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鸣》 1、第1章 第1章 楔子 张大当家 一棵低矮的枯树,冻在河边上,似一个瘦弱萎靡的小小人影。 未及冬至,河里只结了一些碎冰。寒风一啸,单薄的冰皮翻卷起来,一叠一叠撞向岸边石壁,发出诡异的“咯吱!咯吱!”声,听着令人牙酸。 岸边石壁约有三丈高,上头有一个半塌的破哨台。两个干瘦汉裹在破袄里,一人拢着一个汤婆子,在这苦寒冬日里守夜看哨。 其中一个冻得鼻泡都吹了出来,从破袄里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仙女施法一般往远处矜持一点,又赶紧缩回袄里。“哥,俺是不是冻傻咧?底下河里为甚多了一棵树?” 他哥眯着眼犯瞌睡:“挨刀货,河里本来就有棵树。” “又多长了一棵!好高咧!哥你瞅!那树还会动!” 他哥睁眼一看,脸色变了:“挨刀货!那是人!” 他俩裹紧破袄,整齐地伸长脖子,往河面上张望。只见萎靡的小枯树旁,多了一个高高的人影。人影身后就是浪卷冰刀的河水,像鬼影一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踏着河泥,快步往岸上来。脚步如风,如鬼如魅。 弟弟颤巍巍问:“咱,咱这是撞了邪还是遇到夜袭哇?咱去报信不?” 他哥比他镇静些,还能骂他:“就一个人,夜袭个屁!怕是北边逃难的,夜里寻不着路,往死路里走!” “哥,哥,他寻得路,他都走到咱道口了。” “怕甚!道口还有咱砌的迷宫‘七星阵’!这可是当家的祖传的法宝,除了当家的没人能进……” 话音未落,底下“轰隆!”一声响。法宝塌了一堵墙。 人影轻飘飘地进来了,鬼魅一般顺着石阶飘上了岗哨。 俩兄弟似一对鹌鹑缩在角落里。原本皎洁的月色,被来人高大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这人头上没戴盔胄,披散着一头蓬草般的乱发,阴影里看不清面孔,穿了一身遍布血污、脏秽不堪的战甲,甲上覆了一层冰凌,还在往下流淌黑水…… 俩兄弟只当他是战场上归来的恶鬼,从地狱爬出来索要活人性命,吓得连声求饶。 这人一声不吭,往前大踏一步,先是在哥哥头顶上一捞,将一顶油腻包浆的破帽摘了过来,毫不嫌弃地扣到自己头上。再伸出双臂,左右一掏,把二人怀里的汤婆子也抢走了,还扒走了弟弟暖在汤婆子后头的半块烙饼。 “咚!”一声,他像一堵厚墙夯在了地上,解了战甲护腰随手一扔,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热乎乎的汤婆子往肚腹上一贴,接着将那薄薄的烙饼揉成一团,塞纸一般塞进了嘴里,眨眼间就落了腹。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这才回了魂,扭头看向角落里哆嗦的兄弟俩。 “两个愣鬼,死迷粗眼的!”他骂道,“有水没有?” 哥哥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抖着手递上去。 这人咕咕地喝了一满壶,擦了擦嘴道:“还有甚么吃的?” 俩兄弟四下摸索,惶恐地摇摇头。 这人叹一口气,将葫芦扔回哥哥怀里,翻身站起。硕大的阴影又覆满了整个哨台。 俩兄弟吓得又挤回角落里:“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别嚎了。这里以前是个荒堡,你们这些个愣鬼怎么来的?有多少人?当家的是谁?好生跟我倒歇倒歇。” —— 堡外寒风彻骨。但穿过一条漫长又深邃的地道,有一间宽如厅堂的地窟,此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壁炉中熊熊地燃烧着柴火,温暖如春。 十来个身形威猛的恶汉围坐在一排破桌烂椅前。桌上尽是一些老旧的陶盆瓦罐,瞧着破落,里面却装满了肥美扑香的炙牛腿、炖牛肉、牛尾汤,另有一大盆摞得高高的黍米蒸饼,几大坛粮食酿的生酒。 几人都在大口吃酒吃肉,欢笑声不断。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年妇人,低着头在席间伺候添酒。 坐在首席的恶匪,生得一脸狰狞横肉,椅背后挂了一条厚实的虎皮大氅,吃喝得满面流油。他粗鲁地推了一把来添酒的妇人:“都是些甚么乡野婆娘!粗手粗脚,看着就烦!滚下去!” 那妇人巴不得离开,低头称是,跑走时偷偷往后啐了一口,满眼厌恶嫌恨。 下首离恶匪最近的一人,码起袖子亮出手臂上的一道新鲜伤口:“当家的,今日那小娘子倒是生得不错!俺们本想送与当家的压寨,可惜性子太倔,拿簪子捅俺,被俺不小心推河里淹死了。” “没用的东西!”恶匪骂道,“落了河,下水捞上来便是!还能游走不成?” “冬日水冷么,她一下去便沉了,不一会子漂出来,人都硬了,俺们便没捞。” 恶匪扔了他一根牛骨,笑骂道:“慫货!” 正是笑语之时,洞窟外头颤颤巍巍地传来一声:“当,当家的。” 恶汉们抓着牛骨、端着酒碗,齐齐扭头望去,只见洞门口站着被他们打发去哨台守夜的两个农汉。兄弟俩哆嗦着往旁边一让,让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脏污战甲,明显是个军士。 众人手里的吃食便放下了,面上露出凶猛杀意。 这人四下打量一圈,赞许道:“这破堡,被你们闹得不赖。” “你是何人?”为首的恶匪道。 这人不答他话,却反问:“从蚁县出来的官道上,有一行牛车拉出的印迹,断在半路,地上好些血,把路也染臭了。是你们做的不是?” 恶匪冷笑:“是又如何?你是哪路官军,一个人来剿俺们?” 这人摇摇头:“哪路也不是。在河边遇上了枭军哨马,本想往蚁县躲去。谁料蚁县封了城,脸上刺了字不好进去,只好到这里来了。” 恶匪又嗤笑:“原来是个逃军!那么,你是来投俺们?” 这人点点头:“外头冷得慌,想借住一阵。我看你那虎皮大氅暖和,也想借来穿穿。” 恶匪啪地一拍桌子,满桌油水一震:“好大的口气!”下头众匪也将桌下的刀纷纷拎了起来,杀意昂然。 这人从腰后摸出一把沾满血污的断刀,刀刃只剩半截,破落无比。他拎着破刀,望着众匪,突然灿烂一笑,龇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 洞窟之内,烛火摇曳,打杀不断。兵刃交错的锐响、肉体投地的闷声、惨叫与痛呼,不绝于耳。先前看守哨台的老哥老弟,腿也吓软了,蹲在窟外瑟瑟发抖。 不多时,窟内突然一片死寂。烛火已熄了大半,灯影稀疏。 老哥老弟缩在原地哆嗦,只见一个高大人影,从窟内蔓延出来,映在他俩面前的地上。 这人披着虎皮大氅,将一颗鲜血淋漓的恶匪头颅往他俩脚下一扔,吓得哥俩一蹦三尺高! “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新当家的!新当家的!” “别嚎了。”这人揉揉耳朵道:“叫上几个有力气的,把尸体拖去埋了。再把堡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们那些妻儿老小,都叫出来。” 那俩人仍在哆嗦:“都,都叫出来?做,做甚?” 这人眉毛一挑,示意那一桌酒菜:“出来干饭哇!这么大一桌,我一个人干得完?” 俩兄弟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忙不迭去喊人。 走出两步远,那老哥胆大一些,转回身来恭敬地又问:“新,新当家的,俺先替大家伙谢谢您!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这人擦了一把脸上沾染的血迹,露出右颊一处明显的刺字:“免尊,姓张。莫废话,快去!” “是是是!张大当家!”《 》 2、第2章 第2章 年轻教头 大煊国建朝百年,表面国泰民安、盛世辉煌,实则文强武衰、积贫积弱。 这一年冬季,北方枭国举二十万大军入侵大煊。枭军兵分两路,沿太行山脉的东西两边各自而下。西路出师不利,在魁原城遭遇了激烈抵抗;东路则连破数城,直逼京师。 东路枭军来势汹涌,不日将近黄河,黄河一过,京师便在咫尺之间。因而京中人心惶惶,是战是和,朝堂争论不休。 朝堂争论归于朝堂。对于驻京的禁军来说,此刻都在紧张备战。城楼高筑,粮食深囤。步军、马军、水军,各个军种都在演武场上日日加紧操练。 —— 临近日落,寒风正劲。 跑马场上,一队骑兵仍未收兵,还在教头的带领下演练骑射。 教头只是临时职务,并无品级,不算是个正经长官。然而这队骑兵在教头的领导下,却是像模像样,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马队列成两三骑一排的长队,绕场奔跑,骑师们挨个引弓,射向远处的靶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新兵蛋子,动作僵硬地举着弓,用的还是木扑头的练习之箭——没有铁刃,无法杀伤——端起弓来朝着远处的靶子比了半天,却因为风大弓颤,迟迟放不出去。 他犹豫不决,他的马也焦躁难安,突然不受控制地扭头回跑,险些与后面的马匹撞上。新兵发出惊叫,弓一松,木箭跌了出去,砸中了后头另一匹马的脑袋。 后马大惊嘶鸣,两匹马一前一后都开始逆走,队形霎时被冲乱成一团。 混乱之时,前面带队的教头一撑马背,凌空而起! 这位教头身形高挑瘦长,矫健如游龙,轻快地踏过数匹奔马之背,眨眼间滑落到新兵的背后。 教头接过马缰一拽,“吁!”地一声长啸,便将躁马安抚了下来。紧接着从新兵的箭囊里又抽出一支木箭,握着新兵的两手搭弓,让那新兵随他一起,转身对准了另一匹惊马。 “凝神。”教头低声道。声音年轻清澈,听起来并没有比新兵大多少岁。 “直腰,屏息。” “放!” 木箭脱弦而去,正中那惊马的屁股,将那惊马和骑师一起逼出了马队,自去场边野跑。马队流畅如初,恢复平静。 新兵紧张道:“多,多谢教头。” 年轻的教头还未及冠,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发髻,脸上蒙着黑布面罩,并看不出五官,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眼色平静又木然。 他不发一言,也未处罚新兵,也未安抚新兵,只是在他肩上一按,示意他接着训练。自己一旋身,从奔马上跃了下去,轻巧落地,离开马队向场外走去。 —— 马场外站着一个下级士官打扮的中年男子,三四十岁年纪,头戴黑布幞头,一脸浓密的络腮胡,神情焦虑疲惫。 小教头走到络腮胡身前,也不开口招呼,只垂着眼等他说话。 络腮胡低声道:“收队以后,换身衣服,随我出营。” 小教头略一点头,沉默地回场上去了。 —— 傍晚时分,小教头与络腮胡便出现在了酒坊街的角落,一户窄小的脚店里。脚店门口挂了青白色的酒旗,店面简陋不起眼,平素里都是些没钱的市井闲夫在此闲话饮酒。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大街上人迹杳然,小店里空空荡荡,只余角落里对酌闲聊的两人。 小教头换了一身寻常百姓布袄,戴了一顶黑色帷帽,帽檐下一圈薄纱仍然遮住了面容,薄纱之后双目低垂。络腮胡也换了一身百姓衣,面前一大坛粮食酿的生酒,已被他干了大半。 说是对酌,小教头却没有动酒杯。 络腮胡低声絮叨:“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习武、训兵!你是不知道,朝廷跟枭国和谈,没有谈拢,枭军马上就要打到京师了!” 说是闲聊,小教头也不开口。 “前几日,太上官家传位给了新官家,自己南逃了。新官家吓出了重病,宫里人闲话都说要不行了。太子才几岁,不顶事,不知道现下哪个倒霉王爷愿意接这破落龙椅……” “咱们那位狗屁佟太师,带着他那个狗屁胜捷军,一仗都没打,才从魁原逃回来没几天,现下又跟着太上官家继续南逃了!这鳖孙,真恨不得一刀攮死他……” 络腮胡一口碎话,从群龙无首的宫廷密辛,到临阵逃军的京师困境;小教头却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像一尊入了定的老僧。 本就压低声音的络腮胡突然收了嘴。原来是店小二上来,添了几碟下酒果子:冬日里少见生果,只放了一碟干果、一碟饼食、一碟蜜饯。 小教头藏在帷帽底下的眼帘一掀,突然禅功大破,伸手便去拈那蜜饯。 络腮胡一掌扇他手背上:“不许!恁婆婆说了少吃甜的,对牙不好!” 小教头乖乖地收了手,试探地往一旁饼食上摸了摸。 络腮胡沧桑地叹道:“那个能吃。” 小教头摸了一块甜口的油酥,藏到帽纱后头悉悉索索地啃。络腮胡又叹口气,没再管束他。 一旁的店小二看在眼里:他俩伸出的手都带着厚重老茧,络腮胡肩背宽厚,戴帷帽的虽没他壮硕,但也是宽肩劲腰、脊背挺直——明显都是武人。这个时节在京中的武人,穿着又破落,店小二立马猜到:这是两个乔装打扮、出来饮酒的下级军人。 煊人好饮酒,军中不例外。军纪虽然有禁酒令,然而屡禁不止,朝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店小二习以为常,更加不会管军爷这等闲事,只殷勤往上去,要给帷帽面前的空杯子倒酒。 络腮胡再次出手阻拦:“别费那球事,他不喝。” 小二又上了壶茶,知道两位军爷还要扯些见不得人的闲话,很有眼色地躲出去老远。 酒饮一壶,几碟果子吃了大半,突然远处人声喧哗,怒骂、惨叫、哀求,连连不绝。二人都停下动作,侧耳一听。 原来敌军南下,京师萧条,寻常地界上疏于管束,出了一些趁机生事的地痞流氓,正在街上揪住路人找事。 小教头从薄纱底下吐出半块蜜饯,拔身而起。络腮胡低声喝他:“别管闲事!” 话没人快,音未落,小教头已经掠出店去一丈远。络腮胡扔下一串铜板,头疼地唤那店小二:“关门!”忙不迭也追出门去。 —— 追到近前,已然坏了事。三五个流氓倒成一片。最肥壮的一个被小教头骑在身下,正挨着胖揍。 这壮氓这几日在街上横行惯了。突然间一个戴着帷帽的高挑武人从天而降,也没使什么兵器,一双快拳抡起来左突右捣,眨眼间就将他几个手下抡翻在地!壮氓扭身要逃,被帷帽揪着后襟拽了回去,照着脸一顿好揍! 壮氓捂着半肿的猪头脸,一边狼狈躲闪一边怒问:“你是哪路鸟人!敢管小爷的闲事!知不知道小爷我是……” 络腮胡突然蹿了出来,揪住帷帽后襟,将一声不吭、专心揍人的帷帽给拖走了。二人脚底抹油,顺着小巷一滑溜,眨眼没了影。 壮氓捂着脸爬起来,家世还没报完:“知不知道小爷我是……人呢!” 他环顾四周,就这挨揍的功夫,周遭店铺都关门大吉,被他勒索的路人也消失无踪。风声萧索的街头,只余几个翻滚哀嚎的手下。 壮氓暴怒:“给我把那戴帽的鳖孙……”他没看到帷帽的脸,“给我把那大胡子找出来——!” —— 大胡子拽着戴帽的鳖孙,一溜烟逃回了家。 京师城内,东西南北都常年驻有禁军营寨,也供演练,也供住宿。军营中木屋、茅屋混杂一团,家属也随军居住,全家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拥挤破落。 他二人的家,就在城南一处军营中。有两间茅草顶的土屋,门前用栅栏围了一点窄小院落,置了一处灶台,留了几步可劈柴的空地,已算是营中的“富裕”人家。 络腮胡冲进屋里,就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针线篓子里摸出一把剪子,扑在镜前唉声叹气地剪他那宝贝大胡子。 小教头落后几步,若无其事地从屋外进来,摘下帷帽,露出了一张柔软清俊的脸。 少年人还没有生出坚硬的轮廓,五官虽然清俊标致,一双眼睛却木然无神,黑乌乌的看不出心迹。 小教头将帷帽挂在墙上,径直去了院里灶台生火。 灶台边有一位老婆子,双目蒙了层白霜,已经半盲,手脚却很利落,刚擀完一笼面条。小教头上前去替了她的活计,她便拿着擀面杖进了屋,眯着眼摸索了一阵,揪住络腮胡就敲:“李二!为啥偷我剪子?又搁外面惹了啥好事?” 络腮胡李二被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敲,怕手里尖锐剪子不小心戳了老娘,嗷嗷叫着直躲闪:“娘喂!是你那孬孙干了好事!他与人干架,怎都怪到我头上?李肆!你还不快出来交代清楚!” 小教头,便是大名李肆。他婆婆中气十足地在屋内教训他二叔,他只蹲在灶前认真生火煮面,埋着脑袋充耳不闻。 —— 不多时,李肆端着一只餐盘进屋,里面是一盘煮羊杂碎、三碗素面,依次放上桌后,又布了筷。李二的大胡子已剪成了两撇单薄的八字胡,跟母亲一起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没去夹菜,却先一筷子敲在李肆脑门上。 “叫你别管闲事,尽是祸害我!亏我还带你出去!” 老婆子一筷子敲李二脑门上:“你还好意思说,尽是被你这个孬二叔带去学坏。又喝酒去了?” “没让他喝,”李二憋屈道,并且告状:“他偷吃了一整碟蜜果!” 老婆子反而又敲李二一筷子:“又带去吃甜果子!” “他自己要偷吃的!为啥又骂我?” 小户人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母子俩如出一辙地嘴碎。只有李肆颇无家风,额头上顶着筷子敲出来的红痕,一句发言也不参与,筷子连连往嘴里送,嗦面也嗦得无声无息。 嗦饱了肚子,他回厨房涮了锅,又去院里劈柴。 老婆子听见他在外头卖力干活的声音,又往李二头上敲一筷子:“看看我那乖孙,再看看你那孬样。三十好几了,连个娘子都娶不上!” “娘喂,我上头带着你,下头带着你孬孙,哪位好娘子愿意嫁我……” 母子俩又在屋里叨了起来。李肆劈完柴,便回偏房里,安静地坐着看书。看了不多时,他二叔过来找茬训他,说他浪费灯油。他便乖乖将灯灭了,洗漱一番上床歇息。 李二憋了一肚子火,闷闷地也在屋里另张床上躺下。大军逼城,生死难料,上头是碎嘴子的年迈老母,下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木头侄子,李二满腹心事,无人可诉,焦虑得辗转反侧。 李肆自小便与常人有些不同,呆愣愣地不爱说话,也没有太明显的喜怒哀乐。他不懂他二叔的烦恼忧愁,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死大战也无甚感悟,单是觉得今日果子甜、流氓揍得顺手,阖目不久便睡着了。 —— 半夜三更,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黑暗之中,李肆骤然睁眼。 敲门声急急不歇。他翻身而起,赤足奔了出去,拎起院内柴刀。侧耳听听动静,他回头与从屋内出来的二叔对了个眼,谨慎地放下门闩,拉开院门。 院外是一队披甲驭马的兵士,举着火把。见他开门,兵士头领低声道:“可是龙卫军右厢第二军第二指挥第二都,副兵马使,李二郎?” 李肆往后让了让。李二大步上前:“正是标下。” 头领又低头扫了眼名册:“第二指挥,弓弩骑射教头,李肆,也住这儿?” 李二朝侄子一指:“正是正是。” 头领出示了马军司印信文书,道:“马帅有令,二人披甲带械,即刻赴东水门,督修拐子城。” 李二愣了一愣。督修城墙?那不是京城所的差事么? 副兵马使不过管了一百个军士,教头连正经官职都没有,啥时候轮到他们督修城墙了? 外头兵士牵出两匹马,示意他二人别废话赶紧的上路。 二人便回了屋,将墙上挂着的两具木浆纸制成的下等战甲取下来穿戴。嘈杂声惊醒了隔壁屋的老娘,老婆子摸着墙蹒跚地进来,声音颤抖道:“这后半夜的去啥地方?老二是不是真惹了啥事了?” “阿娘,没事,”李二安抚她,“让我们去城东修城墙。” 连老婆子都听出怪异来:“你俩不是马军么?修啥城墙?” “许是人手不够,”李二安抚她,“你儿子又不是没修过墙,蔡相家的院墙我年轻时也砌过,以前老大不是还种过地么?” 李肆没有话说,将袜靴与衣甲穿好,却不急着去戴盔胄,站到老婆子面前一弯腰,把脑袋垂下去,多日以来难得开了口,低唤道:“婆婆。” 老婆子两手摸着他的脸安抚几声:“乖孙,平安去,平安回。”李肆又在老婆子手心蹭了蹭脸,垂下眼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直起腰来。 李二啰里啰嗦地留后几步,嘱咐老娘好生关照身体,夜里不要为了省钱不掌灯,仔细摔下地去。二人腰配刀,背负弓,跨上马跟着兵士们便走了。 —— 头领带着神秘名册,接连入了好几处营寨,带出了几十号军士,有马军、步军、甚至还有水军,都是全副武装、满面茫然。 一行人深夜集合,却并没有去那所谓的东水门,到城北军营又接了几人,便径直往城北陈桥门方向而去。 李二眼瞅着不对劲,驭马到侄子身边,小声道:“有几个我认识,是出了名的骁勇。大半夜的凑这么一堆,修啥城墙?” 李肆没有答话。倒是二人脚下有人嗤笑一声,一个跟在马旁的步军道:“骁勇个球,没看出来吗?都是些没靠山的白身!你是啥营啥将?家里可有朝中大员?” “快速赶路!不得窃语!”头领喝道。 —— 枭军将至,城门守备森严。然而今夜陈桥门却是灯影稀疏,守城者没作任何盘问,看了看头领递出的牌子便放了行。数十人速出城门,又行了二三里路,在一处废弃民居前停下,下马整队。 天将微明,土墙后面绕出了数人。为首者身着文官便服,面上无须,是个宦官,腰上挂着“皇城司”的腰牌。 皇城司是皇帝亲军,只得三五千人,大都是一些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禁军则是遍布全国的几十万中央军,听从枢密院的号令,皆是些贫苦军户。禁军与皇城司互无干连,不是上下级,在场又都是一些下级军士,没人认得出这位宦官是谁。 横竖是一位来头不小的上官,军士们也是赶紧行了一地跪礼。 那宦官道:“诸位壮士请起。本公蒙官家恩擢,提举皇城司。今日奉官家圣谕,聚各军骁勇于此,乃是有要事相托。” 宦官向旁一让,亮出身后一位宽袖大袍、仙风道骨的道长。 “官家日前龙体欠安,多得‘神霄真人’施法,护佑龙体安康。这位乃是真人座下大弟子——‘青骢道人’马道长。” 马道长人如其名,一张溜长的马面,长须及胸,怀抱一柄马尾拂尘。他朝众人拱手一礼,随后泰然地捋起了长须。 宦官又让了让,亮出一位戴着狮头面具的壮汉:“这位是马道长的护法,人称‘狮头力士’。” 力士从喉咙里“呵”出一声,算是招呼。 宦官接着道:“官家将一项机密差事嘱托给了道长,并从各军中筛选了各位勇士,襄助道长。请各位护送道长去魁原……”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哗然一片! 魁原又名并州,位于煊国北面,是河东路的魁原府城,也是煊北的一座军事重镇。枭军这次分两路南下,东路直逼京师,西路却一直遭到魁原守军顽抗。魁原已被枭军围攻半月,是一块万分凶险之地。 什么鬼差事,居然要往魁原去?且不说山高路远,到了魁原,如何突破枭军重围进城?完成了那鬼差事,又怎么从魁原回来? 众军士一片惶惶,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李二身旁的步军更是提声高呼:“这不是拣了群信球去送死么?难怪挑的都是些没靠山的……” 先前提着名册拣人的头领“唰!”地抽出刀来,疾步上前! 李肆受了一惊,顿时将手摸向腰间佩刀。但却被二叔拽起衣袖,赶紧向后躲去。 二人刚退出两三步,冰冷刀影一扫而过!那步军的头颅滚出老远,鲜血溅了叔侄俩一身。 头领冷声道:“官家圣谕,诸位是没听清么?还有谁想抗旨?”《 》 3、第3章 第3章 拍个正着 霎时鸦雀无声,只有尸体坠下地的闷响。 宦官开始了一番威逼利诱——你们这批勇士都经过精挑细选,既有一技之长,可堪大用;又有妻儿老母在营为质,忠心可鉴;若能圆满归来,官升三级,赏三千贯;即便战死途中,亲属亦可获得赏银。 比如现在躺在地上这位仁兄,虽然多嘴多舌,但已尽心为家人挣了三千贯。 眼见众人情绪开始松动,宦官又安抚道:“诸位不必忧心。马道长得神霄真人亲传,擅长仙火之术,能呼火镇灵、使神役鬼,定能带领大家平安归来。诸位若不信……” 宦官往旁边又一让。那雄壮的狮头力士,将手中一把长柄的棹刀就地一拄,马步一扎,摆出架势为道长护法——马道长马尾(拂尘)一扫,马嘴嘶鸣,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前排几位兵士被撩了胡须,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李肆大睁着黑幽幽的眼睛,仰头专注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瑰丽火焰。 只有李二悄悄地发出一声崩溃的叹息:欺谁没在元宵端午看过杂耍?每年官家阅军,诸军耍的“百戏”中也有戏火祈福的招式。这假道士虽架势更猛、火势更凶,但想必也是同样唬人的招数哇! 可别人都不这么想。众兵士啧啧称奇,李肆更是看得入了定,被李二拉扯了两下,也没舍得移眼。 行了吧,就安心上路,早死早超生吧! —— 一行人乔装打扮,假作一队镖师,统统上马,连日奔驰。 魁原距京师千里,需沿黄河西行,再沿汾水而上,一路向北到汾水上游。 汾水居于吕梁、太行两条山脉之间,河水在山脉间绵长流淌,淌出从北至南一条狭长的平原。魁原城便在这条汾水平原的最北端,是平原上的唯一入口,如咽喉一般卡住了西路枭军的南下铁蹄。 因着魁原的阻拦,汾水下游的城乡尚算安宁。众人一路在官道上只见了一些南逃的富户。道边农田覆雪,村人都暂且没有流亡。正是农歇时节,都在浇灌冬水,修理农具,整缮房屋。 唯有各州各县的长官都知道太平日子不长久,砌起高城,巡逻操练,作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一行人怕生变故,不敢进城歇息,一路隐瞒踪迹,低调行事。只每次派出几人进城购买干粮水饮;又在沿途驿馆,凭驿券更换了一部分疲惫失态的马匹。 —— 这一日傍晚,众人抵达了距魁原城南一百里的交县地界,在距县城较远的山野林间寻了一处荒废的农居,生起火来取暖。 马道长仙风道骨,自去一边闭目打坐修行,只是在火生起来的时候,将屁股往火边偷偷挪了一挪。护法力士白日里打发自己的两个手下进城买了几壶酒,这时便把酒拿出来温在火边,又拆出几条肉干,大块撕食。 众兵士吃的都是烤饼、炒米一类的普通干粮,便有几个馋酒馋肉的兵士腆着脸去向力士讨要。力士要他们转圈杂耍,取乐一番,这几人也照做了,把力士哄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李二在角落里啃着饼子,嫌他们吵闹,偷偷叹气。李肆低着头用劣质油膏擦刀,听见声响抬眼看了一看,见那几人耍得没有马嘴喷火来得奇特,又将眼帘垂下。 有人唤道:“李二郎。” 李二翻身而起,李肆收起刀跟着他也去了。二人穿过喧闹的篝火,走到另一处僻静角落。那提着名册拣人的头领盘腿坐地,正在研究地图。旁边守着他的几名亲近下属,把李肆拦在外面。 “无妨,一起来吧。”头领道。 这头领在行军第一日便向众人通报了自己的来路——乃是皇城司的一位指挥使。指挥名义上护送马道长,实际他才是这支小队的真正统领。这三十个倒霉催的禁军,是他不知照着什么标准而挑选出来,再加上十来个皇城司下属、道长一行四人,这支小队拢共是五十人。 李二恨他拣出自己叔侄,留下盲眼老母在营为质,恨不得一刀攮死他。然而指挥刀艺卓绝又人多势众,李二敢怒不敢为,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指挥,寻标下啥事?” 指挥盯着地图,头也没抬:“我看你军籍,是下军出身,曾被调往河东剿匪,立功后调回京师上军。魁原周边地势,你可了解?” 李二道:“回指挥,知道一点。” “还有一日,我们便近魁原。依你看,如何潜入为佳?” 李二回想一阵道:“魁原周遭地平,没啥遮挡。不过往西二十里,有一座鱼泉山,半山上有座小县,地势险,能藏人,还能望见魁原。要是小县没被枭军发现,咱们可以先到小县,再作打算。” 他手指在地图上,戳了一戳。 一旁的李肆微抬眼帘,也向地图看去。 指挥定睛一看,道:“蚁县?” —— 指挥又多问了李二几句,摆手让他去了。李二带着侄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中揣测:这指挥使挑拣李肆还说得通,这小子自小打得一手快拳,骑射过人,是禁军中年龄最小的教头;而拣他这条身无长技的老油子,难道就因为要他带路?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李二看了眼身边一脸木然的倒霉侄子,又叹了一口气。 李肆依然不懂二叔的满腹愁绪,一双幽黑的眼睛抬了起来,定定地盯着前方篝火。李二心中生疑,顺着侄子目光看去。只见那“狮头力士”喝酒喝得燥热,将从不离脸的狮头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红肿尚未完全褪去的猪头脸。 居然是那一日当街欺压百姓、被戴着帷帽的李肆摁在地上胖揍的壮氓! 李肆一见此人,意犹未尽,挽起袖子大步上前,还要再赏他一顿。李二“哎哎!”大叫出声,将侄子拦腰抱住! 叔侄俩拉扯间,李二一抬头,与望过来的壮氓对个正着!他赶紧捂住了脸,那壮氓却不耐烦地开口道:“可吁闹人!滚一边去!” 李二往脸上一摸,这才记起被自己狠心剪光的宝贝络腮胡。他一巴掌糊在不省心的倒霉侄子脑门上,拉扯回了角落。 —— 次日清晨,众人将马匹与辎重藏匿在林间,留下两名皇城司下属留守接应,其余人扮作村野民夫,步行前往魁原。 枭军围城,必然会提防从南边来的援军,在沿途安排哨马。众人为躲哨马,未走河谷官道,而是一路沿山而行,凡有风吹草动,麻利地就往林子里钻。 日落时分,众人在李二的引领下,抵达了魁原以西的鱼泉山。 残阳西斜,余晖映亮了东面二十里外的魁原城。魁原的厚重城墙约有三四丈高,宽可跑马,四方绵延二十里总长,仿佛一尊四足鼎立、外壳厚重的巨型赑屃,静伫在宽广的河谷平原上。 (注:赑屃,bi四声,xi四声,龙生九子之一,外形似龙龟,善负重物,古人多以其形象驮石碑。) 而枭军的营寨,亦如密密麻麻的蜂群,从四面团团包围了这尊神龙后裔。 众军士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 “快快行路!”指挥押在最后,低喝道。 担心枭军万一已发现了蚁县,众人亦不敢走上山的大道,潜在林中轻手轻脚地前行。时值傍晚,林中愈发漆黑,走着走着,就连带路的李二也迷了方向。 指挥示意众人原地待命,将走在前头的李二叔侄唤回来。几人点起一支火把,蹲在地上对着一只罗盘研究方位。 正在踌躇之时,罗盘指针突然摇曳不止! 脚下猛地一晃,霎时开始地动山摇!林中众人站立不稳,惊惶万分,耳听着轰然震响从山上滚滚而来! 李二一声大叫:“是山崩!赶紧走!!” 四下摸黑,往哪里走?几十人在林中乱成一团,已有碎石从树冠缝隙间砸落! 李二高叫道:“往前跑!不要下坡!” 林中树木密集,前头的军士还在无头苍蝇一般乱蹿。叔侄俩与皇城司的十来人被阻在最后。忽闻马嘴嘶鸣,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原来那马道长为了自己逃路方便,竟然向后喷出了一道烈火!意图烧退身后的军士,给自己挤出一道生路! 冬日干燥,枯枝败叶遇火即燃!一时间落石纷沓,火光四起!甚至有皇城司的下属身上着了火,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那场面惨烈,从未经历过真实战争的李肆看得一愣,呆在原地。 李二扭头来拽起他,又抽出刀来砍断了几条着火的拦路树枝。然而火势实在太猛,根本无路可走,叔侄俩只踉跄着往前冲出了几步…… “轰隆隆——!!” 泥石冲泻而下,洪水一般滚滚而流,压倒大片森林,一直冲到了山脚下。 —— 夜半时分,李肆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堆碎石压在下面,起身时一片细碎声响,土灰溅起,呛得他咳了数声。 像是被他咳声惊醒,一旁响起了虚弱的呻吟。 周遭树木被压断不少,月光映亮了乱石堆。李肆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从石头底下刨出了二叔满是血迹的脸。 李二被一块落石砸中了胸口,半边胸膛扭曲地凹陷下去,出气多,进气少,明显已经是不行了。李肆手脚慌乱地要继续刨他身体,被他拽住手腕,拉下身听他讲话。 “别……费劲了……”李二叹道。肋骨尽碎,他每个字都带着剧痛,说几个字,血就从喉咙里涌上来。 “恁爹……也是这么死的……中了砲机扔的石头……我一个人回来……你才……那么点大……乖巧得很……傻孩儿……还以为我是恁爹……” 他攥着李肆冰凉的手腕。冰凉的月色下,李肆垂下头静静地看着他,黑幽幽的眼睛依旧看不出心迹。 “那蚁县……要是进不去……东面山下河边……有个废弃的土堡……你且……去避一避……” 李二口中的血愈涌愈多,快要淹过话去,挣扎着最后道:“傻孩儿……照顾好恁婆婆……那甜果子……偶尔吃个一两口……不打紧,不怪你……” 李肆仍是静默,也不开口,也不点头,只一双唇微微颤着。 李二也没指望他说什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一生都是虚妄。他家世代是下级军户,老大武艺还行,运气却差,他半点儿本事没有,却苟活至今,一次次靠着能躲会逃在战场上滚落下来,捡过几个人头,混了个小副使,成日里惶惶不安,总不知下一仗是啥时候、会死在哪儿、死的是哪一日。 现在终于是清楚了。 他含糊不清地笑了出来:“蚁县……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一辈子为了个啥……” 笑着笑着,他两眼一闭,一道眼泪从血水与泥灰间淌落,坠地即断了气。 —— 李肆俯下身将头贴在二叔胸口,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身来,神色一片木然。 他在二叔身边呆呆地跪了许久,才记起二叔方才说“东面山下河边有个土堡,你且去避一避。” 他一向听二叔话,这就起身准备出发。 临走时,他在二叔身上摸索了一番,想找出些遗物,但除了几块干粮和一根火折子,什么也没摸出来,随身的水壶也被石头砸破了。 他用袖角沾了些残水,把二叔脸上的血污擦净,又从附近树根底下费力抠了一抔冻土,盖住了二叔的脸,身躯仍是用碎石掩好。 他又从碎石堆里刨出了自己的刀。弓已经断为两截,他便弃了弓,只将还完好的箭囊负在背上。再次站起来辨了辨方向,看见前往小县的路已完全被巨大落石拦住,他只能沿着石流下坡,朝二叔方才所说的废弃土堡而去。 —— 走出去十来步远,脚踝突然被人抓住。 李肆“唰!”地提出刀来,那人咳出一口血,正好喷他落下来的刀锋上。 “是我……”皇城司指挥虚弱道。 指挥仰面而躺,胸腹往下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牢牢压住,人也是快不行了。他那些下属跑路时离他也近,不知道被埋在附近哪块石下。 李肆到处去找断木,想撬开石头给他搬出来。未果,还将指挥压得又吐了两口血,指挥也是苦着脸拦着他:“别费劲了……” 指挥使伸手在自己被压住的腰间摸索,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一枚“皇城司奉使”的身份腰牌扯出来,递给他。 “有此牌作证,你接任皇城司密使,奉圣上之命执行要务,可以进出任一城池……” 指挥使又在自己发髻里抠了许久,抠出一枚蜡丸。 “我们此行是为了送一封密信,给魁原知府章孝……密信藏在这颗蜡丸中,写成了密符,只有章孝能译出……待他看了密信,自会告诉你接下来如何行事……” 见李肆有样学样地将蜡丸塞进自己发髻,指挥叹道:“这桩差事本该由我皇城司单独来办……但那‘神霄真人’说此行十分艰险,需火德相助,必须找来五十名生辰五行属火的人送信……皇城司属火之人不够,官家又命我从禁军中再挑选三十名军士……那真人,又一定要他徒弟马道长领这个名头,说是以仙火相助,却不想马道长反而纵火烧山,害了这么多人……” 李肆默默一眨眼,其实他五行并不属火——当年为了提早入军籍、领月俸,二叔找门路给他改大了一岁,实际是十四岁就入了伍——但他没有开口告诉指挥。 指挥说到这里,突然回光返照,一把扣住李肆手腕,急促道:“马道长贪生怕死,心思歹毒,绝非成事之人!如若他今夜逃出生天,被你遇见,定将他杀掉!免他再生事端!” 李肆神情木然,沉默地单膝跪着。指挥将他手腕钳得死紧,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要答应,于是点了点头。 指挥吁出一口气来,手一松,也没了气息。 李肆老模样在他身上摸了摸遗物,摸出一袋碎银,一柄制作精巧、巴掌长的袖刀,都收为己用。也抠了些黄土为指挥覆了脸,他再次起身,摸索着往山下而去。 —— 时节已快至小寒,汾水中一层冰面初具形状。山崩过后,石流顺坡而下,一直冲到河边,将仍旧单薄的冰面砸出了一排大窟窿。山上不时还有碎石坠下,碾压着石流滚落下来,发出一连串诡异的“咯嘣!咯嘣!”声,听着也令人牙酸。 哨台上的两个干瘦农汉,仍裹在破袄里,一人拢着一个汤婆子。方才的地动山摇将他们吓了个够呛。后来见石流滑落离山堡距离尚远,他们又放下心来,伸出个脑袋去看热闹。 弟弟伸长脖子看着看着,鼻泡又吹了出来。他顾不上吸回去,从破袄里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又往远处仙女施法地一点:“哥啊,俺是不是又做梦咧?你看河边上,为甚又长了一棵树?” 他哥打了个哈欠,懒懒应道:“挨刀货,咋的又长了……甚么树!” 两人吓醒了,攀着半塌的女墙一阵张望。哥哥说:“不用担心!新当家的不是让我们把七星阵修好了嘛,这次能困住个愣鬼!你在这儿看着!俺赶紧去报……” 底下又是“轰隆!”一声响,法宝又塌了。 兄弟俩话也不说了,汤婆子一扔,拔腿就跑! (注:女墙,古城墙上凹凸起伏的墙体结构,用于士兵躲避在其后攻击敌人。) —— 李肆照他二叔的说法,在山脚下找到了那处荒废土堡。可土堡外头都是夯土壁,三四丈高,像一座密封小城。只有河岸边有一片土墙,瞧着仿佛一处迷宫,像是有路能进去。 李肆下到河边,从迷宫豁开的一处入口踏了进去,在里面七拐八拐。这墙有一两丈高、一两尺厚,看样子是想将来人困在里头。可李肆走了没几步,就见前面角落里有一处新修补的痕迹,泥色都跟旁边不一样。 他退出几步,狠力一冲撞!那土墙便塌了,现出一条狭窄但可行的路来。走了一会儿,路边又有几块石头,踩踏着可以往高处爬,爬上去便见一个半塌的破落哨台。 奇怪的是,二叔说是“废弃”土堡,可这哨台上还滚落着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李肆弯腰捡起一个汤婆子,暖暖地抱在怀里,知道这废堡里藏着活人,便将刀抽了出来。 —— 他下了哨台,沿着狭窄崎岖的小路又往前走去。土堡里不见任何光亮,听不见任何声音,两边土壁渐渐升高,他察觉自己走的是下坡路,进入一条巷道,月色也渐渐被遮掩了。 他侧耳又听了听声音,摸出火折子吹燃,朝前一照—— 黑暗里突然闪现一双精亮的眼睛,凌冽刀锋劈面而至! 李肆横刀一挡,但听“铮!”一声重响!那人手劲极大,李肆单手竟持不稳刀,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错步上前,又是狠重的一刀!又将李肆逼退了好几步,踉跄着撞到身后土壁上。 头顶上亮起两排火把,十来个穿着破袄、土匪模样的破落汉从巷道两边的土墙上冒了出来,居高临下瞪视着他。 而在他对面,狭窄巷道的那头,站着一个披着虎皮大氅的男人,身姿高大,气势凶猛,俨然是众匪之头。这虎匪头上戴着虎皮帽,帽檐下披散的头发湿漉漉的,在风中凝出霜来,显得两肩斑白。虎皮大氅只是虚虚一掩,露出两扇丰满的胸肌,隐约泛着水光,蒸腾出一股热气。 虎匪看清李肆面容,倒是不急着动手了,放下刀嗤笑道:“当是甚么好汉,把你们都吓破了胆,害老子澡洗一半就冲将出来!这不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么?” 李肆站稳脚步,将熄灭的火折子塞回腰间,背上的箭囊甩在一边,最后从怀里扯出热乎乎的汤婆子,不太舍得地也扔了。这下双手用力握紧了刀把,他缓缓吸进去一口气,骤然拔身! 虎匪冷笑挂在脸上,接了他电光石火般的一记快刀!又一声重响之后,两人都退出一步,错开身来。 虎匪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眼神锐利起来,低头扫了一眼已经豁出大口的宽面单刀,嫌弃地将它随手一扔。 李肆的刀虽还都稳稳握在手里,虎口却被震得发麻。他也扫了一眼自己的佩刀,上面也豁出好几道大口。这刀跟他五年,虽不是什么好刀,但也日日用油膏养着。他有些舍不得,但再用怕要崩断,反而容易落了下风,也只能扔在一旁。 二人赤手空拳,在狭小巷道里又战了一轮。 虎匪一双重拳,虎虎生风。李肆拳轻却快,也不落下风。二人你来我往,战至酣时,那两边的破落汉都开始吆喝,直给他们当家的叫好。 李肆肩头挨了一记重拳,动作稍显迟缓。那虎匪趁机一拳袭向他腰际,却被李肆一个鹞子翻身躲闪开来。李肆常年骑马,腰腿功夫了得,翻身之际狠狠回踹了虎匪一脚。 虎匪吃痛退出一步,扯开大氅一看,胸膛上一条赤红的脚印。 他笑了一声,来了兴致,将厚重碍事的大氅扯下来一扔。在这寒冬腊月的,只穿了一条薄裤,赤膊与李肆比试。 二人再度斗成一团,愈发纠缠。他俩谁也没留意,虎匪头上的虎皮帽在打斗中坠了下来。那帽子内面是皮,沾了水结了霜,滑溜无比。两人近身换拳,都有一只脚踩上了那帽子。 两人浑身一晃! “啪叽!” 两边墙上的破落汉们举着火把看得分明,他们当家的一脚踩滑,跟那小娃一齐摔下了地去! 李肆眼前一花,热气盈面,只见一对水光淋漓的麦色胸肌重重拍来!将他的脸拍个正着! 他耳际嗡然一响,霎时坠入一片黑暗。《 》 4、第4章 第4章 张三李四 对于五岁之前的事,李肆毫无印象。 总听婆婆说,他那时候不哭不闹,能说会笑,聪明伶俐,是个人见人爱的乖乖。 五岁那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青年从外头回来,进门便跪在婆婆脚下哭着叫娘。李肆扑上去抱住他大腿,直叫“阿爹”。 他以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爹爹,后来看婆婆和阿娘日哭夜哭,才知道那是他二叔,爹爹已经没了。后来没多久,日夜哭泣的阿娘也病死了。 阿娘下葬的那日,他跪在地上,看着那副简陋的棺材裹着娘的遗体与爹的衣冠一齐埋进土里。突然有一副看不见的棺材,也将他裹了进去。 从此之后,世间万物,都与他隔了一层木板,模糊而朦胧,听不清,看不穿。幼小的他独自困在那狭窄的棺木中,自己出不去,旁人进不来。 他木愣呆滞,听不懂人话,又瘦小,营寨里的大孩子便都来欺负他。粗言笑骂,他听不明白;推搡打闹,他默默受了,也没个反应。 后来二叔发现了这事,把那群大孩子拎出来统统揍了一顿,他便得了些安生日子。可没过多久,二叔被调去了河东剿匪。那些大孩子们怀恨在心,探头探脑观察了一阵,隔了一两年,见他二叔没有活着回来的兆头,便又开始欺凌他。 他被打得浑身是伤,回到家里,婆婆一见他那凄惨模样,便提着擀面杖出去讨要说法。那群大孩子的长辈大多也都战死沙场,没爹又少娘,寻不到大人管教,连他婆婆也一起逗弄。婆婆气得满眼通红地回来,夜里抱着他直掉眼泪。 婆婆哭泣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从棺材板的缝隙里漏了进来。他听见了。 那年他八岁,开始日日蹲在演武场的栅栏边,从缝隙里看各路教头带着军汉们操习武艺。回到家勉力举起柴刀,他也学着挥舞起来。一个劈砍的动作,他从早到晚,砍上百次千次。一套拳法,他歪歪扭扭地比划,也比上百次千次。 身上被欺凌的伤痕不曾少过,夜里马步也扎得摇摇晃晃,时不时摔下地去。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终有一日,他将为首的大孩子摁在了地上,稚嫩的拳头一记又一记挥下,无论挨了多少拉扯、多少殴打,哪怕自己也被殴得满面鲜血,也没有停歇。 从此之后,他在军营里行走,那些蛮横的孩子都会躲出老远。因为他听不懂求饶、看不懂脸色,凡是欺凌过他与旁人的人,他见到一次,狠揍一次,不揍到鲜血淋漓,绝不会停下来。 十三岁时,满脸络腮胡的二叔回来了,带回了小小的军功与微薄的犒赏。更重要的是,将他和婆婆从贫穷破落的下等军营,接去了稍显宽裕的上四军营。上四军军令更严,营中秩序也更井然。他不用再揍人,也有了入演武场操习武艺的机会。 (注:上四军,煊国禁军中待遇最高的四支精锐部队:捧日、天武、神卫、龙卫,统称上四军。) 十四岁时,他被二叔谎报年龄,接替父籍,刺字为军,是为龙卫骑兵。弓弩刀枪,无一不精。 十七岁时,因射艺过人,被提为军中年纪最小的骑射教头。 可惜一身武艺,从无施展——他二叔当年调军时,托人“捐”了全部积蓄,精挑细选了常年拱卫京师的龙卫军——他便只能在演武场上操练,逢阅军之时,出城野战,已算是他最远的征程。 十九岁时,官家颁下密旨,亟需五行属火的精勇之士,领军者在兵籍中拣中了他。自此他第一次远出京师,翻山越岭,跋涉千里…… 最后在一个破败的土堡里,被一个赤膊的高大男人,一胸拍到了地上。 他耳际嗡然一响! 一片漆黑之中,他听见了棺材板支离破碎的声音。 —— 他被拍醒了。 这一醒,阿娘低声哼唱的安神曲,二叔挡在他身前叱骂恶孩的背影,婆婆心疼焦急的眼泪,被他摁在地上暴揍的恶童与壮氓,瑰丽冲天的火焰,滚滚落下的巨石……便如走马灯一般游走而来! 幼年的无忧,童年的绝望,少年的愤怒,成长的剧痛,死别的苦楚,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巨浪拍面,将他沉沉淹没! 他终于看清了二叔满是血污、惨白破败的脸,听清了那虚弱疲惫的叹息。 “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一辈子为了个啥……” 二叔死了。护在他身前、教导他武艺、拉着他避祸、带他吃甜果、待他如父如母的二叔,死了。与他的爹娘一样,蝼蚁一般渺小仓促地死了。 他浑身颤抖,泪如泉涌,无止无歇。 —— 黑暗之中,突然响起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小娃!你到底哭个甚!还没完没了是哇?” 李肆昏昏沉沉地睁眼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地窖似的窄小洞窟。灯光摇曳,他被麻绳捆了手脚扔在角落。 洞窟中央搁了一只浴桶,热气蒸腾之中,一个男人正在用木瓢舀水,搓着头发上的泥块。 听见李肆坐起的声响,男人放下木瓢抬起头,水雾缭绕间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 此人二十来岁年纪,五官英挺,轮廓锐利,目光灼灼,一对剑眉斜飞入凌乱披散的长发间,小麦色的肌肤水汽淋漓,像秋日雨后浴着金光的麦田。 李肆愣愣地看着他,从未见过如此耀若骄阳的人物。 男人眉头一皱,神情一凶,骄阳麦田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他操着河东口音骂道:“嘤嘤呜呜的,哭一炷香了!给老子闭嘴,再哭一拳给你捣扁!” 李肆这才察觉到自己满面是泪,茫然地低下头在衣襟上蹭了蹭脸。 男人见他终于没了声音,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又抓洗了几下头发,将木瓢扔开。房间里响起“哗啦啦”一阵激烈的水溢声,男人翻身从浴桶里出来,扯过一旁石榻上的一条破烂麻布,随意擦了擦身上水迹,系在腰间,赤足向李肆走来。 李肆眼见一对饱满胸肌越来越近,终于记起他是先前拍晕自己的那虎匪,霎时满脸通红,往后缩了一缩。 “你羞个甚!”男人好笑地骂他,“我有的你没有?” 他作势去掀李肆衣襟,李肆忙不迭侧身避开。男人乐了一声,湿热的手顺势捏住李肆下巴,调戏民男似的,将他的脸掰了回来。 “脸长得嫩生,个头倒是不小。你几岁了,长这么高?” 李肆张了张嘴,虽比以前清醒些,仍不习惯多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十九。” “都十九了咋还一脸小娃样?”男人嗤道,在李肆微生胡茬的下巴上摸了一摸,“还以为你不长胡子。” 李肆难耐地别过脸,竭力避开他的手指,却还是被他紧紧捏住。 男人又将他的脸拧向一边,看着他左耳下侧一排隐秘的刺字,念道:“龙……这甚么字?你是龙甚么军?” 李肆抿着嘴不说话。男人乐了,撩起湿漉漉的长发,把自己的右脸颊给他看:“我有两个。” 他脸颊侧下方有一道远比李肆更明显的刺字:振武。再将左手背翻给李肆看,虎口旁刺字:胜捷。 煊国重文轻武,军人地位低下,待遇极差,逃军甚多。朝廷为防军人逃跑,一入伍就会在面部、手臂等明显部位刺上所属军号,世人蔑称“贼配军”。李肆所知,自己的“龙卫”是马军的军号之一,而男人脸上的“振武”是步军军号之一,都是常见军号。 但是男人手背上的“胜捷”,却是相当特殊。 李肆在二叔口中听说过:这是一支刚建制的新军,是南逃的佟太师所组的精锐。 三个月前,枭国放出了南侵大煊的消息。煊军大帅佟太师奉命镇守魁原,与枭军和谈,被官家封了河北、河东宣抚使,有权调度在河北、河东地区的总计二十万禁军。他特意从各地禁军中挑选出了两万名骁勇,组成新军,号称“胜捷”。 结果枭军来势汹汹,佟太师见势不对,和谈未果,一仗也没打,就扔下了魁原城,带着胜捷军南下回了京师。这支精兵现在已经护卫着太上官家离开京师,更加南下了。 所属军队南去,此人却孤身在此。李肆惊疑地抬眼看男人,张了张嘴,迟疑地发出声音:“你……是逃军?” 男人一下将李肆下巴甩开,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逃个屁!姓佟的老贼才是逃军!老贼挑了我作亲卫,要我护着他南逃,我半道上自己回来了!那驴尻沟子的狗东西,要不是没找着机会,定要捅他几刀!” 李肆年纪小,脸皮嫩气,被他一扇就起了道红痕。他见状蹙起眉,拇指在那红痕上捻了两下,不自觉地想捻掉,又不自觉地缓和了口气,解释道:“胜捷军没有全部南下,有三千人留在了魁原。魁原撑到现在,全靠他们死守。莫将胜捷军与佟老贼混到一处,我们可不是跑路的孬种。” 他又拍拍李肆脸道:“你呢,龙甚么军?一口官话,你是驻京师的吧?毛没长齐的小娃,为甚到这里来?” 李肆一张脸被他又捏又摸、把玩了许久,耳根通红发烫,咬着牙躲闪他,不肯回话。 男人看他反应好玩,反而更加恶劣地贴近。温热的气息紧紧逼着他,还伸手从他腰间摸出皇城司的令牌,扯下来贴在他脸上道:“这是甚么身份牌牌?” 细密光芒一闪而过!男人头颅及时后仰,避过了这凶险的一刀,旋即向李肆回了一记重拳。李肆就地一滚躲开,抖落方才偷偷割开的麻绳,攥着袖刀再次向他扑去。 —— 二人在地上翻滚打斗,男人刚洗干净的尘泥又糊了一头一身。外头其他洞窟的破落汉们听见动静,都冲过来看热闹。 眼瞅着两人从地上打到石榻上,又一上一下叠了起来,刚换岗回来的哨台老哥忍不住道:“呀呀!当家的,你咋又碾人家小娃身上,别又碾晕了!” “不碾能制得住吗!”男人打斗的间隙里怒道:“瞅他那倔样!才倒歇几句,他拿刀划老子的脸!” “你摸我!”李肆道。 “你羞个甚!老子不好男风!谁稀罕摸你!” 两人打得好不热闹。男人今日本就丢人——在巷道里当着大家的面摔了一大跤,靠胸把人家小娃拍晕了,现在又打了个如胶似漆——他两条长腿一夹,把李肆骑在石榻上怒道:“再敢动手!把你那蜡丸烧了!” 李肆脸色一变,往自己松散的发髻里一摸——在他昏迷的时候,男人没有收走皇城司令牌,也没察觉藏在袖口的小刀,却居然搜走了他头发里的蜡丸密信。 李肆瞬间不想管那密信,烧掉便烧掉罢,那是皇城司的差事,从来都不是他的,更何况还白白赔上了二叔的性命!可是又想起土屋里双目蒙白的婆婆和那三千贯赏银…… 他过往多年,躲藏在二叔的荫庇下,从未思虑计较过这些,现在却第一次犹豫了。 男人见他神情松动、不再挣扎,便恨恨地从他身上下来,舀了瓢水重新冲了一下身上尘泥,回头看手下们还在外头探头探脑:“看甚!都散了!” —— 这一夜折腾,谁也没睡成。地下洞窟不见光亮,李肆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突然几个蔫头蔫脑、打着哈欠的手下进屋来,将浴桶里的水引入门前排水沟,抬走了浴桶,又架上一张破烂小木桌,摆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素汤片子。 男人跟李肆,一个坐在石榻上,一个缩在屋角,对瞪了良久,彼此都有些眼累。汤片子一上来,男人将小桌往石榻的方向拉了拉,坐在榻边提起筷子就吃。 吃了两口,他察觉到李肆直勾勾又黑幽幽的视线,喉咙一滞,艰难地咽了下去。“瞪着两只眼睛看甚!又没说饿着你!过来吃!” 李肆从来不跟吃食过不去,又不擅长赌气之法,木着脸就乖乖过去了。洞室里也没个凳子,他站在男人对面犹豫,男人不耐烦地一拍石榻:“坐这!” 李肆寻了一处又够得着桌子,又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当然,桌子就那么小,还是很近,抬手就能揍到对方。 榻上垫了一层粗糙草叶,上面又铺了一床破烂褥子。李肆自小家贫,但也没贫到这般地步,对这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有些嫌弃,迟疑地悬着屁股,最后看在那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汤片子的份上,还是一狠心落座了。 碗破了一角,但是挺大。李肆将脸整个埋进碗里,筷子快速拨弄,眨眼就干下去小半碗,吃得却是悄无声息。男人瞧着他吃相特殊,停下筷子道:“叫甚么名字?” 李肆埋头干面片,不回话。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理他。两人各自奋力,不一会儿便将汤片子干得精光,连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李肆放下碗筷,伸出一点舌尖来很仔细地吮净嘴角,抬起手背再细致地擦了擦嘴。这才开口道:“我叫李肆。” 男人嗤地笑出声来,这下是真乐了:“你爹娘取名也不讲究!这不巧了!我叫张叁!” 李肆认真解释:“是茶肆的肆,不是计数的四。” 张叁乐道:“我还是人参的参呢!” (注:叁、参通假,古时常写为同一字) 张参,当然并不是,张叁将两只大碗一推,把那皇城司的令牌摆上桌:“倒歇倒歇吧。” 李肆眼神中微露茫然,头也微微一歪,没听明白这句方言。张叁又道:“聊聊吧。” 吃人嘴软,况且现在脸也没被摸,耳朵也不那么发烫难受了。李肆于是主动道:“龙卫。” “说甚么?” 李肆指了指自己耳边刺字:“龙卫,我是龙卫马军。” 张叁见他吃饱了肚子居然这么老实,顿时后悔昨夜当着众人与他又干一架——早知道一碗汤片子就能捋顺这小娃,何必丢这么大脸! “小马军,你来这里做甚么?”张叁跟哄娃似的,尽力和缓地问。 李肆抿紧唇,又不说话了。他是老实,又不是傻,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有机密差事是吧?带着一颗传信的蜡丸,又带着块牌牌。”张叁哄道,“牌牌上是甚么字?你不说,我出去叫个识字的也能认出来,你自己说。” 李肆迟疑了一会儿,道:“皇城司奉使。” “你不是马军么?跟皇城司有甚关系?这牌牌不是你的。” 李肆又不说话了。 张叁猜也猜得出来:“你年纪小,人又憨,不会只派你一个。你们是一群人,带头的跟皇城司有关。昨夜山崩,其他人都被埋了,只活下来你一个。你又不识路,才闯到我这里来。” 李肆垂着眼不说话,心里只想把二叔挖出来摇活,赶紧对付这难缠又聪明的大虎匪——他这些年除了上马骑射、下马打拳,闲时在家纸上谈兵地看看兵书,什么都不懂,什么要事也没独自处理过,几句话就被套出了来路。 他脸上木木的,张叁却莫名地看出了懊恼。张叁觉得好笑,往他脑门上拍了一下,李肆迅速地回以一拳,被张叁摊掌接住了。 张叁笑着把他拳头甩了回去,只觉得这小娃不似个满腹心肠的活人,倒像个懵头懵脑的小兽,又一时说不出是像个甚么小兽。 在这么个毫无心机的小东西面前,张叁若耍些哄骗手段,倒显得卑鄙下作,于是直白道:“小马军,我对你的差事不感兴趣。你现在知道我是胜捷军,不是真土匪,外面那些个愣鬼也只是一些逃难的流民,这里没有人会要你性命。我们谈个生意,你帮我做两件事,我把蜡丸还给你,你答应不?” 李肆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寻常人一定会被这幽幽目光吓上一跳,张叁却只觉自己是被躲藏在丛林里的小兽观察着。看了一会儿,这小东西像是没看出什么敌意与恶意,乖乖地点点头。 张叁于是将皇城司的令牌推给他。“第一件事,我要你拿着这个皇城司牌牌,带我进一趟蚁县,我需得进去办一件事。我不会官话,脸上刺字又显眼,自己拿着进不去。” 李肆原本也想进蚁县,便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我还要借你这个牌牌,进到魁原去投军。你放心,我进去了便从城墙上扔出来还你。” 张叁话毕,见李肆眼睛睁圆、颇为吃惊的样子。“咋了?害怕了?枭军虽围了城,也围不了足足二十里,总能找到空子。你身手不赖,不至于这般胆小吧?” 李肆摇摇头,张叁以为他要拒绝,却听他道:“我……也要去魁原。” 嘿!张叁一乐,往李肆背上虎虎地拍了一巴掌,差点没把李肆的肺给拍出来。 “你看!张三李四,这不巧了么!”《 》 5、第5章 第5章 袖珍小城 张叁一说自己要走,先前那十来个破落汉全都从土窟里钻出来,还有几位农妇,是其中几人的家眷。所有人都是一脸惶然。 原来这土堡确实是个荒堡,不知修于哪朝哪代。除了夯土围墙与哨台,内里还有不少密道、洞窟,像一只庞大的蚂蚁窝。堡已废弃,地道大多塌陷,但还剩了一些洞窟可以藏人。排水道、烟道、灶房、茅房一应设施样样齐全。堡后有山泉,可去林中捕猎,甚至还有几片被开垦过的空地。 枭军围困魁原之前,北边一些城池陷落,荒堡里逃来了一些流民,都是一些携老扶幼的穷苦佃农,大约二三十个人。枭军围困魁原之后,又突然出现了一伙亡命匪徒,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凶恶无比。 这伙恶匪占堡为王,威逼利诱这些流民也拜入山门。匪首驱使这些流民做苦力,在土堡门口修了个迷宫“七星阵”来抵御外来人;又日日出去劫掠,把沿着汾水南逃的路人、从蚁县逃出的富户都杀掠一空。 这些流民受尽土匪欺凌,又目睹土匪日日杀人,敢怒不敢言。一直到半月前,张叁突然闯进这里,提刀杀尽了一伙悍匪,这才救了一堡流民。 张叁将土匪劫掠来的财物尽数散给了流民,大多数人便带着亲人继续南逃了。只有这十来个无老无幼的壮年男女,没有太多牵挂,也无南方亲故可投,也不愿离开北方故土,便死心塌地、死皮赖脸地跟着张叁留在了堡里,还非要唤他作了“新当家的”。 —— 众人见他要走,都惶惶不安,怕又失了倚仗。 张叁狠硬道:“我来时便跟你们说了,我早晚要走!” 众人双目赤红:“当家的……” “虎氅留给你们,自己再选个当家的。堡里有存粮、有田地,够你们度日了。每日去山上望一望,若是看见魁原破了,就别再留恋北方,顺着林子往南逃吧。” 众人泪光闪烁:“当家的……” “莫要抢掠路人,也莫要内斗互争,让我知道了,定会回来剿你们。” 众人嚎啕大哭:“当家的哎!” “放开我!莫来扯我袄子!就剩这么一套完整的,老子还要穿着进城!哎!哎!” —— 李肆爬出地道,在昨日打斗的窄巷里捡拾自己的箭囊。豁了大口的刀也被他捡起,极不舍地来回翻看。 初晨时分,日头并不晒辣,从巷道一边的高墙上泄了窄窄一排光芒。张叁衣衫不整地从地道里出来,正见一缕柔软的阳光下,李肆垂着眼睫、沉默地抚摸着一把破刀。明明面上没有甚么神色,却莫名地显得又可怜又委屈。 张叁忍不住问:“哭甚么?” 李肆抬起眼,满目茫然:“没有哭。” 昨夜里那场眼泪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泣,结果在张叁眼里他俨然成了嘤嘤呜呜的小哭包。 张叁蹙眉道:“坏了便扔了吧,赔你一把便是。” 他钻回地道,将土匪先前用来劫掠路人的宽面单刀分了一把给李肆。李肆抿着唇盯着那油腻包浆的刀柄,迟迟不愿伸手去接。 张叁看出他心思,骂道:“有就不错了!还挑!这破堡里还能有甚么好兵器给你!” 李肆垂眼想了一想,问:“有铁铲吗?” “做甚?” “我知道哪里有兵器,有两把刀。” —— 两人一人扛着一把破铁铲,在众人含泪相送之下,离开了土堡,顺着李肆昨夜寻来的路径,沿着落石流又爬回了山上。 李肆将李二与指挥使都从石堆底下挖了出来,又在附近寻了一棵显眼的大树,树下挖了一个大坑,将两具尸体都葬了进去。 张叁看得出李肆情绪低落,也没多嘴多舌,沉默地卖了老大力气,帮李肆一起抬尸、挖坑。 覆土之前,李肆跳下坑去,将二人的佩刀取下来递给张叁。李二的弓也被砸坏了,他便没有拿,随葬在了李二身旁。他替指挥使整理了一番冠容,最后仔细地替李二也整理衣冠。 他将那张满面胡茬的脸擦了又擦,但怎么擦都仍有水迹,总也擦不干净…… 沉默良久的张叁突然开了口:“这是你谁?” “二叔。”李肆道。 张叁便又沉默了。 —— 李肆替二叔擦了最后一遍脸,站起来爬出坑外。 他灰头土脸的,只觉得山上风大,将眼睛迷得看不清。正要抬手去擦,却突然脸边一热。张叁比他先抬了手,温热的拇指在他脸上轻轻揩了几下。 李肆愣住了。 张叁咳了一声,生疏地安抚道:“人死不能复生,莫哭了。” 我哭了吗?李肆愣愣地想。 他还不是很会察觉自己的情绪,连自己又流泪了也不知道,但能察觉脸皮的滚烫——顾不上发愣,他一掌打开张叁的手,急道:“你又摸我!” 张叁好心安慰,却遭人怨,诧异道:“谁稀罕摸你!这不是看你又哭上了!” 李肆从张叁手里抢回一把刀——他抢的是指挥使的刀。二叔的刀是宽刃单刀,李肆惯用轻便窄刃,指挥使的刀就是细长窄刃的御刀。 他捉刀在手,以刀鞘用力攮了张叁一下:“你,你,离我远一些!” 张叁简直莫名其妙:“你羞个甚!” —— 张叁知道李肆是小娃被逗,害臊呢。李肆却以为张叁又在欺负自己,以为自己脸颊发烫是因为愤怒——他以前也被军营里的坏孩子欺负,情绪十分木然,从未这样动怒。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叁一欺负他,他就“怒”,“怒”得脸上烫了又烫。 张叁怎的老欺负他,怎的这样坏? 两人莫名其妙地斗起气来——主要是李肆跟张叁斗气——各自一言不发地挥铲覆土。 挖坟葬坟用了不少时辰,日头已升至中天。两人离得远远地——主要是李肆离张叁远远地——各自吃了一块干粮,喝了几口水,这便向落石堆的另一头攀去。 李肆爬在前头,脚底下一块碎石松动,不小心踩了空。张叁在后头扶了他一把,李肆稳稳地踩上另一块石头,却赶紧往后蹬了一脚,急道:“你放手!” 张叁松开了扶在他屁股上的手。 李肆又“怒”得满脸发烫,继续往上爬去,以为这虎匪安分了,却听得他在下面道:“小马驹,你咋跟只小驴一样,碰一下就尥蹶子?” 李肆不擅长斗嘴,听他说自己像小驴,想了好久才回骂他一句:“大老虎!”顿了一顿,觉得此言尚且不够表达侮辱,又补骂道:“大虫!” 张叁在下面笑得直发抖,乐得也一脚踩了滑,“咔嚓”一声滑下去老远。 李肆急忙回头望他,脚也跟着往下落,却听得张叁在下面道:“没事!你接着去!”听声音还笑得厉害。 李肆在心里又骂了他一声“大虫”,感觉骂出口他还要接着往下摔,摔个没完没了,便闭了嘴。 —— 越往上爬,日头越毒辣,风越凌冽,两人便无暇斗嘴了。好不容易翻过了最高的几块大石,又踩着松散的碎石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下滑去。两人都摇晃不稳,也顾不上羞不羞、怒不怒的,都紧紧拽着对方的胳膊,互相搀扶着往下落。 终于脚落在平地上,两人都不自觉地吁了一口长气。李肆赶紧放开了张叁的胳膊——又结实又软,鼓鼓囊囊,跟昨夜拍在他脸上的极其相似,不只是脸,他连手心都在发烫。 张叁没顾上逗他,警觉地环顾四周。碎石断木的荒凉场景与落石堆另一头一样,残石间也是或趴或躺着几具尸体。 李肆上前去翻弄那几个同僚。张叁叹道:“这又是你谁?还要挖坑?铲子可扔后面咧。” 李肆摇摇头,只从一位同僚身上卸下了一张完好的弓,连弓袋一起背上,箭也收起来插到自己箭囊里。他抠了黄土给每人都覆了面,这便结束这仓促葬礼,直起身来。 “你们一共多少人?”张叁问道。 李肆没有瞒他:“五十。” 张叁一数:“这才五个,加上那边两位,也才七个。其他人呢?全埋石堆里了?” 李肆摇摇头:“不知。” 张叁到处看了一圈,指着林间一排凌乱脚步道:“看来还活了好些个。他们这是去蚁县?” 李肆又摇摇头:“不知。” 张叁叉着腰道:“这不知那不知,要你有个卵用?活了这么多个,那蜡丸怎的偏偏落你这个小愣鬼身上!” 李肆挨了骂也不生气,慢慢解释:“二叔向指挥提议去蚁县,只有二叔识路。现下二叔和指挥都死了,我不知他们会去哪里。” “这山上就这么一座城,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去。走吧!” 李肆又摇摇头:“我不识路。” “谁指望你了?指望你有个卵用?我识路!走吧!” —— 张叁当真识路。不久之后,二人步出山林,出现在了半山腰的蚁县外。 蚁县是一座方圆四五里的袖珍小城,依山而建,东面临悬崖、可远望魁原,北面和西面都嵌进了陡峭山脊里,只有南面一条沿山的官道,是进这小城的唯一通道。 简而言之,是一座山间孤城。 或许是因为它隐蔽难寻,或许是因为它微不足道,在二十里之外包围魁原城的枭军并未注意到它。南城墙外空空荡荡,并没有征伐打斗过的痕迹。高三四丈的城楼上,静静地飘着一面大煊旗帜;下面只有一道宽厚城门,闭得死紧。 李肆一眼望过去,发现沿途一些枯草之下藏着一些不太明显的鼓包。他蹲下身去,用刀鞘小心地刨了一刨——里面埋着一个阻隔人马通行的铁蒺藜,李肆在兵书里见过。 两人于是缩小步子,小心地绕过铁蒺藜往前去。 走到离南门下尚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在前头的李肆脚下突然一空,浑身一坠! 后头的张叁及时拽住他后衣襟,将他拎了起来。两人身高相仿,张叁双臂高举,就像捧了一只瘦长条的猫,小心地将他放回实地上。 李肆略吃一惊,低头看去,只见方才脚下一片平整的枯草皮陷了下去,露出底下一个两三米深的大坑,下头密密麻麻地插着削尖的木头。方才他若是真掉进去,只会被捅个对穿。 李肆没守过城,但这东西他也在兵书里见过。“这是……陷马坑?” “甚么文绉绉的说法,”张叁道,“我就管它叫死人坑。”说话间他掰起李肆的下巴,让他跟自己一起抬头——城楼的女墙上嗖嗖冒出一排弓手,齐刷刷地拉起弓对准他俩。 “这么小的县居然还做了这等防备,”张叁道,顺手在李肆肉嫩的脸上掐了一把,“快使出你那鹰犬牌牌……哎!咋又踢我!” —— 城墙上扔下来一个带绳的竹筐。二人小心地跨过几排陷马坑,将皇城司的令牌放进筐里。令牌上去之后,上面探出一个戴头盔的脑袋,审视了他俩一番,朝后挥了挥手。 不多时,两扇城门便从中缓缓打开一条窄缝,二人便先后侧身而入。 一进去,便有几把刀重重压在他二人肩上。里头是座半圆形的内瓮城,四面小城墙上也站着几个弓手,都勾弦对准了他们。 (注:瓮城,修建在城门外的一圈小城墙,呈半月形或方形,有时也修在城门内,作用是保护城门,为守城留出防御空间。) 李肆紧张地四顾。张叁倒是轻松得很,转了一圈眼珠,好奇道:“甚么时候修的瓮城,以前可没有。” 城楼下来了一个全副战甲的年轻头领,二十来岁年纪,执着那皇城司令牌,以跟张叁相同的河东口音道:“非常时期,请恕下官无礼。敢问二位官人是甚身份,为甚到此?” 张叁拄了李肆一把。李肆板着脸,努力整理措辞,缓缓开口道:“我……是京师龙卫军教头,奉命往魁原城执行军务……因魁原被围,一时难入,需借贵县驿馆休整。” 张叁听说他是教头,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昨夜他可没说过这个,难怪他身手这般利落,原来这么小的年纪便已是教头了。 他是京师那边的官话口音,加上令牌在手,那小头领已信了一半,又多问道:“上官既从京师来,可认识一位同来的道长?” 李肆睁圆眼睛,先前那沉静高冷的形象顿时破功:“长得像马的?会喷火的?” 那小头领愣了一下。张叁在后头笑出了声。 那小头领尴尬道:“咳,是,是吧。” “是我的同行人。”李肆道,“还有一个长得像猪的力士。” 张叁笑得更大声了。那小头领尴尬道:“咳,不是狮头力士么?” 李肆颇为认真地解释:“面具摘了以后是猪脸。” 张叁在后头拄了他一下,低笑道:“小马驹,你快闭嘴罢。” 好在那小头领为人正经,不是个会生事取笑的。他令下属放下兵器,将皇城司令牌奉还,揖礼致歉道:“二位上官,刚刚多有得罪。标下是本县的捕头刘武,二位请随我来。”这便带着二人穿出瓮城,向城里而去。 —— 李肆一边走,一边主动问那小捕头:“请问马道长在何处?” “本县驿馆简陋,道长一行人多,住不下,现下都住在县衙里。” 张叁突然插嘴道:“人多?有多少人?” “标下知道官人们此行遭遇了山崩,死伤惨重。现在道长一行尚有二十六人。” 张叁疑道:“既是非常时期,没有身份牌牌、来历不清的二十几个军汉,你们竟敢留宿在县衙里?” 小捕头面上又露出尴尬来,想来他应当也觉得此举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张叁,问道:“听口音,上官可是本地人?” 张叁道:“正是蚁县人,十五参军,外出八年了。” 小捕头惊道:“竟是同乡!”他得知张叁久经沙场,又多一份同乡之谊,便开口叹道:“马道长向咱们县大老爷展示了仙火奇术……” “甚么术?”张叁疑道。 小捕头也不说那文绉绉的场面话了,叹道:“道长喷了个火,咱们县爷很喜欢,直夸是奇术。” 张叁乐道:“我倒要看看是个甚么喷火大马!”他回头问李肆:“真有那么神?” 李肆问完马道长的下落,就不说话了,一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被张叁拄了一下,才迟缓地点头道:“火很大。” 小捕头又道:“道长今晨还升坛作了法,说是他师尊传的甚么兵法,能让外面的人看不见咱们县。” 张叁:“那我俩在外头咋看见了?” 小捕头:“这……” 他显然也不信那道长,奈何劝不住鬼迷心窍的县太爷。因为不知面前二人除了“同行”之外与马道长有何关联,他也不好再多嘴多舌,这便收了嘴,沉默地领二人继续往县衙去了。《 》 6、第6章 第6章 不得动武 蚁县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路走去,市集、茶坊、酒楼、药铺、学堂、庙观,样样皆有。城内道路并不是什么方正格局,地势也并不平整,小巷弯曲纵横,石阶上下交错,时不时便要爬坡上坎、拐弯转道。若没有小捕头在前,外人来了定要迷路。 当下大军临城,街巷上虽然人丁萧条,但店铺、摊贩都还开门营业,也有零星县民在街巷上来往,生活尚算平静。 小捕头见张叁一路四顾,便又开口道:“城中一些人家近日迁走了。敢问上官家住甚么地方?若还在城里,标下可派人通知家属。” 张叁开了开口,哑了一会儿道:“不劳费心,父母早亡,没有家了。” 此言一出,一直在旁边发呆的李肆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马驹,瞅甚?” 李肆不跟他斗嘴,乖乖地又把眼光收了回去。 张叁看他心事重重,便凑过去,把他往边上挤了一挤,二人离前方带路的小捕头远了一些。“咋了?在想甚?” 李肆仍垂着眼,问道:“你说进蚁县要办一件事,是啥事?可以跟我说么?” 张叁没说,仍是问:“咋了?” 李肆抬起头,一双纯净的黑瞳定定地盯着张叁,坦然问:“我要在这里杀人,会害你的事吗?” 他心里直觉光天化日提刀杀人的事会牵连张叁,更别提马道长现在是县太爷的座上贵宾。带队的指挥使又死了,那二十几个军汉也不知会倒向谁边,应该没那么好杀。 可他答应了指挥使一定要杀掉马道长,更别提马道长还害死了二叔。 可要是碍了张叁的事,张叁就不还他蜡丸了。 他问的时候心下忧虑,没想到张叁闻言一乐:“这算个甚?小马驹,你要杀谁?我帮你哇。” 蚁县县衙不大,但也是五脏俱全。过了门口的石狮,再越过两块“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的告牌,绕过影壁,进入第一道院子,左右两边便是衙役班房与牢房。 班房是县衙捕役、杂役等的值班之所。但此时一溜过去三五间班房,满满当当地挤了二十二个军士,都被缴了兵器,好吃好喝地喂着,在屋里或坐或站,百无聊赖。 对面的牢房,只关了两个惹是生非的闲汉,门外却站着八个衙役,腰上都挂着刀。衙役们都得了捕头的嘱咐,看似在看守牢房闲汉,眼睛却都往对面班房瞟,生怕这些猛壮军士们有何异动。 张叁李肆跟着小捕头一进来,那些军士便齐刷刷站了起来,都挤在门窗边张望。把对面八个衙役吓得赶紧站直身体,手扶刀柄。 那些军士认出了同行的李肆,开始窃窃私语,对李肆倒是没有什么敌意。张叁缀在最后,朝他们龇出两颗虎牙,灿烂一笑,反而令他们眼神紧张起来。 张叁大跨几步上前,贴在李肆耳边问:“你要杀哪个?” 李肆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不是他们。” “噢——”张叁意味深长地,“懂了。” 懂啥了?李肆莫名地看他一眼。 “杀那喷火的吧?”张叁贴着他耳朵又道。 李肆把他推开,小声“嗯”了一声。 “喷火的咋招惹你了?” 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前面的小捕头又回头张望,李肆便闭了嘴。小捕头请他俩在大堂前稍候片刻,自己也陪他们站着,叫了一名衙役去堂后请示。 三人立在堂下。李肆和小捕头都规矩笔直地站着,张叁却是晃着脑袋左顾右盼,端详起案桌上的摆设和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他只认得出个明字,一日一月,甚为简单。 突然从西边侧院里,奔出一个满面匆忙、幞头都歪了的年轻书生,看衣冠是个小文吏,眯缝着眼睛往三人一望,急匆匆地过来道:“悟之兄!正要去城门寻你!可大事不好了!那妖道又蛊惑咱县……” 小捕头大咳一声。那小吏猛歇住脚,眯着眼又仔细一看,作揖道:“失礼失礼!不知二位贵客在!” 小捕头咳道:“咳,两位上官从京师来,与‘仙师’是一路的。” 小吏结巴起来:“拜,拜见两位上官。仙,仙师正与咱县大老爷讲经论道,在下这便去通报……”拔腿要往堂后遛。 小捕头:“回来!已经通报了,你回院里去!” 小吏连连作礼,贴着墙就逃了。 小捕头朝张叁李肆看了一眼,尴尬道:“是衙内新聘的押司,年纪尚小不懂事,请二位见谅。” 李肆没说话。张叁爽朗道:“无妨无妨,我们与那妖道也不算是一路的。” 那妖道,不是,那仙师正如小吏所言,在后堂与县大老爷讲经。两人都穿着道袍,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在檀香缭绕间品茶说道。猪头,不是,狮头力士抱臂站在道长身后,被烟雾熏得昏昏沉沉,躲在面具后头偷偷打起了瞌睡。 县令四十来岁年纪,长须尖细,颧骨外突,颇有鼠相。此时正长吁短叹,抹着眼泪道:“官家尚在病中,还心念我魁原府,是魁原百姓之幸也。国难当头,本县身为百姓之父母官,必将殚精竭虑,拼死报国。还请仙师回京后,在官家面前替本县美言几句,以表拳拳之心……” 马道长一捋长须:“那是自然。” 衙役进去报道:“老爷,打外头来了两个皇城司奉使,说是仙师的同行人。” 马道长脸色一变,脚往后头一磕,把狮头力士踹醒了。 县令又惊又喜,转头问道长:“可真有此二人?” 马道长勉力作出大喜状:“贫道此行确有一位皇城司长官,还以为长官昨夜遭了难,幸甚幸甚!” 县令赶紧道:“还不快请进来!” 那道长跟力士都紧张万分,自知昨夜放火堵了皇城司一行人的生路,这下恐怕要争吵起来——说不定那指挥使怒上心头,拔刀也斩了他俩的脑袋!道长暗中端稳了拂尘,力士暗中握紧了棹刀,正在奋力编一些搪塞之言——谁知看到进来的只是李肆张叁,两人都明显松了一口气。 道长还没发话,力士先蹦出一步,指着李肆开口骂道:“兀那小儿!装啥上官!县大老爷,这小儿与外头班房那些军汉一样,只是咱仙师的随行护卫!” 李肆闻言眼睛一瞪,张嘴却慢上许多。张叁立马帮他回骂道:“兀那猪汉!骂谁小儿!有皇城司令牌在此,容得你那猪嘴子在那里叫喳喳?” 力士朝县令道:“县大老爷!定是这小儿从上官身上偷了令牌……” 话未说完,张叁“唰!”地抽出刀来。堂前众人惊叫出声,张叁大步上前,一记重刀将力士砍了出去! 那力士虽然横起棹刀刀柄抵挡,却被他一刀砍退数步,“砰!”地撞到大堂梁柱上。棹刀木柄一裂两截,那力士腿抖得几乎站不住,全靠身后梁柱支撑,面具歪斜,露出半个惶恐的猪脸。 张叁追上前去,还要再补一刀。小捕头及时赶到,拦在前面急道:“不得动武!” “来人啊!来人啊!”县令也吓得老鼠一般叽叽叫唤,外面的几个衙役火急火燎地往内堂赶。 正是混乱之时,李肆觉着机会已到,便拔出刀来也往马道长那里去,要趁乱把他给剁了。马道长“昂!昂!”地嘶鸣起来,绕着桌椅没命地躲闪,眼看要吓得喷火! “李奉使!”张叁突然喊道。 李肆刀刃悬在马嘴上方,及时停了下来。 “还没到时候!”张叁道。 李肆茫然地回头看他一眼,虽然疑惑,但还是听话地退后一步。马道长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县大老爷后面去了,八个衙役嗖嗖地上来把县令跟马道长团团护住。 张叁这边还跟小捕头双刀对峙着。他看着小捕头满脸紧绷神情,于是安抚一笑,结果把小捕头惊得更是握紧了刀柄。 张叁收了刀,倒握刀柄朝小捕头握拳礼道:“多有得罪,莫要见怪。实是你后头那猪汉满嘴胡言,不打是不行。” 小捕头紧张地看着他,又用眼角瞟了瞟李肆。 “李奉使!”张叁提声道,“猪嘴子我帮你封了!你现在给大家倒歇倒歇,你那令牌咋的回事?” 李肆歇了刀,朝县令作了个礼,从怀中摸出皇城司令牌展示给县令看,终于得了机会徐徐讲解:“县大老爷,失礼了。此令牌是皇城司指挥使临终所托,指挥使将一封密信交付于我,委我继任奉使,要我务必送给魁原的章知府。” 张叁朗声补充道:“诸位都听到了吗?若是他偷来的令牌,咋的知道要送密信?又咋的知道要交给知府?” 力士在小捕头身后哆嗦着道:“说,说不定密信也是他偷来的,知府也是他瞎编的!” 张叁叹息着又提起刀:“老子看你这猪嘴子不割是不行……” 力士急叫:“咿!咿!”小捕头急喊:“不得动武!不得动武!” 县令躲在衙役们后面喊道:“行了!都,都住手罢!本县听明白了!都是误会!咱们魁原的府台大人的确尊姓章,我看这位上官小小年纪,又长居京师,不可能提前知道府台大人的事,确是指挥使大人临终所托!护法也是一时情急,生了误会,不是有意要为难二位!二位和仙师都是本县的贵客,还请莫要动武了!” 县大老爷既然出来和稀泥,众人当然皆大欢喜。张叁和李肆这便收了刀,道长勉力恢复仙风道骨的情态,两腿微微发抖地回椅子上坐了。小捕头和一干衙役也收了武器,候在一旁。 只有那狮头力士,被张叁龇牙笑着看了一看,吓得猪肉饼一般贴在梁柱旁,仍旧不敢动弹。 县令命人将倒塌的香炉扶起,想在香烟缭绕的祥和气氛中再和一和稀泥。奈何在场众人都十分紧张,几句话也说不拢一路去。县令诚邀张叁与李肆住在县衙侧院中——那院里是押司文吏的班房——张叁婉拒了,只说宿在县中驿馆即可。 县令便派了两名衙役,送他俩去驿馆安排食宿。 待他二人消失在视线外,县令赶紧将受惊的马道长一番安抚。 县令又将小捕头唤来,低声吩咐道:“此二人小人得志,颇为无礼,不是善茬,你定要令人好生监看。这一两日寻个由头,速速将这两尊瘟神送走。” 小捕头点头称是,告退离开。 小捕头刚行至大堂,先前那个溜走的小文吏贴着墙角又溜过来了,将捕头一把拉住。 “悟之兄!可真不好了!” 