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内》 1、第1章 第1章 晨雾逐渐散去,大片枝叶覆压成穹,缝隙处的日光像被揉皱的银丝,零落而细微地洒在地表。 文毓站在回息林的外侧,望着眼前这片沉静又生动的森林,心里泛起一股微妙的不真实感。 他从小在茶园里长大,也算见惯了山野之绿,可回息林的绿色不一样。它不光“绿”,它像是绿的浓墨染出了层次、深度,还有一种悠长的呼吸感。 “今天不入深林,只在感应层边缘巡查记录。”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语气平稳地说。 他叫邵亦聪,是回息林生态考察组组长,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眉骨深,眼神锐,皮肤略冷白,鼻梁高挺,嘴唇薄得几乎无色。 这种五官组合本身就自带距离感,不需要摆出什么姿态,站在那里,就是一道带锋的线。 “明白!”文毓应道。 文毓是这次回息林暑期志愿者项目中年龄最小的参与者。严格来说,他其实没有参加项目的资格。 身为本科生的他能进来,全靠那场“共频测试”的结果——98.6%。一项原本只是为了测试参与者与回息林磁场契合度的前置筛选,竟测出这个数值。 整个项目组,乃至项目历史上,没有第二个志愿者达到90。 文毓和森林达到了共鸣阈值。 “文同学,你和林子的频率非常接近。”那天的面试负责人一边翻资料,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们会认真考虑这一点的。” “如果能入选,我一定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文毓争取道。 一个政治学系的本科生,志愿进入危险生态林做田野调查,哪怕只是几张合影、一段讲解视频、或者未来在学生会辩论中提及这一段经历,都会是履历上的加分项目。 而这个高频共振的数值,是意料之外的加持。 穿越“扁光带”的小径,文毓真正踩进林子。他放慢了脚步,四周景色包围了他。 这个区域的光线十分奇妙,有些甚至仿佛在轻轻晃动。他左右张望,想把一切都收入眼底,生怕眨眼会错过什么。 林子间或有虫鸣,更显出万物蓄势待发的安静。 他仰头望去,林木树冠很高,错落交叠;他低头看脚下,落叶层柔软而有弹性,踩下去并没有“咯吱”声,而是一种轻缓回应,就像被什么托住了脚。比起他想象中的“湿滑”和“泥泞”,这里更像是一张大床。 脚步每一落下,都让他心中那点点紧张慢慢舒展开来。 一阵带甜味的微风拂来,他下意识吸了一口。空气里有种极淡极柔的清香,像晒干茶叶前,青叶最后那一口青绿香。 忽然,一株矮灌木状的植物从林边小石后“探头”出来,像小动物那样,轻轻抖动着上头的一簇小毛花,晃了晃。 文毓揉了揉眼睛,那小毛花还在晃。 他被吓了一跳,踉跄一下,正要失去重心,一只手稳当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小心。”邵亦聪伸手拉住他。 掌心的力度不重,皮肤贴上来时带着一丝偏凉的触感。 文毓有些恍惚。他想起初夏的夜晚,在茶园中帮忙装茶叶时,指尖偶尔触碰到瓷罐表面,也是这样微凉的温度。 “……谢谢!”他站定,感谢道。 邵亦聪点点头,松开手。 文毓再次看向刚才探头的那株植物,它正慢悠悠地收起叶片,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悄悄缩回石后。原本挺立的小毛花也耷拉下来,抖了抖,好像有点沮丧。 “它叫‘小燕花’,”邵亦聪平静地解释,“喜欢和人打招呼,没有恶意。” 喜欢打招呼的植物。 文毓挑眉。他转过头看邵亦聪,眼里带着新奇的光,“那我可以回应它吗?” “可以。” “你好呀!”文毓弯下身,笑着对小燕花摆了摆手,“我叫文毓,往后再见面我们就是熟人了。” 下一秒,那一簇小毛花竟颤巍巍地又抬了起来,晃了两下,突然整个植株像被惊到一样,“咻”地一缩,退得飞快。 小毛花被晃得剧烈,几乎要甩掉。 文毓愣愣看向邵亦聪,眼神写着一整个问号。 邵亦聪的语气没有变化,认真地翻译,“它在害羞。” 文毓刚想感叹它退得真快,就见那一簇小毛花突然又从石后“嘭”地弹了出来,又晃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回应。然后,它彻底不见了。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真可爱!” 话音落下,周围的树泛起了细碎的动静。树叶之间窸窣的摩擦声,柔和、缓慢,像轻盈的回音,在回应他的愉悦。 虫鸣加入进来,与叶动的声音一道织起音网。 文毓眨了眨眼,环顾四周,低声叹道,“好神奇啊!” 邵亦聪没有接话,侧过脸,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林光在文毓的眼睫上落下一片闪动的绿影。他站在那里,表情半是好奇,半是惊叹。 邵亦聪眼神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 时间回到决定志愿者名单的闭门会议上。 会议在农林部大楼内的一间会议室举行。 资料摊在桌上,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次进入回息林的尝试。 “文毓?”有人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犹疑,“政治学系,理论上不在我们优先遴选的专业范围内。” “但他的共频值是断层第一。”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他与林子的适配值比以往任何一位志愿者都要高。” 邵亦聪坐在桌边,指尖停在资料页的右上角,那里贴着一张清晰的一寸照片。照片是标准申请照的格式,背景浅蓝,光线略显刻板,可那张脸格外醒目。 文毓的眼神亮得像水打在玉上,透着光,嘴角微微翘,笑意恰到好处。 他是那种能在人群中一眼被认出的明艳之人,少一分缺乏灵气,多一分略显轻浮。 他的共频值那么高,成为志愿者没有问题,大家本想讨论下一个候选人,邵亦聪开口,声音不大,“我有异议。” “……理由?”白钧远抬起头,看向他。 邵亦聪说,“他的动机存疑。” “你觉得他对回息林另有所图?”有人挑眉。 “你们不觉得?”邵亦聪淡淡反问。 共频测试不是想测就测,先不说文毓学术背景不相关,他是本科生,本应在简历筛选阶段就被刷下来,但他还是有了测试成绩。这里面不可能没有猫腻。 当然,邵亦聪不怀疑他的共频成绩,因为回息林不会说谎。 但这不代表文毓毫无企图。 没人接话,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白钧远宣布休息十分钟。 趁众人不注意,白钧远朝邵亦聪比了个手势,他们俩一前一后来到办公室。 关上门后,白钧远开门见山,“我们最近经费非常紧缺。你知道的,本来就得层层审批,更何况现在形势不明朗,上头给我们批款就更慢了。幸好还有自然基金帮衬一下。”自然基金是早年贵族们疯狂慈善的产物,专门支持自然研究项目,用来辅助官方拨款。 现在,商人阶层接过“慈善”接力棒,各怀心思地不断往基金投钱,文毓家就是其中之一。 “那孩子确实没有参加共频测试的资格,”白钧远坦白,“但基金负责人介入,说给他一个测试机会,要是共频值低,他也好有理由拒绝文家的请求。只是没想到他的数值这么高。” 白钧远劝邵亦聪,“你就把他当做一个实验参数?毕竟这么高的共频值难得一见,而且我们所有候选人都经过了基础背景审查,如果说他有什么动机,估计就是想把这次难得的志愿者经历写入履历。万一他真要图谋不轨,林子也不会放过他。你要是不放心,到时我让他全程跟着你,你盯紧他,怎么样?” 邵亦聪沉思。 他们很多研究项目因为资金的问题,进度远远落后。 人有时候还真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白钧远紧盯邵亦聪,后者最终点了点头。 白钧远松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待会记得在选票上写‘赞成’啊!” 现下。邵亦聪不得不承认,林子很喜欢文毓。要是文毓真心使坏,估计林子被他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他数钱。 这个怪诞念头一闪而过,邵亦聪扫视了一圈四周。 那些原本微晃的枝叶安静下来,林间的虫鸣也淡了一层。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坡道时,文毓发现不远处一棵树下,有几朵小小的黄花,像纸叠的铃铛那样挂在枝头。 他先询问邵亦聪,“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那是黄铃花,可以看,但别触碰。”邵亦聪提醒。 文毓小心走过去,靠近闻了闻。香气非常清淡,却让他瞬间高兴起来。 “我们家茶园也有类似的香气,是山茶与柠檬草混种出来的,小时候我一到那边就想打滚。” “这种可以采样吗?” 邵亦聪低头看了看那株植物,“可以记录,不采。” 文毓点头,赶紧拿出记录册,认真地写下花的外形、气味、位置。 就在他记录时,一阵清脆的“铃、铃”声响起。 文毓霎时顿笔,狐疑地看了看黄铃花,又望向邵亦聪,眼神像在问:是它发出来的吗? “是。”邵亦聪回答,“它一旦感应到适配频率,就会发出像铃铛一样的声音。” 文毓惊喜,在备注栏里加了一句,“它的铃声清脆,使人雀跃。” 写完,他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暖。 森林是活的。天光碎成羽毛状,落在他记录本的纸页上,一闪一闪。《 》 2、第2章 第2章 今天只是入林体验,尚未开始正式的巡林考察任务。 两人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文毓想起了昨天早晨。 入选的志愿者们和负责送他们进回息林营地的领队老师坐在车上,前往森林。 领队老师笑着对文毓说,“你那次‘频率匹配测试’,成绩太断层了。也许你该考虑换专业,林子很喜欢你。” 文毓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车子颠簸在林道上,雨刚停,路边的石头像被打磨过一样湿润,山路两侧是越来越密的植被,藤蔓攀上树干,仿佛整个森林都在缓慢地向公路倾斜,试图将这条人类切开的裂口重新缝合。 绿意浓烈得几乎要化成雾气,从枝叶、苔石、甚至泥土中升腾出来,勾勒出一层层近乎迷幻的色差。偶有光束穿透树顶,像从灰云中落下的剑。 文毓坐在车窗边,静静地望着这片逐渐沉入墨绿的林地。 他想:这林子真漂亮,漂亮得像某种陷阱。 现在,他真的踏入了森林,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回息林营地设在半山腰。模块化组合营棚与全地形帐篷错落有致,中间空地上有一块经防滑处理的合金板平台,作为集中时使用的临时工作台。不远处的净水系统与便携式太阳能发电单元,为整个营地持续供水供能。 整片区域井井有条,小木桩拦出林地与营地的界限。平台上堆着成叠的采样袋和记录本,有些工作人员围着仪器在调试,有些在整理样本箱。 文毓看到一部分志愿者小伙伴比他更早从林中返回,正围着“回息林分区图”。 他看向邵亦聪,“邵组长,那我先去与同伴汇合了?” “好。”邵亦聪点点头。 目前回息林所探知的部分被分为四区——接驳带、感应层、寄生层、沉眠带,一直到地图上根本没标注完的“共生核”区域,每一层的风险指数与植被密度都在图上清晰标注。 文毓走过去,听见小伙伴们研究讨论: “我们明天正式入林,应该是进入外围感应层,”有人说,“那里比较安全,但植物反应机制已经会出现了。” “听说前几次有藤蔓主动靠近人?” “还有某些动物一直跟着队员走。” “磁场响应嘛,”一名研究人员在不远处听见他们的话语,笑道,“这地方就是神奇。” “那……你说我们真能听见森林‘说话’吗?”有人好奇问。 研究员耸耸肩,反正他没听过。 小伙伴看向文毓,“文毓,你的共频值那么高,说不定能听见哦!” 文毓笑笑,谦虚道,“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再怎么样都不及研究人员。” 时间回到昨天傍晚。 志愿者们收拾好行李、对营地各个功能区有了大致了解后,集会开始。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圈折叠椅,志愿者们和工作人员陆续入座。 营地的总负责人白钧远教授站在临时工作台旁,手里拿着资料夹。他穿着风衣式外套、戴无框眼镜,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和,眉眼沉稳。 “各位志愿者,恭喜你们顺利通过筛选,加入本期回息林田野考察项目。作为营地的总负责人,我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我们营地目前有三位常驻研究人员,分别是我,”白钧远指了指自己,“后勤组的组长,张乔,”张乔站起来,他身材稍矮、面带胡茬,皮肤偏黑,肩膀上搭着条毛巾,气质像是野外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还有考察组组长,邵亦聪。他正在从森林回来营地的路上,应该快到了。”白钧远继续介绍,“其他工作人员均为每半年流动更替一次。” 接着,营地里的流动研究人员也一一自我介绍。 “我们营地结构大致分为四个核心职能组。”白钧远翻开资料夹。 “项目组,负责整体协调和对接科研指令。主要由我负责。” “考察组,由邵亦聪组长带队,执行森林实地采样、生态观察与磁场共振记录。” “后勤组,由张乔组长负责,确保营地设备正常、人员安全、食宿与紧急调配。” “数据组,目前由技术员轮班驻守,负责林子内回传信息的清洗和备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资料夹上抬起。 “各位应该清楚,回息林能感知人类的磁场,某些时候还能与人互动,所以请各位入林时遵守工作细则,毕竟这是实地项目,任何疏忽都有可能引起生态反应。” 白钧远翻过一页资料,继续道,“接下来是任务安排。” 话音刚落,还未展开说明,会议圈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抱歉,我回来晚了。”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提着样本箱站在他们身后。 他看向志愿者们,轻轻颔首,继而朝白钧远简短汇报,“第三批样本回收完了,数据仪电池还有两格。” “辛苦了。”白钧远语气中透出默认的信任,他身旁的助理接过箱子。 “其他组员要守夜,明早回来。” 白钧远点点头,转向志愿者们介绍,“这位就是考察组组长,邵亦聪。” 邵亦聪在白钧远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一同参会。 张乔侧身看向志愿者们,“咱们邵组长跟这片地方已经打得很熟,”张乔调笑一句,“你们要是看到林子突然安静下来,大概率是他在附近。” 这句话活跃了气氛,大家跟着轻笑,表情都有些好奇。 文毓听见旁边的轻声讨论,“听说邵组长是业内少有的专门研究‘植物情绪与人类频率互动’的研究者,去年还发了重量级论文。” 邵亦聪对张乔的调侃只轻轻挑了挑眉,没有被冒犯,也没有附和。 “好了。”白钧远回到任务安排上,他的眼神划过在场的志愿者,“除了一位特殊安排外,其他志愿者将采取轮岗制度,在项目组、考察组和后勤组三个组别内定期轮换。这里特别说明一下,各位在考察组轮岗期间,会跟随指导员入林,参与林中动植物记录、设备调试与日常巡检,这是我们志愿者项目中的核心环节之一。” “而文毓同学,”白钧远的目光落到文毓身上,“除非有临时或特殊安排,你将常驻考察组,由邵组长指导。” 大家对这个安排早有预料,毕竟98.6%的数值说明了一切。 邵亦聪准确地朝文毓投去视线,仿佛早就知道他是谁。那一眼干脆,停顿极短,却像无声地翻过一页纸,没有留下批注,也没有折角。 文毓从小跟着父亲在宴席之间察言观色,见惯了场面上的面孔切换,但此刻,他也无法解出这道目光里的含义。 或许,那真的只是单纯一眼。 也正因为这份模糊,文毓反而对这位邵亦聪组长产生了一点兴趣。 不好套近乎就对了,太好说话的人不值得花力气。 “其余人员轮岗时间与具体分组我已发至你们终端,今晚可以按任务单预备装备,有任何问题可以向我们三位组长报告。” 白钧远说完最后一句,合上资料夹,向大家点头致意,“自由活动,九点熄灯。” 散会后,文毓见邵亦聪站起,主动走过去打招呼,“邵组长您好!我是文毓,能加入考察组是我的荣幸,接下来我会认真学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您尽管吩咐。” 邵亦聪看向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折成小块的A4纸,递给文毓,“这是额外补充的入林注意事项,你好好看一下,我们明天入林。” 文毓握住纸条,指尖擦到对方的指节。 骨节分明,温度偏凉。 他微笑,“收到,谢谢您!” 邵亦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往数据组的工作区域去。 文毓展开纸。 字迹极整齐,每个字都像经过测量后才落笔。注意事项的内容包括了睡前心率调整、饮水频率、呼吸节奏控制、避蚊剂配比等细节。 甚至还备注了:如前夜入睡不稳,请主动向组长报备。 逻辑清晰,措辞克制,却透露出一种低温中的可靠。 文毓看着那张纸,轻轻抿了下嘴角。 典型的面冷心热。这种人,一旦攻破他的心防,他一定会成为你最忠实的同伴。 “有意思。”他低声道,把纸条小心折好,收进笔记本内侧,嘴角悄悄翘起一点角度。《 》 3、第3章 第3章 因为今天入林时间短暂,文毓很快就填完入林记录。 他离开工位,走出营棚。 风从林子深处吹来,不凉,反而带着一点温黏的气息,像刚刚泡过雨水的叶子与落果,拂过鼻尖,像混合成的一种潮湿而浓密的绿色味道。 有虫鸣从地表传来,是那种间断、节奏极慢的响动;偶尔远处有鸟轻轻划过,翅膀划开空气的声音被树冠吞没,只剩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这里是他未来六个星期要适应的环境。在短暂地体验入林后,他心头泛起了兴趣,期待接下来的经历。 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位邵组长。 小伙伴们私下说,他是帝都人,除此之外,无法找到关于他个人的任何信息。 帝都分为五区,自旧沿袭至今。 最中心的是乾央区,皇族与权贵世家聚居之地,街道安静,红瓦金顶、连树木修剪都有固定曲度。 其外是璟山区,议会大楼、政府大楼所在地,普通贵族多聚居于此;现在由于贵族衰落,这里的住宅也开放给商贾购买,文毓一家的新家就在这里。 再远的分别是明溪区、集稷区和槐下区,以前这三区是老百姓的聚集地,现在商业气息浓厚,楼宇林立,外来的年轻人居多。 时代在变,造浪者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A国根深蒂固的贵族体制。那些曾高坐权力顶端、只需身份便可调动资源的贵族,如今也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身份再古老,若没有资本支撑,终究只是旧世界的浮雕。 时至今日,大部分贵族已经走向衰落。昔日王公大臣的府邸变成了酒店、展览馆,甚至是办公楼。皇族依旧存在,却被架空在权力边缘,岌岌可危。真正左右时代方向的,是那些自泥水里爬上来的新兴商人阶层。 他们带着账本、项目书与一屋子的投资人,从城市最底层一路挤进权力核心。他们渴望一个身份,而贵族则需要他们的金库。于是,矛盾与联姻同时发生:贵族嫌商人粗俗,商人恨贵族傲慢,但宴席之下,嫁娶与合作从未停止。 血脉与资本、旧姓与新钱,在这个时代碰撞交缠,组成了一种全新的上层结构。它不稳定,却真实;不光鲜,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赤裸地映照出“生存”的样貌。 文毓曾祖父贩茶出身,靠时运与自身拼搏积下第一桶金;祖父接盘后把茶行拓展成连锁,硬桥硬马稳扎稳打;父亲搭上新兴媒体的快车,多线拓展业务。而文毓,则是他们全家的“政治方向”。 他们这一家,从下城区搬到上层住宅区,用了三代人的努力。 文毓很清楚,自己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分数。 他来这里,是为了获得一份资本。他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为自己将来进入议会做铺垫。而回息林,是他这份资本的切入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敢、都能够靠近这片林子,就像不是所有人都敢、都能上战场立军功。 而邵亦聪,这位他接下来六周的指导者、“直属上司”,他的认可无疑能助力他竞选学生会主席。 晚饭后,营地的灯光亮起,黄白的光在帐篷之间明晃晃。大家三三两两靠近工作台,有人整理设备,有人坐在地上翻看资料。 文毓坐在小折椅上,膝头摊开《森林守则》。 他们来回息林之前,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培训。《森林守则》是培训时发的资料。内容是六十年来考察队逐步汇编而成的经验摘录。第一页就用粗体字写着:“敬畏自然”。 再往下,是那段他到达之前就看过好几遍的介绍: 回息林位于A国西南部山区,于六十年前由一支气候测绘队偶然发现。至今仅开发不到四分之一。 林地生态极度复杂,存在植物主动行为、磁场感应共振、部分生物对人类情绪产生反应等未解现象。已证实该区域不适合长期居住,仅开放科研进入。 每一位进入林区者,须随身携带频率记录器,遵守主动定期汇报机制,不可擅自进入尚未勘察区域…… 他翻过一页,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志愿者小伙伴低声惊呼了一句,“哎?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工作台边坐着的邵亦聪头顶上,不知何时盘旋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鸟——团雀。 它不过手掌大小,羽毛灰白中泛着微粉,圆头圆身,两只短短的翅膀像团绒球扑扇了几下,落在邵亦聪肩上。 “哇,它一直都这样吗?”小伙伴惊问。 张乔笑了笑,一边搬工具箱一边说,“见怪不怪了。那只团雀只亲近他,别人靠近,它就飞了。” “可以喂点吃的吗?” “不行。”邵亦聪没抬头,语气却稳稳落下,“林子里的生物除了水之外不能喂食。它们本来就对人类磁场有感应,如果还被食物引诱,就会混淆自然反应,形成依赖。” 有人还想问,却见他继续翻阅资料,沉默自然而然生出,几个志愿者识趣地散开。 文毓坐在原地,视线不动声色地追着那只小鸟。 团雀从邵亦聪肩上跳到桌边,歪着脑袋,轻轻跳了一小步,又一小步,在靠近他的杯子。 它看看他,又看看杯子;再看看他,又看看杯子。 邵亦聪抬头和它对视了一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子往左推了两公分。 团雀立刻跳上杯沿,低头猛地啄水,小翅膀激动得扑棱棱地抖了两下。 喝完水,它满意地蹬蹬蹬跳上他的肩膀,又轻盈地落到他头顶,翅膀扑扑地扫乱他原本利落的头发。 “……好了。”邵亦聪开口。 团雀顿时停下,乖巧地“啾啾啾”两声,像在告别,然后振翅飞走。 文毓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无声地举起那本《森林守则》,遮住下半张脸,肩膀却轻轻颤。 帐篷外的风吹过,像笑意被带进了夜色里。 回到帐篷时,营地已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昆鸣,远远地响着。 营地用的帐篷都是特制的,大而宽敞。文毓所在的帐篷是考察组成员专用,因为人手调动,刚好空出一个位置。 帐篷顶上挂着柔光灯条,中央铺了防潮布,两侧各排着三张低矮行军床。入林守夜用的睡袋整齐地卷着挂起,有的床铺堆满小型装备,有的床铺散落笔记本,还有两个便携电源风扇不知道通不通电。 文毓的睡铺在最外面一侧,而最里面的是邵亦聪的睡铺。 那个睡铺,非常能体现邵亦聪的性格特征。 非常干净,几乎没有多余物品。被子和枕头叠得平整,一旁用黑色压纹防水布垫着三只收纳方盒子,每只都贴着标签。再靠近些是一张可折叠便携桌,桌面空得出奇。 物品不多,却每一样都正对角度、恰到好处地停留在“该在的地方”。 极致冷淡的收拾方式。 文毓收回目光,准备将文件塞进床边的行李包,忽然间,背包鼓了一下,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一惊,动作顿住,手一点一点地将文件捏成一卷,准备应对。 下一秒,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猛地从背包口蹿了出来! 文毓本能地倒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挥书,那团东西就笔直地扑进他怀里。 “啊!”他惊叫一声。 它扑在他胸口,小小的爪子抓住他的衣襟,身子微微发热,一双圆眼睛抬头和他对视。 兔耳朵,松鼠尾巴,全身灰软毛绒,眼睛黑漆漆地像能滴出水。 文毓还没反应过来,帐篷门帘就被人掀开。 邵亦聪第一个进来,随后是张乔。 “怎么了?” “……松兔。”邵亦聪扫了一眼,语气平静。 张乔笑出声来,“哎哟,不愧是高共频者啊,刚来一天就被欢迎了。” 文毓低头看着怀里这团小东西,它正动着鼻子嗅他,耳朵一抖一抖的,尾巴轻轻摆动,蹭着他的手臂。 “放心,”邵亦聪说,“它无害,只亲近磁场相合的人。” 文毓还没说话,松兔便从他怀里跳下,在他脚边绕了两圈,又跑开了。 松兔蹿出帐篷,钻入营地边的树影里,尾巴一闪,就没了踪影。 外头几个工作人员听见动静围了过来,有人探头张望,有人低声问,“怎么了?” 张乔站在帐门口,摆摆手,“没事没事,一个小家伙闯进了新朋友的帐篷。”他打趣道,已经习以为常,“这地方呀,连兔子都讲磁场。”他嘿嘿笑两声,又看向围在旁边的几个年轻人,“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再不休息,明早可起不来。” 众人散了,帐篷口安静下来。 帐篷里只剩下邵亦聪和文毓,像谁突然在空气中摁了一下静音键。 文毓抱着刚才那本《森林守则》,坐在床边沿,看起来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 “其他考察组的成员明早才回来,今晚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今晚可以先睡里面,我睡外面。”邵亦聪淡淡说。 文毓看向他说的“里面”,那不就是邵亦聪自己的睡铺位置吗? 他反应过来,邵亦聪在为他考虑。他笑了一下,摇头,“谢谢您!没事,我可以的。” 邵亦聪不再说什么。 两人各自沉默地展开床铺。 “邵组长,我关灯了。” “好。” 文毓关上灯,身体躺平,目光却仍睁着。 一团软软的东西刚刚撞进他怀里的触感还在,他抓了个话头,在黑暗中开口,“邵组长,……您在林子里待多久了?” “四年。” “您为什么来这儿?” “……专业使然,我学的是森林生态学。” “那……那只团雀,也像松兔一样,被磁场吸引来的吗?” “比起‘被吸引’,我更倾向用‘选择靠近’这样的表达。”邵亦聪的声音没有起伏。 文毓“哦”了一声,小心打探,“我来回息林当志愿者,家里人挺担心的,您长期在这儿,家人肯定更加担心吧?” 隔了一会儿,邵亦聪轻声说,“该休息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 文毓识趣地转了个身,闭上眼。 只有远处林子里响起虫子的鸣叫。《 》 4、第4章 第4章 第二天,清晨微亮,整个营地便动了起来。 志愿者们分组试穿装备,由张乔带人分发鞋靴、背带、磁频记录器、微型感应仪器等野外常用装置。邵亦聪站在工作台旁,依次为每人检查装备状态。 他动作干脆,眼神锐利,哪怕一个绑带偏离了标准位置一点点,他都能第一时间指出。 “鞋带系得太松,林地湿滑,容易扭伤。” “记录仪角度别歪,感应不到心跳。” 检查轮到文毓时,他原本想主动跟邵亦聪寒暄两句,但话刚到嘴边,就被邵亦聪一句“别动”打断。 他低头,对方正帮他调整腰部背带的方向。 “太高,会影响你下腰动作。” “哦……” 两秒后,“好了。” 就在此时,突然尖锐的“滴——滴——滴!”从营地的监测设备传来。 是入侵警报。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白钧远面色微变,快步走向终端装置,确认数据后立即掏出终端机拨号。 “是非法入侵者。”他说。 大家面面相觑。 白钧远与电话那头简短而快速地通话,“请求支援……是,坐标我已发出……请尽快赶到。” 他挂断电话,看向众人,尤其是新来的志愿者们,“别慌,有人从林边非法潜入,估计是想偷带磁感应生物或者采样。驻守在小镇上的警卫队伍会出动处理。” 张乔在一旁补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林子里的东西值钱,但林子自己也会动手。” 有人忍不住问,“那些入侵者……会怎么样?” 张乔直接回应,“能不能活着出来看林子怎么想。别看军方现在能进,那是几十年磨出来的默契。你拿把刀就冲进去试试,藤蔓能勒断你的喉咙。” 志愿者们全都安静下来。 白钧远借势说,“你们要记住,回息林从来不欢迎贪心的人。除了少量研究样本,我们什么都不带离林子。” 他看了张乔一眼,后者便开始发新鲜出炉的药包。“止痛、消毒、镇静、驱虫、缓磁……都标好了,”张乔边发边说,“大家得按照说明使用,特别是缓磁片。” “为什么?”有人问。 “上次有人多吃两颗,结果反而大哭了一小时,差点把自己从感应层哭进寄生层。” 笑声在压抑中冒出一点,众人神色终于松弛。 因为这个突发情况,三位组长聚头商量了几分钟,决定推迟正式入林任务到明天。 入夜后,营地归于寂静。 文毓手里握着那本《森林守则》,却一句也看不进去。他索性走出帐篷。 帐篷前方有一块天然的大石头,形似石台,邵亦聪正坐在边上,查看一张星象图,他的姿态安静、笔直,仿佛整个人也融进夜色之中。 他的身旁,那只团雀静静蹲在石台角落的边沿。它缩着羽毛,像一小团柔软的云,不动不响,只有那对小圆眼睛在夜光下反着一点微弱的亮意。 它正仰着头,盯着邵亦聪。 邵亦聪指尖在纸上滑动,像在标记轨迹。 团雀没有打扰,只是把自己安放在他旁边。 过了一会儿,邵亦聪停下笔,侧头看了它一眼,指腹轻轻落在它圆润的脑袋上。 “晚了,回去休息,嗯?” 声音低缓,在夜色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团雀似乎听懂了,抖了抖羽毛,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他身边盘旋了两圈,才轻巧地掠过帐篷上方,飞进林中夜色。 文毓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心口像被什么碰了一下,升起一点点温热。 文毓走过去,小声道,“邵组长。” 邵亦聪转头看他。文毓继续说,“我对明天入林有点……忐忑。” 他这样说,大概是想让这位总是冷静到几乎无情绪的组长,能稍微同情一下他的“新人不安”。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来,走回帐篷,弯腰在床铺下方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拉链布袋。 袋子不大,灰色的帆布面已经有些旧了,拉开后,里面有一个粉色毛绒磁频热敷眼罩、一管应急情绪稳定喷雾、一小盒拼图以及一本小册子——《冷笑话大全》。 文毓愣了几秒。 邵亦聪解释,“这是之前的志愿者亲测有效的缓解入林焦虑的物品,你可以拿去试试。” 文毓拿出《冷笑话大全》。 邵亦聪语气依然平静,“这个,得笑点低的才有用。” 文毓抬头看邵亦聪,忍不住轻轻笑出声,“邵组长,您看,我的笑点适合吗?” 其实文毓想问的是,您是不是读过? 邵亦聪把整个袋子递给文毓,“以防万一,这个你留着,用完再还我。” 文毓接过,“谢谢您,为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到。” 这个袋子估计邵亦聪用不上,他保存着,很明显是给别人用的。 邵亦聪顿了一下,只淡淡回应,“不用谢,我也是为了入林任务能顺利进行。” 说完,他回原地继续安静做事。 文毓长得漂亮。这是从小到大所有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眼窝深,眼尾长,睫毛密,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挑起。 他很擅长笑。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对谁摆出什么表情。 所以他很受大家欢迎。 但这个邵组长,似乎不太买账的样子呢。《 》 5、第5章 第5章 第二天一早,他们正式入林。 太阳已悬于林梢之上,金色的光线穿透雾气与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草木香气,鸟鸣虫鸣相间传来。文毓坐在树下,低头整理刚采集的植物样本,细致记录观察结果。文毓合上笔帽,刚抬起头,就看到几步之外的邵亦聪正半蹲在不远处,低头记录数据,身旁立着一个便携式采频仪。 文毓没有开口打扰,而是安静地观察。 邵亦聪眉眼垂下时带着天生的冷意,又因专注而显得沉静。不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距离感很重,好像哪怕只是一声招呼,也需要穿越一层浓密林雾才能抵达他。 文毓忽然有些好奇,这样的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邵亦聪注意到文毓的视线,侧头看他,“你那边记录好了?” “是的。”文毓点点头。 他缓缓站起身,“那我们继续往前吧。” 邵亦聪在前面引路,“这条路线是感应层的外围边线。今天我们把主要标志性植物的位置和状态记录下来,明天开始才进入系统化的观测。” 文毓点点头,紧跟上他的步伐。 邵亦聪一路讲解,文毓一路作记录,两人偶尔停下来读取各种数据。 邵亦聪提醒,“感官变化也算变量,风、光线、气味,能记录的都要写。” “明白!”文毓边写边闻,边看边记。偶尔风一吹,他要用一只手摁住记录页,另一只手继续写,背脊绷着,像认真答题的学生。 邵亦聪站在旁边,沉默不语,只低头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磁频干扰测量仪。 这是与文毓身上的感应装置联通的设备。 数值波动小,说明此刻的文毓,心思单纯、情绪稳定,至少暂时没有复杂动机或强烈干扰。 文毓对此一无所觉,仍埋头在本子上比划笔迹,嘴里小声复述着叶片纹理和空气湿度,满脑子都是数据、词汇,以及各种各样有关“林子变化”的描述。 他们巡查路线的终点是一片月留花田。 脚下的林间小道拐了个弯,藤蔓和枝叶突然收束,像为来者让出一条通路。 下一秒,文毓的视野猛然开阔。 一整片淡紫色的花田,如从天上倾泻下来,漫山遍野地铺展在眼前的坡地上。 月留花很小,瓣薄如蝉翼,泛着淡淡的银紫辉光,一朵连着一朵,微仰在地表,风拂过时,千万花瓣晃出涟漪般的律动,起伏之间泛出一层又一层的银白光纹。 文毓站在原地,眼底映出整片花海,喃喃道,“真漂亮!” 他转头问邵亦聪,“我能走进去看看吗?” 邵亦聪点头。 文毓立马迈出一步。一只脚刚踏进花田,脚下的触感就变了,好像踩进了浅浅的水面。 他放慢步伐,鞋尖拨开一簇簇月留花,那些细小的花瓣顺着脚边稍稍倾斜,像被湖水轻轻推开的涟漪,安静柔顺地散让出一条小径。 花香缠绕在他身侧,像一串串温柔的气泡,在他周围一圈圈破开又聚拢。 文毓低头看那些掠过脚背的花,轻声笑了,“你们好呀。”他与它们打招呼。 下一瞬,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花间猛然蹿出,像一团突兀跃起的毛绒球,耳朵扑棱,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文毓。 是松兔! 它在花海里一蹦一跳,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欢快地甩来甩去,前爪抬得高高的,每次落地都带起几片紫色花瓣,像踩在柔软的风上。 文毓还来不及反应,那团绒毛已一个助跑飞跃,直接跳进他怀里,把他扑倒在花田中央。 “哎、哎哟……”他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坐起,松兔已经蜷在他胸口上,两只前爪扒住他的衣襟,鼻尖飞快地嗅着他,像是确认身份,又像是兴奋地表达思念。 文毓看着它,它的头顶还粘着一朵月留花,歪歪地扣在毛乎乎的额头上,显得格外可爱。 他干脆放弃挣扎,整个人摊开,懒洋洋地躺倒在花海里,任由身上的松兔在他胸口卷来卷去。 这里没有树荫遮蔽,天空高远而明净,蓝得像被雨水洗过。花香轻柔,风也恰到好处地拂过发梢。文毓眯起眼,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舒服得像下一秒就要打个呵欠,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阵脚步声让他清醒。他睁开眼,就见邵亦聪朝这边走来,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 文毓急忙坐起身,怀里的松兔也跟着弹了弹耳朵,“是要走了吗?”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怀里那只正扭头、水润润地用圆眼睛盯着自己看的松兔。 它贴在文毓胸口,长耳朵顺着他的下巴垂下,一动不动地伏着,好像在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邵亦聪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语气平静,“……还有一点时间。” 文毓眼睛一亮,试探地问,“那我可以再躺一会儿不?” 松兔感受到他的小雀跃,蹭了蹭他的下颌,耳朵贴在他脸颊上,软乎乎的一片,痒痒的,暖暖的。 邵亦聪垂眼,神情没什么波动,“躺归躺,别睡着了。” “是!”文毓答得干脆,声音轻快,带着点讨好的笑意,“您也坐下来休息一下?毕竟走了这么久。” 邵亦聪没有回话,但在花海里缓缓坐下。 文毓见状,更开心了,重新躺了下去,把松兔抱进臂弯里。 松兔缩起后腿,下巴搁在他手腕上,满足地呼了口气,像在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它的尾巴一甩一甩地轻轻拍打着文毓的肚侧,那副窝得妥帖又安心的小模样,好像它是文毓的主人。 文毓不在意,他感受着松兔贴在胸前的体温,眯了眯眼看天。 “我小时候也常在茶园里这么躺着,”他忽然开口,像随口说着一个不重要的小故事,“我哥总笑我,说我像一条懒狗,哪里有阳光就往哪儿晒。” 他顿了顿,嘴角翘起一个弧度,“但我其实最喜欢的,是采完新茶以后躺在小土坡上,手里抓一把刚翻晒的嫩叶,一边嗅一边入睡。” 他转头,趁机向邵亦聪套近乎,“邵组长,您有过这种……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刻吗?” 自然是有的。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眼皮轻轻动了动。 他极少回忆过去,哪怕是柔软的片段,也都被压在了心底。 但这一刻,那些画面忽然清晰起来。 小时候,他曾在祖父位于市郊的一处庄园生活过。那是他记忆里最接近“松弛”这个词的时期。山庄后方连着大片树林,夏天时,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悄悄蒸发出的水汽,安静得能听见鸟的羽毛扇动。 有时他会一个人带着一本书,在树林里或走或跑,累了就在一棵树下坐下。书页翻动间,阳光慢慢挪去,把他身边的草叶悄悄染上金边。他常常是在这种静默中睡着的,醒来时衣角上带着泥土的味道,手里还夹着翻开的那一页书。 那时候,他不觉得这份寂静的懒洋洋有什么特别。但日后他研究回息林磁频和情绪感应,才意识到,那些午后,是他对“安全”最初也是最深刻的感知。 文毓内心有些期待,期待邵亦聪讲述过往,无论他说什么,只要他开口,自己都有自信可以接上话。 他想让这个总是把情绪收得很紧的组长,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把他从理性和专业中往外抽出来一寸也好。 然而,邵亦聪不如他的愿,淡淡回两个字,“忘了。” ……好吧。盘算落空。 文毓嘴角挂着笑,心里叹了口气。“没事,您往后要是记起来,可以再和我们分享!” 邵亦聪站起身,“差不多该回去了。” 文毓抱着怀里的松兔,也缓缓坐起。他拍掉身上的几瓣月留花,依依不舍地望了眼那片还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海。松兔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尾巴贴在他胳膊上。 “我要走啦,”文毓低声说,语气里竟带了一点哄小孩的温柔,“你跟我一起走吗?” 松兔仰头看了他一眼,耳朵一抖,像在认真考虑。文毓起身,小心地把它放回地面,它跟在他脚边,走出花田。 直到他们回到巡查小路上,松兔在文毓脚边停下,它站定,抖了抖耳朵。 文毓也停下脚步,看它。它抬头看向文毓,像告别,又像是在说“送你到这儿啦”。 下一秒,它猛地转身,蹦蹦跳跳地往林子深处跑去,一溜烟就消失在花叶之间,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踩痕,和一片被它尾巴带动着不停地晃的月留花。 文毓怔了怔,随后笑了一声,朝它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 他相信,他们会再见。 在稍远处的邵亦聪目睹全程,安静等文毓整理好情绪跟上来。《 》 6、第6章 第6章 巡查路上树荫密集,邵亦聪在前方带路,文毓跟在后面,步子轻快,刚才在花田中的短暂休憩让他的体力恢复不少。 “前面右侧的树木注意一下,”邵亦聪驻足,指着不远处一株粗壮而高大的树说,“那是羽茎树,属于感应层里对磁场变化反应最敏感的树种之一。” “它的叶片边缘带有细小的磁场感应绒毛,”邵亦聪补充,“只要靠近它一定距离内磁场强度发生变化,它就会迅速反应。” 文毓立刻拿出记录册,仔细地记下树种、位置以及它的反应特点。 邵亦聪还指导文毓实地使用便携式的磁频共振分析仪。收集好羽茎树的数据后,文毓迅速在记录册补充完整。 路边忽然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伴随几声细微的“吱吱”声。一只毛色浅灰、体型不大的小动物正探头探脑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圆溜溜的眼睛警觉又好奇地盯着他们。 邵亦聪介绍,“这是灰耳鼠,喜欢得到赞美。” 话音刚落,灰耳鼠轻快地跃到一根较高的树枝上,侧身张开四肢,一层薄而透的飞膜随即展开,它优雅地滑翔过他们头顶,最终停在不远处的一株矮树上,回头望着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文毓鼓了鼓掌,“厉害!” 灰耳鼠听到掌声,小巧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像在说“你真识货!”继而小小地蹭了蹭自己的爪子,小跑几步,借树枝的弹力再次腾空跃起,滑入更深处的林影之中,消失不见。 文毓笑着快速写下这一小插曲。 此时,“啾啾啾!”团雀轻盈地从枝叶间穿梭而下,落在邵亦聪的身旁。它歪着头,嘴里叼着一只肥嘟嘟的小虫子,显得十分兴奋,像献宝一样迫切地往邵亦聪面前凑,眼珠子亮晶晶的。 邵亦聪轻轻摇摇头,“谢谢,我不饿,你吃。” 团雀快速把虫子吞进肚里,然后满足地啄了啄羽毛。 邵亦聪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但他看着团雀的目光不自觉地软了一点,原本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也因这份温柔而缓和了几分。 站在一旁的文毓把他的神情看进眼里,不禁更好奇了一些。 他对动植物比对人要温柔很多,为什么呢? 回到营地时,夕阳橙黄的光线像柔软的纱,轻覆在整个营地上。经过一天的工作,志愿者们有些疲惫,但更多是新奇兴奋。 文毓坐到自己的工位前,打开记录册,手指快速地敲击键盘,把今天巡查感应层外围记录到的各种数据迅速整理、归类。他将羽茎树的测量结果仔细核对后上传数据库,再把林中遇见的植物、动物的观察数据分门别类录入,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完成了工作。 白钧远从一旁经过,看到他屏幕上整齐而专业的归档,满意地拍了拍文毓的肩膀,表扬他,“做得不错,效率很高,继续保持!” 文毓回头笑道,“谢谢白组长。” 整理完资料后,文毓才稍稍放松下来,周围志愿者们也陆续忙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今天各自的经历。 负责留守项目组整理资料的志愿者率先感叹道,“你们不知道,光是整理和核对数据都忙了一整天,我的脑子现在还晕乎乎的。” 另一个被分配到后勤组的小伙伴笑着接话,“我也差不多,虽然没入林,但一整天都在帮着张乔老师清点仪器,还学习了怎么制作营地应急用干粮,我敢保证,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咽的压缩饼干。” 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人好奇问文毓,“你呢,这两次跟着邵组长入林感觉怎么样?” 文毓弯了弯眼睛,声音轻快,“特别好。邵组长的讲解非常到位,而且林子里那些生物太有趣了,植物会害羞,动物爱赞美,还有超级漂亮的花田,走路虽然累,但见识了很多!” 另一位被安排跟其他研究人员进入林子、走另一条探测路径的小伙伴马上接话,“回息林真的超级有趣,我们今天走的是溪流地带的路线,看到了有四只耳朵的狸猫在喝水!哦对了,还有一种植物,困了叶子会自动卷起来!” 志愿者们在这头热烈欢快地聊着天,而另一边的组长工作帐篷里,邵亦聪则安静地写着什么。与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像置身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纸页抬头标注着“变量观察日志1”,下面写着: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28(低) 森林响应指数:0.71(轻度共振,无防御性波动) 情绪状态:积极好奇,表现稳定 行为记录:初入感应层表现自然,未见负面反应。与植物互动频繁,林子反馈良好。 初步判断:无明显异常动机,暂不构成威胁,后续持续观察。 写完后,邵亦聪合上笔记本,正好白钧远掀帘子进来,“哦,你在,太好了。” 白钧远走向邵亦聪,神色高兴,明明只有两个人,他偏压低声音分享好消息,“今天自然基金那边的拨款到账了,比往常数额多了一截。” 邵亦聪闻言抬眼,目光明显带着探究。 白钧远往下说,“基金负责人说,文家这次额外添了一笔,说是要为‘年轻一代更好地参与科研实践创造优质环境’。”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希望他们在营地这边多多关照文毓。 邵亦聪没有接话,眼神没有明确的反对,也没有表现出顺从。 白钧远看了一眼他放在桌面的笔记本,“我知道你对那孩子存着戒心,不过监视归监视,咱们面上还是得对他好点。我看文毓挺聪明,情绪挺稳定,不见得是坏事,你别太紧张了。” 他紧接着说,“说正事。待会儿我想召个小会,和之前几个项目负责人商量一下,把搁置的几项数据采样和设备升级的项目拉回来重启。” 邵亦聪点头,“具体细项我列一下,开会前发给各位。” 白钧远满意地一拍他肩膀,“就知道你靠谱。” 帐篷里只剩邵亦聪一个人,他着手整理重启项目的内容,一边核对金额,一边看着这些数字在虚空中转化为白钧远的念叨:面上友好、面上友好…… 第二天一早,大家分散安静地吃早餐,困意尚未完全消去,鼻尖却已捕捉到一缕缕清香,温润、清爽,像春天被揉碎后撒进热水里的气息。 “什么味道……好像茶?” 香气随风而来,让人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整个人像被清晨的露水拍醒,脑袋都清明了些。 营地的餐厨营棚内,第二口小锅上热水刚好滚开。文毓站在炉前,正在给最后一杯茶收口。 他端起托盘,走到营地中心,大家立刻过来探个究竟。“这是你泡的茶?” “对。”文毓笑笑,“想着大家昨天都累了,早上吃完早餐喝点提神的茶,会让人舒服一点。” “你真好!谢谢!” 有小伙伴仰头喝了一口,双眼一亮,脱口而出,“这茶好喝!”又续了一口,啧啧称赞,“清清爽爽的,一点都不涩!” 文毓只笑不语。这是他们家茶园今年新出的拼配配方。以银芽茶为基底,佐以少量柠叶提香,入口温润,茶香柔和,不容易回苦,最适合清晨提神醒脑。 这一批茶,是他出发前家里特意准备的“见面礼”,光是各种小包装礼盒就塞了半个行李箱。但文毓从没想着一见面就到处派发。 像现在这样,大家正好需要一口温热的清茶来赶走疲惫、清清脑子,时机再合适不过。 “文毓,这个茶在哪里买的呀?味道真好!”看,自然会有人问。 “我带了很多来,送你一盒?” “那我就不客气啦!感激!” 文毓给白钧远和张乔送去热茶,“组长们,这是刚刚煮好的茶,能提神醒脑,尝尝?” 没有人能在清晨时分拒绝一缕沁人的茶香,尤其当送茶的人笑意盈盈,脚步轻快,仿佛把整个早晨的清新都捧到你的面前。 “真是有心了,谢谢!”白钧远接过杯子。 张乔也喝了一口,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我就说你昨晚怎么突然来问炉灶的事呢!合着是要露一手煮茶的好活儿啊!”他竖起大拇指,“行,这份心我记下了!等项目结束,我一定给你大大的优!” 文毓调皮回应,“那我记在小本本上了,张组长您可别食言。” 最后,还有邵亦聪。 文毓端着茶朝他走去,看见他正站在数据组的营棚前查看一份晨间汇总,脚步便放慢了些。 他不自觉挺了挺背,调整一下端茶的手劲,笑着走近,“邵组长,早上好。……这茶提神不苦,您要试试吗?” 邵亦聪闻声抬头,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文毓莫名有点紧张,但他维持笑意,把茶杯递到他面前。 邵亦聪低头看了眼杯中的茶,茶汤是清透的淡金色,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缓缓升腾,带着一缕柔和的清香。 他伸手接过,“谢谢。” 指尖碰触的瞬间,文毓感受到邵亦聪指腹一丝凉意,像晚上林风穿堂而过的温度。 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却让文毓高兴起来。 “我看您昨天喝了不少咖啡,偶尔换成茶,应该对身体压力小一点。” 邵亦聪低头抿了一口茶。温热的茶顺喉而下,柔和不涩,带着淡淡的柠叶清香,在胸腔里舒展开来。 他像是认真感受了那股温度,才开口,“很好喝。……谢谢关心。”连语气都温了几分。 文毓受宠若惊,嘴角忍不住上扬,“嗯,您觉得好喝就好。” 邵亦聪的视线在文毓的笑容上停了两秒,再回到手里的文件,“……帮忙通知今天入林的人员准备集合,出发前还有注意事项要强调。” “收到!”文毓立即应声,带着心里莫名的飘飘然,往营地中心小跑而去。《 》 7、第7章 第7章 今天的入林巡查小队由三位志愿者和两位指导者组成。晨雾散去,阳光透过薄云洒在回息林边缘的集合点上。 感应层深处的藤网地带是今天的目的地。那里不仅地貌更曲折、植被更密集,还布满了种类繁多、彼此缠绕的藤类植物。 邵亦聪展开今日路线图,“我们今天是集体行动,巡查藤网地带南段,路线是F-3到H-1段,全程预计六小时,沿途设置两次休整。” 他提醒道,“藤区植物感应性强,不稳定性高。途中需注意三点。第一,踩线走位,不得擅自偏移;第二,不触碰未标识植物;第三,发现磁频突跳,第一时间上报。” 志愿者们认真点头。 邵亦聪收好图纸,“那出发吧。” 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路,林中光线逐渐暗下来,枝叶比昨天更低垂,空气也变得厚重。 另一位指导者转身告诉大家,“这就是藤网地带的入口。” 文毓明显感到这里湿度上升。前方一簇簇藤蔓开始频繁出现,从地面盘旋至半空,像一整片无声的帷幕。有的藤条上长着奇形的小果,有的表皮布满细纹,有的则卷曲成螺旋状。 地面因常年遮蔽而长满苔藓,软绿泛亮,踩上去竟没有多少声响,只有微微的沉陷感。远处有一团团不知名的藤花悄然绽开,颜色从浅紫到深红层层晕染,在潮湿的空气中晃动。 “这些藤类植物的生命活动异常活跃,部分可以通过感知磁频变化调整生长方向。我们采样和测量的时候要格外小心。”邵亦聪说着,领着他们靠近一片灰蓝色藤蔓。 “这是‘顺枝藤’,目前没有记载它会主动攻击,但它有记忆反应,如果它‘记住’你是温和的,它下次会自己给你让路。”指导者2号掏出一支“藤波震幅测试笔”,示范性地在藤前缓缓扫过,笔尾亮起一层柔和的蓝光,藤的表面轻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向两侧弯折,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大家轮流来试试?” 文毓第一个尝试,他小心地握住笔,走近另一株尚未活动的顺枝藤,轻声开口,“让我过一过,可以吗?” 他轻轻一扫,笔尾闪起了淡淡的蓝光。片刻后,藤蔓动了动,像在犹豫,最后还是慢慢偏了一点身子。虽然不像前面的流畅直接,但的确让了路。 文毓高兴,走过去之后,转身对这株藤道谢,“谢谢你哦。” 忽然,这株藤的一根细藤有了反应,往文毓的方向伸出。 文毓一怔,下意识后退一步,转头看向邵亦聪。 邵亦聪朝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别惊动藤条。 他稳稳走近几步,站到文毓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细藤仿佛感应到磁场有变化,顿了顿,犹豫了。 旁边的两位志愿者也愣住,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指导者2号伸手将他们按在身后,另一只手悄然探入侧袋,握紧了备用的冷却喷雾,以防万一。 文毓贴着邵亦聪的背,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原本提起的神经慢慢放松。他轻轻握住邵亦聪上衣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探出的细藤。 邵亦聪举起测试笔,笔尾闪起一道淡蓝色的光,检测数据显示正常,面前的细藤没有异常。“别怕,”他低声道,语气冷静中带着一丝安抚,“它可能只是想回应你的感谢。” “是吗?”文毓闻言,放下心来。 细藤没有退缩,继续往前伸了几寸,在文毓的手腕处轻轻蜷了一圈,晃了晃,像“好朋友,握握手”。而后它悄然松开,像完成了仪式似的,退回藤幕之间,重新隐入那些安静垂落的枝条中。 指导者2号放下手,另两名志愿者走过来,既激动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天呀,刚刚我还以为细藤要做什么,它太可爱了!”“我们认真说谢谢的话,他们会不会也这样回应我们?” 两个年轻人轮番对着顺枝藤说谢谢,藤蔓轻轻一颤。 不知是哪一根先动的,紧接着,一整片藤幕像被风抚过,发出彼此触碰的摩擦声响。 无风却自晃,细藤们似乎传递着信号,在回应两个年轻人的谢意。 “它们……在回应我们?”一个志愿者瞪大了眼睛,惊喜低呼。 “我也这么觉得!”另一个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太兴奋,会影响磁场的。”指导者2号语气温和,适时提醒。 两个志愿者赶紧收住声音,彼此对视一眼,仍难掩眼里的兴奋。 告别顺枝藤,他们继续往前走。 文毓走到邵亦聪身边,“邵组长,……刚刚谢谢您。” “没什么,职责所在。”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那一刻站在文毓身前挡住细藤的动作,只是每日例行的任务。 可那句“别怕”,还有沉稳的体温,以及他站在身前的背影,都在林子的潮湿气息中,变成了格外清晰的印象。 “要是能和林子语言相通就好了。如果我刚刚就那样退开、躲避伸过来的细藤,它应该会难过吧。”文毓低声说。他感动于细藤对他的回应,也为自己差点误解它的意思而过意不去。 “我与林子打交道的这四年,时时都有你这样的想法。你才刚入林不久,不必介怀。”过了一会儿,邵亦聪开口。 文毓没想到邵亦聪会回应他,他没放过这个搭话的好机会,紧接着问,“那您会怎么做呢?” “冷静观察,反复研究数据。回息林虽然没有和我们使用同一种语言,但它不会说谎,只要肯花时间,还是能摸出大部分规律的。” 文毓看向邵亦聪的侧脸。他在这片森林里待了四年,日复一日地记录、观察、推演,外人听来枯燥得近乎乏味的事,他却始终如一地坚持。 偌大的森林,他一点点摸索出关于它的许多秘密,本来就是一件既孤独又浪漫的事。 他一定也从中得到了不为人知的乐趣吧。 “嗯,我努力向您看齐!”文毓表明决心。 邵亦聪不置可否。 人的语言,有时候比偌大的森林,要难解,与恐怖。 继续前行的路上,他们依次遇见了几种藤网地带特有的植物:羽鸣藤,藤节间会微微颤动发出鸣音;拍籽藤,藤蔓中空,节间有时会轻轻弹出成熟种子;还有锦络藤,表皮覆着如网状斑纹的紫灰色纹理。 两位指导者一前一后停下脚步,带领三位志愿者在一处藤幕较密的地点展开测量与采样。 “先确认好标记点,再开启记录仪。”邵亦聪边说边将便携旗帜插入地表,“磁频干扰、温湿度、藤蔓活跃度,一项项来。” 文毓蹲下身,用频率测试笔在空中依次点取三次数据,又用磁频记录仪对准缠绕的藤蔓读取波动幅度。另一位志愿者负责测量土层温湿度,第三位志愿者背着光谱成像仪,调好角度,扫描藤网。 “藤类植物对能量变化特别敏感,任何突兀的声音和热源都会引起反应。”指导者2号提醒道,“动作慢一些,有突变就暂停,等数值稳定后再继续。” 大家安静地忙碌着,数据一点点汇入仪器中。 “啊!”突然间,一声惊呼划破林间的静谧。 测量土层的志愿者猛地后退,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面前,“骷、骷髅头!” 文毓离他最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不远处的土壤层中隐约有一截泛黄的头骨半埋其中,虫子四散,残破的颅骨暴露在林地光影交错之间,格外瘆人。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阵藤叶晃动,仿佛被惊动了似的,一条紫色藤蔓不知从哪儿“咻”地弹出,几乎眨眼间就缠住了那名志愿者的脚腕,紧紧勒住,像是本能的防御反应。 那名志愿者吓得几乎哭出来,试图剧烈挣扎。 “别动。”邵亦聪低声一喝,和另一位指导者立刻快步上前,然而刚走出两步,脚下土地倏地一颤,更多紫藤如警戒般骤然弹出,交错缠绕,直接横在他们面前,封住去路。 邵亦聪神色一沉,迅速转头看向仍愣在原地的文毓,还没等他开口,文毓猛地回神,脑中第一时间闪过《森林守则》里的一段内容——“遇不明藤类卷缠反应,首步非挣脱,而是稳定磁频,降低感应强度,诱使其回归初态。” 他立刻从侧袋中抽出冷却喷雾,手指飞快切换到“安抚模式”,冲到那位被缠住的小伙伴身旁,朝藤蔓卷缠区域喷洒。 “别紧张。”文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句话既是对同伴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小伙伴尽力调节呼吸,也放松了挣动的肌肉。 有一小截紫藤松开,转而快速缠上文毓的手,像在确认他的意图。 “我们没有恶意的,请你放心……”文毓语气像在哄一只惊动的动物。 数秒后,冷却喷雾起效,紫藤也似乎感受到了人类的无害,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松开桎梏,退回了落叶下的暗层。与此同时,原本挡住邵亦聪等人的藤蔓也倏地晃动,迅速收回,仿佛从未出现过。 指导者们立刻赶上来,扶起那位仍惊魂未定的志愿者。 “是未标记过的紫绛藤。”邵亦聪解释,“它们多潜藏在土壤下方,警觉性极强。一旦缠上人体,剧烈挣脱反而会让它收得更紧,甚至造成伤害。” “现在没事了。”另一位指导者轻拍那位志愿者的背,“安全解除。” “我刚才怕得整个人都动不了了……”第三位志愿者扶着膝盖,有些发软。 文毓站在一旁,手在微微发抖。 邵亦聪走近他,低头观察了他的脸色,语气少见地柔和,“还好吗?” 文毓点点头,“还好。” “你刚刚做得很好。”邵亦聪表扬道。 文毓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侧过头看向邵亦聪,小心翼翼地确认,“是、是吗?” 邵亦聪点头,神情依旧不多,却给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肯定。 那一瞬间,文毓头脑一片空白,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 “文毓,谢谢你!”幸好那位刚刚被藤缠住的志愿者走过来,一把抱住他。 文毓反应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不客气,你没事就好。” 那位志愿者连忙转向其他人,郑重鞠了一躬,“给各位添麻烦了,抱歉!” 邵亦聪安抚他,“人没事就好。” 这时,第三位志愿者也走了过来,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后怕,小声问,“邵组长,那……那块地里的骷髅头,是……” 指导者2号接过话头,“大概率是非法入林者留下的遗骸。紫绛藤的分布点极难预测,如果贸然闯入,很可能就……”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后面的内容已经不言而喻。 大家安静了片刻。 “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儿吧。”邵亦聪开口宣布,“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整理一下记录即可。” 回程路上,文毓走在邵亦聪身后,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 心里的那层兴奋感还未散去。 就只是短短几个字的表扬。 真是手段了得啊。 他得多向他学习才行。《 》 8、第8章 第8章 回到营地后,除了那位被紫绛藤缠住的志愿者在医疗帐进行进一步检查,文毓和另一位志愿者安静地坐在各自工位上,认真填写突发事件记录表。 组长专用的工作帐中,白钧远已大致了解事情经过。指导者2号离开后,他对邵亦聪说,“你看,文毓这次表现挺好的,你适当表扬表扬他。” 邵亦聪淡淡回应,“已经表扬了。” 白钧远狐疑,“不会就‘做得不错’几个字吧?” 邵亦聪想了想,“说了七个字。” “……”白钧远拿他没办法,“行,表扬了就行。”说完,他起身走出帐外,往志愿者们的工位去,安抚他们。 邵亦聪迅速切换回工作状态,从背包中取出便携式数据模块,将磁频仪采集到的原始数值导入电脑,同时将未标记紫绛藤的出现地点连同现场照片和文字描述一并上传。 这之后,他翻开笔记本,写下标题“变量观察日志2”: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37(低) 森林响应指数:1.32(偏高,具正向互动反馈迹象) 情绪状态:高度集中,短时紧张后迅速稳定,应对得当 行为记录:在遭遇突发藤缠事件中,迅速反应并准确执行《森林守则》流程,使用冷却喷雾安抚紫绛藤,并有效安抚被缠志愿者情绪。期间表现出良好的临场判断力与适应性,情绪波动低,未造成额外干扰。 初步判断:具备高共频个体稳定性,适应性强,有快速建立与林子初步正向反馈机制的能力。 邵亦聪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朝医疗帐走去。他掀帘而入,那名受伤的志愿者已检查完毕离开,医生正整理器具。 他低声询问,对方回道,“只是轻微擦伤,已经处理过了,没有造成神经压迫或血液回流问题,回去休息一晚就好。” 邵亦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去往志愿者们的工位区。 远远地,他就看见那群年轻人已经围在一块,有说有笑。文毓站在中心,受救的志愿者搭着他的肩膀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文毓回了一句,然后大家都笑了起来。 邵亦聪止步,不再往前,盯着文毓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帐中继续工作。 过了好一阵,张乔进来,见邵亦聪仍坐在电脑前埋头敲键盘,顿时忍不住开口,“哎哎,休息时间到了,停一停!” 邵亦聪抬头看他,严格来说是看向他手里的保温杯。没有杯盖,茶香馥郁,飘散在整个帐篷里,清润中带着淡淡的柠香,沁人心脾。 张乔注意到他的目光,晃了晃杯子,笑道,“哦,昨天不是喝了文毓送的茶嘛,挺好喝的,他也爽快,送了我一盒。还别说,很好喝,醒神又清爽。你要不要来一点?” 邵亦聪摇了摇头,语气淡淡,“不用。” 张乔坐下,“文毓这孩子真有一套。我刚从志愿者那边回来,他正带着那一群年轻人一起复习《森林守则》,一个个学得特别认真,还有人记笔记。” “……估计是被紫绛藤吓到了吧。” “那也得有人领头组织呀。”张乔吹了吹热气,喝一口,咂咂嘴道,“不愧是学政治学的。” 张乔走后,帐篷里又归于安静。邵亦聪沉思片刻,低头翻开笔记本,在“初步判断”一栏下方补了几个字:典型的高度社会化人类。 被邵亦聪表扬过的文毓就像尝到了糖的小孩,干劲十足,不仅自己认真复习《森林守则》,还顺势拉着其他志愿者一起“温故知新”。 往时一扫而过的字眼都被逐字放大来看,一有不明白的就圈出来,他还收集了小伙伴的问题,列成条目,抄进小笔记本,好去找邵亦聪解答。 他一路小跑到组长工作帐篷附近,就从挂起的门帘往里看到邵亦聪正坐在书桌前,团雀飞来,嘴里叼着一朵带梗的小黄花。小鸟圆滚滚的身子在空中晃晃悠悠,最后停在书桌旁,放下小黄花,朝邵亦聪“啾啾啾!”了两声。 邵亦聪拿起小黄花,闻了闻,回应它,“谢谢。” 团雀扑棱了几下翅膀,像是被肯定后开心极了,围着他飞了一圈,又轻轻落到他肩膀上,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脖颈,再次叫了几声,才跃入风中,飞走了。 文毓这才走进帐篷,语气带着期待,“邵组长。” 邵亦聪转头看他,“……有事?” “是这样的,”文毓走近两步,“我刚刚和小伙伴们一起复习《森林守则》。经过紫绛藤的事情后,大家现在学习的积极性都特别高。”他顿了顿,语气诚恳,“我们整理出了一些不太理解的问题,想请教您一下。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邵亦聪将键盘轻轻往旁边一推,腾出桌面的一块空位,语气平静,“问吧。” 见状,文毓立刻把手里的小笔记本放了上去,“问题已经列好在上面。” 邵亦聪回答,文毓便弯下腰伏在桌前,认真地记下关键词。 这样的姿势明显不太舒服。 邵亦聪停下话音,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对文毓说到,“坐着写吧。” 文毓看他,低头调整椅子坐好,抬眼时对邵亦聪笑道,“谢谢您。” 他笑时唇角微翘,浅浅的酒窝随之浮现。 邵亦聪的目光从他的脸移开,转到他写的字上。“……写好了我们就继续往下。” “好的。” 文毓的字笔画干脆利落,收笔处甚至透着一丝锋锐的劲道,像是藏不住内在的笃定与锋芒。 所有问题整理完毕,文毓合上小笔记本,像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气,“邵组长,不瞒您说,您的表扬让我非常高兴。我会努力表现,请您多多表扬我。当然,其他小伙伴也一样,我们会很开心的。” 说完,他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随即站起身来,“那我不打扰您了,谢谢!再见!”他朝邵亦聪点头致意,转身一溜小跑出了帐篷。 邵亦聪望着那道渐远的身影,眉头微动。他低头,目光落回到桌面,视线却没有马上聚焦。 这是文毓的真心话,还是精心编排的讨喜说辞?他一时分不清。 邵亦聪重新打开笔记本,提笔补充:其语言具有迷惑性,需持续观察。《 》 9、第9章 第9章 傍晚时分,山风带着潮湿的草木香吹来营地。太阳尚未完全落下,天边浮着橘粉与淡青交叠的薄云,一层一层,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温柔的水彩盘。 临时工作台上,几份刚打印好的纸质路线图摊开着。邵亦聪站在最左边,一手撑着桌缘,一手持笔,低头在图纸上标记明天的路线点位。 “明天主要巡查雾眠湾。”邵亦聪指向图纸右下方一块不规则弧形,蓝色的标注色显示这是湖泊。“感应层这一带地势开阔但磁频波动不稳定。沿湖西岸有监测点四处,东岸不进入,绕行就好。” 文毓站在他身旁,一边拿着笔和本子做记录,一边问,“明白。明天我们会携带光谱记录仪和水质分析仪吧?” 邵亦聪侧头看了他一眼,看来他确实把《森林守则》记熟了。 这对于非对口专业、而且是本科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邵亦聪补充道,“可能还要多带一组浮动式水位感应器,去年这边雨季水位波动大,仪器常有偏差,今年要提前做好防范。” “好的,我待会去后勤设备处确认装备。” “……一起去吧,”邵亦聪道,“我们顺便复习一下仪器的使用方法。” 闻言,文毓眼睛一亮,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收到!谢谢邵组长!” 第二天早上,文毓经过组长工作帐时,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从掀开的帐篷帘子往里看,组长们不在。 一缕晨光正好落在邵亦聪的书桌上,桌角摆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中盛着半杯清澈的水,水里插着一朵小黄花。纤细的花茎轻轻倾斜,柔软而安静。 团雀送的小黄花,邵亦聪在好好养着。 文毓站在那里,不知为何,视线一时无法挪开,心里生出一种淡淡的、难以言说的柔软情绪。 “……怎么了?”邵亦聪不知何时已走到文毓身旁,见他出神地盯着组长工作帐,开口询问。 文毓猛然回过神来,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接着便语气轻快地补充,“我已经准备好啦,随时可以出发!” 邵亦聪目光落在他身上,快速确认了一下他的装备和佩戴位置,见他一切都妥帖到位,才点头,“好,那我们走吧。” 阳光中的雾眠湾如同一幅被展开的画卷,安静地躺在林子的怀抱中。 湖水映着天空的透蓝,浅淡的雾气似轻纱般缓缓流动,缭绕在水面上方,若有若无地遮掩着湖岸。阳光透过薄雾洒下,落在水面泛起点点银白。 邵亦聪与文毓来到雾眠湾后,很快便进入了工作状态。 文毓首先打开光谱记录仪,按照他们昨天复习的那样调整仪器到适合的角度,缓缓扫过湖面。他盯着屏幕上实时跳动的波形,确认光谱折射数值平稳,才在记录本上标下数据。 邵亦聪从背包中取出浮动式水位感应器,蹲下将其小心置于湖水中。他确认设备正常启动后,对文毓说道,“隔五分钟再记录一次水位数据,注意波动幅度,超过0.2米的差值要特别标记下来。” “收到!”文毓点头应声,立即在数据页上写下初始读数。 测量水位的间隙,文毓拿出水质分析仪。他小心地在湖岸取了一管水样,将其插入仪器分析槽,启动自动检测程序。 屏幕上很快便显示出各项指标数值,文毓念道,“溶氧量正常,酸碱度适中……透明度略高,矿物质含量也稍偏高一点。” 邵亦聪听到,靠过来仔细核对数值后解释道,“雾眠湾每年这时候矿物质含量都偏高,周围林区枯叶和沉淀物丰富,随水流进入湖底,记录时注明原因就行。” “明白。”文毓快速地做了备注,动作干净利落。 邵亦聪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文毓的每个动作。 从水质采样到磁频数据记录,文毓的每一步都做得谨慎而专注。他偶尔会蹙起眉头,目光在仪器与记录本之间反复切换,显然是在认真核对每项数据。 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邵亦聪放心,收起手里的记录仪,望向湖岸边更靠近水面的监测器,“我去确认一下传感器的稳定性,你先留在这边整理数据。” “邵组长,我能一起去吗?”文毓立即开口,“第二次水位数据已经记录好,我想再多学一点。” 邵亦聪想了想,点头同意。 文毓高兴,背起记录板,跟上往湖边走去的邵亦聪。 脚下的湖岸由浅色岩石与湿润泥土交错铺就,表面覆着一层细密苔藓,靠近水线的部分尤为湿滑。 邵亦聪沿着水边一路踏查,目光不断扫过岸线与水中设点的位置。文毓紧跟在后,观察他如何判断传感器的读数。 “这台水位感应器有点偏移,”邵亦聪蹲下检查,一边朝文毓招手,“你过来看这个连接口。” “好。”文毓跨过一块湿石,刚准备靠近,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身体向湖里倾去。 “小心!”邵亦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文毓整个人半跌进他怀里,脚尖踉跄,差点踩进水里。邵亦聪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带了他一步,两人重心稳住,却因此贴得极近。 文毓气息全乱,他抬眼,就撞进邵亦聪低头看他的视线里。 近得过分。可以看清邵亦聪眼尾的睫毛在光下微颤,眼眸中倒映着自己慌乱的模样。 文毓的心跳骤然加速,耳边仿佛有轰鸣。 就在这短暂静止的瞬间,湖边丛中传来“嗡”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像被看不见的气流惊动,蓝翅蜻蜓成对掠空而出,在他们头顶盘旋;几只银纹水蛉贴着水面急速飞行,振翅声在近处炸开细碎声响;连藏在岸边石缝里的鸣虫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整个湖湾忽然被唤醒了感官。 文毓怔怔抬头,一只蜻蜓恰好从两人之间穿过,薄如绢翼,在光影中反射出一圈若有若无的水蓝色。 他原本狂跳的心,在这突如其来的昆虫合奏中,找到了新的节拍。 邵亦聪无声松开抓住他的手,文毓察觉到了,连忙松开自己扣住对方手腕的指节。 “……没事吧?” “没事,抱歉,我太不小心了。” “没事就好。” 两人默契地退开半步,彼此之间留出适当的距离。 文毓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开口问,“这些昆虫……它们怎么突然这么活跃?” 邵亦聪转开视线,紧了紧刚才抓住文毓的手指,看向在空中飞的蜻蜓,“……可能它们感应到我们的磁频变化了。” “哦……”文毓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该道谢,“……谢、谢谢邵组长。” 邵亦聪转身,“……我们去看看那台感应器吧。” “好、好的。” 午餐时,他们之间隔着一人之距,谁也没开口说话。 文毓咬了口后勤组准备的三明治,咀嚼着,觉得这沉默有些压得慌。他侧头看了眼邵亦聪,对方正低头安静地剥着一小包坚果。 文毓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开口打破沉默,“……邵组长,您在回息林这么久,有什么让您觉得快乐的回忆吗?” 闻言,邵亦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乎在思考。 几秒后,他缓缓道,“一次独自巡查时,遇见了一大群蝴蝶。” 那天是连绵雨后的晴天,雾气未散,枝叶带着水光。他在北侧边缘区域检查一个老旧监测点,数据没出错,任务也完成得早。他没立刻回去,而是坐在一棵树下,背靠树干,安静地听风吹过的声音。 忽然,有什么无形的波动,让空气泛起了涟漪;紧接着,前方的林间光缝中,飞来一群蝴蝶。 没有任何征兆。 橙红、湛蓝、深紫、炽黄交织,在湿润的光影中扑闪着翅膀。一只,两只,越来越多,一大群,它们飞舞着,穿行在阳光与雾气之间,每一次振翅,都带出一圈一闪即逝的色晕。 他没动,就坐在那里,看着它们。 那些蝴蝶,带着浓烈的色彩突然闯入了他寡淡的世界,让他意识到自己衣服是灰的,包是黑的,鞋子上沾了泥。 鲜艳的颜色,如同鲜明的印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文毓看着邵亦聪。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邵亦聪的快乐,总是在孤独和安静中,被他一个人藏好,不言不语。 他接话,“那些蝴蝶,一定很漂亮。” 邵亦聪转头看他,“……确实很漂亮。” 文毓为邵亦聪愿意分享而高兴,也为自己脑中想象出的瑰丽场景感到雀跃,“如果我也有机会亲眼看看就好了。” 那一场蝴蝶飞舞,监测记录上什么也没显示,磁频稳定,温湿度正常,就像无事发生。 邵亦聪至今再也没遇见过。 但他回应文毓,“会有机会的吧。” 回到营地,邵亦聪给桌上的小黄花换了水。他往桌子旁坐下,正准备开始整理今天的巡查记录,文毓出现在打开的帐帘旁。 “邵组长。”他走近他,伸出藏在背后的手,掌心里有几颗小巧的糖果,“这个,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糖,自己做的,橙花蜜加无花果,不会很甜,送给您!” 文毓把糖果放在他的桌面,“当是今天您救了我的谢礼!” 邵亦聪看了一眼糖果,视线又转回到文毓脸上,“谢谢。” 文毓脸上漾开了大大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能理解团雀在送出小黄花被收下时的兴奋,甚至更甚。 如果他有翅膀,搞不好他立马飞起来。 “那……您慢慢品尝,我不打扰了。”文毓轻快地小跑离开。 希望这些糖果,也能成为让您快乐的回忆之一。 邵亦聪垂眸,拿起其中一颗糖果。硬糖,金黄色,被透明的包装纸包着,两端拧得整整齐齐。 他抬起手,糖迎着光,泛出淡淡的琥珀色光晕。 在一举一放的动作间,糖的一丝甜香逸出,悄悄钻入鼻腔。 那香气像是撩动了心湖的一圈波纹,安静晕开。 邵亦聪微微怔住。 片刻后,他把糖果收好,打开笔记本,写下标题“变量观察日志3”: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51(低) 森林响应指数:1.35(偏高,沿雾眠湾区域反应活跃) 情绪状态:主动性高,短暂惊慌后迅速恢复,具自我调节能力 行为记录: 提出陪同巡查至水边,展现出较强的学习动机; 差点跌入湖中后,本能求稳,肢体接触未引起过度回避 初步判断: 其情绪波动虽有放大趋势,但未造成负向森林磁频扰动,反而在局部区域(雾眠湾)出现短时蝴蝶效应型动能响应,值得追踪。 写到这儿,邵亦聪笔尖停顿一下,接着补充: 其行为举止也具有迷惑性,得仔细观察。《 》 10、第10章 第10章 今晚终于轮到文毓使用营地的座机,给家里打电话。 营地有明文规定,除非经过特殊申请,任何人不得私自携带通讯设备。一来是出于安全考虑,回息林的磁场感应系统对电子信号非常敏感;二来则是为防止研究资料泄露,毕竟,这片森林早被列为重要的国家级科研资源。 营地里设有一座简易的透明电话亭,公共座机就安放其中。亭身由防水耐热的轻质材料搭建而成,透光却隔音,方便又不打扰他人。电话亭外贴着一张使用安排表,上面标注着每日可通话时间段与轮值名单,旁边还醒目贴着几条注意事项,诸如“每人通话不得超过十五分钟”、“内容不得涉及研究细节”等。 文毓拨通家里电话,那头很快就接起。 “喂?” “爸爸?是我。” “哎呀,终于打电话回来了!怎么样?一切还好吗?”文廷岳的声音颇为激动。 “放心,一切还好!家里呢?” 两人简单寒暄之后,文廷岳便忍不住心疼起来,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又不是很安全的地方去,真叫人不放心。” 文毓所在的S大是百年名校,贵族势力根深蒂固。学生会主席一职,历来由贵族出任。然而,随着商人阶层势力的崛起壮大,校方不得不对学生会的竞选制度进行改革,明确规定无论出身贵族还是平民,均可参选。 因此,近年来每一届学生会主席的角逐都异常激烈。常规的履历项目,如前往贫困地区担任志愿者、在大型企业实习、负责策划知名活动等,早已成为竞选者们的标配。若想脱颖而出,就必须另辟蹊径,在简历上打造出真正独特且具有含金量的亮点。 文家支持文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得知他有意从政,也是给予大力支持。 “小毓,在营地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跟领导提。爸爸我临时给自然基金多添了一份‘心意’,他们应该会照顾到位的。” 文毓听懂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眉头顿时皱起,“爸爸,咱们出发前不是说好了,到营地之后让我自己去争取各位的好印象吗?”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嘛。”文廷岳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我听说你们那儿不久前还有非法入侵者,听起来太吓人了!” 他语气缓了些,哄着孩子,“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了解到,营地那边的设备急需升级,但出于种种原因一直无法落实,我这‘心意’正好是场及时雨,解决了燃眉之急,说不定你们领导还得感激我呢!” 文毓明白这是父亲的好意,但他心里忍不住郁闷。 从电话亭出来,文毓不禁想:邵亦聪难得的表扬和分享,会不会是看在了父亲的“心意”份上? 这么一想,他内心的高兴荡然全无。 心里忽然跳出个小人头,对他说:文毓,你才来回息林多久?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拿到这个志愿者名额的?本就用了非常手段获得共频测试的机会,现在还指望别人不戴有色眼镜、出自真心关照你,这不是典型的又当又立吗? 文毓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想把心头的郁气压下去。 第二天早上。 “文毓!”白钧远一眼看见他,便笑容满面地朝这边走来。 “白组长早上好!”文毓也回以同样明朗的笑容,好像前一晚的烦闷从未存在过。 他已经调整好情绪。 他需要履历上的亮点,对方需要资金,这本质上是个双赢的交易。 至于表扬是不是真心,照顾是不是出于感谢,那些都无足轻重。 他告诉自己:顺利完成志愿者项目就行。 “你送的茶拯救了我的早晨,现在我几乎离不开它了,来和你说一声谢谢!”白钧远拍拍他的肩膀。 “您喜欢就好,我还有多的,您这盒要是快喝完了,我再给您送一份?” “哈哈,不麻烦了。”白钧远摆摆手,“我要是进城,自己买就是。” 文毓笑着应一声,心里却已经记下:今天得悄悄在白钧远的工作桌上,放一盒新的茶。 恰好此时,邵亦聪朝这边走来。 文毓一转眼,就看见他停在自己身旁。对方脚步收住的瞬间,他的心没来由地沉了沉。 “白组长,”邵亦聪看向白钧远,打完招呼后直奔主题,“刚刚与运送车队联系过,新设备下午能到。” “好的,”白钧远点头,“我待会儿让张乔找人清一下地方,给新机器腾出位置。” 文毓在一旁听着,微微低头,思绪乱飘。 这大概就是父亲的“心意”吧。 “……文毓?” 他一惊,回过神来,“在。” 白钧远已离开,只剩邵亦聪站在他旁边。 邵亦聪觉察他走神,轻蹙眉头,“没事吧?” “没事,您放心!”文毓立刻把笑容挂上,声音明快。 “今天的行程比较短,因为下午要调试新设备。上午是集体巡查,路线以外围段为主。” “收到!” 邵亦聪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后在营地中心集合,先做路线讲解。” 营地中心的空地上,志愿者们已经集合完毕,邵亦聪手里拿着今天的巡查图,指导者2号则正给每人分发一张随身携带的路简图和临时注意事项。 “今天上午主要巡查回息林中一片典型的石灰岩森林区域。”邵亦聪在临时架起的白板上点出对应标记,“这里,属于卡斯特地貌,植被稠密,地面高低落差大,有部分裸露岩面和天然陷坑,行走时必须注意脚下。”