制人地开了口:“你手腕怎么回事,遭狗啃了?” 啃人的狗脸不红心不跳的装傻,率先摈弃了“面皮”此物,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你把我扛回来的?” 第45章 不想让他一个人 兰朝生静静看他。 他在奚临床边坐下,伸手撩去奚临睡乱的额发,问:“不记得了?” 其实“装傻”实在是个相当手段低劣的下策,奚临也是不得已,主要是他这会心里和脑子都乱着,好像遭了炮轰,急需一个能安静思考的角落,以供他将思绪捋顺畅,暂时无暇招架兰朝生的质问。 奚临闻言心底一抽,面皮不动声色,茫然的恰到好处,“什么?” 兰朝生心底在想什么奚临瞧不出来,这人的面皮估摸有城墙这么厚,能把一切心思都滴水不漏地按在心底。这会没人再说话了,兰朝生把盘子往他手旁推了推,接上刚才那半句话:“先吃饭。” 奚临:“哦。” 兰朝生说:“没事了,别害怕。” 他这句“别害怕”来得没头没尾,说不好是对什么。奚临莫名心下一动,抬起头看他。兰朝生却已起了身,推门离开了。 奚临也没有再叫住他,眼睁睁看着房门“吱呀”合上,满室静谧。留他独对着这扇雕花的木头门,发愁似的出神。 那之后,两个人都默契的没再提这件事,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似的。兰朝生或许是因为习惯了闭口不言,奚临是则是因为被炮轰过的脑子还没重建完善,暂时无法找出个合理的答案来。他想不明白兰朝生为什么要亲他,自己又怎么就头脑发热亲了上去——难道真是因为在苗寨里待太久了,看兰朝生也分外眉清目秀起来了? 也说不通啊。 人类通病——尤其像奚临这样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刚从“青春年少”的莽撞无知里蜕出不久,又马上接触到“长大成人”的大千世界一点小头。两方世界相碰,正处于逻辑紊乱,内分泌失调,从青春叛逆蜕化变质到类人的特殊阶段,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变态。 遇到认知之外的事,要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把自己逼得抓心挠肺生不如死;要么选择埋着脑袋逃避,想不明白就眼不见心不烦地扔到脑后去,自欺欺人地刨刨沙子潦草盖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奚临这几日轮番经过了“钻牛角尖”“抓心挠肺”“生不如死”。最后可耻地选择了逃避。判定自己一定是一时鬼迷心窍,酒精蒙心,才会不分好歹狗血上头。经此正儿八经给自己立下一誓——从今往后滴酒不沾!再沾就真是小狗,以后也不用教猪了,收拾收拾给南乌寨看大门去吧。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对于那天的事只字不提,正合奚临的意。他每天起个大早出门教猪,傍晚回来,偶尔遇到兰朝生——更多的时候遇不上,兰朝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忙了起来,有时候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晚饭都是叫阿布送过来的。 奚临三天两头见不着他的人,备觉可疑,可疑中还带着点小尴尬,说不清道不明。正逢月末,奚临给南乌寨这群小孩上课也有几个月,月底借机搬出所有老师的万恶手段——期末考试,大概排了个名次,请学生家长来开了个“三不沾”的家长会。 所谓“三不沾”,纪律不沾,组织不沾,说教不沾。说是家长会,其实奚临抱的是请这些苗寨的父母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的心思,顺带让他们看看小孩都在学什么,有什么显著进步提升,也好不要私底下一直给小孩灌输“读书无用”的错误思想。 其次是给自己阶段工作做个总结,方便他回头整理成书面胁迫兰朝生去给他要支教证明……不对,是更好地理清下步教学思路。 既然是工作总结,兰朝生肯定也在场。他坐在教室最前头,长腿挤在孩子们的桌椅里,显得有那么点憋屈。 奚临站在讲台,请一级翻译官阿布帮他随声翻译。他可能是当老师当习惯了,课间有个弄不明白情况的学生家长站起来想往外走,触发了奚临的一级被动,头也不抬地精准丢了个粉笔头,斥他坐好。 粉笔头抛出去的那一刻,奚临这才想起来,这会底下坐着的不是自己班上的猴子,是一群猴子爹猴子妈,不是他能当堂提出来训斥的人物。好在那位“猴子爹”相当自觉,意识到自己无意扰乱了课堂纪律,被打得心甘情愿,讪笑着坐回了原位。奚临有点心虚,下意识瞥了眼兰朝生的位置,兰朝生正抬着头,专注看着他。 奚临嘴里的话就不幸卡了个壳,心想:他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他被盯得浑身不对劲,感觉脚底下的木桩子讲台都长了刺,没忍住发动了所有教师的经典攻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低头看书。” “家长会”散后兰朝生起身往外走,奚临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出声叫住他:“诶。” 兰朝生回头,询问着看他。 奚临抓耳挠腮半天,憋出来一个怨夫似的问题:“……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兰朝生好像是愣了下,应该是有点意外,说:“……回。” 奚临继续怨夫:“几点回?” “七点。”兰朝生话头顿了下,加了句:“行吗?” 居然还问“行吗”,这简直是把顺竿子往上爬的机会递到了奚临面前,奚临果然给点颜色就揭瓦,“不能早一点?” 这话说出来,他登时意识到自己有点像个黏着家里大人的小孩,好像等着兰朝生快点回家哄他睡觉似的,于是立刻悬崖勒马地把刚才的话吃了回去,“算了,当我没说,七点就七点。” “六点半。”兰朝生说,“一忙完我就回去,可以吗。” 这“老夫老妻”的对话让奚临耳朵尖有点红了,自己都觉得红得莫名其妙,掩饰似的一抓耳朵,摸着一手热意。 “唉……”他没再看兰朝生,挥手叫他快走,“可以。拜拜。” 这几天二人都忙,满打满算没碰上几回面,更没正经讲上几句话。傍晚奚临飞快收拾东西奔回吊脚楼,等到六点半兰朝生回来,奚临在院子里就听着了外头人上台阶的脚步声,从桌子上抬起头,等兰朝生进了门,朗声叫他:“你回来啦?” 兰朝生跨门槛的脚一顿,抬眼看他,应道:“嗯,回来了。” 奚临莫名有点紧张,有点像小孩见自己班里心仪的姑娘那样紧张。他又觉得有点尴尬起来了,感觉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让他一时有点呼吸不畅。 兰朝生看他这样子,也没有再说话,打算直接进厨房准备晚饭。奚临却在这时候叫住他,“等等。” 兰朝生:“怎么了?” 奚临其实只是想多跟他说两句话,摸了下鼻子说:“我有个……有个小问题,是班上学生的,你能不能给我解解惑啊?” 既然是班上学生的问题,那兰朝生也没有理由拒绝。他走到奚临身前,低头道:“你说。” “就是,我班上有个小男孩,也不能算小男孩了得有十几岁了。这小兄弟估计是刚到青春期,叛逆得要命,最近在课上我说两句他顶三句,罚也没用告家长也没用。”奚临说,“那告你有没有用啊?” 找家长或许不行,但找族长应该是行得通。兰朝生果然说:“叫什么名字?” 奚临把这倒霉孩子的名字捅了上去,兰朝生回“知道了”,没立刻离开,垂头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说。 奚临对上他的目光,嘴里的话再次不幸卡了壳。 兰朝生这人非常神奇,他纵有千百种方法把奚临惹得怒火中烧,奚临回头一看他这张脸就还是能平静下来。倒不是因为他好看,或者说不单因为。因为兰朝生这个人、这张脸、他的眼睛,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冷静包容的气息,好像天大的事情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也总有办法能迎刃而解,轻轻松松替你扛着似的。 奚临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遇着事情先找他的坏习惯——这真是个坏习惯,对他个人能力发展十分有碍,得改。 但是兰朝生只要往他身边一站,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奚临就会觉得……哦,没事了,这事要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醉酒兰朝生捧着他的样子,他的唇蹭过兰朝生的脸颊,分明是尝到一点咸意,独属眼泪的咸意。这点细微末节的小细节方才叫奚临想起来,奚临后知后觉地怔住了,那是兰朝生的眼泪吗? 不对,兰朝生哪会流眼泪。 不对,他哭了吗? 兰朝生站在那——他当然不知道奚临正在想什么,只是看奚临半天不动了,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发呆,于是轻声问:“奚临?” 奚临猛地回神,拽着他衣角的手骤然一松。 兰朝生:“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有……没了。”奚临说,“……没事。” 兰朝生又在他面前站了会,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动——像是想摸一下他的头,又到底没能付诸行动。他转身进了厨房,奚临还坐在院子里,看着兰朝生弯腰进门,点燃了灯,昏黄的灯光填满了小厨房,孤星一样在夜晚的南乌寨里发着光。黑夜浓厚,天地诺大,也就眼前这一方厨房……是奚临能看着的仅有的光源了。 他莫名想到他没来南乌寨之前的日子,或者等他离开南乌寨之后的日子。兰朝生是不是也这么一直孤零零地待在他的吊脚楼里,一日三餐的做饭给自己吃。毕竟他没有父母,也没有结婚的打算。碍于族长的身份,也根本没有能说心事或闲聊的朋友。他打算就这么独身待到死吗?他平时这么不爱讲话,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奚临恍惚了下,好像真能看着兰朝生自已独自待在院子里的场景。于是没来由有个声音响在他耳边,他想:我不想把兰朝生一个人留在这。 虽然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 但就是不想。 不想让他……一个人。 这声音在他心底落地生根,大有一路拔地而起披霄决汉的兆头。奚临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凭着冲动开了口,远远朝他背影说:“兰朝生,你以后会结婚吗?” 厨房里的兰朝生闻声回头瞧了他眼,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莫名又提到这个话题,但还是耐心回道:“不结。” 奚临:“为什么?” 兰朝生沉默了下,又说出了那个他明知道奚临不爱听,自己也提过无数次的答案:“我已经结婚了。” 可这一回,奚临却没有再暴跳如雷,他连不舒服的感觉都没了,只问:“你早知道我要来吗?” “嗯,早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 兰朝生答:“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 第46章 我喜欢他 奚临高一那会惨被初恋女友分手,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奚临一头雾水,其实隐隐也被对方说了个正着。那会他还是个烟酒不沾的三好学生,回家后烧了壶开水坐在客厅喝。奚光辉下班回家,见着此景,一言不发坐在旁边也给自己倒了杯,父子俩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喝完了整壶热水,活像俩脑残。 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奚临问他爹:“爸,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奚光辉无言半刻,捧着玻璃杯四十五度角仰望窗外,过了会很非主流地说:“爱是想到她就会流眼泪。” 爱是想到他就会流眼泪。 年少无知的奚临自觉将这句话当成了狗屁,不可一世地忘得干干净净。爱是想到他就会流眼泪?这是放得什么青春疼痛脑残狗屁,那他还想到教导主任就会掉眼泪呢,有毛屁用? 但这话如今莫名又被他从脑后翻了出来,他想:兰朝生亲他的时候流了眼泪,他是在想我么? 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兰朝生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在他的院子里等着吗?等着自己来的那一天? 奚临是个在情爱上迟钝的人,他长到这么大,好像还真从没在什么人身上费尽心思。但这会他可能是任督二脉突然被谁一脚踹通了,所有来龙去脉清晰无比地串成条线,心底刹那有个声音掷地有声地说:兰朝生,他好像是喜欢我的吧? 兰朝生从来都只对奚临不同。 喜欢吗? 喜欢吗。 喜欢我。 喜欢我吗?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瞥了眼兰朝生的背影,一方面在心底唾自己自作多情,一方面又在脑中不由自主将这个问题想得更深入些。两头这么一撞,活又碰出了许多他从前没注意过的细节,越想越觉得铁证如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奚临坐在那恍惚了半天,忽又冒出个念头——那我呢? 我喜欢兰朝生吗? 这后面跟着冒出来的两个问题再一次把他打得措手不及,又把他吓了一跳。奚临没来由又想起他高中从女生那借来一本闲书,看到最后才发现讲得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他也没当回事,看完随手就搁在餐桌上。回头又被奚光辉翻了出来,当晚就组织了次家庭会议,语重心长告诉他:我奚家世代直男,祖训就是不要搞基,要求奚临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结果祖训是不要搞基的奚光辉过两年就把他儿子卖到山里给人当老婆了,多有意思呢,这脑残的世界。 他思绪乱飞,东一茬西一茬。想到兰朝生,想到他的脸,他给自己唱的歌,他摸自己头发的手。他有意无意地想依靠兰朝生,他不想他生气,见了他总想笑,他不想再留兰朝生一个人。 他把兰朝生划为了“可亲近的人”,或许比这个还要更、更亲近一些。他为兰朝生烦心,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走,平生所有的好脾气和坏脾气全给了这个人。他希望兰朝生能一直留在家里,不要去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因为兰朝生,他才觉得这幢吊脚楼是他的家。 他还想……还想亲他。 ——哦。 奚临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我是喜欢兰朝生的。 一瞬间,“为什么兰朝生要亲他”和“我为什么想亲兰朝生”全都有了答案,水落石出一样把他敲了个醍醐灌顶。 奚临接受自己可能没有那么直用了三天,但接受自己真喜欢上兰朝生只用了三分钟。他有点茫然,又有点大彻大悟,被点化了似的在那坐着,盯着兰朝生的背影恍惚地出神。 他盯得太久,直到兰朝生似有所觉,回头看他。奚临措不及防和他对上了视线,一个战栗,心脏狂跳,下意识站起来了。 兰朝生:“怎么了?” “我……”奚临竟然出了满手心的汗,悄悄往自己衣服上一抹,“……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吃饭。” 兰朝生只当他是饿了,“马上。” 奚临看他又转身,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于是猛地松了口气,又往凳子上一瘫,在心底嘲讽自己:出息。 天上的群星闪着,兰朝生端着菜出来的时候奚临还在发呆,也有点不敢看他,对此兰朝生未多询问。看着奚临埋着头在自己碗里扒来扒去,就是不往嘴里送,一看就是藏着什么心事。 奚临确实是在想心事,主要是在想兰朝生到底喜不喜欢他,像是喜欢,但又好像又只是在尽照顾他的义务。不过兰朝生要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在等自己先告白? 这么矜持的吗大族长?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伸手在他桌旁一叩——像他以前提醒奚临不要低头看太久的书那样。奚临果然回了神,也实在是对这个声音有了条件反射,一听着就想抬头放下书站起来,跟巴普洛夫的狗似的。 他的目光移到了兰朝生要抽走的手指,心头一动,下意识抓住了。兰朝生于是不动了,任由他握了会,见他久久没有放手的意思,叫他:“奚临。” 奚临恍惚地抬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 兰朝生静静看他,他看着奚临的时候,总会将眼皮半垂,透出来的目光专注,或询问或等待——反正都是只看着他。这个人在外头从来不这样,他只在家里的时候,只有对着奚临的时候才有这样的眼神,是那种全天底下我只看着你,也只在乎你的眼神。 奚临忍不住摩挲了下他的手指,在心底想:我喜欢他,然后呢? 然后我该怎么做? 兰朝生到底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平时鬼点子用不完,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忽然开始束手无策起来了。奚临抓着他的手指,一会清醒一会又茫然,没能琢磨出半点头绪。这时候,兰朝生可能是实在被他握得太久,有些受不住,指尖轻轻一动,撩痒似的擦过奚临掌心,低声说:“好了,快放开。” 奚临心头一悸。 他心想:对不起了,爹。 我这次可能真要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奚临低下头,拽着他两根手指挨近唇边,看着他,轻轻在他指尖亲了亲。 兰朝生的手指往外抽了下,低声叫他:“……奚临。” 奚临还抓着他的手指没放手,瞧见他的反应,心头就好像被重锤敲了一把似的。 哦。 他喜欢我。 兰朝生垂目看他,眼睛里瞧不出更多颜色来,像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低声哄:“奚临,松开我。” 奚临发现他最近好像特别爱叫自己的名字,又联想到那次自己喝醉酒他也是一刻不停地叫自己的名字。突然说:“其实上回我说什么都不记得是骗你的。” 兰朝生顿了下。 “其实我什么都记得。”奚临说,“我突然觉得,好像跟男人也没什么不行?” 兰朝生猝然抬眼盯着他,神情沉下来,风雨欲来。奚临装着看不明白,他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兰朝生不说话。 奚临心底犹豫了下,来回蹭着他的手指,很彬彬有礼地问:“你这回又是为什么亲我,兰朝生,我这次也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吗?” 兰朝生说:“……没有。” “那是为什么。”奚临轻声问,“你得给我个回答,还是又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想亲就亲,想摸就能摸吗?” 兰朝生坐在那,像尊石雕像。 兰朝生强硬地将自己手指从奚临手中抽出来,回他:“不是。” 他语焉不详,答非所问。奚临这人天生不懂见好就收,虽然是个直男,但弯也要弯得坦坦荡荡。怪不得兰朝生总说他适应力强呢,只这么短短一会就安然接受了自己“弯了”的新身份,继续说:“诶,兰朝生,问你个事。” 兰朝生沉默着抬眼。 “我好亲吗?”奚临说,“好摸吗?” 兰朝生好久都没再动一下,他从来就拿奚临没有半点办法。兰朝生凝望着奚临,淡色的眼睛平静,但奚临还是能读懂他眼底藏着的深色。 “闭嘴。”兰朝生说,“吃你的饭。” 他的语气稍重,专横的老毛病又犯,是个不允许奚临再多问的意思。奚临看着他琢磨了会,适时变了手段,语气一变,又说:“你明天也会早点回来吗?” 话题跳跃的太突然,兰朝生可能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停了会才说:“嗯。” “早点回来行吗?”奚临说,“这几天你每回到半夜才回家,什么事这么忙啊大族长?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自己扔在你的吊脚楼里,没有电也没有灯,我一个人很害怕的。” 这话说得当然全是胡扯,以奚临的胆子,把他自己扔在山上他也能想法爬回来,莽撞倒是经常,害怕还真是从未有过。 但兰朝生信了,他身上冷峻的气质登时消退个干净,语气好像有点歉疚,“好,以后都不会了。” “每天都会很早回来?” “每天都会。” 奚临笑了下:“一言为定啊大族长。” 兰朝生:“好。” 当天晚上,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精彩一天的奚临睁着眼望天花板,整夜没能睡着。 他在心底做了许多打算,无一例外全是为了兰朝生。次日奚临顶着对硕大的黑眼圈出门,兰朝生把早饭给他端来,奚临吃得昏昏欲睡,半道险些一脑门拍进面碗里。 兰朝生第无数次千钧一发接住他的脑门,实在看不下去,“困就回去接着睡。” “我得上课呢。”奚临打了个哈欠,“哪有你这样放纵人的?不是你非要我去当这个老师吗。” “你这样怎么上课。” “小看我了。”奚临说,“我可是从高中血海里杀出来的人,这点算什么。” 兰朝生劝说无果,索性随他去。殊不知奚临说得是句大实话,一进教室就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把自己的一口活气吊起来,可惜吊到放学也差不多透支到了底,有气无力叫这群孩子快走。出了校门又看见阿布,奚老师的求知欲忽然又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重新聚气,叫他:“阿布!” 阿布回了头,“咋啦?” “问你个事啊。”奚临说,“你知不知道兰朝生的父母是什么时候,那什么,去世的啊?” “啊?”阿布茫然了下,“好像是……十三四年前吧?” 这么早?倒是叫奚临意外了下,他在心底算了下兰朝生那会的年龄,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又问:“那后来呢,他就一直自己一个人住啊?” 阿布:“对啊……咋啦?” “没咋。”奚临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似的,“来,朋友,告诉我,你们族长这么多年有没有过相好?” 第47章 送花给我未来老婆 相好是万万没有过的,不要说相好了,女子靠近兰朝生方圆三寸就会被他冻跑。再者谁不知道族长早就有娃娃亲在身,未来的族长夫人那是要承担给阿妈供灯的重任的,谁想不开要去触这个霉头? 奚临听完这个回答,十分满意,抓着他事无巨细问了个遍。当然,阿布也只知道个大概,其他例如“生日多少”“喜欢吃什么”“平时都跟谁亲近些”那是万万不可能知道了。奚临也就问个大概,末了又问他:“兄弟,是这样,我有个苦恼,你愿不愿意听?” 阿布面色登时变得严肃,“好兄弟,你只管说。” “是这样啊。”奚临说,“有这么一个人,我感觉他好像是喜欢我,而且是非常喜欢的那种。但是吧,这个人又什么都不表示,给机会也不松口,还非要嘴硬的说不喜欢,这是为什么?” “什么!”阿布一听,登时一跳三丈高,“谁啊?谁啊!奚小哥,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你是族长的夫人,是要跟族长过一辈子的!你可得守住底线,你说是谁?是谁家的姑娘胆子这么大?!” 奚临:“……” 他忘了这茬,立刻意识到跟阿布一诉衷肠那是不可能的了。当即脚步一转,道:“当我没说。” 接着他就跑得影子都瞧不着了,只剩阿布在身后徒劳地追上几步,崩溃大喊:“到底是谁啊!!!” 旁人靠不住,奚临也只能自己琢磨结果了。他这一跑就没停下来,权当锻炼身体,抱着教案边跑边想,脚步飞快。路过梯田时路过了一伙人,奚临正在想兰朝生,余光却瞥见个很眼熟的墨色衣袖,立马把脚步一刹,回头道:“兰朝生?” 兰朝生早在他跑过来的时候就看着他了,问他:“跑这么快做什么?” “锻炼身体啊。”奚临朝他笑,“你去哪?” 兰朝生身后跟着五六个苗人,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也齐刷刷地回头看他。兰朝生没有跟他说太多,只回了句“有事”。奚临也就不再多问,挥手叫他该干嘛干嘛去。 兰朝生看着他,嘱咐:“不要跑,山路石子多,会绊倒你。” “哦。”奚临说:“早点回来啊!” 兰朝生:“好。” “早一点!”奚临倒退着朝他挥手,“我在家等你。” 兰朝生语气温和下来:“好。” 奚临笑着朝他摆手,抱着他的教案,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兰朝生身后目睹全程的苗人们沉默片刻,说:“奚老师真是很活泼啊,怪不得那些孩子都喜欢他。” 兰朝生收回目光,说:“是。” “活泼好,活泼很好。”苗人说,“年轻人嘛,有心气是很好的。” 兰朝生这次沉默片刻,才回:“嗯。” 奚临跑回吊脚楼时出了一身汗,马不停蹄地去烧热水准备洗澡。兰朝生回来时奚临还在浴室里,他听着水声,在院中站了会,神色很淡。 天边翻上晚霞,暮色半明半暗,云上隐有暗星。浴室里的水声变大了,应该是奚临从浴桶里站了出来。兰朝生一动不动,缓慢将眼睫垂下去,望着自己脚下一块地砖,不由自主朝浴室迈了半步,又很快刹住了。 浴室门被人拍开了,穿戴整齐的奚临裹紧自己的羽绒服冲出来,抱怨着冷。紧接着他就看着了站在那的兰朝生,面色一愣,说:“你不是说有事?这么快?” 兰朝生目光转向他,说:“提前结束就回来了。” “行吧。”奚临不多探究,“你等等啊,站那别动!” 兰朝生不明所以,但也真就站着不动了。奚临跑去翻着自己换下来的外套兜,神秘兮兮攥在手心,叫兰朝生伸手。 兰朝生一双眉生得很平整,约莫是眼廓深的缘故,眉心不皱也像微蹙,看着总有些严肃。听了奚临的话,他将手伸出,掌心平举,面向奚临。奚临于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是几朵生机勃勃,开得正盛的小野花。 “好看吧?”奚临笑道,“你们这真神奇,才二月就有野花开。我路过的时候找着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小野花安静躺在他的掌心,还带着这个人的体温,鲜明的暖意。兰朝生垂目瞧着,好半天才轻声说:“好看。” “好看就行了。”奚临大为满意,“诶,我路上还遇到榜娜,你还记得吧?就是上回送我野花环说要嫁给我的那小姑娘,特好玩,羞答答的跟我要花。” 兰朝生捧着野花的掌心收起,问他:“你给她了?” “哪能。”奚临说,“我说不行,老师这是要带回去送人的,很重要的人,不能分给她。” 兰朝生神色凝了下。 奚临观察着他面色,有心使坏,“她怪伤心的,还问我为什么不能给她,她就不重要了?我说啊——” 他说到这里,尾音拉长,面上带笑,好半天没有下句了。兰朝生等了一会,忍不住追问:“说什么?” “我说这是给我未来老婆的。”奚临说,“谁收了我的花,将来就得嫁给我。” 兰朝生不动了。 奚临心底已经快要笑疯了,正盘算着怎么把这把火添个彻底。却看兰朝生不由分说把花还给他,说:“我不要,你拿回去。” 奚临:“啊?” 小野花躺在他掌心,兰朝生已经转身走了。奚临拔腿追上去,不依不挠地把花扔到兰朝生身上,有一朵正巧落在了兰朝生衣领里,更多的掉在地上。奚临追他途中匆忙捡回来了一朵,喊他:“跑什么?” 兰朝生的背影不近人情,“别跟着我。” 他说着就要进屋,虽然背影还是从容有度的,但落在奚临眼里,也就跟落荒而逃没什么区别。奚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地主,眼睁睁看着房门在他面前拍上,只好徒劳朝里喊:“陛下,小人又是哪里惹得您不快了啊?给个痛快话好不好?” 屋里半点声响都没有。 “地主?”奚临不死心,“兰朝生!” 无人答他,只有远处寨里连串的狗叫。 奚临等了会,“啧”一声。兰朝生真是比他想得还要难琢磨,他实在没招,黔驴技穷。只好先作罢等改日再战,转身回自己房间,半道路过他窗户,脚步又停下了。 窗子没合紧,奚临于是很不要脸地趴了回墙角。透过那点缝隙,他看着兰朝生在屋里默不作声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兰朝生从自己衣领里把那朵小野花拿出来,小心捏在手中,一动不动地看了会,珍重收进了木头盒子里。 窗外的奚临叹了口气,猛地把窗户拍开了。兰朝生猝然扭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 “你反正最后还是会收起来的。”奚临两条胳膊趴在窗檐上,手里捏着那朵小野花,“到底在装什么矜持啊地主?” 兰朝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面上错愕眨眼消失个干净,复又变得一片漠然。 奚临就眼睁睁看着他又将自己包进了不近人情的壳子里,隐隐还瞧出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可奈何,兰朝生对他说:“回你自己房间去。” “我回去了,然后呢?”奚临说,“然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啊?” 兰朝生没说话。 奚临:“你想的怎么这么美呢大族长。” 兰朝生背对他,一言不发。 “说吧。”奚临手里的小花转来转去,坦白地捅破了这张窗户纸,“你为什么装不喜欢我?” 兰朝生的背影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奚临匪夷所思:“怎么就变成我想让你说什么了?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兰朝生微微侧过半张脸,他说:“让我说喜欢你,想叫你留下来?” 奚临措不及防听着这话,眼睛眨了眨,有点愣:“……啊。” “听我说想让你别走,留在我这,和我在一起。”兰朝生的声音很平静,“是吗。”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这“互诉衷肠”的阶段来得有点太快,奚临一时招架不及,正在满脑子盘算该怎么回。兰朝生终于转过了身,也让奚临得以瞧见他面上全部的神情。那个代表他心意的,存放着小野花的木盒子就放在他身后,像谁无法开口的罪证。 奚临对上他的眼睛,没说出来话,听兰朝生说:“……不行。” “这怎么不行了?”奚临茫然,“都哪跟哪啊?” “你才二十岁。”兰朝生说,“大学还没毕业,人生才刚起了个小头,什么都不明白。” 奚临抗议:“我二十一了。” 兰朝生没有搭理他这句话,接着说:“你该回去好好读书,再找个好工作。这里太落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不能留下你。” 奚临倒是没想到他考虑的是这么沉重的东西,有点发愣。他趴在窗檐上,又觉得两个人中间隔得不止有这么一块木头。这么片刻的时间,兰朝生惯常的沉默,纵容,他闭目侧过去的脸,他移开的视线,他抓住又松开的手指,他的无可奈何,欲言又止。奚临刹那就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喜欢的。 是想要的。 但是知道我留不下你,也不能困住你,所以无法付诸于口,也不期待你能有所回应。 你只要往前跑就好,不用顾忌着要回头看我,那会让你摔倒,但到那时候我已经没办法再扶起你。 “回去吧。”兰朝生话里有话,“饭好了我会叫你,回去。” 第48章 我的血肉 奚临当然不可能回去,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没有“知难就退”这条。兰朝生始终没有转过身,只留给奚临一个背影。奚临就盯着他的后背琢磨兰朝生刚才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兰朝生此话十分没有道理,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先给自己判个死刑,还要不由分说给奚临扣个“年少无知”的帽子,简直相当专横。 奚临说:“迈步前先想太多,分不出左右,就容易绊倒自己——这不是你自己说的话吗?” 兰族长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奚临会拿他自己的话反驳自己,沉默片刻,说:“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奚临说,“你能不能先转过来,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和人讲话要看着人的眼睛,没礼貌。” 兰朝生:“不要再说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愿意留下来,你怎么就不先问问我?”奚临看着他,“诶,兰朝生。我要是说我愿意留下来,你高兴吗?” 这话落在兰朝生耳朵里,和冷水滚进油锅里也没什么两样。他忽然回头,眉眼阴沉,好像奚临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活吃了他。奚临半点不惧,直视他的眼睛,“我要是说,我喜欢你。” 他说:“你高兴吗?” 一语惊起千层浪,约莫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浪潮淹没了屋顶,心狠手辣地抽去了所有氧气。漂浮在水面的人寻不着落脚点,只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被淹没。 他的心好像被高高抛起,又很快重重落地。兰朝生闭了下眼——他说我喜欢你。 