小捕头带着他边走边问:“咋了?” “那妖道说要练甚么五甲兵法,让咱县老爷找五十个五行属火的男子,不管甚么职业、身法,统统充作兵士,日夜打坐吐纳、修炼道法。若枭军来了,便打开城门让这五十人去迎战……” 小捕头眉头紧皱:“这不是胡来么!普通百姓只学一些道法,刀都不会用,怎么迎战?” “我听着也是啊!这谁听了不是呢!可不知他使了甚么妖法,咱县老爷真信了!让我今夜就要在户籍里筛人……” 小捕头听得心急,猛地停住脚步。那小吏“哎呀”一声撞在他背上,被坚硬的纸甲戳得直往后跌。小捕头赶紧揽着他的腰将他拉回来。“没事吧?” “没事没事,现下可怎么办啊,悟之兄!不然你去劝劝咱老爷……” 小捕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老爷最看不上我这等武人,大字也不识几个,怎的与他谈论道法高深?也就是陈老押司还在当差的时候,好歹能劝他几句。” 小吏道:“我爹这些天忧心魁原被围,整夜咳嗽睡不着。这事我也不敢让他知道,他现在连床也下不了,我怕他一心急……” 小捕头按住他肩膀,安抚道:“别与陈老说,我再想想办法。”《 》 7、第7章 第7章 平凡民居 日落时分,张叁李肆被衙役们送到了城西的驿馆。驿丞给二人安排了一间简陋的寝舍,又送上了两份简陋的吃食——两碗黄澄澄的黍米粥,两个无馅儿的蒸饼,一碟咸菜。 (注:蒸饼,煊国面食,有馅的蒸饼如同包子,无馅的蒸饼如同馒头。) 李肆坐在桌前,回头看了看在院门外没有挪窝的两个衙役,犹豫着没有动作。张叁率先拈了个蒸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吃吧!那县老爷胆小如鼠,没胆子给你这小奉使下毒。” 李肆听他这么说,便放心地把脸往黍米粥大碗里一埋,悄无声息地喝了起来。张叁见他吃相乖巧,情不自禁地又一乐:“这么小心?早上还敢吃我的汤片子?” 李肆埋头认真喝粥,不答他。 张叁又逗他:“我昨夜还不知道,原来你是龙卫军的教头?你都教些甚么?” 李肆仍然不回话,一口气将粥喝了半碗,才放下碗,认真擦了擦嘴,这才开口道:“弓弩骑射……还教过列阵、拳、刀。” 张叁乐了:“呀呀,教这么多!你怕不是甚么总教头?” 李肆摇头道:“是弓弩骑射教头。拳刀和列阵教头经常有事要忙,让我替他们。” 张叁笑容便皱了起来:“小愣鬼,他们那是欺负你。” 李肆疑惑地偏了偏头,二叔也这么说,二叔还跟教头们吵过架。但是李肆自己觉得这并不是欺负,教头们又没有打骂他,也没有乱摸逗弄他,怎的叫欺负呢? 他轮休时只在家练武,也没有别的事做,回演武场带人练也很好。 不过,在二叔跟教头们吵过架之后,二叔就经常在轮休时带他出门吃甜果子了。 吃甜果子也很好,除了回家要挨婆婆的骂,其他都很好。 李肆认真地望着张叁,等他还要问什么。张叁终于发现他的习性是吃饭不说话、说话不吃饭,赶紧一摆手:“没事,你好好吃!我不问了!” 李肆便埋头又端起碗。 —— 门口的衙役突然不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里,遥遥抱拳礼道:“拜见二位上官!” 李肆喝粥的动作一顿,警觉地抬起脸——被张叁捂着后脑勺按了回去。“吃你的。进来吧!” 小捕头急急迈了进来,礼数仍是周全:“二位上官,叨扰了。” 上官们却没什么礼数,年纪小的埋头大吃,年纪大些的用筷子闲闲地拨着咸菜。张叁道:“怎的?县老爷有令,让你找借口赶我们两个瘟神出去?” 小捕头一愣,面上又露出那熟悉的尴尬来。“上官误会了,是标下有事求问。” 张叁没请他坐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泰然道:“说吧。” 小捕头下午在城门就见过他脸上的刺字,这下才看清他手背上也有一道刺字。他心知这混过两军、行伍八年、当着县老爷就敢提刀砍人的老乡来路不简单。小捕头隔了两米远,站在门口处毕恭毕敬地道:“标下想求问那马道士的来历。” 张叁讽道:“呀呀,不是仙师么?” 小捕头见了他二人与马道长起冲突,更是亲眼看见李肆提刀要斩马道长,这下确定双方不是一路人,便放心骂道:“那妖道会妖法,迷惑了县老爷,可没有迷住我。” 张叁一笑,眼见李肆一碗粥快喝到底了,于是道:“你坐着等一下罢。” 小捕头不知要等啥,茫然地摸到最边上一张椅子坐了。 两人都等着李肆安静地啜完最后一口粥。这面容清澈干净的小上官仔仔细细地吮了一圈唇瓣,又小心地擦了擦嘴角,这才把黑幽幽的目光投向二人。见二人都盯着自己,他茫然地微一偏头。 张叁道:“说说那道长的来历。叫甚么,为甚么跟着你们一起来魁原。” 李肆想了想,整理了一番道:“姓马,不知名字。他是神霄真人的弟子,真人要他跟我们一起来,因为他会喷火。” 小捕头听得一头雾水,张叁却是快听出名堂来了。“神霄真人又是谁?” 李肆回忆了一下:“给官家治病的。” 那两人一听“官家”二字,却是都恍然大悟——别的名堂不知道,为甚会将县老爷迷住,倒是明白了!这马道长是官家身边大仙师的弟子,那岂是一般人?那不得赶紧砌个庙观给供起来? 小捕头越想越气,一掌拍在了桌上,把张叁没喝的那碗稀粥给拍得一震,差点扬洒出来。 李肆及时出手,护住了张叁的碗。 “老爷糊涂!为了巴结官家身边的仙师,视城防如儿戏!”小捕头气得说出了口,但转瞬就自知失态,慌忙站起抱拳道:“标下失言,二位上官见谅。实在是那马道长满口胡言迷惑咱县老爷,他若只是在蚁县住一住、混一些好处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插手城防!他要县老爷寻五十个五行属火的百姓去学劳什子道术抵御敌军,白白送死!事关一县的安危,我决不能容他胡来……” 张叁一摆手示意没事:“坐着吧。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上官请说。” “那道士昨日来,是怎么骗你们县老爷才留下来的?可有提到奉旨去魁原送信?” 小捕头摇摇头:“他说从京师来,受师尊之托,巡视魁原战况,并在此开坛作法为魁原祈福。” 张叁又问李肆:“他可是不知送密信之事?还是他胆小不敢进魁原,也没有密信在手,所以胡乱编个理由,先留下再说?” 这等费脑子的事,李肆从来没想过,一脸空白地摇头:“不知。” 张叁又问李肆:“你现在继任了奉使,你们剩下那二十来个军士,听你的还是听道长的?” 李肆脸上更空白了,明晃晃地写着“咦?他们还可以听我的么?” 张叁将筷子往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脸上又写着“要你有个卵用!”。 李肆挨了打,却回想起同样这般敲打他脑门的二叔,眼睫垂了下去。 张叁扔开他不问了,又去问小捕头:“你看着那二十来个军士,可跟那道长一条心?” 小捕头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好说。昨夜我不敢让军士们入城,只单独放了道长进来。道长拜见了县老爷,说城外还有二十来个自己的随行护卫,老爷于是也让放了进来。但是那些军士看起来与道长不亲近。而且我叮嘱了捕役们,一直将他们单独隔在班房里,严密监看。双方并未有甚么接触。” 张叁又问:“那道长住在哪里?” 小捕头看了张叁一眼,道:“就住在县衙后院,除了他自己的护法力士、两个手下,没有安排别的守卫。” 张叁心领神会,与他互相对了一个眼神。 小捕头压低声,又详细补充道:“县老爷另有私宅,没住在县衙,县衙后院没有旁人。道长住在左厢房,力士住在右厢房。力士的两名手下,住在右厢房隔壁的下人屋。县衙现在有八个衙役带刀值夜,都守在前院牢房,到后院需要一些时间。” —— 张叁与小捕头又说了几句闲话,夸赞他亲自值守城门、将城门守备做得十分周到,这便起身送小捕头出了门。 小捕头临走时又低声恳求道:“上官,县衙的小役、小吏都不知情,请莫要伤了无辜。” 张叁点点头:“放心,知道分寸。” 转身回到桌前,他端起已经放凉的粥碗喝了一口,对李肆感慨道:“这位捕头,看着跟你一样老实,可比你不老实多了!县老爷这般昏庸,幸好蚁县还有这位捕头在!” 李肆也分不清他是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也不朝张叁生气。 他不明白张叁跟小捕头为什么说这么多话,也看不懂二人的眉来眼去。但是张叁主动说要帮他杀马道长,现在又一直在问马道长的事,想来是真的在帮他。 他从小便独来独往,只对婆婆和二叔有依赖,平日里亲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脑子里灰蒙蒙的,从没有思考。认识张叁之后,他脑子突然明亮清晰了起来,但是仍然懵懂无知,于是莫名地也愿意依赖张叁,听从张叁的话。 他说不清为什么,但知道张叁不会害他——若要害他,在地窟里他昏迷时便就害了。 张叁嘴坏,总说一些调笑话。手也坏,老是摸耍欺负他。可是张叁帮他挖坑埋了二叔,在城墙下摔进陷马坑时,也出手护住他。猪头要骂他,张叁护在他前面,知道他说话慢,每次都让他好好地说完。看着凶巴巴的,可是朝他笑了许多回了。 张叁微笑的时候,会露出一点点虎牙的小尖尖,眼睛也微微一弯,亮闪闪地很好看。 张叁还会用筷子敲他的额头,与婆婆和二叔是一样的。 京师冬日飘雪,寒冷彻骨。路上那些流浪的小狸奴,总会谨慎地嗅一嗅路人弯腰递过来的手,好像知道谁会揣它回家,谁会喂它一碗暖暖的汤食。 好人的手上或许有特殊的气味。 李肆于是把张叁刺了字的左手拿起来,认真地嗅了嗅他手背,闻到一股泥土的气息——是张叁上午帮他挖坑埋坑,沾了满袖的尘泥。 张叁莫名其妙地将手收回来,自己也闻了一闻:“我饭前净过手了,咋了?” 李肆摇摇头,将凉掉的粥碗与咸菜都往他面前推了一推,示意他赶紧干饭。 张叁又闻了闻,郁闷道:“你一个破落军户,怎的这般讲究?真净过了,你不是看着洗的么!” —— 吃过粥饭,日头才刚落山。张叁直嚷嚷着吃饱了犯困,往那破得嘎吱作响的床榻上一倒,被子蒙头睡起了大觉。 李肆找驿丞要了一块油膏,仔细地护了一遍自己的刀,将箭囊里每一枚点钢的箭头也护了一遍。烛光闪烁里,他回头看向床榻上的张叁,只见后者只脱了鞋,袄子未脱,被子也未盖满,睡成一个豪迈的“大”字。 李肆站起来,轻声走了过去,俯身去摸张叁腰间的刀,想帮他也护一遍。却被张叁突然按住了手腕。 张叁闭着眼道:“小马驹,莫揩老子的油,跟你说了老子不好男风。” “要你的刀。”李肆老实说。 张叁也不疑他拿刀做什么,只拉着他的手腕往下一拽,将他的脑袋拉下来,另一只手拍拍他脸颊,低声道:“老实与我说,你为甚么要杀那马道长?你不是杀人的性子。” 李肆弯着腰,被他拉在身前,垂下眼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记起昨夜被拍晕的窘迫,只想起来逃跑。 然而张叁手掌温热,扣他手腕扣得死紧。李肆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能就这样答道:“他在山崩时喷火,害死二叔,害死二十多个同袍。他原本就该死,指挥使临终前也命令我杀他。” 张叁点点头:“确实该死。” 又在李肆脸上拍了一下,他打了个哈欠,疲惫道:“快睡吧,夜黑风高,时候便到了。咱们先去办我的事,办完了,便一起去办马道长……你脸咋这么烫?” 李肆不等他睁眼来看,飞快地起身后退,一掌扇灭烛火,受惊小兽一般钻进另一张床榻。张叁听他慌乱动静,翘起嘴角乐了一乐,转过身去大腿一抡,骑着被褥又接着睡了。 —— 睡至夜半时分,李肆被张叁摸着脸颊拍醒。二人从直灌冷风的门缝里往外望了望,见那两个看守的衙役关了院门,在前院里生起一丛小篝火,缩着脖子蹲在篝火旁取暖。 二人将枕头塞入被褥,团得似两个人形,便偷偷推开窗户,趁着风声呼啸,悄无声息地从窗户滑出屋外,贴着墙角滑到院后。张叁将两手一垫,李肆踩着他手掌一跃而上,攀上院墙后,又回身将他拽了上来。 两人如月下游龙,眨眼便游得无踪无迹。 —— 在土堡时,张叁以密信蜡丸来与李肆做交易,要李肆带他进蚁县办一件事,现在便是先去办这件事。 他俩趁着夜色,从城西游到城南。张叁对这小城七拐八弯的地势,比小捕头还要了如指掌,带着李肆穿街走巷,倒序走过下午途径的庙观、学堂、药铺、酒楼、茶坊,最后停在市集角落的一间小院前。 山野小城不似繁华京师,不开夜市,夜里街巷上也不掌灯。只有一个驼背的敲更人端着一盏昏暗灯笼,蹒跚而行。 张叁翻身将李肆压进屋檐的阴影里,二人身躯紧贴,待那年迈的更人从他们背后走过。等了许久,才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张叁放开李肆。夜黑得紧,他没发觉李肆面上通红,只扭头看了看对面的土院,拔腿道:“跟上。” 李肆抿着唇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好在寒风刮面,眨眼就将那稀薄的热度刮没了。 他俩老模样一人垫手、一人上墙,飞快地双双落入院内。 李肆眨着眼睛四顾,只见这小院狭窄破败,家徒四壁。地上散落了一些柴火,草棚下是一间简陋的灶台——和李肆在京师的穷家户几乎是一模一样。 张叁不惜以蜡丸要挟他,也要来蚁县“办一件事”。依张叁动不动提刀砍人的作派,李肆还以为是一些报仇雪恨、劫富济贫一类的打杀之事,谁料到竟来了这样一户平凡民居。 张叁也不像平素那般轻松自若,反而紧张局促起来。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抬脚往那灶台边去,熟门熟路地捞开木头锅盖,从铁锅架上拈出一个圆圆的蒸饼。 他把蒸饼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动作一滞,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地咀嚼。 天色太黑,李肆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是好奇地也跟了过去,也伸手摸了一个蒸饼,疑惑地放进嘴里——饼是白日里做的,已经冷硬了,有些难嚼,但里面居然是有肉馅的。肉馅油滑香糯,虽然是冷的,却也好吃得紧,简直想象不出热乎时的美味。 李肆吃得眼睛一亮,见锅中还有两个蒸饼,便都摸出来塞进怀里。张叁低头专注吃饼,并没在意李肆偷偷摸摸的动作。 正这时,小院那头的偏房房门打开,从一片漆黑中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 那小人影披着厚袄子,缩着脖子,一路打着哈欠,没注意到草棚下动作古怪的二人,手里拎了一个散发着蒸腾热气的尿壶,“吱呀”一声拉开小院门,把手里的尿壶往门前水沟里倒。 热气伴随着咕咕水声,在风里蒸腾。那水沟都结了冰,流不动了,一股骚气顺着风幽幽传来。 李肆嘴里的蒸饼顿时不香了,把剩下半个都塞进嘴里,抬手捂住了鼻子。 小人影倒完了黄金水,冷了个够呛,哆哆嗦嗦关上院门,赶紧往屋里回。刚走到草棚前,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张叁及时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拦腰一拽拖入草棚下,摁在灶台前,刀鞘抵住了喉咙。 “嘘。”张叁低声道。 这小人是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身形瘦弱,在张叁虎掌底下跟一只小羊羔一般哆嗦。人倒是聪明镇定,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小小声求饶道:“好汉哥哥,饶命,饶命。” 张叁低声问道:“可有一位张大娘子住在这儿?” 小少年点点头。 “屋中还有谁?” “张,张大娘的相公,也,也在。”小少年说,但赶紧又补道:“好汉哥哥,我们都是良民,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我知道家中钱财在哪里,都给你,也绝不跟官府提及你的事。你拿钱走便是,莫要害我们性命。” 张叁微微将抵住他的刀鞘一松,嗤道:“谁要你那点子钱。你是谁?为何住这里?” “我是张大娘的弟弟……” 张叁一愣——李肆第一次见他面上露出这般神情——但很快又一怒!“胡说!张大娘父母早死了,哪里来你这么大的弟弟!” 小少年吓得直发抖,眼泪霎时就盈满了眼眶。“我没,没骗你,我是她捡,捡来的。” 张叁松下口气来,终于放下了抵在他喉口的刀鞘。他将这小少年往李肆怀里一推:“看住他,别让他叫嚷。” 李肆从未干过这等欺压百姓的恶事,而且还是欺负孩子,一时十分棘手。他将吓得发抖的小少年护进怀里,学婆婆摸他脸的手势,抚着孩子的脸,小声哄道:“别怕,不会伤你,别说话就好。” 张叁没见过他这么温和的绑匪,回头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穿过院子,走去正房的窗下,用手指抠破了单薄的窗户布,将脸贴在上头,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走回院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料精致的小袋,正是他昨夜从李肆那里摸走的那袋子指挥使的碎银,扔在了小少年怀里。 小少年跟李肆一起抬起头,一大一小,都一脸茫然地看他。 “跟张大娘说,是你在路上捡的钱袋。不要说见过我。” 小少年捧着钱袋,愕然地看着张叁。张叁上前一步,将那钱袋硬塞进少年衣襟里,拢紧少年的袄子,将他往偏房那边一推。“快进去!别冻病了,又害她担心!不准说见过我,否则……”他作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小少年吓得浑身又一抖,赶紧缩起脖子躲回了屋内。张叁拉着李肆,飞快地退回院墙边,二人老模样翻出了院。 —— 巷道里依旧风声呼啸,月色稀薄。寒风刮面似刀,刮出了几分疼痛。李肆突然抬起手,也学着张叁白日里对他的样子,用拇指在张叁脸颊上轻轻揩了几下。 他不知道这户民居里那位张娘子与张叁有什么关系。可是张叁在土堡里守了半月,辗转才寻得机会进来找她,却连一面也不见、一句话也不说。在窗户孔里看上几分钟,便似心满意足地离开。张叁孑然一身,身无长物,连送给对方的银钱也是昨日刚抢来的。 他不知怎么,总觉得黑暗中的张叁又孤独又哀伤。 张叁静静地被他揩着脸,也没躲闪,也没生气。过了一会儿,才冷硬地开口道:“乱摸甚么?老子没哭。” 李肆收回手来,捻了捻手指,确实没感觉到湿意。 张叁道:“钱以后还给你。打了胜仗,我的赏银都给你。” 李肆摇摇头:“不用还,我也是捡的。” 张叁没跟他争,深吸了一口气,又漫长地吐了出来,平静道:“走吧。该见血了。”《 》 8、第8章 第8章 该见血了 夜已幽深,县衙大门紧锁。张叁带着李肆,要潜进去杀了那马道长,却并没有直接摸去马道长所住的后院院墙。 他下午跟小捕头对过眼色,知道小捕头是想借他俩的手除了这个妖道,也应当会在防守上为他俩行个方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担心小捕头受了县令指使设下陷阱,张叁还是带着李肆谨慎地绕了县衙一整圈,确认外面没有伏兵,最后又从文吏值班的侧院翻了进去。 侧院里一片黑暗,只有最角落的一间小屋还点着烛火。张叁往窗户上也戳了个小洞,看见了下午拉扯小捕头的那个小文吏。 小文吏在里头挑灯夜读,对着高高的一沓籍册,抓着一支笔不知在抄什么,然而已经抄得神智恍惚,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两人没有惊动他,悄无声息地顺着墙边走了,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经过大堂,往后院摸去。 后院也并无埋伏,寂静之中,偏偏有一阵不容忽视的鼾声,鼾得九转回肠、跌宕起伏,站在院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肆听这鼾声听了好几日,十分熟悉,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指,压声道:“猪头。” 张叁一看,那正是右厢房,便心知小捕头并没有丝毫欺骗。于是带着李肆,先往右厢外的小厮屋去,准备先解决力士的两个手下。 张叁小心地抽出刀来,以刀片缓缓地撬开了窗户。两人鱼贯而入,只见手下们在左右两条小榻上睡得正香,也是鼾声四起。 张叁上前一步,提起刀来,却突然被李肆搂着腰往后拖去。张叁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朝他比了个口型。但屋内太黑,李肆啥也看不清,仍固执地往后拖他。 张叁便捏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拉扯过来,贴着耳侧低声道:“咋了?” 李肆又闹了个耳根发烫,赶紧摇摇头:“别杀。” 火也不是这两人喷的,罪不至死。 “好好,不杀。你放开我哇。” 李肆乖乖将他放开。张叁便倒回去,将两人翻过来挨个赏了一记手刀,敲晕了事。为了防止这两人万一醒来添乱,又将他俩用衣物捆绑双手,放在床头的武器也给踢入了床下。 二人从房中开门出来,走到隔壁右厢房。因为力士的鼾声太响,索性连翻窗潜入都免了,直接大大方方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力士在被子底下拱出一座小山,睡得是逍遥安乐、毫无防备,如雷的鼾声震得床榻都在发抖。 这下连贴着耳朵说话都免了,张叁回头低声问:“杀不杀?” 李肆想了一会儿:“不杀,但要打。” “打?” “他该打。” 张叁将刀收回鞘内,空出两手,乐道:“想怎么打?” 李肆走过去在床脚摸索一阵,摸到力士的裹脚袜,就揉成一团,塞进力士嘴里。那力士正在大张着嘴,唱颂逍遥之音,猛然被他堵住,大吸一口浓醇之气,霎时就被臭醒了! 这一醒,只见床边站着黑漆漆的两尊瘟神,如地狱使者前来勾魂,一睁眼就将他三魂七魄勾走了一大半!力士双目圆瞪,从袜子底下发出惊恐又虚弱的“唔唔”声,掀被子要起身,却被李肆扣着脑袋,一掌又摁了回去! 张叁挽起袖子,快乐上前,一记重拳捶到他肥肚上! “唔——!” 张叁快乐完了,顺着被子一摸,将力士挣扎的两手压在腰侧。这下换了李肆挽起袖子,“咚咚咚咚”朝着他肚腹连捣了一套快拳! “唔唔唔唔!” 力士惨叫声都被堵在喉咙里,好不容易将臭袜子吐了出去,刚要求救,李肆又给他塞了回去。张叁接力而上,又捶他一重拳! “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两人排着队,胖揍了力士好几轮,把力士打得眼歪鼻斜,口吐白沫,最后两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李肆意犹未尽,还要再补几拳,被张叁笑着拉开:“小马驹,差不多了,再被你尥上几蹶子,真成死猪了。” 李肆被他唤了一整天的“小马驹”,一直以为是“小马军”的方言,到这时才听出不对劲,还认真纠正:“是小马军。” 张叁笑得停不下来。 李肆呆了一呆,终于反应过来了,气得往他肩上捣了一拳:“大老虎!”他回忆起张叁攀爬碎石堆、笑话他像“小驴”的时候,原来就已经改口唤他小马驹了!气得又捣一拳:“大虫!”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别气了,小马乖,大虫带你去杀大马。” —— 张叁出了厢房都还在笑,走在前面的李肆回头瞪了他好几眼。二人潜到左厢房门前,张叁仍是一脸轻松,刀还挂在腰上,鞘也未出。李肆虽提着刀,但也不太警觉。 那道士长脸瘦骨,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失去护法壮士,孤立无援。二人随便出一根手指头,便能摁死他,因而都有些心情松懈。李肆推门便入。 迎面却是万分凶险的一刀!自下而上,要扬飞他的头颅! 李肆及时侧身,但左肩仍被划破一道血口,一滴血飞溅到张叁的笑脸上。 张叁笑容一滞,动作却极快,一把钳住对方手腕,将劈向李肆的第二刀拦了下来。他扣着对方手臂往门框上狠力一摔,将刀摔脱在地。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刀刚脱手,膝盖已猛顶上来,将张叁踹至走廊,与张叁在廊下缠斗成一团。 李肆提刀要去帮忙。屋里头又是第二员大汉蹿出,也举刀向李肆背后砍去。李肆耳听风声,向旁边一让。两人随即刀拼一处,也激斗起来。 他四人争斗间,马道长趁机从屋中逃窜而出,张嘴嘶鸣:“来人啊!救命啊!” 张叁心里暗叫不好!小捕头并没有蒙骗他们,但就连小捕头自己都不知道——这马道长下午差点被杀,生了恐惧警戒,叫来了两名军汉护卫在屋内。方才殴打力士的响动太大,惊醒了这两名军汉,便都在屋内守株待兔,等袭击者前来。 这些军汉都是指挥使从军籍里认真捡选的,要么演练时武艺过人,要么曾外出征战、经验丰富,远比猪头力士难缠许多。张叁李肆失了先机,一时被牵制在廊下。 那马道长一边喊一边往外跑,眼看要遛出后院。 正这时院外跑进来一人,摸黑看不清,一头将马道长撞在了地上!两个瘦人“哎呀呀”摔成一团。原来是在侧院里熬夜拣选属火户籍的小文吏,听见动静跑了过来。 小文吏没有武器,与道长一起跌在地上,手里拿着两支县衙里报时用的空心木头梆子,敲击起来“咚咚”作响,趴在地上一边敲一边奋力大喊:“来人咧来人咧!有刺客咧!” 敲了没几下,外院里看守牢房的衙役也来了,都提着刀,风风火火地往里面冲! 这下好了!县衙里鸡飞狗跳,一片热闹!把外头班房里睡觉的二十个军汉也惊醒了,都披上袄子,打开门探头探脑地听动静。 张叁李肆这时候才将身前两名军汉逼退,眼瞅着当下情形——道长与小文吏摔作一团,衙役们冲到了后院门口,先前被张叁打落刀的军汉回身捡起了刀。 张叁急忙将李肆朝道长推去:“快动手!!”自己抽出刀来,独身挡住了两名军汉。 李肆无暇顾他,听话地直奔马道长而去! 马道长嘶声惨叫,慌乱从袖子里抖落了一支机关火筒,朝着李肆放出一道烈焰!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扑面而来! 李肆毫无退惧,迎面冲入火海!一刀劈开青红焰色!带着烟熏火燎的杀意,一下子捅进那大张的马嘴! 刀刃一转!再提手一扬! 马道长半张脸被劈碎,鲜血喷薄而出,身躯带着乌黑烟气向后倒去,摔在地上不动弹了。 李肆站在他尸体前,神情冰冷,刀尖淌血,衣袄浴火,犹如战神出世。那冲进来的衙役们都被吓呆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 张叁甩开两名军汉,趁乱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脱下自己的衣袄,一下子包住李肆,扑灭了他身上肆虐的小火苗,并将李肆往外一推:“走!” 他自己赤着上膊,将地上吓傻的小文吏抓鸡一般抓了起来,刀架在脖子上:“都让开!” 小文吏刚被李肆扬了一身血,马上又被张叁架住脖子,直吓得浑身瘫软,被张叁拖得双脚离地,呆若木鸡。 二人挟持文吏,快步穿过大堂,直奔前院而去。衙役们和两个军汉持刀追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喊:“贼人休跑!” 前院里,那些军汉们都从班房里跑了出来,在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站成一团,刚好阻了前路。他们被收了兵器,又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就地捡了一些惊堂棍、扫帚、凳椅一类的木头家伙,紧张地望着跑出来的张李二人。 追击的两个军汉在后面喊:“拦住他们!他们杀了马道长!” 张叁拎着小文吏,厉声吼道:“那妖道害死指挥使和你们二十来个同袍!你们还要跟他混?一旦生死危急,他只会卖你们性命!” 李肆也提声喊道:“指挥使临终前命令我杀他!我是奉命而行!” 那些军汉不知该不该信他俩,犹犹豫豫着没有动作,见李肆拿着刀劈砍,便顺势向两边躲出一条道来。 二人趁机奔至门边,一人拎着人质,一人抱起门栓、拉开大门,扬长而去! —— 那两个军汉心思动摇,并没有再追出县衙。只有衙役们尽忠职守,不敢放跑这两个夜袭衙门的匪徒,又担心被挟持走的文吏,还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狂奔不停。张叁迎着寒风,赤着上身,拖着小吏,步伐却十分轻快,还有闲心问李肆:“你伤怎样?” 李肆道:“没事。”一边跑一边将张叁的袄子披回他身上。 张叁伸臂去穿袄袖,没留神被小吏在胳膊上咬了一口。小吏趁机扭头想逃,被张叁揪着发髻又拉了回来:“往哪里去?胆子真大,还敢咬老子?” “我,我跑,跑不动了,放,放开……” “带着你活活筋骨,枭军要来了,你这细胳膊瘦腿的,怎么打仗?” 小吏万万没想过自己做个文吏,还需上阵杀敌?挥舞着两条细胳膊,直想挣脱。 李肆回头看他俩拉拉扯扯,张叁那袄子披在身上半天都穿不进去,便一把将小吏拽到自己这边。 张叁跑在后头,一边顺利穿上了袄子,一边乐道:“小马驹,只许逗你,不许逗别人么?” 李肆没想到还能因为这茬?一时呆愣,回不出嘴去。他愣愣地又跑了两步,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拽紧小吏,跑得更快了! 小吏:“慢点……喘……不过气……救……命啊……” —— 三人奔至点着灯火的南门城楼下。小捕头今夜特意守在内瓮城门口,等他俩杀了道士之后偷偷放他们出去,结果远远地看见李肆拽着小吏矫健而来。后者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跑没了半条命。 小捕头:“阿麓!你怎么来了?” 小吏气喘不止:“他们……杀……” 李肆拽着小吏跑到门前停下。小捕头赶紧将手脚瘫软的小吏搀扶住,给他抹心口顺气。 小吏抓着小捕头的衣袖,说话都带了哭腔:“他们……杀……马……还……抓……我……” 小捕头:“我不是让你今夜躲在房里,听到动静别出去么?” 小吏一脸愕然:“挑……户……籍……头……晕……忘……了……” 张叁这时也跑了过来,后面拐角出现了衙役们的身影。张叁一把将小吏抢回去,朝小捕头龇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小捕头立刻懂了,大声开演:“大胆贼人!快放开陈押司!” 张叁凶猛地吼道:“开门!!否则杀了他!!” 李肆从没装过凶,但是看着衙役们快要跑近,也学着张叁龇牙——他没有虎牙,奋力凶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开门!” 小捕头转身去拉瓮城小门的机关:“莫乱来!莫伤他!” 两人推搡着小吏冲入内瓮城。城墙上的弓手们都纷纷引弓向下,小捕头跟在后面阻止:“莫要动手!他们抓了陈押司!快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拉开一条小缝,两人将小吏推了出去,绕过陷马坑和铁蒺藜,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小捕头追在后头跑了一段路,眼看着跑出弓手射击范围,低声喊道:“上官!可以还给我了!” 张叁将奄奄一息的小吏往后一推,小捕头赶紧接在怀里。几人萍水相逢,短暂结盟,随即各分东西。《 》 9、第9章 第9章 肆肆真乖 后无追兵,张叁李肆沿着官道快步而下,没多久便走到了拦路的山崩落石处。 天已蒙蒙亮。晨风徐徐,日光熹微,附近树林里传来稀疏的鸟叫声。在这岁暮天寒、颠沛流离的年月里,竟显出了几分难得的安宁。 两人在碎石堆中寻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坐下,暂且休整。 李肆将一直提在手上的刀放平在膝,用肘袖轻轻地擦拭上头的残血,想擦干净再收回刀鞘。他心绪滞后,此前一路紧张振奋,尚不觉得异样,现在平静下来,擦着刀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张叁突然按住了他手腕,问道:“第一次杀人?” 李肆垂眼看着刀,点了点头。 张叁将刀拿起,在自己裤腿上几下擦净了血,帮他塞回刀鞘。“莫要多想。那妖道该死,你就当杀了一只猪狗。” 人真能视如猪狗么?李肆不明白。他心中并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正相反,他为了二叔之死而了结此人,此人一死,二叔之死似乎也了结了——叔侄之间,再没有了恩仇牵绊,此一世的缘分也尽了。 他心口紧促疼痛,却没有流出眼泪,只静静地坐着,想等这阵陌生又难熬的情绪过去。 坐了一会儿,肚子突然开始咕咕叫。 李肆年纪小,容易饿,夜里又激战了一场,昨晚那点儿吃食根本不顶用。他对食欲十分坦诚,难过也不耽误他填饱肚子,便端正地坐好,从衣袄里摸出夜里藏的两只蒸饼。 一场恶战,那两只蒸饼都被压扁了。他也不嫌弃,还记得那肉馅的美味,珍惜地塞进嘴里,并且犹豫要不要分一只给张叁——太好吃,有点舍不得。 张叁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一只手臂盘在胸前,另一只手撑着脸,歪着头欣赏他吃东西。 李肆递了一只蒸饼给他,张叁伸手去接,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还是按回李肆掌心。 “你吃吧。”张叁道。 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对着李肆这样简单的孩子,也懒得修饰遮掩,牵着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再吃,恐怕也要哭给你看。” 李肆不懂他在说什么,嘴里安静地嚼着,只用清澈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 “好吃吗?”张叁问。 李肆点点头。 “张大娘子是我大姐,”张叁道,“这饼是她做的。” 李肆仍是看着他,是一个乖巧的倾听者。当然,嘴里嚼着也没停。 “我家里姐弟三个,父母很早便离世了。大姐力气大,父母离世后去屠户摊做帮佣,拉扯我和二哥长大。她经常带一些边角料回家,给我们做蒸饼吃。” 李肆眨眨眼睛,可以想象张叁度过了怎样贫苦但美味的童年。 “八年前,佟太师是河东节度使。这老贼奉命带兵去打西霞国,打了一场大败仗,把几万军都打没了,便来魁原征兵。他在蚁县强行抓走了几百个壮丁,我和二哥都被带走了。我当时刚满十五,二哥十九,跟你一样……” 李肆把第二个蒸饼塞进嘴里,小口小口珍惜地咬着。张叁接着道:“他第二年便战死了。” 李肆一口饼噎在喉管里,眼睛睁圆。 张叁往他背后拍了几下,明明在说生死之事,却被李肆的呆样逗笑了,虽然仍然似笑非笑。 他将自己的水葫芦解下来,塞进李肆手里。李肆狼狈地喝了一口水,捏着饼等他继续说。 “我不识字,八年来从没寄过家书,大姐应该以为我也死了。我现在更是擅自离队的逃军,你也知道大煊军令‘逃军立斩’,还要牵连家属。我脸上刺了这么明显的字,若不是跟着你,连蚁县都进不了,在城门就被那捕头斩了,还可能会牵连大姐。因此我先前只能在土堡等待时机,不敢贸然进城……” 张叁垂下眼去,双目微红,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就算跟着你,进了城,我也只能看她一眼,便马上要去魁原。这一去生死难料,何必让她知道,再添伤心。” 李肆突然把水葫芦塞回他手里,好像那是什么暖手的汤婆子似的。 张叁两手揉搓着水葫芦,确实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缓缓又道:“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去魁原?” 李肆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这些年跟着佟老贼到处打仗,打过西边的西霞国、北边的北狼国,也南下平过范腊叛军。老贼打了许多败仗,我身边的老兵一茬一茬死了,新兵一茬一茬又来了。老贼惯会哄骗朝廷,总把大败说成大胜,听说他在朝中很有背景,没人敢跟官家告状,让他最终混成了太师。他领军无方,又贪又腐,属下都跟着他贪军银、吃空饷、欺压军士。我性子硬,不讨他那些亲信下属的欢心,打了四年仗,立了不少功,仍然只是一个小兵。” “有一位姓王的将军,现在是河东路副都总管。四年前,他接手了我所在的队伍。王总管与佟老贼不同,又英勇又正直,是一个好将领。得到他赏识,我才终于升了队将。” “这次枭军南下,佟老贼组建了胜捷军,王总管和我都在军中。后来老贼要带军逃跑,王总管主动请命留下镇守魁原,还留下了三千胜捷军。” “但是我却没能留下,因为老贼看我身手好,将我选进了他的亲卫队。我不愿跟着他逃跑,在途中便寻找机会离军,自己回来了。” 张叁捡了一根树枝,用脚在碎石堆里扫出一小块空地,画出大煊地形,将狭长的汾水平原与魁原城的地势画给李肆看。 “这些年来,王总管教我带兵,教我识军图,教我天下大势。他说魁原是河东路的府城,也是河东路的咽喉,只要魁原不失,枭军就算绕着魁原城外南下,粮草补给也必得从魁原门前经过,我们便能从中截扰,让枭军后方不稳,不能安心南侵。” “一旦魁原失守,蚁县这种小县必定不能自保,河东各州都将陷入危险。东西两路枭军也将在京师汇集,整个大煊都将陷入亡国的危险。” “所以我才一定要回来,我要追随王总管守住魁原,才能保住河东,才能保住蚁县和我大姐……” 张叁话毕,抬起眼来,见李肆剩了半个蒸饼捏在手里,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将蒸饼推到李肆嘴边:“快吃吧!这些家国大事,想来你这小愣鬼也听不懂。” 李肆将冰冷的蒸饼重新含进嘴里,回想起了二叔在脚店喝酒时那些唠叨,想起了二叔当时的焦虑忧愁。他当时真不懂,只晓得果子甜香。现在也不能说非常懂,可是心绪却随着张叁的话而沸腾起来。 像有什么烈火一般炽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他对这样的情绪十分陌生,便不言不语地一边吃一边默默体会。张叁在他头顶抚了一下,将一缕碎发塞回他耳侧发鬓里,他也毫无察觉。 一直到张叁剥开他衣襟,要去看他左肩的伤口,他才惊马一般蹦起来:“你又摸我!” “给你看看伤!再说,你吃了我家三个饼了,我还摸不得了?” 李肆吵不过他,也不知道吃饼和被摸有什么关系,挣扎之下,还是被张叁强行拽过去,剥出肩头,看了一看。 “皮肉伤,不碍事。”张叁道,从腰封里抠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他伤口上。 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李肆惊得睁圆了眼睛,直瞪着张叁。 张叁将他衣襟一拢,轻快道:“好了!走!” 天光大亮。二人终于再次艰难地翻过了落石堆,步入下山的官道。 官道一边是丛林深山,另一边则是临山的断崖,可清晰望见崖下的河谷平原。二人一边走,一边望向远处伫立的魁原城。 “下山过了河,走二十里路便到了。”张叁道,“沿途有一些村子,百姓都撤走了,房屋还在,可以躲避枭军的哨马。待到接近枭军营寨,天色应该也深了,再伺机绕过去。” 李肆点点头,对他简直言听计从。 张叁一边走,一边又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单是送一封密信,值得你们五十人来送?枭军围城这般密实,人越多,岂不是越容易被发觉?” 李肆想想也是,他们现在就两个人,往断壁残垣后面一钻,怎样都好藏。五十个人是要怎么大大咧咧地从枭军包围中穿过去? 张叁推断道:“密信当中应该另有甚么要求,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小马驹,你送了信,说不定还需要回来找这些军汉。” 李肆听他推断,也比较赞同,但是挽起袖子,朝张叁肩上捣了一拳!“大老虎!” 张叁哈哈直笑:“那你乐意我叫你甚么?小肆?肆儿?四娃?” 李肆不回话,他也不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婆婆和二叔都怜爱他,一个叫他“乖孙”,一个叫他“乖侄”,二叔气极了,也只是骂他“孬孙”,不会直呼他名字。他也不知怎么叫合适。 张叁笑道:“我们河东人喜欢重着说话,你那鹰犬令牌叫牌牌,地里的虫子叫牛牛。我便叫你肆肆吧。” 李肆回唤他:“叁叁。” “哈哈哈哈!乱叫甚么?我可比你大四岁!我表字是单字“啸”,王总管替我取的,他说是虎啸山林的啸。你叫我啸哥吧。” 李肆没有表字,明年才弱冠。二叔总念叨着明年找个算命先生,捐钱给他算一个命格好的字。他想起二叔,又垂下了眼。 “咋了?不愿叫?” 李肆摇摇头:“啸哥。” 张叁很满意:“呀呀,肆肆真乖。” 啸哥哥带着乖肆肆,下山近了汾水边。蚁县与东面平原之间隔了这条大河,原本是有一座石桥可通行。枭军南下后,蚁县县令怕枭军越过河,便命人下山将石桥毁了。 这也是蚁县久久未被枭军发现的原因之一。 但石桥原本的位置,底下仍留有石墩,断桥残石也藏在了水底,若是识路者,实际仍可踩踏通行。张叁在河边观察了一阵冰面,脱了长靴挂在肩上,只穿了一双布袜防滑,又将裤子挽到腿根。“桥墩就在底下,我先踩进去试试。” 他小心地踏上冰面。薄冰还不太能承重,在他脚下吱嘎作响,裂纹如蛛网蔓延。 走出去十来步,他脚下一沉!冰面破出大口,他大腿往下都陷了下去,只弯腰将上身撑在残留的冰面上。 “啸哥!”李肆在后面喊。 张叁摆摆手示意没事,双臂撑住了平衡,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在底下踩中了石墩。他将腰刀取下来,以刀鞘在冰面上砸出一块缺口,慢慢地向前又走了一步。 “脱了鞋下水!跟着我走!”他喊道。 李肆将脚在冰面上踩了一踩,试了试重量,这次并没有听话,只是后退了数米,弯腰蓄力,骤然拔身! 张叁回头望他,大吃一惊:“你做甚么!会掉下去!” 李肆足踏冰面,身形如箭,从张叁身旁掠了过去!那薄冰在他身后一块块崩裂,没有快过他疾驰的脚步!接连几十来个腾跃,只在几轮呼吸之后,他已经踏上了对面的岸边! 他跑得太快,停不下势头,又多跑出了十来米,才倒转小马头,又跑了回来,站在岸边,一边微喘一边望向张叁。 张叁还在泡在河那头的冰水里,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快些过来!水里冷!”李肆喊道。 “我不知道水冷么!我快得起来么!你是个甚么会飞的妖怪!你索性飞进魁原去哇!”张叁回骂了一长串。 李肆也不知道他气个啥,乖乖蹲在岸边,等他缓慢地一边砸冰一边踏着石墩往这边来。张叁被他拉上岸的时候,已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冻得嘴皮都发了紫。 李肆脱了自己的外袄裹住他,又从自己内衫撕下一块布,脱掉冰冷湿透的长袜,替他擦干腿上的冰水,套上干爽的长靴,裤腿也放下来严实地塞进靴里。张叁坐在河边石头上,大大方方地享受他的伺候,一边享受一边还逗他:“小飞马!” 李肆这次回得很快:“大水虫!” “哈哈哈!把你自己的袄子穿回去!老子不冷!” 两人在河边打闹,揪着衣袄互相推搡了一阵。最后两人一起挤在了李肆的外袄里,肩并着肩,像两只紧靠取暖的小兽,坐在石头上歇息。 张叁缓缓吃了一块干粮,喝了一些水,脸色终于渐渐回了温。 北方干燥,日头也烈,摊晒的布袜不多时便干了,张叁便将它重新穿上。他恢复了体力,便将外袄披回李肆身上,又替李肆拎着弓袋、箭囊,等李肆好生穿上。 李肆系腰绳系到一半,动作突然一顿,敏锐地四下张望。 张叁顺着他视线也开始四望:“咋了?” “有声音。” 两人一齐趴到了地上,耳朵贴地一听,又一齐站起来,朝汾水上游的方向看去。西面约一里地外,沿河远远奔来了两条身影。平原开阔,瞧着是两个骑兵。 他俩以为是枭军的巡逻哨马,赶紧一个拽着一个,躲藏至大石后。 李肆将背后长弓卸下,又从腰封里抠出一枚牛骨作的白色扳指,套入右手拇指,旋即从石后露出身去,引弓拉弦。 (注:扳指,拉弓时防止弓弦回弹、击伤手指,所戴的护指。) “先别惊动他们,”张叁按住他手臂,“能躲便躲。” 李肆眯眼仔细望去,望了一会儿,突然卸下力,放下弓道:“不是枭军。” 张叁“啊?”了一声,自己也攀着石头向外望去,见那两个骑兵穿着确实不似枭人。 但枭军成分十分复杂,不仅有枭人,还有外族雇军和已经被枭灭国的北狼国降军,甚至也有煊国的降军,实在说不清来者是敌是友。 “别杀,逮来问问。”张叁道。《 》 10、第10章 第10章 趁乱破围 李肆将弓收回背上。两人都抽出了刀,蛰伏在大石后面。 那两个骑兵毫无察觉,顺着汾水疾驰而来,只一边走一边往东张望魁原城方向的动静,并未留意河边的大石。 马蹄轻快而来,刚至大石旁,那石头后面扑出两个人影,蹬上石面,双双跃来! 张叁一个虎扑将最近的骑兵撞下马去,两人在地上翻滚成一团。李肆则是蹬着前者的马背,腾空跃向旁边另一个骑兵,一下子落在了那人身后,刀背抵死了那人的喉咙,逼得他收缰勒马。 两人一上一下,眨眼便制住了两名骑兵,都摁在地上,抽了腰封捆住两手。 张叁叉着腰站他二人面前,做了十来天假土匪,颇有匪气地逼问道:“哪条道上的?” 那两个骑兵瞪着眼睛看他,其中一人操着与他类似的北方口音回道:“你是哪条道上的!竟敢劫持官军!” 张叁往魁原城一指:“哪里有甚么官军!官军都在那里边围着呢!” “我们是朔宁府的守军,来援魁原的!快放了我们!保不住魁原,你连土匪都做不了,只能与枭贼作奴隶!” 张叁熟知煊北的地势。朔宁府城又名朔州,乃是燕云十六州之一。一百多年前,燕云十六州被割让给了北狼国,直到数月之前,北狼灭国,燕云才归于大煊。朝廷在朔州一带重新开府建制,以朔州为朔宁府城,驻扎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张叁疑惑道,“朔州不是在北边么?你们怎么从西边来?” 那骑兵观他气度,不像个真土匪,又定睛一看他脸上刺字,心已放了大半:“你是官军?” 张叁将手背刺字也示给他:“胜捷军,也来援魁原。” 那骑兵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同袍,且放开我俩,慢慢说话。” 张叁却谨慎:“你先说,说完再放。” 那骑兵气得干瞪眼,又多打量了他俩一遍,见李肆面相清朗,确实也不像什么坏贼,便道:“枭贼没有攻朔州,绕开朔州南下,攻下了雁门关。他们守在雁门关,我们不能南下魁原,便只能往西面多绕了十日的路,从天门关过来的。” 张叁听他说得在理,便信了,将他俩绳索都解开,归还了兵器,恭恭敬敬地请回马上。 那骑兵刚上了马,张叁矫捷一跃,骑在了他身后。 那骑兵转头瞪张叁,张叁回以灿烂一笑:“劳烦同袍大哥,带我俩去拜见你们上官,正好搭伙一起去魁原。肆肆,快上马,还不谢谢二位大哥?” 李肆跃上另一匹马,乖乖道:“谢谢二位大哥。” 二位大哥:“……” —— 四人双骑,沿着汾水又回到西边去。 原来这一支援军共约两千人,都是马军,乃是朔宁府的精锐骑兵。魁原被围之前,官家颁下诏书,号召各地去援。朔州乃在魁原以北,若魁原失落,朔州危殆,这朔州守将深知魁原的重要,留下自己的儿子与一部分军队留守朔州,亲率精锐赶了过来。 雁门关被枭军截住,这支援军便往西去了天门关,出关后顺着汾水往下游走来。魁原将近,主将派出了几队哨马,军前探路。 谁知其中一队哨马没走出多久,便倒了回来。 主将一身金色铁铠,胯下坐骑也披着金色皮甲。他见哨马归来,便作了个手势,一旁亲卫兵向后打出旗号,众骑纷纷停下马步。 张叁遥望这支队伍,见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飞扬的牙旗上绣着大煊的火龙纹样,还绣了一个“孙”字。他听说过这位朔宁府的孙将军名号,乃是一位骁勇名将,于是未及军前便唤着李肆,先跳马落地,远远地作了军礼,以示敬重。 那两名哨兵径至军前,下马大声报道:“禀报将军!路遇此二人,说是官军,要拜见将军!” “请他们上前。”孙将军道。 张叁李肆便走上前去,亲卫兵要缴他俩兵器,被孙将军抬手阻止了。 孙将军四十来岁年纪,连日急行军,面容憔悴,却不失威严,朗声道:“二位少年好汉,所从何来?” 张叁一拄李肆,李肆便将皇城司令牌又摸了出来。亲卫军拿走令牌,呈给了孙将军。 张叁偷偷按着李肆,暗示他不要发言,自己半真半假地叙道:“禀报孙将军,标下乃胜捷军亲卫队将,敝姓张。奉命护送这位皇城司的李奉使,去往魁原城。听说将军来援魁原,想随将军一同入城。” 孙将军手持令牌,来回翻看,见这令牌工艺复杂,装饰华美,外镀一层纯金,非普通工匠能仿制。他知晓张李二人并非匪类,但却是开口道:“二位既是京师奉使,本将自应尽力襄助二位入城。但枭贼围城,我军将强行突围,恐怕是一番苦战,二位若跟随我军,反而更加危险。” 张叁道:“将军请放心。魁原守将王总管是标下的旧上官,标下曾随王总管在河东征战,对魁原地形很是了解。将军来援魁原,标下感怀在心,愿效犬马之力。” 孙将军面上露出欣喜来:“竟是王总管旧部,好!甚好!来人,置一匹马与二位奉使。” —— 两人顺利蹭了一匹好马,暂且二人一骑,混入军中。 孙将军一边行军,一边将张叁唤来,研究了一番地势。 枭军此时约有数万人参与围城,但绝大多数都驻扎在城北、城南和城东。魁原的西面,城墙外紧邻一口大湖,名为芙蓉湖。湖水邻接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城墙,仅在湖的南岸边有一座小城门,出入和攻打都不方便。枭军便只留了数千人驻扎在湖边,少有攻击,仅仅以作困城,不让城中人逃出去。 孙将军最后决定将两千人散为两队,分批潜入城西约十里外的两个荒村,在里面蛰伏至天黑,再趁夜偷袭湖边的枭军营,趁乱冲至西城门下。 这的确是一条突围的好计策。原本孙将军也是打算从西面伺机入城,现在得了张叁相助,十分欣喜。全军加快了脚程,在日落之前便全部按计划潜入荒村内。 —— 在魁原被围之前,魁原守军坚壁清野,抢割了城外的全部麦田,将村民和农畜都迁入城内,然后放火烧村,没为枭军留下一草一木。因而荒村中四处断壁残垣,连一户完好的屋子都难寻。 天色微暗,张叁跟李肆挤在一间没有屋顶的破土屋里,一墙之隔就是抓紧时间补眠打鼾的另几名军士。蹭来的战马也一同挤在他俩屋内,不仅不休息,还犯了嘴馋,使劲拱着李肆讨要吃食。 张叁起身去找孙将军的亲卫兵要了一小袋马吃的豆子,拿回来递给李肆。李肆便把豆袋攥在手里,一小把一小把地喂那马儿。张叁抱着臂,盘腿坐在他身旁,一手撑着脸,偏头欣赏小马喂小马。 豆子喂完了,李肆满手都是马儿的口水,便在身下坐着的烧焦被褥上揩了揩手。结果那被褥上都是焦黑的碎末,反而越揩越脏。 李肆蹙着眉头端详自己的手——他以前从不皱眉,做啥都是木着一张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已经越来越鲜活。突然一汪水倒在他掌心,原来是张叁倒了自己葫芦里的水给他洗手。 李肆蹙眉说:“浪费水。” 张叁乐道:“还怪上老子了?还不是看你这小破落军户爱干净!” 李肆谨慎地活动手指,就着那一点点水将手清理干净了,又感觉肚饿,便摸了一块干粮出来吃。 干粮是他俩前日离开土堡前带走的一些烤饼,便于储存携带,又干又小,冷硬难嚼。李肆一边啃一边怀念张大娘子的蒸饼,并且想象它还热气腾腾时的味道。 吃着吃着,头上一痒,是张叁在拨弄他的发髻。李肆往旁边一躲,又被张叁逮了回去。 “莫动!”张叁低声道,“忘了把蜡丸还给你,我给你塞回去。” 张叁塞了蜡丸,又给他理了理碎发,转头看了看四周动静,又接着道:“夜里我跟他们去袭营,你留在这里。不管我们突围成不成功,枭军都会大乱,城下也会有尸体。你等我们打完了再去,在天亮前混在尸体里接近城墙,把令牌绑在箭上射进去,守军看了自会扔藤筐下来,吊你进城。” 李肆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摇摇头。 张叁乐道:“小愣鬼,这么简单都听不懂?” 李肆又摇摇头:“我不留在这里。” “甚么?” “我跟你一起去。” 张叁笑了,伸手揩掉他唇边一点烤饼的碎渣。“你瞎去甚么?你是皇城司奉使,又不是援军,送你的信要紧。” 李肆固执地摇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张叁吓唬他:“小愣鬼,你打过仗么?以为像杀妖道那么简单?枭军的重骑号称‘铁浮屠’,一身重甲脱下来能压死你,刀砍不断,箭穿不了,他长矛冲来一刺,便捅你个对穿。你这条小命便没了!” 李肆仍是摇摇头,他见过生死,不怕生死。况且有张叁在,他不知为何就觉得死是很遥远的事。张叁会打仗,会杀人,会说话,会骗人,会与县令周旋,会与捕头结盟,会与将军攀交。张叁比二叔还要厉害许多,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跟着张叁,他死不了。 况且,就算真死了,还有抚恤与赏银可以留给婆婆。至于这蜡丸密信,于他而言不过是官升三级、赏银三千,没有二叔的半点命重要,却为此丢了二叔的性命。这样不祥的东西,能送便送,送不了便罢了。 反正他就想跟着张叁,他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就想跟着张叁。 李肆眼也不眨地看着张叁,仍是道:“我跟你一起去。 张叁被他看得心紧,叹道:“也罢。这位孙将军治军严谨,是员悍将,突围应当不成问题。你这么愣,留你一人我也不放心,便一起去吧。” —— 夜已深沉,枭军营地的方向亮起稀疏灯火。孙将军布下旗号,全军整备,人衔枚,马裹蹄,掩盖住行军之声,从西北、西南两面,分头朝枭营潜去。 枭军围住魁原之前,曾击溃了几支大煊援军。如今围城二十余日,再也不见大煊援军到来。西城少有战事,驻西的枭营便十分松懈。守夜的枭军甚至坐在篝火堆前饮酒笑闹,喝至酣处,还有人扯下半边衣袍,赤着半膊在火前跳起舞来。 夜色幽深,未听见哨马的任何预警,只有笑声与歌舞声在平原上飘荡。 忽闻马声嘶鸣!一匹身披金甲的高头骏马撞开苍茫暮色,一头扎进营内!骏马疾驰向篝火堆,马上的孙将军扬起长枪,当胸一搠,那赤膊跳舞的枭军被捅了个对穿!长枪又一挑,将尸首摔出一丈多远! 篝火旁的其他枭军们大惊出声,高喊预警。几名煊骑紧随大将身后,长刀横扫!眨眼间就扫断了惊呼!几颗头颅伴着淋漓鲜血坠入火堆! 大煊骑兵们破开营门,从南北两头流贯而入。枭军陡遭夜袭,全无防备,叫嚷着纷纷从营帐里跑了出来,缺兵少甲,马也来不及骑,都在营中乱走,被疾驰的骑兵屠得毫无反击之力。 但是营中的枭军将领不是等闲之辈,急忙呼令下属镇营,命令传令兵吹起号角,示警求援,营中四处火把大亮! 代表遭袭的号角声刺破宁静天幕,北面平原上游走的枭军哨马纷纷听闻,也开始吹响号角,示警声在平原上一阵传过一阵,一直传向魁原城北的枭军主营。 孙将军听到枭军号角响起,大喝一声:“烧营!趁乱破围!” 亲卫兵吹起哨令,大煊骑兵们一边四下砍杀一边抢夺火把,往枭军帐篷上扔烧。一时之间,营内火光四起。 —— 张叁跟李肆混在队中,因为是二人一骑,马速并不快,缀在最后。待他俩冲入营中,煊枭二军早已混战成一团,大火也纷纷烧了起来。 单刀较短,在马上无从施展,张叁索性跳下马去,发扬步军本色,扎进人群之中挥刀便砍。 李肆留在马上,举起弓,盯准一个仓惶乱走的枭军,一箭射出,正中咽喉! 他紧接着又摸一箭,毫无停顿地再次发矢,羽箭破开夜空,直插入数米之外一个枭军高举弯刀的手腕!那枭军刚潜到张叁身后,正要举刀劈砍,突然惨嚎一声,手腕被射个对穿,弯刀落地。张叁趁机转过身来,一刀攮入他腹中,将他一脚蹬开。 张叁知道是李肆助他,朝李肆遥遥一笑。笑容未收,腰身已旋了回去,又扎入混战之中。 李肆纵马游走,快速放出了十余箭,也杀枭军,也救煊军。突然一支长矛从斜刺里杀出,要将他搠下马去! 李肆向后一仰,几乎摊平在了马背上,敏捷躲过了这凶险一击。右手顺势抓住了长矛木柄,起身时向左狠狠一拽!那偷袭的枭军松手不及,被他拖至马旁。李肆旋即放开长矛,藏在右袖的袖刀落下掌心,一刀扎进了那枭军脖颈! 鲜血溅了李肆满脸,模糊了视线。他推开枭军尸首,正要擦一擦脸,迷蒙之中又见一只手臂攀上马背,惊得他提起袖刀又要刺下! “是我!”张叁挡着他手腕道。 李肆松一口气,腾出马镫给他。张叁踏镫上马,骑在他身后道:“别杀了!枭贼援军不久便到,赶紧穿营入城!” 周遭煊骑们也在孙将军的哨令下撤走,留下满营大火与被屠杀得只剩半数的枭军。骑兵们秩序井然,纷纷穿越营地,沿着芙蓉湖边,向西城门疾驰而去。《 》 11、第11章 第11章 以死明志 众骑奔驰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纷纷抵达魁原城下。枭军援军还未赶来,城下一片苍茫死寂。 西门因为邻接湖泊,只设了一座小城门,其外没有修建瓮城。围城之前,守军所埋设的种种防御工事,早在这些天的攻防之间被枭军毁损殆尽,护城河也被枭军填平。 但是,总的来说西门战事较少,城外连尸骨都杳杳无痕。因而众骑一路驰来,并无阻碍。 三四丈高的夯土城墙之上,西门守军早已听到枭军的号角。他们不知枭营中发生了什么,都警觉地在女墙间张望。 夜幕太深,守军只能隐约望见远处枭营的火光。不久之后,又见一支骑军破夜幕而来,隐约能看见最前方形似大煊的旗帜。守军便没有放箭阻拦。 这支骑军奔到西城门下。城上探出一个身影来,一名主管西门战事的小将提声问道:“所来何人!” 夜风狂卷,距离又远,那小将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 孙将军收缰勒马,停在门下,开口声震如雷,破开夜风:“某乃右武大夫孙毅,朔州观察使,知朔宁府!奉官家诏令,带两千骑军来援魁原!请速报你们章帅使!开门放我军入城!” 那小将不敢怠慢,遥遥地应了一声,便收回头去,应是速速上报去了。 —— 张叁李肆两人一骑,先前落在了马队最后。到城下之后,张叁示意李肆穿越马队,走到城墙边去。两人便缓行至孙将军马后,与孙将军一同仰望城墙动静。 奇怪的是,又等了小半柱香时间,小城门却迟迟没有打开的迹象。 孙将军眼见远处平原之上,北面来援的枭军火把越来越近,正在绕过芙蓉湖,朝这边赶来,神色渐渐焦躁。他胯下战马是一匹千里神驹,性情火烈,也开始烦躁地以蹄剥地。 张叁也察觉到不对劲,蹙眉回望身后的枭军西营——那西营应该也整顿过来了,从湖中取水灭火,火势渐渐消了下去。说不定也在重整残军,准备朝这边赶来。 张叁示意李肆驭马上前,对孙将军道:“将军,恐有蹊跷。请容标下对城上喊话。” 孙将军点头同意。 张叁便提声喊道:“城上守军!为何迟迟不开门!” 城墙上安静了一会儿,先前那小将又冒出头来:“将军稍候!已报了上官,上官正从府衙赶来!得上官允许,标下才敢放将军入城!” 张叁道:“阁下可是王总管麾下胜捷军?我乃胜捷军队将张叁!你与王总管报我大名,他必信我!” 那小将不答他,仍是道:“将军稍候!上官马上就到!” 张叁见城上不为所动,蹙起眉头,只能对孙将军道:“将军,早作准备,恐怕枭军会更先到。” 孙将军面色沉静,下令道:“列阵!准备迎战!”亲卫兵又打出旗号,全军列出防御阵形,紧张地望向远处已经遥遥可见的枭军铁骑。 正这时,城墙上终于传来声音:“城下是朔州孙将军?” 孙将军应道:“正是!” 漆黑之中,城墙上避着一个人影,并没有探出头来,声音较为沙哑,是中年男子之声:“某乃魁原知府章孝!” 孙将军已知事情不妙,话语间带了急躁怒气:“章府台!既已前来,为何不肯开门?” “孙将军,不是不想开,实是不能开!本府身负魁原十万百姓性命,不能擅自开门迎你两千骑兵!若你是叛军,来替枭军开路,魁原将大难临头!” 孙将军大怒道:“我奉官家诏令,日夜奔走,从朔州赶来援你!你若连援军都不信,魁原岂不是要被围困至死!” 章知府道:“不是不信援军,是不信朔州援军!孙将军,你以为魁原被围,便不通消息么?数日之前,本府安插在北方的探子拼死回报,常胜军、义胜军均已叛国,北面多个城池关隘已破,其中就有你朔州城!早在半月前,你朔州守军已经献城投降!” 此言一出,张叁脸色一变,惊讶地回头看向孙将军。 他没有料到,孙将军的表情竟比他还要惊讶——霎时髭须颤抖!面如死灰! “朔州降了,怎么可能……”孙将军颤抖道,“我儿绝不会降!朔州若降,只能是他已被人害死……” 张叁见孙将军心绪动摇,于是仰头喊道:“府台大人,我乃王总管麾下队将张叁!今日路遇孙将军,与他一同前来!我与他同来路上,并未见枭军与他联系,方才还一起屠过枭军营地,我可证他清白!” 上头却冷硬道:“王总管此刻不在此处,本府无法信你!况且,若他在今日与你相遇之前,就早与枭军合谋,假作屠营,又如何?” 张叁神情一滞,眉头紧蹙,再无言语。 李肆摸出皇城司令牌,也想发言,被张叁按了回去:“你也证明不了相遇之前的事,他不会信的。” 孙将军颤音喊道:“章府台!我知你不信我!但我二十日前就带军出发,因雁门关被截,只能绕道西行,并不知朔州城破之事!这两千骑兵是朔宁府的精锐,你若不放我们入城,便要白白折损在这里!” 章知府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声音终于不再冷硬,而是叹息道:“孙将军,你所说之事空口无凭。章某如何敢拿十万百姓性命、魁原重镇安危,来与你两千人作赌注?若你与枭贼联手,假装突围,章某一开城门,你在前,枭在后,魁原将如何?孙将军,若换作你是章某,你敢开吗?” 孙将军浑身一颤,胸膛激烈起伏,哑声道:“我要证我清白,只能以死来证?” 城上一片死寂,再无半分言语。 孙将军痛声大喊:“好!章孝!你且看我是否降过枭贼!” 他转身举起长枪,声破夜空:“儿郎们听令!枭贼踏我河山,破我城池,屠我百姓,若有愿意降他者,放下兵器即刻便去!我孙毅绝不拦你!若不肯降,便随我死战城下,杀多几个垫背的!今日报国捐躯,以死明志!” 那两千骑兵没有一人离去,军阵不动如山,声震如雷地回喊道:“报国捐躯!以死明志!” —— 言语耽误之间,数千名枭军重骑已近在咫尺!人与马皆披厚重黑甲、持精铁长矛,如地狱恶鬼之军,疾驰而来,一片汹涌的黑浪霎时将煊骑军阵淹没! 犹如以石击卵,军阵最外围顿时被冲散!厮杀声混杂一团! 张叁李肆被包围在最里面,都摸出刀来,准备上前迎战。 一道长枪却拦在他俩马前。 孙将军翻身下了马,沙哑道:“此事与二位无关,连累二位落入险境,孙某万分歉意。请二位一人一马,兴许能趁乱冲出包围,再找机会入城。” 李肆惊讶地微微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张叁往他肩头一推,示意他赶紧换马,不要推辞。 战事激烈,三人无暇再多说一句。张叁朝孙将军用力抱拳,作了深深一礼,扭头便杀向外围,奋力左右扬刀,劈开一条血路。李肆骑着孙将军的战马,跟在张叁身后,心中惶然,频频回头看去——只见孙将军长枪挥舞,如流光银龙,在那黑色的血海里翻腾,渐渐便被淹没不见了…… —— 这些重骑兵是枭军在城北的精锐,整装而来,远比方才西营那些睡昏了头的莽汉凶猛上十倍百倍。 这些重骑都持一丈长的精铁长矛。张叁受限于短兵器,只能劈开长矛的攻击,却难以近身回砍,杀敌便比方才在西营中吃力许多。李肆跟在张叁身后,频频射箭助他,但他拿的是普通的轻弓轻箭,箭头撞落在特制的重甲上,竟是片甲无伤。 李肆咬紧牙关,索性将弓插回背上,抽出刀来,也侧身砍向一个疾驰而过的枭骑。枭骑膀大腰圆,雄壮如山,重甲如壁;李肆只有一身布袄,身形比他单薄,手中又是轻薄细长的窄刃,砍在重甲上如隔靴搔痒,只留下一道划痕。 那遭他偷袭劈砍的枭骑在面甲底下发出一声怪笑,勒缰立马,掉转长矛朝李肆扫来。李肆老模样仰身避过,顺势拿未持刀的左手去抓那矛杆,想将对方扯过来补刀。 那枭骑却使力一拽!反而将来不及撤手的李肆一下子拽出马背!直摔在枭骑马下! 李肆此生从未有过被打下马去的经历,摔落在地压着痛哼翻滚了一圈,刚一抬头,只见染血的锋锐长矛直朝他头顶插来! 李肆瘫坐在地,避无可避,霎时浑身冰寒! 那矛锋却停在离他脸面一尺之外,随后蓦地坠下。 原来是张叁及时赶到,从后面狠重一刀,将那枭骑捅了个透心凉。张叁喘着粗气,想将卡在枭骑后背的刀扯出来,但刀卡在胸骨与护甲之间,拔了一下没拔出,他便顺势拽倒那枭军尸体,弃了刀,将对方的长矛抢到自己手里。 “上马!快走!”张叁拖着长矛吼道。 李肆死里逃生,快速攀回马上。 —— 张叁学着枭骑,将长矛夹在腋下,以作突刺,猛冲在前开路。李肆驭马在他身后,却不敢再去主动攻击枭军。二人趁乱冲出战阵,不敢再往西去,只能往未见枭军援兵的城南方向而去。 枭军无暇顾及这两只逃亡的孤军,未派军来追他。只有平原上流落的两个枭兵轻骑哨马,追在后头向他俩频频射箭。 张叁的马未披甲,被射中后股,战马惨嘶一声跌下地去。张叁也摔在了地上,翻滚几下匍匐在地。追来的箭“扑簌簌”地接连往他身边掉落! 李肆调转马头,冲了回来。张叁趴在地上,抬头急喊道:“别回来!快走!” 李肆充耳不闻,在马上挺直身躯,迎着那两个轻骑接连不断射来的箭矢,拉开弓来,一发快箭,射穿了其中一人的胸口! 那枭兵跌下马去,另一人的箭却已经射到了李肆的马头。幸而李肆这马全身披甲,性情又火烈勇猛。箭矢撞甲而落,没有伤马,也没有惊马。 李肆飞快地引弓又射,将第二人也击至马下。 他驭马急回,跳下马,将动作僵硬的张叁扶上马背,自己骑在身后,环着张叁的腰拉住缰绳。两人又作一骑,回马朝城南急急逃去。 —— 城南枭军为了封住道口,扼住南边来的大煊援军,驻扎得离城较远,没有发现有人从城西逃来。二人藏在漆黑夜色里,在离南城门一里外的地方停下,暂且寻到了一块大石躲避。 李肆下马后,将马缰压在一块小石下,便赶紧空出手来去搀扶马背上的张叁。 张叁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左肩后侧,活动不便。李肆将他扶到石边坐下,摸出袖刀,割开他肩后的衣袄,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幸而冬日穿得厚,距离又远,没伤及要害,但那细小的箭头仍然埋入了肩后,鲜血汩汩不休。 张叁右手从腰封里摸出一枚火折子给他,喘息道:“把你那袖刀烧一烧,挖开肉取出来。” 李肆抬头看他,黑幽幽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色来。 张叁笑了一声:“怕甚么?刚才杀了那么多枭贼,这下又不敢了?” 李肆不是不敢,只是觉得疼痛。他自己没有受伤,疼痛从何而来,他自己也不知。 他依言烧了烧刀刃,紧咬着牙屏住呼吸,万分小心地一点点割开血肉,将箭头挖了出来。张叁一声不吭,强忍了许久,才听到箭矢落地的声音,颤抖地呼出一口长气,沙哑叹道:“怎的挖这么慢?” 李肆刻意放缓了动作怕他疼痛,却不知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闻言愣在原地,满眼愧疚。 张叁回头看他一眼,又笑了,往他脑门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是我多嘴,不怪你。再烧一下刀刃,贴在伤口上烫它一烫。” 李肆依言,将滚烫的刀刃贴在窄小伤口上,肉被烫熟的焦味儿霎时扑鼻而来。张叁呼吸一滞,喉咙里低哑地溢出一声,又忍了好一会儿,才缓出一口气。 他吃力地从身上摸出一个小药瓶,正是先前给李肆治伤的那瓶,递给李肆。“洒上药。” 李肆领教过这药的厉害,怕他又疼,便只往他肩上薄薄洒了一层。张叁先前割肉烫肉都没出声,药粉一撒上,立马发出“嗷”地一声低叫,嘶呼嘶呼地缓了好一会儿,自己扭动脖子小心地往后一望——“不够,再洒多些。” 李肆依言又厚洒一层,张叁又“嗷!”地一声惨叫,吓得李肆手一抖,两手捧住了差点坠地的药瓶子。 张叁回头看他,见他一脸紧张,自己也知道自己叫得不雅,悻悻地解释道:“这药是我以前救过的一个大夫教的方子,劲头大。不怪你。” 李肆不回话,只垂着眼,又怕他冷,想将他衣袄拢紧。张叁却摆手制止道:“敞它一会子,等血和药干了再穿。帮我把左边衣袖脱出来。” 李肆一时无措,帮张叁拆出衣袖,便更加沉默了。 他做什么都做不好,白活了十几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今夜一番苦战,他既没有替孙将军辩白的巧舌,也没有击穿重甲的战技,差一点无能而死,在张叁的保护下才能逃离,还连累张叁受伤,治伤时也笨手笨脚,心中已是愧疚到了极致。 张叁不想再在他面前喊痛丢脸,也在沉默忍痛,暂时无暇顾及他,把水葫芦取下来喝了两口,这才缓过劲来。 缓过了劲,他才发现身旁异常安静的小马军。 李肆时常都是安静的。这几日里,张叁见过他悲伤的安静、生气的安静、迷茫的安静、紧张的安静、满足的安静……却第一次见他这样惶然的安静。 “咋了?”张叁问他,“害怕么?” 李肆不知自己现在的情绪叫作什么,仿佛真是害怕,又仿佛是一种不知应当做什么、也不知能够做什么的无措。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孙将军死了么?” 张叁叹道:“应当死了。” “那些军士死了么?” “当然也死了。” 李肆又默不作声了。 张叁叹道:“你没打过仗,都是这么死的,上一阵还在说话,下一阵就死了。” 李肆无措地沉默着。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不怕生死。但那枭军长矛冲他刺下、他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之时,却霎时背脊冰寒,应该是怕了。 他这一生浑浑噩噩,如二叔临死所言,仿佛还没有活出个啥,便要没了。 怎能不怕? 两千条人命,只是一眨眼的事。二叔一辈子活如蝼蚁渺小,死也如蝼蚁仓促。孙将军贵为大将、观察使、知府,一身金甲,骑着神驹,号令万军,死也是一眨眼的事,这死亡仿佛也并没有比蝼蚁之死贵重到哪里去。 千里奔袭,为了援一座城,却连城门都没有进去,白白地就在城下死了。 值得么? 人活一世,值得么? 李肆心中有一股悲凉的愤怒,在胸腔里不甘地撞击,但却无处迸发。 发向谁?向侵略山河的枭军?向不肯开门的章知府?向弃城带军逃走、造成魁原如今困境的佟太师?还是向从不怜悯人间悲喜、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 张叁突然伸出还能活动的右臂,将李肆冰冷身体揽进自己怀里,将他的脸摁在自己受伤的赤裸肩头。李肆嗅到了铁锈一般的血味,他大睁着眼睛,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淌落在张叁的肩上,顺着锁骨淌进胸前衣袄。 这才几日,他就流了这样多的泪。被关在躯壳里十几年的幼小灵魂,陡然出世,便被人世间的哀痛冲撞得遍体鳞伤。 但是张叁不知道他木然自闭的往事,还以为他天生是个小哭包,这十几年都这么哭过来的!所以只是在心里暗骂皇城司没有良心,把这么个单纯敏感的傻娃骗出来卖命! 张叁把他摁在自己肩上,又拍又哄,说了好几句“莫哭”“莫怕”,自己都觉得自己肉麻恶心。但是不哄吧,小娃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小马眸,悄无声息地掉小眼泪,看着多令人心紧啊! 啧啧啧,他从来不知,自己竟然这般铁汉柔情! 赶紧带小娃去送信,送完了赶紧将小娃安全送出城,让他平平安安回京师去过太平日子吧! 张叁心里有了这个打算,便最后在李肆背上重重一拍。“好了,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射箭都看不清。喝口水缓一下,趁着天没亮,赶紧进城。”《 》 12、第12章 第12章 剑下留人 二人重新整装,趁夜抵达了南城门。 南城门是煊枭二军攻防的主战场之一,遍地都是战火之后的杀伐之迹。地面上四处是落石、断刀、折箭、碎甲。损毁的砲石机、散架的撞车、被焚毁的大型弩机等等废弃的攻城器械,也是散乱一地。 一支半折的军旗孤零零地飘扬在废墟之中,上面血污浸透,已看不出是何方旗帜。 城墙下的护城河同样已被枭军用石头、木梯等杂物填平。护城河就在城墙外围,枭军一来收尸,墙上守军就会放箭。因而河边、河上,到处散乱着裸露的枭军尸体。有一些已露出白骨,有一些却还在发胀发灰,被群聚的秃鹫啄得摇晃颤抖。 腐烂恶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即使闭住呼吸,也仿佛从口鼻的缝隙里一下子沁入肺里。坐在前面驭马的李肆蹙起了眉头,强忍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张叁扶在他腰上的右手往前摸,在他胸口安抚地拍了几拍。 李肆与他挤挨了几日,现在对他的亲近接触,已经不再轻易面红耳烫了,但还是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 南城门外,修有一座方形的外瓮城,被魁原人称为“南关城”。这座南关城包住了南城门的吊桥,其作用是在吊桥放下、守军借桥出入之时,阻挡住敌人对吊桥和守军的攻击,让守军得以顺利进城。 两人在南关城外停下,在被焚毁的云梯与堆叠的枭军残骸之间,勉强寻了一处落脚地。下了马,二人抬头往上一望——正见几只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南门连日激战,枭军有时也来夜袭,因而守备更加森严。早在他二人驰马而来的时候,这些弓弩手便已经盯上他们了。 守城军士遥见他俩穿着不似枭军,提声问道:“城下何人!” 张叁这次知道了,提胜捷军队将的身份没有啥鸟用,便还是一拄李肆。李肆又将那畅行无阻的皇城司牌牌掏了出来,朝城上使劲挥了挥。 城上丢下来一个带绳的小竹筐,收走了牌牌。果然没过多久,便又甩下来一个能载人的大藤筐。 张叁回首望望南边枭营的方向,担心有枭军夜哨躲在暗处,趁筐在半空时放冷箭,便对李肆道:“我先上去。” 李肆不知道他的缜密心思,只听话地乖乖等着,见他跨进筐内,突然问道:“马怎么办?” 张叁将不便携带的长矛弃在地上,攀着筐边道:“放它走罢。留它在城下,明日要是枭贼袭城,岂不白白送给他们。” 张叁随着筐子被拉上去了。李肆拆了这匹骏马身上的铠甲与马衔,不舍地在马头上摸了一摸,骏马老不耐烦地吹了吹鼻子,但还是偏头在李肆掌心拱了一拱。 李肆又将身上还剩的一块烤饼摸出来喂给它吃,道:“走吧。” 骏马几下嚼完了饼子,“咴”出一声,在原地踩踏了几步,没有离开。 李肆举起缰绳,作势要往它屁股上狠抽。骏马矫捷地往旁边一让,愤怒地又“咴”出一声,扭头跑出数步,回头望向李肆。李肆作势还要再抽它,它怒嘶一声,这次头也不回,撒蹄跑得飞快,眨眼就扎入了夜色中。 藤筐不久后又丢了下来,将李肆也拉上了城。 —— 魁原城墙高三丈,厚约一丈,宽厚的城墙上铺着一条宽敞平整的跑马道,便于传令兵传信,也便于骑兵从城中其他地方赶来支援。城墙上,又设有便于守军藏匿攻击的女墙与箭楼。除了城门外的瓮城,城墙上每隔六十步,还各设有一处突出的马面墙。 (注:马面墙,形似“凸”字,修建在城墙上,作用是增加防御空间,供守军突出城墙去攻击敌军。) 张叁先上墙来,在等待李肆的期间,将这些防御工事都扫视了一遍。他见城墙上遍是被枭军投石攻击后的破败痕迹,城头女墙也有被敌军攀墙后的劈砍痕迹与累累血迹。但是守军及时作了一番修缮,城上依旧布置周密、井然有序,夜巡的守军也是军容振奋、不见颓态。 他便放下心来,知道王总管将城防安排得十分妥善,围城之困还未到万分危险的地步。 李肆也上来以后,也被守军缴了兵器。为首的小将仔细验看着皇城司令牌,问道:“二位奉使,所为何事?” 张叁不久前才见过那章知府的冰冷作派,心中不平又对其不信任,偷偷拦着李肆不让他提知府,自己开口道:“奉官家密诏,前来传信,求见你们守将王总管。” 魁原守臣一文一武,文为河东宣抚使、魁原知府章孝,武为河东副都总管王麒。论惯例,大煊重文抑武,向来是文官掌事;论职位,章孝本来也就在王麒之上。但张叁却只求见王总管。 那小将见他未提章知府,略微犹豫。但是京师来了奉使这等重要之事,却不敢瞒报最高上官,于是叫来两个传令兵,分头往跑马道的不同方向去了。 张叁见他唤了两人离去,心知他还是要叫来章知府。但至少也能见王总管,有王总管在场,张叁便放心许多。 城上不便于会见,那小将报了信,便带着他二人穿过瓮城,沿着下墙步道,往城内去。张叁跟在后面,一路观察着城防布置,学习在心。李肆跟在后面,见张叁大大方方地左右张望,虽然不知他望什么,也有样学样,跟着他到处观察。 —— 夜色漆黑,城墙下灯火稀疏。小将带他们走了较长一段距离,走进了南门军营,进入一户砖石搭的院落,还未入院,冷不丁地从黑漆漆的院外小道奔跑出一人! 李肆吃了一惊,也没兵器在手,踏前一步,以自己身躯挡住了张叁受伤的左肩。 那人身形高大,不比张叁李肆矮上多少,臂膀宽厚雄壮,只一扑!一个熊抱!便将张叁李肆两人都抱进怀里,往张叁背上狠狠一拍! 堪称隔山打牛,差点没把挤在中间的李肆的肺拍出来。 张叁也被拍得浑身一颤,牵扯了伤处,痛哼出声。 那人一边拍打,一边大喜唤道:“阿啸!竟是你回来了!” 张叁:“嘶!” 李肆也忍不住被挤出声音:“嗯!”背后牢牢贴着张叁温软的胸膛,被拍倒的回忆顿时又回来了,脑子一阵晕乎! 那人狠狠又一抱二人,这才将他俩放开:“我远远便看着像你!还以为看错!你怎的回来了?” 张叁蹙着眉轻嘶道:“旭哥,我肩上有伤……” 那人一惊:“对不住对不住!来来来,先进屋休息……”他一把搀住张叁,连拉带扯地将张叁扶进院内,一边又吩咐带路的小将:“快去点灯、布座!阿啸,我正好夜巡至城南,便先来了。阿翁在城东,迟些就到。” 这人虽是魁原守军,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京师官话。李肆好奇,便多看他两眼。屋内烛火一点上,便见得这是一位身形雄壮的男子,三十出头年纪,面相英武,髭须浓密黑亮,一看就是一员威猛武将。 屋内只摆了一张方桌,四条方凳。这猛将把张叁摁在其中一条凳上,伸手便去扯开张叁衣袄:“伤哪里了?左肩?” 张叁也不避忌,由着他扒开半边胸膛。鼓鼓囊囊的一大扇胸肌露了出来,一旁的李肆别开了眼……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别了回来。 猛将仔细看了看肩后伤口,又试着抬动了几下张叁的手臂,观察筋肉骨骼的动势,随即松了口气,豪迈道:“还好,没伤筋骨!医好了不碍事!城中有几个好大夫,天亮以后都唤来给你看看!” 猛将松开手站起身,这才察觉到李肆的目光——李肆一直盯着他扒拉张叁的手——疑惑道:“这位小兄弟是?” 张叁介绍:“旭哥,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少年同袍,名为李肆。肆肆,这位是王总管的长子,官拜部将,你叫王大哥便好。” 李肆便乖乖道:“王大哥。” 王旭为人爽直,走到李肆背后又是重重一拍,大掌狠狠一捏他肩臂筋骨,像在丈量他战力如何,随即乐呵呵地赞叹道:“小兄弟少年英杰,一表人才!”便在李肆身旁方凳上坐下了。 李肆被他拍得浑身一抖,揉捏得浑身又一颤,可比张叁的虎掌还带劲!这两位哥哥一熊一虎,如一对大刀阔斧,坐在他左右两边,衬得他愈发单薄无助,默默地将眼睫垂了下去。 张叁见李肆窘迫,便站起身将他让到一边,自己坐到王旭身旁去:“旭哥,城中近日可好?你和总管可好?” 王旭叹道:“守城么,还不就是那样,守得住便诸事都好。阿翁连日操劳,但精神尚佳。且不说我们了!你是怎的回来了?怎的还成了皇城司奉使?” “我不是奉使,奉使是这位小兄弟。”张叁道:“我是从佟老……佟太师军中自己出来,回魁原投你们一起守城。” 此言一出,王旭瞪大眼,话也不会说了:“你,你……你擅自逃军?” “谁擅自逃军?”屋外传来洪亮的一声。 王旭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张叁也赶紧拢紧衣袄,迅速站起。李肆不明所以,见他二人严肃紧张,也跟着站起。 —— 院外步入一位大将打扮的男子,虽然暂无战事,却仍然全副武备,披甲戴胄,肩挂披风,腰悬长剑。他身后跟了几名亲兵,摆摆手让亲兵退出院外,自己大步进屋,一边走一边摘下头上盔胄,露出斑白的鬓发。 王旭跟张叁都埋首作礼道:“见过总管!”李肆于是也跟着行礼。 王总管年近六十,满面沧桑,鬓发斑白,但身姿挺拔魁梧,气势威然,丝毫不露老态。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摆手道:“都坐下罢。” 李肆本要依言落座,听得那王总管洪亮地一声怒喝:“逃军站着!” 惊得李肆赶紧又抬起屁股,旋即被站着的张叁给摁了回去:“站甚么,说我呢。” “还知道说你!”王总管怒喝道:“大煊军令,逃军当斩!你身为队将,原籍魁原,为了保护家乡,竟然不听南下的佟太师号令,擅自离军,不顾生死,从南边回来了吗?!张叁!你可知罪!” 李肆听着这段话好似不像骂人…… 但王总管越说越怒,拔出腰间宝剑,起身作势便斩:“老夫现在便亲手斩了你!” 王旭跟张叁愣在当场。李肆以为他真要当场斩张叁,把藏起来的袖刀都摸出来了,屁股紧张得又离了座。 王总管高举的宝剑却在空中一顿,瞪着他三人,朝院外的方向微抬下巴,晃了晃斑白的胡须。 张叁反应飞快,虎扑在地,哭嚎道:“总管!标下知罪!但求一死!” 王旭跟着熊跪在地,也哭喊起来:“阿翁!阿啸他从军八年,南征北战,杀敌累累!他绝不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逃军!他有苦衷啊!阿翁明鉴啊!” 呆在一旁的李肆:“……” 他看看哭天抢地的两位哥哥,估摸着自己也该跪下,屁股往凳子底下一滑,哭又哭不出来,正不知应当喊什么。张叁的手偷偷在背后摆了摆,示意他不会唱戏就别瞎掺和。他便又乖乖坐了回去。 王总管悲愤道:“军法如山!岂容法外开恩!老夫这便……” “正晨兄!剑下留人!”院外传来一身惊呼。 王总管便立刻将剑放下了。 院外急急奔来一名文官常服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几步,将张叁搀扶起来:“好汉请起。旭儿,你也快请起。” 王旭麻溜地爬起来,去旁边多端了一张方凳,置在最左上位,请那文官入座。那文官却先不坐,攀着王总管执剑的手臂劝道:“正晨兄,把剑收起来,坐坐坐。何需发怒至此?章某在院外都听见了,这位张小将军千里北上,归我魁原,乃是一片赤子之心啊。怎能视作逃军处置呢?” 王总管便听话地将剑收起来,还与他客套:“府台大人莫急,老夫听令便是。大人,请先就座。” 两位上官这才终于坐了下来,好生说话。 —— 来人身着紫色官服,便是先前在城上拒不开门的魁原知府章孝。 他作为知府,来此地上任已有数年,为人谨小慎微,虽也倚仗上官佟太师的眼色行事,但并不贪婪跋扈,为官公允,还算得民心。佟太师南逃后,朝廷拜他为河东路安抚使,顶替了佟太师的虚职。安抚使本应当称“帅使”,但众人仍是习惯以“知府”、“府台”来敬称他。 这位章知府四十来岁年纪,面相儒弱,双颊瘦削,长须飘飘,是典型的文人面相。同为魁原守臣,与精神抖擞的王家父子俩不同,他两眼乌青,疲惫憔悴,满身风尘。 张叁心里对他有怨,偷瞄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免得自己眼神中泄露出情绪,转头扫了一眼李肆,见李肆站了起来,木着脸不吭声——虽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一双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章知府,流露出藏在丛林中的小兽一般戒备的敌意。 张叁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用自己身体将李肆挡住,又偷偷将他手腕攥住,示意他稍作收敛,免得被章知府看出端倪。 两位上官坐在上位,其他几位年轻人都站着答话。章知府匆忙坐下,便马上问及皇城司奉使一事。 张叁又将李肆让了出来,李肆便自叙了身份,将蜡丸取下来,呈给章知府。 李肆低着头,垂着眼,呈道:“府台大人,这是皇城司指挥使临终所托,说是官家密旨,只有府台大人能译出。” 章知府跪下接了旨,又坐回桌前,就着烛火烧化那蜡丸,取出其中暗藏的一卷字绢。上面符文复杂,确是一纸密令。 章知府道:“来人!” 院外奔进一名贴身仆役。章知府对他耳语几句,示意他将自己府中与朝廷配套的符书取来。随即又对李肆道:“小奉使,远来辛苦了,今夜便在城中驿馆休息。待本府看过密旨,明日再与奉使回话。” 叮嘱了李肆,章知府又看了张叁一眼,赞道:“张小将军忠勇有加,本府万分欣赏。逃军一事,今后不必再提。本府现为河东安抚使,补一道调令,只说是在胜捷军南下前就已经将你调来即可。” 张叁低着头,只字不提方才在西城门下曾与他对过话的事,拜谢道:“多谢府台大人,标下感恩不尽。” 章知府道:“张小将军千里北上,兵马劳顿,且一起去休息吧。来人,送二位去驿馆。” 王旭道:“府台大人,标下送他们去便是。” “好,有劳旭儿。”章知府点点头,“正晨兄,还劳烦稍留片刻。” 张叁李肆便对二位上官作了礼,跟着王旭一同离开。《 》 13、第13章 第13章 拙口寡言 王旭带着一队随他巡夜的兵士,一起送张叁李肆去驿馆。 魁原分为外城与内城,内城被包裹在外城中,类似京师里的皇城。外城是普通民居与军营,内城则有府衙、大备仓、驿馆等官舍。 三人从外城南门步行去内城驿馆。张叁一路看见城中街巷整洁规整,与围城之前相比,只是多了一些守备器械,少了一些散乱摊档,并没有丝毫荒颓之色。 他赞道:“旭哥,我见魁原守备样样妥当。魁原能坚挺至今,全靠总管这些安排。” 王旭是王总管的长子,官拜部将,四年来一直是张叁的直属上司,二人共同征战了四年。然而他毫无上司的架子,反而一直对张叁欣赏有加,以兄弟相称。 王旭与张叁是推心置腹之交,对张叁不作虚伪,摇头直说道:“不止是父亲之功。父亲主管军备、城防、练兵之事,至于物资筹备、城中百姓生活、安顿民心,这些都仰赖章府台操心。” 张叁听他提到章知府,神色一滞,转头看了看后面跟随的兵士,欲言又止。 —— 内城在外城的西北角,紧邻西门,是以先前“孙将军来援”的通报也最先抵达章知府的府衙。王旭本要将二人直接送去驿馆歇息,但张叁听说西门就在附近,便执意要上城墙看一看那两千骑的战况。 其实这一战相当短暂,早在张叁李肆负伤逃亡后不久便已结束,枭军以数倍于煊骑的兵力,将援军围堵,尽数屠杀。 城上守军虽然得证了孙将军的忠勇,但在漆黑夜色与混乱战斗中,根本看不清敌我双方,连射箭投石相助都无法做到,更不可能在枭军密集的围堵中打开城门放煊骑进入。他们便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一片漆黑,听着远道而来的希望在一声声悲鸣中消殆。 王旭带张叁李肆走上城墙时,不少守城军士的眼中都带着晦涩的血丝,明明并没有经历战斗,却个个都流露出仓惶与疲惫,士气十分低落。 王旭寻了一处凸出的马面,张叁将身体探出女墙向下望去。这一夜晦涩无月,三丈高的城墙下只隐约能见一些起伏的黑色阴影,似是战士与战马的尸体,什么也看不清。 李肆也跟着张叁探出身去。他是弓手出身,眼力比两位哥哥要好,看了一会儿,便指着一个方向,对张叁轻声道:“孙将军的枪。” 张叁定睛一看,只见黑色阴影中隐约一点银光。再一眨眼,又被黑暗吞噬了。 张叁叹息一声,将李肆拽了回来:“走罢。” 王旭本也在一旁静静观望,听了这话,便带他二人朝城墙下走去。张叁与王旭对视了一眼,余光扫了扫周围的守城军士,又再次将话咽了下去。 —— 进了驿馆,王旭派人叫醒驿丞,去为二人安排寝舍。 三人站在空荡荡的前院里,见周围无人,张叁才终于低声道:“旭哥,我们今夜原本也要从西门进城……” 王旭道:“见你受伤,猜到了。那时我在城北巡夜,阿翁驻守在城东,等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阿翁距西门最远,应该是最晚才得知消息。” 张叁叹道:“两千骑兵……” 王旭也叹道:“是啊!如今城中的兵力,哪怕加上新招的乡兵,一共也不过五千人。这其中马军只有千人,马还只有八百匹。唉!府台此举当真是……” 他说到一半便闭了嘴,自觉失言,朝默默站在一旁的李肆看了一眼。 张叁道:“他不妨事,自己人。”又补了一句,“乖得很。” 王旭于是放心叹道:“阿啸,这种话你我说说便罢,千万不要与他人说起。今夜西门守军的士气你也见到了。魁原被围了近一个月,本就人心惶惶,可不能再动摇军心了。” 王旭明日一早还有轮值,也需赶紧回营歇息,等驿丞接手了二人,便匆匆离去了。 —— 南城墙下的砖石屋中,魁原的两位文武上官,也有这么一番夜谈。 章知府叫左右都退出院外,自己斟上一壶茶水,敬了一杯到王总管面前,叹道:“正晨兄,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如今又共同抗贼,早已是生死莫逆之交。那张小将虽然擅自离军,但却是忠义之士,兄长要保下他,愚弟亦十分赞同,兄长何苦再多演一场呢?” 王总管双手接了杯,良久不语。 章知府观他面色,又叹道:“正晨兄,可是知道了今夜孙将军突围之事?是在怪愚弟?” 王总管面色不虞,欲言又止。 章知府仍劝道:“正晨兄,你我相交多年……” 王总管将茶杯放下,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永曦,正是因为你我相交多年,我才不忍出言伤你……孙将军此事,你糊涂啊!那可是一员猛将,两千骑兵,一心来援,却惨死在城下!何其无辜!何其可惜!再者说,倘若此事大为流传,各军谁还敢再来援我魁原?永曦啊!你此举一时胆怯,酿成大祸!” 章知府垂目不语,面上憔悴不堪。 王总管又道:“我知你心系魁原安危,谨小慎微,但你好歹也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当时若能容我与孙将军对上几句,我与他毕竟曾是战场同袍,或许能判断他真心假意。” 章知府道:“当时情况紧急,西城门离府衙最近,因此愚弟便先去了。兄长远在城东,那枭贼援军眨眼便至,愚弟已经来不及再派人寻你……” 王总管叹息不语。 二人都静默良久。王总管起身叹道:“罢了,人已死了,多说无益。老夫还要回城东镇守,便不久留了。府台大人,告辞。” 章知府追上去道:“正晨兄!还有官家的密旨……” “既是官家对府台大人的密旨,府台大人先看便是!若有需要老夫效力之处,府台大人再与老夫说罢!” 王总管心有怨气,抱拳作礼,快速出了院外。独留那章知府留坐屋中。 烛火光影婆娑,只有他颓然灰败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 魁原是府城,驿馆要远比蚁县的县驿大上许多,对张叁李肆来说,堪称豪宅。这所府驿内有厅堂、院落,院后有二三十间居室。非战时期,往来的都是各国使者与大小官员,经常宴请会客,奢华热闹,现下打起仗了,便萧条空荡起来。 张叁与李肆被一人分配了一间寝舍。结识三日以来,他俩第一次分开睡觉。 张叁肩上伤口疼得紧,仰卧、侧卧都有些拉扯伤口,便只能脱了上衣,赤膊趴在床上。好在屋内暖阁烧着炭,倒也不冷。 他睡不着,只回想到黑暗中那一点点隐约的银光。 两千军,本可不必枉死。若先被通报的是征战经验丰富的王总管,若双方能有提前验证身份的手段,若魁原的周围不仅仅是包围的枭军、尚有可供军队辗转躲避的去处…… 他在佟太师军中多年,打过无数次无谓的败仗,见过无数兵士枉死。生死之事他早已看淡,不平之事他也早已习惯,他早已没有肆肆那般挥洒热泪的天真性情。但这多年的愤懑与憋屈,却是日积月累,在他心中堆出一座沉沉的大山。 正是因为他知道愤怒也无济于事,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无可奈何、无可挽回之事,总令他感觉怅然与疲惫。 罢了,且将此事放下不想。 但他又想到睡在隔壁的肆肆。 肆肆明日得了章知府的回信,应该便要离开。从魁原回去京师,又是千里迢迢,路上遇到南下的枭军怎的办?遇上恶匪拦路怎的办? 甚至更倒霉的,这小愣鬼刚出城门,就傻乎乎地一头撞进枭军大营,可怎的办? 更加愁得啸哥哥睡不着。 肩上有伤,又不好辗转反侧,他趴在枕头上胡思乱想,心绪不宁。 不然,跟王总管告诉一声,先南下送肆肆回去,再重新北上?反正一来一回十来日,看魁原城如今井井有条的模样,也不至于十来日就破了。找王总管也要一道身份牌牌,这样回来的时候便不愁入城了。 张叁正在心里盘算,忽地听见门口传来极其微弱、缓慢的“嘎……吱……”声,他趴在枕头上,吃力地扭转脑袋,回头一看。 只见一个高挑的人影,鬼影一样立在门口!惊得他呼吸一颤!迅速起身去摸床头刀——可忘了自己如今没有兵器在身,还牵扯到肩后伤口,发出“嗷”地一声痛呼。 鬼影一个箭步上来了,赶紧搀扶住差点滚下床去的他。“啸哥。” “大半夜的吓甚么人!”张叁在李肆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李肆不答话,将他搀扶着坐在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着,默默地与他肩并肩挤着。 “怎的?睡不着么?” 李肆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解释道:“屋子太大了,冷。” 比他和二叔、婆婆住的屋子加起来还要大,空荡荡的。屋里分明有烧炭的暖阁,但不知为什么,却仿佛比傍晚时那荒村还要冷。 他紧紧地挤着张叁坐着,张叁赤着上膊,他的外袄则留在隔壁没有带来,只穿了一件内衫。他感觉到熟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听到熟悉的呼吸从近在咫尺的耳侧传来,这才感觉温暖安心了许多。 坐着坐着,他脑袋一歪,枕在了张叁没受伤的右边肩头,也不说话,兀自发着呆。 两人身高相仿,这么枕着其实姿势有些扭曲。张叁略微挺直腰,让他枕得更舒服了一些,胸膛笑得直抖:“小马驹,还挺会撒娇。” “大老虎。”李肆回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撒娇。当然,不是撒娇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有甚么话想跟我说么?”张叁又道。 李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心里密密麻麻地装了好多东西,但是自己一点儿也看不清,一句也理不出。 硬要说的话,似乎是……想跟张叁说说蚁县,说说魁原,说说二叔、指挥使、小捕头、张大娘子、孙将军、王总管、王大哥…… 甚至说一说土堡里的那对看哨兄弟,说一说载了他俩一段路的两位骑兵大哥,说一说送了一袋喂马豆子的亲卫兵……说说那些没名没姓、但也曾路过彼此人生的人们。 这短短三日,他俩就一起见过了这么多人。比起他过往十余年枯燥重复的生活,这短短三日,像过了三十年那么长。 每个人,他都想与张叁说说,也想听张叁说说。可是说什么呢? 明天章知府就要回信了,他说不定也要走了。临走之前,是该好好说一说的。 520赫兹的芽 可是,他如此拙口寡言,从哪里说起呢? 他先前难过的时候,张叁曾经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肩窝。那个动作让他感觉十分的温暖安全,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于是他微微偏头,主动将脸埋进张叁的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温暖气息。 他希望天不要那么快亮起,这一夜不要那么快过去。 张叁被他埋得浑身一僵!脸上迅速泛了红意!小愣鬼微微发凉的鼻尖与嘴唇轻轻贴在他肩窝里,张叁悄无声息地喉结起落,干咽了一口口水。 妈呀,老子真是素太久了!张叁心里想,老子真的不好男色!况且这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娃! 他不敢放纵自己的邪念,转过身去掰起李肆的脸,若无其事地轻松道:“没话说便不说了,明日还要去见章知府,早点睡!睡里面去!” 李肆便乖乖地爬上床。这床榻又宽又大又软,装上两人绰绰有余。李肆往床里头一滚,卷了被子一角,张叁挨着他趴下,小心地挪动伤处,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了眼。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各有一条肩膀紧挨着对方,皮肤隔着薄衫热热地发着烫。像是被下了什么咒术似的,双双都安下心来,什么胡思乱想都烟消云散,再也抵不过连日奔波的困乏疲惫,很快便都睡着了。 —— 天蒙蒙亮,精神抖擞的王旭来了。带着两个城里最好的大夫,一个善治外伤,一个善调内虚。 王旭披着甲,熊熊生风地走在最前面。他的亲兵们护着两个抱药箱的大夫,整齐地跟在他后头。一行人穿堂过院,热热闹闹地往张队将的寝舍而去。 谁料王部将豪迈地一推门,发出“哎呀!”一声惊叫,扭头便关上房门,堵住众人道:“退退退!都退开!” 亲兵和大夫不明所以,被他统统赶到了院子里。 王旭重新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钻进半个身子,尴尬道:“阿啸?你们起来了么?” 张叁李肆才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都昏头昏脑的。两人面色迷离地从一条被子里钻出来。张叁赤着上膊,趴了一夜,脖子扭着疼得慌,蹙眉揉着脖颈。李肆衣衫不整,露出半个肩头,发髻睡散了,小脸也睡红了。 两人动作一致地抬头看向王旭。张叁迷糊道:“旭哥,你怎么来了?” 王旭钻进屋内,赶紧将房门紧闭:“不是说了带大夫给你看伤么!你俩这是,这是……你身上还带着伤!昨夜那么累!居然还有力气行这种云……云雨……” 王旭一捶掌:“好在我叫了一个治内虚的大夫,正好用得上!” 李肆听不懂这位大哥在说什么,安静地低头整理衣衫——落在王旭眼里,正是娇羞模样! 张叁倒是听出不对劲了,蹙眉道:“旭哥,你在说甚?” 王旭飞快地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坐在床边,把他肩头一揽,悄声道:“放心!旭哥不介意这等事,也不会跟阿翁说。难怪,上次阿翁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想与你说一门亲事,你连连拒绝,还说啥常年在外征战不想冷落妻子,原来是喜欢这样的俊俏小生……” 张叁把王旭往外使劲一推,恼怒道:“哥!我不好男风!” 王旭也怒了:“好啊!占了便宜还不肯认么?小兄弟这么年轻,就被你糟蹋了!人家还是奉使,你简直是以下犯上!” “我没糟蹋他!他夜里冷,自己找我睡觉!” “啧!你竟然如此推脱,还怪到人家小兄弟身上!” 两个哥哥在屋里推搡争吵,李肆听不明白,但隐约知道与“男风”有关——男风便男风吧,他听张叁也提了好几次了,想来是与男子有关的风骨,与什么女子风骨、文人风骨都一样,似乎也不是坏事。 李肆便不管他俩的争斗,躲开他俩,从角落里摸下了床,开门要去隔壁找自己的衣袄穿。 他穿着薄衫,发髻散乱,红着小脸一出去,那院子里的亲兵跟大夫都瞪眼来看他。众人顿时明白王部将为啥不让跟进去,神情便都各自精彩起来。 —— 李肆穿完衣袄,又回了张叁房里。亲兵们候在门外,默默为他让出一条路。 李肆进屋一看。那两位大夫围住张叁,一个在背后看伤,一个在身前把脉。王旭坐在一旁,战甲也被张叁推乱了,头发也被张叁扯散了,在那儿自己整理仪容。 张叁吃了更大的亏。他肩膀使不上力,又不能真揍上司和兄长,被义愤填膺的王旭在脸上左右捣了两拳,两颊肿起两片红印,像涂了两朵大红胭脂,气得鼻腔里闷呼声不断,像只憋火闷吼的大虎猫。 李肆心紧他受伤,走上前去,旁若无人地凑近张叁的脸仔细看了看,还用手指捻了一捻红印。 这下好了,两名大夫与王旭的神情更精彩了。 张叁一巴掌推开他:“添甚么乱!已经害老子挨了一顿打了!” 李肆便乖乖在他身旁坐下。王旭一见张叁这恶霸模样与李肆这受气模样,又从鼻子里看不惯地哼出一声。 张叁:“我真没碰过他!你扒他裤子看看哇!” 王旭:“你还要羞辱人家!相识多年,竟看不出你在私事上是这番作派!” 张叁气得直发抖。那把脉的大夫松开他手腕说:“小将军肝火旺,肾水虚……” 王旭:“你看看你!” 张叁:“……” 嗷嗷嗷!!!气死老子了!!!嗷嗷嗷!!! —— 大夫们治了伤,开了肾虚药。张叁又口述了方子,委托外伤大夫帮他多配两瓶伤药尽快送来,与他和李肆一人一瓶,这便想将王旭与大夫一同赶走——王部将还要去四方巡视。 但王旭还未出得门口,院外便有人急急来报:“将军!西门外有贼军喧哗,已经报了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你可也要去看一看?” 王旭提起兵器便走。张叁李肆听说是西城门,皆心头一紧,也跟了出去。《 》 14、第14章 第14章 机不可失 晨光翻越西面的鱼泉山,照向了广渺平坦的河谷平原。 芙蓉湖面结了冰,覆了一层薄雪,在晨曦下渲染出大片的金黄。初阳之景,原本清澈瑰丽,但这清澈的光芒,却也残酷地映亮了城墙下横陈的尸体。 昨夜一番死战,两千煊骑几乎尽数祭于城下。临死之前,他们不负誓言,带走了近千名枭军垫背。煊军披红甲,枭军披黑甲,两军将士与两军战马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红黑乱麻,残忍刺目,不堪细看。 内城紧邻外城的西城门,府衙与驿馆都离西门很近。张叁李肆很快就跟着王旭赶到了西门城墙上。 章知府已经先到了,穿的还是昨夜那身紫袍。袍上沾染了不少墙灰土渍,四处尽是绉褶,看上去脏污又狼狈。他的面色也如污袍一般,无神双目盛满赤红血丝,眼角皱纹深如沟壑,显得更加灰败憔悴了。 不过三个年轻下级并不关心他的憔悴,迅速朝他行过礼数,便赶紧向城外望去——有大约两千名枭军,站在城下三百米开外——是能躲避弓弩射击的安全距离。观其简陋的轻甲衣着与武器装备,并不是昨夜从城北来援的重甲枭骑,而是昨夜被孙将军袭营之后的西营残兵。 昨夜围屠煊骑之后,城北来的重甲枭骑为了提防北面有变数,又匆匆回到城北去了。临走前活捉了大约几十个煊骑军士,或残或伤,都扔给了西营处置。 枭军西营本就人数不多,昨夜被屠了半数,还遭到城北来的上官追责叱骂,首领含恨在心。天刚一亮,首领便重整旗帜,带着这些伤残的煊骑俘虏,前来城下侮辱挑衅。 王旭又带二人进入一处凸起的马面,三人藏在女墙之后。张叁李肆挤在同一个窄小的洞口,一齐往外看去。 只见枭军将煊骑俘虏捆绑手脚,拖拽在马后,在湖边绕圈奔跑。相隔数百米远,惨叫声在料峭晨风中依稀可闻。 城头守军都面露愤色,怒目而视。章知府更是面色灰败,蹙眉不语。 俘虏们翻滚在地上,叫骂不休。其中一个应该是骂了极狠的话,惹怒了枭军。首领派人将他拉至军前,先割了舌头,又将他摁在地上,殴打踢踹,甚至拔出刀来,作势要挨个砍他手脚。 李肆猛地从女墙后探出身去,被张叁拽住:“做甚么!” “给我弓,”李肆急促道,不等张叁回他,又急道:“给我弓!” 张叁少见他如此焦急,摁着他手腕,转身求道:“旭哥,给他一张弓。” 双方距离太远,普通弓弩难以命中。王旭便问:“能拉多少石?” 李肆道:“两石!” 王旭道:“好儿郎!来人,把我的金乌弓拿来!” 石与斗是弓弩强劲力度的计数,十斗为一石。煊军中,普通弓一般只有八斗,弓若能拉到一石二斗而命中十之七,就可被列为一等兵。军中能拉两石者,寥寥无几。 王旭身体强壮、臂力过人,所以特制了一张长弰强弓,取名“金乌”。此弓力有二石二斗,普通士兵根本拉不动。 (注:弰,shao一声,弓的末端。一般来说,弓弰越长,拉力越大。) 王旭将这把强弓递与李肆,又寻来一袋重箭。 李肆将厚重碍事的外袄脱掉,从腰封里摸出牛骨扳指戴上,端起弓来。金乌弓宽厚强劲,比他平素演练的二石强弓还要多出二斗力。他蹙起眉,徐徐拉弓。 他看似瘦削,确实不如王旭强壮,但浑身毫无赘肉,肩背宽阔,肌肉坚实。随着弓弦徐徐拉开,单薄内衫之下,肩背肌肉聚拢收紧,鼓出龙脊一般嶙峋优美的弧度。 长弓挽如满月,箭指苍茫大地,突然离弦而去! —— 那枭军首领提着弯刀,已经卸下了那位破口大骂的俘虏一只手臂,踩着满地鲜血,正一边踏着俘虏的胸口,一边侮辱嘲笑。 俘虏舌头被割,无法再大骂,只朝首领啐出一口血沫,喷了他满脸。 首领脸色阴黑,便摘了头盔,一边擦脸一边将头盔狠狠砸在俘虏身上,举起弯刀便要再砍下去—— 风中忽然掠来一声细碎声响。 仰躺在地的煊骑俘虏,突然溢出了一个带血的笑容。 周围的枭军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首领动作一滞,手中弯刀坠地,双手捂住了脖子! 一支看似平平无奇的羽箭,不知从哪里破空而来,贯穿了他的喉咙! 首领的身躯失力,直直往后跌去!周遭亲卫大失颜色,纷纷围拢上来,几副甲盾赶紧护在最前! 然而已经晚了,首领喉头穿箭,双目大瞪,口喷鲜血,却无法立刻死去,光是痛苦哽咽,发出“咕咕”的古怪哀鸣。 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透了枭军大旗的旗杆!晨风料峭,立刻吹折了旗杆,大旗弯折,断在半空中,诡异地胡乱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似一支招魂的鬼幡。 亲卫们大嚷出声,枭军慌乱作出防卫阵型,军中大乱成一团。 —— 城墙之上,李肆连发两箭,放下弓来。因为用力过猛,背部肌肉火烧一般灼烫与疼痛。 见他击倒了敌首又击断了敌旗,城墙上的煊军兵士都忍不住叫起好来!章知府也如释重负,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好儿郎!”王旭更是大声赞道。 群情激昂,李肆却丝毫不觉得快意,赶紧向外望去,只见那些俘虏也被慌乱的枭军遮挡,不知遭遇如何。 他灭了枭军意气,逞了一时威风,然而又如何?救得了这些俘虏么? 额头上突然一热,是张叁使劲捻了捻他紧蹙的眉头。张叁将他脱去的衣袄重新披在他身上,替他拢紧领口,系上绳扣,一边系一边低声安抚道:“别多想,已经做得很好了。” —— 这时跑马道上一阵马蹄喧哗,由远及近,是王总管带着数百名骑兵,从城东赶了过来。 三人与章知府都赶紧迎上去前去。王总管翻身下马,先与章知府作过礼,又扶着配剑扫视众人,声音洪亮:“方才谁放的箭!” 李肆有些怵他,总觉得这位威严老将的下一个动作就是举起宝剑,高喝“放箭者立斩”。他往张叁背后躲了一躲,结果反被张叁一把推了出去。 张叁洪亮答道:“回总管!是李奉使!” 李肆被推懵了,一脸遭到背叛的不可置信,黑溜溜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张叁。 王总管夸道:“好儿郎!” 张叁又把李肆拉回身后,小声道:“夸你呢,瞪我作甚么……嘶!咋又踢老子?” 王总管转身,对章知府抱拳道:“府台大人!枭军大乱,机不可失!请大人允许,下官要带八百骑兵出城,趁乱捣他军中,将被俘虏的军士们救回来!” 章知府大惊失色,赶紧将他拉至一旁,低语道:“万万不可!西门没有关城保护,若是城北枭军来援,将正晨兄你也困在城下,岂不是要了魁原的命吗?” 王总管扶住他手臂,重重地一按,沉声道:“永曦,昨夜之事,我军已经人心惶乱!今日又遭如此挑衅,谁能再忍?若忍下去,谁信魁原能救?只怕是守军自己也不信!当下为兄必须出城,也必能回来!你也知道为兄从东门出城突袭过数次,并无失手,难道你连为兄也不信么?” “这,这……”章知府满面焦虑,眼中都充了血。 王总管低喝道:“机不可失,你还要犹豫误事么!永曦!” 章知府浑身一颤,闭目默许,不再相拦。王总管扶着虚弱的上官,往自己儿子那边一送:“王旭!照顾好府台大人!老夫已命人从城北调来三百名神臂弓手,很快便到。你在城上压阵,一炷香之后,掩护骑兵回城!” 王旭高声称是,急忙唤人布置。 眼看王总管上马要走,张叁大步追上前,报告道:“总管!标下愿一同出战!” 王旭百忙之中插了一嘴:“阿啸!你肩上有伤!” “我为他驭马!”李肆赶紧也报道,见王总管威严视线扫来,又躲张叁身后去了。 王总管骑在马上,取下腰间佩剑,抛给张叁:“两位好儿郎!且随老夫一战!” —— 二人又作一骑,跟随王总管与八百骑兵杀出城去。 魁原被围困以来,王总管曾经多次从东门出城,率军夜袭敌营。东门有东关城(瓮城)护卫,城内骑兵骤然冲出,杀敌营一个措手不及,纵马厮杀一圈,再借瓮城与城上弓弩手的掩护,退回城中——是他的惯用之技。 但是西门临湖,是唯一没有修建瓮城的城门。城门十分狭小,只能供单骑出入。退回城时,若遭到敌军紧跟、追剿包围,便是死局。因而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在枭军的城北援军赶来之前,全数撤回城中。 八百人渐次出城。张叁李肆缀在最后,待他俩驰出城门时,前面的煊骑早已与枭军打成了一团。那枭军故技重施,吹哨求援,平原上再次传响刺耳的示警号角。 西城门的正上方,还有一座两层高的城楼。王旭此时在城楼上指挥压阵,听见号角声,知道瞒不过城北枭营,便索性转身去拿起鼓槌,亲自鸣鼓助威。城头守军也摇曳起旗帜,一时间呼喝震天! 枭军约有两千来人,看似人数众多,然而大部分是步军,骑兵只有约两百人,也都是无甲的轻骑。他们昨夜刚遭了煊军袭营,今晨首领又被贯喉而死,早已军心散乱。 见到城门打开,一群煊骑疾驰而来,这两千人纷纷往西面逃跑,溃不成军。 王总管发下哨令,众骑分为两支,围拢在这支溃军两头,且追且杀。 一个看上去像是副将模样的枭将,骑在马上大声呼骂,试图重整队形,然而却被己方的逃兵冲击得狼狈不堪。正在慌乱之时,被王总管当头一刀,劈下马去! 王总管身披重甲,肩挂一条鲜红如火的披风,手持一柄厚重的斩马刀,挥斩间气势如虹,实难看出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将。他斩了敌军副将,在敌军溃逃的人流中大喝道:“先救人!” 所随煊军便四下去追赶那些枭军轻骑——俘虏大多被捆绑在他们马后。 —— 张叁李肆追到阵前。张叁提着王总管的宝剑,下马便投入了厮杀中。 李肆背着金乌弓,弓弰过长,在马上不好施展,他便也跃身下马,在离散的人群之中抡起弓来——只一箭!前方奔逃的一个枭骑便应声坠下马去! 后头紧追的煊骑,赶紧围停了这只马,将马后捆绑的俘虏解救了下来。 李肆连连拉弓,专拣那马后带着俘虏的枭骑。 枭骑接连栽下去了二三十人。终于有人注意到乱阵之中隐藏着一名神弓手,呼喝一声,便有数人齐齐回首朝他射箭。 李肆专心救人,未曾发觉自己也成了箭靶,正要抬手去摸箭囊里最后一支箭,被突然蹿出的张叁一个猛子扑到地上! 两人翻滚了一圈,几支冷箭嗖嗖嗖射了一地。 张叁险险赶到,心惊不已。因为暂时只有右臂能发力,扑人之时只能连剑也弃在地上,竭力搂抱住李肆,翻滚时将他的脑袋也护在自己怀里。 放箭的几名枭军被身后的煊骑追剿,渐渐远去了。 —— 地上的两人滚了一身冻雪。良久,张叁才抬起头来,沾了半面雪渣,刀削斧凿般的英挺面容寒气逼人。 他气急道:“小愣鬼!不知道躲么!” 方才打滚之时,李肆的脸被张叁重重地摁在了自己胸膛!时隔数日,第二次被拍进这里,李肆的耳际嗡地一下!眼前一黑,霎时魂便散了! 他此时一动不动地埋在张叁胸前,一声不吭。 张叁以为他被摔伤了,急忙翻到一边,将他的脸捧起来一看——李肆满面桃红,呼吸急促,双目愣直,无论怎么摇晃、拍脸,都没有任何回应。 “怎的还摔傻了?”张叁急道,连忙拉扯着李肆站起。 他抬头望去,煊军已经追着溃军出去老远,追也来不及了,于是吹了个响哨,在湖边游走的坐骑便奔了过来。 他连抱带拱,将呆呆傻傻的李肆推上马去。他替李肆背着金乌弓,又捡回了王总管的宝剑,心里犹豫是在原地等待王总管他们回来,还是先带着摔傻的李肆回城罢了。 他回头一望,突然见不远处趴伏着一人,穿的是煊军服,便牵着马朝那边走去。 —— 原来是那位被枭军首领割了舌头、又被砍了一只手臂的俘虏。先前众军乱成一团,尘渣四起,都寻不着这人。现在乱军西去,这才露出踪迹。 枭军首领的尸体已被带走,只有这同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生死不明。 张叁急忙牵着马跑过去,跪地探他鼻息,见仍有一口气在,便赶紧以牙撕了衣袄,扯成布条,暂且扎紧他断臂伤口,接着想将这同袍搀扶上马。 同袍浑身瘫软,张叁肩后有伤,单臂不便推扶,便急喊道:“肆肆!帮忙!” 李肆傻呆呆地没个动静,张叁又气又急,小心地放下同袍,挽起袖子来,一巴掌狠狠扇他屁股上! “醒过来!” 李肆被打得浑身一抖,呆滞的眼睛霎时清明了,捂着屁股愣愣地朝他看去,见到受伤的同袍,忙不迭下了马。 二人一起将同袍扶上了马,李肆坐在同袍身后抱扶着他,怕颠簸中震伤了他,便只驭马慢步行走。张叁则背着二人的兵器跟在马旁。 —— 又走了不多时,张叁见李肆频频抬头张望,便问他:“看甚么?” “……枪。”李肆道。 城墙下的杂乱尸堆中,斜插着一支染血的银枪,枪头已断,只有一缕暗红的残缨随风飘扬。 张叁想替孙将军敛尸,于是停下脚步:“你赶紧先送他回去疗伤,我去看看。” 李肆便收回目光,听话地朝城门而去。然后还没等他进城,张叁便匆匆跑了回来,神色凝重地扶住马缰。 李肆问:“怎的了?” 张叁道:“没见到尸体。” 李肆惊讶道:“孙将军还活着么?” 枪头已断,枪身全是血迹,孙将军明显战至力竭,毫无投降之意。张叁并不觉得孙将军还活着。他征战多年,已想到了敌军带走尸体的用处,他看了一看李肆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的喜色,不忍伤他,只摇摇头道:“别多想,赶紧回城。” —— 城头鼓声依旧,但鼓点变了,又急又快,是催促回城之意。北面的枭骑援军又沿着湖岸疾驰而来。 王总管打下哨令,煊军立刻掉马,开始回撤。众骑秩序井然,渐次进城,大约撤回半数,便见援军已逼至数百米外。 压后的煊骑作出了防御阵型,王总管横刀立马,守在最前方。 枭骑黑浪一般涌来,眼看要吞噬剩下兵将……突闻城墙上哨令一响!三百个神臂弓手从女墙的缝隙间冒了出来,齐齐发弩!霎时间箭雨化作白浪,反向枭骑噬去! 前排的枭军重甲纷纷被穿透,人仰马翻! “神臂弓”是煊国军械之利器,名为弓,实为重弩,射程能达三百米。若与敌方距离只有百米,这种重弩还可以射穿重甲。 这种弩制作工艺复杂,弓手亦需特殊训练。城中拢共不过五百张神臂弓,因而王总管只将它们安排在了遭袭最多的城北与城东。此时这三百名神臂弓手,便都是从城北调来的。 援军昨夜在西门下围杀时十分顺利,以为西门守备羸弱,并没有料到今日会遭神臂弓突袭,损伤惨重,纷纷回马后撤。 王总管趁机带军全数退回城中,吊桥迅速拉起,城门紧闭。 果然正如他临走时许诺,一炷香之内,全军平安撤回。《 》 15、第15章 第15章 你害死他 王旭仍在城墙上指挥防备。章知府则已经唤来了几十名医兵、杂役,一起在城墙下候着。众人将骑兵们带回的俘虏伤员接下,赶紧送去就近的军营中救助。 王总管最后一个进城,下马之后,便被赶过来的章知府扶住。 “好,好!回来就好!太好了!”章知府连声道,连喘了好几口长气。 这位文官本就身虚体弱,昨日彻夜彷徨,一宿未歇。方才在城墙上观战,又心急如焚。他现在突然放松下来,接连道了几声好,双目一阖,居然笔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引得在场众人一阵慌乱,反正也要抬伤员,于是顺势将昏倒的长官也一并抬去了军营。 —— 张叁李肆最先回城,带回来的是伤最重的同袍,这时已经在军营中救治。 同袍昨夜战役中本已受伤,后来又被斩断一臂,失血太多,已经是气若游丝。大夫忙活了一阵,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对守在一旁的二人摇了摇头,便急着去救治其他伤者。 二人便默默地守在这人身边,陪他最后一程。 这同袍被割了舌头,咳血咳得满面脏污,是以张叁直到现在才看出——在荒村休憩时,孙将军的亲卫兵曾经送了二人一袋豆子喂马,正是这位亲卫兵。 张叁不忍心告诉李肆,悄悄直起身想挡住李肆的视线。但李肆却抓住了张叁手臂,将他轻轻拉开。 张叁见他黑乌乌的眼睛里,已经蓄出了两汪泪,便知道他也认出来了。 李肆不等他来揩眼泪,自己抬臂使劲擦了擦眼睛,强忍了下来。接着,又出去端来一盆水与布帕,轻轻地替亲卫兵净脸。 他五岁记事,最初记得的便是母亲咳血的憔悴病容。母亲走时也这样咳了一脸血,婆婆便是这样替她擦净的。 婆婆当时说:人活一辈子,来时干净,走时也要干净。 —— 他正替亲卫兵擦拭着,军帐外头几个医兵抬着担架匆匆而入,伴着好些个下属、仆役。一群人乌喧喧地进来,抬进了昏倒的章知府。 人多杂乱,有一个随从差点撞上了亲卫兵所躺的小榻,被眼疾手快的张叁一把推出去老远。那随从差点摔到地上,想要开口回骂。张叁虎目一瞪。他悻然闭嘴,躲到一边去了。 李肆低垂着眼,对周遭的热闹充耳不闻,擦拭的动作依然轻柔。 突然他动作一顿,微抖着手指在亲卫兵鼻间探了一探,只探到了一手冰凉…… 他呆了良久,便将布帕放下了。 他缓缓攥紧了拳,将头抬起,看向了躺在不远处的章知府。 —— 章知府纯属体弱心悸,并无大碍。医官含水喷了他一脸——水还是从李肆的那盆擦脸水里舀的。他便徐徐醒来。 他这一醒,天旋地转,只觉得身边乌压压地挤满了人,便昏沉沉地摆手,让众人让开一些。 下属将他扶了起来,大家都在关心他怎样,他却感觉到人群中一道刺目的视线。 章知府微微晃头,定睛看去——只见隔壁榻上躺了一位浑身血污的死者,先前展示过卓绝弓术的小奉使跪在死者榻旁,一双黑亮的眼睛像一对利刃,笔直地朝他刺来。 他突然眼前一花! 在场谁都没有料到,李肆拔身而起,眨眼掠至章知府面前!一拳捣在了最高长官的脸上! 众下属:“……” 来不及阻拦的张叁:“……” 李肆揪着章知府,就跟在京师街头揪那欺凌百姓的猪头力士一样,快拳如雷雨一般坠下,眨眼就将章知府从榻上打到了地上! 众人霎时乱成一锅粥! “拉住他!”“来人啊!”“刺客!刺客!” 众人根本拉扯不开陷入癫狂的李肆,最后还是张叁冲上来搂抱住他,不顾肩膀伤口崩裂,硬将他从知府身上扯了下来。 李肆被他拖出去好几步远,依然奋力挣扎,朝着章知府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们!都是你害的!!” 章知府被揍得一脸乌青,本就虚弱,现在更加半死不活,眯着肿眼朝李肆的方向看了一看,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就又厥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片慌乱。“快救府台!”“快报王总管!”“快把刺客拖下去!拖下去!!” —— 城西军营,主军帐外。 救回俘虏之后,王总管为了振奋军心,同时以防枭军怀恨在心发起攻城,便立即召集了四方城门的守将,聚到城西军营讲话。 讲话之前,他先处置了有人行刺知府之事,将行凶者暂且关押至府衙大牢;二度晕厥的知府这回连喷水也喷不醒,他于是下命将知府先抬回府衙,好生治疗休养。 能有资格入军帐中的,都是众参谋官与众部将;此外,知府衙门的通判官等等,因要商议物资筹备等事宜,也被请入帐中。 张叁原本就只是个小小的队将,加之当前身份十分尴尬——众职官都看见他与刺客相识——只能等在帐外。 王总管行事快利,众人在帐中商议不多时,便都领命散去,各司其职。 王旭最后一个出来,撩开帐帘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张叁,偏头示意他进去。 张叁入得帐中,径直去王总管身前跪下,双手高捧起先前王总管借他的佩剑,叩首道:“总管,您救他一命。” 王总管站于河东地势图前,闻言回身看他一眼,接过佩剑。“起来吧。” 张叁伏首不肯起。王总管叹道:“这次回来你已跪了两回,一回为自己求死,一回为他人求生。这位小奉使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一身好武艺,又如此莽撞?” 张叁道:“他本是跟随指挥使送信的龙卫军士,因为意外才成了奉使。他年纪还小,心性天真,一时激愤而已,并不是真想伤害府台大人。” 王总管想到府台大人肿胀如猪头,咳,受伤严重的脑袋,说没有伤害之意,这话哪怕是他信了,当时在场的诸位职官能信? 王总管肃着脸不说话,张叁埋头又拜道:“我知总管难做,哪怕将他转到军营牢中也行,至少比府衙大牢好。他年纪轻,经不起重刑,手脚若废了,一身好武艺也没了。” 王总管道:“老夫已叮嘱通判官,说他是朝廷奉使,身份特殊,在府台大人醒来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至于转来军营,你就别想了,他打的可是知府,这事不是老夫能够周转的。起来罢!” 张叁也明白总管难做,能暂时免去酷刑拷打已经很好,见好就收地爬了起来。 王总管见他终于起来,又道:“府台醒来后,老夫会帮他说上几句。你放心,他是奉使,府台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动他,最多让他做完官家差使,逐出城便是。” 张叁不信任章知府,垂着头不回话。 王总管知道他桀骜天性,严肃道:“你也不许胡来,这几日你跟着王旭,不许私自离开。” 王总管又问了张叁一些北上途中的见闻,得知张叁去过蚁县,又问了蚁县的情况,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你且去吧,老夫日后有要事安排于你。” “是。” 张叁心神不宁地走到门口,王总管又在后头警告道:“啸儿,不许胡来!” 张叁蔫头蔫脑地应道:“是,知道了。” —— 夜半时分,府衙地牢。 牢里满满当当地关了不少囚犯,大多是一些枭军围城前后、趁乱在城中抢掠的地痞流氓。匪首都被拖出去斩首示众了,剩了一些罪不至死的,放出去又怕再生事,便全都关在了牢里。 煊国仓储体系完备,战乱之前国力丰实,粮食储备并不差。魁原内城建有一座大备仓,提前做好了粮草军资的准备,暂时没有缺粮的困境。但章知府为人谨慎,生怕围城日久,终有一天援绝粮尽,一直都节俭开支,连囚犯的配食也减作了每日一餐。 把这些地痞流氓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气血两虚,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里,也没有叫嚷惹事的力气。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跟狱守亮明身份,交谈了几句,这便一前一后向下走来。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地牢尽头,最角落里的一间。 这间房被特意清空,只关了李肆一个人。 李肆孤零零地缩在墙角,一堆蓬乱的稻草里。北方夜冷,地牢又阴,他坐在冰凉的地上,脖子上戴了限制行动的枷具,手也被枷着,脸都冻得发了白。 张叁求了王旭一整天,把王旭缠得脑瓜子嗡嗡响,最后无奈地答应半夜带他来看李肆一眼。他跟着王旭进来,一见李肆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就发紧,攀到牢门前唤他:“肆肆!” 李肆抬起头,立刻想站起。但手脖都被枷住,又坐了太久,刚起了半身就跌在地上。 张叁急忙回头催王旭:“让看守把枷取了!戴这东西做甚么!” 王旭瞪了眼,低声道:“他打了知府!现在那帮幕职官都说他是刺客!能不给他戴着做做样子么!没有拷打他便是好的了,你见他身上哪处有伤?” 李肆这时候踉跄着走过来,张叁便隔着牢栏,拉着他在栏旁一起坐下,自己也半跪在外头。 张叁先去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赶紧将自己的衣袄脱下,从栏杆缝隙里塞进去,拢在李肆肩上。他又顺势去摸李肆冰冷的脸。李肆现在早也不躲避他亲近,默默地在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脸颊。 一旁的王旭看得眼角抽搐,默默转过身去。听见张叁在身后道:“旭哥,我跟他说说话,你不是还要巡夜么?去忙你的。” 王旭连连摇头,伫在原地,直白道:“我不走,怕你放跑他。” 张叁道:“钥匙在看守手里!我怎么放!” 王旭下巴一抬,示意隔在两人之间的牢栏:“你掰得开。” 张叁气道:“这是铁的!” 王旭仍是道:“你掰得开。” 张叁被他气笑了:“便是放了又如何!你只说是我放的。” 王旭道:“你自己怎么办?跟他一起跑?从魁原城里出去,你便又是逃军。” 张叁咬牙道:“是便是吧。” 王旭道:“那你说要回来投军,要保魁原,还以为你跟佟太师不是一路货色,原来都是假的么?” 张叁脸色一滞,闭了嘴不言语了。 他手还握着李肆冰凉的手。李肆听了王旭这么一说,便要缩回手,示意张叁离开,又被张叁抓了回去。 王旭叹道:“白天阿翁就跟你说过,先别急,不许乱来。你耐心等府台醒过来再说罢。” 张叁攥着李肆的手不放,把那冰凉给暖热了,才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白日里偷藏的蒸饼。李肆手被拷着不方便,他便撕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到李肆嘴边,怕他噎着,又喂水给他喝。 王旭在旁边看得又一阵眼皮直跳,总觉得自己这个向来粗野的老弟是中了什么狐媚妖术——可是小兄弟一脸清澈,也不像什么狐媚妖人啊。 再说,哪个小狐媚子能拉二石弓、三百米外取人性命?还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抡起拳头往知府头上招呼? —— 张叁喂完饼,给李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擦了擦脸,最后在王旭的催促下离开了牢房。 王旭急着去巡夜,拽着他在空旷的夜街上,一边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给没了外袄的张叁盖上,一边小声骂道:“还说跟他没有啥,脸都给人擦红了!” “他脸上有灰,只是帮他擦一擦。”张叁道,“也才认识几日,能有甚么。” “没见过你这样对别人。” 张叁蓦地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叹道:“他与别人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这样……” 他没读过书,词穷,不能吟诗颂曲,不能用什么华美之词来形容他眼中的李肆。 用大白话来说,初见时,他只觉着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幼稚小娃。 后来又觉着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兽、生气了会尥蹶子的小马驹。 可是越到后面,越像是一块洁白的玉石。 张叁这辈子没有见过美玉。他跟着军队颠沛流离,走过大半个煊国,见过北方的大漠黄沙、中原的长河落日、江南的水色烟云。可他没有见过黄金珍宝、明珠美玉。 如果有那样一块纯白的玉石,他想象中应当就是李肆这样。 小石头呆呆的,傻傻的,说话嘴笨,做事手……手还挺利落。一伤了心,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平时乖巧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一旦倔起来,拦也拦不住。 为了一个死去的亲卫兵,当众殴打知府。不幼稚么?不冲动么?不傻么? 旁人会说:他不计后果,不动脑子。 只有张叁知道:那是因为他干净。 因为他是一块小石头。 因为知府的命,与亲卫兵的命,在小石头眼里都是一样的。 害了人的,就是该打。 张叁不想揍章知府么?他也想。杀枭敌,他勇猛无畏。杀恶匪,他毫不留情。他可以扞拒佟太师,公然从军中逃跑。他可以夜闯县衙杀妖道,不怕得罪县大老爷。可他清楚地知道,这都是因为他还有王总管和魁原城为他兜底,他还有路可走,有志可追。 当他来到魁原城中,即便是他,也不敢让章知府瞧见他眼底的愤懑。 小石头做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的事。 要有什么后果,他愿替小石头承担。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半天未发一言。王旭瞧着他只觉鬼迷心窍,叹息一声,拽起他胳膊道:“不说这事了。回营换套军衣,你跟我巡夜去,不能放你一人乱跑。” —— 李肆孤零零地留在地牢里,肩背上披着张叁的衣袄,像一只灰白的大粽子,又缩回墙角去了。 走廊上跑过来一只孤独的小耗子。北方的耗子不似中原耗子肥硕,两指宽的一小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钻进牢里,悉悉索索地偷吃落在地上的饼渣。 李肆也不出声赶它,只缩坐成一团,默默地看着它。 他木愣愣地活了十几年,才刚刚学会思考,却还不善于思考。打了知府,自知后果很严重,先是担心会不会给张叁惹麻烦。刚才见张叁安然无恙地跟着王旭自由走动,还能给他带蒸饼——说明张叁自己也有饭吃——就放心了。 至于他自己,若是被知府下令砍了头,独在京师的婆婆又怎么办呢? 他之前不计生死,硬要跟着张叁和孙将军去突围,光想着自己死了能给婆婆留抚恤与三千贯赏钱,但是也忘了想一想,自己死了婆婆会不会伤心。 一定伤心。萍水相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伤心,更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婆婆年纪也大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呢,谁来照顾她,谁来扶养她。 可是,章知府不该打吗?他的冷漠拒绝,害了那么多人。 但又想来,全是章知府的错么?援军远道而来,却无法自证身份。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能令人信服呢?若援军真与枭贼勾结,大开城门的魁原又会如何? ——我做错了么? ——那正确的应该怎样做呢? 李肆想不明白。 张叁的衣袄暖暖地烘着他,令孤独迷茫的他感到些许的放松。他微微偏头,把脑袋枕在那厚实的柔软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 16、第16章 第16章 依靠彼此 枭军接连遭了两次暗算与明算,西营几乎全军覆没,丢尽了头脸。俘虏被救回之后的第二天,果然如王总管所料,枭军集结重军与大量攻城器械,在城北和城东共同发起了攻城。 孙将军战死之后,被城北枭军带走了尸体。攻城之前,枭军搭起木楼,将孙将军的尸体高高吊起,借此羞辱挑衅城上守军。 城上守军则扔出了那杆被李肆射箭折断的枭旗,上面涂满狗粪,恶臭无比,随着风儿,飘着味儿,悠悠扬扬落在城下。 双方都恨到极致,两边锣鼓喧天作响。 枭军列了数十座砲石车,数百座重弩,以石头、弩箭来猛攻城墙与守军,趁乱将带轮的云梯与偏桥推至城下,想借助梯桥攻城。但煊军回以投石与火箭,逼退了梯桥上的兵士。枭军又以防火的牛皮、湿毡包裹着鹅车、木驴,将新的兵士潜藏在内,同样推至城下。但同样被煊军以砲石、重弩打退。 双方鏖战一整日,枭军落下了上千具尸体与无数毁损器械,依旧不得而入。 —— 夕阳坠下,枭军鸣金收兵,如蝗群般退去。 残余的火焰还在废弃战车、残兵断橹之间,苟延残喘地燃烧。落日昏黄的余辉覆盖了城墙下累累尸体。盘旋在空中的秃鹫、鸦群,如暴雨般坠下,开始了等候已久的美餐。 城中秩序忙碌却井然。医兵们抬着担架,来来去去地救治伤员;轮值的军士们替换掉了疲惫不堪的战友;在城楼下等候已久的工匠们,赶紧上城修缮各处缺口。 张叁跟随王旭,昨日夜巡至深夜,今日在城北又战了一日,二人都精疲力竭。 战事一毕,王旭拽着张叁下了城墙,在军营中寻了一户军帐,叫来两个亲卫守住帐门,不让张叁私自出去,甲也没卸,往帐中简陋床榻上胡乱一倒:“快睡,明早说不定又打来了。” 亲卫搬来木板,给张叁在地上搭了一个矮榻,一床被褥,这便退出去了。 张叁也累到不行,让亲卫唤来军医为自己左肩伤口换了药,倒头也睡了。 —— 王旭睡至半夜,冥冥之中总觉得哪里不对,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赶紧往榻下看去——矮榻上空空荡荡,连被褥也被张叁顺走。 守门的两个亲卫晕倒在门口。张叁还挺贴心,怕他俩躺在门外着凉,给他俩拖进帐内,还盖上了王旭的披风。 王旭:“……” 他摇醒两个没用的家伙,风风火火地便往府衙地牢赶去,一边夜跑一边直骂:“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打了一天仗,觉都不让你老哥睡好!前天晚上就该让阿翁斩了你!” 王旭气势熊熊地冲进地牢。两位当值的狱守果然也被放倒,在火盆旁边昏睡得很安详。 王旭径直追到最角落的房间,以为张叁已经成功放跑了李肆……却只见张叁隔着牢栏,安静地靠坐在地上。 张叁披着那条从军营中顺走的被褥,自己身上裹了一半,另一半从牢栏缝隙塞进里面,裹在了李肆身上。两个年轻人像两只挨在一起取暖的小兽,隔着栏杆依靠彼此,脑袋贴着脑袋睡着了。 —— 王旭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亲卫退了出去。 他独自一人,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二人身旁,安静地低头看着他们。 他认识阿啸四年了。 那时候,阿啸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愣头青,武艺出众,但性情火烈,得罪了不少上官,就算立功也不得上报,做了好几年的前锋小兵,尽被派去做一些白白送死之事。偏偏阿啸能吃又能打,如野猫般凶烈又油滑,无数次死里逃生,有时甚至还能连背带拖,救回几个受伤的同袍。 四年前,佟太师带军南下,剿范腊叛军。剿匪途中,阿啸被踢蹴鞠一般踢到了父亲与他的管辖之下。他性情爽朗,喜好研究武艺,与阿啸投缘;父亲则正直严厉,赏罚分明,深得阿啸敬服。他们父子二人很快便驯化了阿啸的野性,在两人的教养下,阿啸渐渐也开始懂得了人情世故、处世之道,性情不再如少年时尖锐不羁;并且显露出聪慧机敏的天赋,被升为队将,也学起了带兵行军之事。 他是看着阿啸长大的。如今的阿啸,虽然还是不改赤诚天性,但早已懂得审时度势,凡事徐徐图之。 从佟太师军中伺机离开,带着脸上黥印与明显的逃军身份,辗转北上,最后混到与“奉使”一路,成功回到城中——这其中的艰险困苦,可想而知。但阿啸做到了。 已经做到了,却差点为了这位小奉使而放弃。 王旭十分确信:阿啸现在按兵不动,是因为信任父亲能救下人来;若章知府真要斩了小奉使,阿啸一定另有反抗之法。 相识不过短短几日,阿啸却说“他真与别人不一样”。 这小子是动了真情的。 —— 监狱中灯火昏暗,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王旭低头看着互相依偎的二人,突然想起了远在京师的妻子儿女,想起了数年前离家之时,妻子默然不舍的目光。 少年时情意绵绵,也曾手牵手提着灯笼走过喧闹繁华的夜市;青年时得一双龙凤儿女,却差一点要去了妻子的性命,他心中后怕不已,含着眼泪擦拭着妻子面上的汗水;人到中年,战事频繁,聚少离多,爱意不再轻易出口,思念都掩埋在了国仇家恨中。 什么时候能够重逢,温暖地依偎在一起,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安宁地睡去呢? 他这样坚毅如山的猛将,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意。 —— 但是监牢有监牢的规矩,任由张叁睡在这里终究不好。王旭轻手轻脚地,弯下腰去想摇醒张叁,却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停下动作。 张叁实在疲累,睡得深沉。但是李肆却被惊醒了,正抬头看他。 李肆睡得满脸迷懵,瞳仁是一片纯粹的黑亮,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昨日带着张叁来看过他的王大哥,王大哥昨日还叮嘱狱守不要虐待他、给足他三餐。 他不知道王大哥是来逮张叁的,还以为王大哥又来看望关心他,于是安静地眨了眨眼睛,抿着唇露出了一个青涩又感恩的笑容。 王大哥:“!!!” 少年人眉目俊秀,五官虽然已经长开,但却有种未曾脱去的干净稚气。王旭离家时,一双儿女不过总角之年,若再长几岁,想必也是这般青涩模样了。 (注:总角,大约八岁至十四岁。) 王旭如遭雷击,僵硬地直起身,朝李肆摆摆手示意“你继续睡”,飞快转身离开了。 —— 凌晨时分,张叁睁眼醒来,小心翼翼地收走了整条被褥,没有吵醒熟睡的李肆;又将地上自己睡出的土灰印迹用鞋底抹平,掩盖掉潜进来睡过一夜的痕迹。 他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团抱着被褥,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仍在昏睡的两位狱守,踮着脚往地牢外走去,自以为天衣无缝,这便要重新遛回城北军营。 刚出地牢,熹微晨光之下,王旭如一座大山,巍峨地立在门外。他换了一身干净战袍,精神抖擞,盘着雄壮双臂,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张叁。 张叁:“……” 他心虚地把脸躲到被褥后面,自知理亏,但仍能狡辩:“我就来看一眼,没有放跑他。” 王旭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蔑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便一把扯走了被褥,夹在自己臂膀下,摸出包在干荷叶里的两个蒸饼,塞进张叁手里:“拿去给他。” 又摸出一个干荷叶包,打开是一小撮甘蔗糖霜:“找府衙厨子要的,蘸饼好吃,也给他。” 煊国制糖技术发达,甘蔗糖又常见又价格低廉,寻常百姓家也能吃得起,但在战时却十分难寻,军中更是罕见。王旭一双持刀杀敌的大手捧着那一小撮糖霜,怕风吹散了,给张叁看了看便小心地包紧,也塞进张叁手里。 张叁:“???” 他怀疑王旭昨夜梦中被小马蹄子踹了脑袋:“哥,没见过你对我这么好。” 请小兄弟吃糖,请大兄弟吃拳头。 王旭要不是夹着被褥,还想再喂他俩拳头:“你也配!你个孬货!为了进牢子睡一觉,打晕四个人,人家招惹你了么?” —— 枭军只攻了一日,铩羽而归,第二日并没有卷土重来。 仗打到这一步,双方都已意识到,这座城固若金汤,靠打是打不下来的。像这样的攻防之战,除了互相消耗人力物力之外,只是做做样子的威慑——枭进不了城,煊出不了城——双方拼的并不是武力,而是时间。 只要将把这座城困住,等时间过去。等煊北的其他城池一一陷落,等来援的煊军被各个击破,等煊国本就稀缺的精锐军队逐渐耗尽,等魁原城囤积的物资、粮食终将一空。 这便只是一座孤立无援、坐以待毙、唾手可得的死城了。 —— 上午时分,昏睡了两日的章知府终于醒来。候在外面的下属、仆役们欣喜不已,灌汤的灌汤,灌药的灌药;该去通知王总管的,也忙不迭去了。 王总管驰马从城东匆匆赶来,进府衙却扑了个空。仆役说章知府不顾下人与大夫的阻拦,执意去了昨日攻防最激烈的北城门。 王总管又赶到北城门。王旭和张叁都守在城墙上,却都没上城楼。守在楼下的下属说,章知府此刻一个人在城楼上,除了王总管谁也不见。 于是王总管卸下兵器,独自一人上了楼。 城楼修建在北城门的正上方,为了向北面诸国的来使们展现大煊盛世气象,修得十分雄美,四方梁柱盘踞着飞龙,五脊的庑殿顶庄严大气,翠绿的琉璃瓦上几排脊兽栩栩如生。 (注:庑wu三声,庑殿顶造型庄重,一般用于皇家建筑和庙宇主殿。) 可惜被枭军扔砲石砸了一个来月,绿瓦也大多塌了,脊兽也纷纷仙去,殿顶破出一个大洞,呼啦呼啦往里头灌着寒风,透心凉。 章知府形单影只,倚栏站于二楼游廊,远观长身玉立,是一位凭栏独望的风雅仕人。但若走近一看,发髻被风吹乱,散发狂飞不歇,面上青肿未褪,双目肿如大鱼,整个人如同这半塌的盛世,也是透心凉。 王总管行至他身后,作礼道:“府台大人。” 章知府回过头,眯着肿眼,努力看他一眼:“正晨兄来了,快请坐……站这里来吧。” 王总管行至他身旁,本想问他身体怎样,但见他满面浮肿,鬼模鬼样,问出口仿佛在取笑他,便识趣地没有张口,想了一想才说道:“永曦,廊下风大,恐染风寒。有什么话,回府衙再细说。” 章知府虚弱地摇了摇头,伸出苍白的手,指了指城楼底下——几名工匠正在抢修被石头打出缺口的城墙。 章知府道:“一开始,他们的砲石机只能打到半墙。后来,能打到城墙顶上。到了现在,你看,连城楼也能打出一个洞了。” 王总管道:“我已命工匠拆除城中废弃楼阁,拆木以作栅栏。同时赶制上千张绳网,外铺布帘,缚在栅栏上。将这样的栅网立于城墙上,可拦住砲石攻击。” “这些栅网皆是绳布制成,若他以火炮来攻,又如何?” “火炮乃我大煊技艺,枭贼并不掌握。” 章知府叹道:“北方诸城,现在或破或降,城中不乏火炮。枭掌握此术,只在弹指之间。枭乃游牧之族,未经开化,十年之前建国,连普通的攻城器械都不识。十年之后,它已攻破北狼无数城池,灭了北狼国,转眼便奔我大煊来了。” 王总管却道:“枭贼有新技艺,我们亦有新对策。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章知府苦笑一声:“兄长一如从前!什么困境也不能撼动兄长坚毅心志!兄长还记得,枭贼最初围城之时,愚弟亦想过献城投降,是兄长拦住了愚弟,晓以大义,才没有酿成大祸。” 王总管道:“佟太师带军南逃时,我亲眼见你苦苦相劝,不惜得罪于他。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徒,你也是为一州百姓考虑,担心枭贼破城之后屠戮百姓。” 章知府苦笑道:“兄长知我,我亦知兄长。愚弟虽然软弱,但经你劝说,也知魁原身系大煊安危,绝不能降。更何况枭贼残暴无道,那些降了枭的城池,照样遭它屠杀抢掠,视我煊人如牛马,卖给贵族任意奴役打杀……更有甚者,在攻城时,将我百姓捆于军前,驱使作血肉护盾……” 他说到恨处,闭目不忍,只将牙咬得嘎吱作响,颤抖道:“若魁原也如此落入枭贼手里……愚弟怕啊,怕得每日夜不能寐……” 王总管叹息一声,他这章老弟细心谨慎,本是优点,但与之对应的就是这么个思虑深重、焦虑难安的性子,可谓有得必有失。 章知府颤抖又道:“那日没有放孙将军入城,亲耳听见他战死城下,愚弟已是悔恨万分。谁料当夜又来了官家密旨……” 王总管精神一振——是了!那夜他赌气离去,这几日章知府又晕着,竟忘了还有密旨一事——赶紧问道:“官家如何吩咐?可有援军,可有破敌之计?” 章知府却叹道:“兄长亦这样想,我亦这样想。可有援军,可有破敌之计?”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书,乃是他那日通宵未睡、连夜破译的密旨,颤抖地按进王总管手里:“兄长且自己看看,咱们的官家,咱们大煊的天子,在国家危亡之际,派人千里北上,究竟嘱托了什么?” 王总管低头看去,面色凝重了起来,久久蹙眉不语。 章知府怒道:“东路枭军南下,太上官家退位南逃了!而咱们的新官家,没有援军,没有破敌之计,只顾着信那劳什子道士之言,要在魁原寻找劳什子五行属火的龙孙,带回去给那道士作法祈福!” 他低吼道:“若魁原破了!京师破了!大煊亡了!还要这些狗屁倒灶的龙孙什么用!” “慎言!!” 王总管扑上前来,不顾礼仪地捂住了上官的嘴,同时蹙眉向城楼下望去——还好风声正劲,楼柱又高,底下的工匠们埋头专心干活,没有人听到府台大人的大逆不道之言。 王总管赶紧拉扯着章知府,从游廊回到屋内,拉他到那破了大洞的屋顶下冷静冷静:“永曦!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再说了!” 章知府自己也给自己吓得神魂出窍,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没人听见吧?” 两个加起来一百来岁的老上官伸长脖子,一齐往楼梯下面望去,只见底下空无一人,下属们尽职尽责地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城楼外。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下可真是生死之交了。又曾经谋叛,又大不恭,真够灭九族的。 —— 两位上官立在漏风的屋顶下,脚边就是那块砸破屋顶的大石头,都是惊魂未定。 良久,王总管才苦笑出一声:“你为人谨慎,没想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章知府叹道:“愚弟为人懦弱才是。那夜先是经过孙将军之事,将兄长也气走了,之后愚弟独自译读了官家密旨,真是心如死灰,彻夜未眠。” 他揉了揉肿胀的眼皮,神色轻松了一些,又接着道:“但是,第二日兄长执意要出城救人,骁勇而去,平安而归,着实令愚弟大松了一口气。刚一醒来,又被那小奉使打了一顿……” 王总管道:“他年纪尚幼,任性而为……” 章知府摇摇头:“兄长不必怪责于他。愚弟挨了这一顿打,反而清醒了几分。愚弟乃一方安抚使、堂堂知府,竟不如一位小儿郎有胆有识!实在惭愧!” 他低头整理一番衣袍,又正了正头上发冠,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抹顺,这才正色道:“今日请兄长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单单说些丧气话。乃是愚弟有心抗贼,却苦无出路。如今京师临敌,官家只一心作法。河东已成孤境,枭贼攻城又日益凶猛。依兄看来,魁原该如何自救?” 王总管道:“这两日来,我也在苦思此事。前日听张啸说了蚁县的情况,我倒有一些安排,或能换来一丝生机。” 章知府振奋道:“愚弟愿闻其详。” —— 两位上官不知道在上面聊了些什么,聊了近一个时辰。王旭与张叁守在城楼下,越等越是心急。更别提中途还依稀听见上面吼了几句,只是风声太大,一个字也听不清。 张叁实在忍不住了,催着王旭道:“旭哥,不然你上去看看?说了这么久,别是因为肆肆的事吵起来了。” 王旭心里也没着落,在城楼门口探头探脑,略有闯入之意。府衙的下属也不好得罪他,只劝道:“王将军,我们也是听命行事,绝无冒犯将军之意,还请不要为难。” 王将军也没那么蛮不讲理,只好拉走急躁的张小将军,二人又绕着城楼踱了一圈。踱完回来,终于见到两位上官一前一后下了楼。 二人赶紧上去礼道:“府台大人,总管大人。” 章知府脸还肿着,神色却不似先前颓唐,对他二人道:“本府身体抱恙,连累李奉使受罪了几日。有劳二位将军请回李奉使,带到府衙后院为他更衣洗尘。今日正午,本府将于西城门开坛焚香,以奠朔州援军亡魂,还请二位带李奉使同来。” 张叁愣了一愣,没料到他如此做派。他呆在那里,被王旭伸脚一踢,醒过神来,赶紧与王旭一齐作礼,连连称是。 —— 李肆裹着张叁前夜留下的衣袄,依旧粽子一般缩在角落里。 他双手仍缚在木枷上,修长又带着厚茧的手指把玩着一张包过糖霜的干荷叶,时不时还将荷叶送到鼻尖,闻一闻上面残留的甜香气息。 他感觉到几分甜蜜,又偏头在张叁的衣袄上蹭了蹭脸,接着感觉到几分温暖。这便很是知足地吸了吸鼻子。 发了一会儿呆,他又试着想将干叶叠成一只纸鸢,但他没有叠过纸鸢,且双手被拷的距离太远,也拢不到一块儿去,便又放弃了,平静地又发起呆来。 地牢上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咚”,急促得很。 他抬起头来,随即攥紧干叶,起身向笼栏边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张叁已经大步跨了过来,单手狠力拽了几下,便将困了他两日的铁栏拽弯了数根,一把将他从牢中扯了出来! 张叁又接着重重一拳凿到木枷上,霎时将木枷砸成两截,从他身上扯了下来。接着将他一把抱进自己怀里,胸膛贴着胸膛,紧紧地压实了! 这才停下动作,吁出一口长气。 李肆被他抱得面上泛红,却没挣扎,听着张叁在他耳边叹息一般地唤道:“小愣鬼。” 李肆只顾着忍住脸上发烫,没有回他。 手抚在他发上,张叁又低声道:“小马驹。” “大老虎。”李肆这下回道。 张叁笑出了声,胸膛震得两人都发颤,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 17、第17章 第17章 鸡脚之势 王旭揣着钥匙来晚一步,牢房和木枷都被急性子的孬货给拆了。 他棒打小鸳鸯,将抱得紧紧的两人扯开,往张叁脸上又捣一拳,这便催着李肆赶紧去更衣。 战时连柴与炭也是短缺品,需节俭用之。府衙的杂役不能给李肆烧一大桶水洗澡,就只端来几盆热水和巾子、皂子,让小奉使大人将就着擦身、洗头。 浴堂内烧了火盆,还算暖和。李肆脱到只剩一条薄裤,用巾子擦了一遍身体,又蹲在地上,满脑袋打上皂子,埋着头等张叁给他冲水。 张叁半盆水下去,淋得他似一只新鲜的小水鬼——湿漉漉的长发又黑又亮,头一抬,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以前在京师不喜阳光和他人目光,训练时会戴面罩,出营时也会戴一顶帷帽,身上衣衫也裹得严实,再热仍是长袖长裤,因此比旁的军士要白净上许多。这下在牢里又关了两天,更加素白了。 再一换上府衙的小吏衣袄,瞧着不像军士,倒像个善写字的小书童。 只是他一站起来,宽肩长腿,高挑笔挺,确实还是武人模样。 张叁就着剩下半盆水,也囫囵擦了一遍身,趁机将肩伤的药也给换了。他贱名又贱命,特好养活。伤口不几天就结了痂,左臂已经能自在活动,只是一使力容易崩裂伤口,暂时还不太敢用力。 他俩跟在王旭后面,肩并肩地走去西城门。二人都身高过人,仪态挺拔,面相一个俊气一个英锐,瞧着确是一对少年英杰。 ——yaya 章知府在西城门开坛焚香,祭奠亡灵。城墙上挤满了守城的军士。被救回的那几十位俘虏,或伤或残,其中凡是还能站起来的,也都自愿前来,被同袍们搀扶着上了城墙。 章知府命人吊篮下城墙,将孙将军留下的残枪与“孙”字牙旗带了回来,以牙旗包裹残枪,敬在坛前。他发表了一番致歉感怀之言,便在坛前进香,叩首跪拜。众人也都随他一起跪拜。 这一场奠事,并没有作大型的法事,只请了一佛一道两位大师前来诵经。城墙上的军士脱下头胄,放下兵器,沉默地跪伏了一地。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经音沉沉。几抹青烟被狂风吹向苍茫大地。 王旭和张叁李肆也沉默地跪拜在队伍中。李肆在最后一拜时,叩首叩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张叁以为他又要流泪,但见他只是双目微红,面带悲意,一双眼睛又直勾勾地看向章知府的方向。 张叁低声问:“还想揍他么?”并且打定主意,若李肆执意要揍,若自己劝不了也拦不住,便只能帮李肆挟持章知府,俩人就近打开西城门逃走。 李肆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叁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跪着往他那边挪近了一些,方便与他一起行动。 但李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看着。 —— 此时城墙上有几十位同袍怀揣着跟李肆一样的心思,大把人想排队揍章知府。这些朔州骑兵一直忍到奠礼结束之后,便终于有人忍不住想动手,但被王旭劝阻住。章知府挨了好几句唾骂,袍角也被人泼了祭酒,神色一如既往地憔悴,只命人将伤员们都好生送回军营歇息。 张叁李肆正要跟着王旭下城墙,却被章知府唤住。 “李奉使,张将军,丧期不便设宴,但本府确有要事相商,还请今夜来府衙食一餐便饭。旭儿,劳你将你阿翁也请来。” 三人行礼称是,这便各自散去。 —— 当天夜里,魁原府衙。 说是“便饭”,只是没有丝竹歌舞,但章知府叫了几位亲信职官作陪,仪礼上仍似一场宴会。 章知府坐在首席,左面下首第一位是王总管,然后是几位职官;王旭与张叁李肆都坐在右面,也离章知府十分近。 章知府与王总管对二位小英杰赞誉有加;张叁也一派恭敬,连连自谦。文官们称赞王家父子守城有方;王家父子敬佩职官们管理有序。在场诸位颇有默契,只字不提李奉使提拳大揍知府的事——哪怕府台大人现在仍是鼻青脸肿,双目似鱼。 李肆不负责发言,埋头光是大吃。战时萧条,府衙的餐食一切从最简,单是一些腌菜、黍米粥、炊饼、炖豆。他也不图什么大鱼大肉,满足地将脸埋进黄澄澄的粥碗里,悄无声息地往肚里灌。 吃饱喝足,他挺直身体,安静地坐在张叁旁边,听众人闲话,并且跟随张叁,二人动作一致地往怀里藏了好几块炊饼。 —— 鲸鱼郑里 餐后,几位职官起身告退,只留下知府、王家父子、张李二人。仆役撤走餐食碗盘,又重新上了一圈酒盏,佐酒的果子却是没有。 章知府整了整衣冠,端起酒盏站了起来,正色道:“李奉使,张将军,请受章某一敬。” 张叁赶紧站起。李肆也跟着张叁站了起来,听见张叁直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他见张叁端着酒盏,于是也把自己那杯端了起来,但一想到待会儿要喝,心里便有些抵触。 他本也不爱喝酒,觉得苦涩难咽。被二叔带出去喝过一回,喝得晕乎乎的,醒来以后头疼,发生了啥也不记得。那之后二叔就再也不许他喝酒了。 章知府道:“孙将军来援之悲剧,乃是章某之失。章某未能及时通报王总管一同商议,自己又懦弱无方,以致酿下惨祸,追悔莫及。” 李肆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放下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章知府。 张叁察觉到他稍显无礼的视线,怕他情绪一上来,又要扑上去揍人,脚便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李肆无动于衷,仍是定定地看着章知府。与奠礼上一样,他的目光纯粹又专注,并不带激动怨愤,只是认真地审视着,观察他说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道:“章某知道,二位当夜同在来援的军中。张将军曾向章某表明队将身份,但章某当时却不能信你所说,实是章某之懦弱无情。章某以此酒向二位致歉,也再次向枉死的英烈们致歉。” 在场众人都沉默了,一时无人接话。凭心而言,在场的四人,谁的心里都因此事而怨怪他。奠礼上他虽也当众致歉亡者,但谁都知道那是安抚军心的场面话。 李肆眨了眨眼,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一句道歉,和两千条人命,孰轻孰重?在李肆的心里,这一场奠礼、这几句纡尊降贵的忏悔,就算是真情实意,也并不能挽回什么。马道长害死二十人,便要以命来偿。章知府害死两千人,便不应抵命么? 他现在不揍章孝、不杀章孝,并不是因为这句道歉,而是因为知道不能给张叁、给王家父子惹麻烦,也是因为这几日一直在牢里思来想去,没有想明白。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继续道:“章某向二位保证,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便以此酒为誓。” 他酒杯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张叁也敬了一敬,也将杯中酒饮尽。 李肆:“……” 李肆端着酒杯迟迟不作动作。席间众人面色都有些紧张,都怕他还余愤未了,还要再上桌揍知府一轮。张叁偷偷做好了准备,若他一动便扑抱住他。 李肆又多看了章知府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并不满章知府的道歉,但愿意信这句誓言。他眨了一眨眼睛,终于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众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 章知府请他俩坐下,然后又道:“张将军,今日请你前来,还有要事相托。” 张叁抱拳道:“但听府台大人吩咐。” “本府听王总管之言,你原籍魁原,乃是鱼泉山下蚁县人士?” “正是。” “总管说你回魁原之前,曾路经蚁县。你可知晓蚁县如今情况?” 张叁便将他在蚁县的见闻一一说了,只略过夜闯县衙暗杀马道长的事情不提。他说了蚁县的城防布置,以及那机警的刘小捕头之事。 章知府听得连连赞叹:“好,好,县令昏庸,幸而还有这位刘捕头在。” 张叁又说到那县令居然听了马道长之言,要找百姓去学道术御敌。 章知府连声叹息:“蚁县县令此人,本府从前派人查过。他原在江南做知州,治水时昏庸无能,致江水决堤,害死百姓无数,原本罪当问斩。他托人向蔡党捐了银钱,买下一条命来,被发配到北疆。佟太师任河东宣抚使之后,他不知怎的又与佟太师攀上关系,改名换姓,捐出这蚁县县令来。” 王总管、王旭、张叁都久在佟太师辖下,对这等污糟事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李肆第一次听说捐钱能买命买官、遭了发配还能做县大老爷,睁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看见章知府喋喋不休,嘴巴一张一合,变成了一条肿着扁脸、生着长须的大鲶鱼。 大鲶鱼一边“噗噗”地吐泡泡,一边继续道:“之前他在佟太师庇护下,本府不便动他。太师走后,本府本想寻个由头调换他,但战事湍急,已来不及了。” —— 章知府说完,又正色道:“张将军。” “标下在。” “本府与王总管商议,现以河东路安抚使之权,迁你为‘部将’,差遣你去蚁县作‘团练使’。经本府特批,你之权责在县令之上,可节制蚁县所有军政大事。本府命你在蚁县招募乡兵,整备军资,以信鸽往来魁原,助魁原向外通传消息。自此之后,蚁县便与魁原成掎角之势,互相倚仗。” 张叁微张着嘴,傻在那里。 他一辈子最大只做了个队将,队将在编制上只领军一百人。他先前破格带兵,最多也才三五百人。他大字不识两个,书也没读过一本。迁部将已是破格提拔,怎能领‘团练使’之职?居然还能权责大过县令? 章知府见他面露难色,又道:“王总管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征战多年,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你若觉得自己担不起这重任……” 王总管威严视线也随着这话扫了过来。 张叁心头一震,连忙道:“标下能担,多谢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的赏识!标下一定心肺糊地,不负二位厚望!” 王旭在旁边小声道:“肝脑涂地。” 张叁改口飞快:“肝脑涂地,不负厚望!” 席间众人便都笑了。王旭趁机又说了一些阿啸虽不识字、但机敏善战的趣事,场上气氛不再如方才一般紧张整肃。 —— 张叁突然被委以重任,心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多言,只低头看着掌心粗糙老茧。 突然一只明显比他白上一些、但也带着老茧的手,覆在他掌心。 李肆抓着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道:“不要怕。” 张叁乐了,低声道:“别人都会说恭喜升迁,你倒好,说甚么胡话。” 李肆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踌躇不安的情绪,并且见到他变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大老虎——多么不安啊!把啸哥的原型都吓出来了! 他紧紧抓着虎哥哥毛茸茸的大爪,自己仿佛飞在云上一般飘飘忽忽,仍是认真安慰:“不要怕。” 张叁笑着转头看他:“我怕个甚?你的脸咋这么红?肆肆?” —— 章知府还想交代一下官家密旨一事,出声道:“李奉使。”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小奉使大人。小奉使大人对知府的呼唤置若罔闻,抓着张小将军的手,满面潮红,一声不吭,突然当着众目睽睽,一脑袋扎进了张小将军的怀里。 稳稳地倚靠在张小将军宽厚胸前,他自觉埋入了柔软厚实的虎毛中,两眼安详一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章知府:“……” 王总管:“……” 王旭:“……”哎呀,啧啧。 张叁:“咳,他,他不善饮酒,醉,醉了。” —— 李奉使一杯就倒,烂醉如泥。章知府只能嘱咐张叁明日再带着奉使来议事。 张叁尴尬地拜别了上官,与王旭一左一右架着奉使大人,一路丢脸地走出府衙,且回驿馆休息。 王旭在路上欲言又止:“哎呀……” 张叁:“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旭:“啧啧……” 回了驿馆,张叁要将李肆送到李肆自己那间房去,王旭却执意往张叁房里送。 “你装啥呢?那天早上你俩就是睡一起的。连他被关进牢子,你也要去睡一起。” “都说了那是他夜里冷自己来的!在牢里我也是怕他冷!” “他喝醉酒,夜里也会冷。你不陪着他,半夜晕乎乎摔倒怎么办?况且现在打仗,你就不能懂点事,节约一间屋的火炭么?” “……” —— 两人把李肆扶到张叁床上,王旭拍拍手,这便又要去巡夜。“张团练,记得明天带他去拜见府台。” 张叁却一把抓住王旭手臂:“旭哥。” “怎么?” “我总觉得不安生。” 王旭便折回来,在床边大刀阔斧地坐下。“你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安生啥?” “蚁县本来在山上没人察觉,尚且平安,现在却要做军寨,与枭正面为敌。县中现有乡兵不过几十人,城门就那么一面墙,怎么抵挡枭军?成甚么鸡脚之势?鸡爪子能有甚么势?” 王旭:“掎角之势……” 他在床铺上写出半个“掎”字,又放弃不写了。“让你读些书,你又不爱读!这个主意应当是阿翁向府台提的,你明日也去找一趟阿翁,他会好好交代你的。你就算不信府台,难道还信不过阿翁么?” 张叁道:“好,我听总管吩咐。旭哥,今晚就不陪你巡夜了。” 王旭一拍大腿,豪迈道:“本就没指望你!你照顾小奉使罢!可别趁人家醉酒乱来,大夫才说你肾虚。” 张叁:“……” 他想揍老哥一顿,他现在也是部将,还是团练使,应当可以揍了。 张叁把虎拳捏得嘎嘣作响。王旭虽然孔武有力,但与人为善,团结友爱,麻溜地站起来跑了。 —— 张叁找驿丞要了一壶茶,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巾子,端回来给李肆漱口擦脸。水是冷水,甚至结了一层冰霜,张叁将濡湿的巾子递在火边烤热了,才敷在李肆脸上。 李肆是真不胜酒力,双颊不正常的潮红至今未褪。大概喝酒以后身体很难受,眉头也一直蹙着,满脸不高兴。 张叁想起初次见面时,他被自己拍晕,晕倒之后昏睡了许久,期间也是这般神情生动——比醒着的时候生动多了——他当时不知道梦见什么,神色一直在变,一会儿笑,一会儿怒,一会儿悲,变了许久之后,突然就流下泪来,然后哭得没完没了。 自己当时在泡澡,当众摔了一大跤,本就丢脸心烦,这小子还在旁边呜呜地一直哭,真想上去捣他几拳,让他闭嘴。 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亲人刚去世,难过得紧。 只见过几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这样难过。跟他一起出来的亲叔叔死了,一定更加难过。他不仅当天在梦里大哭了一轮,第二天给尸体整理遗容时也默默流了许久眼泪。 而张叁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呢?把人家拍晕捆起来,又凶又骂,掐人家的脸,又逗又玩,抢了人家的银钱,还用偷走的蜡丸威胁人家…… 简直是恶匪,禽兽,畜生! 张叁悔不当初地捂住了脸。 —— 他给李肆擦干净脸,拆掉外袄和靴子,又将李肆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想给他喂杯茶漱漱口。但李肆昏睡得彻底,茶喂到嘴边,脑袋一歪就溢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张叁在他紧闭的柔软唇瓣上揉搓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往自己嘴里含了口茶,将脑袋低了下去。 恶匪!禽兽!畜生啊! “噗——!” 他在碰触到李肆的唇之前,被自己脑中突起的咒骂声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李肆昏睡之中被喷了满脸水,没有醒来,但眉头蹙得更紧了。 张叁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地给他重新擦脸。心虚地往门口望了一眼,总觉得要是旭哥在场,又要捣他两拳。他都想捣自己两拳。 我真不好男风!他在心中喊道。 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他把李肆拾掇干净,推到床里面去,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防止自己睡梦中虎性大发,对无辜小马又施恶行。 他自己只拈了被褥一角,矜持地盖住后腰,趴在床上寻了个不压肩上伤口的姿势,这便赶紧阖目睡了。《 》 18、第18章 第18章 破落宗室 第二日早上,李肆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想伸手揉一揉太阳穴,可是手臂动不了,浑身都动弹不了。他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去,却只看到张叁近在咫尺的脸。 李肆惊得睁大了眼,张叁挺拔的鼻梁就凑在他唇边,微微抬一抬嘴就能碰上,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暧昧得惊人。 李肆的头不那么疼了,脸却烫得发疼,他别过头去,忍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转回脖子,观察起情况——他自己被一床被子裹得像条毛毛虫;张叁侧身骑在他身上,脑袋搁在他肩上,受伤的左臂搭在他胸口,左腿压在他身上。一人一被,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李肆努力蠕动了几下,确实发现无法自救,只能小声唤道:“啸哥。” “啸哥……” “啸……贼军来了!” 张叁拔身就起!闭着眼睛往床边去摸刀,摸了个空,自己还差点栽下床去。好一会儿才狼狈不堪地爬回来,迷迷糊糊地问他:“怎的了?” 李肆挣了一下:“放开我。” 张叁:“呀,哦。” 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被自己压得乱七八糟的被角,把李肆拆出来了,尴尬道:“你喝醉了,怕你夜里乱滚,就裹得严实了一些。” 李肆夜里倒是没有乱滚,到底是谁乱滚也不好说。 两个人尴尬地起床穿衣,就着昨夜那盆水在房中梳洗。张叁见李肆依旧面红耳赤,便问他:“醉酒还没好么?还难受么?” 李肆躲开了他的亲近,支吾道:“嗯。” 张叁也往边上躲开了一些—— 他们穿戴整齐,就着冷茶水,将昨夜藏起来的炊饼各吃了一个。这便出发去府衙,重新拜见章知府。 二人在府衙外候了一阵。章家的老管家亲自来迎,说章知府连夜赶制了张小将军的几道调令和升迁文书,现在休息刚起,在用早膳,请他二人先到书房等候。 两人听说章知府在用早膳,便拿两双眼睛期盼地盯着章府管家。老管家在前面带路,本想装没看见,奈何两位年轻人四目如炽,在背后火辣辣地炙烤他…… 老管家只能请他们去前堂稍坐,叫人也给他俩送了两份饭食——跟昨夜的便饭一样简陋,也是一些粥饼和炖豆。两人却甚为满意,又是狼吞虎咽,蹭了一顿饱饭。 李肆还往怀里又藏了两个炊饼,心满意足地跟着管家和张叁去了书房—— 府衙的书斋,对于他俩来说也是新鲜事物,都好奇地左顾右盼。书房内有三室,左室是书台,中室是会客厅,右室是书架。李肆遥见书台上摆了几册兵书,认出是几卷《武经七书》与《武经总要》,皆是大煊官制的军书,都是他在军营里读过的。另外还有几册《备论》,却不知是何人所写,他没有见过,便伸长脖子眨巴眼睛,仔细想看清上面的著者。 张叁不识字,则转着脑袋到处去看人家屋内的字画、文玩摆设。 老管家生怕他俩粗手粗脚碰坏了贵重东西,守在门口紧盯着他俩。好在他俩好奇归好奇,都知礼数,只是站在会客厅中间张望,并没有四处走动触摸—— 章知府匆匆地来了:“李奉使,张将军,久等了,请入座。” 二人等章知府坐下了,才在下首入座。老管家上了一圈茶便退下了。 章知府寒暄道:“本府见小奉使对书台上的军书感兴趣,可有读过几本?” 李肆老实道:“读过《七书》与《总要》,不知《备论》是什么。” 章知府便起身,亲自去将那两卷《备论》拿来递与李肆,李肆也起身称谢,双手接了。 章知府介绍道:“此书人称《何博士备论》,乃我朝元佑年间一位武学博士所著,他本是儒生,爱钻研历代兵事,以古论今,写成此书。他论兵称‘势’,认为兵有所用,有所不用,论战、论和都要依据时局,量‘势’而行。” (注: “武学博士”,大煊专设的军事教育官职,由通晓军事的文臣或将领担任。) 李肆听得认真,沉默不语。张叁也听得认真,但文绉绉地听不懂,一双目不识丁的虎瞳炯炯地盯着章知府,满脸写着“您说甚?劳您好生说说人话”。 章知府咳了一声,解释道:“便是说,面对强敌,要打仗还是要求和,需要依据当下的形势。” 张叁虎瞳一眨,明白了,开口道:“标下敢问,依府尊看,如今的形势怎样?枭军围城至今,还能求和么?” 章知府叹道:“与枭是战是和,朝中一直争论不休。在枭围住魁原之前,本府也是支持佟太师谈和的。打仗表面是兵事,实际是民事,消耗的都是民脂民膏;一旦战败,城毁人绝,更是人间惨境。但佟太师谈和失败,带军南逃了。如今的形势,已经绝对不能和,也绝对不能败。枭已灭了北狼,如今侵我大煊,不单是为了劫掠财物,而是为了亡国灭种。只要退上一步,大煊便死无葬身之境。” 张叁仍旧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章知府又道:“王总管向本府极力举荐你,说你常做先锋,深有胆识,最擅长周旋于绝境。三年前佟太师率军攻北狼国,全军大败溃散,你集合了一百多名溃军辗转归队,还带回几十个狼军人头,因而升了队将。” 张叁抱拳礼道:“不敢当。” 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人之处。乃是因为从前得罪上官,经常被扔去送死,练就了一身能躲又能打的本领。当时也是因为已在王总管麾下,才终于被报功迁职。佟太师后来将那场大败掩饰成大胜,哄骗官家说狼军损伤更甚,明明煊军死伤十万之众,却厚着脸皮凯旋而归。 章知府接着道:“本府知道,你也是善于思索形势之人,蚁县便交给你了。至于你先前所说的那位刘捕头,我昨夜也拟了文书,提拔他为县尉,听你号用。” 张叁站起领命,又从章知府手里接过封了全部文书的密封竹筒,还有一块“蚁县团练使张叁”的腰牌,塞于怀中。 章知府又特意嘱咐道:“你现在职权在县令之上,倘若他徇私枉法,误了军政大事,你找个由头斩了便是。本府替你担着,不会有人究你罪责。” 张叁本担心县令对马道长之事怀恨在心、从中作梗,等得就是这句话,连连点头—— 交代完了张叁的事,章知府便转向李肆:“李奉使。” 李肆便放下军书,离座站起,也作了礼:“是。” “本府今日请你前来,是要交代官家指派的差事。依官家密旨所说,你一行人应当是五十人?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 李肆道:“途中亡了二十四人。除我以外,还有二十五人尚留在蚁县。” “好好,还有人手就好,”章知府叹息一声,道:“你们这桩差事,乃是因仙师‘神霄真人’而起。” 此话一说,李肆的眼神便诧异起来。 “神霄真人”此人,李肆第一次听见,是来自出城那夜、传令的宦官嘴里,后来指挥使临终时也提起过。宦官说这位真人护佑了官家龙体安康,还说那马道长是他的大弟子,也会护佑众军士安康——结果马道长反而害死了二十多人。 这桩差事为何是因他而起? 章知府接着道:“这位真人擅长仙火之术,施术治好了官家的怪疾。如今京师临敌,十分危急。这位真人向官家献策,要做一场清醮法事,护佑大煊国运,保京师平安,但需要找一位生辰五行正阳正火的皇室血脉,以其‘火脉’助以祭祀……” (注: 清醮,醮jiao四声,设坛祈求平安的法事,祈福消灾,驱瘟禳祸。)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过于匪夷所思,荒诞异常。李肆的神色愈发呆滞,一旁的张叁也听得皱起眉头。 章知府自己也知此事荒谬,接着叹道:“官家命人查阅宗室籍册,发现了一位正阳正火的远亲宗室,正居住在魁原。所以命本府找出此人,由你一行人带回京师,助‘神霄真人’施法。” 此话落地,堂中久久无人答话。 李肆神情呆滞,面色发白,呼吸渐渐地深重起来。 五十名军汉豁出命去,千里迢迢到这战火纷飞之地,还没出发就斩了一人,途中又枉死了二十来人,竟然只是为了“仙师”要做一场法事? 李肆想起二叔灰白的面色、指挥使临终的叹息、乱石堆中那些同僚们的尸体…… 他双拳紧握颤抖,牙关咬得嘎吱作响,面上逐渐显现出无比清晰的愤怒。 张叁突然站起身来,将他摁回椅上,去抠开他紧握的拳头——缕缕鲜血已沿着指尖渗出。 “府尊见谅!”张叁一边安抚他,一边回头解释道,“小奉使的亲叔叔也在送信队伍中,途中遭了意外身亡了。他这是想起亲人,情急失态……” 章知府也知道这密旨的荒谬,连他也曾经被气出了大不恭之言,所以摆手道:“无妨,且让小奉使休息片刻。来人!再添茶。” 老管家匆匆上来,给众人重新换了一盏热茶。 张叁双臂拢抱着李肆,一手将茶盏喂在李肆嘴边,让他喝了两口,另一手轻拍他背脊,让他缓慢呼吸。 李肆手掌发颤,还在紧张抠握。张叁便摸住他的手,耐心地哄他松开手指—— 过了一阵,李肆反握住他的手,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了。 张叁便松开了他,又用温热的手指揩去了他额头上的几滴冷汗。 李肆脸色发白,强稳着声音道,“府尊,请继续吩咐。” 章知府叹道:“那本府便继续说了。本府昨日已命人查到,这位在魁原的王侯公子是开国太祖的血脉,从曾祖父那代就已经是旁室,祖父曾经因功封了伯位。他父亲是次子,没能继承爵位,曾在我魁原做过小官,身体很差,多年前便去世了。这位公子是家中独子,因年龄尚小,尚未致仕,如今只是闲养在府中。” ——总而言之,是个没爵、没勋、没俸、还没爹的破落宗室。 章知府又道:“本府早上已派人去他府上通报,请这位公子前来奉旨了。小奉使在此稍候便是。”—— 不久之后,老管家来报,说那公子府上来人了。 却不是公子本人。 跟着老管家进来的人,也是一位老管家,是那破落公子府上的破落老管家。破落老管家年纪不小了,穿着整肃又简朴,满头白发,颤颤巍巍,扶着门进来,哭得老泪纵横。 “府尊呐!老朽盼了多日,总算见到您了!” 章知府连忙起身,亲自去扶破落老管家落座:“老人家,您坐着慢慢说。奉茶!” 破落老管家颤着手,拒了茶水,只急忙说道:“府尊,老朽这一月以来,已来府衙求见您多次。您不是在城上督战,就是在巡城,就是在布置城中事务,老朽是一次也没见成啊!” 章知府皱眉看向自己家的管家。管家急忙解释道:“确是不巧,没有一次您在。” 章知府骂道:“老人家所为何事,你就没有问一问?” 管家心虚道:“他之前说是家里遭了匪徒,被劫了人质。主君,您也知道,枭贼刚围城之时,城里许多富贵人家都遭了匪徒,这些事太多,主君您也无暇一一去管。后来您派王部将维持城中秩序,抓了一大批盗匪。我便以为这位老人家的事也了了,不想让您烦心,便没有再跟您上报。” 章知府将手中茶水一扔,瓷盏摔个粉碎。管家吓得一抖,往地上跪了,哭道:“主君恕罪!老仆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章知府挥手将他赶了下去,接着问那破落老管家:“老人家,您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破落老管家颤抖的手捧着茶盏,含泪道:“二十多日前,枭贼还未围城的时候,我们家小公子被一群贼人掳去了!贼人留下话来,要我们家凑三千贯钱赎小公子,不让我们报官,说一见官兵便当场撕了人票……” 破落老管家说着便哽咽起来。 在场三人都神色凝重,顿感大事不妙。 章知府安抚了老人家几句,继续问道:“尔后呢?” “我们家先主君、先主母前些年都去世了,小公子还年幼不能持家,家中没有什么家产。老朽将府上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宅邸也抵给别人家,也没能凑够那三千贯。后来没几日,枭贼便围了城,那群贼人再也没来要过钱,我们小公子也再没音讯了……” 老管家哽咽着又抹起了眼泪。 说到这里,众人便知道这小公子已经凶多吉少,难怪章家的管家没有上报。小公子多半被掳去了城外,后来枭贼围城,出都出不去,还怎么找? 章知府急忙问道:“那群贼人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破落老管家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信纸:“绑走我们小公子时,留了一封索要赎金的书信。” 章知府先看了那封书信,见上面字迹丑陋,歪歪扭扭地说明了赎金与不得报官的威胁,最后落款没有姓名,而是一个形似北斗七星的符画,绑匪以此当作自己的代称。 他将书信递给张叁李肆也看看。李肆看了一眼,没觉着文字间有什么特殊之处。 张叁却是“哎?”了一大声。 章知府:“怎么了?” 张叁疑道:“我最近见过这个。李奉使,你再看看呢。” 李肆歪着头,又仔细看了一看,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迷茫的黑眼睛看向张叁。 张叁便知道是只有自己才见过的东西,不指望他了,自己又闭目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振奋地一拍大腿! “七星阵!这是土堡门口那个迷宫!小愣……李奉使!你也闯过它!” 李肆迷茫地眨眨眼,只记得是夜里黑漆漆的几层土墙。 张叁道:“这七星阵被我撞坏了。后来农汉们找了一张图给我,说是土匪留下来的七星阵图,我让他们照着图又补了回去。后来不是又被你撞坏了一次么?那张阵图右下角有个符画,跟这张纸上一模一样!” 几人一听,都盯着满脸兴奋的张叁。章知府急忙问:“这么说来,你说的那些土匪极有可能是劫走小公子的贼人,他们现在在何处?” 张叁神情一滞,满脸兴奋瞬间便垮了:“咳,他,他们霸占了土堡,欺压了一群流民,还劫杀了许多路人。我闯进土堡那天晚上,咳,把他们杀得一个没留……” 章知府:“……” 王总管跟他说这张小将军“深有胆识”。岂止胆识?当真是一员杀将。 张叁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堡里还有二三十个流民,后来大多都南下了,里面并没有一个独身的小公子。况且小公子家在魁原,应该也不会急着南下,会暂时留在堡里才是。” 破落老管家哭道:“那我们家公子究竟去了哪里呢?难道已经遭了那些匪徒的毒手!公子啊!呜呜呜!主君啊!主母啊!老朽对不住你们临终所托啊!是老朽无能,呜呜呜……” 李肆看老人家哭得凄惨,于是学着张叁先前安抚自己的样子,先上前来抱住老人家,然后喂他喝茶,然后在他背后拍拍,又去摸人家的老手。 张叁:“……” 他看不过去地把李肆拎开了,“乱摸甚么?” 张叁又赶紧对老人安抚道:“老人家,莫要慌。堡里现在还留了一些个农汉农妇,都曾经被贼人挟持。我回去问问他们,应该有人见过小公子,知道小公子的下落。” 破落老管家哽咽道:“多谢郎君!有劳郎君!还求郎君费心,一定要救救我们公子!” “老人家放心。你且说说,你家小公子多少大年纪,相貌如何?可有甚么随身之物,可以辨认?” 老管家擦着眼泪,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上有龙形雕纹,一看就是珍贵之物。 “我家公子单名一个慎字,年方十四,圆脸,细长眼,身姿较瘦小。此乃我们公子家祖传的玉佩,以证太祖血脉。公子平时都戴在身上,被劫持那日,此物落在了宅中院墙下,应是匪徒强行翻墙将他带走时落下的。” 张叁便将玉佩收下,因为李肆才是奉旨的奉使,所以转手塞进了李肆的胸襟。“老人家放心,我们会尽全力寻找小公子。”—— 张叁李肆拜别了知府,从府衙出来,还顺路将老管家送回了破落府上。 临别之前,老管家突然唤住他们。“二位郎君。” 李肆又去接他伸过来的老手,被张叁打开:“又乱摸甚么?” 张叁自己将老人家搀扶住:“老人家请说。” “方才在府尊面前,老朽不敢说,怕此话说来大不恭。既然二位郎君帮忙寻找公子,老朽也就不隐瞒了。我家公子有一特殊面相,幼年时贪玩从树上摔下,在额上磕出两个伤疤。” 老管家在自己额上一左一右比了一下。“以前府里的下人开玩笑常说……模样像是一对龙角。”《 》 19、第19章 第19章 大型军寨 从老管家府上出来,见小巷里四周无人,张叁便将李肆的手腕牵住。 他见过李肆方才在府衙的失态,知道李肆之后的镇定都只是强压着情绪,所以低声唤道:“肆肆。” 李肆认真地抬眼看他。 张叁将他掌心翻转过来,轻轻揩去几丝干涸的血迹。他虽然时常安慰李肆,但讲不出什么好听的大道理来,只能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莫难过了。” 李肆眨了眨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嗯。” 他其实心里隐约明白了。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心中是有衡量的。人命在他们眼里,需分轻重与多少。别说是奸诈恶毒、只顾保住自己性命、视百姓如草芥的佟太师,哪怕是恪尽职守、并不算昏庸腐败的章知府,也需要在两千人的命与十万人的命之间,衡量孰轻孰重,为了保护更重者,对于更轻者,也只能忍痛牺牲掉。在官家的心里,一场能“挽救国运”、拯救江山社稷的法事,自然是比五十名小兵的性命更重要。 他经历了这几日,不再那样冲动了。就像他似乎不应当杀掉章知府一样,他似乎也不应当提刀进宫,将作出这条荒谬旨意的官家给剁掉。况且有婆婆在京为质,他现在也只能奉旨找到小公子,奉旨将小公子送回京师。 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和那夜缩在地牢里茫然的自己一样,只知道问题,并不知道答案。 —— 张叁见他虽然有些茫然无措,但心绪稳定,便放下心来。 他带着李肆在魁原城里转了一大圈,想在走之前巡一遍城,好好观察一下魁原的守备安排。他这几日跟着王旭巡逻过几轮,但巡的都是城墙与军营。这是第一次在白日里观察整座魁原城。 内城的大备仓,有重兵把守。文吏们在大备仓外立棚设桌,专职清点、画押,各城门守军凭自己长官的文书,派车马前来领用军资。城中市集店铺都还开张,买卖一些日常用品,每条街巷均有兵士看守巡逻,防止有人趁机抢掠,也防止商家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各类庆典、市民活动、歌舞乐肆都已停摆,但是百姓也并非闭门不出,很多穷苦百姓都被征用参与战备,辛劳一日,可配发粮食,养家糊口。军营的演武场上,几百名工匠带着千余百姓,正在砍削废木,制作栅网。 城中治安良好,日夜有军士巡逻。二人外貌身形惹眼,又穿着军服与文吏服,也遭盘问了几次。李肆本有畅行无阻的皇城司牌牌,现在张叁也有“团练使”牌牌了,张叁便拿出来挂在腰上,一路招摇,过足了官瘾。 —— 二人最后去了城东军营,拜见王总管。 下午时分,王总管正在演武场练兵。枭军围城之前,他在附近村县募集了千名乡兵,亲自教练,至今约两月,已颇见成效。听说张叁与小奉使来了,他将教练之务委于副官,匆匆回了主将营帐。 二人在帐外候他。王总管快步而来,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边走边道:“进来说话。” 李肆也跟着张叁走了进去。王总管回头看他一眼,张叁赶紧道:“总管,他是自己人。若总管觉得不方便,我便让他先回驿馆。” 王总管道:“无妨。小奉使性情中人,老夫甚为欣赏。小奉使回京后,若能面见官家,将老夫之计报于官家,或于战事也有益处。” 三人便都进帐,围在地势沙盘前,将狭长的河东平原尽收眼底。 王总管道:“啸儿,你可知老夫为何派你去蚁县?” 张叁摇摇头道:“听总管吩咐。” 王总管道:“孙将军来援之悲剧,虽然也有章府台之失,但归根究底,乃因为魁原孤立,与外界消息不通,以至于难分敌我。枭军包围魁原以前,章府台曾在北方各州都安插了探子,希望他们能回报各州消息,但他们大多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数日之前,只有一名安插在忻州的探子辗转逃回了魁原。这名探子身受重伤,临死前告知北方诸军叛乱、各州沦陷的消息。章府台只知朔州已经投降,无法判断孙将军是否忠诚,所以才不敢轻易相信孙将军的话。” 张叁道:“我明白,总管想让蚁县藏在暗处,替魁原向外传递消息,替魁原辨别援军真假。可是蚁县城弱兵少,一旦被枭军发现,不几日便可被攻破,又能替魁原传递多久消息?” 王总管道:“这便是老夫派你去蚁县的第二个原因,蚁县的用处可能不止于此。啸儿,小奉使,你们过来看。” 王总管两指如刃,刃指魁原以南、汾水以西,一处挤压在吕梁山脉与汾水中间的狭窄地带:“此处原有一座古城,名为‘金阳’,是多朝古都,盛名载册。它距今魁原城约三十里,在汾水西岸,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张叁问:“既有如此好处,那为何会迁城?” 今时今日的魁原城,在汾水以东,一片较为广阔的平原上,四周无地势依托,乃是一座孤城,四面皆可被围、被攻。 王总管叹息一声,徐徐说来。 “棠朝之末,到我大煊开国之前,中间有乱世近百年,割据众多。河东有一方小国,以金阳为国都,据险而立。我大煊开国太祖曾经攻打金阳,不得而归。后来太祖的弟弟,太宗官家,也亲率大军攻打金阳。虽未城破,但那小国主十分畏惧,最终献城投降。 太宗认为金阳城太过坚固险要,又听说金阳古有‘龙城’之名,以水为德,与我大煊火德相悖。太宗担心日后又有叛军割据,便将城民都迁走,先后放火、引水,彻底毁掉了这座金阳古城。” 此话使得旁听的李肆都皱起眉头。他虽不懂水火风水之事,但因此放弃一座本可抵御北方强敌的坚固城池,换来一座先天势弱的新城,听起来似乎甚为不妥。 王总管道:“毁掉的城池,已不能为用了。但老夫近日查阅古军籍,倒发现一件稀奇之事,便在你的故乡蚁县。” 张叁疑道:“是甚么稀奇?” “蚁县古时无名,本是荒山。但在棠朝军书记载中,蚁县与金阳城同在汾水西岸,北方势力若要攻打金阳,必得途径蚁县。所以棠朝时在蚁县设了一座大型军寨,是金阳城上游的一座重要关隘,曾经囤有重兵。” 张叁道:“可是蚁县进出只有一条路。敌军只需堵死山路,军队怎的进出?” 王总管道:“所以老夫要你回蚁县查清此事,看蚁县是否真的是一座山间孤县,为何古时能做军寨。若蚁县能重新复作军寨,以其易守难攻的地势,不仅足以自保,或许也将挽救魁原之危。” 张叁恍然大悟,赶紧俯首称是。 王总管又叮嘱道:“啸儿,你已是团练使,一言一行,牵扯一县百姓性命,甚至也牵扯魁原城的安危。你此行责任重大,凡事需谨慎多思,绝不能冲动而为。” 张叁连连称是。 王总管又叮嘱了张叁几句,给了他一本符书,传信只用密符,信鸽也一定要天黑后才放出,防止被枭军截下。这便让他回去整备,事不宜迟,当晚便趁夜离城。 —— 当日傍晚时分,二人出现在了西门城墙上。 他俩换了一身黑漆漆的夜行衣。李肆拿回了入城时被收缴的御刀和弓箭,张叁也从王旭那里缠来一把品质上乘的宽刃单刀,是王旭自用的佩刀。 张叁还背了一只竹笼,里面装了十来只信鸽,笼外用黑布包裹。 王旭还要将自己的金乌弓送给李肆,被张叁拦住:“太长太沉了,他背着不好行路,怕万一途中被枭军追击。” 王旭便不再坚持,只亲手在箭筐里拣了几十支做工较佳的好箭,将李肆的箭囊塞满。 张叁在一旁,看他弯下熊背熊腰、凑在灯笼底下细心地为李肆挑箭,无语道:“旭哥,方才找你要刀,死活不肯给。给他东西倒是大方。” 王旭骂道:“什么好兵器拿给你,不几下就祸害没了!不是打坏了就是路上扔了!阿翁昨日跟我说,他的剑被你砍出了个豁豁!剑是当刀用的吗?你个败家玩意儿!给你也是浪费!我现在后悔了,你把刀还给我!来人!给他换把破刀!” 张叁连连后退,一蹦就上了女墙缺口,扶着下城的大藤筐道:“哥,我走了!” 兄弟俩一起征战数年,身边同袍来了又去,本已对生死离别都看得很淡。但这次搞不好要国破家亡,说不准真是最后一面,张叁心中便多了几分怅惘。他本想说一句“这一仗打赢了再见”,又觉得这破话不太吉利——说出口多半就不能再见了!——于是非常机警地把话咽了回去。 王旭也想说点儿什么,但也是觉着说多了不吉利,只叮嘱道:“万事小心。” 张叁摆摆手,便随着筐下去了。刚下去了两三米,就见顶上王旭冒出个头来,看似恋恋不舍。 张叁颇为感动,又朝他摆摆手。 结果王旭喊了一句:“不许再欺负小奉使!办完差使好生让人家回去!” 张叁:“……” —— 不久之后,李肆从大藤筐里爬出来。张叁在城下等他,两手叉腰,气势十足地逼问:“小愣鬼,你老实交代,给旭哥下了甚么迷魂药?” 李肆将记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真诚地赠给了旭哥哥,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那天晚上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见旭哥哥走了,他倒头挨着啸哥哥又睡了。 所以他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无辜,似黑夜里开出的一朵小白花。 张叁往他那花脸上狠狠揪了一把,李肆吃痛地睁大眼,顿时显得更加无辜了。 —— 二人贼头鼠脑地,且作两只潜行的小耗子,一路又走又伏又趴,半个时辰之后,才临近了枭军西营。 他俩遥遥望去,只见营中火把通亮,已换了新旗,想必是重新更换了主将。张叁细数了一番,觉得军帐数量比之前多了不少,想来连兵士也增加了。守夜军士也再没有丝毫偷懒耍乐,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戒地四周查看。 悄悄地观察了一阵情况,他俩又继续向西潜去。 —— 途中遇到两个枭军哨马,二人老模样藏在石后伏击,将之拖下马来杀了。张叁还将两匹马也斩了。 李肆单膝跪在马尸前,抚摸着马头,满眼痛心。 张叁也觉得十分可惜。枭军的战马都是良驹。大煊因为失去燕云十六州,缺少长山旷谷、肥美草原,没有合适的养马之地,加之马政腐败,一直都短缺战马,大多依赖对外购买。几个月前,北狼灭国,燕云十六州重归大煊,朔州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孙将军带来的两千精骑都配备了这样的良马。没成想,到手不过数月,这些城池又纷纷被枭军抢去。两千精骑也白白陨落了。 这两匹马若能带回蚁县,当然最好不过。可是上山官道已被落石阻隔。就算不上山,想带回土堡,这两匹马也趟不过还未结实受重的冰河。若放生了它们,战马识途,极有可能独自回营,惊动枭军派出更多人马来追查。 除了杀之,张叁也别无他法。 当然,他知道李肆的心痛跟他不一样——小马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计算,只是单纯心疼别的小马死了。 他于是将多愁善感的李肆拎了起来:“好了,快些赶路。” —— 又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抵达了之前曾休憩过的荒村。这里离枭军营地较远,较为安全。两人便决定在此休息到天亮,等太阳出来暖和一些了,再趟过冰河。 他俩又摸进先前曾待过的那间没顶的破土屋,土炕仍在,曾用来垫屁股的那床半焦的被褥也还在,便都齐齐坐在上面。 四日前,他们来这里,周遭挤满了兵士,说话都要压低声,不能叨扰了别人。四日后,还活着的便只有他们两人了,连当时李肆喂豆子吃的那匹马,也被枭军的冷箭射死了。 李肆低头坐着,看面色就心情不好。 张叁知道他想起先前的事,便往他苍白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李肆茫然地转过头来。 “小愣鬼,你怎的就当了兵呢?” 李肆更加茫然了,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当然是要当兵的。 张叁又往他脸上戳了一下,又揉揉他冰凉的脸颊肉。“你这样的性子,该去读书才是,做官也不适合你,随便做个教书先生就好了。每天摇头晃脑念书,最大的烦心事不过是弟子又调皮捣蛋了。” 李肆并不想做教书先生。当兵很好,有军俸,可以养活家人,有武艺,也能保护家人。虽然这些天他时常发现世事无常,自己微不足道,对太多事无能为力。可是比起只能被凶恶孩童摁在地上欺压、害婆婆彻夜流泪、要二叔为他操心的那个自己,他已经好了很多了。 如果有一天他能变成啸哥这样厉害的人,就更好了。 他脑子里想了一堆话,最后出口的只是:“当兵很好。” 张叁嗤地笑了:“好个屁!” 他左臂现在能抬起,便两只手一齐上阵,将李肆的脸揉捏一通,挤成个豁嘴,又扯成团小面饼。 旭哥让他“不许再欺负小奉使”,他偏要欺负。怎的,老子还欺负不得? 李肆安静地任他动作,也不躲闪,也不拿蹶子尥他。张叁喜欢他乖巧,搓着搓着,自己直乐呵。 月色并不皎洁,他看不见李肆脸红,只笑道:“怎的越来越烫?” 李肆终于扭头躲开了,被张叁捏着下巴捏回来:“羞甚么?” 这要是个姑娘,此刻说不准拔簪子捅死这个登徒子。但李肆从未被他以外的人轻薄过,并不知道这就是轻薄,只以为啸哥又在欺负他——啸哥老这样欺负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欺负他了。 他那时气到跟啸哥干架,现在却心甘情愿给啸哥欺负。啸哥又不是打他骂他,脸被摸一摸、揉一揉也没什么。但是啸哥的手指温热,黑暗中模糊的笑容也很好看,在寒冬的夜里,啸哥像一团温暖的火焰,令他又想靠近,又觉得炙热。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脸烫得难受,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像是感染了风寒一般,心慌意乱,还是只能躲开了。 他站起来躲到房间另一头去,把张叁乐得哈哈大笑。 张叁也不去逮他,自己往烧焦的被褥上仰面一躺。“不逗你了,我睡会子!你守前半夜,一个时辰再叫我。” 躺了不一会儿,李肆悄无声息地摸回来,在张叁身边坐下,后腰抵上了他的手臂。两人老模样互相挨着,张叁阖目不久便睡着了。《 》 20、第20章 第20章 如胶似漆 两人轮流歇到日上三竿,日头底下暖和了一些,这才出发去河边。 日头烈,风也大。走着走着,张叁背上的竹篓差点被吹翻,拢在外面的黑布随风拂起,篓盖也漏开一角,几只鸽子咕咕地把脑袋钻出来,又被李肆摁了回去。 两人将竹篓重新绑紧,继续赶路。 —— 二人依旧从上次的废桥处过河,汾水依旧结着一层冰面。四日过去,瞧着仿佛厚实了一些,又仿佛没有。 张叁单脚踏上冰面,轻轻地踮了一踮,感觉挺结实,抬脚便……抬脚便回去了,然后叫了李肆打先锋。 反正小马会飞。 李肆听话地甩起飞蹄,一溜快跑就过了河。冰面稳稳当当,连条裂缝都没有。他脚步也稳得出奇,连个滑都不打。 “冻结实了么?”张叁自言自语道。 于是他自信往前踏出一步,脚下顿时传来“咔嚓!”一声裂响。 张叁:“……” 他退回了东岸,高声把小马唤了回来:“把鸽笼和我的刀拿走!” 李肆卸了弓箭,一溜小跑又回来了,最后三四米甚至是溜冰一般轻快地滑过来的。 他将鸽笼负在背上,刀也提在手里。张叁还担心他负重多了,怕是要沉,结果他顺顺溜溜地又跑到了对岸,依旧连条裂缝也没有。 张叁琢磨着自己与李肆身高相仿,应该沉不了多少斤,现在更是相当轻快了。是以再次自信地踏出几步,然后“咔嚓!噗通!”栽进了水里。 他没提前脱鞋袜,也没踩准石墩,这下大半个身子泡进水里,攀着冰面狼狈扑腾,是一只落水的大猫。 李肆赶紧跑到近前去救他,将自己的刀鞘递给他抓着,将他往冰面上拖——就这样踩踏在冰面上,李肆也并没有踩坏冰面掉下去。 张叁一边被拖出来一边气得咆哮:“为甚么!凭甚么!” 他在李肆的拉扯下,狼狈不堪地站起,气急败坏地骂:“我又不比你重多少……”“咔嚓!” 两人都愣住了,都低头看着张叁脚底下新生的裂纹。 李肆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裂纹之外。 僵在原地的张叁:“……” 他屈辱地弯腰伏地,趴成了一张虎皮,裂纹的生长终于暂且止住了。 李肆朝他重新递出了刀鞘,张叁满面屈辱地伸手抓住。 李肆在前面拉着走,他拽着刀鞘,像条被拴住的大狗,被拖着滑行了起来…… —— 二人行至河面正中央,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嘶鸣。 他俩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黢黑的高头大马,正在河东岸来回踱步,昂着头朝他俩嘶鸣,喷出了白花花的热气,像是在打招呼。 “是孙将军的马!”李肆率先认出来了。这马先前在魁原城下,被他卸了鞍勒放走了。 骏马扭头往后奔了数十米,然后调转头来,突然又一声嘶鸣,快步朝河面冲了过来。 张叁急叫:“不行!会摔断腿!掉下水!快去拦它!” 李肆扔下刀鞘,疾步如飞,赶紧向骏马掠去。一人一马对向而驰,李肆赶在骏马踏上冰面前,滑至它身前,但马无缰绳,根本无处落手,只能擦着马身而过,一把揪住了它的尾巴! 骏马毫不在意,一跃而起!拖着李肆驰上冰面! 这马生在北境,自小熟悉冰面行走。它每一步都以蹄铁重击冰面,凿出防滑凹痕,蹬蹄又迅猛,在冰面裂开之前便疾驰而去。只数个呼吸之间,便已稳稳地落在了西岸。 李肆摔在冰上被它一路拖行,狼狈地躲避它飞起的后蹄。上岸时又差点撞上岸边一块石头——马倒是先跃过去了——他赶紧放开手,一个跟头翻过了石头,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骏马甩了甩脑袋,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白气,得意洋洋地又嘶鸣一声,像是,不,正是在嘲笑他俩。 目睹此幕的张叁:“……” 他还在河中央蛤蟆似的趴着。 为甚么!凭甚么! —— 骏马在西岸悠闲地踱来踱去,拱开薄雪,挑一些勉强能入口的枯黄芦苇咀嚼。张叁终于被李肆拖上了岸,两人都有些力竭,都坐在石上休息。 张叁解下葫芦喝水,突然右肩被李肆重重捣了一拳,一口水喷了一地。 他过于莫名其妙,甚至都忘了生气,疑道:“打我作甚?” “马能过河!”李肆指着骏马气愤道,“你昨晚还杀了!” “我又不知道!”张叁一脸冤枉,“我自己都过不来,寻常马也过不来哇!你以为每只马都像你俩会飞?” 李肆吵不过他,不跟他吵,又捣他一拳,愤愤地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又想起张叁的衣袄裤袜全都湿透,又倒回来,扯下张叁的外袄,把自己外袄脱下来,一脸气愤地裹住他。 张叁被裹得严严实实,自己也觉得心虚,尴尬道:“这马真的跟别的马不一样,这可是大将军的马。” 李肆瞪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是满脸都写着“你不许说话!你说话气人!” “嘿!你个小愣鬼,你还凶起老子来……”话没说完又被捣了一拳,“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 没有可换的裤袜,两人又只有一件干外袄,毕竟寒冷,是以他俩休息一会儿便要继续赶路,想尽快找地方暖暖身子。 此去官道上蚁县,算上攀爬落石的时间,约莫还有一个时辰路程。但是若沿着河边走去土堡,倒是只需一炷香时间。二人本就要去土堡寻找破落公子的下落,这便收拾行装出发。 那匹马在后头不近不远地跟着,嫌他俩走得慢,时不时还停下来吃几口草。 李肆走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到,疑惑地问张叁:“不骑马么?” “没有鞍哇。” 李肆骑马不用鞍,助跑几步,撑着马背一跃,轻快地上了马,又将张叁拉了上去。 这下嫌弃他俩慢的马也开心了,健步如飞,把背上两人甩得摇摇晃晃,惊叫连连。 —— 不多时,土堡门前的七星阵便又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二人下了马,老模样从入口进去,不几步便到了之前撞开的缺口处。缺口又被填上了。 李肆正要去撞,张叁拦着他道:“不急,走走看,我倒要看看是甚么法宝。” 李肆一向听他话,便乖乖跟着他走了。那骏马却不肯往幽深巷道里钻,只留在原来缺口的墙边,喷着响鼻。 二人也强迫不了它,便自顾自往里走了。 这迷宫七曲八拐,岔道众多,因为修得过于简陋,每一堵墙、每一条道长得全都一模一样,反而更加混乱难辨。 二人绕了半柱香的时间。走在前面的张叁突然回头问:“还没到么?” 后面的李肆一脸茫然,抿着唇,脸上写着“你问我?” 张叁道:“换你走前头,都说小马识途……哎!我裤子湿着,踢脏了!” 又绕了半柱香。 北方干燥,湿裤子早被冷风吹干。靴袜却还湿在里头,冻得张叁脚趾都没了知觉。他怕泡出冻疮,索性脱了靴袜,踩在地上,更加冷得跳脚。 他一边蹦一边提声问:“还没到么?” 走在前头的李肆,从前面拐角处露出一个脑袋,冲他摇了摇头。 “冷死了,莫走了,撞墙吧!” 李肆收回脑袋,在那边寻了几处墙挨个撞了,昏头昏脑回来,又冲他摇了摇头。 张叁不信邪,自己也挑了几处撞。结果遇了鬼了,那帮子动工的农汉手艺有好有差,夯得不讲究,入口附近的墙没夯实,迷宫深处的墙反而夯得严严实实,根本撞不动。 两人傻在巷道里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行那就原路返回吧,回去撞入口那堵墙。 又半柱香之后……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两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叁自己出馊主意,自食恶果,实在冷得没辙了,只得往土墙上一靠,提起嗓子,丢人地喊道:“周奇——!周坝——!” 过了一会子,土堡破烂哨台上冒出两个脑袋。因为迷宫土墙太高,双方都看不到对方。其中一个脑袋扯着嗓子喊道:“当家的?” “是我!” 另一个脑袋也喊道:“当家的!俺可想死你了!俺刚才看你在河面上扑腾就说是你!俺哥愣说不是!说你不会趴得似个蛤蟆!” 张叁尴尬道:“莫废话!困里头了!下来接我们!” 哨台老弟特别困惑:“当家的,你咋困里头了呢?哥!俺就说这回墙补得可结实!你看当家的都没撞开!” 张叁咆哮道:“你再叨一句,老子上来一拳给你捣扁!快点下来接人!冷死老子了!” 上面不敢吱声了。 —— 哥俩回土堡找来阵图,又看不太明白,慢吞吞地一个岔口一个岔口商量着。大约又过了一柱香时间,可算找过来了。 张叁李肆坐在土堆上,两个人挤在一件干外袄里头,像粽子里包的大枣与小豆。张叁的两只赤脚还夹在李肆的腿间,被李肆两条小腿暖着,脚趾踩着李肆的靴子,冷得不敢着地。 老哥老弟一看他俩如胶似漆这个样…… 老哥咂嘴说:“呀呀,当家的……” 张叁打断他:“给老子闭嘴!死迷粗眼的!靴子脱下来给我!”又去骂老弟:“你笑个屁!袄子脱下来给我!” 剥削了俩兄弟,他倒不急着进堡了,照着阵图回到入口,去接那匹马。 —— 骏马仍在那旧缺口处,因为太无聊,阖着眼睛正在假寐。 听见众人走回来,它睁开眼懒懒地看了一看,然后冲灰头土脸的四人喷了口白气,马牙一龇,发出一声冷哼。正是嘲讽。 张叁对李肆道:“这东西是不是修炼成精了?怎的比你还像个人?” 又被尥了一蹶子。 —— 四人一马回了土堡,那十来个农汉农妇都兴高采烈地冲出来,对当家的进行了一番簇拥,农汉们差点欢呼着把他抬起来往天上扔。 张叁一声咆哮,众人便作鸟兽散,有劈柴生火给当家取暖的,有给当家打扫屋子的,还有去山里打野味给当家添荤的。另有两个弟兄替换了周奇周坝,去哨台轮岗。 先前恶匪劫掠时,也劫到了一些南逃富户随行的牛草料。便有人将骏马也带去土堡里专门的马厩,把草料找出来喂它。那笼鸽子也被带去妥善安置。 张叁没下地道,让人在地面上升了一个篝火堆,搬了几只破烂小马扎,跟兄弟俩围坐着烤火。张叁见土堡里一切井然,众人分工有序,还跟自己在时一样和谐安宁,便十分欣慰,问道:“现在堡里谁当家?” 老弟周坝道:“是俺哥,俺哥现在是二当家的。大当家的你走了,俺们聚在一起倒歇,比写字,谁写的字多谁当家。俺哥识得二三十个字呢,全都会写。” 老哥周奇去地道里拿东西,没回来,全靠他老弟显摆。 张叁道:“都做了当家,怎的还天天看哨台?” “堡里就这么些人,那每人都得干活哇。俺兄弟俩笨,夯土也夯不好,打猎也打不到,只会种地。堡后面的地俺们都犁过咧,冬水也灌过咧。没事做,就看哨哇。” 二人闲聊着,李肆在一旁垂着眼睛默默听。不一会儿,周奇带着虎皮大氅回来了,给大当家的先披上,又整了一堆破布给张叁暂且将脚缠住,底下踩一双草鞋。湿衣袄和鞋袜都架在远处另一个火堆上烘烤。 周奇又端来一个竹笸箩,里面一堆密密麻麻的大黑虫子,都是大蝼蛄。 李肆看得头皮发麻,提着马扎站起来,躲到张叁身后去坐。 张叁却很高兴:“地里的牛牛!蝲蝲蛄!这个香!你们倒是会逮!” 周奇得意道:“俺们那里把这个叫土狗子,前两天在田边发现了一窝,藏得可深。俺跟俺弟有空就去刨,今早上终于给刨出来了。” 三人开开心心地凑在那笸箩前,专拣肥大些的,串在小木棍上,往火边烤,不一会儿就冒出一股焦香的肉味儿。 李肆缩在张叁背后,看都不敢看。 张叁烤好了一串,转身先给他:“这个香,尝一口。” 李肆白着脸直摇头。 张叁笑嘻嘻地:“真的香,甚么时候骗过你?你吃那碗汤片子不香?我姐的蒸饼不香?” 李肆委屈地看他一眼,没骗过才怪。周坝刚才说堡里识字最多的人也才认识二三十个字。他俩初见那天晚上,张叁逼问他皇城司腰牌上是什么字,骗他说“你不说,我出去叫个识字的也能认出来”——其实堡里压根没有能识字的! 李肆想到这里就想再捣张叁一拳,可是张叁正笑着看他,平素凶猛的虎瞳笑成两弯好看的月牙,瞳仁亮晶晶的,温声哄着他道:“乖,闭上眼尝一口。” 李肆被哄得一阵晕乎,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他微微张开嘴,感觉张叁把一只虫子塞了进来,微硬的虫身碰到他的舌头,顿时恶心得他往外吐——却被张叁捂住嘴。 “不许吐,嚼。” 李肆面目扭曲地嚼了几下,紧蹙的眉头舒张开来。他缓缓睁开眼,张叁的笑容又涌进他眼里:“好吃不?” 李肆点点头。 “坐回来吃,别躲着了。” 李肆便搬着小马扎,坐回他旁边。张叁又给他烤了一串,教他把手足撕下来再吃。“不撕也能吃,不过会卡在牙缝里。” 李肆撕得笨手笨脚的,满手都是渣。张叁便自己撕了,一只一只递到他嘴边。 肉香味儿把土堡里的人都馋出来了,各自的活儿也不干了,七八个人一齐出来,有马扎的坐马扎,没马扎的坐地上,都等着烤虫子吃。除了去看哨和去打猎的,其余人都在这儿了。 —— 张叁眼看人比较齐,便道:“正好问你们一件事。谁还记得先前那帮子土匪是甚么时候到的堡里?” 一个农汉道:“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堡里也没个黄历。但是俺们那天白日里看到枭军围了魁原,晚上他们就来了。” 另外一个农妇道:“是啊,枭军来的时候,俺跟俺相公说收拾东西要不再往南边去,结果当天晚上土匪就来了,走不了了。” 张叁问:“他们来的时候,可有带甚么人一起来?一个十四岁的男娃,你们可有见过?” 众人都在点头:“是是是,带了个男娃!一看就是绑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有人道:“瞧着没有十四岁!就十一二岁!” 旁的人也比划:“就这么矮,细皮嫩肉的。” 老管家也提过自家公子身姿较瘦小,张叁确定这便是要找的人,于是又问:“后来这小公子去了哪里?怎的我来时没见到?” 众人都有些茫然。有人道:“好像隔了几日就没见过了。”“我们那几日都被打发去门口夯土墙了,回来就没见过。”“是哇,也没听土匪再提过。” 张叁道:“难道已被土匪杀了?” 众人又都摇头。“没有埋过小娃。”“土匪每回杀了人,都是让我们去挖坑埋的。”“他们自己可不埋,挖坑累哇。” 人群中有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小公子时面色就变了。她一直迟疑着没开口,到这时才小声道:“当家的,俺……俺知道那小公子。” 张叁摆摆手让众人安静:“大姐,你贵姓?” 中年妇人赶紧道:“免贵免贵,姓吴。” “吴大姐,你请慢慢说,不急。” “俺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土匪让俺在堡里做饭,没让俺去夯墙。那小公子被他们关在一个窖里,还让俺去送过几次饭。过几天……就没让送了。” 张叁问:“哪个窖?” 吴厨娘道:“跟俺们住的不是一块,单独关在一个窖。” 张叁把自己手上刚烤好的一串虫子递给她:“大姐先吃,吃完再带我们去。” 一直在旁边默默守嘴,正等那串虫子的李肆:“……” 他转头看向张叁,满眼委屈。 张叁:“你吃五串了,再吃害肚子了!” 李肆便悻悻地垂下眼。 吴厨娘低头接过那串烤虫,面色凝重又犹豫,似乎藏了不少话。张叁也不急着在众人面前问她,便将话头转向别处,又跟大家倒歇起来。《 》 20-25 第21章 会来找你 一群人又吃又聊,一大笸箩虫子很快见了底,便各自散去干活儿。 张叁等自己衣袄、鞋袜干了,便重新穿戴整齐,请吴厨娘带路,去曾经关过小公子的地窟。 三人各执了一根火把,下到地道里,果然走的是一条平素没有人走的路。 众人所居住的地窟,沿途偶尔有透气的天窗,门前有排水道;一些大窟里,还有可供燃火取暖的壁炉和通风道。但这条道却一直往深处去,不见排水,也不见天窗,越走越幽深。 虽然幽深,不过只有一条路,并无分岔口。不一会儿,那单独的小窟便到了。 小窟瞧着像是开凿在地道途中的临时休憩之处,只有五六尺深,门口有一扇木栅门,便成了牢房。张叁上手摸了摸那木头,是新制的。 吴厨娘一路上都很沉默,这时突然开口道:“先前俺们这儿有一位木匠,这个门是土匪让他修的,堡里一些桌椅、马扎、浴桶,也都是那位木匠做的。后来……土匪嫌木匠手艺不好,说他浪费粮食,便将他杀了。还是俺相公他们抬出去埋的。” 张叁伸手拉开那木栅门,只见里面有一张土床,铺了一些稻草破布,还有半个破瓦罐,里头盛了些干涸的拉撒秽物。 他又用火把照着木栅门仔细看了一看,见门上有一个巴掌大的缺口,应该是供外面的人塞吃食进去的;沿着缺口又被人磨出了一个粗糙的大豁口,一路豁到门锁处,锁头也被撬断、吊在半空,又见里头地上不少瓦罐碎片。这便明白了。 他道:“他们把小公子关在里头,小公子用瓦片磨开门跑了。土匪便把怨气都撒在木匠身上。” 吴厨娘低头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哽咽道:“当家的,不瞒你说……这旧瓦磨不开门,是俺见那小公子可怜,想起俺死去的儿,送饭时偷偷给了他一块石片……没想到害死了木匠……这事俺连俺相公都没说过……是俺害的……” 张叁安慰道:“吴大姐,你莫自责。这事绝不怪你,要怪也是那群土匪凶残。寻常拦路匪,多半要财不要命,我来时路上却见人被杀得一个不剩,连牛都没放过。” 吴厨娘哭道:“当家的,你没来的时候,俺们日日都受那些土匪欺凌!俺那时给他们做饭,每样菜上桌他们都逼俺自己先尝一尝,俺时常想,不如下些毒药,俺与他们一起死了算了……” 张叁本想接着安抚吴厨娘几句,突然见李肆跃跃欲试要来“安慰”——老模样去搀扶厨娘,要摸人家的手——赶紧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 他心说这小愣鬼有样学样,颇有些拎不清,连男女不亲都不知道,初见面时一碰就羞的样子都去哪里了! 吴厨娘情绪稳定一些了。张叁又问道:“吴大姐,你可知道那小公子逃跑去了甚么地方?” 吴厨娘摇了摇头:“俺再没见过他。那群土匪也再没提过他。” 前后只有一条路,小公子能跑去哪里呢?张叁便将火把往地道深处照去:“前面是甚么?还有路么?” 吴厨娘道:“我先前送饭时好奇也去看过,前面走几步便塌了,是条死路。” 三人打着火把又往里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见巷道尽头土石塌倒,堵得严严实实,无路可走。 张叁想爬到土石上面去看一眼,谁料第一脚就踩塌了一块石头,悻然道:“肆肆,你上去看看。” 李肆踩着他的手掌,被他一掂,轻快地就上去了。他攀到堆积的土石顶上,又回头找张叁要了一根火把。 不一会儿,他回身道:“有个小洞,夹在两块石头中间。” 张叁恍然道:“那小公子多半钻里头去了,我也上来看看。” 张叁手脚并用,在李肆的拉扯下,终于也爬到土石堆上面。二人一起凑到那洞口前。 洞里幽黑不见底,火把往里头一照,什么也看不清。张叁用鼻子嗅了嗅,也没闻见死人气味,反而有一股微风迎面拂来——说明这个洞前面是通路。 但那洞口十分狭窄,仅容得下孩童出入。 两人在洞口附近摸索,张叁逐渐发现一块石头有松动,便将从王旭那里缠来的那柄好刀抽出来,用刀尖去撬那石头。 撬得“嘎嘣!嘎嘣!”直响。 一旁的李肆听得直蹙眉头,想起王大哥说“什么好兵器拿给你,不几下就祸害没了”,果真如此。 张叁一边毫不心疼地撬石头,一边道:“瞎愣着做甚,来帮忙。” —— 两人又撬又抠又扯又搬,好不容易撬出了那块石头,推落在一旁。这下洞口宽敞了一些,张叁兴奋地往里面一爬……肩膀便被卡住了,屁股露在外头直扑腾,在里面闷闷地喊:“拉我出来!” 李肆搂着他紧实又浑圆的虎臀,从后面拉扯了他好久,才把他拔出来。 张叁灰头土脸地道:“你进去吧,你瘦一些。” 李肆便将他手里的火把接过来,顺顺溜溜地钻了进去。 洞道里面依然很窄,只能像条毛毛虫一般往前爬行。好在爬不了多久,便到了另一端。另一端也是一堆土石,李肆便用火把照着路,小心地攀爬到地上,又往前照去。 “看到甚了?”张叁在那头喊。 “是路,很长!”李肆喊道。 李肆将火把往前方照去,狭窄的洞壁挤出了一条漆黑的路,阴森诡谲,仿佛永无尽头。 他的呐喊引来了一阵阵回音,不断地砸在他耳边,一声比一声更响,仿若惊雷,震得他脑仁剧痛。 李肆双目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从小关住自己的棺材板里。 也是这样幽暗、逼仄、孤独。 他在这样狭窄的桎梏里活了十五年,不过挣脱了几日,借着黑暗,它们仿佛卷土重来。 李肆使劲晃了晃脑袋,惶然地挥舞火把四下看去,只有自己一个人——二叔不在,婆婆不在,连张叁也不在他身边。 他心头猛烈一跳,突然惊慌起来! “啸哥?” 他慌乱地在原地转圈,越转越更加慌张:“啸哥……” 他的手发抖,火把跌在了地上,不知滚去了哪里。四面八方的黑墙都向他沉沉压来,挤得他喘不过气。回音虽然消失了,但沉重的心跳声却像铁锤一般,一记一记狠狠砸在他耳边。 他声音也颤抖了:“啸,啸哥……你在……在哪里?” 他声音时大时小,似有若无。张叁在那头听不清,喊道:“咋了?” 李肆听不到他的声音,抖着手到处摸索。啸哥不在,到处都是冰冷的黑墙,一点儿暖意都没有。可是啸哥刚刚还在,还冲他笑,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碰触他唇边的手指粗糙又温热。 他的叫喊越来越惊恐:“啸哥!你在哪里!” 张叁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把脑袋钻进洞里,焦急喊道:“咋了?发生甚么事!” 李肆却在那头喊:“二叔!啸哥不见了!你找找他!你找找他!” 洞这边的张叁,魂儿都快被吓飞了!二叔?咋还有二叔的事?小愣鬼这是遇见真鬼了么! “肆肆!你快回来!” 这个称呼终于惊醒了李肆,他慌乱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摸索。地上的火把熄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高高的土堆。 张叁在那头也在挤压洞口,竭力想钻进去,但挣扎的动作突然一滞——他感觉到了头顶掉下来的灰烬。 “当家的!”吴厨娘在后头喊:“你周围到处都在掉灰!” 张叁暗叫不好,恐怕就是方才撬下来那块石头出了问题。他回头朝吴厨娘道:“你先跑出去!” 他又钻进洞里喊:“肆肆!快过来!” 李肆摸黑向上爬着,已经爬到了另一边的洞口。 吴厨娘往后跑了几步,担心他俩,站在远处不肯离开:“当家的!真的快塌了!你们快跑啊!” 张叁举着火把朝洞里看去,只见洞顶开始塌陷,土块不断下落。李肆的脸模模糊糊地在另一头。这时候不能再爬进洞里,一定会被埋在里头。 他只能冲李肆喊道:“退回去!不要过来!” 李肆看上去比平时要更懵一些,呆呆地只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来。张叁急得大喊道:“肆肆!听我说!” 李肆动作一滞。 “退回去!朝那头跑!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李肆懵懵地望着他,石块在两人之间不断坠下,张叁急得一声咆哮:“肆肆!快去!” 李肆退了回去。 张叁见他的脸消失在黑暗里,自己也赶紧转头,连跑带滑地奔下土堆,拽住还在等他的吴厨娘,赶紧朝外跑去。 刚奔至先前关押小公子的小窟,就听见后头一阵巨响!地面一发狂颤!扬起的灰尘似滔天洪水,从后方巷道汹涌扑来,霎时将他俩吞没! —— 地道里烟尘滚滚,在土堡另一头劳作的农汉农妇们都被惊了出来,慌乱地簇拥在出事的地道入口。周奇周坝两兄弟也赶了过来。 周奇作为二当家的,赶紧安抚大家,让大家散开不要聚在道口。他见地道里只重响了一声,随即似乎是平静无事了,便让弟弟和其他人在外头守着。他自己和几个体壮又胆大的农汉,都用布条蒙住口鼻,打着火把,带上了几把铁铲、铁锹,一齐进去看看。 几人小心翼翼地进了地道,见里头只是尘烟弥漫,道顶和墙壁都并没有塌陷,看着还是较为安全,便继续往深处走去。 不久之后,几人抵达了曾关押小公子的洞窟。洞窟门口散乱了一些碎石,只到脚背高,瞧着也没什么危险,只是烟尘太多,几人即便蒙着口鼻,也忍不住咳了几声。 周奇将火把往洞窟里一照,只见张叁和吴厨娘都弓着腰蜷缩在地上,身上覆了一层灰。张叁蜷在后头护着吴厨娘,俩人都捂着自己的头脸。 “当家的!”周奇一边喊一边急忙上前去。 张叁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一抬头便呛咳不止。周奇从自己身上又撕了两块布,给他二人也捂住口鼻。 “咳,咳咳……先送吴大姐出去。”张叁道。 两个农汉便将晕乎乎的吴厨娘扶出去了。 张叁自己也晕沉沉的,但是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抢过周奇手里的火把,踉踉跄跄地就往地道深处跑去。 周奇追在后头:“当家的!慢点!” 地上都是碎石,张叁跑得东倒西歪,被周奇追上来扶住。 他们没跑出十来步远,便被更多的碎石泥土给拦住了。前方的洞道又塌了一部分,堵得严严实实,连先前的形状都看不出,更别提李肆爬出去的那个洞口…… 张叁扔开火把,奋力往碎石堆上攀了几步,却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周奇一边搀扶他,一边惶然道:“当家的,莫不是李小郎君他……” 张叁面上血色全无,趴在碎石堆上,颤抖的掌心抠着石块:“他在那头……他会不会埋进去了?这洞塌了这么多,他会不会被埋进去了?” 周奇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连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当家的,您别慌!俺看李小郎君先前在冰面上都跑得可快了,一定没事的!” 张叁颤抖道:“是啊,他能飞,一定没事的……” 他看着仿佛镇定,嘴里这么小声咕哝着。但人却是摇晃着爬起来,突然从身后农汉手里抢过了一把铁铲,举起来便狠狠地朝碎石堆凿去! “铮!”一声重响,土石崩裂!他自己也被弹回的铲柄撞得一个趔趄! 周奇急忙搀扶住他:“别别别!当家的!这么挖怕会再塌掉!堡里人全都做过徭役,好些人会夯城墙、挖窑洞,俺先找他们进来商量,这怕是要一边挖一边撑起来。” 后面的农汉也安慰道:“当家的!您别慌!俺们都来帮忙,人多力量大!一定能把李小郎君救出来的!” —— 洞道这边的慌乱动静、众人说话的声响,并没有穿透层层叠叠的碎石土堆。 在狭长的洞道另一头,一片死寂与漆黑中,李肆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堆碎土压在下面,起身时一片细碎声响,土灰溅起,呛得他咳了数声。 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经历过。 但四面棺材板紧紧挤压着他,脑子里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趴在地上摸索,突然摸到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再一摸焦硬带油的头部,摸出是一根火把。他便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这根火把。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举着火把向四周看去。只见自己身在一条漆黑的暗道里,身后是坍塌的土堆,身前是看起来幽森无尽的通道。 额头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捂住了脑门,强忍了一会儿,看到自己掌心沾染的鲜血,才知道自己被石头砸伤了头。 剧痛令他想起来了:冲天的火焰,滚滚的石流,二叔惨白的脸,指挥使的临终之托…… 他往怀中一摸,摸出了“皇城司奉使”的令牌。 然后呢?然后他去了哪里? 然后他去了二叔说的荒堡,遇见了一个披着虎皮的恶匪,他们打了一场,他好像打输了……然后便在这里了。 是那恶匪将他关进了这里吗?那恶匪……那恶匪长什么样? 他突然一阵心慌气短,脑袋又一阵剧痛。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茫然地向身边看去,黑乎乎的棺材板还在,将他与外界朦朦胧胧地隔离开来。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样难受?在胸膛里激烈涌动的是什么?好陌生,好奇怪。 —— 他想不通,但是知道自己不能待在这个漆黑的地方,便抖落身上的尘土,举起火把,踉跄着向前方走去。 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在往上坡走。沿途每隔二三十步,墙上便有一盏油灯,里面的油似乎放了许久许久,都干涸凝固了。但他试着点燃了一盏,发现竟还能用。 又走了许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平整起来,出现了一个左右分岔的路口。 若是以往,他闷头寻一条便去了,走不通再绕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觉得不应这样——遇到困难,不能闷头乱来,应该停下来仔细观察,谨慎思考。 他停在路口,将火把压低,仔细地观察起地面来。随即发现有一条新鲜的脚印痕迹,脚掌很小,像是孩童,与他来的方向相同。而往分岔路口走时,那脚印在左边有两条来回走动的痕迹,右边却只有一条离开的痕迹。 他便往右边那条路接着走去。 —— 又走了一阵,道路又开始上行,到最后甚至出现了近乎垂直的石阶,需要一阶一阶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 最后一小段路,非常像一口井的井道,尽头盖着一块腐朽的木板,用手一碰,便哗哗地掉下许多木屑来,呛得他又咳了一阵。 木板一推便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微弱的光亮映入眼中。 往上又是一截井道,井壁上仍然有便于攀爬的石阶,他很快便爬了出去。 第22章 信心大涨 四周竟是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假山。 斜阳西下,橘黄的光辉洒落在重峦叠嶂上,山尖覆了一层薄雪,似红霞半染,更加美得惊心动魄。 李肆爬到了假山高处,向外看去。假山之外,是一个精致华美的花园。虽是万物凋零的寒冬,这花园里却种植了不少红白腊梅、四季青松,依然美不胜收。 李肆生于长于破落军营,从未进过大户人家的宅院,一时看呆了。 看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是从假山正中一口暗藏的枯井里来。这井的位置极其隐蔽,如果不是刻意爬上假山顶,实难发现此处—— 假山下面突然传来人声。 “这县令真会享福,这么小个县里居然修出这么漂亮个宅子。啧啧啧,瞧瞧这假山,这可是江南的石头!你俩去过艮岳么?嗯?这跟那儿的石头可是一样的!” 李肆攀在假山顶上,探出脑袋往外一瞧。 下头摆了一张藤作的躺椅,瘫着一个猪头壮汉,脸上的淤肿也如假山一样此起彼伏。先前高高隆起的胖肚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瘪瘦了不少,瞧起来平坦了一些。 壮氓病歪歪的,再也没了先前的精神,瘫在藤椅上像一滩肉泥。他两个手下一左一右围侍在他两边,各坐了一个木凳。三人似乎是闲来无事在这花园里坐着看风景—— 李肆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夜行衣,在雪白的山上尤其惹眼。那猪头壮汉眯缝起眼睛看他一看,以为是县令府的下人,道:“为啥有人在山上扫雪?这么漂亮的雪,扫了多可惜。” 他两个手下眼睛没他肿,看得一清二楚,都倒吸一口凉气。“官、官、官人!他好像是那、那、那瘟神!” 壮氓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啥瘟……瘟神!救命啊——!” 他从藤椅滚落到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瘟神被黑衣裹得身姿精瘦,像一条矫捷的黑龙,滑行在雪白山间,眨眼就滑下了山,一声不吭地追在他后头。 他两个手下因为住进县令府里,都被收了武器,只能一边跑一边在花园里捡一些石头砸李肆。 李肆步伐轻盈,没几步便追上了两名手下,刀未出鞘,只朝二人肚腹间狠捣了两鞘,将他俩捣在地上翻滚痛呼,这便又追着壮氓而去—— 县令府上自己养了几十个壮实家丁,比县衙的衙役还多,守卫十分森严。听见求救声,家丁们来得飞快。 李肆刚揪上那壮氓的后衣领,提起来揍了一拳,便听见远处喝骂:“兀那刺客!还不快快停手!” 李肆抬头一望,远处围了一排弓手,一个面带鼠相的中年男子躲在后面,穿了一身青色官服,瞧着是个小官,似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李肆如今谁也不记得,但所有人都深深记得他,如临大敌。在场的家丁虽然没有目睹,但也听了传说——有两个瘟神夜闯县衙。其中一个飞进火里,一刀剁碎了马道长的头颅。 “就,就是他!就是他杀了仙师!好哇!现在又敢到本县的家里来杀人!大胆狂徒!”县令颤抖地骂道。 简直是索命的恶鬼! 家丁们都吓得战战兢兢。李肆一提起拳头,所有人便倒吸一口气。李肆一放下拳头,所有人便大松一口气。 依李肆以前的性子,看见这欺凌弱小的壮氓,看一次便会揍一次。反正对面弓手若敢放箭,他躲在壮氓肥硕身躯后头,也是毫发无损。 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应当审时度势,先从被围攻的困境中脱离出去。 于是他便抽出刀来,架在壮氓脖子上。 所有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壮氓吓得颤抖不休,口中连连求饶,叨得李肆耳朵嗡嗡响,头上的伤口更痛了。 他冷声道:“闭嘴!再说话一拳给你捣扁!” 骂完自己都愣了:咦?我啥时候会骂人了? 他架着壮氓往花园外走,一边走一边推搡壮氓:“你带路出去,不然杀了你。” 说完自己又愣了:我还会威胁人! 他感觉自己晕了一场,头上多了道伤口,突然就变得厉害了不少,不仅脑子比先前清醒,连口齿都比先前利落,顿时信心大涨! 他气势汹汹地架着壮氓一路往前走去,还时不时回头吓唬众人,朝他们龇出一排凶凶的小白牙—— 两人推搡着出了县令府,到了外面街上。天还未黑,街上还有一些百姓经过,见他提刀挟持着人从县令府里出来,都尖叫着四处逃窜。 李肆不认识外面是什么地方,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这是啥地方!”他逼问壮氓道。 “这是,这是县令的家!”壮氓哆嗦道。 “啥县令?啥县?” “蚁,蚁县。” 李肆一惊。正是他要去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就来了。 他记得指挥使临死前要他杀马道长,便又逼问:“马道长现在在哪里!” 壮氓哆嗦道:“已经,已经死了啊!”头都被斩碎了!还怎么活? 李肆见他惶恐至极,似乎不像在说谎,当务之急还是脱困要紧,于是喝道:“带我出城!” 壮氓终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偷偷瞟他额头上的伤口,道:“小郎君,你是不记得了吗?你,你是受了伤么……” “闭嘴!一拳捣扁你!” “是是是,别别别……”—— 李肆搡着壮氓一路往县城南门去。县令跟家丁们都追在后头,把县令追得气喘吁吁,半路上道:“你们去,去!一定不能让力士再出事了!那刺客,能追就追,把他生擒回来,别弄死了,别忘了还有一个刺客!”—— 二人到了南城门下,天已半黑。城门下点起了灯笼,李肆远瞧着总觉得几分眼熟,好似之前也到过这个地方。 城门下的头领穿着一身战甲,蓄着浓密胡须,李肆却是毫不认识。 头领身后有几个军士,其中一人穿着似普通衙役,但李肆瞧着他却又有几分眼熟。那小衙役看清李肆的脸,也是一惊,面上露出“你怎么在这里?”的神情。 那小衙役转头对头领道:“他是上次挟持陈押司的刺客,现在又挟持了力士……” 头领不悦道:“闭嘴吧,刘武!上次就是你给他们放跑的!不中用的瞎货!你现在可不是捕头了,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话语之间,李肆和壮氓已经冲到面前。这位新任的捕头拔出腰刀,迎着李肆走上前来。 “开城门!”李肆喝道,“不然我杀了他!” 新捕头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杀,看看你怎么走得出去!” 李肆刀刃往壮氓脖间作势一抹,壮氓猪叫似的嚎了起来:“他真会杀了我!你这瞎货叫啥名字!我让县尊革你的职!革你的职!” 捕头面色不虞,犹豫不决。家丁们此时也远远地追了过来,喊道:“主君有令,千万别伤了力士!” 刘武也趁机劝道:“捕头,怕他真的动手……” “你闭嘴!”捕头喝道,十分恼怒,但见家丁们都在场,也不好真为抓贼立功而伤了力士,便只能给李肆开了门—— 李肆推着壮氓出了县城,又威逼捕头关上了城门,为自己多出一些跑路的时间。他不记得城门外的陷阱布置,但总觉得地上的草皮不太对劲,于是贴着山边跑出了几十步远,见后无追兵,便一把放开了壮氓。 壮氓哭嚎道:“别别别杀我!” “谁要杀你了!快滚!”李肆道。 壮氓白捡了一条命,欣喜若狂,回头便跑! 没成想,他刚跑出两步,便踩中一蓬枯草,一脚踏空,栽入了陷马坑中! 尖锐的竹头霎时扎进他半个肥硕的屁股蛋!痛得他惨嚎出声! 下坠的势头却及时止住了,免于被贯穿而死的噩运。他惊惶地抬头看去,只见李肆扑上来趴在坑边,拽住了他一条胳膊。 ——瘟神竟然救了他! 他又壮又胖,怕是有两个李肆那么沉。李肆竭力拉扯着他,额头上都崩出了青筋,伤口更是再度裂开,一缕鲜血滑到了颊边。 “救命,救命……”壮氓哆嗦不止,死死地揪住李肆的衣袖,恳求他不要放开。 李肆紧咬着牙,眸中渗出血丝,几个深沉呼吸之后,终于缓缓地将他提了上去。 壮氓连攀带爬地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跪在地上捂着血糊糊的屁股,吓得直喘气。喘了两口就赶紧去抱住李肆的小腿:“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李肆精疲力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头看着壮氓。一滴鲜血顺着他脸颊淌落,滴到壮氓的脑门上。 他心想:这人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当街欺压百姓,已经挨了两顿暴打,若今后不再作恶,便勉强也算赎清了…… 等等,为啥是两顿打?我明明只打了他一顿。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别气了,小马乖,大虫带你去杀大马。 那声音是谁……谁叫我小马,谁这么坏…… 李肆心中一阵慌乱,呼吸急促,伤口疼得像被人用刀剖开了脑袋。 他眼前一黑,双目一阖,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是被冷水泼醒的。 李肆神智不清,眼神模糊,又被泼了第二盆水,才认出了眼前人。 是守城门的那个捕头。 他茫然地四下看看,这里好像是一处地牢,阴森寒冷,灯火昏暗。地牢里除了他,就只有这个捕头。他被绑在刑架上,赤着上身,泼在身上的水还带着冰渣,冻得直哆嗦。 见他醒了,那捕头冷笑一声,扔开水盆,回身便是狠狠一鞭! 李肆猛地咬紧了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说!你是怎么潜入县尊府上的!你那同伙在甚么地方!” 李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哪怕听懂了,也不愿答他。 刚好嘴里咬出了血,便抬头唾在捕头脸上。 又挨了狠狠一鞭!伤口皮开肉绽,像雪地开出的一串红梅,红得触目惊心—— 那捕头接连抽了李肆二三十鞭,眼见他都晕了过去,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气得又一盆冰水泼在他身上。 李肆浑身都是血口,被水一冲,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但眼睛死死地闭着,并未从昏迷中醒来。 冬夜酷寒,他身上的水都凝成了带血的冰霜,低垂着头,嘴唇灰白,气息愈发微弱。 地牢上面一阵喧闹。刘武不顾几个衙役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捕头!借一步说话!” 捕头烦躁地回头啐他一口:“你算个甚么东西!滚!” 刘武被推搡着,仍挣扎道:“你就听我一言,对你只有好处!若有坏处,你只管罚我便是!” 捕头不耐烦地又白他一眼,扔下鞭子,走到门口道:“有甚么屁话,快点说。” 刘武道:“几位兄弟,你们先上去,我跟捕头单独说话。” 那几个衙役闻言转身便走,把捕头气得咳了一声。他们赶紧便站住了,尴尬地等新捕头发话。 捕头道:“滚吧!” 他们这才滚了。 捕头又道:“说吧!” 刘武看了一眼在刑架上一动不动的李肆,眉头紧蹙,压低声道:“不能下重手。你想一想,不管怎么说,他身上都有皇城司奉使的令牌。我听衙役兄弟说,他杀人之后也说过,是指挥使命令他杀的。” “那又怎样!县尊都说了,他就是个骗人的刺客!令牌就是他偷来的!” “那被杀的道长是官家身边一位仙师的徒弟,咱们县尊想哄着官家,所以凡事都向着那道长。他把道长杀了,县尊心里不高兴,就要拿他开刀。可是你也不想想,万一他真是奉使,这事真是指挥使要求的。皇城司怪罪下来,县尊自可以想办法推脱,你可是亲手害他的人,又只是一个小小捕头,你到时怎么办?这口黑锅不是全给你背?” 捕头面色黑了下来,凝眉不语。 刘武又道:“再说,他还有个同伴下落不明。他们先前曾说过去魁原送信,现在说不定从魁原拿了回信,正要回京师去。你阻了他们送信,那同伴若得知了,回京师告你一状,说你耽误要务,你岂不是要人头落地?” 那捕头惊得浑身一颤,怒道:“你少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跟他们认识,先前帮他们杀了人逃跑了,现在又想帮他!” 刘武嗤笑道:“咱俩在县衙共事多少年了,你甚么时候见我认识京师来的人?这事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好话都说在这里了,你若弄死他、弄伤他,当心日后有人回来收拾你!” 刘武说完,一摔衣角,装作毫不在意,扭头便走。“我说完了,告辞!” 那捕头被他扔在后面,满脸的阴晴不定—— 刘武一路出了地牢,对守在门口的两个衙役道:“下去吧,捕头有事找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低声问他:“刘捕……刘兄弟,里头那人会不会真是奉使?咱们这么打他,不会出事吧?” 刘武叹道:“连你俩也知道。一会子给奉使多加几件衣服,处理一下伤口。” “是是是。” 第23章 欲望希冀 两名衙役下了地牢,果然捕头命他俩将李肆抬回地上的牢房安置,说是明日再审。 两人便赶紧将气息微弱的李肆抬了上去,将他放在木板与稻草搭的临时床榻上,给他重新套上衣物,又找了一床旧褥给他盖上。 