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这一区是藤网地带和感应层之间的缓冲带,部分地形受地下水冲刷后形成洞洼结构,监测数据上显示这里动植物情绪反应的波动较为温和,适合采样和磁频观测训练。” “另一个要提醒的是,这一段区域常年为云尾蜥的活动带。” 他在白板角落贴上一张手绘图,那是一只小巧的爬行动物,四肢细长、背脊滑润,尾部呈扇形羽状分叉,像一撮翻卷的云雾。“这就是云尾蜥。” “它是一种温顺的小型树蜥,生活在岩面与树缝之间,白天常见于阳面石坡。它无毒、无攻击性,如果你们动作温和,它甚至会主动靠近观察你们。” 有志愿者发出轻轻的“哇”声,显然对这类可爱的森林动物充满兴趣。 “但提醒一点,”邵亦聪补充,“虽然它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它们对磁频波动非常敏感。如果你们的磁场状态过于紊乱,它们也会本能避开,甚至发出警觉性信号。” 文毓听到这句时,不自觉挺了挺背,拿笔在小本上记下“云尾蜥,磁频敏感”几个字。 “好了。”邵亦聪合上图纸,“还有三分钟,准备好检测设备,沿线第一点位我们会进行同步记录演示,途中注意安全。” 他们眼下行走的这片区域地势起伏明显,遍布灰白色石灰岩,岩面裸露,空气微带硝味和岩土湿气,比其他林段更为静谧。 文毓正一边对照路线图一边记录岩层温湿度变化。忽然,旁边一块斜斜的岩石后方传来一阵细小的沙沙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白影闪过。 那是一只云尾蜥。 它的尾部较一般蜥蜴更长,在地面轻轻拖过时仿佛拖着一缕雾气。它动作轻盈,背脊有隐约的蓝灰斑纹,眼睛却是明亮的琥珀色,仿佛天生就带着一丝聪明的机警。 文毓慢慢蹲下,轻声道,“你好呀,小家伙。” 云尾蜥似乎并不惧生。它朝文毓方向缓缓挪了一步,仰起小小的头,尾巴在岩面上轻轻一甩,发出“咝咝”的轻响。文毓伸出手,想要接近小动物。 就在这时,邵亦聪手腕上的磁频干扰测量仪忽然微微震动,他迅速扫了眼数据,局部磁频扰动值达1.97,远超稳定阈值。 云尾蜥也在一瞬间尾巴一卷,迅速半藏进岩隙之中,警觉地盯着文毓。 “文毓,……怎么了?”邵亦聪往他的方向走去,语气与神情都有点严肃。 文毓一愣,手还停在半空,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他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脚步,朝他们看过来。 “你身上的磁频干扰指数突然升高,”邵亦聪在他跟前停下,瞟了一眼半躲在岩石后的小家伙,“吓到云尾蜥了。” “……我只是想摸摸它。”文毓收回手,站直,稍稍低头。他明明控制着动作、压低了呼吸,甚至以为自己此刻平静如常,可仪器与云尾蜥的反应不会说谎。 “……你在想什么?” 文毓抬眼,对上邵亦聪沉静而锐利的视线。 他想解释,却又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没事”。 “……我没在想什么,对不起。” 他有事隐瞒。 邵亦聪皱了皱眉,“……林子里的动植物对磁场极为敏感。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情绪不稳,可以直接说,好好待在营地里休息。如果在林子深处出事,反而更难处理。” 他是不是嫌我添麻烦了?他严肃的神情,会不会才是真实的态度? 文毓没由来地消沉。 “……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您放心,接下来我会很小心的。”文毓低声保证道。 指导者2号过来打圆场,“行啦,记住就好,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之后一路,邵亦聪走在文毓后面,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方确实很注意,如非必要,他不再触碰动植物。 邵亦聪手上测量仪的数值也降了下去,虽然还是比文毓平时要高,但也在安全范围内。 有时他们俩的视线会对上,文毓会朝他笑一笑,然后迅速转开目光。 邵亦聪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莫名地执着于干扰指数的异常。就好像只要盯紧文毓,就能从他一举一动里探究出异常的缘由。 他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主动说? 不知怎么地,他的心情不像往日那么平静。 光线悄然暗下来,天空染上一层阴翳。 指导者2号抬头望了眼渐沉的天色,向邵亦聪提议,“组长,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这天看着像要下大雨。” 邵亦聪环顾四周。按照营地的天气预报系统,今日森林大部分地区应是晴朗无雨,可眼下空气湿度明显在升高,雨前特有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压得人心口微闷。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大家检查一下手里的数据录入情况。如果没有异常,我们今天就先撤了。” 营地的天气却是晴好。 一行人回到营地后,便各自回到工位,开始整理与录入今日采集的数据。 指导者2号在一旁忙完,踱步到邵亦聪身边,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开口,“组长,我觉得……您今天对文毓是不是有点太严了?数值异常在森林里本就不罕见,大家多少都遇到过。他只是志愿者,年纪也不大。” 邵亦聪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觉,“……我刚刚很严厉吗?” 指导者2号忍不住笑了,“要是换作我是文毓,估计都要被吓一跳了。他倒是应对得挺稳。” 只剩邵亦聪一个人时,他倚在桌边,神色不动,却陷入了沉思。 变量观察日志4: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74(均值),1.97(峰值,出现在与云尾蜥接触时) 森林响应指数:1.41(偏高,云尾蜥警觉) 情绪状态:整体维持外在稳定表现,但存在较明显的内在干扰波动 行为记录: 与对磁场敏感的云尾蜥互动时磁频干扰指数突然升高 后续肢体语言克制、言行谨慎,疑似有意识规避磁频进一步扰动 初步判断: 磁频指数虽高于平常,但未引发大范围林地响应。表面顺从与情绪真实状态不完全一致,建议近距离观察。 记录完毕,邵亦聪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 他静静地坐着,没有立刻起身。 片刻后,他拿出一颗文毓给的糖,拆开包装纸,将糖送入口中。《 》 11、第11章 第11章 下午,各组工作人员正忙着调试新到的设备,组长们围在数据终端前交换意见,间或传来几声机器的测试提示音。 趁着众人专注于各自事务,文毓悄悄绕过器材架,走向组长工作帐篷。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一盒新茶包放在白钧远的桌面一角。 正巧这时,邵亦聪回来取东西,两人一进一出,在帐篷门口打了个照面。 邵亦聪一怔,还未开口,文毓已先一步反应过来,朝他微笑,“邵组长好。” “……你来这儿有事?” “我来给白组长送新茶包,他在忙,我就先放在他桌上了。” 邵亦聪点点头。 “那我就不打扰了。”文毓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今天上午巡查的时候,”邵亦聪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我语气可能有些重。我没太注意到,……抱歉。” 文毓脚步一顿,看向邵亦聪。 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摇摇头,“是我没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邵亦聪看着他,眉心微蹙,向前走近一步,“……是发生了什么吗?” 您现在的关心,也是看在那些崭新的设备份上吗? 这个念头闪过文毓脑海,他没说出口,胸口沉了几分。 他面上仍挂着笑,“可能是因为家里有点事,我状态确实差了些。我会尽快调整好的,请放心。” 见状,邵亦聪不再多问,而是转话题,“……你送我的糖,我尝了一颗。” 话题转得有些突然,甚至略显生硬,大概是他不太擅长这样的情况。 文毓明显愣了一下。 他顺着邵亦聪的话接下去,“味道……怎么样?” “甜度刚好。好吃。”说得简短,语气却认真。 为什么邵亦聪这短短几个字的评价,又令他的心雀跃起来了呢? 文毓转开视线,礼貌微笑,“那就好。” 自己此刻情绪有些凌乱,需要一点独处来整理。他退了一小步,迅速补上一句,“那我先走了,邵组长再见!”不作停留,说完快步离开。 邵亦聪站在原地。 ……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邵组长?”工作人员走近,小心地唤了他一声,“新一轮调试开始了,请过来看看?” 邵亦聪回神,“好。” 第二天一早,回息林突降大雨。 雨幕从天顶倾泻而下,林间云雾翻涌,湿气沉沉压住了整片营地。白钧远站在帐篷门口,望着连绵不断的雨水,眉头紧皱,“林子这是怎么了?往常可没这么多变。”他扫了眼天气预报终端,语气中带着罕见的疑惑,“昨天系统还预测今天晴天呢,预报系统很少出错的。” 帐篷内,邵亦聪已经穿好雨衣,正背起野外检测包。 每逢雨天,他都会入林,一来抽查监测点的运作情况,二来采集特殊天气条件下的回息林数据。湿林中的磁场变化尤为复杂,他向来不愿错过。 张乔早就习惯,蹲在一旁为他逐项检查装备,动作利落。 白钧远走过来,语气多了几分嘱咐,“这次别走太远,差不多就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邵亦聪点头。 回息林在特殊天气下的磁场容易产生紊乱,绝大多数人行走其中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不适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出现短时空间感错乱。唯有邵亦聪不受影响,因此雨中入林任务,几乎都是他独自完成。 张乔忽然想起什么,“文毓不是共频值挺高的吗?也许他能跟着一起去,说不定还能作为新参数参与测试。” 白钧远挑眉,刚想说话,却被邵亦聪抢先一步,“正因为高共频值,这种天气他入林的话,身体状况可能会受到影响,算了吧。” 闻言,白钧远和张乔对视一眼,白钧远只道,“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志愿者那边,小伙伴们望着帐篷外的倾盆大雨,议论纷纷,“今天还要入林吗?” 正猜测着,就有工作人员过来通知,“今天雨势过大,磁频不稳,原定的入林任务暂停,所有志愿者临时调至后勤组,请前往协助工作。” 文毓多问了一句,“研究人员今天也不入林了吗?” “不,”工作人员答道,“邵组长已经出发了。” “他一个人?不会有危险吗?” “是啊,那种雨林状态……” 几个小伙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工作人员摆摆手,语气笃定,“放心,邵组长经验丰富。而且回息林每逢特殊天气磁场会紊乱,其他人容易不适,只有他能保持稳定反应,所以这种时候都是他单独行动。” 众人听了不再多问,跟着工作人员往后勤组方向走去。 走在队伍里,文毓忍不住回头张望。 雨还在下,不远处的林边一片雾白。透过一帘一帘的雨幕,他仿佛看到一个披着雨衣的身影正独自踏入浓密森林,一层层水汽与枝叶将他吞没,像是从人世中剥离出去,只留下被雨声掩盖的寂静与遥远。 文毓收回目光,脚步慢了半拍,心里闷闷的。 说实话,邵亦聪享受雨天里独自一人行走在林间小径的时刻。 小径泥泞,铺满落叶,脚下时有积水溅起。 他却走得稳,也走得安静。 四周除了雨水敲打枝叶的声响,其他一切仿佛都退到了遥远之外。整个深林只有他一个人类,站在密密丛丛的枝干之间。 他仰起头,树冠如冰裂般交错遮蔽,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缝隙。雨滴便从那些缝隙中坠落,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冰冷而清冽,带着回息林特有的气息——潮湿、野性、隐秘,安静底下蕴藏着极大的能量。 雨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像林子的气息正一点点沁入他的皮肤与骨头。他站在那里,感觉自己不是造访者,而是这片森林的一部分。 往常在这样的雨林中行走,他的心绪总是格外平静。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他的胸口隐隐发闷。 邵亦聪记录完几个检测点的数据后,林中的雨势忽然加大,水珠密集地砸在树叶与地面上,响声如编织般密不透风。 他正好来到一处石洞附近,于是站在洞口稍作停留避雨。雨水顺着他雨衣的边缘滴落在地,发出细碎声响。 忽然,石洞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邵亦聪侧目看去,只见一丛被雨水打湿的草丛轻轻晃动,紧接着,一只小小的身影从中蹦了出来。 松兔! 它迅速窜到石洞口,显然也是来避雨的。 就这样,一人一兔隔着不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松兔保持警觉,站在洞口边缘,没有再靠近一步。它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毛发滴落,绒毛一撮一撮地贴在身上,看上去有点狼狈。 而且它的左前腿似乎受了伤,像被什么划破了,血混着雨水沿着细腿蜿蜒而下。 松兔伏在地上,低下头,默默舔舐伤口。 邵亦聪眼神迅速扫过松兔的伤口,进行判断。从它方才蹦跳的动作来看,伤口应该不算严重,没有触及骨头,只是表皮划破。 大自然自有其运行法则。除非是由人为干预导致的伤害,否则动植物的生老病死,他一向不轻易介入。 他原本打算就此收回视线,任它自行处理。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却浮起一张笑脸。 如果文毓得知松兔受伤,估计会着急吧。 他沉默片刻,伸手解开雨衣扣子,从外套衣袋里取出干净手帕。 就在他拉开衣袋的一瞬,松兔的鼻尖忽然轻轻抽动,耳朵竖起,随后朝他这边蹦了过来。但因为它一条腿受伤,动作不够灵活,它只能攀在邵亦聪腿上,双眼滴溜滴溜地,好像想从邵亦聪那里得到什么。 邵亦聪皱起眉。下一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衣袋里装着文毓给的一颗糖,那是早上他随手放进去的。 雨林环境影响了松兔的嗅觉,刚刚邵亦聪打开衣袋时,它才闻到。 糖上可能留有文毓的气息,所以松兔才突然亲近邵亦聪。 它想要文毓的糖。 不知为何,邵亦聪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他蹲下来,轻轻扶住松兔,低声道,“抱歉,这不能给你。第一,你不能吃人类的食物;第二……” 这是他送给我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邵亦聪愣住。 自己这是怎么了? 松兔歪着脑袋看他,耳朵动了动,像是在等他把话说完。 “……总之,不能给你。”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冷静的结论。 松兔仿佛听懂了似的,慢慢耷拉下耳朵,伏了下来。 邵亦聪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手帕小心地擦拭它腿上的血和雨水,又从随身包里取出简易绷带包扎好。 松兔没有挣扎,可能是因为糖的气味,也可能是因为文毓的气息,它信任他。 包扎完毕后,邵亦聪看了它一眼,突发奇想,轻声问,“……你想见他吗?” 松兔的耳朵猛一竖,它抬起头,湿润的眼珠盯着他。 “我明白了。” 他抱起松兔,把它收入雨衣的遮挡中。 “我们走吧。” 一人一兔,走入雨幕中。《 》 12、第12章 第12章 雨还在下,后勤组的营棚里秩序井然。 志愿者们穿着统一的雨披,分散在不同工位,有人搬运防潮箱,有人分类擦拭外表沾了水汽的设备组件,还有人核对物资清单,一页页翻阅,一笔笔核对。 文毓被分在清点组,负责将补给品分类打包。他站在工作台边上,把压缩口粮、急救用品和防潮包一项项塞进便携背袋里。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踩着水迹小跑过来,找到张乔,“张组长,邵组长回来了。他还带回了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兽医让我来拿些用品。” 张乔反应迅速,已经起身朝物资区走去,“好,有清单吗?” “有的,在这儿。”工作人员将一张便条递了过去,补充了一句,“还有,邵组长让我通知文毓,叫他去一趟兽医帐。” 附近有人听见了,立刻扭头朝那边喊,“文毓,邵组长让你去兽医帐!” “收到!”文毓一边应声,一边迅速收拾起手头的物资,跟着工作人员离开了营棚。 兽医帐内,雨声被厚实的防水帘隔在外头。 帐内灯光偏暖,医疗台上放着一张临时铺开的便携治疗垫,松兔安静地趴着上面。它湿漉漉的毛发已经被擦得半干,绒毛微卷,耳朵向后搭着。伤腿上的简易绷带被拆开,一旁的兽医正用无菌镊子小心清理着它的伤口。 它没有挣扎,只微微耸着背,耳朵偶尔轻轻抖动,显出些许紧张,却始终没有试图逃开。 清创,上药,包扎,整个过程顺利完成。 松兔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不时抬头看向帐口的方向,耳朵轻轻动了几次,又垂了回去。 而在不远处,邵亦聪站在医疗台旁,背靠着金属器械柜,一言不发。 他脱了雨衣,袖口还带着潮意,偶尔一两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的目光虽然落在松兔上,但他的注意力跟随着松兔的张望。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接近的脚步声。 邵亦聪下意识抬眼,那一刻他的神情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松兔也竖起了耳朵,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帐口。 文毓刚走进兽医帐的一刹那,松兔猛地一跃,带着受伤之身奋力扑了过去,想要扑进他的怀里。 但它动作一晃,竟差点没抓稳文毓的衣襟。 “哎!”兽医和文毓的惊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幸亏文毓反应够快,手疾眼快地将松兔稳稳接住,才没让它摔落在地。 “我不过就转个身放东西!”兽医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走过来检查松兔的伤口。 还好,包扎未松,也没有新的出血。 “你吓死我了……”文毓一边抱着松兔,一边低声念叨,随即又轻轻松了些力道,“抱歉,没弄疼你吧?” 松兔缩在他怀里不动,黑溜溜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它的耳朵轻轻贴着他的脸颊,像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回应他——安慰、信任,又带着一点点任性的小依恋。 邵亦聪走近他们。 文毓抬眼看他,“邵组长。”他感激道,语气真诚,“谢谢您带松兔回来治疗。” “……没什么。” 兽医插话,“依据伤口情况,松兔三天左右就可以归林了,后续的,让它自行完成恢复。” “谢谢医生。”文毓礼貌道谢。 “这三天记得每天来这儿换药;除了水,别喂它吃人类的食物,它要是肚子饿了,就过来打营养液,这里有专门的小动物配方。” “明白。”文毓点头应下。 走出帐篷,雨势已逐渐缓和,天空仍旧是湿润的灰白。 文毓在帐前站定,举起松兔,与它眼对眼,“下次你要小心点,知道吗?不然我会担心的。” 松兔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随即扭动了身子,想要回到文毓怀里。 文毓无奈又好笑,把它抱紧,掌心轻轻拍着它的背。 邵亦聪走到他身边,说到,“在松兔归林前,你好好照顾它,这三天,先留在后勤组帮忙吧。” 言下之意,入林的任务交给其他志愿者。 文毓愣了一瞬,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沉,有些小小的失落悄然浮起。但他很快接话,“收到。我会和其他小伙伴协调一下任务分配。” 邵亦聪点点头。他站了片刻,提醒道,“松兔毕竟是野生动物,晚上睡觉时,尽量不要和它一起。” “那……我另外给它准备一个小窝?” 邵亦聪看他,“……你知道要准备什么吗?” 文毓略有些心虚地回应,“我家以前养过猫和狗,应该……差不多?” 邵亦聪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嘴角。 文毓怔了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个笑容。 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取笑他。 “我们一起来准备吧。”邵亦聪决定。 后勤组物资区,灯光明亮,空气中还残留着雨后潮湿的味道。 邵亦聪和文毓并肩走进来,松兔窝在文毓怀里,小家伙显得格外安静,只有耳尖在微微晃动。 张乔看到他们,挑了挑眉。邵亦聪与他说明来意,他也爽快,把物资区权限打开,任他们自取。 邵亦聪先朝物资架走去,指尖迅速扫过标签,找到一个中小型动物用的便携箱。 他打开箱子展示给文毓看,“这种箱子,要选材质轻、防水,底部有防滑垫的。” “接着检查一下拉链和通风孔的设计。”邵亦聪教文毓,“选透气性好的,垫子要软,适合它的爪子和伤口恢复。” 选好窝之后,他们又一起挑选了其他物品。 就在文毓整理物资时,邵亦聪走了出去。回来时,他带着几根从营地边树林里挑选出的小树枝。 那是松兔在野外常见的栖息树种。 “文毓,你来看看。” “是。” 文毓走近,邵亦聪没有多解释,只拿起裁剪工具,把这些树枝修剪成合适的长度,擦去上面残留的雨水,一根根摆放在便携箱内垫的两侧。 文毓注意到,他并不是整齐摆放,而是故意错落搭建,模拟野外枝叶自然交叠的环境。 细心中流露温柔。 他不由抬头,看向邵亦聪。 对方没有察觉,只低着头,专注地调整着枝条的位置。 “好了。” 这两个字惊动了看得入神的文毓,他赶紧收回视线,转而低头对怀里的小家伙说,“松兔,今晚你有新家了哦。” 他把它小心地放进箱子里,松兔在枝叶间转了转,嗅了嗅,最后找了个位置趴下,缩成一团,耳朵微微抖动,眼睛半眯,显出安心的姿态。 “今天下了大雨,晚上湿度会比较高,记得在箱底再多铺一层防潮布。”邵亦聪提醒。 “好。” 走出物资区,两人一时无话。 邵亦聪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话题了,最后道,“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吧。” “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文毓再次真心感激。 说完,他朝邵亦聪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邵亦聪沉默两秒,才轻轻转开视线。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松兔像嗅到了什么,动了动鼻子,抬头看文毓。但文毓并没看它,他的目光,紧跟着邵亦聪越走越远的背影。 邵亦聪回到组长工作帐,录入完数据后,打开笔记本,写下—— 变量观察日志5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42(低,雨天未入林,指数源于与松兔交流) 森林响应指数:1.05(为松兔响应数值,在哺乳类小型动物中数值偏高) 情绪状态:对松兔个体表现出高度情绪共鸣及照护倾向 行为记录: 与松兔互动时展现出良好的情绪安抚能力及肢体控制 对“调离入林任务”安排未提出异议,主动接受并协助调整后勤人力分配 初步判断: 当前磁频未见异常,森林无显著感应反射。但其与松兔的互动表现出强归属诱发效应,建议对该类接触行为及生物反馈进行进一步数据积累。裙 写到这里,他本该停笔。 可他迟迟没有合上本子。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帐篷边缘还挂着几滴未落下的水珠。 邵亦聪低头,愣了一瞬。 指尖还握着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下了一个侧脸的笑容。 线条清隽,眼弯如月,唇角轻扬。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笔。 自己在做什么。 下一秒,他伸手,拇指抵在纸张边缘,用一点力,把这页撕下。 按理说,这张纸该被投入碎纸机,碎成一条条无从辨认的回收垃圾,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他的动作在那一刻迟疑了。 片刻后,他转而打开抽屉,把薄薄的纸悄无声息地塞进去,然后合上抽屉,将一切藏了起来。 那一页纸,就这么夹在了无数理性记录之外。 未曾销毁,也未曾命名。《 》 13、第13章 第13章 夜色沉沉,营地之外,湿润的草叶沙沙作响,在低声细语。 张乔与白钧远并肩站在离营地稍远的一片空地上,夜风拂动衣角,带着微凉的湿气。 “钧远,”张乔开口,不同于白天公事公办的语气,此时他用的是更私人的称呼,“你有没有觉得……亦聪对文毓,关照得太过了?” 白钧远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指尖轻轻转着,眉头皱起,没有立刻回答。 “之前,他在林子里遇到过受伤的锦狐,那可是回息林极其珍稀的物种,当时也没把它带回来治疗。可这次,一只松兔……他却带回来了。”张乔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还有,他带着文毓一起给松兔搭窝……我觉得,他太上心了。” 张乔不是爱在背后议论同事的人,尤其是邵亦聪。此刻之所以神色凝重地说出这些,不是因为闲话,而是因为他们肩负着更深一层的职责。 他们不仅是回息林的科研人员,也算是邵亦聪的半个守卫。 邵亦聪的身份,注定了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 他的母亲出身皇族,是当今主上的亲姐姐。他自出生起,便被赐封“鹿鸣君”之号。 在A国,凡获赐“君”封号贵族者,纳入皇族,皆有皇权继承资格。 而如今的局势并不明朗——主上的两位皇子因身体有缺陷,继承之路坎坷。除却直系皇子,另有三位外支继承人,邵亦聪就是其中之一。 贵族们不甘心就此没落,将希望寄托在属意的继承人身上,期待他带领他们重振昔日荣耀。 虽然邵亦聪无意于皇权,但他周围的人却不这么想。在他们眼中,迟早,他都要踏上那条权力的征途。 有时候,命运半点不由人。 “你先别急着担心,”白钧远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再观察看看吧。” 第二天,文毓抱着松兔去兽医那里换药。 处理结束后,他正准备离开,身后传来兽医的声音,“文毓,等等。” 兽医拿起一方叠好的手帕递给他,“这是邵组长昨天落下的,上面沾了松兔的血迹。我洗工具时顺便一块清洗消毒了,麻烦你帮忙带回去。” “好的,您放心,我尽快交给邵组长。”文毓接过手帕,礼貌应道。 从医疗帐出来,松兔像条毛茸茸的小毛巾一样搭在他肩膀上,耳朵一抖一抖的,懒洋洋地伏着。 文毓低头看着手里的手帕。浅灰色,其中一个角边上,绣着一对细致的金色鹿角。 这是邵亦聪的手帕。 文毓不自觉地凑近手帕,闻了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回到帐篷,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动作迅速地拆开几个茶包,将里面的茶叶倒入一个小布袋里,随后把手帕也一并放了进去。 茶叶的香气在布袋里弥散开来,他将布袋小心地收进自己的背包。 邵亦聪今天带着其他志愿者入林,预计傍晚才会回来。 下午,文毓找了个空档,从后勤组抽身回到自己的帐篷。他打开背包,取出那个小袋子。 慢慢打开,取出里面的手帕。 茶香已经染上手帕,清清浅浅地浮在空气里。 文毓将手帕小心铺开,放在床头晾着,让茶香自然散淡下来,留下最温和的一层味道。 搭在文毓肩上的松兔也闻到了香味,它动了动没受伤的前腿,晃了晃,试探着去抓那方手帕。 文毓见状,轻笑着把手帕往旁边挪了挪,转头对它说,“不行哦,不能给你玩,这是邵组长的。” 松兔歪了歪脑袋,气馁地缩爪。 傍晚,巡林小队归来。 跟随邵亦聪的志愿者兴致勃勃地聊着今天在林中的见闻:他们巡查了风语谷,那里草软风轻,偶尔能看到小织叶鼠捧着落叶偷偷跑过,一只胆大的小兽甚至趴在检测器旁边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半天。 聊着聊着,小伙伴转过头来,看向文毓,笑着说,“邵组长虽然话不多,但其实人又认真又温柔,对不对?” 文毓心头咯噔一下,笑容却没落下,顺着接话,“是的呢。”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时,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邵亦聪这些特质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独占欲让文毓自己都有些疑惑。 自己这是怎么了? 晚饭过后的空隙,邵亦聪和一个组员交代完数据的事情,刚一转身,就遇见文毓。 “邵组长好。”文毓微笑着打招呼。 这张笑脸,叫邵亦聪下意识想起了自己撕下的那张画。 他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兽医在医疗帐捡到了您的手帕,已经清洗消毒过了,让我转交给您。”文毓说着,将手帕递了过去。 邵亦聪接过,指尖微顿,他隐约闻到一丝淡淡的茶香。 文毓不慌不忙地解释,“我早上拿到手帕,放在背包里,里面刚好有几个茶包,所以……混了茶叶的味道,抱歉。” 他又补充,“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可以再洗一遍。” “……没关系。”邵亦聪把手帕收进口袋里,“谢谢。” “是兽医的功劳,我只是帮忙转交。”文毓嘴上没有居功的意思。 但他的茶叶香气,却悄无声息地留在了邵亦聪的身上。 他的内心微微一动。 自己的独占欲,居然无处不在。 邵亦聪回到帐篷,照例整理并检查完当天的数据。 按理说,接下来该打开笔记本,记录变量观察日志。 但今天,并没有可写的内容。 他盯着空白页出神。 片刻后,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方手帕。 茶香淡淡地溢散开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柠叶的气息。 邵亦聪忍不住俯身,凑近吸了一口。 那一瞬间,文毓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浅浅的弯眉,灵动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唇,还有纸张无法记录的、他说话时那种听话又略带点狡黠的语气。 回过神时,他已经在笔记本背面的纸页上,勾画出了一张微笑的脸。 明明就在这个笔记本的边角,还残留着上一次撕页时未能撕干净的微小毛边。 现在又犯。 邵亦聪懊恼,再次撕下这一页,塞进抽屉里。《 》 14、第14章 第14章 深夜,邵亦聪躺在床上,反省自己。 他既是文毓的指导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监视者。文毓是通过特殊手段进来的,自己本该与他保持必要的距离,只需面上友善,不必过多牵扯。 可偏偏,他在察觉到文毓情绪低落时,还是带着一点讨好的心思,将松兔带回来,只为了让对方开心。 邵亦聪,你才认识他几天? 太松懈了。 文毓只是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成员,不久后便会离开,未来是否还能再见,都是未知数。 况且,他们还是同性别。 人类的感情复杂多变,邵亦聪从不想触碰他无法掌控的部分。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回息林孤独死去——肉身与这片广袤、深邃、充满灵性的森林融为一体,化作它的养分,滋养林中的动植物。 总比作为一个毫无意义的人类活着要强。 另一边,文毓也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此刻,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通过常规程序获得这次项目名额的,因此也不能要求别人对自己有多真心。 但他不会就此气馁。 邵亦聪对自己好,只是因为父亲的“心意”又如何?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用自己的努力和表现,让邵亦聪点头承认,他值得被真心认可。 他希望,邵亦聪能看到他这个人的好。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帐篷外的草地上露珠晶亮,几只晨起的绒羽鸟在林边跳跃啄食。营地里走动的人影还不多,四周一片安静。 但文毓已坐在工位上,低头认真写着什么。电子平板放在桌面左手边,屏幕上同步着松兔的诊疗记录;而右手边,松兔正蹲坐着,打着呵欠,尾巴软绵绵地扫过文毓的手臂。 文毓时而抬头,用手指划动平板界面,翻查对比数据;时而转头观察松兔的状态,还朝松兔伸出掌心,松兔动作默契,轻轻将受伤的前腿搭了上去,乖巧地让他检查。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邵亦聪收进眼底。 他一向醒得早,清醒过后,环顾帐篷,组员们还在睡梦中,但文毓的床铺已经整齐收好,人却不在。 邵亦聪起身走过去,目光落在床脚边的小窝,松兔也不见踪影。 他并不是特意去找人,只是出于职责上的担心:文毓带着松兔,不知道跑出去做什么。 毕竟,他对他还有监视的任务。 文毓检查完它的伤口,一时没忍住,伸手将松兔抱进怀里,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 松兔好像小小地抗议了一下,却又没挣脱,索性窝在他胸口,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襟。 文毓低头笑了,手指慢慢顺着它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抚,动作带一点偷偷摸鱼的满足感。 邵亦聪下意识想走上前,但脚步顿了顿。 最终,他没有靠近,转身离开了。 他告诉自己:没必要。 今天的巡林任务是去幽林带。 刚踏入幽林带,光线立刻暗了下来。高耸湿润的绿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与枝叶的青涩气息,令鼻腔微微发紧。 志愿者们环顾,这里的树枝干粗大,厚重的苔藓一层一层覆盖,顺着纹理一路往上。没有一条枝桠是直的,每一条都尽其所能地蜿蜒、分裂、曲折。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进行了漫长的挣扎,最终挣出了极其扭曲的姿态和无比沉郁的绿,强烈的反差体现得淋漓尽致:看起来生命力在疯长,而死亡的气息却如影随形,藏在每一寸绿意的阴影下。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志愿者们停下了脚步。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具人的骸骨静静地坐在一棵大树下——这正如出发前指导者们特地提醒过的那样。 它坐在树下,树根从它的身下穿过,像是从它的骨盆里生出来,又像是绕着它长成;苔藓覆盖其上,沿着骨缝一路蔓延,像皮肤在死后重新生长出的第二层组织。有些地方甚至分不清,是树根缠上了骨,还是骨骼自己蜕成了木。经年之下,骨节弯曲、断裂、错位,与枝杈混在一起,在湿润的光线里显出幽暗古旧的绿。 指导者2号开口,“根据记录,这是回息林多年前的一位研究员。他在这里留下了遗书,就独自坐在树下,安静地死去。” 遗书中写道,他希望自己的遗体留在原地,任由大自然处理。 “我对人世间没有留恋,只愿死后的肉身,能成为回息林的养分。” 邵亦聪始终无法确切描述,第一次见到这具骸骨时心中涌起的震撼。 而这位早已被时光冲淡了面容与故事的研究员,他所留下的遗言,更是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大家默默地在附近区域开始测量与数据收集。 其中一位志愿者遇到了疑问,正准备回头请教时,却看见邵亦聪站在一棵大树下,仰着头,沉默地望向树冠。 那是一棵极高的树,树冠在天色之下撑开,枝丫向外层层展开,树皮粗砺,苔藓密布,纹理深深浅浅,像密密麻麻的旧伤疤。 他站在大树投下的阴影中,仿佛沉入无言的命运与共鸣中。 那位志愿者不由自主地愣住了。邵亦聪在这一刻,就像与周遭树景融为了一体,整个人静得过分。 他很快回过神来,暗自吐槽自己想多了,然后快步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邵组长。” 邵亦聪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 傍晚,文毓抱着松兔,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从兽医帐篷走了出来。 他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巡林的指导者与志愿者们返回营地。 目光一转,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趁着一个空档快步走上前,“邵组长。” 邵亦聪闻声转身,对上一双弯弯的笑眼,“您现在方便吗?” “……怎么了?”邵亦聪问。 松兔似乎察觉到什么,利落地爬上文毓肩头作毛巾搭,让他空出双手。文毓顺势将文件夹递过去,“这是我整理的松兔康复日志和护理报告。刚刚请兽医指导过,做了一些修改。我想,也许对营地日后照护小型动物能有点帮助。” 邵亦聪接过文件夹,低头看了眼封面。他想,这就是文毓一大早在工位忙碌的成果吧。 文毓怕他误会他在邀功,赶紧补充道,“这份文件还没完全定稿,我今晚会继续修改、增补内容……所以,也希望您能提点意见。” 邵亦聪翻开文件。报告格式规范,内容丰富,有对照表、附图和手绘标注。 文毓并非专业出身,每一个时间戳的备注、每一个体温与步态的小变化记录,都是努力靠近标准的表达。 “……挺好的。”他合上文件夹,视线落回文毓身上。 那一瞬,文毓眼里的光亮怎么也藏不住,就像清晨初照的水面,被阳光轻轻一晃,泛起细碎的光涟,浮动不止。 松兔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晃了晃耳朵,蹭了蹭他的脖子。 “谢谢!”文毓语气轻快,“那我就先按这个思路继续整理,明天给您看下一版?” 邵亦聪点了点头。 他不禁想问他,这么积极,目的是什么?他又在心里擅自回答,应该是在为前途谋划。毕竟,他学的是政治学。 “……我会和白组长说一声,你整理的这份文件,营地后续可以参考使用。”邵亦聪开口。 文毓正沉浸在被肯定的喜悦里,一时没察觉这句话背后的疏离意味,笑着应道,“只是举手之劳,能帮上营地就好。” 远处的白钧远望着两人,而后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杯中的茶。 晚上,组长工作会议上,邵亦聪汇报了文毓整理松兔护理文件一事。 张乔扯了扯嘴角,“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挺积极的。” 白钧远接话,“……基金负责人之前提过,他想竞选所在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听说竞争非常激烈,估计是想积累点资本吧。” 邵亦聪沉默。 会议散场后,白钧远留住了他,“你这位监视者,有什么发现没?怎么到现在都没交过一份报告?”语气轻松,说得像玩笑一般。 邵亦聪一顿,也不废话,“等等,我去拿笔记本。”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在一叠资料中抽出那本笔记本,快速翻页确认不留其他痕迹后,转身走过去,把本子交给白钧远。 白钧远翻开,笔迹规整,字句冷静,像仪器读数一样没有情绪。 他被这“机器人式”的行文逗笑了,合上笔记本,拍了拍邵亦聪的肩,“你是文毓的指导者,他想讨好你很正常。别忘了我们是有好处在身的,保持适当距离,记住‘面上友好’的原则。” 说完,他把本子还给邵亦聪,转身去巡查营地。 邵亦聪拿着笔记本,回到桌前坐下。 他缓了一下,翻开笔记本新一页,写下“变量观察日志6”。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无(未入林) 森林响应指数:无(理由同上) 情绪状态:呈积极倾向,主动完成文件整理,表达出强烈的参与意愿 行为记录:整理松兔护理资料 初步判断:个体非生态相关专业出身,其在非强制情况下主动承担额外工作,呈现出表现欲,行动中带有明显对上级的取悦倾向。整体执行力较强,拟展现自身价值。动机或为争取未来资源/推荐背书。 然而,等邵亦聪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笔记本背面的空白页上,画出了一双灵动的眼。眼角微微上扬,瞳仁处用极淡的虚线补了几笔,像盛着光,又像含着笑。 可纸上的线条,再怎么勾勒,也描不出那双眼在真人脸上时的生动神采。 那张脸,明亮中带着野心,弯起的嘴角与眉梢都似锋利的尖钩,连心思都能被拖出一道细口。 最后,邵亦聪闭了闭眼,撕下这页纸,藏入抽屉中。 深夜,邵亦聪做着噩梦,眉头紧皱。 梦里,那座古老华贵的大宅灯火通明却冷得刺骨。台阶尽头,一位穿着得体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喜欢你!你父亲也不喜欢你!你只是个工具!” 她疯了一样,情绪狂乱,“你去问问你身边的人,有谁真心喜欢你?哈哈哈哈……我也和你一样,只是一个工具!” 她步履踉跄,失控中踩空楼梯,身体向后翻去,在惊呼声中重重摔下。 “夫人!”佣人们惊叫,纷纷冲过去查看她的情况。 唯有老管家弯下身,将十岁的小孩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哭得发抖的他,“鹿鸣君,夫人说的不是她的真心话,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爱您。” 可他再长大一点,心里总想问一句对他毕恭毕敬的老管家:如果我不是“鹿鸣君”,您还会对我说出安慰的话吗? 他从未问出口。 他害怕母亲说的是真的。 而他内心深处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 15、第15章 第15章 这个久违的噩梦,让邵亦聪醒来后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虽然乍眼看去没有明显异样。 早餐后,他简要与其他指导者确认了今天分头巡林的几条路线便回到工作帐。 刚一进门,他就看见桌面上整齐放着最新版的松兔护理文件,文件一侧,搁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茶气氤氲,香味清新,尚未散尽。 他转头看去,不远处,文毓正站在晨光下,低头看向围着他小跑的松兔。 松兔恢复得很好,之前受伤的前腿终于不再缠着绷带。能下地奔跑的欢快让小东西有点野,虽然伤口未完全愈合,但它像在炫耀自己的活力,一会儿蹿到文毓身后,一会儿绕到他面前,停下时两只前爪搭在他的鞋尖上,仰头看他。 文毓蹲下,既欣慰又有淡淡不舍,“今天你就要归林啦!我们往后什么时候再见呢?”说着,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松兔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眯起眼睛,耳朵轻轻垂下,毛茸茸的尾巴抚上文毓的手臂,仿佛无声的安慰。 那边的邵亦聪喝了两口热茶,热度顺着喉咙滑下,像是缓缓驱散了噩梦残留的阴影,让他的情绪沉静下来。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朝那一人一兔走去。 松兔最先察觉到邵亦聪的脚步声,耳朵一抖,随即小小地蹦了一步到文毓边上,看向邵亦聪。 文毓见状,顺着松兔的动作转头看去,正好迎上邵亦聪的身影。他立刻起身站直,带着笑意打招呼,“邵组长早!” “早。”邵亦聪在他面前站定,“文件看到了,还有……谢谢你的茶。” 文毓等的就是这一刻。主动示好有很多方式,与其每次面对面地把好意摆在别人眼前,偶尔无声的惊喜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不客气。”他笑了笑,调侃般补了一句,“只要您没觉得我是在拼命推销带来的茶叶就好。” 他把关心藏在细节里,刻意避开“您今天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这类直白的句式,恰到好处地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邵亦聪听着,忽然觉得,是该叫他小心思家呢,还是小机灵鬼? 他低头看了眼乖巧蹲在一旁的松兔,“……待会我们在营地中心集合一下,我们确认一遍归林的路线。” “收到。” 晨光洒落在林间小道上,枝叶间透下碎金般的阳光。林中空气清新,混着树脂与青草的香气,显示着整座森林刚苏醒不久。 邵亦聪和文毓并肩而行,松兔时而蹦跳着跑在前面,在树根间转一圈又回头确认他们还在身后;时而放慢脚步,悄悄跟在文毓身侧,毛茸茸的尾巴不时扫过裤脚;时而落在他们身后,往草丛里钻,嗅着草叶。 文毓回头看它一眼,嘴角带笑,唤一声,“松兔。” 松兔抖抖耳朵,立马跟上,又跳前几步,跃上一块苔藓覆着的小石头上,转头望他们——这回轮到它催促了。 很快,前方就是松兔的栖息林。这些树木不像外围那些高耸入云的巨木那么压迫,也不同于灌丛区那样密集低矮,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树干挺直,枝叶舒展,仿佛一个个静默张开的怀抱。 两人一兔停下脚步。 文毓稍稍弯下身,朝松兔轻声道,“就送你到这儿啦。回去吧,迟点……我们还会再见的。” 松兔抬头看着文毓,尾巴轻轻扫动。 它没有立刻动身,下一秒却突然纵身一跃,蹿进了邵亦聪的怀里。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松兔扒住邵亦聪的衣襟,小鼻子贴近他的口袋位置,细细地嗅了嗅。嗅完,它回头看了文毓一眼,眼神里竟带着一点点“你快看”的急切,接着又低头继续闻。 就好像它特地想让文毓发现点什么。 文毓一愣,下意识开口,“邵组长,您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吗?” 邵亦聪正抱着松兔,怕它摔下去,听言一顿,抬手伸进口袋,取出一颗糖。 文毓定睛一看,那是他之前送给邵亦聪的糖! 但邵亦聪和松兔都知道,这不是雨天那一颗。 那颗糖,早已吃掉。这是新的。 见糖拿出来了,松兔轻巧地从他怀里一跃而下,落地后在两人脚边绕了一圈,它站定,抬头看了看两人,像在告别,然后转过身,小跑着朝林中而去。 到林边,它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接着,它轻盈一跃,钻入枝叶交错的林影之中,身影逐渐隐没在一片光与绿的深处。 文毓这才将视线从前方的树林收回来,落回邵亦聪掌心那颗糖上。 不知为何,从发现邵亦聪带着他送的糖的一瞬起,他的心跳就莫名加快,像是被撞了一下,接着便开始不安分地乱跳。 “……我应该从家里多带点糖来的,这样就可以多送您一点了。” 邵亦聪微微侧脸,没有与他对视,低声道,“没关系。……我也只是,今早顺手拿了一颗而已,不是天天都吃。” 文毓微笑,“接下来,我开始推销了,您要是去帝都,记得去‘葆花堂’转一转,那里不仅有符合年轻人口味的茶饮,还有免费的糖可以拿。” “……再说吧。”邵亦聪率先迈步往前走,像是要把这段话留在背后。 虽然面上不是很明显,但文毓觉得他害羞了。 他忍不住笑意,跟随他的脚步。《 》 16、第16章 第16章 他们送别松兔后继续前行,不久便抵达了今日的观测点——浮音坡。 浮音坡坐落于回息林感应层与寄生层的交界处,坡地呈柔和起伏的半月形,自林边逐渐向内延展。四周环绕着高大苍翠、枝叶浓密的浮音树,层层叠叠的树冠在空中交汇,仿佛拢出一顶天然的音场穹顶。 浮音树的叶片宽大而厚实,边缘自然卷曲,叶脉纤细且略呈半透明。整片坡地被厚密柔软的天鹅绒苔藓覆盖,脚步落下去几乎没有声响。 四下静谧至极,连风声都像是被过滤了,只剩细微的脉动潜藏在枝叶之间。 出发前,文毓早已将浮音坡的资料反复读了几遍。 这一带对声音极为敏感。若有人以恰当节奏吹奏浮音树的叶片,整片区域的动植物都会被吸引而产生共鸣。在少数情况中,还会有神奇景象发生。 两人记录好观测点数据后,文毓轻声询问邵亦聪,“邵组长,您会吹浮音树的叶片吗?”他很想亲眼看看文字描述的“共鸣”是怎样的光景。 邵亦聪看向文毓,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他想了想,就当是做小实验吧,看看高共频值者在场的情况下,声音对浮音坡的影响是否有所变化。 他俯身从地面拾起一片形状完好的浮音叶,环顾四周,在坡地一隅挑了个位置坐下。文毓也在他旁边坐下,侧身看着他。 邵亦聪轻轻拂去叶片表面的浮露与尘屑,指尖动作细致地将叶片对折,调整角度,置于唇边。 试吹了两声,清亮的音色随风游走。 “浮音叶的音色,会随着吹奏者的情绪与旋律节奏变化而有所起伏。”他向文毓解释道。 文毓点头,表情已经迫不及待。 邵亦聪开始吹奏。 起初是一串低缓的音,渐渐的,音色转亮,节奏缓慢提起,像是斑驳日影在树下跳动,又像远处的水光闪烁。 文毓察觉到四周有变化,高高低低的枝头传来几声鸟鸣,有节奏地回应。几只不知名的翅羽轻掠而过,在坡顶的浮音树之间盘旋。草丛中也传来叶片窸窣声,好几只尾长如带、通体银绿的漾纹兽踱步靠近,竖耳倾听。 就在这时,一层细小透明的光点浮起——那是浮游孢子,随着音色脉动慢慢升腾,围绕他们两人缓缓旋转。 文毓情不自禁伸手,想触碰在面前飘过的一枚孢子,指尖还没碰到,孢子已软软躲开。 音色渐入尾段,邵亦聪的指节收紧,叶片的振动变得温和、绵长;尾音停下时,孢子群好像知晓节奏,渐渐散开,融入林间湿润的空气之中。 文毓激动地转头看邵亦聪,努力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邵组长,再来一曲!” 就在这时,一枚尚未飘远的孢子恰巧悠悠落在他耳畔,那一点晶亮仿若自然赐予的小发饰,与他此刻稍微仰起、眼眸澄亮的笑脸相映成趣。 邵亦聪看他,同样轻声地问,“……你想听什么?” “‘软枝之歌’!” “软枝之歌”出自A国家喻户晓的儿童启蒙动画《森林一族》,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插曲。旋律轻快明朗,描绘了一群动物幼崽在春日林间奔跑打闹、嬉戏穿梭的欢乐景象,是许多孩子童年记忆中温暖的一角。 《森林一族》也是邵亦聪为数不多的童年快乐回忆之一。每当那短短十五分钟的动画开始,他便能暂时忘却密不透风的学习安排和父亲严厉的语气,抽离现实,沉入那个轻盈而温暖的森林世界。 他将叶片举到唇边,闭上眼,轻轻吹出第一个音。 那是一道温柔的、略带湿润气息的旋律,如同春日林间初融的雪水,从山坡轻快淌下,带着青草的香味与阳光的暖意。它像一只蹦跳着的小兽在草芽间穿梭,也像幼崽们在枝桠之间追逐嬉戏的呼唤,轻盈、明快、纯真又顽皮。 随着音节展开,四周渐渐泛起回响。浮音树的枝叶颤动着与之共鸣,像清浅的回声。 浮游孢子比第一次更密集地出现,它们宛若轻盈起舞的点点荧光,在阳光下泛出金银交织的细闪。 刚刚在脚边的漾纹兽不再安静地趴着,而是随着旋律跳跃旋转,尾巴扬起,在用自己的方式起舞。 旋律渐入轻快明亮的段落,孢子的色彩竟也随之变化。 文毓闭上眼,又睁开,目光追随着那一团团在阳光中变幻的光粒。他屏住呼吸,盯着眼前被音乐唤醒的童话世界,而他身旁的邵亦聪,此刻正闭着眼,享受着音乐带来的喜悦,静坐于孢子淡粉的光亮中。他的唇边带着极浅的一抹笑,像是回忆触动了心底深藏的柔软。 文毓动容,跟随旋律开始哼唱。 他的音色清澈澄净,像林中一股细流悄然汇入溪涧,带着少年气息的纯净与柔软,轻轻铺陈在邵亦聪吹奏的旋律之上。邵亦聪听见这道声音,慢慢睁开眼,看向他。 就在这一刻,浮音树的共鸣骤然增强,枝叶间传来更复杂、更丰富的回响,仿佛整片树林正以多声部的方式回应他们的合奏。浮音坡上,林木低吟,草叶轻振,风与叶交织成一个隐形的和声场。 文毓逐渐放开嗓音,邵亦聪也随之调整节奏,与之默契呼应。 人声与叶片声交织相融,彼此映衬,相得益彰。 空中的浮游孢子开始大规模游动,颜色也随之渐变,由最初的淡粉转为浅紫、微蓝,最后幻化出点点七彩光点,如萤光雨落,又似星海倒悬。 林间忽起一阵轻风,将他们的旋律托起,送向山坡另一端。霎时间,漫山遍野尽是欢快的音符。 邵亦聪从未在浮音坡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此刻,他望着眼前漫天流动的光与声,鸟羽飞掠,爬兽起舞,整片树林与他们共鸣,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胸腔持续发热,像是久违的情绪被彻底撬动。 最后一个音符在叶片边缘流泻出,如同一滴清露坠入池水。 余音仍在空中回荡,四周的浮音树颤动着,空中的浮游孢子漂浮着,漾纹兽也在进行最后一段旋转。 在流动的光与声中,邵亦聪偏头,问身旁的文毓,“……你是合唱团的?” 文毓点头,眼中浮起一点带着调皮的亮意,“是不是觉得我多才多艺?” “那你来试试吹浮音叶?”邵亦聪说着,已将那片叶子再次擦拭干净,递到他面前。 文毓接过,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对折叶片。看邵亦聪吹得游刃有余,他以为不过是顺口轻吹,便吸气、鼓腮,一口气吹了出去——结果却只发出一串干巴巴的气音,像风被堵在了喉咙口。 “……不是说‘多才多艺’?”邵亦聪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我那是……”文毓正要回嘴,却在转头的瞬间,看见了邵亦聪脸上的笑意。 那是极少见的、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原本清冷的轮廓被柔化,嘴角的弧度勾着七分愉悦,两分揶揄,还有一分坏心,静静地看你出丑。 闪着光的浮游孢子游过他们之间,在这一刻,邵亦聪的笑脸仿佛被洒上了微光,愈显梦幻。 这个笑容,像刻印一样,深深印入了文毓的心间。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佯作镇定,却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继续搭话,语气里带着点儿小小的不服输,“……我虽然不会吹浮音叶,但我会吹长笛,您会吗?” “会。” “我会弹钢琴。” “我也会。” “我还会拉小提琴!” “我也会。” “手风琴您不会了吧?” “也会。” “……”文毓没招了,瘪嘴,眉头紧皱,像只又丧又想炸毛的小猫。 邵亦聪看着他,语气柔下来,“……但我不像你那么会唱歌。” 文毓眼睛一下亮了,“是吧?就说我多才多艺。”他扬起下巴,脸上满是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仿佛不靠浮游孢子,凭他自己就能发光似的。 “其实您也挺多才多艺啦!”他拍拍邵亦聪的肩膀,安慰道。 “……谢谢表扬。” “不客气!”文毓笑得见牙不见眼,毫不客气。《 》 17、第17章 第17章 回营地的路上,文毓走在邵亦聪的身后,目光停留在那道背影上。 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静,肩膀宽阔,在不贴身的灰绿林地制服下,他的身形不显单薄,反而有种内敛克制的力量感。 文毓能想像出,他的肩胛骨下缘流畅地延展至背脊两侧,像是山间坚实的岩脊,沉稳有力,又无声包容。 那个人的口袋里,还悄无声息地装着他给的糖。 心底莫名涌上一股细碎的躁动。 他忽然生出了愿望,想更了解这个人一些。 想知道他平时在想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无论是习惯、喜好,抑或过去、未来,只要是关于他的,他似乎都想知道。 文毓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追上邵亦聪,与他并肩而行。 邵亦聪察觉到他的靠近,侧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文毓仰起脸,眼神亮得像还未散尽的浮游孢子,“今天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谢谢您!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唱歌、演奏!” 邵亦聪一愣,视线落回前方,没立马接话。 他来过浮音坡很多次,独自一人吹奏浮音叶,也见过孢子随声而舞的景象。 可今天这一次,明显不同。 第一次有另一个声音加入,与他的旋律交织,激起浮音坡从未有过的共鸣。 第一次,在音符间,他听见了别人的回应,也被回应。那是过去无数次吹奏中,未曾体会过的欢欣与震撼。 浮音叶无法边吹边唱。 必须是两个人,一个唱,一个吹,才能完成这一场演出,才能唤醒整座浮音坡最绚烂的光景。 那是一个人永远看不见的风景。 “……嗯,有机会。” 晚上,邵亦聪处理完当天的工作,抽出那份松兔护理资料,仔细从头看到尾。笔尖时而勾画、时而圈注。 看完,他站起身,拿着资料走出帐篷,打算找文毓当面交流。 此时,文毓刚洗完澡,身上穿着宽松的灰色营服,头发没完全擦干,前额有几缕细发贴着。他一见邵亦聪,便笑着招呼,“邵组长。” 邵亦聪的视线落在他的发上,顿了顿,“……是关于松兔护理报告的,有几处要修改。要不明天再聊吧。” “没关系呀,”文毓不介意,“明天有新的任务,早点知道修改方向也好。” 他们来到文毓的工位前坐下,邵亦聪翻开报告,开始提建议。 文毓边听边写写画画,认真做着记录。 他低头的时候,一滴小小的水珠悬在发梢尖,快要滴落。邵亦聪离得近,视线不经意扫过,下一刻就不自觉地伸手,用指腹轻轻将那滴水拂去。 文毓怔了一下,转脸看他,眼中带着疑惑。 “水快滴下来了。”邵亦聪解释。 “……哦。”文毓应了一声,觉得耳根在发热。他飞快低下头,试图掩饰,内心希望邵亦聪别察觉。 另一边,邵亦聪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指尖无声收紧,像是提醒自己克制分寸。 这一幕,恰巧被正在巡查营地的张乔撞见。他在暗处站了几秒,目光停在两人身上,眉头皱了皱。最终,他没有上前惊动他们,只是默默转身,沿着昏暗的路径离开。 邵亦聪回到工作帐,打开笔记本,写下“变量观察日志7”。 观察对象:文毓 磁频干扰指数:0.43(中等偏低) 森林响应指数:1.48(浮音坡区域内对声音的响应数值显著上升,孢子出现频率与颜色变化同步增强) 情绪状态:情绪高涨,表达欲强烈,表现出对共创体验的高度投入与欣喜 行为记录: 积极参与浮音坡声音试验 当日晚间,接受资料修订反馈时态度认真,接受指出的问题并及时修正 初步判断: 今日观测对象与指导者在多次互动中建立较强协同信号,浮音坡区域的情绪与声波共振现象尤为明显,具备高度适配特征。初步判断其“积极行为”仍以求表现和争取专业认可为主。建议持续观察其在非共创情境下的行为动机与稳定性。 邵亦聪一边落笔,一边沉默地二次反省。 他知道,自己今天又松懈了。 明明告诉过自己,要与文毓保持距离。可他许多举动还是出格了,比如带他给的糖出门,比如在浮音坡打趣他,比如答应他往后有机会再共创,比如刚刚为他拂去水滴。 ……太近了。 邵亦聪低头,又矛盾地为自己辩解:这不过是维持“面上友好”的手段。 他没有动摇。 但他的脑海,一幕幕清晰地浮现:文毓仰头望着自己,期待他吹奏浮音叶的眼神;他纵情高歌时沉醉的模样;他与自己争不过时的那份不甘;得意地拍他肩膀、扬起下巴时眉眼间的光;说“谢谢您”时的那句真诚;还有,发梢的水珠将落未落时,那毫无防备的自然神情…… 然而在最后,邵亦聪落笔,在笔记本背面的空白纸张画下的,却是文毓鼓着腮帮、胡乱吹着浮音叶的狼狈模样。 是狼狈的,也是生动的。 他盯着那张画看了一会儿,默默放下笔,低头,从口袋中取出那颗糖。 拆开,放入口中,含了一会儿,用力咬碎。《 》 18、第18章 第18章 接下来几天,邵亦聪对文毓的态度回复往日那般——不亲切,但也不冷淡,说话简洁,不表露过多情绪。 文毓觉得这样的邵亦聪才是真正的“正常”,浮音坡那天的笑意与松弛反而像一场短暂的幻觉。 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试图在对方看不见的缝隙里,拼凑出这个人更多的面貌。 比如,他发现邵亦聪吃饭时会一个菜吃完再吃下一个,绝不让饭菜在盘中“混色”;他不喝牛奶,会喝茶和咖啡,但咖啡只喝热黑咖;记录数据前,他会用笔尾轻点笔记本边缘三下,像在默念节奏,然后再开始记录。 这个人表面平静自持,却在无声细节里藏了许多精致的执拗。 而这些,文毓正一点一点悄悄收藏。 这天,邵亦聪低头要记录土壤测量仪的数据,照常无意识地轻点了笔记本边缘三下。正要落笔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声的笑。 他转头,文毓正努力压着嘴角,但笑意还是泄出。 邵亦聪总觉得对方这几天有点怪,但又一时说不出哪里怪。“……怎么了?” 文毓走到他身边,顺手接过他手里的笔记本,学着他刚才的动作,一本正经地在笔记本边缘轻点三下,模仿得惟妙惟肖。 邵亦聪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这个小动作。 文毓得意地看他,眼里满是“没错吧”的笑意。 邵亦聪下意识盯着他的眼睛,心头忽地像被羽毛很轻很轻地撩了一下。他接回笔记本,卷了卷软皮本子,没用力地敲了一下对方的头,“工作的时候,要严肃认真。” 语气却并不是那么严肃认真。 文毓摸了摸不疼的头,咧开嘴笑了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紧接着一个立正敬礼,“收到!” 他转身走开,邵亦聪才回过神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明明早已提醒自己要保持距离,仅维持“面上友好”,但每次与文毓面对面,总会不自觉地被对方五花八门的方式牵着走,做出些原本不会、也不该做的举动。 这晚,轮到文毓使用营地的座机往家里打电话。 父亲文廷岳与他聊了几句家常,随即语气一顿,略显迟疑,“……小毓,是这样,前晚我在应酬自然基金负责人时,他喝醉了,迷迷糊糊地提了个信息,不知道靠不靠谱。” 文毓挑眉,“什么信息?” 父亲身边没人,但他还是压低声音,“他说——你们营地的常驻科研人员里,有一位是皇族成员。” 文毓眨眨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回来和你哥说了,他觉得这信息来得蹊跷,不太可信。我也无从确认。不过,我后来想了想,哪怕是一时的酒后胡话,也没人敢胡扯到皇族头上吧……” 在A国的贵族体系中,皇族是最神秘的存在。关于他们的姓名、人数、甚至行踪,除了上级贵族外,外界几乎一无所知。 而文家目前所能接触到最显赫的贵族,也不过是一位关系颇浅的伯爵而已。即便如今贵族逐渐没落,皇族对平民而言,依然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你身在深林,又不能随时联系,我想想还是告诉你这个信息。管它真假,你谨慎一点总没错。”文廷岳的语气里尽是牵挂。 “……您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与父亲结束通话,文毓走出电话亭,在夜色中站定。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站了一会儿。 他忽然想起,邵亦聪那条浅灰色的手帕上,绣着一对精致的金色鹿角。 这并不能算是什么证据。但文毓直觉,要是负责人的话属实,那么这位神秘的皇族成员,很有可能就是邵亦聪。 本来,能成为回息林的常驻科研人员,多少都得带一点身份背景;只是文毓从未想过,自己身边有皇族成员的可能。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念头甩开。或许,这一切不过是醉话。要是假的,他瞎想这些干什么? 他的脑袋偏偏要瞎想。 好奇愈发强烈,像苔藓一般,在看不见的阴影里蔓延开来。 文毓的观察愈发细致。 邵亦聪翻资料时,食指与拇指会夹住页角,顺着翻页的弧度,中指和无名指自然地贴靠在纸背,而小指的指尖小心抵着下一页的纸面。翻页后,修长的指节安静地搭在页脚,指腹略有收紧,骨节的弧线下透出一点浅色阴影。 邵亦聪喝水时,喉结会顺着脖颈线条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水入喉的瞬间,缓缓滑动、微微上提,然后又一点点落下。偶尔会有几滴水珠沿着他的下颌弧线滑落,顺着颈侧静脉纹路,在锁骨上方留下细微的痕迹,最后没入衣领中。 邵亦聪放下水杯,文毓已无声地收敛了目光,低头转回自己的事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邵亦聪看向文毓的背影,眉头轻轻皱起。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被专注的视线观察着。可每当他想顺着那道视线回望、捕捉它的主人时,对方却总快他一步,来去无痕。 他想直接开口问一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像个没事找事的人。 于是,他忍下内心那一丝隐隐的躁动,同样当作无事发生。《 》 19、第19章 第19章 这天,他们从观测点归来时,经过一棵应伞柳。 它安静立于一块微斜的土坡上,枝条从高处垂挂而下,像一层轻盈的青银帘幕。阳光透过叶片的边缘,泛出淡淡的金绿光晕,投在地面上,如温柔晃动的湖水。 文毓已熟记《森林守则》,对这种树的特性了然于心。他一时兴起,转头问邵亦聪,“我可以过去躺一躺吗?” 应伞柳因其枝条会在人体平躺时自然弯向人体、并在其上方形成树幕而得名。 邵亦聪环顾四周,确认环境安全后,点了点头。 文毓唇角一翘,迈步走向树下,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坐,随即仰身一躺。 文毓才刚躺稳,应伞柳便有了动静。 那原本垂挂在半空中的枝丫,开始缓缓朝文毓的方向弯曲。上百根柔软枝条从高处逐渐垂落,滑过空气,似流动的青银水幕,在距离文毓上方一米处交织成一片天篷。 浮动在文毓眼前的,是无数狭长而微卷的叶片,叶面半透明,叶脉细密如羽,细叶在微光中颤动,让空气里流淌极浅、极淡的植物香气。 “邵组长,您也过来看看?”文毓侧头,眼里满是光,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邵亦聪沉默片刻,走过去,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他刚刚躺好,应伞柳的枝条末端便悄然绽开极细小的白色花丝,宛如忽然浮现的星点,逐渐布满视野,微风一拂,无声晃动,花丝在光影中泛着温柔的银光,整个树幕闪着细碎的明亮。 “开花了啊……”文毓叹道,笑看邵亦聪,“您的影响力真大!” 邵亦聪摇摇头,“是你的缘故,你的共频值高。”他接着说,“往时,我们三四个人一起躺下,也不见它开花。” 无边的树幕垂悬在他们上方,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在这独一无二的静谧空间中,文毓的心思已不在“开花”的奇迹上。他偏过头,声音很轻,“……您能多说一点‘往时’的事情吗?” 他出现前的、有关邵亦聪的任何“往时”,他都想听。 邵亦聪对上文毓热切求知的视线。 心中被压下去的那丝情绪不知为何又浮了上来。他几乎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可就在此时,通讯器忽然“嘀嘀”作响,打断了这一瞬间的情绪酝酿。 邵亦聪低头按下通话键,营地那头传来白钧远的声音,“邵组长,南坡 α-3 观测点的设备似乎有点问题,数据传输异常,你们离那儿最近,麻烦过去查看一下,数据组随后就到。” “收到。” 随着两人站起,应伞柳的树枝也慢慢收起,恢复平常状况。两人的对话就此被搁浅。 晚上,组长会议结束后。 “亦聪,你留一下。”白钧远开口。 张乔听到,默契地看了白钧远一眼,脚步加快,临出门前顺手放下门帘,替两人留出空间。 “远哥,怎么了?”邵亦聪重新坐回原位。 白钧远不绕弯子,“文毓,很可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邵亦聪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白钧远继续解释,“基金负责人向我们坦白,他之前喝醉了酒,跟文毓的父亲透露,咱们三名常驻科研人员中,有一位是皇族。文毓这段时间刚好与家里通过电话,大概已经听到了风声。” 他顿了顿,表面平静,目光落在邵亦聪身上,“我先跟你通个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负责人已经主动请辞,基金近期会进行一次人事大调整,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了。” 夜里,邵亦聪独自留在组长工作帐中。 从他所在的位置望出去,透过门口,远景漆黑一片。 有时候,不好的回忆并不只在梦里来袭。即便清醒,它们也能毫无预兆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像潜伏在阴影中的利刺,一下刺穿沉默。 他记得,父亲的智囊团曾在他背后这样议论: “鹿鸣君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 “需不需要重新给他安排一批朋友,‘修正’一下他的个性?” “可现在这批人里,有几个已经获得了他的信任,贸然换人,不利于我们监控他的情况。” “鹿鸣君会长大,朋友换一换是正常的事。而且,身边要总是同一批人,其他家族也会不满。” 如果说他们的行为尚可被贴上“尽忠职守”的标签,那么他自己不过就是一件被冠以“尊贵”之名的工具。 “啾啾啾!” 邵亦聪从思绪中回神,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 团雀不知何时飞到了他的桌面上,圆滚滚的身子前,小小地放着一朵鲜红的野花,而它正一边叫唤,一边抖着翅膀引起他的注意。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团雀这才停止叫唤,眼睛一眯,羽毛轻轻松开,像是放心下来。 邵亦聪拿起那朵花,低声问,“送给我的?” “啾啾!”它响亮回应。 他嘴角微微一动,在桌角的空玻璃杯中倒了些水,把花插了进去。 团雀似乎对他的举动十分满意,扑棱一下飞到他肩上,蹭了蹭他的侧脸。 他看它一眼,伸出手,团雀便跳进他掌心,歪着脑袋与他对视。 “谢谢你来安慰我。”他温柔地向它道谢。 “啾啾啾!”团雀张开翅膀,像是在用力地表达“不用谢!” “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他垂眸看着掌心的小团子,“但你再陪我待一会儿,好吗?” “啾啾啾!”——“当然可以!” 早已去世多年的祖父在梦里还活着,而自己也只是一个七岁孩童。 祖父骑着马,而他坐在祖父怀里,随他悠然地穿行在山庄后的树林里。 他抬头望去,视野浸润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之中,阳光在树冠缝隙间化作了不规则的光斑。 马停在一棵树下。比起周围的树,这棵树显然在生长期中,枝叶正拼命地向外扩展。祖父低头看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份沉稳的坚定,“亦聪,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记得,要像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中,不断往上生长,掉尽旧叶,长出新叶,不轻易服输,坚强地抵御风雨,那样,你就可以在最高处,看见最美的景色。” 他牢记祖父的话。 他得像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中…… 他十七岁那年。 “公爵,鹿鸣君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这样下去恐怕……” 其时,邵亦聪靠坐在床头,手背扎着针,点滴一滴滴落下。他已经很久不能入眠。但他脑海想象着那疯长的绿叶,一遍遍告诉自己:要不断往上生长,掉尽旧叶,长出新叶,不轻易服输,坚强地抵御风雨…… “哼!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非要和我对着干,选一个什么森林专业!他知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到封号!这是天大的恩赐!他呢,把一手好牌打烂!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得像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中,不断往上生长,掉尽旧叶,长出新叶,不轻易服输,坚强地抵御风雨…… “爸爸!”是八岁弟弟的声音。 接着是继母的声音,“别跑那么快!” “爸爸,我想买新玩具!” 父亲的声音立马变得十分慈爱,“行啊,你想买什么?” 在他脑海的画面中,那棵树枝叶如潮,绿意遮天蔽日,旺盛的生命力从一片片薄叶间迸发出来。如果这棵树就在眼前,那绿色的光应该会晃得他眼睛发痛发酸。 啊,光是想像,他的眼睛已经有感觉了。 他一遍遍默念:深深扎根于土中,不断往上生长…… 医生推门进来,“鹿鸣君,您该躺下休息了。” 邵亦聪顺从地躺回床上。 ——祖父,我这样,算是做到您说的话吗? 第二天。 邵亦聪在营地看见文毓的身影,对方正站在阳光下,和小伙伴说着话。 他却忽然想起自己未能问出口的那句话: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此刻,那句话在心底回响,又添上一句:因为我是“鹿鸣君”?《 》 20、第20章 第20章 如果邵亦聪真是皇族,文毓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高枝,如今就在身边——不就等同于光明未来在招手吗? 文毓觉得邵亦聪至少不讨厌他。如果加把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话,别说竞选学生会主席,日后进入议会或许也不在话下。 但他从得知信息的一刻起,内心就没有“高兴”这一情绪,甚至连野心都不大能提起来。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让他有点焦虑,甚至强烈好奇的产生也似乎是为了弥补彼此间的鸿沟。 这样的情绪很奇怪,对不对? 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又怎么呢?毕竟只相处六周。 想到这一点,文毓内心更烦闷了。 第二天。 文毓和小伙伴说完话后,转身一看,邵亦聪正和接待小组的组长商量着什么。 今天,邵亦聪他们要到附近小镇接一组科研人员来回息林来做实验。 根据昨天傍晚的工作会议安排,文毓今天被分配到项目组帮忙整理资料。 但现在看见邵亦聪后,文毓的脚步比他的大脑行动更快,见接待小组的组长离开后,他快步走到邵亦聪身旁,笑着打招呼,“邵组长早上好!” 邵亦聪淡淡瞥了他一眼,“早。” 文毓察觉出些许冷意,但还是笑意盈盈表明来意,“您今天的接待工作,需要额外帮手吗?我自荐!” 邵亦聪看他,皱眉,“你不是被安排去项目组吗?” “昨晚我已经粗略看过今天的工作安排,主要是常规资料归档。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和小伙伴协调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换作往日,邵亦聪也许就点头了。但此刻,他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抗拒。 他看文毓那么积极,心里不禁浮起一丝阴影:是不是又了解到今天的科研人员有谁来头大,想去结识? “安排就是安排,先做好自己的工作。”邵亦聪丢下这句话,迈开脚步走了。 文毓站在原地,一时愣住。他望着邵亦聪的背影,脑海中无数个疑问浮现,又无从回答,内心顿时充满茫然与些许委屈。 文毓暗自叹了口气,按原定的安排,朝项目组营棚走去。他报到后,负责人看了看名单,抱歉地说,“我们这边整理资料的志愿者人手暂时够了,你去白组长那里看看吧,他的办公桌上这两天堆了不少文件。” “好的。”文毓应了一声,转身前往组长工作帐。 刚好,白钧远正从帐篷里走出来。 “白组长,请问有什么资料需要帮忙整理的吗?” “来得正巧!”白钧远一见文毓,立刻招手,“我现在得在科研团队到达前再巡一趟营地。这两天是各个组交中期工作材料的日子,你帮忙核对一下各组材料的提交情况,都是些常规文件,确保没有遗漏就可以了,有异常的直接标记出来。” “收到。”文毓点头。 白钧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离开。 文毓掀开帘子走进帐篷,里头空无一人。 白钧远桌面上整齐地摞着一叠叠文件夹,最上方压着材料核对清单。文毓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第一份资料,对照清单逐项核实。 他一份份地查阅、勾选,很快便进入状态。随着步骤愈发熟练,文毓已经可以在复查上一份异常标记的同时,手下意识地去抓下一份文件夹。 新的文件夹是黑色的,封面贴着标签,字迹工整、刚劲,写着:中期工作材料及报告 汇报人:邵亦聪。 文毓的动作慢了下来。面对这个文件夹,他检查得比先前任何一份都更加仔细。 邵亦聪的材料如他本人一般,摆放得一丝不苟,分隔明确、页码整齐,连封面的字体都统一规整。文毓一项项核对,心中忍不住感慨,这是他目前为止见过最井然有序的一份文件。 他视线扫到清单的最后一项:变量观察日志。 对应的却是一册没有任何标签的笔记本,正安静地置于文件夹底部。深棕色软皮,边缘微微卷起,显然经常被翻阅。 文毓挑眉,伸手翻开确认。 激烈的情绪引发了森林深处的共振。 长风自林腹涌起,呼啸着回旋、翻卷,掠过浮音树高耸的树冠,掀动应伞柳垂坠的枝叶,激起雾眠湾水面的涟漪,甚至连安静栖息的团雀也受惊腾起。 风的路线并不混乱,反而像一条有意识的脉络,精准地穿越回息林的重重层叠,翻越边界,如同一股野性未驯的脉动,长驱直入,直达小镇。 正在小镇上等候科研团队的邵亦聪一行,感受到这股骤然而至的风势。 “怎么突然起风了?”有人捋着头发,有人拉紧外套衣襟。 邵亦聪却不自觉朝林子的方向望去。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巨大动能——如同森林的心跳突然跃动,在向他传递某种信息。 他的视线定格在远处那片绿色,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像风中突然颤动的树梢。《 》 20-30 第21章 这次来回息林进行实验的科研团队,携带了一款名为“感磁环”的轻型装置。装置佩戴于实验对象的手腕,通过释放轻微电脉冲,激发大脑情绪区域,使个体短暂进入激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团队实时监测回息林中动植物反应、局部磁场波动及潜在的情绪共鸣数据,以了解森林对人类情绪刺激的反馈机制。 实验周期为一周。 在车上,团队负责人笑着向邵亦聪打探,“听说你们那儿有一位与回息林共频值很高的志愿者?” 邵亦聪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回应。 负责人没有作罢,继续道,“您看,有没有可能……请他成为实验对象之一?我们能来一趟不易,自然希望能尽可能多采集一些有价值的数据。” 这个科研团队是经过层层审批,最终才拿到农林部的许可进入回息林进行实验的,足见其背景之深,实力之强。 “他只是一名志愿者,我不方便替他做决定。”邵亦聪语气温和却不松口,“等说明会开始时,您可以将实验内容与风险如实告知,由他们自行判断是否参与。” 感磁环的电脉冲刺激在正常条件下属于低风险,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文毓共频值高,在回息林的环境中,轻微的情绪刺激也有可能造成他的身体不适,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 说实话,邵亦聪并不希望他参与这种实验。 他只要安安稳稳地跟着他一起巡林就够了。 营地中。 白钧远结束营地巡查,回到组长工作帐,就看见文毓正安静地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进行文件核查。 “文毓,辛苦你啦!”他语气轻松。 文毓闻声抬头,立刻起身,“白组长,我还有一半,马上就……” 白钧远摆摆手,翻了翻已经勾选的材料清单,笑道,“剩下的我们来弄就好,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他看了文毓一眼,语气顿了顿,“你的眼角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太累了?不舒服的话,去医疗帐看一眼。” “没事的,刚刚揉了揉眼睛才这样。谢谢白组长关心。”文毓回答得体。 “那就好。” 文毓离开后,白钧远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远离。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最终沉静无波。 他垂眼,再次确认,邵亦聪那一栏资料已全数勾选完毕。这表明文件都被核查了,包括“变量观察日志”。 白钧远嘴角弯起几乎察觉不出的弧度。 科研团队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紧接着是实验说明会。 “我们的实验内容非常简单,”团队负责人举起手中的装置,向众人展示,“这是‘感磁环’,一款手腕佩戴式轻型装置。它会全天候记录佩戴者的情绪状态与磁频变化。” “实验期间,每位参与者每天需入林一次,我们将通过装置进行一次持续约十分钟的轻微情绪刺激,其余时间可照常活动。整个实验为期一周,我们会定时下载并分析数据,以追踪情绪起伏与回息林生态系统之间的交互细节。” 营地内的每位志愿者手中都收到了一份实验团队发放的小册子,其中一页清晰标注了: 实验风险说明 短期情绪波动:实验可能引发轻微心绪不宁、注意力短暂下降; 轻度生理反应:少数参与者可能在刺激后出现轻微头晕、失眠等反应。 负责人语气诚恳而笃定,“请大家放心,本实验已通过多轮伦理与安全审查。我们承诺:实验过程中如出现任何不适,将立即中止,并保障所有参与者的人身安全。” 小册子的最后一页列出了本次实验的参与奖励——除了由官方盖章认证的参与证明、后续项目的优先推荐资格、以及在科研数据中以“志愿贡献者”身份署名外,还特别标注了核心激励:参与者将会获得国内高规格“生态与政策论坛”出席名额,以及一封由项目组核心成员联名签署的推荐信。 负责人最后道,“如果各位对实验有兴趣,欢迎现场报名,或者会后直接与我们联系。”