兰朝生忽然转身大步走来,双唇紧闭,是想将窗户关上。可惜外头人不肯他躲,知道拼力气比不过兰朝生,于是狡黠地撑住了窗户,兰朝生要想把窗户强行关上,就得先夹住他的手。 “兰朝生。”奚临叹气,隔着窗户仰头看他,“你有什么话得好好告诉我才行——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吗?” 兰朝生低声说:“手松开。” 奚临非但不松,甚至有心想顺着窗户爬进去,他今天非要把兰朝生撬出条缝不可。 “你又不答应,先前还老是重复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怎么总是这么矛盾呢。”奚临说,“回答我啊,兰叔叔。” 兰朝生的手攥紧了窗板,指腹青白,像要活摁出条缝。奚临看着了,目光移过去又移回来,对着兰朝生那双沉沉的眼睛,心想:你怕什么? 你怕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你,还是怕你耽误了我的前程或者人生?姓兰的地主向来说一不二铁石心肠,也会有这么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时候么? 他心下忽然柔软万分,倒是慢半拍地体会了把兰朝生无奈的心情,语气放轻了,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眉心微蹙。 奚临说:“你低下头,我有话跟你说。” 兰朝生看着他,依言将头低下来。于是奚临电光火石捧住了他的脸……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铁石心肠的兰朝生怔住了。 奚临动作轻地像春风,生怕惊动了哪里刚生的芽。亲过一口还不算罢,又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兰朝生的呼吸一滞,旋即变得粗重。这点变化叫奚临捕捉到,奚临笑了一声,他说:“我也真是搞不懂你。” “你明明就很喜欢我,偏要装什么大度?” 兰朝生的眼睛近在咫尺,怔怔看着他。奚临觉得他这个表情挺有意思,他说:“你没头没尾假设了一堆,就是忘了问我怎么想。你不问,我自己告诉你——我怎么想,我觉得想那些全是狗屁,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不就行了?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兰朝生没有说话。 “你不是经常强调自己正值壮年,怎么就自顾自把自己划分到‘拖累’这一栏里去了。”奚临说,“我长了腿,就算回去上学也不是回不来,我要是想回来你也拦不住我,难道你还要在寨子门口立个‘奚临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你真立了我也有办法能翻进来,你就等着吧,你想看不着我还真是有点难度。” 兰朝生的手摸上奚临捧着他脸的手指,像是想掰开又像想更攥紧些,叫他:“奚临……” 奚临直觉他后头跟的不能是什么好话,连忙打断他:“没那么多问题,你多为我考虑我又不会谢谢你,你倒不如自私一回。我问你,你想不想留下我?” 他的声音像引人的蛊,轻飘飘地压低,问:“说话啊,你想不想留下我?” 兰朝生不说话,但他的眼睛替他给了答案。 奚临笑了,他说:“兰朝生是胆小鬼。” 兰朝生忽然偏头吻下去,又是他常有的那种吻——急迫且沉重,和他平时的行事作风分毫不像。奚临措不及防被他拽得脚下踉跄,兰朝生摁着他的脊背,好像是要竭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拖——也好成为他的血肉。奚临的肋骨抵着窗檐,皮肉都被挤得变了形,差点要断气,在亲吻的间隙推他:“等一下,等等……” 兰朝生不肯放手,奚临却强硬挣开。挣开了倒也不跑,他撑着窗檐跳进他房里,主动将自己送上门,“来了,接着我!” 兰朝生喘着气,又把他摁进怀里,手攥着他的肩骨,是个极具掌控欲的姿势。奚临察觉到了,又莫名其妙笑出了声。他想兰朝生分明就是个这么不肯放手的人,还非要逼自己藏着掖着,这人也真是……挺有意思。 唇齿相依,奚临忍不住笑,又叫兰朝生将他的声音全部堵回去。他不躲不避,任他里里外外攻略城池。直到外头天黑,奚临唇舌麻得不像话,受不住偏过头,“可以了,可以了,先休战行吗?改天再战。” 兰朝生磨蹭着他的唇离开。奚临或许不知道,但奚临实在张了一双很好亲的嘴唇,形状上扬,柔软细腻,最中嵌着颗微翘的唇珠,笑起来就更生动,好像时刻是在索吻——兰朝生的目光一寸不离,气息变得粗重滚烫,像是随时要烧着。 兰朝生也确实快要烧着了。 “拥有”实在是个让人心潮彭拜的念头,尤其是这念头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奚临在他怀中,清醒着,并心甘情愿地在他怀中。妄想一朝成真,兰朝生面无表情,实则心下激动得难以自抑。他无法自控地亲他的脸,将唇贴紧奚临的皮肤,深长嗅闻,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 兰大族长真有意思,前半部分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地说“不能耽误你”,后头亲过抱过后一秒暴露本性。奚临无端想起某位学姐骂他的话:“你们男人都一个样!”看来这话也能原封不动地还给兰朝生。 他被兰朝生的气息弄得发痒,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不忘数落他:“这么喜欢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就非得装这个逼吗?” 兰朝生:“……” 他摁着奚临的肩胛骨,附身亲他的额头,到这么会,难得有了些温情的意思。奚临还未来得及发表什么感想,就听兰朝生一点也不温情的开了口:“你会后悔。” 奚临:“……” “您可真会说话。”奚临啧道,“这么些年没少挨过揍吧?” 兰朝生亲他的额头,发顶,耳尖。他或许是没能想到奚临会对他说“喜欢”,也或许是没想到奚临会愿意。他说:“我比你大很多岁。” 奚临:“说点我不知道的。” 兰朝生:“我不能离开南乌寨。” 奚临:“这个也知道了,下一条。” 兰朝生没有下一条好说,他的所有顾虑、担忧都是来自为奚临的考量,因为不想让他有半点委屈。他的爱沉重,不敢全部倾倒在奚临身上,怕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兰朝生拿手碰他的面颊,又是那样克制的一触即离。奚临在这刻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多次半梦半醒时脸颊上的痒,他还以为是招了蚊虫。现在看来,这蚊子大概就是兰朝生。 奚临对上兰朝生的眼神,没来由愣了下,他心想:……你的眼睛总在替你说话。 奚临在心底琢磨了会,想着要怎么把兰朝生的顾虑打消掉,半晌对他说:“嗯……我高中那会有次早恋被教务处逮着了,通知我爸把我领回家去,你猜我爸怎么罚我的,你猜猜。” 他这个故事来得莫名其妙,兰朝生抱着他的手却猛地收紧了,低声询问:“早恋?” “你这重点放得真是……”奚临叹了口气,“啥事没有,我那会才十六七岁,懂什么……松松手成吗,真要断气了。” 兰朝生不松手,问,“做了什么?” 奚临就猛地探头亲他一口,“反正没做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后头我爸让我在门口跪了一夜,倒不是气我小小年纪搞什么非主流早恋,是气我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稀里糊涂跟人家在一起,这是不负责任。” “我当然很不服气,夜里就跪在他卧室门口大喊大叫,那干脆谁都别想睡。我那时候想得特别简单,我觉得恋爱这种事,两个人都觉得差不多就在一起试试,又不是谈个恋爱就非得步入婚姻殿堂了,谁年少没犯傻过,至于吗……唉,兰朝生,你有没有在听啊。” 兰朝生:“嗯,我在听。” 奚临一巴掌糊在他脸上,把他的下巴推远了,“说正事呢,接着听。然后我爸就出来了,他跟我说不是所有人都犯傻你就一定得去犯傻,不是所有人都莽撞你也必须要去凑这个热闹。做人敢做就得敢当,得堂堂正正,又不喜欢人家还要占个‘男朋友’的名头,这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不是纯贱吗。” 他这个青春往事说到这里,其实兰朝生也根本没弄明白此故事的意义为何,只好接着问:“所以呢。” “所以做人得敢做敢当。”奚临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我就堂堂正正来占你男朋友的位子了,这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第49章 生死不离 兰朝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因为知道奚临的话还没说完,给他时间。奚临仰着头看了他一会,目光很直白。 这个故事的后续他没有告诉兰朝生,后来奚光辉隔日给他发了条批评短信,告诉他等弄明白自己的感情在哪再谈恋爱也不迟,反正谈恋爱这事也是个火坑,没必要提前赶着死,因为死了也没法早超生。 一长截短信,那恐怕还是奚光辉头一回费力气给他打了这么多字。末尾不忘带了个相当官方的鼓励,让他要真遇上喜欢的那就去追,失败不怕,总比当懦夫好,也别等没机会。鉴于奚临家里的情况,他合理怀疑奚光辉指代的是他亲妈,不过也无从考究,奚临也没去问。揣摩了会这短信的意思,顺手给他回了个好。 然后奚光辉就以上课玩手机为由把他手机没收了,这老王八蛋。 “抓住我吧。”奚临没头没尾地说,“……别等没机会。” 兰朝生总是不说,不看,不坦诚。 但奚临明白,他明白他说不出口的话,也看得懂他眼底藏着的挽留。兰朝生估计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希望奚临留下,他不知道,因为他习惯压抑,但奚临明白。 奚临伸出手,但没立刻握住兰朝生,他平举在两个人面前,像是诱导,也学着兰朝生的沉默,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握住。 兰朝生沉默了很久,握紧他的手, 攥结实了,使力将奚临拉进自己怀里。 奚临听见他沉闷的心跳,察觉到兰朝生又开始不停地啄吻他的头发,留下连串细密的,看不见的吻痕。奚临知道他这是个妥协的意思,不着调的老毛病又犯,笑道:“盖章呢族长?要给我身上盖个‘兰朝生私有’的印是吧。” 兰朝生低声说:“奚临,我想要你的保证。” 奚临正处于一个无条件溺爱的“新婚蜜月”时期,兰朝生说什么他都乐于答应,“什么保证?” 兰朝生:“你说,永远不离开我。” 奚临想都没想:“这有什么难的?说说说——我永远不离开你。” 我永远不离开你。 什么是永远,什么是不离开? 兰朝生想,南乌阿妈庇佑着我们,圣山会赐你福禄,会保你人生美满,顺遂无忧。 爱和爱的界限常有模糊,它介于“占有”和“成全”之间,是个会让人痛不欲生的中间词。兰朝生总是把他的爱藏得很失败,他的目光从眼睫压下来,沉沉投在奚临身上。没再多说,低头亲他的鬓角。 “我的心永远在你这。”兰朝生说。 奚临事后回忆,总觉得兰朝生那句“我的心永远在你这”说得不像是保证,更像个毒誓。兰朝生向来奉行言简意赅,不是出自必要,与人相处时基本是“先说话的是王八”。他做得从来都比说得多,更不轻易给保证,话到末尾给这么一句,大概就是个拿命起誓的意思了。 奚临隔日出门不甚绊了下脚,整日上课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兰朝生和他说过的话。放了学他飞快收拾了东西往家跑,谁料刚出大门就看着山路那头有个人正静静等着他,奚临一看着就笑开了,喊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等奚临跑近了才说:“慢点跑。” 他把奚临怀里的书本接到自己手里,奚临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很眼熟,好像是家长来接他放学似的!他登时莫名其妙笑得直不起腰。兰朝生当然不知道他神奇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带他往家走,问:“怎么不带着竹篓?” 奚临上下课要带教材,因为晚上要带回去提前做批注整教案,偶尔还要带回去批改一堆字迹“策马奔腾”的课后作业。兰朝生在他刚开始上课时给过他一个竹篓,方便他装书本用,不过奚临一回也没拿过。 “背那个总觉得要去种地似的。”奚临说,“教猪本来就很命苦了,不想用。” 兰朝生:“回头给你买个包。” “哎呦。”奚临抖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就买上包了地主,家里有矿了不起啊?” 兰朝生口中的此包非彼包,不过他也不懂奚临这话什么意思,只好说:“书包。” 奚临立马就联想到自己背个儿童书包混进一群智障儿童里面,马上拒绝:“太智障了,我不要。”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兰朝生无奈道:“你想要什么?” “再说吧。”奚临把下半张脸缩进衣领里,脑回路山路十八弯,自顾自换了个换题,“晚上想吃糍粑。” “糍粑没有了。”兰朝生说,“明天给你。” “不能今天?” “要找人来打。” 奚临长叹口气,“那这回多弄一点。” 兰朝生:“好。” 奚临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得笑出了声,觉得兰朝生这个人真是哪哪都有意思。冲他勾手,说:“诶,你把手抬起来。” 兰朝生依言抬起。奚临快速扫了眼四周,凑过去在他袖子上亲了一口。 他此举当然是存了点坏心思,考虑到还在路上,有被人看到的风险,坏的也十分点到为止。兰朝生还不怎么能习惯他的主动,垂着眼看他蜻蜓点水似的吻后又离开,面色未变,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话里的斥责意味淡得基本没有,奚临被他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说:“害羞了?” 兰朝生头也不抬把自己刚被他亲过的袖子理好,没答他。 不过,等他们踏进了家门,奚临就明白过来了,兰朝生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收录“害羞”这两个字。 那头门一关,这边兰朝生就把他摁到门上亲了个死去活来。奚临在他细密粗鲁的吻里喘不上气,好半天才费劲别过脑袋。 奚临的手还被他攥在手里,指尖抵着他的掌心。他仰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有可能是因为被亲得大脑缺氧,一股冲动凭空而来,促使他说出了那句兰朝生不乐意听的话——“你长得真好看。” 兰朝生这回没再生气或冷脸,时过境迁,人的心态也会变,这会心意相通,当然也不会再生他口无遮拦的气。兰朝生瞧了他片刻,轻轻笑了一下。 奚临的脑子一定是被狗啃没了,他被兰朝生的笑晃了下眼,脑子一空白,嘴上就不由自主地开口:“……少爷已经十年没笑过了。” “……”兰朝生说:“什么?” 奚临回了神,立刻拿两根指头摁着他嘴角往上一提,“好看好看,多笑笑吧地主。” 兰朝生攥住他的手指,奚临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又是要亲下来,姓兰的地主估计是一把年纪才开荤有些把持不住,一亲上来就没完没了。奚临就算是有双铁嘴唇也禁不住他这么个造法,他弯腰一躲,灵活地从兰朝生胳膊底下钻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出跑:“做饭去了地主,想饿死我?” 恋爱这个事,奚临从前经验不多,也无从比对。但单看他和兰朝生的关系,和之前相比无非就多了条想亲就亲,其他似乎大差不差。奚临掰着手指头盘算,惊觉他好像已经很习惯兰朝生的照顾了,不光是习惯,还成功将奚临的自理能力从“大学生水平”照顾成了“学龄前儿童”,养成了凡事先找兰朝生的条件反射。最可怕的是,他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个条件反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要盘算起来,好像奚临从来到这似乎一点忙没帮上,从头到尾都只是再给兰朝生闯祸,然后心安理得地等兰朝生给他收拾烂摊子。意识到这个后奚临立马就有点坐不住了,深觉这样下去不行,作为人家的男朋友,老这么等着别人照顾算什么?显得既好吃懒做也没有担当。于是拍板计划明天早起要给兰朝生做顿早饭,也侧面表达一下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此计划以第二天没起来为由作废,宣布告吹。 直到三月开春,农田里播种的季节到了,月合年的第二次大祭也要开始,兰朝生又开始忙得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奚临立刻认为这是个绝佳的大好机会,为族长分忧计划又再开始。次日当晚,差点烧了兰朝生的厨房。 兰朝生回家的时候奚临正站在门外,面色有点惆怅。一见着他就殷勤地凑过来,好像很盼着他回家似的,“地主您回来了?累不累,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兰朝生相当了解他,对他这张“我闯了祸但你不能生气”的表情尤其眼熟。没着急进去,平静问他:“又犯了什么错?” 奚临立马说:“我和你说个事你别生气。”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我把你厨房烧了。” 兰朝生:“……” 奚临揣摩着他的脸色,觉得兰朝生这反应不像是个要大动肝火的意思,忙说:“说好了不能生气的,做个言而有信的成年人好吗?别生气好吗?好的。” 兰朝生长叹一口气,叫他:“奚临。” “到。”奚临说,“地主您吩咐。” 兰朝生板着脸,先把他扯过来,上上下下全检查一遍,确定这闹心的小孩毛发无损才松开他。 他没再管他,先要去看厨房成了什么样。奚临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虚地一个字没敢往外蹦。兰朝生进厨房一看,里头简直非单个“惨”字得以形容,地上全是水——约莫是奚临手忙脚乱想救火弄出来的,墙是黑的,锅是漏的,锅碗瓢盆那更不必说,东歪西倒哪里都是,就是没一个在它本来的位子上。 兰朝生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折头问:“你做了什么?” “想热个糍粑来着。”奚临说,“那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嘛,什么都得有个磨合期……唉,我来收拾就行,你别管了。” 只是热个糍粑就能热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兰朝生实在也不敢让他再进厨房,叫他:“回你自己房间去。” 奚临:“……你听我解释。” 话到这他又卡了壳,又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实在没什么可狡辩的。经此一役又深刻明白了个道理——没了兰朝生,他以后大概真会把自己过成个流浪汉。 第50章 浴室情事第二集 兰朝生其实没有怪他的意思,无非是怕他胡来弄伤了自己。可惜他面无表情的脸落到奚临眼里就自动曲解成个“我在生气”的表现,抓耳挠腮地在那解释:“我就是不太熟悉你这边的灶,要弄火还要顾着锅里有点没平衡好,半道加水的时候看岔了,不小心加了点油。” 兰朝生:“……” 这得多不小心。 他又叹口气,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就炸了。”奚临说,“多亏我跑得快。” 两样东西天差地别,兰朝生实在想不明白奚临是怎么看错的。但其实奚临也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以前在家里偶尔心血来潮祸害厨房,加水的时候懒得把锅拿起来,都是放桶矿泉水在旁边随取随用。这个铺张浪费的不良习惯叫他养成了肌肉记忆,慌乱下没多想就凭着手感把油桶抄起来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种报应。 兰朝生:“出去,去洗个澡。” “你生气了吗?”奚临说,“对不起啊。” 兰朝生挽起袖子,弯腰把地上一堆东西捡起来,平静地说:“是,我很生气。从今以后禁止你再到厨房里来,也不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弄火,会伤着你。” 奚临当然不能把烂摊子全丢给他收拾,认命地答应下来,拿块抹布擦地上的水。兰朝生没有看他,说:“不用管,去外面待着。” “我们老师从小就教我善始善终。”奚临说,“给个赎罪的机会吧族长,我已经很愧疚了。” 兰朝生看他一眼,没再管他,随他折腾。等两个人把这地方收拾好天已经黑透了,兰朝生袖口和裤脚都是湿的,奚临更不必多说,人像刚从锅里逃难出来的。他坐在凳子上叹气,说:“看来我真是和厨房没什么缘分。” 兰朝生准备去给他烧洗澡水,想起来奚临说过奚光辉不怎么在家,问他:“以前你怎么吃饭。” “有阿姨啊。”奚临全面总结了所有年轻人的不良饮食习惯,“要么外卖或者便利店。” 兰朝生不是很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问:“那以后呢?” 奚临:“以后有兰朝生。” 他这话没动脑子,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兰朝生蓦地没音了,叫他一句话轻描淡写堵回来,好半天才低声接上一句:“嗯。” 奚临坐在那发呆,本来是想照顾兰朝生,结果弄巧成拙害得兰朝生更累了,一时心底就有点受挫和愧疚。他看兰朝生准备起炉子烧水壶,立刻起身殷勤道:“我来烧吧?” 兰朝生目前不允许他靠近一切需用明火的东西,不容置喙道:“坐回去。” 奚临老老实实坐回去,“哦。” 洗澡水烧好兰朝生叫他先去洗,奚临看着他湿透的裤脚和袖口,有点不好意思:“……你先去吧。” 兰朝生没有再跟他多说,拎着他往浴室里走。奚临也实在懒得反抗,在他手掌底下老老实实,问他:“晚饭怎么办?” 兰朝生:“锅烧漏了,需要明天叫人来补。” “哦。”奚临说,“然后呢?” 兰朝生:“我叫阿布送来。” “……算了。”奚临叹气,“别麻烦他了,你柜子里不是有糕点吗?凑合一天算了。” 兰朝生不置可否,把他塞进浴室里关门就走。奚临到底于心不忍,又开门叫住他:“诶,兰朝生。” 兰朝生:“怎么了。” 奚临说:“你要不要来一块洗?” 兰朝生不动了。 奚临自己琢磨了下,觉得他把腿蜷一蜷那浴盆容纳两个成年人也不是不行,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等我洗好再烧水要到什么时候啊?你的衣服都是湿的,天这么冷你会感冒的,进来一块洗吧?” 兰朝生半天没动,不说好也不说拒绝,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奚临心想兰族长这是累懵了?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他一眼,推开了浴室门。 吱呀轻响,门被牢牢合紧了。 这间临时搭建的浴室空间狭小,也是为了能更好的储存热气。两个成年人站在里头,基本就得肉贴着肉才能勉强并排站着。热气蒸腾着上涌,蒸得人莫名躁动。奚临的肩膀抵着他的臂膀,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比方说——赤裸裸地把人邀进来一块洗澡,这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居心叵测啊。 奚临只好回头补了一句:“只是洗澡啊,我……”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兰朝生偏头就堵住了他的嘴。 兰朝生这个人,心思拐弯抹角,行事却从来是单刀直入。奚临措不及防叫他压在了墙壁上,被激得心头一颤,忙叫他:“兰朝生!” “嘴张开。”兰朝生低声说,“听话。” 奚临:“……” 兰朝生肯好好说话的时候,奚临向来是不怎么忍心驳他。尤其是当这个惯常不苟言笑的人紧抓着他,用一种渴求和诱哄的语气对他提要求时,奚临也实在没办法对他说个“不”字。 于是他只犹豫了半秒,就心安理得地把洗澡这事扔到了脑后,想着先亲了再说,对着他微微张开嘴。 兰朝生手指来回摩挲着他的下巴,低声哄:“舌头伸出来。” “……”奚临说:“差不多得了你。” “伸出来。”兰朝生说,“听话,乖孩子,伸出来。” 奚临其实每回听他叫自己“乖孩子”都有种被当成小狗的错觉,因此十分不满。但兰朝生也不再动了,耐心地等着他把舌头伸出来,奚临盯着他形状冷薄的嘴唇看了几秒,觉得自己一定也是被这里的热气熏得脑子短路,想亲他的念头攀上顶峰,心下叹口气,妥协地把自己的舌尖伸出来。 兰朝生重重咬住了他的舌尖,大力一勾,将他完完整整吞没。奚临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他的吻法,找准重心把自己站稳了。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兰朝生把他亲密无间地摁在他怀中,奚临抬头接受他的吻,浑浑噩噩间产生了种错觉……好像这天底下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似的。 兰朝生的手从扶着他的肩膀变成攥紧他的腰,手指从他腰后探进衣摆。对于他这样的动手动脚,奚临也差不多习惯了。只不过兰朝生刚才在外头待了太久,手指冰凉,冰块似的贴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叫奚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他摁着奚临的脊椎骨一节节往上走,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冰冷的寒意,随即又被更浓厚的热意取代。 奚临的皮肤上留下许多被人大力揉搓的红色痕迹,吻痕似的煽情。他觉得衣服里好像是钻进了一条冰凉的蛇,在他骨肉上肆意盘桓流连。兰朝生亲他,叫他的名字,咬他的下唇,他的气息粗重,分明是成年男人动情的动静,鲜明无比地扑在奚临耳边。 热气充斥着这间狭小的浴室,叫人快要喘不上气。奚临偏头躲着他的气息,兰朝生低头吻他的下颌,在连着耳垂的那一片舔吻着,深嗅他的气息,不留缝隙地将他压在墙壁和身体的间隙里。 奚临终于受不住,抵着他胸膛推他:“水要凉了……” 他仰着脖子,绷出纤长漂亮的脖颈线条,锁骨深陷,肩骨清晰,肩窝处盛着颗小痣,引诱谁落下吻。 兰朝生亲他的痣,在他身上留下许多看得见的吻痕。一般来说兰朝生不轻易留下这些痕迹,因为奚临不愿意总穿高领衫。但这回他没能控制住,全凭本能,想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看得见的痕迹,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奚临是他的。 他掰着奚临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问他:“我是谁?” 奚临嘴上不饶人,断断续续地呲他:“你老年痴呆了吧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兰朝生没搭理他,“说我是谁,叫我的名字。” 这个死闷骚。奚临仰着头喘气,有心和他杠,“地主。” “错了。”兰朝生啃咬他的嘴角,“再说。” “族长。” “再说。”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胸前,来到了相对危险的一带,奚临眼皮一跳,率先认输:“兰朝生……兰朝生!” 兰朝生疯得更厉害了。 有句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比方说有些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可一旦被撕开了外头的人皮,里头藏着的是什么毒蛇猛兽可就说不好了。再比方说有些人平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但藏在心里头的多半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是好是歹奚临也都领教得差不多了,但只有一点,就这么一点,就是他们也就止步于亲亲抱抱这一步了。 因为再往下的事奚临没好意思先发制人,兰朝生也没有出过手。事情进展到目前为止维持得相对温情,奚临其实挺满意,毕竟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男人和男人还能做什么? 无非……无非也就是和他们“新婚夜”和奚临醉酒那次一样,互帮互助,也就没了。 他觉得缺氧,脑子里有点晕。觉出兰朝生的手在往下走,已经解开了他牛仔裤的拉链。 他晕得越发厉害,几次差点站不住,全靠抓着兰朝生的胳膊才没整个滑下去。兰朝生手臂肌肉紧绷,青筋分明乍现,干净利落地连着他的小臂和手背。 “……呃啊。” “停,停,慢点……” 半途中,奚临脑子稍微回了些,颤颤巍巍伸了手,撩开他的衣摆,顺着他绷紧的小腹探进去,念叨着“……礼尚往来,礼尚往来。”《 》 50-60 第51章 嘴张开 兰朝生半道制止他,“不用。” 奚临不听,碰到的瞬间烫得他手心一跳。可惜他想得美好,现实总是不遂人意,没几下就失了力气,咬着牙闷哼一声,一时腿软,从他手心里滑了下去。 他抵着湿漉漉的墙壁,两眼有点发直。兰朝生的一双腿在他面前,长且直,裤料湿透了,隐透出里面的轮廓……兰大族长哪里都天赋异禀,人类的腿怎么能这么长? 奚临正处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余韵里,盯着这双腿愣神,不着边际地心想:……想摸。 然后下一刻,他的眼就睁大了。 因为兰朝生……对着他扯下了裤子。 在做什么,不用多赘述了,因为奚临自己才刚体验过。他一时半会没了反应,错愕地望着他的眼。脑子里好像是被他吓醒了,又好像被冲击得更懵了。 在奚临眼里,兰朝生哪里都好看是个客观事实,但这种隐秘的地方他也确实是头一回观摩。兰朝生在穿衣上从来都是一丝不苟,除必要时会挽起袖口,其余地方的扣子总是严谨地扣着,工整严肃,冷淡禁欲。 这回骤然露了个大的,实在叫奚临受惊不小,他仓促下要慌张移开视线,紧接着又不受控制地挪回去。兰朝生宽肩窄腰,腹肌分明,肌肉线条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收放,小腹连着耻骨间有颗痣,鲜活跳动着——要命了!兰朝生居然在这种地方有痣! 我操。 想摸。 兰朝生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撑在奚临上头的墙壁,沉沉盯着他。他的目光少有这么坦荡直白,像团要吃人的黑雾。奚临呆呆抬起头,听兰朝生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后头,听他哑着嗓子说:“张嘴。” 奚临心头重重一跳,错愕半刻,心底好像烧了一把火,看着他的眼睛,和他此时的表情……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兰朝生:“舌头伸出来。” 奚临快要被这把火烧着了,他紧盯着兰朝生的表情,缓慢将舌尖伸了出来——像刚才兰朝生朝他索吻那样。 兰朝生摁着墙壁的手收紧了,手背骨筋根根分明,骨节用力地发了白。他难耐着喘气,尽力压在喉中,最末一刻移开了,倒没有真弄进奚临嘴里。 奚临也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低下头摸了把自己的嘴,忽然觉得兰朝生好像比他想得要……奔放多了。 不过还挺带劲? 奚临想到兰朝生到底是个苗人,南乌寨人都热情奔放,对男女情爱,子嗣繁衍事也都是拿到明面上的东西,兰朝生也不可能封建得太厉害……不过兰朝生刚才有瞬间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摸进他后面来着? 兰朝生擦净了手,弯腰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奚临措不及防一哆嗦,兰朝生还以为他是冻着了,问:“冷?” 奚临从震惊和兴奋中回了神,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忽然又凑过去,“大族长,你刚才是在干什么啊?” 兰朝生不说话,把他衣服脱下来,引他进浴盆。奚临要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就不姓奚了,他说:“说话啊,你刚才是在干什么?你挺熟练嘛,肖想这事多久了?” 是真的很熟练,比他新婚夜僵硬死板的那次熟练多了,背地里应该没少“私下练习”。兰朝生说:“真想听?” 奚临愣了下,莫名觉得这问题得谨慎回答。斟酌半天,回道:“……想?” “很久。”兰朝生平静地说,“每一天。” “……”奚临说:“……哇。” 按理来说兰朝生多年与世隔绝,应该是没有受过情色网站或杂志的荼毒,怎么会这么熟练,难道全靠本能?奚临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说:“肾还好吧兰叔叔。” 兰朝生一言不发地往他身上打香皂。 奚临:“还想什么了?” 兰朝生动作停了,问他:“真想听?” 这话问的,奚临笑了一声,“你明知道我会说想,非要多此一举干嘛呢。” 兰朝生却莫名没再说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怕说完后奚临就会光着身子从浴室里逃出去了。他只是用他惯常的那种沉默、深沉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片刻后睫毛一垂,遮住了眼底,“非要听,是还想再来一次?” 