其中一人拿来伤药,解开李肆胸襟,正在处理伤口,突然被李肆扣住了手腕。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被李肆一记快拳击在喉咙上,差点没噎过气去!咕噜了一声便翻倒在地! 另一人守在牢门外,吓得赶紧冲进房来,手摸在腰间,刀还没拔出来,被李肆一拳捣在肚子上,也咕噜了一声,捂着肚子也栽下去了。 李肆踉跄着冲出了牢门,又接连打翻了两个值夜的衙役。院里一片漆黑,他却觉得自己好似来过这里,迷迷糊糊地便往县衙大门的方向而去。 他扑在厚重大门上,腿脚一软,狼狈地滑落在地。 那些个衙役此时都爬起身来,一边往牢外追一边喊人。 李肆扶着门栓,挣扎着起身,吃力地抬起门栓扔在一边,拉开大门撞了出去—— 他摔下了台阶,滚落在门前大街上。 浑身痛得麻木,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眼前都是血色。 但一切又似曾相识。 月色昏暗,寒风呼啸,身后众人呼喝着“贼人休跑”,他的心跳得也似这样快,紧张之中似乎又夹杂着几分安心。身边的人一边与他一同奔跑着,一边问他:“你伤怎样?” 李肆趴在地上,满脸是血水与冰霜,恍惚着说:“没事……” “快追刺客!”门里的衙役们喊道。 李肆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一头扎进了漆黑夜色里。 小县的路崎岖曲折,巷道狭窄又分岔众多。李肆滚落进巷道里,就像一条小蛇滑进了山林,不一会儿便滑得无影无踪。 那几个衙役没追上他,便赶紧去通报了捕头。捕头大惊失色,又赶紧叫上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衙役,几十人大张旗鼓地在全城搜捕起他来—— 驼背的敲更人端着一盏昏暗灯笼,蹒跚而行在小巷里。 身后几个衙役举着火把,冒冒失失地跑来,差点撞翻了灯笼,又对他道歉一声。 其中一人便问那敲更人:“老人家,可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个头很高,穿一身黑衣,身上有血迹。” 那敲更人耳背,听了三遍,才摇摇头。几个衙役便匆匆离去了。 敲更人步伐缓慢,过了许久,身影也消失在巷子拐角。 李肆从屋檐阴影里现出身,呼出了一口颤抖的白气。周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条巷道也是,这处屋檐也是,对面的那户小院也是。 他扶着墙向前又走了几步,手还未碰触到那户院门,身体便已脱力,栽倒在了地上。 夜风刮起他头上一缕散乱的碎发,墨黑的夜色吞噬着他。他的眉眼间很快结出了更多的冰霜,脸色也渐渐灰败起来—— “吱呀”一声,小院门被打开了。 一个小人影披着厚袄子,缩着脖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准备将手里的尿壶往门前水沟里倒。结果水沟旁边趴着一个大人影,吓得那小人影一蹦,手里的尿壶飞上天,又被他手忙脚乱接住。 少年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李肆,吃了一惊。 他扭头一溜烟回了小院,放下尿壶,点上了一盏灯,用手拢着火苗,赶紧跑出去,又蹲在地上仔细照了一照李肆,还小心地伸手摸了摸李肆的鼻息,又拍了拍李肆的肩膀。 “哎?哎?小哥哥?” 他一人拖不动李肆,便奔回院内,啪啪地去拍屋门:“大姐!姐夫!” 屋里两人都被唤醒。“怎的了?”“出甚么事了?” “院外头有人,昏过去了。” 屋门不久便开了,张大娘子风风火火地先出来。她相公在屋内蹦跳着穿鞋,追着她道:“娘子哇!一个不够,还要捡一个么?” 张大娘子理也不理自己的相公,跟着小少年一起出去了。她常年给屠户做帮佣,膀大腰圆,个头也是三人里最高的,看到趴在地上的李肆,二话不说,先将他抡猪肉似的往自己肩上一抡,几步就将他扛回院里。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小少年道:“路上怕是有血,你点着灯笼去把外面的痕迹清理了,赶紧回来。” 小少年应了一声,利落地去了。 她相公这时候终于穿好鞋出来,搭了她一把手,两人一起将李肆抬到小少年那屋的床上。 张大娘子的相公瘦干干的,比自己家夫人小了一大截,手上没停,嘴里也没停,碎着嘴子叨念:“娘子哇,捡个小的倒没甚么。这个这么大,咱们家可睡不下了哇……” 张大娘子将一只水盆与一条巾子塞他手里,道:“闭嘴罢,烧水去!” 张家相公脖子一缩,忙不迭抱着水盆去了—— 不多时,小少年拎着灯笼从外面回来了,张家相公也端来了一盆热水。 三人围在床前,张家相公小心地给李肆擦净了脸上的血,发现了他额上的伤口。 又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擦拭,又发现了密布上身的累累血痕。 张家相公手都抖了。“这……这怕不是从甚么地方逃出来的?谁对这么年轻的娃下这种狠手?” 小少年说:“说不定跟我一样,也是被劫来的。” 家里没有伤药,张大娘子想了一想,道:“相公,你明天一早去药铺,就说我切肉伤了手,买些创药来敷。” “好,好,我一早就去。” 一直攀在床边不吱声的小少年犹豫道:“大姐,姐夫,前几日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 张大娘子问:“怎的了?” 小少年期期艾艾道:“我……我那日不是出门捡了钱袋子回来么……其实那钱不是捡的……” 张家相公急道:“我就知道!那钱我跟你姐都不敢用,生怕惹了甚么祸事!” 张大娘子往相公背后糊了一巴掌,拍得瘦相公浑身一抖:“你闭嘴!让娃先说完!” 小少年于是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来了两个哥哥,是他们给我的钱袋子,其中一个就是他……”—— 窗外寒风彻骨,屋内灯火摇曳。李肆被拢在暖和的被窝里,面色渐渐回了温,却又发起烧来。 张家相公将热水巾子换成了冷水巾子,又给他敷额头。 夫妇俩一边照料他,一边听小少年将那一夜发生的故事说完。 张大娘子又详细问了那夜来的另一人的相貌、口音,便愣愣地不说话了。 张家相公道:“娘子,会不会是你家老三还没死?回来见你了?” 张大娘子手里正拿着热水巾子,便把巾子糊他身上,带着哭腔骂道:“我家老三从小又矮又胖,怎会是这么个高大汉!再说了,这都多少年了,连封家书都没寄回来过,我以为他早死了!他既没死,为甚么不肯来见我,做贼似的在外面偷看!我说那天早上起来窗户上多了个洞,那风漏进来多冷啊!老娘还要补窗户!这个败家玩意儿,从小就尽会糟践家里的东西!呜呜呜……” “他走时还小,说不定也长高了……哎哟,娘子你别难过,哎哟,你看看你,哭得为夫心都碎了……”—— 李肆在昏迷中,被一阵骂声、哭声和唠叨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只见三个人影围坐在他身边。 其中一个高壮的妇人,哭得一双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见他醒了,赶紧便问他:“小郎君,你还好么?你还记得那天晚上跟你一起的人么?他叫甚么名字?他去哪里了?” 李肆迷迷糊糊地想:是啊,他叫什么名字?他去哪里了? 他昏沉沉地往周遭看去,四面棺材板还围在他身边,妇人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逼仄。 他无力地阖上了眼,被黑暗围拢,沉沉淹没。 你去哪里了?—— 李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烈火扑面的灼热,晨风微拂的清凉,草原纵马的豪情,战场厮杀的惊险,互相依靠的安宁,小别重逢的喜悦…… 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 那个人侧脸的轮廓锐如刀削,面色森冷沉着,目光灼灼逼人。转过来看向他时,却又能笑出两弯温柔的月牙。 梦境的最后,土灰“扑簌簌”地落下,一个声音焦急地呼喊着:“退回去!朝那头跑!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肆肆!快去!” 李肆猛地睁开了眼。窗外晨光熹微,他听见了依稀的鸟鸣声,从棺材板的缝隙漏了进来。 ——原来不是他去哪里了,是我去哪里了—— 李肆翻身从床上滚落了下去,裹着被子跌在了地上。他还发着烧,使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被子里挣扎开来。 睡在他身旁的小少年,因为照顾他一夜,又累又困,直到他撞开了房门,才被惊醒。 “小哥哥,你去哪里?”少年急忙问道。 李肆回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从李肆脸边掠过,映在了小少年的脸上,映亮了少年额头上一对小龙角一般的疤痕。 李肆昏沉沉地道:“他还在找我。” “什么?” “我要去等他。” “你说什……”小少年没有说完话,便见李肆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急忙也追下床去。 李肆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上还发着烫热,并未觉得寒冷,昏沉沉地一路只是往院外走。 小少年追上去,拉他不住,急得直回头喊:“大姐!姐夫!他要走!” 不一会儿,张大娘子和张家相公便冲了出来,可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小少年呆呆地站在院门口。 张大娘子急着冲出门去:“怎的没拦住他!” “拦不住!他跑得好快!一眨眼就跑不见了!” 三人追到街巷口,已经彻底没了李肆的影子—— 县令的家府是小城里最大的宅子,三进的四合院,虽不比主君做知州时的江南豪宅宽阔,但也是五脏俱全。三进里的最后一进院落,是府里的后花园。花园左边是主君的书房,右边是主君的清修室——是主君参悟道法的地方。 力士作为仙师的护法尊者,在仙师遭害的那天晚上,为了“保护仙师”而受了重伤,被打得面目肿胀、肚腹淤青,连饭都吃不进去,便被县令请着住进了清修室,好生养病歇息。 结果休息了没几天,又“差点被杀”,被劫持出了府,还被刺客推进了陷马坑。 ——虽然他跟县令说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是刺客救了他。但县令坚持他是被打糊涂了,连自己怎么掉进坑里的也忘了。 总而言之,内伤还没好,屁股又挨了一下。现在连躺在后花园里惬意看风景都不能了。 力士苦哈哈地趴在清修室的榻上,屁股上虽然敷了药膏,却疼得彻夜都没睡着。 他那两个手下倒是睡如死猪,一左一右歪在旁边的小榻上。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精炭,无烟且有淡淡清香,烘得两个手下暖如春日,却把力士热得大汗淋漓,屁股上湿漉漉的,伤口被汗水浸得更疼了。 他唉声叹气地过了一夜,见天已经亮了,便把两个手下唤起来,要他们去张罗吃食,顺便叫大夫来给他那尊臀换药。 三人正在忙活,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之声。 “咋的了?出去看看啥事?”力士道。 手下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官人,不好了,说是那瘟神又回来了!府里有下人亲眼见他翻墙进了府里,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外面家丁都在到处搜他!” 力士捂着屁股,急道:“扶我起来,出去看看!” “哎呀,官人,你还出去做啥!别又是来杀你的!” “他没想杀我,”力士却道,“道长死的那天晚上,你俩不也没事么?扶我出去!”—— 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力士出了房门,好巧不巧,正见一抹黑色身影出现在覆了新雪的假山上,似游龙般滑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层峦叠嶂中。 手下指着那头惊叫:“瘟瘟瘟……”被力士捂了嘴。 “别说话,咱仨啥都没看见!听见了么!”—— 李肆滑入狭窄的井道中,循着记忆向下方爬去。 但他发着烧,身上又带伤,手脚无力,爬了没几阶,便脚下一滑,径直摔了下去。 “砰!”地一声,他撞碎了腐朽的木盖,又接着往下跌去,重重地摔在了最底下的土堆上。 身下的碎土和木屑减轻了冲撞,但他仍被摔得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身。 撞击发出的古怪声音惊动了上面巡查的家丁,他们围拢在假山周围,开始试探着爬到假山上,往深处找来。 李肆听到了他们在上头隐约的呼喝声,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地道深处走去。 前方一片幽黑。他没有火把,火折子也被搜走了,却毫不在意,一路摸索着朝黑暗深处走去。 有好几次,他都撞到了墙上,跌到了地上,但是挣扎着爬起来,不管不顾地仍是朝前走去。 他在找我,他想,他一定在找我——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踉跄。周遭的黑暗向他围拢而来,四面棺材板如波浪一般翻涌旋转,将他裹挟在正中,越挤越逼仄,越挤越痛楚。 走马灯开始游走,他又听见了阿娘的哼唱,听见了婆婆的哭泣,听见了二叔的叹息…… 欢喜、绝望、愤怒、痛苦,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曾令他无法承受,所以幼小的他主动将其拒之门外,所以将自己关进黑暗之中。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仿佛便能无视周遭发生的一切,仿佛便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二叔死了,可是土堡里的虎匪拍醒了他——没有人会永远替他遮风挡雨,人活一世诸多苦楚,必定是要自己清醒着去面对、去承受。 因为没有悲,就没有喜,没有别离,就没有相遇,没有死,便没有生。 没有对失去的惶恐,便并不知拥有的珍贵。 当他流下眼泪之时,他才明白二叔多年来对他的照顾,对他如父如母的关切,对他如师如长的教诲。他才明白婆婆离别时抚在他脸上颤抖的掌心,才看清了老人眼角藏起的泪光。 他才明白他浑浑噩噩的渺小一生,也得到了至亲之人那样多的珍惜与爱护。 他不愿再活在桎梏里,不愿再活在孤独里,不愿只做一块冰冷无情、毫无回应的石头。他有了贪、嗔、痴、恨、爱、恶,从此便是脆弱但鲜活的血肉之躯。 从此便有了欲望与希冀。 —— 他发出愤怒的暴吼,拳头狠狠地砸向虚空。他听见了棺材破碎之声,听见了自己激烈的、但不再逼仄的心跳声。 一瞬之间,失去的记忆涌上眼前,汹涌的情感激荡心头!他向前奔跑了起来,越来越快,像一匹奔向旷野的骏马! ——啸哥在找我,我要去等他—— 地道的尽头,碎石土堆依旧阻隔了道路。 李肆摸索着在碎石间坐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又寒冷,伤口又剧痛,烧热还令他昏昏欲睡。 他紧紧缩成一团,搂抱住自己,竭力维持着平静呼吸,好让自己撑得更久一些。 地道的另一头,家丁们的喊叫声隐约传来。火把的光亮若隐若现。 他摸到了藏在袖角的袖刀——衙役们搜衣袄时并没有搜到它——便攥在手心,借着远处光亮观察起四周。 洞道狭窄,仅容两人并排而行,若挥舞起兵器,便只能行一人。这便够了,一个一个单打独斗,他便还能多撑上一阵—— 家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肆攥紧了袖刀,缓缓起身,由坐姿变为蹲姿,时刻准备着弹起身来。 他身后的土堆突然破开一个小洞,抖落出了一蓬土灰。 李肆回过头。 那小洞里透出一缕明黄的光亮,一群熟悉的人声传了过来,温暖地包裹了他。 “当家的!快看!”“挖开了!”“太好了!”“当家的您慢点!小心……” 一只满是脏污、缠满布条、渗出血迹的手,突然从洞里伸了出来,一把握住了李肆颤抖的胳膊。 男人沙哑疲惫的低笑声,在黑暗里响起。 “小愣鬼,找到你了。” 第24章 好生开心 张叁挖了整整一夜的土。 正如周奇所说,堡里那些农汉农妇,都被征过徭役,大多知道怎么夯土、砌墙、挖洞。众人都来给当家的帮忙,一边往深处挖,一边夯实洞壁,用木头、石块来固定洞顶。 大家换着班挖土,有人伐木、运木,也有人做饭、送饭,也都轮流休息。 只有张叁一直不肯停歇,两只手都挖得鲜血淋漓、红肿胀痛,他用布条裹上,只埋头不休。 他怕肆肆万一被土埋在下头,正等着他来救,所以珍惜寸阴,片刻也不愿停下。 到第二日凌晨时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洞道终于挖通了。 他赶紧扑到洞口,从窄小的缝隙里,望见了肆肆的背影。 可还没等他欣喜,肆肆就在他面前晕倒过去。 小愣鬼浑身是伤,发着高烧,只穿了一件渗血的单衣,被几十个持刀的家丁追着,堵在窄小的洞道里…… 张叁拿出全部的理智,将掌心抠挖出了血,才压住了杀人的欲望。 那些家丁胆子也小,被他打伤了几个,便纷纷求饶。他将肆肆托付给堡里人照顾,带着团练使的任职文书,到后花园里揪住了县令,一路拖到县衙。 张团练走马上任,在县衙升了堂—— 新捕头这一夜,先是审讯刺客一无所获,又被刘武敲打了几句,心烦意乱地回了家,还没休息就得知刺客跑了。他狠狠抽了两个没用的属下几鞭子,下令把所有衙役都叫出来,全城搜捕刺客,搞得小城彻夜鸡犬不宁。 凌晨时分,这位捕头已经亲自跑遍了小城里每一条街巷,连根刺客的毛也没见着,气急败坏地回了县衙。 还未到点卯时刻,县衙大门却已大开。他疑惑地迈进县衙,穿过前院,但见大堂的月台下跪了一地衙役,都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一向爱偷懒迟到的县尊,此时早早地端坐在大堂官椅上,一身整齐官服,抖如筛糠,面如死灰。 ——县令肩上架着一把脏污破损的铁铲,用得太厉害,铲刃都磨秃了,不过凿掉他的脑袋还是毫无问题。 持铲者侧身靠坐在县令的公案桌上,穿着一身沾满尘土的夜行衣,衬得他面色漆黑,虎瞳昏暗。他一手架着铲,另一手把玩着一块“蚁县团练使”腰牌,不断将之高高扔起,又接在手里。他听见了捕头走进来的脚步声,便昂了昂下巴。 跪在堂中的刘武,咳了一声。月台下几个衙役赶紧爬起来,一齐将捕头摁跪在地,制住了捕头的挣扎。 张叁垂着眼,用脏污带血的指尖摩挲着腰牌,昏暗的眼底翻涌着杀意,沙哑地开了口。 “我说是他下的命,他说是你动的手。你俩自己倒歇倒歇,我这一铲子,该凿在谁身上?”—— 李肆在地道里听到张叁的声音之后,就放心地昏了过去。 他昏睡了一整日。县衙里发生的那些鸡飞狗跳的事,走马上任的张团练怎的为他主持公道,他全不知情。 途中被张叁扶起来喂了两次汤药。旁人都被张叁赶出去了,怎么喂的也没人知道,反正好好地喝进去了,一滴都没漏! 他身体底子好,人又年轻耐折腾,傍晚时分,烧热便已退去。从昨日晌午到现在,只吃了几串虫子,两碗汤药,饿得发慌,迷迷糊糊地饿醒了。 天还没暗透,屋子里没点灯,一个人也没有。张叁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外面传来,他正站在廊下,跟刘武商量要事。张叁的声音倒是很平静,刘武却连连劝阻着什么。 李肆自己爬下床榻,赤裸的上身缠满了膏药布条,看见桌上有一个茶壶,便头重脚轻地走过去,想先喝口水。 结果没看见脚底下的凳子,绊了一大跤,桌子也被撞翻了,茶壶茶杯也都碎了。 “哗啦!碰!噼里啪啦!” 张叁和刘武都从门外冲进来,赶紧一齐去捞他。刘武本想帮着张团练把人扶到床上去,但张团练将双臂往李奉使腋下和腿下一搂,独自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地抱去了床上。 李奉使的脑袋往张团练肩上一搁,顺势埋进肩窝里蹭了蹭脸。 刘武:“……”是我想太多,还是京师那边做派风流,同僚之间都如此亲近? 他甩了甩脑袋,见张叁神色坦然、李肆一脸清澈,确认是自己思虑太过。 张叁把李肆塞进被子里,严严实实地捂起来,问他:“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痛不痛?” 李肆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定定地看着他,单是说:“饿。” 张叁回头道:“刘兄,劳烦你去灶房跟吴大姐说一声,就说他醒了。说完你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咱俩再议。” 刘武帮忙点了灯,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屋里只剩二人,李肆挣扎着要起来。张叁便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又接着道:“知道你醒了要饿,我让吴大姐做了粥,粥里放了狍子肉。昨日堡里的弟兄特意去林里打了只狍子,本说昨日烤给你吃。” 李肆的脑袋晕乎乎的,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把脸贴在他肩上,很是安心。 张叁温热的手掌抚着他的头发,叹道:“小愣鬼,你吓死我了。要是在战场上伤成这样,我还想得开一些。这就钻个地道,怎的招惹出一身伤来?” 李肆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己啥也没做,就是从地道里钻出来,撞见了猪头。逮着猪头正要打,就被县令带人给围了。挟持猪头刚出城,就晕过去了。 要是不救猪头,或许就不会被抓,也不会受伤。可是,猪头难道不该救么? 哪怕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的。 他光是心里想想,晕晕地说不出口,听见张叁又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撬那块石头,不该让你自己过去。” 李肆使劲摇了摇头,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应该留在原地等啸哥,不该乱跑。 怪他自己不该跟啸哥分开。 现在回到啸哥身边了,他心里十分安宁。经过了这一场小别,他不知怎的,时刻只想黏在啸哥身边。这种缠人的欲望,他从前从未有过。他虽然听二叔和婆婆的话,依赖亲人,可常常独来独往,也不会天天缠着亲人不愿分开。 这感觉好生奇怪,但又令他好生开心。他侧过头,将整张脸埋进啸哥的肩上,埋得满脸都暖烘烘的。 张叁轻轻在他脑后拍了一下:“愣死了。” 李肆挨了小打,心里反而更安宁了。张叁絮絮叨叨地说话骂他愣,他听着更开心了。 张叁一边骂一边揪扯他的耳朵,揉搓他的脸。突然他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将张叁的手掌捧着,仔细一看。 张叁净了手,脏兮兮的布条也都拆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细碎裂痕——是挖了一日一夜的土,挖出来的。 李肆怔怔地摸着那些伤痕,眼里蓄了一汪泪。 “这点小伤哭个屁,”张叁连骂他都柔着声,“给我憋回去。” 李肆又扒开张叁的衣袄,硬要去看他左肩后的伤口。张叁不给他看,硬说:“一早好了,能使劲儿了。呀呀,你莫扒老子,怎的这般无礼,你是不是又想揩老子油……”—— 吴厨娘端着一只食盘进来,里面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狍肉粥与一大碗狍肉汤片子。张叁正跟李肆拉扯成一团,赶紧将自己松垮的衣袄拉上,将李肆的被褥也拉上了。好在吴厨娘专心布菜,并没有往这边张望。 李肆许久没有闻见正经肉香,开心得很,硬要披上衣袄,自己下床,坐在桌前去吃——嫌在床上吃得太慢,又怕脏了被褥。 他将脸埋在粥碗里,悄无声息地吮食。刚吮了一口粥,又闻见汤片子也好香,又抓起筷子,去夹了一大筷子面片,塞进嘴里。 屋内另外两人都在旁看着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慈爱的微笑——谁家里要是养了一只皮靓毛顺的小家兽,在一旁看那小东西认真吃食,谁也都是这么个表情。 李肆埋头吃得飞快,张叁看着不对劲,终于阻止道:“别吃了,再吃要积食了。这碗汤片子其实是做给我的……” 李肆挺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小嗝,将吃剩了一小半的粥与面片让给他。张叁也不嫌弃,接过他手里的筷子,便将剩下吃食几下拢进肚里。 吴厨娘又回灶房盛了一碗粥,两人分着喝了,这才都填饱了肚子。 张叁还在土堡里的时候就喜欢吴厨娘这手艺,道:“吴大姐,我问了刘县尉,说县令先前不住在衙里,所以灶房没有开伙,值班的衙役都只能自己打发饭食。你要是乐意,就暂且在县衙里做个掌厨如何?明日回堡里把你家相公也带过来,也做些杂役。你俩之后吃住都在这后院,挑一间喜欢的屋子住,每月我支给你们俸料钱。” 吴厨娘连连摇头道:“当家的,不用给甚么钱!您收留俺们住在这么好的屋子里,有吃有住,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先前您杀了土匪给每家都分了些钱财,俺俩口子都还没用上呢。” 张叁没有跟她争执,他现下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连请大夫给李肆看伤的钱都还赊着,说出去也只是句空话。只等后面有钱了,强行塞给她便是。 吴厨娘欢喜得很,又关怀李肆几句,这便收走碗盘,自回灶房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吃饱的二人。张叁打了一盆水,给李肆擦了擦脸,见他睡了一日头发蓬乱,便小心地避开他额头伤口,给他梳了一个极其粗糙歪扭、一塌糊涂的发髻。 李肆对着水盆,都被这鸟窝似的的发髻给惊呆了。这东西平日在张叁头上,自是潇洒不羁,恣意风流;在李肆的头上,就像是小马脑袋炸开了花。 张叁自己看着也挺丢人,想给他拆了重做,李肆捂着脑袋连连躲闪——张叁手重,方才梳头的时候,梳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被扯下来的头发。 两人拉扯之间,李肆又从水里看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红红肿肿的,恰好像个鼓起的兽角。 他突然道:“小公子。” 张叁:“嗯?” “有龙角的小公子,我见过。” 张叁神情便凝重起来:“在哪里?” 李肆恍惚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在……在你大姐家。” 张叁愣住了—— 张叁自在县衙升堂之后,忙活了一整天,还没有时间去想到大姐。 七日之前,他与李肆逃离蚁县。捕头刘武从马道长的尸体上翻出了喷火之物,乃是一管特制的火筒——证明压根没有劳什子仙火奇术。但县令反而恼羞成怒,硬说是刘武失职放跑刺客,撤了他的捕头之职,任给了另一个捕役。 新捕头的武艺、能力、威望,样样不如刘武,所以急于立功,想要做出些名堂来讨县令欢心,这才对李肆动了重刑。 正如刘武所预言,新捕头果然给县令背了锅——县令只说抓刺客审刺客,也没明说要用大刑,都是新捕头自作主张。 张叁要凿断新捕头执鞭的右臂,被刘武阻拦了。刘武悄声劝说张叁,说新捕头罪不至此;况且张团练新官上任,在本地无兵无马无权无势,未得人心,一来就砍掉老捕役的手臂,虽有威慑之用,但也令众人胆颤心寒,不会真心臣服。 张叁想起王总管要他“凡事谨慎、不能冲动”的嘱托,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只抽了新捕头三十鞭,抽得皮开肉绽,放他走了。 张团练接管了县衙,将战战兢兢的县令赶回家中“好好休息”,自己将县衙后院霸下,安顿了昏睡的李肆,请了大夫来治疗。 他则与新任的县尉刘武一起,商议起小县的兵马整备、钱粮物资等事宜来。 忙活了一整日,他连口水都没喝上,只喝了几口李肆的汤药,苦得要命,含在嘴里都皱眉。到傍晚时分,李肆醒来,他陪着吃了半碗汤片子、半碗黍米粥,这才算是终于歇了一口气。 而这时,李肆提到了他大姐。 张叁从魁原回蚁县的这一路上,不是没有想起过大姐。先前以为自己要死在魁原,便不敢见她。现在回蚁县做团练,倒确实是能见了。不仅能见,还能天天见。他却又不敢见了。 他不知道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只觉得自己是太对不起大姐,亏心得很,所以惶恐不已—— 张叁又惶恐又心急,想趁夜去看望大姐。 但是夜里风大,又下起了小雪。他不想带浑身是伤的李肆出门,李肆却执意要跟着一起。张叁拗不过他,便将他用虎皮大氅裹起来,脑袋也用虎皮帽包住。 两人戴着草笠,一人提着一盏灯笼,踩着薄雪往大姐家走去。 大姐一家三口,此时正在廊下一边烤火一边吵嘴。大姐怪姐夫看护不力,放跑了受伤的小哥。姐夫万般委屈,因为跟小哥睡一屋的可是小弟。大姐骂说弟弟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拦得住谁,是你做姐夫的追也追得不及时。姐夫又万般委屈,因为追的时候可是俩口子一起追的。 小弟想劝他俩别吵了,于是装作新奇地说院里下雪了。结果俩口子一见下雪了,都更加担心起又受伤发烧、又似乎被衙役们追捕的小哥来——吵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小弟一声呐喊:“姐,姐夫,咱别吵了!既然这么担心,不如咱们再出去找找他吧?说不定他躲了一天,晚上出来又晕倒在哪家门前呢。” 俩口子一愣,都觉得小弟说得有理。呀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读了好些书,聪明得很。 三人便收拾行装,打起灯笼,披上草蓑,戴上草笠,准备冒雪出去寻人,并且走之前提前对好了口供——若是遇上搜捕的衙役,只说是家里新捡的小狗走丢了,小弟哭着说要找回来,所以一家三口到夜里还在寻狗。 姐夫提上灯笼,大姐带上假装套狗的绳子,小弟随时预备好汪汪呜呜地流泪。三人齐心协力,斗意昂扬,这便准备出门—— 一拉开院门,外头站着一只提着灯笼的大老虎,吓得打前阵的姐夫一蹦三尺高! “妈耶!娘子救命啊!娘子!” 张大娘子把丢人现眼的相公拉到自己身后,定晴去看那大老虎。大老虎将帽子掀开,露出一张苍白俊气的脸,额头上还带着伤,正是他家走丢的小狗,不对,小哥。 张大娘子欣喜道:“小郎君,我们正要出去寻你!可担心死我们了,你……” 小郎君眨了眨眼,往旁边一让,让出了躲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衣袄,五官棱角冷锐,乍一看煞气逼人,十分陌生。但是他头上顶着一个张大娘子十分熟悉的、鸟窝似的发髻,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 张大娘子便愣住了。 张家相公这时候道:“呀呀,都别愣着了,赶紧先进来,外面冷得慌。” 第25章 净会撒娇 众人都卸下行装,李肆将虎皮大氅与虎皮帽也脱了,都躲进了廊下,继续烤着先前那盆火。 张叁低着头不说话,张大娘子也不说话,张家相公不敢说话,李肆不爱说话,小公子不知道该说啥。一屋子人尴尬地沉默着,只有盆里的柴火烧得“哔哔啵啵”作响。 许久之后,张大娘子突然道:“你给人梳的头?” 她指的是李肆头上那个一模一样的鸟窝。 张叁悻悻地点头。 “从小就不会梳头,小郎君白生了这么好看,全给你糟蹋了。” 张叁又点点头。 “我住着爹娘留下来的老房子,招的是上门婿,怕你回来找不着家。等了一年又一年,连封信也没有。知道你不识字,哪怕找人代写一封呢?” 张叁垂着眼,回道:“二哥死得惨,一开始不敢写信,不敢让你知道。后来听说抚恤会发回家,想来你还是知道了。我一直没个出息,打了许多年仗,都只是个小兵,想着以后做了大将军,再回来让你风光……” 他抬起眼来,鼓起勇气看向大姐:“我现在是团练使了……” 谁料到大姐跳起来虎虎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张叁被扇得向后一倒,跌到地上!李肆赶紧去扶他,眼角扫见张大娘子狂怒神色,吓得打了个哆嗦,双手摸在他胳膊上,没敢往上拽。 张大娘子暴骂道:“我稀罕你做大将军么!我稀罕你做狗屁团练使么!你从小就是个贪吃好耍的鬼玩意儿!我稀罕你有甚么出息!我只图你平平安安,图你不要打了败仗丢了性命,图你不要逃军上山做了土匪,被人给剿了!我日日夜夜担心你,你倒好,满脑子都是甚么狗屁!还想着让老娘风光?” 她上前一步揪起张叁的耳朵,吓得李肆松开张叁的胳膊缩到一旁去。姐夫与小弟也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动弹,大气不敢出。 张大娘子扯着张叁的耳朵,提着他就往窗户边摁:“这就是你的风光?你个败家玩意儿!没出息的东西!走到家门口了也不敢进来见老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做贼,捅坏老娘的窗户!!!” 张叁耳朵都快被她揪下来了,见她要去墙角摸扫帚,重回竹笋爆炒屁股肉的童年噩梦,连连惨叫:“姐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痛痛痛……” 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大娘子的腰,哭道:“姐我再也不敢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怕我一不小心死在魁原,所以才偷偷来见你最后一面……姐我想死你了……姐……” 张大娘子也哭出了声,将手中扫帚一扔!这对虎家姐弟大哭着抱成一团,一齐呜呜嗷嗷了起来! 屋里剩下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爬起来。姐夫安慰,小弟倒茶。李肆想去揉一揉啸哥红肿的耳朵,又不敢靠近大姐,在边上犹犹豫豫,躲躲闪闪—— 几人坐在火盆前,叙了一夜的旧。 张家父母早亡,张大娘子一人拉扯着两个弟弟长大。两个弟弟都被强行征走的那一年,她已经二十一岁。大煊女子常常十五六岁便出嫁,她在当年已经算晚嫁的姑娘了。她生得孔武,性情火烈,不是一位广受欢迎的小娇妻,但为人耿直善良又勤劳质朴,来上门提亲的乡邻仍是不少。她怕两个弟弟回来寻不着家,不愿嫁到别处去,拒了不少亲事,最后招了个北面流来的上门夫婿,便是这位瘦相公。 这些年来,她依然在屠户摊做帮佣。瘦相公身体虚弱,便在家编一些草鞋草物,在集市上摆摊售卖。俩人多年来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任谁看来都觉得是瘦相公不顶用,但张大娘子也不嫌他。俩人勤劳节俭,性情又相合,日子虽然清贫一些,倒也过得恩爱又安宁。 几人另外又说起小公子的来历。 这位小公子大名乔慎,确是魁原那户破落府上的破落宗亲。枭军围城前,土匪将他掳出了城,本来是将他藏在城西的荒村里。但土匪没料到他府上如此穷困潦倒,也没料到枭军那么快便包围了魁原,只能带着他逃往了西边的废堡,想着先把他关起来,等枭军退了,再要赎金不迟。 他虽是宗亲公子,却自幼失怙、失恃,家里时常穷得揭不开锅,下人全跑光了,只剩了一个忠心的老管家不离不弃。他与老管家靠跟亲戚们写信求接济度日,吃穿用度跟不上,长得便瘦小一些,但是自小勤奋好学,书倒是读了不少,为人也机灵早熟。 他那时被土匪单独关在小窖里,得了吴厨娘的帮助,便摸黑逃了。也是从县令家的后花园里逃出来,只不过他脏污瘦小,没有“刺客”的待遇,府里下人当他是从狗洞里偷跑进来的小乞丐,更不信他说自己是什么公子,只将他打了一顿便扔出府去。 他辗转流浪,饿倒在张大娘子家门前,被张大娘子捡了回去,只当多了一个小弟,养了他这二十来日—— 乔慎听说官家特意派李肆一行人来接他回京,很是惊讶。他虽是中原人,但生养在北方,从未见过中原模样,又惦念着困在魁原的老管家,其实不愿离开北地。但大姐和姐夫都劝他离开战乱之地,若他平安了,老管家也会安心许多;况且若他在京师站稳脚跟,战乱之后,还能接老管家进京享福。 他心神不宁的,勉强也答应了。 那块祖传的玉佩是证明他身份的重要信物,本该还给他。但县衙的捕役们都说,只在李肆身上找到了皇城司奉使的腰牌,并没有什么玉佩。李肆想是这一日颠沛流离时落在了哪里,十分自责。乔慎连声安慰。张叁则许诺与他一起尽力寻回玉佩。 乔慎还听说救他一命的吴厨娘也跟来了蚁县,还想亲自去县衙谢谢吴厨娘的救命之恩。张叁却怕县衙里人多口杂,他身份泄露会出什么乱子,让他暂时先不要出现,帮他转达谢意即可—— 几人聊至深夜。因为担心李肆的伤势,张叁便说早带他回县衙休息,明日又来探望姐姐。至于乔慎,暂时还是先住在姐姐家。 张叁对乔慎道:“待过几日,李奉使伤势好些了,便会带着你南下京师。” 李肆整夜都不太发话,是个安静的听客。听到这一句,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看向张叁。 张叁不理他的视线,仍是与乔慎说着话。 乔慎又对张叁道:“三哥,你来蚁县作团练使,想必要招兵。我逃出来的时候,在地道里发现了一些器物,可能对你有用。” 张叁便约了乔慎第二日一起下地道一探究竟,这便带着李肆匆匆回去了—— 回去的路都被雪覆了,小镇的石板路生滑。放在平素还好,此时李肆身上带伤,走得便十分艰难。 张叁想将他背起来,但李肆胸前全是鞭子抽的伤,硌得疼。张叁便将他拦腰横抱了起来。两人身高相仿,李肆又披着虎皮大氅,张叁像抱着一只毛乎乎的大虎崽,忍不住无声地低笑。 李肆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挂在他肩上,被他笑得浑身发颤,于是问:“很重么?” 李肆看着瘦,其实个子又高,肌肉又劲,不是大姐家干巴巴的瘦姐夫,也轻不到哪里去。张叁便笑着实话道:“不轻。” 李肆挣扎着想下来,被他拍了一下后腰。“莫动!抱得起!只是在想我姐找的那个相公,干巴巴的,细长条的,风大一些都能吹跑,我姐是看上他甚么了?” 张叁本是闲话,李肆却是认真思考,道:“姐夫人好。” 姐夫胆子慫,嘴子碎,但是心细又体贴。先前在屋里,众人都在说话,姐夫知道李肆受伤虚弱,专程给椅子铺一层褥子,让他坐得舒适些,还灌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给他抱着。 李肆将脸埋在张叁肩上,声音听起来便嗡嗡地:“姐夫会疼人。” 张叁乐了:“你个小东西,你还知道甚么叫‘疼人’?你被说过亲么?” 李肆摇摇头。“疼人”这个词是他听婆婆和二叔闲聊时说过的,婆婆让二叔找个会疼人的娘子,又说会疼人的娘子知冷知热,会照顾人,想来便是姐夫这样的。 他脸埋在张叁的肩窝里,嗡嗡地又道:“你也会疼人。” 张叁的笑容呆在了脸上。 李肆说得真心实意,只是真诚地夸赞,毫无别念。但张叁许久都没回话。 风声飒飒,雪声簌簌。心跳声也淹没进了风雪里,没人能听见。 许久之后,张叁突然道:“小愣鬼,过几日伤好些了,便赶紧回京吧。这里只怕很快也要打仗,不太平了。” 李肆愣了一愣,将眼睛垂了下去,黑幽之中涌出了一丝哀伤。 他不明白啸哥为什么突然又说这话。先前在大姐院里,啸哥也说了这样的话。啸哥这样说,是在催他快走。 明明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见面,从早上到晚上,在一起还没有到一天。 明明一双手抱得这么紧、这么温暖,说的话却这么疏远、这么冷淡—— 李肆那小兽般的觉察,并没有出错。回了县衙后院,张叁果然更冷淡疏远了,将他安顿好在屋里,竟然要自去隔壁一屋睡觉。 李肆被严实地捂在被褥里,竭力拔了一只手出来,拽着他衣角说:“睡不着。” 张叁道:“你白日睡了那么久,当然睡不着!睡不着眯着!” 李肆说话不知道忌讳,直白道:“你不在睡不着。” 张叁不为所动:“这么大人了,莫要撒娇。”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吹了灯就走了。 李肆在黑暗里睁大眼,全是被抛弃的茫然无措。 明明在魁原城的地牢里,啸哥晚上还抱着一床被褥专程下来找他一起睡觉!若要说成是撒娇,这也是啸哥先撒娇的哇!—— 县衙的杂役不知道张团练与李奉使睡在一起的习性,给张团练另备了一间主屋。 这屋是县令刚来蚁县时的临时居所,县令将正妻留在江南老家,只带了三房小妾。夜里人多热闹嘛,床便置得大了一些。 张叁撅着屁股趴在大床上,肩后的伤口裂了又好,好了又裂,还是只能趴着睡觉。大床上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他是两人中年纪更大的那一个,理所应当想得更多一些。他自己也知道他跟李肆这些天来的亲密是过了头的——旭哥看出来了,周家兄弟看出来了,说不定连刘武也看出来了。 肆肆懵懂无知,以为对谁都可以摸手当作安慰,以为两个大男人可以夜夜睡在一张榻上……连男女不亲的边界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男男不亲的边界。 但更年长的他却不能再厚着脸皮装傻了。 他嘴里嚷嚷着不好男风,过去这些年也从没有对哪个男子起意。因为肆肆容易脸红害羞,便时常逗弄,都只是存了玩乐心思。可玩着玩着,不知怎的就起了歹念。 歹念不知从何处而生,从何时而起,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地生长出来。这念头像草原上的星火,稍稍按捺不住,便烧成了一片汹涌的火海。 今日给肆肆喂药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占了人家便宜…… 简直是恶匪,禽兽,畜生! 他懊悔地捂住了脸。 没办法,人昏着,药喝不进去,那除了……那还能咋的! 小愣鬼还老喜欢把脸埋在他肩上撒娇,嘴唇就蹭来蹭去的,又热又软……那能怪他扛不住么? 他懊悔地把自己的厚脸皮搓揉成一团,脸烫得快能搓出血来,耳朵里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张口呼吸时都快要蹦出口去。 可是,等他发觉自己生了歹念的时候,他便也生了惧念——他不能再与肆肆这样亲近。 因为肆肆马上就要走了。肆肆原本就只是来魁原办差事,不几日便要离开。回到京师复命,自会有大把赏赐,说不定还有高官厚禄。小马驹飞上枝头作了马凤凰,在京师荣华富贵,哪里还有机会再到北方苦寒之地来? 他俩是没有任何“以后”的。 不,他俩连“现在”都没有。 他心里那些歪门邪道的念头、恶匪禽兽畜生的念头,肆肆心里是没有的。肆肆只是全然地信任他、依赖他,将他当作亲切的、疼人的哥哥,就像旭哥和姐夫一样。 都是他一时冲动、一厢情愿罢了。 张叁想着想着,一腔热血便冷了下来,激烈的心跳也渐渐平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将脸埋进枕头里,准备就这样窝囊憋屈地睡去—— 谁知道,门口又传来极其微弱、缓慢的“嘎……吱……”声,一股寒风跟着蹿进屋内。张叁抬头一看,稀薄月色下,李肆缠着一身膏药布条站在门口,连件单衣也没有! 张叁大惊失色,赶紧蹦下床去,将他扯进屋来,给他整个人塞进自己被褥里。 “你疯了么!外面多冷!虎氅怎么也不披?非要过来做甚么!” 李肆也给冻懵了,哆嗦了好一会儿才道:“冷,睡不着。” 张叁好气又好笑:“放你的狗屁,你那屋烧着火炕,冷个屁,我这屋才冷呢。快回去。” 李肆“嗯”了一声,认可了他的话,但是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张叁推了他一把。李肆呼吸急促了一下,在被褥里嗡嗡地说:“伤口痛。” 张叁给气笑了:“你走过来的时候不痛?净会撒娇!” 李肆又“嗯”了一声,撒娇便撒娇吧,反正缩着不动。 张叁嘴上凶,但是不敢再推搡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冷得慌,只能掀开被褥,也钻进去了。反正床大,他俩肩并肩地躺着、趴着,伸长了手脚,还是绰绰有余。 只是被褥就那么大一张,两人还是只能缩到一块儿去,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张叁一边跟李肆挤着,一边叹道:“小愣鬼,我俩这样不行。” 李肆也不知道哪里不行,胳膊贴着他的胳膊,很是温暖安心。反正他烦恼他的,李肆开心李肆的,又只“嗯”了一声。 张叁叹道:“你不知道,我坏得很!” 李肆心想:老欺负我,笑我,还冷淡我,坏得很。 “嗯。” 张叁又叹道:“我们也才认识不过……不过九日而已。再过几日,你便要走了。” 李肆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嗯。” “你一走,我俩这辈子不一定能再见了。” “……” 这下李肆那边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张叁知道他呼风唤雨的能耐,转过身去,手往他脸上一摸——果然正在啪嗒啪嗒地流眼泪。 “莫哭莫哭!呀呀,怪我说错话,不说了不说了!” 张叁赶紧侧过身,把他拢进怀里哄,轻轻地拍他的背,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 李肆马上就不流眼泪了。 张叁心想:我坏就坏吧,反正也没几日了,大不了我努力克制一下,这几日不再占他便宜就是了。 “行了,不赶你回屋,就在这里睡吧。” 李肆僵直地毫无反应,一言不发。 张叁莫名其妙地把他脸捧起来,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就摸着面皮滚烫。 “咋了?” “……” “肆肆?” “……” “怎的又犯傻病了?醒醒!喂!呀!” 李肆傻得彻底,张叁怎么摇他也摇不醒。张叁两日未歇,又累又疲惫,摇了他一阵,稀里糊涂地也就睡着了。李肆在黑暗中傻了许久,稀里糊涂地也睡着了。《 》 25-30 第26章 放浪野马 第二日一早,他俩稀里糊涂地醒来。吴厨娘做了两碗过水掐圪垯——掐出的小面片煮熟了过凉水,再淋上一大勺滚烫的狍肉哨子,香气扑鼻。 俩人各自一大碗圪垯下了肚,打个香喷喷的饱嗝,总算清醒了—— 清醒过来,张叁便赶紧跟吴厨娘说了昨夜寻到小公子之事,转达了乔慎的谢意。 吴厨娘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直说好好好。她一直内疚于害死木匠,又不知小公子的生死下落,自责难熬了多日,此时才算是得了个解脱—— 俩人安抚了吴厨娘一阵,见她情绪平稳了,便出门先去寻找乔慎那块玉佩。 但是,他俩将李肆前一日在小城里途径的各处,包括城门外的陷马坑旁,都看了一遍,也没有发现玉佩的踪迹。张叁便怀疑是落在地道中,正好乔慎说地道里有些器物,他便叫上了县尉刘武,又去张家接了乔慎,四人准备再下一趟地道。 从地道进出时,原本要走县令府的大门。但是昨日张叁强行“征用”了县令家的后花园,他让刘武带人在院墙上凿出一个门洞来,让木匠赶制了一面院门,再让县令自己将前后院的亭廊封上——从此这后花园便是公家用的。 县令昨日亲眼目睹他抽了新捕头三十鞭,抽得鲜血淋漓、惨叫连连,在他面前简直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夜听话地封了亭廊,把力士也转移到内院去住了。 四人便从新开的洞门进了后花园,打着火把,挨个钻入地道内—— 乔慎所说的那些“器物”,便在那处分岔路口的左路。先前李肆照着乔慎的脚印走,避开了这条路。最早走这条路的乔慎,却在黑暗中不得不一路走到了底。 乔慎当时在路的尽头发现了几间紧挨的地窟,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器具。黑暗中,隐约摸到都是箱子,里面装满了铁质、皮质的硬物。他吃了一惊,但也来不及细摸,便调头回了另一条路。 此时此刻,三人都跟着乔慎钻进地道。张叁见乔慎走在最前面,明明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却步伐不停,毫无迟疑,对黑暗也毫无惧色。那一夜,他被闯进院里的张叁挟持时,也只是惊惧,并不慌乱,叫张叁“好汉哥哥”,与张叁讲道理,劝张叁“要财不要命”。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孤身从土匪窝逃出,摸黑钻了一夜地道,逃出生天,想来靠的也是这般沉稳聪慧的心智,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孩子。 张叁看看相当早熟的乔慎,再看看自己身后懵头懵脑、相当晚熟的李肆,觉得十分好笑。 李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见他回头来望自己,以为他在催促,便使劲走得快了一些。 张叁落后几步,跟他道:“没催你,慢慢来。早说让你留在县衙里休息,非要跟来。” 李肆使劲摇摇头,伸手攥住张叁的衣角。他昨日被张叁冷淡疏远了一番,虽然被他缠回来了,但是心有余悸,打定主意今日死死黏住张叁,走哪里跟哪里,反正不要分开。 张叁腾出一只手搀扶着他,两人缀在后面,放慢了脚步—— 等他二人到了路尽头的地窟,刘武早已兴奋地埋首在了那些木箱里。听见他们来了,抬起头来欣喜道:“团练!这可太好了!这些全是兵器!” 李肆见墙上也有油灯,便上前去点燃了几盏。窟内一片通亮,几人都惊讶地睁圆了眼。 这是一间宽敞的武具室! 摞在一起的几十个大木箱里,都是各式的武具,刀、枪、剑、弓、弩……箱盖上蒙了一层土灰,不知放了多少年月。但因地道洞窟里阴冷干燥,几乎全都还保存完好。 李肆打开一个放弓的箱子,拣出了一只瘦长的长弰弓,立在地上约至他自己胸前高度。这是步军用的弓,因为过长,在马上不便使用。它跟王旭那柄金乌弓的长度相似,也十分强劲。与金乌弓不同的是,这弓是纯木制成,未添筋、角。李肆平日在军营里见的都是筋、角、木贴合制成的复合弓,顿觉得新奇地抚摸把玩。 张叁道:“这种纯木弓我从未在军中见过,你以前见过么?” 李肆摇摇头。 李肆又把脑袋埋进弓箱里,翻了一会儿,拣出一只骑兵用的短弰弓,不是纯木制的,也有角筋,但是形状也与煊军的弓不同——尺寸小,曲度极大,弯曲似半月,像个胖大的“穴”字。 他来回打量这弓,突然道:“这像是棠朝的角弓。”—— 王总管曾经提过棠朝。棠朝是大煊之前的统一王朝,棠、煊二朝的中间曾有割据乱世百年。 另外三人闻言,都围了过来。 张叁问:“你怎知是棠弓?” “我在兵书上见过图样。” 张叁闻言,从自己面前的刀箱里提出一把长柄刀。 “看看这个?可也是棠刀?” 这刀长柄长刃,通体黢黑,立于地约至张叁的肩高,刃身粗犷宽厚,生得相当威武,形似大煊军制的斩马刀。但与单刃的斩马刀不同的是,它是双面开刃,两面均可斩击,刀刃又更似狮头力士的那把棹刀。 张叁将它掂了一掂,觉得重量约有三四十斤,远比棹刀厚重。他是步军出身,手劲又重,这把刀可斩马腿,可劈重甲,正合他胃口,爱不释手地上下抚摸。 李肆走到他面前,就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一看,不太确定地道:“像是棠陌刀。” 李肆自己又从一旁的刀箱里提出一支短柄刀来。刀刃狭长,雪亮无痕,与他从指挥使那里得来的御刀倒有几分相似,但用料、做工都更为复杂精致,且多了一条狭长的凹槽。 这种窄刃刀,李肆颇有研究,肯定道:“这是棠横刀。” 张叁点点头,对刘武欣喜道:“王总管曾跟我说,蚁县在棠朝是军寨,是金阳城上游的关隘,果然没错。这些武器想必都是当年留下的。”—— 隔壁窟里,放了几十箱黑乎乎的囊袋,摸上去像是皮制,内里发软,一戳一个凹印。 李肆伸手正戳着,被张叁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别碰这个,估计是油囊。”张叁道,“戳破了沾你一手,遇火就燃。” 乔慎这时从另一间窟钻了出来,兴奋道:“叁哥!你快来看!” 其余三人都凑了过去,乔慎举着火把,一手将墙角一处被兽皮遮掩的箱盖翻开——是满满几大箱银饼! 煊国一般都制作方形的银锭,这些却是扁圆的银饼,上头密密麻麻刻了一些小字。乔慎捧起一个,凑在火边仔细看了看,道:“上面记载了官职和市名,应该是棠朝的官银。” 刘武欣喜不已:“太好了!张团练,昨日你不是还在发愁军资银饷么?这便有了哇!你可真是咱蚁县的福将!” 张叁虽然也欣喜,但是尴尬地咳了一声。 其实发现这些东西的人是乔慎,要说福气,那只能说是龙角带来的福气。只不过昨日他跟刘武聊到军资粮饷之时,俩人激烈争论了几句——因为张叁苦于没有招兵的军资,突发奇想,要把县令家给抄了! 蚁县也有个县仓,粮食暂时是不愁;但招兵是要发饷的,章知府派他一个光溜溜的团练到蚁县来,除了一堆文书,一个铜板都没给,军资是要自己想办法的。他看县令家的宅子相当不错,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想找个茬把这位硕鼠县令给抄了,劫富济贫嘛。 刘武一听,大惊失色,坚决反对,对他这土匪行径忧心忡忡!抄了县令,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新县令?再说,哪有没钱就去抄富户的道理,县里不得民心惶惶!尤其是那几家乡绅富户,都怕自己家也被张团练抄了! 现在好了,有了这些银子,县令暂时是保住了。刘武当然要赶紧捧团练几句。 但张叁心里可没想放过县令。别的不说,就那一院子假山,这要不是因为打仗,也能拿去换不少军资。那内院里更指不定藏着好些宝贝呢。 他一肚子鬼胎都打到脸上来了,把刘武看得唉声叹气。 张叁往刘武背上虎虎地拍了一巴掌,和蔼可亲地哄他:“刘兄,莫怕莫怕。我昨日也就随口一说,不会背着你乱来。快回去叫人,把这些个好东西全都抬回县衙里去,好生清点。”—— 刘县尉恪尽职守,带领衙役与文吏们搬运、清点物资,略下不表。且说张叁李肆与乔慎一起,又将地道来回仔细地走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玉佩踪迹。 李肆十分内疚,垂着头反思:“我该将玉佩给啸哥保管的。” 张叁叹道:“是我塞到你身上的,想着你才是奉使,要怪也该怪我。而且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独自钻地道,挨这趟罪,玉佩也不会丢了。” “丢了也没事,”乔慎安慰道:“我会说官话,能背族谱,也知道宗室的种种规矩,不是一般人能仿冒的。官家会信我的。”—— 时近晌午,三人都饿得发慌,便暂且不寻了,重整心情,回了张家。 大姐昨夜说了,晌午要给弟弟们做一桌好的,并且重新排了辈分,张叁还是张家老三,李肆是张家老四,乔慎依然是张家小弟。 还没进院门,那浓郁的肉香味就飘了出来,溢得整条巷子都是。邻居家的小娃攀在自家院栏上往外张望,都要馋哭了! 张大娘子一大早起来炖了猪肉煲。精挑上好的五花肉,切三指宽的大块,用山姜与茱萸浸泡去腥,先煎炸锁汁,再用豆豉与其他香料调味,文火慢炖。两三个时辰下来,软糯油滑,吹弹可破,浓香四溢。 端上桌时,爽滑嫩肉在煲里来回摇摆,看得李肆目光愣直。 张大娘子又端上三大笼猪肉馅的大蒸饼,面是黍米面,算不上精食,但掰开一个,肉馅浓香,小葱青翠,油汁四溢,色香味浓。 李肆瞧瞧猪肉煲,又瞧瞧大蒸饼,又瞧瞧猪肉煲,又瞧瞧大蒸饼,痴痴不语。 张叁在灶间帮着大姐备菜,切了一些萝卜白菜,准备一会子烫在猪肉煲里。他回头望了一眼,乐道:“姐夫,劳你给肆肆拿双筷子,都馋傻了。” 姐夫正在水缸边洗碗筷,闻言净了一双筷子先递给李肆。 先食不礼,李肆这点规矩是知道的,躲闪着直摇头。 乔慎趴在桌上,直接伸手拈了一个蒸饼,塞进嘴里说:“四哥,家里不讲究这些,我都先偷吃的。” 他一个破落公子,平素在自己宅子里还没有在大姐家吃得好,来此蹭了二十余日的饭,脸都吃圆了。 有小弟牵头,李肆便挺不好意思地跟着偷吃了一个蒸饼。塞进嘴里咀嚼的那一刹那,一双小马瞳闪闪地亮了起来—— 姐夫又端出自家酿的梅子酒,温热了一人倒上一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喝,接着昨晚的话头,继续聊这些年的过往。 张大娘子聊到张叁小时候,是个贪吃好耍的小胖墩,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成日里大街小巷地调皮捣蛋,整个县城都被他玩了个遍。山下的废堡也是他自己发现的,带着几个小伙伴想去占堡为王。结果堡里当时住着几个流民汉子,几下就把这些来捣蛋的小鬼给打出去了。张叁那时候又胖又矮,打也打不过,被当成蹴鞠踢了屁股,大哭着回来找姐姐告状,说要跟姐姐“学刀法”。 学甚么刀法,既然精力旺盛又不爱读书,便来屠户摊打打杂,贴补一下家用。所以他小小年纪,就被姐姐揪着耳朵拎到摊上来帮忙了。每天精肉、肥肉、寸金软骨,细细地剁成臊子——倒确实练就了一手“刀法”。 他十五岁时,佟太师在魁原府征兵,派到蚁县的属官需征五百个年满十五的青壮。大煊军制,原该一家只征一人,父死才能子继,兄死才能弟继。但蚁县人户少,那属官征不满员,便将已满十五的张叁写作另一户张家的儿子,跟他二哥一起,强行抓走了。 张叁初进军营,胖墩墩的,瞧着也不太能打,被分作了火头兵,成日里也只管“剁成臊子”“煮成粥饭”。他切肉熟练,煮饭却是稀烂,连累军士们吃了几个月的生米、糊面,把他自己也给饿瘦了一整圈。 后来有一日,夜里敌军袭营,煊军一片慌乱,死伤惨重。张火头兵拎着两把菜刀从灶台旁出去,砍人如砍猪,剁头如剁瓜…… 这一战后,他被调去了前锋,从此开始了日日打杀的军中生涯—— 张叁怕吓着家人,略去了打杀之事不提,只说自己这些年随军走南闯北的过往。李肆支起一只耳朵听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吃上。席间就他一人一声不吭,埋头狂干,接连塞进去三只大蒸饼、一大碗猪肉,数不清的烫菜。 那梅子酒他闻着又甜又香,也想尝尝。张叁却是不让,不仅不让姐夫给他倒酒,而且连他想从张叁的碗里偷喝一口也不许。 张叁护着自己的酒碗,转过头去专心地与姐姐、姐夫说话,没注意到乔慎和李肆的小动作。 乔慎在一旁瞧四哥实在眼馋,心生不忍,便将自己的酒碗偷偷推给四哥。反正他年纪小,喝这个只觉头晕,也喝不了几口。 李肆先小小地尝了一口,觉得醇甜可口,并没什么酒味,反而像京师茶肆里的甜饮子,便开心地喝了一整碗。 这一碗下去,他便彻底饱了,满足地放下筷子,擦净嘴角,继续沉默地听众人闲聊—— 聊着聊着,他只见大姐和啸哥都变成了两只大老虎,姐夫是只干瘦的山羊,弟弟是一只长出了一点点龙角的小麒麟。两只老虎嗷嗷呜呜地说个不停,山羊时不时咩咩上几句,小麒麟话少,但是偶尔也会开心地呜嗷几声。 一屋子兽类,其乐融融,只有煮在煲里的小猪比较伤心,哗哗地掉眼泪。眼泪化作油汁,看起来更香了。 他的头也好晕,天旋地转,需要倚靠在柔软厚实的虎毛里。 其中一只虎是不能倚靠的,一旁的羊咩咩大抵会生气。但是另一只虎是小马驹的,可以随意倚靠,随意蹭脸,随意撒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马蹄。为啥连蹄铁都没有?我竟是一匹放浪的野马! 他觉得更晕乎了,便贴近属于自己的那只大老虎,将一只蹄子放进毛茸茸的虎掌里,又将脑袋枕在大老虎宽厚的肩上,满足地蹭了蹭。 “……肆肆……谁给他喝酒了……” 他的耳朵像泡在水里,大老虎隐隐约约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 声音低沉暗哑,真好听。大老虎身上热烘烘的,暖得他满脸温热,晕眩得更厉害了,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于是便低下头,将脸埋进厚实又柔软的虎毛里,安心地阖了眼—— 张家老四在众目睽睽之下,搂抱老三,埋脸蹭胸,引得张家小院里一片鸡飞狗跳,又略下不表。 且说一阵时间之后,张叁尴尬地横抱着烂醉如泥的李肆,从自家院子里出来,跟家人们告了别,要赶回县衙里去看看物资清点的情况,顺便安放醉倒的李奉使。 剩下三人站在门口送别,张叁见他们也神情尴尬,心虚地咳了一声:“他喝醉了是这样的,所以不让他喝。” 眼看着他俩的背影渐渐走远,乔慎悄咪咪地跟大姐告状说:“姐,昨夜走的时候也是这么抱回去的,我看见咧。” 姐夫赶紧给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嘘,你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 大姐脸上阴晴不定的,扶着门多望了一会儿,也回身往乔慎头上敲了一个:“小告状精!帮你姐夫洗碗去!” 乔慎顶着四个龙角,悻悻地收拾碗筷去了。 第27章 负起责任 张叁抱着李肆走在狭窄的石板路上,气他当着姐姐的面发酒疯——比当着知府和总管的面发酒疯都还要丢人,还要令张叁心虚——便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李肆被掐醒了,痛呼一声,迷迷糊糊地挣扎。 “莫动!”张叁凶巴巴地道。 李肆便老实了,头还晕着,两只手臂搂着他脖子,把脑袋靠他肩上发懵。 “下次你再喝酒试试,一拳给你捣扁。” “嗯。” “还嗯!” 两人细碎地斗着嘴,张叁突然警觉地停下脚步。 巷道狭窄,幽静无人。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匆忙躲闪的脚步。 他回身望去,只见远处的巷道尽头,张家人都已回了小院。邻居家的院栏处也空空荡荡。他们来时有一个攀在院栏上流口水的邻家小娃,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团练!”刘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张叁回过头,刘武正拉着一个小文吏匆匆而来。他便抱着李肆迎了上去,不再理会刚才的异样—— 刘武拉着县衙的小押司陈麓,几步到了近前。 陈麓便是张叁李肆夜闯县衙杀马道长的时候、遭他俩挟持的那位小文吏。他的父亲陈老押司是县衙里的老吏,在县里为吏二十来年,颇受众人尊重。陈麓是老来得子的独子,被老父老母养得十分娇气,一点儿体力活都不让做。 年前陈老押司因病去职,陈麓便顶替了阿翁的吏职,来县衙做了小押司。他平素只爱埋头读书,若无公务,是一步也不愿意出门的,是以相当的身娇体弱,稍微跑上几步便气喘不休,拽着刘武直叫唤。 “悟之兄,慢点慢点……” 刘武道:“你平素也活动活动,枭贼要是来了,你便是不跟他们打,逃也要逃得快些才行哇。” 这类似的话张叁也对陈麓说过。张叁看陈麓惨白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好笑,便低低地笑出了声。 陈麓长了一张小圆脸,大眼睛,颇有几分可爱,年纪也跟李肆差不了多少。啸哥揪过他发髻,拉扯过他,也“欺负”过他。 晕乎乎的李肆一下子生出了莫名的紧张感,搂紧了张叁的脖子,不许他朝陈麓笑! 张叁被扼得喘不过气,还以为他嫌被当众抱着丢脸,便将他放下了。李肆瞪圆了眼,还想再黏回他身上,被张叁握着胳膊,强行拉扯着站直。 张叁对两位下属尴尬解释道:“他刚喝了酒,醉糊涂了。” 刘武是个操心的性子,忧愁道:“奉使身上还带着伤,不便喝酒。” 张叁道:“是我疏忽了,被他偷喝了几口。且不说他,你们怎的找来了?” 刘武道:“阿麓清点物资的时候,发现了一份重要的舆图,我看着十分要紧,便赶紧来寻你。”—— 四人寻了路边一处屋檐站着。懵乎乎的李肆还靠在张叁肩上,其余三人都低头认真看舆图。 那舆图是皮纸制成,最上面写了些字,隐约可见“金阳”字样,其余的却是看不清了。但下方的图样还较为清晰,可见汾水、金阳城、蚁县城的大致位置,最重要的是,在蚁县的北面,山脊之间,却有两条分岔路,一条向西,一条向北。 张叁的指尖顺着岔路而去,一条路往北出山,地图上画了一个关隘模样的标记;一条往南出山,地图上有一座城池。 张叁道:“这是分别通向哪里?” 刘武道:“我观地势与汾水流向,往北去天门关,往南去交县。” 天门关在魁原的西北方,通往吕梁山脉以西的岚州、府州、麟州。此三州目前应当还不在枭军控制下,所以先前孙将军才有机会从天门关绕道前来。 交县则在魁原往南约一百里,也是汾水西岸的一座小县。 张叁大喜:“若真有路通往这两处,蚁县便能偷偷接引西面和南面的援军!难怪会选在我们这里做军寨!” 他又迟疑道:“可是我小时候也去过城北,是一片山脊,没路可走。” 刘武道:“我也知道,所以赶紧来寻你。恐怕我们需要即刻去城北看看。”—— 他四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小巷阴影里便钻出了一人,穿着普通下人服饰,手脚却很利落,谨慎地探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另寻小路离去了。 这人穿街走巷,七曲八拐,不多时,便抄小路,走小门,回了县令府上。 县令正躺在自家内院主屋的榻上,奄奄一息地用药包敷头。 前些日子,县令一心求道,虔诚供养马仙师,盼他回京后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好让自己从这不仅没有油水、动不动还兵临城下的北方苦寒之县调回江南去。没想到却被一张一李两尊瘟神扰了好梦!二人残忍杀害了马仙师!死无全尸!惨绝人寰! 他被气得发了头风痛,只能将气撒在放跑二人的刘武身上,撤了刘武的职,另任了一个平素巴结讨好他的老捕役为捕头。他又接着好好供养力士疗伤,期盼力士伤好回到京师,好歹将他善待仙师遗体、风光大葬的事迹向官家传达,得一个良善美名也好。 结果这才没几日,两个瘟神又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张瘟神还做了个劳什子团练使,还“权责在县令之上”,把县吏、县役全都使唤走了,霸占了县衙,赶跑了他这个父母官。刘武那个狗东西,居然还被封了县尉,转头就攀了高枝,已经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了。 张瘟神还抢走了他心爱的后花园!花园书房里还有他攒的一堆书画珍宝! 县令又失权又失财,没有了修炼打坐之所,道心都破碎了! 他又犯了头风痛,用草药包捂着脑门,仰面躺在暖榻上,听下人回报见闻。 那下人是他府里养的家丁头子,身手还算不错,这两日被他派去跟踪张叁,摸清这位新团练的底细,看他在魁原搞什么鬼名堂。 家丁头子道:“主君,昨夜和今日,俩瘟神去了两次那条巷子,都是同一户人家。我让钱押司回县衙偷偷查了户籍,说那户人家姓张,户主叫张大娘。她在户籍上曾有一个弟弟叫张贰,被征了兵,七年前就战死了。她家里没有叫张叁的,但是巷子里还有一户人家也姓张,有一个叫做‘张叁’的儿子也被征了兵。” 县令捂着额头道:“征兵么,征不够数,便把一户人拆到另一户去,这事我以前也做过。那张大娘、张贰、张叁,这还不明显么!就是一家人!难怪这瘟神杀了人逃那么快,原来是识路的本地人!” 家丁头子接着道:“钱押司说,张家户籍上现在只有张大娘夫妇二人。但是俺看她家里却有个十来岁的小娃,不知道哪里来的。俺今日便买了一只卤蹄膀……” 县令榻边坐着他的账房先生,专管他家的“私帐”,跟了他十来年,从江南到河东,是他的老幕僚了。老幕僚听到这里,便操着江南口音,不耐烦道:“讲事就讲事,讲卤蹄膀做撒个!” 家丁头子解释道:“俺想跟他邻家小娃打听,那小娃要吃卤蹄膀。俺说卤蹄膀贵,买烧鸡,那小娃不吃烧鸡,就要吃卤蹄膀,他闻见张大娘子家炖猪肉香……” 老幕僚:“啧!侬莫要瞎七搭八!讲正事!” 家丁头子悻悻道:“他邻家小娃说,二十来日前,张大娘不知从哪里捡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细皮嫩肉的,好吃好喝供着,当弟弟养了。” 老幕僚将家丁头子赶了出去,看看外头无人,谨慎地关紧房门,回来跟县令道:“主君,二十来日,便是魁原被围之前,又说是撒个细皮嫩肉的富贵公子,那公子怕不是从外面来的?会不会那块龙纹玉佩跟他有撒个关系?” 县令一手捂着痛脑袋,一手从怀里摸出了玉佩,打量着上面的龙形雕纹。 昨日李瘟神晕倒在城门外,是家丁头子先把他绑了,怀疑他在县令府上偷了东西,搜身搜出这块玉佩来,然后才将他交给了捕头。是以捕役们那边,对这块玉佩毫不知情。 这玉佩上有皇家龙纹,不是一般家室能有的,只跟皇亲宗室有关,也不知是李瘟神一直都带在身上,还是从魁原得来的……又或者,李瘟神自己就是皇亲宗室? 县令那糊涂脑子,捉摸不透这些事,把玉佩往幕僚手里头一扔,吱吱地叫着头疼。 “哎唷,不然将这玉佩还给他!本县不想惹上这两尊瘟神!” 幕僚急道:“主君,您可别犯糊涂!他们没找您要,是他们不知在您手上。若是知道了,万一这玉佩上有撒个皇家秘密,那不得将您灭口么?” 县令浑身一颤:“那,那怎么办?” 幕僚道:“您可千万不能透露这玉佩在您手里!派人继续跟着他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张叁将晕乎乎的李肆送回了县衙。正好吴厨娘带着相公从堡里搬来了,便让她俩口子好生照顾李肆,好生休养。他则跟刘武、陈麓匆匆赶去了城北。 城北原来也有一座古城门,有一面一丈高的城墙。但门后堵着山石,无法出入,所以年久失修,城墙也半塌了,城门的木板也没了,只余一些夯土城墙和零星的石块。 住在附近的百姓们在城墙下搭了屋棚,养了一些鸡、鸭、猪、牛,臭气熏天。 三人绕着城墙下走了一圈,踩了满脚的鸡鸭屎,熏了一身的猪牛骚,一无所获。 张叁便说要去城墙顶上看看。 刘武攀着猪圈的边缘,让张叁踩在他肩上,奋力将张叁顶了上去。张叁爬到猪棚顶上,本想做出一些飞檐走壁的潇洒身姿,结果第一脚就踏破了人家的棚盖,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差点没掉进底下臭烘烘的大猪圈里! 这群猪本来在圈中悠闲地哼唧,突然两条长腿挂了下来,在它们头顶上一阵乱甩!猪们“咿!咿!”地惊叫起来,满猪圈乱蹿! 刘武跟陈麓也吓得在外头惨叫:“哎!哎!团练!团练!” 张叁两手险险地扒住一根梁柱,好不容易重新爬了上去。他狼狈地趴在猪棚顶上吸了几口臭气,叹息一声,心想若是肆肆在,想必一飞也就上来了,在这上面蜻蜓点水一般飞来飞去,不在话下。 小飞马在关键时刻真的很顶用。 都怪中午那碗酒。不,就算没喝酒,他也不舍得让肆肆带着伤爬上爬下,都怪那捕头伤了肆肆。 不,都怪他不该让肆肆独自去钻那地道。 暗自懊悔了一番,他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小心地伸手攀上一旁的城墙,憋足一口气,双臂使劲,将身躯缓缓地提了上去。 站上去之后,他吃痛地捂住左肩,四下张望。 果然,在几块山石的缝隙间,他隐约看到了后面的树木与杂草丛生的道路。 “真有一条路!”他对下面的二人喊道,“应该是山崩过,碎石堵住了路!赶紧多叫些人来!”—— 李肆被留在县衙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傍晚时分醒来,喝了吴厨娘端来的一碗酸梅子醒酒汤,甩了甩脑袋,差不多算是清醒了。 他一醒,便要去找张叁。吴厨娘和她相公都赶紧拦着他,说大当家的不许他出门,让他留在县衙好好休养。而且说小陈押司下午回来,叫走了几个衙役,说是张团练要在北门挖石头。挖石头这等体力活,李肆一个伤患去了有什么用? 俩口子都尽职尽责地拦着李肆,劝他道:“你若去了,当家的要骂俺们没照顾好你的。” 李肆不想害他们挨骂,便只能留在县衙里,坐在张叁那间主屋的大床上,搂着毛茸茸的虎皮大氅,发着呆。 小陈押司不擅体力活,早早地也回来了。他原本跟几位文吏一起在偏院清点物资,听说李奉使已经醒了,便急忙跑到后院,在主屋门口探头探脑。 “李奉使?” 李肆抬头见是他,点点头:“请进。” 陈麓诚惶诚恐地进来行礼:“李奉使,叨扰你养伤了,实是有事找你。咱之前见过几面,在下是县衙的押司,陈麓。” 李肆又点头道:“陈押司,请坐。” 在陈麓看来,张团练虽然看着凶,提鞭抽捕头时下手也狠辣,但是这两日对小县里各项事务都尽力妥善安排,处事十分公允。遇上不明白的事,又愿意主动听取悟之兄和其他人的建议,对他们这些小吏小役也都十分尊重。还招来了吴厨娘给大家开伙做饭,与昏庸武断自私的县令全然不同——总而言之,是一位相当好相处的上官。 而李奉使,虽然生得清澈素净,一眼瞧上去是个正派人。但陈麓亲眼见过他寒着脸一刀劈碎马道长的脑袋,对他颇为畏惧;加之他话又少,神色又平淡。陈麓只觉得他高冷淡漠,十分不易接近,跟外凶内暖的张团练全然不同。 陈麓心里有些怵他,拘谨又惶恐地在屋内寻了张木凳坐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李,李奉使,是,是这样的。跟你同来的那二十二个军士,这些天一直都住在班房里。先前县尊让我安排他们吃住,等力士伤好了,便送他们一起回京师……可是现在张团练将县尊赶,咳,请走了,我今日便询问张团练这些军士们怎么安置。张团练说你是奉使,他们是你出来的人,让我等你醒了来问问你的意思。” 李肆微微偏了偏脑袋,认真听他说话。陈麓说完以后,他疑惑地问:“为啥要‘安置’他们?不能继续住在县衙么?” 陈麓尴尬地咳了一声:“原本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们人数又多,身手又好,又没有头领节制,刘县尉一直担心他们生事,派了衙役看住他们。这几日到处都要用人,衙役人手不足,今日又运送了不少军资回来……” 他尴尬地省去了后面的话。但李肆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一脸专注地看着他。 陈麓只好将实话都说完:“我们担心这些军汉抢掠军资,或者在县衙里闹事。况且班房简陋狭小,实在不是长住的地方,我看他们这些天住得也很难受。所以想跟你商量,给他们换个住处。” 李肆一脸茫然,既然陈押司说要换那便换吧,可是换去哪里? 陈麓见他面色空洞,赶紧道:“张团练说,县尊家的后花园里有两排上好的客房,可以安置他们。不过张团练说此事要问您同意才行,只有您才能节制他们。” 李肆又是一脸茫然:我能节制他们么? 想来也是,指挥使命我继任奉使,这些人又是跟着奉使出来执行密务,应当是我节制他们。我要是不节制他们,难道要他们听猪头力士的话么?难道委屈他们继续住在简陋班房里么?或者任由他们在县衙里生事胡来么? 我既然继任了奉使,就应当有我的担当。啸哥既然让陈押司来问我,想来也有让我负起责任的意思。 李肆垂下眼去,久久地没说话。 大冬天的,陈麓额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心里直后悔——早知道就等张团练回来亲自跟李奉使说了。他看着张团练天黑了也没回来,衙役们又都被叫去挖石头,实在怕军汉们趁夜生事,所以才自己来了。 李肆突然开口道:“好的,我去安排。我会节制他们,你别担心。” 陈麓欣喜道:“那,那敢情好。那先谢,谢过李奉使了。那我就先,先去清点物资……” “请慢走。” 陈麓连连作礼,忙不迭贴墙跑了。 李肆看着他畏畏缩缩的背影,心想:陈押司看着像果子一样软糯,很容易被欺负的模样。 可是也不许啸哥欺负他,更不许啸哥对他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皱巴巴的感觉是什么,反正就是难受。啸哥有话不自己跟他说,反而让陈押司来跟他说,令他心里更皱,更难受了。 本来打定主意今日死死黏住啸哥,结果也没做到。真不该偷喝那碗甜酒的。 他把脸埋在虎皮大氅里,懊悔了一会儿。但大氅上面只有一股兽毛的腥味儿,毛又硬扎扎的,跟埋在啸哥肩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只埋了一会儿,便心烦地把脑袋抬起来。 罢了,正事要紧。 他便站起来,放下虎氅,起身往前院去了。 第28章 在闹别扭 这二十二个军士被软禁在前院班房里近十日,已经是快闲出鸟来,也快烦出瘴来了。 他们一不知来魁原究竟要做什么,二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三不知此时该听谁的话。 那夜张叁李肆杀人后离开,他们的身份立场便也变得十分尴尬。若信李肆所说的话,李肆真是奉了指挥使的命令,那他们似乎该跟刺客李肆一伙,那就该被县令扫地出门,赶出蚁县。若不信李肆所说的话,他们似乎只剩下力士可以仰仗,但力士奄奄一息地被养在县令府上,他们一时也见不着。 他们的亲人都在京师军营里作人质,也不敢擅自逃军离开,也不想与县衙里的人相冲突,便只能日复一日地憋在班房里,等着未知的命运。 昨日张叁李肆突然回来了,张叁还成了团练使,但是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吩咐,仍是将他们圈起来养着。李奉使听说受了伤正在休养,似乎还顾不上安排他们。 他们也只能继续憋屈地等着,越等心中越憋火,越躁动不安。 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了找上门来的李奉使—— 李肆行事作风十分简单,把所有人唤出来站到院子里,直接问道:“你们愿意被我节制么?” 那二十来人都听愣了。 其中便有人道:“说啥愿意不愿意!我们奉命出来行事,只说应当不应当!” 李肆想想也是,似乎这事不该询问大家意愿。便将皇城司腰牌拿出来,举着道:“我得指挥使遗命,继任皇城司奉使。他命令我杀马道长、送密信进魁原,我都做到了。魁原的章府台解出了密令,官家命我们送一个人回京师。你们既然奉命,就应该随我一起送人。那你们就应当听我节制。” 他说得相当有理,那二十来人想想也是,便都跪下作礼道:“但听奉使吩咐。” 李肆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次做头领,有些不习惯,但想来跟做教头一样——便是他教什么,众人就做什么。 他开口道:“回屋收拾行李,带上被褥、枕头,领回各自兵器,今夜随我搬住处。”—— 李肆带着二十二个军汉,抱着兵器、被褥、枕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县令府的后花园。大家被安顿在了花园两侧的清修室、书房里。 屋内座椅床榻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暖阁壁炉前堆了不少精炭,又有各式各样紫檀木造的仙师塑像、海外来的珊瑚摆设、满墙满柜的书画收藏,堪称是富丽堂皇。 这与县衙那破烂简陋狭窄的班房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众人都好奇地四处摸索。 一个在京师拜见过大户人家的军汉道:“乖乖,这哪是一个县令家,便是王侯家也不过如此。这县令到底是啥来头?” 另一人道:“他请那力士住他家里,要我们却都挤在破烂班房!