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一只手率先举起,“我参加。” 众人循声望去,举手的人正是文毓。 邵亦聪眉头瞬间拧紧。 文毓身旁的小伙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凑过去小声问,“你这么快就决定啦?” 文毓毫不犹豫地点头。 见有人主动响应,负责人显得十分高兴,“这位朋友,请问您的姓名?” 邵亦聪站起身来,声音不大却压住全场,“抱歉,我刚好有事找他聊一聊,您请稍等。” 他看向文毓。 文毓也正好抬眼,目光和他在空中相撞。 下一秒,邵亦聪迈步离开会场。 文毓闭了闭眼,睁开。他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走入营地边上的树林中,林木遮蔽,树影重重。 邵亦聪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文毓,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实验有一定风险,你别参加。” 文毓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带着一丝倔强,“风险在小册子上写明了,我衡量过,可以接受。” 邵亦聪眉心轻蹙,解释道,“你与森林共频值很高,哪怕是短暂的情绪刺激,也有可能会对你造成不良影响。” “您不希望我受伤,还是不希望森林出问题?”文毓话语带刺,“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担心我,但其实,是怕我害林子有闪失吧?” 这句话像冷风穿林,让邵亦聪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在说什么?” 文毓嘴角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您其实和他们一样,都把我当成实验对象。既然您可以记录我、观察我、把我写进‘变量观察日志’,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也应该一视同仁地被利用吧?” 邵亦聪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看到了?” “我不该看到吗?”文毓依然带着那抹笑,但声音已压不住愤怒,“我这个实验对象连自己是怎么被记录的都没有知情权吗?” 难怪邵亦聪对他若即若离、阴晴不定。 虚假带刺的笑意从文毓脸上褪去,他的眼里只剩下被愤怒与失望灼烧出的锋芒。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变量’,一组实验数据,一个一直被观测、被归档的现象罢了!” 在他的质问之下,邵亦聪被激起了反抗情绪,“那你呢?”他向前一步反驳,“我对你来说,不也是工具吗?如果我不是能为你前程铺路的人,你还会这么费尽心思地接近我、讨好我吗?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难道不是我日志里写得一清二楚的内容?”一字一句,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喷薄而出。 文毓怔住。 那日志里冷漠的词句,顷刻间扑面而来—— “无明显异常动机,暂不构成威胁。” “其语言具有迷惑性。” “其行为举止也具有迷惑性。” “行动中存在明显对上级的取悦倾向。” 同时在脑海里浮现的,还有那些他曾以为的、一起在森林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多么讽刺。 “哈哈哈哈!”文毓忽然笑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核对内容,翻开那本未贴标签的笔记本,查看第一页便可。然而,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一页接一页翻下去。 那是他从未窥见过的“你眼中的我”。他一边翻,一边僵直着背,像是在看一份关于陌生人的冰冷剖析报告,每一页却又精准写着他的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只知道有一滴泪,砸在了页边,伴随着愤怒与委屈,无声地、滚烫地落下。 邵亦聪没有说错。 自己确实居心不良。 这是他的报应,怨不得别人。 笑意倏地收起。“你说得对!我接近你,就是因为你的身份,我就是那种可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 文毓盯着邵亦聪的眼,“所以,请你不要干涉我的选择。这个实验的奖励,我志在必得。” 他顿了顿,冷声吐出二字,“谢谢。” 说完,文毓转身,脚步用力得仿佛要将自己对邵亦聪那些复杂的情绪彻底踩碎在泥土里。 邵亦聪站在原地,唇线绷直,手指下意识攥紧,连青筋都浮现出来,像是要将那一句句尖锐的指责和嘲讽捏碎在掌心中。 体内五脏六腑像被人狠狠搅动,疼得厉害,又无法倾诉。 这一切,被停在枝头的团雀尽收眼底。 往日里总是叽叽喳喳、活泼好动的它,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安静。它没有像平常那样扑棱着翅膀飞落在邵亦聪肩头,而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它拍了拍翅膀,朝森林深处飞去。 回到营地,文毓径直走向负责人,“您好,我决定参加实验。” 负责人已得知他就是那位共频值超高的志愿者,他大喜过望,“太好了!来来,让我们团队的同事仔细为您介绍这个‘感磁环’。接下来七天,您都会戴着它……” 第22章 包括文毓在内,营地共有六人报名参与科研团队的实验。 为了便于集中观察与数据记录,这六人被暂时编为一个独立小组,指导者2号被派来当科研团队的入林向导。营地方面根据实验安排,适时调整他们在本周内的工作任务。 晚上,组长工作帐内。 白钧远一边挠着头一边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亦聪。” 邵亦聪原本涣散的注意力被拉回,抬起头,“嗯?” 白钧远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刚刚文毓交上来一份申请,希望实验结束后,更换指导者。这事儿……你事先知道吗?” 邵亦聪顿了几秒,微微低头,应道,“嗯。……他看到‘变量观察日志’了。” 白钧远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他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旁的核对清单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今早走得急,他刚好被派过来整理资料,我一时忘了那本笔记本也在。”他把清单放在邵亦聪桌上,指了指清单上“变量观察日志”前那一栏已被勾选的标记。 白钧远摸摸后颈,声音低了些,“……需要我跟他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呢?“把他当成变量”这件事,本就是事实。 邵亦聪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请您批准他的申请吧。” 另一边。 文毓正在冲冷水澡。 水流一阵阵拍打在皮肤上,他闭着眼,仿佛能用冰冷驱散脑中翻涌不休的情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够聪明,今天就不该和邵亦聪正面对峙。 他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依旧笑脸迎人,继续扮演那个分寸得体的自己。 惹怒邵亦聪,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更糟的是,他还冲动地递交了更换指导者的申请……这不是犯了大忌吗? 那个精明的自己,去哪儿了? 他用力揉搓着头发,像要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赶跑。 可越是这样,心底的难过越发汹涌。 他鼻腔发酸,眼睛又刺痛起来。 第二天的营地早会上,白钧远公布了这周的工作调整安排。六名参与实验的人员在实验时间外,被重新分配到各个岗位上。其中,文毓调至后勤组,负责协助支持营地日常事务。 文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某个身影。 邵亦聪不在。 更早些的早餐时间,他也没出现。 文毓意识自己在做什么,赶紧打住。 他在心里默念:我跟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专注自己…… “文毓。”会后,白钧远唤住了他。 文毓回过神来,连忙应道,“白组长,有事吗?” “你昨晚递交的申请,我们已经讨论过,同意了。实验结束后,你就会分配给新的指导者。” 白钧远话里的“我们”,是不是也包括了邵亦聪? 文毓心里忽然一沉,像有什么坠入了湖底。但他面上露出礼貌的微笑,“收到,辛苦白组长了。” 白钧远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回息林中。 邵亦聪已来到幽林带。这片树林依旧密密实实地遮蔽了天光。林中昏暗,一棵棵树木枝干粗大,形态扭曲,整齐而诡异地向上、向四面八方伸展。枝桠满覆绒密的苔藓,层层缠绕,颜色深得近乎墨绿,泛着晦暗的银青光泽。 邵亦聪在一棵树下坐下。对面不远处,是那具早已与植物缠绕为一体的人体骸骨。 它坐姿安详,背靠大树,有枝叶垂落下来,将它包围得犹如一个冥想者。 但邵亦聪一点儿都不害怕。相反,只有在这样的空间中,他才能彻底安静下来,对自己坦诚。 与文毓的那场对峙,让他难过,也让他隐隐松了口气。 好了,一切终于恢复正常了。 他不再需要时不时分神,不再需要时不时克制视线了。 把文毓当成一个带有目的的人,也让文毓把他视为冷血刻薄的上级。 彼此交恶,是最安全的距离。 这样就不会再有不知名的念想了。 邵亦聪从背包里缓缓掏出几张纸,是他此前画下的画像。 他一张张看过去。过了几秒,他垂下眼睫,将那几张纸对折,两手拇指与食指紧紧捏住折痕。 只要他用力一撕,纸张就会在他指间裂开。 邵亦聪在途中与巡林小组汇合,直到傍晚才回到营地。 此时,科研团队已经完成了第一天的实验数据采集。 他经过他们临时搭建的工作帐篷,文毓正与其他人有说有笑,似乎已融入了这个新集体。 有人率先注意到他,扬声招呼,“邵组长好!” 其余人纷纷跟着打招呼。 文毓也转头看他,微微一笑,“邵组长好。” 清清浅浅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波澜。 他们往后,大概也只会剩下这种不痛不痒的客套了。 邵亦聪朝他们点点头,便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走去。 晚上,邵亦聪洗了个冷水澡。 从公共浴室的隔间出来时,便听见更衣室里有人在小声交谈。 “啊,真不愧是高共频值者啊,今天的数据好得惊人。” “嗯,情绪刺激后的数据反馈非常清晰。我们多采集几天,样本量就够写一篇高质量论文了。” 声音从一排排储物柜后传来,带着些兴奋和压低的笑意。 “如果后面几天的数据表现也这么好,也许可以向上头申请延展实验周期。” 他们语气半真半假,却让邵亦聪听得眉头渐渐皱紧——你们把人当什么了? 他不该生气的。实验本就超脱情绪,是围绕数字与变量展开的行为。而且文毓自己也同意了。 “砰”一声关柜门的声响,在更衣室里回荡。 交谈声戛然而止。 邵亦聪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两人,语气平静中带着压迫感,“更衣室里,还是不要讨论实验比较好,免得隔墙有耳。” 两人认识邵亦聪,知道他是营地的负责人之一,立马点头称是,“邵组长,您说得对,我们往后一定注意。” 说完,两人匆匆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更衣室。 只剩邵亦聪一人站在原地。 他一点都不想让文毓被任何人以“变量”之名讨论。 哪怕第一个罪人,是他自己。 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所有志愿者中,只有文毓参与了科研实验,所以其余人轮流跟随邵亦聪入林巡查。 于是,在不进行实验的时间里,文毓总能听见小伙伴们兴致勃勃地聊着,“邵组长刚刚讲了……”“邵组长带我们去看了……” 他脸上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像往常一样耐心聆听。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在意。邵亦聪只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和谁做了什么,不必上心。 然而,心底总会泛起不受控制的苦涩与失落。 回息林那么大,不缺奇景。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人,与邵亦聪一同走进某片秘林,在某个山坡、或者某片湖畔,创造只属于他们的回忆。 文毓刻薄地自嘲:大概也只有“实验对象”这件事,是他与邵亦聪之间独一无二的联系。 自嘲到最后,也只剩下无法言说的难过,像被钝刀反复划过心口,不会马上痛不欲生,但反应过来后,隐痛不止,令他疲惫不堪。 第23章 实验进入第五天。 文毓的高共频值,在连续几日的情绪刺激后,终于开始反噬。 这天,他们来到幽林带。这里枝叶层层堆叠,日光难以渗透,整片林地阴沉幽暗。 情绪刺激启动不久,文毓便察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晕、心跳骤快,胸腔内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也变得吃力。 与此同时,营地中的科研团队通过监测仪发现了异常,立刻通过对讲机联系他,“文毓,你还好吗?” 周围的参与者也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文毓强撑着站稳,勉强露出一丝笑,“我没事……只是有点晕。” 实验结束后,文毓刚回到营地,便被送到医疗帐检查身体情况。 “体温正常,血压偏低了一点,但在可控范围内。脉搏有些快,应该是情绪波动后的短暂反应。”医生仔细检查完,语气平稳地总结,“整体没有大碍,今晚好好休息。” 科研团队负责人听完,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医疗帐出来后,负责人询问道,“文毓,你觉得自己还适合继续进行实验吗?你可以随时提出中止,没问题的。” 文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营地边缘。暑期项目的小伙伴们巡林回来了。 但不见其中一人,也不见邵亦聪。文毓记起,好像他们两人今晚会在回息林某个地方进行一次通宵观测与守夜。 那一瞬间,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要强的念头不加思索地占据了上风。他抬眸看向负责人,“您放心,我还好。” 负责人点头,“那明天我们再安排一次实验。要是你还有不适,就必须停下来了,明白吗?” “我明白。” 科研团队将当天文毓的身体异常情况如实汇报给了白钧远。 张乔也在场,等对方一离开,他便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个情况……要告诉亦聪吗?” 他与白钧远都知道,邵亦聪与文毓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此时此刻,要是让邵亦聪得知文毓身体不适,他难保不会动摇立场。万一两人因此冰释前嫌,那他们之前的布局与筹划,便都将功亏一篑。 白钧远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营地外渐暗的天色,“先观望一下再说。” 第二天出发前,指导者2号在集合点提醒大家,“今天天色不稳,预报显示下午有雨,我们入林后要加快脚程,争取尽早完成实验。” 今日的目的地是影谷。 影谷位于回息林寄生层的沉降带,是一片由地质自然演化形成的低洼谷地。四周被丘陵环抱,谷底呈碗状凹陷,植物层叠。 到达影谷后,实验参与者们稍作休息后便四散开始进行实验,以免互相干扰。 感磁环刺激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的活跃度,引发短暂的情绪波动。 文毓感到一阵晕眩,等他缓和一会儿后,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文毓。” 他猛地回头,只见邵亦聪正站在不远处。 “……邵组长?你怎么在这里?”文毓脱口而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文毓下意识迈出脚步,刚走两步,那“邵亦聪”却忽然转身跑开。 文毓着急,立刻追了上去。 脚步越来越快,胸口却越发沉重。他终究停下,捂住胸口喘息着,汗水涔涔。 视野中,那抹身影早已不见。 他站定,四下环顾。 树木的排列、地势的高低,甚至空气的味道都陌生了。 他连忙抽出对讲机,“喂?营地能听见吗?我是文毓,收到请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沙沙作响的电流噪音。 天空愈发低沉,阴云压顶。 营地那边。 “白组长!”数据组的工作人员快步冲进组长工作帐,语气急促,“影谷区域刚刚出现‘迷宫干扰’现象,持续了大约5分钟,科研团队与我们紧急联系,文毓失联,目前通讯中断,暂时无法定位他的位置!” “迷宫干扰”是回息林特有的一种空间感知紊乱现象,常出现在春季。受影响者会产生短暂的幻象、方向错位或者时间错觉,导致其误判自己与他人、地形的相对关系,从而走失。 “这个时节不该出现这种现象啊!”张乔皱眉说到。 白钧远立即吩咐,“立刻启动局部搜寻预案,调取影谷周边最新地形波动数据,尽快锁定文毓的位置。”说完,他又拨通通讯器,通知指导者2号尽快带其余实验参与者返程。 张乔快步走出帐篷,抬头望了望天色,又迅速折返回来,语气凝重,“不好,云压得很低,预报下雨的时间估计要提前了。” 在回息林,一旦降雨,磁场便会变得不稳定,所有外出搜索和设备操作必须立即暂停。而此时无法即刻出林的人员,也必须服用缓磁片并停止一切行动,原地待命。 文毓感受到雨即将到来的气息。 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忽然心慌起来。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现在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避雨。营地那边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他得保存体力。 他凭平时学到的知识,辨认植物的朝向与地形走势,选定了一个方向,迈开脚步。 刚刚从守夜地点回到营地的邵亦聪,脚步突然一顿。 “邵组长?”一旁的志愿者疑惑地看向他。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回头望向林子的方向。 那里仿佛有什么在无形中呼唤他。 那股从清晨起便盘桓不去的隐忧与不安,此刻愈发清晰了。 “……没事。”他低声说,眉头却紧蹙。 回到工作帐,他便看见白钧远和张乔神色凝重。 邵亦聪察觉气氛异常,“……怎么了?” 文毓低估了影谷地形的复杂与危险。 他明明踩在一层厚密的苔藓和落叶上,没想到下面却是一片掩藏在植被下的湿滑软土,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骤失,往旁边的小土坡跌了下去! 他本能地想抓住身边的灌木,却只扯下一把苔藓与落叶,身体随之翻滚了几圈,摔进坡底一块软泥地。衣摆沾满泥土,手肘在翻滚中擦破了皮,有些发红渗血。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忽地一顿。右小腿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他低头一看,他的小腿被一丛不易察觉的浅棘草划到了,一排细密的刺针扎入了皮肤。 他在《森林守则》见过这种植物,它的刺微毒,会局部麻痹四肢运动神经,让人无法动弹。 他趁毒性尚未完全发作,赶紧摸向裤腰对讲机的位置,但那里空空如也。 摔下来的时候,对讲机不知道丢失在哪里了。 他愣了一瞬,绝望从心里涌起。 “我去救他。” 邵亦聪沉声开口,带好应急的随身装备。 “你别冲动!”白钧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迷宫干扰’才发生不久,文毓的定位至今不明。你现在贸然入林,极有可能会有危险。” “对啊!”张乔也急了,“回息林现在状况不稳,你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反而让大家更难应对。” 邵亦聪望向回息林的方向。“……我会找到他的。” 他莫名笃定,像是身心与森林同步共振。 他急切想要出发。 “营地里唯有我可以雨天在林子自由活动。”说完,邵亦聪挣开手臂,带上雨衣,跨出一步。 “鹿鸣君!”白钧远以头衔称呼他,以示郑重,“请您以大局为重,别拿自己的安全冒险!” “请您三思!”张乔也劝道,眼神满是恳切。 邵亦聪看向他们,开口道,“……远哥、乔哥,这里是回息林,不是帝都,而我只是一名肩负责任的研究员。” 话音落地,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奔入林中。 “这、这可怎么办……”张乔紧张起来,“他要是有什么闪失……” 白钧远看着那背影逐渐隐入浓林,拳头握紧。过了一会儿,他下达命令,“通知小镇上的警卫队伍,做好接应准备。” 第24章 乌云沉沉地压在林冠之上,邵亦聪奔跑穿行在愈发昏暗的林中。 他的脑海浮现影谷地图:以文毓他们做实验的地点为中心,“迷宫干扰”只持续了五分钟,所以文毓哪怕受到干扰跑远了,也肯定还在影谷的范围之内。 此时,风声变得尖利,不再是寻常的穿林声,而是带着一种焦躁的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在昏暗的林间打着旋。 正全速奔跑的邵亦聪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向的异常。他停下脚步,感受这股逆流气息。这并不符合回息林的气流规律,应该不是自然风,很有可能是“迷宫干扰”结束后,因空间磁场被强行撕裂又缓慢愈合,导致局部大气被牵引而形成的异常气流。这股逆风的源头,应该就是干扰发生的核心位置,文毓说不定会在附近! 做出决定的瞬间,邵亦聪迅速动起来,将全副感官投入到对这股异常气流的追踪上。一路上,无数信息被风裹挟而来,又被他飞速地筛选、排除、对比。他闻到了浆果气味,但很快就根据气味分子的扩散程度判断出那是几个小时前的痕迹;他瞥见一串清晰的动物足印,但蹄印的边缘没有丝毫湿润的泥土翻出,说明是在气压变化前进过的。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这些无用的信息一一剔除。 数据组的工作人员正忙得不可开交,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台能量记录仪上,数据曲线骤然跃升。回息林深处腹地,正出现高频的能量反应。 文毓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他无力靠坐在土坡边,而雨前厚重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虽然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但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 他回忆训练时学过的应急守则,一条条地在脑中盘旋,却都抓不住重点。通信设备丢了,雨就快落下,他不能动,刚刚试图呼救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一个普通实验而已,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是他太想证明自己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太贪心,妄图借回息林铺出一条通往光明前程的捷径。 他现在受到惩罚了。 与邵亦聪闹翻,又身陷囹圄。 在这绝望与悔恨交织的时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与邵亦聪一起在林中经历的种种—— 浮音坡上并肩而坐,叶声与人声交织的旋律; 应伞柳下仰望树影,彼此沉默却心安的片刻; 还有更早之前藤网地带的巡查,邵亦聪挡在他身前的身影。 “邵亦聪……”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雨开始一滴一滴落下。 明明身体已逐渐麻痹,明明雨滴在林叶与泥土上溅起细碎声响,可文毓莫名感觉四周变得异常寂静,好像有一股气息在靠近,带来令人屏息的压迫感,叫人心生畏惧。 就在这时,不远处林间的阴影似乎微微一动,枝叶轻颤,传来微弱却分明的窸窣声。 忽然间,一抹雪白自对面的密林间浮现。 文毓以为是幻觉。 可下一秒,又一抹白,沉稳地、无声地从枝影深处踏出。 那是一对白狼,体型巨大,迈步时肩背间肌肉起伏有力。它们的毛发洁白如雪,通体泛出银冷的微光,犹如光源,在晦暗森林中显得异常醒目。 它们缓慢朝文毓走来。 文毓心跳仿佛骤停。 狼的瞳孔是淡金色,犀利而冷峻。 它们距离他还有五米时,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天地之间只剩一片轰然雨声。 大雨穿入林间,像无数银线从天穹中同时垂落,将整片回息林裹入一层剧烈晃动的水帘之中。 雨水沿着枝条顺着树干蜿蜒而下,地面变得泥泞,积水在林间凹陷处汇成浅流,带着碎叶与泥沙,在根系间打转穿梭。 邵亦聪前面突然有枝条断裂的脆响,一截粗大的断枝从半空“咔嚓”坠落,重重砸在他前方不足两米的地方,溅起一地泥水。枝叶横在林间小径上,扭曲交错,像瞬间长出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顺势顶了顶雨衣的帽檐。深吸一口气后,正当他准备再次迈开步伐,“啾啾啾!”一只小鸟飞快掠过他的眼前。 白狼穿过雨幕,一步步靠近。 就在文毓几乎认命的那一刻,一片巨大的树叶忽然从上方撑开,遮住了他头顶上方的雨水。 他愣住,视野里出现了松兔的身影!只见它用两只小小的前爪吃力地举着那片宽厚的叶子,毛发湿漉漉地贴在它身上,耳朵倔强地竖着,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 文毓又感动又难过,气息虚弱地对松兔说,“你别管我了,快跑。” 松兔一动不动,它似乎一点儿都不怕那两头白狼。 白狼离文毓只有咫尺,巨大的体型挡住了所有光线。 其中一头垂下头凑近他,缓缓将鼻尖贴近他面颊,嗅了嗅,好像在确认什么。 文毓呼吸顿住。 白狼抬起头,转向同伴,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吭。另一头白狼耳朵一动,忽然腾身一跃,矫健地跃上土坡,在雨幕中迈开长腿,迅疾奔远。 文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留下来的那头白狼舔了舔脸——它似乎想安慰他。 下一秒,白狼又往前靠近了些,身躯几乎把雨都挡在外头。 松兔这才放下高举的树叶,湿漉漉地蹭到他胸前,小身子紧贴他,那双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询问:你还好吗? 文毓鼻尖一酸,声音微弱,“嗯……我还好。” “团雀?”邵亦聪伸出掌心让它停靠。 小鸟全身的羽毛被雨水打得狼狈贴身,原本圆润的身形此刻瘦了一圈。它努力扑闪着翅膀,颤巍巍地落在他手心里。它停了一息,又扑棱着飞出去一小段,在前方盘旋,而后又返回到邵亦聪身边,雨水顺着它的羽翼滴落。 “……你知道文毓在哪儿吗?” “啾啾啾!” 接着,那一小团在大雨中艰难飞行,邵亦聪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雀在雨中偌大的森林里显得太过渺小。他们真要赶到文毓身边,不知还得多久。 但邵亦聪已来不及多想,只在雨中拼命奔跑。 过了一会儿。 忽然间,他的视野里有一抹雪白一闪而过。 “啾啾啾!”前方的团雀飞回到跟前,示意他停下。 邵亦聪定睛一看,不远处的林间有一头雪白的狼,正看向他这边。 它身形矫健,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一身长毛在湿润的空气中仿佛散发着微光,不染尘埃。 “……雪狼?”邵亦聪抹去脸上的雨水,看清楚后喃喃道。 雪狼是回息林中的传说。 《森林守则》里没有记载,因为它很罕见,无法获得足够的信息。 即便是长年驻守林子的邵亦聪,也只知道它大约居住在人迹尚不能至的森林腹地。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这里。 第25章 雨丝在他们之间织成一张朦胧的帘幕。雪狼那双金色的眼瞳穿透雨帘,直直地望进邵亦聪的眼睛里。那不是野兽审视猎物的目光,不带任何攻击性或残忍,反而充满了超乎物种的冷静与智慧。它仿佛知道他为何而来,也知道他所处的困境。 邵亦聪与它对视,像有心灵感应一般。 “……你是来送我到文毓那儿吗?” 雪狼侧过身,将宽阔厚实的背脊展现在邵亦聪面前。它微微屈下前肢,身体伏低了一些,随即又偏过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看向他。 “啾啾啾!”团雀立马振翅朝雪狼方向飞去,邵亦聪毫不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只骑过马,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大步一跨,坐在雪狼背脊上。 “团雀。”他伸出掌心,团雀迅速飞来,缩成一团停在他手里。邵亦聪将它收入雨衣之中。 雪狼起身,背脊肌肉一绷,邵亦聪伏低身体,紧紧抱住它的颈侧。 一道雪白的兽影如电般划破雨幕,在苍茫林海中飞掠而去。 一直安静守在文毓身旁的雪狼,耳尖忽然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它捕捉到了这片喧嚣的雨声中一丝遥远而急切的律动。它缓缓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望向雨幕深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阻碍。随即,它又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文毓的侧脸。 文毓的情况很不好。或许是连日情绪实验刺激留下的后遗症,或许是雨天回息林紊乱的磁场在侵蚀他的神志,又或许是伤口在冰冷的泥水中浸泡太久开始发炎。他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额上渗出的冷汗与冰冷的雨水融汇在一起,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雪狼温热的舌头再次舔过他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但文毓只是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并未睁眼。 松兔察觉到了文毓的异样,小家伙瞬间焦躁起来,它绕着文毓转了两圈,然后快步爬上土坡,开始四处搜寻。它在泥泞与草丛间穿梭,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最后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停住。它抬起前爪扒了扒地面,低头一口咬下一把细长的花草,叼在嘴里,转身奔回文毓身边。 雪狼直起身,在轰鸣的雷声与滂沱的雨声中,仰头长啸。 雨点不再是丝线,而是化作了无数支冰冷的利箭,随狂风呼啸而至。它们狠狠地刮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邵亦聪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竭力半眯着,视野里只剩下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墨绿色块。 就在这时,驮着他的雪狼耳朵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捕捉到了风雨声中某个遥远的呼唤。下一秒,邵亦聪感到身下的冲力陡然增强。 陡峭的斜坡在它脚下如履平地,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无法让它的步伐产生丝毫凝滞,当一段巨大横木拦住去路,它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在接近的瞬间猛地后肢发力,整个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化作一道白色闪电,从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就好像它不是在穿越森林,而是森林本身在为它让路。 邵亦聪紧紧抓住它颈后厚实的皮毛,将身体伏低,以减少风雨的阻力。 文毓,你再等等。 我就快到了! 工作帐中,张乔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门帘外探头看了看,又重重叹一口气,“唉……” “你别走来走去的了。”白钧远发话让他坐下。 “雨还这么大,亦聪一个人在林子里,我能不担心吗?”张乔愁死了。 “警卫队伍已经守在外围,雨势一收,他们就会行动了。” “问题是这雨什么时候停啊!”张乔说着又望向门帘外,雨线密集,毫无止歇的意思。 相比之下,白钧远倒显得镇定一些。他安静坐在一旁,没有多言。可他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连张乔也不晓得的秘密。 当年,邵亦聪来回息林前,白钧远亲自为他进行了“共频测试”,在他的入职档案上写下“70%”这个数值。 这是回息林研究人员的均值。但这个数值,白钧远动过手脚。 邵亦聪真正的数值,超过了100%,机器无法给予准值。 那个时候,邵亦聪待在测试舱里,无从得知数值的情况。 其实他被测量了两次。 第一次,白钧远以为机器有问题,重测一次。 第二次,机器依旧在数值跳过100%后花屏。 这是未曾有过的情形。 白钧远没有将实情告知邵亦聪。他害怕告诉他真相,只会让这个原本抗拒“鹿鸣君”身份的年轻人,更彻底地融入森林,再也回不去了。 这四年,回息林并没有特别明显地偏爱邵亦聪,白钧远也就逐渐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 现在,他内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回息林不会伤害邵亦聪。 驮着邵亦聪的雪狼在土坡边缘纵身一跃,四足接连平稳落在坡底的泥泞之中。 它利落地一个回转,屈下前肢,伏低脊背。 邵亦聪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从狼背上翻身而下,双脚踏入冰冷的泥水,溅起一片浑浊。 “啾啾啾!”团雀已迫不及待地从他的雨衣中飞出。 邵亦聪一把抹掉糊住眼睛的雨水,目光顺着团雀的动线望去——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已全部被前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所占据。 “文毓!” 他冲到文毓身旁,等候在此的另一头雪狼与松兔默契地为他让开了位置。 文毓靠在土坡边,已然昏迷。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邵亦聪半跪下来,飞快地检查着他的身体:手肘处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已经红肿;右小腿上,一排浅棘草的细密刺针扎入皮肤,周围已泛起中毒的紫色。他的目光一转,又瞥见文毓手边那一丛被咬断根茎的解毒花草。 邵亦聪看向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松兔,“是你找到的?” 松兔轻轻动了动鼻尖。 “谢谢你。”邵亦聪真诚道谢。他小心地将花草收入防水袋,随即转向那两头雪狼,目光中带着最后的恳求,“能再帮帮我们吗?” 无需言语,雪狼的金色眼瞳已经给了他答案。 邵亦聪解下随身绳带,快速将自己与文毓的身体稳妥地绑定,然后一把将文毓横抱起,坐上雪狼背。另一边,松兔也轻巧地跃上另一头雪狼的背,而团雀则早已钻进松兔腹前绒毛中,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一切准备就绪,邵亦聪抬头望向前方,“我们走吧!” 林间的大雨像无数利箭般击打在枝叶与泥地上,四野轰鸣不休。雪狼奔跑时的每一次腾跃,都踏碎水声、掠过风声。邵亦聪只觉耳边风声猎猎,眼前景色化作一道道模糊的深影。 他伏低身形,紧紧护着文毓,喃喃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终于,两头雪狼在距离营地边界还有一百米左右的林间缓缓停下脚步。 邵亦聪知道它们从森林腹地而来,已远离活动范围,不能再往前行。 他抱着文毓,小心翼翼地从狼背上滑下。他转身,看向那两头静默伫立的雪狼。雨水顺着它们银白色的皮毛滑落,金色的眼瞳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由衷地开口,“谢谢你们。” 松兔从狼背上跳下,它直起身子,黑亮的眼睛盯着邵亦聪。团雀则飞落在它的头顶,扑棱几下翅膀,豆豆眼也盯着邵亦聪。它们没有上前,而是选择停留在此处,默默目送,似乎想把文毓最后一段的归途,郑重托付给他一个人完成。 邵亦聪目光落在这两只可爱的小动物上,心中涌起暖流,“也谢谢你们!” 它们犹如森林的小使者,一路守护他们。 他朝着动物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他抱紧怀中昏迷的文毓,毅然转身大步朝着营地方向走去。 人影自林边出现,轮廓从模糊逐渐到清晰。 观察人员猛地放下望远镜,转身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白钧远和张乔闻声一把掀开帐帘,疾步冲出,“快!通知医疗帐做好准备!” 第26章 不知过了多久。 文毓缓缓睁开眼,睫毛上还带着湿润的凉意。视线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过了好几秒,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医疗帐篷柔和的白色内顶。 “你醒了?”医生探头过来,语气中透出松了一口气的放心。 “我……”文毓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刺痛,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别急,你已经回到营地,安全了。”医生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护士上前扶他坐起,为他倒了杯水。 文毓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也一点点沉淀下来。他脑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泥泞的土坡上,暴雨、松兔,以及白狼。 见他气色稍好,医生对护士道,“去请邵组长过来。” “好。” 听到那个名字,文毓端着水杯的手指下意识一紧。他抬起眼,看向医生,眼神里满是还未消散的迷茫与不解。 “是邵组长冒雨入林把你救回来的。”医生温声解释,“他刚刚去汇报情况,临走前交代我们你一醒就通知他。” 话音刚落,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来了外面清冽的雨后空气。 文毓望过去,那一瞬间,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 他还未完全回过神,眼前真实的身影与林中追逐过的幻象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些分不清。他用一种试探的声音唤道,“……邵组长?” 邵亦聪快步走到床边,雨水打湿的发梢还在滴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只专注地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他垂眸看他,声音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温和,“……感觉还好吗?” 是活生生的邵亦聪,不是幻象。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文毓连日来的心防。委屈、后怕、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无数种情绪猛然决堤,冲上眼眶。 “邵组长……对不起……” 话才出口,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心底汹涌的酸涩不知从何而来。 邵亦聪明显一愣,心口像是被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酸软收缩。 “别哭,没事了,别哭了……”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有些笨拙又无比小心地去擦拭文毓脸颊上的泪水,指腹的薄茧带着一丝粗糙的暖意。 但很快,他拭泪的手便微微一滞,动作停在半空,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再贸然碰触。 时间回到文毓被送入医疗帐治疗期间。 确认文毓没有生命危险,邵亦聪才终于松下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换上一身干爽的衣物,去向白钧远处汇报情况。 组长工作帐篷内,他言简意赅地讲述了搜救的经过,省略了所有个人的情绪波动,只保留了客观的事实。但在汇报的结尾,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雪狼是回息林中极其稀有且珍贵的存在,几乎等同于传说。这次事件……能否不把它们写进报告里?若被外界知晓,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与干扰。” 白钧远指尖轻叩着桌面,沉吟片刻。邵亦聪描述的营救过程,已经超出了现有科学认知的范畴;但因着他与文毓都和回息林有着超高的共频值,白钧远相信他所说不假。只是,如实上报的话,势必会引发无穷的讨论与揣测,甚至可能招来别有用心之人。 “你说的对,”白钧远点点头,做出了决断,“报告中有关雪狼的部分,就隐去吧。只记录你找到了失联人员。” “是。” 帐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雨点击打在帆布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白钧远缓声道,“这次是我和张乔关心则乱了,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邵亦聪低头,雨水顺着他未干的发梢滴落。他反省道,“……您和乔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我一意孤行。”他明白,入林前毫无周密计划,若不是动物们相助,恐怕连他自己也会在暴雨中遇险。 他太冲动了。 白钧远凝视他,“……你明白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吗?” 因为文毓。 邵亦聪没有回答。 白钧远心中了然。他轻叹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邵亦聪身边,语气更像一位忧心忡忡的长辈。 “亦聪,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的人生,注定与众不同。往后等着你的,也许是荣耀之路,也许是荆棘之路。无论哪一条,都请你慎重,不要轻易让与此无关的人卷进来,尤其对方还年轻;先不论性别,他是有明确的人生方向的。” 不要冲动闯入别人规划好的人生,也不要冲动将别人拉入自己前路未明的人生中。 邵亦聪沉默地站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在一点点收紧。 白钧远最后说到,“暑期项目时间短,他终究要离开,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中。” 雨已停。 邵亦聪走到医疗帐外,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 他刚站定脚步,护士就从里快步走出,一见到他便惊喜道,“邵组长,正好!文毓醒了。” 回到当下。 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克制地收了回去。邵亦聪转而从床头的盒中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文毓。 文毓正低着头,沉浸在复杂情绪里,泪水模糊了双眼,因此并未察觉到对方那细微的、一收一放的转变。他下意识地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 “没事了,别哭。”邵亦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文毓通红的眼眶,轻声开口,“要说道歉,其实我也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文毓听到这句话,抽噎的动作一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他。 “我不该把你当成一组冷冰冰的数据,写进那本观察日志里。”邵亦聪的目光坦诚,他补充了一句,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已经不再写了,你放心。” 文毓手里那张湿透的纸巾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过了半晌,他才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问,“那我们……算和好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充满了不确定。邵亦聪凝视他,内心再次酸软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医生和护士已悄然离开了帐篷,将这片空间留给了他们。 邵亦聪收回自己多余的心思,将入林后的营救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毓。当然,这里面隐去了所有关于他自己内心焦灼的部分,只客观地陈述了事实。 “医生已经把浅棘草的刺针都取出来了,你现在手臂上吊着的就是祛毒的药液。”他接着说,“医生还说,松兔找到的花草药效非常好,捣碎了敷在中毒的伤口上,能极大程度地中和毒性,加速愈合。” 说着,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文毓那条缠着绷带的小腿上。 “谢谢您。”文毓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这声感谢不仅是对邵亦聪,也是对那片神秘而充满善意的森林。 邵亦聪轻轻摇了摇头,“……为了保护这片森林,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如果有人问起你是怎么被救的,你就说自己当时已经晕过去了,什么都不清楚。” “我知道了。” 至于雪狼为何会在危急关头前来相助,邵亦聪目前也只能将其归因于文毓自身的高共频值。或许,正是这种独特的体质,在生死时刻,触发了回息林某种不为人知的联动保护机制。 帐篷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科研实验的负责人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看到了邵亦聪,略感意外,“哎呀,邵组长也在!”随即,他的目光立刻转向病床上的文毓,语气里混杂着后怕的庆幸与急切的关心,“听说你醒了,我赶紧过来看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文毓与他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已无大碍。负责人见邵亦聪也在,便按捺不住好奇心,转向他问到,“这次真是太险了!邵组长,您当时是怎么在那么大的雨里把文毓找到的?” 邵亦聪的回答非常简洁,“凭经验。” “……”负责人一时语塞,尴尬地眨了眨眼。 “邵组长长期驻守回息林,对处理各种突发情况经验非常丰富。”文毓适时地开口,为他解了围,“这次能顺利找到我,真的是多亏了他的专业判断。” “对对,没错,经验丰富的就是不一样。”负责人立刻顺着台阶下,连连点头。 “倒是咱们的实验,”文毓不动声色地转话题,他抱歉地看向负责人,“我是不是……搞砸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负责人一听,拍了拍文毓的肩膀,语气无比宽慰,“前期我们已经采集到了高质量的数据,完全够用了!你好好养伤,好好休息,等项目结束,实验奖励必须给你大大的一份!” 听到“奖励”这两个字,文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邵亦聪的视线,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喊。 “文毓!”暑期项目的小伙伴们掀开帘子,一下子涌了进来,“听说你醒了,我们来看看你!” 原本安静的病房瞬间充满了活力。邵亦聪见状,便从椅子上站起身,自然地为他们让出了位置。 他看了文毓一眼,许多情绪尚未让人辨明就一闪而过。 “注意休息,我先走了。” “……好。”文毓应了一声,本想追随他背影的目光,很快就被来探病的小伙伴话语声打断。 最后来看望文毓的,是白钧远。 医疗帐内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仔细询问了文毓的身体状况后,白钧远坦诚道,“其实,我知道你和亦聪之间有些矛盾。你别看他一向面无表情,心里其实挺懊恼的。这次他冒着那么大的雨入林救你,除了责任感,也确实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还请你看在他这份心意上,原谅他。” 责任感。想弥补过错。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文毓刚刚回暖的心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单,连忙说,“邵组长刚刚已经和我道歉了。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算是和好了。” 闻言,白钧远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亦聪做事有时候是生硬了点,不懂得变通,可能等他明年结婚后,会更成熟些吧。” 文毓一怔。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骤然降至冰点。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速变缓的声音。 他扯了扯嘴角,“……您是说,邵组长明年结婚?” “对啊,他有未婚妻。” “哦……”文毓低低应了一声,“那是好事。”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所有失神与仓皇。过了好几秒,他才勉强稳住情绪。 白钧远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顾着自责地挠了挠头,“说起来,你们俩闹矛盾这事,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最初亦聪是不同意让你入选项目的,但你的共频值高,再加上我们那时候……资金确实紧张,我一时脑热,就提议把你作为观察对象,权当是两全其美。我也有错,在这里,我向你郑重道歉。” 文毓忙摆手摇头,“这件事,我们就让它翻篇吧。” 白钧远看他,笑了笑,“还是你处事得体。” 两天后,文毓身体上已无大碍。 科研实验也顺利收尾,各位参与者归队。 营地早会上,白钧远重新公布人员安排。 文毓在科研实验前提交的调动申请正式生效——接下来的入林任务,他将改由指导者2号带领完成。 第27章 科研实验结束后,暑期项目进入后半段,志愿者们基本适应回息林的环境了,入林路线在安排上会更深入,活动会更丰富。 今天,志愿者们和指导者们全体出动,来到沉眠带的流绮河进行捉鱼比赛。 流绮河,河流如其名:烁烁流动,花影映照,颜色如织绸般繁美。 河流蜿蜒整个沉眠带。流经绿叶树林一段,水色澄澈,像一整块薄荷琉璃,通透不刺眼,冷冽却温柔。 近岸处水波拍打着青苔石面,溅起细细碎碎的水珠;远处的水流,则如同丝绢般柔顺地滑过石脊。 翠绿与冰蓝交织起伏的水脊之上,阳光被折碎成千丝万缕,浮光如玉,光点如星。那清凉、透明、带一点甜意的颜色,就这样在流动中一层层晕染入整个回息林的光影之间。 绿林过后,视野内的景色热烈起来。河岸两边,大片盛放的锦杜鹃如火如霞。 这种杜鹃是回息林独有的变异品种,叶脉呈鱼骨状分布,枝干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荧光。当空气湿度适中,它便成片开放;而一旦湿度偏离理想区间,便会收拢花瓣,紧闭不展。正因如此,它被用作判断林内环境波动的重要生物指标之一。 粉白花朵层层叠叠,一丛丛一簇簇压弯枝头;顺着花丛向下,粉色逐渐加深,渐变为热烈的深玫红,继而又肆意地蔓延成了耀眼夺目的猩红,如云似浪,茂密成瀑,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覆过岩石与苔枝,漫入水边,色彩仿佛浸于流水之中,一时分不清哪里是花尽处。 “好美!”众人惊叹。 “好了,各位集合!”指导者2号扬声招呼,“待会儿大家把背包放在这块石头旁边,抽签分组后带好工具下河捉鱼。在限定时间内,哪一组抓得最多,就算获胜!” 他最后提醒道,“记住,动作一定要轻,不能真伤到鱼儿。比赛结束后,我们还要把它们全部放生!” 文毓行动上没有问题,但脚上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只能在岸边当观众。 比赛刚开始时,众人抱着玩乐的心态,捉鱼的正事倒成了次要,大家在水中你泼我一把、我追你一下,打闹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在阳光与水波间荡漾开来。 邵亦聪有意无意地朝文毓那边看了几眼。文毓身边始终有人陪着,小伙伴们不是兴奋地向他展示刚捉到的鱼,就是几人围在一处,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愉快。 而在文毓悄悄投去的几瞥中,邵亦聪身边也不缺人影,说话、请教、同行,他从未真正落单。 随着比赛限定时间将近,众人才逐渐收起打闹的心思,开始认真投入捉鱼,河水中多了几分紧张而急促的动静。 见大家都忙了起来,文毓便独自走到不远处稍显安静的河边,在岸石上坐下。 此时,一只羽毛柔和如月色流云的水鸟悠然划过水面,文毓目光追随它的身影,却怎么都想不起它的名字。 “那是彩吟鸳。” 文毓转头,来人是邵亦聪。 他走到岸石边,微微一靠,语气平静,“下次静处前,记得先打招呼。” 文毓这才想起,邵亦聪身为本次活动的负责人,有确认所有人安全状况的职责。他轻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记得。” “……身体,好些了吗?” “嗯,医生说恢复得很不错。脚上的伤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手肘上的也开始结痂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邵亦聪开口,话题回到水中的鸟,“……彩吟鸳在求偶期会鸣唱,声音很好听。流绮河上游有荷花,听到它的歌声,就知道花期来了,该开花了。” “是吗?”文毓看着来回游动的彩吟鸳,“现在还能听到它的歌声吗?” 邵亦聪摇摇头,“它的求偶期过了。” 文毓不无遗憾,“可惜。” 他的小心思冒出。 他看向邵亦聪,不着痕迹地打听,“羡慕您,明年还有机会听见。” 明年。 明年,邵亦聪将满三十岁。 记忆之门悄然打开—— “鹿鸣君,听你父亲说,你擅自选了森林相关的专业?” 御花园里,主上轻柔问他。 父亲气不过,又不能拿身为皇族的他怎么样,于是上奏,求主上做主。 邵亦聪应道,“是。” 主上看着他,眉目间尽是仁爱与怜惜,“那就去读吧。孤站在你这边。” 他一怔,正要谢恩,主上伸手拦住他。 “但你要记住,皇族的自由,是有代价的。”主上语气不重,却字字落在心头,“待你而立之年,必须履行你的责任。” “在那之前,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去看,去听,去感受……也替孤,好好享受这奢侈的自由。” 这奢侈的自由,到明年,就是尾声。 自他在幽林带看见那具树下骸骨起,邵亦聪就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抉择。 在自由的最后一刻,他会安静地坐在树下。 多年以后,让汲取他肉体养分的大树,长到他所不能及的高处去,替他看最美的景色。 因此,他更要深埋对文毓的心思。 邵亦聪淡淡回应,“明年,有机会再说吧。” 闻言,文毓心中一沉。 “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明年就要离开回息林了吗? 为什么? 真的要结婚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不敢。 他怕。 他怕邵亦聪会亲口告诉他,是的,他要结婚了。 “邵组长!比赛结束啦,请您过来当裁判!” “好,我这就来。”邵亦聪应了一声。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活动结束,队伍开始踏上归途。 “邵组长。” 指导者2号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邵亦聪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2号正快步跟上,而文毓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是这样的,”2号语气轻松地开口,“文毓想去松兔的栖息林看看,我寻思着从这边抄个近路过去快一点。跟您打声招呼,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文毓上前一步,看着邵亦聪,补充道,“我来的路上捡了些松兔爱吃的果实,想去它的地盘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它,当面道谢。”他顿了顿,“您要是遇见团雀,也请替我和它说声谢谢。” 2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松兔和团雀的栖息地都在一条路线上,不如邵组长跟我们一起去?团雀那小家伙只亲近您,要是您和文毓一起,说不定我们既能遇见松兔,又能看见团雀了。” 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充满了善意与热情。 邵亦聪却没有马上回应。很多情绪与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 文毓不想让他为难,看向2号,语气轻快地打破了沉默,“老大,邵组长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得照看整个队伍,应该不方便和我们脱队单独行动吧。”他俏皮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还是说,您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和邵组长说?” “哎呀你这个鬼灵精,哪有什么秘密!”2号被他逗笑,不好意思地看向邵亦聪,“抱歉啊邵组长,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想得太简单了。” “……没关系。”邵亦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好咧!” 说完,2号便带着文毓转向了另一条岔路。邵亦聪还能听见他关切的声音传来,“你小心点,别扯到伤口……” 邵亦聪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走远。 他这才转身,沉默地跟上前方的大部队。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雨中营救,最终只是将他们拉回到了能够平静对话的、安全的距离。 文毓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横亘着一道无法言说的鸿沟。 他面上能和2号有说有笑,心情却无可避免地低落。 或许是敏感的森林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心底的负面情绪,他带着新鲜果实在松兔常出没的林地里转了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最终,他只能将那些果实一颗颗分散摆放在树根下、石缝间,期盼它能够吃上。 将大部队安全送回营地后,邵亦聪又独自一人折返回林中。 他来到了团雀的栖木林,在熟悉的枝桠间走了几圈。 往日里,它会“啾啾啾!”地叫唤,像一团小小的灰毛球般扑向他。 而现在,这里只有风穿过林叶的微响,和几不可闻的虫鸣。 邵亦聪站定。 就在刚才,2号提出邀约时,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点头同意。 也有那么一瞬,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林间,一种被剥离般的嫉妒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比谁都清楚,无论是那份冲动,还是这份难受,都是没有资格见到天日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第28章 第二天,文毓单独跟随指导者2号入林。 在营地中心集中时,文毓遇见今天跟随邵亦聪入林的小伙伴。 小伙伴笑容满面,“我们今天要去长苔谷,你们呢?” “短风岭。” 正说着,指导者们过来了。 在出发前的例行短会上,所有人围成一圈,听着白钧远做最后的叮嘱。 文毓站在人群中,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邵亦聪的方向。 邵亦聪的侧脸有着锋利的轮廓。他正一边专注地听着讲话,一边操作平板确认所有小组的路线状况。 文毓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索性收颌垂眼,看向地面。 “好了各位,请检查随身装备,各个小队准备出发!” 小伙伴朝文毓挥挥手,笑道,“那我们下午回营地见啦!” “好。” 文毓不知道,在他转身后,邵亦聪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下午,文毓回到营地,正好碰上也刚刚归来的小伙伴。 “嗨,文毓!”小伙伴一边走过来,一边抬手打招呼。 文毓注意到他一只手掌缠着一块浅米色的手帕,不禁关切地问,“怎么了,受伤了吗?” “唉,采样时不小心,被锋利的叶片刮到了手背。”小伙伴抬手,展示包扎过的伤口,“邵组长当场帮我包扎。” 文毓的目光落在那块手帕上,“这是……邵组长的手帕?” “对呀。” 不是那条自己还给他的浅灰色绣鹿角、带茶香的手帕。 小伙伴说要去医疗帐做进一步处理,文毓便陪他一起走。路上,他假装不经意地说,“这条手帕的颜色挺好看的,邵组长的品味不错。之前他还有一条浅灰色的,也很好。” “是挺不错的……”小伙伴随邵亦聪入林好几次,他想了想,“但是我没见过你说的那条,他好像总是用这条,作风挺朴素的。” 听到这句话,文毓轻轻应了声,“哦……” 小伙伴并不是唯一跟随邵亦聪入林的人,他的话未必全面。但文毓回头细细想了想——那段时间他和邵亦聪同组,好像也没见他用过那块自己还给他的手帕。 连这种细枝末节,他都忍不住反复琢磨。 ……没用那条手帕,是因为嫌弃手帕上有香味?还是,嫌弃那是他递过去的东西? 文毓甩甩头。自己怎么会想得这么极端,毕竟邵亦聪救了他。 但他控制不住思绪。 负面消极的想法如一团浓黑的毒雾,只要有一星点破绽,它就会无孔不入,不断污染、侵蚀他的判断。 白钧远的话在他耳畔响起:责任感。想弥补过错。不同意让你入选项目。 或许邵亦聪只是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早就厌烦透他了。 正如他之前一边当他的指导者,一边把他当观察对象一样。 鼻腔最先感受到这股酸涩的难过。 一个声音说:别这么想,讨厌你就不会救你。 另一个声音说:邵亦聪救你,说不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明年,他将会迎娶他的未婚妻,离开回息林到某个地方高就,继续他皇族灿烂辉煌的人生。 而烦人的自己,将会被他彻底遗忘。 想到这,文毓忽然怨恨起邵亦聪来。 但他更恨的,是被这些想法困住的自己。 文毓,清醒点!你为自己前途打算的干劲哪儿去了?! 文毓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 邵亦聪察觉到,这两三天的文毓,有点不太一样。 表面上依旧乐观开朗,反应灵活,做事利落;但……他总隐隐觉得,文毓的情绪不对劲,就好像,在转身的瞬间,就会将所有鲜活都收回到看不见的深处。 他无从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毕竟,两人已不在同一组,每天要是碰面顶多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 这么想着,邵亦聪收回默然观察的视线。 在入林路线规划会议前,他走到指导者2号身边,状似不经意,“我昨天巡林时发现,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开着,荷叶茂密,水质很好,适合浮潜。你们可以试试这条路线。待会咱们开会时,我起个头,你附和就好。” 回息林的荷花不是普通品种,它具有净化水质的功能,是回息林再生能力的象征之一。 往年这个时候,应该花败了,但今年还盛开,仿佛在等着什么。 文毓要是看见那片荷花,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是吗?”2号果然很高兴,“文毓的腿伤已经没问题了,应该可以下水。” 邵亦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2号对文毓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也是。他现在是他的指导者。 不清楚,才有问题。 2号头顶的天线像忽然接收到什么信号,突然灵光起来,他低声开口,“……邵组长,不是我多事,文毓当初申请换指导者,是不是你们之间闹了矛盾?” “你冒雨入林救了他,我以为你们已经把话说开了。” “要不这样吧,你带文毓去看荷花,顺便把话说清楚?换指导者是小事,不和是大事。人家志愿者待在林子里也就这么几周,你总不希望他们带着不痛快的回忆离开吧。无论怎样,你让一步,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的。” 2号还拍胸脯保证,邵亦聪只管出现就好,其他的安排,交给他去办。他挤了挤眼睛,“绝无投诉!绝不让领导发现!” 2号的计划很简单:入林后悄悄互换指导者,出林前再换回来。志愿者们都很好说话,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邵亦聪作为营地的负责人之一,本该当场否决这种“小把戏”。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与文毓有太多接触。 换指导者,本是最理智、最恰当的决定。 但他犹豫了。 这么一犹豫拖延,他就来到了和2号约定好交换的位置。 他带的那位志愿者还给他鼓劲,“邵组长,你和文毓要是有什么误会啊难处啊,这次就好好聊聊吧,希望问题能解决!” “……” 看来,2号的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文毓倒是这个“计划”里最后知情的人。 到达交换地点时,文毓还纳闷为什么邵亦聪他们也在。 2号这才告诉他,“临时有点小变动,今天由邵组长带你。出林前我们再换回来!” 说完,他潇洒地一挥手,另一位志愿者跟着他转身离开了现场,留下他们原地站着。 “……邵组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文毓转头看他,语气里带着些不解。 邵亦聪此时的神情,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局促。 沉默片刻,他看向文毓,“……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在开,我想带你去看看。”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文毓的双腿便不再听从大脑指挥。它们自动迈开步子,乖乖跟在邵亦聪身后。 沿着小径缓步前行,道路两侧,低矮灌木静静伸展,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不远处,一群羽色细碎的林鸟从枝头掠过,飞进更深的绿意里。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流绮河的潺潺水声时近时远。 但文毓已体会到自己如水声般善变的心情。 他内心连日来的苦闷,似乎消散了些;甚至,还有点小雀跃从心底生出。 拐弯后,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 安静的河水中,一整片荷叶自水中浮起,密密匝匝地在光影之中铺展开来。 每一片荷叶都宽大而挺拔,叶脉如画,碧绿如洗,边缘滚着细碎阳光;荷叶之间,挺立着一朵朵盛放的荷花,花瓣柔亮饱满,仿若琉璃。 内层是温润的杏粉色,外层泛着淡淡的奶白,阳光之下,整朵花透出微微暖金的光晕。 远处,河面粼粼,浮光跃金,衬得这片荷与花如梦似幻。 文毓放下背包,走近河流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难得荷花还盛开。”邵亦聪走到他身旁,嘴角是一抹极轻的笑意,“你的运气很好。” 文毓看向他。 碧绿与杏粉在光中交织,泛起的色彩似乎一笔一笔晕染在了邵亦聪线条硬朗的侧脸上,消融了他轮廓的冷意,添了几分流光溢彩的暖意。 邵亦聪转脸看他,色彩随之变幻,甚是明媚。 “……怎么了?”他见文毓盯着他看,问到。 文毓摇摇头。 他的心脏,正随着光影跳动。 “潜入水里,你会看到另一番美景。” 两人在林间换上浮潜服。 营地配的浮潜服是两件式的,外加手套和潜水袜,方便科学考察时灵活使用。 文毓转头,恰好看见邵亦聪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浮潜服穿了一半,上半身裸露。 他的肩膀宽阔,肩胛骨微微突起,随着转动手臂的动作而低缓滑动;脊柱沿中线而下,肌肉在两侧像两道安静的山脊,自肩胛底缘延展至下背,流畅地描绘出男性最有承载力的结构。棱线分明,隐隐透露出长期锻炼下的耐力与控制力。 见邵亦聪有转身迹象,文毓慌张地转回去,动作间带仓促的掩饰。 “文毓,你好了吗?”邵亦聪只是微微侧过脸,没有转身。 “……好了。”文毓缓了缓呼吸,这才应声。 第29章 他们潜入水中,世界顿时变得宁静而奇幻。 水面之下,是一片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森林。成百上千根翠绿色的荷茎笔直地从水底升起,宛如根根通天的水中直柱,在清澈湖水中交错丛立。它们修长而挺拔,表面覆着一层柔薄的透明膜,轻轻荡漾着流光。 偶尔有光线穿透水面洒下,斜照在荷茎上,泛出淡金与碧青交融的晕彩,那颜色就像夏日薄荷与琉璃融化而成,澄澈、凉润、近乎梦境。 荷茎根扎深泥,感知水中杂质,自行调节生态,一年四季中唯有少数时刻会让人得见其全貌。 在水下茎杆之间,两人缓慢穿行。他们的每一次吐息都被水流温柔包裹,每一步走动都牵起周围微茎轻颤。 两人小心地拨开一根根荷茎,有时低头,有时侧身,身体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一阵水波荡来,两人的肩不经意地碰了碰。 那是一种被水流削弱又被水压放大的触感,软而清晰,像迟来的悸动从肌肤缓缓爬上心口。 下一瞬,两人同时避让一根突兀的断茎,脚尖不慎碰撞在一起。 水下的轻触,悄然荡开一圈圈内敛却无法逃避的心潮。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只有呼吸与心跳,在各自耳边回荡。 直至邵亦聪拍了拍文毓肩膀,手指往上示意要浮出水面,文毓才破水浮起。 他脱下目镜,仰头一看,头顶是一整片铺天盖地的荷叶,如同翠色天幕,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每一片荷叶都在光中泛着青金与玉绿的流光,边缘卷起柔和的弧度;高低错落的茎秆像一座座静默伫立的神殿柱,向阳而生、迎水而立。 阳光从叶缝之间穿透下来,如千万支金丝斜斜坠入水面。 万物静止,却万象丰盛。 文毓仿佛悬浮于光与荷叶之间,被包围,也被拥抱。 就在此时,一小片残荷悠悠漂了过来,一只碧绿的青蛙正躺在上面,竟然仰面翘着二郎腿! 文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 它一副神情悠哉、姿态松弛的模样,仿佛也在享受这荷叶间隙中的微风与日光。 这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侧头,与文毓四目相对。 人眼对上蛙眼,陷入一瞬静默。 青蛙神情淡定极了,只轻轻挪了挪身子,姿势丝毫未变,跟着那片残荷继续悠悠向前漂去。 但好景不长,它还没漂出多远,前方的邵亦聪便从水中抬起双臂,两手一伸,将它笼在手心里。 青蛙这才“呱”地叫了两声,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之后随遇而安地伸展四肢,搭在邵亦聪的指缝间了。 神奇的蛙。 他们回到岸上,文毓好奇问,“为什么要抓它呢?” 邵亦聪没有立刻作答,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青蛙,“你脱下手套,摸一下它看看?” 文毓微微一怔,有些狐疑,但还是照做了。他解下手套,俯身靠近,食指指尖轻轻点在青蛙的头顶。 青蛙全身很快泛起一层柔和粉色。 “哇!”文毓惊奇。 “我们叫它‘妙趣蛙’。它能通过人的皮肤感应情绪,并随之变色。”邵亦聪嘴角轻勾,看向文毓,“看来你很开心。很好。” 文毓与他视线相接,心不由一紧。 “粉色……代表开心?” 邵亦聪点点头。 他语气认真,“……我担心自己之前的道歉不够真诚,还是让你心里不舒服。我……不太擅长表达,如果我今天的行动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就请你原谅我言辞上的匮乏。” 像有什么,叩中了心房。 文毓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却也想笑。 他抬眼看邵亦聪,“那你呢?你也开心吗?”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咬下自己一边的手套,将那只妙趣蛙放入裸露的掌心中。 刚刚才恢复成绿色的蛙,在接触他肌肤的一刻,又转成粉色。 文毓忍不住笑了出来。 邵亦聪也跟着微微笑。 而妙趣蛙“呱”了一声,缩了缩爪子,像是在表达不满:这群人类,累蛙。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也该返程了。 他们在林间小空地上换回干衣。 邵亦聪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瞥见文毓脱下浮潜服上衣时露出的背部。 线条清晰而紧致,肌肉带着坚韧的轮廓感,每一道肌理都蕴藏着年轻的力量。脊柱利落入腰际,透出了挺拔与张力。他的皮肤带着水汽,泛着淡淡的光,阳光透过林叶洒落其上,在那浅麦色的皮肤上勾出斑驳的流光。 邵亦聪惊觉自己看出了神。 他连忙拧回头,草草地收拾浮潜服和其他装备。 回去的路上,邵亦聪走在前头领路。 两人依然没有太多交谈。 但文毓心情已大不一样。 就一两天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要自己清醒、要为前途规划之类的。 现在,野心啊、未来啊,好像都不重要了。 不管邵亦聪是否是皇族、他明年是否要结婚、他是否对他态度表里不一,都不重要了。 他只需记得今天这段美好的时光:阳光下的荷色、水下密集的荷茎、不自觉靠近的肩膀,还有一只妙趣蛙和两张欢喜的笑容。 仿佛能将所有阴翳一扫而空。 他这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没体验过这几周如此大起大落、相互矛盾的情绪: 他一方面反复将每一个细节放大,另一方面却又能心甘情愿听之任之。 他时而沮丧、难过,又时而开心、满足。 有时他笑中藏苦涩,有时他鼻酸却想笑。 他既想顾全自己,又仿佛可以为了某个片刻的回应,倾尽所有。 林间依旧寂静,树影斑驳。 阳光透过林叶洒落在文毓湿润的背上,氤氲出一片暧昧而温暖的光泽。 他忽然回眸,那双清澈的眼眸,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自己偷看的目光里。 自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一瞬间僵住了。 就在对视间,自己竟迈开脚步,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我只是不小心,对不起。” 自己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看着文毓有些茫然与无助的神情。 自己应该收起放肆的目光的。 但视线像被牢牢钉住,无法挪开分毫。 他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安地轻颤。 自己应该往后退一步的。 但身影俯下,将他完全笼罩。光线被阻隔,他整个人都落入阴影之中。 自己在他耳畔轻问,“……怎么了?” 下一刻,文毓转身欲走。 自己心头猛然一紧,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捞进怀里,手掌贴上他微凉湿润的背脊。 肌肤相触的瞬间,温度仿佛直抵心底。 紧接着,自己托起文毓的后脑勺,低头—— 邵亦聪猛一睁眼。 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投下一圈静谧的光晕。 工作帐外,夜色沉沉。 他惊魂未定,胸脯急促起伏。 他伏在桌前,压着一本深棕色软皮笔记本,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强自镇定,缓缓掀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是他入睡前无意识间画下的。 一个年轻男性的裸背。 背部笔画寥寥,却勾勒出难以忽视的诱惑,像是记忆里灼人的残影。 邵亦聪抬手覆上额头。 随即,他将那页纸撕下,将它塞进抽屉里。 抽屉里,已悄然躺着几张画纸。 上次在幽林带中,他想撕,又舍不得撕。 最后,它们被默默塞了回去。 如今,它们又多了一张。 第30章 仲夏之际,回息林附近的小镇迎来一年中最重要的庆典之一——半轮节。 这是一个属于时序与自然的节日,寓意时光已行至年轮的中点,万物在烈日下攀至最繁茂的高峰。人们以此感谢自然的庇佑,祈愿余下的时日依然风调雨顺、平安丰收。 相传,只要在这一天许下心愿,祝福便会随风飘向林野山川,传达至自然之神的耳畔。 大自然自有其魔法。据小镇历史记载,每年到了这一天,天气总是晴朗得出奇,从未有过阴云或雨落。夜幕降临后,星汉灿烂,与地面的篝火交相辉映,仿佛天地间一同为这场庆典点灯。 这一天,回息林营地的大部分工作人员会放假,前往镇上参与节庆,共度这一年中最热烈的时光。 前往小镇的车上,志愿者们与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兴致盎然,谈笑声此起彼伏。 文毓却会在谈笑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第二排——邵亦聪在那儿坐得笔直,只露出半边肩膀。 出发前,有大胆的志愿者邀请邵亦聪一起参加晚上的篝火大会,后者点头应允,一句简单的“好”立刻引得一群年轻人欢呼雀跃,仿佛中了奖一样兴奋不已。 文毓原本想邀请他白天一起在镇上走走感受节日气氛,却始终踌躇不前;话到嘴边,又悄悄咽了下去。 他不想与众人一起分享邵亦聪,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单独”两个字。 那份私心藏在喉口,沉重又滚烫。 心里有两个自己在较劲,一个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妙趣蛙的回礼,礼尚往来,光明正大;另一个冷冷反驳:真的?那为什么不乐意与众人同行?是不是心里藏着掖着,不能置于白日之下? 文毓看向邵亦聪的半边肩膀。 若他足够理智,就该把所有回忆,停留在妙趣蛙那一刻。 恰到好处,适可而止。 整座小镇都沉浸在半轮节的热烈氛围中,远远望去,巷道纵横间铺展着一片流动的色彩海洋,人影攒动如潮,笑声在空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孩童在大人们腿间穿梭,手里攥着纸花、糖果或是被绘上图腾的小鼓;年轻人结伴同行,有的戴着花环,有的脸颊被涂上象征丰收的叶形印记,边走边与身边人嬉笑打闹。 沿街摊位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交织着烤蔬果的香、花蜜酒的甜、青草烟的清苦味。 而最热闹、最受人青睐的,当属售卖祈愿幡的摊位。