奚临乐不可支,热情邀约:“来来来。” 他从水里探起身,捧着兰朝生的下巴亲了一口,也是十分“记吃不记打”。兰朝生不说话了,沉沉盯了他一会,忍无可忍地俯身亲下去。 “……水凉了。”许久,听着奚临断断续续地开口,“水会凉的……啊!” 水凉了么? ……当然会凉。 在实践理论上,奚临向来是个说得比做得好听的口头强者,三言两语说得像开花,真做起来不出五分钟就要见拙。一顿胡闹后已经快到大半夜,奚临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叫兰朝生带回了自己房间,一翻身卷进被子里,疲倦得眼都睁不开,兰朝生跟他说了句什么,奚临没听清,半梦半醒地说:“明天再说,我要去见周公了。” 兰朝生马上将眉头一皱,“周公是谁?” ……大意了,久居深山的苗人兰朝生并不知道鼎鼎有名的周公。奚临这一时半会实在懒得跟他解释,叹了口气,说:“文盲。” 兰朝生看他实在困得厉害,没有再多说,摸了把他的头发,准备起身离开。人刚到门口,又听奚临在身后迷迷糊糊喊他:“兰朝生。” 兰朝生:“嗯。” “你明天带我去趟镇上吧。”奚临打着哈欠,“我想买个东西。” 兰朝生:“好,知道了。” 没听到奚临的回话,因为他人已经昏睡过去了。 此时此刻,约莫就正和“周公”夜会呢吧。 次日一早,奚临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兰朝生正将早饭端上桌——鉴于锅坏了还没修好,奚临猜测他应该是问邻居借来的,因为那菜色一看就不是出自兰朝生之手。 更不用说味道,真比兰朝生的差远了。 饭后他跟着兰朝生下山,他们这的山路介于原始山林和人为开发后的山林之间,古木参天,总弥漫着浓白或稀薄的山雾,森绿的树枝藤蔓横挂,抬头不见天,放眼不见路,总而言之,是座外地人来了必迷路的深山老林。 南乌苗寨遗世独居少为人知,约莫也是有这个原因在。也怪不得他们这个族群这么落后,奚临要不是因被人为送进来,估计走到死都碰不着他们寨子的门。 南乌圣山也是够可怕的。 ……这山里住着兰朝生。 算了。奚临心想,能怎么办?认吧。 他是在考虑一年后他该怎么回来,平时又该怎么跟兰朝生联系,兰朝生说过南乌山脉不能被破坏,所以没办法通水电,这地方不知道是有什么特殊磁场还是怎么回事,收不到信号。等他回去上学,想见兰朝生一面岂不难如登天,难道真要靠飞鸽传书吗? 于是,一个念头就在他心底突兀地冒出来。他想:不然我再休学一年吧? 随即他就被这个荒唐念头吓了一跳,又觉得万万不可行,那像什么话?而且看兰朝生的反应,估计没等他办完休学手续兰朝生就得提刀杀到教务处了。这念头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他掐灭了。奚临后知后觉又笑了一声,心底腹诽:“我居然还是这么个莽撞的人吗?” 兰朝生估摸是察觉到了他在笑,回头问他:“怎么了?” “哦。”奚临说,“我在想我以后要来见你,怎么自己走这山路,怪吓人的。” 兰朝生忽然停了脚步,折头看着他。 奚临一愣,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说得话有点歧意。前脚还在信誓旦旦地说“我永远不离开你”,后脚就在盘算着离开以后的事,怎么想怎么显得没担当,连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总得把学上完吧,学校又不能让我走读,你等我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回来。” 兰朝生看着他:“然后呢?” 奚临又愣了下,说:“……然后接着当老师啊,不然呢?” 兰朝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平静地扭了头,“不行,你……” 奚临就知道他又得说什么“你不能留在南乌寨”之类的话,害怕再说下去又得吵起来,连忙上去拉住他的手:“怎么不行?挺行的挺行的,我想把学上完单纯是因为都读了两年了总不能没头没尾地就戛然而止了吧?我当时考上真也挺费劲的,总不能半途而废。至于之后,我觉得留在南乌寨里教书很好啊,我挺喜欢那些小孩,也喜欢你。” 兰朝生叹了口气,想说你这么费劲地考上好学校,不能只是为了留在落后封闭的南乌寨。奚临却先行一步开了口:“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人活这一辈子这么短,累死累活就为个前程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又不是打游戏,找个好工作就算游戏通关了,一生有这么多过法呢,大家想求的想要的都不一样——我想求的就是跟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兰朝生静静凝着他,目光中有点不赞同的意思。奚临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后头要跟什么话,握紧了他的手,“行了行了,走吧。” “你学习这么用功。”兰朝生轻声说,“为了准备你学校的考试,我……” 奚临知道他后半句话要说什么,但一时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回他,只好用插科打诨打断他:“我用功吧?省心吧?有我这样的男朋友你就偷着乐吧。” 兰朝生这回没有说话了,奚临牵着他,却始终没等到他回握回来。他心中一动,从中察觉到了兰朝生的纠结和犹豫,于是更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说:“好了,别乱想了,嗯?” 第52章 另辟蹊径 平心而论,奚临其实并非不能理解兰朝生。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被他家地主杞人忧天式的盘算逗得乐不可支,隐隐又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因为兰朝生是真把自己排到了最末,憋出病来也情愿半个字不说。全心全意只为奚临打算,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 “我不委屈。”奚临抓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不会后悔,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亲我一下。”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半晌低头,轻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蹭,奚临又对他笑,“不过说真的,我学校放假的时候要来找你,这山路我自己要怎么走?” 兰朝生说:“我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来?”奚临叹口气,“又没信号,真得靠问卦了。” “你来了,我就会知道。” 奚临惊奇地扭头,发觉兰朝生这话说得是认真的。不过他也没搞懂兰朝生这个“会知道”是从何而来,权当做他哄自己开心的话,捏了捏他的手指。 奚临这回下山是有他自己的目的,此目的稍微还有些难以启齿。手机充上电开机后,奚临偷偷摸摸背着兰朝生打开了浏览器,鬼鬼祟祟搜了几个关键词。 看完后,整个人都震惊了。 奚临想起来上高中时候那些人开的玩笑,类似“开后门”“千年杀”,奚临一直觉得他们是开玩笑来着,从来没真往那上面想过……等等,不是玩笑? 手机页面显示的“学习资料”是扇金光闪闪的新世界大门,奚临一目十行,内心惊涛骇浪,越看越不可思议,越看越阿弥陀佛。莫名那个花一紧,浑身一抖,脑子里塞满了各样文字图片,成功扫空了他所有脑容量,现在是四大皆空的白纸。 这很诡异啊。 人类是从哪开发出这条蹊径的? 是哪位走在时代前沿的先贤做了第一个献祭菊花的人,我要给他上三炷香。 兰朝生坐在他对面,看他捧着手机后半天没再动,叫他:“奚临。” 奚临蓦地回神,“啪”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兰朝生的目光从他的手机再移到他的脸上,见奚临瞪着眼看他,是副受了大惊的表情。他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嗯?”奚临心虚地把手机屏幕摁灭了,“没怎么,什么都没有。”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没再这个问题上深究,提醒他:“快点吃饭,要凉了。” 奚临“哦”一声,拿筷子挑起两根面条,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他眼睛盯着碗,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又冒上来刚才看见的东西,比方说注意事项,那什么指南,事后须知——想着想着他又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等等,那谁在上面? 大问题啊。 这个严肃的人生问题让奚临猝然把筷子一拍,面色凝重地蹙起了眉。对面的兰朝生浑然不知奚临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又是正在琢磨什么深刻的生命思想。以为他是不喜欢这家店的菜色,说:“不喜欢就不吃了,换一家。” 兰朝生低沉的声音立马把奚临驰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眉头一松,不知道兰朝生为什么突然往他头上扣这么大一顶锅,茫然道:“嗯?” 兰朝生:“你一口都没有动。” “……哦。”奚临回了神,“没有,没有。我是在想东西,他们家挺好的,不用换。” 兰朝生:“在想什么?” 奚临噎了一下,要把自己想的那些东西说给兰朝生听还真是有点难以启齿。他忽然灵光一闪,问兰朝生:“你知道有位哲学先贤叫柏拉图吗?” 兰朝生当然不知道,轻轻摇头。 其实奚临知道的也不多,全是上课时顺耳听了个大概。他尴尬地一摸鼻子,半吊子强装学识渊博,说:“这位先贤……其实我跟他也不太熟。这位是人类思想的开拓者,有个挺著名的论点叫‘灵魂高于肉体’,说什么神圣的爱是灵魂对至善的永恒追寻,理智要高于欲望——这话讲出来有点咬文嚼字,我的意思就是,人跟人谈恋爱也不一定什么事都得做,你说是不是?” 他胡言乱语讲这么多,其实完全是出自惊恐下的口不择言,自己都觉得有点狗屁不通。不能怪奚临,这事实在对他冲击太大。 兰朝生却听明白了,他一眼就看透奚临胡言乱语下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手里筷子一搁,换了个郑重其事的谈话方法,轻声问:“不喜欢?” 奚临也明白他的“不喜欢”指得是什么,倒也没想到兰朝生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意图,尴尬地问:“倒也不是不喜欢……你喜欢?” 兰朝生没说话,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骨节处轻轻一蹭。 奚临颇有灵性的从他这番含蓄的肢体语言中揣测出了圣意——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 他又无端联想到了兰朝生昨晚的神态……那也确实是,非常喜欢了。 奚临纠结半天,手指头轻轻一动,在他掌心中也轻轻一挠,算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应。 “唉。”他心想,“我家地主愿意,能怎么办呢。 奚临还是头一回发现自己还是个如此“色令智昏”的人,唏嘘一阵,在桌子上支着胳膊,捧着脸仔细看兰朝生。兰朝生和他对视片刻,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平静的神情里就带了点询问的意思。 奚临没说话,只朝他促狭地眨了下左眼。兰朝生怔了下,忽然将手收回来,说:“……吃饭。” 偶尔奚临会想,兰朝生脸皮生得像城墙那样厚,估计得费点功夫才能让他自己甘愿露出本色。唯一还能称得上庆幸的是,奚临待兰朝生时耐心向来多得出奇,不介意再等一等。 除去偶尔“坦诚相见”时,兰朝生大部分时间还是同样的表情,变化程度不高于五个像素点,至于袒露心扉那更是别想。奚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拿刀开蚌的渔夫,每天攥着刀威胁此蚌最好识相,别等非要见血,到时候谁都不好受。 然后此蚌居高临下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合上了自己尊贵的头颅,叫他一边玩去。 任重道远啊,任重道远。 南乌寨第二回大祭结束当天,灌了一肚子米酒的奚临正在院子里吹风,躺得是兰朝生前段时间不知打哪弄来的摇椅。他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感觉这摇椅好像要带他摇到西伯利亚去,简直跟受酷刑没什么区别。 奚临撑着扶手试图把自个翻下去,这摇椅却在这时突然不晃了,稳扎稳打地维持静止。奚临慢半拍地抬头,看见兰朝生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替他稳着摇椅。 奚临放心地又躺回去,不怎么走心地道了声谢,看样子像是马上就要进入梦乡。兰朝生放低了声音,叫他:“奚临,回屋去睡。” “我头晕。”奚临朝他摆手,显然是醉得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在这吹会风,你先回去睡不用管我,扶稳点别撒手啊,谢谢。” 兰朝生:“……” 又要别管他,又要他不准松手,实在也是两相矛盾。兰朝生当然只能挑出其中一样,他又不是条八爪鱼——他扶稳摇椅,好让奚临躺得更舒服点,垂眼看他一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兰地主不知是年纪上来了还是怎么着,对某些亲呢的小动作情有独钟,譬如摸头、亲额头等等等等,大多全是长辈对小辈表示喜爱意味的动作,常常让奚临错觉兰朝生还是把他当小孩看。 ……当然,兰朝生的心思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一条“居心叵测”,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小孩能像奚临这样闹腾。 奚临被他一摸脑袋就清醒了过来,知道身旁是谁,含糊着说:“……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打了个哈欠,已经忘了自己前头那段狗屁不通的话,问他:“你待在这干什么?” 兰朝生没答他,问:“头还疼不疼。” “不疼。”奚临闭着眼说,“唔……你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兰朝生说:“一直。” 奚临含糊着笑了声,问他:“你衣服换下来了没有?” 大祭时兰朝生要着盛装,这衣服不怎么便于行事。一般他回家后会先换套衣服,防止损伤弄脏,也免得在做饭时碍手碍脚。 至于为什么看得那么珍贵,因为第一回大祭奚临把他另件的衣领扯坏了,眼下只剩了这么件独苗……当然珍贵。 “嗯,换过了。”兰朝生顺着摸他的头发,“好了,冷风不能吹得太久,隔日你会头疼。” 奚临其实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嫌他摸自己头发的手有点碍事,跟个围在自己身旁不停打转的苍蝇一样。于是拽过来一把捂进自己怀里,用温热的嘴唇在他指节上蹭蹭,声音含糊:“嘘,嘘……别吵。” 兰朝生果然就不再动了,沉默安静地守在他旁边。干脆把他抱起来带回屋子里去睡。奚临骤然升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反应过来是兰朝生把他抱了起来,嘀咕两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顺不动,任他折腾。 兰朝生抱稳了他,低头亲他的鬓角,上台阶跨过门槛,又听怀里的奚临叫他:“唔,兰朝生,兰族长?” 兰朝生应了一声。 “和你商量个事,行吗?”奚临说,“下周我想回学校一趟,我有个考试。” 兰朝生步子突兀地顿住,停在了门槛外头。 第53章 只要你需要 冷风卷过,凉得渗人骨。 奚临估计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事在他心里憋很久了,上个月开始就摩拳擦掌想跟兰朝生请示,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 这会人醉得一塌糊涂,心底却还记得这事,理智一下线就把这事坦白了出来。兰朝生没动静了,站在那好像个雕塑,半晌低声问:“你要走?” 奚临的脑子早就被狗吃了,“走哪去?” 兰朝生抓着他肩膀的手慢慢收紧了,问:“真要走?” 奚临没回答,是已经睡着了。 月亮探出了头,洒下的光辉自屋檐处一分为二,如同把从天而降的砍刀,将屋里屋外割成了两种颜色。兰朝生正站在这明暗交接处,背影将月光挡得结实,唯有一点从他颈边钻入,堪堪映亮奚临紧闭的眼。 会对着他促狭一眨,明亮专注的眼。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的手指越绞越紧、越绞越紧。地上两个影子亲密无间地融在一处,真实的两具躯体也越靠越近。兰朝生抱紧了他,好像是想将奚临活活勒进自己骨血里去,也好牵绊住他的双腿,让他哪也去不了。 “你不能留在这”“该让你走”,当然也不全是违心话。 但更多不得付诸于口的是……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 说你愿意留下来,说你想要留下来,再说一次你喜欢我,说你是心甘情愿,不会后悔。 “奚临。”兰朝生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地上的月光,“说话。” 奚临呼吸安稳,浑然不觉。 明月渐攀渐高,光影似轻纱,蒙着兰朝生的眼睫,微垂而下,遮着他淡色的眼。 兰朝生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眉头又那样轻蹙起来,是个介于无可奈何与不甘之间的弧度。月光勾勒着他的眉目,惯常冷淡的表情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种眷恋的神情,薄唇轻动,好像是呢喃了三个字。 只是落地太轻,风吹即散,谁都没有听到。 奚临醉得太厉害,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次日睁眼时头疼得要炸。他抱着被子缓了半天,方才坚强地把自己从床上翻下来。洗漱后他满面菜色坐到桌旁,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水珠,不知多少次说这话:“我真再也不喝酒了。” 兰朝生没答他,抽出纸巾将他下巴上的水珠揩去,先递过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说:“喝了。” 奚临跟这黑得反光的“汤”面面相觑,呆了好一会,问他:“这什么?” “解酒的。”兰朝生语气强硬,“喝了,会好受点。” 南乌寨人其他地方没得说,唯只在煮汤药这方面实在不敢恭维。他们这里的人只用草药,不知打哪挖来的,每一样都散发着让奚临这个山外人心生敬畏的气味。奚临依言端起来,凑到鼻子旁一嗅,痛苦难言:“你往里面扔烟头了?” 兰朝生:“不苦。” “……” 奚临要是真能信这句话,也不用想着再回去上学了,收拾收拾直接去反诈中心报道吧。他捧着碗半天没动,末了心一横仰头灌下去——倒还真不苦。 奚临狐疑:“……我味觉没了?” 兰朝生接过空碗,先放到一旁。奚临反应过来了,估摸是兰朝生知道他怕苦,有意调了味道。他被这点小体贴弄得有点感动,给予的回报也相当简单粗暴:“来来来我亲一下。” 兰朝生:“吃饭。” 奚临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粥,兰朝生没有看他,饭到半途,问他:“什么时候考试。” “下周六。”奚临下意识答了,紧接着一愣:“……嗯?” 他猛地抬头看向他,表情有点错愕。兰朝生依然没有抬头,语气和面色都相当平静。奚临愕然了会,心底想:我是什么时候说漏嘴的?! 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他昨晚喝醉的时候不小心抖出来的——就说酒精误人! 奚临牙疼片刻,犹犹豫豫跟他解释:“不是,其实我是早就想跟你说的,一直没找着机会。”他憋了半天,恶人先告状:“不是你前段时间都说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吗!”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奚临被他的目光刺得话头一噎,只好放软了声音,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兰朝生,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兰朝生说,“你要回学校,要离开几天?” 奚临的学校在外省,来回得坐飞机,算上行程加考试时间至少要待三四天。奚临在心里掂量了下,试探着问他:“三天?” 兰朝生:“好。” 答应得倒是轻松,奚临心想这么容易?他细细端详兰朝生的神色,心下感慨大族长的面皮真是城墙做的,冰放到里头都能捂上三天不化——因为实在是太厚了,透不出半点风来。 他把勺子一放,问兰朝生:“你这次怎么不说点什么了?” 兰朝生:“说什么。” “说我这一年里不能离开圣山,不准乱跑什么的。”奚临伸手指指天,“那位开始放养我了?” 兰朝生把他这根手指摁回去,制止了他这个“不敬”的动作,说:“你是去考试,做正事,阿妈不会怪你。” “哦。”奚临想了想,“那你怪我吗?” 兰朝生这回看了他片刻,“怪你什么?” “怪我要出去考试。”奚临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想考个教资嘛,前段时间你带我去镇上时我拿手机查资料,发现那会刚好赶上了报名时间,我就顺手报了个名。” 这话说得,跟随手买了筐苹果似的。兰朝生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淡色的眼睛平静,却看得奚临莫名毛骨悚然。 奚临:“……干什么?” “我没有怪你,也不会生气。”兰朝生说,“除了某些必要外我没有要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安排你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我不会干涉你,你也不用担心这样是否会让我不高兴。” 奚临听得一愣,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些……不对劲呢。 兰朝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凝望着奚临,语气有些严肃,“但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奚临,你必须提前让我知道。” “……哦。”奚临说,“我知道了。” 兰朝生:“你现在应该说什么?” 奚临:“……对不起,我下次会提前告诉你。” 兰朝生看着他,说:“吃饭。” 奚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还有一件事……” 兰朝生等他说完。 “你明天能不能再带我下趟山?”奚临拿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有点心虚:“我要定机票。” 次日,镇上奚临算着时间定了来回机票,周日当天的回程航班落地大概得到晚上,肯定没办法回山。要把这事告诉兰朝生他估计还是会坚持当晚来接,奚临不想他折腾,瞒着航班时间没提,只告诉他个大概时间:“你下周一上午十点在入山口等我,行不行?” 兰朝生果然问:“周一?” 奚临搪塞着回:“晚上的航班,落地得早上五点多,你十点等我吧,我从机场赶过来还得走快一个小时呢。” 兰朝生说:“我去机场门口接你。” “唉,用不着。”奚临说,“两步路的事,兰叔叔,我成年了,真没那么好拐走,放心吧你。” 订完机票奚临就催他快回去,原因是他要赶着回去复习。他这人有个坏习惯,就是从小到大只要逢考试就得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步不挪,拿书当一日三餐用。且此症状离考试越近就越严重,大有病入膏肓的意思。 兰朝生一整日不见他出门半步,当晚九点半奚临房里还迟迟没要熄灯的意思,兰朝生站在他屋外,推开他的房门。奚临闻声一动,把脑袋从书里扒了出来,转头看是他,惊讶道:“怎么了?” 兰朝生站在门口没动,瞧奚临书桌上乱糟一片,书本堆得到处都是,龙飞凤舞写满字的草稿纸满地乱扔,左上角的水杯被遗忘已久——早就空了。奚临抬着头看他,可能是在煤油灯下看了太久的书,目光一时有点对不上焦,显得有点魂不守舍。 兰朝生看着他皱眉,先去给他把杯子里的水添满,重重放回桌上:“油灯不像你们那的电灯,火光会晃也没那么亮,看久了伤眼睛。喝了水,去睡觉。” 奚临伸了个懒腰,这才觉得脖子和腰都有点酸疼。他左右活动着脖子,发出几声“咔嚓”声,叹着气说:“我紧张。” 兰朝生:“你学习很用功,没事。” “其实也没那么用功。”奚临坦白从宽,直言不讳,“我前段时间光顾着跟你亲嘴了,有点懈怠,有本书我才只翻了五分之一……唉,完蛋。” 兰朝生:“……” 兰朝生被他这个“只顾着跟你亲嘴”说得一顿,好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也是难得。伸手摸了把他的头发。 奚临一口气把水喝完,觉得眼睛确实有点疼,干脆闭上眼后靠到椅背,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仰头在兰朝生手心里蹭了蹭。 “我这一整天才翻了个大概——临时抱佛脚的果然都没什么好下场。”奚临说,“要是这次没过就拉倒,回头再说吧。” 兰朝生:“过不过都没关系,你有心尝试过就很好。今天太晚,不要再看了,去休息吧。” “鼓励的话说得很官方啊兰族长。”奚临闭着眼笑了下,“……行吧。” 他说完这话是真打算去睡觉的,不过兰朝生放在他头顶的手始终还没收回去,温暖干燥的手心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奚临没动弹,心底却轻轻一晃,睁开了眼。 他仰躺在椅子上,唇上还带着刚才喝水沾上的水光,一边嘴角微微勾着,显得有些不怀好意。兰朝生看着他,垂着眼不动了。奚临也没说话,仰头看他,目光直勾勾的,含意不言而喻,兰朝生从来就不能拒绝。 他喉结轻轻一滚,垂首去吻他。奚临闷笑了声,抬起胳膊去迎他,含糊着说:“先充电吧……充满电再休息。” 兰朝生没有意见,俯身去亲他的唇。分离后奚临却还勾着他的脖子,没放手让他离开。 桌上的煤油灯光影昏暗,浅淡的暖黄罩着奚临,映得他一双眼又黑又亮,像有星光。他只穿了件毛衣,抬手臂时隐能从他宽大的领口中窥见一点胸膛,锁骨深陷,朝里延伸的线条美好动人,让人不自觉想将手顺着伸进去。 兰朝生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将呼吸放轻了。 奚临总夸他眼睛好看,但其实在兰朝生看来,奚临才是好看的那个——这话不能跟奚临说,否则这人一定会坏笑着把自己的脸迎上来,问他有多好看?兰朝生今晚想让他好好休息,他累了一天,明天还要赶飞机,禁不住胡来。 可惜这话就算不跟奚临说,他也一样会来闹兰朝生,果然又笑着凑近他,说:“看这么入迷?眼都发直了兰族长,说说,你在看哪呢?” 兰朝生稍稍后撤,说:“不要撒娇。” 奚临一噎,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怎么被他定义为“撒娇”的。不过他挺享受现在的温情,也不是很想破坏它。于是奚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兰朝生的后颈,忽然问他:“兰朝生,你会一直这么守着我吗?” “会。” “不嫌我讨厌?” “你不讨厌。” 奚临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会永远都在我身边吗。” 兰朝生:“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第54章 那你呢 登机那天兰朝生去送他,奚临背着自己装了一堆资料的书包下山,总有种去上京赶考的错觉。镇上打不着车,奚临正准备叫兰朝生送到这就行,就看兰朝生不知问谁借了辆摩托过来——那种镇上人常用来揽客的,红黑相间,造型朴素的家用摩托。从造型以及它颜色来看,此车芳龄恐怕不在奚临之下。 兰朝生骑着这车,面色冷淡地朝后一扭头,示意奚临上来。 奚临对着这二逼的摩托车和二逼的司机笑了有十分钟。 兰朝生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给他带好了头盔——这老弱病残的摩托居然还用得上头盔。奚临边笑边跨上去,在他身后坐好了,问他:“兰叔叔,您会开吗?” 兰朝生没有搭理他,一拧油门走了,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答案。奚临从身后抓着他,额头靠在他后背,指示他:“快点成吗?” 兰朝生:“危险,坐好,别乱动。” 深居简出的兰地主居然还会骑摩托车,这人到底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惊喜。奚临莫名又开始发散思维,想象兰朝生面无表情地骑着摩托从南乌寨的山路冲下来,立刻又把自己笑成了个智障。 兰朝生把他送到了机场门口,这里离苗寨就稍微远了些,外地来旅游的游客也多。估摸是没见过兰朝生身上的苗服样式,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头看他。 奚临说:“唉,下回给你买个帽子。” 兰朝生:“为什么。” “你太显眼了,回头率很高啊。”奚临半真半假地唏嘘,“我家族长太好看了,这可怎么办?” 兰朝生:“不要再胡说八道,进去吧。” 奚临不满:“你不说点什么?” 兰朝生看他一会,伸手摩挲了下他的脖子,“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奚临本意是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倒是没想到兰朝生会说这么一句直白又缱绻的话。他眨了眨眼,耳朵尖又有点发烫,想说我会给你打电话,又想起来兰朝生没有手机,于是抓住了他的手,说:“亲我一下。” 兰朝生分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面色平静地低头亲他一口。 大庭广众,奚临也没敢再深入一步,显得有点污染公共环境。他不着痕迹地舔了下自己的嘴唇,低声说:“那我走了。” 兰朝生:“嗯。” “记得想我啊。”奚临依依不舍,“每天都想。” “好,每天都想。” “我两天后就回来,记得来接我。”奚临说到这,莫名其妙加了一句:“……你能第一个来接我吗。” 兰朝生答应他:“好,第一个。” 奚临忽然就明白过来以前自己在高铁站火车站看到的那些情侣是怎么回事了,虽然知道过两天就能回来,但奚临还是有点受不了,心里有点揪着的难受,恨不能把兰朝生团一团整个塞到自己包里去,打包一块拎上飞机算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这两天他都受不了,回头该上学了一分分别小半年他岂不得当场昏过去?立刻就觉得有点完蛋,扑上去又在他唇上亲一口,伸出舌尖克制地舔了下他的唇缝,悄声说:“好了,我真得走了。” 兰朝生看他,“去吧。” 奚临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色,没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半点不舍的感情来,心里面有点失望。摸了摸他的手指,忽然又问他:“……你会不会不高兴?” 兰朝生沉默了会,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要走?”奚临问出这话就立刻意识到自己有点无理取闹,笑了声,“唉,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总觉得你好像挺无所谓我去哪的?” “你是去考试,是去办正事。阿妈不会……” “不会怪罪我,知道。”奚临叹气,“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你们那位南乌阿妈,我问的是你。” 兰朝生这回没有再说话了。 奚临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揣进了兜里,心里想:“没劲。” 他沉默着扭头,往机场大门里走。又听兰朝生叫住他:“奚临。” 奚临:“嗯?” 兰朝生看着他,用苗语说:“南乌阿妈祝福你。” 奚临:“那你呢?” 兰朝生好长一段时间没出声,片刻后答:“我也祝福你。” 奚临看了他一会,没说话,转了头。 不过临到门口到底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眼,看着兰朝生安静地站在那,定定望着他的方向。 奚临深长地叹了口气。 兰地主连个手机都没有,也不能发发信息打打视频以解相思,一分开就是真杳无音讯。奚临发着呆上了飞机,对着窗外愣神。 飞机轰鸣着前进,巨大的失重感将他推上天空。窗外的景色慢慢变小——消失,他离南乌寨和西洲都越来越远,兰朝生离他也越来越远了。 从机舱口出来的时候奚临心情挺微妙,有种靠读书走出大山的恍惚感。