兵器也都收走了,每日还看衙役的眼色,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众人便都骂了起来,抱怨起县令对他们的种种蔑视与轻待。 李肆不懂怎么调和下属们的激烈情绪,只道:“不要喧哗。” 他声音小,那些军汉大大咧咧的压根听不到,还在屋内大声吵闹。 李肆只能拿管教新兵的那一套管教他们,一跃上了书台,捡了一卷书画,往一旁书架上狠狠一敲!“咚!”一声脆响,而后冷声喝道:“军中不许喧哗!” 那些军汉静了一瞬,都转头来望他一眼,见他满脸嫩气还煞有其事的,小声的嘀咕又开始了,说到底是不太服他。 毕竟他原本只是五十人中普通的一员,单是运气好,见了指挥使最后一面,得了一块令牌。众人迫于形势跟随了他,但在场许多人都是身有长技的老兵,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 李肆提着卷轴一跃而下,又“咚!”一下敲在嘀咕得最大声的一个军士头上! 那军士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脑袋后退几步,怒目瞪视着他。 “不许喧哗!”李肆回瞪道。 那军士忿然想说什么,被旁边的同袍给拉住了。 李肆提声道:“你们都宿在这里,一日三餐我会命人配送。选出两个十夫长,有啥需求,让十夫长跟我说。每日卯时,十夫长带兵出训,在院内先习拳法、刀法,再习三人阵、五人阵。我卯时会来督看。” 下面又有人嘀咕:“为啥还练起兵来了?来的路上指挥使也没让练……” 李肆朝他把卷轴举起来,那人悻悻地闭了嘴——也不是怕疼,主要是当众被小娃敲脑袋,太丢颜面。 李肆发了一通官威,安顿了二十来个弟兄,这便准备离去。 临走时,又有人问道:“奉使,我们愿意听你的,练兵便练兵吧。但要在这里练多久?啥时候启程回京?你不是说送人么?送啥人?” 李肆面色木然。他本来是能说“不几日,待我伤势好些就出发”,但喉咙哽着,说不出口。 “先练着,我自会安排。”他最后道,木着脸转身走了—— 夜幕已落,小城万籁俱寂。县衙里一下子少了二十来人,也变得空荡安静起来。 后院主屋里没有点灯,李肆孤身坐在张叁的大床上,拢着虎氅,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个姿势压迫着胸腹的鞭伤,刺痛不休,但他却一动不动,在黑暗中静静地忍受着疼痛。 他希望自己的伤能溃烂一些,再烂个十天半月的,甚至一年两年都不要好。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昨晚啸哥在这里说:“再过几日,你便要走了。你一走,我俩这辈子不一定能再见了。”他当时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也没想,眼泪已经哗哗地下来了。 也容不得他再多想,啸哥把他的脸摁到胸前,温暖厚实柔软迎面扑来……这下好了,他脑子一晕乎,之后发生了啥全都不知道!仿佛一睁开眼已经到了早上,香喷喷的掐圪垯上了桌,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本想着这一日死死黏住啸哥,啸哥便再也说不出令他难过的话。可是小陈押司来找他,他又去找了众军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 啸哥让小陈押司来问他的意思,也是想提醒他负起责任么? 原来那些令人难过的话,并不因为啸哥不说,便不存在了。 他到现在才能集中心神去细想——啸哥说的没错,留给他跟啸哥在一起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他是皇城司奉使,身上担着官家的差事,要带领这二十二个军士完成命令,更别提还有年迈的婆婆无依无靠地留在京师,是不能再找借口在这里久留的。啸哥也自有团练使的职责,战事紧急,不应当再分出时间来浪费在他身上——比如今日要去北门探访,便不能带着他这个醉醺醺晕乎乎的拖油瓶,啸哥也知道正事为先。 这一别之后,他在京师,啸哥在魁原,所行所往皆要听从军令,皆是身不由己,确实也很难再见了。 前些天在魁原的驿馆里,他也想过第二日也许要离开的事,那时只觉得还有好多话想与啸哥说,只觉得有些舍不得,也并没有意识到一别就难以再见。可是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到啸哥的脸,光是想到再也见不到啸哥,他就难过得浑身发痛,胸口紧得喘不过气。 李肆已经尝过了死别的痛楚,现在又要面对生离的苦涩,难熬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张叁带人拆了一片城墙,叮叮当当了半日,好不容易才从碎石间抠出一个能过人的小洞,钻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条久未使用、遍布荒草的道路。眼见夜深,他便吩咐刘武明日挑四个利落机灵的捕役,带上干粮水饮,分两队前去探路。这就打发众人回去歇息了。 他夤夜才归,提着灯笼入了后院,只见院里一片漆黑,哪间屋子都没有点灯,估计李肆和吴厨娘夫妇都睡了,便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主屋。 他见虎皮大氅团成一团在他床上,以为李肆披着大氅睡了,便悄悄地走上去一摸,却摸了个空。 大氅底下什么都没有,灯笼一照,只有几滴隐约的水迹。他伸手指捻了一捻,幸好不是血迹。 他不知李肆去了哪里,心里直发慌,转身出去想唤醒吴厨娘夫妇,却又转念一想,准备先去李肆那间屋子看看。 他轻声推开屋门,用灯笼一照。李肆果然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背对着屋门,看样子睡得正熟。 他便松下一口气来,不知道这小愣鬼在搞些什么名堂。小愣鬼分明昨晚死缠烂打地要在他的主屋睡,所以下午抱回来时也是索性直接送回了主屋。他还特意让吴厨娘将主屋的火炕烧上。 现在怎的又回自己屋了? 他让小陈押司来问肆肆安置军汉们的事,纯粹因为这帮子军汉都是“奉使”带出来的,当然要问过李奉使的意见——他一直尊重肆肆的“奉使”身份,否则那时也不会把玉佩塞在肆肆身上了。 他哪里知道李奉使想歪了,以为他在催自己“负责”。 张叁不明就里,又舍不得离开,又没有理由挤到李肆床上去睡。他转身关上漏风的屋门,静悄悄地站在门口,拎着灯笼看了许久李肆的背影。 他最后轻叹一口气,开门离开了。 听到他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装睡的李肆这才缓缓地转过身体,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着眼睛。水色都湮进了墨色里—— 张叁辗转了一夜,快天亮才睡着,难得赖了床。 吴厨娘来敲门送早食,他头昏脑涨地从床上起来,披着袄子,半梦半醒地将烤饼塞进嘴里,鼓囊着腮帮子问:“吴大姐,肆肆起了么?” 吴厨娘道:“李郎君一早就走了哇,他说跟那些军汉……” 张叁以为他跟军汉们回京师,吓得蹦了起来:“甚么!伤都没好!怎的就走了!路上遇到贼人怎的办!不是让你们看着他么!怎的就给他放走了!” 他慌乱地说了一长串,饼也不吃了,拢起衣袄就要往外跑。 吴厨娘追在后头,终于把话补完了:“……去了县令家花园!” 已经赤着脚踩到院子里的张叁:“……” 他尴尬地跳着脚又蹦回来,冻得连打了两个喷嚏,自去床边穿鞋袜。“咳,怪我性急。对不起,吴大姐,你莫见怪。” 吴厨娘直乐呵:“当家的心疼李郎君。” 张叁又咳了一声,心虚没敢回话。 他迅速穿戴整齐了,在水盆边简单洗漱了一下,几大口就吞完一碗粥,再将剩下两个饼子拿在手上,咳了一声:“吴大姐,这里就劳烦你收拾了,我去看看他。要是刘县尉来了,就让他去那边找我。” 吴厨娘点头道:“当家的慢走。灶里还剩两个饼子,不然你给小郎君带去,他早上似是有心事,也没吃几口。” “饭也没吃饱!”张叁气道,“这个愣鬼!” 他揣着四个饼子,心急火燎地跑了—— 李肆也一夜没睡着,早上破天荒地吃不下饭,喝了两口粥就反胃,又不舍得浪费粮食,硬逼自己灌完了一碗。 那些军士们被关了十日没事做,好不容易有了宽敞地方可以活动身体,一早就起了,分成两人一队,在院里练着拳法。 李头领进了院子一望,众人都在龙精虎猛地练拳,成双成对地纠缠成一团,打得如胶似漆,像极了他与啸哥初逢时的样子。他看得心酸,扶着院门就吐了。 众军士:“……”是嫌我们抱在一起,打得太恶心么? 李肆吐完了,擦干净嘴,木着脸解释道:“早上吃多了,你们继续。”—— 张叁到时,李肆刚领着众军士分出三人或五人的小队,开始演练阵法。 他们这批军士是按劳什子五行属火选出来的,互相之间没有配合,都是各军各营的散兵。有步军、马军、水军三个军种,平素各军的操练之法、各人擅长的兵器,都不太相同。看似都是多年老兵,其实很难操练在一起。 李肆先将善骑马与不善骑马的军士分为两边,互相不为一队。再按每人所擅长的兵器,编排为一队之中有长兵、短兵、弓兵、盾兵的组合。最后按官制军书所编排的基础阵法,命他们操练配合起来。 张叁在旁围观一阵,觉得李肆这番练兵之道,很值得琢磨。 李肆常年在京师,走的是纸上谈兵的路数。驻京禁军常年不打仗,加上佟太师与蔡相多年来相互勾结、克扣军资、虚吃空饷,军队内部腐败溃烂,战斗力相当低下。训兵之时,也都是照搬军书,日复一日地空练。 张叁的路数则全然不同,他是杀猪剁肉出身,十五岁便真刀实枪地上了战场,一本军书没有读过,却打遍了大半个煊国,在血雨腥风中学来了一身杀人的本事。 但张叁善杀人,却不善教人,因为要学会他那一身本领,是得打八年仗、杀八年人。这一套东西,无法照搬给新兵。 李肆这番练兵之法,要去战场上面对凶猛的重甲枭军,恐怕是不顶用。但短时间之内,却能迅速引领从未作战过的新兵入门,也能迅速培养起老兵间的配合与默契,不失为一种速成之法。 简而言之,有利有弊,但在当下,还是利大于弊—— 张叁默默旁观,并没有打扰认真训兵的李肆。一阵时间后,刘武也来了。俩人一边旁观众军士演练,一边继续商议起军备之事来。 前两日二人商议军备,又没钱又没兵器,张叁打起了抄县令的主意,二人之间颇有争论。现时再说此事,有了从地道里找出的那一大箱银饼,手头相当宽裕,二人便相谈甚欢了。 张叁命刘武在县内广贴告示,招募青壮男子为临时乡兵,按月发放俸饷,面不刺字,战后可返籍为民。招来的新兵们由几位老弓手带领,就日日来这花园里,跟随李奉使一同练兵。 县内几名押司,张叁也学魁原城中做法,命他们专职整理军备、粮草,以供各方领用。 同时,又学着章知府,招募其他壮年男女为工,以粮食为报酬,重修北城门,并在南北两座城门上再各自修一座外瓮城。 山下的土堡,亦变作军堡。在迷宫与土堡之间,新修一座堡门,哨台、夯土外墙都重做加固。 层层布置下来,蚁县与土堡相合,俨然成为了一座正经军寨—— 刘武领命匆匆而去,张叁亦要自去各处走动安排。 临走之前,他见李肆监督的晨练已经结束,衙役送来了膳食,各军士都在廊下歇息吃早饭,只有李肆孤零零地站在廊下,督了一个时辰,脸色直发白。 张叁先前不好上去打扰他,这时便赶紧上前,将带来的虎氅披在他身上,又搬了书屋里的座椅给他坐下,将烤饼摸出来给他。 李肆看到他就心酸,还没伸手接过饼子,就扭头又吐了。 张叁:“……” 他没怀疑李肆恶心他,倒是怀疑李肆又发烧了,伸手去摸李肆的额头。 “好像是有些烫。”他疑惑道,弯下腰捧着李肆的脸,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李肆的额头,“比我烫一些……脸怎的也烫起来了?” 李肆硬将他推开,扭过头去自己摸了摸额头,低声道:“我没发烧,没有病。” “那怎的……” 李肆扭着头不看他。“我还要练兵,你忙去。” 张叁要再察觉不到他在闹别扭,就是瞎货。 他为人可霸道了,他先前冷淡肆肆可以,那是出于不想祸害肆肆的好意嘛;而且肆肆钻进他屋里一赖皮一撒娇,他不也投降了么?现在肆肆闹别扭不理他,那不行!那一定要搞清楚为甚么! 他直接问:“你怎的了?昨晚为甚躲着我?我知道你那时没睡着。”—— 廊下几个军汉还在吃饭。就那么一条廊,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方才还瞅见俩人亲昵地额头顶着额头。军汉们嘴里叼着大饼,滴溜溜的眼珠子都转了过来,一脸好奇。 李肆心里十分难受,但嘴拙,说不出来。他见军汉们都在打量他们,赶紧站起来躲到一边,仍是道:“我要练兵,你忙去。” 张叁也不好再当着众人的面拉扯他,僵站了一会儿,道:“县里要征新兵,劳你这几日一起带一带。” 李肆道:“好。” 张叁便只能转身先走了。 第29章 倒歇倒歇 当日晌午,小县里贴了招兵告示。枭军围魁原一月,蚁县也与世隔绝一月了,许多县民们家中愈发拮据。听说有钱又包吃,又不刺字又能还籍,县衙里热热闹闹涌进了一百来号乡汉,老的老,少的少,堪用的却是不太多——小县里拢共才八百户人,佟太师八年前又征走了一批青壮,家家户户都缺人。 到傍晚时分,体测、筛选结束,总共也才选出了五十来人,当夜各回各家,第二日一早都去县令家后花园操练。 张叁忙碌了整日,夜里也学王旭去巡了一趟城门。乡民们分作日夜两班,夜班刚开始劳作,正在赶制工事。 他又是深夜才归县衙,一整天水都没顾上喝,渴得直奔灶房的水缸,用木勺敲碎了最上面的一层冰,直接舀下头的少许冰水来喝。 敲冰的声响有些大。吴厨娘夫妇被吵醒,吴厨娘便披着袄子出来,问他:“当家的,可要再吃点甚么?” 张叁没吃晚饭,道:“有甚么剩下的,劳大姐找来。” 吴厨娘给他拿来两个烤饼,张叁一边胡乱塞嘴里,一边往李肆屋里去,打算把李肆叫起来将话说清楚——小愣鬼肯定又在装睡。 吴厨娘追在后面,犹豫地叫住他:“当,当家的,李郎君不在……” 张叁皱着眉头回过身:“又去哪里了?” “他傍晚回来将被褥枕头都带走了,说是之后宿在演武场,方便早起晨练,以后吃饭也在那边跟军汉们一起吃了。” 张叁:“……”—— 张叁万万没有料到:他躲小愣鬼,一点子都不好躲。小愣鬼走几步,便能钻进他屋里,不穿衣服将自己冻一冻,便能钻到他榻上。但小愣鬼躲他,那可太好躲了,往众军中间一藏,他碍于双方团练使与奉使的身份,倒真不好当着军士们的面去逮人。 以前总管和旭哥总说他性情桀骜、不讲规矩,驯了他四年,教他识分寸、识军纪、懂进退、懂隐忍——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倒越活越憋屈了! 张叁又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独自滚了一夜,憋得直想嗷嗷叫。 没几日,肆肆的伤势好一些,便要走了。他俩的时间这样珍贵,他悔得肠穿肚烂,真不该冷淡肆肆,真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 他打算天亮之后腾出空来,找李肆好好倒歇倒歇,但万万没想到:一点子空缺都没有! 一大早的饭还没吃,负责北城门工事的衙役就慌乱地找来,说是城外的碎石又塌了,不仅将路重新掩住,还伤了几位做工的百姓。 张叁赶到时,受伤百姓的亲属也都到了,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原本在城墙下养鸡鸭猪牛的居民也趁机来抱怨,说新团练你夯城墙,拆了我们家的棚屋,这些个鸡鸭猪牛都没地方养,总要腾出个地方给我们置换哇! 这些事还没安排下来,南城门的工匠们又闹起来了。原来城中有两家富户,都是做木石雕刻生意起家,世代互争短长,各自都养着一批工匠。张叁将这些人都招去伐木搭架,却不知两家是世仇,底下工匠互殴出过人命。这不,才在一起干了一天工,又打起来了。 这还没完。衙役又匆匆来报,说城里有户乡绅,前一阵举家南下投奔亲戚避战去了,留下一位老管家看守房子,结果夜里来了贼,趁老管家年迈耳背,将家里剩下的粮食和零散家财一扫而空。 家里遭贼的还没诉完,又有那邻里纠纷的、鳏夫偷人的、欠账不还的……—— 张叁焦头烂额,这时才知章知府与王总管一文一武搭伙的重要。他把刘武找来商量:“还是把县令放回县衙去,另委一个捕头,把县衙捕役跟守城兵士分开。这些民间琐事由县衙去处理,我们只管军备。” 刘武手一摊,气道:“团练,早几天就这么劝你了!你不但不听,还想把县令给抄了!抄了谁做县令?你?我?我俩大字不识一个,做两个瞎货!” 张叁:“呀,你噘自己瞎货也罢了,连老子一起噘做甚!你是做过好几年捕头,我又没做过甚么官吏,哪里知道县里还有这些个破事……” 刘武不跟上官吵,叹息一声,转身要走。张叁忙将他拉住,哄道:“刘县尉,刘兄,走不得,这里你先顶住,南城那边工匠打起来了我还得过去……”—— 县令是重新请回来了,也只是勉强撑了撑场子。这人本来就是个昏官,并不能安抚民心;不仅帮不上大忙,这昏官还能添乱! 县衙里原有文吏、衙役共二十人;枭军南侵时,刘武还招了三十名做弓手的老乡兵,这五十个旧人在编制上都属县衙。前几日新招的五十来名新兵,编制又是属团练军的。 这鼠县令不安分,在暗中故意挑拨!这一百来个下属便暗中分了阵营,有认真听从刘县尉和张团练的,也有继续巴结县令的。人事复杂,波涛暗涌! 张叁只做过队将,那时军资整备自有上司操心,他只管听命领兵。那时要面对的最大的乱子,也就是提防战场败溃、惊营叛营。可现在,军务、民务、人情、世故,样样都要他周旋。虽有刘武尽心协助,仍是将他忙得脚不沾地。 他陀螺似的连转了三日,不要说见李肆了,每日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来都不知道,活得云里雾里—— 这一日晌午,张大娘子几日未见他,想他念他,派了小弟出来寻他回家吃顿饭。张叁挤出一顿饭的空闲,本想叫上李肆同去。但到了演武场一看,李肆还在训新兵,那些京师来的军汉们也没闲着,也都在手把手地带教。 张叁不便打扰他们,自己回了大姐家。 他踏进小院里,全没了前几日的风采,眼圈也乌黑了,目光也浑浊了。一头平素蓬松不羁的乱发,此时塌陷油污,像一只刚从泥水坑里滚落出来的落魄虎王。 大姐嫌他破落,吃完饭,就着热锅热水,给他洗头。他埋着脑袋蹲在院子里,被淋得落花流水的。 李肆淋了水,是只白白净净的小水鬼。张叁淋了水,乱糟糟的黑发一撩开,底下是张煞气十足的凶脸,凹着两只黑眼圈,是只倒霉鬼。 俩姐弟蹲在院子角落,姐夫和乔慎都在另一头灶台间收捡。大姐一边用皂子给他搓头发,一边低声问他:“这几日这么忙?累么?” 张叁那倒霉脸不是累出来的,是动脑筋动出来的。他心力交瘁,叹道:“姐,团练真不好当,王总管是高看我了。让刘兄来做团练,怕都比我做得好。” 大姐狠狠搓他一把头发:“讨吃鬼!我倒不知你这般没心气!” 张叁痛得嘶了一声,连还嘴的心气也没有,自己拿皂子胡乱蹭头。 大姐又道:“老四怎的没来吃饭,比你还忙?” 张叁对着姐姐不想撒谎,叹道:“他最近躲我。” “你俩斗嘴了?你说难听话噘了人家?” 张叁憋屈道:“我能说甚么难听话!我对他好得咧!每天恨不得就这么捧在,咳……” 捧在手心里,咳。 他知道说漏嘴了,埋着湿漉漉的脑袋,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吭声。 大姐见过李肆喝醉酒埋进他怀里撒娇的模样,也见过他抱着李肆珍惜地离开,哪里是一般同袍相处的模样。她水也不淋了,沉默了一会子,问他:“你老实跟姐说,你跟老四到底咋的回事?你也二十有三了,是不是不打算成亲了?” 张叁垂着头,心虚地小声道:“原本也不打算……” 他原本就想跟军中一些独身老兵一样,打一辈子仗,老了死在战场上,自有同袍收尸,随便埋一埋,一辈子也过去了,何苦再连累一人守寡。 张叁越说越小声:“我跟他真没甚么,他心思单纯得很,真没有甚……我俩也才认识十来天,他马上也要回去了……” 大姐道:“他心思单纯,你肚子里是藏了坏水,是哇?是不是人家发现你存了坏心思,所以躲着你了?” 张叁马上摇头,洒了一地水珠子:“他那么愣,他哪能发现。” 他心虚地又问:“姐,你,你不介意么?你不噘我几句么?” 大姐又舀了一勺水,一边淋一边慢慢搓揉他头发,许久才道:“介意有甚么用,你都说了,原本也不打算成亲。我跟你姐夫又生不出来,张家算是绝了后了。” 张叁满不在乎道:“绝后便绝后吧,我们又不是甚么高门大户,家里也没甚皇位可以继……哎哎,疼疼!要秃了要秃了!” 大姐给他搓干净头发,寻了块巾子给他擦尽,便让他坐在太阳底下自己甩甩头毛、自己晒干。 大姐也搬了一张小木凳,坐在他身旁。 北方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但也晒辣。俩姐弟一起沐在光里,一齐眯起眼,像两只忙里偷闲的大猫。做姐姐的还给弟弟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像大猫舔毛。 大姐一边用梳子给张叁梳着发结,一边道:“你说他心思单纯,但我看他对你也是同样心思。那天他晕倒在院门口,下了雪那样冷,受了伤,发了烧,只穿一件单衣也要出去寻你……你要真舍不得他,就找他倒歇倒歇。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人一辈子要遇上一个真心实意的,并不容易。认识十几天也好,认识十几年也好,真心不是靠这个来算的。” 张叁低头揪扯着发丝,小声地“嗯”了一声。 他想的却跟姐姐不一样。姐姐疼他,自然是以弟弟的心思为先。可他疼肆肆,自然是以肆肆为先——肆肆是要回京师复命的,他再有心思,也不能影响肆肆的前程。 他其实也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敢放纵自己去相信,肆肆的心思会跟他一样。 不可能,只是爱对啸哥哥撒娇罢了,莫要多想。 他想去跟肆肆倒歇倒歇,但并没有奢望俩人还能更加亲近,只是希望在肆肆走之前,这段短暂又珍贵的时日里,不要不理他。 他难受得慌—— 张叁晒干了头发。大姐给他梳了一个整齐精神的发髻,擦净脸,又是一个潇洒干练的张团练了。他便重振精神,重新出门去巡视虎王领地。 忙碌至深夜,他也不急着回县衙睡觉,摩拳擦掌地激励自己,今日誓要去演武场缠住李奉使、李教头、李头领,好好倒歇倒歇—— 县令家后花园,已经更名为了演武场。 县令被请回县衙重新主事之后,自以为恢复了一些权势,大着胆子让家丁找到演武场来,想将书房里多年珍藏的书画与珍宝都搬走。 李肆不在乎这些身外物,脑子里也没有张叁那般劫富济贫的匪念,便任他都搬走了。只留下那些精炭不许他搬,要给众军士夜里添暖。 张叁今夜一来,便听值夜守院门的新兵说了此事,心里直惋惜——早知道早点派人都运走了!哪有进了虎嘴又吐出来的道理!况且这些都是县令多年刮下来的民脂民膏,哪里是甚么私财! 但他先前自己忘了跟李肆提一嘴,没了便也只能没了。反正之后哪天找个茬,把县令家一抄,哎,又都回来咧!—— 刘武已经合衣躺在了自家床榻上,莫名其妙地狠打了个喷嚏。 “定是团练,又打起了甚么鬼主意!”他头疼地自语,老妈子一般叹息一声,蒙头睡了—— 张叁溜达进院内。两边屋子都熄了灯,他也不知李肆睡在哪里,拎着灯笼一间屋一间屋地照了过去。 一屋子猛壮军汉,睡得呼噜声此起彼伏。他知道李肆睡觉安静,便只拿灯笼往僻静处照。找到最后一间屋,才在地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位睡得悄无声息的小军汉。 小军汉背对着他,拢着被褥缩成一只小粽子。粽子顶上是个熟悉的圆溜溜的后脑勺,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睡觉时也不拆开——不是李肆还能是谁。 张叁将灯笼放在一旁,跪在地榻上,伸手去扒拉他。 李肆在他手碰触到被子的一刹那就睁开了眼,袖刀戒备地往后一扎,被张叁接住手腕。 张叁低声道:“是我。” 李肆回头看他,眼神又呆又懵,讶然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张叁道:“找你倒歇倒歇。” 李肆呆呆的眼底染上了一丝哀伤难过,沉默地看着他。 两人还没说上什么,一旁睡着的军汉一翻身,“啪嗒”一下,一条壮腿抡到二人中间来。 张叁知道这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索性将李肆用被褥一裹,卷成一条肉卷,又拦腰抱了起来。 李肆早已习惯被他这么抱着,便一手挽着他脖子,另一手拎着灯笼。俩人出了屋子,去了空荡的廊下。 月色皎洁明亮,院里铺了一层细碎的白石,像洒了一地雪白的星辉。满院腊梅青松,在月光下都袅袅地散发着仙气。 张叁坐在木廊边缘,两脚踩进白石里,又将李肆抱坐在自己腿上,搂着。 嘿,还别提,两人隔着一床被褥这么搂着,还挺暖和。夜里的寒风也不冷了。 李肆被暖得一张小脸红通通的,垂着眼,也不主动开口。 张叁的脸也红通通的,但是厚颜无耻,紧紧搂住他,声音沙哑道:“跟我倒歇倒歇。” 李肆不说话,但也不反抗,垂着眼无声无息的。 “为甚么躲我?” “躲好几天了。” “你伤好些了么?” “再也不回县衙睡了么?” “你打算甚么时候回京师?” 李肆眼底渐渐湿润起来,但是没有流下泪来,单是湿漉漉地,依然一言不发。 张叁叹息道:“肆肆,你别这样,啸哥心里难受。” 李肆湿润的眼睫抬了起来,小心地看他一眼,终于开了口。 他平素清朗的声音,破天荒地也有了一些沙哑,低声道:“你也跟我一样难受么?” 张叁呆住了:“……甚么?” “我想着我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胸口就难受。一看见你,哪怕听到你的声音,都更加难受了。我想着躲着你,不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可是躲着你,还是很难受。” 李肆将手伸出被子,把张叁的手贴到自己胸口。隔着厚厚的被褥,张叁只摸到一片冰凉。 “我现在这里难受得紧,喘不过气。啸哥,我是不是得了啥怪病?你也得了么?” 张叁说不出话来,对着李肆迷茫又哀伤的眼眸,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大姐的话响起在他耳边:“认识十几天也好,认识十几年也好,真心不是靠这个来算的。” 他颤抖的手抚在李肆脸上,忍不住轻轻摩挲,“傻肆肆……” 肆肆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跟他说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熬忍得住?什么理智、克制,都烟消云散,他热血上涌,忍了又忍,知道不应当说,还是忍不住说出口:“肆肆,我……” 刚从假山上滑溜下来的周奇:“呀呀。” 张叁:“……”—— 张叁将李肆抱放在一旁,自己站起身来。 他杀气腾腾地往院里走了几步,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龇牙狞笑,一字一句道:“你,最,好,是,真,有,大,事。” 周奇吓得扭头就往假山上攀,一边爬一边扯着嗓子嚷道:“当家的!俺错咧!俺真有大事!” 嚷叫声惊醒了屋内的军士,都爬起来探头探脑。 张叁提着刀怒道:“下来!快说!” 周奇瑟瑟发抖地攀在假山上不敢动:“当,当家的!不,不是故意要打扰你跟李,李郎君!俺跟俺弟在哨台守夜,看见外头不对咧,俺赶紧来报信……” 张叁咆哮道:“甚么不对!” “俺们见着河对岸几十个枭军骑着马,追杀一个人。那人的马被箭射死咧,他弃了马下河,那些枭军也都跟着下河,全都往咱土堡这边来咧……” 张叁神色一变! 第30章 揽月同来 他顾不得发怒,转身便奔向院门口轮值守夜的两个新兵。 “你们!通知刘县尉和南北城门,工事赶紧停下,百姓撤回,城门戒备!派十名弓手守在这个院里,盯紧地道出口!” 他又奔回廊下,对冒出头来的军士们道:“诸位好汉!枭军恐要接近土堡,现在堡门工事只搭到一半,若被他们发现废堡有人,回去通知枭营,便大事不妙了!现在去城门叫弓手已来不及,诸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一齐去剿了这伙枭贼!” 在场众人,都是指挥使精挑细选的好汉,在此县憋了十来日,早已憋得心闷火旺,听说有杀贼的好事,齐齐都喊道:“愿助一臂之力!”“张团练!尽管使唤!” 众人都速速回屋,推醒同袍,批袄穿靴,拎起兵器,便纷纷冲回院内。 李肆提着刀,背着弓,冲在最前头,被张叁一把扣住手腕。“你身上有伤,不许去!” 李肆道:“结痂了,能使力。” 张叁还想拦他。李肆奋力一挣,急道:“他们是我带的军!我定要一起去!” 张叁也知这道理,只能不再阻拦:“去便去,但你定要跟紧我。” 话不多说,周奇带路,张叁李肆领队,众人翻上假山,挨个往枯井里落去—— 土堡里依然住着那十几位农汉农妇,他们白日里与蚁县乡民一起砌堡门、砌内瓮城、修缮堡墙,夜里便仍旧宿在堡内。周奇周坝依旧与大家一起轮值看哨,如若远远瞧见河对岸有枭军哨马路过,便会提醒大家工事暂停,收起显眼的木架工具,不要露出破绽。 这俩兄弟自打流落到这荒堡,看哨看了一个来月,越看越精神,越看越熟练,看得炉火纯青,看得出神入化。不论白天夜里,凡是汶水两岸的物件,甭管是树木、荒草、野兽还是大活人,他俩都能看出动静来;甭管是风吹草动、鸟叫虫鸣、哨马啼嘶,他俩也能听出端倪来。 他俩在修缮拓宽后的哨台上搭了个小石灶,不仅能生火取暖,还能烤一些干饼、干枣当作夜食。这天轮值看哨之前,他俩又挖了一窝蝼蛄,夜里欢欢喜喜地在哨台上吃独食。 满口焦香地吃着吃着,他俩突然从呼呼风声中听到了隐约的喊杀声。 他俩攀在女墙上一望,便见西边的汶水上游出现了一个骑马的黑影,背后跟着几十个骑兵,一群人打打杀杀地沿着河边而来。 那黑影驭马奔逃,好巧不巧,刚好在土堡的对面,遭一支流箭射中了马股。战马嘶鸣一声栽倒在地,那黑影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应该是看到了河对面隐约的迷宫土墙,感觉可以躲避,便踩着冰面往土堡这边来了。 那些追击的骑兵也跟着下马,一群人闹闹嘈嘈地踩踏上河面,顿时将半硬的冰面踩得裂纹四起、支离破碎。连那被追的黑影也一起掉进了河里。 河水并不湍急,落水者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于是双方便又在河里奔逃与追击了起来。 周奇留下弟弟继续看守,自己赶紧钻地道去报信。大当家对他早有交代,说地道外的后花园也有哨兵轮值守夜。他本是来找哨兵的,结果撞见了大当家本人,还正跟李小郎君搂在一起亲热…… 真不愧是大当家哇!跟李小郎君刚见面就碾到一起,没几天就已经这样恩爱咧!屋内还睡着那么多条好汉,他俩居然趁夜里偷偷在屋外腻歪!难怪赶集的时候,那些说书先生都爱讲甚么英雄好汉爱江山更爱美人……—— 周奇举着火把在地道前面跑着,没忍住偷偷往后看了一眼——大当家一边跑,还一边拉着李小郎君的手腕,可能是怕他伤势未愈跑得不快,所以助他一力。呀呀,这疼人的。 张叁见他扭过头来眼神暧昧,怒骂道:“看甚!挨刀货!杀完贼再收拾你!” 周奇脖子一缩,跑得更快了—— 一行人钻出地道,便往新堡门而去。新堡门就在哨台下方,夹在土堡与迷宫的中间,但现下只修成了一半。也就是说,如果这帮追兵能成功穿越迷宫,便能毫无障碍地闯入土堡。 老弟周坝一见到打头的张叁,就赶紧从哨台跑下来,追着张叁小声道:“大当家!他们都过河咧,现在困在迷宫里。俺听迷宫里的动静,那个被追的人正在迷宫里同他们打着咧。” 张叁问:“可看清被追的人有甚么特征?” 周坝道:“他进迷宫前,俺看清咧,只他一人是煊人发髻。其他人都戴着帽,留两条辫子,都是枭贼。俺仔细数咧,大概有三十多个枭贼!” 张叁布置道:“留下三名枪斧手守住堡门,两名弓手上堡门掩护,其余人都跟我进去!” 李肆督练了数日兵,熟知这支小队的身手,往人群中挥手示意,迅速分出了五人留守。 他带着剩下的人便要跟着张叁进迷宫,但张叁仍是扣住他手腕,不想他带伤跟去厮杀,低声道:“你也带弓上堡门。” 李肆却道:“我能用刀!” 他不等张叁再说,急促道:“不能耽搁!” 张叁拗不过他,松开了手,又回头叮嘱众人道:“只救那煊人,其余见到就杀,千万不能漏跑一个!道路复杂,一定跟紧,不能落单!”—— 一行人冲将入迷宫,听得数堵墙之外的刀刃相击声,被呼啸的夜风卷得时有时无。 张叁前几日走过一回这路,依稀记得往迷宫入口去的方向,但带着众人跑过几条窄道,前面便出现了左右两条无法辨别的道路。 “分两队走!”张叁命道。他心知在场只有他与肆肆走过迷宫,此时应该二人分头带人行动,但他始终惦记着肆肆身上的伤,想将肆肆留在身边。 他又去拉住李肆,但李肆敏捷地往后一躲,在被他抓住之前,便带了七八个人往另一条路跑了。 张叁连“小心着些”都来不及说,只赶紧喊道:“再多两个人去他那边!”扭头也率人跑走—— 张叁往前又跑不过两条道,便撞见了那逃命的煊人! 这一夜月色明亮,巷道两边土墙虽高,遮挡着月色看不清人脸,但那人身形高大,还能勉强看清头上的煊人发髻。 那人周身带着厚重的血腥味,脚步踉跄,手中单刀挥舞得已有些吃力,已变作了双手共握。 三名枭军正将他堵在角落围杀,冷不丁身后风声一紧!其中一名枭军躲闪不及,被张叁奔来跃起、狠重一击,当头劈下!半个脑袋顺着半个肩头飞将出去! 鲜血喷溅在那被围攻的煊人脸上,那人微微一愣。 此时张叁身后几名军士也追上来,与剩下两名枭军斗在一起。张叁抽出空来,急问道:“可是煊军?” 那人筋疲力尽,喘息道:“府州……佘氏……” 府州在魁原的西面,吕梁山脉的另一头。佘家军则是大煊的一支历史悠久、赫赫有名的家族军队,世代镇守府州。张叁听他声音几分耳熟,心头一惊,对他身份已有了猜想。 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因而张叁赶紧搀扶起那人,往来路送去:“你们二人,先送佘将军回去!” 话音未落!耳后风声一肃!张叁旋臂带身,“铮!”地一声挡住了袭向自己头颅的一刀。 更多的枭军从巷道那头涌了过来,与他和军士们激斗在一起—— 张叁先前多叫了两人跟了李肆,现下又排出两人护送佘将军回去,身边只余五位军士,但前方巷道中却追来了二十来个枭军。 这些枭军个个精悍,人数又四倍于他们。张叁听见身边有同袍发出受伤的闷叫声,心头一沉,奋力向前,以自己身躯挡在了最前面! 他横刀一个猛冲,将枭军们推搡开数步,给了煊军喘息之机。身后五名煊军赶紧将巷道勉强堵住。护送佘将军的二人也终于趁机搀扶着佘将军跑了。 然而众枭群起反冲,一下子又将张叁撞了回去! 一群人摸黑混战。煊军处在下风,愈发吃力,被冲击得狼狈不堪。张叁耳边不断听见同袍受伤的声音。但巷道昏暗拥挤,敌我不分,他一身武艺也施展不开,甚至连刀也挥斩不起来。总共二三十人闹闹哄哄地在巷中推搡肉搏,乱成一团。 正在混乱之际,突然头顶上响起一声哨响! 近一丈来高的土墙、还没有巴掌宽的墙尖上,出现了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寒风中衣袄烈烈,拉弓如满月。 张叁混战中抬头一望,心头狂跳—— 他真能飞! 他此时不似小马驹,似天上谪仙下凡,揽月同来—— 李肆吹哨吸引了众人注意,旋即喝道:“报数!” 他手下煊军士天天随他演练,当下便此起彼伏地喊道:“一!”“二!”“三!”“四!”“五!”张叁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六!”了一声。 李肆随声放弓,“嗖!”地一下放倒了人群一名不报数的枭军!黑暗中虽然无法命中要害,但也射中了对方肩背,那枭军吃痛脱力,便马上被周围的煊军趁机砍倒在地! 煊军群情激奋,一边大吼着数字一边奋力将身旁的枭军砍远了一些,便于李头领放箭。“一一一!”“二二二!”“三三三!”“四四四!”“五五五!”“六六六!” 李肆“嗖嗖嗖”地又接连放出几箭,人群中接连有枭军倒下,两军队伍渐渐在巷道中分隔开来…… 眼见两军不再混战一团,李肆又喝道:“列阵防守!” 煊军立刻聚拢列阵。最高大的一人持刀在前,手上没盾,便与张叁一起以肉身横刀作盾。他们身后两人左右挥刀,再最后的两人则瞅空戳刺长枪。众人刀枪一致向外,在狭窄巷道中似一只“大刺猬”。 枭军们冲上来无法劈砍,被高墙上的李肆趁乱射中了数人,又被“大刺猬”趁机滚倒在一旁。 眼见枭军往后退去,李肆在高墙上又喝道:“列阵突击!” 靠后的两名枪手闻言大步向前冲刺,在张叁和另一名高大者的掩护下,将枭军冲击得东倒西歪。后面两名刀手趁机跟着补刀。“大刺猬”似长出了两只牛角,在巷道里横冲直撞! 战局逐渐扭转,枭军纷纷败下,被砍倒一地。剩下十来名枭军见势不对,一声呼啸,便都扭头朝迷宫外跑去。 “追!”张叁急喊道,众人便都追着枭军砍杀出去—— 李肆足下带风,在又高又窄的墙尖上追着张叁跑。张叁便提声问他:“其他人在哪里?” 李肆道:“那边还有七八个枭贼!他们正在杀!”他先前一撞见另条巷道里的枭军,见总共没有几个,便知大多数枭军都在张叁这边。他于是留下其他同袍杀贼,自己踩着同袍肩头爬上墙尖,赶紧赶过来帮张叁了。 张叁眼见前方便已是迷宫出口,那逃跑的十来个枭军都逃了出去,急喊道:“不能放跑一个!” 煊军们追在后头,一行人在河边浅滩上追打了起来。但煊军人少、无法围堵,枭军只顾逃命、并不恋战。还是有近十个枭军扑进水里,向河对面游去。 张叁二话不说扎进水里,不顾冰水酷寒,奋力追去。其他煊军也都跟着下了水。 李肆最后一个赶到河边。他的箭先前在混战中已经射完了,无法补射水里的枭军。他浑身是伤也不能泡水,便绕到远处没破冰的河面上,准备老模样踩踏冰面过河,去围堵即将上岸的枭军。 但他刚跑过河,远处还在水里扑腾的张叁便怒吼道:“肆……李奉使!不许一个人去!” 李肆提着刀,脚步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听他话。若论战场杀敌,他职责在身,不应当这样贪生怕死;可这跟先前那几次不听话时不一样,他有伤在身,孤身去了打不过枭贼,不仅自己或伤或死,惹啸哥难过,还会放跑敌人。 他犹豫之间,远处有三名游得最快的枭军已经过了河,翻身上了马,朝汶水上游逃去。李肆一见他们骑马,心头一动! 对了,马! 他当即回过身,含指入口,发出一声高亢的啸鸣! 啸声刺破寒风,穿越迷宫,传进土堡。似听到了他的召唤,堡中突然传来同样一声高亢的战马嘶鸣声! 通体黢黑的高头大马撞破了马厩门,跃身而出!正是孙将军留下的那匹骏马! 它四蹄如踏云,矫捷地跃过土堡路面交错的坑道,冲过堡门,跃入迷宫!随即熟门熟路在迷宫中疾驰,比张叁李肆还要精准地跑过每一条岔道,不一会儿便从迷宫里冲了出来,直朝河面而来! “啸哥!你快过河!”李肆喊道,自己也继续朝逃跑的枭军追去。 张叁留下其他同袍在水里继续跟几个枭军搏斗,自己奋力先游过了河。刚爬上岸,便听得身后一声嘶鸣——骏马已经绕路跑过了冰面,追上来在岸边等他。 他便一跃上了马背,没有马蹬可踩,没有缰绳可勒,便两腿使劲一夹,俯身紧紧抱住了马脖子:“好马儿!快追!” 骏马嘶鸣一声,载着他向李肆追去。跑了没一会儿,便追到了李肆身边。张叁伸臂一捞,便将李肆拽上马来。 李肆骑在张叁身后,紧紧抱住了张叁劲瘦有力的腰,将脸贴在他背后。两人一前一后伏在马上,双腿都勒紧马肚,在萧瑟寒风中紧挨在一起,一起熬过马背上的颠簸—— 这匹千里良驹驮着二人,丝毫不觉吃力,迈腿疾驰,在月下追风。不多时便赶上了逃走的一名枭军。 双方之间尚有一些距离,张叁手无长枪,砍不到对方。便换了反手握刀,将从王旭那里死缠烂打讨来的宝刀,毫不吝惜地当做大飞镖,狠狠掷了出去! 大宝镖“噗嗤”一下,从后贯入那枭军心口,枭军闷哼一声便栽下了马去。 张叁顾不得停下来捡刀,重新伏下身去抱住马脖,喊道:“好马儿!接着追!”又腾出一只手往后拍拍李肆的大腿:“把你的刀也给我!” 李肆有些舍不得这把从指挥使那里承来的御刀——可真是一把好刀,是他用过最好的刀,而且又是窄刃,随着尸体栽在地上,若是撞上石头,恐怕要撞断,王大哥没有说错,啸哥真的好败家。 他飞快地想了许多,奈何张叁又往他大腿上使劲捏了一把:“快给我!” 李肆被捏红了脸,磨磨唧唧地将御刀抽出来,将刀柄塞进他手里。张叁眼看要追上倒数第二个枭军,便直起身来,举起了御刀正要投出去—— 但那枭军听见风声,在马上回过身,拉起弓一发快箭射来! 张叁掷出刀去,自己已经躲闪不及。还好李肆一把搂紧他,抱住他向旁倒去! 那枭军被张叁掷出的御刀刺下了马!张叁李肆也同时跌落下了马,虽然避开了飞箭,但重重摔在了地上! 李肆垫在下面,摔得极狠!当即眼前一黑,剧痛之下瞬间晕了过去! 张叁被他护在怀里,并没有受伤。见他晕倒,张叁大惊失色,往他鼻下一摸,还有气息。 张叁心急如焚,但实在不能再耽误时间——还有最后一名枭军已经逃出了老远——他轻轻拍了一下李肆冰凉的脸,不知李肆听不听得见:“肆肆!你等等我!”这便将李肆小心平放在地。 他快跑几步,跑到被他刺下马的枭军身边。那枭军背后插着御刀,趴在地上还在挣扎,被他踩着后背拔出刀来,脖上一抹,得了一个痛快。 他又将那枭军掉落的弓箭捡起,赶紧跨上骏马,独自追着最后一个枭军而去。《 》 30-35 第31章 虎性大发 那枭军也慌乱地往后射了数箭,都被张叁挥刀砍开。 双方距离实在过远,张叁连扔刀都扔不着,便将背后的弓取了下来,也拉开弓来。 他不是弓手出身,但征战多年,样样武器都有涉猎。王旭那柄金乌弓,他其实也用过,也能杀敌——只是和王旭一样,相隔太远时,准头不如李肆。 他拉弓是双指捏弦,不像李肆是扣弦、要戴扳指。这种捏弦法不是煊人的弓技,而是他在实战中跟着北狼人、西霞人学来的引弓技法,虽然准头不如煊人的扣弦法,但是又快又重,很适合他的臂力。 他飞快地向那枭军射出数箭,但马背颠簸加距离太远,都没有命中。 他心中烦躁不已,若是肆肆在这里就好了,小愣鬼关键时刻真的很顶用,小愣鬼此刻还孤零零地晕在地上,若是受了寒…… 他在心烦意乱中两腿狠狠一夹马肚!把骏马夹得愤怒嘶鸣一声,往前冲刺一段,差点将他甩下马去! 他又补了几箭,才终于将那枭军射倒,追上去补了一刀,随即俯下身勒了勒马脖子,示意骏马掉头回去—— 他匆匆赶回了李肆身旁,跪在地上将李肆抱进怀里。 “肆肆?肆肆?” 李肆双目紧闭,神色痛苦,被他捧着脸颊温了好一会儿,唤了好几声,才悠悠醒转过来。但仍是迷迷糊糊,虚弱地说不出话。 此地不能久待。不仅李肆虚弱,张叁自己也泡了冰水、浑身透湿,就算他是铁打的好汉,也冷得直哆嗦。 他赶紧将李肆抱扶到马上,搂着李肆往回赶去—— 月色依然皎洁似雪,映在平原上零星的石块间,像月夜下点点星辉。张叁依然如之前在花园廊下那般紧紧抱住李肆,心跳依旧激烈如鼓。 但他先前那些不管不顾的热血、那些克制不住的冲动,却都已平息下来。 一场恶战,一夜寒风,彻底吹醒了他。 相识这十几日来,他总把肆肆当个小娃护着,后来也把肆肆当个小娃喜欢着。他却忘了,这“小娃”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上四军的禁军教头,手下教导过的军士恐怕远不止百人千人。这“小娃”三百米外能射中敌将首级,明明毫无征战经验,却能与身经百战的张叁打成平手。这“小娃”有能耐被挑选来替官家护送密信,也有能耐做众军士的头领,甚至能在漆黑与混乱中,指挥众人杀敌退兵。 肆肆或许不是小飞马,或许真是一位初坠人间、尚且懵懂的小仙人。 仙人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他今夜才知道,肆肆也喜欢他,肆肆竟然也喜欢他。但是肆肆还不懂这是喜欢,也不知道这喜欢意味着甚么。 而知晓一切的他,却没有办法、也不应当自私地将肆肆留在自己身边。 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他不应当说出口。 他应当更加珍惜他俩在一起的时光,更加地对肆肆好,不能让肆肆知晓他的心意,不能让肆肆难过。等时候到了,便将肆肆平安地送走,回京师过上安宁的日子,哪怕也许他们再也不能相见。 他紧紧地抱着李肆,被汹涌的欢喜与哀伤所淹没,忍了好一阵,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进了李肆的肩后—— 李肆经了一场恶战,拉弓时用力过猛,身上的伤口本就撕扯疼痛,又重重摔了一下,现在浑身更加痛得麻木不堪。 他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但是不敢再晕倒,总觉得啸哥会很担心他,于是一直在苦苦强撑,认真地努力呼吸。 啸哥突然将脸埋在他肩头,被风吹得冰凉的耳朵便蹭在他脖侧。他被扫得有一些微痒,又被抱得暖暖的,身上的疼痛也仿似减轻了,心里便觉得很安宁。 他还故意将脑袋往啸哥那边偏了一偏,与啸哥贴在一起。 他想,他今晚不该跟啸哥那样说话,说啥“见到你更难受了”,多伤啸哥的心啊。啸哥唤他“傻肆肆”的时候,眼睛都红了,看起来真的很难过。他真傻,真坏,让啸哥这样难过。 虽然他一见到啸哥,一想起不久便要分开,是会很难受,但是当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难受便消失了——想来这便是治这怪病的法子了。 “啸哥……”他轻声说。 张叁的脸埋着没有抬起,只低声回道:“唔。” “我们今后还是一起睡觉……好么?” 张叁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唔。” 李肆又认真想了好久,又道:“啸哥……” “唔。” “你先前说错了,我们这辈子还可以见很多次的……我回京师以后,见着官家,就像王总管说的那样,跟官家说一说魁原和蚁县的事……我求一求官家,让他派我再来找你,派我帮你打仗……等我把婆婆安顿好,我就来找你……婆婆年纪大了,要人照顾的……我回去可以领三千贯赏银,可以置个宅子,可以请一位女使照顾婆婆……” (女使:大煊对“丫鬟、奴婢”的称呼,一般指经过荐头介绍而受雇于人的女仆。) 张叁将脸抬了起来。李肆无法回头,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见他在自己耳侧低声道:“你家里还有婆婆么?” “嗯。” “还有甚么亲人?” “没有了。” “傻肆肆。”张叁说。 李肆不明白自己又傻在哪里了。张叁在他耳边道:“你留在京师好好照顾婆婆,京师说不定也要打起仗了。你保护好婆婆,乖乖待着。等仗打完了,我会来京师看你。” 李肆睁大眼睛,期待道:“真的么?” 张叁发出了低低的笑音。李肆总觉得他笑得几分奇怪,但也看不到他的神色。🐋蒸利 张叁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抬了起来,轻轻搓了搓他的脸颊:“小愣鬼,甚么时候骗过你?” 李肆:“……”说土堡里有人识字的时候哇。 但他不想跟张叁计较被骗的这件事,也十分相信张叁的许诺。他此时心里很开心,先前困扰他多日的难过,一下子便消散了——原来只要他俩约好以后“再见面”,就可以了。 看来不管遇到啥令人伤心的事,不能躲避起来不见面,而是要主动找对方“倒歇倒歇”。啸哥真好,真聪明,他俩倒歇了以后,顿时就不难过了。 李肆往后又仰了一仰,安心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张叁,觉得更加平静安宁了。 “啸哥。” “唔。” “明天吃汤片子好么?” “好。” “还可以去大姐家吃蒸饼么?” “可以。” “还想吃蝲蝲蛄。” “我让周奇周坝去挖。” 李肆絮絮叨叨要了很多吃的,连后天大后天的吃食都安排好了,一想到有吃的,越说越精神,倒也不觉着伤痛难受了—— 两人原路返回,途中张叁跳下马去,又将王旭给的好刀捡了回来——刀尖果然在石头上撞伤了一些,不过找铁匠磨一磨还能再用。 但李肆那把御刀却是彻底废了——先是撞断了一截,又被拿来劈飞箭,劈出不少豁豁。 李肆:“……” 张叁:“你莫哭!” 李肆:“没有哭……” 张叁:“你莫圪皱脸!县衙里不是还有几箱棠刀么?回去给你挑一把,不,挑三把。挑五把。一整箱都给你。” 李肆:“……”哪里有随便给人一整箱的,啸哥真的好败家。 张叁:“你那是甚么眼神?给你一箱还嫌弃老子?” 他们回到河边,见枭军留下来的马还有十来匹未曾散去。这些马没有水上漂的能耐,带不过河,留在此处又会引起路过的枭军哨马的注意。张叁把刀抽出来,被李肆拉住。 “我把鞍具取下来沉进河里,马全都放走。”张叁解释道。 李肆这才松开手—— 张叁留了几套上好的鞍勒,拿一套置在孙将军的骏马身上。两人过了河,穿越迷宫回到土堡。 周奇周坝与五名留守的军士都还守在堡门。其他军士也还都在土堡里歇息。农妇农汉们生起了几堆火,给大家取暖,烘烤衣物。 佘将军则已经被两名军士背上了蚁县,被赶到的刘武就近安置在演武场的寝舍里,连夜请了大夫来救治。另有几名受了轻伤的军士,也一同得了医治。 张叁先谢过了所有弟兄,安排好他们休息,自己又换了身干衣物,赶紧去看望了佘将军。他见佘将军在昏睡中,听大夫说虽然伤重,但性命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他又请大夫看了看李肆的伤,听说也无碍,便彻底宽了心。 他将善后事宜全扔给刘武。眼见四周没有外人,便又将李肆横抱起来,这便要抱回县衙去睡觉。 不是外人的刘武:“……” 刘武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他俩这么搂搂抱抱了,总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李奉使受了伤是不假,但也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走路哇!再说了,哪怕走不动路,背也好,扶也好,哪有成天这么抱来抱去的!李奉使要真是个娇气的小娃倒也罢了,分明又那么高那么结实!这要不是张团练,旁人压根抱不起来! 可是张团练同前几日一样,依然神色如此坦荡!李奉使神色也如此清澈! ——他俩难道都不知道这样不对劲? 李奉使真不知道这样不对劲,已经把脸靠在张团练肩头睡着了。 张团练真知道这样不对劲,但是厚颜无耻:“刘兄,这边就交给你了。佘将军若是醒了,劳你差人告诉我一声。” 说完就继续一脸坦荡地抱着李奉使走了—— 张叁一路抱着人回了县衙。 吴厨娘要给值班的吏役们做早食,睡得早,天未亮就起了,正在灶房里忙活着揉面。她见张叁高大的身影进了院,远瞧着好似横抱了一人。 她不知夜里发生了一场激战,但知道被抱的是李小郎君,急忙追出去问道:“当家的,可是小郎君又受伤咧?” 张叁道:“没事,就是累着了。” “可要吃一些?” 张叁看了看李肆的侧颜,见他睡得十分安宁,便小声道:“睡熟了,怕要睡到晌午。等他醒了,再劳大姐煮两碗汤片子。” “好咧。” 张叁将人抱回了自己那张大床,依旧烤热了巾子,替李肆擦了擦脸。刚一起身,却被李肆抓住衣角。 “怎的醒了?接着睡。” 李肆被他擦脸擦醒了,虽然迷糊,却颇为警觉,紧紧揪着他衣角。 ——答应了一起睡觉的! “我洗漱了就回来。”张叁哄道。 李肆又痛又累又困,眼皮都撑不开,嘴里努力嘟哝着:“啸……睡……嗯……”话都没说清楚,又睡着了。 张叁原本想走到一旁,自己洗漱一下再上榻,结果被熟睡的李肆死死揪着衣角,抠手指竟然还抠不开。他只能作罢,就着手里的巾子往自己脸上胡乱擦了几下,随手扔开。这便也钻进了被子里。 这要是先前,他俩要么胳膊挨着胳膊睡,要么他把李肆裹成一团、保护好了再睡。 可几日没有睡在一起,现在他的心境已大不同了。 ——我喜欢肆肆,肆肆也喜欢我,可我不能留下他,可我不能与他在一起…… ——可我难道还不能搂一搂他么? ——我又没有糟蹋他、欺负他!我又没有真与他“睡觉”! ——反正他甚也不懂!我还不能偷偷使坏了?他过几天就要走了,再不使坏,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使不上了! 张叁虎性大发,一把将睡熟的李肆搂过来!摁在自己怀里,胸膛贴着胸膛紧紧地摁实了!又往李肆因为憋气而泛红的脸蛋上,偷偷地咬了一口! 这才心绪复杂地阖上眼,放纵疲惫与黑暗吞噬了自己—— 晌午时分,天光大亮。 吴厨娘来屋前轻声敲了两次门,都没有回应,想来是他们还在休息,便没有提声打扰。 俩口子连在院里干活都轻手轻脚的,吴厨娘让相公把柴火也背到侧院去劈。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厨娘怕李小郎君睡饿了,又第三次去轻声敲门。 这下李肆在里头低声应道:“吴大姐。” “醒了么?我去煮两碗汤片子?” 李肆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受伤体弱:“好……有劳大姐……” 吴厨娘便转身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一门之隔,说话的李肆正仰躺在床榻上,满脸通红。 上次,啸哥把他单独用被子裹起来,半个身子骑在他身上,脸也靠在他肩上。他动弹不得,光是脸上发烫。 这一次,啸哥跟他一起裹在被子里了!裹成两条紧紧缠绕的大毛毛虫!啸哥依旧半个人都骑在他身上,差点儿把他压断气!他完全是被压醒的! 啸哥怎的连睡觉都这样欺负人哇! 李肆的脸烫得要炸开,又“气”又急地推了张叁好几下。根本推不开,夜里不知张叁搂着他怎么滚的,把被子全缠死在二人身上了。 两个人的脸颊、耳朵、发鬓,都紧紧地贴着,甚至贴出了一层黏湿的薄汗,无论李肆怎么扭头都躲不开。他心慌意乱,喉头肿胀,连“啸哥”两个字都不好意思喊出口,哑着嗓子道:“贼军来了!” 原本睡得死沉的张叁猛一睁眼,又伸手要去床头摸刀,但手臂还缠在李肆身上,登时挣得两个人都痛叫了一声! “你的……刀……”李肆又痛嘶道。 张叁压在他身上,还迷迷糊糊地:“啊?刀?” “刀……硌人……” 张叁迷糊地想:甚么刀?我睡觉我带甚么刀? 李肆也迷茫地想:啸哥昨晚累糊涂了么?刀也不卸就睡了? 两人搂在一起都在犯糊涂。李肆懵懵地又道:“刀好烫……” 张叁:“……” 他虎目一瞪圆,赶紧一蹦就想起来!但两人死死裹在被子里,被他一蹦一挣,都痛叫着更加乱成一团,那把藏在被子里的“刀”更硌人了! 屋内响起一阵痛叫,还有身体栽落在地的“噗通!”声。 两人滚在地上,可算是分开了!张叁揪着被子捂住自己,接连退出好远,撞到墙上才停下来! 李肆懵在原地,只穿了单衣,被子一撤开,他当即打了个喷嚏。 “你快穿袄子!别着凉了!”张叁瘫坐在地上搂着被子,狼狈道。 李肆起身想去扶他,他一阵惊叫:“别过来!” 李肆还惦记着他被子里的刀——可别硌伤他自己了——还傻懵懵地问:“刀……” 张叁红着脸急道:“没有刀!不是,有刀!有刀!你莫管刀了!快去穿衣!”—— 一把“刀”尴得张叁连汤片子都吃不下。李肆在屋里埋头嗦面片,他抱了几件衣服在院里搓洗。 李肆一边嗦着自己这碗,一边小心地盯着张叁那碗,眼见热气也不冒了,便放下筷子,往屋外探身道:“啸哥,凉了!” 张叁搓衣服搓得满脸通红,冬日水冷,他十指也是红的:“你吃你的!莫管我!” 吴厨娘从院外进来,见大当家守着一只快结冰的大盆、埋头吭哧吭哧地搓衣服,赶紧迎上来道:“当家的!可别冻坏了手!放下罢,我烧盆热水,我帮你洗!” 张叁面红耳赤地拦住她:“别!别!都是内衫,我自己洗!” 吴厨娘压根也没问他,他自己慌乱解释道:“昨,昨夜在山下打了一场仗,游了水,这是换下来的脏衣……”一边说一边偷偷把其中一条裤子往盆底塞。 吴厨娘和李肆都没发现他盆里的蹊跷,只劝他先吃顿热乎的再洗衣。张叁满面尴尬地回桌前坐下,魂不守舍地摸起筷子,稀里糊涂地吃了一顿。 刚放下碗,就听见李肆道:“啸哥,我的刀……” 张叁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慌乱道:“你的‘刀’怎的了?” 李肆眼巴巴地问:“我的刀被你弄坏了,现在可以去挑一把新的么?” 张叁:“……”原来是这个刀! 他又气李肆甚也不懂,又庆幸李肆甚也不懂,就着手里的筷子往李肆头上敲了一下! “小愣鬼!洗完衣服再带你去!” 第32章 手牵着手 张叁搓完了衣服,带李肆去县衙侧院的仓库,让李肆从刀箱里拣了一把棠横刀。 这刀与大煊御刀的形制有些类似,但做工更为精巧复杂,刀刃更为狭长锋利,刃身带一条狭长的凹槽,提升了刀刃强度,也减轻了重量。虽不是长柄刀,但又比普通的手刀要长上一二十寸,即便在马上也便于左右劈砍。 李肆用指尖轻抚过雪亮的刀刃,只觉轻便趁手又坚硬锋利,两眼亮晶晶地放着光。 侧院的院坝宽敞无人,他便趁机在院中练了一套刀。 他没有师从什么名将,现下练的这套刀法也只是禁军中最基础的一套,平平无奇,朴实无华。然而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练,一刀一势一进一退,都脚踏实地,流畅精炼。 他穿着黑衣,刀刃却雪亮。轻快挪移之间,游刃仿似流光,随他修长身姿而流转。 本是晴天白日,张叁却恍惚间又见到了揽月同游的小仙人—— 刘武匆匆步入县衙,在后院寻张团练没寻到,绕到侧院来了。他刚要开口问候,却见李奉使在院中舞刀。张团练双手托着一柄长陌刀装作是在把玩,两只眼睛却痴痴地盯着李奉使,眼眶里如水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 刘武:“……”我没有看错!他俩就是不对劲! 刘武咳了一声。 张团练马上收回目光,认真把玩起刀来。他看似认真地摸了摸刀柄,又托了托刀身重量,才状若无意地回头望向刘武,依旧一脸坦荡。 “团练。”刘武作礼道。 “刘兄来了。”张叁一边坦荡地招呼,一边提着刀朝他走去。 李肆这时也停下动作。他知道刘武比他年长,既然王旭是王大哥,于是他便也作礼唤道:“刘大哥。” 刘武赶紧也礼道:“李奉使,不敢当。” 李肆前几日又养伤又练兵,又难过要与啸哥分开,一时没有想起在牢里挨打的经历。昨夜跟啸哥“倒歇”之后,又终于一起睡觉了,他心情放松,脑子比以往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这时才回忆起自己被绑在刑房里挨鞭子的时候,半梦半醒地听见刘大哥在跟那坏捕头交涉,后来他不仅没有再挨打,还被抬上屋里救治。 他于是又认真道:“刘大哥,多谢你那天帮助我。” 帮甚了?张叁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刘武。 刘武做好事不图留名,连对团练也没提起过自己救人一事,只摇头道:“职责所在,奉使不用言谢,倒是我一直想谢谢奉使除去妖道,保住了一县安宁。” 李肆又认真道:“我现在才想起来,两位捕役大哥也在照顾我,我还打了他们,真对不住。刘大哥,我想找他俩道歉可以么?” 又在说甚?张叁又莫名其妙地看向刘武。 刘武道:“两位捕役兄弟去了交县,还没有回来。他俩为人耿直,想来也不会介意,请奉使不必介怀。” 说到这里,刘武赶紧对张叁道:“团练,正要找你说此事。从北城门的密道出去探路的两拨人,去交县的还没回来,但是去天门关的已经回来了。他们受了一些伤,被我安置在演武场的寝舍。佘将军也醒了。团练赶紧随我一起去罢。”—— 三人匆匆赶到演武场,听说大夫正在给佘将军换药,便先去见了刚回来的两位探子。 这二人也是县衙的捕役,因为身强体壮,被刘武派往山路更为崎岖的天门关方向。从神秘舆图上看,去天门关的距离很近,看似一两日便可来回,但这二人却直到外出第五日才归来。 张叁一见二人,吃了一惊。 不过四五日而已,两名探路者俨然形销骨立,身上都有不少伤痕。其中一人更是摔断了一条腿,刚被大夫正了骨,裹着竹夹,痛得面色惨白。 “二位兄弟辛苦了,怎会伤成这样?”张叁上前查看那人的断腿。 断腿者虚弱难言。伤势尚轻的另一人道:“团练,那山路实在太险了,这位兄弟不慎跌断了腿。我一路搀扶他回来,就耽误了几日。” 张叁关怀了他俩几句,那人又接着说起途中所见。 “团练,那条路通往半山一处断崖。断崖上有一条铁索桥,通往对面的山崖,对面山下便是天门关。但那桥已经断了,十分隐蔽。若不是这位兄弟不慎踩失,差点跌下悬崖,咱们也发现不了那些铁索。” 张叁看向刘武,二人眼中都露出欣喜来。张叁道:“若是派工匠到对面去,将那铁索桥重修好,岂不是可以直通天门关?” 那探路者却摇头道:“断崖两边约有一两百米远,崖下面是汶水,无法过去。而且我们隐约见天门关的墙头插着枭军的旗,那些来去的兵士,远看也都像是枭军。” 张叁皱起眉头:“枭贼已经攻下了天门关?”他回头对刘武道:“十几日前我和李奉使还遇见过一位孙将军,说是途径天门关来援魁原。那时天门关应当还通行顺畅。” 天门关易守难攻,是魁原向西面的门户。它若陷落,从西面来的援军就再难以接近魁原。极有可能是枭军经历了孙将军夜袭一事,知晓了其中利害,便集结重军攻下了天门关。 他想到昨夜佘将军也是西面汶水上游而来——那也是天门关的方向。 他又对刘武道:“赶紧去见佘将军。”—— 佘将军与王旭差不多年纪,皮肤黝黑,五官粗硬,是塞外人的面相。他原有一身猛将的高大骨架,却因为被囚禁了一月,连日奔逃,经过多番恶战,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他刚换了一身药,面色发灰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 听得众人进门的脚步声,他睁开双目,虽病若枯骨,却露出了一双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张叁赶紧作礼道:“见过佘将军。标下乃蚁县团练使、胜捷军部将张叁,这位是县尉刘武,这位是京师来的李奉使。” 佘将军目光一一落在众人身上,最后定在张叁脸上,哑声道:“佘氏族人众多……你怎知我是将军……” 佘氏自前朝乱世时崛起,世代居于府州,族人骁勇善战,声名显赫。大煊建国后,佘氏主动投诚大煊,自此成为大煊西北面的豪强望族。府州归属河东路,且处于煊、西霞、北狼三国的边界上,因而佘家军一直都是大煊抵御西霞、北狼的中坚力量。 然而此人身份还不仅仅是佘氏族人这么简单。 张叁回答道:“标下曾追随王总管平定范腊叛军,或与将军有一面之缘。标下唐突,敢问将军是否是平过范腊叛军的佘可存,佘将军?” 佘将军又仔细打量他许久,徐徐道:“我想起你了……你那时确在王总管麾下……年纪轻,使一手好刀……” 佘将军神色终于放松下来,缓声道:“张小将军……昨夜多谢相救……佘某感恩不尽……” 张叁也拱手道:“将军客气了。敢问将军为何到此,昨夜的枭军又是从何处来?” 佘将军轻叹一声,徐徐道来—— 这位佘将军也是河东路的一员大将,佘氏年轻一辈的翘楚,屡立战功。佟太师南逃后,他便听命于接任帅使的章知府。 一个月之前,枭军攻打魁原北面的雁门关时,雁门关求援,章知府命佘将军率军北上支援。谁料枭军凶猛,雁门关告破,佘将军战败被俘。因他是赫赫有名的佘氏族人,为将又骁勇,枭军不舍得杀他,便将他押往北面的枭军大本营云州,试图招降他。 佘将军假意投降,伺机逃出,辗转南下回了魁原。见魁原城被围,他便想经过天门关前往家乡府州,回佘家军求援。 佘将军最后叹道:“谁料天门关也已被枭贼攻下……我遭哨兵发现,聚众追杀……幸而被你们所救……” 张叁的心情沉重了起来。佘将军虽然逃了出来,但却难以回乡求援,加之天门关遭截断,魁原的生机便更加渺茫了。 他又向佘将军询问了从云州一路潜回时的所见所闻,沿途各州县枭军的驻扎情况。他俩聊了许久,刘武和李肆便安静地听了许久。 末了,张叁请佘将军好生休养,带着刘武和李肆告辞出来—— 当着花园里正在练兵的军士们,张叁面色如常。但他一直走到演武场外,无人的街巷处,面色便彻底凝重了起来。 刘武道:“团练,现在怎么办?是否要赶紧写信告知王总管?” 张叁前几日已经让陈麓写了鸽书,汇报了发现兵器库及北门密道之事。王总管回复要他探明密道去向,再图打算。 他摇头道:“等往南的探子回来了,再一并报总管。” 刘武道:“那天门关之事……” 张叁看看天色,见日头快要落了,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刘武:“啊?” 张叁偏偏头示意在一旁安安静静的李肆:“肆肆想吃蒸饼。” 刘武:“啊?” “刘兄若无安排,也请一起来罢。” “啊?”—— 事已至此,刘兄跟去蹭了一顿饭。 张叁带着李肆和刘武回了家,甫一进门互相介绍了一番,他便被大姐招呼去灶台打下手。 大姐揉着面,给了他一块猪肉,让他剁成臊子。张叁“梆梆梆”地使着刀,大姐趁机低声问他:“倒歇过了?和好了?” 张叁回头望了一眼,肆肆正坐在小矮凳上,跟着姐夫学编草鞋。他手指修长灵活,人又聪明认真,看不了几眼,便真的有模有样地编起来了。刘武和小弟蹲在一旁看着,都赞不绝口。 张叁回头来对姐姐道:“和好了。” 大姐问:“那你俩是个甚么打算?” 张叁垂眼道:“没甚么打算。姐,上次便跟你说了,他不几日便要回京师的。” 大姐许久没说话,想了想还是安慰他:“你俩还年轻,说不准以后你做了大将军,还能去京师置宅子咧。” 张叁蔫头蔫脑地:“我这种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人,哪里来甚么以后……”说完才觉得失言,这种话会让姐姐伤心,赶紧抬眼看向姐姐,还想开口补救——被大姐一擀面杖敲在了头上! “没心气的东西!”—— 没多久,俩姐弟便蒸出了三大笼蒸饼。张叁额头上顶着个虎头包,鬼眉溜眼地跟大家一起吃饭。 姐夫跟小弟都在竭尽全力憋笑。李肆旁若无人地想去捧着他的脸看他那个包,被他赶紧推开。刘武在一旁笔直端正地坐着,眼珠子直往他俩身上瞟。 刘武也不过二十四五,正当青壮。三个大男人围在桌前,一顿大塞,三大笼蒸饼眨眼就没了影。 大姐和姐夫只各吃了一个。小弟只吃了半个,还有半个端在手里,呆呆地看着他们仨。 刘武还没吃饱,但也不敢说,挺不好意思地道:“大姐手艺真好,大姐若在集市上开一家蒸饼铺,一定生意兴隆。” “我姐也不止这一手,”张叁得意道,“炖猪肉也是一绝。” 大姐道:“今日本想炖一锅猪肉招待刘县尉,但屠户铺这几日也不开张了,东家说要把猪羊留着自己家吃。现下这顿猪肉蒸饼估计也是最后一顿……” 李肆一听,眼睛就瞪圆了,后悔刚才吃得太快,最后一口蒸饼捏在手里,半天舍不得往嘴里塞。 “还能吃野味,带你去山上打狍子。”张叁赶紧哄他。 姐夫又去煮了一大锅揪面片,一大家人唏哩呼噜了一顿,总算是都吃饱了—— 饭后众人闲聊几句,刘武便要去北门工地巡视。张叁与他各管一半,也得去南门看一圈,便都匆匆告别离去。 李肆不肯自己先回县衙歇息,跟着张叁去了南城门。 两人拎着一只大姐送的灯笼,走在昏暗幽静的小巷里,时不时要爬坡上坎,张叁便出手去搀扶李肆,李肆其实伤势好多了,连迷宫的墙尖都能飞来飞去,用不着他扶,但也乖乖去接他的手。 原本是搀着手腕,后来渐渐就变成手牵着手,后来又渐渐十指交握…… 张叁第一次与人这样牵手,越往前走,心跳越快。 李肆也是第一次与人牵手,他啥也不懂,只觉得啸哥的手掌暖暖的、软软的,有一些粗糙的茧,牵着很令人安心。 他今天一直察觉着啸哥的心绪,从得知天门关陷落开始,啸哥一直很低落。在姐姐家吃饭时,啸哥心情好了一些。可是吃完饭离开,便又低落了下来。直到与他手牵着手,才又开心了一些。 ——啸哥这样抓着我的手,也很安心么?啸哥安慰我的时候也摸我的手,但是不让我摸旁人。想来摸手只对啸哥和我自己有用。 他这样想着,便握得更紧了一些,想再让啸哥安心一些。张叁以为他有伤在身、脚软怕摔,于是也握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紧紧地牵着手,一直牵到南城门口。远远地看见守城兵士,张叁便赶紧将手放开。 李肆不明所以,手指还追着他。 张叁哄道:“咳,捂出汗了,一会子再牵。” 李肆陪他看了一圈城门工事,见新建的外瓮城已经初具形状。张叁又对守城兵士嘱咐了几句,这便带着李肆往回走。 没走出十来步,他见李肆眼巴巴地看他,便低笑一声,递出手去。李肆便赶紧又牵上。 “净会撒娇。”张叁乐道。 李肆转头看他,满眼疑惑:不是你要牵着手才安心么?要撒娇也是你撒娇哇! 张叁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肚子里没好话,牵起他的手狠狠啃了一口。 李肆痛叫一声,手背上被虎牙啃出两个圆圆的小坑! 他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手背,好在是没破皮流血。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开张叁的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张叁看他乖巧,越看越喜欢得紧,真想把他揉成一团囫囵吞下肚,然而满腹坏心也只能自己偷偷咽回去。 他用眼睛将李肆从头到脚都啃了个遍,神色如常地道:“快走罢,早点回去歇息。”—— 俩人没能早点歇息,刚进县衙前院,大门还未关上,突然听得外头街上传来一阵仓促的马蹄声。 大煊缺马,即便是富户人家也用牛车。蚁县是座简陋小山城,城里更是一匹马也没有,绝大多数乡民一辈子也没见过马。孙将军的马也一直养在山下土堡,即便它是一只也会“飞”的仙马,也没法钻地道、爬井道。 这马蹄声从何而来? 俩人都十分惊讶,赶紧跨出门去,只见远处街头,刘武正骑着马东倒西歪而来!这位平素老练稳重的小县尉第一次骑马,手忙脚乱,一路惊叫:“哎!哎!哎!” 眼看着他要跌下马来,李肆放开了张叁的手,快步奔跑上前,在与他错身而过时,一跃攀上了马背,一勒缰绳,“吁!”地一声,便将马控下。 张叁上前来,帮着李肆一起把狼狈不堪的刘县尉给搀扶下来了。 张叁一边扶一边问:“怎的会有马?你哪里来的马?” 刘武喘着气往身后指:“回,回来了!” 张叁一抬头,微微一惊。 ——街巷那头,又奔来了两匹马。 马上各坐了一位穿着普通百姓服饰、戴着防风面罩的男子。他俩的马背上又都各自载了一位衙役,正是去南面交县方向探路的那两位衙役大哥—— 四人到了县衙门口,先后下得马来。两位衙役身上都受了伤,被众人搀扶下来。“团练,我们在交县城外遇见了枭军哨马,差点被杀,是这二位兄弟救了我们!” 刘武这时也缓过气来了,便赶紧介绍道:“二位兄弟,这位便是我们县的张团练使,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李奉使。” 李肆原本默默守在一旁,正在搀扶其中一名衙役大哥,听到这句,茫然地抬起眼来。 那两位男子将脸上面罩摘下,先向张叁抱拳一礼,敬了一声张团练,又都齐齐转头看向李肆。虽然认出了李肆,却都目露疑惑。 李肆一惊,也认出了他俩。 ——十五日前,众军士抵达魁原南面的交县,下马步行潜往蚁县。临走时,指挥使将两名皇城司下属留在了交县外的树林里,负责看守辎重马匹,接应众人回来。 这便是那两位留守的皇城司下属。 第33章 让我帮你 众人将皇城司下属们迎进县衙,点起灯来,在大堂叙话。 这两位下属一直在原地留守,每日在林间牧那几十匹马,餐风宿露,几乎活成了两个马倌。整整十来日,他们都没能见到众军士回来,心中不安日渐加重。 三日前,两名衙役探路到了交县,刚出山林便倒霉地遇上了一队枭军哨马,险些被杀。皇城司下属们就躲藏在附近,不忍见他俩枉死,便出手相救。 双方一交谈,皇城司下属得知衙役们正好来自蚁县,且有京师来的二十多名军士、一位“李奉使”、一位“力士”都在县里。枭军哨马常在附近游荡巡逻,他们觉得带着马躲藏在树林里不再安全,便跟着衙役们一起寻来了蚁县。 因为两位衙役受了伤,加之山路废弃,荆棘丛生,不便马匹行走,所以他们在途中耽搁了几日,到今夜才抵达北门。他们还带来了四十多匹马,现下都被安排在北城门的临时马厩里——便是先前那些被拆了大半的猪棚牛棚。 但他们预想中的“李奉使”,却与李肆截然不同——原来指挥使也姓李。 两名下属将此“李奉使”误以为是彼“李奉使”,所以见到李肆面容时才又惊又疑。 他们这时才从李肆口中得知,他们的李上司早在离开的当天夜里便遇难了,惊得久久无言。 但既然上司命令李肆接任奉使,他们便也只能问道:“李奉使,那咱们如今是何打算?”—— 此话一出,张叁的眼睛也抬了起来,定定地看向李肆。 李肆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歇了五六日,他的伤已经好转,虽然仍需换药,但昨夜便已能助众人杀敌了。现下皇城司下属已经寻来,官家要找的乔小弟也已找到。他着实没有借口再留在蚁县。 他今夜还沉浸在与啸哥牵手的短暂安宁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分离来得如此之快! 他神色呆滞,一时没有答话。一旁的张叁突然开口道:“李奉使已经完成官家嘱托,将你们要找的人寻到了。他前些日子受了伤,再休养两日,便能跟你们一起回去。” 两日么?李肆闻言看向张叁,满眼惶然。张叁却避开眼不看他,只瞧着两位皇城司下属。 那二人听闻此言,一人欣喜道:“这便太好了。”另一人却道:“不过,李奉使,我们回去的路途十分艰险。马匹是不能带走了,只能留在蚁县送与张团练。” 张叁问:“为甚?” “交县已被枭军攻陷,往南的官道断了。我们只能一路攀走山林,偷偷南下。”那下属道。 张叁眉头紧紧蹙起,看向两名衙役,后二者也点了点头。张叁便问:“甚么时候的事?” 那下属道:“就在五六日前,一支打着佘家军旗号的军队来援,在交县城北与枭军大战,佘家军败退,交县也被枭军趁机占了。我俩一直躲在城外树林,将马匹都赶上了山,这才没有被枭军发现。” 张叁惊道:“佘家军?佘家军从哪里来?天门关已被占领,他们不能从西面来,难道是绕远路绕过了吕梁山,从南面汾州来的?” 那下属点头道:“正是从汾州,败退之后,也是往汾州去了。” 张叁道:“知道将领叫甚么名号?是哪一位佘将军?” 那下属摇摇头:“远远只见军旗上有个佘字,不知是哪一位。我们有职责在身,不敢去冒险接近。” 张叁对刘武道:“我去问问咱们救回来那位佘将军,或许他知道是哪位族人。今夜便让陈麓写信,汇报给王总管。”—— 张叁和刘武带着两名皇城司下属,骑马又匆匆回了演武场,去找佘将军问话,也顺便将他俩送去安顿休息。李肆本来还想跟着,张叁见天色已晚,这种跑腿的小事不想他奔波劳累,便硬将他留在了县衙歇息。 李肆便只能乖乖洗漱,独自上了主屋那张大床。 他想到啸哥先前说的“两日便回去”,心里便更加惶然。虽然他坚信他们很快还会再见面,虽然啸哥许诺了打完仗来看他,虽然他想在确认婆婆安好、安顿婆婆之后恳求官家派他再来蚁县……但是眼下当真要面对分离,还是令他心慌不已。 他安静地披着虎皮大氅,蜷缩在大床上一动不动,任由心慌与不舍撕扯着自己。但他却强自忍着,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偷偷流下泪来。 流泪似乎不是一件好事,啸哥老是跟他说“莫哭”。每次一见到他哭,啸哥的心绪似乎也很低落。 啸哥现在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不该再流泪,不该再让啸哥操心他—— 房门突然被轻巧地推开,带进一小股子冷风,但又很快被关上。 张叁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进来。但李肆坐起身,唤了一声“啸哥”,又赶紧下榻帮他点灯。 张叁忙道:“你睡回去,莫着凉了。我自己来。” 两人的手都摸在灯旁,便在黑暗中碰到了一起。张叁将他的手指抓在手心摩挲了一下,这才放了手,声音更加温和了一些:“睡回去吧。” 张叁点了灯,就着一旁的水盆和茶盏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吹灭灯爬上榻,老模样趴下来。 俩人仍是胳膊挨着胳膊。李肆察觉到啸哥身体冰凉,便努力往他那边又挤了一挤,又握住了啸哥同样冰凉的手,想将它暖热。 张叁被他暖暖地握着,放松地叹了一声。 李肆并没有开口询问,他自己低声道:“问清楚了。退去汾州的那位佘将军,应该是咱们这位佘将军的亲兄长佘可求,府州的知州,佘家军统领。我猜想他是带军来援,但天门关被截,他便绕路走了南面。没想到他不敌枭军,连交县也败给了枭……” 张叁抬起没有被李肆握住的另一只手,疲惫地捂住了脸,叹息道:“北面是枭军大本营,西面天门关没了,南面交县也没了,现在只有往东不知是甚情况,是不是也被枭军截断……” 他如今只觉魁原四面楚歌,王总管派他来蚁县,但他却毫无助力,便是新发现的两条密道又有何用处!就算魁原守军再忠勇,这座孤城又能坚持多久? 张叁情绪极为低落,紧紧地握着李肆的手,心潮起伏。 他从军八年,勇猛无畏,连只有数面之缘的佘可存将军也知他是王总管麾下一员好汉。可除了带领数百人的小队冲锋陷阵,他丝毫没有为将为帅的经验与阅历,更无扭转局面的眼界与能力。 魁原如此绝境,他想不出破阵之法,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否能在乱局之下保全小小蚁县。 若他是天降神将,一代豪杰,算无遗策,战无不胜,或许此时便大不同了。 可他只是一个微末的匹夫,是从微末蚁县里走出来的微末张三,连名字都渺小粗糙如路边野草。 乱世洪流中,他仿佛比蝼蚁还要微末无力—— 身旁的李肆突然动了一动,转过身来,伸臂拉扯着他。 张叁正陷入自怨与自轻之中,茫然地被他拉了过去,脑袋也被摁了过去。 他疑惑地想“唔?”一声,但被李肆摁得太紧,脸埋在李肆温暖的肩窝里,只发出了一声闷闷的气音。 李肆一手将他摁在自己肩上,另一手轻轻抚弄他的头发,揉搓他的脸颊和耳朵——就像他平素揉搓李肆时一样。 张叁愣了许久,脸埋在他肩上嗡嗡地笑了。 “小愣鬼,甚么都学,可别跟我学坏了。”他轻声说—— 屋外刮起了狂风,簌簌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冰雪落得又急又烈,冲击着屋檐“扑扑”作响。细碎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撕扯着窗框来回挣扎,也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在这样雪虐风饕的夜里,张叁的心绪却渐渐安定了下来,很快沉沉睡去—— 大雪肆虐了一夜,快天亮时才渐渐停歇。 熹微晨光透过窗户布,依稀映亮了两个依旧搂在一起的身影。 吴厨娘和相公天没亮便起了,早早地铲净了院里的积雪。她此时正在忙活众人的早食,她相公正在搬柴。陈麓揣着一只信鸽气喘吁吁地从偏院狂奔过来,差点与她相公撞上。 她相公要搀扶陈麓。陈麓摆摆手,结巴道:“对,对不住!”忙不迭又往前跑了。 他撞开门就往里喊:“团练!鸽子连夜回……” 没喊完,他往后两步,退出门外,“啪嗒”将门关回来,又“噔噔噔”地往后退了数步,站在院子里,抱着鸽子,呆若木鸽。 吴厨娘的相公见他一副被吓傻的模样,又想去搀扶他。陈麓打了个哆嗦,突然拔腿就往回跑! 他气喘吁吁地跑出后院,跑过大堂,直奔前院的衙役班房,撞开最角落的一间小单房,将床上裹成一团正在酣睡的刘县尉给摇醒! “悟,悟之,悟之兄!” 刘武的脑仁都快被他摇出来了,昏头昏脑地问:“怎,怎的,怎的了!” 陈麓搂着鸽子,结结巴巴:“我,我刚,我刚看,我刚看见张团练跟李奉使!他俩睡一个床!他俩还这么搂……”他哆哆嗦嗦地把鸽子搂自己脸上。 刘武赶紧把他连鸽子带嘴一起捂住:“嘘嘘嘘!” 陈麓吓结实了,在他掌心里小声道:“他,他俩,他俩是?” 刘武一脸正直地说:“他俩不是!京师那边同僚之间就是如此亲近!你莫胡思乱想!” 陈麓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回想了一番,总觉得刚看见那一幕还是太过惊人,略微疑惑道:“真的么?” 刘武坚定道:“真的!” 陈麓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向来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是我唐突了……” 刘武这时才注意到:“鸽子回来了?” 陈麓:“是是是!得赶紧给团练送去!” 刘武便起来披上衣服,二人又一起急匆匆地回到后院。陈麓不敢再去推主屋的门,连敲门都不敢。刘武明明一脸正直坚定,却走了几步就开始咳嗽,就站在屋外咳,也不去敲门。 吴厨娘端着一个餐盘过来,上面放了一摞炊饼、几叠小菜,疑惑道:“刘县尉,受凉了么?进去一起吃饭哇。”抬手便去敲门。 刘武忙阻止她:“吴大姐,好像还在睡觉……” 吴厨娘于是隔着门轻声问:“大当家的,醒了么?” 