祈愿幡半截手臂长,一套三枚,各具寓意:黄色祈愿亲友安康,蓝色寄托对自身的期许,红色则献给恋人或藏在心底的人。 镇上早早就竖起一座通体深黑的巨大神木架,供人系挂祈愿幡。相传此架由回息林中“心缘树”几根自然脱落的树干改造而成,是自然神明的恩赐之物。 每逢半轮节,通灵的风会吹起神木架的祈愿幡,将人们的愿望托往神明耳畔。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文毓不知何时与小伙伴们走散了。他被人潮裹挟着往前,好不容易挤了出来,抬头便见眼前正是一处售卖祈愿幡的小摊。 “小哥,要来一套吗?”小姑娘招呼得十分熟练热络。 文毓点点头,正要掏钱,却突然察觉带出来的零钱包不知何时被人顺走了。他一愣,连忙摸向另一边口袋——还好,联络用的老式手机在口袋里安稳地躺着。 是不是该给小伙伴们打电话求助?可文毓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钱包被偷,会不会是神在暗示,今天不适合他去祈福? 文毓怔了片刻,随即轻轻一笑,带着一点自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请小姑娘稍等一会儿时,身旁忽然有人靠近,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 文毓转头,邵亦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去年的半轮节,邵亦聪主动替下原本该值班的同事,留守营地。 他一向不热衷节日,对所谓的“祈愿”也没有太多憧憬。 最后,是团雀吱吱喳喳地陪他过了一天。它临走时,邵亦聪抓了几条虫子给它吃,当是谢礼。 今年,恰好白钧远和张乔都去邻市开会了,他才接下任务,带队前往小镇。 若说今年他不想去,还有一个原因,他会不自觉地关注文毓。 等他回过神,他已不知悄悄关注了他多久。 他们应该保持距离。 镇上人来人往,队伍都走散了,大家开始各逛各的。 文毓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也好。 他打算再走一会儿,就回车上等他们。 就在邵亦聪打算离开时,他一抬头,发现文毓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前,低头摸着口袋,眉头微皱,像在沉思什么。 他迈开脚步,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低头问,“怎么了?” “小哥想买祈愿幡,可一摸口袋发现没有钱。”小姑娘爽朗接上话头,眼睛一弯,看向邵亦聪,“这位帅哥,您看要不买两份?我给你们算便宜点!” 文毓不好意思地对邵亦聪说,“我的零钱包……被偷了。没事,不用给我买,您买自己那份就行。” “……我不祈愿。”说着,邵亦聪转向小姑娘,“买一份就好。” “好的,谢谢惠顾!”小姑娘开心收钱。 邵亦聪接过套装袋,递给文毓,“难得来一次,好好祈愿。” 文毓犹豫地接过袋子,“您不需要吗?” “我往年祈愿过了,不需要年年做。”邵亦聪骗他。 两人刚沉默两秒,身边人潮挤迫而来,他们被推着往前走去。 文毓顺势开口,“我不熟路,又和小伙伴走散了,您……能带我去神木架吗?” 两人靠得很近。 邵亦聪回答,“……好。” 街道愈发拥挤,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文毓和邵亦聪被簇拥在人群中,身旁路人的肩臂一次次碰撞而过,他们必须贴得更近一些,才能不被冲散。 文毓的心早已乱作一团。他想更加靠近他,却又害怕那急促而夸张的心跳被邵亦聪察觉。 他就在这种情绪拉扯中与邵亦聪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近了就拉开一点,远了就靠近一点。 忽然,文毓被身后一名行人不小心撞了一下,重心一晃,整个人扑进了邵亦聪的怀里。 “小心。”邵亦聪下意识抱住他。 文毓惊愣,随即慌乱地推开对方,“对不起!” 邵亦聪被这一推微微一顿,随即收拢手势,“……是我太用力了,抱歉。” 文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能说什么呢?《 》 30-40 第31章 蓝天下,神木架高高耸立在视野前方,整体呈扇形展开,横梁纵杠交织,将天地贯通,宛如羽翼张开,直指苍穹。 成千上万的祈愿幡从木架上悬挂而下,层层叠叠,随着风起猎猎飞扬。幡面色彩分明,赤如焰火,黄如稻穗,蓝如晴空,彼此交错铺陈,如同天穹中绽放的极光。每一片幡翻飞,发出沙沙的低吟,像虔诚地诉说愿望。 越近神木架,人潮便往它的四周散开,文毓终于可以站定,抬头仰望。 那是一座色彩与风织成的万愿之塔,是信仰的巨证,也是时间的捕网。祈愿幡一层一层向上,像无数心愿的翅膀在风中奋力振翅,飞向同一个方向。此刻,它们犹如风的羽衣、神的语带,翻卷出一场目眩神迷的奇迹。 文毓被震撼,心里突然涌入一股相信的力量——他的愿望,定会被神听见。 “‘心缘树’在回息林目前探明的共生核地带,它非常、非常高大,磁场能量非常强,确实不负‘神木’之名。”邵亦聪站在一旁,介绍道。 “那……我们志愿者有机会看见它吗?” “目前我们只准许志愿者远观它,还不能靠近。” “那今天,就是我与它距离最近的时候了。”文毓再次仰头,喃喃道。 据说,祈愿幡挂得越高,愿望便越容易被神明听见。然而,神木架太高了,贸然攀登并不安全,因此地面工作人员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挂幡位置。 每位挂幡者在祈愿前都可抽取一枚小球,要是幸运抽中金色,就能在专业技术人员的陪同下,攀上高梯,将心愿系于神木架的最高一杆上。 至于未抽中者,则由工作人员根据架子上不同区域的悬挂密度进行合理分配位置,以避免神木架重心失衡。 文毓在邵亦聪陪同下进行抽签。 最终出来的小球是绿色的。 “请前往A3区域挂幡。”工作人员查看平板后对文毓说到。 “好的,谢谢。”文毓迈步,邵亦聪跟在他身后。 文毓又开始犯难了:他该不该在邵亦聪面前挂红色的祈愿幡呢? 他慢吞吞地挂好黄色的和蓝色的幡。 “这红色的幡……”邵亦聪替他拿着装幡的袋子,话还没问完,文毓赶紧道,“我没有心上人,这幡就不挂了,等到外面,就把它扔垃圾桶吧!” 小镇售卖的祈愿幡统一由植物纤维织成,天然可降解。挂在神木架上的幡不用回收,挂满节期后可自然风化,最终随雨落入土壤,为土地提供养分。 没等邵亦聪说话,文毓的电话响起,是小伙伴的来电。 “……嗯,好的,那就在神木架出口附近的饰品摊位见。” 文毓结束通话,看向邵亦聪,“我们待会去镇广场逛逛,邵组长,您一起来吗?” 邵亦聪摇摇头,“你们玩得开心点。”他举了举手里的幡袋,“这个我来处理,你去和他们会合吧。” 见状,文毓只能点头,“那……我先走了。” 午后,阳光炽烈,人潮减少,小镇上的热闹稍稍退了一点。 邵亦聪折返神木架。 轮到他抽签时,工作人员正欲说明规则,他却礼貌开口,“抱歉,我不需要抽签,请替我随机安排一个位置吧。” “……好。” 邵亦聪带着那面红色的幡,来到指定位置。 在系幡之前,他转头,顺着风的方向望去。 他被安排的位置不高,只能勉强看见远方模糊的绿意。 可他知道,那确实是通往“心缘树”的方向。 他们曾研究过,就算神木架是由早已脱落的枝干所制,但唯有朝向母树时,它才会立得格外稳妥,仿佛还有某种隐秘的力量在牵引、维系。 邵亦聪系好红幡,手指轻捏幡角,他闭上眼,默默祈愿: 愿文毓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百岁无憾。 他睁开眼,缓缓松开指尖。 风起,幡影飘扬。 傍晚时分,人群再次汇聚如潮,大街至镇广场这一段长长的路上热闹非凡。篝火晚会尚未开始,欢快的旋律已奏响,歌舞表演拉开了序幕。 舞队身着鲜亮节庆服饰,排成整齐队列,一边踏着鼓点起舞,一边高声唱起半轮节的古老颂歌。而在广场角落、街道两侧,更多是民众自发加入的小型舞圈。有的是几位邻里围成一圈,随节奏拍掌跺脚;有的是外地游客在本地孩子的带领下学跳传统动作,笨拙却热情。 营地的工作人员也陆续汇聚到广场上,不知是谁先答应了舞队热情的邀请,忽而间,所有人仿佛都被欢乐的节奏感染,纷纷投入舞蹈之中。伴着鼓点和歌声,大家脚步或轻快或踉跄,却都轻松地跟着身旁的舞者手舞足蹈。 间歇时,文毓忽然来到邵亦聪身旁,“邵组长,谢谢你上午替我处理那面幡,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邵亦聪的谎言说得语气自然,“没什么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如此,文毓确认对方把红幡扔了。 音乐再度响起,邵亦聪再次被拉入舞蹈的队伍中,他转头时,却已不见文毓身影。 夜幕降临,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但文毓已离开会场。此刻他无心顾及这场盛会,而是朝相反方向走去,穿梭在人群之间,目光四处游移,焦急地寻找还未收摊的祈愿幡摊位。 他越想越懊悔——他应该把那面红幡系上的。又或者哪怕当时犹豫,也该找个借口把它要回来。那样的话,就算临时改了主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仓皇又狼狈。 眼下,趁熟人们都在欢快起舞,他揣着下午向小伙伴借来的钱,想赶在工作人员下班前,把红幡亲手系上。 好不容易看见一位阿姨正收拾摊位,文毓快步奔上前去,略带喘息地问,“请问……还剩祈愿幡吗?” 买到祈愿幡后,文毓一路奔奔跑,越跑越快,直奔神木架方向。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工作人员正准备收工,他急忙伸手拦住,“拜托,能不能让我……” 那位工作人员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最后一刻赶到”的情形,语气平静又爽快,“行行,来吧。” 文毓随手一抽,竟然抽出了金色小球。 “哇,你真幸运!”工作人员笑道,“请前往A1区域,技术人员还在的。” “谢谢!” 在技术人员的陪同下,他踩上高梯,一步步朝着神木架的顶端攀登而去。 本以为越高风越烈,没想到与地面相差无几。 “神奇吧?”技术人员看出文毓的疑惑,笑了,“巨大的真诚是会得到庇佑的。”他指了指他们脚下那无数还在飘扬的旗帜。 相信与尊敬,终会换来大自然温柔的回馈。 文毓终于系上红幡。 站在这顶端之上,他闭眼真诚祈求:祝愿邵亦聪永远幸福、快乐。 他知道邵亦聪同为男性,但他无法对自己的心意说谎。 睁眼时,手中的红幡已随风扬起。 他顺着幡动的方向看去,远方星光灿烂,洒落在广袤的森林之上;而地面上,篝火丛起,火光明亮。 邵亦聪此刻大概就在某处,开心地参与晚会。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只要祈愿成真,一切便好。 小镇靠近回息林,属于重点管理区域,非本地人不得在此留宿。 因此,篝火晚会在午夜前结束。一趟趟班车从车站驶出,载着满车游客离去,热闹也随之渐渐散去。 营地的工作人员也陆续登上返程车辆。 车上,小伙伴好奇地凑过来问,“哎,晚会刚开始那会儿你去哪儿了?怎么突然人就不见了?” “还用问吗?”另一人立刻起哄,“你忘啦,下午有女孩子跑来问他要联系方式呢!” “哎哟!”旁边的人顿悟般一笑,用手肘顶了顶他,“可以啊文毓!” 文毓轻笑,顺着他们的误会胡扯下去,“可不是,我忙得很,要应付三个女孩子呢。” 一车人哄笑。 最后上车的邵亦聪也听见了,淡淡开口,“那你真的挺忙的。” 大家笑得更欢了,“看!连邵组长都调侃你啦!” 文毓讪笑。 邵亦聪已在前排坐下,文毓看不见他的表情。 ……内心怎么忽然间这么不安呢? 回息林中,夜色沉沉,万物静籁。 自己将文毓抵向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掌心扣住对方的腕骨,指节微紧,“听说你有个美妙的夜晚,对吗?” 文毓怯怯又无辜地摇摇头。 “哦?你不是很享受女孩子们的围绕吗?人影都不见了呢。”说着,他咬上文毓的手指,“上午人潮汹涌的时候还把我推开,对别人却……” 文毓吃疼,眼眶泛红,却只会摇头。 见状,自己情绪翻涌,理智与冲动在心口交战。 唯有将文毓压得更紧,几乎将他嵌入粗糙的树皮,自己低下头去—— 邵亦聪猛地睁眼。 又是这样的梦。 第32章 文毓一夜没睡好,天一亮便起了床,此刻正盯着新的一盒茶出神。 要不要找个机会,和邵亦聪解释一下昨晚车上的那句玩笑话呢? 那句“应付三个女孩子”,真就是顺着玩笑说的,没别的意思。 毕竟,邵亦聪是组长,要是让他以为自己油嘴滑舌、喜欢招蜂引蝶,那可就糟了。 但……特地去解释,会不会反而显得此地无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有意巴结? 文毓皱了皱眉。 唉,要不算了…… “邵组长早!” 不远处有人朝邵亦聪打招呼,声音飘进文毓耳朵里,让他心里激灵一下。 “早。”邵亦聪回应道。 文毓四肢反应比脑子快,他端起茶盒朝邵亦聪走去了。 等意识追上动作,他人已经站在邵亦聪面前。后者察觉到动静,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邵组长,昨天您替我付了祈愿幡的钱,这盒茶,送给您,当是谢礼,谢谢您。”文毓双手递出茶盒。 这盒茶远比祈愿幡贵。要是文毓直接还钱,邵亦聪一定不会收下;现在他送谢礼,不收反倒不合适了。 邵亦聪接过茶,“……有心了,不客气。” 文毓顺势解释,“昨天难得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气氛一热,我说话就有点飘了。要是您听见什么不着调的玩笑话,别当真,真没那回事。” 本来邵亦聪点个头、“嗯”一声,对话就可以结束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的不痛快浮了上来,一时没控制好,来了一句,“……年轻人,爱玩也正常。” 这平静的语调下,怎么有点淡淡的阴阳怪气? 文毓急了,“没有,真的!” 邵亦聪微微别过脸去,像在说“谁知道呢?” 两人都没意识到,气氛正悄然起微妙变化,不像上下级在对话。 文毓嘟囔,“……您也还年轻呀,这句话,其实是在为自己爱玩开脱吧?” 闻言,邵亦聪挑眉,把脸转回来,似笑非笑,“嗯?我是不是也该说一句——‘没有,真的?’” 他居然拿他的话来堵他! 文毓鼓了鼓腮,这算什么呀,明明他连未婚妻都有了,自己连别人的小手都没牵过呢! 文毓抬眼看邵亦聪,“行吧,我承认您老了。”他展开一个乖巧又气人的笑容,朝他微微鞠了一躬,“邵爷爷好!” 这鬼灵精! 真想一把捏住他那张脸,把他拽过来蹂躏一番,让他眼圈泛红、委屈巴巴…… “邵组长……” 邵亦聪回神,自己已迈出一步,离文毓太近,害得后者局促起来。 “……对不起。”他迅速收住情绪,拉开距离,恢复往时神情,“刚刚在开玩笑,到此为止。……好好工作吧。” 说完,他转身往组长工作帐篷去了。 文毓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却忽然有些失落。 那种带着压迫感的靠近,目光深沉,像要将人吞下去。可奇怪的是,自己竟一点都不怕,心脏还砰砰跳着,仿佛在期待什么。 文毓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闭眼骂自己:清醒点!能期待什么?人家都说了是玩笑! 他睁开眼,心底泛起一丝哀怨。 他说是“玩笑”就算数,我说的就不行? 他再次看往“老人家”离开的方向,有点咬牙切齿地想:……为老不尊。 帐篷内,邵亦聪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反思。 刚才确实逾矩,自己的举动未免幼稚了,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正蹙眉自省,医生掀帘走了进来,“邵组长。” 邵亦聪闻声抬头,收敛神色,回到工作状态,“怎么了?” 今天原定由指导者2号带领两名志愿者入林守夜,文毓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已整装待发,在集合点等待指导者到来。 “好慢哦……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一旁的小伙伴忍不住低声嘀咕。 文毓摇了摇头,“不知道。”语气也带着几分疑惑。 “抱歉,来晚了。” 两人闻声回头,来人是邵亦聪。 “你们的指导者临时身体不适,由我接替带队。如果他稍后恢复,会再与我们汇合。”邵亦聪语气简洁利落,同时熟练地检查起他们的装备。确认无误后,他挥手,“出发吧。” 守夜任务是回息林日常巡查制度的一部分,主要是观测林区夜间动植物的活动状态,监测生态磁频是否出现异常波动,并确保各观测点的仪器设备运行正常。 对志愿者而言,这项任务还有重要的教育意义,通过亲身参与夜间巡查,更全面地了解回息林的生态系统运作,体会大自然在黑暗中自有的节律与平衡。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沉眠带与共生核交界处的巨杉林。今晚,他们将会在巨杉上的树屋度过,第二天观看日出。 沉眠带的流绮河在交界处流速趋缓,最终汇聚成湖;巨杉林的一部分树木就矗立在水中,它们的根扎在湖底泥土中,粗壮的树干从水面直直升起,仿佛一列列沉默古老的守卫。 “这里的水体常年稳定,水中滋生了大量绿藻和硅藻等浮游植物,所以湖面呈现出抹茶色。”邵亦聪一边解释,一边俯身解开系在岸边的船绳,“来吧,这一段路,我们得划船过去。” 小船缓缓划入,带起一道道浅浅波纹,自船头向四周扩散开来,抹茶色的涟漪如丝绸般舒展,又悄悄回复平静。 空气中漂浮湿润苔藓的味道,腥气稍稍刺激着鼻腔,让文毓终于有了实感。 今晚,他会和邵亦聪一起守夜。 清新中带点微涩的气味,也刺激着心脏。 这一路上混混沌沌的心情,逐渐清明。 他既期待,又胆怯。 小船行至林木茂密处,松脂味的木香取而代之,干净、沉稳,还能嗅到一丝丝被阳光炙烤后的树皮香,夹杂着潮湿树叶的味道。 近距离看,巨杉的魁伟更加震撼。它们的树干粗壮如塔,树皮呈深红色,覆满了时间沉淀出的纵向裂痕。仰头望去,树冠高耸入云,直至目光所不能及,只能微眯眼睛,静静接住那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的、细碎斑驳的光。 “哇!有鹿!”小伙伴惊喜地压低声音。 文毓闻声转头,只见离船不远处稍浅的水域,有三四只鹿正慢悠悠地涉水而行。它们体型比普通梅花鹿略小,毛色偏浅。 其中一只鹿忽然转头,目光与文毓对上,竟毫不怯生地注视了他几秒。下一瞬,它潇洒地腾空而起,跃入几米开外的水中,水花在它身后溅起一道漂亮弧线,而且它入水时水花还压得很小,仿佛故意炫技一般。 “太棒了!”小伙伴压低嗓音兴奋赞叹,若不是怕惊扰林中其他生灵,恐怕早已鼓掌叫好。 那只鹿的耳朵动了动,在水中行走的动作似乎更加优雅了。 至于其他的鹿,丝毫不介意他们的存在,依旧慢悠悠。 “我们称它们为‘绅士鹿’,因为他们情绪稳定,在水里依然能保持优雅的姿态,”邵亦聪开口道,“……也因为有时他们爱无声炫耀。” 真是可爱的生灵。 抵达湖对岸后,他们将小船系在岸边的木桩上。在邵亦聪的指导下,两名志愿者对湖水的温度、浊度以及空气中的湿度、磁频等多项指标进行测量与记录。 这之后,他们便步行前往树屋所在的监测点。 第33章 当文毓坐上系着粗绳、装有安全扣的升降座椅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也太像电影里登悬崖的场景了吧? 他双手紧抓着座椅两侧,脚下微微悬空,只听“咔哒”一声,卷轴启动。他缓缓上升。 一开始还有些不稳,绳索轻晃,渐渐地,他适应了这种节奏,头顶的林冠层越来越近,地面也变得模糊。 树干近在咫尺,粗糙的红褐色纹理透出岁月的力量,像是经受过天崩地裂的远古纪年,依旧静默矗立于此。他一时间竟有种敬畏感。 这棵树,可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岁数都年长。 风从上方轻轻吹落几片细小松针,落在他发间。空气越发清凉,混着松脂和林间潮气的味道,像什么东西一下子拨开了他胸口的层层雾霭,让他整个人安静下来。 再往上,就是树屋了。 升降装置在平台边缘停住,邵亦聪已站在一旁,朝他伸出手。 文毓握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被稳稳拉了上来。 脚落地的一刻,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是那种混着高处冷空气和木头香气的味道,有点苦,却让人清醒。 “欢迎来到今晚的宿地。” 文毓走到平台上眺望远方。林海本应无边无际,层层叠叠,铺展至天尽头。 但此刻,他的目光被一道突兀的存在牢牢吸引。 远处有一棵比周边都高大的树木,高高耸立,枝叶繁茂,却在树冠之下,树干赫然隆起一圈,内里仿佛有熔岩燃烧,令那一圈木质透出近乎灼目的血红色,哪怕距离遥远,都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力在奔腾不息。 “那就是‘心缘树’,它位于共生核的中心,是目前回息林所探知区域里,磁场最强的存在。”邵亦聪将另一位志愿者接上树屋后,走到文毓身旁,介绍道,“它隆起的那一圈,我们称为‘树心’。” “……可惜我们无法靠近它看看。”文毓有些遗憾。 “志愿者经验尚浅,而且它是一级保护对象,限制接触也是出于安全和保护的考量。”邵亦聪回应,“就连我们,也不是想靠近就能靠近的。” 他看了看时间,招呼两位志愿者,“好了,先进树屋休息一会儿吧,守夜任务从天色完全暗下来开始。” 守夜的志愿者,必须有指导者全程陪同。今天有两名志愿者,为了减少对夜间生物的干扰,他们不会一起行动。 这意味着志愿者与指导者即将开始一对一的旅程。 文毓与小伙伴猜拳决定顺序,最后他负责上半夜。 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后,邵亦聪和文毓依次从树屋下到地面。 夜色中的巨杉林显得更加幽暗,四周只剩下风吹过草叶时细碎的沙沙声。 邵亦聪走近,再次检查文毓头上佩戴的夜视设备。 今天早上,医生向他汇报指导者2号的身体情况后,他完全可以安排其他指导者去顶替。 但他亲自接下了任务。 他只是想,亲自带文毓看一次回息林壮丽的日出。 调整了一下设备位置,邵亦聪低声问文毓,“还行吗?” 文毓点点头。 在四周深沉的黑暗中,邵亦聪的存在,就是他安心感的来源。 有好多次,在洗冷水澡清醒头脑时,文毓都告诉自己,自己对邵亦聪的感情其实只是吊桥效应。 在回息林这个特定的、神秘的空间中,他放大了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所以才会觉得对方特别。 如果他们在城市里初见,他不一定会对他产生感情,不是吗? 说不定离开这里后,这股潜藏在心底的悸动,就会随之散去。 然而。 他越理智,心里就越难受。 难受到他想直接冲到邵亦聪跟前,抱紧他,让他像哄小猫小狗那样哄哄他。 那样就够了。 邵亦聪不必喜欢他。 哪怕是敷衍的哄,他也可以接受。 就在这时,四周响起一种低沉的声响,像风,却又不像风,仿佛是从遥远的远古传来的低鸣,在林间回荡。 文毓知道,《森林守则》里写着,这是巨杉林的“鸣响”,巨杉树集体的低频共振,就像是一则具有仪式感的提醒:日行动物与需要日照的植物需要进入睡眠状态,而夜行动物和喜暗植物该醒来了。 鸣响持续了两分钟,随后万物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天地寂然无声。 下一刻,昆虫的鸣叫陆续响起,如细雨般洒落林间。 巨杉林的夜晚,正式拉开帷幕。 邵亦聪轻拍一下文毓的背,示意他跟着走。 他们的夜巡开始了。 他们缓步穿行,一会儿蹲身于潮湿林地,记录夜光花的光浮反应,它正微微泛出蓝绿荧光;一会儿在湖边静待,观察波点鱼跃出湖面的频率,记录下湖泊夜间的脉动指数;一会儿搜寻软泥间尖尾兽留下的足迹,这类生物仅在夜间高磁共振区现身;他们还测量气味变化数值,空气中浮动着树皮散发的暖辛味,混着花类释放的甜香,表明植物正进入夜间呼吸旺盛期。 再次回到树屋下的地面时,已是深夜。 邵亦聪查看时间,“今晚比较顺利,离换班还有40分钟,我们就在这儿稍微歇一会儿吧。”另一名志愿者还在休息,他们不打算吵醒他。 两人就地坐下。 林间偶尔闪现点点微光,是流萤虫开始出动了。 文毓望向那些缓缓飘动的光,想起夏夜里一家人一起去抓萤火虫的场景。“直到现在,这个也还是我们家夏天的传统活动。我们抓了萤火虫,又把它们放生。虽然能抓到的越来越少了。” 邵亦聪接话,“看来你们家人感情很好。” “嗯。”文毓点头,他停了一秒,“所以,我妈妈走的时候,大家有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共同创造回忆、守护回忆的人少了一个,“就好像,她把我们的一部分也带走了。” 邵亦聪并不知道这件事,“……抱歉。” 文毓摇摇头,“我们已经恢复过来了,而且,嫂子来了,我们在不断创造新的回忆。” 他直了直腰,“我想守护我的家人。” 文毓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一直被保护、被疼爱。他也爱他们,他想为这个家做贡献。 “我妈妈是操劳过度走的。哥哥当时还在读大学,他天天奔波在学校和公司间。当时环境对平民企业不算很友好,我爷爷和爸爸他们都吃了很多苦,才一点一点积攒起家业。” “……所以,你想从政?”邵亦聪问。 文毓点头。“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公司不需要我操心,爸爸在主持大局,哥哥和嫂子都很能干,我就想从别的方面帮助他们,而且,我也有兴趣。我想,我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帮助更多的人。” 邵亦聪承认,文毓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将来,说不定他真能成为带来新气象的政坛新星。 文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补了一句,“……我不是特意说这些来塑造形象,您别误会。” 邵亦聪看向他,“我知道。其实我的地位……也没你想得那么有影响力。” 听他这么说,文毓下意识想反驳:你冒着生命危险入林来救我,对我来说,已经是神通广大的体现,与“地位”无关。 第34章 但他只动了动唇,没有说出来。 任何一句带着钦佩、仰慕的话语,背后都指向不纯的占有欲。 如果邵亦聪明年就结婚,自己就要止乎礼。 “……您别这么说,营地的各位都很尊敬您,这已经很难得。”文毓最后只能如此安慰。 邵亦聪只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文毓真的很想问他:您明年真的要结婚了吗? 但他也真的不敢问。 无论邵亦聪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无法想象自己听后会做什么。 他怕他的冲动,既害了邵亦聪,又毁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就是个在安全边界线内以为自己在进行伟大冒险的胆小鬼而已。 “……邵组长,您会跳交际舞吗?” 贵族结婚的传统,新人会在婚礼上跳一支交际舞。 邵亦聪点头,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文毓笑笑,“以后我少不了要出席各种宴会,但我不太会跳,您能趁这个空档陪我练练吗?” 未来的邵夫人,对不起。我想在你之前,与他先跳一支。 我就像个小偷一样,静悄悄地、不能见光地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宝物。 邵亦聪站了起来,朝文毓伸手。 “……”文毓心口一热,递手握住。 邵亦聪把他拉起来,“我来跳女步。”他问文毓,“男步的起始姿势,清楚吗?” 文毓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站定,脚下是落叶与泥土,远处流萤轻轻闪烁。 文毓向前一步,左手轻握邵亦聪的右手举起,邵亦聪动了动手心,让两人的虎口相对,握得更实。 文毓右手由下往上,落在对方左肩胛骨的位置,但由于身高差,他右手抬得比正常高度要高,邵亦聪轻声道,“可以放低一点,不然待会手臂会酸。” 文毓右手指尖轻轻顺着邵亦聪的背肌曲线,往下一些。 指腹轻触时,他感觉到衣料下的坚实肌肉。这一瞬间,文毓的心也随之一跳,像是触到了一个不该碰触的禁区,却又不舍得离开。 邵亦聪低头看着他,将左手搭上文毓右臂的上方,指尖点落位置极其稳重,不带一丝多余。 还没开始跳,文毓已觉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大。 他不得不开口,“……我来哼曲子吧。” 人声哼出古典舞曲的音符,在林间轻轻回响。 两人跟着节奏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文毓太紧张,踩在了邵亦聪的脚上。 “抱歉!” “不要紧。”邵亦聪不以为意,语气轻柔,“不疼。” 文毓听了,心里又酸,又甜,又愧疚。 几只流萤虫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们周围缓慢飘动。 “再来?” 他们重新开始。 邵亦聪的动作简洁流畅,像在引导,又像在包容文毓的慌乱。 文毓逐渐放松下来。他的视线理应在邵亦聪的鬓侧至举起的手之间,但他慢慢看向他。 越来越多的流萤虫围绕在他们四周,随着他们的舞步轻盈飞动。微光在旋转与交错之间拉出淡淡残影,在黑暗中如同流星划过。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林间,文毓与邵亦聪停下,姿势未变,看着彼此。 流萤虫的光点映在他们的眼眸中,犹如星星之火。 就在两人沉浸在彼此之间的默契时刻,下一秒,流萤虫如接到无声召唤,齐齐朝着夜空直冲而上,光点密集、轨迹交错。 那画面,就像烟火在天幕之下“倒放”,原本绽放的烟火忽然开始回收,火星逆转、光芒聚拢,所有灿烂都往高处奔涌而去。 银白与浅金交织的萤光轨迹,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一路翻飞向上。 邵亦聪和文毓转移视线,抬头看去。 只见那无数光点聚拢,汇成一片耀眼的辉光;下一刻,光点四散而开,却并未消失,而是循着有序的轨迹浮动。 它们组合排列,绘出一幅奇妙的剪影轮廓,正是两人方才共舞时的姿态! 流萤虫像是记住了他们的舞步,重新在他们面前播放一遍。 它们像被无形的牵引力牵动,一进一退,交握相对,一只只小小的发光虫在空中划出弧线,随着“舞步”轻移,旋转、靠近、分离,它们的轨迹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勾勒出转身时手臂的升起与下落、掌心相握却仍带克制的距离。 原来从旁观的角度看,他们两人的舞蹈是这样的啊…… 文毓屏住呼吸,出神地盯着它们看。 却不知何时,自己的神情被身旁的邵亦聪收入眼底。 文毓的脸在光影交织之下,带着一点透明感,他眼中映着萤虫飞舞的轨迹,光亮在他瞳仁中闪烁至满溢。 他的睫毛密,光点掠过时,像在羽毛上点了细火,又在一瞬即逝之间留下余温。 邵亦聪动了动手指,几乎要抬手去碰。就在那一刻,流萤虫忽然四散而飞,光亮仿佛被骤然收起,夜色重新沉寂下来。 下一秒,升降座椅运转的细微机械声传来,另一名志愿者正从树屋缓缓下降。 文毓像是从梦中惊醒,连忙低头查看时间,正好到了交班时段。 邵亦聪也猛然回神,闭了闭眼。 好险。他刚刚……差点做了什么? “嗨!”志愿者落地后看见他们,轻声打招呼,“你们已经回来啦?” “嗯,我们刚刚在这边休息了一下。”文毓回应。 “邵组长,您还好吧?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才出发?”志愿者关切地问。 “不用,习惯了。”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检查志愿者的装备。确认无误后,他转身看向文毓,“你先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日出前我们会叫你。” “好的。”文毓点头应下,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入夜林之中。 文毓躺在树屋里,久久无法入眠。 是因为方才那场流萤虫飞舞的奇景戛然而止,情绪还来不及抽离? 还是因为,他始终沉浸在与邵亦聪那段舞蹈中,无法自拔? 复杂情绪闷在心胸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就在他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被轻轻拍醒,“文毓,快日出啦。”小伙伴在他耳畔呼唤。 文毓缓缓睁开眼睛。 树屋外空气清凉,文毓不由打了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 邵亦聪已站在平台上。 他身后的天色沉浸在深蓝与浅灰交织的幽静中,无际树海轻雾缭绕,远方的天空已隐隐泛白。那棵心缘树傲立在林海中,轮廓比其他树木更清晰。树心那圈仿若岩浆流动的血红色愈发显眼,如一座燃烧的灯塔。 三人倚靠栏杆,静待日出。 最初,东方的地平线边缘晕染上一抹微弱的粉橙色,天边的色彩由蓝灰过渡为淡橙、浅红,再慢慢凝成金色。 万籁俱寂之中,一道灿烂的曙光蓦然刺破天幕,太阳从林海尽头缓缓升起,如熔金冉冉溢出天穹的裂缝。最初的晨光似琥珀金流动,在天地间漫开,迅速铺散到每棵树的树冠上,森林好像被点燃了。 太阳越升越高,心缘树的树心在金光之中沸腾燃烧。 阳光自树冠往下穿透,将森林逐寸照亮。 阳光照射到文毓身上的那一刻,仿佛有声,咆哮着隆隆作响,如生命原始澎湃的爆发力在天地间滚滚流涌。 那磅礴的力量似乎分给了文毓一点点,让他热血沸腾,身体的每一处都振奋起来,迫切地想要回应大自然对生灵浩大的呼唤。 邵亦聪转头看他,问到,“回息林的日出怎么样?” 文毓衷心赞叹,“太棒了!” 邵亦聪闻言,唇角浮起一丝满意的浅笑。 文毓把他的笑意看进眼里。 他再次转向林海铺金的壮丽画面,但人却失了神。 第35章 白钧远与张乔从邻市开会归来。 组长工作帐篷内,白钧远看着眼前两人——邵亦聪及指导者2号。 “……听说你们曾私下互换任务?”指的是邵亦聪带文毓去看荷花那次。 两人互看一眼,坦白应“是”。 违反营地规定,自然要受到处罚。 2号身体刚恢复,处罚延后;而邵亦聪则要入林守夜三晚。 2号先行离开,白钧远叫住邵亦聪,“……你决定了,要介入他的人生?” “他”,指的是文毓。 邵亦聪摇头,“没有。” “那……你的这番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邵亦聪沉默。 他明白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没忍住。 邵亦聪离开后,张乔看着他的背影,无不担忧,“这可怎么办好……” 先是冒雨入林救人,而后私下带人看荷花,最近一次则是亲自接下守夜带队任务,件件都牵扯文毓。 张乔转向白钧远,“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他们这次去邻市,“开会”是面上的说辞,实则是主上微服私访,他们去面谒了。 客套结束后,主上问白钧远,“鹿鸣君最近可好?” 白钧远点头,“他很好。” 主上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安心的笑,“那就好。” 白钧远却看出,主上瘦了。 气色虽好,言谈如常,可被病痛慢慢削去棱角的模样,是骗不了熟识之人的。 他明白,主上心中偏爱邵亦聪,早有属意他为继位者。 正因如此,邵亦聪不能与文毓在一起。 张乔喃喃,“要是有什么办法,让文毓主动提出提前离开回息林就好了……” 白钧远皱起眉,一瞬间,他动了一个念头:……要动用“那个”吗? 在回息林的某个监测点,藏着一台警卫部门秘密运来的装置。一旦启动,能释放特定频率,刺激频率相近的动植物,让它们变得有攻击性,成为武器。 营地里,只有白钧远知道它的存在。机器目前仅在实验室中短暂运作过,未曾真正启用。 白钧远闭了闭眼,把念头抹去。 一旦启用机器,先不说能否精准针对,回息林情况太过复杂,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离志愿者暑期项目结束还有一周,到时文毓离开就好。 处罚没有声张。 邵亦聪默默收拾背包。 桌面上,摆着文毓之前送他的茶盒。目光在上面停了几秒,他终究没有带上,而是将其收进了抽屉。 出发前,他从志愿者工位前走过。大家正忙着整理资料,文毓坐在角落的位置,神情专注,正输入什么。 邵亦聪收回视线,出发入林。 就在文毓回过神来,意识到整整一天都没见到邵亦聪时,他被通知前往组长工作帐篷。 帐篷里只有白钧远在。 “白组长好。” “坐吧。”白钧远示意他坐下。 然后白钧远神情平静地告诉他:邵亦聪因擅自更改任务分配,已被营地处罚,需独自入林守夜三晚。 文毓一愣,脸上浮现明显的惊讶。 白钧远沉着道,“规矩就是规矩。破坏规矩,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他看着文毓,“往后邵组长还有破坏规矩的行为,你不好当面提出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会主持公道。” 文毓眼前浮现当日情景。 邵亦聪说,“……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在开,我想带你去看看。” 因为自己,他被罚了。 文毓动唇,想说什么,白钧远却在他之前开口,语气并不强硬,“好了,就说到这吧。” 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 “……”文毓只好起身离开。 文毓心虚,所以白钧远的话,对他而言,更像是警告。 夜巡途中,邵亦聪看见林间飞舞的流萤虫,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与文毓守夜的那晚。 在文毓哼出的古典舞曲韵律中,他们一步一退,一进一旋。 流萤虫在他们身旁不断聚拢起光亮。 他们当时靠得那么近,他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揽入怀中。 可他没有。 现在,距离暑期志愿者项目结束只剩一周。 文毓,很快就要离开了。 后半夜,在树屋短暂的休息时,邵亦聪又陷入了那种梦境。 自己伸出手,用力将对方按在长满苔藓的巨石上,对方仰头看他,睫毛在微颤。自己压上去,吻他,拉他,手指滑过他的颈侧、腰间、脊背,每一下都是被野性驱使的执拗,他不断加深亲吻,手掌以重重的力道印下痕迹。 动作比以往更急切、更粗暴,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失控。 他在梦中喘息着、啃食着,像一头狂乱的野兽在进攻,周遭遍地湿叶、野花与塌陷的足迹。 下一刻,梦境戛然被切断,邵亦聪猛地睁开眼,额上的热汗未干。 没过一会儿,对讲机里骤然传来营地联络员急促的呼喊声,“邵组长,邵组长,能听见吗?” 他翻身抓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我在,说。” “出事了!文毓遭遇袭击!请您立即返回营地!” 前半夜,文毓思虑重,睡得并不安稳。 进入后半夜,他像被拉入了某个幽深而不可名状的梦魇之中,有什么冰冷、湿漉漉的东西缠上了他,从脚腕一路滑爬至小腿,划过腰腹,缠绕住胸膛、手腕、脖颈,表面黏腻,透着森冷的泥土与植物腥气。 他整个人如失重一般,四肢无法动弹,意识空白,只任由这滑腻的东西在他皮肤之上蠕动。它紧贴皮肤,动作一开始缓慢而探寻,似乎在分辨猎物的体温与脉搏。 下一刻,它仿佛确认了目标,缠绕变得急切,毫无克制地收紧、深入、翻找,然后松开,再次缠紧,像在反复索求他,又像在惩罚他。“它”像变出了它们,它们在他的身上扭动、蠕动、摩擦,彼此纠结成网,渴望将他彻底占据。 一部分的它们盘绕他的颈项、下颌,企图撬开他的嘴巴;另一部分的它们往下圈住他的大腿,企图把它们分开—— “啊!!!这是什么?!” 一声惊叫倏然爆发,将文毓从梦魇般的迷离中猛然拉回现实。那股失重感霎时瓦解,意识如同被猛地甩回肉身。他毫无准备地跌回床铺又弹起,整个人失控般跌落在地,呼吸急促,心跳如擂。 此时帐篷灯光大亮,刺得文毓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文毓,你没事吧?”众人冲过来围着他询问。 他睁眼抬头,眼神迷茫,“……我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回答,“你刚刚被森林的藤条缠住吊在床铺上方!” 文毓一怔,这才察觉到身上残留着异样的滑腻触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指缝间仍有透明的黏液,在灯光下泛着湿亮的光。 “怎么了?白钧远与张乔一行快步赶来,站在帐篷口望向混乱一幕。 邵亦聪风尘仆仆地赶回营地,刚踏入营地,便看见几名工作人员正抬着一顶新的加固帐篷匆匆而过,脚步急促。 “经过比对检测,文毓身上残留的黏液成分属于紫绛藤。”化验师正站在组长工作帐内,向众人汇报。 帐帘忽然被掀开,邵亦聪踏步而入。白钧远抬眼看他,朝空位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继续听。 邵亦聪放下肩上的背包随手搁在一旁,神色凝重地坐下。 化验师继续汇报,“但根据我们目前对紫绛藤的认知,它本身并不分泌酸液,但这个品种溶解了帐篷边缘的材料才钻进来的,因此推测这是变异品种。”紫绛藤通常潜伏于土壤深层,分布点难以预测。志愿者们刚入林时,在藤网地带曾遇到过一次。没想到营地周边竟也潜藏着它的变异品种。 数据组的工作人员接过话头,“我们调取了近期的能量监测数据,发现营地边缘确实有非常规的能量反应。现在看来,应当就是这种变异紫绛藤在活动。但由于它的能级波动始终维持在正常范围内,营地防护系统未将其判定为异常,警报也没有被触发。” 他翻看手中的文件,继续道,“直到昨晚,能量值突然突破临界点,正好对应文毓被袭击的时刻。” 当时,警报响起,整个营地从沉睡中惊醒,人们才察觉异状。 邵亦聪低头看着工作人员递来的报告。纸页上,清晰记录着目击者的描述:“在应急灯的照明范围内,发现藤条缠绕得极紧,将文毓整个人悬吊在床铺上方,藤条当时呈现出明显的自主活动迹象。” 他眉头紧皱。报告下方附上了近期的能量检测数据。 “文毓现在怎么样了?”他开口问到。 “医生正在对他进行全身检测。”工作人员回答。 他们一行人来到医疗帐外,正巧医生从里面走出,便立刻汇报道,“文毓的主要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意识也很清醒。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建议继续观察三天。如果期间出现任何异常,必须立刻送往大医院进一步检查。” 邵亦聪快步走进帐篷,文毓正坐在床边,低头想着什么。 察觉有人进来,他抬头,与邵亦聪四目相对。 “邵组长……”文毓的眼神明显亮了,神色也随之振奋。 “你感觉怎么样?”邵亦聪几步上前,语气压不住关切,一边问着,一边俯身细看他的脸色。 他的脸上贴了创可贴,摔到地上时,不小心蹭破了皮。 “还好,没有不舒服。”文毓轻声回答,声音里有些疲惫,还算平稳。 随后走进来的白钧远轻咳一声,邵亦聪意识到什么,略微拉开与文毓之间的距离,让出位置。 白钧远走到文毓跟前,“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我只记得好像有什么缠了上来,但当时意识不清,根本分不清现实……我以为是在做梦。” 白钧远微微颔首,“关于你被藤条袭击的事情,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这几天,你将暂时住进设有监控的加固单人间,可以接受吗?” “可以的。” 接着,文毓看向邵亦聪,语气略显迟疑,“……关于‘袭击’的事,我还有一点情况,想单独向邵组长说明一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言下之意,是希望白钧远暂时回避。 白钧远看了他们一眼,“……那你们聊。”说完转身离开。 “怎么了?”邵亦聪向前一步,语气柔缓。 “他们说我被藤条‘袭击’,但……我觉得……”因为只是“感觉”,不是客观证据,加上文毓不好意思,才想单独告诉邵亦聪。 他咬了咬唇,“与其说我被‘袭击’,不如说……我被‘爱抚’,那些藤条……动作上、像是对我有种……渴望。” 话音落下,邵亦聪怔住。 “邵组长?”文毓唤他一声。 邵亦聪回神,神色迅速恢复镇定,“我明白了。你别担心,先好好休息。” 回到工作帐篷,邵亦聪重新翻开那份刚才的报告。 报告中,营地附近非常规能量反应的起始时间清晰标注着。 他看着那个日期,脑中迅速回忆。 正是那天,他带文毓去看荷花。而能量反应的首次明显波动,恰恰出现在当晚深夜入梦的时段。 他继续往下看,随后的几次能量波峰,也无一例外集中在夜间。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意识最为松动、界限最为模糊的那几个时间段。 而突破临界值的那一个波峰,出现在昨晚的后半夜。 邵亦聪攥紧报告纸页,指节用力到泛白。 线索在他脑海中逐渐汇聚成形。 那个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那些难以启齿、粗暴混乱的梦境,不只有他知道! 现在,他被赤裸地摆在因果链的中心。 他回忆梦境的细节,感受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像个怪物,在不知不觉间引发了林子的异变;而他梦中的渴望与藤条的“袭击”同步如一,仿佛整个森林都听见了他最隐秘、最不该有的欲望。 羞耻、悔意、恐惧、愤怒,所有情绪像潮水冲刷他的胸腔,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文毓受到伤害而懊悔,还是因为自己再也无法逃避情感的暴走而惊恐。他自律、自控,反复自省,但如今,他亲手让规则崩塌。 他喘着气,额角冒出冷汗,视线却牢牢盯着那一行标注着“临界值突破”的数据。 他无所遁形。 如果说他曾经救了文毓,那么现在他就是加害者。 他抚额闭眼,深呼吸。 第36章 邵亦聪找到白钧远,“白组长,关于这次‘袭击’事件的后续处理,我有一点建议。” 白钧远正指挥着人布置单人间,闻言,他看向邵亦聪,“你说。” “我建议,让文毓提前离开营地。”他得补救,他得让文毓离他远远的。“毕竟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决,我们这边设施水平有限,无法确保他的安全,不如让他提早离开。” 白钧远一愣。这个建议,不正中他的下怀吗? 他立马同意,“你说得有道理,那你去和文毓沟通一下,我们随时可以安排车辆送他离开。” 文毓正躺在医疗帐的病床上,望着帐顶,神思纷乱。昨夜那场“袭击”就是一个迷——那些藤条,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帐帘轻响,邵亦聪走了进来,停在门口,手指在身侧无声握紧。 “文毓。” 声音低沉克制,把文毓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他坐起身来,看向来人,“邵组长?” 邵亦聪走到他面前站定,“……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没事儿。” 邵亦聪看着他,“……我们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你提前离开营地比较好。” 文毓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懂这句话。 “回息林不是普通的森林,它的情况复杂多变。你昨晚遇到的事……说明我们现有的设施和人员不足以完全保障你的安全。你还是……” 话未说完,文毓已经反应过来,他鞋也顾不上穿,猛地“腾”地一下往地上一站,脚尖点地的动作带着急促情绪,逼得邵亦聪微微后退半步。 “我不走!” 他不想提前离开! 邵亦聪皱起眉头,他没预料到文毓的反应这么大,“你遇到了那样的事,不怕吗?提前离开有什么不好——” “我就不走!”文毓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倔强和一丝不可告人的情绪。 突如其来的提前分别,才是真正令他恐惧的东西。 “为什么?”邵亦聪觉得他不可理喻,他把自身安全置于何地?! 文毓心乱如麻,口不择言,“……如果我现在就离开,这件事就会成为黑历史,以后会影响我从政仕途的!” 邵亦聪简直难以置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他想压低声音但无果,“你知道你昨天面对的是什么吗?” 这里有头怪物你知不知道?! “我不怕!”文毓也吼出来,“我不走!我不会给任何人留下话柄、当成以后打击我的证据!” 别让我提前离开。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和你分别。 以后会不会见面都是未知数,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邵亦聪怒极反静,他绷紧脸,盯着文毓,语气极冷,“……你别后悔。” 说罢,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门口,用力掀开帘子,带着一股凌厉风声甩手而去。 文毓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几秒后,他缓缓低下头。 邵亦聪从医疗帐篷出来,几乎是冲进林子里的。 胸口情绪在撞击,他一路狂奔,不知走了多远,才停下来大口喘息。 他低下头,手掌无力地抚额。 他宁愿昨夜被藤条袭击的人是自己。 他才是那股失控能量的源头,真正的罪魁祸首。 别去惊扰他。 也别伤害他。 回息林,求你了。 邵亦聪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 文毓不肯走,那只能是他离他远远的。 邵亦聪回到营地,强作镇定地向白钧远汇报,“文毓因个人原因,决定不提前离开。那在暑期志愿者项目结束前,我会驻林巡查,尽力排除一切风险。” 白钧远眉头一皱,却又转念一想:这次袭击事件来得正巧,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他们远离彼此,既然这样,换成这个方式也未尝不可。 “……好吧,这几天就辛苦你了,我会多派几个人协助你。” 驻林巡查小队就这样临时组建起来。 而文毓是从医生口中得知邵亦聪要驻林的消息的。 文毓,你看,这就是你冲动的代价。 你想留下,却只换来他的抽离。 你想靠近,却给他添了更多麻烦。 医生见他眼眶泛红、嘴唇抿得可怜兮兮,忍不住安慰道,“要不要我去请邵组长来一趟?” 文毓用力点头。 医生将驻林药品送来时,也一并转达了文毓的请求。 驻林不同于日常巡查,邵亦聪再去见他时,已换上一身新装备。 文毓见状,眼圈便一下子红了,水光在眼底涌动,几乎要落下来。 “对不起……”他声音微颤。 是他一时任性,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 是他不够理智,把自己的喜欢变成了别人的负担。 邵亦聪一见他这样,心头顿时又酸又软,一塌糊涂。 他走近,伸手轻轻擦去他脸颊上已滑落的泪,声音温柔,“别道歉,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才让你受到牵连。 文毓抬起眼看他,“我同意提前离开,现在还来得及吗?” 邵亦聪凑近些说,“驻林有额外加班费,你别挡我财路啊。” 文毓一怔,又想笑又想哭。 邵亦聪想吻他,但他知道不可以。 文毓,如果你留下来,我一定护你周全。 森林内。 邵亦聪坐在林间帐篷内,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 那是他特地向医生要来的,可以强行抑制睡意。 医生再三叮嘱过,这种药不能多服,毕竟人体无法长时间缺少睡眠。 邵亦聪吞下一颗。 他不能入睡。至少这几天不可以。 他没法控制梦境。 但至少,他还能控制自己清醒。 接下来的几天,紫绛藤再无动静,文毓安然无恙。 转眼到了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营地便热闹起来,小伙伴们忙着做最后的整理与打包。 文毓收拾好单人间的床铺,走出门,脚步还未站稳,一股柔软的冲力便扑进他怀里。 他下意识稳住身形,低头一看——一只圆滚滚的小家伙正仰头看着他,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圆润的眼睛水灵灵的。 “松兔!”文毓一把抱住它,把它搂得几乎变了形。松兔没有挣扎,乖乖地窝在他怀里,任由他紧紧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文毓才松开一点力度,一手握住它的小爪子,低头问,“你有吃上我留在路上给你的果实吗?” 自从那次雨林营救后,他每次入林,都会沿路留下一些松兔爱吃的果实,当作给它的谢礼。 松兔动了动耳朵,像是在回应,“吃上了!” “太好了。” 文毓轻抚它柔软的背毛,轻声道,“我今天要离开啦……你是来送别的,对不对?” 松兔的小爪子紧紧揪住他的前襟,把头埋进他怀里,像是不愿面对分别的话题。 文毓的鼻尖一阵发酸。 “没关系的,”他安慰它,“以后还会有新的志愿者来,他们也会很爱护你,你一定会交到更多新朋友的,我保证。” 松兔却仍不松爪。 于是,文毓就那样一直抱着它,直到那辆载着他们来到回息林的车再次驶入林中,在营地前停下。 车轮碾过湿润的林土,卷起归途的风。 志愿者们逐一与营地的工作人员握手告别,气氛温暖中带着些不舍。 就在这时,文毓不经意地抬眼,一眼便看见前方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邵亦聪。 他回来了。 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撞击在胸腔内,文毓鼻腔又泛起一阵酸意,但这次与前面遇见松兔的不同。 松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松开揪着他前襟的小爪子,从他怀中跳下。 “松兔?”文毓看着它跑出几步,不由得唤了一声。 松兔回头望他一眼,眼神里仿佛藏着不舍与叮嘱,像是在做告别前的最后回望。几秒后,它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就这样一跃一跳,蹦入林中。 阳光洒落,它的身影在林光斑驳之间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绿深处。 文毓目送它远离,等它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也轮到他跟工作人员们告别了。 “谢谢各位,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你们。”文毓感激地与他们握手。 此时,前方的小伙伴大胆地与邵亦聪抱了抱,“邵组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邵亦聪拍拍对方的背。 轮到文毓时,他也想与他拥抱,但他不敢。 他给他带去了那么多的麻烦。 他看到了邵亦聪脸上的疲惫。虽然他的面容干净,但眼下的黑眼圈骗不了人。 “……邵组长,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我还是想郑重地,再跟您说一声对不起。”最后,文毓选择伸出手,想与他交握。 “……没事,祝你前程似锦。”邵亦聪也伸出手,只轻轻一握便立刻松开。 力度轻得像想赶紧了事一样。 他的手指上,有未完全愈合的、表面有点粗糙的划痕。 到后期,药也抵不住睡意。 他会拿小刀,在指腹上划一道痕。疼痛有助于清醒,而且出血量不大。 这些,文毓当然一无所知。他现在也来不及觉察。 他只感受到那一握的仓促与轻飘。 他怔了一瞬,随即扬起惯常的微笑,肌肉记忆帮了大忙,让他的嘴角熟练地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邵组长,再见。” 邵亦聪看着他,“再见。” 项目手册有规定,志愿者不得询问营地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这一声“再见”,可能就是再也不见。 文毓收好视线,转身往前走,上车。 人到齐后,车门缓缓关闭,车辆启动,驶离了营地。 车厢里回荡着兴奋与不舍交织的声音,大家或分享趣事,或感慨连连,气氛热络。 文毓坐在角落最靠窗的位置,神情安静。他没有参与热闹的谈话,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林海,一棵棵树、一层层绿影,逐渐远离他。 他的目光落在林间微动的枝叶间,那里有风,有光,也有他想留下来的人。 白钧远和张乔心里大石落地,两人相继回到工作岗位上。 邵亦聪则站在原地,目送那辆载着文毓的车一点点驶出营地,直到彻底消失在林道尽头。 他这才转身,回到久违的床位前,放下行囊。 此时,他发现枕头旁边有一个手工缝制的香袋和一张叠好的纸。 他拿起香袋,隐隐茶香沁人心脾。 他展开纸页,上面是文毓的字:“邵组长,谢谢您,也得向您说声对不起。这个香袋,是临别的小礼物,希望您笑纳。” 他读完,又低头望向手中的香袋。 他离开的这几天,文毓处于被保护状态,不再入林。 这段时间,文毓把自己的手帕细心重新裁剪,装入带来的茶叶,缝制成一个香袋。 这封信,他原本想写下更多。告别、思念、歉意,甚至是藏在心底的情感。但千言万语到了笔尖,只剩下“感谢”与“道歉”。 他的心意,邵亦聪不需要知道。 但邵亦聪为他所做的,他会永远铭记。 邵亦聪将香袋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茶香明明清淡温和,却在这一刻直击心头。 他的鼻腔发酸,眼眶随之泛起刺痛,一股不容抗拒的情绪涌上,像是茶香中藏着无声的告别,也藏着他不愿放手的名字。 回程的车子不知驶出了多远,沿途的林木渐渐稀疏,阳光从车窗洒进来,为车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 大家聊累了,一个个迷迷糊糊地睡去。 文毓靠着窗,眼神放空。 忽然,他像记起什么。 刚到达回息林时,邵亦聪给他的那个缓解紧张情绪的拉链布袋,他是还回去了。 他身体一顿,翻了翻书包。 果然,那本《冷笑话大全》,他却忘了还回去。 他随便翻开一页,上面写着:“有只刺猬跳进了仙人掌堆,愣了一秒,小声问了句:‘妈妈……?’” 文毓盯着那行字,轻轻笑了一声——还真是冷笑话啊。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流了下来。 止也止不住。 他将额头抵在书页上,不断轻喃: “邵亦聪、邵亦聪……” 眼泪流进了嘴里,又咸又苦。 第37章 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将志愿者们从偏远林区带回喧嚣的大都市。 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造型各异的玻璃大厦在光影中呈现出后现代线条美感;阳光从一座座天桥缝隙间漏下斑驳光影,地铁站口涌出一波又一波的人潮;高处的大屏幕上滚动着新闻和最新大牌广告,霓虹灯牌在光线明亮时已提前预热。 主干道各个路口往里纵深的街景更具烟火气——便利店外有人手里拿着奶茶,有人正低头看着手机推送;隔着一条街,有穿西装的白领靠在街边吸烟;转角处,一辆摩托灵巧穿行而过,尾灯一闪,便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热闹滚烫的,是人类社会这个庞大组织持续燃烧中的生命体征。 车子在停车点缓缓停稳。 志愿者们陆续下车,取好行李,说完“保持联系”、“回头见”,便笑着、挥着手,各自朝不同方向散去。 文毓查看父亲发过来的手机信息,推着行李箱往前走。 不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下,朝走来的文毓张开双臂,笑声爽朗,“哈哈哈,快过来让爸爸看看你!” 文毓放下行李箱,几步冲过去抱紧了他。 司机默默上前接过行李,动作利落地将箱子安置在车尾箱中。 “哎呀,这次在山林里吃了不少苦吧?”父亲拍拍他的背,语气满是心疼,“你哥和嫂子准备了大餐,就等你回家好好补一补!” 在父亲的怀抱里,文毓心绪万千。 他确实离开森林,回到他的所在之处了。 两天后,文毓在别墅举办泳池派对,正式宣告他的回归。 老同学、好朋友纷纷前来捧场,热情高涨,有些还带了新朋友加入。派对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浓郁的靛蓝天幕上,星光在高处隐约浮动,远比不上地面的灯光璀璨。 年轻人们穿着清凉的泳衣,举杯碰撞,笑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有的跳进水中玩闹,有的围坐在池边聊天调笑,还有人在酒吧区排队取特调鸡尾酒。 偶尔传来一两声欢快尖叫,有可能在玩闹中被泼了一身水或在灯光下被拍了丑照。 热气腾腾的烤肉香从角落的烧烤架飘来,被灯光烘暖的夜风中掺着甜腻的果酒味。 文毓穿梭在人群中,笑容灿烂,举起一杯又一杯香槟,频繁致意。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他的视线在这纷繁绚烂中逐渐模糊。 “文毓,你再多讲点回息林的趣事嘛!”女孩子们围着他,声音甜腻地央求道。 她们娇俏可爱,身上有迷人香气。 文毓掀起嘴角,笑了笑,“我比较想听你们漂亮女孩子的趣事,能告诉我吗?” 女孩子们被哄得开心,你一句我一句地讲个不停,其中有两个女孩子不断向他抛媚眼。 他的脑海里却浮现一道高大身影,沉稳冷静,身上带着草木的味道。 又喝下一杯酒,文毓保持笑容,却觉得眼睛有点刺痛。 “二少爷,老爷给您来电话,请您到客厅接听。”别墅佣人上前,恭敬对文毓说到。 “抱歉啊各位,我去去就回。”文毓微笑着挥挥手,顺利脱离包围。 派对前,他就交代好佣人们适时为他解围。 他的目的很明确:维持社交热度,为竞选稳固人气,而不是沉溺其中,留下谁都能拿来操作的软肋。 稍作喘息,他又转战另一个小圈子。 唯一不变的,是一杯又一杯酒。 他铁了心,要把自己灌醉。 夜深,热闹褪去。 文毓双臂撑着马桶边缘,胃里在翻搅,一阵比一阵更凶猛。他吐得天昏地暗,眼角泛红,喉咙像被火舌舔过,在灼烧中。 他颤着手去按冲水,喉头泛着苦涩。 刚好。 他的眼泪可以放肆地往下流,顺着冲水流走。 “二少爷,来,喝点解酒药。”佣人扶起他。 他这才回过神,像从深陷的回忆里被唤醒。他抽泣着点了点头,勉强站起身。 闭着的眼帘缝隙间,仿佛有一道微光透了进来。 文毓的意识渐渐从混沌中浮出,开始回到清明。 皮肤感知到几滴细微却分明的凉意,一滴滴落在脸上,冰冰的,像谁在轻轻唤他。 他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层叠交错的树影,墨绿深深,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天空正飘着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林间,落在他身上。 雨水穿过树冠,像无数条碎银丝线,安静而温柔。 熟悉的森林气味扑面而来。 泥土的气息、植物的清香、潮湿的空气……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他又回到了回息林。 这应该是梦。 否则他怎么可能置身于雨中的回息林呢? 只有那个人,能在雨中的森林中行走。 此时,文毓周围湿润的土地与草丛间,悄然升起点点白光,那是浮游孢子。它们轻盈无声,一瞬间从地面、枝叶、空气中涌出,数以万计地聚拢,在他身边旋转、盘绕,汇聚成一道明亮而流动的光带。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从林中某个方向席卷而来,卷动那道光带猛然一旋,光浪翻涌,宛如一道水流环绕文毓急速盘旋数圈。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那道光带螺旋而起,文毓整个人被卷离地面! 明明浮游孢子没有直接触碰他,他却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托住,身体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 光带向前螺旋飞行,文毓则被包裹在一条由孢子织成的半透明管状通道内,悬浮其间高速飞行。 风呼啸着擦过耳边,脚下的地面迅速后撤。他们划过枝丫、掠过河面,像游龙在密林中穿梭。每一次转向都急如闪电,眼看就要撞上横出的树枝,孢子群却能迅速扭转路径,让文毓在惊险间偏离障碍,滑出优雅的弧线。 树影在眼前急速闪烁,森林在动,世界在飞,他仿佛被牵引着去往未知的方向。 光带的速度逐渐减缓,文毓悬浮在半空,终于能看清前方的景象。 林中树干错落,枝叶低垂,细雨仍在下。就在那些缝隙之间,他看见了一个人影缓缓移动。 一身雨衣,却没戴帽,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他却毫不在意。 文毓的心猛地一紧。 那人……太熟悉了。 浮游孢子的速度变得更慢,仿佛刻意在保持距离,悄悄跟随着那道身影前行。 忽然,人影停住了。 他微侧着身站里,侧影挺拔而落寞。 浮游孢子随之骤然停下。 此刻,文毓离他不过三米的距离。 他看清了那张侧脸。沾满雨水的面容冷峻而沉静,眼底是沉重的寂静和淡淡的疲惫,青色的胡茬让他显得憔悴。 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文毓的存在。 他只是站在那里,望向远方。 浮游孢子像完成使命般,轻柔地将文毓放回地面。 文毓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 “……邵组长?”他轻轻开口。 那人忽然转头,看往他的方向! 文毓心口猛地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可邵亦聪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他只是看了看四周,随后,他垂下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默默地转身离去。 酸涩像潮水一样涌上胸腔,几乎要将文毓吞没。 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伸手想抱住他。 扑了个空。 什么都没有。 当然会扑空。 这只是幻觉。 第二天醒来,文毓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四肢散得不像是自己的。 唯有胸腔中仍留有无法宣泄的情绪。 他躺在床上,出神地盯着奢华的天花板纹饰,思绪一片模糊。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 “醒了?以为你还在睡。”文毓转头,看见哥哥文晏正朝他走来。 “爸爸让我来别墅接你。先洗漱一下吧,我带了清淡的早餐。”文晏把外套搭在椅背,“昨晚胡闹了一通,得先暖暖胃。” 兄弟俩平日感情极好,往常文毓总会回上几句。可此刻,他只是默默翻身下床,乖乖去洗漱。 当他出来时,文晏已将早餐摆好,坐在一旁翻着手机邮件。 文毓走过去,在对面落座。 文晏抬头看他一眼,放下手机,“……有什么想说的吗?” 回来这几天,文毓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某些地方,又明显不太一样。 文毓抬眼,对上哥哥的视线,欲言又止,“……我还没整理好情绪。” 文晏没有追问,“好。等你想说了再说吧。” 文毓沉默。 他寄希望于时间。 时间是一切的解药。 而遥远的回息林,此刻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自从文毓离开,回息林已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的小雨。 邵亦聪穿着雨衣,在林间穿行。 走到一条熟悉的小溪旁,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什么。 曾经也是一个雨天,他偶然在这里看见一只树熊宝宝,像撒欢的小孩一样扑进溪水里,左扑右滚、浑身湿漉漉,兴奋极了。直到树熊妈妈现身,发出一声低低的唤声,宝宝才一脸恋恋不舍地离开溪水,跳回岸边,跟在妈妈身后,一起消失在林中。 邵亦聪站在原地,望着雨水在水面泛起的涟漪。 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可能,再次遇见它们? 回息林的树熊宝宝,在晴天懒洋洋,喜欢抱着树干打盹;可一到雨天,却格外活跃,像换了熊格似的。 然而成年的树熊寿命很短,只有五年。 就算真的再遇见,也不一定是那一只了。 想到这里,邵亦聪将目光投进小溪对岸的林间深雾处。 忽然,对岸的灌木丛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邵亦聪回神,下一秒,视野中闯入了一只胖乎乎的树熊宝宝。 它四肢用力奔跑,扑通一声猛地冲进溪水,水花高高溅起,雨水混着溪水,让它圆滚滚的身躯更湿,它却毫不在意。小脑袋扎进水中,一串气泡咕噜咕噜地浮了上来。下一刻,它猛地甩头,从水中跃出,整只小熊啪地一声倒在浅水中,又开始兴奋地左右翻滚,像一团在水面打旋的毛球,精力旺盛得令人惊讶。 看到这一幕,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真想让文毓也看看这个场景。 就在“文毓”这个名字的浮现让他一愣时,树熊妈妈出现了。 它站在溪边,静静看着水中的小家伙。树熊宝宝乖乖停下打滚,摇摇晃晃地上了岸,追着妈妈的步伐。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枝叶婆娑的林丛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们,邵亦聪才反应过来。 他记得文毓问过他,在回息林这么久,有没有让他觉得快乐的回忆。 他当时只回答了一个。 其实,不止一个。 如果可以重来,他想告诉他,有很多。 他还可以向他描述更多细节,让他更加感同身受。 比如刚刚,树熊宝宝在溪水里撒野的模样:它是怎样用头扎进水中,怎样打着滚翻出层层水花;它湿漉漉的小爪子,它抖水时滑稽的样子,还有清脆的溅水声与雨声混在一起时,像天真的笑声。 他希望文毓听完会笑,然后对他说,“我也想看看!” 邵亦聪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风声、雨声与心头的波澜交织在一起,都被压进了眼睑之下。 暑假眨眼就过去。 新学期开始前夕,文毓和他的学生会主席竞选团队已经投入工作。 他所在的S大历史悠久,学生自治氛围浓厚,社团林立,是各方竞逐的核心票仓。传统的政经类社团一向被贵族子弟把持,想要撬动几乎不可能。经过前期详细的调研与分析,他们将突破口锁定在一批新兴环保类社团上——这些社团成员构成更为多元,平民与贵族比例相当,思想也更开放包容,是争取“中间选民”的关键。 “虽然这些社团的人数相对传统大社较少,但内部关系紧密,具备连锁动员效应,”分析组的负责人在会议上说道,“只要赢得他们其中一部分核心人物支持,就有机会带动整个板块倒向我们。” 文毓表示认同。这也是他报名参加回息林暑期志愿者项目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有真正投身其中,获得一线经历,才能在理念和情感上与这些社团成员产生共鸣。 至于其他传统大社的攻势,团队目前并不担心。合唱团,文毓是领唱之一;体育类社团,他是篮球和马术好手;而在文学社,早已有半数以上的女生把高颜值的他当做灵感缪斯。 “好,我们尽力而为,大干一场吧!”文毓振声鼓劲。 “好!”众人齐声响应。 “辛苦大家了,我已经预订了学校附近的人气餐厅,今天吃顿好的!”他笑着宣布。 “太棒啦!”欢呼声中,队员们陆续收拾资料,朝门口走去。 由于学期尚未开始,今天他们临时借用了三教一间阶梯教室作为会议室。会议结束后,文毓自觉留下,负责锁门并将钥匙交还管理处。 方才还热火朝天、文件四散的教室,此刻空荡寂静。 文毓转头看向窗外。 教室的窗很大,它开到近天花板的高度,占据了整面墙三分之二的视野。 但阳光却无法泼墨般洒进来。 因为窗外有棵树。 枝干从窗格左下穿到右上,横亘在玻璃之外,带着苔藓的皮肤和斑驳的年轮。叶子细密繁多,一层压一层,绿得浓烈,像在燃烧却没有火。 那棵树一直站在那里,枝丫疯长。 文毓想起了回息林。 那里的树,更古老,更高大,更野性。 从树屋平台往外看,阳光之下,墨绿如海,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在他的印象中,那壮丽景色的收梢,是一张带着满意浅笑的脸。 文毓失神地站了一会儿。 他的视线像是越过窗外,穿过时空,抵达遥远的某个地方。 片刻后,他回神。 安静地离开了教室。 第38章 开学一个月。 文毓的生活被排得满满当当。白天,他穿梭在各个教学楼与图书馆之间,课表密不透风,几门主修课都是重点难度系数高的政治学核心;下课后,他马不停蹄地投身社团活动,以稳固和扩大自身支持圈;夜晚,他与竞选团队开会集思广益,商讨切实可行的制度优化,比如课程反馈机制、社团资金公开报表等,以便制定下一步宣传策略。 即便在身心疲惫、倒头即睡后,文毓的梦里仍会浮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一遍遍想伸手去牵他的手,去抚上那张刻在心底的脸,可惜,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始终无法如愿。他们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雾,近在咫尺,却永远触不到。 每当闹铃将他从梦中拉回现实,他的心中总会泛起悲伤与不舍,好像有阵风吹过他心底空洞的角落,呼呼作响。 在醒来与真正起身之间的那段朦胧时光里,他的目光总会落在床头柜上的那本《冷笑话大全》。对别人而言,那可能是一本打发时间的消遣书;但对文毓来说,它几乎等同于一个情感锚点,是催泪神器——悄悄哭一场,就能将一夜梦境中没能说出口的思念,悄无声息地释放掉了一点。 吃早餐时,文毓听到父亲和哥哥提起最新一批茶饮即将上市,便试探着开口,“爸爸,方不方便以企业捐赠的形式,给回息林营地寄一些?那边的工作人员一直对我很好,就当作一点谢礼。” 闻言,文廷岳与文晏对视了一眼。文廷岳面露难色,尚未作答,文晏已放下餐具,用餐巾轻拭嘴角,“恐怕不行。自从自然基金前负责人辞职,我们也受了波及,被营地直属上级农林部列入了‘灰名单’。说白了,就是目前暂停一切往来,无论是基金会还是营地,都不允许我们再接触。” 文毓一愣,思索片刻,他问,“是因为我破格参与共频测试的事?还是得知了营地有皇族的事?” “都有。”文晏答得简洁。 文廷岳嫌大儿子说得太直,立刻接话,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别多想,这不是你的责任。公司在经营上没受到任何实质影响,只是……你的这份心意,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传达到营地了。” 文毓轻轻垂下眼帘,而后点头,“……我明白了。” 文晏看了文毓一眼,没有作声。 这天下课后,文毓按约定的时间与校内一个环保社团社长见面,商讨举行回息林见闻分享会事宜。 这位社长出身平民,却在一众环保社团中颇具声望,而且与不少贵族同学私交甚笃。 寒暄过后,社长没有立刻回应文毓关于举行分享会的请求,而是笑着好奇问,“回息林,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话音未落,文毓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无数画面:妙趣蛙被他的指尖触碰就会变色、雨中松兔倔强地为他撑起树叶挡雨、威风凛凛的雪狼轻舔他的脸、他躺下后应伞柳朝他弯腰垂下枝条、浮音坡成千上万的浮游孢子随乐声变幻、藤条缓缓靠近原来只是想与他打个招呼…… “……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危险,但更多时候温柔。”这无数的画面牵引着他心底奔涌的情绪,像洪流冲上喉头,最终只化作春风细雨般的数语,轻轻落地。 他记得,风吹起了他的祈愿幡,将他的愿望带往神的耳畔。 “浪漫、浩瀚无边、充满了生命力,让人心生敬畏与热爱。” 他记得,无数流萤虫在黑夜里模拟舞姿,翩翩舞动;他也记得,旭日升起时,那片无边林海墨绿如潮,心缘树的树心闪耀着血色一般的光芒。 而每个画面,都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片名为“回息”的森林,那段未能说尽的别离,那双一直没能握紧的手,无一不鲜明地印在他心里,疯长着枝芽。 社长静静注视着文毓。文毓的神情仿佛还留在遥远的林中,眼底氤氲着光,像是回忆太过真切,情绪汹涌得几乎要决堤。甚至有片刻,他泫然欲泣。 好一会儿,文毓收拾好情绪,朝社长歉然一笑,“抱歉,刚才有些走神了,还请见谅。” 社长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坦然道,“我知道你在为竞选做准备,而我们这些新兴环保社团,是你们团队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并不排斥有野心的人,毕竟那是前进的动力。但是,”社长强调,“我想与之合作的人,不能只有野心,至少……不那么虚伪。” 社长朝文毓伸出合作之手,“我相信,你一定在回息林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希望它能让你保持初心。我们欢迎你来做分享。” 文毓动容,回握社长的手,“谢谢你!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回息林营地内。 白钧远与张乔正核对上个月的值勤记录,张乔皱着眉头,“……亦聪的守夜次数,是不是太多了点?” 白钧远看了一眼,只得说到,“由他去吧,长痛不如短痛。” 守夜任务结束,天色渐明。邵亦聪独自走在林间。 他正去往幽林地带。 他将这片静谧作为回营地前的最后一程,用来喘息,也用来沉淀自己的情绪。 踏入这片幽林,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低语般的静默。 邵亦聪走到熟悉的那棵树下,在骸骨对面坐下,语气一如往常,“前辈好。” 骸骨的头骨上,恰巧栖着一只闪蛾,翅膀微张,上面覆着细碎的银粉。 觉察人类的靠近,闪蛾飞走了,翅膀上的闪粉星星碎碎地在空中飘散。 邵亦聪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张张画像,纸边微翘,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如果自己决定要死,这些留恋又有何意义? 他取出最上面那张。 邵亦聪对着画像,指尖缓缓掐住角落,做出要撕的动作。 良久。 他认命地把画像放回原处,合上文件夹,放回包里。 邵亦聪回到营地,刚踏入组长工作帐篷,张乔便递给他一份电报,“亦聪,这是春日公园管理委员会发来的。” 春日公园,是帝都最大的自然景观公园,其前身是邵亦聪祖父名下的一处宅邸山庄。 祖父在遗嘱里交代,山庄在邵亦聪成年后无偿捐出,改为民众休憩游玩之地。 在邵亦聪成年之前,每年暑假,他都在那儿度过。山庄后方连着大片未开发的树林,是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邵亦聪接过电报,上面写着,“致鹿鸣君:春日公园公众捐赠管理办公室即将成立,诚邀您出席成立仪式。”下方标明了仪式举办时间。 近年来,受财政拨款紧缩影响,春日公园率先展开改革,试点引入公众捐赠机制维持日常运营。试水期表现良好,配套制度已逐步完善,于是决定设立专门管理部门,规范后续发展。 这是春日公园又一新起点,管理委员会希望与之深切相关的邵亦聪能出席助阵。 看罢,邵亦聪问张乔,“父亲也会出席吗?” “那肯定的,公爵向来不会错过这样的场合。” 邵亦聪沉默。他不愿与父亲碰面,但他清楚,这件事确实意义重大。 他略作思忖,转身去找白钧远,“远哥,我想请假几天回帝都一趟。” 白钧远挑眉,“你决定出席?” 邵亦聪摇头,“有父亲撑场就可以了。但我想提前去打声招呼,感谢工作人员为公园作出的努力。” 白钧远想了想,“也好。刚巧这段时间快到述职了,我和张乔前不久才去邻市开过会,就不跑这一趟了。你回帝都时,顺便帮我们把述职文件带去农林部。” “好。” 白钧远语气温和地提醒,“……也去见见主上吧,他一直很挂念你。” 邵亦聪轻轻颔首,“我知道。” 第39章 启程之日,邵亦聪没有搭乘营地的专用车,而是独自前往镇上,乘坐班车回帝都。 他喜欢这种藏身于人群中的感觉。 无需身份、无需注视,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安静,毫不起眼。 车上乘客不多,气氛安静,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 邵亦聪倚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幕幕向后掠去。 他想到:文毓坐在离开营地的车上,看见的也是这样的风景吗? 他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香袋,凑到鼻尖轻嗅,茶香清雅淡远。 车子驶入帝都范围时,已是日落后。 蓝调时分的天空,东边泛着靛蓝与苍青,边缘透出一点幽紫;西边的天幕仍残留些许暮光,浅橙与乳黄正缓缓褪去,整片天空就像一幅渐变的画卷。 帝都线条锐利、错落有致的天际线,就在这样的背景中铺展开,班车一边的一整排车窗根本装不下大都会的壮观,只能任由天际线在窗前流动,一段段后退,又一段段进入。高楼顶端的航行灯星星点点地闪烁,此起彼伏,为高楼剪影镶上碎钻的锋芒。 车子在车站停稳后,邵亦聪提着背包下车。 约定的位置上,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早已等候。 “卢律师,久等了。”邵亦聪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 “鹿鸣君,好久不见。”卢律师微微颔首,态度谦和有礼。 这次回帝都,邵亦聪不想回家,所以请顾问律师为自己打点安排。自祖父去世后,卢律师就负责邵亦聪名下资产的管理事务,为人谦逊谨慎,办事妥帖。 而且,他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邵亦聪的人。 “车子停在停车场D2车位,这是车钥匙,请您收下。”卢律师向邵亦聪递出车钥匙。 “谢谢。”邵亦聪接过。 “虽然您说想住旅馆,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请您暂住我在市区的公寓吧,已经提前打点妥当。地址和定位我发到您手机上。”卢律师说着,把信息发了过去,“公寓是密码锁,密码也一并发给您了。” 邵亦聪低头查看手机,确认后抬头再次道谢,“真是帮了大忙,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卢律师笑了笑,问起,“您在回息林过得如何?有什么忙我能帮上吗?” 这是每次见面,卢律师必问的问题。 其实邵亦聪不是很会应对这样的关切。 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我过得很好,您不必挂心。”邵亦聪脸上露出抱歉之意,“我回来得晚,反倒耽误您下班了,不好意思。接下来我自己可以应付。” “您别这么说。”卢律师不再多言,点头告辞,“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好,再见。” 卢律师再次朝邵亦聪点头,转身离去。 邵亦聪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久违的都市街景,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天,邵亦聪前往农林部递交述职文件。 门岗确认姓名后将他放行。他穿过前厅时,目光被一侧公告栏吸引,上面张贴着今年“农林大讲堂”高校巡回讲座的通知。