高楼大厦,车流人群,全是奚临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不过这会他站在马路边就有点茫然,感觉脚下的水泥地太平整冷硬,周围也过于嘈杂,吵得他耳根子犯疼。 他就这么杵着没动,和旁边的灯牌惺惺相惜。片刻后唏嘘地一摇头,上了出租直奔考点,先给自己找地方过夜去了。 奚临作为一位抽烟喝酒五毒俱全的当代大学生,平时胡作非为的事没少干,上高中那会也经常被抓典型。用奚临自己的话来说,他本人历来升学路全是靠临时抱佛脚和一点小聪明蒙混过关,也幸好是智商没什么硬伤,还能混上个重本。 考试前突击是他常用手段,大概可以分为两个步骤——“学完这点再睡”“妈的弃考算了”。考试前夜他翻书到凌晨两点,毕竟这会没有兰朝生提醒他该去休息。以至后头眼睛一眨就干涩着疼,满脑子概论重点,后半夜昏沉往桌上一拍脑门,睡得比他高中课间时还要沉,几乎是种学到力竭后的强制关机——手里还抓着一支笔。 早晨闹钟掐着他的脖子强制摁了开机键,奚临猛地弹跳起来,顶着满头乱发、眼下两圈青黑,头疼欲裂的脑袋,对着酒店的小台灯愣了会神。 手机闹铃嗡嗡直震,奚临一把抓过来摁灭,坐在那加载了初始数据。起身洗漱,检查背包,出门。 三月初的天,出大门的那刹还是冷得他一哆嗦,响亮打了个喷嚏。进考场的时候冷得越来越厉害,感觉凳子桌子都跟冰块似的直往外冒着寒气。 中午换场的时候他莫名右眼皮一跳,手里铅笔芯咔嚓断成两截,险些把答题纸戳出个洞来——心里就莫名有点不安。 右眼跳灾。 等到晚上出考场的时候,奚临已经有点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亲娘。他插着兜在校门口站了会,心里有点茫然地想:我刚才都写了些什么玩意? 正这时,他左肩忽然被人拍了把,有人叫他:“奚临?” 奚临措不及防,差点被这浑厚的一掌拍到地板上去。他回头,是他大学的朋友,就是之前打电话给他的那人,叫李锐翔。 “哟,兄弟。”李锐翔笑出一口白牙,“不是被卖到山里给地主做小老婆了吗?您是怎么从封建时代穿越过来的?” 奚临被他这一口闪亮的白牙亮瞎了眼——倒不是真说他牙有多白,是这位不知为何比之前黑了三个度,人也消瘦精壮不少,短短五月成功蜕变成了只酱油色的风干板鸭。奚临都愣了,上下打量他,“兄弟,你这是……什么时候出土的?” 板鸭爽快一笑,抬手搭住他肩,“甭提,上月叫人骗去南疆徒步去了。你又去哪了?一下消失五个月,还办休学,几个意思啊?” 这事不能细说,全是一把辛酸泪。要真把兰朝生的那套说辞搬出来估计李锐翔马上就得联合报警,奚临不好和他说太多,含糊着回:“家里真有点事。” “你真去帮你亲戚弄土特产去了啊?”李锐翔拍他的肩,“你爸咋想的?” 这话是上回打电话时奚临随口编的瞎话,很可惜他已经全忘了自己都扯过什么淡,叫李锐翔一问才想起来,“……啊,对。” 李锐翔仔细端详着他,末了叹口气,说:“脸上有肉了,看着比以前精神点了。” 奚临:“啊?” 他惊诧地心想:大哥你都成一只风干板鸭了还有闲心操心别人肥瘦呢?紧接着李锐翔抓着胳膊把他往前带:“走走走,哥请你吃饭去,撸串!” 奚临头有点晕,啥话也没说。两个人随便在路边找了个摊,李锐翔朝他打听:“咱俩下午在一个考场,我一眼就看着你了,你没看着我?” 奚临头也不抬地开啤酒:“没带洛阳铲。” 李锐翔愣了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笑得前仰后翻,伸手搓了把干糙的脸皮,“真这么严重?” “还成吧。”奚临委婉着回,“多涂点宝宝霜。” 李锐翔笑着接了他半天没开起来的啤酒,起开盖递给他,“不说山上锻炼人吗,你怎么连个啤酒盖都起不开。娇得跟朵花儿一样。” 娇花奚临拿啤酒冰了下脸,不知道怎么就莫名浑身没劲,叹口气说:“字写多了,手有点没劲。” 李锐翔朝他摆手,“临啊,你这一去杳无音讯的,什么时候回来?你知不知道你不在那群姐姐都可想你了。对了,你这次回来待几天,明天晚上我跟晶姐她们去喝酒,你来不来?” “我明天得赶飞机。”奚临忽然想起来兰朝生,加了句,“以后喝酒我也不去了,我对象不让我去。” 李锐翔手里的串“啪嗒”掉在了地上。 他维持着一个要将串送进嘴里的姿势瞪着奚临,好像具姿势别致的雕像。片刻反应过来,说:“我操,你有对象了。” 奚临笑了下,“特别好看。” “什么人啊。”李锐翔茫然,“大学三年都没人拿下你,你回一趟乡村老家就有对象了。不儿,谁啊?你原来喜欢田园系的?有照片没?拿出来我看看。” 奚临手机里还真有一张,是那天兰朝生给他做凳子时偷拍的,不过他也没打算拿出来给李锐翔看。可惜李锐翔目前对这位“姑娘”极度好奇,不死心地追问:“长啥样啊?有多好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个高肩宽,腿特别长。”奚临伸手比划了下,“长得特别好看,虽然老是板着个脸。特别的地方……他人鱼线那有颗痣,算特别吗。” 李锐翔:“……” 这是我能听的吗。 “这姑娘听上去……”李锐翔想挑个委婉的说法,可惜委婉得不怎么到家,“听上去挺雄壮啊?” “哦,不是姑娘。”奚临说,“男的。” 第55章 爱是兰朝生 李锐翔手里的串再一次掉在了地上。 这回,他比上回待机的时间就更久了。要是人类的思想和电脑程序一样可视化,估摸这回他头上正有个圆在不停的转圈加载。 奚临知道自己抛下的是颗重磅炸弹,但他本来就没打算隐瞒。现在社会风气较开放,但“同性恋”毕竟还是少数群体,他们学校里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估计对半分。奚临跟李锐翔认识挺久,知道他不恐同,这事真传开了也无所谓,真有人因这事对他疏远那说明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奚临不在乎。 只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把性别这条模糊掉,都是对兰朝生的不尊重,毕竟男朋友和女朋友还是很不一样——哪怕这些人兰朝生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见着。 李锐翔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奚临弯了,说好的直男一生一起走呢?怎么转头就去兄弟你好香了? 他讷讷“哦”了声,往自己嘴旁送了串空铁签。咬了一口发现是空的又放回去,梦游似的说:“男的?” 奚临点头。 “……我操。”李锐翔瞪着他,“你什么时候弯的?” 奚临:“就前段时间。” 李锐翔瞪着这新鲜出炉的gay几秒,他说:“我操。” 两个字语调一上一下,落地有声,跟摔了俩炮仗似的。 奚临莫名其妙笑得停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呛着了,又咳嗽两声,“有这么震惊吗?” “我得缓缓。”李锐翔愣了会,“……我缓缓。” 奚临自个笑得喘不上气,又想起来兰朝生……他家地主这会在干什么? 估计不是在忙寨子里的事就是在他屋里写东西,奚临没忍住掏出来手机,也没什么用,兰朝生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他打电话。 他摁开屏幕盯了会,又合上,又摁亮。末了叹口气,重新塞回兜里。心想明天回去,后天一早就能看着兰朝生。 奚临活到二十一,这才迟钝地体会了把“思念成疾”的酸楚。怪不得那些情歌都唱得这样牙酸,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真像是被放在火口煎,左右翻面哪里都灼人,想见他,特别想,特别想。 他觉得有点困,不由自主地往下一点头,脑袋又开始发晕。李锐翔还在消化刚才的事,满脸空白地往嘴里灌酒,余光瞥见他样子一愣,这才慢半拍地觉出奚临的样子不大对劲,叫他:“奚临?” 奚临:“嗯?” “你过来。”李锐翔说,“头伸过来。” 奚临:“……我就是弯了而已你不至于要扇我吧。” 李锐翔没和他多说,拽过他摸了把他的额头,顿时大惊失色,“哎呦我操,哥们,您都快烧出舍利子了还在这掰扯弯不弯直不直呢?你自己发烧你自己不知道啊?” 奚临恍然大悟:“……哦。” 怪不得他一整天都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呢 “哦什么……哎呦我天爷,祖宗。”李锐翔扔了啤酒把他拎起来,“还瘫着干什么?上医院啊!你大爷的……别喝了!放下!” 当晚奚临进了医院,烧到了惊人的39.4。开了点滴坐在输液室,奚临叫李锐翔先回去,李锐翔轻轻拍了把他的头,“少胡扯,明天再有人说我抛尸。” 奚临都想不起来上回挂点滴是什么时候了,他靠在医院的蓝色座椅上,鼻腔里全是酒精消毒水味,这会脑子也就跟碗热浆糊差不多,喃喃地说:“想我对象。” 李锐翔难言地瞥他一眼,“想他给他打电话呗。” 奚临没音了,片刻后长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 李锐翔是不太懂,听奚临声音里有点遗憾的意思,没忍住问他:“你那对象,你们以后要怎么着啊?你要把他带到这来吗?” 奚临愣了下,“不能……他出不了大山。” 李锐翔:“为什么啊?” 奚临肯定是烧成傻逼了,他说:“他是当地部落的酋长,非必要不能离开他的土地和子民。” 李锐翔:“……” 神经病。 “唉,正好我有个问题请教你。”奚临说,“我男朋友好像还是个挺固执的人,老觉得把我留在他那是委屈了我,总想着送我走,怎么办?” 李锐翔:“这不好事吗?” “哪好了?”奚临又开始发冷,裹紧了自己的外套,“有时候他一提这个我就特别生气,这人怎么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我要是真走了,按他那个性格估计得给我守寡一辈子,然后呢,然后就好聚好散相忘江湖啊?这不扯淡吗。” 李锐翔怎么听怎么有点不对劲,“……你不是想留在他那吧。” “是有这个打算。”奚临说,“他没办法离开,那我就留在那陪他,多简单一逻辑?” 李锐翔愣了下:“你这……三思啊。” 奚临没说话,抬头看着输液管里的滴答的水珠。医院惨白的墙壁和刺眼的白炽灯皆模糊成轮廓,输液室里寥寥坐着几个人,正垂着头打瞌睡,四面死寂无声。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说服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他安心。”奚临轻声说,“口头的保证落地太轻了,是不是?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能看出来,但我没办法解决,有时候也只能先糊弄过去,因为他总是不肯听我的。”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下巴埋进衣领里,“然后我就会想,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不信我真不会离开你,不信我真愿意留下来,想着想着就有点生气,但也不能真对他急,这也不是他的错。他总觉得是他绊住了我,什么狗屁,没有的事。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选择。但他老说想让我有更好的生活,不能被困在山里,我……唉。” 李锐翔消化了会他的话,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那你怎么想。” 奚临沉默了会,压低声音说:“我想……我想让他高兴。” 爱情这种东西,在场两个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李锐翔是缺少这方面经验,奚临是个头回跳火坑的愣头青,还在满头雾水的试探摸索 天底下的情爱大同小异,其实论起来大概也就是个“心甘情愿”。一生一世的誓言出口容易,回头还是得弯腰收拾满地鸡毛——奚临的鸡毛就是去留问题,其实兰朝生态度要能强硬一点,那他也完全用不着烦心。可问题就是兰朝生什么都不说,好像随时做好了要放手的准备。 怎么不多留留我呢。 奚临靠着椅背,药物作用下开始昏昏欲睡,心想:虽然我也不会要走,但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留留我呢?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真的。”奚临闭上眼,“在哪生活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能看高楼,那我就看星星,有什么可惜不可惜。我这人胸无大志,本来就没什么远大抱负,我挺喜欢待在他那,能让我想明白我是谁。” 李锐翔琢磨着他的话,觉得有点道理又很没道理,问他:“那你都想明白什么了?” 奚临笑了声,“诶,我之前不是老跟着你们到处跑吗,咱们那会为了看什么候鸟去边藏,结果鸟没看着还把车栽进了坑里,冻得跟孙子一样在马路边发抖,还是俩藏族老哥帮咱把车弄出来的。” 李锐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段光辉历史,“啊……刚上大一那年寒假吧,咋了?” “我还记得那俩大哥说咱几个一看就是群小孩。问我们来干啥的,我说来看鸟,那大哥说看个鸟的鸟……唉,让我笑一会。” 李锐翔想起来了,也笑了一声。 奚临其实根本没多少力气笑,声音闷在喉咙里,“走得时候那大哥说不要去看鸟了,开车往北走,这个季节的藏春花开得正漂亮。你当时自嘲说咱们是年轻气盛一时脑残,那大哥说没这回事,年轻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正是尽情做傻事的时候,头也别回地去挥霍和冲动吧。” “年轻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奚临闭着眼摇头,“我十几岁那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我能应对所有好坏。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根本没长大,还是那个为点小事就离家出走,在桥洞底下哭着要找妈妈的小屁孩。” 李锐翔哂了声。 “然后就老想着往外跑,想看看世界,也找找自己姓甚名谁。说起来人外头裹着的都是一层早晚要没的皮,灵魂摸不着,此条是否真存在又有待商榷。”奚临说到这停了下,低笑一声,“目光短浅,觉得看了山摸了水就是找着点生活的门道,其实全都是狗屁。人就是太容易操之过急,过早谈什么理想意义,老想赶紧把自己塞进张人五人六的人皮里,活给自己架上一堆条条框框。” 李锐翔叫他说得有点沉默,坐得有点累,站起来跺跺脚,“有那么点道理,其实做人好像也挺简单哈,一撇一捺就是个‘人’,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比什么都强。” “是吧。”奚临说,“干干净净就行,我又不是放弃了什么家财万贯往土坑里钻,人不都说真情难得吗?难得不就更得使点劲抓住了,一生就这么点屁长,能过得明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就这么好?”李锐翔没忍住笑了一声,“就好成这样?” 奚临安静了片刻,说:“特别好。” 兰朝生每天忙得连轴转,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也会惦记着回来给他做饭。他总是在担心奚临,可能兰朝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目光永远在追着奚临跑,怕他摔倒,怕他挨饿,怕奚临在自己没看着的地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烦心事。 他不想奚临被任何困住,他希望奚临有更好的人生。他把奚临放在高台,想让他无忧,让他快乐,让他美满。 奚临这个人,平时没个正形嘻嘻哈哈,其实是个有点怕孤独的货色,所以才总是在跟各种人打交道。他小时候总自己守着家,没有尽头地盼着奚光辉回家,也总是盼不来。但兰朝生永远都不会让他觉得孤独。 兰朝生特别好,特别好,特别好。 “我现在在那教书呢。那的小孩真是……话也说不太顺溜。不过这几个月好太多了,我看有几个能是考大学的料。你说要把它当成开荒游戏,其实是不是也挺好玩的?” “支教啊?”李锐翔问,“给加学分吗?” “得加吧,我也不容易。”奚临说,“想想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在那多待几年,说不定就改变了几个孩子的人生。人生……我上个月还参加了当地一个阿爷的葬礼,有段时间出教室门看不着他,还是觉得有点空落落的。人一辈子来来去去,眨眼的事,是吧?” “……啊。”李锐翔有点没听明白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含糊着回,“是吧。” 奚临说完这话又停住,眼睛盯着医院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他轻轻笑了声,又转向李锐翔。 “这几个月其实应该是我……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我头一回觉得自己待着也没什么可怕的。”奚临小声说,“因为我知道兰朝生早晚会回家,多忙都会回来,就在我房间隔壁,我叫一声他就会过来。” 李锐翔愣了下,反应过来这个“兰朝生”就是他男朋友的名字。他安静了会,说:“兄弟,这你要真想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怎么活不是活?你要觉得想做就去做,真掰了大不了就再回来,咱到哪不是一条好汉。” 奚临叹气:“说点吉利话吧。” 李锐翔拍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了。四周只剩盐水的滴答声,李锐翔对着吊水瓶出了半天的神,又转头问他:“那你找着人生是什么了吗?” 奚临其实已经快睡着了,叫他这么一问又神智不清地醒过来,闭着眼换了个方向靠着,好像是在想。 人活着就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小时候问爹妈,长大了问自己。可惜生活不是本自带答案的百科全书,没人能告诉你什么是应该和不应该,是非曲直,全得靠自己一头雾水的胡乱摸索。 那爱呢?爱又是什么? 奚临迷迷糊糊地心想:……爱是兰朝生。 “……不知道。”奚临说,“哪能事事都想明白呢。” 凌晨他的烧稍退下来些,早晨基本恢复正常。医院开了他三天的输液,奚临没管,开了堆药带上飞机,九点落地西洲。 时间太晚,奚临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将就了一晚。次日一早起床,搭摩托车冲到南乌山,一路心情都是激动澎拜的。路上他看着熟悉的景色,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头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搭着摩托车上山,那会心情可跟现在大不一样,也不知道会遇到兰朝生……兰朝生!再过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入山口果然远远看着了一个人影,奚临的心在没靠近时就开始砰砰狂跳,不过也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因为那人影一看就不是兰朝生。走近看居然是阿布,笑呵呵地朝他挥手,叫他:“奚临小哥!” “阿布?”奚临诧异道,“兰朝生呢?” “哎呀……”阿布挠了挠头,“族长……忙呢!不说这个,咱先快点回去,族长早早就等着你呢!” 在忙? 奚临“啧”一声,心里有点不满和失望,说好的第一个来接他呢? “什么比接我还重要……嘶,不会是你们寨子又出事了吧?” “没有,没有。”阿布替他把行李拿着,“寨子里好着呢!” 奚临相当不爽,但没表现出来。他高烧没好全,山路爬到一半就大喘气,阿布回头看他,笑着说:“奚临小哥,你出去一趟体力变差啦!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奚临没理他,撑着膝盖喘匀气,想起件事,抬头问他:“我看起来怎么样?” 阿布:“啊?” 奚临本意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病容,最好别叫兰朝生看出来。阿布脑回路一条线,完全没注意到他哪里不对,“很好啊!奚临小哥,你一直都特别帅!” 奚临随口应了几句,直起腰:“……走。” “你不在这几天可憋死我们啦。”阿布拿小刀劈开前头拦人的枯枝,“孩子们不用上学,成天跑到族长家偷看你回来了没有。” “以后不用偷看了。”奚临说,“我带回了几套新试卷,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呵呵。” 阿布浑身一抖。 这一路上,阿布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说,要开口时又犹犹豫豫憋回去。直到进了南乌寨的大门,阿布这才回头和他坦白交代:“奚临小哥,我跟你说个事,你先别着急哈。” 奚临一听这“我要说个坏消息”的开场白就开始牙疼,就知道兰朝生没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心底立刻七上八下地揣测起来,心想兰朝生是出了什么事,也跟他一样发烧生病了?面上强装镇定,问他:“怎么了?你说。” “这个吧,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布挠挠头,“就是前天中午的时候,族长没注意摔了一下,现在有点不能走路。” 奚临:“……” 这还不如发烧生病了呢! “不能走路是多不能走路。”奚临又开始头疼,“是扭着了?” 阿布:“这个嘛……” 奚临顿感不详:“断了?” 阿布点点头。 奚临长吸口气,这会也不管累不累,快步往兰朝生的吊脚楼走,“怎么断的?在哪摔的?” “也不是什么特别高的地方,就咱学校旁边那块洼地,族长上台阶的时候可能没踩实,摔了下。哎呦正好旁边有几块碎石头,腿上留了个口子,骨头也断了。” 奚临走得飞快,越听面色越沉,到最后已经是跑了起来。阿布跟在他后头欲言又止,寨子里的人都在说这可能是因为奚临离开了南乌寨惹了阿妈怒火,这才施罚给了族长——按理说那样的高度不应该会摔成这样。 倒没人有要怪奚临的意思,只是愚信下传出的流言。不过这种话后来被兰朝生明令禁止不许再提,奚临应该不会知道。他大步跑回吊脚楼,还没进院子就开始喊:“兰朝生!” 兰朝生正坐在院里,身上披着件夹棉的外衣,一边裤腿挽着,夹着竹板。 他神情很平静,望着大门口——也不知道这样望了多久。奚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真看着他又莫名没动静了,站桩似的杵在门口,像要把自己原地坐化成个门神。 兰朝生的腿应该是找了村医处理,无论是伤口还是接骨术都十分古老,竹板——奚临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骨折了是用竹板固定。里头缠着干净的布,隐隐透出点暗绿色,像是敷的草药。腿上被石头划出来的伤有多深奚临也看不着,全被布裹着。 兰朝生没说话,直直看着他。奚临也没说,因为他感觉自己一说话声音就得抖。半晌他挪动脚步,蹲在兰朝生面前,想摸摸他的腿又不敢,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摔成这样?” “你去医院了吗?我说的是大医院。”奚临一时心急,口不择言,“骨折不是小事,你们这的村医解决不了,骨头要是长不好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只用个竹板固定?伤没伤着韧带也看不出来,你那伤口有多大?缝针了吗?他们怎么给你消的毒?打抗生素了吗?” 这些问题连珠炮似的滚到兰朝生面前,兰朝生却一个都没答,抬手摸了下他的发侧,问他:“怎么生病了。” 第56章 你看,已经好了 奚临一愣。 兰朝生顺了把他跑乱的头发,又去摸他的额头,手掌冰一样的凉。奚临对着他的眼睛愣神,满肚子的话都烂成了一堆浆糊,不上不下地堵着他的喉咙。 半晌他一低头,错开了兰朝生的目光,说:“已经好了,不说这个……你真得下山去医院,寨里的医疗条件太简陋了,骨折真不是小事,你得去照个CT,要是严重还得动手术的,这样真不行。” 兰朝生说:“奚临,我没办法下山。村医来看过,伤得不重,是胫骨裂了,没完全断,没事。” 奚临想说我背你下去,但话没出口又觉得自己应该是背不动。他说:“找人把你抬下去,行吗?上回阿布他们用来接我的花轿不是还放在祠堂吗?用那个行不行?” “没事,已经处理好了。我们这一直都用这个,有苗人的秘药,别担心。”兰朝生说,“为什么会生病?” 兰朝生的话一点都没能安慰到奚临,他心里很难受,像块拧着的湿抹布。奚临对着兰朝生的腿叹了口气,心下无可奈何,又总不能真强行把兰朝生带下山去,蹲在那眉头紧锁地发愁。 “可能是着凉,酒店的暖气不太足。”奚临随口扯了个理由,问他:“你疼吗?” “不疼。” “阿布说你被石头划到了。”奚临问,“伤口有多大?缝针了吗?” 兰朝生:“缝了,没事。” 奚临忽然想到他们这也不可能有麻药,只能生缝,心里登时更难受了。克制地摸了摸他的腿,“去医院吧,行不行?去趟医院我什么都答应你。” 兰朝生朝他伸出手,好像是要诱导奚临牵住。 奚临怔了下,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试探着将自己的手往上一放。兰朝生握住了,牵着他去摸自己的伤处,“你看,已经好了。” 奚临被他这个哄小孩的话术唬得一愣,尤其从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看,这“小孩”的智商恐怕都不能超过八十。 奚临:“……” “我,唉……”奚临长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妥协了:“你……你要有不舒服得立刻跟我说,知道了吗?” 这话说完,他心底却还有些微妙的不爽,具体又找不着是来源于哪。又摸了摸兰朝生的伤处,心疼得要死,问他:“疼吗?” 兰朝生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两个字:“不疼。” 他伸手拿手背探奚临的额头,应该是看看他还烧不烧。奚临把他的手扯下来,“已经没事了,就是小感冒,估计是在你们这呆久了在外有点水土不服,早就好透了。” 兰朝生没信他,抓着奚临的手一翻,挽上去他外套的袖子,果然在手背血管上见着了针孔。 周围皮肤还犯着青,一看就是新鲜的。 眼看被逮了个正着,奚临喉咙里的话一噎,只好认了:“发了点小烧。” 兰朝生说:“不舒服可以在山下多待几天,不用赶着回来。” “我不是答应过你今天回来吗?”奚临说,“再说我只出去三天你就能把自己的腿摔断了,我要在外头再多待几天你得成什么样啊?” 这话说完,他好像是自己觉得不太吉利,立刻恶狠狠地补了句:“呸呸呸。” 兰朝生叹了口气,把手臂张开了,“过来。” 奚临愣了下,旋即扑进了他怀里。 兰朝生轻轻摁着他的后脑勺,另只手环着他的身子。奚临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抵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嗅到他身上让人安心的草药香。听兰朝生问他:“考试怎么样。” “还行吧。”奚临闷闷不乐地说,“也就那样……听天由命。” 兰朝生从他语气里就听出奚临自己觉得不太好,于是没接着问这个话题,“都在外面玩什么了?” 奚临闻着兰朝生身上的草药味,这会他身上有伤口,味道要比从前更浓些。又往他颈窝里蹭了蹭,答他:“我能玩什么……忙着考试呢。” “累不累。” “唉。”奚临坦诚地说,“累。” 兰朝生没说话了,摸了摸他的后脖子。 “你这腿……”奚临是蹲在他两腿之间的,害怕碰着兰朝生的伤处,就差把自己蜷成个虾米了,“你这腿怎么走路啊……蹦着走?” 兰朝生用眼神扫了眼桌旁,那里倚了根手杖。 纯木制,有点像外头人用的登山杖,不过看起来比那种粗壮结实许多。奚临刚才没注意,这会瞧见了,脑子里立马就想象出兰朝生扶着这拐杖走路的样子,觉得有点他像个拄拐的老爷爷。 其实不像,毕竟这手杖跟拐杖还是相差甚远,兰朝生不管到哪背永远都挺得笔直,跟“老态”完全沾不上边。但奚临这一联想就停不下来,觉得有点好笑,同时又很心疼,两种情绪不上不下地涨在他心里,自我感觉马上要成个精神分裂了。 兰朝生扶着手杖站起来,要进厨房给他做饭。奚临摸清他的意图后都愣了,忙上去扶他,“你老实待着吧,别乱动,我去做饭。” “不行。” 奚临知道他是怕自己又烧了厨房,忙保证道:“我这回绝对不会把油看成水了,你别乱动行吗?伤着腿就好好养着,少操心。” 兰朝生无奈道:“奚临,你不能再进厨房。” “不能这样因噎废食吧?你总得给我点成长的机会。”奚临摁着兰朝生让他坐回去,“别动弹了,行吗?你也让我少操点心吧。” 兰朝生的表情明显是不太赞同,但奚临态度强硬,勒令他在椅子上不准动半步,带着自己在山下买的“十天教你学会做饭”菜谱进了厨房。片刻后他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拔高声音问他:“兰朝生!蒸米饭是该放热水还是凉水?” 兰朝生:“……” 能问出这话的,多半都不是地球人。 兰朝生略有无奈,喊奚临的名字,叫他出来。奚临以为他是哪不舒服,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兰朝生用手指蹭去他脸上粘着的水珠,又理好他挽得乱七八糟的袖口,说:“奚临。” 奚临:“到底怎么了!” “你去我房间,把柜子里的钱袋拿出来。”兰朝生说,“去找隔壁的春霞阿婶,说请她这段时间过来一天做两次饭。” 奚临:“……” 奚临:“……哦。” 奚临觉得有点愤怒,同时又很理亏,没话好说,只好乖乖去他房间取了钱袋出来,然后依言去找这位春霞阿婶。春霞阿婶丈夫早亡,和她十七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奚临来请她去帮忙做饭时相当乐意,但怎么都不肯收报酬。 直到她人被奚临领回兰朝生家里,兰朝生让她拿着,她这才不怎么情愿得收下了。 奚临有心想学,春霞阿婶做饭时他就跟在旁边看。饭端上桌时奚临看着他,不着声色地把某盘青菜往他手旁推了推。兰朝生看见了,装着没发现拿筷子夹了口,奚临立刻问:“怎么样?” 兰朝生以为这盘菜是他自己做的,但从色泽火候上来说又不太像,略有迟疑地说:“挺好。” 奚临挺高兴,“是吗?这盘菜的盐是我放的,诶你说我是不是还挺有做饭天赋的?” “……”兰朝生点头,给予肯定:“嗯,有。” 饭后奚临自觉去洗碗,兰朝生这回没有拦他,因为他这回是真的没办法自己洗碗。他洗完碗后甩着满手水珠站到兰朝生面前,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抬了头。 奚临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火速跑走了。 不过夜幕来的时候,奚临就为这个吻付出了代价。 晚上他扶着兰朝生进了自己房间,替他换了衣服——其实兰朝生完全可以自己换,他的手是好好的。不过奚临以他行动不便代劳了,换好衣服要走,兰朝生却叫住他:“奚临。” 奚临:“嗯?” 兰朝生:“来。” 兰朝生没有动,坐在床边,双腿岔开,平静地直视着奚临。奚临不太理解他这个“来”指得是什么,迟疑着往前站了一步,问:“怎么了?” 兰朝生揽住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奚临吓了一跳:“腿!兰朝生,腿!你……唔。” 兰朝生搂紧他,偏头亲下去。奚临被他摁得动弹不得,顾及着他的伤腿也不敢乱动,心惊胆战叫他里外亲了个遍,忙要从他腿上跳下去,“别乱来行吗兰叔叔?” 兰朝生摁着不让他离开,“大腿没伤。” “没伤也不能这样……唉。”奚临察觉到他开始在自己脖子里舔来舔去,难耐着仰着下巴,“……轻点。” 三天没见,兰朝生又是个典型的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惊涛骇浪的,这会下口又狠又重,完全没办法收着力道,在他脖颈处留下许多红痕。 奚临只凭他的力道就能推断出自己脖子是个什么样,说:“不要在这里,会有痕迹。天热了也没办法穿高领……往下走。” 他一说话喉结就开始上下滚动,又被兰朝生一口咬住。奚临叫他的牙齿上下一磨,鸡皮疙瘩登时就炸起来了,感觉有点像要被咬穿,连忙捶了把他的肩膀:“松开!” 第57章 我碰了哦 兰朝生松开他,又去亲他的唇。奚临心想兰朝生今天很急,好想急着在证明什么似的,恐怕自己独自在吊脚楼的时候没少想他。这样一想奚临心里又开始软得一塌糊涂,推拒他的话也少了,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在亲吻间隙中问他:“有没有想我?” 兰朝生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吻他。 奚临被亲得理智全无,抱着兰朝生的脖子和他心心念念的人耳鬓厮磨。兰朝生的手挑开了他的衣摆,顺着往里摸。奚临感觉到他的某个地方早就有了变化,且大有“破土而出”的架势,心下好笑,手往下探,反被兰朝生一把抓住了,“……不要碰。” “啊?”奚临坏笑着说,“不碰等着坏死啊?兰叔叔。” 兰朝生没说话,只强硬把他的手攥紧了,说不让碰就真的一点都不给碰。奚临觉察到他的手指都在微微打颤,手臂肌肉绷得死紧,好像也是忍得厉害。 这个姿势兰朝生只能仰头看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奚临,好像要把他烧出个洞来。奚临被他眼底深处的渴望看得头皮发麻,说:“不碰就不碰,把我的手放开。” 兰朝生不放,拽着他靠近,又想去亲他。 “放开吧,兰叔叔。”奚临说,“你抓得我好疼啊。” 兰朝生手劲果然一松,奚临抓着这间隙,果断从他腿上翻了下去。他动作好像条滑溜的鱼,兰朝生一时没能抓得住他,眼睁睁看着奚临在自己两腿之间跪好,一只手轻飘飘地摁住了他的大腿,黑白分明的眼睛发亮,压低了声音说:“要是不喜欢就再把我拎起来,嗯?告诉我,你给不给碰?” 他的手随着话语往上走,越走越深,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兰朝生低声喘息着,气息碎得不成样子,腹肌紧绷,忽然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抖。 “不说话当你同意了啊。”奚临轻轻将他的裤腰拉下去,“我碰了哦?” 兰朝生手指蜷缩起来,死死摁紧床板。奚临没再出声了,也实在是没嘴出声——此人前几个月都还在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是直男,如今却能心安理得把这东西往嘴里塞,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可见也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不过说实话,舌尖碰到的一刹那,奚临还是被那湿热的口感激得有点起鸡皮疙瘩。下意识要退缩,停了一瞬,不知道那个刹那是在做心理准备还是怎么,鬼使神差抬起头看了眼兰朝生的脸。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身子绷的死紧,双唇克制地抿紧了,神情是种介于挣扎和沉沦之间的矛盾,像正被理智和本能来回拉扯着。 他的大腿肌肉铁一样,在奚临手掌下像块炭火。奚临的眼睛方一触到他的神情,立刻就兴奋了,心想:……我操。 带劲。 兰大族长,带劲。 这样想着,他就这么紧盯着兰朝生的表情,一面更往里面吞。兰朝生果然再不能说出半句违心话,片刻后,忽然摁住奚临的后脑勺,好像是想将奚临扯开,手下却无法自控地往自己的方向用力。 他不受控制地往上顶,奚临喉头一痛,下意识要退出去,反被兰朝生摁着动弹不得。桌上的烛火闪烁着,投下的光影拉长,颤抖,一下,又一下。终于,兰朝生松开手,奚临立刻咳嗽起来。 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黏在一处。兰朝生捧着奚临的脸将他带起来,急不可耐地又要吻他,奚临嘴里还含着不可言说的东西,忙偏头躲开。兰朝生的唇就印上奚临的颈侧,在他身上留下许多湿热的吻痕。 (……) 互帮互助后奚临累得一根指头不想动,躺在他床上昏昏欲睡,问他:“我今晚能在你这睡吗?” 兰朝生替他盖好被子,用行动告诉他可以。奚临朝里一滚,人事不省地睡了过去,兰朝生躺在他旁边,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再烧,这只手也就没再收回去,轻轻捋顺他的头发。看他一会,低头吻他的额头。 春霞阿婶只负责做午饭和晚饭,早饭两个人就拿糕点什么的随便对付。兰朝生行动不便,处处都得靠奚临扶着他走。几天下来,叫奚临也感受了把照顾人的感觉,对兰朝生需要“依靠”他这事感到相当兴奋,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兰朝生面前寸步不离。 可惜他不能,因为学校不能停课太久,他还得赶回去上课。 村医阿宝每隔两天过来给兰朝生换一次草药,奚临有次想跟着进去看一看,叫兰朝生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但后来在奚临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还是看着了,兰朝生的伤口根本没他说得那样轻,小指长的一个口子,伤口边缘粗糙。村医阿宝的医术还是过关的,伤口缝得很整齐,可惜用得线材质稍差,估计以后会留个很明显的疤痕。 他的皮肤被草药浸染得有点发绿,但伤口边缘明显能看出来是红肿着的。村医帮他包扎好后先行离开,奚临蹲在他面前,心疼得要死要活:“肿成这样,你确定没感染吗?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看吧,起码打个消炎针,行不行?” 兰朝生说:“没事。” 兰朝生这人,不想说的话就是拿铁铲拍都拍不出半条缝。奚临蹲在那发愁,又有点拿他没辙,叹口气说:“你怎么老这么固执。” 兰朝生:“哪里固执。” 奚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多掰扯,又把话题扯远了:“对了,我今天上课的时候听人说了个传言,说你摔倒是因为我离开了南乌寨,这都什么跟什么?” 兰朝生把眉一皱,“谁说的?” 奚临并不是来告状的,含含糊糊没说名字,“不小心听着的,没注意是谁。这个传言打哪来的……真的假的?” 当时奚临听着这话的时候人愣了好一会,那不小心说漏嘴的小孩见他反应还以为自己闯了大祸,脖子一缩就跑远了。独留奚临站在门口费解了好半天,这事莫名扯到他身上实在也有点冤枉……不过这要是真的呢? 什么南乌阿妈因他背誓离山生了气,虽说封建迷信不提倡……但要是真的呢? “胡说八道。”兰朝生说,“一些人捕风捉影传出来的闲话,别放心上。” “那你怎么能摔成这样?咱们学校门口那台阶撑死了一节胳膊长,怎么就能摔成这样?” “在想你。” 奚临:“……啊?” 兰朝生摸他的脸,“看着教室了,在想你。” “……”奚临愣了下,“……哦。” 兰朝生:“阿妈不会责怪你,不要乱想。” “是吧……”奚临垂着眼,拿手指轻轻蹭他腿上的竹板,“听着这话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我心想不能吧?就离开三天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再说了她要惩罚怎么不惩罚我,干嘛惩罚你,我……”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难受,补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哪也不去。” 兰朝生这回静默许久。 片刻,他低声说:“阿妈不会生你的气,是我自己没看清路,和你没有关系,别胡思乱想。” 奚临扣着自己的袖子,沉默了会,决定略过这个话题,起身问他:“你想吃什么?” 兰朝生抬头看他,“奚临,不准进厨房。” 奚临:“……” 怎么这么草木皆兵呢。 “我没说要进厨房,我就是问问你想吃什么,等会等春霞阿婶来了告诉她。”奚临说,“求你了,给我点最基本的信任好吗?” 信任这种东西,恐怕是横在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问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奚临这话抛出去,莫名又沉默下去,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倏然安静了。 院里的香枫树停留了几只麻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乱扑腾。夕阳西沉,远山寂静,奚临站在那看着他,又蹲下来,踌躇片刻,说:“我这次回去遇到了个朋友,和他说了你的事。” 兰朝生垂眼看他:“说了什么?” “嗯……说我谈恋爱了,现在有个男朋友。”奚临抓住他的手指,上下捏了捏,“我跟他说我特别喜欢我男朋友,特别喜欢特别喜欢,想跟他一辈子待在一起。” 兰朝生没说话,伸手撩开他脑侧的头发。 奚临歪头在他掌心里蹭蹭,说:“但是吧,我男朋友有点不太爱说话,有什么想法都藏在心里面,我又没有读心术,这该怎么办?” 兰朝生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先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说:“你的朋友怎么说?” “我朋友说谈恋爱还是沟通最重要。”奚临说,“感情这事吧,不是单靠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要是都闭口不言那早晚会出大问题,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兰朝生:“对。” 话说到这,奚临觉得他应该能明白了。他本意是想探探兰朝生的口风,想到这又觉得有点好笑——谈恋爱还得探口风,赶得上伴君早朝了。 奚临想说的是我走了三天,你有过不开心吗?也有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开始有想留下我的念头了吗?但他没直接说,拐弯抹角地先铺垫了一堆开场白,毛还得顺着摸。 “所以你心里有藏着事,嗯……你得告诉我。”奚临琢磨了会,“我也不是每回都能瞎猫死耗子地猜着你在想什么,比方说我问你疼不疼,你就如实告诉我就行了,少嘴硬。” 兰朝生面色看起来有点无奈:“奚临,我是真的不疼。” 奚临:“哄谁呢?骨头都裂了还不疼。行行行你皮糙肉厚耐力强,你血管里淌着的都是布洛芬行了吧?我……唉。” 他说到这,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 苗寨里的傍晚太安静了,只有身后雀鸟的两三声响。冬日萧条未退,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兰朝生自从伤了腿后就不能再及时扫院子,院里堆了些掉落的小枯枝,叫奚临捡过来,戳着地砖画圈圈。 他心想兰朝生是个有话能在心里放烂的,和他着急上火没有用,得多点耐心。只不过他这点耐心到这会也有点黔驴技穷了,有点克制不住地想上手生撬,隐隐还有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小委屈。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叫他:“奚临。” 奚临没抬头,任由这点酸火燎了把他脆弱的小心肝,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这话说出来,奚临自己先抖了一地鸡皮疙瘩,忙又补了句:“算了,别回答。” 兰朝生:“有的。” “想就说出来啊。”奚临还是低着头,“你长嘴干嘛使的?” 兰朝生的目光平静,他交握着手,看着蹲在他面前的奚临,说:“奚临,抬头看我。” 奚临抬起头:“干什么?” 兰朝生说:“过来。” 奚临明白他的意思,知道兰朝生的“过来”相等于“我要亲你了”。不过这会奚临不是很乐意被他亲,他说:“我不。” 兰朝生准备接住他的手顿住了。 奚临站起身,蹲太久了腿有点麻,面色有点狰狞地倒抽了口凉气,一边跺脚一边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自己说想我的时候我再亲你,在此之前禁止你碰我——反正你现在也追不上我。” 他伸出两根指头,郑重其事地在自己嘴前打了个叉,是个“禁止通行”的意思。兰朝生看着他没说话,他这段时间去哪都只能坐着,看奚临的时候就变成了仰视。目光沉静,面色冷淡,像个扔到冰箱里冷冻了三百年的法棍。 又冷又硬,还难吃。 奚临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正碰上来做饭的春霞阿婶。春霞阿婶茫然地目送他的门合上,问:“族长,奚老师咋了?” 兰朝生坐着没动,夕阳在罩在他身上,漆黑的苗服衬得他像个影子。片刻他将眼一垂,看了会自己的伤处,说:“随他去。” 奚临当然没能在自己房里待太久——他得吃饭,还得照顾身残志坚的兰朝生。奚临亦步亦趋地守着他,生怕娇贵的兰族长又在哪磕了碰了。晚上奚临伺候他洗漱后换了衣服,兰朝生坐在床边,又叫他:“奚临。” 奚临正给他倒水,怕他夜里渴了不好走路,听着声音头也不回地应:“嗯?” “书柜下面第二个抽屉,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奚临以为兰地主这是又有什么要事吩咐,屁颠屁颠地跑去开抽屉,一边翻找一边说:“嘶,你这里头跟百宝箱似的什么都有,您指得是哪一件啊?” 兰朝生:“最上面的档案袋。” 档案袋奚临是看着了,他熟悉的那种红字牛皮纸袋,不像是南乌苗寨本土的东西。奚临拿出来,在手里掂量了下,基本没什么重量,像是里头只搁了一张纸。 “什么玩意啊?”奚临说,“我的支教证明?” 等他回头看着兰朝生的目光,人就忽然愣住了。 随口开得一句玩笑话,还真让他误打误撞说了个正着。 第58章 言语无心 奚临站在那半天没动,觉得手里的东西变得沉甸甸的。他捧着这张纸沉默了会,随手丢到桌子上,“挺好,回头我去问问能不能用来加学分。” 档案袋落到桌上,掀起的风吹得煤油灯一晃。兰朝生坐在床边,目光平静,微微仰着头看他。 从前兰朝生很少有这样仰视他的时候,他个子太高,少有人能够得上跟他平视。因此这人常年下来就养成了个不良习惯——他看人时会不自觉将眼皮垂下来,遮着上眼珠,看起来就有些薄情的冷静。 这个习惯可能兰朝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还是奚临观察总结出来的。这会兰朝生伤了腿,不便站立,被迫就从垂眼看人变成了抬眼看人,淡色眼珠全露出来,微仰着脸,目光专注又平静,说一不二的兰大族长,看上去竟然有那么点乖巧。 支教证明这东西,奚临自己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横竖他以后也用不着,要这么张纸做什么? 兰朝生给这么个东西明显是变相赶人了——又是在给奚临的“将来”做打算。意识到这一点后奚临登时就有点上火。但他看着兰朝生现在这个样子,心里的火又奇异地平静下去了,可能是意识到和他生气有点没必要,偃旗息鼓地化成了灰,就是淹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把水杯放到兰朝生的床头柜上,好声好气地说:“行了,睡觉吧。我把灯给你吹灭了?” 兰朝生看着他:“你不高兴?” 兰朝生现在都会问人高不高兴了,真是老天开眼。奚临没想跟他多掰扯,心不在焉地说:“一张纸,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给的要是个房产证,我倒是能给你表演个一蹦三尺高。” 兰朝生:“你不是说想要?” 这话倒也没错,但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奚临在他面前蹲下,检查了下他腿上的护具,这一蹲也就没起来,头也不抬地说:“我随口一说,您也就随便一听行吗?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弄来这个证明……今天腿有没有疼?” 兰朝生的手摁着床板,指尖被火光映上暖色。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低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奚临一肚子花言巧语,登时全化成了堆无力的泡沫。 他突然想起来在医院跟李锐翔分开时的事,凌晨两点他俩站在医院门口发抖,那风干板鸭打肿脸充烧鹅,跟奚临说这世道找个两情相悦的人不容易,沉下心好好想想。有什么话别等隔夜,真心话又不能放冰箱,过了保质期就发馊,别等到那时候再想起来往嘴里咽,再吃出一身毛病来。 板鸭话糙理不糙,奚临把这话听进去了,这会又翻出来咀嚼了片刻。他把两只手放到兰朝生的膝盖上,像个安抚宽慰的意思,放轻了声音说:“兰朝生,我问你,你给我弄来这个证明,你觉得高兴吗?” 这话问得有点拐弯抹角,兰朝生听明白了,没有回答。 “你要是真觉得高兴,那我也能跟你说一句高兴。”奚临来回摸着他的膝盖骨,轻声细语地说:“不过你也不高兴,对不对?你不是不喜欢我提以后的,将来的——你以为没有你的。” 兰朝生摁着床板的手指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想摸一下他的脸。 “你看,你想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唉,我毕生那点小聪明也就全调出来揣摩圣意了。”奚临笑了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对谁这么小心翼翼过,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嗯?别成天让我看你脸色猜来猜去了,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煤油灯仅能投下一小圈黯淡的光圈,余光将奚临的眼睛映照得柔软无比。兰朝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伸手,小心地擦了下他的眼尾。 那上头是有点湿意的。 兰朝生慢慢将那点湿意蜷进掌心里,低声叫他:“奚临。” “诶,在呢。”奚临说,“说吧,我听着。” 兰朝生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还小,别急着太早下决定,把书读完,先去看看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奚临听了这话,心重重往下一沉,差点把他原地砸个对穿。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埋头下去沉默了会,一瞬间几乎要怒火高涨,又有点想掉眼泪。不过觉得这样未语泪先流有点没气势,深吸了几口气憋住了。 脑袋上一重,兰朝生摸着他的头,又说:“等再过几年,你觉得在外面不高兴,到那时候再回来也不迟。”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奚临心里的那点怒火就彻底没能憋住,连珠炮似的开口跟他呛:“然后呢?你想我在外面多玩几年,等我也三四十了,或者更老了再回来?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没事学什么王宝钏?我……” 话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急,连忙刹住了口,面色不善地低下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兰朝生声音放轻了,像是哄着他,“你看,这里和你们那不一样,没有水电,哪里都不方便。你在这里教书也是想叫这些孩子往外走,你读书这么用功,不能……” “可是这里不是有你吗?”他话还没说完,奚临便仓促打断了他。他沉默了会,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是有你吗。” 兰朝生不说话了。 奚临说完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断线一样滚下来。他不想叫兰朝生看见,低着脑袋,盯着地板,由着眼泪慢慢砸下去。 说什么差距距离,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那一瞬间奚临几乎是要怨恨起来了,怨恨奚光辉没把他也生在南乌寨,怨恨兰朝生不肯再多自私一点。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某种深深的无力攥得结实,好像说什么都不能打消掉兰朝生的顾虑,一时间束手无策。 得把心肝脾肺的哪个部位掏出来你才肯信我呢。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来回倒腾,一边说上去亲他一口,不管他愿不愿意,把他嘴堵上就说不出胡话了。一边说兰朝生这个王八蛋,成天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瞎琢磨,踹他一脚走了算了,叫他一个人后悔去吧。 两种声音不分伯仲凌迟着他的耳朵,活要把他拧成个麻花。奚临低着头想了会,半天把脸上眼泪一抹,说:“你成天自顾自地替我打算了这么多,你这么不问问我怎么想——我记得这话我已经说过一回了。” “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也不晚。”兰朝生低声说,“我总是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奚临叫这话说得一愣。 他没抬头,没敢看兰朝生。低着头在那愣了会,从他这话里福至心灵琢磨出了兰朝生的意思——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强行扣下你,你已经有了很多不愿意的事,我希望你的未来快乐,即使没有我。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不需要了,我也可以离开,让你去过更好的生活。 我怕你觉得眷恋,也怕你不会再眷恋我。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做绊住你的石头。 出发点是好的,可惜完全跟奚临自己的意思背道相驰。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骨,都不知道是该先跟他生气哪句好。几句话在他心里车轱辘似的滚了半天,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里里外外说了一箩筐,其实不还是因为不相信他吗? 转来转去,结果还是在原地打转,半步都没迈出去。 “……你。”奚临沉默半天,低着头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后悔,我喜欢这,我愿意留在这。我没觉得留在这是我的损失,哪来的损失?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好好听人说话?” 烛光压着兰朝生的眼睛,压着他的沉默。 奚临说:“成了,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奚临。”兰朝生说,“不要任性。” “你管这叫任性?”奚临心里的火蹭得烧起来了,登时把他烧了个心肝脾肺齐齐发烫,烧得他浑身发抖,摁着兰朝生膝盖的手用了力,好像恨不能生生摁出个洞来。 他的唇舌先一步背叛了理智,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那你就这么闭口不言的过一辈子吧。” 这玉石俱焚的话说出来,粉饰太平的皮也顷刻被彻底撕了个粉碎。奚临估计是当下被气糊涂了,他猝然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朝他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我在拿你找乐子吗?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你……”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你把你自己放在哪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你在那替我捣鼓盘算什么前程,也用不着你来替我决定什么好和坏。我拎得清,我能想明白,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要总是自顾自的替我打算!”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气头上来什么狠话都不管不顾往外说——人总是在吵架时恨不能口吐毒液,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你怎么就这么难伺候?说愿意不行说不愿意也不行,那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我自己往脖子上拴个绳子递到你手里成吗?你非想我走是吧,行啊,等时候到了我立马就走,我要是不愿意天南海北你都找不着我,你就留在你的南乌寨吧,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着我,到时候——” “到时候你别再想着后悔”,这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因为奚临怒气当头时无意扫了他一眼,瞧清了兰朝生的伤处和他脸上的神情。 兰朝生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伤处夹着竹板,倒更像是个镣铐,他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目光竟然是有点哀伤的。 “天南海北都找不着他”和“一辈子别想再见着”,这两句奚临怒火中烧时随口说的气话,居然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兰朝生隐藏在心底的巨大惶恐。 字字诛心。 第59章 奚临呢 奚临满腔怒火登时熄灭了,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得他猛地清醒了过来。杵在那茫然地心想:我都说了什么混帐话? 这说得是什么话?怎么能字字往人肺管子上戳,怎么能这么对自己喜欢的人,这干得还是人事吗? 只是刚大动肝火地吵过架,满地狼藉未能收场,奚临有点拉不下脸立刻认错,也还有点不想看见他,这会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捋捋思路。他疲倦地捏了下鼻子,开口说:“你……” 说完这个字就再度哑言,奚临好半天没能找着接下来的字,只好胡乱扔了一句“你睡吧,后面再说”,然后转身就跑了。 背影走得仓促,明显是不想再看见他。兰朝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没说挽留,看着那扇门在他面前合上。 当天晚上,兰朝生一宿未眠,枯木似的在床边坐了整夜。奚临随手扔下的档案还放在桌边,好巧不巧正好落在煤油灯底下,叫他想看不着都难。也好在后半夜,煤油灯自己燃尽了灯油,挣扎着浇熄了自己最后一点烛火,蒸出缕青烟,灭得干干净净。 屋里陷入漆黑,再慢慢一点点填充上光线,夜色由浓转淡,已是到破晓。 只是兰朝生等到清晨出门时,见着的不是奚临,反倒是阿布。 阿布正把早饭往桌上端,见着兰朝生出了屋,热情洋溢地叫他:“族长!” 兰朝生杵在门槛后面,半天都没能动一下。 阿布忙前忙后,一时没能顾得上他。等他收拾好往这一瞧,惊诧地发现兰朝生还站在那,于是叫他:“咋啦?” 旋即他看清了兰朝生的脸色,登时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兰朝生的面色很奇异,慢慢问他:“奚临呢。” “啊?”阿布其实是被坑来的,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盯着兰朝生鬼一样的脸色,心惊胆战地回:“奚老师说你嫌他不会做饭也没办法照顾人,点名换我过来,他就去我那住几天……不是吗?” 兰朝生没说话,摁着手杖的手缓慢地收紧了。 阿布:“族长?” 兰朝生“嗯”了一声,抬步要跨出去——步子没抬好,在门槛上绊了下,迎面栽了下去。 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手杖滚出去半米远,碰着凳子才堪堪停下来。阿布的惊叫声简直是变了调,一个箭步冲上来要扶起他,兰朝生面色不善,自己抓着门框站起来,低声说:“没事,不用管我。” 阿布吓得不轻,慌乱中瞥到他的伤处,眼尖地发现那洇出了一片红,立时呆住了。 紧接着他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吼得像要掀翻屋顶。兰朝生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叫他闭嘴,腿上伤处跳着尖锐的疼,好像扯住了某根神经,一路把这疼输到他脑门上去。 他觉得有点晕,沉沉闭了下眼,抓着门框站稳,缓了好半天,还是没能将这股锥心的疼缓下去。 奚临搬进了单身汉阿布的吊脚楼,开启了他的“独居生活”。这地方没有兰朝生的房子大,地处没这么偏僻,两边邻居也住得都近。 为了阿布的厨房着想,奚临没敢贸然下厨,在这几家邻居里来回蹭饭。有户人家里刚好住着奚临班上的学生,每回奚临来时这倒霉小孩都像是个被攥住脖子的鸡崽,在门口站得笔直,半道还装模作样地拿出作业写。奚临路过无意扫了一眼,见这小孩摊开的是本数学习题,对着的是张语文卷子——那卷子还是倒过来的! 为了这小孩的性命和他自己的心脏着想,晚饭后他没多留,独自回了阿布的屋子。房门一关,别说电视连个电灯都没有,空荡得只剩四面墙板,喊句话都能有回音。 奚临躺在床上,对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思绪不小心拐了个弯,还是想到了兰朝生。 奚临是想冷一冷兰朝生,也好让自己冷静冷静。他晚上睡觉前胡思乱想,末了心烦意乱地一闭眼,心想:太急了。 急着去讨要个信任,讨不来就撒泼打滚,这事办得像个小孩。 越着急上火反而越解决不来,奚临闭着眼盘算,后头得找个机会再好好沟通,矛盾不能放着隔夜,横竖他还得在南乌寨继续待上半年,时间充裕,有的是办法让兰朝生放下芥蒂。 不能急,得多点耐心。 半夜他是被冷醒的,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喉咙疼得厉害,脑子也有点昏沉,之前没好透的高烧好像是有点要卷土重来的意思。 奚临下床把之前带回来的药翻出来吃了,躺回去后就再也没能睡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重新睡过去——差点错过早上第一堂课。 他没有闹钟,平时起床全靠生物钟,再不济也有兰朝生过来叫他,从来没有迟到过。奚临手忙脚乱洗漱换衣服,狂奔到教室一看,满屋子小孩乖巧坐着,正由新任课代表小俏组织着写卷子。 奚临站在门口大喘气,想开口胡乱编个理由,张嘴才发现嗓子疼得不像话。他实在懒得多说,干脆顺水推舟叫这些孩子继续写卷子,浑水摸鱼撑到放学,正巧碰上过来找人的阿布。 阿布是过来找他班上的某个小孩,顺带奉族长命令过来看看奚临怎么样。他惦记着兰朝生嘱咐他“不准跟奚临提伤口”的话,唯恐自己哪句不慎说漏嘴,开口时就有点紧张:“奚老师!早啊!” 奚临狐疑看了眼他有点抽搐的脸,好心提醒:“下午了。” 阿布一听他的声音就惊着了,问他:“你的嗓子怎么了?” “啊,半夜凉着了吧。”奚临说,“倒春寒嘛,好一阵歹一阵的,难免。” 阿布半信半疑地哦了声。奚临插着兜站在旁边,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了句:“兰朝生怎么样?” 阿布立刻把身子站得笔直,大声道:“很好!” “……很好就很好,喊什么。我是嗓子哑了,耳朵没聋。”奚临叹了口气,又开始有点发愁,“伤好点了没,饭有按时吃吧?” “好多啦,饭当然有按时吃。”阿布做了个扒饭的动作,乐呵呵地跟他说:“我看着呢,你就放心吧。” 奚临放不下这个心。 他觉得有点头疼,同时右眼皮又开始莫名狂跳起来——让他想起来上回在考场上右眼皮跳,回来就发现兰朝生摔断了腿,立刻就觉得心头有点不详。 奚临疲惫地摁着那块眼皮,手动把这块痉挛似的皮肉摁住了,问他:“那你好好看着点他,他这人有点闷,有时候要什么会不愿意跟你开口,你就多问他两句吧……唉,难伺候。” 阿布回忆了下兰朝生喊他“倒杯水”“帮我拿个东西”的话,没发觉族长有“不愿意开口”这个毛病。但还是顺着奚临的话应下去,“行!你放心,我多问!” 奚临没话好说,沉默片刻,插着兜打算先走。阿布却又叫住他:“奚临小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奚临手里,“前两天你不托我下山给你充电吗,这两天一直没见找你,我都给忘了。” 奚临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他这几个月在南乌寨待得太久,已经慢慢想不起来还有手机这东西。奚临随便摁开屏幕看了眼,充满电后放了两天,电量还剩小半,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主屏幕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均来自“爸”。这倒是让奚临有点诧异,平时奚光辉很少给他打电话,有事基本留言,等他看着了再回过去。 奚临解锁,一条在山下加载好的短信这才慢半拍地跳出来,他粗略扫了眼,紧接着眼珠子就定住了。 发信人来自“爸”,内容却明显不是出自他手,寥寥几行字——这里是江城市第三人民医院,号主因车祸正在我院抢救,看到信息立即联系我们。 人就是非得到这种时候,才能明白“如坠冰窟”不止是个形容词。奚临抓着手机僵在那一动不动,阿布看得奇怪,叫他一声:“咋了?” 没有回应。 “奚临小哥?”阿布戳了戳他,“奚老师?” 四面氧气又刹那间全部涌了进来,铺天盖地冲得他一个激灵。奚临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把什么可能都想了个遍,又转瞬把这些可能都推翻。觉得好像有双手粗暴地将他的理智生生拽出来,轻飘飘悬在上空——奚临就维持着这么个飘在半空的状态,冷眼旁观似的看着自己关了手机,转头对阿布说:“兰朝生在家吗?” 阿布:“没在,今天东头的罗裹请他去处理点事,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奚临的腿动了下,好像是下意识想去找兰朝生,又突兀地刹住了。 “……好。”奚临说,“你听我说,这段时间叫学生别来上课了,我得请假几天,请到什么时候不确定。等兰朝生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今天几号了?” 阿布还没消化完他前头的话,呆愣愣地回:“十六号。” “我下个月初前回来,不耽误供灯。”奚临说话有点颠三倒四,“来得及,来得及。你等兰朝生回来记得告诉他,你告诉他得等我几天……今天几号来着?” 阿布叫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吓得要死,“十六号!” 奚临的神情最起码看着还是冷静的,只可惜冷静得也十分浮于浅表。扒开里头就剩了层飘忽茫然,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也根本不知道别人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他脑子好像生了锈,好半天才“喀嚓”转动了下。