张叁的声音在里头道:“起了,大姐请进。” 吴厨娘便推门进去。刘武小心翼翼伸个脑袋一瞅,见张团练和李奉使都穿戴整齐,依旧一脸坦然与一脸清澈。他便松一口气,回身朝陈麓一招手:“进去吧。” 陈麓搂着鸽子战战兢兢地进去了—— 热气腾腾的炊饼一上桌,李肆端正坐好,便开始认真吃饭。 哪怕天塌下来,他也是吃饭要紧。 屋里另外三人没有他这个定力,都赶紧去拆鸽子腿上的信,然后围在一起。陈麓坐在桌前,对着符书,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解密符。 陈小押司做事认真,大冬天的,额头上都沁出薄汗来,仔仔细细地对着符书,一笔一划地写字。刘武跟张叁一左一右,像两座大山夹在他两边,嘴里各自叼了一个炊饼,但都没心情嚼。 李肆还没吃完饭,密符便被解出来了。 陈小押司松了口气,胡乱放下笔,站起来活动了活动筋骨。一旁的刘武塞了一只炊饼给他,他不知自己手指上沾了墨汁,便接过来连墨带饼地嚼进嘴里,脸颊鼓鼓囊囊地念道:“命佘寻佘,绕奔天门,汝通密道,夹夺天门。” 他念完了,满嘴是墨地一抬头——见张团练和刘县尉这两位书没读过半本的上官,瞪着四只目不识丁的大眼看着他。 三方对瞪了一会子,刘县尉看不下去,用拇指给他揩了揩嘴角,咳了一声问道:“写的甚么意思?” 陈麓又译成大白话道:“命令佘去找佘,绕道赶到天门,你们连通密道,夹起来夺回天门。是这么个字,但我也看不明白。” 但是张叁却顿时听明白了:“王总管让我们送佘可存南下去汾州,去找他兄长佘可求,命令佘家军绕道北上,赶到天门关!再让我们连通密道,与佘家军里应外合,两边夹击,将天门关夺回来!” 他又分析道:“交县只是一座没有屏障的小县,佘家军的军力不及枭军,无法保住交县,只能南退。但若佘家军夺回了天门关,依据天险,或许可以长期守住天门关,这样魁原西面好歹有一条通途。佘家军也是进可攻,退可守。” 刘武抚掌道:“是条好计!” 张叁也知是条好计,心中激荡不已。他捏着被咬了一口的炊饼,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思索道:“送佘可存南下,这事倒算简单。李奉使,你正好要南下回京师,能否劳你照应佘将军,顺路将他送到汾州?” 李肆正埋头专心吃饼,听到这句,一下子抬起头来。 他睁着眼睛看向张叁。张叁、刘武和陈麓三人也都一起回看着他。 李肆突然意识到,正在与他说话的人不仅仅是啸哥,还是张团练使,是一县的最高长官。 他此时纵使再有离别的伤感,也需以军务为先。 他咽下了嘴里那口饼,低头擦了擦嘴角残渣,把自己打理干净了,这才认真应道:“是。” 张叁看着他道:“你是京师奉使,不是我下属。此事不是命令,乃是恳求。” 李肆认真地回看他:“好。一定将他平安送到。” 张叁点点头:“你做事我放心。接着吃。” 见李肆重新捏起了饼,张叁转头对刘武又道:“只是连通密道这件事,怕是难办,需要想法子将那铁索桥重新连起来。我今日想亲自去那断崖上看一看情况。” 他的衣袄突然被人拉住。 张叁疑惑地低下头去。李肆一手抓着饼,一手抓着他衣角摇了摇。 “做甚?” “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甚?”张叁蹙眉道:“你留在这里再休息两日,便赶紧南下。” 李肆认真道:“山路很险,我能攀爬,能帮上你。两日之后回来,我便南下。” 张叁仍是蹙着眉。他知道山路艰险,也知道带上会“飞”的肆肆最有用。可在山路上辛苦奔波,来回折腾,哪里还能休养身体——去探路的衙役甚至还摔断了腿。 “不行!”他道。 李肆不肯放弃,仍是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黑汪汪地带着光亮,像两颗流光溢彩的宝珠。 张叁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他曾经打定主意要珍惜他与肆肆最后相处的时光,要温柔和善地对待肆肆,不再说难听话让肆肆伤心难过。可这事关肆肆的安危…… 他眉头蹙得死紧,暗中咬紧了牙,用上全部的定力,狠硬地开了口:“不……” 李肆突然牵住了他的手,暖暖地握紧了,声音又低又软,恳求道:“我会很小心不再受伤的。让我帮你,啸哥。” 张叁:“……”—— 刘武跟陈麓一人捏着一个炊饼,从后院里出来,各自有各自的公事要办。 刘武炊饼拿在手上,迟迟塞不进嘴里去,一边走一边感慨:“哇。” 李奉使看着一脸清澈,出手又快又狠,张团练看着威武强硬,眨眼就被温柔一刀捅穿心窝…… 陈麓在他身旁叼着饼,脸颊鼓鼓囊囊地问:“悟之兄,京师那边同僚当真如此牵手么?” 刘武一脸坚定地糊弄他:“当真如此。” 陈麓:“那……” 刘武:“你做甚!你手上全是墨!” 第34章 鸣镝远去 准备了一番之后,晌午时分,张叁李肆一起去了北城门。 他俩带了两三日的口粮、两幅厚厚的手套、一面遮风挡雪的皮制篷布、一条御寒的布毯、一条两百米长的细绳、一些攀爬用的工具。 王旭送的那柄宝刀,还在铁匠那边补修。张叁带了一口普通的单刀。李肆则带了新挑拣的那支棠横刀,还背了一把棠制的长弰弓,箭也特意挑了一些重箭。 行囊又大又沉,张叁将全部物资都背在自己身上,只让李肆带着兵器,又将虎皮大氅和虎皮帽也严实地裹在李肆身上。 出发之时,北门又飘起了小雪。刘武到城门送他们,三人披着蓑笠、冒着薄雪站在风里。 张叁对刘武道:“县里的守备便交给你了,我们应当会在明日天黑前回来。” 刘武点头道:“团练放心去罢,千万保重。”—— 送别了张团练和李奉使,刘武在北门的临时马厩里挑了一匹马,便骑去南城门巡视。 他昨日第一次骑马,要不是李奉使相救,差点摔个半死。今日便又特意训练自己,拣了一匹看起来最温顺的大马,奋力骑上去,东倒西歪地上了路。 南城门的工事最是紧要,这些天来都是张团练亲自督修的,现下已经接近完工。怕昨夜的暴风雪冲垮新墙,工匠特意在新修的外瓮城上铺满了防水防雪的篷布,又以木柱支撑住。 南城门外原本紧邻一片小树林,张团练说敌军会躲藏在树林中接近城门,也命人特意伐空出一大片空地来。 刘武见工事与守备都井井有条,这便调头去演武场,想去山下土堡的工地再看一看。 还没到演武场,便见周奇被一个新兵带着,两人急匆匆地朝他跑了过来。 “县尉!他说要找张团练!”新兵远远叫道。 刘武稳下二人:“张团练有事要办,跟我说罢。” 周奇气喘吁吁:“刘县尉,大,大事不好了!枭,枭军又来了!” 刘武按住他肩膀,让他小声一些:“你不要慌乱,好生讲,发生甚么事?” 周奇使劲吞了吞口水,喘匀了气,好生道:“昨夜下咧大雪,汶水彻底冻上咧。今天一早,俺跟俺弟便看见几个枭军骑着马,在河对岸张望。俺赶紧让大家将工事停了,躲回堡里。那几个枭贼不久便走咧,俺便以为没事咧。没想到了晌午,他们又来咧!他们有四个人,给马蹄子包上布,都牵着马过了河……” 刘武问:“可是进了七星阵?来追佘将军?” 周奇直摇头:“不像上次那拨,上次那拨是从天门关来的,这次是从魁原来的。他们在七星阵周围转了转,可能以为是个废堡,没有进来便走咧。可是他们沿着河往南走,发现了上山的官道!全都骑着马往山上来咧!” 刘武暗叫声不好——张团练刚一走,枭军又找上门来了!上次来的是天门关的追兵,这次来的是魁原城外西营的哨兵。他们没有找上土堡,反而直接找上了蚁县!—— 张团练此时已经深入了大山之中,并没有料到昨夜骤寒之后彻底冻结的汶水将给蚁县带来多大的麻烦。 深山中林木高深,遮挡了一部分风雪,但积雪仍然覆盖了道路,厚厚的落叶也垫在底下,一脚便能陷出一个深坑。山路越来越陡峭,时不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 张叁抓着一把柴刀走在前面,一边攀爬,一边劈砍着一些拦路的树枝。 李肆默默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巧,每一步都刚好踩在他踩出的坑里。微微一抬眼,便能看见他修长的两条腿,再多抬一些,还能看见他挺翘浑圆的屁股,随着步伐前后扭动。 李肆并不知道盯着别人的后面看是不雅的事,只是觉得啸哥的肢体紧实修长,充满力量,攀走的动作十分好看。 他一路都在后头默默地看着,看得眼睛也不眨。突然啸哥一脚踩滑!他赶紧伸出手去! ——稳稳地扶住了啸哥的屁股。 张叁尴尬地在前头咳了一下,并没有用脚蹬他,而是顺势往上面爬去,屁股只在他手心里颠了一下,便飞快地离去了。 李肆手心直发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烫,便低头看了看手心,又用发烫的手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的脸也在发烫,心跳得咚咚响,有些喘不过气。 奇怪了,以前二人爬落石堆的时候,啸哥摸他屁股、“欺负”他,把他“气”得满脸发烫。现在明明是他摸啸哥、他“欺负”啸哥,为什么他自己还是满脸发烫? ——这原来不是“生气”,那这是啥? 他愣在原地没动静,张叁回头来看他一眼:“咋了?身上难受么?累不累?歇一歇?” 李肆摇摇头:“没事,不累。”—— 刘武带了十个老弓手,出城下山,快步赶到了半山腰的落石堆。 四名来探路的枭军哨马,此时也已经到了落石堆的另一边。其中三人见这里发生过山崩,堵住道路,应该不再会有人往来,便想调头回去。 可枭军队伍中有一名老兵,颇有一些战场经验。他留在最后,自己下马在落石堆旁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番。 石堆和附近的树林都覆着一片积雪,着实看不出什么蹊跷。但他走到其中一棵断木前,用手拂开了一层雪,见到了下面被火焰烧焦的痕迹。 山崩怎么会起火?必是有人纵过火。而且看这火烧的痕迹如此新鲜显眼,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枭军老兵大声叫嚷着,唤住了远去的同伴。四人商量了一下,将马栓在一旁的树上,开始向落石堆顶上攀爬。 刘武这边,也正在带着弓手们往上攀行。石堆本就陡峭,上面覆了雪,湿滑无比。这批老弓手大多是一些年迈退伍的乡兵,腿脚并不太利索。爬着爬着,刘武便独自爬在了最前面。 一炷香时间不到,刘武已经快爬到石堆最顶上了,摸索的手突然一顿。 他听见了石堆那头枭军的说话声,说的是枭国话,刘武一句也听不明白,但明显已经近在咫尺了! 刘武回身向所有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寻了块大石,站稳脚步,悄无声息地将挂在背后的弓卸了下来,缓缓向上搭箭引弓。 风声仿佛渐渐远去,心跳声却变得越来越刺耳。刘武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在绵长而起伏的呼吸之间,被他稳了下来。 尖锐的箭镞稳稳地指向发来声响的方向。 他听见了枭军的靴子踩踏积雪的怪声,听见了手掌拂去薄冰的碎响,听见了一阵起伏的呼吸。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攀到了石面上,然后是用皮毛和棉布制成的尖顶圆帽,帽檐上一圈厚厚的兽毛,底下露出了一双野兽一般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映出刘武身影的刹那间,箭镞脱弦而出! 那枭军诧异地张开嘴,却已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被箭镞正中眉心,身体朝后一仰,直直栽落! “碰!”“碰!”“噗通!”尸体接连跌撞在几块石头上,不几下便滚落到了最下方,将一旁拴住的马们都惊得嘶鸣起来!剩下三名枭军惊得也大声叫嚷,纷纷松手,向石堆下面撤去! 刘武将弓挂回背上,赶紧向上爬去!“快追!!” 一时间,落石堆上碎石溅起,飞雪四溢,十来人在陡峭碎石间攀爬追逐! 其中一名枭军慌不择路,脚下踩滑跌了下去,骨碌碌地一路滚到了山道上,摔得遍体鳞伤,趴在地上挣扎。另一人则被弓手们射箭伤了后腿,摔在石堆中间,又被刘武追上来一刀砍翻。 剩下唯一那名枭军老兵,攀爬时爬在最后,逃跑时溜得最快,躲过了好几发流箭,在同伴被砍翻之前便摸到了马上,沿着官道朝山下疾驰而去! 刘武正在此时滑落到了石堆底下,脚踏上实地,还没站稳,便见他远远离去身影,赶紧喊道:“快放箭!” 几名弓手站在落石堆顶,接连向那枭军发箭。然而山路曲折,树木又茂密,那枭军伏在马上躲过了最初几发箭,眨眼就过了道路拐角,逃出了箭矢之外。 刘武拽过一旁枭军留下的战马,翻身上马,想追上去。 但他不擅驭马,枭马又性烈,甩头蹬腿地想将他摔下马去。刘武学着李肆昨日驭马的模样,牢牢拽住马缰,双腿锁紧,“吁!”一声高喝! 那战马暂时臣服,带着他向山下跑去,却跑得东歪西扭,时不时仍想与他抗争。 刘武眼见那枭贼骑着马越奔越远,身影在山林间曲折官道上时隐时现,心中焦急,索性勒住马缰,踉跄着跳下马来。 他将弓取下,引弓朝向那枭贼若隐若现的身影,心中默念计数,逼自己缓缓沉下心绪。 一……二……三……四…… 那枭贼突然奔入一段没有树木遮掩的开阔山道,身形完全现了出来。 五! 箭镞如白日流星,坠入覆雪的山林,将那枭贼击下了马去! 刘武心中一喜,转过身便去拽那战马,要追上去补他一刀,身体突然一滞。 留在落石堆旁、捆绑枭军俘虏的几名老弓手,也都惊讶地滞住了动作。 “咻——————————!” 一支鸣镝飞出山外,飞向广渺的河谷平原,哨声尖锐又诡异,仿佛一只鲜活的枭鸟,将示警声投向了平原上所有巡逻的枭军哨兵。 那枭军老兵歪坐在地,竭力射出了这支响箭,身体便沉落下去,再无声息。 刘武望着鸣镝远去的方向,心绪也随之重重沉落…… (注:鸣镝,镝di二声,又名响箭、哨箭,箭头有孔洞,飞行时会发出声音,塞外民族以其用作军事信号;古文作品中常以鸣镝代指战乱。)—— 走在山林间的李肆,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回过头,微微歪了歪脑袋。 张叁转过身来:“咋了?” 李肆摇摇头:“有声音,尖尖的,像鸟叫……” 张叁侧耳听了一听,好像是有隐约的尖鸣,但此处是山林,这种鸣叫声再常见不过。 俩人又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异样来,便继续朝前赶路。 山路虽险,但来探路的两名捕役已经清理了一些断枝,在道路难辨处捆绑了红色布条用作引路,并且还绘制了一张简陋的路线图。 张叁李肆带着地图,脚程又快,一路走来,算是十分顺利。过了一段狭长的拐角,张叁从怀中摸出图来看了一看,道:“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停下来歇一会子吧。” 二人寻了一棵大树,拂开积雪,又将行囊里的篷布拿出来铺在地上,这便都盘腿坐了下来。 张叁将干粮和水壶都拿出来分给李肆,见他乖巧地低头默默啃食,忍不住摘掉手套,在他素白又冰凉的脸颊上揉了一把,拭去了一抹沾着灰的汗迹。 “伤口还疼么?”他问。 李肆抬眼看着他,嘴里还在认真地咀嚼,嚼碎了咽下去了,才摇头回答道:“不疼。” 依他以前的性子,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便就罢了。可现在他心里痒痒地,还想再跟啸哥倾诉,虽然并不愿让啸哥担心,但想来倾诉一丁点是不碍事的,便又接着老实道:“结痂了,很痒。” 张叁将他颊边的一抹碎发塞回耳后,柔声道:“痒也要忍着,莫去抠。痂掉了便好了。” 李肆乖巧地点点头。 张叁又在他脸上轻轻揉了一把,心想:可真舍不得啊。 他觉得自己真坏,他有私心。他既担心肆肆在山道上受伤,又舍不得在这最后两日的时光里与肆肆分开。他嘴上说不想肆肆跟着他历险,心里疼惜肆肆跟着他奔波,可他又真高兴肆肆此刻在他身边。 他眼底满溢着温柔,眉头却毫无自知地微微凝滞。李肆不知他为何突然间变得又似欢喜又似难过,睁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觉得啸哥这个时候好像需要一些安慰,于是又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给他牵着。 两人手牵着手,安静地坐在覆雪的山林间。高耸的树冠将午后阳光切割成了细细碎碎的鳞片,洒落在茫茫的积雪间。林中万籁俱寂,仿佛只剩下两股一模一样的心跳声——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簌簌的响动! 俩人的手霎时分开,张叁扶向腰间刀鞘,李肆也摸住了放在一旁的弓箭。 二人视线落及之处,雪堆中突然冒出一只胖乎乎、毛墩墩的脑袋,顶着两只驴似的大耳朵,一对豆子眼又黑又呆,对二人的杀气完全视而不见,还偏着头好奇地观察他俩。 ——是只傻狍子。 张叁松了口气。 他许诺了带李肆到山上打狍子吃,没想到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乐道:“正好,快拿箭射了它,今晚烤给你吃。” 李肆却摇摇头:“我们带了干粮,够吃了,不用吃它。” 他不愿白白杀那狍子,那狍子倒打起了他的主意。它闻见了食物的香气,探头探脑地靠近,黑乌乌的豆子眼望着李肆手里吃剩的半块干饼。 李肆掰下一小块饼,朝那狍子轻轻一扔。那狍子小步小步走上前来,埋头在雪堆里拱一拱,将干饼叼走了。 张叁乐道:“不吃它也就罢了,还拿干饼喂它么?” 李肆以为他怪自己浪费粮食,便摇头道:“剩下的不喂了。”并且赶紧将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 张叁乐得直笑,在他脸颊上又揉了一把,“小愣鬼。” 他笑了一会儿,眉头又微微凝住,看着李肆的眼睛,温声道:“你回京师以后,官家若是给你甚么大官做,最好是推辞不要,只做个小都头便好。官场上都是豺狼虎豹,只会欺负你,利用你。不要轻易相信旁人,遇上甚么难事,找乔慎商量看看,让他帮你出个主意。” 李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感慨和叮嘱,但是啸哥说得准没有错,于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嗯。” 张叁揩去了他嘴角的一点碎渣:“接着赶路吧。” 第35章 舍不得你 日落之后,他们点起火把在森林中穿行,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衙役所说的那处断崖。 天太黑了,火把的光亮也有限,若此时沿着崖边去寻铁索桥,太过危险。俩人便决定先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天亮时再寻。 张叁用火把照着,四处观察,见这崖间果然处处都是曾经军用过的痕迹:石壁上开凿着好几处凹槽——是用以拴系牛马缰绳的;一处坍塌的石堆的下面有一些生活痕迹——在日久塌陷之前,这里是一处临时寝舍;又拂开一些积雪,见到地面上一些碎石废砖——是当年埋锅造饭的地方,前几日两位衙役也在这里造过饭。 崖边裂石间,还有一处小山泉,张叁敲开结冰的外层,底下还有泉水汩汩流淌。他捧起来尝了一口,冷冽清甜。 张叁砍了几棵小树作支架,将行囊里的皮质篷布搭了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行军篷。又在碎石废砖上架起一只小小的铁锅,收集了一些泉水,和带来的羊奶干一起放进小锅里熬化,再将干饼撕成长条,蘸在羊奶汤里泡软,递给李肆让他尝尝。 粮食香气与奶香气混杂在一起,李肆一口塞进嘴里,眼睛又亮了起来。 他真的很好养活,对所有食物都十分捧场,很容易满足和欢喜。张叁一边吃一边毫不遮掩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李肆原本在认真吃饭,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脸也越吃越热—— 俩人都吃喝得浑身暖热,饭后收拾一番,在小帐篷面前又生起一丛篝火,他俩便肩靠着肩坐在小帐篷里,裹在同一张布毯里,一边烤火一边细碎地说着话。 李肆平时不声不响,不爱说话,但每当与啸哥这样紧紧地挨着,他心里便开始发痒,总想与啸哥多多地说些什么。 他此时不再是在魁原城里拙口寡言的他了,他微微弯着身体,将脑袋靠在啸哥肩上,很认真地整理思绪,努力地说话:“婆婆擀的面更筋道,比二叔擀得好吃。婆婆做的甜果子也好吃,过年的时候做了好多,后来我害牙疼,婆婆不让我吃甜果子了。二叔带我去看大夫,大夫教二叔去买‘刷牙子’和‘牙粉’。牙粉是草药做的,很苦,用了一阵,牙就不疼了。‘牙粉’好贵,二叔每次买的时候都要跟婆婆一起算账,算好了再买。后来我也入军籍了,我也学二叔把俸禄给婆婆管,之后买牙粉就不算账了,婆婆说钱够用了,说还可以常常买羊杂碎吃……” 张叁刻意挺起腰来,让他舒服地枕在自己肩上说话,听他软着声碎碎叨叨,听得耳根子发软,昏昏欲睡。 “……我射箭射了第一名,他们让我做教头,每月多三百钱。婆婆说帮我把这个钱存起来,以后给我娶娘子用……” 张叁突然呼吸一颤,李肆被颤得一哆嗦,脑袋滑落下去,差点栽进他怀里! 李肆直起腰,茫然地抬头想看他一眼,张叁却不让他看自己的脸,捂着他的脑门,硬将他又摁回到自己肩上,哑着声道:“接着说。” 李肆被他打断,认真组织起来的思绪一下子就断了,茫然地回想: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娘子。 “婆婆让二叔找个会疼人的娘子,二叔说他不找了,说有我给他养老就够了。二叔说我傻孬孬的,要我娶个聪明的娘子,不然等他日后老了走了,他怕我被人欺负。” 李肆的话音突然断了——二叔还没老呢,却已经走了。 他心里闷闷地难受,又沉默地回忆了一会儿,觉得二叔走了以后,除了啸哥,并没有人欺负他。 但啸哥的“欺负”,除了让他脸上发烫,除了让他“生气”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现在已经很喜欢被啸哥搓脸颊了,啸哥的手指热热的,带着一些老茧,被啸哥摸过的地方总是暖暖的,很舒服。 啸哥还老说话“欺负”他,叫他“小马驹”、“小愣鬼”,可是听到以后,他心里也是暖暖的,很舒服。 李肆歪过脸去,又将脸埋在张叁的肩头,深吸了一口气,嗡嗡地道:“啸哥。” 张叁的声音哑哑地,胸膛震动,带着李肆的脸都在发颤:“唔?” “我愿意被你欺负的。小时候他们欺负我,打我,他们跟你不一样,他们那样欺负不好。” 张叁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这样好么?” “好。” 张叁又笑了许久,温热的手抚在他脸上轻轻摩挲,并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李肆心中安宁满足,不再说话了—— 崖上刮起了大风,将最后一丝篝火也吹熄了。 张叁将篷布的边缘拉扯下来,用石块压住,俩人躺在密不透风的小帐篷里,裹着布毯,又将虎皮大氅暖暖地盖在最上面。 “睡吧。”张叁低声道。 李肆“嗯”了一声,侧过身去搂住了他的腰,将脸靠在他肩头,安心地阖了眼—— 夜里又落了一场小雪,但小帐里一直暖烘烘的,熟睡的李肆并没有被风雪声吵醒。 他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小帐里没有啸哥,但他身边的布毯还热着,啸哥走了并不长时间。 他揉着眼睛,掀开帘帐往外看了看——啸哥正在往小锅里煮羊奶泡饼,煮得心不在焉,垂着眼盯着小锅发着呆。 啸哥看上去并没有颓态,但两只眼圈都微微泛黑,像是昨夜睡得并不好的样子。 李肆理了理睡皱的衣袄,走到灶边去陪他坐着。俩人一起安静地等羊奶烧热,李肆揉完了眼睛,又懵懵地揉自己的脸。 “咋了?”张叁问他。 “脸疼,发痒。”李肆莫名其妙地揉着。昨夜被啥虫子咬了么? 张叁看了看他脸颊上好几对圆圆的虎牙印,其中一对咬得太狠,都咬破皮了。他咳了一声,心虚地移开眼:“没事,或许是你睡觉时压了脸,看着有点红。” 李肆便信了,又揉了揉,便将手放下了—— 二人吃完早食,将行李留在帐篷边,只背了兵器、绳索和一些攀爬工具,便沿着崖边去寻那处断桥。 按照衙役们的指引,他俩很快在崖边上发现了断桥。 桥头留有两个高高的石柱,上面绑缚的铁索又粗又沉,看得出原本的桥约有两米来宽;桥头下的峭壁,垂直悬挂着四条大概一百来米长的断铁索;经了多年日晒雨淋,但粗厚的铁索依然看得出清晰的桥形;铁链根根完好,甚至连上面搭的木桥面都还剩了几块朽木。 对面的断崖上,也有两个粗壮的石柱。 ——也就是说,只要将这些旧铁索重新连上对面的石柱,搭上新的桥面,这条索桥便能重新启用了—— 张叁在昨日出发之前,找了一位县里德高望重的老工匠详细询问,老工匠就着图纸写写画画的,给张团练修桥出主意。最后定下一个法子:先请李肆射箭,将一根一百来米长的细绳缚在箭上,射到对面山崖的树上;再将几名身强力壮的工匠用绳子吊下断崖,穿过结冰的汶水,攀爬到对面山崖上去修那边的桥柱;最后两边的工匠借助李肆射的这根细绳,将铁索缚在细绳上拉过去,将桥重新修起来。 然而他俩在崖边尝试了一番,又观察了一番,却发现这个法子有三处不妥。 vb:芽 其一,山崖之间风太大了,李肆虽然顺利地将箭射到了山崖对面的树上。但嵌在树干里的箭头并不能承力,山风不一会子便将细绳吹开,将箭头从树干里拔了出来。 其二,两边的断崖太陡峭,瞧着有三四百米高,工匠们很难攀爬,只能用数百米的长绳绑着吊下去,绳子太长了,过程中十分危险。 其三,对面的山崖,西侧山下便是天门关,虽然有山峰和密林遮挡,天门关的枭军就算抬起头也很难发现山顶上的蹊跷。可要是工匠们降到汶水边,在过河时就容易被枭军发现;过河以后,因为山崖陡峭,也需要绕走西面的山路,更是要枭军眼皮子底下经过,也是难保性命。 张叁有些头疼,盘腿坐在崖边,将工匠画的图纸摊在地上,正在琢磨对策。 李肆突然指着图纸上一个吊在绳上的工具问:“这是啥?” 张叁道:“滑索。工匠们过去之后,用箩筐装上修桥要用的物资,用滑索送过去给他们。” 李肆问:“如果将工匠放在筐里,可以将人送过去么?” 张叁想了想:“绳索够粗、够承受的话,应该可以。” 李肆道:“那我到对面去,我将细绳射过来,换上粗绳,装好滑索。工匠们便可以滑过去。” 张叁马上蹙眉道:“不行!太危险了!” 李肆茫然地一歪脑袋,不明白他为啥这么说:“工匠去才危险,我去不危险。” 张叁怒道:“工匠也不许去,你也不许去!” 李肆茫然道:“为啥?” 张叁:“太危险了!” “我去不危险。” “危险!” “不危险。” “危险!” 俩人无比幼稚地拌了好几句嘴,最后还是年纪更小的李肆意识到这么吵下去没有啥用。他又一把抓住了张叁的手,暖暖地握着,用黑汪汪的眼睛看向张叁。 张叁:“……”这是甚么小狗招式!还以为老子会中第二次么! 他冷声冷脸地道:“小愣鬼,你少来这套,你当我傻的哇?这跟带你进山不一样,我不可能答应你。你只需射箭,我自会找合适的人过去。县里有八百户人,都是山民,总归有人擅长攀爬。实在不行,我自己过去。” 李肆放开他的手,低下头静了一会子,突然又抬起脸,认真地问:“啸哥,我跟别的兵士不一样么?我比他们年纪小,所以就比他们弱么?” 张叁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既是教头,又是奉使,不比任何人弱!” “那为啥那天救佘将军,你请他们帮忙,却不让我去?为啥现在宁肯找乡民,也不让我去?” 张叁道:“你受了伤……” 李肆打断他道:“你明知我的伤不碍事!你选的乡民就算能爬山,遇上枭军咋办?你自己去,你一踩石头就塌了,你掉下去咋办?” 他越说越急,脸也皱了起来:“你明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你都把我带过来了!你答应了让我帮你的!” 他前所未有地口齿伶俐,把张叁气得吼道:“我带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李肆大声道:“那是为了啥!” 张叁咆哮道:“为了跟你多待两天!!我舍不得你!!你去了要是又受伤咋办!!我怎么舍得!!” 俩人本就贴得近,李肆耳朵都被他吼得嗡嗡响。嗡了好一会子,才听清他说啥,脸唰地红透了! 张叁原本怒气气冲冲地瞪着他,结果看见他脸上泛起的红晕,意识到自己吼了甚么,登时脸也红透了! 俩人面红耳赤地呆成一对石头,僵在崖边上吹冷风。吹了半天,脸上的烫意也没散去丝毫。 良久,李肆结结巴巴地开了口,火上浇油地说:“我,我也舍不得你。” 张叁的脸霎时更烫了,刚刚还虎啸山林,现在从牙缝里拼死努力,才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我,我知道。” 他被撩得虎性大发,忍到浑身都在发颤!真想摁住肆肆,狠狠地啃上好多口!真想打晕肆肆,“喂”上一整缸“药”!真想撕开肆肆,连皮带骨地吃掉! 肆肆就在这个时候又牵住了他的手,手指颤抖着,抬起黑汪汪的、湿漉漉的眼睛,小狗一般地低声恳求:“啸哥,让我帮你吧。我会很小心,不会受伤。我都要走了,走之前让我帮帮你吧。” 啸哥:“……” 啸哥还是中了狗招—— 狗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当下这个情形,让肆肆去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帮手,战场形势多变,也拖沓不得了。 他低着头沉默地给李肆收拾行李,眼圈泛着红,一言不发。 李肆要下崖攀山,厚重的虎皮大氅是带不了的。张叁将夜里保暖的布毯和小帐都叠紧了塞进行囊,细绳仔细地团好塞进边缘,所有的干粮、两只灌满的水葫芦也塞了进去,尽量将行囊压扁了一些,让李肆背着不那么碍事。 李肆将弓和箭囊都缚在行囊外头,刀却解下来递给张叁——刀刃太长,攀爬时挂手挂脚。 “我有这个。”他将藏起来的小袖刀给张叁看。 张叁终于开了口,哑声道:“这么小一点,顶甚么用。” 李肆握起拳头,认真地说:“还有这个。” 张叁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又偏过脸去贴住了他发烫的耳朵。 “千万小心。” 李肆烫着耳朵点点头—— 他们约好分头行动。张叁返回蚁县去筹集工匠和其他帮手,运送绳索、滑轮、箩筐一类的大型器具。李肆则独自下崖,过河,再攀上另一头的山崖,然后自己在对面山林里过一夜,等待明日张叁回来给他信号,他便将细绳射过来。 张叁不放心他,没有先急着回蚁县,而是站在断崖边缘守望他。 ——他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李肆真的能飞。这小谪仙背着行囊,双手贴着山壁,像一只小蹄尖尖的山羊,左脚蹬一下碎岩,右脚踏一下小树,不一会子便滑下去老远。 张叁扶着断桥的桥头柱,使劲地往外张望。峭壁有一些起伏坡度,一开始还能望见李肆圆圆的脑勺,在陡峭岩石和零星树木之间若隐若现,大约一炷香之后,便再也望不着了。 张叁心头发紧,仍然没有离开。他守在崖边,焦心地又等了半个时辰……—— 他终于望见,底下汶水的边缘,一个小小的人影偷偷摸摸地出现了。 张叁紧张地向汶水两头望去,山崖和树木遮挡了他的视线,看不清有没有枭军巡逻。那小人影走了一阵,躲进河边一棵树下,停了许久,似乎是在等待时机。 突然他看见汶水对岸,树木的缝隙间,出现了一队巡逻的哨马。但李肆并没有惊动那些哨马,那一队人没多久便远去了。 张叁以为肆肆会钻出来过河,但肆肆的身影仍然躲在树下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张叁见河边又出现了两个枭军,没有骑马,迟迟没有离去,不知道在岸边做些什么。 肆肆的身影一直没有再出现。张叁望得眼睛都酸了,拳头紧攥着衣袄,手心全是汗—— 汶水河边,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下。李肆猫着腰蹲在树上,借着覆雪的枝干遮掩,悄无声息地蛰伏着。 河对岸有两名落单的枭军,没有骑马,穿着也不似一般哨兵。其中一人穿了一身黑黑的重甲,戴着头盔,似是一个小头领。另一人像是他的下属。 这二人提着一只木桶和一些工具,从天门关的营地步行走来,脚步十分悠闲,到了河边,拿出一柄长长的、似是铁凿的工具——居然开始往冰面上打洞,用长枪叉鱼。 但那名下属却笨手笨脚,端着长枪往冰洞里捣鼓了许久,一条鱼也没中。 那小头领气得推开下属,夺过了长枪,将自己厚重头盔摘了下来。他双手捉着长枪,伸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盯住水面。长枪缓缓下移,猛地戳进水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条大鱼串在了枪头,伴随着水花被提出水面,在半空中摇摆扑腾! 旁观的下属欢呼一声,用木桶接住了那条大鱼,却听见身旁传来奇怪的咕咕声。他茫然地转过头——只见头领松开了握枪的手,两手紧紧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支羽箭不知什么时候穿透了他的喉咙! 下属惊得张开大嘴,喊叫只溢出了半声,又是“嗖”一声轻响!他愕然地垂下眼,看见了穿透自己喉咙的第二支箭! 喉口被穿破的他俩,没能发出任何示警之声,纷纷向后摔倒,仰面朝天地跌在冰面上。身体抽搐挣扎着,将恐惧又绝望的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 一道高高的身影遮住了天空。 李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又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将手中弓箭放下,弯下腰去,袖刀落在掌心,飞快地手起刀落!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痛快。 李肆给二人的衣袄里都塞上几块大石,将尸体推入了冰洞里。铁凿、长枪等工具也全都扔进洞里。最后踏破木桶,连几块木头碎片也都扔进了洞里。 销毁掉最后一丁点痕迹,他拎起那条大鱼,脚步轻快地溜走了。《 》 35-40 第36章 关门打狗 张叁奋力攀在断崖边缘,一直看到李肆的身影没入河对岸的山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将剩下行李都留在崖边,披上虎氅,只带了一只火把、一把单刀,赶紧回头朝山路而去。 回去的山路依然崎岖难行,没有李肆在身后搀扶他,加上急于赶路,他一路上跌了好几个跟头。好在他虎皮坚韧,十分耐摔,往雪地里一滚,毫发无损地爬起来,抖一抖虎毛,又接着前行。 走到半路,太阳便下了山。他点亮火把,照向漆黑的前路。森林中树影憧憧,簌簌摇曳,又似是鬼魅爬行,又似是猛兽潜伏。 但他一身虎气,灼热赤烈,魑魅魍魉不敢近身,猛禽凶兽不敢探头。 他停下来整顿了一番,看着地图认了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又接着往前走去—— 深夜时分,他独自抵达了北城门——比与刘武约定的时间要晚上许多。 刘武并没有在北城门候着他。张叁远远地看见陈小押司拎着一只灯笼,踮着脚尖在城门下头焦急地蹦跶。 陈麓远远看见张团练出现在山路上,赶紧蹦跶着跑过来。也就那么几十步路,将他跑得气喘吁吁。临到了张团练面前,还差点脚滑摔一跤。 他没有同李奉使那般扑进张团练温暖怀抱的待遇。他比张团练矮一个头,细细瘦瘦的。在他摔倒之前,张团练两只手指就将他拈了回来,拈到一旁插秧似的插稳了。 “团练!你可算回来了!”陈麓急道,“大事不好了!”—— 南城门下。刘武单手扶着腰上的刀把,神色看似镇定平静,虎口却抓握得极紧。另一只藏在袖里的手,已是冷汗涔涔。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张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撞开夜色,急急奔来。 刘武赶紧迎上前去。 张叁一撩长腿下了马,随即两根指头将坐在马后的陈麓也拈了下来。 陈麓第一次骑马,便是跟着张团练骑了这番快马,上下颠簸,惊惶万分。他脸色煞白,一下马便独自扑到一旁“呕呕”地吐去了。 刘武看了他一眼,见他除了吐以外没有啥事,便无暇顾他了,赶紧对张叁道:“团练!请快跟我来!” 二人快步上了内瓮城,从城墙穿行至新修的外瓮城上,从女墙的缝隙间往外望去。 ——枭军的营寨已经驻扎在了城外官道上! 最近的营寨距南城门不过一里地,因山道狭窄,又往下蔓延了数里。营中篝火大盛,像一条盘旋在山道上的火蛇,飞扬的黑色牙旗是夜色中嘶嘶吞吐的蛇信—— 张叁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瞳孔霎时放大。 “这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问道。 刘武悔恨自责地叹息一声,将昨日追杀哨马与鸣镝示警之事向他如实告来……—— 昨日收到鸣镝示警后,枭军西营派出了一支骑兵小队,前来汶水西岸搜查——周奇周坝躲在哨台里数过,来了一百来个骑兵。 这些骑兵沿着河边的马蹄印,也发现了上山的官道,探路之后又发现了落石堆,下马翻过落石堆,发现了蚁县。他们人数太多,刘武无法再带兵阻击,只能退回城内,紧闭城门。这一百来个枭军在城门附近探查了一番,踩中陷马坑留下了三五具尸体,便很快退了回去,骑马下山归营汇报。 今日傍晚,便又来了上千名步军。到了城门外,也不急着攻城,而是在官道上安营扎寨,通宵火光不休—— 张叁攀在城门最高处,仔细看了一阵。见枭军营寨里有篝火,却没什么人歇息,人都在官道上来来去去,似在搬运物资。 他越看越心惊,转身对刘武道:“枭军如此作派,只怕在等器械齐备,明日天亮便攻城!” 刘武悔恨道:“团练,都怪我没能一箭杀了那老兵,让他临死前放出了哨箭!都是我的错!你且对我兵法处置,要杀要剐……” “莫说废话!”张叁打断他道,“刘兄,我们兄弟间不说这种废话!现下没空处置你,也没空安抚你,现下我们得赶紧应对!” 刘武在等待他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想过一些对策,于是道:“不然让百姓连夜收拾细软,躲进山里,留一座空城给枭军?” 张叁却道:“山林中有猛兽毒蛇,不可久居。况且天这么冷,老弱妇孺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再说,交县和天门关都被枭军占了,哪怕进了山,又能去哪里?” 他一把扶住刘武微微颤抖的肩膀:“刘兄!我们退无可退,蚁县必须守住!只有守住蚁县,依王总管吩咐夺回天门关,我们才有一线生机,魁原才有一线生机!” 刘武迎着他灼烈的目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也像被灼烧了一遍,烫得背脊火热。他努力镇定了下来,点点头道:“团练,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提头去办!”—— 刘武既然敢“提头去办”,他便真敢用刘武——他让刘武带着一个机灵、眼神好的弓手,趁夜出城潜去枭营附近,将情况查探清楚。 刘武出城探查,张叁则留在城内,将城门防备调整布置了下来。蚁县现有新老乡兵共计八十余人,他将弓技好的都安排在内外瓮城上,刀枪手排在墙头,一些不擅武艺的新兵便负责投石、投油囊。 他又将原本夜班工事的工匠们全部募集起来,都去北门外的山里收集石块,用牛车搬运到南城门来—— 张叁恐怕夜里惊城,引起乡民恐慌惊乱,所以暂时封锁了枭军围城的消息,只有守城兵士与少数文吏知晓。工匠们来去运石,他也只说要在城外再补修一些工事。 然而深夜里这番隐秘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其中一名押司偷偷汇报给了县令府的家丁头子,很快便传到了县令耳朵里。 这鼠县令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号召家佣收拾细软,往北门山林里逃! 却被自家账房兼幕僚给劝住:“主君!侬勿要做戆头!山路又险,能逃出几里地?夜里又黑,林里撒个豺狼虎豹没有?您带着这么多身家,往哪里逃?” 鼠主君的两撇小细胡子被吓得直打颤:“逃,逃也逃不掉,如何是好!那枭贼凶狠野蛮,可是会屠城的!明日一打起来,谁还有命活哇!” 账房先生在屋里转了几圈,一咬牙道:“主君,魁原被围了这么久,想必是保不住了。枭已经灭了北狼,大煊连北狼都打不过,又能撑多久?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与其等到明日家破人亡,不如赶紧自找生路……” 他神色狰狞地叽咕了一番,出了个老大的鬼主意。 县令越听越害怕,哆嗦着道:“这,这真行得通?他们真信?真能保下身家性命?” 账房先生神色阴狠道:“您可是本县县令,他们怎会不信?实在不行,您还能亮出手里那块龙纹玉佩,一看便知您是宗亲贵胄,他们不会对您下杀手,反而会让您继续替他们监管本县。” 县令哆嗦了一阵,脸上的神色也渐渐阴狠起来。他将心一横,拍桌道:“就按你说的办!”—— 刘武带着一名老弓手,二人浑身裹满枯草,利用箩筐吊下城门,趴进雪里,匍匐过城门外的空地,钻入树林。 他俩潜行到枭营附近,爬到一棵大树上,隐在树冠里仔细观察。 枭军除了搬运一些兵器粮草一类的物资,便只搬来了一些小型云梯——落石堆太高,砲石机、鹅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都过不来。 而且因为路途遥远,牛马又无法翻过石堆。枭军便只能以人力作搬运——因而一千人的军营里,实际只有大约四五百名真正的军士,其他人都只是一些作苦力的运夫—— 刘武潜回城内,向张团练汇报了此事。张叁紧蹙的眉头,到这时才略微松了下来。 ——攻城远比守城难。在城池坚挺、指挥有素的情况下,守城者哪怕面对数量庞大的攻城者,也并不一定会落败。王总管以三千胜捷军与两千乡兵,在号称十万枭军的攻势下,守住了魁原城一月。他张叁以八十敌五百,也是有胜算的—— 但张叁并没有自信过头,凡事都作了最坏的打算。他独自骑马赶往了演武场,又去找了那二十二个禁军军士和两名皇城司下属。 听他说了枭军当下围城的困境,众人的神色都凝滞了起来。 禁军军士中有两名选拔出来的十夫长,前天夜里杀枭贼救佘将军,他们便是最先响应的人。其中一人便道:“张团练是想要我们再助你一力,明日去城头参战,守住蚁县?” 一旁的两名皇城司下属听到这句,神色一紧,欲言又止。 张叁眼角余光扫到了众人神色,摇头道:“不,这次与上次不同,守城之事十分凶险,诸位另有要事在身,不必以性命相陪。我来是想告知诸位,官家派你们来找的人正在蚁县,但他只愿跟随李奉使回京师。在李奉使回来之前,若蚁县不幸城破,有劳你们带着此人与佘将军一同藏入山中,待李奉使回来,便一同离开。” “李奉使何时回来?”那十夫长又问。 “明日天亮我便派人去接应他,一两日便可返回。” “官家要的人在何处?” 张叁深知官场人心复杂,不敢提前将乔慎交出去,怕他们当中有人起异心、丢下李肆、自行带走乔慎回去抢功。“若城破了,自会有人将此人送来。” 十夫长点头道:“好,我们在此等候团练的消息。若团练守城需要人手,我与一些弟兄自愿相助,便助团练到李奉使回来之时。”—— 张叁谢过诸位好汉,急着回城门守备,几步便出了屋门。他耳朵灵,走到廊下,听见皇城司下属压低声问:“你为何许诺帮他守城?莫忘了我们此行是为了完成官家嘱托,蚁县之事与我们无关。” 张叁微一停步,侧耳仔细一听,听见先前那十夫长回答道:“蚁县收留我们这么多天,张团练还提供了这处演武场给我们居住。大丈夫知恩图报,便是帮他一把又如何?天下是官家的天下,这蚁县乡民难道不是官家的臣民?上官说得如此绝情,但前几日不也冒险救了两名捕役?上官救了捕役,才能寻到蚁县来,这是上官的福报。真绝情者如马道长,放火烧死指挥使和几十个弟兄,他可是没了半个脑袋,死无全尸。” 皇城司下属哑口无言,没再发话了。张叁在窗外悄无声息地一乐,没料到这帮子粗莽军汉里还有这般明晰事理的人物—— 他转身下了木廊往院里走去,嘴角还噙着笑,一抬起头来,笑着看见了对面房梁上、歪歪扭扭地滑下来的猪头力士。 力士是从墙那头县令家爬过来的,滑到一半才看见了这久违的张瘟神!被他笑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想爬回去!然而半个屁股挂在房梁下,两条壮腿来回一蹬,哪里还蹬得回去?吓得压低声音“咿!咿!”直叫。 张叁收了笑容,大跨几步,一把将他从半空中扯了下来,摁在地上提起拳头。 力士捂着脑袋直求饶:“好好好汉饶命,我这身上哪处你们都打过了,我屁股还受了伤……” 张叁松了拳头,往他那休养了多日、总算休养出个人样的胖脸上拍了一巴掌:“你来做甚?找死么?” 力士带着哭腔道:“我来找李郎君报信,好汉你咋在这……” 张叁又往他胖脸上扇了一巴掌:“你还能报信?你安的甚么心!莫想着哄骗李郎君!现在只有你张爷爷我!” 落在张爷爷手里,剐掉一层厚猪皮,张叁动手还要削他。力士赶紧躲闪着低叫道:“爷爷饶命哇!我是真来报信,那县令他要献城投降!” 张叁先是一惊,脸色顿沉。他将力士拽进院里,往假山的缝隙间一摁,低声道:“你细细说,说真话!敢有一句假话,割你舌头喂狗!” 力士哆嗦道:“没没没有假话!我夜里屁股疼,睡不着,去廊下吹吹风,结果听见他们在密谋。我躲在屋外窗户下面,亲耳听见的!他们打算集结家丁,明日一早偷袭城门,打开门放枭军进来!他们还说要拿龙形玉佩献给枭军……” “玉佩在他们手上?”张叁惊疑道。 力士直点头:“那玉佩我知道,是李郎君的。我那时掉坑里被扎了屁股,李郎君救了我性命,自己却晕倒了,我亲眼看见家丁头子从李郎君身上掏出来的。” 张叁蹙眉沉思。 力士又哆嗦道:“好汉,李郎君现在人在哪里?我可是把信报给你了,也算帮了你一把哇。我跟李郎君是替官家做事的,这打仗的事我们可掺和不了,你赶紧放我们走罢!” 张叁嗤地一笑:“我说你怎的这么好心来报信,原来是想跟着李郎君逃命!” 力士一脸委屈,还想叫冤诉忠,张叁将他猪耳朵一揪,往院外揪去:“李郎君现下不在,你哪里也走不了,只能留下陪你爷爷打一仗!我们且将计就计罢!”—— 夜风呼啸,掠过山头。小小的山城中暗潮涌动,藏了一夜无声的喧嚣。 黎明终至,一抹鲜红落在了寂寂无声的城头。 山道狭窄,枭军穿着黑甲,排着长列,像一条鳞片泛着黑光的毒蛇,堵在了城门前。蛇头高高昂起,朝这座巴掌大的小小城池龇出了利牙。 排在队首的枭军兵士扛起了云梯、勾索,后排的兵士举起刀斧、弓弩,只等将领一声令下,便要发起攻城。 然而城墙的最外围,紧闭的外瓮城小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朝外打开。 兵士们不明所以,微微有些骚动。枭军将领赶紧打出手势,勒令众人稍安勿躁—— 蚁县县令穿着他那身青色的官服,两撇小胡微微发着颤,从门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拽着一条绳子,身后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高大男人。男人垂着头,蓬乱的长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形状坚硬的下巴。 寒冬腊月里,这男人上身赤裸,宽肩厚胸都被紧缚的绳索勒进了肉里,麦色的肌理上血迹斑驳,像是挨了不少暴打,吃了不少苦头。 他似一条奄奄一息的猛兽,被县令拽着,走不了几步便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县令也顺势跪了下来,将绳子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双手托举,顶在头前。 县令颤抖着声音,高声道:“某,某乃蚁县县令舒大富,此人乃县尉刘武。特此恭迎枭主,向枭主献上本县县印。” 枭军头领将信将疑,命人上前查看。两名亲卫谨慎地绕过陷马坑,走近县令,先是朝瓮城里看了一看,只见墙头空无一人,地上跪着三十名弓手,皆是上身赤裸,双手自缚于背后,弓放于身前——弓弦都剪断了,无法使用。 亲卫再透过外瓮城,往南城门中一望,只见城中老弱妇孺都在入城大道上跪了一地,衣着破落,战战兢兢。 亲卫便接过县令手中木盒,送至头领面前。头领打开一看,是蚁县的县印不假,下面是蚁县三十名乡兵的军籍、八百户乡民的户籍。另有一块刻着龙形纹路的华美玉佩。 头领举起玉佩,仔细端详了一阵,向一旁亲卫示意。 那亲卫便以煊语大声问道:“此为何物!” 县令微一迟疑,身后五花大绑的男人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县令赶紧哆嗦着大声道:“此,此乃舒某的家,家传之物!舒某乃大煊皇室远亲,家宅中还有许多宝物!枭主尽可入宅自取,只求留下舒某一家性命!” 那头领把玩着玉佩,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他将玉佩塞入自己怀中,对亲卫耳语几句。亲卫便向身后大声喊了几句枭语。五百名军士分出两百人随他进城,另有三百人仍守在城外—— 这小头领看不上煊人——枭自云州南下,所过州城大多不战而降,哪怕不降,也没能抵抗三五日。只有魁原城顽抗至今。 这只是魁原城外一座小县。看模样县中拢共不过一两千人,兵士才三十名。有何可抵抗,自然是诚心投降。那县令猥琐畏惧,瞧起来也不像假的。 县令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面,为枭军引路。那赤膊的“县尉”跟在他后面,脚步虚浮,身上伤口随着绳子的紧缚还在往下流淌鲜血。 小头领走在他二人后面,只当这两个煊人间起了内讧,“县尉”是武人,想必是不愿降的,大概被县令叫人捆绑暴打,不得已一同降了。 只是,这“县尉”身上的伤口与鲜血,也太新鲜了。像是不久之前,刚刚划出来的…… 小头领心中突生疑虑。他此时已经穿过城门,走进了内瓮城,即将踏上入城大道。从近处看道路两旁那些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身板子也太壮了! 小头领猛地停下脚步,一边拔刀一边以枭语大叫道:“不好!有诈!” “不”字出声那刹那,被五花大绑的“县尉刘武”转过身来,乱发间露出一双猛虎般灼亮的眼睛!他双臂一挣,便将浑身绳索崩断! “诈”字落地的刹那,一截断绳已挽上小头领的脖颈! 张叁勒住断绳,绕着小头领身躯一旋!腾空跃起,踢飞了头领身后亲卫砍来的刀刃!趁着这旋转,将断绳死缠在头领喉头,拽紧绳头,再一个弓身,将小头领的身躯顶上半空! 身躯“噗通!”坠地,脖颈已被扯断。小头领双目大瞪,七窍喷血! “关门打狗!!!”张叁高声喝道。 两百名枭军已尽数进了内外瓮城。外瓮城的墙头突然冒出几个人影,将藏在墙后的几根绳子斩断,一只隐藏在墙后的吊门轰然坠下,彻底锁死了外瓮城!也将三百名援军拦在了城外! 第37章 再笑一个 城内的枭军眼看被围困,立刻便挥舞手中兵器,砍向两边地上跪伏的那三十名弓手。 先前这些弓手们看似与张叁一样,都被绳索“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但随着张叁那声暴喊,城墙上突然甩下了数十条绳索!这些弓手们跳起身来,纷纷拽住绳索,蹬足上墙,在墙头同袍们的拉拽之下,眨眼便登上了城墙! 将身上的绳子一甩,他们抓起藏在城墙上的弓箭,便与同袍们一起向下放箭! 枭军惨嚎声一片,眨眼间就被放倒了数十人。剩下的人只能穿越城门朝城内涌去—— 入城大道上那些“老弱妇孺”,此时也抬起头来。“老者”扯掉了花白长须,“弱者”扔开了破旧拐杖,“妇女”露出花钗发髻下的男子面容,“孺子”伸长了刻意蜷缩的身体。 为首的“妇女”从裙裾下面摸出一把大刀——正是真正的县尉刘武。他拔出刀来,带头冲入了枭群之中。 枭军们突见一个面上涂着白粉腮红的健硕“妇女”,一手提裙,一手持刀,猛鬼一般凶恶扑来,都忍不住发出了惊惶的惨叫。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两百名枭军被围堵在内外瓮城中,头领被杀,失了先机,又无人指挥,不一会儿便被屠杀了近半数。 剩下一百来人见势不对,便不管不顾地拼死朝内瓮城门挤去,试图以人数的优势突围,冲入城中,再寻躲避。 刘武等人深陷人群,阻隔不及,眼见数十名枭军涌上入城大道。 忽听一声哨响!马蹄声清脆! 大道另一头的拐角,冲出了隐藏已久的二十四名骑兵。为首的正是许诺“再助张团练一力”的那名十夫长,就连两名皇城司下属也在其列。 骑兵们疾风骤雨般掠来。十夫长手持一柄长刀,追上跑在最前头的枭军,背心一刺穿透身体!将人挑上半空,摔至道边! 他身后其余人,也都追着四散落跑的枭军围杀起来—— 被留在城外的三百名枭军,在外头眼见城门锁落,听得里面厮杀声、惨叫声不断,已知道大事不妙。 其中有一名副将,奉命带军留守。他这便赶紧发下号令,三百人又扛起云梯、钩索一类的工具,往城门蜂拥而来! 山道狭窄,城门外亦不宽阔,几道陷马坑更是阻隔了前行的道路。这三百人被道路拆分得零零散散,还有数人遭同伴挤压,不慎跌入陷马坑中。 城门上煊军弓手们从女墙之后放箭,前排的枭军则举起盾牌挡击,后排的枭军回以弓弩。在双方箭雨之下,最终还是有数十名枭军绕过陷马坑,最先抵达了城下。 然而刚冲到城墙底下,又被煊军用大石迎头砸下,死伤无数。 副将大怒,拔刀向天,发出近乎诅咒的怒吼,逼迫兵士们前仆后继地向前涌去—— 枭军的尸体渐渐在城下堆叠,云梯好几次架上墙头,还未能登墙,又被落石砸断。 突然城墙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彻山林!一颗头颅忽地自城头飞出,滚落在陷马坑前! 副将远远地定睛一看,面色惨白,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正是小头领的头颅! 城外的枭军也只余半数不到,那副将心灰意冷,鸣金收兵。 这场战事不过小半个时辰,城外枭军遗下一百来具尸体、破损梯桥,狼狈散去—— 张叁仍然赤着上身,周身浴血,一动不动地伫在墙头,眼见枭军丢盔弃甲,糜烂而退,甚至连营帐都来不及收拾。他们带来那四五百名做苦力的运夫也跟着跑走了,一行人退下山道。来时似蛇,退时却像一条千疮百孔的毛虫,虚弱地翻过落石堆,往山下逃去了。 四周新老兵士都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起来!高叫着簇拥着张团练,将手中弓箭都抛向半空! 张叁默默地站在欣喜的人群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心情却并不算轻松。 ——他们此战大获全胜,却不过杀了三四百人。他回蚁县的路上与李肆一起探查过,枭军新西营约有三五千人,更别提围住魁原的枭军号称十万之众。 枭军已经知道了蚁县的存在,又吃了这么一场亏,早晚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并且只会来得更多,更强—— 刘县尉提着沾了血污的长裙,姿势扭捏地跑上墙头,制止住了围着张团练欢呼的人群,并且将虎皮大氅抱给了团练——这帮子人光顾着高兴,没看到团练还光着膀子吹冷风么! 张叁拥在温暖的虎毛里,徐徐叹出一口热气,对刘武吩咐道:“赶紧让大夫救治伤员。你亲自带人出城打理战场,将能用的盔甲、兵器、箭镞、石块,甚至是枭贼的营帐与物资,全部都收回来,让陈麓带人清点。枭贼尸体全部抛下山崖,不要久留城下,免得引起疫病。” 刘武经此一役,对他服得五体投地,大声道:“是,团练!” 张叁看他一眼,见他还穿着那碍手碍脚的裙裾,疑惑道:“撕开扔了哇,还穿着做甚?” 刘武露出“团练,你咋这般浪费”的神情,叹息道:“使不得,这是阿麓他娘亲的裙裾,还得洗干净还回去。”—— 县令鼠大富缩成一团,在内瓮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小头领无头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鲜血淌成血泊,濡湿了他的鞋袜。 先前张叁来割头颅时,于混战之中,还不忘龇着虎牙对他灿烂一笑,直吓得他魂飞魄散!他此刻双脚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趁乱逃命了——再说,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只沾满尘土的靴子踏进了血泊里。 张叁披着虎皮大氅,散着一头黑亮蓬松的长发,倒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单刀,像个真的土匪头子一般立在他面前。 这位张虎匪先是弯下腰,从小头领的尸体上摸出了那块龙形玉佩,抓在手里掂了掂,起身塞进自己怀里。 随即冲着县令和蔼可亲地一笑,又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大富哇,辛苦啦。” 县令吱吱地哭了起来,涕泪横流:“团,团,团练,别杀我!我,我,我刚才可是帮了你哇!求求你,饶命哇……” “杀你不至于,”张叁和蔼地说,“本团练又不是土匪,哪能做那打打杀杀的事?刘县尉?” 刘县尉提着裙子一溜烟跑来,中气十足地喊道:“标下在!” 张团练快乐道:“抄了吧。”—— 城中清晨的这场恶战,李肆并不知晓。 他在昨天日落时分,便攀上了对面的山崖。学着啸哥之前的模样,将帐篷支了起来,又升起篝火为自己取暖。 他没有背那口小锅,因此也不再有热乎乎的羊奶可以喝,便只将干粮拿出来,干巴巴地啃着,又将那条大鱼串了起来,架在火上炙烤。 鱼还没有烤熟,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昏黑的山崖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条双目圆瞪、滋滋作响的鱼。 他昨夜都没有发现,原来山崖上是这样冷的。风吹过树林,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这样诡谲。篝火里若有少许湿木,不仅难以燃烧,而且会散发出一股黑烟,发出难闻的焦味。 他曾经静默又孤独地活了十五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静默与孤独。如今不过热闹了十余日,他便开始品尝到孤独的滋味了。 他嗓子又干又哑,喝了半壶水,还是觉得干涩难受,不再像昨夜那样安心舒适,不再有忍不住想要说话的欲望。 他坐在帐篷里,苦恼地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这才跟啸哥分开了一天,他就这样难受,往后的日子要怎么捱哇! 好在回京师就能见到婆婆了,一想到婆婆,他又很开心。一想到安顿好婆婆,他又要来找啸哥,顿时又舍不得婆婆。 他抠着手指计算,等仗打完了,能不能求官家把啸哥也调回京师来,这样他就又有婆婆,又有啸哥了。最好跟啸哥分到一个军营,说不定还能住在一起。 他想到这里就发笑,将手臂枕在膝盖上,又将脸贴在手臂上,情不自禁笑了好一会儿,连鱼烧焦了也没发觉—— 皱着眉头吃完了难吃的焦鱼,李肆将火熄灭,帐篷封好,把自己裹进布毯里,又从行囊里将虎皮帽扯了出来——是的,他带不了虎皮大氅,但是可以带虎皮帽。 把帽子暖暖地捂在头上,护住冰冷的耳朵,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一边想象着跟啸哥住在一个军营里的美好生活,一边勉强安心地睡了—— 李肆睡到天亮才醒。帐篷外面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啥动静。 他小心地揭开帐篷一角,从缝隙里往外看去——是只小松鼠,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在熄灭的篝火堆旁嗅闻那条焦香的鱼骨。 李肆掀开帐篷,那松鼠见他出来,也不急着逃跑,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四只黑溜溜的眼睛默默地对视着。 突然崖上一阵大风,将鱼骨吹得滚落了几分。那松鼠受了惊,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悬崖上便又只剩下李肆一个。 他将篝火重新点燃,一边取暖一边烤热了干饼,默默地吃了两个,觉得饱了,便又喝了一点点水——不敢喝多,怕干饼加水胀肚子。 然后又起身去桥柱那边,扶着柱子往对面山崖望了望——啸哥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这也很正常,按脚程,啸哥应该昨日天黑才回到蚁县。休息一夜,再快也要今日晌午才能重新回来。 李肆坐在崖边又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得心里空落落。便爬起身来,四处给自己找事做—— 他钻到山林里去拾了一捆柴,背回来堆在山崖上,给之后来修桥的工匠取暖用。晌午似乎还早,他于是又试着往山下走了一阵,潜到了天门关的正后方,蹲在树冠上,将小关城中的兵丁数量、巡逻次数、守军分布,全都细细看了一遍。 他看得聚精会神,突然耳朵一颤,侧脸一瞄,见不远处的树底下,来了两个巡逻的枭军兵士。 那两人没注意到树顶上的他,一人扛着一把弯刀,一边闲聊一边在厚厚的雪里艰难跨步。 二人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了雪里的一串脚印。他二人警觉起来,拔出刀来,正在端详那脚印的去向,突然听见头顶上一声清脆的鸟叫。 其中一个兵士先抬起头去,还没看清树上的李肆,倒先看清了飞来的箭矢——被穿喉而过,一声不吭地仰倒在地。 另一人还没叫出声。头顶上一个黑影轻快地跳下来,将他扑倒在地,袖刀抹喉而过。他于是也一声不吭地,脑袋栽进了雪里。 李肆蹲在他俩身旁,一人身上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打开一看都是大煊的钱币,一看便是劫掠来的——都塞进自己怀里。他将二人拖离山道,挑了个僻静难寻的地方,用树叶和雪将尸体掩盖了起来。又将二人的刀也收走,弓与箭囊也收走。 最后用树枝扫乱了地上的脚印与血迹,他抱着战利品轻快地回了山崖上——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他期待地扶着桥柱往对面张望……啸哥依旧没有出现。 他于是在崖上练了一套刀,又眼巴巴地回去张望…… 又练了一套拳…… 又拾了第二捆柴…… 第三捆…… 第四捆…… 晌午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 李肆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担心啸哥在山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不再离开崖边了,站在桥柱旁一直一直地张望着。望得眼睛发酸,心里也一阵一阵地发酸。 终于终于……崖对面出现了十来个人影! 李肆先是欣喜,但随即又脸一皱——他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里头没有啸哥! 啸哥难道是出了啥事么?—— 李肆向那头挥舞着手臂,无声地作了招呼。那头很快也挥手回以招呼。李肆便示意他们让远一些,将细绳缚在箭上,朝对面射了过去。 那边的工匠手脚也很利落,从树干上拔下箭,用泡过油的特制粗绳系在细绳上。李肆便将粗绳拉扯了过去。 照这样拉扯了几股粗绳,两头都固定在树上之后,那边的工匠便将滑轮与箩筐都挂在绳上,先是运了一趟石头作尝试,见石头稳稳当当地过去了,一名胆大的工匠便上了箩筐,很快也被运了过来。 李肆守在树下,接扶住了箩筐,将惊魂未定的工匠搀扶了下来。那工匠是名青壮,也是第一次坐滑索,吓得脸白唇青,抖着声道:“李郎君,多谢,多谢。” “大哥辛苦,”李肆认真地说,想安抚安抚他,于是去摸他的手,不行,去拍了他的背几下,“大哥歇一歇。” “不用不用,俺没事,”那工匠摇头道,“李郎君,团练让俺跟你说,他有要事要办,不能来接你。” 李肆紧张地蹙着眉:“他受伤了么?” 工匠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别担心。这他也跟俺说,他好得很,让你安心回去,在山路上注意安全。” 李肆于是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他二人一起干活,很快将第二条滑索也搭好了——第一条更低,是从对面崖溜过来;第二条更高,是从这边溜过去。 李肆将柴火、帐篷和毯子都留给了工匠大哥,搜刮来的四套兵器也留给工匠们防身,自己钻进了箩筐。工匠大哥从后一推,他便从崖边飞了出去! 风声嗖嗖地从耳边而过,他的鬓发都随风而起,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飞翔”在空中,然而却不仅不畏惧,反而十分好奇。他甚至直起身将脑袋从箩筐里探了出去,一路往下张望。 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抵达了对面山崖。几位工匠将他搀扶下来,众人便开始忙碌着运送物资与搭桥,没有时间再与他多作闲聊了—— 李肆与工匠们道了别,急匆匆地向山路而去,想早点赶回去见到啸哥。 他走了不过一百来步,突然见前方的山路拐角,一个金黄色的身影冒了出来! “啸哥!”李肆欣喜道。啸哥还是来接他了! 张叁仍是披着虎皮大氅,赶路赶得气喘吁吁。他快走几步,张开双臂,将飞扑过来的李肆接了个满怀! 两人紧紧地搂抱了一下,张叁又快速将他推开,上下仔细打量:“我昨日见你在河边杀了两个枭贼,受伤了没有?” 李肆摇摇头,又接着扑进他怀里,往他毛茸茸的肩上安心地蹭了蹭脸,又到处嗅了嗅,疑惑道:“有血味。你受伤了么?” 张叁摇头道:“我也杀了枭贼,耽搁了一个时辰。”他牵起李肆的手,“路上边走边说。” 李肆被他牵着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从干瘪的行囊里掏出虎皮帽,戴回啸哥头上,又从怀里掏出四个钱袋,塞进张叁的大氅里。 “这是甚么?”张叁问。 “枭军身上抄来的,给你作军资。” 张叁一提军资就乐了:“你啸哥现在可有钱咧!今日可算把那县令给抄咧!哈哈哈哈!” 虎笑山林,连道路两旁树上的雪都被他笑得簌簌往下掉。 他这一笑无比快乐——相逢于家国飘摇之际,李肆常见他眉头紧锁,龇出虎牙的灿烂笑容也多半是为了表示威胁——李肆还是第一次见他快乐成这样,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 张叁看得呆了一呆,脚下一滑,被李肆赶紧拉住。 他停在原地不走了,霸道地说:“再笑一个。” 李肆不知道自己“笑”了,茫然地看他。 张叁伸手捏住他下巴,掐了掐他的脸颊肉,调戏民男一般:“刚才那样,再笑一个。” 这小东西将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搁在他掌心,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试探着微微牵起嘴角,果然乖乖地给他“笑”了一个。 张叁的神色狰狞了一瞬,突然凑了过来! 李肆茫然地睁大眼,不明白啸哥要做啥——啸哥的神情像是要一口将他给吃了。 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躲避,只是安静地站着,满眼茫然地看着他。 张叁难以自控地要使坏,但他自己也从没正经做过这档子事——趁人之危时捧着人家的脸硬“喂”不算——还没咬到那双软乎乎的唇,鼻尖先撞到了一起!李肆惊得一颤。张叁猛地回过神,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李肆茫然问:“啸哥?” 张叁没有回答他,别过头去望着远处山林,胸膛激烈起伏了好几下,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僵硬地笑着道:“赶紧走罢,天快黑了。” 第38章 美得你哇 回去的一路上,李肆仍是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他先是说了正事,将自己探查而得的天门关守备、守军大致数量、分布位置,都一五一十地跟啸哥讲解清楚了。 然后就开始了又乱又杂的碎碎叨叨——从每年官家阅军时诸军耍“百戏”到金明池赛龙舟“争标”,从婆婆包的馉饳儿到脚店卖的甜水团…… 其实他能谈论的事情并不多,他的生活规律而简单,除了练武就是教习,也没有尝过什么像样的珍馐美馔。 但是张叁一直认真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回他一句:“是么?”“真好。”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细细碎碎的斑点,洒落在他们前行的路上。参天的树木阻隔了寒冷的山风,只是轻柔地吹拂着,吹得一缕散落的鬓发轻轻飘扬在李肆的脸边。 张叁好几次替他塞回耳后,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冰凉又微红的耳廓。 他俩牵着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崎岖的山路变得温暖而绵长,连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也似一首轻快的小曲。 真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 日落时分,他们抵达了北城门。城门口没有翘首以待的刘县尉或是陈押司,只有工匠们有条不紊地继续砌着城门——显然一切又重归了平静。 张叁深知这平静只是暂时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步伐明显迟滞下来的李肆:“怎的了?” 李肆也明白山路的终点距别离已不远了,一路轻快的心绪也沉了下来。 张叁捏了捏他冰凉的脸,哄道:“去大姐家吃饭,走罢。”—— 猪肉是吃不上了,大姐用菘菜和鸡蛋包了蒸饼。她还想一狠心将家中唯一一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也给炖了,乔慎搂着鸡嗷嗷哭喊“姐别杀它!”,姐夫也来劝“大好的日子别杀生,弄得娃哭啼啼的”。大姐只能放下了屠刀。 一家人围着蒸饼与一大锅素汤面,姐夫又给每人都倒了一碗梅子酒——连李肆都分到了一碗底的量。热气蒸腾中,每人都有些眼热,默默地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大姐先端起酒碗来:“莫在这里哭丧!阿慎明天就要去京师做皇亲,老四也要跟着升官发财,这可是大喜事!今天可是好日子!” 乔慎嘟着嘴,眼里包起泪来:“姐,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容伯。”容伯是他那老管家。 大姐放下碗一瞪眼,吓得他到眼角的泪都收了回去。“哭个屁!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容伯还等你做了皇亲,接他去京师享清福!你不是也说了,等以后有钱了,要在魁原城里给你大姐开个蒸饼铺么!” 姐夫小声道:“娃就随口一说,你咋还当真,我们咋能要娃的铺子……” 大姐哄哄乔慎而已,又不是真要铺子,气得瞪了姐夫一眼。姐夫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还是张叁端起酒碗道:“姐说的对,是大喜事!今日只说开心话,旁的不提,干一杯吧!” 一桌人都将酒碗端起来,撞了个碗,大姐和姐夫都一饮而尽!乔慎含着眼泪啜了一口意思意思。李肆刚要喝,被张叁伸手指摁住碗沿。 张叁又伸头检查了他碗里的酒——确实只有一碗底的量——便放开了手—— 一家人吃喝起来,又细碎地说些话。这次说话最多的是乔慎,小公子停不下来地叽叽咕咕,说着来了蚁县之后发生的各种趣事,又说着跟老管家相依为命的过往…… 李肆反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地吃饱肚子,便睁着眼睛专注地听小弟说话。 听着听着,他放在桌下的手一热,是张叁偷偷攥住了他的手心。 啸哥又不安心了,他心想,得安慰安慰他。于是也紧紧地回握住。 他只喝了一口小酒,脑子清醒得很,也没有看见大姐变老虎,也没有看到姐夫变山羊。然而回头看了一眼啸哥,却突然发现啸哥虽然还是那张英锐潇洒的人脸,头顶上却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虎耳朵…… 咦??? 李肆吃惊地睁大眼,又往下看看——啸哥腰上还盘着一条金灿灿的大尾巴! 咦!!! 过去醉酒时发生的事,李肆全然不记得。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有记忆的情况下,第一次看到啸哥的“原形”!惊得他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张叁手在桌下偷偷握着他,眼睛却专注地望着乔慎,原本也算认真地听小弟说话。突然感觉肆肆松开了他的手,随即自己腰上一痒。 张叁莫名其妙地低头一看——只见肆肆的手顺着他的腰摸了一大圈,又往下摸向他的屁股…… 他眼皮一跳,赶紧攥住这只欲行不轨的坏马蹄子,小声道:“你做甚?” 李肆惊奇地说:“有尾巴。” “有个屁,”张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小愣鬼,怎么一口酒也能喝醉?” 李肆使劲摇摇头:“我没醉,真的有尾巴,从这里长出来的……” 他试图顺着腰去摸啸哥的尾椎缝,被啸哥攥住不安分的手、提起来狠狠咬了一大口! “昂!”李肆痛得一声小马嘶。 大姐的筷子敲了过来:“你又欺负他做甚!” 张叁:“他先欺负我!他喝醉了!” 俩姐弟在那里争吵。李肆低着头委屈地揉着手背上两个圆圆的牙印。乔慎看热闹不嫌事大,偷偷往四哥的碗里又倒了半碗酒——被姐夫倒回去了,并且又收获了一个龙角—— 一顿热闹饭还是吃到了尾声。时候不早了,张叁让乔慎今夜还是在大姐家好好休息,说明日一早再来接他。 临走时,大姐将李肆拉到一旁,掏出了一只布料精致、纹绣华美的钱袋——是指挥使的钱袋,李肆与张叁初逢那夜被张叁抢走,后来被送给了大姐一家。 “这钱你拿回去。老三跟我说了,是他不懂事的时候从你身上抢的。” 李肆赶紧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是指挥使的遗物,我从他身上拿的。” 大姐道:“人死了,也有亲人,应当还给他们。” 李肆于是收下钱袋,乖乖地点点头:“好,我回去寻他亲人。” 大姐又叹道:“老三这个讨吃鬼,我已经替你收拾过他了。你以后别老惯着他,任他欺负你。” 李肆摇摇头:“啸哥没有欺……啸哥的欺负是好的。” 大姐失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可真是个小愣鬼!回京师的路上万事小心,小弟就交给你了,你俩可得平平安安。若是仗打完了,没准大姐和姐夫也来京师看看你们。大姐和姐夫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师咧。” 李肆一听便欣喜起来,眼睛亮亮地道:“好!欢迎大姐和姐夫!你们早点来!”—— 拜别了大姐和姐夫,李肆便跟着张叁回县衙去歇息。乔慎期待了一晚上,结果没能再次看到三哥把四哥抱回去,攀着院门一阵叹息。 “还偷看!跟你三哥一样,一肚子小坏水!”大姐往他头上又送了一个龙角,又跟姐夫送的那个作了伴。 她才不管这小娃未来是不是皇亲国戚、游龙飞凤呢,只要一日还在这个家里,就还是她的亲小弟:“帮你姐夫洗碗去!”—— 张叁李肆拎着灯笼,慢悠悠地走回县衙。小巷僻静,石板路微滑,怕摔着了,便也还是手牵着手走路。 张叁今夜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他酒量好,自觉十分清醒,然而脚步却有些虚浮踉跄。李肆先是牵着他,后来又变成紧挨在一起搀着他,最后又试图将他背起来。 “你别……”张叁一个劲推他,“你有伤……” “背得动。” 俩人推搡拉扯了几下,最后张叁还是被背起来了。他身上披的虎氅垂下来,覆在两人身上,瞧着真像背了一只大老虎回家。 李肆越走,耳朵越红,偷偷地垂下眼一看——啸哥那条毛茸茸、金灿灿的虎尾巴,正缠在他大腿上。 害他走路都走不稳了! 啸哥怎的这么坏,怎么连喝醉酒、长出虎耳朵了,也还是在欺负他! 但他现在知道自己面红耳赤不是因为生气,虽不知这是啥心绪,但总归是件好事。 他便也只埋头默默认真地走路,尽量无视那条缠在他腿上、尾巴尖还勾来勾去的大尾巴—— 李肆努力地将大老虎背回了县衙,尽管他年轻力壮,仍是背得气喘吁吁。 吴厨娘远远地看见一人背着一人,还以为是大当家在背小郎君,迎上来唤道:“大当家,可是李……李郎君?是你背着大当家哇?他怎的了?喝醉了?” 张叁听见她声音,挣扎着想下来,却被李肆牢牢摁住。“大姐,喝醉了。” “我去给他熬一碗醒酒汤,喝了再睡吧。” “有劳大姐。”—— 李肆又将大老虎稳稳地送去了主屋的大床上,伺候着半醉半醒的啸哥脱外袄、脱靴,又出门找吴厨娘要了一盆子热水,端回来给啸哥洗漱。 啸哥还穿着最后一件单衣,他想去解开盘扣,给啸哥擦一擦身体,却突然被挡了一下。 李肆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张叁捂着衣领口,含糊道:“我自己来……” 这小愣鬼却突然聪明了许多,眉头一皱,硬要去拉扯他衣衫。 张叁还想糊弄过去:“你做甚……莫揩老子油……放开……” 李肆扯开了衣衫,望着他满身缠裹的布条——渗着血,刺鼻的药味——今日在山路上便闻见了,啸哥却说是杀了贼以后没来得及清洗更衣。 张叁眼睁睁地看着他两眼又蓄了一汪泪。他湿着眼,怒气十足地喊道:“你又骗我!” ——身上这么多伤,今晚还由着他、被他背回来!胸前的伤口全都被碾着了!啸哥一路上不知道被碾得多疼!竟然还忍着装没事!!! 张叁酒都被吓醒了,连忙搂住他哄道:“没有骗,不不,骗了骗了,你莫哭,你听我说……” 李肆狠狠擦了擦眼睛:“我没哭!你快说!” “这不是受伤,这是为了骗那枭贼头目,都是我自己划的,划得很浅,不碍事,真的不碍事……” 张叁搂着他,赶紧说今日如何装作“刘县尉”、如何将自己五花大绑、装作受伤去骗枭军的事,把一场恶战说得轻描淡写、稀松平常。李肆被他贴着耳朵一个劲说话,说得耳根子红红的,脑仁也嗡嗡地,但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两句话—— 啸哥居然自己拿刀划自己! 他怎会这么乱来!—— 吴厨娘这时在外面敲门,送醒酒汤。脸色铁青的李肆这才起身去开门,虽然生气,但是先谢谢吴厨娘:“有劳你,吴大姐。你赶紧歇息吧。” 吴厨娘问:“小郎君怎的了?一脸不开心。” 李肆信任尊敬她,气得索性跟她告状:“他又骗我,又受伤!自己划了好多刀!” 吴厨娘也紧张起来,赶紧朝屋内问:“大当家!