他站定,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在自然生态司递交完文件后,邵亦聪开口问,“请问……我刚才在楼下看到讲座通知,如果我想了解相关事宜,是直接去生态教育司吗?” 接待的职员微笑,“是的,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和,“邵研究员,刚才部长来过电话,请您先到他办公室一趟。” 邵亦聪一怔,随即点头致谢,“好的,谢谢通知。” 电梯门缓缓开启,他一踏出,就看见部长已站在门口等候。对方笑容可掬,热情迎上前,“鹿鸣君,好久不见!您难得来一趟,可得好好坐下来聊聊。” 无非是公式化的嘘寒问暖。 谈话尾声,部长笑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邵亦聪想了想,“我刚才看到楼下贴着高校巡回讲座的通知……请问,S大在这次巡讲学校名单中吗?” “我们一般是面向农林类对口院校,S大是综合性大学,不在安排之中。” 闻言,邵亦聪点头,“明白了。” 部长察言观色,“不过嘛,这是公益性质的活动,扩大覆盖面也未尝不可。要不,我让教育司那边试着和S大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安排的可能?” 邵亦聪连忙摆手,“不必特地麻烦,我只是随口一问。” “这不算什么麻烦,我们只是询问一下,要是S大那边确实难以配合,我们肯定不会强求。” “……谢谢。”邵亦聪补上一句,“如果最终能安排上,我愿意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可以担任这场额外讲座的主讲人。” “您这是什么话!回息林的资深研究员亲自出面,去大学开公益讲座,是学生们的荣幸才对。”部长几乎要拍胸脯保证,“放心,我赶紧让人去落实,尽快给您答复。” 回到车上,邵亦聪叹了一口气。 他不愿倚仗身份,却终究靠着这层身份,去满足私心。 他并不想打扰文毓的生活。 他只是想,要是能用这样间接的方式,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启动车子后,智能助手语音响起:“请问您现在想前往哪里?” 邵亦聪的手指在空中一顿,随后输入文毓曾告诉他的地名:葆花堂。 “葆花堂”是文毓家族企业旗下专为年轻人打造的健康茶饮品牌,在帝都商圈设有体验门店,顾客不仅可以选购各类人气茶饮,还能预约参与茶艺制作、原料调配等互动体验活动,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新式茶饮空间之一。 邵亦聪到达时,正值门店客流较少的时段。店内播放着舒缓的背景乐,淡淡的茶香弥漫。他一进门,立刻吸引了店员们的注意。 几名年轻女店员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闪过惊艳与兴奋的光芒。只可惜,她们必须遵守门店的接待轮值制度——眼下正好轮到店长接待。 店长已向邵亦聪走过去,笑容得体,“您好,欢迎光临葆花堂,请问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吗?” 邵亦聪正站在琳琅满目的各色饮料前,显然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侧头看向店长,点点头,“好的,麻烦了。” 已婚有娃的女店长被他的嗓音击中,卖力介绍起来。 最后结账时,邵亦聪不经意瞥见收银台旁一个小型糖果架,上头只孤零零地躺着一颗糖。 包装与当时文毓送给他的那几颗一模一样。 “请问,这个糖……” “啊,这是我们赠送的手工糖果。不好意思,目前就剩这最后一颗了。” 一旁的年轻女店员凑过来,热情补充,“这是我们少东家亲手做的糖,味道好,很受欢迎。只是他最近太忙,糖果供应不足,还请您见谅。” 邵亦聪轻轻拿起糖果,“……那这最后一颗,我就收下了。” 帝都以皇宫为中心,向外辐射划分为五区。 车子驶入乾央区,四周氛围随之沉静下来,仿佛连城市的喧嚣也放轻了脚步。 经过重重安检与身份核验,邵亦聪终于踏入皇宫内苑。 金顶高耸,飞檐斗拱在蓝天之下投下层叠阴影,红瓦微闪,犹如覆着一层温润水光。内苑宫道两旁种满玉兰与香樟,高树成荫,绿意浓密如云,蝉鸣在枝头此起彼伏,却不显喧闹,反倒添了几分幽远。回廊幽径中有风穿行,拂动竹帘轻响。小池荷叶田田,粉白花苞悄然绽放,偶有锦鲤浮动水面,激起几圈微澜。 宫人恭敬地为邵亦聪引路。越接近主上的所在,空中淡雅的草木香气愈发清晰。 这是御医特调的药香,配合主上日常服用的药物,可固本培元、调理气血,有助于增强体质。 宫人停在膳厅门口,低头道,“禀告主上,鹿鸣君到。” 邵亦聪刚要上前行礼,便被主上制止。他朝他笑着招手,“快过来,御膳房新做了几款消暑的小点心,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谢主上。”邵亦聪应声走上前,在主上身侧坐下。 “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挺好。” “主上气色更胜以往。”邵亦聪恭敬作答。 主上含笑不语,将点心碟子推到他面前,“来,尝点。” “臣恭敬不如从命。” 邵亦聪心中明白,主上对他这份亲厚的态度,多少是出于对他姐姐的补偿与歉疚。 当年主上继位时还年轻,为了稳固地位,不得已将已有心上人的姐姐赐婚给邵亦聪的父亲。 邵亦聪九岁时,父亲出轨,并生下子嗣。母亲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太正常,得知这件事后更是发狂,她失足从楼梯坠下,送到医院救治后无果,香消玉殒。 祖父大为震怒,一病不起,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 主上将父亲从公爵贬为侯爵,明令外室不得嫁入门,其子嗣不得承袭贵族身份。 但这并不妨碍父亲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仿佛邵亦聪才是多余的那个。 邵亦聪的父亲精明大胆,势力日益膨胀。最终,连主上也不得不重新权衡局势,恢复他的公爵头衔。 如今贵族命运摇摇欲坠,主上更是倚仗这些权臣守护古老的王朝。 他能做的,只有加倍对邵亦聪施舍怜爱。 邵亦聪吃完一块点心,主上问,“好吃吗?” 邵亦聪点头,“有淡淡的薄荷香气,很清爽。” 主上笑了,“快和孤分享一下,这一年多以来,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邵亦聪想了想,目光转向厅门外浓郁的绿意。 他的脑海里,浮现一张漂亮的脸,脸上带着恰如其分、但实则藏着狡黠与小心思的笑容。 最后,他只向主上提起回息林的趣事。 第40章 文毓的分享会获得了一致好评,大家既被神秘的回息林吸引,也被文毓的真诚所感染。 会后,有同学上前好奇问,“你给松兔起名字了吗?” 名字,是一种无形的牵系。一旦赋予,便像细线般,将彼此系在一处。 文毓笑着摇头,“一开始没多想,后来,我更想让它在回息林里自由自在。” 大自然的生灵,无需以特定名字命名。该来时,它会主动来到你的身边;该走时,它也不会受到人类的束缚。 还有同学即兴涂鸦了一张画,画中卡通版的松兔与团雀羽毛绒绒地依偎在一起,憨态可掬,十分讨喜。 文毓高兴地接过这份小礼物,“谢谢!” 他记得那天邵亦聪说起雨中营救。它们送他们回来时,浑身都湿透,紧紧靠在一起。应该不会如画里这般可爱,大概是狼狈得很。 同学们自然无法得知这件事,但文毓一想起它们在危急时刻给予的帮助,胸腔仍会微微发热。 社长对这次分享会的成功举办感到十分满意,他兴奋道,“不仅我们这些环保社团的成员,连其他社团的同学也来了不少!”随着社交媒体的传播,肯定会有越来越多人关注,这是推广环保理念的绝佳契机。 “我的分享只是外行人略懂皮毛,”文毓大胆建议,掺杂私心,“……不如趁此机会,邀请回息林的工作人员来举办讲座?我相信现场反响会更加热烈,传播度会更广。” 社长眼睛一亮,一拍手掌,“对啊!我们可以写好策划案和申请书,递交给学校,争取举办一场全校性的环保讲座!”但社长转念一想,“不过,回息林的工作人员真的会愿意来吗?” 文毓给他鼓劲,“我们先表达意愿,实在没办法,那也算是尽人事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你说得对!” 文毓主动伸出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我也很希望再次见到回息林的熟人们。” 社长握住他的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各自召集人手,着手策划方案和撰写申请书,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工作中。 将文件交到学生工作处后,文毓走出门,站在阳光下,忽然感受到了连轴转带来的后果——他累了。 他抬头望天,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想去一个氧气充足、满眼绿色的地方,找个角落,好好地发一会儿呆。 春日公园是首选之地。 其实,文毓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一来路程稍远;二来,他以前更喜欢喧嚣的城市,喜欢那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节奏。 可自从与回息林产生了联系,他的心境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改变。 春日公园临近市郊,占地广袤,生意盎然,是城市钢筋森林之外的一片天然氧气地。听说它的前身是一位大贵族的山庄,被无偿捐赠后,改为面向公众开放的生态型公园。这里鲜有人工铺设的娱乐设施,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地貌与原生植物。林木参天,湖泊幽静,缓坡草地铺陈其间,随处可见野花和小动物悠然出没。 气派的三层大宅建筑,现在也改头换面。一楼是儿童活动中心,二楼是森林疗愈咨询中心,三楼是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室。 大宅门口一侧立着一块设计雅致的指引牌,详细介绍各楼层功能,并设有公益捐款提示,号召市民为春日公园的可持续发展献一份力。 文毓扫了二维码,把电子钱包里的零花钱全捐了出去。 他缓步走在林间小径上,阳光被高大的梧桐和枫树遮挡得刚刚好,斑驳光影随风晃动,洒落一地流动的金斑。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依旧浓绿如毯,野花点缀其中,蝶舞蜂飞。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只白鹭在芦苇边伫立,偶尔低头啄水。 时时有孩童的欢笑声传来,很快被风声与蝉鸣包裹。文毓坐到林荫处的长椅上,看向天际。天蓝得透亮,树影摇曳间,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在心底缓缓升起。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邵亦聪也来到了春日公园。 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在大宅三楼与他会面。 “鹿鸣君,好久不见!”成员们热情地与邵亦聪握手。 邵亦聪有力回握,语气诚恳,“谢谢各位,谢谢你们对春日公园付出的努力,公园如今开启新篇章,我由衷感激。” 会面结束后,邵亦聪便在公园中缓步闲逛。看着眼前熟悉的林木与蜿蜒小径,他心中泛起一丝欣慰。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再往公园深处走,就是后方大片连绵起伏的林地。由于春日公园面积广阔,管理经费和人手有限,那片林木无法管理到位,所以工作人员在前面悬挂着一块醒目的告示牌“危险勿近,行人止步”。 邵亦聪看了一眼,抬手轻轻掀起它,大步走了进去。 这里是他去往回息林之前,最钟爱的去处。 这片林木远比公园其他区域来得野生与密集。树木高高低低地错落其间,枝桠交缠,像是彼此拉扯又互相掩护。地面被厚厚的落叶、枯枝与蕨类层层覆盖,脚一踏进去,便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林间没有所谓的路,祖父当年带着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他们是骑马,有时他们是步行。 邵亦聪凭着熟悉的记忆,走到一棵大树之下。 这棵树,就是祖父当年带他来,告诉他要“像大树一样”的那棵树。 邵亦聪抚上它斑驳粗粝的树皮。 当年,回息林营地的负责人向主上进献了三棵相对年轻的树种。一棵栽种于御花园中,一棵移植至另一个公园中,最后一棵,则被主上赏赐给邵亦聪的祖父,因为这处庄园素以林木繁盛著称。 众人明白,回息林的物种极难在外地存活,此举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小小只的邵亦聪,等树木栽种完毕,兴高采烈地跑去抱住树干,“欢迎你!” 其时还有春寒,邵亦聪看见枝丫光秃,便脱下一只小手套,踮起脚,将它套在自己能够到的一根枝丫上,“给你暖暖!” 老管家见状,想上前阻止,却被祖父抬手拦下,“无妨,让他去吧。” 这之后,邵亦聪经常往树林里跑,来“照顾”这位他认为比他还小的新朋友。 “这是好吃的糖,请你吃!”他把糖果小心地埋在树根边的泥土里。 “这是我最爱的故事,我读给你听好不好?”他挥着手里的绘本,一屁股墩儿坐在树旁,开始摇头晃脑地念起来,也不知道念得对不对。 修枝师父来给新树修剪枝叶,邵亦聪看着一根根掉下来的枝丫,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贴着树干哄着,“不痛不痛,没事的……” 御花园里的新树枯萎了,另一个公园里的新树也枯萎了。只有这棵,顽强存活。 年幼的邵亦聪和树一起长大。 他开始向它倾吐烦恼,开始抱着它偷偷流泪。 作为“鹿鸣君”的成长痛,他只悄悄对沉默的树木说。 “为什么妈妈对我这么冷漠……” “为什么爸爸不愿意抱抱我……” 邵亦聪不知道,这棵从回息林来的树木,正安静地疯狂改造自身——它居然异化到外形与旁边的树种毫无二致,以更好地适应这里的环境,扎根土里,拼命生长。 祖父骑马带着他来到这棵神奇的树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亦聪,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记得,要向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中,不断往上生长,掉尽旧叶,长出新叶,不轻易服输,坚强地抵御风雨,那样,你就可以在最高处,看见最美的景色。” 因为,这棵树自己,就是这样做到的。 这棵树从外形上看已融入它的环境,于是邵亦聪的祖父对外宣布回息林的树种已枯萎,好让它继续安静地在这里生长。 人类在社会中总有太多事务缠身,自然无暇也无心去追问,这棵树是否真的死去了。 毕竟,它只是一棵树。 邵亦聪上大学后,暑假回来对这棵树进行实地研究。每一次接触,他都被它那近乎不可思议的“主动改造”能力所震撼。 它的存活究竟有多么特别、多么令人惊讶,现在只有他知道。 他愈发渴望了解它的来处——回息林。 那个神秘的林地,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孕育出如此惊人的生命? 当他踏入回息林的一刻,他竟心生安心之感,好像森林是他某个不知名的故乡一样。 如今,邵亦聪仰头看春日公园里的这棵参天大树,开玩笑道,“该不会是你千里传音,告诉回息林要好好待我吧?” 树木无声。 邵亦聪抱了抱树干,“梨蕊树,好久不见。” 他和树木聊起天来。 他提到了文毓。 这个名字,轻易就让他停顿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思念何时能停止。 他们才认识多久呢?怎么就如此难以戒断,好像纠缠了几辈子的恨海情天。 然而,他明白,自己胸腔中那时不时翻腾冲撞的复杂情绪,只是一厢情愿。 他不会奢望文毓喜欢他。从小到大,他得到的爱不多。“被爱”这种福分,好像永远轮不到他。 能再见文毓一面,自己体面地、客套地问候一句,就可以了。 此时,文毓正在林荫下的长椅上出神发呆。 忽然,一阵带着草木气息的风吹来,文毓被风吹得眯了眯眼。 他转头,往风来的方向看去。远处,是公园深处的一片绿影重重。 总觉得,有什么在呼唤他。 文毓下意识站起身,正要迈出脚步,手机铃声却突兀响起。他低头查看,是竞选团队的小伙伴打来的电话,大概有事需要处理。 文毓接起,聊了几句后,他转身,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邵亦聪正靠着树干坐在地上,闭眼休息。 林中无端的风吹来。 他在风中缓缓睁眼,下意识望向风吹去的方向,好像那儿会有什么出现一样。 可他静静看了许久,林间依旧空无一物。 邵亦聪摸摸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可笑。 他站起身,回头看了梨蕊树一眼,轻声道,“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邵亦聪没说“下次再见”,因为,可能没有下次了。《 》 40-50 第41章 深夜。 迷雾弥漫中,文毓惊觉自己站在一片铺满落叶的泥地上。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旁掉落在地的告示牌上——“危险勿近,行人止步”。 正困惑间,一阵风迎面而来,他下意识抬手挡风。 缭绕的白雾渐渐消散。文毓放下手,望向前方,只见那边的树下,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迈步向前,人影逐渐变得清晰。 距离拉近至五米左右时,雾已完全散去。 那人转过脸来,两人视线相接。 文毓一顿,下一刻,猛然朝对方奔去。 ——梦神,求求你了,这一次,让我抱紧他,吻上他。 他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眼前人紧紧搂住。 就在触碰的一刹那,实感真切地传来! 终于! 文毓无法控制激动。他没去管梦里的邵亦聪表情有多惊讶,他只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就在文毓觉得梦境已足够完满,哪怕此刻醒来也心甘情愿时,邵亦聪忽然回抱了他,反客为主地加深了那个吻! 文毓一瞬间睁大了眼,下一秒却甘之如饴地闭上,任由自己沉入梦的漩涡中。 他被邵亦聪抱起,后背抵上粗糙的树干。对方用力将他按向树干与怀抱之间狭小的缝隙,力道里带着饥渴的执拗与欲望。 文毓双腿勾住邵亦聪的后腰,双手攀上他的颈项,急促又毫无章法地回应着这个吻。 几乎缺氧的一刻,两人才稍稍分开。喘息起伏间,湿润的唇瓣银丝牵连,仿佛还在贪恋方才炽热的余温。 文毓望着近在咫尺的邵亦聪,心潮翻涌如浪。 别说话,他在心里喃喃,千万别说话。梦一旦被声音唤醒,就结束了。 他眼眶发热,再次贴上对方的唇,仿佛要将自己溺死在此刻。 这一次,梦里的邵亦聪更为主动,舌尖带着些微狠劲,勾住他的舌不肯松开;他的手掌扣着文毓的腰背,掌心的温度如火,像要将彼此烙进血肉里。 呼吸间已难辨是谁的气息,谁在发颤。唇齿交缠中,两人胸膛紧抵。 文毓死死搂紧邵亦聪,要将自己整个埋进他怀里,毫无保留地汲取他的温度。 他丝毫不在意是否太过狼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这个人,唯有如此,才能填满那长久以来隐忍不语的思念与渴望。 就在彼此衣衫尽褪之时,刺耳的闹铃声毫不留情地撕裂了这场炽热而迷人的梦境,仿佛一刀斩断了他们即将缠合的灵魂。 文毓慢慢睁开眼,闹铃依旧不依不饶地响着。他皱眉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抓住手机按停铃声的同时,像泄愤似的将它扔向床垫一角。 他渐渐回过神,意识到身下那片湿泞,脸颊猛地烧起来,懊恼得侧身蜷缩起来,像只被煮熟的虾,把头深深埋进手臂中。 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起身走向浴室。 邵亦聪站在花洒下,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全身。 梦境太过鲜明,纵使他已清醒,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团灼热的火在心底蔓延不息。 文毓离开回息林后,这样的梦曾一度消停。他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克制住那不该有的渴望,却没想到,如今竟又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过去的梦中,他总是那个将人拉入深渊的一方;而这一次,文毓主动、热烈,他震惊得几乎不敢出声,生怕说出一个字就会惊扰梦境,让那温热的唇、灼人的体温、缠绵的回应从指缝间溜走。 他低下头,冷水顺着他紧绷的脸颊在鼻尖、下颌聚成水流,不断砸落。他双手覆面,用力揉搓。 邵亦聪,你的欲望已经深到如此地步了,该怎么办才好? 洗完澡后,邵亦聪沉默地站在镜前。 农林部部长昨晚已向他回话,S大非常欢迎他去开讲座,这是大事,需要时间筹备,届时会发正式邀请函。 邵亦聪走出浴室,决定不在帝都逗留,提前返程。 接下来几天,文毓将自己全然投入学业与竞选事务中,逼迫自己无暇分神,不留半点空隙去回想那个梦。 他知道,一旦回想,势必沉溺,欲念只会愈燃愈烈,随之而来的,却只会是愈加深重的失落感。 这天,他提着几大盒新鲜切好的水果,来葆花堂看望店员们。 从最初装修起,文毓便全程参与了葆花堂的筹备。他亲手制作的小糖果被摆在店内,作为赠品送给顾客,成了品牌的一大人气特色。只是最近事务繁忙,他一时抽不出身制作糖果,今日趁着空档,便带些水果来慰问店员们。 他特意挑了门店闲时前来,大部分店员都有空,大家聚在办公室里吃水果,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对了,前几天店里来了个超帅的顾客!”一位年轻女店员提起。 “对对!”店长接话,“热门产品他几乎每种都买了一瓶,可惜赠品糖果只剩一颗了,不然啊,全送他都不心疼!” “哦?”文毓夸张挑眉,“比我还帅、还大方?” 众人哄笑,齐声讨好,“少东家您最帅、最大方!” 文毓满意地啃了一口西瓜。 另一位年轻女店员放下芒果杯,“咱们可以回放监控呀!等等!” 两个年轻姑娘调好监控回放,兴奋道,“少东家,快来看!” 文毓刚吃完西瓜,正擦着手,笑着凑过来,“来了!让我来瞧瞧这位客人有多帅。” 镜头正对着顾客买单的画面。 文毓目光落在屏幕上,笑意一瞬间凝固,整个人怔住。 “怎么样!帅吧?”女店员满脸期待地问。 文毓突然猛地往电脑前凑近。大家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那人结完账,目光扫向糖果架,最后轻轻地拿起仅剩的一颗糖。 文毓眼神发紧,屏住呼吸。 “……少东家,怎么了?”店长见状,上前小心问。 文毓转头看向她,神情复杂,“这位客人……”他抬手指着屏幕上的身影,“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会来店里?” 店长皱起眉,努力回想,“没有。他只是安静地听我介绍,然后挑选产品,全程很礼貌……其他的,一句话也没提。” “哦……”文毓轻应一声,目光渐渐发散,正如他此刻的思绪,乱得无处安放。 “他是您的朋友吗?”年轻女店员问到。 “嗯。”文毓苦笑,“可是我并不知道他来帝都了。” 都过了这么久,他大概率已经回去森林了。 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方式,而回息林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文毓坐在回校的车里,望着窗外出神地想着:他到葆花堂来了。他还记得自己提到的这个地方。 想去见邵亦聪——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悄然在他脑海中成形,压过了所有理智的声音。 晚上,文毓走进哥哥的书房,“哥,明天是周末,我能借用一下糖果工坊吗?” 文晏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闻言抬起头,“你最近这么忙,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不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文毓摇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想做点别的放松一下。葆花堂的赠品糖果断了一阵子,刚好补上。” 文晏看了他一会儿,没拆穿他真假掺半的言辞。他知道,文毓虽然是家里的老么,却不娇生惯养,反而很有主见。他若不愿开口,此刻追问,只会适得其反。 “好,我打电话安排一下,你明天直接过去吧。” “谢谢哥!” 第42章 回息林营地的后勤补给分队每周固定一天上午会到镇上接收物资。文毓的计划就是,赶在那个时段,把糖果亲自送去。要是遇见认识的人,说不定、说不定就能顺道捎上他进林。哪怕不能随行,只要能传个话,让邵亦聪知道他来了……说不定,他们就能见上一面了。 但小镇管控严格,再加上他时间有限,他只能在当天一大早动身,赶往小镇。 这个疯狂的念头彻底占据文毓的头脑,让他全情投入熬煮糖浆、控温拉糖、调色入模的每一个步骤,只为尽快做出糖果来。 接下来两天,他向任课老师写请假邮件,将各项活动一一推开或调整,购买好最早一班前往小镇的车票,他甚至提前准备好简短的便条,打算交给任何一位可能见到邵亦聪的人。 出发当天,他提着装满糖果的袋子,早早抵达车站,却在大厅听到广播提示:前往小镇的班车因故临时调整发车时间,推迟一个小时,乘客可以选择退票或者改签。 文毓愣愣站着,脑中一阵嗡鸣,心跳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拉快了几拍。他回神,立马在心里估算用时——太赶了,很有可能会错过与后勤补给分队碰头的时机。 他连忙跑到服务台询问,工作人员快速查询后告诉他,“如果您想节省时间,可以先搭车到中转站,再换乘另一班车前往目的地。这样比等直达车要快一些。” 文毓没有犹豫,“好,那就这样!” 正当他顺利换乘,满心以为能赶上节奏时,车子却在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突兀地发出一声异响,随后缓缓减速,停靠在路边。 司机下车检查,不久后走上车厢,神情无奈地通报,“车辆出现故障,请大家耐心等候,我们已经联系救援车辆,最近的车站也正在协调派车前来接应。” 乘客们陆续下车,有的焦急地凑到故障处察看状况,有的则神色松弛地在路边做起伸展运动,打发无聊时间。 文毓拎着糖果袋子,站在路旁,迷茫地望着前方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荒路,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空无一物的来路,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 有乐观的大妈拍拍他的肩头,“年轻人,开心点!接受生活随时给予的意外!这就是人生!” 文毓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当是回应。 如果这就是人生,那他和邵亦聪就像两条直线,在回息林这个节点上短暂交会,而后各奔东西。 他低头,像被困在路中这无人问津的灰色缝隙里。心头的焦灼与无力,一波波袭来,将他原本鼓足的勇气,一点点吞没。 最终,接应车辆将他们送抵小镇。 可时间,早已错过。 文毓拎着袋子飞奔至补给站点。 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他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询问站点里的警卫员,“请问,回息林的后勤补给队来过了吗?” 警卫员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语气公事公办,“抱歉,请出示相关证明,否则我们无权透露任何信息。” “我——”文毓连忙开口解释,“我之前参加过回息林的暑期志愿者项目,这是证明!”他从背包中取出志愿者证明,急切地递过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来过……” 警卫员低头看了一眼,神情未变,“抱歉,这不是我们所要求的正式证明。请您联系相关部门获取授权。”他语气平稳,却无半分通融的余地。 “那、请您联系营地,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会证明我的身份!可以吗?”文毓央求。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这种权限。” 文毓几近抓狂,指尖微颤。 “……”他收回证明,咬了咬唇,仍不死心,“那……您这儿可以代存物品吗?”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袋子,“这是一袋糖果,能不能麻烦您……转交给邵亦聪组长?” 警卫员摇头,“抱歉,这里不接受任何未经授权的物品寄存。” 文毓指尖收紧又松开,脸颊泛红,眼眶也因情绪涨得发热。他知道对方是在尽责,可那份冷硬的程序化回应,却像堵墙,一寸寸压垮他最后的希望。 他奔波到了终点,一切却像徒劳无功的笑话。 走出补给站点,文毓站定,掌心里紧紧捏着那小小的便条。 他在等,等谁能路过,为他传递信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通往回息林的那条路始终空无一人。 他缓缓转头,看向那条延伸向林区的路。阳光明晃晃地铺洒在地面,照出一条漫长无尽的光轨。远处的转弯处,有检查哨,有身穿制服的警卫站岗,分明在告诉他——此路不通。 阳光猛烈,文毓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晒得发烫,后背渗出汗意。 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时,他也彻底感受到了失望的冰凉。 这一次,他真切地明白了:不是每一场追寻,都会有人回应。 文毓循着半轮节的回忆,走在小镇上。非节假日,街道空空荡荡。 他经过镇广场,经过当时神木架所在的地点。他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直至走到一条小溪旁。 四下无人,只有溪水潺潺。 文毓放下糖果袋子,缓缓蹲下身,垂下头,一滴一滴的晶莹,落入溪水中。 如果这就是人生、如果这就是人生! 去他X的人生! “啊——!!!”他猛地仰起头,眼泪奔涌,冲着天大喊。 可恶的人生! 他就是喜欢邵亦聪怎么了! 他想见他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难!! 他的眼泪在溪水中流淌,呼喊在风中飘荡——委屈、热望、不甘、爱意,炸裂而出,滚烫、赤诚、不计后果。 回息林中。 正在林间觅食的松兔耳朵忽然一动;而在巢中打盹的团雀,也在瞬间抖了抖身子,睁开眼。 此时,邵亦聪正独自一人,在林中完成今日的数据记录。 结束任务,他走在回程的路上。突然,树影间一团毛茸茸的影子骤然蹿出,没等他反应过来,松兔猝不及防地直冲他怀里,头顶野草,四肢沾露。 他踉跄后退一步,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松兔?” 松兔从他怀里蹦下,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往前蹦出几步,耳朵警觉地一抖,接着又跑回来,围着他急促转圈。 邵亦聪蹙眉,一时不明白它的意图,“怎么了?” “啾啾啾!”团雀此时飞到他的头顶盘旋。 邵亦聪直觉发生了什么,却一时抓不住头绪,“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团雀落在松兔头上,对着松兔“啾啾啾”了几声,仿佛在交谈。 松兔动了动鼻子,一蹦三跳直奔邵亦聪胸膛,它扒住邵亦聪的衣襟,小鼻子贴近他的口袋位置,细细地嗅了嗅。嗅完,它看向邵亦聪,爪子紧抓不松开。 口袋里,正装着文毓送给他的香袋。 邵亦聪挑眉,“……与文毓有关?” 团雀“啾啾啾”地叫着,扑扇着翅膀不断朝同一个方向飞去,又飞回来,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指引。 “……你们想让我去那边?” 松兔跳下去,跑往与团雀一致的方向,在不远处停下,回头看他。 松兔与团雀似乎想带他去哪儿。 邵亦聪没再犹豫,抬脚跟了上去,先是快步走,渐渐地,跑了起来。 直至快跑到回息林的边界,邵亦聪才猛然察觉,它们引导的方向,是朝着小镇去的。 松兔停在边界线旁,毛茸茸的尾巴一摆一摆地拍着他的小腿,好像让他别停下脚步;团雀“啾啾啾!”地用那又小又圆的身子顶着他的背,催促他继续往前。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邵亦聪脑海中倏然划过。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家伙,开口问,“文毓……来到了小镇?” 松兔的耳朵瞬间一颤,眼睛霎时亮晶晶地盯住他。“啾啾啾!”团雀扑棱翅膀停在他的肩上,兴奋地蹭了蹭他的脸,像是在表扬他,“你终于猜到了!” 邵亦聪的呼吸愈发急促,他撒开脚步奔出林子,冲到营地车辆处,没等工作人员反应过来,他已骑上行动便捷的电单车,“有急事,先借用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启动车子,扭动手柄,电单车飞驰而出。 第43章 小镇车站内。 文毓怔怔望着手中的车票出神。 那是回程的票。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喊完、哭完,他还是得受“规矩”限制。 小镇不允许游客留宿过夜。而且帝都还有竞选事务和学业等着他去处理、完成。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拎着的袋子,依旧沉甸甸。 他要为自己疯狂的举动付出代价。 糖果,终究没能送出去。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邵亦聪紧握车把,电单车如箭矢般穿梭在路上,车轮卷起阵阵尘土与落叶。他心跳随着速度加快,喉咙发干,眼神却无比专注。 营地到小镇的这段路,从来没像现在如此漫长。 车站广播响起,文毓乘坐的返程班车因故延迟十分钟发车。 他坐在椅子上,心情已低落到麻木。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回都不顺利。 终于抵达小镇。 邵亦聪猛地刹车。他喘着气,脑海却已迅速翻涌起新的疑问:文毓现在,究竟在哪里? 忽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车站。 那是小镇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枢纽,到那儿了解情况准没错。 他毫不迟疑地调转车头,直奔车站而去。 班车停靠在车位上。 文毓站起来,排在队伍最后,等待验票。 邵亦聪跑到车站咨询处,亮出证件,“抱歉,想请您帮忙查一下,今天是否有一位名叫‘文毓’的乘客乘车信息?” 车站工作人员核验了邵亦聪的回息林营地负责人身份后,开始在系统中查询,“……有的。” 文毓上车,在座位上坐下。 邵亦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声音紧绷,“具体信息?” 工作人员报出他到达的时间,也告知邵亦聪对方回程的时间——车子已在四十分钟前离开。 文毓的班车,此时已远离了小镇。 邵亦聪追问,“确定他在回程的车上?” 工作人员确认后告知,“是的,他有验票信息。” 邵亦聪提起的心重重砸落谷底。 他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轻声对工作人员说,“谢谢。” 工作人员见他神情凝重,便查看详细信息,补充道,“这位乘客原本搭乘的班车因故延迟,后来改签了另一条换乘线路。但那趟车中途出了故障,他抵达小镇的时间,比原定时间晚了许多。” 邵亦聪问,“那他……原定什么时候到达?” 邵亦聪骑着电单车往补给站去。 今天,正是回息林营地后勤补给分队接收物资的固定日子。文毓曾在后勤组待过,不会不知道。 他原定到达的时间,恰好与这个节点衔接上。 邵亦聪来到站点时,正赶上警卫员交接班。 执勤人员见到他,立正敬礼,“邵组长!” 邵亦聪点点头,随即问到,“今天……有没有什么人来咨询过什么?” “报告!”其中一个警卫员回答,“今天有一位年轻男性来过,询问营地后勤补给分队的事情。” “然后呢?”邵亦聪追问。 “……职责所在,我无法告知他任何信息。……不过,他当时提着一袋糖果,想存放在这儿,说是给……” 已换班下来的警卫员这才恢复些人味儿,他犹豫一秒,接着道,“说是给您的。” “但这儿明令规定,我们不能接收……”这位警卫员后面的话,邵亦聪已无法听进去。 他明白的,这里规矩很严,文毓没有任何许可证明就跑来,肯定徒劳。 小镇去往帝都的路段,有一半荒僻寂静。 此时,一辆电单车正如利箭般疾驰其上。 邵亦聪俯身,紧握车把,指节泛白。 耳边是风在狂啸。 车轮碾过碎石沙尘,车身偶尔被坑洼轻轻颠起,又迅猛落地,如猎兽般在地形间穿行。他的制服外套在风中被吹得鼓起,像一对不安的翅膀。 然而,前方依然是空空荡荡的公路,只有热浪在沥青上翻涌扭曲,像一道讥讽的幻影,讥讽他在做无用功。 他知道的,文毓的车赶不上。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可是!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漫长而滚烫的路上,被时间远远抛在了后头。 他猛地减速,车身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尘土飞扬中狠狠停住。 身后是风尘滚滚,前方是无人回应的远方。 整条路,像一条拉长的告别。 邵亦聪回到营地,把电单车归还给车辆处,抱歉地说,“我明天给你们补一个使用申请。” 说完,他往回息林走去。 一踏入林子,他便狂奔起来。 那个傻瓜。 提着一袋糖果,千里迢迢,经历波折,就为了送给他,最后还无功折返。 夕阳已沉,林中弥漫着被太阳炙烤过的余热,混杂着草木吐出的湿润气息。 有伸出的树枝刮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全然不顾。 有藤蔓垂落在面前,他也不管,横冲直撞。藤蔓最终缠住了他的手脚,将他猛然一拽,他整个人失去重心,被迫停下。 他垂下头,粗重地喘息,把全身重量都压在缠住他的藤蔓上。 文毓应该得知他去过葆花堂了。他知道他只拿到一颗糖。 所以,他给他送来一袋。 那是他亲手做的糖。 那么远的路途,他肯定得一大早出发。 邵亦聪的心,也像被藤蔓一圈一圈勒紧,疼得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他用力闭上眼睛,想将酸楚硬生生压回体内。 自己可能是一厢情愿,单方面为这些事情赋予了过重的意义。 他一次次压下情感,又一次次任由情感冲破牢笼。 终究,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第44章 梦境中,森林绿意深浓如墨,高枝密叶层层叠叠。 林底幽暗,只漏下几缕斑驳天光,洒落在潮湿的叶面间。而在这片无声深绿中,两道人影正在激烈缠斗,撕扯着彼此的衣衫。 动作急躁、粗暴、毫无章法,像是两个挣扎的灵魂,渴望吞噬彼此,以彼此为唯一的出口。 文毓猛地扯开邵亦聪的衣襟,唇齿直接压上去,几乎是咬着对方的唇。邵亦聪扣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人抱起,掌心强硬摁住他的后脑,逼迫两人唇舌纠缠得更深,像要用这个吻窒息掉所有无法说出的痛苦。 他们跌入满地落叶间,彼此的身体贴合、翻滚、撕咬,在泥土与树影间不断纠缠。 文毓眼眶泛红,凶狠的动作下藏着无法遮掩的委屈与难过。他咬着下唇,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出声。 就在那一刻,邵亦聪的臂膀牢牢将他环住。 文毓伸手抱紧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再次吻上去。 影子交缠、翻覆,像两道剪影,在光与暗的交界中撕扯、沉沦,仿佛时间静止,只剩这场无声却滚烫的梦。 文毓睁开眼,眼角一片湿润。 他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指尖轻颤。 如果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处处撩动他的思念?为什么连在梦里,都不肯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转头望去,那袋糖果静静地放在不远处的小桌上。 文毓起身下床,走过去,扭开一颗糖的包装。 他将糖含入口中。 轻轻垂下了眼。 明明是甜的味道,他却尝到了苦涩。 回息林的幽林带中。 邵亦聪坐在树下,出神地盯着对面那具骸骨。 他很想问文毓,为什么千里迢迢给他送糖。 如果对方回答“这是我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的回礼”呢? 既然他知道他去过葆花堂,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邵亦聪的视线在骸骨身上缓慢游移,沿着缠绕其上的树根与苔藓,一寸一寸地追索。褐色的细根如同爬行生物,有的穿过肋骨间的空隙,有的缠住颈骨,从眼眶穿出,在头骨上留下一圈圈棕色的痕迹。细密的苔藓贴合着骨骼的曲线,覆盖了肩胛、脊柱,沿着关节缝隙渗透进去,生长出一层毛茸茸的绿色。 这瘆人的景象,呼应着他脑海中瘆人的想法。 梦境与现实双重的渴望,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理智与良知。他的内心有道黑暗的声音,怂恿他施虐。 他想绑住文毓,把他藏在只有他知晓的、阴暗的密闭空间中。 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幽魂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游走。 在自己变成骸骨前,还有时间。 他想强行扭曲文毓的人生、压弯他的意志。 不论他是哭喊、挣扎,还是愤怒、哀求,他都不会放手。 既然他得到的爱不多,那这次,他选择强求。 邵亦聪一回到营地,便被白钧远叫去。 组长的工作帐篷内,白钧远向他递出一份S大寄来的讲座邀请函。 他盯着邵亦聪,“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邵亦聪坦白,“上次去部里递交述职材料时,我和部长聊了聊到S大开讲座的事。” S大,正是文毓就读的大学。邵亦聪此举,意图太过明显。 白钧远眯起眼,“你不是说过,不会干涉他的人生吗?那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邵亦聪看着他,语气平静,“我有分寸。” “分寸?”白钧远站起身,“你不能仗着主上给你自由就任性妄为!你有没有想过你肩上的责任!” 邵亦聪偏过头,看向帐篷外,“那天,我向主上告辞时,他叫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动身。他想让我带些宫里的新点心到营地,分给‘大家’尝尝。可说完这句,他又克制地摇头,‘路途遥远,免得到时坏了,算了吧。’” 他的视线转回白钧远身上。 “……远哥,你喜欢薄荷清凉的味道。” 白钧远神色微变。 邵亦聪继续说,“……人都有私心。但我和你们一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到这段自由的期限结束,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悄无声息地捏住了白钧远的七寸。 白钧远心头复杂。恨他识破,也喜他有上位者的不动声色与压迫感。 “……你最好是能说到做到。” 只是,他不知道,他认定的“该做的事”,和邵亦聪心中的“该”,终究不是同一件。 而邵亦聪想,等自己死了,那是不是一回事,就都无所谓了。 这天,环保社团的社长专程来告诉文毓好消息,“我们递交的环保讲座申请通过啦!” 文毓一愣,反应过来后高兴道,“太好了!” 社长眉笑眼开,“学生工作处的主任说,我们的申请赶巧了,学校不久前接到通知,要安排一场全校性的环保讲座,主讲人是回息林的资深研究员。最近刚敲定日期,让我们社团作为承办方!”说着,又感激地看向他,“多亏了你们的鼎力支持!” 文毓轻轻摇头。他忍不住问一句,“那……你知道要来的‘资深研究员’,是谁吗?” 社长想了想,“好像……姓邵?” 文毓心头猛地一紧,心跳像漏跳了一拍。 社长看向文毓,“你在回息林待过,认识他吗?” “……认识,他就是负责带我的指导者。” “那更好了!”社长笑说,“讲座结束后我们还有个单独访谈环节,交给你负责怎么样?你们熟人间也好叙叙旧!” 情绪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心口,百般滋味交织。 文毓一时没回话。 社长察觉不对,忙说,“抱歉,是我唐突了,工作安排的事情得和你商量才决定。” “不不,”文毓连忙回应,“我没问题,就交给我吧。” 夜里。 文毓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要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就像长途跋涉后徒劳无功,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沙漠中,本已不抱希望,忽然抬眼,却看见不远处浮现一片绿洲。 死灰瞬间复燃。 血液随心跳奔涌至四肢百骸。 明知道那有可能只是海市蜃楼,他却依然忍不住心生期待与雀跃。 离讲座还有两天,他开始不自觉地反复查看天气预报和气温趋势,接着打开衣柜,在一排衣物前驻足,思索那天该穿什么才合适。 讲座当天,邵亦聪在校长的陪同下,步入S大校园。 庄严的石门肃然矗立,仿佛为这座百年学府拉开帷幕。大门后是一条笔直宽阔的主道,两侧银杏树高耸如列阵,枝叶初染金黄。校园建筑以深褐色砖石为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仿若古堡般的大讲堂,屋顶尖塔高耸,钟楼的指针泛着古铜色的光,整点时会传来低沉悠长的钟声,回荡在整个校园上空。 学生有的三五成群在校园里嬉笑打闹,有的独自步履匆匆,耳机线缠绕在书包带上。 校道两侧的公告栏上贴满了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海报,竞选口号和呼吁投票的横幅一路悬挂,色彩缤纷,格外醒目。偶尔还能看到各个竞选阵营的志愿者穿着统一T恤,在路边热情地派发宣传单,嗓音高亢,热情洋溢。 邵亦聪看到了文毓的海报——蓝天下,文毓正笑着奔跑,动感十足,阳光洒在他发梢与脸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海报下方,两行字体张扬有力:奔跑,才能看见前路。 邵亦聪心里正想着如何才能见真人一面,一起陪同的社长注意到他的目光,礼貌开口,“文毓同学热心环保事务,也对本次讲座的顺利举办提供了支持。讲座后的访谈环节,由他来负责。” 闻言,邵亦聪一怔,点头一笑,“谢谢告知。” 大讲堂的阶梯教室里已座无虚席,学生们正热切等待讲座开始。教室外不远处,一部分学生工作人员正在静候邵亦聪的到来,文毓也站在其中。 刚刚社长来电,他们即将抵达大讲堂。 文毓身穿蓝色衬衫与卡其色长裤,他特地选了稍显挺括且垂坠感良好的面料,前一晚还把衣服仔细熨烫了一遍。整套上身,整洁清爽,既不显得随意,又不过于正式,恰到好处。 为了这一天,他甚至从嫂子娜娜那儿讨来面膜敷了三晚。今早,又请她帮忙用些化妆品轻轻遮住了黑眼圈。 嫂子见他为一个讲座弄出这副架势,笑着打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要去见心上人呢!” 文毓被说得一窒,讪笑着打哈哈,“……哪有那么夸张。” 有说话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工作人员们立刻精神一振,“来了!” 文毓屏住呼吸,目光紧盯着那一头的转角,他下意识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却发现掌心已经出汗。 当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文毓脖颈微微发紧,喉结也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他的心脏像擂鼓一样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终于,邵亦聪在众人簇拥中,从那头走到了跟前。文毓挺直脊背,露出笑容,语气十分礼貌,“……邵组长,好久不见。” 邵亦聪看着他,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随后,工作人员便引他入教室,观众席间爆发热烈掌声。 文毓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快速整理好情绪,赶紧跟进去。 他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刚坐下,就听见后排两个女生激动地低声交谈,“天啊,这位研究员怎么这么帅!”“早知道就早点来,坐中间就能正对他了!” 今天的邵亦聪,身穿剪裁得体的白衬衫与黑色西裤,衣料在灯光下透出淡淡光泽。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边金属眼镜。 “他的气质真好……”女生们的悄声议论仍未停止。 文毓凝视讲台中心的人,一时出神。 过去在回息林中,邵亦聪总是一身灰绿色的营地制服。今天这一身,更加突显他的气质——既有来自严格贵族教养中沉淀出的斯文自持,又流露出长年行走野外锻造出的野性力量。两种本该冲突的气质在他身上微妙地交汇融合,反倒构成一种张力,使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在回息林的大自然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几乎没有拘束。然而,一旦回到人类社会,邵亦聪就是金字塔顶端的人。 他身上的那种光环,并非有钱就能造就。 “不知道他名花有主没?” “肯定有了,好男人可抢手了!” 两个女生的低语带着调笑的语气,却像针一样扎进文毓耳里。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像是被谁往心头还没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讲座最后,邵亦聪语气平静却坚定地总结,“回息林,或者说所有的森林,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一种古老而磅礴的生命力,一种我们尚未完全读懂的语言。我们走入林中,不是为了征服或者拥有,而是为了重新学会,怎样与世界温柔相处。只要我们愿意表达,它们就会倾听;只要我们愿意倾听,它们就会回应。” “希望这不是结束,而是我们重新看待自然的开始。谢谢大家!” 观众起立鼓掌,掌声如雷,回荡在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讲座结束后,人潮久久不散。 文毓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有的学生兴奋地上去与邵亦聪合影,有的问问题,有的还递上笔记本请求签名。 邵亦聪温和微笑,一一满足。 见人群渐渐散去,文毓上前,对邵亦聪说,“邵组长,今天辛苦了。接下来,我带您去旁边的小会议室进行访谈,可以吗?” 邵亦聪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默默走在文毓身后,跟随着他的步伐,目光落在那干净挺拔的背影上。 光是看见他的宣传海报,他就无法移开视线。 听见他是访谈的采访者,他的内心就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都还不算什么。 比起鲜活的真人,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文毓今天穿的这一身,愈发显得他俊朗阳光。 在森林里,他是受指导、被保护的那个,或许他还有很多才能,却无法施展。 而这里,是他的主场。 他能调动资源参加竞选,他有那么多支持者为他奔走呼喊。 他站在那儿,从容自信,对着自己露出笑容,整个走廊就明亮起来。 邵亦聪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摁住那颗脱缰狂跳的心脏。 演讲时,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文毓所在的位置。每当与那道专注的视线不期而遇,他就会不自觉地收紧指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心头的震颤。 第45章 到访S大之前,邵亦聪已经回来帝都数日。 他提前回来,是要做准备,为自己暗黑的想法。 他已经请好了假。 在别墅里备满食物与饮水,尘封的地下室打扫一新,摆放好床与寝具。 他量好铁链的长度,能从床上延伸到洗手间。他还在锁扣处包了边,尽量减少金属对皮肤的摩擦。 而他的背包里,现在正静静躺着一捆韧性极佳的绳索。 然而,就在看见文毓的一瞬工夫里,他投降了。 文毓正奔跑在人生跑道上,笑得那样灿烂,世界正在他脚下铺展。 而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数阶段,何苦强行拉着他一起落入深渊? 邵亦聪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如此善变。 没见到对方时,恨不得把人桎梏在身边,揉碎吃进肚子里,生死同命。 一旦见到对方,却又立即放下屠刀匍匐在地,巴不得燃烧自己照亮他。 心里那些暗黑的念头全数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甜酸。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会议室,文毓回身向邵亦聪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微笑问,“您最近……过得好吗?” 邵亦聪坐下,“……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文毓点点头,又问,“营地的各位还好吗?” 邵亦聪如实回答,“挺好的。” “那林子……还好吗?”话刚出口,文毓懊恼,他问的都是些什么?紧张得连句式都没换,看起来蠢透了! 而邵亦聪的回答,也像个复读机:“挺好的。” 彼此沉默了两秒,邵亦聪率先开口,“刚才和我同行的环保社团社长提到,这次讲座的举办你也出了不少力。谢谢。” 文毓指尖微微一紧,面上仍带着笑,“这没什么。” 心里却突然蹿出个怒其不争的小人儿:多说一点啊!告诉他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但他的内心被“看到邵亦聪了”的兴奋感、满胀感塞得没有多余缝隙;见到他,自己的大脑,已负荷不了太多其他的了。 文毓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只想静静地、不发一语地盯着他,不错过每一分、每一秒。 他努力振作,“那我们……准备开始访谈吧。访谈需要录视频,您稍等一下。” 文毓打开早已放在会议室角落的书包,从中取出手机支架和充电宝。而那下面,是一袋糖果。他看了一眼,把书包拉链拉上。 现在,先努力完成正事吧。 访谈结束,文毓绕到手机后方,按停录制键。他快速拉动进度条,确认画面和声音无误。 “应该没问题了。”他说着看向邵亦聪,带着笑意,“谢谢您配合。” 邵亦聪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客气。 文毓心里酝酿着该怎么开口送糖。他刚想说话,邵亦聪却先开了口,“……你之前,去过小镇?是想……给我送糖果?” 文毓眼中带着不可思议,讶异道,“您怎么知道?” “那时候我在林中。松兔和团雀感知到了你的气息,然后拼命地想让我知道。” 文毓怔怔地看他。 邵亦聪继续说,“可惜我赶到车站时,你的车已经离开了。工作人员告诉我,你来的路上遇到了不少波折。补给站的警卫员也告诉我,你曾托他转交一袋糖果。”他看着文毓,遗憾道歉,“抱歉,我没能及时赶到,让你无功折返。” 文毓连忙摇头,强忍情绪,“其实……我今天又带来了。”他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袋糖果,走到邵亦聪面前,“您难得来葆花堂一趟,糖果却只剩下一颗……抱歉,这个,希望您收下。……就当是我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的回礼。” 果真如此。 邵亦聪,你在期待什么呢? 他接过,手里沉甸甸的,“……谢谢。” 他们之间,似乎总在说道歉、道谢的话。 一时间,心里抑制不住难过起来。 邵亦聪的目光停留在文毓脸上,“我在校道上,看见了你的竞选海报,拍得很好。” 文毓耳根发热,“哪里。倒是您今天的打扮,才真让人眼前一亮!那副眼镜……特别适合您。” 邵亦聪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听讲座的大部分是学生,我怕我的脸看起来太凶,吓到他们,所以戴上眼镜遮挡一下,没想太多。” 他复而抬头,看向文毓。 邵亦聪,放手吧。 文毓,我想给你,你想要的。 “作为糖果的谢礼,我想录一段视频,你能帮我吗?” 文毓闻言,“可以的,不过……”他疑惑,“你想录什么呢?” 邵亦聪卖关子,“你过去按下录制键,就知道了。” 文毓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走到还没收起的支架旁,将手机重新固定,按下录制键。 录制指示灯亮起的一瞬,邵亦聪已端坐其中,神色沉稳。 “各位S大校务委员会及校董会的成员,你们好。我是邵亦聪。”S大的高层中有上级贵族,他们知道他是谁。 “本次学生会主席候选人之一的文毓同学,曾于暑期参与回息林的志愿者项目。” 文毓心中一震,霎时明白邵亦聪的意图——他在用他的身份,为自己背书。 “文毓同学与回息林有着很高的共频值,但他从未拿此炫耀。作为非对口专业的志愿者,他认真学习森林的相关知识、踏实地完成林地里的每一项工作。他曾在危急时运用知识救下同伴,组织小伙伴们认真学习《森林守则》,也会在细心照看森林小动物后主动记录和整理护理报告。无论是在一线,还是在后勤,他都能很快调整自己,适应新的环境,利落认真地处理好手中的任务与人际关系。”邵亦聪看着镜头,也看着镜头后的文毓。 他渴望对方的成功里有自己的功劳。他渴望对方因此能把他记牢一点、遗忘得慢一点。 “他在志愿服务中的表现,充分展现出卓越的领导力、协作能力与应变能力。他对自然的热忱,也反映出他内心的宽广。我由衷相信,他是贵校学生会主席的最佳人选。” 他稍顿一拍,结束道,“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他不会让任何人失望。请各位认真考虑。如果需要了解他在回息林的详细表现,欢迎随时与我联系,我将提供详尽说明。感谢各位的时间。” 文毓忘了自己还站在摄像机后。 他按下停止键时,指尖在发颤。 邵亦聪歉然一笑,“你看看效果怎么样,如果拍得不好,我可以重来。” 文毓摇头,“……这样就很好了,真的,谢谢您。” 汹涌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他脑中一片混乱,思绪交织翻涌,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邵亦聪有点害羞,看向会议室的窗外,常青树枝叶繁茂,绿意盈盈。他笑笑,“这里的树木长得很好啊。”、 他站起身,走向文毓,“……难得来一趟,能麻烦你带我逛一逛校园吗?” 最后,让他再延缓一点点告别的时刻。 文毓没有回话,只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落定——文毓没有打开门,反而按下了反锁键。 跟在他身后的邵亦聪还没来得及反应,文毓猛地转身,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下一秒,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哭声爆发开来,如决堤的水,失控地涌出。情绪太满了,心酸、委屈、不舍、爱意、眷恋……全部砸着他的胸膛。 邵亦聪慌了,回抱住他,在他耳边哄着,“别哭,别哭……怎么了?” 他想为他擦掉眼泪,却发现文毓死死搂着他,根本不肯松开半分。 文毓哭得整个人都在他怀里抖。 好不容易再见邵亦聪,好不容易靠近,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这个男人,他想紧紧抱住他,拥有他,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文毓稍稍松开抱紧邵亦聪的手,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声音哽咽,“我知道您快要结婚了,可是,您能不能……” 他不再伪装镇定,不再压抑感情,他将所有的骄傲与防线都交出去,恳求邵亦聪——您能不能把结婚前的这段时间给我呢?让我陪着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哪怕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也好。只要能靠近你,只要能拥有你一点点,就足够了。 他眼中的泪光像是濒临破碎的最后一丝的希望。 邵亦聪怔住,随即皱眉,带着几分错愕打断他,“什么结婚?” 文毓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不是有未婚妻了吗?明年就要结婚……” 邵亦聪今天第一次听说。他吸了口气,向文毓解释,“我的家里……总会擅自给我作安排。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未婚妻,也不会和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结婚。” 文毓定定看他,眼泪顺着下颌滑落。他抬手用力抹去,想看清邵亦聪的表情,“真的?” 下一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抱紧对方,“邵亦聪……我们,试着谈恋爱,好不好?” 邵亦聪的神情骤然一变,震惊更甚,嘴角微微颤动。 处于高度敏感状态的文毓,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恨自己看得这么清楚。 邵亦聪是不是不愿意? 他本能地伸手,捂住了邵亦聪想说什么的嘴,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扭过头,带着慌乱低声说,“你别说……别回答……” 他不敢听邵亦聪的拒绝。他太混乱了,情绪彻底崩溃,犹如巨洪冲击着他最脆弱的心防。他责怪自己怎么连时机都不看,就冲动把话说出口。自己真是糟透了,搞砸了一切,现在只能拼命捂住耳朵,不去面对接下来的答案。 看见他哭得那么伤心,邵亦聪只觉得心脏被又被攥紧几寸,剧烈的疼痛一瞬间袭来!然而就在这痛意之中,竟生出令人战栗的悸动与兴奋——文毓与他有相同的想法! 天! 他们居然……有相同的想法! 文毓哭得脑袋发胀轰鸣,泪水模糊了视线,连自己的手被邵亦聪轻轻握住、拿开都浑然不觉。 邵亦聪双手捧住他的脸,扳正他的视线,拇指一下一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唇落在他颊侧。 “文毓,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这近在咫尺的告白,如同炸弹在文毓耳畔轰然炸裂,带着炽热的情感与不容忽视的力量,把他的所有混乱、迟疑、委屈、懊悔,全都炸得粉碎,只剩下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文毓哽咽,呆呆看着邵亦聪,仿佛还不敢相信这一切。 这一次,轮到邵亦聪抱紧他,一只手覆上他的后脑勺,灼热的吻随之印在他的唇上,让他意识到,这是现实。 那一瞬间,文毓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不是幻觉,不是他渴望太久的自我欺骗。 邵亦聪说,他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文毓用力回抱邵亦聪,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怀里一般。他闭上眼睛,带着翻涌至极的情感,热烈地回应那个吻。 气息交融间,他颤着声音低语: “邵亦聪……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你!” 第46章 “嘭!”厚重的别墅木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低沉一响。 两人唇齿相缠,呼吸又湿又热。邵亦聪抱紧文毓,将他抵在门板上,文毓指尖扣住他的后颈,腿勾住他的腰,牢牢挂在他身上。 那些原本挺括垂坠的衣物,如今随着两人跌跌撞撞地缠绵前行,早已零落在地板、楼梯扶手与台阶之间,一路铺出混乱躁动的痕迹。 焦急扭开二楼卧室的门,两人倒在大床上。邵亦聪喘着气,为文毓褪去最后一层遮羞布,低头—— 文毓猛地倒吸一口气,脊背弓起,仿佛一支被拉至极限的羽箭,悬在欲望与羞耻的边缘。他手指紧揪床单,脚趾在邵亦聪背上蜷缩着,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得近乎颤抖。 邵亦聪像被干渴困住太久的旅人,终于触到甘泉,一口一口,贪恋地舔着,吮吸着,每一寸的舔舐都是他朝思暮想的救赎,被他吞进心里也嫌不够。 他难耐地伸手往自己下面去—— 文毓喊停,抚上邵亦聪的发丝,手指轻颤,脸颊泛起潮红,“我、我来帮你……” 邵亦聪抬眸望向他,眼中微光浮动,唇边带着水汽。他一边脸轻轻蹭着文毓的肌肤,“……我担心你会害怕。” 文毓被激起一丝倔强与不服,他红着脸小声回击,“我不会。你让我试试看。” 邵亦聪缓缓直起身。 文毓吞了一口口水,他靠近些,带着羞意,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邵亦聪见他眼眶红红,脸红红,内心就升起一丝肆虐欲。他抚过文毓的脸侧,“还要试吗?” 文毓将半边脸贴紧他的掌心,点头,“……要。” 卧室的窗外,白日透亮。阳光洒在床上,墙面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彼此接近,结出一个热烈至深的环。 春日公园的梨蕊树,无风而动。 而千里之外的回息林,潮湿温热的气息正自林间升腾而起,在密布的枝叶间缠绕,在交错的草藤间流转。 森林之上,云层缓缓聚拢,越积越厚。 一场天气预报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床榻之上,人影重叠律动。 回息林中,雨势渐强。心缘树外围一圈的梨蕊树,树叶沙沙,两条惯于隐匿的巨蛇慢慢蜿蜒树身往下。 不止它们,森林里的其他动物都嗅到了这场雨里暧昧的、甜腻的气息。 热汗淋漓,十指交扣。 两条蛇身暗金色,彼此从相对的方向,在泥泞的软土与腐叶上滑行。 林中的潮湿愈发浓重,两蛇交头,鳞片与鳞片相触,继而扭动,纠缠。 床架摇晃不止,如树影重重,叫人看花了眼。 时而低缓的嘤咛、时而高亢的呼喊交织绵延,如风过林叶,鸟兽惊鸣。 蛇身激烈交错翻转,粗壮的鳞躯在地面上滚出一圈又一圈的褶皱与印痕,激起一片泥浆和草叶飞开。砸落的雨接连不断,夹杂其中,如战场上的碎屑,四散飞溅。 蛮荒的仪式用力进行着。缠绕、收紧、翻滚、又松开,如两道洪流在山谷间剧烈碰撞。 枕头掉在地上,被单可怜兮兮地垂在床沿。 两蛇狂欢,长而有力的身躯相互扭成无限循环的图腾,映出密密麻麻的鳞纹与紧绷的弧度。它们不断发出“嘶嘶”声,混合着雨水打落的声响,在森林里回荡。 至月明星稀之时,交叠的人影才沉沉睡去。 春日公园里的梨蕊树枝干间浮动着点点银白,如同树的精灵苏醒。 忽然,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文毓下意识抬手挡风,睁眼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却完全变了:邵亦聪正站在他面前,身穿林地制服,而他们正身处夜色之下的回息林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 四目相接,疑问尚未出口,一道巨大的暗影便破开草丛,一条庞然大蛇,出现在他们眼前! “小心!”邵亦聪立刻将文毓护在身后。 蛇身暗金色的鳞片泛着金属光泽,那竖直如刀锋的深琥珀色瞳孔,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奇怪的是,文毓并没有感到恐惧。相反,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蛇无声地滑动,身躯盘绕而成一个圆,将他们围在中央。与此同时,草地上浮现出成千上万颗金色的浮游孢子,如微光般升腾而起,在他们脚边汇聚成炽亮的涌动光潮。 紧接着,蛇尾灵巧地一卷,将两人轻柔托起,放在它的背上。 而后,巨蛇在浮游孢子的托举下缓缓升空。 文毓只觉腰间一紧,邵亦聪的手臂牢牢环住了他。他回握住那只手,十指相扣。 他们穿过枝冠,飞跃树顶,飞至林海之上。巨蛇在空中滑行,浮游孢子化作光流引擎,推动着它在夜色中穿梭。 身下的回息林不再是单纯的墨绿,而是变成了一场流光溢彩的盛大庆典。深紫、孔雀蓝、荧绿、赤橙金……树冠在夜风中如波涛翻涌,每一棵树的枝桠都泛出不可思议的色泽,好像有生物的血脉在其中奔流。 巨蛇载着他们从高空俯冲而下,一头扎进了流光溢彩的林海中。原本托举着他们的金色浮游孢子,此刻化作了一条璀璨的向导光河,引领着巨蛇在迷宫般的枝干间灵巧地穿梭。 巨蛇滑过巨大的、如深海珊瑚般绽放的树冠,枝头那些包裹着月光的灯笼,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能感受到那牛奶般光芒的温润。成群的水晶蝴蝶被惊起,环绕着他们飞舞,翅膀扇动时洒落的星尘,点点落在文毓和邵亦聪的发梢与肩头。藤蔓上盛开的星辰花朵,在他们经过时,花蕊中喷涌出的彩虹色气泡轻柔地撞在他们身上,碎裂成风铃般悦耳的音符。 成群的飞鸟在蛇身两侧盘旋,它们羽毛在夜色中变幻颜色,尾羽拖曳出霓虹般的尾光。而跑兽群像跳跃的银白火苗,在枝间追随他们前进。 文毓睁大眼,不敢眨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回息林,像穿越了森林的梦境最深处,置身自然神明的幻觉之中。 风在耳边呼啸,而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愉悦。 前方,心缘树出现在他们眼前。 巨蛇围绕心缘树盘旋而上,浮游孢子像星尘般在空中流动,拖曳出成片灿烂的金线。 邵亦聪与文毓坐在蛇背之上,随之上升,风掠过发梢与肩膀,光线从四面八方涌来。 终于,巨蛇在一处树冠高处的巨大枝杈上停住。 巨蛇的尾端灵巧地托起两人,将他们轻柔地放在枝上,而后腾空飞远。 文毓看向邵亦聪,激动不已,“太神奇了!” 邵亦聪点点头。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震撼心灵的场景,他能感受到来自森林的巨大动能——蓬勃又无比愉快,绚烂又无比疯狂。 “亦聪,我们是在相通的梦里吗?”文毓环上他的腰,眼睛闪闪发亮。 “应该是。”他们的肉身不可能瞬移,那只能是意识的共振。 “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回息林想传递它的快乐给我们吧。” 载着他们的那条巨蛇,应该就是金鳞蛇。金鳞蛇与雪狼一样,是回息林传说中的动物。《森林守则》里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载,只有口口相传的片言只语,说它是心缘树的守护者。 两人坐在树枝上,四脚垂在空中。 “亦聪,我现在非常、非常高兴!”文毓握着邵亦聪的手,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邵亦聪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是,我也非常、非常高兴。” 他们脚下,是心缘树突起的树心,血浆一般的树心液在树皮内奔腾翻滚,远方是夜色也笼罩不住的、泛着斑斓光芒的林海。 两人在熠熠生辉的背景衬托中,相拥而吻。 一觉醒来,文毓懒洋洋地转头,发现邵亦聪正注视着他,目光缱绻。 文毓忍不住,凑过去吻上他。 一吻过后,文毓的嘴唇轻轻掠过邵亦聪的下颌,“……我怎么觉得,你很熟练的样子?” 邵亦聪挑眉,看着他要开始兴师问罪的模样,故意微笑不语。 文毓两道眉皱成“八”字——他就知道! 他腾地一下翻身,把邵亦聪压在下面,“……在我之前,你有多少个?” 邵亦聪忍俊不禁,抬头轻啄他的嘴角,“……知道了,你会不要我吗?” “怎么可能!”文毓脱口而出,随即又气呼呼补了一句,“但我至少、至少得有点心理准备吧!”他义无反顾跳进坑里了,总得知道这“坑”有多深吧? 要是能早一点遇见他,文毓想,他一定不会让邵亦聪有机会靠近别人一步。 他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邵亦聪的唇,像在宣誓主权,又像在泄愤。 他是他的。从现在起,只能是他的! 邵亦聪笑了,眉眼弯弯,他抬手抱紧文毓,任由对方的重量将自己压下几分,他毫不抗拒,甚至带着宠溺的愉悦。 “文毓,”他低声唤,声音坚定,“我只有你。在你之前,我没碰过任何人。” 文毓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迟疑地问,“……你不是皇族吗?” 邵亦聪解释道,“皇族的身体,被认为是非常珍贵的,不能轻易被他人碰触。在定下婚约之前,我们不被允许与任何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 文毓听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他一头埋进邵亦聪的颈窝,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欢喜,“太好了!”随即抬手轻抚他的脸颊,笑眯了眼,“那你现在已经被我‘玷污’了,只能和我定下婚约了。” 邵亦聪吻了吻他的掌心,乖巧道,“是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文毓傻笑几声,开心地搂着邵亦聪翻了个身。 这回轮到邵亦聪发问了,“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吗?” “当然!”文毓毫不犹豫地仰起头,仰得高高的,连鼻孔都一览无遗。 邵亦聪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眼里满是温柔,“那在我之前,连暗恋的人都没有?” “没有。”文毓回答得笃定,“我那时候忙着学各种东西,根本没空;而且啊——”他偏头看他,笑意盈盈,“确实没有人像你这样,让我觉得特别。” 邵亦聪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唇瓣轻触间,文毓微微张嘴。 两人的舌尖随即缠绕在一起,气息交融,难舍难分。 结束后,文毓又回到最初在意的问题,“那你……怎么会这么熟练呢?”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虽然我们不能与人发生关系,但在成长教育中,是有‘观摩课’的。”邵亦聪停顿了一下,“贵族圈子里什么癖好都有,所以,我们‘观摩’的内容也比较丰富。” 闻言,文毓感慨:还是贵族玩得花。 邵亦聪看着他,继续说,“而且……我常常会梦见我们亲密接触。”他已在梦中演练过很多回。 文毓眨了眨眼,对上他的目光,回应道,“我也是!”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兴奋,“我印象最深的两次梦,一次是在春日公园;还有一次,是我从小镇回来后,梦见我们在回息林!” 邵亦聪神色若有所思,“……你说春日公园,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文毓回忆了一下,说出具体的日期,“那天上午我刚好去公园闲逛,晚上就梦见了。” “那天,我也在春日公园。就在‘行人止步’那块告示牌后方的树林里。” 文毓睁大眼睛,“在我梦里,那块牌子也出现了!而且还倒在地上,就像我自己闯了进去一样!” 邵亦聪坦白道,“你说的两个梦,我也梦到了。而且,都是在同样的时间。” 文毓呼吸一滞,几乎不敢相信,“……那我们的梦境相通,比昨晚,来得要更早?” 邵亦聪点头。他脑海中浮现出春日公园的梨蕊树。 第47章 第二天是周末,邵亦聪驾车载着文毓,前往春日公园。 春日公园的大草坪看起来像一块无边的绿毯,人们悠然散布其间,有人在铺开的野餐布上慵懒地晒太阳,身旁是一篮新鲜水果与打开的书页;孩子们赤脚奔跑,追逐飞盘和泡泡;情侣躺在一处,肩并肩望着湛蓝天空。 邵亦聪与文毓在草坪边上漫步闲聊。 文毓这才知道公园前身是邵亦聪祖父的山庄。 他疑惑,“可我看介绍,你的祖父姓‘冯’,而你姓‘邵’?” 邵亦聪苦笑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淡淡的复杂,“我出生时,主上赐了姓。” 被选为继位候选人的孩子,由主上亲自赐姓,纳入皇族,不再随父姓。这样做,一来是彰显天家威严,二是防止某个家族因拥有候选人而势力过盛,三是要候选人们记住,他们不属于一个家庭,而是属于整个天下。 老祖宗定下规矩,上级贵族都清楚。但或许,这也成了他那高傲父亲把他当工具看的理由之一——因为从姓氏被赐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冯家的孩子了。 文毓虽然学的是政治学,但对皇族的秘辛未必知晓,毕竟那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内幕。 邵亦聪犹豫着,是否该在此刻告诉他,自己是“鹿鸣君”。 这个身份背后的意义太沉,沉得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喘息过。他不舍得,也不忍心,将那份沉重一并放到文毓的肩上。 文毓也心有灵犀般,没有追问“主上赐姓”背后的缘由。 走到草坪边一处人少的林荫下,文毓静悄悄地牵起了邵亦聪的手。 掌心贴合的瞬间,邵亦聪微微一愣,下意识转头看他。只见文毓朝他眨了下眼,嘴角弯起,笑得调皮,还有得逞后的小得意。 那一刻,所有的忧虑与顾忌都隐去,剩下的只有彼此掌心的温度。邵亦聪举起他们交扣的手,吻了吻文毓的手背。 文毓其实并非毫无察觉。 邵亦聪的别墅位于乾央区,地段极佳,三面植树为屏,前院有浅水庭池红鲤白莲,后院有曲径花亭紫藤青石。加之他由主上赐姓,估计在皇族中也是地位非凡。 但既然相爱了,文毓就不会退缩。 他相信邵亦聪亦然。 他们一路走到后方的树林前,邵亦聪伸手掀起那块写着“危险勿近,行人止步”的告示牌,带文毓走进林中。 “你曾问过我,有没有那种懒洋洋、什么也不想干的时候。”他提起了两人初识时,文毓为了找话题而问的问题。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来这里,没头没脑地乱跑乱窜。然后……”他牵着文毓,在林间转了个弯,走到一棵大树下,“就坐在这棵树下,看书,发呆,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文毓抬起头,望向眼前这棵高大的树木。它与周围的树看起来一模一样,外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文毓转头看邵亦聪,“为什么你就选定这一棵树呢?” 邵亦聪笑了笑,向他揭晓谜底,“它来自回息林,我小时候看着它被种在这儿,我们一起成长,它是我的好朋友。” 文毓吃惊,再次看向面前的树,目光变得认真起来。他缓缓绕着树干走了一圈,细细打量,仍忍不住嘀咕,“可它看起来……和回息林的树,气质也太不一样了吧?”他疑惑,“不是说回息林的物种,无法在别的地方存活吗?” “这就是它惊人的地方。”邵亦聪轻轻抚摸它的树皮,“它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例外。它自发性地改造了自身,在漫长岁月中,异化到与周围环境相匹配的外形,而且茁壮成长。” 文毓仰头,注视半空中浓密如盖的枝叶,眼里透出惊叹敬佩的光,“它真厉害啊!” “可不是。”邵亦聪的语气中透着骄傲,仿佛与有荣焉。“我到营地工作后,特地查了当年的进献记录,找到了它的出处,它是心缘树外围那一圈梨蕊树中的一棵。” 邵亦聪接着说,“小时候我对它做过不少蠢事,比如把糖果埋在它根下,想喂它吃。幸好它没被我害出什么毛病。” 听到这里,文毓笑了,搂上他的腰。 邵亦聪吻了吻他的额角,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转入更深的思考。“我在想……它或许就像一个中转站,与遥远的回息林之间保留着某种无形的联系与信息传递。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身在帝都,却在梦中的回息林里相遇。” “……你的意思是,我们梦境相通,是因为这棵树和回息林在其中起了作用吗?”文毓问到。 邵亦聪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接触式拾音器,小心地将金属探头贴在梨蕊树干中央最清晰的一道纹理上。随后,他掏出一副耳机,分给文毓一只,“戴上,听听看?” 文毓好奇极了,接过耳机戴上,屏息凝神地聆听。 一开始是“咕噜咕噜”声,如水自地下的根涌起,穿过密密麻麻的脉管,朝枝桠奔去;接着是细微的“呼呼”声,恍如风声,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在树木的内里掠过;而后,是一串清晰的“嘬嘬嘬”声,像尝到了什么好吃的在回味,又像在向他们献吻。 “好可爱啊!”文毓咧开嘴角,笑道。 他们摘下耳机,邵亦聪微微一笑,“十几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听它的声音,像是它在陪我聊天,没完没了地说些古怪又温柔的故事,也像是在悄悄告诉我什么秘密。” 听完邵亦聪的话,文毓也伸出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轻轻抚摸树皮,“你好呀梨蕊树,我叫文毓,很高兴认识你!” “亦聪的好朋友,谢谢你,给他带去了这么多温暖快乐的回忆,接下来,也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话音刚落,树上一片叶子悠悠飘下,轻轻拂过文毓的脸颊,悄然落地。 仿佛是树木在以温柔的方式,回应他的话语。 文毓还没反应过来,邵亦聪便挑眉看向眼前的好朋友,“怎么我就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梨蕊树静静伫立。 