奚临站在那恍惚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交代得还算细致,没有其他好吩咐的,转头往山下走。阿布错愕道:“你干啥去?奚老师?奚临!到底发生啥了!” 奚临充耳不闻,人走到大门口,忽又转个弯回来了。 “对了,你……”奚临说,“我自己没办法下山,嗯……你能带我下趟山吗?” 第60章 兰族长 当天晚上九点半奚临坐上了回江城的飞机。他走得太急,到了机场才发现根本没带身份证,只好先补了个临时证明。起飞时奚临攥着手机,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该先给医院回个电话的。 可惜飞机早就在半空,为时已晚。三个小时的航时,奚临坐在那姿势都没变一下,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发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奇异变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早飘在千里之外恍惚茫然,一部分重重拽着他,叫他尚且还能维持着理智。 奚临就用这仅剩的理智一遍遍在心里猜测,奚光辉现在怎么样,伤得多严重,联系不上家属医院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人还活着吗? 这尖锐的问题狠狠刺了他一下,险些把他最后那点理智也碾得粉身碎骨。奚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飞机,又是怎么坐上出租到了医院。魂不守舍飘到医院大厅,奚临跟个地缚灵似的原地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去找谁。 好在有个好心人给他指了条明路,奚临亲耳听着护士跟他说“人好好的,伤得不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就能走了”,飘到九霄云外的另一半神识这才“咣当”一声落地,刹那间砸得他两腿一软。 他仓促撑住导诊台,缓了会眼前的黑,好悬没当场栽下去。 奚光辉是倒了大霉,下班途中被一辆酒驾的轿车铲飞了半条马路。但他也是走了狗屎运,那天副驾上刚好有袋要拿去送洗的羽绒服,稍缓和了点撞击力。大伤只有左胳膊肱骨骨折,其余都是些轻微挫伤。 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人正昏迷,医院联系不上家属,只好又给他电话薄的朋友打去电话。后头奚光辉人自己清醒了,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护工——其实说白了,奚临来不来都没什么关系。 这会已经是夜里一点半,医院走廊里没什么人。奚临撑着导诊台缓下头晕目眩。心里骂娘的话五味杂陈,和值班护士要了病房号,有心想现在进去把奚光辉的氧气管拔了。 奚光辉半点不肯委屈自己,住得都是单人病房。奚临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板往里看了眼,见里头奚光辉睡得倒是挺安稳,头发剃秃了一块,估计是哪里挨缝了几针,包着白纱布,斑秃的相当犀利。 医院走廊里绿色的安全灯散发着幽幽荧光,把玻璃板外头奚临的脸映得像个索命恶鬼。他面目狰狞地杵在那站了会,“明天再跟他算账”和“现在进去把他踹醒”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天人交战。半晌,奚临松开门把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长排椅上,断断续续叹出口颤抖的气,累得半句话都不想说。 于是次日一早,奚光辉睁眼的时候,就先瞧见了坐在他床边,满脸幽怨,一言不发盯着他的奚临。 奚光辉差点给他吓得心脏骤停,见鬼似的瞪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好问题啊。”奚临冷笑了声,“问你啊?没什么大事就不知道给我发个短信告知一声?你存心想吓死我是吧?” 奚光辉还没从奚临突然现身的惊吓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又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愣,“嗓子怎么成这样了?喝硫酸了?” 奚临面色不善:“被你气的。” 奚光辉实在是冤枉——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医院拿他手机给奚临发过短信打过电话,也压根没点开确认。奚临恶狠狠盯着他看了一会,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懂点事?哪有你这样给人当爹的?” “哎呦,谁知道呢。”奚光辉说,“也没给别人当过爹。” “你爱给谁当给谁当去吧,我认头猪当爹都比你强。” 奚光辉突然不说话了,这倒霉爹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办得不是人事,一时有点哑口无言。他侧着头,仔细端详了奚临一会,喟叹似的说:“长大了。” 奚临:“你被撞傻了?离咱们上回见面才过了几个月。” 奚光辉撑着护栏坐起身,冲奚临招招手。奚临皱着眉凑近了,被奚光辉胡乱揉了把脑袋。 “行了。”奚光辉朝门口一摆手,“朕龙体安康,用不着太子操心,跪安吧。” 奚临沉着脸盯着他看,脑袋被他揉乱了,像是顶了个鸟窝,阴沉的气质登时大打折扣。奚光辉闭着眼笑了两声,紧接着就听奚临轻声细语道:“龙体安康是吧,那正好,聊聊别的——你为什么一字不提就给我送到山里去了?” 奚光辉脸上的笑光速消失了。 空气凝了几秒,奚光辉突然一皱眉,“头疼,哎呦,别吵我。” “少来。”奚临拽着他衣领把他扯起来,倒了杯水塞给他,“你正面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光辉自知是躲不过,他捧着那杯水沉默了会,说:“一大早起来审问个病号,饭都不给吃一口,我怎么就把你教得这么丧良心,你的爱心呢?” 奚临:“哈哈,没有。” 奚光辉确实理亏,长叹一口气,问他:“他们寨子里的那位兰族长什么都没跟你说?” 奚临措不及防又想起了兰朝生——昨天后半夜他坐在奚光辉的病房门口,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关于兰朝生的事。这会叫奚光辉这么哪壶不开的一提,面色登时就更臭了,“他说他的,你说你的,冲突吗?” “哦。”奚光辉回忆了下,“是说他们那有个神女吧,还是什么祖宗,说下了诅咒叫奚家的子嗣在今年去那待一年,不待就毁灭世界,是这个意思吧?” 奚临:“……” 都什么跟什么。 这话要是叫兰朝生听着,估计下一秒斥责就落到奚光辉脸上了。不过鉴于他俩目前一个腿残一个手残,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肢体冲突。 关于南乌寨的那些传说租契,奚临已经知道的大差不差,也不想再听奚光辉添油加醋地重复一遍。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那早了。”奚光辉说,“你满月的时候吧。” 要不是看奚光辉现在这幅样子有点可怜,奚临的鞋底现在应该就已经在他爸的腿上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奚临闷着火,“你早知道干嘛不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不会害怕么。”奚光辉骂他,“你那两条腿倒腾得跟哈士奇似的,到时候了人就跑没了,我上哪逮你去?我只能先把你哄过去,你这野惯的小兔崽子就非得到地方了才能安生呆着,我这叫缓兵之计。” 奚临可能是奔波一夜累得神智不清了,他居然觉得奚光辉说得好像很他妈有道理啊。 “你……”奚临叹了口气,“算了。” 他不想再跟奚光辉争论对错,横竖他遇到了兰朝生,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值得奚临原谅天底下所有发生过的混账事。奚光辉倒是没能想到奚临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说:“你在那过得挺不错吧?跟着那位,叫兰……兰什么来着?” 奚临:“兰朝生。” “哦对,兰朝生兰族长。”奚光辉说,“我告诉你啊,你必须得对人家尊重点,咱出门不能太没教养,为人处事耐心点,别跟人家发脾气,没事也给人家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懂点事,晓得伐?” 奚临:“……” 他简直一言难尽,“闭嘴吧。” 奚光辉喟叹似的,“挺好的,跟着他多学学。我就是太放纵你,把你教成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在山里头待一年多好,磨磨你的性子,也省得将来上社会吃亏。做事不能太急躁知道吧?适当也得知道该低低头,你这小崽子从来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哎!上哪去!” 奚临懒得听他放屁,转身就走。奚光辉忙喊:“站住站住!唉……过来!有事跟你说!” 奚临又臭着一张脸回来了,没好气地坐到凳子上。奚光辉看他一眼,面色有点复杂,道:“孽子!” 奚临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立刻就又起了身。 奚光辉一把拽住他,“坐下……坐下!你爹我现在就一只胳膊,没那个扯猪的力气,坐下吧太子!” “你说你说。”奚临闭着眼摆手,“你奏吧陛下,我听着。” 真让他说了,奚光辉好像又有点不知道该拿什么话起头。他打量奚临片刻,说:“唉,我家太子也长大了,翅膀硬了。” 奚临:“硬好几年了。” “是吧。”奚光辉说,“你早年我也没怎么管过你,那会我忙着挣钱,老把你自己丢家里,害怕了吧?” 奚临不知道他怎么莫名其妙提到这么个陈年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奚光辉。 奚临是个不怎么冷脸的人,也是个嫌少会正襟危坐的货色,他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多坐着,能坐着绝不多站着。这会这么将眼一垂,挺直脊背坐在那,没什么表情看人的样子竟然有点像兰朝生——不过他自己应当是没意识到。 奚光辉:“那个时候家里没现在这么殷实,你是个从小没妈的孩子,我想着得多挣点钱留给你,将来也能不受人欺负。” 奚临说:“我有点匪夷所思了,有钱跟没妈是怎么挂上钩的?” 奚光辉笑了一声,“人不都说有钱就是娘嘛,我以为我多挣点钱,给你多请几个保姆,你想要什么都买给你你就能开心点。那会又逢房价大涨水,我一看当时的基金就发愁,觉得攒不到你将来的老婆本,就更拼命的工作,没成想本末倒置,忘了多陪陪你……说起来其实也怪我,那会你妈刚走几年,我没办法看你,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医院墙壁上刚好有块能反光的板子,奚临有意无意转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现在不像了。”奚光辉说,“现在你跟小时候不大像了,也不是很像我。不知道是给你喂错了谁家的毒奶粉,唉,发愁。” 奚临:“长成啥样都是你儿子,忍着看吧。” 奚光辉又笑,他说:“其实我都没好意思说,被车撞那会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去找你妈了,挺好的,就盼着这一天呢,可惜唯独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还太小。当时我车上你妈给我买的那块平安玉车坠就碎在我眼前,估计是你妈替我挡了一下,才叫我只断了个胳膊,还能让我现在再跟你说两句话。”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终于把藏在肺腑里多年的话掏了出来,他说:“儿啊,你可千万别恨我。”《 》 60-66 第61章 我爱他 奚临皱了下眉,疑惑是真心实意的,“我恨你什么?” “这谁知道呢。”奚光辉说,“你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我以为你对我积怨已久呢。” 这顶天降大锅扣得奚临是满脸茫然。他自己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奚光辉这话说得很没道理,莫名其妙道:“你老糊涂了吧,我闲得没事恨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新潮流吗?” “你不恨我你成天这个态度是个什么意思?”奚光辉说出了一句x父的经典台词:“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爸爸。” 奚临:“……” 神经病。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奚临说,“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奚光辉说:“你怎么跟个智障儿童一样。” “说什么呢爸爸。”奚临说,“父亲,你把我拽过来就为这么个事啊?爹。” 奚光辉乐得差点抽过去。 奚临也笑了一声,他说:“也就早年吧,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嗯……是怨过你一阵。” 奚光辉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过也就那几年,后来长大了自己想开了就好了。最多也就是有点怨气,恨是谈不上。你看,我长到这么大,没吃过一点生活上的苦,我拿着你的钱去到处潇洒,末了还要恨你,这样是不是显得我有点太不是个东西?” 奚光辉没说话,抹了一把脸。 “小时候一个人怕得睡不着的时候,觉得家里实在是太空旷了,空旷得吓人,那时候怨你,没事干买个这么大的房子干嘛?反正就我一个人。后来就好了。”奚临说,“我妈是因为我走的,我……” 奚光辉打断了他:“跟你说过好多回了,你妈走跟你没关系。” 奚临安静片刻,低头扯着袖口线头,“是就是,也没什么好开脱的。要不然我外婆那边怎么恨到这么多年都不想看我一眼?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什么心理阴影,我都能想明白。” “小时候……总觉得难受,又说不上来为什么难受。后来想明白了,是因为觉得有点孤单,所以那后面我不就去找很多朋友了吗?我从小朋友就多,这就是我妈不在了,她要是还在肯定也很喜欢我,我打小就讨人喜欢。” 奚光辉轻声说:“胡说什么呢,你妈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奚临短促地笑了声,接着说:“我上初中那会我们班长出车祸父母去世了,你还记得吧?你不是还叫我多跟她说说话吗。前两年我在路上又碰着她了,人现在过得挺好的,早就保研了。后头我俩一块吃了顿饭,她说父母刚走那阵有段时间很艰难,不过后来就想开了。我问她怎么想开的,她说人生就这样,明天和今天永远都不同。也没什么苦尽甘来一说,只有自己想得开。” “自己想开了,什么事就都能过去。” 奚临话到这停了下,“我从来就没恨过你,怨的那会也早就都过去了。人要是自己总跟自己过不去,就永远迈不开步子往前走……嗯,这句话是兰朝生跟我说的。” 奚光辉正听得沉默,忽然听到“兰朝生”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古怪,但没发表什么意见。听奚临继续说:“所以你就少胡思乱想吧,爹啊,老大不小了,少钻点牛角尖,放过自己。” 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奚光辉复杂地望着奚临,末了长叹口气,说:“长大了。” 奚光辉请的护工到上班时间了,他带着早饭站在门口敲敲门,不认识奚临是谁,探头问他:“奚先生,您有客人啊?那用不用我下去多带份早饭上来?” 奚光辉刚想回“这我儿子”,就看奚临站了起来,说:“不用麻烦,我也该走了,你老实点吧爹。” 奚光辉愣了下,“走这么快?” “不是你叫我赶紧跪安的吗?”奚临啧了声,“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这么难伺候的人我已经有一个了,哎呦烦死了。” 奚光辉:“我有点没懂你的意思,怎么说话老这么胡言乱语的……行了,走吧,我挺好的,反正过两天就能出院,走吧走吧。” 奚临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走了。你有什么事还是给我发短信留言啊,我那地方收不着信号。这段时间紧急联系人先换个人吧,再来这么一回我真有点受不了,吓死人了。” “哦,我都忘了,你是要回西洲。”奚光辉说,“你那地方怎么样啊?” “挺好。”奚临回,“山好水好,人也漂亮。” “什么人也漂亮……你别是又勾搭上那边的女孩了吧?”奚光辉倒抽一口凉气,拍着被子开始说教,“我一再劝告你做人做事要守良心底线,不要乱搞男女关系。人家苗寨里的姑娘你不准胡乱祸害,听着没有?” 奚临:“哦,这倒没有,我目前对姑娘没什么兴趣。” 他说得是句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可惜奚光辉不怎么相信,狐疑瞥了他一眼,说:“把我前头说得话放在心上,在人家家里做客不要惹祸,懂点事,多帮帮兰族长晓得吧?他人不错的,按辈份你也该叫一声叔叔。” 奚临喷了一口水出来。 奚光辉吓了一跳,“干什么!喝口水还能漏我一脸,你嘴里长了个喷壶啊?” “……什么叔叔。”奚临难言地看他一眼,“人不才比我大十二岁。哦对了,你不是把我送过去和亲的吗,那人家就是我丈夫,喊什么叔叔?” 奚光辉脸都绿了,“孽子!胡扯什么鬼东西,两个男的结什么婚?人家来接你前跟我说得好好的,就是个名义,那地方的传说就这么要求的能有什么办法?早些年他爹妈领着他来看你的时候我就说了,结不了婚,小弟不才,生的这是个带把的……人家爹妈也答应了,就是个名头,做不得数……” “嗯?”奚临愣了下,“他来看过我?什么时候?” “我不都说了吗?你满月的时候。” 奚临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半晌说:“我怎么不记得?” “废话。”奚光辉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你那时候连我都不认识,能记住啥?” “哦。”奚临说,“……哦。” 兰朝生居然来看过他? 他俩居然小时候就见过面啊? 奚临想起来第一次见兰朝生时莫名的亲切感,他那会还以为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好看,难道是因为自己还在襁褓时就见过他,潜意识里还记得他? 嗯?那兰朝生怎么从来没跟他提过? 奚临捧着水杯琢磨了会,忽然又在凳子上坐下来了,说:“爸。” 奚光辉听着他语气有点严肃,一愣,“啊。” “跟你说个事。”奚临当着护工的面,一本正经地冲他爸脸上抛了个手榴弹,“我弯了,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奚光辉呈直角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奚临说,“我还谈恋爱了,对象就是兰朝生。我特别喜欢他,嗯……应该不止是喜欢了,我爱他。我会跟他结婚过一辈子的,哦不对,我已经跟他结婚了。” 奚光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炮轰了。 “我真的特别爱他,我想我以后就留在南乌寨了,不过也没事啊,我会定期回来看你的。就这些,汇报完了。” 奚光辉:“……” “拜拜。”奚临丢完这个炸弹,趁着他爹还没反应过来,火速逃了,“回见啊爹!” 这话说完,他马不停蹄地夺门而出,人快跑到电梯口了,听着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大喊:“孽子!!!!!” 奚临哈哈大笑,摁亮电梯闪身进去。下楼时他轻快地跳下台阶,哼着歌跨过大厅,临要出门又拐了回去,在药房买了副医用肘拐,挑得最贵的,又继续哼着歌跑走了。 江城到西洲的往返航班挺多,奚临定了当日最早的一班。落地西洲时他一点也觉不出累,也完全没有那种来回奔波熬了大夜的疲倦感,整个人神清气爽,心情奇好。 可惜他来得不巧,西洲当地正在下暴雨。奚临耳朵里塞着耳机,站在大厅的玻璃窗前看外头的雨。这场暴雨来势汹汹,在玻璃窗上留下多道蜿蜒雨痕,被外头路灯的灯光映出小团黄色光晕。 他撑着给兰朝生买的肘拐,翻着手机找今晚过夜的酒店。窗外炸开一道春雷,玻璃窗上出现了个高大倒影,漆黑而缓慢地将奚临围在其中。 奚临浑然不觉,直到耳机里的音乐突兀地停住,才让他听着了另一个人的喘息声。他猛地抬头,看见兰朝生的面孔模糊不清的映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蜿蜒地雨痕扭曲了他的神情,唯只有那双眼睛显目深刻,垂目紧盯着他的脸,形如鬼魅。 第62章 我的心永远在你这 兰朝生。 奚临猛地扭头,面色错愕,“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 兰朝生浑身是湿透的,墨黑的苗服黏在他的身上,头发还在淌着水珠,像个刚从水底爬上来的水鬼。 他紧紧盯着奚临,有那么半刻什么话都没说。好久才问:“你去哪了?” 奚临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闻言茫然一瞬,说:“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你是怎么下山来的?” 兰朝生面上神情很沉,他不再说话,只是双唇紧抿着。片刻后面色突兀地一松,将那点阴沉收敛下去,轻声问他:“你生我的气了?” 奚临:“倒也没有,我……” “你是气我没肯和你好好说话,气我要送你走?”兰朝生说,“你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奚临:“说了我没生气,好吧是现在没有在生气。你……”你着急了吗?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因为奚临看清了兰朝生的眼睛。 他蓦然一愣,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看兰朝生攥住了他的手腕,好像是极力克制着没下死手,用力轻得欲盖弥彰,说:“跟我回家。” “我……”奚临被他拽得踉跄两步,“兰朝生,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你怎么下山来的?你腿伤不疼吗,你……诶!干什么!” 兰朝生根本就不听,攥着他的手没能克制住,突然加重了力道,拽着他往外走。机场大厅内人来人往,困满了躲雨的人。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带着好奇探究瞥着这边,奚临无心做那个万众瞩目的存在,只好先顺着兰朝生的意往外走。 可惜他力道太重,动作太急,拖得奚临脚步踉跄。奚临手里的肘拐掉在地上,砸出闷响。兰朝生不听也不回头,背影沉默且怒火高涨,奚临喊:“东西……我的东西掉了,兰朝生,兰……唉,兰朝生!” 外头下着暴雨,兰朝生一句话不说,奚临被他拽着,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你要带我去哪?你跟我说句话行不行?你回头跟我说句话吧我求你了。” 奚临没有被雨淋湿,因为兰朝生只走在有屋檐遮挡的地方,停在了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处。这里没有人,夜幕漆黑,天边隐有闷雷,奚临心惊胆战看他,兰朝生却背对着他,半天不再动一下。 奚临心里有很多问题,比如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比如你腿伤了是怎么下的山,你不疼吗?但他看着兰朝生高大沉默的背影,不知为何就哑了言,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雨声敲着人的耳膜。兰朝生问他:“你要走?” 奚临茫然:“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我不是跟阿布说了,让他去告诉你一声,我得……哦。” 话到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吓得头脑空白,并没有跟阿布说要下山的理由。那落在兰朝生眼里恐怕就是个“吵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意思,也怪不得他会莫名疯成这样。 奚临只好解释:“我忘了跟阿布说了,我爸出车祸了叫我回去一趟,走得匆忙也来不及跟你说一声。我真不是跟你吵架后离家出走,我……” 话到这又想起来,在“吵架后离家出走”这事上他有前科,也不能用这个借口怪兰朝生多心。奚临嘴里的话戛然而止,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叹气道:“唉……” 奚临皱着眉在那想了半天,迟疑着开口:“我没有要……我没有要一声不吭离开南乌寨的意思,我没那么不负责任。你要是因为这事怪我那我认栽,怪我没先想着跟你说一声,让你担心是我不对。对不起啊,我没想叫你着急的。” 兰朝生没有转回头,背影像沉默的山,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低喃着:“……别走。” 奚临没有听清:“什么?” 兰朝生:“你不能离开我。” 奚临:“……我没说要离开你。” “不要走,留下来。”兰朝生背对着他,好像只能用这种方式说出真心话。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音都夹杂着断续的喘气声,像被暴雨敲碎,“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奚临……奚临没能说出来话。 这可能是奚临头一回听他说这么多关于挽留的话,一连串的“不能”“不要”,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奚临的沉默铺在暴雨中,路灯把雨丝揉成团团杂乱的线,好像无数不得说出口的话,和只能向内心倾灌的爱。 兰朝生是怎么拖着一条伤腿在暴雨中下山,又是怎么走到机场来的,奚临不知道。他想兰朝生应该是想过去找他,但他并不知道奚临的住址,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更没有身份证明。他不能追,不能找,也找不到。 奚临去留从来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我要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所以我该怎么做,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把你留下来? 奚临无言许久,可兰朝生始终不愿意转身面向他。奚临只好自己抬腿往前走,扯住他背后的衣摆。 兰朝生的脊背微微发着颤。 奚临察觉到了,他的脚步顿住,忽然想:……兰朝生明明是需要我的。 他明明是需要我的。 他明明那么需要我。 “那我要是……” 我的爱人是胆小鬼,他总是瞻前顾后,闭口不言。所以我得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包容,我要再等一等,等他自己愿意牵住我的手。 暴雨敲在人的耳膜上,天边炸开闷声雷响。 我的爱人是一个胆小鬼。 我得让他自己转过身来。 奚临轻声问:“那我要是真打算回去,你怎么办?” “回去”两个字恶狠狠地戳穿了兰朝生的心,他猛地转过身,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想回哪去?” 他的神情被夜色淹没,眉目阴沉,下颌挂着水痕。 像只是雨珠。 奚临察觉到自己心底某处倏然一松,他心想:……别哭。 兰朝生逼问他:“你想去哪里,你想到哪去?” “……回我该去的地方?”奚临轻轻笑了声,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你不是总说我不能留在南乌寨,得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去过更好的生活,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兰朝生面上的表情一瞬全没了。 四面的暴雨将这里包围,黑夜中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唯只有兰朝生压抑的喘气声。 奚临看着他,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兰朝生动了。 他抬步靠近奚临,那双常年平静的眼从没这么亮过,像某种虎视眈眈的兽。奚临被他现在的样子弄的愣了下,下意识后退两步,兰朝生却始终紧逼着他。 直到身后靠上墙面,奚临这才不得不停住。兰朝生却没停,他逼近奚临,几乎要和他贴到一处,几乎要把奚临紧紧融进自己身体里。 路灯的微光照不进这方小角落,黑暗里兰朝生压着他,忽然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 奚临只觉得自己的颌骨好像都要被他捏碎了,他手上用力这么大,声音居然还是温和的:“张嘴,听话。” 要照目前这个发展来看,兰朝生好声好气叫他“张嘴”,那肯定不是要亲他的意思。奚临愣了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紧接着他眼珠子一动,瞥见兰朝生手里好像捏着个什么东西,指长的玻璃瓶,里头装着的像是什么草药。 霎那间,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猜测从奚临心底拔地而起,反应过来他想干嘛,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登时炸开了。 ——你不听话,我就在你身上下蛊。 “……兰朝生。”奚临说,“你手里拿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兰朝生没有回答,奚临听着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开盖声。 奚临立刻惊恐地把自己的嘴闭紧。兰朝生不再说话,摁着他颌骨的手使力,是想强迫撬开他。他力气大,奚临向来是敌不过,眼看还真要被他撬开一条缝,奚临觉得下巴被他摸过的地方都开始冒凉气,惊恐喊道:“兰朝生……兰朝生!你要是敢给我喂虫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兰朝生所有动作倏然停住,不知道是被他哪个字戳中了哪片五脏六腑,掐着他的手开始微微打颤。 一辈子不原谅我。 ……那至少是一辈子。 那一刹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存得什么心思,又是被什么惶恐冲昏了头。他把玻璃瓶里的东西灌进自己嘴里,掐住奚临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孤注一掷地吻下去。 奚临简直要吓死了,他顾不上说话,只能拼尽心思地用舌尖去推兰朝生的舌,还有他夹杂在口中递过来的不明液体。挣扎间他慌不择路,在兰朝生舌尖咬了一口,血腥味登时充斥在两人唇舌间,兰朝生却半点不退,一只手撬开奚临的嘴,一只手把他揽进怀里,让他无处可躲。 血丝顺着奚临的下巴滴落,兰朝生不肯退,执拗地要奚临吞下去,连带着他的血,他的骨肉,一齐吞下去。 奚临来不及说话,他被紧紧锢在兰朝生怀里。兰朝生勒紧他的腰,用力到颤抖。奚临终于抓到了个间隙,喊他的名字,“你冷静点!” 兰朝生平生所有的冷静,自持,稳重在这刹那烟消云散。他靠本能去摁紧怀中人,抱紧他,抓住他。奚临叫他的名字,兰朝生恍若未闻,心底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痛苦淹没,他心想:阿妈会原谅我的自私。 奚临,原谅我的自私。 奚临终于挣扎出了一小片空隙,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没命咳嗽,把嘴里这堆叫人毛骨悚然的液体一滴不留吐出去,断断续续叫他:“……你好好说话!” 兰朝生好似没听着,还要接着来吻他。 “我让你好好说话!”奚临怒气冲冲踹了他一脚,“妈的,听我说话!别他妈发疯!给我冷静点!” 兰朝生的动作停住,他好像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目光那样深,那样痛苦。他战栗着去摸奚临的脸,声音也颤抖着,“奚临……奚临,和我回家去,我……” 奚临看着他的眼睛,刚升起来的怒火很快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感觉到兰朝生在摸他的脸颊,眼尾,想用力又刻意得放轻,怕让他痛,有些无措的急迫。奚临沉默了会,抬手把唇上乱七八糟的鲜血口水抹干净,他说:“……你不能总是这么极端。” 兰朝生不言。 “要么极端的什么都不说,要么极端的要给我下蛊。人跟人的相处不是这样的,要挽留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算了。”他静默片刻,说:“算了,我原谅你。” “你……你现在能好好听人说话了吧?