并不理睬他。 “哈哈哈!”文毓大笑,打趣道,“谁让你没我讨喜,连树都偏心我。” 邵亦聪捏了捏他的脸颊,又转头半真半假地瞪了眼那棵树,似在警告。 如果此时他们重新戴上耳机,就会听见“咕噜咕噜”声非常快速,仿佛树在笑。 两人往树下坐。 邵亦聪放松下来,决定告知文毓自己的身份。 “毓宝,我的封号,是‘鹿鸣君’。” 贵族的头衔大致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其中皇族多是公爵或伯爵。而能被赐以“君”封号的,则意味着是拥有继位资格的候选人。 文毓不是没想过邵亦聪拥有这样的身份,但当这个事实真切地向他靠近时,他的内心无法不为之一震。 更令他震惊的,是邵亦聪接下来说的话。 “我原本……打算在三十岁自杀的。” 文毓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猛地瞪大眼睛。 邵亦聪继续说,“我的家庭……并不幸福。我的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格,而主上承诺给我自由,但三十岁时我必须履行身为皇族的责任。因此,我在三十岁前才可以选择自己想读的专业,从事自己想做的职业,行走在回息林里。” “我在大自然中获得了快乐与满足,根本没有办法回到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去。所以,我很早就决定,三十岁,在自由的尾声,在森林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的灵魂,就可以永远留在我喜欢的环境中,成为植物、成为动物、成为土壤、成为空气中的粒子。” 他语气温和,像是在讲一件小事。但文毓听得心脏一阵紧缩,说不出话来。 “然后,你就出现了。”邵亦聪从没想过,这个他一开始带着戒备心对待的年轻人,会无声无息地走入他的心里,让他在大自然中体会了人类情感的复杂与丰盈。 “毓宝,现在你让我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决心。”邵亦聪握紧文毓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了过来。 那温度让五脏六腑变得炙热。 文毓抬头看邵亦聪。 这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 第一次,他感知到与血缘之外的人的命运相联系的重量。 邵亦聪抚摸他的脸,抱歉道,“我说的话,会不会太沉重了?” 文毓摇头,“我之前还以为,你对我没有意思。……离开营地时,我们就连告别的握手都那么敷衍……” 邵亦聪一愣,苦笑道,“不是那样的。” “嗯?” “……你不知道,你会被紫绛藤的变异种袭击,原因在我。” 文毓怔住。 “我对你欲念太深,梦里……很放肆。而森林回应了我的情绪,所以它用极端的方式,显现了出来。” 文毓惊讶,“那我后来和你单独交代的……” “对,你说了我就意识到了,紫绛藤活跃的时间点,正是我梦境最深的时候。”邵亦聪握住文毓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我不敢告诉你真相,只能提议让你离开。但你立场坚定,我只好以驻林的名义,远离你。” “我不敢入睡,生怕控制不了梦境又引发森林的反应。我试过靠药物撑着清醒,但后来太困,我就用小刀在指尖划开口子,靠疼痛保持清醒。” “那天握手时我动作匆匆,是怕你会摸到伤口,然后起疑心。” 邵亦聪看着文毓,“对不起,当时让你难过了。” 文毓猛地扑到他的怀里。 “我也要向你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其实也有事没和你说清楚。”他低声道,“我之所以执意不肯提前离开营地,是因为不想那么早和你分别。如果我走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哪怕能多留几天,也好。” 邵亦聪抱紧他,逗他,“你就这么喜欢我,喜欢到哪怕可能会被不明植物攻击,也舍不得走?” 文毓点头,紧接着翻开邵亦聪的手掌,仔细检查他的手指。 “已经都好了。”邵亦聪说到。 文毓把他的手放在胸口,“那就让他们暖暖。” 邵亦聪忍不住,低头吻上他。 他们有误会,有分别,有错过。 而现在,他们相爱在一起。 如果这不是命运,是什么呢? 第48章 车子驶回市区后,两人先去了文毓自己住的公寓。 这套公寓位于S大附近,为了方便他上学而买下的。昨天他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接下来要忙于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事务,可能会在公寓暂住一段时间。 而今天,他名正言顺地来收拾行李,准备和邵亦聪开启他们的“二人世界”。 文毓把行李包放进后座时,刚好看见邵亦聪的背包也放在一旁。他想稍微挪一下位置,却发现那包意外地沉。 车子往别墅方向去的途中,文毓好奇问,“你的背包里有什么呀?怎么那么沉。” 邵亦聪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里面有一卷绳索,还没拿出来。” 文毓蹙眉,“绳索?为什么?” 别墅地下室的灯光在“啪”一声瞬间亮起,一下子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 文毓沿着楼梯往下走,视线落在中央——那里赫然摆着一张宽大的床,床铺平整,枕头与被子一应俱全。 新风系统运转良好,这里并没有潮湿或闷霉的气味,甚至还能闻到床品清洗后留下的淡淡香气。 文毓走到床边,扭头看向身后的邵亦聪,眼尾一挑,“所以……这就是你说的,要把我‘困起来’的地方?” 邵亦聪已经向文毓坦白了他之前的暗黑计划,但现在被他这么调侃,害他有社死级别的羞耻感。 他喉结微动,“嗯”了一声。 文毓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晃了晃手里的那捆绳索,笑得一脸无辜,“邵老师,教教我,这个到底怎么用?” 邵亦聪挠挠头,嘴角压不住地上翘,“别闹。” 老师不教,学生只好自己摸索。文毓解开绳,胡乱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绕圈,他后退一小步,不料想被绳子绊了一下,身子一晃。 “小心!”邵亦聪下意识伸手去扶,忘了自己也被绳索缠着,结果两人一同失去重心,双双倒在了床上。 文毓哈哈大笑。 邵亦聪看着他的笑容,抬手轻轻抚上去,感慨,“万幸,我们没有走到这一步。” 他郑重地对文毓说到,“对不起。” 文毓的笑容轻轻收起,他看向邵亦聪,“……可你不是说,在看见我那一瞬间,就改变主意了吗?” 可准备,是真的准备了。 邵亦聪没有回避,坦白道,“……你看看床底下。” 文毓坐起身,弯腰掀起床边的床裙——一卷黑色的、带脚铐的铁链盘踞其下,如蜷伏的蟒蛇,静静等待着命令,随时能窜出噬人。 “……”文毓迟疑片刻,才重新在床上躺下。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邵亦聪曾有过多么疯狂而阴暗的念头。 他侧头,邵亦聪正看着他,神情看似平静,实则非常复杂。 邵亦聪一直以为自己厌弃贵族的虚伪与冷漠,渴望摆脱那些附着在血脉上的傀儡线索。但在那最深的执念里,他所鄙夷的贵族本性却像幽灵般,从骨子里爬出,在最脆弱的时刻,操控他去布下一张伤害别人的网。 文毓心潮翻涌。邵亦聪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除亲人之外的,投去如此真切关注的人。他似乎能看见他背后的挣扎与长久的孤独,能感受到他那些被压抑在沉默中的伤。他想守护他,逗他笑,让他幸福,再也不愿看到他露出这样脆弱破碎的神情。 他从床上坐起,低头看邵亦聪,抚上他的脸。 “亦聪,一开始,我确实想着讨好你,毕竟你是我的指导者,可以作为助力的人脉。但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冷静、专业、负责任,也喜欢你偶尔流露的温柔,还喜欢你在那么大的森林里,在孤独和安静之间,一个人好好收藏着属于林子和你之间的快乐。” 文毓拿起绳索,重新一圈圈地套在邵亦聪身上。 “我接受你的黑暗和疯狂。”他收紧手里的绳索,一拉,邵亦聪被拽往他的方向去。 “在我这里,你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文毓勾起邵亦聪的下巴,调侃道,“毕竟我年轻,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 正动容的邵亦聪被他逗笑,任由自己被绑着,仰视他,笑说,“谢谢毓宝,这么善待老人。” 文毓也笑了,轻吻他的脸,“那邵爷爷,您能接受我接下来的黑暗和疯狂吗?” 能。 只要是文毓,全部都无条件接受。 地下室仿佛成为森林。 “藤条”缠绕邵亦聪,它攀上他的手臂、胸膛、腰腹,带着野蛮的亲密。 皮肤在藤条下微微泛红,被压出的印痕犹如吻痕。 邵亦聪的肩膀在压力下绷紧,肌肉与呼吸节奏彼此冲撞。他被一圈圈卷住、拉拽,从床上被逼得背贴靠在墙面。 藤条缠绕的路径,成为在他体表上写下的咒文,烧灼、铭刻,最终落入心口。 湿热的气息裹住他的皮肤,啃咬中有树叶揉碎的香味。 他的身体在本能和理智之间摇摆,像林中风雨中晃动的枝桠,无法挣脱,无从逃避。 桎梏中的滑动既粗粝,又奇异地温柔。 喘息如草木摇曳,像神祗低语。 文毓瘫在床上,喘息未平,四肢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动也不想动。 邵亦聪伏在他身上,同样气息凌乱,指尖温柔地描摹着他的肌肤,唇轻轻落下,一寸寸地吻,带着缱绻与眷恋。 文毓侧头,半边脸枕在床上,沙哑地对满身痕迹的邵亦聪说,“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邵亦聪停下,被文毓逗乐,“知道了。” 他抬手拨开他额前凌乱湿漉的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宝物。 “真棒,我喜欢。” 文毓闻言,自己也“嘿嘿”地忍不住笑了。 待文毓气息平复,邵亦聪小心抱起他,去往浴室。 三天后。 这天,文毓只有上午的课。结束后,他就兴冲冲地提着一个黑色袋子回到别墅,还叮嘱邵亦聪不准问他要做什么、也不准偷看。 说完,他就噔噔噔跑到地下室去了。 只留下邵亦聪一脸状况外,无奈又好笑。 捣鼓了好一阵子,文毓又噔噔噔地从地下室跑上来,神秘兮兮地拉着邵亦聪到楼梯口,笑着说要给他惊喜。 邵亦聪挑眉,语气带笑,“什么惊喜?” “待会你就知道了!”文毓牵着他的手,一路把他带回地下室。 室内灯光未开,一片沉静的黑暗包围着两人。 文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按下一键,“嘀”的一声轻响,床上方的天花板蓦地亮起一团柔白的光。光芒之下,赫然出现一群颜色斑斓的蝴蝶,像是从黑夜中被召唤而来。 那些蝴蝶竟缓缓振动翅膀,围绕光源翩翩起舞。飞动间,光线一折一道,蝴蝶翅膀上闪出电光石火般惊艳的绮丽光亮。 霎时间,黑暗被五光十色划破,流光飞舞,如梦似幻。 邵亦聪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一刻,他猛然想起,自己曾对文毓说过——看见一大群色彩浓烈的蝴蝶飞舞,是他觉得快乐的回忆。 他转头看文毓,对方的一双眼眸闪闪发亮,像盛着整片光辉。 他在为他重现令他快乐的场景。 “亦聪,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感慨,如果我也有机会亲眼看看你所说的景象就好了。现在,我们一起看见了,希望这成为‘我们’快乐回忆的开始。” 文毓的眼光好像在说:让我们开始,用快乐覆盖不好的回忆,所有阴暗的角落,我们一起添上色彩。 地下室灯光亮起。邵亦聪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些“蝴蝶”并不是真实生物,而是巧妙制作的道具——翅膀由彩色金属薄膜制成,轻盈剔透,被细细的线悬挂在带有风扇的灯罩下。当遥控器被按下,吸盘灯的灯光亮起,风扇四向旋转,带动蝴蝶绕光飞舞。金属薄翼在灯下折射出斑斓光彩,仿佛真有精灵振翅跃空,灵动夺目。 “为了让这些蝴蝶飞得漂亮,还不能让线缠在一起,我可是费了好多心思!”文毓挺起胸膛,一脸骄傲,像个成功点亮魔法的小发明家。 邵亦聪吸了口气,慢慢开口,“毓宝,谢谢你。……那天回到营地,你送了几颗糖给我,那一刻,我的潜意识大概就已经感到快乐了。” 文毓笑了,眉眼弯弯,“那就太好了。” 第49章 第二天,邵亦聪趁文毓去上课,来到卢律师的律所与他会面。 文毓上完专业课,独自来到竞选办公室。他打开门,顺手按下灯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墙上贴满了他的竞选海报与横幅,白板上还留着会议时讨论的计划、口号、对手的分析,窗台边,摆着粉丝送来的“文毓必胜”布娃娃。 而布娃娃旁边,放着一个相框。 如果说他竞选学生会主席,是为了争取一个更高的平台,为将来步入议会铺路,那现在,他与邵亦聪的关系,非但不会成为加分项,反而有可能成为一个棘手的风险。 他走过去,拿起相框。 照片里是他与竞选团队的合影。大家都笑得灿烂,围在他身边,脸上写满了“豁出去大干一场”的热血与希望。 他的竞选团队、一路支持他的粉丝,大家都已经并肩走了很远、很不容易的一段路。 卢律师的办公室内。 随着交谈的推进,卢律师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逐渐过渡到凝重。他摘下眼镜,缓缓擦了擦镜片,又戴上,看向对面的青年,斟酌着言辞,“鹿鸣君,您身为继位候选人,无论将来走哪一条路,与那位文先生的恋情都……”他没有把话说完。 邵亦聪沉默片刻,平静开口,“……如果我放弃皇族身份呢?” 这句话落下,仿佛在这间铺着厚地毯、书柜林立的办公室中投下一枚无声炸弹。 卢律师眉心一紧,再次强行压下心底的震动。他作为老公爵生前最信任的幕僚之一,处理过很多事情,却从未想过,这个一向克制自持的青年,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他语气尽量维持平稳,“从法律角度而言,皇族身份不受普通民法或行政系统约束,它属于王室宗法范畴,也就是说,主上拥有最终裁定权。” 问题是,主上凭什么同意他的请求呢?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主上网开一面,有意扶他上位的权臣,比如他那位权势正盛、锋芒毕露的父亲,又怎么会同意他脱离掌控? “……鹿鸣君,我理解您此刻的决心。但恳请您,再冷静两天。我们可以重新梳理可能的路径,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卢律师不是不想帮,而是明白,一步错,可能就是满盘皆输。 而邵亦聪及他所爱的人,不一定能承担得起输的代价。 文毓回到别墅时,屋内弥漫着温热的汤香。 厨房的灯亮着,邵亦聪正站在灶台前,那双平日里采样本写记录做实验的手,此刻正执着一把木勺,耐心地沿着锅沿轻轻搅拌。蒸汽氤氲在他睫毛与鼻梁之间,为他平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 文毓住在别墅的这些天,几乎没做过一件家务。邵亦聪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不声张,却又无微不至。 他每样事情都做得很好。 他在文毓眼里,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文毓心口一阵发烫,他走过去,轻声开口,免得吓着他,“……亦聪,我回来了。” 邵亦聪回头,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然后笑着应道,“回来了?” 话音未落,文毓已经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想抱抱你。”他把脸埋在邵亦聪的背上,声音藏不住依恋。 邵亦聪低头一笑,汤锅轻轻沸腾着,他的声音比炉火还热,“好。” 夜晚,各自怀着心事的两人躺在床上,凝视彼此。 光线晦暗,邵亦聪却觉得文毓的眼睛很明亮。 他在回息林见过无数动物的眼睛,但唯有人类的双眼,能诉说丰富的情感。 文毓眼里泛着浅浅的水光,那一汪柔软里藏着的深情,叫他无法抵挡。 邵亦聪抬手,将他搂进怀里。 想把他嵌入身体里,又想看他肉血丰满。 文毓回抱着他,下巴贴在他的肩窝。 为什么在如此幸福中,心头会生出一丝悲伤呢? 如浓稠的蜜糖中,抽出一根针。 梦中。 文毓站在春日公园的梨蕊树下,四周静得出奇。他四处张望,只有他一人。 “亦聪?”他迈开双腿,在附近跑了一圈。 真的只有他一人。 文毓回到原点,抬头看树,“……今天只有我和你呢。” 上一次,他也是在这里,与邵亦聪相遇。 那是他们第一次梦境相通。 文毓抚上梨蕊树的树皮,“你是不是察觉我有心事,特地来梦里问我?” 他垂下眼眸,声音低了一些,“学生会主席竞选的事情,我开始犹豫了。我想和亦聪在一起,可是如果我从政……那是不行的吧。” 他轻轻环抱树干,“我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可能性,也不是非从政不可。”没有人规定梦想不能改变。 “但唯有亦聪,我不想放手。” 他很确定,邵亦聪是他的幸福所在。 “梨蕊树,你同意我的想法,对不对?”文毓对沉默的树木发问。 他不知道的是,邵亦聪一直站在树的另一边,看着他。 文毓开口唤他时,他回应了,但两人像被无形的帷幕隔开了一层,他看得见文毓的一举一动,听得清他每一句话,却无法让文毓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他们离彼此这么近,却无法触碰。 正如他们相拥而眠,却各怀心事。 原来,不只自己想为对方作出让步。 文毓何尝不想为了他,放弃对未来的执念,以换取两人能并肩走下去的可能。 对文毓来说,这不仅仅意味着“不从政”这么简单,他得放弃团队成员的同甘共苦、放弃粉丝们的热切支持,还有放弃来自家人的关怀期待。 哪怕年轻,哪怕未来可塑性强,也不意味着它们与所放弃的东西在天平上等价。 百般滋味涌上邵亦聪的心头。 他既心疼文毓,又为自己被坚定选择而忍不住高兴。 邵亦聪看向身旁的梨蕊树。 “你是想让我们坦诚地面对彼此,对吗?” 他伸手按在树干上,“那就让我亲自告诉文毓我的想法,好吗?” 微风拂过,树叶微动。 “毓宝。” 文毓猛地转过脸,邵亦聪正站在他的身边。 他松开抱住树干的手,往邵亦聪的方向走前一步,表情惊讶,“我刚刚没有看见你……” “但我看见你了。”邵亦聪朝他张开双臂。 文毓眼眶一热,像是瞬间找到归处般,扑进他的怀里。 “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正因为前路未明,别轻易放弃。我会想到解决办法的,我们一起度过接下来遇到的所有难关,好吗?” 文毓搂紧邵亦聪,“……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是的。”邵亦聪抚摸他的头发,“不瞒你说,我想放弃皇族身份。” 文毓惊讶,抬头看他。 “我对这个身份毫无留恋。如果之前我想以死来抵抗,那现在,我会为了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而斗争到底。” 不再消极,不再隐忍,他已经找到生命的意义与方向。 他想要自由,想要与所爱之人相守,虽然前路充满未知,但如果不踏出一步,就永远得不到想要的。 “亦聪,”文毓抬手捧住他的脸,“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直要在一起。” 邵亦聪郑重承诺,“好。” 第二天,卢律师接到邵亦聪的来电。 “卢律师,谢谢您,我知道您是希望我能多花点时间考虑清楚,但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祖父去世前,交代我遇事多与您商量。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您是其中之一。无论结果如何,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这么多年来,这是邵亦聪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开口求助。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贵族的自矜,而是带着一种终于释放的诚恳。 哪怕贵为鹿鸣君,他始终小心翼翼地不愿给人添麻烦,不愿让任何人替他承担。 他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伤害比快乐来得多。 卢律师想起老公爵的临终托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亦聪。他年纪还小,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又向来冷淡……我那儿子,利欲熏心,性情刚愎,怕是不会真正疼惜他。我已经来不及为他铺好路了。将来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念头,哪天他需要力量,就拜托你了。” “哪天”,就是今天了。 卢律师轻吸一口气,回应电话那头,“我明白了。请您吩咐,我随时听候差遣。” 第50章 邵亦聪的假期很快就结束。 这天,他和文毓把所有烦恼抛到脑后,收拾好行李外出露营。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村庄。 “夏天,我们会去那儿的院子小住,晚上就到林子里抓萤火虫。”文毓兴致勃勃地说到。 现在这个季节,萤火虫自然看不见,但文毓想带邵亦聪看看他快乐的儿时回忆。 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三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文毓熟门熟路地引导,车子在林子边上的一块空地停下。 眼下不是农忙时候,村庄里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了。 两人搭好帐篷,就到附近的河边钓鱼。 “我对自己钓鱼的水平挺有自信的!”文毓扛着鱼竿,仰头说到。 邵亦聪挑眉,十分捧场,“哦?那你很厉害呢。” 文毓咧开嘴角,拍拍邵亦聪的肩膀,“待会你要是钓不到鱼,我分你一点!”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邵亦聪的水桶里已经有两条鱼了,而文毓的桶里……依旧清水见底。 他气鼓鼓的,邵亦聪偏偏不放过他,微笑着戳他的痛处,“需要我分你一点吗?” 文毓孩子气地走近,用头撞了他几下,邵亦聪乐呵呵,顺势一把搂他进怀里,哄道,“待会给你做好吃的烤鱼?” 文毓不服输,“我捉鱼的本领更高,我们比一比!” 于是两人换了水靴,拿着鱼叉走进河里。 文毓满怀斗志,眼神专注,全情投入。眼看鱼就要被他叉下的一刻—— “啪!”一小团水花泼在他脸侧。 他被分散了注意力。 鱼溜走了! 文毓扭头看向罪魁祸首,气呼呼地质问,“你怎么这样?!” 邵亦聪走到他跟前,小心思写满脸上,“不喜欢你那么认真地盯着鱼看,你可以看我。” 文毓被他气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我在撒娇。” 这一句把文毓的气彻底打散了。他眼珠一转,俯身舀起一捧水泼了过去,“那我就——以牙还牙!” 水花飞溅,两人在浅河中你来我往,追逐打闹起来。 到最后,文毓被邵亦聪抱个满怀,又亲又啃。 湿身的两人到车里换了干爽的衣服,邵亦聪回到河里捉鱼,文毓在岸边生火。 饱餐一顿烤鱼后,文毓领着邵亦聪穿过林子,偷摘别人果园梨树伸出墙外的果实。 “好吃吗?”他眼神亮晶晶地问邵亦聪。 梨肉脆而汁甜,邵亦聪点点头,“好吃。” 文毓嘿嘿笑,仿佛这梨好吃都是他的功劳。 他们又爬上小山坡,邵亦聪在山顶用狗尾巴草和栗子般大小的野果做了一只小狗——果子拼作身躯与脑袋;短小的细枝当四条腿,再用两根掐短的狗尾巴草做耳朵,一根当尾巴。 “送给你。”邵亦聪向文毓递出“小狗”。 文毓满心欢喜地接过,坏心眼地问,“我可以给它命名为‘聪聪’吗?” 邵亦聪不置可否,反而建议道,“叫‘毓宝’比较好。” 两人又打闹起来。 玩累了,他们躺在草上,文毓一手一脚搭在邵亦聪身上,鼻尖轻轻蹭着他的下颌。 微风轻拂,阳光温暖,空气中是山野花草与泥土混合的自然气息。 文毓手里攥着小狗,正要眯眼,谁知道邵亦聪低声对他说,“毓宝,别惹火。” 那声线让他心痒起来。 “我又没做什么……你别耍流氓……” 邵亦聪笑,胸腔微微震动,“耍流氓的是谁呀……” 他们一路狂奔回帐篷。 小狗被留在帐篷外把风,而那两个耍流氓的人,在帐篷里互相用身体“教训”对方。 傍晚,文毓坐在帐篷口,披着薄毯子,一边玩着手里的小狗,一边注视着不远处正在煎牛排的邵亦聪。 暮色中,邵亦聪低垂着眉眼,认真地盯着牛排火候,熟练地撒着调味品。 户外的空气逐渐清凉,而火热的肉香却让人心生满足。 没有比这种烟火气,更让人觉得幸福。 邵亦聪抬头,与文毓的视线对上。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对文毓说,“快好了。” 文毓捏了捏小狗的尾巴,手里毛茸茸的触觉,化为了心里的悸动。 邵亦聪切好牛排,装盘,端过来,送到文毓的嘴里。 “味道怎么样?” 文毓眯起眼,“好吃!” 邵亦聪让文毓坐到他的大腿上,继续喂食。 “你也吃嘛!” “想看你吃完。”说着,邵亦聪吻上他的脸。 “我又不是小孩……”文毓嘴上这么说,身体却紧贴邵亦聪。 夜幕完全降临,文毓带邵亦聪到他们家的院子。 院子是老院子,没有太多安保措施,白天有人来打理,晚上漆黑一片。 以防有人发现,文毓悄悄开锁,打着电筒,带邵亦聪四处参观。 他指着庭院里的石桌石椅,“夏天夜晚,我们一家人会坐在这里吃西瓜聊天。” 走进大厅,“有时候,我们会拖来凉席铺在这儿,敞开大门,大家排排躺,扇着蒲扇,玩成语接龙。”他兴奋地介绍。 他带他上楼,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摆设简单,文毓打开木柜门,里面挂着几件薄薄的小孩儿长袖外套。 “这是我妈妈亲手做的,夏天蚊子多,外出抓萤火虫会披上,不闷又防蚊。” 因为是母亲给他做的,所以一直保留到现在。 文毓玩心起,拿出其中一件,往邵亦聪身上比了比——衬得后者像巨人。 文毓把小小件的衣服往邵亦聪背上披过去,“希望我在妈妈那里得到的爱,也能和你分享。” 邵亦聪接受他的心意,把两只小袖子系在脖子上,问文毓,“好看吗?” 文毓哈哈大笑,“好看!” 从院子里出来,文毓领着邵亦聪到他们抓萤火虫的地方。 “夏天,这里会有一闪一闪的微光,我们一家人会把它们抓起来,然后放生。”现在林子中,只有虫鸣。 邵亦聪牵着文毓的手,“我想起了回息林里的流萤虫。” 除了冬季,流萤虫都会在林子的夜间出没。 邵亦聪的话唤起了文毓的回忆。“亦聪,当时我说自己为了应付社交场合要练跳舞,其实是骗你的。……我以为你要结婚,我想赶在你的妻子前面,先和你跳一曲在婚礼上会跳的舞。” 邵亦聪圈起他的腰身,额头抵着文毓的,“毓宝,我的另一半,只会是你。” 他继续说,“那个时候,你在看流萤虫跳舞,而我却想吻你。” 两人凝视彼此,嘴唇轻轻靠近。 婚礼的交际舞只有一支;而他们唇齿相交,轻慢地转着无尽的圈,跳着只属于他们的舞。 回到帐篷中,两人的头发都沾了夜露。 邵亦聪拿出手帕,给文毓擦了擦。 文毓眼尖,认出了这就是他还给邵亦聪的手帕。 他抓住邵亦聪的手,让他停下动作,“……我以为你不再用这条手帕了。” 邵亦聪疑惑,“为什么?” “……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用被我碰过的东西,又或者它上面沾了茶香,你不喜欢。”文毓闷闷道。 邵亦聪失笑,解释,“如果用了就得洗,那上面的香气就没有了。”那时候,他还处于对文毓似喜欲拒的不自知阶段,手帕上面的香气很淡,他下意识把手帕收好保存,并非故意不用。 “不是因为不喜欢?”文毓挑眉。 “怎么会。” 邵亦聪的坚定回应取悦了文毓,文毓坦白,“……那时候我说不小心把手帕混在茶包里,其实是骗你的。我故意让它染上茶香,那样你身上就会有我的味道。” 邵亦聪嘴角微翘,并不介意,“嗯,明白,人设需要。” 文毓没好气,撞了一下他的胸膛。 第二天,在回程的路上,文毓把狗尾巴草小狗放在打开的车窗边沿,它迎风站立,长耳朵被风吹拂得像浪花一样往后飞舞,尾巴也高高翘起,顽皮又憨态可掬。 “亦聪,你看!”他笑着招呼邵亦聪来看小狗。 邵亦聪转头看一眼,笑了。 可爱、欢快、又无比动人。 和他爱的人一样。 缱绻蜜意,抵挡不住假期截止日的到来。 车站的地下停车场。 “砰!”邵亦聪合上车尾箱盖,文毓上前,替他推动放着背包的行李箱,两人并肩走离车位,来到路边。 停车场这一区的人不多,邵亦聪转头看文毓,“好了,你送到这儿就好。” 他知道,文毓今天还要赶回学校,准备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辩论会启动会议。早点动身,时间会宽裕些。 “嗯。”文毓点头,却没有挪步,反而问,“你的车子怎么办?” “我的律师会来处理。” “哦。”他抬眼看邵亦聪,“……你回到营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定期给我打电话。” 回息林营地对通讯设备的管理一向严格,不过组长们有特殊许可,每人配有一部老式手机,不必占用电话亭,可随时联络外界——只是邵亦聪几乎不用,因为没什么电话要打。 但现在不一样了。 “放心,我肯定会的。”他们终于知道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但是营地的通话时间有限制,邵亦聪接着说,“还给你写信。要是到了镇上,还会和你视频。” 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上一次送糖那样的错过了。 说起糖,文毓叮嘱道,“别忘了,吃完那三分之一的糖,你得亲自来找我要。” 昨晚,他把送给邵亦聪的一整袋糖收回了大部分,只留下三分之一。他半是撒娇半是命令,让邵亦聪吃完了,就来见他。 “好。”邵亦聪再次点头答应。 “那……你路上小心。”文毓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小小分别而已。 让邵亦聪安心回营地。 文毓朝他微笑,“我看着你离开,我再离开,回校时间来得及。” 邵亦聪接过文毓手里的行李箱拉杆,“……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推着行李箱,迈开步子。 就这么个转身的瞬间,文毓的眼眶就开始发酸。 他拼命抿唇,强行按住情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生怕漏掉邵亦聪离开的哪一秒。 忽然,邵亦聪停住了脚步。 从没有哪一次离开帝都,能让他觉得这么难受。 心口像被无数细线牵着,每走一步,线就扯紧一分,勒得发疼,连鼻腔都发酸。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的每一步都只想奔向他。 邵亦聪回头,文毓就站在原地望着他的方向。 他转身,猛地朝文毓冲过去,将他紧紧抱进怀里! 文毓也用力回抱邵亦聪,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毓宝,我舍不得你。”邵亦聪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声音微微发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克制才没有失控。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文毓,他将来会为了一个人爱得要生要死,他肯定会一笑置之,“哇,好夸张。” 可眼下,就是这么夸张。 “铃——”文毓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浓得几乎化不开的缱绻氛围。 是竞选团队的小伙伴打来提醒电话。 结束通话后,文毓收起手机。邵亦聪抚上他的脸,指尖温柔,“回去吧,这次,轮到我看着你离开。” 文毓伸手轻轻覆上邵亦聪的手,贴了贴,又松开。 他故作轻松,鼻尖却是红的,“那你要看仔细了,不许眨眼。” 邵亦聪点头,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着他。 文毓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邵亦聪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走到电梯口时,电梯正好打开,文毓踏进去,转身面对外面,冲邵亦聪扬了扬手,努力露出一个大大的、明亮的笑容。 邵亦聪也挥起手,直到电梯门合上,隔绝最后一缕视线。 他这才低头,摸向口袋里的一颗糖,掌心用力,把它握住。《 》 50-60 第51章 邵亦聪回到营地,先将行李放下。 此时大家都在工作区忙碌,休息用的帐篷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 他拉开背包,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并不起眼,却被他捧得格外小心。 他轻轻打开,里面装着他与文毓拍的第一张自拍合照,还有一只翅膀为金属薄膜制成的蝴蝶。 背包里还有文毓送给他的糖。 还有……另一件“宝物”。 整理完,他起身,朝组长工作帐篷走去。 帐篷内,简单寒暄之后,白钧远问到,“……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好了?” 邵亦聪点头,“是的。” 白钧远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你对文毓,是不是断了念想了。 而邵亦聪的回答,有他自己的理解:他处理好了,意思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从现在开始,你能专注于自己的责任了吗?” “能。”邵亦聪不躲不避,目光与白钧远对上。 白钧远所指,是肩负起“鹿鸣君”的使命;邵亦聪所想,是守住他与文毓的爱情。 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 “……那开始干活吧。” “是。” 邵亦聪心里很清楚,他们现在说的是两码事。但眼下,还不是摊牌的时候。 考察组的组员在向他汇报他请假期间的林地情况,提到了异常的雨。“雨后我们巡林时发现,不少动物都出现了交配行为,就像林子突然被触发了信号,进入了繁殖季节一样。” “……”邵亦聪接过文件,低头翻看。 组员接着补充,“而且这段时间,林子的波频幅度确实有起伏。虽然未超过警戒线,但整体波动比以往大,状态也不如往年稳定。不过从昨天开始,各项指数又逐渐回归正常,目前没有持续恶化的迹象。” 邵亦聪吩咐道,“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是。” 组员离开后,邵亦聪继续低头细看手中的文件。 方才组员提到的这场特殊降雨,发生的时间恰好与他和文毓第一次缠绵的日期重合。 邵亦聪很清楚,这绝非巧合。 春日公园的梨蕊树,还有这片回息林,正在以各种方式,回应着他与文毓。 大自然从不刻意言说,却无时无刻不在倾听、反馈、共振。 他与文毓之间的情感,仿佛早已超越了科学可解释的边界,成为林中神秘生态的一部分。森林知晓他们的靠近,默许他们的爱意,甚至比人类社会更先一步给予了祝福。 邵亦聪的内心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所震动。 他站起身,整理装备,按季节变换的路线入林。 这个时节的回息林,广袤的常绿林带依旧保持着厚重而浓郁的底色,而随季节变色的金黄与火红从林地到坡岭、从谷底到山腰,形成了连续的暖色带,与常绿植物交错融合,如绿浪中燃起的绚丽火焰。 他先穿过常绿巨蕨类植物带。 这里的蕨叶可以高达三米。层层叠叠的蕨叶巨阔,呈羽状展开,每一片叶缘都细致分明,仿佛天然的雕刻。它们既低伏在地面,又层层向上攀升,脚下的路径几乎被它们所淹没。 邵亦聪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拨开如垂幔般垂下的叶子。到了监测点,他站定,记录各种数据,采集必要的样本。 从远处看,他的身影被漫山遍野的深绿蕨类包围,只偶尔露出头顶的一小块轮廓;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森林拥入了怀里。 他仰头,阳光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在蕨叶浓密交错的缝隙间洒落下来。 风起,林间响起沙沙声。 邵亦聪闭上眼,感受气流与声音震荡他的耳膜与胸腔。 回息林,你是否通过春日公园的梨蕊树,得知了关于我的一切? 你是不是,一直在陪我长大? 我会来这里,是不是听从了你的呼唤? 邵亦聪胸腔发热。 如果是,你能否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才能获得与所爱之人相伴的自由? 蕨林之外,景色渐渐起了变化。 高高的栎树枝条张开成伞状,染上了浓烈色彩的树冠像燃烧着的云;而槭树的叶片最为耀眼,从深红到橙黄交错分布,像是天边落霞落入林间。 最后,邵亦聪来到幽林地带。幽暗与寂静始终如一地笼罩在这片区域。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骸骨对面的那棵树下,放好背包,就地坐下。 看着不远处的骸骨,邵亦聪认真道歉,“前辈,对不起,不能和你做邻居了。” 他不想死了。 在广袤森林的深处,他从未感到恐惧;可一旦踏入人类社会,那些条条框框的规则,让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势单力薄。 邵亦聪向骸骨发邀请,“前辈,也请您帮帮我吧。” 骸骨无声,唯有那两个长出细小树根的空洞眼眶对着他。 就在邵亦聪出神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指尖沾上了一点细细的银粉。 他抬头,一只闪蛾正从他头顶转圈,它翅膀上的点点银粉在闪落。 邵亦聪甚至打了一个喷嚏。 他皱眉,闪蛾多见于腐骨周围,以覆于腐骨之上的植物汁液为食,素来不近活物气息。有活人磁场的地方,它通常都会立刻避开。 他再次抬头观望,闪蛾已不见踪影。 因为吸入了闪蛾银粉,邵亦聪来到医疗帐做检查。 医生检查完毕后摘下手套,说道,“闪蛾的银粉本身无毒无害,目前来看,你的身体没有异常反应。” 他补充道,“建议你这两三天多留意自身状态,如果出现呼吸不适、头晕或磁频波动异常,再及时来复诊。” 邵亦聪点头,“谢谢医生。” 他离开医疗帐没一会儿,张乔找来,“亦聪,快准备一下,临时有位贵客要来。” 邵亦聪这才注意到众人开始紧张收拾营地,准备迎接这位“贵客”。 “谁?”他一边跟着张乔走,一边问。 张乔却卖了个关子,笑着说,“你认识的。” 话音刚落,一辆军用越野车疾驰而来,在营地入口空地稳稳停下。车门打开前,白钧远朝邵亦聪看了一眼,眼神示意他随自己上前迎接。 司机下车,动作干练利落,为后座打开车门。 “黎将军,别来无恙。”白钧远笑着伸手搀扶。 “哈哈哈,我们还讲这些客套?”来人爽朗大笑,声音洪亮,“我身体还好着呢,别急着把我当老头子看。” 他下车,直起身子,身形高大,气色红润,目光炯炯,气场沉稳而威严。 这个人,邵亦聪确实认识。 “黎将军,好久不见。”邵亦聪上前问候,语气恭敬。 黎锐风,不仅是军部上将、现任司令,还是主上的亲信,是旧贵族体系最坚定的拥护者。 “邵研究员,好久不见。”黎锐风语气和煦,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他抬手轻拍邵亦聪肩膀,目光含笑。 等三位组长陪他入了组长工作帐,黎锐风才回头看向邵亦聪,“亦聪,你小时候可是一直叫我黎叔叔的,现在别这么拘谨。” 邵亦聪顺势改口,“黎叔叔好。” 黎锐风满意点头,语气亲切,“你父亲常跟我念叨,说你太投入工作了,得空还是多去看望他才好。” 黎锐风与邵亦聪的父亲颇有交情,二人是主上的左膀右臂。 “我会的。让您挂心了。” 黎锐风上下打量他几眼,忍不住赞道,“多年不见,你现在真是玉树临风,比你父亲那会儿可顺眼多了。”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不少。 “黎将军,今天怎么突然过来营地了?”张乔向他奉茶。 黎锐风接过茶,“我到邻市开会,顺路经过,想起好久没见你们了,于是过来一趟。”他连忙招手,“都别站着,坐坐,都是熟人,不必拘谨。” 聊了好一会儿,黎锐风看向白钧远,一个眼神示意,白钧远心领神会,转向邵亦聪和张乔,“我正好有些事需要和黎将军单独聊聊……” 两人明白言外之意,起身告辞,留白钧远与黎锐风继续在帐中交谈。 “黎将军,您有话对我说?”帐中只剩二人时,白钧远问到。 黎锐风微笑,“你与亦聪接触最多,知道他现在的感情状况吗?” 白钧远脸上滴水不漏,“据我所知,他是单身,没谈恋爱。” 黎锐风点点头,“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森林里,热心工作固然好,但你这个领导有时候也得劝劝年轻人,多关注自己的人生大事。” “您说得是。” 十几分钟后,帐篷门帘被掀起,白钧远陪同黎锐风走出来。 黎锐风看见张乔迎上来,笑说,“我今天来得急,也没给你们带什么,已经吩咐小镇那边,今晚给你们做大餐,你到时接应一下。” “那太感谢了!您现在就要离开了吗?” “我还得赶路,就不多留了。” 白钧远此时给邵亦聪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意会,“我送您上车吧。” 黎锐风看了他一眼,“好。” 两人并肩而行,黎锐风问邵亦聪,“你明年就三十了吧?” “是的。” “我家小女儿,明年也二十三了。”他的语气看似随意。 这一句话,让邵亦聪心一沉。 黎锐风没有再说什么,再度拍拍他的肩膀,“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啊。” 邵亦聪微笑应对。 司机见将军走近,立刻敬礼,上前为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帝都的社交场合,你该多露露脸。”黎锐风临上车前对他说了一句。 他提到的“社交场合”,是上级贵族之间加深联系、互通有无的机会。 “我明白。” 黎锐风笑了笑,坐入车内,司机合上车门。 “黎叔叔再见。” 吉普启动,驶出营地,卷起一地尘土。 第52章 晚上,文毓的公寓。 他刚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 白天一直忙着准备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辩论会,直到现在才有空整理从邵亦聪别墅带回的行李。 他先打开行李包的夹层,取出与邵亦聪的第一张自拍合照。夹层里还有一只翅膀为金属薄膜制成的蝴蝶。 这张合照,他一张,邵亦聪一张。照片里,两人并肩站在蝴蝶装置前,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而自然。 文毓盯着照片里的邵亦聪,轻轻伸手点了点那人的脸。 他看向床头,那只狗尾巴草小狗身份开始发干,耳朵和尾巴耷拉了一点。 文毓心里有点难受。 他们明明分别没多久,思念已经在心里泛滥。 突然间,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文毓翻身一看,屏幕上赫然跳动着来电人的名字:聪聪。 是邵亦聪的来电! 他一个激灵,立即拿起手机,差点还没握稳。 “喂?……亦聪吗?”他赶紧接起,声音不自觉压低,偷偷摸摸的,尽管整间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毓宝。” 邵亦聪一听见文毓的声音,白天的烦闷烟消云散。 组长工作帐里,只有他一人。除了值班人员外,营地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已休息,四周一片只有规律的虫鸣,更显安静。 “我想你了。”邵亦聪的指尖摩挲着一颗糖。 声音通过线路传来,磁性十足,带着一点点呼吸的轻哑,让文毓的心跳猛然加快。 “我也……很想你。”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尖,语气有些羞涩,但藏不住的情绪从话筒另一端溢了出来。 如同暖流缓缓流入了心田,邵亦聪轻轻笑一声,“从刚刚起就压着声音,怎么了?你身边有人?” “没有!”文毓立刻回答。这种时间点要是“有人”,还得了? 邵亦聪还故意调侃,“怎么突然声音变大了?是在掩饰什么?”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啊!”文毓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愉快的低笑,“别急,我知道。我就是想逗逗你。” “你怎么这么讨厌?”文毓这才放下手,无奈又好笑地回击。 “谁让你接我电话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哪知道你这么快就打来嘛。营地规矩那么多,我一紧张就露怯了,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文毓抱起枕头,整个人倒进床里,撒娇的语气。 邵亦聪吃他那一套,识趣道,“你说得对。”他的语气愈发温柔,“我实在忍不住,就给你打个电话了。” 文毓嘴角咧得快到耳根,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也想你了,刚刚还在看我们的合照呢。” “……毓宝,你行李整理了吗?” “还没呢。” “我啊,做了一件坏事,要是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听他故意吊胃口,文毓“腾”地坐起身,眼睛亮亮的,“什么坏事呀?你快说!” 邵亦聪想起那件“宝物”,摸了摸鼻子,“……我拿了你行李包里的一条内裤。” 还在别墅的时候,每当他帮文毓收衣服时,目光总会在他的内裤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他为自己脑海中的龌龊念头感到羞愧。 就在临别的前一晚,情绪翻涌,思绪缠绵,理智败给了深深的留恋。他悄悄伸出了邪恶的手,把文毓卷好收入行李包的一条内裤抽了出来。 文毓听完,缓缓倒回床上,手脚缠上枕头,脸颊发热,“什么嘛……你这内裤小偷。” 邵亦聪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一下,等待文毓对他的宣判。 电话那头的文毓却笑了,很愉悦的声音。他搂紧枕头,像条蛆一样扭了一下,“坦白从宽,你拿走之后……有没有偷偷闻一下?” “……有。”邵亦聪平静地说,“今晚临睡前,还要再闻一下的。” 这话说的!文毓把脸埋进枕头两秒。 真是服了他,文毓心想:还是贵族玩得花。 邵亦聪明知故问,“毓宝,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文毓脚趾蜷了蜷,“亦聪,我好开心。” 他正在一点点地,更深地了解“邵亦聪”这个人;也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在“认真”“克制”“冷静”标签之下,他其实拥有各种各样的面貌,像万花筒般,多姿多彩。 “你往后也得像今天一样,老实交代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的。” 邵亦聪觉得自己像个得寸进尺的小鬼,因为文毓给了他安心感,所以他开始蠢蠢欲动地作恶。 他知道,他的毓宝会理解他,包容他。 他们明明不久前还只是陌生人,彼此的名字都从未听闻;可现在,他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文毓,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毓宝,”邵亦聪低声说,“如果现在能紧紧抱着你就好了。” 文毓闷在枕头里笑了,“……早知道我也偷偷拿你一条内裤好了。” 邵亦聪听清,先是一愣,随后无声地笑眯了眼。 只是他不知道,帐篷外的暗色中,白钧远夹着没点燃的烟,平静注视他开心聊电话的侧脸。 第53章 第二天,邵亦聪按常规路线入林。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前方路边的草丛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他停下脚步,侧头望去,下一秒,一团小黑影猛地从灌木中蹿出,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这熟悉的冲劲让他下意识伸手,将那团毛茸茸稳稳接住,“松兔!”他唤道。 怀里的小动物鼻子一耸一耸、耳朵灵巧地抖动着,刚一抬头,竟像是吓了一跳,猛地从他怀中跳了下去,绕着他团团打转,左看看右看看,神情好像写满了错愕。 它抬起前爪扫了扫耳朵,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邵亦聪,一副“你不是他啊”的模样。 “你以为我是文毓?”邵亦聪半蹲下身。 松兔跳近一步,又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没错呀,的确是文毓的味道! 作为人类,邵亦聪的嗅觉远不及松兔敏锐,闻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微笑着向小家伙解释,“你知道的,我们在一起了。”又感激道,“谢谢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松兔抖了抖耳朵,尾巴轻轻拍了一下地面。 “对了。”邵亦聪走到一旁的石块上坐下,卸下背包,拉开拉链。 他一边翻找一边说,“文毓托我,给你们带了点小小的谢礼。” 松兔立刻直起后肢,耳朵竖得笔直。 邵亦聪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小袋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像一包缤纷糖果,轻轻一晃还沙沙作响。 松兔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袋新奇玩意儿。 邵亦聪从中抽出一个蓝色气球,鼓起腮帮吹气,气球一点点胀大。他吹到合适的大小,打了个结,又系上一根细线。 他把气球递向松兔,让它先熟悉一下。后者眼睛亮晶晶的,立刻跳了过来,伸出一只小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气球晃了一下,它吓得嗖地往后缩。 邵亦聪忍不住笑了,把气球再递近些。 松兔犹豫了一下,又凑上前,用爪子再碰碰。这次,气球又轻轻晃动起来,但它不怕了,反而两只前爪齐上阵,左一下右一下地戳着气球。 邵亦聪轻轻松开手,细线从指间滑出一些,气球飘了起来。 见状,松兔来个泰山压顶,想压住气球不让它跑,可气球从它毛茸茸的肚皮下灵巧滑出,悠然飘起。松兔扑过去,气球滑,它从上面溜了下来;它又一个扑过去,终于把气球扑倒在地。它起身,气球也跟着起来。 气球不知疲倦,松兔也玩得不知疲倦。 邵亦聪在旁边盯着,看情况拽紧细线。 “啾啾啾!”团雀飞来了!它兴奋地吱吱喳喳,像在喊,“好好玩的样子!” 它振翅飞近,绕着气球团团转,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绕晕了,飞行姿势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跌落。 邵亦聪见状,赶紧上前双手捧成碗状,准备接住它。团雀却及时稳住身形,摇摇晃晃地重新拍翅飞起。 但邵亦聪手中的细线掉落,气球自由了,开始往上飞。 松兔急了,蹦蹦跳跳追着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团雀拍翅飞上去,打算把气球叼回来,哪知小尖嘴一啄用力过猛,“嘭!”一声。 一声炸响,把松兔和团雀都吓了一跳。松兔耳朵一抖,立刻趴地上;团雀也在半空中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体。 邵亦聪哭笑不得,走过去捡起破掉的气球皮收好。 “啾啾啾……”团雀停在他肩上,像是有些懊恼,又有些无措。 他轻声安抚,“没关系,我还有。”说着,又从小袋子里取出两个气球,分别吹好,细线缠在自己指上,让小家伙们继续开心玩耍。 林中风来,将这份欢快的气息吹了出去。一只灰耳鼠从树梢滑翔而下,靠着四肢间的飞膜落在邵亦聪面前,微微歪头,仿佛在问,“我呢?” “……你等等。”邵亦聪笑着,又吹起一个气球递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气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丰富,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动物也越来越多。 两只圆耳狸獾从两头夹击气球,小短腿使劲蹦,可惜没碰到气球,反而撞在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天。小栗鼠想像抱坚果一样抱气球,它的体型当然做不到,最终只能追着气球满地蹦跶。连胆小的香貂都忍不住探出头,偷偷摸摸地过来碰了碰气球,结果气球一弹,把它吓得一蹦三尺高。 当邵亦聪的十根手指都缠满了线,他坚决不再增加气球了。 但这并不妨碍小动物们玩得高兴。一个小小的回礼,竟成了林中一场狂欢。 它们的快乐简单又纯粹。 看着这群活泼的小生命,邵亦聪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情绪。他一会儿轻轻扯动手指,一会儿悄悄改变气球的方向,引来阵阵欢跳,像是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着游戏。 松兔玩累了,趴在地上喘气,团雀落在它背上,眯起眼打起了盹儿。 邵亦聪低头看了看时间。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他起身,开始回收气球。他一只只解开细线,放掉气,等气球瘪下去后,装到另一个小袋子里。 小动物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有的看起来心满意足,有的看起来还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盯着他,像是在说“别走啊”。 但无论哪种,都是快乐的。 邵亦聪背起背包,朝它们挥挥手。 林间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替这些小动物跟邵亦聪说再见。 这天,文毓收到了来自邵亦聪的包裹。 公寓门完全合上时,文毓已经往客厅地板坐下,小心地拆开快递。 里面是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外形何其熟悉——就是文毓和邵亦聪第一次吵架的导火索,那本“变量观察日志”! 日志的后面似乎夹着一些纸张。 文毓疑惑,翻到最后。 映入眼帘的一张,是他的侧脸画像。寥寥数笔,就把他的微笑勾勒出来。 纸张一侧边缘毛毛的,而且大小合适,应该就是从这本笔记本撕下的。 文毓惊讶。他翻到画像背面,下方是邵亦聪的字:画于你照顾松兔之时。 下一张,是他微笑的正脸。背面写着:画于你交还手帕之时。 再下一张,画的是他的双眼。背面文字:画于你提交松兔护理文件后。 往下,画的是他鼓着腮帮、胡乱吹着浮音叶的狼狈模样。 “什么呀,把我画得这么丑!” 背面的字写着:不丑,很可爱,我喜欢。 文毓笑“哼”了一声,翻一页。 这一张,是他的裸背。暧昧之色,跃然纸上。背面的文字:画于看荷花之后。 看到这里,文毓明白邵亦聪的用意了:他想告诉自己,日志的前面和后面,就是他的口不对心。 前面的文字有多冰冷,后面的线条就有多火热。 “毓宝,对不起。”如果邵亦聪在跟前的话,他估计会道歉。 文毓回忆,当时自己会和邵亦聪吵架,是以为自己对他来说只是“变量”。 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是“变量”,是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种。 最后一张画,感觉是新画的。 与之前用黑色钢笔勾勒的风格不同,颜色鲜艳明亮。 画的是他灿烂的笑颜。 画的背面,写着: 毓宝,这幅画是用回息林的丹泠花画的。 丹泠花的花汁,永不褪色。 正如你于我而言,是在回息林里遇到的、最盛大的夏天。 热烈、蓬勃、色彩鲜明。 长盛不衰。 看完画,文毓仰头,吸了吸鼻子。 第二天,他抽空来到春日公园。 难得从繁忙中偷得片刻闲暇,他坐在梨蕊树前,看着它,开始讲起话来。 也不能怪他倾诉欲太强。 他现在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想把心里的甜意全都往外倒。 “梨蕊树,你知道吗?亦聪一开始对我可冷淡了。” 文毓笑了笑,语气轻快,“后来嘛,我就喜欢上他了,他也喜欢我,他还偷偷画我呢!” 他曲起双腿抱在胸前,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睛弯弯的,“我发现他特别有反差萌,有时候还坏坏的……对了,他其实还有点小变态。” 说完,他忍不住傻乐了几声,像个藏不住糖的孩子,整个人都被喜悦包裹着。 说起糖,文毓从衣袋里拿出一颗糖,举起给梨蕊树看,“这是我做的糖哦!” “亦聪说他小时候把糖埋在土里,想喂你吃;不知道你有没有尝到糖的味道?现在这颗糖,虽然没办法给你吃,但我可以向你描述它的味道!” 刚入口是柠檬的味道,带着薄薄一层凉意;后面是茶花的甜,从花瓣底下带出来一点点香气,很淡,但绵长。 文毓歪了歪头,冲着梨蕊树一笑,问道,“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对吧?” 他换了个姿势,背靠着树干坐着。他本只想小憩一会儿,却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他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薄雾。他正站在梨蕊树不远处的地方,雾气如轻纱般浮动。一阵抽泣声断断续续从树下传来。 文毓循声走过去,脚步踏在雾中,雾随之轻轻散开。 一个小小的背影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孩子,站在树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正努力压抑哭声。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孩子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文毓愣住了。 那是邵亦聪。 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脸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圆润稚气,五官尚未长开,轮廓倒已分明。那双眼睛此刻因哭泣泛红,睫毛下还挂着泪珠。 他惊讶地看着文毓,声音带着哽咽与防备,“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毓脑中闪过无数个回答,最终,他选择了最坦诚的一种,“……我叫文毓,是你的好朋友呼唤我来的。”他说着,轻轻指了指梨蕊树。 小亦聪抬手拭泪,转头看了梨蕊树一眼,又疑惑地看向他,“……它为什么会叫你来呢?” 文毓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呀?” 小亦聪垂下头,没有立刻作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试卷。 文毓瞥了一眼,猜测道,“是因为考试考砸了吗?”他故意语气夸张,“……不及格?” “不是!”小亦聪立马反驳,抿了抿唇,“……我考了第一。但父亲说我做得不够好,不该和别人并列,而是要超越他们。” 这话听得文毓心头一紧。 他突然想到自己家。每次考试后,不管文毓成绩高低,父母和哥哥总是第一时间给他鼓励,反而是他自己会埋怨自己没做到更好。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小亦聪,语气郑重温柔,“你考了第一,这非常了不起。”他竖起大拇指,“恭喜你。” 小亦聪怔了一下,睫毛颤了颤。他装作擦眼泪的样子,低下头,悄悄掩饰那一瞬间的羞涩和欢喜。 “你这么棒,来,请你吃颗糖。”文毓笑眯眯地说,把刚刚那颗糖从口袋里拿出来,递到小亦聪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哦,很好吃的。” 小亦聪有些警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过。 文毓见状,挑了挑眉,故意逗他,“哟,现在变聪明啦?以前你可是会把糖都喂给树吃的小傻瓜呢!” 小亦聪瞬间瞪大眼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文毓得意地一笑,“我说了嘛,是你好朋友叫我来的,我当然知道你的小秘密。” 小亦聪眨了眨眼,“那你还知道什么?” “你先把糖吃了,我就告诉你更多。” 小亦聪犹豫了两秒,终于伸手接过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 糖球从左边滚到右边,小亦聪含着糖认真咂摸了一下,老实回应,“好吃。” 文毓眼底笑意更深,看着眼前的小孩,语气真诚,“亦聪,我可以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很棒的人,也会爱上一个很棒的人,总之,就是棒棒的!” 闻言,小亦聪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别过脸,小声嘟囔,“叔叔,这种安慰人的老套台词,可以别说吗?……有点羞耻。” 文毓一噎,嘴角抽了抽,“……叫哥哥。” “相差五岁以内可以叫哥哥,我今年十二岁,你……十七岁?”小亦聪一脸不相信。 文毓气笑,重申,“叫哥哥。” “叔叔。” “叫哥哥。” “叔叔。” “叫叔叔。” 小亦聪下意识接话,“哥——” “……” “哈哈哈!”文毓奸计得逞,胜利的笑容相当灿烂。 笑着笑着,他便醒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清醒后伸了一个懒腰。 他站起来,转身看向梨蕊树。 眼前的树表皮呈深棕色,布满了斑驳的纹理与青苔。 文毓的视线顺着树干上移,弯曲粗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层层叠叠地托举起整片树冠。穹顶绿叶密密层层如伞盖,阳光从缝隙间斜洒下来,在叶片之间投射出点点金光,像琉璃在发光,散发出明亮的黄绿色。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小时候的亦聪。”文毓感慨,“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喜欢到把他过往的记忆托梦重现,只为了让哭泣的他得到安慰、尝到一口糖的甜。 文毓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嘴角上扬,“我也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共通点呢。” 邵亦聪巡林结束,将文毓送的糖塞进嘴里,糖壳在齿间轻轻碰撞,甜味缓缓化开。他含着糖,脚步不紧不慢地踏上回程的林间小径。 忽然路边的草丛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 邵亦聪很熟练地站定。松兔这回不蹦出来了,而是在草间探头,朝他看过来。 它小跑到他脚边,转了一圈,然后往前跳了几步,回头示意邵亦聪跟上。 邵亦聪挑眉,跟在它身后。 走着走着,拨开面前一丛枝叶,他就看见一棵树下铺满了什么。 走近一看,地上全是形形色色的小东西:有新鲜的松果,形似玫瑰;有带尖角的鸢梨壳,表皮带着淡金色光泽;有光亮的羽片,一片片摆开,像一串挂饰。 其他的小东西也堆叠其间,样式各异,色彩缤纷,他一时间竟看不过来。 他蹲下身,一边伸手轻触一枚松果花,一边试着问,“送给我的?” 松兔的双眼滴溜滴溜的,像在回答——“是的!” 是小动物们的回礼。 他抬眼,瞥见两只圆耳狸獾正一前一后探头探脑地蹲在树根后,鼓鼓的腮帮几乎埋进前爪,露出圆圆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谢谢你们。”邵亦聪真心感谢道。 连那只胆小的香貂也鼓起勇气,靠近他身边。它小心地咬了咬他的裤腿,尾巴轻轻一甩,似乎是要带他去哪儿。 邵亦聪站起身,顺着它的引导迈步向前。 走了一段路,他逐渐认出了路径的方向——是去往梨蕊林的。 那里是心缘树外围的一圈守护林,磁场波动比较强,一般而言,小动物都本能地避开。 他有些迟疑,脚步一顿。 香貂察觉他的停下,回头望他。 “前面的区域磁频很强,你可能会感到不适。”邵亦聪轻声提醒。他不担心自己,但对这只小动物的承受力仍心存顾虑。 香貂却继续向前迈步。 邵亦聪只得紧跟其后。 穿行至梨蕊林一处隐蔽的观测点附近,香貂忽然停下脚步,绕着某一处地面打转。那种“这里有问题”的讯号非常明显。 邵亦聪走近,蹲下身。香貂立刻用双爪在地上刨挖。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折叠铲,和它一同动手,很快,铲头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刮开浮土,露出一层厚实的防水布。 小心揭开一角,他用铲子轻敲了一下布下的物体——声音闷实不空,显然是金属壳体。 从形状和体积判断,很可能是一台被特意掩盖起来的机器。 邵亦聪的目光沉了下来。 谁会在梨蕊林的监测点附近,偷偷埋下一台机器? 第54章 从防水布的磨损情况来看,这台机器显然不是近期才被埋藏的。它在这里,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可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邵亦聪试图将机器整个搬上来,却很快发现其重量远超预期,根本无法靠他一人撬动。他只得暂时放弃挪动,改为掀开防水布的一角进行检查。 露出的部分金属机壳呈暗灰色,无明显标识。 他发现这台机器的外观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款森林监测设备都不相符。无论是土壤磁频分析仪、气候记录器还是地热波动探头,都不具备这样的构造。 他试图寻找铭牌或设备编号,却发现查看区域那一侧根本没有。 这不是常规科研设备应有的标准流程。 正当他陷入思考时,原本站在旁边的小香貂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躲到了他身后,毛发微炸,爪子贴地,明显对这台机器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不安。 邵亦聪察觉到它的异样,皱起眉头,心中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直觉。 这台机器悄悄安置于此,难道承担着某种不能被人所知的任务?而这片守护着心缘树的林地核心区域,恰恰是最不该被暗中操控的地方。 邵亦聪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再不动身,就赶不上回营地的工作会议。 他只得暂时放下疑虑,将防水布重新覆在机器上,将四周土壤小心填回原位。做完这一切,他抱起香貂,快步往营地方向走去。 走出梨蕊林,刚踏入磁场减弱的区域,香貂便开始在他怀里挣扎。 他停下脚步,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小动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要小心”,随即一头钻进附近的草丛,消失不见。 盯着它离开的方向,邵亦聪的头脑逐渐冷静。 他原本打算回到营地就上报发现机器的事。 但是……如果接收他报告的人,就是埋下机器的人呢? 进出回息林的监防很严格,而且回息林本身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所以,埋下机器的人,一定是经过了共频测试、常进出森林了解地形、有一定身份的人。 这么看来,白钧远和张乔都有可能。 说实话,邵亦聪现在无法百分百信任这两位曾经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前辈。 文毓曾提到关于他“明年结婚”的事,而这个消息,是白钧远透露的,邵亦聪本人根本毫不知情。 在他的婚恋事务上,这两位与他已不同阵营;现在这台神秘机器的出现,更是显化了隔阂。 越接近营地,邵亦聪的想法越沉重——制作这台机器的,肯定不是白张二人,那他们的背后,还有更庞大的组织?营地的另一个监管方军部知道吗?……主上知道吗? 这个谜团牵扯出的可能性,远比他想象得更复杂。 “亦聪!” 这一声叫唤,让邵亦聪猛一回神。 他已回到营地边界,张乔恰好看见他,朝他热情招手,“快点过来,工作安排会议快开始了!” 邵亦聪呼吸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来了!” 可组长工作帐篷内不见白钧远身影。 其他参会人员也有疑问,“白组长呢?” 张乔接话,“白组长临时有任务,出差了;今天的会议由我来主持。” 他们今天主要讨论“冬燃”的安排。 大型森林都有自己的生长与休眠节律,回息林也不例外。每两年,回息林都有一次“冬燃”。 冬季时节,雨水渐稀,空气干燥,地面落叶厚积,森林会自发引起山火。 冬燃常始于干雷。那是一种无雨的雷电放电现象,通常在云层稀薄甚至晴朗的天气里突如其来,精准击落在那些被选中的、磁频紊乱的区域,仿佛森林本身在挑选需要清理的伤口。干雷引起的山火会持续一段时间,依据选中区域面积决定,但它通常不会外溢。 这是森林的一场自我洗礼。 它借火灼净地表累积的信息残痕,释放地下磁频的囚压之力,使整个生态系统得以重启、复生。烧后的土地,被称为“灰褶层”,那里土壤微生物活跃度大幅提升,植被更换更快,甚至会出现新的物种,而磁频图谱也因此重绘,整个森林变得更鲜活、更稳定。 “往年这个时候,回息林差不多会迎来最后一轮降水,之后就越来越干燥,直至迎来干雷。”翻阅手中报告,张乔提醒道,“但今年异象频发,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决定冬燃期间的留守监控负责人。在座各位,有没有自愿报名的?” “冬燃”期间,森林烟雾弥漫,所以营地全员及贵重物资都需撤离,直至山火结束。这段期间,他们会在小镇或者邻市设立监控点,由留守人员负责远程监控和应急汇报,其他工作人员休整待命。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传说中“把森林当家”的邵亦聪,然后都笑了。 邵亦聪也不恼,回应道,“可能让各位失望了,今年我有事,无法留守了。” 年末帝都会有贵族社交圈重头戏——临冬节宴会。今年轮到在黎锐风府邸举办,邵亦聪大概率得出席。而且,哪怕不去宴会,年末他也想与文毓一起度过。 张乔替他解围,“亦聪上一回已经当过留守负责人了,这一次我们另做安排,希望领到任务的同事不要有情绪,工作任务都是轮流的。” 散会后,大家走出帐篷,邵亦聪也跟着出来。 会议的后半程,他几乎全在走神。 他在林边站定,梳理脑海中的线索。那台机器的金属色泽与触感,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邵亦聪决定去一趟后勤组的物资区。 他在“金属配件”货架前浏览一排排标签。当目光移动至最上层时,邵亦聪找到了目标! 他取下装着匕首的塑料盒。 回息林中,唯一能使用匕首的时候,就是取心缘树树心液样本之时。 邵亦聪小心取下匕首护套,刀身呈暗灰色。 这不是普通刀具,而是以军用材质打造而成。 为了确认心缘树的健康状态,研究人员会用特制钢材制作的匕首,在指定区域轻轻划开坚硬树皮,取一定量的血红色树心液送去专门机构化验。 邵亦聪掂量手中匕首,这光泽与触感,跟刚刚发现的那台机器相差无几。 他合理推断:那台机器的外壳,也是使用同样材质制作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机器就不可能出自普通科研团队之手。它的制造与部署,必然涉及军部。 邵亦聪心头骤然一紧。 在他不知道的背地里,究竟有什么在酝酿? 他神色渐沉,眉峰紧锁。 邵亦聪一整晚没有睡好。 森林在凌晨下起了小雨。 第二天一早,邵亦聪披上雨衣,快步踏入林中。 他得趁着雨还没停、森林只有他一个人时,再次检查那台机器。 然而刚一入林,他就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但很轻微。他以为是昨晚没休息好带来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林中水汽蒸腾,薄薄的雾气缠绕,潮湿迷蒙。 可是随着步履深入,邵亦聪的不适感迅速加剧。 他皱起眉,以往从未在雨天的森林里感受到这种症状。难道……这是“磁感紊乱”在他身上的初发? 正在此时,他眼前倏然一闪,像有什么飞快地划过视野。下一秒,大脑猛然被注入无数凌乱片段——画面、声音、情绪纷至沓来,像电视信号极度紊乱时的极速切换,却还未看清内容,便戛然中断。 他踉跄一步,呼吸急促,心跳乱了节奏。 邵亦聪伸手扶住旁边一棵粗壮的树,背靠树干借力支撑自己,闭上眼。 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潜伏已久,此刻终于借着雨天汹涌而出,一波接一波冲撞着他的意识。 小雨开始转为大雨,大雨倾盆,雨水顺着帽檐不停滑落。他的脸濡湿一片,不知是雨还是冷汗,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55章 突然间,就像是凌乱的频道终于稳定下来,他脑内的画面切换到幽森的林景。 林景中,没有下雨。 “他”脚步急促,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双手扒挖着泥土。 土块被他一把把抓开,落叶被拨到一旁。手指抓得发红,仍不停歇,直到挖出一个不浅的坑。 “他”喘着气,把背上背着的一包东西,慎重地埋进去,掩土,压实,重新将落叶覆盖其上。 “他”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向对面那棵树下。脱下衣服,擦净沾满泥土的双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瓶,形状像常见的药瓶。 “他”拧开瓶盖,低头看了一眼,瓶中装着满满的白色药片。 下一瞬,“他”仰起头,动作决绝地将药片倒入口中。 一轮、两轮……“他”一连吞下数次,直到整瓶药片全部倾尽。 然后,“他”靠着树干缓缓坐下,闭上双眼。 那一刻,邵亦聪的心头陡然涌上一股撕裂般的酸楚——是挣扎后的解脱,是绝望中的沉静。 他胸口发紧,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视野中,雨还在淋漓地落下。 “啾啾啾!”熟悉的叫唤声让邵亦聪转过头,团雀竟叼着一丛小花,猛地朝他脸上扑来! 他猝不及防,一口花粉吸进鼻腔,立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没等他回过神,团雀又叼起另一丛小花照脸砸来,这次他又被怼了一鼻子的花粉,再次连连喷嚏。 等他终于缓过气来,才忽然察觉,身体的异样感,消失了。 头不痛了,脑海里也不再翻涌乱象。 “啾啾啾!”团雀停在他面前,羽毛被雨水打湿,黏成一团,像个脏兮兮的小毛球。它奋力扑动翅膀,不断叫唤着,像在焦急问他,“你感觉好些了吗?” 邵亦聪伸出手掌让它跳上来,目光落到旁边那两丛被啄断的花,“……是你特地摘来给我的?” “啾啾啾!” “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他抬起手掌靠近脸颊,轻轻蹭了蹭团雀湿答答的小脑袋。 “啾啾啾!”团雀飞起来在他头顶绕了几圈,又啪叽一下落回他掌心。 邵亦聪站起身,回想着脑海中那段诡异又真实的画面。 那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第一视角”体验。 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用那人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秘密的场景。 而画面中所见的林景,他再熟悉不过。 他低头看向团雀,“陪我去一个地方找出真相,好吗?” “啾啾啾!”团雀毫不犹豫地跃上他的雨衣帽顶,跟随他的脚步。 雨势逐渐减弱,邵亦聪踏入了幽林带。 他停住脚步,环顾一周。与脑海中的景象有一些出入,但整体的印象,是一致的。 这里,就是刚才脑海中林景的所在。 甚至“他”往挖坑的那棵树下去的路径,邵亦聪也很熟悉。 因为,那就是他惯常歇脚、背靠而坐的树干。 而对面,就是前辈的那副骸骨。 “啾啾啾!”团雀飞出去,又回到他身边。 现在,邵亦聪正就着雨衣坐在树下,看着在细雨中静坐的前辈。 “前辈,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您的回忆吗?”邵亦聪喃喃。 他缓了一会儿,从背包中取出手套与折叠铲,依照记忆中的方位,蹲下身,试着在地面上按了按泥土的松紧。确认位置后,他开始小心地挖掘,以防万一损坏前辈留下的遗物。 团雀安静落在地上,不时四处张望,像在为他把守一样。 不知挖了多久,铲头碰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伸手探入湿润的泥土中。手指一拨,就触到了边缘。他轻轻将薄土翻开,一层枯黄色的外皮露了出来。 团雀飞到他的头顶,跟着低头看。 起初邵亦聪以为是布料,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护囊树叶。护囊树,生长于回息林幽湿之地,其叶如囊,晒干后坚韧防潮,能有效阻虫驱兽。 邵亦聪凝视着那一包被叶片细心包裹的沉甸甸之物,呼吸微微一窒。 天空还飘着小雨,眼下无法立马打开包裹。 他转头看了一眼前辈,收好铲子,摘下手套,把前辈的遗物装进背包。 临走前,他在骸骨跟前蹲下,“……您是想通过遗物,告诉我什么,对吗?” 他今天的身体异状,很可能与那天闪蛾留下的银粉有关。银粉起效可能需要某种激活机制,而这场雨,正是契机。 他以前辈视角看到的,应该就是他临终前的记忆。 “您放心,如果遗物是私人物品,我会将它原样放回,请您见谅。” 白钧远临时出差的地点,是帝都。 先前到回息林做实验的科研团队给他寄来了“全国生态与政策论坛”邀请函。 白钧远想,这封邀请函,文毓大概也收到了。 “生态与政策论坛”汇聚全国顶尖生态学者、政策制定者及相关行业青年才俊,与会者们围绕不同的生态议题深入研讨,既是思想碰撞的现场,也是人脉拓展的绝佳时机。 学生会主席的竞选投票日一天天临近,文毓打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自己的履历再添一笔。 他的手上有邵亦聪为他背书的视频,这本来是一张王牌,但他不打算提交。 这是邵亦聪的真心,是他毫无保留的情感流露,不可以成为任何形式的筹码。 论坛讲座休息间隙,文毓整理着装,在人群中游走。他既能认真聆听,又懂得恰到好处地插入话题。有人初见他时只当他是学生,几句交流后便意识到他的表达与观察超越了他的年纪,不禁高看两眼。 趁着喝咖啡的空档,文毓低头整理着刚刚收下的名片。忽然,有人唤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 来人是白钧远,一身得体西装,胸前挂着参会者的识别证。 白钧远面带笑意走上前,“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文毓十分意外,但他很快笑着站起身,“白组长,好久不见!我很好,您呢?” “就是老样子。” 寒暄过后,白钧远言简意赅,“你接下来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文毓一顿,心头微动——对方此行并非偶遇,而是有备而来。 他们来到一个小会议室。 白钧远关上门后,文毓礼貌询问,“……白组长,请问您想和我聊什么?” 白钧远表情依然温和,话锋却一转,“请你主动离开亦聪。你们并不合适,长痛不如短痛。” 文毓下意识收紧指尖。他心里判断,邵亦聪从未提过白钧远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这人是在套他的话吗? 以防万一,文毓打算先否认,看看对方怎么表示。 他刚准备开口,白钧远就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知道你想否认。亦聪确实没有和我说过你们的事,但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深夜与对方通话的事情,并不难发现。” 陷入热恋的人,处处都是破绽。 邵亦聪天天含着文毓送的糖,喝着他送的茶,身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茶香气。他根本没有了断对文毓的念想,反而朝着最坏的方向狂奔。君羊: 既然白钧远已经笃定,那文毓也没有必要装傻。 但他不能贸然冲动。就他在营地期间的观察,白钧远和邵亦聪的关系并不差,两人应该是彼此熟悉与认可的伙伴。 立场不同,才让他们现在变成了对峙的关系。 “我相信,您是真心为了他好,才劝我离开。”文毓注视着他,“但您有没有想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您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前辈,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格与追求。” 文毓不想放过任何让对方成为同伴的尝试,哪怕机会再渺茫。 白钧远淡淡一笑,“只要是人,就会有想要的东西。但能不能要、值不值得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亦聪不是普通人,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这是他的命。” 命。这真是一个万能词。仿佛用上它,一切都可以被合理化、都必须被接受。 文毓垂眼,缓缓握拳。 他抬头,语气保持平静,“白组长,我最近看了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请您听一听。‘贵族爱谈【命运】,那会让他们的古老头衔染上磅礴史诗般的悲壮色彩,那样,他们就能在不合理的痛苦中好受一些,而后继续麻痹自己’。” 他看着白钧远,“您同意吗?” 白钧远唇角微弯,“同意。不仅如此,贵族嘴里的‘命运’,还可以是掩饰自己无所作为的借口;又或者,是操控他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他补充了注解。 他早已心知肚明。 “既然您看得透,为什么不试着帮亦聪摆脱,而是反过来劝我退出?”文毓心疼邵亦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非要让人反复受苦,才能成全你们所谓的使命感与自我牺牲美学吗?” 白钧远目光定在他身上,“你不懂。” 年轻的、来自平民阶层的文毓不懂,黎锐风表面上让他多关心邵亦聪的人生大事,潜台词则是要他清理邵亦聪身边潜在的“祸患”。他今天要是不成功,迟一点黎锐风和邵亦聪的父亲冯致以知道了文毓的存在,那才是不堪的开始。 谁不想摆脱悲剧的命运?但他或者她能抗衡更大的权力吗?能狠下心舍弃一切关系只为成全自己吗? 连主上都身不由己,他们又能如何? “你不懂”这三个字,又是一个万能组合。 文毓笑了,“如果您再早一点对我说这三个字,我或许会买账,因为我会觉得自己年少无知。” 但和邵亦聪在一起后,他逐渐感受到,在人类社会条条框框交错编织而形成的“命运”之上,有着更宏大的存在。 “您知道,我在共频测试中获得了高分。98.6%,标志着我与回息林有很高的共鸣;但我现在觉得,这个数值,不仅仅是与森林,还是与亦聪之间的契合。我是被森林选出来的,我会到回息林,是大自然注定的。” “如果‘命运’这种说法将我们捆绑在现下既定的人生当中,那大自然让我和亦聪相遇,难道不是更纯粹的命运安排吗?如果你们连这样的自然意志都不认可,那你们所说的‘命运’又算什么?” 白钧远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我相信,只要我和亦聪反抗,森林一定会帮助我们。它不介意我们的身份和性别,它只认一点——我们适合,我们是彼此最佳的人选。” “哈哈哈!”白钧远笑出来。 “那我现在问你,亦聪和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你选哪个?”白钧远盯着文毓,“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选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你就能成为S大开创历史的第一任平民主席;但如果你选亦聪,你必然落选。” 文毓毫不犹豫,“我选亦聪。” 白钧远又问,“那亦聪和你的父亲兄长,你又选哪个?” 文毓一怔,几乎被问住。 “你应该能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极限选择吧。” 再深的爱意,能抵抗现实吗? “如果你选你的父亲兄长,你们家的企业可以再上一层楼;但如果你选亦聪,没人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文毓无意识地咬紧下唇。 “森林能帮你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听听它的决定是什么。”白钧远在言辞上步步逼近。 文毓确实选不出来。他爱他的爸爸哥哥,他也爱邵亦聪。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要面对这种艰难选择,他该怎么办? 而现在,他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不需要给答案。 他的想法不能被有限的选项所围困。 “白组长,您有关注最近的新闻吗?继北部地区后,贵族一派在南部地区的选举中,也输了。……这就是现在的大趋势。我并不认为,贵族还有如您所想象的那般高高在上。它是只纸老虎。而纸,只要接触到哪怕一点点星火,就会烧成灰烬。如今网络发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您放言要对堂堂一个正规经营的大企业和它的平民执掌者不利,我不认为大众得知后会闭口不言、沉默以对。” “天道轮回,正是你们封闭腐朽的‘二选一’思想和做派,才把你们推到了悬崖边上。” “如果你用这样的方法对付我一个普通人,哪怕如你们所愿亦聪继位,贵族也只会加速消亡在汹涌的声浪中。” 白钧远没有回应。 他站在窗边,任由阳光透过百叶窗,一道道斜斜切落在身上,把他切割成光影交错的轮廓。 文毓也不再说话,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空气像凝住了一样沉重,会议室仿佛陷入无声的拉锯。 终于,白钧远转过头,目光落在文毓身上。 他不简单。 他走进邵亦聪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回息林、是某种更大的意志,在引导他靠近。 白钧远缓缓开口,“如果你有把握能和亦聪改变命运,我也很想看看是怎样的光景。” “但在此之前,好自为之。” 第56章 白钧远离开。 会议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文毓整个人像是被骤然抽空了力气,原地站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却没能吸满,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手指依然在微微颤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心一片潮湿。 “后怕”如急潮一般朝他扑来。 “我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文毓倏然回神,想到自己不能再待在会议室里。 他推门而出。 上一场讲座已结束,又到了休息时段。 会场外的交流区十分热络,人来人往,灯光明亮,四处都是社交的寒暄和笑语。 他的心,此刻却像坠入空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着力点。 看着众多陌生的面孔,他突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文毓下意识摸向口袋,取出手机。屏幕亮起,他点入联系人页面,找到“聪聪”。 “亦聪,我想见你。”他飞快输入,点击发送短信。 眼睛微微发酸,他立即抬起头,强行克制没有眨眼。生怕一眨,眼眶里的那点情绪就会落下来。 可下一秒,他又后悔了。 他不该在脑袋乱糟糟的时候给邵亦聪发信息。 这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对方担心。 文毓立马编辑另一条短信:就是想你了,随手发的。还特地附上【装可爱】的表情,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自己得先把头绪理清,再告诉邵亦聪今天发生了什么。 不能慌,不能急,得稳住自己。 深秋的傍晚,帝都天色已暗。 文毓回到公寓,眉宇间写满疲惫。他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的抽屉上,脚下一踢,把鞋踢到一边。 他径直走向客厅,整个人一头倒进柔软的沙发里。 沙发发出闷响,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他什么也不想做,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文毓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他迅速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心跳也随之一紧。 “亦聪?”他一接起就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你怎么这个点打来?不怕营地的人发现吗?”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低笑中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毓宝,我回帝都了,现在在你公寓楼下。” 文毓飞奔下楼,滚烫的情绪涌遍全身,他按捺不住,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邵亦聪站在大门前等候。 他心有灵犀,一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朝他跑来,越来越近。 他冲出去几步,一下子抱紧奔往他怀里的人。 “亦聪,我好想你!”两人紧紧相拥,文毓带着喘息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激动。 “我也是!” 文毓稍稍松开,赶紧带邵亦聪上楼。 “嘭!”公寓门在身后关上,替他们隔开了整个世界。 邵亦聪把人压紧,门板微颤,文毓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将他拉近。 唇齿猝然相撞,没有犹豫,无需预热,燃烧的吻火在两人之间蔓延。唇瓣辗转厮磨,气息交缠,像是渴望的汹涌爆发。 短暂拉开时,彼此的呼吸都不稳,唇角泛水光,额头抵着额头。 下一秒,两人舌尖再次纠缠,这一次比刚才更深。他们贴得极近,心跳重叠成一个节奏。 沉默中只有越来越快的呼吸声和唇舌纠缠的细碎水声。那一刻,如潮汹涌,毫无保留。 卧室门被撞开,两人饥渴交加,带着难以抑制的冲动与火焰翻滚的心绪,一头扎进柔软的床铺。 床垫吞没了他们交叠的重量。 他们对对方的衣物下狠手,指尖纠住衣料的边角,拽住、拖扯、翻举,几近失控。 邵亦聪的手臂、肩膀、整个脊背紧绷如弓,准备将自己的灵魂尽数砸入这一寸寸热烈的碰触中。 文毓手臂蜷起,钩住邵亦聪的后颈将他往下拽,指尖因用力而发颤,像要将他嵌进骨血里。 邵亦聪一手撑在床面,一手抚上他的后背,掌心滚烫,他低头吻住对方暴露的颈侧,反复确认所有权;文毓仰首迎上,呼吸快要跟不上,他猛揪床单,发丝凌乱。 他们一次又一次贴近、碰撞、顶转。每一个动作都表露出对彼此满溢的思念与占有。 床褥满是皱痕,呼吸交缠间是情绪迸裂的边缘,他们像两头野兽,大汗淋漓地扭斗、情火焚身地嘶吼。 卧室逐渐安静下来。 两人平缓气息,维持着一体的姿势。 文毓鼻尖轻易就触碰到邵亦聪的脸,他的声音沙哑,“……你怎么回来了?” 邵亦聪胸膛湿热,他轻咬他的鼻尖,“你说想见我。” 文毓心头一热,嘴上逞强,“我就是……” 邵亦聪平静地打断他,“毓宝,这里只有我们俩。” 在这个空间,你可以软弱,可以哭闹,可以放肆地依赖我。 只要你说想见我,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来到你的面前。 简单一句,像钥匙,解锁了文毓内心的情绪。刚刚才因亲昵流泪的眼睛,又泛起红意。 他把脸埋进邵亦聪的颈窝,小小地啜泣起来。 邵亦聪揽紧他,摩挲着他的背脊,像为他捋顺一根根紧绷的神经。 他知道,文毓并不是娇气的人。他突然发来一条短信,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自己一定得赶往他的身边,拥抱他、安慰他、守护他。 文毓开始放声大哭,像小孩子一样发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见文毓哭累了,邵亦聪伸手替他拭去眼泪,低头轻吻他的眼角、脸颊与嘴唇。 “毓宝,”邵亦聪捧着他的脸,“告诉我,是因为我,你受委屈了吗?” 文毓抽泣着抬眼看他,眼圈红红,耳尖也因哭泣而发烫。 “……白组长来找我,让我离开你。”文毓断断续续地向邵亦聪描述整个过程。 听完,邵亦聪把文毓搂得更紧。“毓宝,你应对得很好,你真棒!” 他以指腹细细抚摸文毓发红的眉眼,郑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文毓摇头。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中,无怪邵亦聪想以死亡了结。 他伸手回抱邵亦聪,胸腔发闷,喉头酸涩——你一个人太过勇敢安静,以至于我都忘了你正承受痛苦。 文毓注视邵亦聪,“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直要在一起。” “是的,我牢牢记着。” 两人对视片刻,邵亦聪吻上文毓,一个翻身,轻轻地,动了起来。 文毓吸附他,与他一起融入节奏之中。 浪潮温柔,甜腻地淹没彼此。 没有人想挣脱,他们甘愿沉溺。 第57章 梦中,文毓与邵亦聪再一次踏入夜色中的回息林。 这片森林被温柔的月光浸透,浅蓝色的浮游孢子如夜空中漂浮的微星,围绕他们缓缓游动。 文毓望向邵亦聪,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疑惑。 邵亦聪耸耸肩,表示他也猜不准回息林的心思。“可能……它想安慰你?” 话音刚落,草丛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下一秒,一道小小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扑了出来! 那团毛茸茸的身影一下子撞进文毓的怀里,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让他愣了一瞬,随即喜悦涌上心头。 “松兔!”文毓惊喜地喊出声。 是它,真的就是它!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亮晶晶的光,鼻尖微动,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在努力忍住激动。 他们对视片刻,四目交会,情绪翻涌。 文毓抱紧了它,将那身柔软的毛发紧紧揽在臂弯中,像要把这段思念一次性补齐。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松兔的长耳朵抖了抖,贴着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像在以同样的情感回应他。 而后,松兔从文毓怀中一挣,轻巧跃下地面。它回头看了看他们,一双耳朵向前竖起,圆眼里闪着光,显然在示意他们:跟上来! 文毓转头看向邵亦聪,后者嘴角含笑,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他们并肩迈步,跟随松兔穿行在森林之中。脚下的泥土松软温润,沿途的小花不知何时竞相绽放,有金黄的、粉红的、浅紫的,一簇簇点缀在路边,像为他们铺上的祝福花毯。浮游孢子时而盘旋绕身,时而如银蓝的旋涡一般飞向前方,为松兔照亮前路。 “啾啾啾!”一串清脆雀鸣从上方传来! 团雀掠下,先绕着邵亦聪飞了一圈,又灵巧地在文毓肩上停下。它的圆脑袋蹭了蹭文毓的脸颊,羽毛带着软乎乎的温度,像在对文毓说,“别难过,别害怕!” 文毓眼底泛起暖意,轻轻抬手托了托团雀的身子,它顺势拍了拍翅膀,往前飞,落在前方松兔的两耳之间。两只小小的身影,如一对老友。 邵亦聪牵起文毓的手,低声笑道,“得看紧你一点,不然你就被森林抢走了。” 文毓听了,嘴角弯起。他忽然一拉邵亦聪的手,将他停住。 趁小动物们没注意一刻,他踮起脚,在他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邵亦聪怔了怔,眉眼里是一整片柔光——森林的光、孢子的光,还有他眼里的光,全都融进这一刻。 他们一路跟着松兔,来到一棵高大的羽茎树下。 羽茎树叶随风摇曳,整棵树像一群舒展羽毛的鸟,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簌簌”声。 一排灰耳鼠从树梢高处一跃而下!它们如杂技演员般撑着一朵朵圆圆的蘑菇伞,在空中旋转、滑翔,有的擦着文毓的耳畔掠过,有的大胆从他与邵亦聪中间钻过去,还有的轻轻掠过他的手背,最后一只甚至精准落在他头顶上,得意地“吱吱”叫了两声。 紧接着,几只圆耳狸獾从羽茎树后小跑出来,其中一只跑得太快,不小心打乱队形,后面的全撞成一团,四脚朝天乱滚一地。 团雀从上方盘旋而下,“啾啾啾!”像在笑话它们,又像是催促队伍整队,“动作都散啦!再来一次!” 文毓忍不住哈哈大笑。松兔跳回他怀里,尾巴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像在替那些“小演员”挡住这次糗态,不让他继续看穿帮镜头。 邵亦聪站在一旁,把这欢乐热闹的景象收入眼底。小香貂来到他的身旁,嘴里叼着几根回息林特有的茸草——形似狗尾巴草,但颜色金黄。 邵亦聪蹲身,接过茸草,“谢谢你。” 圆耳狸獾重新整好队伍,在团雀“啾啾啾!”和灰耳鼠“吱吱吱!”声中,有节奏地小跑画圆,把文毓圈在他们的包围中,像在跳舞给他看。舞步很滑稽,文毓好笑又感动。 浮游孢子是给力的气氛组,它们在空中形成螺旋,像水晶吊灯般亮起一圈圈淡蓝的光环,把这场天然的表演推向高潮。 最后登场的,是一长串欢腾的小栗鼠。 它们抱着回息林的各种果壳,像节日送礼般登场,一路蹦跳,尾巴在半空中一摇一晃,宛如一支雀跃的小舞队。 它们先是围着文毓转了几圈,踩出螺旋的圆环;随后,又哧溜溜簇拥着邵亦聪,一起推着他、拉着他,仿佛非要他也加入庆典的中心。 邵亦聪被小栗鼠“拥戴”着走到文毓身边。 文毓笑弯了眼,看着他一步步被“护送”过来;邵亦聪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文毓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跳上前,扑进他的怀里。 邵亦聪抱起他转了一大圈,四周的浮游孢子随之飞舞,像一阵散落的光雨。 将文毓放下后,邵亦聪从背后亮出一件小物件——是用刚刚香貂送来的茸草编成的花环。 他小心地将它戴到文毓头上。 文毓抬手摸了摸那顶轻柔的“皇冠”,笑着问,“我像小王子吗?” “像,”邵亦聪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称呼他,“森林小王子。” 他们额头相贴,呼吸相闻,宛如整个回息林都屏息以待接下来的诺言。 “毓宝,”邵亦聪轻声道,“我们一定会克服所有困难的。” 文毓用力地点点头,眼里满是信念与坚定。 这一切,不只是梦,也是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向的真实。 两人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是羽茎树如羽翼般缓缓舒展的树冠,四周浮游孢子悠悠漂浮,光点如梦。 小栗鼠们发力了,互相碰撞手里的果壳。果壳与果壳相击,发出多重声响,有的清脆,有的低沉,如潺潺如水,也似风呢喃,音色丰富,悦耳动人。 松兔和团雀,还有其他小动物,静静地围绕在他们身旁,或躺下,或蜷卧。 小栗鼠们十分给力,层次丰富的声响不断。 羽茎树也听懂了节奏,舒展出酷似羽毛的宽叶,树冠微动,发出“簌簌”如和声般的应和之音。 文毓凝望邵亦聪,眼神柔软,唇角轻扬。伴随着和声,他的眼皮一点一点垂下,终于在温柔的律动中缓缓闭上。 邵亦聪见状,微微一笑,再挪近一点,吻了吻他的额头。 “毓宝,好梦。” 说完,他也慢慢合眼。 一夜好眠。 清晨,邵亦聪悠悠转醒。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为文毓掖好被角。 随后,他走向角落的背包。 他匆忙从营地出来,把装在背包里的前辈遗物也带了出来。 邵亦聪此时把它取出,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 护囊叶之下,还覆着一层严密缠绕的透明薄膜。他小心找准收口,缓缓旋转数圈,才将整层薄膜完整卸下。 薄膜之下,是个金属盒子。他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沓折起来的文件。 信没有信封,仅叠了几叠。 邵亦聪摊开信纸。 致有缘之人: 希望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回息林依旧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如果有关它的危机已经解除,请把这封信连同资料一起销毁,因为它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如果您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现在正处于迷雾中,那这沓资料或许会有帮助。 人类在漫长的时期里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我们与它是共生共荣的关系。然而,人类的贪念与野心总是超乎想象,于是,大自然蒙受灾难。 我是懦弱之辈,没能抗争到底。有那么一瞬,我对人类感到绝望。 但我深知自己的想法太过狭隘片面。肯定有人,愿意、并且有能力抗争到底。 我把资料保存下来,希望有朝一日它们能到这样的人手中发挥作用。 关于这些资料,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来为了防止坏心之人找到它们;二来,我相信回息林会替它们找到合适的归宿。 大自然的正义,无处不在。 如果您也和我一样,有过迷茫、绝望的时候,请坚定信心,黑暗终将过去,曙光终会照临。 回息林并非毫不危险,但我所怀念的,全是在那之中度过的美好时光。您一定看过磅礴的日出,听过美妙的回响,与林间的鸟兽相识,与植物的叶脉牵手,也一定在梦中见过它的奇迹。 森林充满了灵性,净化了我的心灵。 愿我的血肉与骨骼,已融入森林的大地上,成为了它的养分。 如果资料能够帮上忙,顺利解除了回息林的危机,请您对着幽林带大声地告诉我。 最后,祝愿您一切顺利。我在林中,等您回音。 回息林第R期研究员 黄希景 邵亦聪放下信纸,目光缓缓移向那一沓资料。 第58章 从窗帘缝隙间透入的晨光愈发明亮,在房间里洒下一层温柔的光晕。 文毓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眼。他伸手揉了揉眼角,坐起身来。他眨了眨眼,目光很快落在不远处的邵亦聪身上。 对方正坐在小桌子旁,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阅读着什么。 文毓下了床,赤脚走过去,从背后悄悄环住邵亦聪的脖颈,贴近他耳边轻唤一声,“亦聪。” 邵亦聪从文件中抬起头,侧过脸看向他。 那双平日里沉静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阴影。他的神情很严肃,眉心微拧,眼角像是压抑过情绪的痕迹,带着隐隐的悲伤。 “醒了?”他的声音低哑,却仍带着温柔。 文毓看着他的脸,担心地问,“怎么了?” 邵亦聪没说话,只是拉了拉他的手臂,让文毓坐到自己腿上。 “我在森林里偶然发现了一台被埋在土里的不明机器,而这些文件,是它的线索。”他说着,指了指桌上摊开的纸页。文件已经看了一半,他大致掌握了事情的走向。 文毓心里有不祥预感,“……那台机器是做什么的?” 邵亦聪不自觉握紧他的手,“那台机器能释放特殊的磁频波动,诱发回息林的动植物出现攻击性反应。在必要时,它甚至可以被用来对付特定的人,或者,对付森林。” 文毓震惊,“为什么要这样做?” 回息林太特别了。森林至今仍有60%的区域未被踏足,其内部机制更是远未被完全掌握。 这里的动植物充满奇异与神秘,有着令人惊叹的能力,也伴随着难以预测的危险。它既令人着迷,又让人心生惧怕。 资料中写着,在黄希景任职期间,机器研发尚处于初始阶段。那时,回息林中的植物样本、受伤待治的动物,都会在夜色掩护下被偷偷转送至营地之外的秘密实验室。 离开回息林的生物会有72小时的存活窗口期,研究人员就在这段时间内进行密集实验,搜集动植物生理反应与异常行为的数据,并将数据实时传输给电脑系统,以辅助编写操控程序。 实验过后的动植物,彻底报废。它们被送到特制的消溶炉,确保一丝痕迹都不剩。 文毓听得心惊,从邵亦聪手中接过文件来看。 他低头翻阅,行行如刀,字字刺心。 黄希景等几位知情的研究人员曾提出抗议,但计划并没有停止。而签署计划实行的负责人,是黎锐风。 邵亦聪伸手将剩下的文件也拉近,逐页翻看。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细微作响。 抗议未果,黄希景私自追查下去。他发现机器研发的最终目的,竟是为了“确保心缘树树心液的长期可控采集”。名义上,心缘树的树心液是用于监测其健康状况的关键样本,但资料显示,树心液的用途,远不止于此。 “研究表明,心缘树树心液在延缓人类细胞衰老方面展现出潜在功效。然而,关于其长期使用所可能引发的副作用,目前尚缺乏充分数据支持,相关风险评估与机制研究仍有待进一步系统开展。” 黄希景的调查就此中断。在文件的最后,只有他匆匆手写下的一行字:心缘树矗立百年不倒,有人也想如它一般。 邵亦聪盯着这句话,呼吸一寸一寸收紧。 他把两部分文件拼在一起,脑海逐渐浮现一条思路:有人以“科研”之名,贪婪地觊觎心缘树的树心液。但“他”明白,回息林有反应,有情绪,有意志。万一森林反击呢?于是“他”制造了人类的武器,试图以控制、对抗来消弭恐惧。 文毓也默默看完了文件。他合上资料,沉默一瞬。 随即抬头看向邵亦聪,目光清澈坚定,“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邵亦聪注视他,轻轻拨了拨他鬓边的碎发。文毓昨天才受到威胁,而此刻,已挺直脊背,准备与自己并肩作战。 不惧风雨,不问归途。 前方纵是荆棘,他们也必将劈山成路。 邵亦聪前往卢律师的事务所。 “鹿鸣君。”卢律师礼貌打招呼,“之前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在他们上一次通话中,卢律师说完“随时听候差遣”,邵亦聪便请他调查御医院。 那时他尚未发现回息林的那台机器,只是试图寻找突破口,想摆脱贵族身份,与文毓在一起。而最直接的突破口,便是白钧远。 邵亦聪知道,白钧远的软肋是主上。而主上健康一直欠佳,他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原以为会是场持久战,没想到卢律师动作如此迅速。邵亦聪由衷赞叹,“卢律师,您真是神通广大。” 卢律师不居功,“鹿鸣君,您过奖了。实则这都是老公爵种下的善因。” “祖父?” “对。老公爵为人宽厚,生前常常提携有志的平民青年进入各行各业,包括我。”卢律师语气感激,“正因为有他的帮忙,才有我的今天。如今您有需要,这是我应尽的本分。当年受过老公爵恩惠的年轻人,现下大都在各自行业站稳脚跟,手握资源。我只是借助了他们的力量,才能查出端倪。” 卢律师给邵亦聪鼓劲,“鹿鸣君,请您放心,您不是一个人。” 邵亦聪心怀感激,“谢谢您,卢律师。” “目前调查的结果是?” “御医院的院长管理着主上的病历,而此人,私下与黎锐风将军的部属常有往来。”卢律师继续道,“据我的线人消息,御医院内早有传言,主上的健康问题,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人人都可以看见,却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邵亦聪眉头微蹙,“为什么?” 卢律师没有贸然下结论,“这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但不排除背后,有人蓄意操控。” 这桩桩件件,都涉及到黎锐风。白钧远是否知道些什么?他让文毓离开自己,是迫于无奈的警告,还是为虎作伥的打压? 以邵亦聪对白钧远的了解来看,他倾向于前者。 而且如果白钧远作恶多端、心思败坏,他又如何能在回息林待了这么久? 邵亦聪沉思片刻,询问卢律师,“您那边有没有办法,能查到黎锐风的行踪?” 卢律师语气慎重,“黎锐风是军部高层,安保肯定非常严密,不一定查得到。不过我尽力试试看。” “还有,我想为我的恋人及他的家人安排安保。不知您有没有值得信赖的安保公司推荐?” 卢律师神色一凛,“情况……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邵亦聪自己也不好说,“只是以防万一,……希望他们派不上用场。” “那我稍后为您联系。” 卢律师仔细思考一番,随后转身从保险柜中小心取出一个文件袋。 “鹿鸣君,请。” 邵亦聪接过文件袋,从手感来说,里面似乎装着一叠文件。他疑惑地问,“这是?” “这是老管家退休前交给我的。他千叮万嘱,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才能把文件交给您。”卢律师轻叹一口气,“但眼下情况复杂,我不好判断,又怕耽误事态,所以,我把它交给您,由您来决定什么时候打开。” 邵亦聪垂眸,注视着这个没有标注内容的文件袋,指尖轻轻摩挲那牛皮纸纹理。 他最后一次见老管家,是在他的葬礼上。 没想到,现在自己还能收到他的遗物。 卢律师问到,“您这次回来帝都,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邵亦聪这次回来得匆忙,请假的事由也是先斩后奏,说是“家里有事”。 因此,以防节外生枝,他怎么都得回家一趟。 但这意味着,他必须与父亲见面。 第59章 邵亦聪来到父亲冯致以位于帝都近郊的公爵庄园。 门禁系统识别出他的身份,伴随着一声轻响,锈黑色的铁栅栏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一条铺着鹅卵石和深灰色石板砖交错的干道从门口延伸而入。 两旁是修剪得整齐的常绿灌木,梧桐、枫香与橡树交错伫立,银杏树在车道尽头排列成行,绯红与金黄泼洒,绿为点缀,像一幅铺陈开的油画。 “鹿鸣君。”管家恭敬地迎他入宅邸。 大宅内的装潢并未改变。玄关挑高极高,穹顶绘有淡金色浮雕线条,中央悬挂着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大堂两侧是高耸的石柱与嵌壁雕塑,墙面贴着浅米与金色相间的丝质壁纸,布满繁复而规则的暗纹。 邵亦聪缓步走过长廊,却忽然被一处变化吸引了目光。 大堂一侧,原本空荡的墙面,如今成为了照片墙。不同尺寸的画框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画面中是一家三口的生活剪影:在花园里嬉笑玩闹、在客厅中围坐拍照,还有孩子从牙牙学语到穿上校服、西装的成长记录,温馨而亲密。 整一面墙,没有邵亦聪的容身之处。 “鹿鸣君,公爵正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管家上前,礼貌地请他移步。 书房门被推开,入门处一片耀白,光线刺目得几乎无法直视。 邵亦聪眯了眯眼,适应片刻,才迈步走入。 整面落地窗毫无遮蔽,阳光如刀刃一般倾泻而下,将室内切割成冰冷分明的明暗界线。 窗前,一道人影伫立不动。挺括西装勾勒出笔直而锋利的轮廓,背脊笔挺,仿佛一堵高墙,带着令人难以跨越的威压。 邵亦聪走到书桌前站定。冯致以没有动,连头都未回,只任由日光将他的剪影嵌进窗景之中。 他比父亲高,但在此刻,却依然像个站在权威阴影下的儿子。 “父亲。”邵亦聪开口。 冯致以这才稍稍转过脸来,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从上而下打量他,目光中透着审判与不耐。 “今年临冬节的宴会,在黎将军府邸举办,你必须出席。” 语气是命令,而非征询。 “还有回息林的工作,你也该和白公爵商量,逐步退出。” 那“逐步”二字,说得缓慢,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邵亦聪却不接话,而是转了话题,“父亲,我刚才看见,大堂那一侧成了照片墙。自母亲与祖父相继去世后,我们几乎没有再合影,我在想,我们父子之间,能不能也拍一张家庭照片?” 这个时机说出这番话,显得突兀甚至冒昧。可他与冯致以之间,从没有过温情酝酿的时刻。他找不到所谓“合适”的时间去以“家人”的身份提出请求。 这是邵亦聪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迈出一步,请求冯致以给予一份“父爱”。 冯致以盯着他看,神情不动,嘴角却似有一抹讥诮掠过。他的话音中,带着责备,“你把从前学的都忘了。牢记你的身份,‘权力’才是最好的抚慰品。” 用餐时,长达十余米、由深色胡桃木雕刻而成的桌子旁,坐着四个人。 邵亦聪的父亲冯致以坐在主位上,邵亦聪坐在一侧,另一侧则是他的弟弟和继母。 美味佳肴热气腾腾,用餐气氛却僵硬冰冷。 弟弟到底年轻,眼里全是对邵亦聪的排斥与敌意,他时不时用一种审视入侵者的眼神打量邵亦聪,好像他此刻坐在这里,是对这个家莫大的冒犯。 看来,弟弟的确是在父母的庇护与宠爱中长大的,以至于他轻易忘记了,自己父母出轨在先,还间接导致邵亦聪母亲的死。 弟弟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理直气壮,“不好好待在偏僻的森林里,跑来这里做什么!” 继母转头看弟弟,颇有女主人的风范,“安静用餐,不记得了吗?” 弟弟不听话,索性抬高声音,“说我做什么?明明有人连自己的职责都弃之不顾,只顾逍遥快活,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资格当继位者候选?” 冯致以优雅地切开瓷盘上的肉,动作从容讲究,“听妈妈的话。……虽然你说的没有错。” 弟弟闻言,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得意,因为父亲的话给他撑了腰,是对他立场的嘉奖。 往时邵亦聪会选择隐忍,不想与他们计较太多。 因为父亲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如果和父亲闹翻,他就真的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他心底既渴望逃离,又害怕孤独的荒芜感。 可如今,他尝过了被深深爱着的滋味。 那不是以上对下的驯服与控制,不是灌输权力至上论的强行塑造。 而是哪怕面对强权也敢挺身维护他的不理智、哪怕要牺牲众多却坚持并肩的不清醒。 爱,会让人疯狂地长出血肉;而血肉,连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推着他走到父亲面前,不再低头。 邵亦聪也不紧不慢地切着肉,说到,“《贵族礼仪守则》第三章 第十八条写明,‘凡贵族子弟,须恪守长幼有序之礼。在亲族聚膳场合,若兄长未言,弟妹不得擅自开口,更不可越位抢言。’” 邵亦聪停一下,抬眼看向对面,淡淡一笑,“哦,抱歉,我忘了,你并无爵位继承权,难怪不知道贵族礼仪。” “你——!”弟弟猛地站起来,椅子险些向后倾倒。 邵亦聪目光移向神情阴沉的冯致以,“父亲,哪怕弟弟没有继承权,您也应当尽父亲的职责教导他,免得他在正式场合贻笑大方。”话音一顿,他像是醒悟过来,“难道……不是您不想教,而是您自己也把礼仪教养忘记了?” “邵亦聪!”冯致以眯了眯眼,“别太过放肆!” 邵亦聪神情未变,将刀叉安静放回瓷盘上。 我已尝试过与您谈亲情,但您若要我唯权力至上,那我便在您身上将其贯彻到底。 “父亲,我是主上钦定的继位候选人,根据宗法,哪怕是至亲,也得向我行跪礼。可我念在亲恩,没有这样要求您,不是吗?”他扫一眼对面脸色铁青的弟弟和嘴唇绷紧的继母,“至于无名无分之人,没有我的准许,本就不能与我同桌而坐。” 他的视线回到父亲身上,挑眉,“所以,父亲,是我‘太过放肆’了吗?” 弟弟当即一把将刀叉摔在地上,转身怒气冲冲离席而去。 继母见状,也随即起身,语气不冷不热,“你们慢慢吃。”快步追着她的孩子去了。 长桌旁只剩下冯致以与邵亦聪两人。 冯致把切好的肉缓缓送入口中,咽下后看向邵亦聪,似笑非笑,“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 “您说得对,”邵亦聪语气从容,“弟弟在这方面确实还需磨炼。父亲,辛苦您严加管教了。” “……” 冯致以没再多说,只匆匆再吞几口,便将餐巾往桌上一放,起身离开。 邵亦聪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甚至吩咐佣人又添了一份热汤,细细品味。 午餐过后,他并没有离开这座宅邸。 管家为他引路,带他回到熟悉又疏离的卧室。 虽然已经提前通风,但门一打开,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尘封的味道。 所有摆设依旧,只是人已不同。 下午,继母带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弟弟前来向邵亦聪道歉。 “鹿鸣君。”她朝他恭敬行礼,“今日这孩子多有冒犯,还请您海涵。” 说罢,她轻轻碰了碰身边男孩的手臂,示意他有所表示。 “……对不起。”那声音仿佛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道歉时弟弟连看都不看邵亦聪一眼,满脸写着不甘。 继母补救,“还望您念在他年纪小,大人有大量,不与他计较。” “好。”邵亦聪点了点头。 弟弟一听立刻转身跑了出去,连句再见都没留下。 继母朝他再次行礼,正准备离开。 “请稍等。” 她止步回头,眼中带疑惑,“您还有吩咐?” “你行的礼,是公爵夫人的礼。”邵亦聪看着她,“你没有名分,这并不合适。” 她可能是别人眼中的贤妻良母,但对邵亦聪来说,她只是一个插足家庭的第三者。 孩子没有礼貌,多数是大人自身不正,只批评孩子不起作用。 继母脸色微微发白,原本得体的笑容僵硬起来。 邵亦聪神情淡然,“以你的身份,你要行的,是女仆之礼。如果你不清楚该如何行礼,可以向女仆长提出,请她来教一教。” 她的指尖在颤抖,她咬了咬唇,“……我明白了。” 晚餐时,长桌旁只有冯致以和邵亦聪。 人少,餐厅大,每一次刀叉碰撞盘沿的声音,都像在旷野中回响,刺耳又突兀。 但邵亦聪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自在。 用餐接近尾声,冯致以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拭嘴角,开口,“临冬节的宴会,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这一点,您不必担心。”邵亦聪补一句,“需要注意言行的,是别人。” 冯致以眯起眼,没再开口,空气仿佛凝固在两人之间。 这一趟回家并不愉快,但邵亦聪第一次在言辞上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反倒让他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他站在铁栅栏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啊,很快就能见到我的毓宝了。 知道自己心有归处,就连深秋的夜色也不寂寥了。 邵亦聪迈开脚步,步履轻快。 文毓接到邵亦聪的电话时,已经从学校返回公寓。他知道对方快到了,便穿上外套,跑到楼下大门外的石阶上坐下,等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邵亦聪回来,一抬眼,就看见文毓坐在不远处,仰着头朝他傻笑。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语气无奈又宠溺,“天气凉,你怎么跑出来了?” 文毓起身,走了两步迎上,毫不犹豫地环住他的腰,“因为我想快点见到你!” 邵亦聪心里暖意如洪流。他明白,文毓是怕他在父亲家里受了委屈,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哄他,用甜蜜把那些不快通通盖过去。 他轻抚文毓的脸,正想着牵他的手和他上楼,文毓却忽然伸手轻轻抵住他的胸口,唇角带笑,“我的一只手里藏了糖,你猜猜看,在哪只手?” 文毓伸出双手,握拳朝上。 “嗯……左手?”邵亦聪认真配合。 文毓摊开左手,空空如也。“再猜一次?” “那就是右手了。” 打开右手,依旧无一物。 就在邵亦聪疑惑的一瞬,文毓仰起脸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趁势搂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糖在这儿呢……味道怎么样?” 被突然袭击的邵亦聪像是在认真回味,而后一下把人搂紧,“没尝清楚,得再试试。” 回到公寓中,文毓笑着欲拒还迎,最终抵不过邵亦聪的攻势,被他狠狠吻住。 待两人分开,邵亦聪点头评价道,“真甜。” 文毓唇瓣湿润,又纯又欲地歪头看他,“那……还想吃吗?” 等待他的,是热气蒸腾的浴室里,一场彻底的甜蜜“品鉴”。 浴室的水汽逐渐散尽,夜色中温度逐渐冷静。 邵亦聪背靠床头,取出老管家留给他的牛皮纸袋。 纸袋陈旧,封口处紧闭。他的指尖在上面摩挲良久。 文毓感受到他的沉思,坐起身来,靠在他胸膛上,安静等待。 邵亦聪低头,轻声道,“毓宝,和我一起看看里面的内容,好吗?” 文毓侧头蹭了蹭他下颌,温声应道,“好。” 第60章 第二天清晨。 六点整,文毓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划破室内的寂静。 窝在邵亦聪怀里的他皱了皱眉,邵亦聪因为昨晚文件的事情,本就没睡沉,被铃声吵醒后,半睁着眼为他拿过手机。屏幕上亮着来电显示——哥哥。 “毓宝,醒醒,你家人打电话。” 文毓睁开惺忪的眼,接过手机,看清来电人,缓了缓,按下接听,“……喂,哥?” 电话那头,文晏的声音冷得像铁,“开门。” 文毓一下子怔住,“你说什么?” “我说开门。”语气重了几分,带着不耐。 他下意识看向邵亦聪。房间安静,且两人靠得极近,对话毫无疑问被听得清清楚楚。 文毓彻底清醒了。他坐起身,语气尽量平静,“我……刚起床,给我几分钟洗漱——” “我知道你旁边有人。昨晚我打算给你送汤,……已经看到你们了。开门。”文晏打断了他,随后直接挂断电话。 文毓愣愣地看着已经熄灭的屏幕,指尖泛出微汗。 文晏其实有文毓公寓的备用钥匙,但他选择让文毓来面对他。 昨晚,文晏本打算给文毓送汤,想着他正在学生会主席选举的紧要关头,身体不能垮。 没想到。 他看见文毓像个着魔的人,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两人低语亲昵,周围再无其他人,他们眼中仿佛只剩彼此。 自打文毓从回息林归来,整个人就与以往不同。文晏本着信任原则,等弟弟自行消化,等着他主动交代。 不料想他居然跟男人扯上关系! 文晏目睹两人卿卿我我地上楼,整个人震惊不已,好久都无法回神。 过往的蛛丝马迹拼凑出有理有据的猜测——文毓从回息林归来后魂不守舍、想给营地送慰问品、着急做糖、妻子娜娜无心提一句文毓对待讲座非常认真……慢着,那讲座的主讲人,貌似是文毓在回息林的熟人?! 文晏后知后觉,愈想愈心惊。 他彻夜未眠。 文毓去一趟回息林,丢了心;那心在一个男人身上。 现在,他俩好一块儿去了?! 文晏一刻也不能再等。 文毓盯着通话结束的手机界面,眼神里满是惊慌和茫然。 他咬了咬唇,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已经预感到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看向邵亦聪,“你赶紧躲起来!” 邵亦聪知道他心慌,安抚他,“毓宝,即使我躲起来,只要你哥哥有心找,我也藏不了多久。不如直接面对他。” “可是……”文毓知道会有这么对峙的一天,但他还没想好两全方案! 然而这种情况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总得有一头屈服才行。 文毓咬咬牙,豁出去。 文晏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文毓才过来开门。 “哥。” 看他的样子,应该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文晏撇他一眼,径直往屋里走。 邵亦聪就站在玄关处,迎上他的目光。 文晏打量邵亦聪。 那种长相、那种气质,上级贵族无疑。 文晏冷着脸,“我叫文晏,是文毓的哥哥,请问你是?” “您好,我叫邵亦聪,”邵亦聪并无闪躲,“之前是文毓在回息林营地的指导者,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他越是落落大方,文晏越是火冒三丈。 文晏眯起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不会就是那个皇族吧?” 邵亦聪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文晏脸色更沉。 此时文毓走到邵亦聪身旁,半个身子护在他面前,语气又急又软,“哥,我们进去说吧。” 面对面的沙发,此刻成了楚河汉界。 文晏独自坐在一边,神情冷峻;文毓和邵亦聪并肩坐在另一边,气氛紧绷。 文毓率先打破沉默,“哥,其实……我本来打算最近找机会向你们坦白,告诉你们我在和亦聪交往。我知道你们可能接受不了,所以一直在想着合适的方式——” “那你想到了吗?”文晏打断他。 文毓张了张嘴,答不上来,只能默默低头。 “那就是没有。”文晏移开视线,盯向邵亦聪,眼神锋利。 “邵先生,请问你那边,有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了吗?” 如果算上白钧远,那确实是有人知道了。 邵亦聪没有否认。 见状,文晏追问,“那他们支持你们俩在一起吗?” 文毓和邵亦聪一同沉默。 文晏气笑。 皇族与其他贵族不同,其嫁娶,本就算是国家仪式的一部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越是在飘零之时,“仪式”的重要性越为突显。 邵亦聪身为皇族,不可能逃得了。 而且,他们同为男性,这简直犯了伦常大忌。 这不是一句“我爱他”就能轻松掩盖过去的。 文晏看向弟弟,“小毓,你有想过,如果你和邵先生在一起,我们家会变成什么样吗?” 这一句话,是亲情层面的审判,是压力最大的重锤。 在白钧远面前,文毓还能谈自然法则与大势所趋;可面对自己的哥哥,他连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文毓哥哥,我正在努力脱离皇族身份,目前事情已有眉目。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妥善处理好。”邵亦聪态度诚恳地开口。 文晏蹙眉,“脱离皇族身份?代价是什么?你们的‘处理好’,是大团圆结局的意思?” 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两人能毫发无损就迎来完满结局、皆大欢喜。 “有些事,现在我确实无法向您明说。”邵亦聪保证,“但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全力解决所有困难。” 文晏冷笑一声,“贵族就是会耍嘴皮子。你说得冠冕堂皇,可文毓呢?他还那么年轻,未来前途无量!他想走从政的道路,你们在一起,不就是要他牺牲自己的既定目标吗!” 他说着,目光转向文毓,“文毓,你是不是已经放弃自己的目标了?” 文毓迎上哥哥的视线,神情复杂,他明白哥哥是出于关心,是为他的人生负责;可他也不甘心他与邵亦聪之间的感情被全盘否定。 “哥,我从未放弃理想,亦聪和我的前途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关系。到达理想的路不是只有一条,这条走不通,我们可以一起规划新的路径。但唯独他,这个人,我不能失去。对于这一点,我无比坚定!” 文晏猛地站起,语气激烈,“你怎么就确定非他不可?你才多大?难道将来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你这样就是在拿人生豪赌,盲目又冲动!” 文毓也“唰”地站起身,双拳紧握,唇瓣微抖,胸口剧烈起伏。他脑中千头万绪翻涌——他该怎么告诉哥哥,那些夜里无法安睡的时光,那些在犹疑与挣扎中一点点靠近彼此的瞬间,那一次次动摇、错过后,依然抵挡不过浓烈爱意撒腿奔向对方的决心……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无知的少年心动,而是把心剖开、把未来押上之后,依然愿意为邵亦聪挡风遮雨、共担命运的认真。 文毓正想开口,文晏抛下终极拷问:“如果你因为他而发生什么,我和爸爸心里过得去吗?!爸爸年纪大了,如果他因为你的事情而发生什么,你心里过得去吗?!” 仿佛他与邵亦聪那份跨越身份与性别、挣扎着萌生的爱都变成了不懂事的风花雪月,在亲情的重锤面前不堪一击。 文毓喉头发紧,眼睛发涩。邵亦聪站起来护着他,“文毓哥哥,如果您帮助我们,站在我们这一边,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的!” 文毓眼眶红了,“哥,请你帮帮我们!我们现在正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们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你们两个男人,既不能结婚,又不能生育后代,你们能证明什么?!” “结婚和生小孩,就能证明幸福了吗?” “你们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可,还要面对来自权力阶层的打压,这样的‘在一起’,就是你想要的幸福?”文晏驳斥。 “没有人能跳出社会规则的约束!所以在事态变得更坏前,你们最好分开!” 文毓火急攻心,正要大喊“我绝不!”,邵亦聪却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搂住。 他轻轻按住文毓的后背,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压住他情绪的波动。邵亦聪深呼吸一口气,好像用尽力气才能做决定。他声音温柔,“毓宝,我们先听你哥哥的话。” 文毓猛地抬起头,从邵亦聪怀里看着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的家庭情况与我的不一样。你们家人之间关系融洽,这番彼此动怒、口不择言,对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只要我们没能证明能解决问题,任何保证的话听起来都无可否认地轻飘飘,自然就得不到你家人的认可。” 在这场吵架中,邵亦聪理解文毓,也理解文晏。 他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彼此,不应该两败俱伤。 光是爱还不够,必须同时具备胆量、魄力、手段,以及“运”,才能给爱穿上无坚不摧的铠甲。 邵亦聪觉得文晏有句话说得很对,文毓还年轻,他就得做出牺牲。他们在一起,绝对是自己从文毓身上得到的多。 如果无法靠语言说服,那就靠行动。 他不能由着文毓接下来因为他而和家人反目。 他理应先为他和文毓的幸福开出一条血路。 他义不容辞。 邵亦聪看着文毓,“毓宝,我们分工合作,暂时分开,你去安抚你的家人、稳住后方,我去解决问题,等我们汇合的时候,就是功成之时。” 文毓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猛地搂紧邵亦聪,死死摇头。 他也看了那些文件,他知道前头是凶狠的狼虎,怎么能让邵亦聪一人去面对?!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吗?!” 邵亦聪将他抱得更紧,轻声哄着,“真的只是暂时分开。我的毓宝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放手呢?再说了,如果你想见我,回息林会帮你的。” 他们会在梦中相见,他们的灵魂永远在一起。 纵使文毓百般不乐意,理智告诉他,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邵亦聪转头看文晏,目光深沉,“……我们听你的。” 文晏一怔,他没料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 迎上他满眼的狐疑,邵亦聪说,“我今天就会离开这里。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和文毓分开,直至我把问题解决。到那时,”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希望你们能重新考虑文毓和我的关系。”《 》 60-70 第61章 邵亦聪在返回营地前,特地来到春日公园。 他站在梨蕊树下,沿着粗壮的树干仰望。 枝叶繁盛,四向舒展,撑开一片安稳如昔的绿荫。 初冬将近,寒意渐重,但这棵常绿树却无半分颓意。 “梨蕊树……”他轻声唤道,“我不在的时候,能不能请你,替我守护好文毓?” 他依然是多年未变的那个孩子,会把情绪倾诉给这棵树。 眼眶微涩,他垂下头,一只手覆住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脸上的表情已恢复平静。他伸出手,掌心贴上粗糙的树皮,像是在向老朋友告别。 “我走了,希望下次再会时,我们一起看最美的景色。” 树木无言。 邵亦聪的背影逐渐远去。 文毓收拾好行李,离开公寓,随文晏回家住。 路上,文晏给他买了一部新手机,盯着他把必要的号码输入进去。 之前那部手机,由文晏保管。 文毓坐在副驾驶位上,安静得像个沉在水底的影子。他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一言不发,神色恍惚。 等红灯时,文晏忍不住开口,语气放缓,“小毓,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过了热情的阶段,你冷静下来,就会明白,哥哥说的没有错。” 可能是盯着窗外太久,眼底泛起一阵酸涩刺痛。 文毓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已整理好情绪。 他得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与邵亦聪,只是暂时分开。 学生会主席候选人辩论会举行在即,届时S大的校委会及校董会代表都将出席,他们需要提前审阅资料。 而这次候选人提交材料还有一个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规则:除了候选人在竞选阶段积累的项目亮点与公共表现外,还要有来自贵族的举荐材料。 “文毓,这是目前给你写举荐信的贵族同学名单,你看看。” “好的,谢谢。” 竞选办公室里,团队小伙伴给文毓递来文件。 文毓的支持者里不乏贵族出身的同学,他们都热心响应号召,主动为他写下举荐信。 “可惜他们的家族爵位都不算高。”小伙伴有些遗憾。 “没关系,”文毓微笑着安慰,“这一沓信的数量也已经够啦!” 正说着,环保社团的社长敲门进来,“文毓,现在方便讲两句吗?” “当然可以,刚好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两人来到安静处,社长向文毓递出两封信,“这是我认识的两位贵族同学给你写的举荐信。一位是伯爵家的孩子,另一位的家族是公爵。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文毓惊讶接过,而后感激道,“谢谢你。” 社长摆摆手,不居功,“他们也是社团里的小伙伴,前段时间在回息林分享会准备过程中与你接触过,对你印象深刻,我提了一嘴,他们就主动写了。不算是我的功劳。” 社长握了握文毓的手,“希望你能成功!” 社长要松手,“你说有事让我帮忙,是什么?” 文毓却没放开,“社长,你愿意为我写一封举荐信吗?我会和其他信件一起上交。” “我?”社长瞪大了眼睛,“可是,我的身份是平民……” “没关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请你帮忙。”凭自身的能力与品行,成为社团里无论身份人人尊敬的存在,这样的人,还没有资格写举荐信吗? 这个小小的请求,文毓并非一时冲动。他认真思考过,也和竞选团队反复讨论,最终,他说服了所有人。 与白钧远见面后,文毓心里清楚,这次竞选,他多半会失败。 但哪怕是失败,他也要充分利用。 社长沉默了几秒,眼神慢慢变得温热。他笑了,“没想到你敢这么做,挺有胆量的。” 文毓也笑,“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下一届,下下届,他希望更多的后来者知道,原来可以有不一样的做法。 回到家,文毓就把竞选的事务放一边,主动进厨房帮忙,陪父亲下棋,和嫂子闲聊日常,临睡前还不忘为哥哥送上一杯助眠的热牛奶。 几乎天天如此。 文晏喝完牛奶,娜娜走来接过他的杯子。 “感觉小毓这次回家,不一样了。”她说到。 “……哪里不一样?”文晏蹙眉,怕娜娜发现端倪。 “他本来就很懂事,但现在更沉稳了,能扛事的感觉。”娜娜心思细腻,“你接他回来那天,你们兄弟间,没发生什么吧?” “没有。”文晏掩饰。 “小毓偶尔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那神情,和你当年暗恋我时,一个样。”娜娜微笑着走开。 “!”文晏一噎,嘴张了张,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 最后他只轻叹一口气。 文毓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夜色中的天际线。 他看淡云流动,看疏星闪烁,看圆月在帝都的高楼之间洒下清辉。 唯独,看不见邵亦聪。 文毓额头抵着冰冷的窗框,闭了闭眼。 他最近总是睡不好——越想入梦,越难入梦。 连梦中的回息林,似乎都离他很远。 辩论会是校园投票前候选人最后一次公开活动。 辩论环节后,是现场提问。 一名来自竞争对手阵营的“观众”问文毓,“在你公开的第二次提交资料清单中,有一封不太符合要求的信,请问,这是你对S大制度的挑战吗?” 明面上的规则从来没说只接收来自贵族的举荐信,何来“挑战”之说呢? 但文毓没有这样回应。 文毓站起身,朝这名观众礼貌点头,“谢谢你的提问。” “根据S大的官网数据,我们每年招收的学生身份比例在不断变化,还有留学生来我们这儿学习、生活,这都说明,S大的生源结构变得多元。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沟通学校与学生之间的桥梁,学生会的责任也应该是多元的。” “我承认,一开始加入学生会主席竞选时,我只想着将来能帮助更多的人,而至于如何帮助,我并不是十分清晰。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成长,我相信我能听见那些没说出口的声音,我能看见那些无形的连接,我能理解那些安静背后的挣扎与渴望,我有能力沟通有分歧的立场,也愿意承担斡旋的代价。” “因此,我额外提交的那封信,并不是挑战,而是表明决心。” 文毓环视会场,那些静静聆听的面孔中,也许就有下一届、下下届的候选人。他真诚说道,“各位,我所理解的主席之位,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躬身入局的承担;我的决心,就在于S大未来的可能性——一个让所有声音都能被听见,让所有理想都能闪闪发光的平台!” 他的话音落下,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辩论会最后在主持人的宣布声中圆满落幕,各方的竞选活动也随之告一段落。 文毓与团队里的小伙伴,以及前来现场支持的同学一一拥抱。 “文毓,你太棒了!” “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当选!” “文毓,加油!” 文毓感激道,“谢谢大家!” 环保社团的社长上前,紧紧握住文毓的手,目光灼灼,眼里泛着光。 文毓以有力的回握,代替所有语言。 犒劳团队成员的饭局结束后,文毓由司机送回家。 他一进门,发现文晏还未休息。 文晏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递过来,“竞选辛苦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文毓接过杯子,道谢,“谢谢哥。” 文晏没有多言,只是等他喝完后,接过杯子,转身准备离开。 走出几步,文晏回头,想提醒弟弟早点休息。 却看见文毓正安静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冬日第一场小雪正悄然降临。 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从夜空中无声飘落,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柔光,如极慢的流星。 文毓的侧影沉静如画,他的眼神深远,仿佛心已随雪飞远。 那一刻,他几乎要融入夜雪中。 文晏见状,沉默地转身离开。 此刻的回息林,吹起干燥的风。 林叶被拂动,发出阵阵低响,仿佛林海在吟唱,歌声随风飘远。 与此同时,春日公园的梨蕊树上,一朵银白的微光在枝头悄然亮起。 那道微光乘着冬夜的风,轻盈地飘啊、飘啊。 飘过屋檐,穿越街巷,落在一处褐色藤蔓缠绕的棚架上,绕啊、转啊。 第二天清晨,文毓在浅眠中醒来。 他打开房门,恰好碰见一位匆匆走过、神情惊讶的佣人。 “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疑惑问道。 佣人一边对他行礼,一边兴奋道,“二少爷,院子里的紫藤一夜之间开花了!可明明那是春天才开的花呀!” 文毓惊讶, 跟着佣人下楼。 客厅的趟门推开,惊艳的紫色扑面而来。 后院藤架上,紫藤花盛放成海,密密麻麻,宛如霞云倾泻。淡紫的花瓣与雪地的素白交织辉映,仿佛梦境。 在A国,紫藤的花语是“思念”。这棵紫藤,是文毓母亲去世后,文廷岳亲手种下,寄托思念的。 春天才开的花,冬日里亭亭如盖。 花开无声,文毓却像听见呼唤一般,一步一步,走入花下。 文廷岳、文晏和娜娜也在佣人的惊讶声中醒来,纷纷赶至客厅。 他们只看见:文毓站在紫藤之下,风吹花动,花瓣一片片旋舞,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文毓摊开手掌,它们便飘到他的掌心中。 文毓仰头。 回息林,是你吗? 亦聪,是你吗? 思念如花瓣海,一层又一层飘落,几乎要覆盖地上雪的白。 紫藤花耀眼,连邻居都来好奇,“这紫藤花,怎么在冬天开了呀?还开得这么好,真是奇观!”还打趣道,“哈哈哈,你们家不会是有人思念泛滥成灾了吧?” 紫藤开得太不合时宜,却也太惊心动魄。 文毓站在花下,哭了出来。 文廷岳和娜娜回神,赶紧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而文晏站在门廊,看着这一切,神情复杂。 走回客厅,文毓已缓和情绪。 他在三人注视下停下脚步,轻轻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哥哥,又转头看向父亲与嫂子。 他的声音带一丝沙哑,“你们愿意听一听,我在回息林中的经历吗?” 第62章 时间回到邵亦聪重返回息林营地的那天。 营地正是一片忙碌:有人在打包设备,有人蹲在地上卷收缆线。张乔站在第一批物资前,低头对照清单,一项项清点准备装箱。 “冬燃”撤离工作,已紧锣密鼓地展开。 “乔哥。”邵亦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张乔回头,原本朝他扬起的笑容僵在一半处,他快步走到邵亦聪身旁,压低声音,“你前脚刚离开,钧远后脚就出差回来了。他那脸色本来就不好,听说你擅自请假回帝都,他更生气了。待会儿你别管别的,先认错,懂吗?” 显然,他毫不知情。 邵亦聪点头致谢,“谢谢提醒。” 说完,他穿过一组组忙碌的队员,绕过堆叠的箱体,走进组长工作帐篷。 帐篷内,白钧远正伏案批阅材料。 邵亦聪走到桌前,“远哥。”白钧远手一顿,而后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数秒后,白钧远开口,“……和文毓商量好改变命运的方法了?”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冷讽。 他知道邵亦聪匆忙赶回帝都的原因。 文毓肯定对他说了自己让他离开的事情。 闻言,邵亦聪没有生气。 如果白钧远真的赶尽杀绝,他大可以在文毓拒绝离开后立即向冯致以告密。 但他没有。 白钧远是矛盾的,既期待一丝奇迹的出现,又冷静地忠于悲观主义。 邵亦聪回答,“还没有。” 白钧远细品这“还”字,似笑非笑,“那就是有点眉目了?” 邵亦聪看了一眼帐篷外工作人员忙于收拾的景象。无人注意他们正谈论多么大一件事。 他转回头,看白钧远,“……森林里,藏着一台能让动植物变得有攻击性的机器,对吗?” 话音落,白钧远脸上的表情没有夸张变化,但眼神逐渐变得锐利,眉间的线条也慢慢收紧。 他眯起眼,“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它在哪儿,我见过它,也摸过它。”邵亦聪的话里有一股隐约的疯劲,“不瞒您说,我甚至拿到了它的设计图。” 白钧远陡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放下帐篷门帘,隔绝外界。 回身之际,他试探道,“那你说,它在哪儿?” “梨蕊林,C监测点附近。” 白钧远声音冷至冰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亦聪嘴角是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是森林告诉我的,您信吗?” “荒谬!”白钧远脱口而出。 “我还知道,我们一直都在超量采集心缘树的树心液。表面是检测需要,实际上另有用途。……对吗?” 白钧远双眉紧锁,眼神里的疑问与惊愕交缠。他仿佛难以置信,邵亦聪究竟从哪里知道这一切。 邵亦聪朝前走一步,“荒谬的,究竟是森林,还是人类?” 白钧远低笑一声,“……就算是森林告诉你的,又能如何?你能对付紧握兵权的人?” 邵亦聪目光一凛,抓住了重点,“是因为这样,您才一直受制于人吗?”他顿一顿,“主上也是?” 牵扯到主上,白钧远的脸色倏然一沉。“你的理解能力,我跟不上。” “那我慢慢分析给您听。”邵亦聪直击要害,“因为兵权与财权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主上也只能依附求存,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无法自主。而您,害怕他们对主上更进一步不利,所以甘愿成为爪牙,是吗?” 白钧远没有回话,但眼神复杂。 邵亦聪猛地意识到,他在森林里与万物共振之时,他的舅舅和师友却深陷于另一片“人造丛林”中,那里没有藤萝与花香,只有他意想不到的权力缠绕与暗潮吞噬。 邵亦聪开口问,“御医院……对主上做了什么?” 白钧远握紧拳头,动了动唇,终究只说,“鹿鸣君,请您停止无聊的猜测。您要做的,是与我商量好逐步退出营地工作的计划。” “远哥!”邵亦聪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森林让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偶然!难道您宁愿自欺欺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主上被操控、被消耗,直到他离世才算解脱?!” 这话刺痛了白钧远的神经,他挣开手臂,“那你告诉我能怎么办?!” “你想知道御医院对主上做了什么?”他恶狠狠回应,“他们给他用一种药,它会使神经兴奋,血液循环加快,短暂地使人精神振作,长期服用,会逐渐上瘾,无法离开它!只能受制于它!” 这无异于精神控制。 “想结束他痛苦的傀儡日子,就只有你继位这一条路!” “然后呢?”邵亦聪冷冷反问,“新的傀儡登台,换汤不换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无比坚定,“我不会继位的。” 白钧远怔了怔,旋即冷笑,“那我无法站在你这一边。” 两人不欢而散。 邵亦聪在森林中狂奔。 干燥的落叶被他踩碎,激起一阵尖锐的“嘎吱”声,仿佛锈死的齿轮在勉强运转,每一步都在宣告崩溃——无论如何,也推不动那个被卡住的世界。 他一路冲进梨蕊林。 停下来的那一刻,双腿像被灌了铅,气喘如风箱,汗水从额角流下,沿着脖颈没入衣襟。 他仰起脸。梨蕊林此刻如同一片浩渺的绿海,林冠高远、层层叠叠,密密的枝叶交织成苍翠天幕,将阳光切割成一缕缕碎光,投在他颤抖的肩头。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啊——!!” 叫声在林中回荡。 偌大的人类社会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广袤的森林他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凭什么对文毓、对文晏夸下海口,说他能解决问题? 他凭什么说,自己能让文毓幸福? 他这么渺小,这么无力。他算什么? 邵亦聪蹲下,低头,让眼泪掉进土壤里。 真是太糟糕了。 “啾啾啾!”熟悉的鸟鸣在耳边响起。 邵亦聪抬头,擦了擦眼,团雀在他头上盘旋两圈,飞停在松兔竖起的耳朵间。 “你们……怎么在这儿?” 团雀忽然肚皮朝天,表演高难度飞行;松兔开始原地旋转劈叉。 邵亦聪:“……” 这套费力又滑稽的动作做完,小家伙们气喘吁吁。团雀飞扑到他一只手上,缩成一团小毛球;松兔则靠在他另一只手上,直打哆嗦,小肚皮剧烈起伏。 他这才明白。 “……你们,是想逗我开心吗?因为知道我很难过?”邵亦聪喃喃。 不需要小动物们回答,他弯曲手臂,把它们一同搂进了怀里。 暖融融的一团,紧紧贴在他胸口。 他闭了闭眼,心底某个角落被悄悄安抚了。 邵亦聪,如果你真的那么糟糕,那这些小生命的善意,又算什么呢? 它们奔跑到你的身边、用尽自己的力气,只为把你从绝望里拉一把。 邵亦聪把它们抱得更紧了些,“谢谢你们!” 走回营地,邵亦聪彻底冷静下来。 与白钧远的对话,让他明确了自己的对手——黎锐风和冯致以。 他们是这场黑暗棋局的执子者。 而黄希景与老管家留下的文件,正是他们罪行的关键证据。 可邵亦聪也清楚,这些证据再确凿,一旦亮出刀枪,一切公理便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他还需要一个破局的点。 第63章 小镇“冬燃”临时监测点外,灰尘与寒风交错,器材运输工作正在进行。邵亦聪站在运输车旁,目光紧盯货箱卸载进度。忽然,手机震动。他低头一看,是卢律师来电。 电话接通后,那头便传来卢律师温稳的声音,“鹿鸣君,我想见您一面。最好今天。” 他没有明说,但邵亦聪立刻意识到,对方可能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在约定时间点,他坐进了卢律师停在小镇南侧的车里。 “卢律师。”邵亦聪关上车门,第一句便切入正题,“您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卢律师点头,汇报调查进展,“您让我留意的那位目标人物,安保确实非常严密,行踪难以掌握,但我们并非一无所获。”他说着,转述可靠消息人士的信息,“这一年来,目标人物的身体似乎出现了疑难杂症。他私下聘请不少知名医生进行秘密检查,但听说暂时还没有解决办法。” 邵亦聪皱眉,“什么疑难杂症?” “据说,他每天必须在特定时间段内面朝某个方向站立,否则就会感到心悸、头晕,严重时甚至会昏厥。” 邵亦聪眯了眯眼,这个情况,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 “具体是面朝哪个方向?” “我看看。”卢律师翻出小记事本,向邵亦聪报了朝向,还有大概的发病时间段。 听完,邵亦聪直觉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双手握住卢律师的手,“谢谢您!” 晚些时候,器材验收工作告一段落。 邵亦聪独自坐在临时工作台前,静静梳理着思绪。卢律师提供的信息在他脑中一点点与自己掌握的情况拼合。 他返回营地,一眼就看到白钧远正拿着指示表,准备走回组长工作帐。 他快步追上去,“远哥。” 白钧远闻声回头,神色平静,却不甚热络,“什么事?” 自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已有些日子未深谈,空气中仍留着隔阂。 “我想和您谈谈。” 白钧远皱起眉头,本想拒绝,但看邵亦聪眼神坚定,问一句,“你要说什么?” 两人一路沉默,走进幽林带。 邵亦聪在骸骨的面前停下。 白钧远也停下脚步,朝前方的邵亦聪开口,“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邵亦聪转身,问白钧远,“远哥,您知道这具骸骨的身份吗?” 白钧远一愣,低头看了一眼骸骨。 “我只知道他曾经是研究员,但具体身份,已无从考究,数据库和纸质记录都没有关于他的信息。” 邵亦聪没立刻回应,只是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件和一封信件,递向白钧远。 白钧远疑惑地接过,先展开信读起来。 良久,白钧远从最后的文件中抬头,再次看了看安静坐着的骸骨。“……这就是你说的‘森林告诉你’的内容?” “对。我甚至在雨天磁场紊乱的时候,以第一人称视角体验了前辈埋下证据、最后自尽的全过程。” “他当年可能被人发现暗中调查,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自行了断。……他虽然没能最终完成调查,但我大概能猜测真相的全貌。” 邵亦聪忽然转话题,“远哥,您知道黎锐风身患怪疾的事情吗?” 白钧远怔住,眉头拧紧,“……你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 看样子,他并不知情。 邵亦聪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说到,“那您听一下我得到的消息内容。” 他把卢律师的话转述了一遍。 白钧远听完,神情愈发凝重。邵亦聪趁势追问,“远哥,这样的症状,您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 他们曾一起研究过神木架。得出的结论是,神木架唯有朝向心缘树的方向时,才会立得格外稳妥。心缘树及其附件,哪怕附件是早已脱落的部分,也有着无形的牵引与联结。 “黎锐风站立的方向,犹如指南针,总是朝着回息林;而他发病的时间段,正好和心缘树及周边磁场最强的时刻对得上。” 白钧远消化着邵亦聪告知的信息,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开口,“……你是说,黎锐风服用了树心液,到现在,药性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开始反噬了?” 邵亦聪点头,“我是这么认为的。” 白钧远沉默。树心液的采集由营地负责,作为营地的总负责人,他自然知道采集是超量的,但他并不知道树心液另外的用途是什么,也轮不到他来探知机密。 他忽而记起黎锐风造访营地的那一次。先不说黎锐风来得匆忙;只有他与自己在帐中谈话时,后半段黎锐风突然从椅子起身,走了几步后站定不动,白钧远还以为他久坐不适;而且黎锐风还主动提到打算增加回息林研究的专项拨款,让他们可以进行更全面的探索。之前明明经费还很紧张,怎么一下子就计划给森林研究投钱了? 当时没来得及分析的细节,如今看来,都是破绽。 白钧远看向手里的文件,“……文件并没有指明就是黎锐风服用了树心液。你说的结论,只是猜测。” 邵亦聪知道他动摇了,“只要他当众显露出怪病的表现,就能动摇军心;到时再加上舆论和手中的证据,他们还能安稳坐在高位上吗?” 白钧远察觉邵亦聪的目的,“……你要直接对抗黎锐风和你的父亲?” “远哥,要解除痛苦,最根本的方式,不是妥协,而是斩断恶性循环的因果链。” 光是爱还不够,必须同时具备胆量、魄力、手段,以及“运”,才能给爱穿上无坚不摧的铠甲。如果说前三者非靠自己获得不可,那最后的“运”,则是要赌一把,赌大自然法则的至高正义。 白钧远盯着邵亦聪,以及他身后的绿影重重。 那超过100%的共频值,是否就为了这一刻? 他喃喃,“……太幼稚、太冲动了。” 邵亦聪并不介意他的评价,反而说到,“那不正好契合贵族刻在血肉里对史诗般悲壮命运的渴求吗?” 也正好对上您的悲观主义。 白钧远听出了他的话中话。 他笑了出来。在笑声的末尾,他说,“如果失败了,请确保主上不会受牵连。” 邵亦聪坚定回应,“我们不会失败的。” 傍晚,临时监测点的仪器检查完毕,天边已染上深蓝与橘金的交界色。 邵亦聪取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来看——是文毓在学生会主席竞选辩论会上的发言。 这段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一传十、十传百,不断被转发、点赞,评论区里满是称赞。 邵亦聪反复观看。 文毓站在视频中央,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家被他的言辞鼓舞,却不知道他已做好失败的准备。 邵亦聪有时候会禁不住想:如果没有他,文毓的人生会不会更好一些? 但文毓看向镜头时,邵亦聪又会觉得,他在看他,在用眼神、笑容、语言坚定地告诉他,“我选择你。” 回息林已结束最后一轮降水,即使在夜里,空气也十分干燥。 邵亦聪走进梨蕊林。 真正的梨蕊树,树干会逐渐随年岁变白,与春日公园那棵梨蕊树,外形大不相同。 他的脚步未停,直至来到心缘树下。 心缘树巍然伫立。它的树干粗壮如山,宽阔到六人环抱也不能抱尽;树干表面布满沟壑,树根蕴藏着古老生灵的脉络,整棵树仿佛由大地最深的力量凝聚而成,拔地而起,气势磅礴。 最惊人的,是它突出一圈的树心,树皮内恍有岩浆在涌动,赤红的光透过木质肌理,不断律动、流转。那一圈泛光将周遭树影都映得通红。树冠高耸入云,枝叶繁茂如盖,宛如悬在天上的穹顶。 他的手轻轻抚上粗粝的树皮。 超量采集树心液时,您是否感到疼痛?树心液被贪婪的人类当长生不老的灵药服用下去时,您是否感到荒唐?森林里的动植物被实验室冰冷的仪器剖开时,您是否感到愤怒? 邵亦聪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般闷痛。 树木无言,不代表树木无觉。 他的额头抵上树干,自嘲地想:我很想为您做点什么,但我其实,也是个贪婪的人,正眼巴巴地盼着您施以援手。 心缘树,我想要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我想要与所爱之人相伴的自由——这是不是错的? 如果不是错的,为什么获得它如此艰难? 他抬头,看向树心处奔流的赤红之光。 闭上眼,他脑海中浮现出文毓透过镜头看向他的那一刻,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直达他的灵魂深处。 心缘树,请您为我带去,对文毓的思念。 告诉他,哪怕梦里未见,我也时刻想念他。 梨蕊林中起了一阵风。 一朵淡粉色的小花飞到了邵亦聪的肩膀上,晃了一下,往他跟前掉落。 他伸手接住了小花。 那是梨蕊树的花,盛放时会密密匝匝缀满枝头,吐出微甜的香气。 而眼下并不是盛开季节。 邵亦聪回头望一眼林影,捻起小花,凑到鼻尖,轻声回应森林,“谢谢。” 第64章 到底是违背了季节的规律。 在文毓向家人说出他与邵亦聪在回息林的一切之后,第二天清晨,紫藤花枯萎了一大半。 天色尚未完全亮透,藤枝上挂着未融的雪,紫花层层卷曲,花瓣的颜色褪得发灰。 文廷岳站在凋落一片的树下,仰头望着花树,神情出奇的平静。 “……爸爸。”文毓走上前,将一条浅灰色的羊毛薄毯轻轻披在他肩头。 昨天,听完文毓的话,文廷岳看向脸色阴沉的文晏,“……最近你们兄弟俩的气氛不大对,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件事了?” 文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骂他了?” “骂了。” “他们分开了?” “……目前是。” 这之后,文廷岳就没再多说。 文毓给父亲整理好薄毯,轻声说,“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吧,别着凉了。” 文廷岳目光仍停在紫藤花上。“这棵紫藤,是在你妈妈走那年种下的,现在都这么大了。” “你们两兄弟,也都长大了。”文廷岳感慨。 “你们妈妈临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能过得好好儿的。” 风从屋檐掠过,卷起几片花瓣,拂过他鬓边。那染发剂未遮到的发根处,已长出花白。 文毓看见,眼眶微微发酸。 “你太爷爷当年拼命想摆脱底层,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是想让家里人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 文家从底层一路打拼,初心十分淳朴——就是想家人过得好、脸上能有幸福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文毓,眼神柔和,“小毓,给爸爸一点时间,慢慢消化你的事情,好吗?” 文毓闭上刺痛的眼,点点头。 子女永远还不尽亲恩,因为亏欠实在太多。 夜色无垠。在梦境的深处,文毓缓缓睁开眼。 他正坐在心缘树巨大的树干上,脚下是层层交叠的枝叶与流动的赤光。 “毓宝。”那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文毓猛然转头。那一瞬间,所有情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驱使他伸出双手,向对方索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树间点点柔光在他身边流转,照亮他微颤的睫毛与闪动的泪。 临冬节假期前,学生会主席竞选投票结果终于出炉。 在校园投票环节,文毓与另一位候选人并列第一,势均力敌;但在学校高层的投票中,他稍逊一筹,最终以微弱差距惜败。 文毓真诚感谢所有支持他的小伙伴,也落落大方地向新任主席送上祝贺。 但校园里传出不满的声音,认为选举结果不公平,平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临冬节宴会举行在即,邵亦聪和白钧远从营地启程回帝都,为宴会做准备。 回到帝都,邵亦聪入宫觐见。 宫人恭敬领着他去往主上的所在。 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清晰地闻到熟悉的淡雅草木香气。那是主上常用的药香,说是御医特调,有助于增强体质。 花厅两边朱漆雕花门扇敞开,厅内地面铺着暗红花毯,乌木描金的香几上摆着一尊白瓷梅瓶,插着几枝开得正好的山茶,主座后的屏风绘着山林写意图,色彩清润,墨意深长。一侧小几上,铜炉微熏,药香袅袅升起。 主上坐在主座上,身姿端正,面容清隽,眼神温和,肤色略显苍白,眉眼间自有一股沉静与从容。他穿一袭墨青织金纹的常服,衣料轻柔垂落,衬得身形更显瘦削。 他如静水中养着的软玉,温润却易碎。 “鹿鸣君。”主上的语气里满是欣喜。 “主上安康。”邵亦聪行礼后抬起头,便见主上含笑朝他招手,“你来得正好,陪孤到花园走走吧。” 二人沿着半围的游廊缓缓而行,停步于一方小池前。宫人奉上鱼食,主上取了一撮,轻轻洒入水中。几尾色泽斑斓的锦鲤游来围食,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鹿鸣君,明年你便三十,该考虑成家了。……黎将军的小女儿正值妙龄,你们正好趁临冬节宴会,见见面?” 邵亦聪注意到宫人没有跟上,只有他们二人。他看向主上,敞露心扉,“主上,撮合我与黎将军的千金,真是您的本意吗?” 主上一顿,而后垂眸,“黎将军同你父亲一样,是肱股之臣,你若与他结亲,便无后顾之忧。” 邵亦聪追问,“您说的‘无后顾之忧’,是指我可以顺利继位?” 主上抬眼,目光意味不明,“鹿鸣君,你今日怎么了?” 邵亦聪决心今天要说个明白,“我的父亲要我继位,是想以此延续他手中的权力;但主上,您真的觉得这位子,适合我?” 主上见他一心讨个说法,便迎上他的目光,“……这是孤能给你的,唯一的东西。” 他愧对死去的姐姐;因自己的无能,也愧对列祖列宗。他什么都没有,在这至高的宫阙之中,只有这至尊的虚名。 “但这个位子,于我而言,只是噩梦般的负担。”邵亦聪抬头,看向被宫墙切割成小小一方的天空,“在见识飞鸟振翅高飞后,我已不能满足于当笼中鸟。” 他的视线落回主上身上,“远哥用‘命运’来劝说我,但我没有被他说服。在风雨飘摇之际,闭眼拼死抓住老朽之木,这并不是获救,而是同归于尽。” 主上听出他话里的不一般,神色倏然一变,眉头紧锁,“鹿鸣君,你想干什么?” “主上,我坚信,自然的法则高于人造的权力,当有人太过贪婪,作孽太多,必遭惩罚。” 他话里的锋芒,令主上心惊。言下之意,他要替天行道。 主上激动起来,上前一步,“鹿鸣君,你不可冲动!