我再解释一遍,我爸出车祸了,医院把我叫回去了一趟,我是走得急忘记跟你说原因了。我不是负气闹脾气离家出走,也没有要离开你的意思,我要是想离开怎么会这时候在你们这的机场?你冷静点,好好想想。” 兰朝生的手指蹭过他眼尾。 “好了,好了。”奚临想摸摸他的心口安抚他,不过想到兰朝生刚才的行为,还是没忍住,握拳轻轻锤他的肋骨,“不过你刚才这样我很生气。兰朝生,你刚才是想给我喂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啊?” 兰朝生握住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摁在自己肋骨上,“和我回家去,好不好?” “我有哪句话是说不跟你回家了吗?” 他察觉到兰朝生抓着他的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奚临沉默片刻,他说:“你明明……” 你明明就有这么在乎我。 你明明就没我不行。 “你看,你明明就很想把我留下来,你根本就不想要我离开。” 暴雨落下来,打在人耳旁,奚临问:“那你现在还想让我走吗?” 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 别离开我。 “我会对你很好。”兰朝生说,“我会让你过得跟在外面一样好,我会好好对你,我……” “兰朝生,这是你第一次求人吗?” 奚临拥有很多兰朝生的第一次,兰朝生所有的例外也全都给了他。暴雨倾盆而下,雨幕模糊了两个人的身影,兰朝生握住他放在自己心口的手,终于说出真心话:“不要走,留下来,不要离开我。” 兰朝生的面上又出现那种纠结的神色。奚临端详着他,他在爱兰朝生这事上无师自通,他总是能一眼看透兰朝生眼睛里藏着的话。 “我知道你不能离开,你没办法抛弃你的族人,我明白。”奚临说,“我发现你总是事事把自己放在最后面,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口。说实话我就是生气你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我,总是一意孤行的想替我做打算。但其实真的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有什么话好好沟通就好了。我问你,你总是在说前程,前程到底是什么东西?” 兰朝生有那么片刻犹豫,低声说:“是让你有更好的生活。” “我已经有很好的生活了。”奚临短促地笑了声,“我有爱的人,有爱我的人,我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明白自己是谁,这已经是很好的人生。你别的地方都想得挺透彻,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总犯轴。物资匮乏点就匮乏点,精神富足不也很好?其实我从以前就不太懂,到底穿金戴银,不愁吃喝算好人生,还是功成名就,家庭美满算好人生?哪能这么简单就下定义呢。” 奚临握紧他的手指,他说:“抬头能看见星星,低头能看见野花,就是好人生。要是身旁还有你,那就是更好的人生了。人这辈子这么短,要奔着往‘更好的生活’去跑,那是永远都跑不到头的。” 兰朝生一言不发,回握住他。 他攥得很紧,紧到奚临的骨头都有些发痛。奚临没有挣开他,沉默片刻,轻声说:“知足就好,想明白就好。而且……” 他话到这里停顿了下,又换回从前那样不正经的语调,慢慢地说:“而且在我们英明神武的大族长的带领下,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是不是?” 兰朝生沉沉盯着他,低声回:“是。”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奚临抬头去吻他,“我愿意留在你身边,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早就说我想得明白……是你总是不听。” 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间。 到底什么是前途,什么是人生? 是如大部分人所说,结婚生子,朝九晚五;还是逆流而上,离经叛道,朝着自己心中所向抛颅洒血,不死不休,才算有好前程。 要让奚临来说,他说有一颗澄净的心就算好前程。 人得勇敢,勇敢地去犯错,去尝试,去争取。大不了也就是从头再来,何况……何况天高水远,又哪里没有生路呢? 所以勇敢的活着,在这必死无疑的一生里。 雨势急迫起来,四面所有都是湿的,唯只有奚临和他脚下一小块地方一如既往的干净。两人分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再说话,片刻,兰朝生扣着他的手腕,低声用苗语说:“阿妈会原谅我的自私。” 奚临有点拿不准他话里的阿妈是南乌还是他自己的生母,听他压低了声音,“你也会原谅我。” 奚临心想:只要你不给我喂虫子……那一切都好说。 兰朝生:“我会让你过得跟在外面一样好,我会照顾你,爱护你。我会把你当成我的肋骨,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你是我的生命,我们会在南乌阿妈的庇护下生死相伴,延绵子嗣,永生不离。” 奚临的苗语其实没这么好,他话里用词生僻些奚临听着就有些费劲。这段话他听明白了一半,尤其是“延绵子嗣”这一句。 奚临立刻眼皮一跳,难言道:“……去哪生?” 兰朝生:“我会一辈子守着你,我会用血肉对你好。我以魂魄起誓,天地为我见证,阿妈听我立言,你我二人相伴到死,没有任何能将我们分开,天上地下我只爱你一个人。若有违誓,阿妈不再接纳我,神祖唾弃我,月上的故土不再为我敞开归去的路,神雷毁去我的身,恶火烧尽我的魂。” 雷光刺透了乌云边缘,兰朝生扣着他的手,死死握紧了,他说:“我的心永远在你这里。” 这句是普通话,奚临听明白了。兰朝生刚才那一长串苗语奚临听懂了个六分,隐隐知道他好像是在立誓约。不过纵使兰朝生有千万种妖要作,奚临对他也只有无奈的纵容,“嗯……好好好,我的心也永远在你这里。” 兰朝生看着他,低声用苗语说:“我愿毕生与奚临相伴,与他结为夫妻。视他为我此生的妻,唯一的妻,与他并蒂结连,生死不离。” 奚临愣了下,觉得这段话听上去有点耳熟……好像之前祭礼时念过的祷词。他登时头皮一炸,说:“你……” 你居然还作过这样的妖? 兰朝生盯着他,好像是在等他的回答。奚临愣了半天,末了沧桑地叹口气,心想:……妈的。 算了,我原谅你。 他捏捏兰朝生的手指,说:“以后你不能再给我喂虫子,有话要好好说,知道吗?” 兰朝生低声说:“好,不会了。” “你怎么能这样啊?我要是吃死了怎么办?吃傻了怎么办?你是打算把我变成傻子关起来吗?”奚临忍了半天,絮叨着说,“回头我得跟你好好谈谈这个事,你有时候真跟个神经病一样,我……” “我的蛊不会伤害到你。” 奚临还想再说什么,便看兰朝生捧住他的脸吻他,他说:“奚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奚临:“……” 奚临没说话,用额头轻轻撞他的下巴。 跟兰朝生,他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包容心。四面下着暴雨,奚临仰着头,和他偶尔会发疯的年长的爱人接吻。片刻后他们分开,兰朝生垂着眼看他,目光相当黏腻,他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兰朝生轻柔地摩挲他的眼尾,用一种平静的,温和的语气说,“等你离开了,我想把它取出来,镶在我的枫木尖刀上。” 奚临:“……” 枫木尖刀是他们这一族人死后下葬时攥在手里的东西,有替亡魂开路,来世指引它找到回家路的寓意,也是南乌阿妈唯一允许亡者从阳界带去阴界的“宝物”。南乌寨人将此物看得很重,“枫木尖刀”大多都是从出生起就由父母刻好,妥善保存,将来成家时再将配偶和子女的名字刻上去。兰大族长行事就更彪悍了……他不刻名字,他想要奚临的眼睛。 奚临听了这话,登时惊悚地一阵牙疼,有心想跟他说你比我大,要死也是你走在前头。但看兰朝生目前这个状态也不是很正常,这话就没说出口,转而说:“地主,您就高抬贵手给我留个全尸吧,我给南乌寨当牛做马一辈子也不容易,死了还要把我的眼睛挖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那把我的眼睛给你。”兰朝生吻他的眼皮,“你不是喜欢夸我的眼睛好看?” 奚临:“……你让我多活几年吧。” 第63章 爱一个人会掉眼泪 难得下山来,奚临当然不会就这么放兰朝生回去。他回到机场把刚刚落下的肘拐跟工作人员要回来,又强行拖着兰朝生去了城里的公立医院,把他淋湿的腿伤重新处理包扎了一遍。检查完后已经是深更半夜,奚临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酒店,累得要死要活,洗澡时险些睡着。只不过无意扫到浴室门口的黑影时,登时又一个激灵清醒了。 兰朝生自从“失而复得”后就开始犯起了粘人的毛病,且还有些疑神疑鬼。奚临到哪去兰朝生都会冷着脸如影随形,吃饭买东西洗澡一个不放过,要不是先前奚临强行把他赶出去,这会浴室里站着的也就不止奚临一个人了。 在医院里看病时也是,兰朝生没有身份证明,挂号的时候麻烦点。也好在西洲这里有特殊政策,对方一听是来自“南乌寨”就给开了条直通急诊。奚临忙得跑上跑下,一回头就发现兰朝生拄着肘拐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半步不肯离,也根本不肯好好坐下来等。 现在也是,酒店的浴室门是磨砂微透的,门口杵着个高个黑影,门神似的。 奚临有点无语,不知道兰朝生这是又犯的什么新奇后遗症。洗完澡他拉开门出去,却叫兰朝生一把拽住胳膊,问他:“你去哪?” 奚临被这个智障的问题砸懵了,他说:“……什么意思,你打算让我睡在浴室里?” 兰朝生抓着他的手一松,眼看奚临去柜子拿了浴袍,又继续面无表情,神情平静的抬步跟上去。奚临正被他的粘人病闹得有点发愁,一转头差点撞上他,吓得险些把手里的浴袍扔出去,“兰朝生!” 兰朝生瘸了一条腿走路还能如此无声无息,可见一定是个猫托生的。兰朝生垂眼看他,说:“你听话一点,不要乱跑。” 奚临立刻又被他这个“恶人先告状”惊呆了,觉得他家族长好像是有点无理取闹,也顺着回,“我乱跑到哪去了?” “不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兰朝生语气稍重,居然是一本正经地在训斥他,“乖一点,待在我身旁。” 奚临:“……” 奚临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满面愁容地把自己的浴袍披上了,心想:“这又抽得是哪个国家的‘洋癫疯’,这可怎么办?” 询问的话没出口,兰朝生低下头,又轻轻在他唇上磨蹭。 奚临抬头看他,见兰朝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的意图昭然若揭,就差没直接上手把他刚披好的浴袍扒下来了。 奚临心下一动,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反手碰到墙壁,将房间里的灯关上了。屋内光源只剩浴室里透出来的微薄暖光,在地板上拖出片方形的影子。 视线昏暗,将兰朝生的脸映得朦胧。奚临扶着他肩膀让他坐到床沿,低下头,脖颈弯出个诱人的弧度,轻声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几乎是立刻回应,攥住他的腰,抵着奚临的额头仰头想要亲他,却叫奚临后撤躲开了。 奚临的笑眼就在兰朝生眼前,眼神专注盯着自己。他五官明俊,眼尾微微垂着,显得乖巧。唇角却又勾着抹促狭似的笑,又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在奚临身上碰撞出种奇异的动人,几乎是立刻就将兰朝生心中的渴望点燃,眨眼烧上他的理智。他伸手摁住奚临的后脖颈,感觉他的体温紧密地贴在自己掌心,急不可耐、声音沙哑着说:“乖一点,嘴张开。” 奚临叫他的声音一勾,几乎就要晕头转向地把自己的嘴打开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想干什么,又悬崖勒马地把自己低下的头刹住,和他说:“先等等。” “为什么要等?”兰朝生勾着他的脖颈往下压,“到我这来。” 奚临反抗不得,只好无奈地先凑过去和他接了个吻。察觉到兰朝生的手又开始在他身上乱摸,奚临在接吻间隙中轻笑一声,叫他:“兰朝生,你知不知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兰朝生微喘着气抬头,眼里的渴望满得快溢出来。 “我以前真觉得这事挺吓人的。”奚临叹口气,“也是下了挺大决心,不过后面一想就接受了,要是你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也就只有你了……毕竟我这么喜欢你。” 奚临从浴袍兜里把自己刚才装进去的东西拿出来。 “也就只有你了,也就是因为你,所以……” 他手上动作停住,又心生犹豫。正徘徊着,忽看兰朝生猛地扑上来抓紧他……疼得奚临倒吸一口气。 奚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反应过来登时勃然大怒:“你大爷的,你这不是会吗!!” 兰朝生鼻梁蹭过他的下巴,又来堵住他的嘴。他激动难耐,至于为什么没早点动手——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留不下奚临,怕给奚临留下什么阴影,能让奚临获得快乐的方式不止这一种,他只想要奚临快乐就行。 但奚临主动说“愿意”,那就很不同了。 再者他如今已经不再肯放奚临离开,哪怕奚临不主动……这也就是早晚的事。 兰朝生抱着奚临,把他往前拖。奚临惊道:“腿!腿!你的……唔!” 兰朝生充耳不闻,动作是急切的,可落到他脸上的亲吻又是相当温柔,像是给奚临的奖励。奚临埋头在他的肩膀,有苦难言,咬着他衣服倒抽凉气,差点把兰朝生的苗服咬出个洞来。 奚临身上只有个浴袍,倒是方便了姓兰的地主为非作歹,好像是条放在砧板上由人摆弄的鱼。他被兰朝生衣服碰到的地方止不住地颤栗,奚临忍不住朝他抱怨:“凭什么只脱我的?” 兰朝生十分听话,一面用力吻他,一面解开自己苗服上的纽扣,单手扯下去,随手扔到床边。 他肩宽腰窄,肌肉轮廓起伏明显,俯身将奚临罩住,稍微一动便能看着明显的背肌起伏。 然后当晚……奚临就为自己的“出言不逊”付出了惨痛代价。 兰朝生和他平时稳重不同,在此事上属于“野蛮加诱哄”类型。每回奚临受不住想躲,就会被他抓回来,或放低声音,轻声细语哄他乖一点。奚临要是真信了,接着就要被他更过分的加倍蹂躏。要抱给抱,叫停不听,脑袋都要把床头板顶出个洞……当然大半是抵着兰朝生的掌心撞的。 难为他瘸着一条腿还能有如此成就,实在也是相当“身残志坚”。 第二天起床时奚临简直是痛不欲生,累得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叫兰朝生抱着喂了水,轻声问他:“再睡一会?” 奚临心想:你妈。 他懒得搭理他,面色铁青地闭眼装听不着,脑袋埋在两个枕头的缝隙里,露出蓬乱的黑发以及下面半掩的耳尖。 兰朝生也没有再叫他,伸手轻轻把他的头发顺到耳朵后面去,附身在他头顶亲了口,开门出去。 奚临埋着头装睡,心想:你妈。 他浑身哪哪都疼,某处更是遭受重创。奚临久违地感受了一把“想睡睡不着”的痛苦,灵魂是困的,肉体却不准他睡着。好半天他只能面色狰狞地爬起来——不幸又扯到了腰,差点享年二十一。 奚临抬手看一眼自己的胳膊,简直是不堪入目,从上到下布满了吻痕,连掌侧也是——兰朝生上辈子一定是个给人拔罐的。 他面色不善坐在那缓了会,听房门叫人刷开。兰朝生拎着早饭站在那,可能是看他起来了有点意外,问他:“不睡了?” 奚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想:你妈! 兰朝生把早饭搁在桌上,走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在他床边蹲下,以便奚临不用费劲抬头看他,“还难受?” 奚临说:“废话。” 兰朝生替他揉腰,几乎是百依百顺:“先吃点东西再睡,没事,我去把房间续订了一晚。” 奚临没好气地刺他:“兰地主还懂这些呢?” 话音刚落又想起来兰朝生也带他在镇上的旅馆住过一晚,不能算是传统的“原始人”。 奚临闭了下眼,不想说话,挥挥手叫他把早饭拿走,倒下又想睡。那头兰朝生沉默片刻,缓慢地说:“在外面多耽误了会是回了医院一趟,伤口有点裂开了。” 奚临的眼睛马上睁开了。 “可能是昨晚没注意。”兰朝生抓住他的手,“等着急了?别生气。” 奚临的脸色登时就有点绿,扒过去仔细看他的伤口,果然是瞧见了点新鲜的红。 “你……”奚临牙疼道,“您多大了?自己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啊?老弱病残就老实躺着,非得逞什么强?” 兰朝生专注看着他,凑过去亲他的脸侧。 奚临是想一巴掌把他拍开的,可是这一掌到底没能落下去。等兰朝生退开,奚临叹口气,掀被子要下床,兰朝生伸手要接住他,叫奚临避开了:“起开,病残。” 等奚临坚强地拖着身体回来的时候,兰朝生已经把买来的早饭在桌上给他摆好。奚临瞥了一眼,兰朝生买回来的种类很多,份量也大,喂猪都没这么喂的。 说是把房间续住了一晚,其实兰朝生和奚临根本哪也没去——他俩一个行动不便,一个不便行动。奚临在床上从白天躺到晚上,兰朝生就坐在他旁边替他揉腰。 但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兰朝生亲他的动作慢慢就变了味,骤然开荤的老男人,一把火轰轰烈烈烧到了头顶,从前冷静的自制力果断都去扔了喂狗,完全控制不住。但奚临不行——你叫他连着被搞两天还不如叫他去被车撞,一翻身卷进被子里,叫他:“滚。” 兰朝生动作停住,没有强硬地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他有点无奈地看着眼前裹成球的人,低头轻轻亲他露出来的耳朵尖,叫他:“奚临?” 奚临:“死远点。” 兰朝生在他耳朵旁说:“我爱你。” 奚临:“……” 他猛地回头,对上兰朝生那双平静的眼睛。兰朝生看他转过头,轻轻笑了一下,又缓慢且清晰地重复一遍,“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像只鸟,我爱你勇敢,我爱你大笑着闯进我无趣的生活,我爱你坚定,我爱你冲我发脾气,我爱你偶尔的脆弱,我爱你的眼泪和笑容,我爱你的一切,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奚临愣了好半天没说话,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招架,心想:……这诡计多端又狡猾的苗人。 他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埋着头撞进兰朝生怀里。兰朝生搂紧他,亲他的发顶。 诡计多端的苗人,兰朝生这个人总是能找着八百种办法让自己心软。奚临抵着他的胸口沉默,听见他的心跳有力地响在自己耳边。须臾,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小时候奚临曾经问过奚光辉,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奚光辉说,爱一个人是想到他就会流眼泪。 长大后奚临在兰朝生身上找到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爱是什么样的?它是不是流动的河,还是摸不着的风,是否到来的时候会有确切的提示,好像游戏里的过关音效。 奚临从前总是对所有关于爱情的传说嗤之以鼻,他不相信命中注定,也不相信一见钟情。直到他遇到兰朝生,那天阳光这样好,他站在自己面前,眼睛漂亮的像通透的琥珀。 于是爱神促狭地一眨眼,闪着红心的音效从天而降,祂说你被我击中了。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 奚临湿着眼眶抵着兰朝生的胸膛,他想妈的,奚光辉原来真没骗他。 爱一个人,居然真的会掉眼泪。 第64章 关于爱的一切 回到南乌寨的时候阿布差点原地疯成了个躁狂猴子,绕着兰朝生和奚临上蹿下跳,就差没直接大喊“族长糊涂”了。兰朝生挥手叫他先离开,带着奚临回房间。 人已经切切实实在他的苗寨里了,兰族长的“疑妻病”还是未能痊愈。他回身将房门关紧,好像是怕奚临又趁他不注意丢了似的。 奚临看得好笑,有心想刺他两句,却看兰朝生关紧门,缓慢转过身,又站在那半天不动。 奚临:“干什么?” 兰朝生一只手还压在门缝上,不动声色地看他一会,说:“你是我的了。” 奚临:“……” 他反应了会兰朝生的话,立刻就把自己笑成了个智障。他觉得兰朝生现在这样有点莫名的可爱,像只叼食进窝的狼,自顾自划分了领地不说,还要大张旗鼓地堵住洞口,免得他人觊觎。 “是你的,是你的了。”奚临乐不可支,“全是你的……兰族长,您怎么就这么好玩?” “不要离开。” “知道,知道,圣山需要我嘛。” 兰朝生说:“是我需要你。” 奚临怔了片刻,又对他笑,“好……不离开。” 兰朝生走过来摸他的头,奚临抬着头任他摸,兰朝生说:“不怨我?” 奚临笑着说:“那我要是怨你,你该怎么办?” 兰朝生手指夹起他的头发,轻声说:“那我就把你绑起来。” 奚临:“……” “绑起来,关在我的屋子里。一日三餐都由我喂给你,你哭也不放,恨我也不放,一辈子只能看着我。”兰朝生把他的头发拢进掌心里,“你还小,比我年幼,可能到时候我要先走一步。那我就带你一起走,留你自己在这我不放心,你总是需要人照顾。” 奚临错愕地看着他,毛骨悚然地发现兰朝生好像是认真的! “我不会让你疼,别怕。兰家的家坟在山后,我早就留好了我们两个人的位置。我会叫人把我们装进一个棺材里,用绳子绑在一起,到哪都不会弄丢你。” 他这话说得轻声细语,奚临完全目瞪口呆,心想兰朝生有时候说话真是语出惊人。他对着兰朝生那双淡色的眼愣了半天,须臾沧桑地一抹脸,说:“兰叔叔,我害怕。” 兰朝生顺着他的头发,低声问:“害怕?” “这谁他妈能不害怕。”奚临叹了口气,“你这情话说得可真是与众不同啊,地主。” 兰朝生沉默片刻,他说:“我是认真的。” 还你是认真的。 更吓人了好吗? 奚临无语片刻,突然又笑出声。他自顾自埋头笑了半天,说:“行吧,那你把我捆起来,我看看,唔……哪个姿势你捆起来比较方便?” 他将两只手腕并起来递到兰朝生面前,大有“任君处置”的意思。兰朝生的目光从他的手腕慢慢移到他的脸上,又移回来,伸手将他两只手腕一块抓进掌心里,放低声音:“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是你的了。” 兰朝生:“一辈子是我的?” 奚临:“一辈子是你的。” 兰朝生:“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唉。”奚临反手抓住他,一个使劲将兰朝生拽过来,仰头去亲他的唇,含糊着说:“怎么总是瞎担心,花样百出啊大族长……不过我暂时没什么自裁的计划,你努努力活久一点行吗?” 兰朝生抬手接他,说:“好,我努力。” “长命百岁……” “好。” 剩下的话淹没在了唇舌间,再也透不出半个音了。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雨珠练成线,错落敲着吊脚楼檐上石瓦,滑过墙角新发的叶芽。屋里的动静被阵阵雨声遮掩,不得宣之于口的,不便曝于天日下的,皆隐秘地藏在亲吻或爱抚中。在这桌子旁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划过窗檐的雨珠知道。 滴答,滴答。 滴答。 ——我爱你。 小半年后,月合年结束,奚临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上课。兰朝生那处多灾多难的腿伤也早就好得透彻,拎着奚临的行李送他离开南乌寨。南乌寨所有大人小孩都跟着送出二里地,几乎每个都是泪眼汪汪。小俏和几个小弟还跳进奚临的行李箱里试图“偷渡出境”,叫兰朝生一手一个拎了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奚临不好对他们的大族长动手动脚。等到山下只剩他们两个人,奚临立刻抓着兰朝生里外亲个遍,十分不舍,在山门口问他:“不走不行吗?” 兰大族长相当色令智昏:“可以。” 话虽这么答应,但兰朝生最后那点理智还在,和上回送奚临去考试那样借了辆摩托车,一路送他到机场。奚临提着行李箱,里头装得也大多都是兰朝生给他买的东西,还有一件他趁兰朝生不注意偷偷塞进去的苗服,是上头绣着兰花的,兰朝生最常穿的那一件。 奚临磨蹭着不想走,因为他这次回去上学要走四个月,四个月不能见面通电话,这跟坐牢又有什么区别?奚临也问过兰朝生为什么不能给南乌寨通水电,兰朝生说是因为地处位置太偏僻,山势复杂,通电太困难。除此之外通水电要挖地基,会破坏南乌寨的山脉和阿妈的身体,族人会认为那样会带来不幸。 奚临当时觉得不通就不通,做个快乐的原始人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清修了。可这会他忽然又对“南乌寨不能通水电”这事开始不满起来,抓着兰朝生的手腕问他:“四个月见不着我,会难过吗?” 兰朝生:“会很难过。” 奚临又开始觉得兰朝生可怜了,还觉得自己相当可怜,险些两眼泪汪汪,说:“我一放假就回来找你,我算算……大概得是一月那会吧,我想想怎么告诉你,不然我放个烟花?南乌寨应该也能看到吧?” 这恋爱谈的,都用得上放信号弹联系了,太空站对接都没这么费劲。兰朝生说:“你可以写信来,寄到镇上的书店,我会去拿。” 奚临“操”了一声,他说:“我忘了,还能写信。” “我也会给你回信。”兰朝生手指摩挲他的脸颊,“在外面乖一点,知道吗?” 奚临知道他这个“乖一点”是什么意思——乖一点,想着我,想着要回来找我,也不要跟人乱跑。奚临笑着说:“好,知道……” 他话到这顿了下,突然想起来件事,“你不是说你不会写汉字吗?” 兰朝生摸他脸的手指一顿。 奚临:“啧,死装的。” 兰朝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那以前在树洞里拿走我纸条的也是你吧?”这个口子一开,奚临就接连把后面的事全想起来了,包括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那张纸条,“你还回了个‘为什么’,也是你吧?” 兰朝生低头亲他,问:“为什么?” 奚临反应过来他问得是为什么要留纸条骂他王八蛋,嗤笑一声:“自己心里没点数?我那会也没少当着你的面骂你。” 兰朝生的眼里添上些笑意,亲奚临的眼睛,“进去吧。” 奚临不吭声,扑进他怀里抱紧他。 兰朝生接住他,低声道:“好了,不要撒娇,我在家等你。” 我在家等你。 这可能是全天底下最妥帖又最锥心刺骨的一句话——不管你去到多远的新天地,见识过怎样的新风景,不要忘记,我还在家等你。 抓了新蝴蝶回来也好,滚了一身泥回来也好。等你回到家里,找到蝴蝶我们就一起放进玻璃罐,沾上泥巴我会帮你擦干净。 只要别忘记我还在家里等着你。 “去吧。”兰朝生拍拍他的背,“听话。” 奚临埋着头不吭声,心头起了无边的眷恋,叫他想现在就躺下来撒泼打滚大喊我不要去学校。他长到这么大估计还是头回有这么浓烈的“厌学”情绪,有点想哭,又觉得真哭出来有点丢人,只好闷着嗓音说:“我过四个月就回来。” 兰朝生:“嗯,知道。” “你在家里等着我。”奚临说,“不准乱跑。” 兰朝生还能跑到哪里去?他啼笑皆非地去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答应下来:“好,知道。” “走了。”奚临叹气,“这次是真走了,我……” 剩下的话被兰朝生的唇舌堵了回去。 奚临站着不动,安静抬着头。过会,他将额头抵在兰朝生的胸口,沉默好久,说:“别担心。” “好,不担心。” 接着再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回程的飞机他都赶不上。奚临珍重地亲他的脸,好像是想努力装出个潇洒退场,冲他眨了下左眼,悄声说:“走了啊,亲爱的。” 兰朝生盯着他看,活活把到舌尖的“别走”咽回去。奚临离开了,兰朝生实在没忍住,跟着他一步步挪到候机室,直到被道玻璃门挡在外头,只能看着奚临的背影消失不见。 兰朝生又开始有些不满,这个人居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奚临当然不敢回头——他早就哭成个智障了,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看他面无表情的流眼泪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人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登机后他悄悄把泪抹干净,闭着眼心想:出息。 他闭着眼去摸包里的手机,却摸着了一堆纸片。奚临不记得自己收拾行李的时候塞进去过这么个东西,诧异地掏出来一看——这堆纸叠的乱七八糟,一抓就散架,洋洋洒洒铺满他的腿面。 是堆写了字条的小纸片,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零用钱。这活似狗爬的丑字奚临一眼就认出来出自谁手,准是他班上的那群小孩。他粗略翻了翻,约莫几十张,有小俏的,小弟一号的,云朵的……看出来是尽力写端正了,可惜还是丑得有点亲妈不认。 但奚临认出来了。 因为这些小丑字,都是他一笔一画,一个音标一个偏旁教出来的。 他批过这么多次作业,千奇百怪的丑也在他眼里各有特色,不看署名都知道是谁写下的。巴掌大的作业纸,每一张都写得满满当当,嘱咐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忘记我。字里行间透着淳朴的天真,像几个故作成熟的小大人。 以前这些小孩总喜欢缠着奚临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这个外来的老师在他们眼里代表着新奇的新世界,叽叽喳喳像群小鸟,问他:“老师老师,读书认字是为了什么?” 奚临说,是为了让你在不能开口的时候,可以用文字传达你的想法。 纸条翻到最后一张,只有这张与众不同,它叠得整整齐齐,活似有强迫症,和当初奚临在树洞里捡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翻开一看,里头的字端正漂亮,苍劲有力,只有简短三个字。 我爱你。 奚临抓着兰朝生的这张纸、被南乌寨孩子们的小纸条埋着,愣了会就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滚烫地洒满他的脸。 出息呢,出息呢,出息呢。 奚临把兰朝生的纸条拿近,用额头碰了碰“我爱你”。 唉,这个出息谁爱有谁有去吧。 第65章 (完结章)在远方,在你身边 刚上大一那会思政老师提过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 电子屏上学生的答案五花八门,气泡一样漫上来。有说想成为知足的人,有说要有美满的人生,有说理想是虚构的自我欺骗。奚临当时正忙着跟舍友胡侃,胡侃的内容是迪迦和泰罗哪个更权威。心不在焉随手填了个答案上去,他写:我要拯救世界。 此中二且脑残的少年傻话很快被更多的气泡淹没下去。谁料后头又被思政老师单独拎了出来,这个略有些消瘦的,扎着马尾的中年女人郑重地肯定了奚临的答案。她说理想是人生观的基石,个体的思考成就思想的价值。人生来有一双手脚,不要恐惧自己会在浩瀚天地间显得渺小。 她说天地可贵,明亮的心更是价抵千金。话到最后,她严肃地说:“行至大学算是叩开了世界的一角门槛,希望我的同学们往后也能永远记得自己少年时的勇气,记得自己曾在大学第一堂课写下过什么理想。千山万水,莫失本心。”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诗词,所言道理多少都有些相似。奚临久违地从教室里走出来,大三的课程重新捡起来稍微有点吃力,荒废一年,从前耳熟能详的西语单词也开始有点相见不相识。大三的思政老师换了人,但问出的问题居然是一样的。奚临支着脑袋坐在后排,盯着“理想”两个字神游半天,还是写出了跟三年前一样的答案。 我要拯救世界。 ——不过拯救世界还是有点太遥远了,我就先从拯救南乌寨开始吧。 他的日子三点一线,一切照常,照常的他自己都有点不习惯。奚临每天下课就奔回寝室复习,看得舍友都啧啧称奇,问他休学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休傻了。奚临充耳不闻,比拉驴的磨还用功,下半年末,成功通过了教资考试。 出成绩那天,奚临把成绩单截了个图,特地拿到文印室打了个死贵的彩印,写信寄到南乌山。两星期后收到兰朝生的回信,洋洋洒洒一长段关心和嘱咐的话,末尾附两个字:很好。 奚临对着这个“很好”笑了得有十分钟。 他这是二战教资,一战那会烧得亲妈不认,不出意外挂了个满江红。当时兰朝生还想方设法地安慰他,谁知奚临这没心没肺的货大手一挥,说今天晚上要开酒庆祝。兰朝生沉默半天,还是多嘴问了他一句,是要庆祝什么? 奚临说庆祝失败,他说我认为失败从来不是结果,是属于成功的一环。人生路这么长,没到死亡一切都是正在进行时,因一次挫折就丢掉勇气岂不更丢人。我顶着高烧还拿到了将近合格的好成绩,值不值得开一坛你珍藏的甜米酒? 兰朝生听过就笑,摸他的头,说他是好孩子。 “好孩子”奚临当晚醉了个糊里糊涂,然后把兰族长的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不过现在他已经是有证的人了。 以后他就是持证上岗的正式教师了。 有点遗憾,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追着小孩跑了,不然他的教师资格证将会比他先一步灰飞烟灭。 啧。 他这两年和兰朝生靠互通信件交流,寒暑假再拎着一堆行李去西洲南乌山祸害他们寨里的兰族长。特聘教师走了,但南乌寨的学校还没关门,站在讲台上的仍然是个冒牌教师——话还说不太利索的阿布。 鸟兄不负众望,果然把这些孩子熏陶的开始往“鸟语”方向偏,奚临每回放假再费尽地给拽回来,感觉比拉磨还累。