你是孤唯一的亲人,孤不能——” 没等主上说完,邵亦聪从怀中口袋取出一块断裂的玉佩,双手奉上,“主上,这是远哥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您看见它,一定会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主上怔怔地看着那半截玉。 “远哥的心愿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以自己为先。” “……”主上的指尖微颤,缓缓接过那枚玉佩。掌心的凉意,仿佛带他回到那段旧时岁月。 “主上,请别认‘命’。您给予我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已是砍断枷锁的开始。” 举国上下正为临冬节做准备。街道灯火辉煌,街道两旁小彩旗猎猎作响,帝都洋溢着节日前的喜悦与繁忙。 与此同时,回息林即将迎来“冬燃”。 张乔留守临时观测点,办公大厅内悬挂多层监控屏与回息林磁频热图。各类分析仪器与传感终端分区布置,技术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处理数据。 回息林的植被已非常干燥,预报系统判断,“冬燃”极有可能在这两日内发生。至于确切的燃烧点,仍无法提前锁定,要等干雷落下,才能发出准确警报。 邵亦聪正通过远程监控软件关注数据波动。 “鹿鸣君。”仆人轻声提醒一句。 邵亦聪这才抬头,让仆人整理领结。 临冬节宴会将于今晚举行,时间还早。 他打算坐下,手机忽然响起。屏幕上跳出“卢律师”的名字。 邵亦聪接起,“喂,卢律师?” 那头的声音急促而嘶哑,“鹿鸣君,大事不好了!” 邵亦聪的心脏蓦地一紧,“怎么了?” “暗中保护文先生的保镖传回消息,文先生遭遇车祸后,人被带走了!” 第65章 事故发生前。 文毓正和娜娜坐在车后座,去往商场采购临冬节物品。 他盯着手机,拇指划动社交平台上各大帖子。 校园里对文毓没有当选的不满,发酵成了网上对贵族垄断机会的怨言。 浏览一会儿后,他平静把手机收好。 “小毓,你看!”娜娜想和文毓讨论采购清单。 就在这时,司机忽然皱眉,“……二少爷,好像有人在后面跟车。”语气带着迟疑。 文毓抬头看向后视镜,一辆黑色越野车贴得极近,灯光晃得刺眼。 “可能是急着赶路吧。”娜娜转头看,安慰道。 司机本想变道避开,可刚一打方向盘,那辆车也跟着移动。 一前一后,咬得死死的。 司机打方向,车身向左侧偏去,对方像是早已预判他们的动作,越野车横向切入,一记精准的“逼车弧线”直接封死他们的退路,逼他们拐入岔口的小道。 狭窄的小道尽头,是通向城郊的旧路。没有行人,没有监控,也没有光。 娜娜声音发紧,“怎么办?” 下一秒,“砰!” 一声钝响,整辆车被撞得一震。娜娜惊叫,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子差点侧滑到护栏。文毓的身体往前一扑,安全带勒住肩膀。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次撞击比第一次更狠,后座安全带金属扣都震得发烫。 前轮忽然碾过什么,车身猛烈一晃,完全失控。 轮胎在冰面上打滑,车头猛地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安全气囊炸开,白雾吞没了他们。 文毓只听见耳边“嗡”的一声长鸣。呼吸变得急促,世界倾斜成碎片。 他想回头,却只看见一道黑影敲碎玻璃窗。 有人扯开车门,冷风灌入。 “确认目标。”低沉的嗓音干净利落,带着训练有素的气息。 文毓刚要出声,一只戴手套的手掩住他的口鼻,湿布带着浓烈的化学味。 娜娜的喊声被压在另一边,“放开他——!” 忽然一阵匆忙脚步声从后冲上来要抢他,拉扯间他听见“嘭”“嘭”的闷响。 他的视线一点点发黑,意识坠入深渊。 春日公园中。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林木枝叶沙沙作响,节奏凌乱,藏着不安。 同一时间,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撕裂天幕,干雷如巨兽咆哮般轰然劈下! “轰隆!!” 整片回息林被炸响的雷音贯穿,山林深处瞬间亮如白昼。树冠被狂风卷得翻滚,枝叶纷飞,被无形之力掀起。 “嘀!嘀!”监控点的预报系统屏幕终于有了动静。 “怎么样?击落点在哪里?”张乔凑近。 技术人员放大图像,汇报,“是梨蕊林!” 被雷击中的梨蕊树躯干炸裂,焦烟四起,火光瞬间在林中蔓延。 “报一下目前检测到的数据。”张乔神色凝重。如果落点在梨蕊林,那心缘树很有可能会受牵连。 “瞬时地面温度飙升至862°C,伴随局部地磁反向扰动,心缘树外围磁频指数剧烈波动,瞬值突破临界值,达27.4μT!” “火源已激活,监测图层显示,三处地表裂缝已自动开启冬燃通道;植被自燃点达成时间仅1.2秒,目前火舌在推进中,每秒扩展半径约3.4米,预计10分钟内触达心缘树保护层。” “心缘树主磁心及其外围尚未响应!” 张乔眯了眯眼。难道……回息林要清理梨蕊林和心缘树?! 卢律师的话让邵亦聪头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似乎被抽空,周围所有声音都成了迟钝的嗡鸣。 他的手指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鹿鸣君,您还好吗?”身边的仆人和电话里的卢律师询问重合,但听起来都遥远又模糊。 邵亦聪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勉强抬起手,想扶一下什么支撑身体,却握空了空气,差点整个人摔倒。指尖的颤抖从关节传到全身,像是力量被掏空。 文毓出事了。 这个事实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鹿鸣君!”卢律师在电话那头焦急喊道。 仆人赶紧扶住失去平衡的邵亦聪。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逼自己冷静。过了几秒,他沙哑开口,对着电话说,“……我在。” “我们派去的两名保镖,其中一人受枪伤,另一人轻伤。他已经叫救护车,将同伴、文先生车上的女士和司机一同送往医院。据保镖反馈,带走文先生的,极有可能是军部的人。” 邵亦聪闭上眼。“……我明白了,您能调查车子的行踪吗?” “您放心,我这边已经派人查车子的去向了。” “好,谢谢您。” 邵亦聪睁开眼。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他拨通白钧远的电话。接通时,他的指尖仍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却很镇定,“远哥,我们的备用方案得用上了。” 他一边通话,一边快步往车库去。 结束通话时,他已开车赶往医院。 文廷岳和文晏收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火速来到医院。 不料想遇见邵亦聪。 “你怎么在这儿?!”文晏心急如焚,“是不是因为你,我弟弟和老婆才出事的?!” 他正欲上前一步与邵亦聪较劲,被文廷岳拦了下来,“冷静点!” 文廷岳见邵亦聪冷静中透着肃杀之气,眯了眯眼,“这位就是邵先生对吗?你来这儿的目的?” “恳请两位帮忙。”邵亦聪低头请求。 文毓动了动眼皮,一道刺眼的光猛地闯入视线,他本能想抬手遮挡,却惊觉手动不了。 他的四肢被束缚,动弹不得。 “报告,他醒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耳中,瞬间剖开他尚未清明的意识。 文毓猛然一惊!脑海中的记忆像洪水决堤般倒灌而来。他睁开双眼,随即剧烈挣扎!可全身被粗麻绳紧紧缚着,捆得死死的,甚至勒得生疼。 文毓呼吸急促,鼻腔里残留着化学剂的气息,让他一阵晕眩。 一阵脚步声向他靠近。 阴影笼罩在文毓身上,他抬头,却因逆光只能看见高大的轮廓。 其中一人开口,“接下来,请你配合。” 文毓的心跳仿佛要撞破胸腔,但他强撑着语气的镇定,“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他目光飞快扫过四周。一间陈年失修的房间,门窗破烂,地面斑驳,天花板吊顶脱落,一根根钢骨外露,靠墙的位置,锈迹斑斑的铁皮操作台厚尘堆积,上面贴着的“装卸时段记录表”只剩半截,纸张早已泛黄。 “……这里是哪?”他问出口。 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对方却毫无情绪地发问,“请问,你能离开邵亦聪先生吗?” 文毓瞪大眼睛,他再问一遍,“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便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抽了过来! “啪!”他的脸猛地被扇向一侧,刚挺起的上身狠狠摔倒在脏乱冰冷的地面上,脸颊瞬间麻木,耳鸣嗡嗡作响。空气仿佛一瞬凝固,痛感才慢半拍地烧灼起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那人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上身拽直,语气冰冷,“请你配合。” 他再问一遍,“请问,你能离开邵亦聪先生吗?” 文毓脸颊的刺痛还在发烫,他缓缓抬眼看向那人,眼底燃起一丝无法掩饰的怒意。他没立即回答,只是嘴角牵出一个淡淡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顺从,反倒透着几分讥讽与倔强。 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在他胸口!他整个人重重砸向坚硬的地面。对方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半拉起来,一拳紧接着捣进他腹侧,他全身蜷缩,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疼得冷汗直冒。 打手等他缓过来。 文毓又咳了几声,嘴角有血丝。他抬起头,目光扫向对方,开口一字一句回应,“告诉指使你们的人,我,不会,离开他!” 火舌炸裂着从梨蕊林地中央蹿起,像一头苏醒的猛兽,张口喷出狂暴炽焰,灰色的雾团在枝梢间翻卷,仿佛要将日光熏得昏黄。尖锐的噼啪爆响声此起彼伏,一根根枝条在烈焰中崩裂炸断,带起火星四溅! 短短数十秒内,火焰迅速扑向树干根基,火光翻滚,如潮水般卷起一道道炽热波浪。风向一变,火焰整片拔高,直扑林冠,天空瞬间被映出翻涌的金红,仿佛裂开了似的。 文家父子在医院门口召开临时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进行网络直播。镜头前,文廷岳显得比往日更加苍老,神情焦虑,声音颤抖,“我的二儿子文毓,今天下午遭遇车祸后,被不明身份的歹徒带走,目前下落不明。恳请广大市民留意线索,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本公司客服热线,我们事后必有重酬!” 文氏茶业是全国知名的大企业,此刻老板亲自出面发布寻子声明,消息一出,结合前一波声浪,网络瞬间沸腾。 无数网友蜂拥转发,话题热度飙升,评论区被刷爆。“文毓被贵族带走?!”“贵族想靠暴力堵平民的嘴?!”“文家公开发声,说明事情不简单!” 质疑、愤怒、阴谋论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病毒式蔓延。 邵亦聪驾车飞驰,他紧握方向盘,手背的青筋绷起。 此时,他接到陌生号码来电。 “鹿鸣君,您好。”在电话那头说话的,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邵亦聪语气骤冷,“你是谁?”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到,“公爵大人有事,想请您当面谈一谈。请您回家一趟。” 他已经在去往公爵庄园的路上了。 第66章 回息林中,大火已失控般肆虐翻腾。烈焰攀上高树,将林冠吞噬殆尽,火舌狂舞,卷起焦灼气流。高温在林间爆裂回荡,火光穿林而走,犹如有意志的猛兽奔突咆哮,释放巨大的动能。 春日公园里,那棵梨蕊树一道道银白的微光自树内涌出,沿枝干蔓延,宛如血脉奔涌。繁密枝条在空中张扬震颤,叶片一片片翻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发出呼唤。 打手迎面一记重拳砸在文毓的脸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耳中嗡鸣作响,鼻血滴滴砸下,混着冷汗晕开。他咬紧牙关,强撑着想要爬起,却又被一只脚猛地踩住肩胛,再次压了回去。 他想起,梦中他与邵亦聪紧紧相拥的情景。邵亦聪温柔的气息贴在他的耳畔,“毓宝,等我,我快去接你了。” 拳脚一次次砸落在身上,文毓喉咙腥甜,却只想开心地笑。 春日公园里的飞鸟躁动起来,扑扇着翅膀从枝头惊飞而起,尖锐的啼鸣划破空中宁静。一只接一只,成群结队地掠过天空,如黑潮涌动。林间灌木剧烈晃动,忽然爆发出密集的嗡鸣——成千上万的昆虫仿佛被驱动,蜂拥而出,从树缝、土壤、石缝间钻出,随飞鸟一同腾空而起。它们的翅膀拍击着空气,掀起一场无法忽视的骚动。 邵亦聪驾驶着吉普,毫无减速迹象,直冲公爵庄园那扇沉重的铁栅栏大门! “砰!”巨响震天,连正坐在客厅的冯致以也被惊动了。 大门已被撞出大凹痕。邵亦聪倒车,再度猛踩油门。 “嘭!” 闻声赶来的佣人见吉普已狂奔进来,纷纷惊叫避让。 车子堪堪在宅邸门前猛刹停下。 下一秒,邵亦聪甩开车门,疾步冲进屋内,脸色冷冽,浑身裹着风暴。 客厅电视正播放紧急新闻,标题醒目:春日公园突发异象。记者站在公园门口,“大量飞鸟与昆虫成群飞出林间,场面震撼,引发市民围观。不少目击者称,鸟虫方向一致。目前公园已暂停开放,相关部门已介入调查……” “砰!”客厅大门被粗暴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邵亦聪神情骇人,快步朝冯致以走来。 身后管家惊慌追上来,“鹿鸣君!” 冯致以却早在等候。他关了电视,从沙发上站起,神情平静,朝管家抬了抬手,“别让任何人进来。” 管家一滞,低头应道,“是。”随即退下,带上了客厅的门。 “……是你把他抓走了?”邵亦聪的声音低得带出寒意。 冯致以皮笑肉不笑,“我就说你怎么变得这么猖狂了,原来是和一个年轻平民男孩玩在了一起。” 邵亦聪攥紧拳头,咬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要是敢动他分毫,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 冯致以却不以为然,好整以暇地掏出手机,拨出一通视频电话。 几秒后,那头接通了。 “让我们的‘客人’和鹿鸣君打声招呼吧。”他说着,将屏幕转向邵亦聪。 屏幕上,文毓脸上满是淤青,左眼下方浮肿发紫,鼻血痕迹未干。他的脸颊上还有指痕清晰的红肿。 邵亦聪僵立当场。 “说话。”屏幕那头是冷酷的命令。 文毓的眼神好不容易聚焦。他吃力地抬起头,“亦聪……”嘴角咧开,想挤出一个笑容。 邵亦聪胸口像被铁锤猛力砸中,血液瞬间涌向喉头,喉间滚烫,呼吸一瞬断续。他几乎要被痛苦与愤怒撕成两半——明明想冲过去抱紧他,立刻带他离开,却只能隔着小小的屏幕,看着那张带青紫伤痕和笑意的脸。 冯致以收回手机,结束通话的同时露出一丝冷笑,“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了一个男人,露出这般丑态。” 他重新坐回沙发上,语气不容置疑,“玩归玩,你必须和黎家小女儿结婚。” “不可能。”邵亦聪看向他的目光锐利如刃。 冯致以慢条斯理地说,“直到刚刚,那边‘招待’他的人还没下狠手。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很遗憾,你再见到他时,他再也无法回应你了。” 邵亦聪质问道,“他的家人已经在网络直播中发布寻人启事,你就不怕事发后成为众怒的靶心吗?!” 冯致以轻轻抬眼,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回应,“不怕。” 邵亦聪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 在他的眼中,自己的命、文毓的命,不过是草芥。 冯致以笃定他破不了局。他在给他下马威,让他清楚,自己最终只能哀求放人,同意结婚,继续做他手中的傀儡。 春日公园中的梨蕊树通体银亮,枝干间浮动着点点银白,如同树灵苏醒。 成群飞动的鸟虫像被精准控制,在帝都上空兵分两路。 “怎么样?想好了吗?”冯致以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脸上的神情颇有解恨的快意,就像是在报复那日饭桌上邵亦聪的无礼举动。 “……父亲,用人质来威逼的方法,不是只有你会用。”邵亦聪说这句话时,瞳孔深处只有被激起的危险锋芒。 冯致以眼底闪过一抹细微的疑惑,没等他发问,他的手机响起。 “喂?” “老爷,不好了!”电话那头的司机声音透着惊慌,“我去游乐园接少爷时,少爷的朋友说他不知去哪儿了,打电话也没接!” 冯致以的瞳孔倏然一缩。电话那头还在紧张追问,“老爷,现在怎么办?!” 他放下手机,缓缓转头去看邵亦聪,“……是你?”他的声音低沉,尾音藏着阴郁的寒意。 邵亦聪低头,拨出了一个视频电话。几秒后,屏幕亮起。 视频另一端,一个蒙面男子粗暴地扯掉了年轻人嘴上的胶布。 冯致以的小儿子那张惊慌的脸被怼到屏幕前,他的声音颤抖又急切,“爸爸!救我!我就上个洗手间,就被他们塞住嘴巴打晕了!爸爸!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邵亦聪手指轻轻一点,视频戛然而止,屏幕重归漆黑。 邵亦聪抬起眼,“你放了文毓,我就放了弟弟。” 冯致以的目光如毒蛇,表情似笑非笑,“‘弟弟’?你还有脸称呼他为‘弟弟’?!” 真可笑。他可以挟持、威胁、用鲜血捆人,而自己必须恪守礼德、乖巧就范! “你提醒我了。”邵亦聪眼神微眯,“他不过是‘一个年轻平民男孩’,确实不配被我称为‘弟弟’。” “你怎么对付别人,我依样画葫芦。我向你学习,你反倒质问我?” 邵亦聪下最后通牒,“我再问一遍,你放不放人?” 冯致以胸口明显起伏,随即他却嗤笑一声,死不松口,嗓音里尽是傲慢,“……我敢打赌,你不敢做什么的。你要是有那么干脆利落的性格,又怎么会躲进森林里,当个孤独的可怜虫呢?哈哈哈——” 他的笑声还没落地,刹那间! 第67章 客厅两侧的玻璃同时被冲力撞裂!碎片四散飞溅,佣人们的尖叫声在外面此起彼伏。无数飞鸟与昆虫汹涌而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波鸟虫扑向冯致以,撞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另一波则迅速聚拢到邵亦聪身侧,盘旋环绕,仿佛要带他离开。 邵亦聪心头一震,瞬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跟着它们冲出客厅,不再与冯致以浪费唇舌。 他跃上吉普,猛地一脚油门,车子轰然启动,扬长而去!而那群鸟虫飞在车前高空,像在为他引路。 这时,手机响起。是卢律师来电! “鹿鸣君,确认地点了!” “好!立刻把定位发给我!” 围绕冯致以的鸟虫散去,他狼狈地趴倒在地,衣服被划破,手臂上是抓痕与血痕,头发凌乱,双目赤红。 那家伙居然会用邪术?! 冯致以咬牙切齿,他就偏不信邪! 他撑起身子,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拨打电话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喂?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是!” 紧接着,冯致以又拨通一个电话,讨人救小儿子。 接到新指令的打手摩拳擦掌,一步步朝文毓走来。 文毓浑身是伤,早已没有力气。 但他不甘心!他一定得坚持住! 突然间!伴随着惊人的破风声,摇摇欲坠的窗框“咵啦”倒下! 文毓睁大眼,只见密密麻麻的一大团如决堤的浪潮,从残破的窗洞中蜂拥而入,扑面而来!他定睛一看,是无数的虫子! 铁皮操作台上的尘土瞬间被气流卷起,飞得满屋都是。那些暗色翅膀的虫子,齐齐朝打手冲去。打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第一波虫扑上,手臂、脖颈、侧脸迅速布满层层叠叠蠕动影子。他们本能挥舞拳头想驱赶,但下一波鸟群紧跟其后,羽翼带风,凌厉如箭。吊顶的钢骨被一只只翅膀打得发出铮铮声响,仿佛利刃划铁! 其中一个打手惊愕抬头,数只体型硕大的鸟正朝他俯冲,翅风像鞭子般抽打他的面庞。其他人踉跄倒退,有人一头撞在锈铁操作台边,旧桌剧烈震颤;飞虫钻入另一人的衣领、袖口、裤脚,打手发出痛吼,趴地打滚,双手乱抓,却根本驱之不尽! 离临冬节宴会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黎锐风的大宅一派盛景。夜幕下,整座府邸灯火通明,金色与暖白交织的灯光如河流般倾泻而下,勾勒出建筑雄浑的轮廓。 然而。 “屏幕前的网友们!我身后这严密的安保就是为了贵族们举办宴会而设置的!”一名激动的自媒体博主高举手机,对着镜头快速直播,身后的铁栅栏与明亮灯火一同映入画面。 他的嗓音里藏不住愤怒与讽刺,“今晚的临冬节宴会,所有大贵族都会来参加!在网上舆论这么激烈的时候,他们还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享受这奢华的派对!网友们!你们作何感受?!我们今天就看看——” 话音未落,镜头画面猛地一阵剧烈晃动! “你们干什么?!” “这里是私人用地,请立即离开!” “搞笑!你们睁大眼睛看看!住宅周边围起来的铁栅栏离我那么远!你凭什么说我站的地儿还是私人用地?!” 直播画面骤然一黑。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冷冰冰的提示:主播已离开,请稍候。 大宅内,管家快步走向正在镜前整理衣装的黎锐风,低声汇报,“老爷,宅邸之外聚集了不少来直播的人,他们赶也赶不走,不依不饶的架势,怎么办?” 黎锐风眉头一皱,抬手示意为他整理袖口的仆人退下,语气不悦,“怎么回事?” “网上说是‘贵族无视王法,为封口制造车祸强行带走平民’……” 黎锐风的脸色沉了几度。人是他借出去的,他自然心知肚明。 管家担忧,“老爷,要是我们这边对直播的人太强硬,恐怕会干扰宴会举行,而且一旦事态扩散,对您的声誉也是大大不利。” 大贵族的一种通病:不管华贵礼袍下藏着多少肮脏,表面始终得是体面端庄、程序合法。 黎锐风沉思片刻,“……增加安保人手。客人们很快就到,不能惊扰他们。” “明白。”管家应声而退。 在鸟虫满天乱飞的房间内,文毓本能蜷缩一团,却发现自己并不是攻击对象。 他心跳加速,咬牙用力,拼命想要挣松绳索。此时,一个打手朝他快步而来,想拿他当肉盾!可下一秒,鸟喙啄破了他颈侧皮肤,虫群钻入了他的伤口,啃咬刺痛如火灼!他痛呼着扑打,一下子摔在地上,数不清的虫子涌上把他掩埋。 几只体型较小的鸟停在文毓身侧,啄着缠绕他手腕的粗绳。不少昆虫顺着地面飞快爬来,沿绳索迅速攀附而上,张口啃咬,一点点撕裂那层厚实的束缚。 就在这一刻! “嘭!”门被猛力踹开,撞上斑驳墙面,本就不堪重负的门板应声倒地。 邵亦聪冲入房间,迎面扑来的,却是混乱到骇人的一幕,让他神情一震。 他顾不得细看,步伐急促,目光在破败阴暗的空间中疯狂扫视。 终于,他看到了! 文毓! 他在绳索的桎梏间挣扎,鸟虫还在不断啄咬着他身上的粗绳。 还没来得及冲过去,一个尚有神志的打手朝他扑来! 邵亦聪一拳将他揍飞,打手重重撞在铁皮操作台上,抽搐着再次成为鸟虫的目标。 “毓宝!”他终于扑到文毓身边,声音都在颤。 “……亦聪?”文毓声音虚弱沙哑。 “是我,我来了!”邵亦聪抱紧他,几秒后,他飞快取出折叠小刀,手指微抖地割开已被鸟虫啃咬起毛的粗绳,一把将他抱起。 他不敢耽搁,抱紧文毓,冲出房间! 邵亦聪抱着文毓,从这座郊区废弃厂房疾步跑出。 卢律师前来接应,救护车紧随其后。 救护人员迅速上前,从邵亦聪怀里接过文毓。一人固定头颈套上颈托,另一人用剪刀利落剪开衣物检查伤情,并为他戴上氧气面罩,接上心电监护。确认伤情稳定后,文毓被安置在担架上,推入救护车。 邵亦聪本能跟上,一只脚刚踏上车踏板,却被卢律师伸手拦住。 “鹿鸣君,”卢律师提醒他,“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往宴会现场。” 邵亦聪愣住,心里是情绪的翻滚,担心、愤怒、不舍交织缠绕。 卢律师补充,“我会跟着去医院,并且通知文先生的家人。” 邵亦聪抿紧唇,目光停留在救护车的病床上。他终于转身,低声道,“那就拜托您了。” “请您放心。” 片刻后,“砰”的一声,救护车的门在他眼前合上。 两路鸟虫群并未散去,而是在帝都上空重新汇合,让夜色愈发显得厚重。 第68章 回息林的烈火狂啸,已蔓延至心缘树。树心层的外皮已很脆弱,在灼热中接连绽裂。一道道裂缝如细长的刀口般撕开,血红色的树心液从中缓缓流出,在高温下迅速气化,化作无数细小的赤红颗粒,宛如微末星尘,被气流托起,纷纷扬扬地升上半空。 风来了。风自森林深处呼啸而出,裹挟着这无数赤红星沫奔涌而上,它们如一道道燃烧的光线,在空中狂舞翻飞,越过山岭与河谷,被劲风一路送往遥远的地方。 文家父子在网上发布消息:文毓已找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大批博主带着直播设备涌到医院外,想了解最新情况。 有人通过私人渠道得知文毓被打伤,而且打手很有可能来自军部。 群情更加汹涌。 黎锐风大宅外,安保层层叠叠,几乎到了森严到令人透不过气的程度。警戒犬与安保队员一字排开,手持通讯设备的黑衣人员不时来回巡视,耳麦中的低语此起彼伏。 一辆辆豪华车辆缓缓驶来,车队在外庭前停靠。一位贵妇优雅地挽着丈夫的手下车,脚跟才刚落地,便被安保人员上前围住,亦步亦趋地护送到目的地。 高耸的拱门内,轻快的弦乐声隐约传出,却无法冲淡空气中的紧绷气息。 尽管如此,黎锐风脸上笑意和煦,姿态热烈地欢迎贵宾到来,仿佛这府邸外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一会儿,一名部下走到他身后,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黎锐风脸色不改,微笑颔首,而后朝前来的一位公爵伸手,热络寒暄。 迎客的空档,黎锐风穿过明亮的廊道,推门进入偏厅。 房内灯光比主厅昏暗几分,冯致以背着手来回踱步,昂贵的订制礼服也遮不住他身上那股急躁不安的气息。金质袖扣在光线下冷冷发亮,却与他阴沉的神情格格不入。 “怎么了?”黎锐风关上门。 冯致以抬眼,目光带着几分焦灼,“你得再借我一些人手。” 黎锐风的嘴角一抽,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再借?眼下门口的守卫被调走了一拨,在郊外被那群鸟虫咬伤了一拨,去救你小儿子的那拨又被路边突然倒下的几棵大树拦路。现在,军部的大门外也围了不少人。你是要把我的人都耗尽吗?” 他目光不善地打量冯致以,声音陡然一沉,“冯公爵,子不教,父之过。” 这句话直戳人心,冯致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仆人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老爷,主上的座驾即将抵达,请您准备。” 主上在白钧远和宫门府的守卫陪同下,来到黎锐风的大宅。 他下车一刻,安保已在他周围形成铜墙铁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一片闪光灯亮起。 主上轻蹙眉头。 黎锐风前来迎接,“恭迎主上。” “黎将军,您的大宅外,真是热闹啊。” “主上请放心,一切如常。宴会即将开始,请随我到偏厅暂作歇息。” 冯致以早已在此候着,见主上进门,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冯公爵,”主上环视偏厅,“鹿鸣君呢?不见他随您一道?” 冯致以露出得体笑意,“谢主上关心,他有事耽搁,正在赶来的路上。” 主上落座后不久,黎锐风顺势上前,“主上,臣斗胆冒昧,今晚宴会隆重,宾客云集,臣想趁此机会,请主上为鹿鸣君与臣家小女儿赐婚。” 冯致以附和道,“请主上为他们定下良缘!” 这一幕分明是先斩后奏,主上直接宣布,既要将局势钉死,也不给邵亦聪任何回旋的余地。 主上没料到他们如此迫切,“……两位年轻人,已经见过面,彼此心仪?” 冯致以从容应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良缘,他们定会感激圣恩!” 白钧远开口,“既然鹿鸣君尚未到场,那等他来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主上目光沉静,“孤理解两位卿家急切想结为姻亲的心情,但赐婚之事,孤心里有数。两位,等一等便是。” 冯致以与黎锐风的神情在暖光下显得僵硬,但宴会即将开始,他们也不好发作。 熊熊烈火,宛如怒海狂涛。赤焰与烈风交织,翻腾起漫天火屑,将天穹燃成一片炽烈的赤金。浓烟深处,心缘树矗立于火海之中,不断从树皮裂缝中流出的树心液,瞬息化为无数光尘。逐渐地,它们汇成一圈暗红而晶亮的星尘带——极尽华丽梦幻,却在烈火吞噬的边缘。 宴会大厅穹顶高耸,镶嵌着金色雕纹与水晶吊灯,成百上千颗水晶折射出层层叠叠的光,宛若漫天星河倾泻下来。四周立柱上悬挂着金边锦缎,随着空气流动轻轻晃动,迎接这一场盛大仪式。 两扇镀金大门缓缓开启,主上踏着红毯徐徐而入。 一袭深绯色织金长袍在地面铺展,金线勾勒的纹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线顺着他的肩线一路倾泻,将他整个人笼在庄严的光晕之中。 众贵族身着华服,绸缎、天鹅绒、锦缎与金线交织;肩章、胸针、家族纹章与宝石齐齐闪耀。他们纷纷转身朝主上方向俯身,裙摆与披风交错,闪钻与金属发出轻微碰撞声。 “恭迎主上!” 主上举起手,示意众人起身。 乐团奏起弦乐,宴会正式开始。 不一会儿,仆人来报,“鹿鸣君到!” 邵亦聪风尘仆仆跨进厅门,他的礼服上似乎还沾着一丝血迹。所经过之处,贵族们开始好奇地窃窃私语。 “臣,叩见主上。”邵亦聪来到主上跟前,恭敬行礼。 “鹿鸣君,平身吧。”主上朝他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冯致以盯着邵亦聪的身影,目光阴鸷。他见主上一副护犊的样子,心想再拖延下去后患无穷,于是上前再度开腔,“主上,如今人已到齐,是否可下旨赐婚?”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如果邵亦聪认命,政治联姻彻底落定,他们将牢牢控制他;若他敢当众拒绝,并道出自己的真实心意,那就等于自掘坟墓。到时自己势必要加他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他与那文毓一并打下地狱! 邵亦聪闻言,神色一凛。就在他张口之际,主上的目光与他短暂交汇,眼神深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意味。 白钧远见状,话语状似警告,实则稳住他,“鹿鸣君,请注意御前言行。” 邵亦聪领会,沉住了气。 主上转向冯致以,微笑颔首,“那就依冯公爵所言。” 黎锐风马上举杯轻叩,清脆的声响唤来众人的注意,“各位请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被引向高台,主上往前一步。“感谢黎将军精心准备的宴会,也感谢各位到来,孤有一桩喜事,要在此宣布——” 话音未落,他忽然神色一变,眉头拧起。众人目睹血迹从他左袖间渗出,滴落在地毯上。 “主上!”白钧远和侍卫几乎同时上前护住他。厅堂内呼声四起,宾客惊骇。 黎锐风赶紧过去查看情况,“主上,您怎么了?” 主上脸色苍白,“孤……方才把玩这断玉,因要宣布赐婚喜事太过高兴,一不留神用力便被玉角刺伤。”他的左手握着那块断裂的玉佩,血珠沿着玉痕蜿蜒,染红了掌心。 这好端端的,玩什么断玉?!分明是不愿下旨赐婚!众目睽睽之下,黎锐风咬紧后槽牙。他心想,这傀儡如此忤逆,看之后对他如何用药! “御医院院长赵伯爵可在?即刻前来给主上治疗伤口!”白钧远不料主上行此险棋,急忙喊道。 “臣在!”赵伯爵和将军府邸的家庭医生提着药箱赶紧来到御前。 他知道主上长期服用特殊药物,体质羸弱,普通人或许能很快止住少量流血,但主上需要更长的时间。 赵伯爵无奈地朝黎锐风和冯致以看了一眼——这一时半会,估计是无法公布喜讯了。 “孤无大碍,不可影响各位参加宴会的好心情。” 主上话落,原本被惊动的宾客面面相觑,而后陆陆续续回到了舞池和高脚桌旁。乐团也在指令下重新奏响音乐。 然而,一丝阴霾已笼罩在水晶灯交织的金色光晕下。 黎锐风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大厅一侧偏移,意图悄然离场。 “黎将军。”邵亦聪却挡住了他的去路,“请问您要去何处?” 这半途的程咬金让黎锐风脚步一顿,他眯了眯眼,“鹿鸣君,我年事已高,现在差不多是服药时间,未免影响各位,先去偏厅服药,再回来。” 这正是让黎锐风显露怪病原形的好时机。主上为了他不惜自伤,邵亦聪必须抓住时机,绝不能让黎锐风离开。 哪怕头破血流,他也势必要撞出一个裂口。 “主上受伤流血,尚且留在大厅以示尊重;黎将军倒是患了什么病,排场如此之大?” 刚奏响的乐声再次停下,众人纷纷侧目。 邵亦聪高声道,“黎将军,我听闻你得了一种罕见之病,每天必须在特定时段,朝着回息林的方向站立,方可缓解不适,对吗?” 第69章 黎锐风脸色不悦,“鹿鸣君,你在胡说什么?” 邵亦聪寸步不退,“既然黎将军否认,就请你在现场服药!” 冯致以当即上前,“黎将军是长辈,服药是私事。你身为晚辈,当众咄咄逼人,成何体统?” 邵亦聪眸色锋利,“我身为继位候选人,理应以国家大局为重。回息林是国家重要的研究资源,如今有人涉嫌私自盗用,作为常驻人员之一,保护资源是我的职责与义务!” 他的眼神掠过冯致以和黎锐风,“法理之前,人人平等。长辈若真清白,当众澄清,不仅是树立榜样,更是最有力的自证!” 宴会大厅里的空气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宾客们不敢大声交谈,却都竖起耳朵听着;有的人交换目光,有的轻轻屏息。舞池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空旷。 白钧远向身旁的守卫示意,守卫悄然走到冯致以身旁。 黎锐风沉着脸,额角冒出不适的冷汗。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鹿鸣君,你可有质疑我的证据?宴会本是喜庆之事,你却逼我当众服药,总得拿出真凭实据吧?” “当然有。”邵亦聪抬手看了一眼时间,“请等三分钟,证据将在众人面前呈现!” 闻言,黎锐风喝道,“胡闹!”他看向冯致以,希望他能帮腔,不料后者正盯着守卫手里的手机,脸色骇然——无声的屏幕中,被折断手的小儿子正痛苦大哭。 “黎将军,”白钧远插话,“身体要紧,若您随身携药,请就在此服下,既能自证清白,又能叫鹿鸣君心服口服、甘愿领罚。” 邵亦聪接腔,声音铿锵有力,“是,若黎将军能自证清白,我将以死谢罪!” 他这句话炸出宾客的巨大骚动。 冯致以看向邵亦聪,唇线紧绷,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邵亦聪扫了他一眼,眼风冷冽。 黎锐风的神色愈发难看,呼吸急促起来,他捂住胸口,痛苦的表情清晰可见。 “将军!”“父亲!”黎将军的夫人与孩子此时冲到他身旁,声泪俱下地看向邵亦聪,“他与你无仇无怨,何苦为难一个老人服药?!” 主上此时起身,刚刚包扎过的手腕仍渗着血。“来人,为黎将军奉水,伺候他在此处服药。” 一声令下,侍者连忙颤着手端上温水,杯中水面倒映着摇曳的灯火,也倒映出此刻所有人心中的惊惧与疑问。 恰好三分钟。 黎锐风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下,他已顾不上什么体面和威严,猛地推开侍者奉上的温水,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指南针,急促地转动。 在满室贵族注视之下,他在宴会大厅的角落之间踱步测向,动作僵硬得像一台被上紧发条的机器。几次偏移方向后,他终于停在大厅西北角,缓缓朝向森林的方向站定。 那姿势极其诡异:他身着笔挺的礼服,却僵直得像被钉在地板上,手指死死握着指南针,胸膛剧烈起伏。 宴会大厅顷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窃窃私语的宾客此刻全部噤声,只有吊灯轻微的晃动声和他急促的喘息在空气中回荡。 邵亦聪转向主上,利落地单膝下跪,“禀主上,臣这里有一份文件,表明黎将军曾秘密利用军部资源,研发一种机器,企图让回息林的动植物变得具有攻击性!” “鹿鸣君!”黎锐风大吼,却不敢偏头,也不能转身,面容扭曲,像一副被撕裂的面具,“我一向待你亲厚,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他的声音与僵直的姿态格格不入,愈发显得荒诞。 邵亦聪目光不移,声音掷地有声,“臣,只讲证据!” 白钧远接过侍者呈上的文件,为主上翻阅。 “现在主上手中的,正是原件,可请宫里鉴伪部门的工作人员核查签名以及纸张年份!” 文件的签名处,负责人为黎锐风。 主上皱眉,“黎将军,研发这样的机器是大事,孤从未听闻,你能否解释?” 黎锐风正要说什么,忽然面容猛地扭曲,像被巨力碾压,全身剧烈抽搐,重重倒地! 回息林上空云层如压顶的铁幕,雷光闪现游走。下一瞬,天地骤亮,又一道白金色的干雷撕裂长空,直劈心缘树的树冠,树身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临时监测点内,所有仪器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刺耳的“嘀!嘀!”警报声,屏幕上的热力图与磁频波动线疯狂跳动,红线直逼警戒值。 张乔震惊,“……怎么又来一道干雷?!”而且精准命中心缘树。 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心缘树为中心,冲击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炽烈的火焰、焦黑的木屑、被烧成灰烬的枝叶,混合着泥土和石块,直冲天际!树心液自树心层内汹涌爆出,瞬间汽化,向上、向外,以狂乱的姿态,随热流冲上高空,最后化为无数细微红光点,向四周散落,像是一场盛极的流星雨。 宴会大厅里众人惊愕尚未散开,黎锐风的左手竟毫无征兆地燃起了火焰! “啊——!”他的惊叫声响彻大厅! 火焰像是从身体中迸发出,以可怖的速度顺着他的手臂往上,转眼已攀上肩颈与胸膛。烈焰舔舐着礼服,发出“滋滋”作响的高温爆裂声;热浪滚滚,将周遭空气烤得扭曲颤动,金色吊灯映照下,整片墙壁与地面被火光染成暗红,阴影在墙上像群魔狂乱起舞。 “来人啊!灭火!”宾客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踩踏声、惊叫声交织成一片。 侍者们回过神来,提着灭火设备冲上前,对着在地上翻滚的身影猛力喷射,化学剂的气味立刻充斥整个大厅。 火焰在高压喷射下暂时被压制,焦糊的衣料与皮肉粘连在一起。 黎锐风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还有生机。 然而下一刻,白色化学剂表面,忽然爆喷出一簇赤焰! 犹如烈火燃烧冬雪,炽烈耀眼,瞬息间就将冷白撕碎,火舌高高卷起,形成剧烈的温差震荡。热浪再次席卷全场,众人猝不及防,惊呼四起。 烈焰比先前更狂暴,宛如吞噬一切的猛兽,从胸口炸开,顺着血肉蔓延至四肢,瞬息重新将黎锐风整个吞噬! “啊啊——!”他口吐鲜血,那只手在火焰中疯狂挣扎,指尖在炽光中颤抖,像要抓住什么——然而救赎没有到来。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后无力垂落,头颅偏向一侧。 再次灭火后,宴会大厅陷入窒息的死寂。 地面上,大量灭火剂铺展。而那具尸体半掩其中,暴露出的部分彻底焦黑。 宾客们呆若木鸡,双眼圆睁,连惊叫声都被压在喉咙深处。 整整一分钟后,火焰再未复燃。 “将军!”“父亲!”黎锐风的亲属哭喊着想扑往那具烧焦的尸体,却被宾客拦下,“别碰!会烫伤的!” 家庭医生戴上防热手套与防护面罩小跑到尸体旁。一番检查后,他沉声宣布,“将军已无生命体征。” 将军夫人几乎哭晕在地。 众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或捂住嘴,或后退避让,脸上尽是恐慌。 白钧远见赵伯爵神色苍白,趁众人尚未回神,冷声喝问,“赵伯爵,你可知罪?!” 赵伯爵闻声犹如惊弓之鸟,神色惶惧,猛然叩头,前额砸在地上,“主上恕罪!臣只是受黎将军威逼!他以臣家人性命相挟,逼臣成为同伙!” 白钧远一招空城之计,倒吓得赵伯爵自己交代明白,“回息林心缘树的树心液,有延缓衰老的功效,黎将军暗中命令超量采集,而后制成了药液。多年来,他一直服用这药液……今年开始,他身体出现了异状,大家刚刚都看到了……他威胁臣要尽快找到解决方法!臣……臣无能为力啊!”他喃喃道,“他无故自燃……这……这难道是天谴吗?” 赵伯爵惊慌失措起来,“臣,臣真的是被迫的!请主上明鉴!请主上救臣啊!” 邵亦聪乘胜追击,“你口口声声说黎将军服用了树心液,可有证据?还是想借他一死,来个死无对证?” “臣、臣不敢啊!”赵伯爵慌忙辩解,语调急促,“黎将军府邸有多备下来的药品!还有剩余的树心液,将军全都收起来了!” 话音刚落,厅内一片哗然,低语声如潮。 “你含血喷人!”将军夫人勉强撑起身子,“堂堂将军,岂容你随便污蔑?!”她语气强硬,“这儿就是将军府邸,你们尽管搜!若是搜不到,必须还我丈夫一个清白!” 只听“砰!”“咔啦啦!”两声巨响,仿佛重锤击穿夜幕,宴会大厅左右两侧高耸的玻璃窗瞬间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溅而落,在金色吊灯的光芒下折射出冷厉的光线,如碎钻坠落。 紧接着,一阵夹杂着森冷气息的风灌入厅中,掀起宾客裙摆与桌布。随之是宛如潮水般涌入的庞大鸟虫群。 它们如同一股有形的黑色洪流,在厅内上空盘旋。成千上万只振翅发出“嘶嘶”“嗡嗡”的声响,杂乱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指挥着,形成一道旋转的黑色漩涡。 风被搅得呼啸作响,吹得桌上酒杯摇摇欲坠,水晶吊灯晃动。 宾客们开始慌乱退避,有人下意识抬起手挡在脸前,有人惊恐尖叫,也有人用餐巾捂住口鼻。 鸟虫群盘旋数圈后,像被牵引一般齐齐偏转方向,往宴会大厅外飞去。 它们掠过走廊,沿着天花与横梁翻飞,穿越走廊拐角,飞过庭院,疾风如刃。 不等追随的人群赶上,它们便冲开后院仓库的门。 “嘭!嘭!嘭!”密集的撞击声响起,鸟虫群像雨点一样砸落在仓库地板的同一个角落。鲜血顺着翅膀飞溅开来,染红了砖缝和墙壁,血腥味被夜风卷起,直扑追在它们后面的人群面上。 第70章 白钧远命令守卫,“搜查鸟虫聚集之处!” “你们敢!”将军夫人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倔强地冲上前,忽然发作般大喊,“这里是私人宅邸!你们凭什么说搜就搜!”她的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慌乱。 邵亦聪跨前一步,以“鹿鸣君”之名作保,“如果搜查没有结果,后果由我承担!” 将军夫人被这句直白刺得愕然,怒火更盛,她拦不住听命的守卫,转而上前抓扯邵亦聪,动作疯癫。她的孩子们连忙拉开她,场面一度混乱。 “不就是一棵树吗?!不就是几只动物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尖细的声音换来邵亦聪的冷冷回应,“不愧与黎将军是夫妻。待会儿,您去陪他可好?” 将军夫人捂着胸口,手指颤抖地指着邵亦聪,却一时说不出反驳来。 “报告!鸟虫聚集处的地板是活动式的,可以移开!” 众人定睛,只见可移动的地板被挪开,里面露出一段向下的楼梯,仿佛通往地下黑暗深处。 沿楼梯下去的守卫回报,“下面有个密库,但需要密码才能开启!” 白钧远看向黎锐风家属,他的孩子们全都慌忙摇头,将军夫人抿紧嘴唇,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封锁现场,请专家破译密码!” “是!” 大宅之外,直播人群被铺天盖地的鸟虫群震惊得倒吸凉气。 “大家看!大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激动高喊,直播间的弹幕一瞬间如爆炸般刷屏: “天降异象啊!”“贵族多行不义必自毙了吗?!” 原本严密的安保防线似乎松动了,护卫们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们犹豫、动摇了,以至于一名大胆的直播博主趁机端着设备靠近,他们也没有立即驱赶。 更多人见状一拥而上,一台台设备举起,灯光闪烁。铁栅栏后,大宅金碧辉煌的灯火越发诡谲。 “这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不拦人了?!”“是不是里面出了大事?!” 不仅庄园周围,连军部外围的防守也肉眼可见地松动下来。原本隔在大门外的群众顺势逼近,几乎挤到了门口。 网络上消息满天飞:“听说军部的头头死了!”“内讧吗?!”“好像是中毒而死?!”“被鸟虫袭击死的?!”“我的天!听说回息林的神树刚刚被雷劈,这边就有人死了,是天谴吗?!”…… 此地不宜久留。 目睹黎锐风那具焦黑可怖的尸体,冯致以脸色发青,额角渗着冷汗,手指轻颤,整个人的威风锐气仿佛也被那火光吞噬殆尽。他艰难压下胸口的翻涌,俯首对主上叩请,“主上,今晚变故频仍,臣……身体不适,恳请先行告退。” “且慢。”邵亦聪的目光掠过冯致以,最后落在主上身上,“主上,臣还有事要奏,事关冯公爵。” 冯致以脸色铁青地盯着他,目光阴恻。然而眼下小儿子在他手中,而且他还能操纵邪术! “那就都随孤回宫吧。” 白钧远接话,“宫里已经派人来照看密库开锁进度。另外,赵伯爵也一并带回宫中,好进一步审问。” 主上颔首,同意安排。 宫中议事堂。 冯致以先发制人,他挽起礼服袖子,露出手臂上被之前被鸟虫抓伤的痕迹,“主上,臣手臂上的伤,是由鹿鸣君以邪术驱使鸟虫所为!臣宅邸的监控录像可作为证据!臣甚至认为,黎将军的自燃,也是由此邪祟一手操纵!” 冯致以看向邵亦聪,目光狠毒,“你究竟居心何在?!” 邵亦聪厉声驳斥,“仅凭鸟虫袭击你的监控录像就断定继位候选者是幕后操纵者,并称之为‘邪祟’,你如此冒犯且陷害无辜,又居心何在?” 他话锋一转,扔下重磅炸弹,“这里有一份文件,请主上过目!” 宫人呈上文件。 文件是老管家留给邵亦聪的。那是一份机密档案,详细记录冯致以与黎锐风勾结,将回息林心缘树的树心液倒卖他人的交易经过。 主上越看脸色越差,因为文件中除了冯致以树心液的倒卖交易,还记录着更加严重的情况。 “啪!”一声,主上往冯致以扔去文件,“冯公爵,你亲自看看!” 如今黎锐风已死,军部乱作一团,无人听候冯致以差遣,他的气焰明显不比从前。 他捡起文件,一页页看起来。 冯致以双手抖动,“这是伪造的!绝对是伪造的!”他猛地将文件摔在地上,双膝一屈,重重跪拜,“主上,请您明鉴!臣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白钧远目光锐利,“冯公爵,无需如此激动。真伪与否,查一查账户往来便知。本国查不到,还有别国的记录。哪怕您权势滔天,也未必能伸手到所有地方。” 冯致以面色阴沉,唇角微颤,不知是恐惧,抑或愤怒,抑或二者皆有。 他猛然转向邵亦聪,语气压抑而短促,“你我毕竟父子一场,为什么要如此陷害为父?害死我,你能得什么好处?” 邵亦聪神情冷峻,吐出二字,“自由!” “哈!”冯致以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抬首望向主上,“主上,臣不过是因鹿鸣君与男子有私情而出手干涉,他心怀怨恨,才会借此加害于臣!请主上为臣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邵亦聪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文毓受伤的画面更让他难以自控,看向冯致以时杀意几乎溢出。 “我若真能无凭无据加害你,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爱的人在你手中受尽皮肉之苦!冯公爵,你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真大!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你的所谓‘干涉’,就是滥用私刑、伤害无辜,这件事,你又打算如何狡辩?!” “鹿鸣君!你也不遑多让!我的小儿子、你的弟弟,不正在你的手中吗?!你口口声声说着‘法理’、‘大义’,你又约束自己的行为了?!” 邵亦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铁证何在?!在此呈口舌之快!” “你!” 话音刚落,门口侍卫上前通报,宫门府的调查人员求见汇报。 “禀主上!将军府邸的密库门已开,内部摆放着大量药品,冰柜中还存放着许多盛有血红色液体的密封玻璃瓶。另有一个保险柜,内装成沓文件,”工作人员顿了顿,看了一眼冯致以,“文件内容,是冯公爵与他人交易的详细记录!” 白钧远闻言,低笑几声,“看来,鹿鸣君这方证据齐全,冯公爵不必浪费唇舌了。” “将药物送检,文件送至御书房,待孤亲阅。” “是!”调查人员应声,躬身退下。 冯致以脸色阴沉不定,只沉默跪着。 主上自御座缓步而下,“冯公爵,为何黎将军密库的保险柜中,会有你与他人交易的文件?” “……臣不知!” 主上在他近前站定,目光如寒锋直逼而下,“孤来推演一下吧。你们二人,同为辅臣,手握大权,互相勾结,却也对彼此留了一个心眼,你不贪图尝试经过黎将军之手的树心液,他也暗中留下你的交易证据。建议孤为鹿鸣君赐婚的最大目的,也是你们可以制衡彼此,好保护手中既得利益。冯公爵,孤说得对吗?” 冯致以未发一言。 “在你们的安排中,鹿鸣君会如孤一般为你们所操纵,这样你们就能继续独揽大权、中饱私囊,对不对?!”主上说到激动处缓了一口气,“孤相信,你们有逼宫的备用方案。但你们太过自负,不把孤与鹿鸣君放在眼里。所以,今晚你们毫无反击之力,被杀了个片甲不留。黎将军暴毙,你已失去震慑用的兵力了。” 事已至此,再无掩饰必要。 冯致以抬起头,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如今谁都明白,贵族已是衰落之势,这是不可逆的潮流。不趁机为自己谋利,难道要等着落魄而死吗?” 这就是他们不选择自己登顶的原因——他们不过辅臣,最后成为历史替罪羊的,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他们,还能逍遥法外。 主上侧目看向邵亦聪,“鹿鸣君,冯公爵身犯重罪,冯家家眷的后续安置,由你安排。” 冯致以双眼骤然睁大,见主上已转身步回御座,他又转向邵亦聪,神色极其复杂。 他不甘心,他一直认为邵亦聪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配当个乖顺的傀儡;但如今,无论是黎锐风、还是他自己,都被这个人逼到了绝境! 邵亦聪与他对视,目光冰冷地俯视。 “父亲,我并不喜欢争斗,但如果非要入局,那留下来的,只能是我。” 震惊逐渐爬满冯致以的脸。“哈哈哈!”他大笑。 笑自己居然没看透这个儿子,也笑邵亦聪,“你现在,不正变成你当初讨厌的样子吗?!” 邵亦聪也微微一笑。他笑自己的父亲到如今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讨厌的,是利欲熏心的样子;而他现在,有众多的帮助和爱。 他不仅为自己,也为他们伸张正义。 但他无需对冯致以说明。他要用父亲的教条,来打败父亲。 邵亦聪取出手机,拨通视频电话。 出现在屏幕那头的,是痛得昏厥过去的弟弟的脸。 冯致以的笑,下意识地转变为惊惧。他对邵亦聪咬牙切齿,“……他好歹是你的弟弟,你不能、不能对他——” “你刚刚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确实口口声声说着‘法理’、‘大义’,却又没有约束自己的行为。” “你终于承认加害自己的亲人了?!”冯致以咧开嘴,想要露出讽刺的笑容。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他斜睨冯致以,“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历史只由最终握笔的人来书写。 邵亦聪对着屏幕,命令那边的蒙面人,“杀了他。” “是!” 屏幕瞬间转黑。 “你、你……”冯致以浑身发抖,他勉强稳住,用膝盖挪了几步,“他年纪还小,你不能将怒气撒在他身上!冲我来,什么都冲我来就好!” 邵亦聪平静地回应,“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了一个男人,露出这般丑态。” 冯致以怔住,神情凝滞在难以置信与惶恐之间。“……我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悉心教导,你就这样回报我?不怕天打雷劈?”他的语气蓦地转为凶狠。 “您一向不怕天道,所以坏事做尽;现在倒用天理之说来吓唬我了。”邵亦聪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父亲,亲情算什么,您说的,‘权力’才是最好的抚慰品。” 一字一句,一计一谋,全部返还在他的身上。 “哇!”一声,冯致以口吐鲜血,而后眼神瞬间失了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般垂下肩膀。 主上道,“来人,将犯人押入天牢候审。” “是!” 侍卫上前,将失神的冯致以拖出议事堂。 议事堂只剩三人。 “鹿鸣君,你打算如何安排你的弟弟及他的母亲?”主上问到。 他并不相信邵亦聪会真的杀了他的弟弟。 “……既然父亲为他暗中谋得别国国籍,就让他骨折伤好后、母子二人离境,不得再返本国。” “好,依你所言。” 邵亦聪跪下,望向御座,语气诚恳,“主上,臣被选为继位候选人之一,本是无上荣耀,但臣自觉德不配位。如今臣的父亲犯下大罪,臣亦无颜面以贵族身份自居。恳请主上,收回‘鹿鸣君’的封号,贬臣为平民!”说完,他以额叩地。 “……鹿鸣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深思熟虑,此意已决。长久以来,臣深受身份所困,唯有如此,方能解脱。” 主上凝视片刻,“方才,你父亲说……你与一名男子有私情?” 邵亦聪抬起头,目光澄明,“无关性别,臣爱的,是他的人。臣并非没见过人中龙凤,但唯有与他在一起,才有完满之感,才有真正的‘我’活着的实感。恳请主上,成全臣的心愿,让臣以普通人的身份,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鹿鸣君,孤看到了你身上的魄力与能力;你真的不愿发挥才干,治理国家吗?” “主上,今天能有这般结果,全赖多方协助,其中有您,远哥,我的祖父,老管家、顾问律师,还有,回息林与我所爱之人。这并非臣一人能及。”邵亦聪不居功。这里任一环节,但凡出了差错,都未必会迎来胜利。 主上执着,“你真的要离孤而去吗?” 邵亦聪诚挚回应,“主上,比起立于庙堂之间,我更愿意游走于山野之间。回息林,才是我的毕生志愿。” 说罢,他看了一眼白钧远。 “主上,”白钧远开口为他说情,“鹿鸣君心在山野,不如,就如您当年在他降生之夜梦中所见,让他如鹿般,在山林间无拘无束地奔跑吧。” 主上闭眼,神情不舍。 良久,他睁眼,缓声道,“罢了。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谢主隆恩!”邵亦聪伏地大拜。 他向主上行最后一礼,“主上,我虽不再是贵族,但您,永远是我的亲舅舅。愿您所守的江山,亦能守护您。” 邵亦聪离开后,议事堂只剩两人。 时已深夜。 主上从御座走下,白钧远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议事堂门前,夜风微拂,主上华锦衣袍在寒风中轻荡。脚下的台阶一层层延向幽深处,仿佛望不见尽头。他仰首凝望星空。 月朗星稀,清辉洒落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钧远。” “臣在。” “……被‘命运’束缚的我们,是否该反抗了?” 白钧远下跪,声音笃定,“只要是您所愿,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第71章【VIP】 第71章 “快看!那棵树怎么了?!” 春日公园里的搜查队因鸟虫成群飞走的异象而巡查到后方林地,发现一棵高大的树正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然而还不等他们留下证据,树体光芒骤然暴涨,仿佛灯泡在爆裂前的最后一闪,紧接着猛地熄灭。伴随一声脆裂的“咔嚓”,浓烟自树身缭绕而起,整棵巨树轰然折断,重重倒向地面。 尘土散尽,搜查队上前才看清,那已不是一棵树,而是像被火焰吞噬后的焦黑残骸。 树骸横亘在林地间,枝干如裂开的黑炭,散发着灼烧后的余温。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混着树脂被高温烤化后渗出的甜腻气息,裹挟着一丝根土与落叶连带被焚尽的苦味。 盘旋在帝都上空的鸟虫群,逐渐散去。 午夜的vip病房楼层静谧无声。长廊的地灯光线柔和,护士站只有一名护士专注地盯着监护屏。 邵亦聪尽量放轻脚步,走到文毓的病房前。 恰好此时,文晏从里面出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未等邵亦聪开口,一道凌厉的巴掌声“啪!”地响起。文晏狠狠一掌扇在他脸上,力道之大,让邵亦聪踉跄着撞向对面的墙壁。他的侧脸一阵发麻,嘴角渗出了血丝。 声响引得护士猛然抬头,连忙小跑过来。 “先生,这里是医院!”她一眼就判断出情况:邵亦聪嘴角流血;而文晏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是刚刚动了手。她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请注意您的言行!” 护士的视线落在邵亦聪身上,“要不要处理一下伤口?” 邵亦聪轻轻摇头,声音克制,“抱歉……我没事。” 护士离开后,文晏强行降低的声音里满是怒火,“……我弟受伤,正躺在里面的病床上,你还说你们能幸福?!你把他当挡箭牌使了对不对?!” 邵亦聪不争辩。文毓因为他受到了伤害,他难辞其咎。这一巴掌,不仅该挨,他甚至觉得轻了。 他垂头道歉,“……对不起。” 此时,娜娜扶着文廷岳回来,四人视线在走廊中无声交汇。 娜娜看见邵亦聪发红的脸颊和嘴角的血,马上意识到文晏动了手,她眉心紧锁,低声斥责丈夫,“你做了什么?!” “他害小毓受伤,我还不能教训他了?!” “送我来的保镖事后不是说了吗,是邵先生派他们暗中保护我们的,只是对方是军部的人,他们没办法,才出了事!” “那又怎样?那天他信誓旦旦说什么解决问题、要和小毓永远在一起,结果呢?最后付出代价的是小毓!” “别说了。”文廷岳开口。这一天大起大伏,他刚刚才见过医生,吃了降压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的视线落在邵亦聪身上,“邵先生,……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邵亦聪抬眼,与那双布满疲惫却仍透着锋芒的父亲的眼睛对视。 “解决了。”他清晰而坚定地说,“主上已同意,我不再是贵族身份。” 他挺直了身子,双手紧攥,朝文廷岳深深鞠了一躬。“文伯父,”声音透出笃定,“我对文毓是真心的。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文廷岳眼里仍有犹豫之色,他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砰!”的一声响从病房内传出,文晏赶紧转身快步进去,邵亦聪紧随其后。 “小毓!”文晏叫了一声。 邵亦聪两步经过玄关,眼前的一幕让他呼吸猛然一紧:输液架倒在地上,输液袋里的药液正沿着掉落的针头蜿蜒成一条湿漉漉的痕迹。文毓半截身子垂在床边,手背被拉扯出血,额头与半边脸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显然是想下床,却不够力气。 “你干什么?!”文晏急切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托起。 文毓的眼神有些空茫,瞳孔还没完全聚焦,嘴唇苍白,气音一截一截地断在喉咙里,“哥……是亦聪来了吗?我怎么……感觉他来了?” 文晏抿紧嘴唇,恨铁不成钢。 “毓宝……” 邵亦聪轻轻靠近,那一声“宝”拖到最后,成了压抑的颤音。 他缓缓跪下,仰头望着文毓,像是在朝圣,眼神里是毫无遮掩的虔诚,仿佛可以献祭整个灵魂拥抱他。 “我来了。”他心疼地轻声回应。 文毓的视线缓缓聚焦,朦胧的光影在他眼底一点点收紧成形。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还缠着绷带的手,手指微微发抖,嘴角却努力弯出一个温柔的笑弧,“亦聪,我好想你……” 他想挣脱文晏的怀抱,去触碰邵亦聪。 文晏闭了闭眼,像是终于认命般松开手。 邵亦聪立即上前,稳稳接过他,双臂一收,将他整个笼进怀里。 “我也好想你……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文毓贴紧邵亦聪的胸膛,轻轻摇头,“事情……都解决了吗?” “解决了,我不会再离开你!”邵亦聪在他耳畔轻声下重誓。 文廷岳静静看着这幕,犹豫的眼神,最终化成一声喉间低沉的叹息。他缓缓偏过头,对娜娜道,“我们走吧,等天亮了再来看他们。” 娜娜点头,旋即看向文晏,后者脸色依旧阴沉,却没有再阻拦。 护士被娜娜吩咐进来收拾,两人这才松开怀抱,发现那三人已经离开。 邵亦聪小心扶文毓躺下,柔声哄他,“你好好休息,我会一直在旁边的。” 文毓眨了眨眼,眼尾还带着泪痕,睫毛在灯下轻颤。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也像是在此刻,终于心安了。《 》 第72章【VIP】 第72章 清晨,冬日的阳光悄悄铺洒在天空一角。 文毓翻身,伤处传来的钝痛让他低低吸一口凉气。他动了动眼皮,只觉有人为他调整枕头和伤处的支托,让他躺得舒服些。 他缓缓睁开眼,邵亦聪马上凑近,轻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文毓的视线在他脸上聚焦,摇了摇头,反而问,“……我哥打你了?” 邵亦聪的脸颊有些红肿,文毓艰难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 邵亦聪握住他的手,将那点试探的触感包进掌心,声音温柔,“不碍事,已经拿冰袋敷过了,很快会好。”又低声哄他,“现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文毓不愿意,视线不舍地黏在他脸上,“你陪我说说话。” 邵亦聪怔了一下,随即眼神又软了几分。 他们为此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很多波折。此刻,彼此呼吸交叠,终于能像普通恋人一样。 邵亦聪吻了吻他的手指,什么都顺着他,“好,你想说什么?” “……我遇到的那些鸟虫,是回息林让它们来的吗?” 邵亦聪点头,“它们还为我引路,好让我赶到你的身边。” “好厉害……”文毓声音低哑,却掩不住那一点被惊艳到的神情。要不是身体还疼,他的语调此刻能更轻快一些。 “那森林现在怎么样了?” 邵亦聪已经通过监控软件了解最新情况,“‘冬燃’还在持续,大火起码得烧半个月。” 干雷劈下,大火焚烧,森林释放了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穿越时间与地理的阻隔,顺着春日公园梨蕊树的共鸣脉络,精准地引导鸟虫的行径。 但违背自然法则的行为,注定要付出代价。 梨蕊树耗尽了它的生命,烧焦倒下。 春日公园管委会致电邵亦聪说明情况,想把树骸移走,但他请求让它留在原处。 文毓觉察邵亦聪此刻的沉默,疑惑问,“怎么了?” 邵亦聪本想微笑说“没事”,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眼眶隐隐发红,对文毓坦诚道,“春日公园的梨蕊树……倒下了。” 闻言,文毓先是惊讶,而后了然。 那棵梨蕊树,陪伴邵亦聪长大,是他自童年起的好朋友,是他与森林世界的第一条精神纽带。 “亦聪,”文毓唤他,像是在与他共同守护一段珍贵记忆,“去看看它吧……代我向它说一声,谢谢。” 天气寒冷,小雪无声落下。 公园里游人不多。 细碎的雪花落在邵亦聪肩上、发梢,很快化成凉意。他走入林地,沿着铺了薄雪的小径走了几分钟,焦黑就映入眼帘。 空气仿佛还留着一丝丝焦味。 昔日高大的树身,如今静静倒卧在地上,枝桠尽数焦枯,裂纹间依稀残留着雷火灼烧后的暗红痕迹,像凝固的血线。 邵亦聪蹲在树前,指尖缓缓掠过那片焦黑的树皮,心口像压着一块冷石,唇线紧抿,一言不发。 可见它当时多么拼命。 雪花轻轻落在它身上,化成水,又被寒气凝成一层细霜,仿佛为它披上了白布。 良久,沉默像碎片一样,一片一片从邵亦聪的脸上掉落。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 他低下头,肩膀在颤抖。 邵亦聪双手抚上冰冷的树体,压抑不住哭声,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上一次,我和你说“再见”,是期待再次见面。 我还没对你说够感谢的话,但在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你已经离去。 邵亦聪记起老管家那封与文件同放在牛皮纸袋里的信。 致亦聪少爷: 请原谅我的无礼,以名字称呼您。今天我就要离开公爵宅邸,返回老家。 当年老公爵在世时,已着手搜集公爵的违法证据;他临走前,交代我继续搜集公爵违法证据,以备您将来遇到困难时能自保。 为了完全取得公爵信任,我不得不站在他的立场,刻意疏远您。 有很多次,我从您的目光中读到期盼,期盼我在公爵苛责时替您说情,但我移开了目光。又有很多次,我从您的表情看出您想和我聊天,但我快步走远。 直至,我看见您眼中的失望与失落。 您离家前往寄宿学校的那天,我很早就起床。 当我把书包交到您手上,您只是礼貌地点头说谢谢,我就明白,裂痕已无法弥补。 我明白您有多渴望爱与关怀,却无法给予您分毫。 您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比上一次显得更加疏离,仿佛您的灵魂并不在这里。 我知道,您惦记着去老公爵庄园的树林中,对您的好朋友诉说。 我非常难过。 偌大的宅邸,无一人能同您分享喜悦、分担烦恼。 在此,我恳求您的原谅。 如果可以,我希望您没有看这封信的机会,那至少说明,您与公爵还没有走到决裂的地步,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日子里,您已得到公爵的父爱。 但如果,您看到了这封信,请您相信,我在心底里,一直默默地爱着您。 希望我的这封信,能让您理解我的苦衷与愧疚,也能让您明白—— 无关身份,您一直,都值得被爱。 邵亦聪想,无论是树,还是人,自己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面对告别。 但他们留下的爱,狠狠冲淡了那些年承受的委屈与孤独。正是他们的爱,冥冥中让他遇见文毓,又守护了他们的爱情。 那如根脉般温柔而顽强的力量,默默托起了他之前根本不敢奢求的希望。 如今,唯求寒风替他送去一声,“谢谢!” 身披寒气的邵亦聪再次回到医院。 他迈步进房,文毓见他回来,巍巍张开双臂,笑着看他,“欢迎回来。” 那如根脉般温柔而顽强的力量,最终指引他走向属于他的光亮处。 邵亦聪脱下沾雪的大衣,三步并作两步。他弯下身,小心翼翼地环抱文毓,让自己的灵魂,栖息在安心之所。《 》 【正文完】 第73章 文毓住院期间,邵亦聪对他的照顾细致周全。 他包揽了文毓的三餐,严格遵循医嘱,变着花样做汤羹、炖菜、软饭,甚至连水果都切成文毓喜欢的形状,让他吃饱吃好。文毓无聊想听故事时,邵亦聪就坐在床边,认真给他讲自己编的《森林王子奇遇记》,故事里有毓宝王子、聪聪管家,还有可爱的松兔和团雀;他的故事逗得文毓哈哈大笑。文毓脚酸,他就耐心细细揉按;文毓想玩雪,他就里三层外三层将他裹好,备好热水,背他到雪地去堆雪人,还代他和一群小朋友打雪仗。 娜娜把他们的相处看在眼里,有时会好奇问起他们的事情,也会主动向邵亦聪请教食谱;文廷岳与文晏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文毓。起初,两人面对邵亦聪时神情总带着不自在,后来见他对文毓任劳任怨、无微不至,而文毓恢复得很好,加上娜娜时不时替他说几句好话,他们的态度逐渐松动,走进病房时的神色不再僵硬或者抗拒。 而网上有关那场临冬节宴会的讨论,依旧沸沸扬扬,热度丝毫没有退去。 网友们有图有真相:受命来将军府邸撬锁的专家们正聚在庭院中商讨,神情紧绷,眉头紧锁。那扇从国外订制的新型密码锁门采用特殊合金材质,抗冲击指数非常强,常规手段根本撬不开。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夜空突然飘来几道燃烧的火线,它们似乎从遥远之地赶来,被无形之力牵引,发出“嗤嗤”的尖锐声响,迅疾且精准无比地钻入仓库,顺着沿向地库的楼梯急速滑落。“砰——!”一声惊天巨响,所有人下意识抬手遮挡。厚重的地库大门被猛然掀飞,金属与墙壁相撞的声音轰然回荡——那扇原本坚不可摧的门被巨人之力扭得如同废铁。 宫门府的调查人员这才得以进入地库搜查黎锐风的犯罪证据。 “轰!”地一声,仓库不知从何处窜出一股火舌,紧接着烈焰猛地腾起,顷刻间火势汹涌,势不可挡。赤红的火光在夜色中翻卷跳跃,吞噬着梁柱与屋顶,爆裂声接连不断,炽热的气浪席卷整个院落,仿佛要将这个仓库连根抹去。 网友们队形整齐地在评论区回复,“这不就是‘天网恢恢’的具象化吗!!” 没过多久,网上线下都在轮番播报黎锐风与冯致以的案件——“本台报道,经皇宫与司法机关联合调查,确认前辅臣黎锐风、冯致以长期勾结,涉及多起权钱交易及威胁、迫害等重大违法行为。黎锐风已于案发当日暴毙,刑事责任依法终止追究,其非法所得及名下财产全部收归国有。冯致以罪证确凿,因犯叛国罪、贪污罪、教唆暴力袭击罪等多项重罪,被判处死刑,褫夺贵族身份,其个人及冯家涉案资产全部没收。其余涉案人员已陆续被捕归案,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至于文毓车祸后遭打手劫持一案,也水落石出。“经查,涉案打手系奉黎锐风之令,听命于冯致以实施犯罪。 目前,案件已由警方移交皇宫统一处理,涉案人员已按照‘数罪并罚’原则依法严惩。” 通报一出,“文毓”这个名字再次冲上热搜榜。网友们拼凑出一条极具传奇色彩的叙事线:年轻的他敢于在名校学生会主席选举中挑战贵族权威,由此惹怒上层势力,被劫持、殴打,却在命悬一线时顽强地活了下来,并最终神伸张了正义。 “这简直就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偶像!” “被压迫也不低头,太燃了!这才是真正的青年力量!” 网络上的呼声汹涌而热烈,“文毓”这个名字,在一夜之间被赋予了象征意义。 文毓背靠枕头,手里握着手机,刷着网络上对他的热烈讨论与无数赞美,神情有些复杂。 “来,吃点苹果。”邵亦聪将切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块递到他嘴边,文毓早已习惯,顺势张嘴咬下。 “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一边咀嚼,一边喃喃。 “你担得起他们的赞美。”邵亦聪又喂他一块苹果。 “你总是这样夸我,会让我飘飘然不知所以的!”文毓一边吃苹果,一边装出气鼓鼓的模样。 邵亦聪凑近,在他尚未褪去伤痕的脸颊上吻了吻,“不会的,毓宝很有主见。就算真的飘了,也有我在下面当垫子,接着你。” “肉麻……”文毓话语嫌弃,嘴角却上扬,眼尾含着笑。他赶紧吞下苹果,吻上邵亦聪的唇。 文毓如今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各大政治团体得知他有意从政,纷纷向他抛出橄榄枝,一封封邀请信、一纸纸承诺源源不断:只要他愿意加入,就能在毕业之时坐上高位,拥有响亮的头衔与广阔的舞台。 文廷岳和文晏带着厚厚一沓信件与邀请函走进病房。信封上印着不同的徽章与标志,颜色各异,却都散发着诱惑力。 “这些都是他们拜托我们转交的。”文廷岳放下信件,看向文毓,“他们很看好你。” 文晏也点头,“要是你答应其中一家,毕业后就能直接进政坛了。” 然而面对这些耀眼的机会,文毓却没有露出兴奋的神色。 邵亦聪说得没错,文毓有自己的想法。 政治并非是靠“年轻”与“名气”就能通行无阻的领域。要是被眼下的糖衣炮弹击中,将来他只会被更大的力量反噬。 他需要阅历,需要沉淀,需要经得起岁月考验的傍身本领。不仅如此,时间还能大浪淘沙,帮他筛出真正能并肩作战的伙伴。 而且他明白,他与邵亦聪的关系若无法公开,那就永远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我想等一等,先从低处做起,一步一步来。” 文廷岳听完,颔首赞同,“那我就替你谢绝这些邀请。” 夜晚,病房的灯光柔和。邵亦聪轻轻为文毓擦手,半晌,他低声问,“……你不接受他们的邀请,是不是也有我们关系的顾虑?” 文毓没有回避,坦诚地点了点头。“但我不会太担心。时代在变化,那些我们从不敢想的事情,一桩一件,都成了现实。我现在要做的,”他反手握住邵亦聪的手,指尖温热,“就是珍惜眼前人,走好脚下的路,过好每一天。” 邵亦聪看着他,目光动容。 “总有一天,奔腾的大流会把我们送到容纳百川的开阔大海中。” 文毓出院这天,娜娜热情邀请邵亦聪到他们家吃饭。 邵亦聪一时不好意思,犹豫回应,“这……是不是不太方便?” “怎么会呢!”娜娜笑容满面,“我已经把你看作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啦!” 邵亦聪看向同样笑得很灿烂的文毓,还有默不作声但没有反对的文廷岳和文晏。 他露出笑意,答应道,“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新年来临。 这一天,网络上全是有史以来、甚至是王朝历史以来,主上首次亮相发言的视频。 这段视频,首发于电视台的新年特别节目中。 “各位国民: 最近,前辅臣的丑闻引起了全国的关注和震动。作为一国之君,孤感到痛心,也深刻反省。这件事让孤更加坚定一个信念——国家不能仅依赖少数人的判断和权力,而是要有更多人参与进来,让制度更完善,让监督更有力。 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广开大门,不论出身、不看身份,只要有能力、有担当、愿意为国家尽心尽力的人,都欢迎加入到国家建设和决策中来。 同时,更多的权力将有计划地交给议会和地方,让大家的声音能够更直接地传到国家的中枢。 未来的路不会轻松,但只要众志成城,就一定能让这个国家更加清明、稳固、繁荣。 谢谢大家。” 视频疯转,甚至一度导致网络平台服务器瘫痪,各大官方的咨询电话被打爆。民众激动的情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邵亦聪收起手机,眼眶微微发热。 主上气色看起来不错。太好了。 晚上,邵亦聪的别墅中。 文毓眉飞色舞,“主上的视频让我们的学院群都炸了!同学们都高兴疯了!”他环上邵亦聪的脖子,“我也决定了,回息林附近的小镇镇政府发了招人公告,条件不难,我想去试试!” 邵亦聪挑眉,“真的想好了?” 文毓嘟起嘴,“怎么了?你不想我离你近一点?” “基层的工作岗位也分很多种,你明明可以去条件更好的;况且,营地制度改革即将开始,所有工作人员都得应聘上岗,我还不一定能保住工作呢。” “说什么呢!”文毓轻咬他的脸,嗔声道,“别人我不敢说,你要是应聘不上,回息林肯定第一个反对!” 邵亦聪笑了,把他搂到怀里,“我现在也要准备笔试,我们一起努力吧。” 两人厮磨一会儿,文毓靠在邵亦聪这个暖烘烘的人形靠枕上,问到,“我看手机新闻,回息林的火还没熄灭呢。浓烟滚滚的,动植物们还好吗?” “放心,‘冬燃’的烟火对动物来说有催眠作用,他们会进入冬眠,等待春天到来。而植物自身也有相应的保护机制,不会误伤的。” 文毓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回去看看,至少在梨蕊林那片废墟上,对它们和心缘树道谢。” “焚烧过后的土地,春天会长出新的植物,要不是新品种,就是竞争获胜的旧品种,总之,没有‘废墟’这种说法。”邵亦聪纠正他。 “那,心缘树那么大一个被劈开的坑,也会立即长满植物吗?” “不一定是植物,也可能变成湖泊,但一定充满生命。” “那挺好的,就当是树木的灵魂在空中飘了一圈,又换个方式回到森林里了。” 过了一会儿,文毓又问,“……你正式成为平民后,这别墅要还回去吗?” 邵亦聪吻了吻他的头发,“要的。” “那……”文毓眨着眼,眼底像盛着一整池子坏水,“我们是不是该抓住最后的时光,尽情享受一下?” 邵亦聪被他这句话逗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提醒道,“你才刚好,……咱们可以再等等。” 文毓想靠撒娇成事,但邵亦聪态度坚决。 无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那,那你先给我点甜头呗……” 说着,坏心眼地勾了勾邵亦聪的裤头,眼神又软又湿。 邵亦聪忍俊不禁,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坏蛋。” 他俯身吻下去,带着被他彻底拿捏的宠溺。 这天,文毓回家一趟,邵亦聪独自在别墅里收拾行李。 宫门府的工作人员就在这个时候,送来皇诏。 从邵亦聪接过诏书的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鹿鸣君,不再是贵族。 送出皇诏后,工作人员详细向他说明变动,例如别墅一个月后被收回,回息林的常驻科研人员头衔被撤等等。 “邵先生,祝您往后一切顺利。”宫门府的工作人员离开时,恭敬道别。 “谢谢你们,辛苦了,也祝你们工作顺利。”邵亦聪送走他们,抬头看了看天,心里顿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宫门府的人前脚刚走,白钧远后脚就到。 邵亦聪赶紧请他入屋,给他倒茶。 “皇诏收到了?”白钧远接过茶杯,问他。 “是的。”邵亦聪笑笑,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估计所有的贵族都收到了消息。”他调侃道,“往后你不用担心婚约的事情了。” “正如我所愿。” 白钧远继续说,“自从贵族们经历宴会后,行为收敛了很多,很多人甚至捐献了大半的财产给国库。” “这太好了。”邵亦聪看他,“那您最近怎么样?……还有主上?” 白钧远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我确实有失职之处,所以我的营地总负责人头衔及常驻科研人员身份,被撤了,现在在思过期。” 邵亦聪怔住,“那……” “张乔目前是临时的总负责人。”白钧远看向邵亦聪,“我今天来,张乔还特地托我问问你,还回去森林吗?毕竟营地制度改革很快开始。” 邵亦聪没有犹豫,“请您让他放心,我会按时参加聘用考试。” 白钧远并不意外,露出笑意,“好的,我会转告他。”他提到主上的近况,“宫中御医院大换血,主上的药全换了一批,他现在心态比以前好了许多,还在专业人员指导下,坚持每天运动,科学饮食。” 邵亦聪高兴地点点头。 白钧远环顾室内一周,“……这里被收回后,你往后的住处怎么办?搬去和文毓同住?” 邵亦聪轻轻摇头,“我和文毓商量过,房子我另外找。我不太想让他的家人觉得作为平民的我毫无能力。我打算先租房子,等新生活稳定下来后,再慢慢选购房产。”他的银行存款不少,毕竟长期待在森林里,工资、贵族津贴,还有祖父为他设立的信托基金每月拨来的生活金他都没怎么用。 闻言,白钧远了然。 他的话题转到文毓身上,“文毓情况还好吗?” “他的伤都好了,您别担心。” 白钧远坦白,“他在营地时,我为了不让你们有发展的机会,确实挑拨离间了。这一点,我得道歉。”说着,他从文件包内取出一份农林部盖章的“特聘证书”,递给邵亦聪。上面写着,“特聘文毓为回息林独立观察员,每年四周可凭证书自由出入营地和回息林。” 邵亦聪惊讶接过,看着证书,他转惊为喜,“他肯定会高兴坏的!” “就当是我的赔礼吧。往后,他可以去营地探望你、看看森林。” “远哥,谢谢您!” 晚上,文毓得知自己能回去森林,乐得一蹦三尺高。 “亦聪!太好啦!”他熊抱邵亦聪,“可以回去看松兔啦!” 邵亦聪把他拥入怀里,语气十分高兴,“是的,太好了!” 文毓看他,眼睛闪闪发亮,“我们,一定、一定,会有非常美好的将来的!” 他很会钻空子,“今晚这么高兴,我们不做点什么来庆祝一下吗?”还舔了舔唇。 邵亦聪没有说话,一个横抱把他抱起,直冲卧室。 “哈哈哈……”笑声消失于门后。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贵族墓园静立在灰白天穹下。成排的黑色石碑在薄雪中延伸,刻金的家族徽纹在寒光里微微闪烁。高耸的冷杉环绕四周,风声低沉,穿过大理石雕刻的天使与骑士像,带来庄严而遥远的回响。 邵亦聪、文毓与卢律师手捧鲜花,站立在老公爵的墓碑前。 他们清理积雪,献上鲜花。 “祖父,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虽然,我最终无法与父亲和解,但我拥有了崭新的人生,获得了我从不敢想的爱。相信您在天之灵,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 邵亦聪介绍文毓,“祖父,这位,就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 文毓上前一步,恭敬鞠躬,“亦聪爷爷,您好。” 拜祭结束后,邵亦聪向卢律师表示感谢,“卢律师,谢谢您的鼎力相助,否则,事情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鹿鸣君,请别客气。” 邵亦聪笑着摇头,“我现在不是鹿鸣君的身份了。” 卢律师改口,“邵先生、文先生,祝愿你们接下来一切都好。” “也祝您一切顺利!” 离开墓园,邵亦聪和文毓又启程前往老管家的家乡。 他们会在老人家的墓碑前,对他的信做出回应——真诚地感谢他的帮助,告知他新生活已经开始,过往的孤独与委屈,全数化作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出发到回息林的前一天,邵亦聪与文毓肩并肩走在春日公园的小路上。 他们绕过大草坪,来到后方那片林地。 倒伏的焦木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亦聪!快看!”文毓突然惊喜地喊出声。 邵亦聪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望去。 在梨蕊树的树坑里,一株很小很小的树苗正冒出地面。 嫩绿的叶片是新生的象征。 邵亦聪愣在原地,胸口热意翻涌;他露出笑容,眼泪跟着滚落下来。 文毓眼眶也红了,温柔地抚着他的背。 春天来临,万物生长。 回息林营地中。 文毓换好制服,从帐篷中出来。 邵亦聪已在一旁等候,微笑看他,“准备好入林了吗?” “回邵组长,准备好了!” 他们走到林边站定,文毓看着眼前的林景。 大片枝叶交叠成穹,缝隙间的阳光如轻盈的银丝,零零落落地洒在覆着苔痕的土地上,恰如第一天他踏入这片森林时的模样。 但此刻,他心中已没有当初那份微妙的不真实感,取而代之的是踏实、温暖的安心。 邵亦聪故意考他,“还记得我们今天入林的任务吗?” “记得!”文毓大声汇报,“先去看望松兔和团雀,然后去幽林带回复前辈,再到梨蕊林和心缘树旧址观测采样!” “很好,记得很清楚。”邵亦聪唇角扬起。 作为奖励,他牵起文毓的手,“那我们出发吧。” 两人相视而笑,掌心交叠,同行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绿野树影之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