这期间兰朝生每晚都会雷打不动去母亲河旁静告,祈求阿妈庇护他爱的人健康,平安,快乐,顺遂。每月寄给奚临的信里会夹着长长一张纸,上头是兰朝生手写的苗书祷文。 奚临把每张都夹在一处,好好保存。慢慢地,积攒了满满一整盒。 大四那年寒假,奚临没回南乌寨,他给兰朝生打了个条,申请跟着朋友去毕业旅行。 兰朝生纠结两天,批了。 奚临同李锐翔一伙人开车出发,去边藏看了他们大一那年没能看成的候鸟。几天后兰朝生收到了有史以来最重的包裹,里头塞了一堆当地特产和两串木头珠子,只是唯独没有信,寥寥附带几张照片。 都是些鸟和山水的风景照,只有最后一张是奚临和几个人的合影。他穿黑色的防风冲锋衣,红色背包,额发被风吹得乱飞,笑着看向镜头,背景是纳木措靛蓝的湖泊和雪色的群山。 兰朝生翻来覆去把这张照片看了上百遍。 半年后奚临毕业,带着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飞回南乌寨。兰朝生早早等在机场门口,奚临出站时几乎是飞出来的,离家的候鸟归来一样,火速撞进了兰朝生怀里。 兰朝生把他抱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就在机场门口相拥半天。 片刻奚临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问:“有没有想我。” 兰朝生抱紧他,说:“每天都想。” 这会是半下午,不便回山。两个人就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兰宝钏独守空房半年,这会已经明显顾不上什么“用餐礼仪”,房门一关紧就抱着奚临往墙上顶。 奚临双脚离地,被兰朝生抵得动弹不得。里外亲个遍,兰朝生蹭着他的唇,喘着气说:“……我很想你。” 奚临的“先谈正事”“好好看看他”原则立刻被抛去了九霄云外,被兰朝生这句话勾得晕头转向,主动把自己的唇蹭过去。兰朝生攥得他背上衣服变形,不过也很快被扯下来,随手丢去墙角。 半道奚临迷迷糊糊,从没合紧的窗户缝看着外头的天光,心想白日宣淫,实在罪过罪过。兰朝生可能是不满他分心,又将他的目光顶回来,停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想别的,想我。” ……哎呦我们兰大族长。 年纪越大反而越爱撒娇了。奚临搂紧他的脖子,转而又想他们是夫妻,南乌阿妈亲自盖章的夫妻,宣什么淫不都是应该的?于是心安理得地又将这念头抛开,还是眼前人要紧。 一通胡闹后兰朝生抱着他不放,奚临只好和他躺在床上,由他的行李乱七八糟扔在地上。奚临转头去看他,细细描摹他的眉眼,日思夜想一朝成了真,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看到眼睛时奚临又笑,兰朝生看着他笑,俯身亲他的额发,“笑什么?” “一点儿没变。”奚临说,“还是这么好看啊大族长。” 兰朝生说:“离你上回走只过了半年,去哪里变。” 奚临拿手指摸他高挺的鼻梁,深刻的眉眼轮廓,“我说的是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变。” 兰朝生看着他,说:“不是第一回见。” 奚临:“嗯?” 兰朝生:“第一回见是在你小时候,只是你不记得。” 奚临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他这个“小时候”指的是自己满月那会,登时笑得喘不上气。他说:“你真有意思啊族长,那会我才一个月,上哪记得你去?” “嗯。”兰朝生亲他,“我记得你就好。” 两人的鼻尖亲昵蹭过去,奚临心头轻轻一动,忽然拍了他的手跳下床,从自己行李箱里翻出个东西,对兰朝生说:“给你看个东西。” 兰朝生坐起来,靠着床头等他过来。 奚临赤着脚跑过来,身上潦草披着兰朝生的外衣,趴在床边,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手边。 兰朝生拿起来,是厚厚一沓信封。 “这是我当时在边藏的时候给你写的信。”奚临说,“结果要寄走的时候手忙脚乱的,忘了把信塞进去。回头翻包的时候才发现……你都不奇怪那里头为什么没有信吗?” 兰朝生只以为他当时是任性地不想写信,倒没料到奚临只是单纯忘了。奚临有点不好意思,说:“本来想着回头和其他信一块再寄给你来着,又觉得当时没寄成后头就不好意思再寄了……不过我写都写了,你现在打开看看也不迟。” 兰朝生好笑地拆开信封,说:“嗯,不迟。” 信纸总共有三张,第一张字迹相较从前略有凌乱,看出来写信人书写匆忙。兰朝生翻开逐字读下去,看奚临写: 亲爱的兰族长,这是我到边藏的第三天。李锐翔那个脑残,出发前居然没检查车胎,双喜临门地又在路边爆了一次。于是我现在正站在路边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等着天上掉下个英雄来拯救我们。唉,每次遇到这种事我就特别想念你,虽然知道你也不会换车胎,但总觉得你应该有办法。倒霉,冷,烦,想你。 落款是二月六号。 第二张纸字迹平和很多,奚临写:今天起了个大早,走运地看到了日照金山。虽然还是没看到我们想追的候鸟,不过看到了日出也算意外之喜。下午在山脚的小村子里遇到个赶牦牛的人,很热情,邀请我们到家里喝酥油茶。他和我们聊了很久,可惜也是普通话说得不太好,让我想起来阿布,发愁。 这里的人家中都有酥油灯,也是用来向上天祈福。落笔前本来有点犹豫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但想着是和你说那应该就没关系,你反正总会原谅我的。我围观了下这里人祈福时的样子,我心想信仰这东西真是很神奇,有时候想想我们处在同一个天地,向不同的神祈求同样的福禄。信仰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唯独虔诚的心总是异曲同工,有点奇妙。 好了,不要骂我胡说八道。 临走时主人家出来送我们,操着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跟我们说:“高山,是圣神赐予,所有旅人的,宝物。” 高山是圣神赐予所有旅人的宝物。 也多亏南乌寨,现在多重的口音我都能听明白。回旅馆途中遇到了星星,天地是辽阔的,群山逐渐远去,天上有风。 想你。 落款是二月八号。 最后一封信是最长的,零零散散写了很多问兰朝生好不好的话,讲奚临追着候鸟的行踪跑了几天,几乎要放弃。几个人垂头丧气回旅馆途中,惊喜地在某座山的侧面发现了点候鸟的踪迹,奚临把这个称为“柳暗花明又一村”。 信的末尾写:早些年我总在问世界是什么,有时候问人,有时候问天。当时年轻,对很多道理都是一知半解,固执笨拙地企图找个答案,反而忘了低头看看脚下的路。我想起来你总是说我的前途光明,留在山里像是委屈。但你想得总是和我背道相驰啊,大族长。我现在正坐在高原的山脉下,途径小道绕了很多弯,也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朵格桑花。我想生命的宽度不应只被一种可能性概括,目光放长远些是好的,但最好也别忽视一切谓称渺小的存在。天上的星星到处都有,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南乌寨的最明亮。心是宽阔的,哪里都是康庄大道。 我想我不需要再问,也不用再找什么自我,我已在世界中。 人生二字,“人”字一撇一捺,我刚好生了一双手脚,脊骨未折,想来还不算愧对这字。至于“生”在什么地方。大族长,你猜猜是在哪。 你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全世界也都在你那。 想你。 我爱你。 落款二月十一号。 “我本想把格桑花折走的,不过有点不舍得。”奚临说,“虽然有句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过我认为花也不是为我长的,它本来待在那好好的,莫名被我塞进兜里算怎么回事……唉,也就那么一会吧,我对着这朵花纠结要不要折走的时候,短暂地理解了一下你的心情。” 奚临趴在床沿看他,唇角斜斜勾起来,“但我不是花,我是自愿跟你跑的,留下我吧大族长。” 兰朝生垂眼看他,朝他伸出手臂。奚临自觉爬上床到他怀里去,靠着他的肩膀,听到兰朝生的心跳声。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低头啄吻他的额角。奚临窝在他怀里躺了一会,从袖口磨磨蹭蹭又掏出个东西,这回是个戒指盒。 木制的小盒子,很有设计感的方形切割,上头刻着兰朝生和奚临的名字缩写。 奚临没看他,欲盖弥彰地把自己心头的紧张压下去,慢吞吞地说:“说起来咱俩都结婚三年了,对吧?我就不搞这么多花哨了,嗯……你想不想和我一块戴个戒指?” 戒指盒打开,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两枚挨在一起的铂金素圈。兰朝生的目光落到那上头,好半天都没什么反应。久到奚临忍不住瞥他一眼,叫他:“说话啊?问你愿不愿意呢。” 兰朝生抱着他的胳膊忽然收紧,险些勒得奚临一口气没上来。兰朝生问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去年拜托朋友帮忙定制的。”奚临说,“上个月刚做好。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现在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以后要靠家财万贯的兰族长养我了。” 兰朝生求之不得:“好,养你。” 他伸手要奚临给他戴上,奚临套进他左手无名指,兰朝生的手指修长,戴着戒指和奚临想的一样好看。兰朝生也替他带上,这个简短的“交换戒指”仪式完成,奚临总忍不住想笑,说:“你现在就是已婚的男人了。” 兰朝生回:“我本来就是已婚。” 奚临心想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兰朝生是把他第一次来的那天当作婚礼,可对奚临来说,今天晚上才是他的“新婚夜”。他在与世隔绝的西洲,在南乌寨大族长的怀中,和他爱的人定下终身。 第二日他们收拾行李回南乌山,奚临一路心情奇好,远远到了山门口,看着南乌寨的苗人们早早就在山门口等着他,居然全穿了盛装。高大寨门下几个头顶牛角银冠的姑娘笑吟吟捧着两碗酒,也不知是用来“拦门”还是“接风洗尘”。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雀跃盼着奚临来。小俏站在最前头,两年过去,她长高了,站起来已经能到奚临的胸口,头上扎着两朵黄色的小花,高声用苗语起哄:“新娘子来咯!” 路两旁的野花开得茂盛,依依不舍地撩过奚临的裤脚。他恍惚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想起好多年前的那天,他也是这样被稀里糊涂地带上了山,在山门口茫然地被灌下接亲酒,和偷看他的小俏对上眼,然后跟着他身旁的这个男人,进了祠堂拜堂成亲……和他此生深爱的人。 轻风吹起奚临的头发,他笑着去牵兰朝生的手,一如初见时,问他:“我叫奚临,溪水去三点,临山观水的临,老板贵姓?” 兰朝生回头看他,神情中似有笑意,用苗语说:“Yof,鹞。” “嗯?”奚临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兰朝生的苗语名。 ——“我是作为下代族长出生的,寨里人只能叫我的山名。这是我的家名,除了父母,就只能……” 就只能伴侣才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奚临笑着问:“什么意思?” 兰朝生:“漂亮且锋利的意思,像鹞的嘴和爪子。” 奚临朗声大笑,说:“人如其名的好名字啊!兰族长!” 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只有你能知道,也只有你能用这个名字来唤我。这是我的家名,是父母所赐,但它属于你,只属于你。 像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那样,只是你的,只是我的。 奚临笑着握紧他的手,兰朝生也更用力地回握住了。苗人们欢呼着,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好似喜乐。日光灿烂,穿透枫叶铺下斑驳光影,雀鸟跳上枝头,五颜六色的花朵随风摇晃着,相握着的两只手紧紧交缠,两枚银色的戒指闪着微光。 往后日日夜夜,千山万水,我都会在你身边。 日子会越过越好,青山绵延,生命不息。阳光和鲜花会在你去过的每一个角落,一如我跟随着你。 因为你来了。 花就会开。 —全文完— 第66章 番外一 给奚老师的情书 回到南乌寨教书的第一年,奚临收到了一封情书。 这情书夹在他的教案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塞进去的。奚临发现的时候大惊失色,抽出来拿给旁边的兰朝生看:“谁要害我?!” 作业纸叠成的小方块,上头用钢笔画了个小爱心,用心昭然若揭。彼时兰朝生正坐在旁边帮他改作业,闻声抬头看一眼,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他从奚临指间抽走这封“情书”,翻开扫了眼。奚临把脑袋凑过去,见这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写:奚老师,我很喜欢你。 我觉得你很帅气,也很温柔。有时候看着你,感觉心头的阴埋(霾)也被一扫而空了。原谅我是个胆小鬼,只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也希望你不要讨厌我,我只是太伤心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只想让你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喜欢你。我知道你和族长住在一起,但是我的阿妈告诉我,你是男生,男生和男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所以你只是和族长成为了家人。那么将来你是不是也能娶别人?因为你需要一个阿妹,我想成为那个阿妹。 希望你天天快乐。 奚临越看越惊慌失措,感觉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肘击他的教师资格证。还“不会告诉他是谁”呢,这傻姑娘以为她的字是谁教出来的?字迹一眼就看出来是谁了好吗! 兰朝生慢慢把这张纸拍在桌上,字迹朝上,说:“妹良写的?” “我操。”说对了,奚临震惊地看他,“这你都看得出来?” 难道是因为兰朝生替他改过太多次作业了?奚临反思了下自己平时是否有点太懈怠工作。兰朝生瞥他一眼,说:“上回我去接你的时候,她在门后偷看你。” 奚临:“……哦。” “还有上上次。”兰朝生说,“上上上次。” 奚临:“……” 妹良是他班上的学生,平时寡言少语,每回课堂上一被奚临叫起来回答问题就脸红。奚临一直以为那是她性格害羞的原因,从没往别的方向想过。十四岁的年纪,也确实正是情窦乱开的时候。 奚临头疼一会,问兰朝生:“我该怎么办?” 兰朝生:“你想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 兰朝生手按在这封“情书”上,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的学生,自己去解决。” 奚临:“……” 真无情啊。 “族长。”奚临凑过去蹭他的肩膀,“我的大族长,地主,兰叔叔,亲爱的,帮帮我嘛。” 兰族长不为所动,拿红笔给手下某倒霉蛋小孩的作业批了个凌厉的“重写”,说:“不要叫我。” 奚临福至心灵,叫他:“老公?” 兰朝生:“……” 奚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情变了,立刻顺竿子往上爬,蹭着他的肩膀凑过去亲他的下巴,说:“我确实很难办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敏感的时候。冷处理热处理好像都有后患,用你的人生经验给我支个招吧,嗯?大族长。” 兰朝生垂眼看他片刻,搁下笔问:“她为什么喜欢你?” “嗯?”奚临说,“这我哪知道?” “你经常和她说话?”兰朝生问,“单独给她辅导过功课?” 奚临茫然:“没啊?” 兰朝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会,眉头微蹙起来。奚临最看不得他皱眉头,伸手手动给他捋平了,说:“这我哪知道,我工作一向是兢兢业业,我哪知道这小姑娘看上我哪了……少扯远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兰朝生说:“不要理她。” 奚临:“这么简单?” “嗯。”兰朝生说,“你冷冷她,她自己就想明白了。” 奚临:“……” 说了跟没说一样。 奚临转头自己琢磨了会,认为兰朝生长到这么大应当是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问也是白问,遂愁眉苦脸的自己想招去了。到了傍晚,兰朝生莫名把奚临从屋里扯了出来,说要带他去看星星。 奚临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兰朝生慢条斯理地关好院子门,问:“怎么突然要看星星?” 兰朝生牵起他的手,“你不是喜欢看星星。” “喜欢是喜欢。”奚临说,“可咱们院子里不是一样能看吗?” 兰朝生只回他“不一样”,整段路上就不肯再说半个字了。他这回带奚临去的是南乌寨的后山,说僻静不算多僻静,地理位置也算不上多开阔。奚临跟着他进了树林,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他抬头看着被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天,无语道:“……这看的是什么星星,兰朝生,你是不是合计着要把我骗进树林里分尸了啊?” 兰朝生握着他的手,缓慢地说:“不喜欢?” 奚临扭头一看他眼睛,立刻就明白过来兰朝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干什么,眼都冒绿光了,想给我野战?” 兰朝生重重把他抵到树上,一言不发地低头亲下来。按着他这个吻法和力道来看,说不好还真是想跟奚临“野战”! 奚临在力气上不敌他,动弹不得被他摁着亲了会,心下有点啼笑皆非。不过片刻后他就被亲得有点头脑发晕,叫他:“慢点……” 兰朝生不肯慢,抵着奚临把他往树干上挤,力道简直像要把他活吃下去。奚临察觉到自己扣子被扯开了,登时一个激灵,火速摁住他作乱的手,“干什么!” 兰朝生手背一撩,已经顺着他敞开的衣领把手伸进去了。奚临简直要吓死,抓着他的手腕试图把他的手扯出来,小声说:“你想干嘛?我警告你这可是在外面呢。” 兰朝生:“别怕。” 奚临:“……” 奚临说不出话了,因为唇舌又被专横的兰族长再度堵住。他很快又被亲得有点发晕,也暂时无暇去顾及兰朝生顺着他衣摆往里摸的另一只手。就在这时候,奚临耳旁忽然听着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这有点熟悉的声音立刻就把奚临的理智喊回来了,他猝然转头一看,瞧见小溪旁站着个提水桶的女孩,脸色通红捂着嘴看着他们,眼里依稀还有点泪花。 妹良。 奚临:“……” 我操了。 兰朝生面色平静,凝视妹良片刻,低头又轻轻在奚临脸颊边亲一口。妹良登时发出声好似抽泣的声音,头也不回地仓促跑远了。 奚临:“……” 他妈的。 兰朝生还抱着他没撒手,奚临好似脑子被炮轰了,宕机半天,伸手看了眼腕上的机械表。 五点十二。 南乌寨人普遍开始准备晚饭的时间。 他突然反应过来,怒道:“你故意的吧?” 兰朝生:“故意什么。” “什么看星星?”奚临说,“你故意挑的这个地方吧?你是不是早知道妹良家住在附近,这个点会来溪边挑水?” 兰朝生摸他的脸,淡声应:“嗯。” 妹良写——“男生和男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 所以兰朝生就把他带到这里来,简洁明了地把“爱情”摊出来给妹良看了。 ……苗人。 苗人! 奚临一巴掌把他摸脸的手打下去,没好气地把自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扣重新系好,说:“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啊?哪有你这样的?” “不好吗。”兰朝生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她就明白了,你已经有了爱人,不需要什么阿妹。” 妈的。奚临一边系扣子一边凌乱地想:他妈的好像有点道理啊? 不对。奚临头疼地说:“这小姑娘回头得有多大阴影?我以后在课上还怎么面对她?你行事有点太粗暴了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兰朝生帮他把半天没系上的扣子系好。他一伸手,奚临就习惯性地把系扣子这事全权交给他,听兰朝生问:“很粗暴?” 奚临莫名从他这两个字里品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尤其兰朝生说完这话,又语气平淡地加了句:“知道了,以后轻些。” 奚临:“……” 管你黑的白的红的绿的。 兰大族长全都能给你聊成黄的。 “你……”奚临摸了把通红的耳朵,一言难尽地转身,“滚蛋!” 兰朝生抬步跟上他,淡声道:“好,回家了,夫人。” 奚临顿时就更一言难尽了,怒道:“滚滚滚!” 兰朝生伸手去牵他,反叫奚临怒火中烧地躲开了,像条沾水就没的鱼,半点也不肯给兰朝生碰。 奚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再跟你说了!” 兰朝生当场没有发表意见,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回家。 不过这个“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和“绝对不再跟你说”两句话,不知道究竟是哪点触动了兰朝生蛰伏的占有欲和危机感,早就平息下去的疑妻症又犯。第二天奚临宣布放学时,兰朝生刚好卡着点推门进来,熟练接过奚临手里的教案,当着一屋子学生的面,平静地亲了口站在讲台上的奚临的侧脸。 毕竟宣示主权这种事,实干总比说话要省力又直观些。 不过也算小小满足了一下兰朝生从前开家长会和站在窗外看着奚临时的内心的愿望,也好彻底断绝了其他任何人的“觊觎之心”。至于出了教室门奚临是如何追着兰朝生发了一路火,回到家里又是怎么被兰族长关在屋里“教育”的……此条略过,暂且不提。《 》 【全文完】 第67章 番外二 兰地主进城记(上) 四月开春时,奚临带兰朝生出了趟“公差”。 其实是奚临身份证过期了要回家补办,顺带看看他那个倒霉爹。兰朝生刚好因寨子里的事要去一趟城里,云朵今年想去外面上高中,兰朝生要去专向帮扶的学校办手续,顺带给云朵补个身份证明。 像他们这种特殊民族特殊居住条件的,当地民宗局也设有特殊照顾政策,可以不参与统一考试,通过测验就可以办理入学。他跟着兰朝生溜一圈,带着云朵补了一堆证明材料,转得头晕眼花,半道问兰朝生:“每送一个学生出来你都要这样忙吗?到底还有多少文件要补啊?” 兰朝生说:“云朵是第一个,开先例的总是要麻烦些。” “呦。”奚临惊讶地看了眼云朵,“咱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啊云朵,不错,老师现在感觉很骄傲。” 云朵雀跃地跟在他身后,脸蛋兴奋地发红,说:“嘿嘿!” 收养云朵的布依夫妻寸步不离地跟在云朵身边,其实他们还是听不太懂普通话,但看女儿笑也跟着一起笑,对着奚临嘿嘿直乐。 西洲这地方大多部门属于民汉搭配,负责跟兰朝生对接的有三个人,两苗一汉。看态度对兰朝生倒是很恭敬,不知道是尊敬他们南乌寨还是单纯畏惧“蛊毒”。办好手续已是下午,今年九月云朵就可以进入高中系统性的学习。云朵兴奋得要命,缠着奚临问东问西,大多也都是问得关于高中怎么样的问题。 奚临回:“哈哈,也就那样吧其实。” 岂止就那样。 简直不是人待的。 难得下山一趟,布依夫妻要带着云朵去到处逛逛,顺带买一些开学用的东西。一行人在路边分别,奚临开始埋头看机票,他本来就打算今天跟兰朝生在城里赖一天,明天早上再坐飞机回江城。 不过看机票时兰朝生忽然对他说:“订两张机票,我和你一起去。” 奚临只当兰朝生在闹脾气,头也不抬地说:“叔叔别闹。” 兰朝生:“我说真的。”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奚临愣了下,“为啥?” 兰朝生握着他手,“我想和你一起去。” 奚临反应过来,兰朝生这是“疑妻病”又跑出来了,登时啼笑皆非:“我就离开两天,怎么这么爱撒娇啊大族长。不过你又没有身份证,怎么跟我……” 话没说话,兰朝生递给他一张崭新的临时身份证,上头的保护膜都还没揭开,一看就是刚拿到手的。 “来之前所有工作都处理好了,也嘱托过阿布帮我照看两天。”兰朝生说,“我说要跟你去,你不高兴?” 兰朝生这分明是早就盘算好要跟奚临一起走,怪不得他出门前特地把所有门都上了锁。也怪不得他刚才带着云朵办证明的时候消失了好半天。奚临反应过来立刻笑得直不起腰,他说:“你怎么这么好玩啊兰朝生!” 兰朝生看着他笑,说:“听话。” 奚临乐不可支地接过他手里的身份证,仔细端详了下上头兰朝生的照片。面无表情,长眉微微压着眼,平面的黑白照都能好看得惊为天人,半点没把他立体的五官磨平半分。 奚临打量半天,没忍住抬头亲了口兰朝生的脸,问他:“这是你头一回照相吗?” “不是。”兰朝生说,“小时候家里人带我去外面找你的时候,也在这里照过一回。” 我的天爷。 十二岁的兰朝生! 奚临登时沸腾了,“你那会的身份证在哪?还在吗?我想看。” 兰朝生有求必应:“好,回家拿给你看。” 奚临抬腿就往南乌山的方向走,“走走走,回家。” 兰朝生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回来。赶不上。” 奚临心痒难耐,现在想回去看小时候的兰朝生比他要带兰朝生回家的愿望更强烈,不过自己想了想来回确实赶不上,只好遗憾作罢。 机票定在明早九点,奚临觉得兰朝生身上这身苗服太引人注目,在苗族聚居地的西洲当地都有这么高的回头率,回到江城估计会被人盯成筛子。奚临琢磨了会,问他:“给你换身衣服可以吗?” 兰朝生:“可以。” “行吗?”奚临说,“你身上有没有那种传统啊,就是只能穿你们族群的衣服什么的,穿别的就是背弃阿妈……呃,有吗?” 兰朝生看他一眼,说:“奚临,那只是衣服。” 奚临哑言……说得也是。 不过兰朝生都这么开口,奚临也就随意发挥了。其实他很早就想看兰朝生穿普通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干脆抓着兰朝生直奔商场……一口气给他买了三身衣服。 兰朝生腿长,穿西装裤相当合适,熨贴的布料垂到脚腕处,稍一动就能瞧见修长的腿型轮廓,显得矜贵。考虑到日常问题,奚临上头给他配了个黑色高领衫搭灰卡其长风衣。立体剪裁,正肩双排扣,配上他浓墨重彩的眉眼和挺拔的身形气质,往那一站像旁边广告图上的欧美模特。 奚临看他半天,说:“诶,兰朝生,叫声‘奚临’听听。” 兰朝生侧头看他,眼尾像把墨勾出来的弯刀。不明所以,但还是叫:“奚临。” 奚临心想:哈哈,我的。 上天待我不薄。 奚临显然是买兴奋了,在这家买完衣服立刻转战下家买鞋子。兰朝生不太适应穿这种硬底的皮鞋,走路要比平常慢些。他手上已经提满购物袋,强硬把奚临拉回自己身边,“可以了,不要再乱跑。” “你会不会冷?”奚临回头说,“我给你买个围巾吧?” 兰朝生:“不……” 奚临打断他,“我也买一条一样的,嘿嘿,情侣款。” 兰朝生马上把后头那个“用”字咽回去,平静地跟着他去服饰店,说:“好。” 片刻后两人大包小包提着东西从商场出来,脖子上围着两个如出一辙的灰色围巾。奚临说:“这样别人会不会一眼就认出我们是一对了?” 兰朝生用带着戒指的手牵住他,淡声回:“本来就是。” 行吧。奚临乐不可支,回握住他的手,“还想去别的地方吗?” 兰朝生哪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外面世界的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相对陌生,全要靠奚临作主。 奚临琢磨会,兰朝生不喜欢太吵的地方,那看电影肯定不行。公园?成天对着南乌寨的山水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也没那个必要。奚临有点头疼,普通情侣一般约会时都干点什么? 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啊。 他觉得有点冷,顺势牵着兰朝生的手塞进自己兜里,小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提议:“不然,嗯……你想喝酒吗?”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无语凝噎地和他对视半天,没忍住笑出声,“我真想不出来该去哪,平时不都是你主意多吗?快想。” 兰朝生抬起胳膊,挂在他小臂的一长串购物袋就晃了晃,说:“回酒店先把东西放下,慢慢想,不着急。” 奚临后知后觉:“哦。” 言之有理。 四月的天,倒春寒的风一吹还是有些冷。奚临裹紧自己卫衣,在出租车上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兰朝生,半晌问他:“诶,兰朝生,我是不是也应该买个风衣穿?” 兰朝生有点晕车,靠着座椅微蹙着眉闭眼,说:“你喜欢就买。” “我是觉得我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成天套着卫衣,是不是显得不太稳重?”奚临靠过去,把自己的袖子往他胳膊旁一靠,“你说呢?” 兰朝生仰着头,目光压在眼睫下看过去。奚临穿着白色卫衣的袖子贴在自己小臂旁,他露出的手腕清瘦,骨节分明,独有种青春洋溢的少年气,和老气横秋的自己是两个极端。 兰朝生反手攥住他的手,结结实实压在自己掌心下,说:“喜欢就换。” 奚临是很羡慕兰朝生的成熟,看起来就是个冷肃的稳重男人,气质内敛深沉——不是男孩,是男人,这两者相差还是蛮大的。 不过奚临自己琢磨了会自己穿风衣的样子,硬穿倒也是能穿,但肯定是跟兰朝生穿出来的感觉背道而驰,只好遗憾放弃。他扭头去看兰朝生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形状漂亮,心头就忍不住一动,被他握着的手指轻轻一弯,若即若离地蹭他掌心。 兰朝生果然睁眼,垂目看他。奚临勾着嘴角,顾忌着前头还有司机没敢过分造次,隐蔽而迅速地对着他飞了个吻。 兰朝生握着他的手蓦地用力,沉沉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会,五根手指用力,强硬地塞进奚临的指缝间。奚临措不及防和他十指交缠,愣上一会,忽然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兰朝生问:“笑什么?” “我在想你上回这样握着我是什么时候。”奚临凑近他耳朵,用气音说:“哦,想起来了。在床。上。” 奚临这人有个特殊本领,他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鲜活动人,常常无意间撩得兰族长魂不守舍。而当他有意识发挥此技能,主动去撩拨人时——那基本完蛋,结局通常是以奚临下不来床告终。 他基本是被拽出出租车,又是被拖进酒店房间的。购物袋散落一地,兰朝生抱着奚临往墙上撞,奚临踉踉跄跄,“慢点,慢点……又不是不跟你走,急什么?” 兰朝生根本不听他说话,抬起他下巴堵住他唇。 这事奚临如今已经是相当熟悉,他一贴上来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嘴打开。兰朝生使力揉着他的脖颈,咬他的下唇,奚临又开始有点发晕,腿软的想往下靠,反叫兰朝生一把拎住了。 兰朝生居高临下看他,满室漆黑,将他那双淡色的眼珠映得深沉,他的手攥着奚临的下颌,命令似的:“站好了,不准腿软。” 奚临:“……” 哪学来的。 奚临笑了一声,凑过去亲他的下颌,压低声音说:“你穿高领很好看,显得禁欲严肃,叫人很想亲手扒下来。” 兰朝生回吻他,没有回答。 “所以看在你今天这么好看的份上,唔……奖励你。”奚临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手搭在他崭新的皮带上,轻轻一动,熟练地拨开哑光的皮带扣。 他勾唇一笑,有些不怀好意的坏劲,说:“站好了,不准腿软。” ……腿软是不可能腿软的,最后受伤的也就只有奚临。奚临亲他耻骨旁的痣,一路往下走,最后又被兰朝生摁住了后脑勺,强迫他不准把头转开。 兰朝生身上的风衣半脱,一半挂在臂弯上,一半垂在奚临身上,又叫奚临受不住时整个扯下来。兰朝生稍稍后撤半步,露出奚临——一张潮红的,眼有泪光的脸,发丝凌乱,刚被他亲手蹂躏过的脸。 他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泛着红,齐整的眉微垂,唇上布满水光及液体,显得有点可怜,正剧烈喘着气。 他坐在那,上衣凌乱,支着长腿,衣领处露出来的脖颈细长且白,还能叫人回忆起里面的触感。兰朝生拇指蹭过他颊边的白色液体,却不是给他擦干净,而是又往他其他地方抹开。 他说:“我的。” 奚临喘气间隙掀起眼皮看了他眼,心想:……操。 “你可以不洗脸。”兰朝生垂着眼说,“一辈子带着这个印记,别人就会知道你是我的。” 他的手指蹭过去,摁上奚临的下唇,探进他的齿间,说:“……可惜我不能让你怀孕。” 奚临被他话里真情实感的遗憾惊得毛骨悚然,抬头看他,“兰叔叔……你清醒点。” 兰朝生抱起奚临,压他到床上。 然后……然后就是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何为春风?一度春风,横竖两人情深意久……夜还漫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