可要叫个大夫?” 大当家在里头中气十足地喊道:“大姐别去!就是一点皮外伤,大夫看过了。你不用担心,早些歇息吧!” 这听起来确实没有事。吴厨娘便放了心,朝李肆安抚道:“小郎君心疼大当家。给他喝些热汤,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李肆状没告成,更气了。又气又心疼地端着汤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汤碗送到啸哥嘴边,说话还凶巴巴地:“慢慢喝!烫!” 张叁被他这小模样乐得直笑,见他脸气得更皱了:“好好,不笑了。你放手,我自己端着喝。” 张叁自己端着汤碗,因为烫,小口小口地啜着,无暇说话。李肆气得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真是气得不想理啸哥了,可是又舍不得!他想起上次他俩闹别扭好几天不说话,是啸哥先找他“倒歇倒歇”的。 他于是挽起袖子,坐回床边,凶巴巴地说:“我们倒歇倒歇!” 他一口京师话,说河东方言说得不准,但又满脸煞有介事,乐得张叁又想笑,被他瞪了回去。 张叁于是先摆手示意他等一等,将汤喝完了放到一旁,才道:“咳,倒歇吧。” 李肆凶道:“你不该骗我!” “是是,是我不对。不过也不是故意,我怕你担心……” “你早些跟我说身上有伤,我今夜便不背你了,也不让你饮酒了。二叔说了,受伤不能饮酒的!你瞒着我,这样不好!” 大老虎一脸老实:“是是,是我不好。不过这伤也不重,不碍事……” “你不许说‘不过’!有错要改!不能找借口!” “好好,是是。” 李肆是“倒歇”清楚了,可是啸哥的态度软绵绵的。李肆像一记重拳砸在稻草里,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是没有发出去。 张叁见他脸还皱着,便又笑着来哄他:“别气了,都是我的错。快些洗漱,早点歇息了。” 李肆叹息一声,起身去洗漱。脱了衣袄,擦了一遍身体,他钻进被子里,老模样将脸贴在啸哥肩上,又叹了一声。 他叹起气来像个认真的小老头。张叁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实在难受。 李肆脸埋在他肩上,瓮声瓮气地说:“啸哥。” “嗯。” “你以后不许骗我。” 张叁心说:这事哪有说得准的,你啸哥坏着呢,唉。嘴上却道:“好好好。” 李肆听他声音就觉得不对劲,抬起头一看,往他胳膊上捣了一拳:“大老虎!” 老虎耳朵现在还在呢!在头顶上动来动去,一看就心虚! 李肆盯着那两只动来动去的毛耳朵,看了不一会子,气头就下去了——谁对着这样毛茸茸的东西,还会生气呢? 张叁不知道他飞快地气消了,听他半天没说话,便侧过身来,把他揽进怀里,低声哄道:“乖,不气了。” 李肆一边被揽过去,一边叹息道:“啸哥,我明天就走了,我很担心你,我很舍不……” 他脸被摁进了胸前,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声音戛然而止。 “……” 张叁很疑惑,小愣鬼碎碎叨叨的,咋突然没了声。 再说句“舍不得你”来听听哇! 他莫名其妙地把肆肆的脸捧了起来:“肆肆……咋又傻了!嚯!你原来是一埋进这里就犯傻哇???”—— 李肆因为晕乎过去,因祸得福,将这分离之前、本该痛苦不舍辗转难眠的一夜,美美地睡了过去。 他啸哥睡得比他差多了。一大清早地,带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侧身躺在他身旁,一只手撑着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见李肆迷蒙地睁开眼,他啸哥幽幽地开口道:“小色鬼,我竟不知,你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这么色了。脑子不开窍,脸倒是挺开窍,难怪喝醉了酒也都往我这里埋。可真是美得你哇!” 李肆睡得懵乎乎,一句也听不懂,呆呆地问:“啥?” 啸哥龇出虎牙,一口啃在了他脸颊上! “昂!!!” 第39章 欺负傻了 李肆脸蛋上窝着两个深深的虎牙印,一脸委屈地往嘴里塞汤片子。脸上又痛又痒,他吃一会子,就忍不住停下来揉一揉。 可算知道前天早上醒来为啥脸那么疼了! 可是他做错了啥! 可是他前天又做错了啥! 他那小马脑子注定开不了窍,靠自己是想不明白的。可啸哥也不愿意跟他说!啸哥咋这么坏! 啸哥咬完了他,就自去洗漱穿衣。现在正坐在他对面埋头吃汤片子,时不时偷偷抬眼瞟他一眼,但他一看回来,啸哥就又将眼睛垂下去了—— 餐后,张叁帮着他收拾起行囊——实在没什么可收,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指挥使的钱袋、护理兵器用的油膏、粗布、木签,此外,还有张叁在魁原城里给他配的一小罐伤药。 衣物的缝隙间,突然掉出一个灰绿色的小方块。张叁捡起来摊开一看,是一张晒干的荷叶。 张叁拈着那张干荷叶,好笑道:“你咋还留着这个?” 李肆伸手来抢。张叁一侧身躲开,另一只手臂一箍,趁机将他抱了个满怀。 张叁跟个抢小娃东西的恶霸一样,一手将他箍在怀里,另一手将荷叶凑到自己鼻尖闻一闻——还带着一丝蔗糖的甜香。 “旭哥送的糖,就这么舍不得?” 李肆委屈地皱起脸。饼和糖是旭哥送的,可是将热乎乎的饼捏碎了、蘸着糖一口一口喂他的是啸哥。他留着这个是因为舍不得啸哥。 咳,当然旭哥也有一点点舍不得,旭哥别生气。 他伸手还要去抢,张叁伸长手臂左右摇摆地逗他,气得他往张叁肩上又捣了一拳。 “哈哈哈!好了好了,还给你。”—— 俩人打打闹闹的,终于是将简陋的行囊给收拾好了。 张叁又将那块龙纹玉佩塞进他衣襟里,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替阿慎仔细收着,到了京师再给他,免得他路上又丢了。” 又接着补充道:“你手下那个十夫长,叫陶实的那个,是个实心实意的,可以多仰赖他一些。旁的人倒也不差,都是些好汉。但你记住,对任何人都要留个心眼,不要全然相信,尤其是日后进了官场。” 李肆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类似的话,但反正乖乖照做就是,便点点头。 张叁又多说了几句,不外乎路上多加小心一类的叮嘱。 吴厨娘俩口子也进来了,知道小郎君要走,一大早起来做了不少干饼给他带上。张叁也都帮他包好了收进行囊里。 小郎君要走了,吴厨娘忍不住抹起了眼角。张叁忙劝道: “吴大姐,可莫逗他哭咧,你看他眼泪也包上咧。” 李肆包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谢过了吴厨娘俩口子,便要跟张叁一起去大姐家接乔慎—— 二人还没能出县衙,陈小押司揣着鸽子急匆匆地追上来:“团练!又来了信!” 张叁想了想,担心军情紧急,便道:“肆肆,你先去接阿慎,然后去北城门跟同袍们、佘将军汇合。我昨日已派人跟他们说了,约他们一早在北城门相见。一会子我看了信,直接去北城门送你,等我来了你再走。” 李肆点点头,自己先去了大姐家—— 张叁跟刘武一起守着陈麓解那新来的密信。他昨日才让陈麓将守城大捷的消息告知了魁原城,还以为来的是下一步的指示计划。 然而陈麓解好字后,拼在一起一看——霎时浑身一软!向后一瘫,差点从凳子上翻倒下去! 刘武眼疾手快,揽住了他向后仰倒的身体。陈麓跌撞着想站起来,手脚慌乱地挥舞,打翻了笔砚,墨水将纸上字迹浸得一塌糊涂。 “荒谬……无耻……”陈麓面无血色地喃喃道—— 李肆接了乔慎,与大姐和姐夫最后作了道别。 临走时,大姐拉着乔慎道:“若是以后做了皇亲、做了大官,要多想着老百姓。你吃过百姓饭,要知百姓难。” 乔慎含着眼泪点点头。 “姐不图你给我置甚么铺子,开铺子多累哇!姐和姐夫这一辈子平平淡淡,知足了。你好好在京师生活,你平平安安,姐就安心了。若是过得不好、不开心,你便回来也罢,姐这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乔慎憋满了眼泪要哭:“姐……”被大姐一个虎虎生威的眼神瞪了回去。 “哭甚么!开心地走!” “是……” 大姐硬下心来,将小弟往他四哥那边一推:“带走吧!一路平安!”又朝李肆使了一个催促的眼神。李肆原本自己也要哭不哭,但是要承担起做哥哥的责任,也不敢哭了,听话地拽起小弟的衣袖,将他拉走了。 大姐站在院门口,一直望着两个弟弟的身影过了街巷拐角,这才收回目光。她垂下头,偷偷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再望身旁一看——姐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浑身颤抖,像暴风雨中摇摆的一支弱柳。 她一巴掌就把弱柳推回院里去了:“别嚎了!洗碗去!”—— 李肆与乔慎赶到了北城门。与他同来蚁县的二十二名军汉、两名皇城司下属都候在那里。 打首的一位十夫长眉目粗黑,脸盘方正,面相敦厚,正是啸哥所言的那位“实心实意”的陶实。 佘可存将军也站在陶实身旁,瞧着面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不少。他虽有伤在身,行动较为不便,但也不愿被人搀扶,兀自笔直地站着。 人群的边缘还站了三人,是那猪头力士与他的两名手下。军汉们都不太待见他们仨,力士也自知今时不同往日,全没了风光,拄着一根木棍歪歪扭扭地站着——他屁股上那个洞还没好,站不住,老朝一边歪。 众人都与李奉使和面相陌生的小公子作礼。李肆是不懂介绍的,单是道:“这是乔慎。” 乔慎小大人一般朝诸位大哥作礼道:“晚生有礼。” 一名皇城司下属谨慎地问道:“李奉使,这位小郎君便是官家要我们带回去的人?敢问小郎君是啥来路?官家为何寻他?” 李肆道:“从魁原来,官家要寻他做法事。” 他说得不清不楚的,众人脸上都露出疑惑。还是乔慎伶牙俐齿,自己解释道:“晚生乃大煊太祖第六世孙,自有玉佩为证。四……肆肆哥?” 他毕竟是宗亲,不便在外人面前唤李肆作四哥,便临时改了口。 李肆将玉佩拿出来给乔慎。乔慎呈给各位大哥看了一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当着众人的面交给李肆。“有劳肆肆哥替我收好。” 他这其实是向众人明示了他最信任李肆、尊重李肆的奉使身份,朝众人又道:“官家密旨寻我回京师,至于为甚么,自是看官家的心意。诸位大哥只需将晚生平安送到,便能完成官家的嘱托。之后的日子便有劳诸位大哥了。” 他既是宗亲贵胄,又对大家这般有礼。众人便都惶恐起来,纷纷称不敢当,对他恭敬起来—— 一行人在北城门又多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等得猪头力士屁股疼、站不住了,寻了就近一块石头坐下。李肆见佘将军也有些力乏,于是也搀扶他到一旁坐下。 张团练这时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刘县尉与陈押司。 不知为何,他们三人的面色都十分沉重。但都勉强正色起来,朝大家作礼送别,说了一些场面话。张叁再次感谢众人对蚁县和佘将军的帮助,实在是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张叁见李肆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然地走到李肆身旁,攥住他手腕按了按,示意他先等等。又朝佘将军道:“将军,魁原那边有紧急军令,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众人便都出城门,在山道里等待,留下佘将军坐在石上与张团练叙话。 李肆一步一回头地还在张望——站得远了,听不清二人说啥,可是佘将军的面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二人面色凝重地互相说了几句,佘将军点点头,像是对张叁许诺了什么。 叙完话,张叁搀扶着佘将军走到城外来。 “不早了,请诸位快些出发吧。”他对众人道。 又接着道:“李奉使,有劳你留下来与我再说几句。你脚程快,一会子再赶上大家。” 李肆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己了,心里颇有一些委屈难耐,赶紧一把将他的手攥住——也不顾二三十人都在旁边看着—— 不远处站在城门边的刘武眼皮一跳。 陈麓期盼道:“悟之兄……” 刘武:“咳,别跟着闹!回去再牵。”—— 张叁反正都到了这时候了,还要甚么脸,他大大方方地牵着肆肆的手,目送众人踏上山路,走出老远了,然后才将肆肆牵到路边一棵参天大树后——也不给城门那边的刘武与陈麓瞧见。 李肆眼巴巴地看着他,却见啸哥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面色一下子垮了,满眼都是温柔与不舍——不知为何,眼底还藏着一丝浓郁的哀伤。 李肆眨了一下眼,突然有些不安:“啸哥,出啥事了么?” 啸哥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哑声道:“没事,你不用担心。魁原……章府台和王总管有一些新安排,请佘将军向他兄长传一些话罢了。” 李肆担心地问:“蚁县这边有啥事么?你又要打仗了么?” 啸哥摇摇头:“我们还是那样,帮助佘家军夺回天门关。不说这些了,让我再看看你。” 李肆不明白啸哥要看啥。可是啸哥抚着他的脸,静静地看了许久,又抚摸着他的耳朵、脖颈、肩膀、手臂,最后仍是紧紧地牵住他的手。 他看见了啸哥满眼的血色、眼角的泪光。他喉头酸涩,第一次朝啸哥说这样的话:“莫哭。” 他抱住了啸哥,把啸哥的脸摁在自己肩头:“我回了京师,安顿好婆婆,跟官家要个调令,我就回来找你,好么?” 啸哥在他肩上使劲地摇了摇头,一双手臂紧紧地环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你莫回来,听话。你在京师等我,等仗……等仗打完了,我会来看你。” 啸哥说这话时,浑身都在颤抖——他先前第一次说这话时,李肆满心期盼。可现在当他颤抖哽咽着再说这话时,李肆却只剩下满心不安与难过。 “真的么?” “真的……若仗打完了,我……我带着大姐、姐夫,一起来看你。” 李肆将啸哥的脸捧了起来,看见了满脸的湿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啸哥哭泣。哪怕是以为自己只能见大姐最后一面、哪怕是面对两千骑兵的枉死,这个无比坚韧、无比顽强的人也从未落下泪来。 李肆知道这泪水里有对自己深深的不舍,可是他有小兽一般的直觉,他觉得啸哥的悲痛不止因为这个。他甚至看出了啸哥眼底的一丝绝望与愤怒。 他疑惑地仔细看去,但啸哥飞快地垂下眼,隐去了那丝怪异。 啸哥放开了他,退后了一步,别过头去使劲擦了擦眼泪,强自笑道:“许久不哭了,让你看了笑话。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他想上前一步,但啸哥又往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怕掩盖不住眼底的情绪,啸哥别着头不再看他,而是胡乱在自己身上摸索着。 “再见面不知甚么时候,本想送你些东西,但我也实在没有甚么好东西……” 张叁四下张望,见道旁山壁上一株野白梅孤零零地生长着。岩缝间土壤稀少,它便也只生出了几支瘦长的枝条。冰雪厚厚地碾压着它清瘦的骨骼,可它丝毫没有弯折,安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微微摇摆着雪白的花枝,随风送来淡淡的清香。 每一朵雪白花瓣的正中,还带了一抹金灿灿的花蕊,更加显得白净又可爱,纯洁又懵懂。 张叁便快步走上前去,挑了一朵最鲜美、最绚烂的小白花,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 “听说京师那边不论男子女子,都时兴簪花。” 他抚着李肆的鬓发,示意李肆低下头来,轻轻将那朵小白梅插进了发髻根部。 放下手臂,他退了退身,仔细端详了一下,含着泪笑了:“好看。” 李肆便也腼腆而羞涩地笑了。 张叁看得呆了一呆,随即最后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嗅了嗅他发顶的白梅清香,然后推开他,狠硬地道:“快走吧!” 李肆还有许多不舍,但张叁又将他朝山路上推了一把。 他向来听啸哥的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山路上走去。啸哥又在后头喊:“不许回头!” 李肆又委屈又难过,强忍着不再回头,步伐渐渐加快。 他听见风声,听见树林被风吹拂时簌簌的声响,也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快速的心跳。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不清,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淌落下去,落在他颤抖的胸襟里。 耳后突然风声一紧,他被人从后拽住。 他被狠狠拽着回过头去,看见了啸哥湿漉漉的眼睛。 还是忍不住追上来的啸哥哑声道:“小愣鬼,最后欺负你一次。” 他惊讶地睁大眼,啸哥捧着他的脸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唇—— 李肆被吓傻了,吓得眼泪都忘了流。 他以为啸哥真要吃了他,从嘴巴开始,全身都咬碎吃掉。 啸哥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虎牙凶猛地咀嚼着他的唇瓣,虎舌狠狠舔舐他的舌头,像带着倒刺的猫舌,被吸吮过的地方都酸痒刺痛。 他傻愣愣地站着,眼睛茫然地睁着,静静地被“吃”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因为喘不过气,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要往地下跌,又被啸哥揽着腰一把捞了起来。 张叁又重重地在他唇角上咬了一口,舔走了一抹溢出的津液,终于放开了他。他握着李肆的双臂,将这被“欺负”傻了的小马驹调转马头,从后重重一推,再次推向山路。 “走吧!莫再回头!”—— 张叁自己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越走越快,几乎是逃跑一般地奔回了北城门。 刘武跟陈麓都攀着城门,一脸呆傻地望着张团练匆匆跑来——张团练先前跟李奉使叙话时是躲在树后不假,可是后来追上去轻薄人家的时候,可是大大咧咧地在山路上,被他俩看了个一干二净…… 陈麓又期盼道:“悟之兄……” 刘武:“京师的同僚间不这样!!”—— 他俩说话间,张团练大步地奔了回来,一双虎目还红着,一双虎唇还湿着。 两名下属都不敢与他对视,尴尬地装作啥也没看见。 张叁的脸皮比新修的城墙还厚,大大方方地抹了一把眼泪,又厚颜无耻地抹了一把嘴角。 他抹掉了最后一丝悲痛,正色道:“召集县里所有文武吏役、里正、乡绅,公告全县百姓——”—— 锣鼓声伴着匆忙的脚步,传遍了整座山城。 城头守望的弓手、清点军备的文吏、修缮城门的工匠,都停下了动作。 学堂苦读的学子、道观焚香的信徒、灶头切菜的厨娘,都抬起了头颅。 山间牧牛的老汉、小院喂鸡的妇人、林中拾柴的小童,都渐渐聚拢在县衙前……—— “朝廷胆怯,为求自保,下令向枭贼割让魁原、中山、河间三镇,背弃河东、河北百姓,将我们拱手送与枭贼为奴!魁原守臣章孝、守将王麒拒绝受命,宁死不降!蚁县团练张叁亦将死守!不久之后,我将打开一条通途,可离开本县迁往岚州、府州暂避,无论兵民吏役,皆可自行离去!凡留下者,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我张叁的同袍同泽,与蚁县同生共死,自守家国!” 第40章 黑云噬城 乔慎跟着队伍往深山里走去。 两名皇城司下属在前引路。十夫长陶实带着最强壮的几位军士,挥着柴刀砍伐路边枯枝,一起替后面的人开路。乔慎年纪小,脚程慢,落在了最后。跟他一起的还有负伤的佘将军,以及拄着木棍东倒西歪的猪头力士和他手下们。 乔慎走不了多久便要回头望一望。望到第三次的时候,李肆的身影伴着轻快的脚步声,在覆雪的密林间出现了。 “肆肆哥!” 李肆足下带风,不几下便追上了他们,在乔慎肩上按了一下作招呼,便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一旁。 他脸色通红,嘴唇红肿,嘴角还带了一缕血丝。 乔慎虽然聪敏,但年纪还小,自幼贫苦,刻苦好学,也不曾接触什么风月之事,自然想不到那茬去,于是紧张地悄声问:“四哥,出啥事了?你们打架了么?你嘴边有血……” 他四哥眼睛也红着,擦了擦嘴角,声音嘶哑地说:“他欺负我。” 乔慎小声惊道:“三哥怎么回事!若是大姐在,定要好好收拾他了!” 李肆红着眼摇摇头:“没事。” 他被欺负傻了,呆呆地又随着乔慎走了许久,才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一些。 清醒过来以后,他的心里便又疑惑又难过,啸哥的眼泪温热的触感还留在他的脸颊上,他舍不得去擦,只是任由它风干。 啸哥说这是欺负,咬得他也真疼。可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欺负,也没见过谁一边流眼泪一边欺负别人的。这真的是欺负么? 啸哥不止一次骗过他了。他只是见识少,又不是傻。 李肆揉了揉被风吹痛的眼睛,强迫自己至今还激烈蹦跳的心沉静下来——等他俩再见面,他一定要跟啸哥“倒歇”清楚,为啥要这样咬他,不许再说谎骗人了—— “李,李郎……李奉使?”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肆回过头去。猪头力士拄着木棍跟在他身后,讨好地看着他。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力士哈腰作礼道:“那一日救命之恩,一直没来得及跟您道谢。前日那县令想献城投降,小的本想去找您报信,谁想只遇到了张团练……” 这事李肆也听啸哥说了,说猪头还算有点良心——有一点,但不多。 李肆便点点头:“不用谢。” 力士原本看他与张团练一般凶神恶煞,自打被他救了小命与屁股,看他只觉慈眉善目,是个救世菩萨。他见李肆态度不错,于是又谄媚地上前一步:“李奉使,小的一直有个疑问,若,若是您不介意?” 李肆点头道:“你问。” 力士也想了许多天了,是真想不起来:“小的总觉得李奉使有几分面熟,特别是这个风姿、仪态……与众不同,潇洒万分。咱俩是不是在京师哪里见过面?比如哪间茶肆、酒肆、瓦子、青楼?” 李肆将袖头挽起,比出一双铁拳。 力士一见就怕得哆嗦:“咿,咿咿,这是做啥……” “不记得么?”李肆将拳头抡起来给他看,“在京师打过你。” 力士瞪大眼!他自打拜入仙师门下做了“护法”、在京师横行霸道以来,就被打过一次! “可,可打我的是一个大胡……啊!你是那戴帷帽的!!” 李肆握着拳头认真道:“你日后再欺负人,我还打。” “别别别,不会不会!小的知道错了!自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肆便满意地点点头。 力士追着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讨好,问他这身武艺师从何家,又问日后回了京师能不能拜他为师、跟他学武。他虽然觉得力士聒噪,但看着力士也没啥恶意,便由着力士纠缠,被聒噪了一路,脑仁嗡嗡响,也算勉强盖住了一些离别的悲伤—— 从密道南下交县,比北上天门关要远上一两日路程。当天夜里,众人便只能在山中休憩。 军士们在林间寻了一片空地,搭起几间小帐,焚起篝火,把干粮拿出来烤热,都坐着吃喝休息。 李肆搀扶着佘将军在火旁坐下,又安顿好小弟乔慎,把带的干粮掏分给二人。佘将军久在军旅,对这样的环境十分熟悉,虽然疲累加伤痛,但只是默默忍受,吃了一块干粮,便闭目养神,节省体力。 乔慎却是第一次在山林野路里长途跋涉,脚背高高肿起,脚底都磨出了血来,坚硬的干饼被他奋力啃了半天,也只啃出一个小洞。 李肆看二人都脸色发白,连力士也累得一脸土色,捂着屁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便起身去跟陶实吩咐了几句,让陶实注意警戒。 他自己独自带着弓箭离开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拖了一只半大的幼狍回来。 幼狍头上中了一箭,死得很干脆。 李肆光是会杀狍,却不会料理狍,带回来之后,便默默地发呆,拿着刀往狍尸上比划,犹豫着不知从哪里下手。 还是力士会看脸色,连忙道:“李奉使,放下吧,我们会弄。”便招呼两名手下一起打理狍子,开膛破肚,剥皮去骨,把狍肉串在火上炙烤,又将自带的盐粒掏出来小心地洒在狍肉上。 众军士都分得了热乎乎香喷喷的狍子肉吃,纷纷感谢李奉使,旁的不说,对他的弓技着实是佩服的。尤其那夜救人,当时在场的五名军士都看在眼里,后来也向众人描述了李头领的月下风姿——年纪虽小,十分顶用,跟着他吃不了亏。 众人都向李奉使说些恭维的好话,李肆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十分不擅应对,只是默默地听着。好在众人跟随他练兵多日,都知道他是个面冷心善的闷葫芦,并不觉得他无礼,说笑几句便不打扰他了。 李肆将烤好的狍子肉分给乔慎和佘将军。乔慎要长身体,佘将军要养伤,都该多吃肉。力士被熏得满脸污黑,在一旁休息,他也递了一大份给力士。 “谢谢奉使,谢谢奉使。”力士忙道。 李肆在一旁坐下。乔慎撕了一些肉条想分给他,他却摇了摇头。 他在林里学狍子叫声,把这只幼狍给引出来了。幼狍或许以为是母狍在呼唤,却只挨了李肆冰冷的一箭。 就像章知府,就像官家,就像所有执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他的心里也有了衡量——虚弱的同伴需要吃肉,比幼狍的命重要。 这样做当然是对的,但李肆的心里却又产生了些许的难过与迷茫—— 吃饱喝足,夜深宁静,众人大多阖眼歇息。李肆跟几个军士负责守前半夜。 乔慎缩成一团睡得正香。力士和两名手下也都打着呼噜。李肆坐在篝火旁,默默地低头养护刀具,突然听得身旁有人低声道:“李奉使。” 他抬起头,见是佘将军。 佘将军吃了熟肉,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是谨慎沉静的性子,原本不爱多话,但他知道这狍子是李肆为了他和乔慎特意去打的,所以领了这番好意。 “此番多谢你和张团练、诸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若没有你们,佘某活不到今日,更想不到还有机会与兄长重逢。” 李肆摇摇头,多余的客套话他说不来,只简单道:“不用多谢。” “李奉使从京师来,跟张团练是旧相识?” 李肆又摇摇头。他算了一算,他正月初五离开京师,正月十三抵达蚁县山下,当夜在荒堡遇见啸哥……到今日是二月二日,与啸哥相识了仅仅十九日。 然而这短短十九日,于他而言,像是人生又重活了一场。 他又简短地道:“上月才结识。” 佘将军沉默了。 今日临走时,张团练告知他朝廷为乞和而割三镇之事,表明蚁县将追随魁原抵抗到底,恳求他仍按计划劝兄长出兵夺回天门关,并恳请他千万在李奉使面前隐瞒此事,哄骗李奉使安心回到京师。 ——其实李奉使回到京师必然会得知此事。但既需如此隐瞒哄骗,说明提前得知真相的李奉使必然会十分在意,甚至可能会不愿离开。 ——萍水相逢,却如此相知相惜么? 李奉使、这些军士们也都与他佘可存萍水相逢,但也都愿出手相救,还愿帮助他南下汾州与佘家军汇合。他们出来执行秘务,本可以不管这类“闲事”。 乱世之下,相逢在这座小城中的众人,谁不是浮萍野草?却谁也没有随波逐流。 佘将军道:“张团练他……” 李肆专注地看着他。 “……他一定希望你能平安回到京师,这样他在蚁县也能安心一些。李奉使,请万万保重自己。” 李肆眨了眨眼,想到啸哥为他簪花、抚摸他鬓发时的眼神,那样不舍,又那样珍惜。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 啸哥说了会来京师看他。他会好好地活着,不轻易历险,尽量不再受伤,好好地等着啸哥—— 第二日傍晚,众人终于抵达了交县地界。果然如皇城司下属们所说,枭军围城,无法由官道南下。 枭军占领了交县,但县城狭小,驻不了兵。枭军便围成一圈在城外扎寨。交县卡在汶水与山林的中间,地势狭窄。枭军这一围,便近乎堵死了所有南下道路。军寨离山林不远,枭军哨马在林边来回巡逻,哪怕躲藏在林中潜行,也容易被发现。 众人无法离开山林,只能继续攀山越岭——且这一路,连古时开辟的山间密道也没有了。 夜里怕火光引起枭军警觉,众人连篝火也不敢点燃,只能在林间扎起几间小帐,聚成一团纯靠人体取暖。怕夜里遭野兽袭击,守夜者的人数也大大增加,基本上是半数人阖眼,半数人睁眼。 如此过了一夜,伤重的佘将军与体弱的乔慎便都冻出风寒,发起了烧。屁股受伤的猪头力士,借着所剩不多的肥肉之福,反倒是扛过来了。 李肆与众军士伐木砍藤,作了两副担架,轮流将佘将军与乔慎抬着,继续前行。 林深树茂,艰阻难行。上月来时,他们走官道骑马,从汾州到交县才小半日的路程;现下却如此在林中苦苦熬了两日,才终于抵达了汾州地界—— 落败的佘家军在此驻扎了数日,怕枭军来袭,也坚壁清野,将城外村落烧毁,村民都移入了城内。众人一路连个可歇脚的荒村都难寻,索性一鼓作气,连夜赶到了汾州城下。 深夜里一片漆黑,便是佘将军的脸也不好使。依然是李肆那块鹰犬牌牌起了作用,藤筐来回了几十趟,总算将这二十来人都运进了城里。 如佘将军所推断,驻扎在此的果然是他的亲兄长佘可求。兄弟俩名字相仿,军中人常称他俩“大佘将军”与“小佘将军”。大佘将军本以为弟弟已在一个多月前惨死在雁门关,谁料竟还能活着回来,大喜过望,匆匆赶来。 大佘将军比他弟弟大上十岁,四十来岁年纪,身为家族之长、一军统帅,常年操劳过度,鬓边已经微微斑白了。他紧紧抓着弟弟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小佘将军烧得昏昏沉沉,却仍是让大哥俯下身来,勉力向大哥耳语了一番。 李肆看见大佘将军的神色凝重起来。大佘将军道:“你且歇着,大夫马上就到……” “大哥!”小佘将军沙哑着声音急道。 大佘将军叹息一声:“此事牵涉众多,容我再考虑考虑。” 李肆心中隐隐不安,再回想起啸哥昨天临行前那番沉重神色,他突然不顾礼仪,开口问道:“可是魁原出了啥事?” 小佘将军的手藏在下面,猛攥了一把大哥的袍角。 大佘将军神色如常地回过头道:“李奉使,魁原兵强粮足,目前尚且安全,你不必忧心。多谢你和诸位壮士护送舍弟回营,救命之恩,佘家必定牢记在心。你们且安心在此处歇下,我已请了大夫替小公子诊治,待小公子有所好转,你们便可放心南下。” 说罢,他便挥手命下属安排众人—— 他兄弟二人信守对张叁的承诺,就魁原被弃一事,对李肆等人守口如瓶。 至于他二人争执之事,则是要不要绕路北上、联手蚁县、夺回天门关。 一方面,佘家军此时并不应当再听从章帅使的指挥。大煊文强武弱,其中一个原因是落后冗杂的军事指挥——为防武将夺权,在战场上临敌进攻不能由将领自作决定,而要听从朝廷枢密院甚至是官家御批的旨意。虽然章帅使被特封“河东安抚使”之后,便有权力自行调度河东各军。但是,章帅使此时可是公然“抗旨”、“宁死不降”,佘家军应当转而听从朝廷旨意。若再听从于章帅使,岂不是也跟朝廷对着干? 但另一方面,若佘家军真的放弃魁原,极有可能连自己也陷入险境。枭贼若占领了魁原和天门关,往南可以继续攻打汾州——汾州城远远没有魁原城庞大坚固,难以久守;往西则可以攻打岚州、府州——佘家军或许连固守了百年的家乡府州都保不住,同样沦为枭奴。 小佘将军揪心于家国破碎的绝境,竭力劝大哥保住魁原。大佘将军作为家族之长,还要担心来自朝廷的压力,不想佘家军背上“抗旨不遵”“不臣之心”的黑锅,被政敌利用陷害,希望能找出两全之策。 大佘将军唤来心腹幕僚,商议了整夜,最后决定两头讨好、两不相负——一方面偷偷响应魁原城、夺回天门关;另一方面向朝廷紧急上书,表示听从朝廷旨意,这就不援魁原咯,要从汾州撤军!撤去哪里呢?撤去天门关!为了将天门关西面的岚州守住哇!岚州又没有割给枭国!枭军若从天门关出发,攻下了岚州,我们老家府州也要告危啦!—— 这一夜绞尽脑汁,大佘将军鬓边的白发又多崩出了几根。幕僚掏心挖肺地书写了一篇赤诚忠心之文,大佘将军谨慎地抄在上给朝廷的劄子上,连夜加急送出—— 乔慎的身体还算争气,服过药,暖暖地歇息了一夜,第二日烧热便有所减退。大佘将军感激大家对弟弟的救助之恩,大方地赠予马车一辆、骏马五十匹,派了二十来名骑兵,将这支执行“秘务”的队伍添回五十人,护送小公子南下京师。 李肆等人这便匆匆告别二位佘将军,将乔慎扶上马车,继续赶路南下了—— 马车需行官道,不便再走荒郊小路。李肆与陶实商量了一下,仗着有五十名军士相护,又有皇城司令牌在手,便索性不再躲避行踪,而是大胆沿着官道南行。 这一路所经过的沿途州县,不再如上个月来时那般平静安宁。州城大多紧锁,村庄也有许多被烧毁,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盗匪更是肆无忌惮地猖獗起来—— 在他们途径绛县去往黄河的路上,要穿越太行山脉,走较长一段山路。便在此处遇见了一伙拦路的土匪。 土匪本是藏身在官道两边,伺机夹攻南逃的富户,杀人劫财。 但李肆上个月来时,便知此处道路凶险,若有盗匪盘踞,则易受攻击。他让陶实护着马车走大道,自己则带着十名擅弓的军士步行上山,潜行跟随。 土匪拦路袭击之时,李肆等人便从山林中跃出,自上而下地引弓射击。两边人马一夹攻,土匪顿时死伤半数,狼狈不堪地逃了。 军士们群情激奋,本想乘胜追击,剿尽这伙匪徒,李肆却拦住了他们。兵书上说“穷寇勿追”,虽然死抠兵书也不是啥好道理,但眼下护送小公子回京师才最为要紧,出不得差错。 众人经此战后,对他更加信服,便齐心协力地赶路—— 二月初八的晌午,他们顺利抵达了京师郊外。 天子之城,盛世龙都,有人口一百五十万,兴盛繁荣。城墙远比魁原城还要雄壮,四方绵延近五十里,望而无尽。护城濠名为“护龙河”,河宽十余丈,似一条庞大的水龙,盘护于繁城之外。 然而号称十万之众的东路枭军,也尽数陈于京师城外,如黑云压境,比被包围的魁原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肆将乔慎搀扶下了马车,一行人远眺着这黑云噬城的诡谲之状,神色都十分凝重。 乔慎脸色发白,悄声问:“四哥,我们真要进去么?我们怎么进去?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么?”《 》 40-45 第41章 九天仙境 其实京师此时的战况,并未像乔慎想得那般凶险。 或者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一个多月前,枭军分东西两路南下,西路被阻于魁原城,东路则长驱直入,直逼黄河。官家被吓得屁滚尿流,当即退位给太子,自己做了太上官家,准备携后带妃地南逃。嚎啕大哭的新官家被百官抬上了皇位,黄袍刚一加身,就吓出了重病,高烧不起,人事不清,命不久矣。幸得一位“神霄真人”施法献药,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正月初三,佟太师“护送”太上官家逃离京师。正月初五,李肆等人便跟着指挥使离开京师,前往魁原寻求“火脉”。黄河守军不战溃逃,使得东路枭军眨眼便至。在李肆离开京师的第三天——正月初七,东路枭军便已经兵临京师,随即发起了攻城。 京师城坚兵足,守城长官又指挥得当。枭军攻城数日未下,双方休战,谈判至今。 二月初八,李肆等人回到京师的这一日,枭军已经驻扎在京师城下整整一月,双方也谈判了整整一月了。 而大煊各路援军,共计二十万兵力,也早就纷纷抵达京师城下。 援军占据城外东南面,枭军占据城外西北面。李肆等人恰好从西北方向回来,所以才恰好撞见黑压压一片的枭军—— 李肆让众人稍作等候,自己骑马在附近寻了一块山坡,登高一望。他目力过人,果然发现端倪——枭军虽然看似众多,但东南方向的军队都隐约红旗招展,其实驻扎的是大煊援军。 他便调头回去,命令众人将马车弃下,让乔慎与自己同骑一马。一行人绕远路避开枭军,快马加鞭,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城南—— 京师光是外城的城门便有十六座,其中城南的城门最少,但也有三座之多;这其中有两座城门还伴有水门。城门之外修瓮城,水门之外修拐子城,层叠护卫,固若金汤。 加上二十万援军的到来,使得这座天子之城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 乔慎自打临了京师,见到黑压压的枭军,一路上心惊胆跳。他坐于李肆马后,双手紧紧攥着四哥的衣袍,掌心全是冷汗。 直到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南门城楼,又见到大片援军的营寨,他这才安下心来。 他想,魁原城只有京师一半大小,面对同样的(号称)十万大军,仅凭三千名守军还可以坚守至今。既然魁原都能撑住,那么如此巍峨雄壮的京师城更加不在话下了—— 李肆此时的心思与乔慎差不多,他也觉得京师尚算安全,因而放心地带着乔慎进城。他一路高举皇城司令牌,果然还是畅行无阻。 驻守在城南外的援军最高长官是大煊名将左师道,今年已经是七十六岁高龄。这位满面沧桑的老将听说有奉使从魁原归来,还特意赶来,询问了李肆几句魁原城那边的情况,而后派了一队亲兵,护送众人从西南角的侧门入城—— 皇城司令牌递上城楼之后,紧闭的城门竟专程为这支奉使队伍所打开。在城外军士的护卫之下,护城濠上搭起临时木桥,层层的防守工事被军士们搬开缺口,朱红的两扇厚重城门徐徐拉开,城内的守城军士在门内站成两排,是护卫之势,也是迎接之势。 李肆一个小小的教头,离开京师时是趁夜鬼祟而走,归来却是如此隆重待遇。他一时有些呆愣,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人走在他的前面——是指挥使也好,是二叔也好。 横竖也不该他打头哇。 城上城下,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此时若有啸哥在,他都要藏到啸哥身后去了。 坐他身后的乔慎偷偷地攥了一下他的衣袍,拉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就是头马!该走咧!四哥! 李肆便赶紧驭马前行,一边大睁着眼睛茫然四顾,一边穿过厚重城门,终于进了城。 ——好在他向来神色木楞冷淡,守城军士只感受到了李奉使冰冷的扫视,并未察觉他的无措—— 进了城内,守城长官便上来再次查验身份,随后派人又将他们一路护送前往大内。 京师城分三层,外城,内城,大内皇城。就连李肆自己,因为住在外城的军营,平素也很少进内城。 甫一进外城,乔慎的嘴巴便闭不上了。 枭军在一月攻城时,只攻打了北门和西门。南门至今未经战火,仍是依稀繁华模样。虽然城中人心惶乱,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勾栏瓦肆也都纷纷撤去,但那宽阔平整的大街、两岸垂柳的湖面、雕栏画柱的石桥、高大阔丽的屋舍、五彩琉璃的砖瓦……还是令乔慎看得目瞪口呆。 京师城内共有四条河,号称“四水贯都”。他们沿惠民河北上,入内城后,又穿过最宽阔的汴河。李肆驭马走上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时,突然听见乔慎在身后问:“肆肆哥,那是甚么地方?” 李肆随着他话语往西边望去。兴国寺桥地势较高,能看见汴河之侧,一户深宅大院,比周遭数户邻院加起来还要阔大雄美。 李肆别的不知,这户人家他倒是很清楚——因为二叔年轻时候修砌过他家的院墙,二叔说那一院的假山,随便凿一坨出来,也是价值连城。 “蔡相府。”李肆道。 乔慎小声嘀咕道:“我以为是甚么王爷府,那么大。” 蔡相也早就跟着太上官家与佟太师一起南逃了,但二叔没提过这茬,所以李肆不知情。他本想望一望二叔所说的“价值连城的假山”,却见院墙颓倒,山石都不知所踪。 围脖:我的芽 给他们引路的兵士听见了这声嘀咕,也望那方向望了一望,多嘴道:“蔡相被抄家了。黎守御派人将他院里的石头都搬出来,垫在西城的水门下,防止枭贼行船攻击。” 乔慎知道蔡相,又好奇道:“黎守御是谁?” 兵士道:“黎纲黎右丞,现在是京西四壁守御使。” 他旁边的兵士用胳膊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噤声。他赶紧连声道:“奉使恕罪,小的们多嘴了!” 李肆摇摇头示意无事。兵士们不敢再说话。乔慎又小声问李肆,什么是京西四壁守御使。李肆压根也没听过这官职,也没听过黎纲此人,比乔慎还要茫然—— 这两个没见过世面、也不了解局面的小兄小弟,随着引路的兵士,又渐次经过了延庆观、京师府、兴国寺、启圣观……一路走来,高耸的亭台、壮丽的楼阁,已经完全超出了乔慎对于京师雄美的想象。 及到了皇城脚下,乔慎仰起头来,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楼门,更是完全合不拢嘴了。 李肆生于长于京师十几年,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大内,他没有乔慎那惊讶赞叹的功夫,还得赶紧行使奉使的责任—— 他将乔慎搀扶下了马,又赶紧向前来接引的大内长官行礼—— 早早得知消息,已经候在宫门外的是一名宦官与数名皇城司兵士。正是一个月前他们临走的那天清晨,说自己“提举皇城司”的那位宦官。 众人都下马向宦官行礼。那宦官见领头者不是指挥使,而是换成了李肆,微一皱眉;又见马道长也没有了踪迹,不过好在狮头力士仍在队伍里,便微松了一口气。 宦官只匆匆带走了乔慎、李肆和力士,让其他人都留在原地等候“长官安排”。李肆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去,见陶实等人留在原地,神色都有些紧张无措。 ——他们完成了官家嘱托,宦官原本许诺“官升三级,赏三千贯”,怎的到这时却只字未提了? 李肆不知太多大内礼数,心有疑问,便索性越过乔慎上前几步,想直接开口问那宦官。 宦官身后一人却突然出手拦住了李肆,示意他不要说话,且拉着李肆退后几步,让李肆退回了乔慎的身后。 李肆偏头微微扫他一眼,五十来岁年纪,鬓发斑白,从衣着服饰来看,像是身份仅次于那宦官的一名长官。 眼见宦官走出较远,这老长官低声跟李肆提醒道:“小奉使,入了大内,慎言慎行。” 李肆又认真看他一眼,见他与他喜气盈盈的上司不同,眼眶微湿,混浊眼底全是藏不住的悲意—— 他们走西面侧门入了皇城。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余辉殷红。宫中一路高墙阔道,深院红宅,雕梁画栋,盘龙飞凤,便更加是二人从未见过的华美光景。但乔慎到这时已经万分紧张起来,不敢再抬头到处张望。李肆也“慎言慎行”,目不斜视地紧随队伍。 路仿佛变得漫长又煎熬,过了一堵又一堵墙,拐过一个又一个角。大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不知哪里在香烟袅袅,又仿佛每处角落都在香烟袅袅。李肆隐约听见道人唱诵之声,前路皆是神霄绛阙,路边的宫女天青色的裙裾被寒风吹拂起来,如九天仙女,如梦如幻。 “你们且在此等候。” 突然宦官尖细的嗓子一声低唤,将李肆从这迷蒙梦境中惊醒。他忙不迭低头垂下眼去,视野中只有乔慎满是褶皱的衣角,上面一大片泥污将李肆拉回了现实。 他忍不住伸手替乔慎拉扯整理了一下,抠掉了一块泥,没地方扔,只能悄悄将泥块握在自己手里。 这点掌心的尘泥令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从恍惚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了冲天的火焰、滚滚的山石,想起了落石下众人散乱的尸体,想起了二叔青白的脸,想起了自己紧握着抠出鲜血的拳头…… 灵霄宝殿、九天仙境与他有何相干?为了他走到这里的这一刻,二叔白白地丢了性命!—— 宦官在里头尖着嗓子请他们进去,李肆便垂着眼,跟着乔慎一起进去。 一迈步而入,室内香烟缭绕,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此香名贵,名为“降真”,据说可招引仙鹤。但李肆却丝毫不识,香燃得太多,只令他感觉鼻酸,垂眼忍耐着。 里头不是殿堂,房间较小,似是一间道士清修的静室。供奉了一些神像,他无暇抬眼去看。官家坐在红漆的围子榻边,围子上画了一些书画,李肆也不识,也不能抬眼去细看。 他跟乔慎一起作礼跪拜下来,口称“官家”,头颅低垂,只能看见官家的袍角。 出乎意料,他并未见到瓦肆说书人口中的冕服龙袍,也非阅军时遥遥见过的金冠绛衣。这位刚刚坐上龙椅一个月的新官家,只穿了一身白底云纹的便服,窄袖长袍,衬得身形瘦削,瞧上去似是一名普通的文士。 新官家说话的声音也似个谦和平易的文士,他甚至亲自走近,将紧张得微微颤抖的乔慎从地上扶起。 “小弟远来辛苦,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且坐着叙话。你们也都起来罢。” 李肆不知这话是对他和力士说的,伏在地上没动,身后趴着的力士偷偷扯了一把他的裤脚,他才站了起来。 他个子是全屋最高,这一站起,便看清了官家的脸——无甚特别,也不凶恶,也不威严,仍是像个普通文士。 官家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蓄着八字胡,脸颊瘦削凹陷,憔悴疲惫,眉宇间透露着深深的忧郁。这忧郁在他面对乔慎说话时减淡了一些,他牵着乔慎到榻边坐下,真的好似亲兄弟般亲近,和颜悦色地询问乔慎的家世,又关怀乔慎一路的颠沛。 乔慎感动得话音发颤,说及幼年时父母双亡,被老管家抚养长大,忍不住潸然泪下。 官家还和声安抚他。 “小公子吉人天相,这是否极泰来。”屋外突然传来一道人声。 李肆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揽着拂尘,悠然而入。身后的力士忙不迭唤道:“仙师!” 这仙师四五十岁年纪,生得一张上宽下窄的蛇面,狭长眉眼,一溜长须更显得下巴尖细。连日在太阳下作法祈福,被晒得一脸漆黑,面颊干裂脱皮仿似青黑鳞片。 李肆见他面相便心生厌恶与警觉,眉头微蹙。 仙师轻飘飘地扫了李肆一眼,对力士微一点头,径直越过二人,站着朝官家作礼道:“老道唐突失礼,请官家赎罪。” 官家对他恭敬得很:“神霄真人可算来了。来人,请真人上座。”小黄门搬来一尊圆木凳,放在榻边,离官家极近。 这仙师却先不坐,反而对官家又叩首行大礼道:“官家,大喜将至!” 官家道:“是了,今日寻回小弟,真人总算可以作一场护国清醮。” “不仅如此,”仙师叩首道,“老道今日占有一卦,坎卦遇火,水火既济。小公子身带纯正火脉,自北方平安归来,北方黑水之祸,现已被小公子吉人天相所压制!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官家目露欣喜,然而眉宇间忧愁仍未散去,像是垂死之人得了一场吉利话,却着实没看到什么生存的希望。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先前给乔慎等人引路的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颤抖的手里捧着一只木盘。 “官家,枭二太子回书了!” 官家慌忙站起,刹那间浸出满额冷汗。他同样颤抖的手摸过木盘上摆放的枭国文书,展开一看,瞳仁一滞,呆直地跌坐在了榻上。 屋内众人不明所以,都紧张地望着他。 许久,官家才长吁一口气,面上露出狂喜之色:“二太子要退军了!仙师所言不虚,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屋内众人都赶紧跪伏叩首,高呼着福泽天庆,又齐齐称颂官家的福德!—— 李肆也随大家一起跪了下来,在这与天同庆的欣喜之中,他却感觉一切发生得仓促又迷乱,仿佛仍在一场九天仙境的梦里,众人都狂醉其中。 他悄悄地回头望去,见屋外宫女黄门与皇城司兵士也跪倒了一片。方才提醒他“慎言慎行”的老长官伏在最首,在周遭旁人的欢喜迷乱中,只有他垂首不语,静默地匍匐着。 第42章 又骗了他 身负“火脉”的乔慎抵京当日,枭军突然放弃了持续整月的僵持与谈判,回书称要撤军。官家大喜过望,当即拜神霄真人为“国师”;又将乔慎封为“护国公”,留宿宫中。 官家没有忘记护送护国公的诸位军士,也下令升三级、赏三千贯;亡者抚恤其家属,家属亦得赏银。连力士也被封了一个司天监的差事。 欢喜之下,官家听乔慎说李肆武艺卓绝、指挥得当,便要将李肆调入皇城司,顶替已故指挥使的官职。李肆却是唯一一个出言拒绝的。 他记得啸哥的叮嘱,伏首道:“小的年少无知,做一都头便已足够。”顿了一下又补道:“副都头也足够。或者做回教头也好,小的擅做教头。” 他发言耿直,屋内众人便都低笑了起来。 官家也笑道:“你年少有为,岂可做教头埋没了你。也罢,你初入皇城司,经验不足,不便服人,便从副指挥使做起罢。李干当?” 跪在屋外的那位老长官起身进来,作礼道:“臣在。” 官家叹道:“李指挥使一向忠勇,为救护国火脉,猝遭不幸。好在有这位小李副使继承其遗志,未负所托。这位小李副使便仍在你手下教导,由你安排罢。” 老长官低着头,连连称是。 (注:“干当”,与前面的“提举”同为皇城司的官职,大多由宦官充任。大煊这一时期的“提举”为皇城司最高长官,“干当”在“提举”之下;“指挥使”在“干当”之下,领五百军士。)—— 官家留下了乔慎与神霄道人,其余人都退出屋来。李肆也跟着那位被官家称为“李干当”的老宦官离去。 皇城司是皇帝亲军,宿卫宫城,多由贵胄子弟充任,俸禄待遇也远比禁军优渥。李肆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教头,能得官家赏识,调籍入皇城司,甚至一跃做了副指挥使,实乃大幸。 然而李肆并无调军升职的欢喜,只是垂眼默默地走着。 一些渺小的死亡,换来了“护国火脉”,仿佛还换来了枭军退军、京师安宁。在欢庆之下,这些死者便显得更加微不足道。指挥使还得了一句“猝遭不幸”的评价,而二叔和其他军士又得到了什么呢?—— 二人出门不远,到了一处无人的拐角。老宦官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小郎君,我儿……李指挥是我养子,自小是我教养长大。他临死前,你可是在他身边?” 李肆点头道:“是。” 老宦官泛黄浑浊的双目中浸出水色,声音微颤地问:“他可说过啥话?有啥交代?” 李肆仔细回想,指挥使伤势过重,死得仓促,死前只来得及交代官家密旨、还要李肆杀了马道长以绝后患,旁的啥也没提。他便将指挥使临终时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了老宦官。 老宦官颤道:“便没有了?” 李肆掏出了一只纹绣精致的钱袋:“这是他身上遗物。”又将袖刀从袖口取了出来,也奉给老宦官:“他的随身兵器。” 老宦官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钱袋,打开一看,是几串钱贯和一张叠好的一百两银票,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分文未动。 他抚摸着钱袋上的纹绣,叹息道:“这是他亡妻生前所绣,他日日带在身边。这些年我多次劝他续弦,他总是一推再推……” 老宦官浑浊双目终于淌下泪来,哽咽不再言语。李肆便又去搀扶他,抚拍他肩背。 老宦官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来。他将钱袋中的银钱都倒了出来,收好袋子,却将银钱与袖刀都推回李肆手里:“小郎君,谢谢你带回我儿遗物,这些于你有用,且收下吧。” 李肆收了袖刀,却不要那银钱。老宦官抓着他的手,硬将银钱按入他手中:“小郎君,你听我说,你是禁军军户出身,可有亲人?” 李肆点点头。 “京师围城一月,家家贫苦不堪,缺粮少炭。你且拿着,回家里用得上。” 李肆道:“我有三千贯赏银……”若算上二叔那份,甚至有六千贯。依着这笔巨款,他甚至能在京中置一处尚好的宅子,请来女使照顾婆婆。 老宦官捂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摇头叹道:“你不明白。枭二太子提出天价的偿金,又要割三镇,才愿离开京师。官家这些日子为了给枭贼凑钱,已将京师上下掏尽,甚至连百姓的存银也索要一空,断没有钱再赏给你们了。那三千贯,不过是许给你们的一口空话罢了。” 李肆惊讶地睁开眼,不等他想明白。老宦官硬将银钱捂入他手中:“权当我儿借与你的,收着罢。”—— 李肆还想发问,却见一名身着戎装的官员匆匆赶来。老宦官神色一肃,赶紧作礼敬称道:“黎守御。” 李肆听这称呼,想必是那位官职奇特的“京西四壁守御使”,这也跟着作礼,好奇地抬眼看去。 这黎守御虽然披甲戴胄,身形却矮小瘦弱,与一身重甲格格不入,是一位文士被硬生生塞进了武将的外壳里。他一身泥尘,面上带着碎石擦伤的屡屡伤痕,裤脚靴面全是淤泥。看面相,他才四十来岁年纪,鬓发与胡须却全都花白了,风霜满面,只一根脊梁还挺立着,撑起瘦小身躯与厚重铠甲。 黎守御快步而来,在二人身前微一停顿,也仓促作礼,问道:“李干当,听说枭营来了国书?” 老宦官恭敬道:“是。枭二太子许诺撤军了。” 黎守御顿时面露喜色,但又赶紧问道:“还说今日有一支奉使队伍从北面回来?” 老宦官垂首道:“此乃官家密旨,下官不便多言。”他顿了顿,低声道:“官家大喜,今日刚封了一位‘护国公’,还将神霄真人拜为‘国师’。” 黎守御面上惊疑,谢别老宦官,便匆匆前去拜见官家了—— 李肆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老宦官见他好奇,一边带着他继续朝前走去,一边道:“这是尚书右丞黎纲,援军未到之前,枭贼数次攻城,都是被他指挥击退。” 老宦官又仔细看了一眼左右,才低声道:“他与来援的老左经略相公,二人主管京师内外守御。他二人一向主战,不愿割让三镇。前些天官家曾将他们撤职。但继任者守城不力,太学生和百姓上街喧闹,官家因此民怨,又将他们二人复职了。” 老左经略相公,便是先前在城外接引过李肆等人的那位左师道将军。这位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将常年在西北担任经略安抚使,被时人敬称为“老左经略相公”—— 李肆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也认真地听着,并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道:“啥是‘割三镇’?” 老宦官脚步一顿。 他在宫中多年,谨言慎行,今日所有的这些话,他本都不该跟李肆多嘴。可他年过花甲,精心栽培的养子横死在外,他一条孤老残命,苟活不了几日,还有什么可惧怕? “你在魁原时没有听说么?枭贼刚围京师之时,便要朝廷割让魁原、中山、河间三座重镇,官家为求休战,马上便同意了。后来援军赶到,黎守御和老左经略相公又力劝保住三镇,官家虽有反悔之意,可是割三镇的诏令,应当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李肆一呆。 他先是仿佛没有听懂,呆呆地立着。周遭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像风笼一般将他罩在原地,不能动弹。老宦官的声音裹挟着刺耳的风声,仿佛又在他耳边转了一圈,他才恍惚地心想:割让魁原? 是将魁原送予枭贼么? 官家竟然割让自己的国土送予敌国么? 啸哥不是说,魁原身系河东安危,一旦失守,河东不保,甚至大煊都将危亡的么? 枭贼不是野蛮残暴,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将投降的城民都视作牛马,卖为奴隶,任意驱使,任意屠杀么? 官家竟然可以“马上便同意”么? 诏令竟然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那他临走时,啸哥收到的那封来自魁原的信……—— 寒风突然从衣领的缝隙贯入背脊,李肆像被一支冰冷的长枪穿脊而过,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啸哥知道了! 啸哥那时便知道了! 所以啸哥哭了,所以啸哥眼中才满含悲愤! 所以啸哥才哭着咬他,说最后欺负他一次…… 啸哥让他安心回京师,不要再去魁原,说等仗打完了,会带着大姐、姐夫一起来京师,来看他…… 啸哥又骗了他!—— 刺骨的风渗进李肆的身体,在他血液里结成冰凌。 老宦官见他神色呆滞,颤抖不休,便伸手搀扶住他。 但李肆突然一下挣脱了他的手,转身便朝来路跑去! 老宦官大惊失色,迈开老腿使劲奔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拉住了李肆!“你做啥?” 李肆惶然道:“我去跟官家说,不能割三镇。” 老宦官闻言更加失色,他自己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可这小郎君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断不能断送在这里。他双手攥住了李肆,急道:“不能去!满朝文武都争论不休的事,啥时候轮到你来说话?” 李肆两耳一阵嗡然,几乎听不清他在说啥,只呆呆地重复道:“不能割,不能割……” 老宦官急道:“小郎君……李肆!” 他猛地一晃李肆,沉声道:“你一个小小的副使,去了又有何用!文武百官自会争论,朝廷自有安排,官家自会决断!你除了惊扰官家,惹他惊怒,丢掉自己的官职,甚至丢掉自己的小命,还能做啥!” 李肆还想挣脱。老宦官急道:“你不是尚有亲人么!” 李肆动作终于一滞。 “你且回家去,照顾好亲人,那才是你此时应尽的本分!”—— 老宦官赶在宫门锁闭之前,将满面恍惚的李肆送出了大内。 他进城时,随宗亲乔慎走西门。出城时,却应当作为臣子走东门。他从未到过大内城下,出了东门,再无人引路,便恍惚地站着,甚至辨不清回家的方向。 好在守门的军士见他站着不动,便盘问他几句,给他指明了去外城的路—— 夜幕已降,街灯零落,街道上一片空荡死寂。京师原本是一座热闹喧嚣的不夜城,但兵临城下之后,宵禁戒严,街头除了巡逻的兵士,便再无一星半点的人烟。 李肆提着老宦官给他的一只灯笼,形单影只地走在阔落街头。他来时尚算风光,骑着高头大马,有人引领开路,一路所见高墙阔道、亭台楼阁。待到他深夜独行时,便渐渐看到了沿途颓倒的屋宇,被抄家抄得七零八落的深宅大院,被拆去做网的木梁,被凿去填水的碎石…… 几日未曾落雪,街边的地上却有一大片结霜的淤泥—— 在李肆离京的这一月里,枭军先是要求割让三镇,又要求“赔偿”一笔巨额的金银。官家懦弱畏惧,加之主和派官员们的鼓动,便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大煊繁盛之至,但这笔“赔金”还是远远超出了京师所能承担的限度。国库被清空,宫内的金银珍宝、连宗庙器具都被一起充数;官家抄了一批“贪官污吏”,连内官与勾栏瓦舍的乐妓的私财也被充公;最后官家颁下诏书,要求民间百姓“借出”金银——也只凑齐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赔金。 黎纲守城原本颇有成效,左师道等援军也纷纷赶到,但因着官家昏庸畏惧、朝廷腐败糜烂、官员内斗不休,这城竟然越守越乱,谈判竟然越谈越险! 最后官家还在其他官员的怂恿下,将二人撤职,借以讨好于枭军。 昏庸懦弱之至,连百姓都能看出谁是谁非。 三日之前,太学生、低微士子、数万名百姓群集于大内皇宫前,要求惩治贼官、复用黎纲与左师道,民情激愤,在宫门外打死了一名传信的内官,吓得官家赶紧将二人官复原职—— 这一大片结霜的淤泥,便是当日活活打死内官所遗下的血迹—— 李肆不知这血迹的来源,也不知道这短短一月以来,这座天子之城中发生了多少可笑可悲可叹的纷扰。 钩心斗角的宫廷政斗、复杂诡谲的两国战局,他并不知情。哪怕知情,以他浅薄的见识、单纯的思考,或许也并不能理解。 他只知道啸哥说过,魁原不能失。 这样浅显的道理,连庸碌无知的张三李四都知道。贵为一国之主的官家、统御万民的朝廷、满腹经纶的官员们……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李肆想不明白—— 寒风瑟瑟的深夜里,他惶然地回到了龙卫军的营寨。军士们都被调往各城门守御,营中也是一片空荡死寂。 小院里一片漆黑,他以为婆婆歇下了,院门想必已经锁上,便想提声唤醒婆婆。 还未开口,寒风啪地一下吹开了单薄的木门,重重地击打在门后。 李肆身躯一抖! 院内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草檐半塌,椅凳颓倒,扫帚、柴刀等器具都散乱一地,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赶紧冲进了院里,急急撞开屋门!—— 屋内同样一片凌乱。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只见屋内桌椅翻倒,被褥、钱财、衣物、一些常用的生活物具,全都不见踪迹。 婆婆也不见了,床榻边的地上有零星几滴漆黑的痕迹。 李肆扑跪在地,用手一捻,再细细一闻,闻见了隐约的血腥气息。 “婆婆……婆婆!” 李肆双手颤抖,灯笼坠在地上,翻倒一旁,熄灭了光亮。他摸黑冲出门去,又慌乱地去了他与二叔那间侧屋,也是同样凌乱模样,不见婆婆的踪影。 李肆急得快要疯掉,一边唤着婆婆一边冲出屋外。如他狂乱的心境一般,狂风突然大作,将他发髻衣袄也都吹得凌乱不堪。 他踩中院里一块杂物,跌摔在地,霎时置身于冰冷彻骨的黑暗之中,又将失去亲人的惊惶将他笼罩,恍惚间又见到漆黑的四面棺材板向他围拢而来…… 在那熟悉的昏沉与黑暗中,他却突然听到激烈的心跳声,听见自己曾经依稀的暴吼声。 不,他不愿意,即便或许要失去婆婆,即便或许要失去啸哥,他也不愿意再回到冰冷的黑暗里…… 即便再多的痛苦与煎熬,即便要承受再难以承受的失去,他也绝不再忘记那些温暖的情感,绝不再做回一块无情的石头——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回屋内,将灯笼扶起,重新点燃,又使劲抹擦了自己脏污的脸,将凌乱发髻重新盘好。 提着灯笼走出院外,他奋力定下心神,打算先在周围寻找一圈,问问住在附近的军户有没有见过婆婆。哪怕是婆婆被人掳出营外,守营的军士总也见过才是。 他没有走出多远,便听到附近一处小院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可是李家的郎君回来了?是哪一位李郎君?”—— 李肆定睛一看,是邻居一户姓姚的娘子。她相公多年前战死,儿子比李肆要小上几岁,去年刚入了军籍。 “姚姨,是我李肆。” 姚娘子披着一件破烂衣袄,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打开院门欣喜道:“李小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来,你婆婆在我家里!” 第43章 春日回暖 二叔临走时啰嗦了几句,劝婆婆夜里多加小心,不要摸黑摔下地去。孝顺儿子倒霉嘴,一语成谶—— 叔侄俩走后不久,枭军围城,粮食柴炭都紧缺了起来。京师人口众多,周遭郊野的树木都被砍光了,打柴需去很远的荒郊,所以居民大多用炭。围城之后,连炭也供应不足,大内皇宫、高官富户家都连连叫苦,普通百姓人家更是只能在寒冬里煎熬。 好在叔侄俩知道婆婆年迈不便,平素便勤于囤柴囤炭,临走前也给婆婆留下不少。二人走后,婆婆自己烧也够了,知道邻居姚娘子是个寡妇,年幼的儿子又被调去城头守卫,家里毫无照应,便也将自己家的炭分给了姚娘子一些,还常唤她来家里吃饭。 姚娘子也是苦命,她丈夫早亡,她带着儿子又不愿再嫁,靠微薄抚恤与替人做工才将儿子拉扯长大。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长大可领军俸,又遇上枭贼围城。她儿子年轻力薄,守城没两日,便遭了一支流箭。尸体抬回营寨,她哭得差点断了气,当场便要自我了断,却被婆婆拦下,之后更是日日陪伴劝导她。 前几日的一天夜里,夜风吹开了院门,婆婆听声音误以为叔侄二人回来了,慌忙下床去迎,不慎跌下地去,摔断了腿脚,又磕破了头,是以在床边留下血迹。 婆婆躺在地上昏了过去,还好被褥搭落在她身上,炕又烧得热乎,熬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姚娘子来探望她,才慌忙将她救起,请了大夫来救治。 婆婆断了一条腿,断续地发着烧,连日昏睡,总也没个醒的时候。大夫说不准老婆子是好是歹,只能嘱咐姚娘子按时喂药、勤于翻身、多加照料,尽人事听天命。为了便于照顾她,姚娘子便将她接到了自己家中。 姚娘子家中贫苦,连炭也是靠婆婆资助,自然无钱支付医费。她因为急着给婆婆带被褥衣物,又要找到钱财来付医,便将婆婆家里翻乱了一些—— 李肆含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姚娘子连连磕头。姚娘子直说受不起这大礼,也含着眼泪连连搀扶他。其实她的命也是靠婆婆续下的,若不是担心她死后这位盲了眼的邻家婆婆无人看顾,她早就随相公儿子而去了。 李肆连连谢她,摸出指挥使“借与”的钱财,都要塞进她手里。姚娘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吓得使劲往外推。 “李小哥,你听我说,”她含着眼泪推着钱道,“我照顾你婆婆,也不是没有私心。这么些年里,你婆婆一直劝我再嫁与你二叔。我知你二叔是个好人,但担心再有了弟妹,我大儿便要受委屈,一直未曾答应。现下我儿去了,我本也想随他去了,是你婆婆救我下来,劝我留下一条命,往后日子还长。我原想等你二叔回来,若他愿意,我便嫁入你家,可现在连他也……” 她哽咽起来,李肆一听她说二叔,原本便含着泪,也哽咽起来。 俩人一齐哽咽着抹眼泪,倒真似一家人似的。 姚娘子含泪道:“李小哥,我这般年纪,也不愿再嫁旁人了。你自小没有娘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干娘’,当我还有一个后人。我把婆婆当作我亲娘照料,待我老了,便仰赖你替我收尸……” 李肆呆了一呆。他自五岁记事起,浑浑噩噩,不知有娘。被啸哥拍醒之后,隐约记起了幼时娘所哼唱的曲子,却仍记不清她模糊面容…… 他还能再有娘么? 他呆了片刻,往地上又一跪,磕头唤道:“干娘!” 姚娘子泪如泉涌,将他从地上扶起,直说着:“好!好!”—— 李肆认下了干娘,又安抚了干娘一番,便先回了自家小屋。 他彻夜未眠,点起烛火,将小屋内外全部收拾整理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他便出门去,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都换成钱贯,在内城里租下了一户小院,将干娘与婆婆都从贫穷简陋的军寨里接了出来,安顿在条件好一些的新屋内,也便于他自己来回皇城司值班和照料婆婆。 忙完这些事,他便又匆匆去皇城司入职。老宦官李干当见他振作起来,十分欣慰,尽心地教导他皇城司的各项事务。 皇城司主职是守卫宫城,其下又设探事司,替官家做些查访探刺的密务。已故的指挥使便隶属探事司,原本带了十来名探事司的逻卒北上魁原,现下只剩两人活着回来。 因为人事不足,李干当又在李肆的举荐下,将陶实等人也拔擢调入了皇城司。这些军士们白白奔波一场,连三千贯赏银的影子都没见到,十分委屈愤懑,但经此调擢,也算得了大好处,勉强都将怨言忍了下去—— 李肆等人回到京师的第三日,一大早,枭军便拔营起寨,终于撤离了京师。 京师一片热闹欢腾,百姓纷纷走上大街,甚至拥挤在西城与北城的城头,遥望那大片黑云如潮水退去。 当日晌午时分,枭军尽数退去之后,神霄真人在外城北面的封丘门开下神坛,要当众作一场清醮法事,驱除魑魅魍魉,祈求天降“神火”,庇佑大煊国运。百姓更加拥堵相望。 官家体弱病虚,不能亲临,便命了文武百官前来,“护国公”乔慎作为法事的重要参与者,自在其列。李肆跟陶实等人都在随行护卫乔慎的队里。 陶实小声向李肆低语,他也是军中听来的消息——说这位神霄真人原也是一名低微禁军,一向神神叨叨,称自己幼时跟高人学过“道法”。枭军南下之前,他所居住的营寨遭了一场夜火,兵士们或死或伤,独他浴火而出,毫发无伤。他说自己有“道家仙火”相护,此番破劫升了境界,摇身一变成了“真人”;后来更不知怎的攀上了皇城司提举的关系,混到了御前,在当时仍是官家的太上官家面前显摆了一番“仙术”,被调入了司天监。后来枭军南下,太上官家逃离京师,新官家一上位便吓出重病,人事不省,也是经他施法献药,这才清醒过来—— 李肆眼见那位满面蛇相、身披紫袍的假真人,煞有介事地摆开道场,呢喃有声,蹦跳起舞。一番“祈福”之后,他牵着护国公乔慎走上祭坛,先是唱诵了一番,突然抓起乔慎的胳膊,掀开衣袖,持刀狠重一划! 李肆面色一沉,登时便要冲出队伍,被陶实死死抓住。 乔慎疼得浑身发颤,但也不敢挣扎。那神霄真人将他鲜血淋漓的胳膊举到香坛上,将淌出的血都滴入香灰之中,而后挥臂一扫拂尘。 香坛上突然炸出一团大火!冲天而起!如火龙贯日一般! 乔慎惊得直往后退,被神霄真人紧紧摁住。二人齐跪于坛前,被火光熏得满面漆黑。百官与围观的百姓也都连忙跟着跪了下来,直呼:“仙火护国!”“仙火护国!” 李肆没有跪下,他笔直地站着,蹙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那装神弄鬼的假道士,恍惚间似又见到了马道长于山林间纵火烧人的疯狂身影。 扑跪狂呼的百官之中,犹有数人,也同他和陶实一般直身而站。他在其中看见了黎守御,还有几名官员,着装或文或武,都只是随黎守御一起挺直地站着,沉默地看着祭坛—— 法事之后,李肆和陶实等人护卫着乔慎和神霄真人回到宫中,还先要去拜见官家。 官家听说国师在护国火脉的帮助下,真的请来了“仙火”,十分欣喜,当即又给了国师与护国公许多封赏——当然,凡涉及金银,都只是一口空话。 官家叮嘱李肆等人将护国公送回去好好歇息,又唤来太医替护国公诊治伤口—— 治伤时,李肆一直守在乔慎身边。太医走了之后,他在乔慎榻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小弟手臂上厚厚一层渗血的膏布,轻声问:“还疼么?” 乔慎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一些未擦尽的香灰,往屋外又看了一眼,见几个宫女黄门都在外头候着。他收回目光,低声道:“不疼了,肆肆哥,不用担心。” 李肆又左右扫视,仔细看了看他房中的布置。乔慎被安顿在了后宫一处偏房,按规制原是未成年的皇子的居所,四下里红木黄梁,瞧着似是精致。但是窗户破损,桌椅带灰,茶杯都缺着小口,被褥也散发着微微的霉腐气息,一看便是仓促打理出来的。 李肆又问:“在这里过的好么?” 乔慎连连点头:“我过得很好,这两日官家都让我去陪着他,他很关心我,问了我许多话,还说要我以后跟太子一起读书。” 其实太子尚才九岁,乔慎却已经十四了,二人书也读不到一起去,乔慎仅是去做个陪读。 乔慎面上挂起笑容,兴奋地跟李肆说官家待他如何之好,又说京师如何繁盛,宫中如何华贵——他这两日穿的衣裳、吃的饮食果子,以往在魁原连见也没有见过。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游离不定,声音也略微颤抖,再没有了以前机灵敏捷、顾盼生辉的模样。 李肆看出了他的惶恐不安,只觉心痛,握着他手腕低头不语。 乔慎也看出他并不开心,便问他:“肆肆哥,你回家了么?可是家里发生了甚么事?” 李肆点点头:“婆婆受伤了。” 乔慎连忙问:“可要紧么?我求官家让御医为她诊治吧!” 李肆又摇摇头,他昨日让干娘又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再来看治,大夫留的方子跟前一位差不多,都说婆婆年迈体弱,只能慢慢调养。“已经请了两位大夫了。” 他问乔慎:“小弟,你可知道官家割了魁原的事?” 乔慎的手一颤,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慌乱地往屋外看了看,见宫女黄门们似乎并没有听见,又压低声道:“四哥,这事说不得。” 李肆看他神情,便知他已经知道了,痛声又道:“那百姓们怎么办?啸哥和大姐、姐夫、你家老管家怎么办?” 乔慎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自己声音也颤抖起来:“四哥……前日你走之后,黎守御便因为割三镇的事与官家争执起来,官家大怒,回寝殿便晕倒了,若不是神霄真人赶来救治,官家只怕要一病不起……官家没有因为此事而降罪黎守御,已经是他仁德……我,我也不敢再提此事……” 李肆竟不知,这样割让国土、背弃百姓的官家,还能得一声“仁德”? 他蹙眉还想说话,乔慎赶紧将他嘴捂得更紧,压着声音急道:“四哥,你听我说,此事急不得,也不是死路一条。我那日听官家亲口说,答应割三镇只是哄走枭贼的权宜之计,待京师解围,自会派援军再去援魁原……” 乔慎好说歹说,才将他四哥安抚下来。陶实又在外头高声咳嗽,提醒李肆该回皇城司履职,李肆便也只能告辞离开。 他出屋之时,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小黄门都偷偷地抬眼看他。这位李副使与护国公在里面争执了几句,虽然听不清是啥,但也足够令人好奇。但见李副使一脸森严,目光冰冷,便吓得他们又赶紧低下头去! 其实李肆也不是耍官威,也不是刻意威胁,纯粹是心里气得慌,面色又冷淡,看着唬人罢了——无意中倒起了好效果,没人敢就此事去乱嚼舌根—— 李干当知道李肆的婆婆受伤养病,便刻意没有安排他留宿宫中。李肆白日里在宫廷护卫,夜里便赶回家照料婆婆。护卫之职严苛辛苦,上司下属之间钩心斗角,他虽不参与,但也常被干扰。好在他做事认真严谨,上有李干当护他,下有陶实助他,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背过什么黑锅。 婆婆夜里要翻身、擦洗,他也帮着干娘一起伺候。家里有什么苦力的活计,要搬炭,要修屋,要扫洗清理,他夜里回来,拦住干娘,让她去歇息,自己埋头一一去做。天没亮他便起了,跟干娘一起抢着做早食,早早地吃过,便又赶去皇城司。 他忙忙碌碌地熬过了这个混乱冬天的尾声。过了春分便到了寒食,天气渐渐回暖,护城濠河上的冰凌消失无踪,汴河边的柳树冒出了绿芽,河边的花草也都茂盛了起来—— 寒食清明连放了三日假,恰逢李肆轮休。他仍是和平时一样天未亮便起来,吃过早食,将院内清扫了一遍,又帮着干娘替婆婆翻身擦洗。 二人给婆婆换上洁净干燥的衣物之后,李肆将脏衣物端去院里,坐在小马扎上埋头搓洗,突然听见干娘在屋内急急唤他。 李肆扔下衣物,忙不迭冲进屋内。 干娘指着婆婆的手,喜道:“动了!方才动了一下!你快唤她!” 李肆低头一看,见到一缕晨光从窗边泄入,像有生命的小溪一般流淌到了床头。婆婆垂在床沿的枯皱手指浸润在那温暖微光里,突然又动了一动。 李肆慌忙跪伏在床边,使劲在衣袄上揩干了湿漉漉的双手,抓着婆婆的手指,急急唤道:“婆婆!” 老人家眉目颤抖了一下,虽然眼皮还紧闭着,但嘴唇也微微动了一下。 李肆接连地唤道:“婆婆,是我,我回来了,婆婆,醒一……” 他声音滞住了,见到一滴清亮的泪水从婆婆眼角滑落。 她听见了—— 清明那日,李肆在京郊为二叔立了一块衣冠冢,与干娘一起去踏青,为她儿子、李肆父母都扫了墓,又带了柳枝回来插在小院门上。 天气一天一天温暖了起来,婆婆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能睁开眼迷蒙地往李肆的方向张望,也能回握李肆的手,渐渐地,也能开口勉力说一些话了。 在二月的尾声里,北方的消息传回宫中,也传到了李肆的耳朵里——原来魁原并未放弃抵抗,中山与河间也没有。这三座重镇抵死不降,不仅不向枭军敞开大门,连大煊朝廷派去交涉的割地使臣都被守军们用石块砸了回去。 朝廷之上,百官也依旧争执不休。官家也知道三镇一失、大煊迟早亡国的道理,有所动摇,派使臣与枭军交涉,想以更多的岁币赎回三镇。然而枭国那边,到嘴的肥肉岂能不吃,压根不带搭理他。 枭国不搭理,煊国也不能坐以待毙。以黎守御和左经略为首的主战派大臣,便都催促官家下诏收回三镇,并且派大军北上支援三镇。官家怕此举得罪枭国,说他出尔反尔,撕毁和约,迟迟不愿答应。 如何修饰此事,既能出兵支援,又显得师出有名,不至于在枭国那边留下把柄,朝堂由此又争论不休—— 李肆这一日又守在静室之外。春日回暖,他也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皇城司的春秋制服,腰佩御刀,窄袖红袍,裹肚护腰,黑幞黑履。衬得他更加宽肩窄腰,挺拔清俊。 他面色木然冷淡地立在花红柳绿的廊下,仿似一尊神将落入红尘,幻化成人,却并没有丢失最后一分不似凡俗的仙气。 他初见官家时的这一户静室,在御书房附近,原是太上官家静心修道之所。太上官家退位后,新官家虽对道法不似他父皇那般精通痴迷,但也信奉一二,自从被神霄真人施法所救之后,更是对真人深信不疑,将神霄真人请进了这里日夜诵经。 官家在朝堂上被百官吵得头疼脑热,心悸晕厥的毛病又犯了。神霄真人请来护国公乔慎作陪,一齐诵经,为官家施法“治疗”。 李肆守在屋外听了一个时辰的吟诵,又对神霄真人十分反感,自己听着也心悸犯晕乎。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脑袋,想将真人尖锐刺耳的诵经声从耳朵里甩出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唤道:“李副使,许久不见。” 李肆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力士。他现在肚子也不大了,脸也没有以前肥阔,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官服,但腰上系着裹肚护腰——不像司天监的文官,倒像是武官服。 力士上前来跟他互相礼了一礼,本想来找真人汇报,听说里头正在为官家作法,便暂时不敢进了,也只在屋外陪李肆一起站着。 他见李肆盯着自己的裹肚,便低声解释道:“我现在不在司天监,官家命仙师自己建了一支‘仙火军’,我是副将……” 李肆惊讶地又看他一看——什么叫自己建了一军?这每个字他都认识,加在一起狗屁不通! 力士见他疑惑,低声又解释道:“官家忧心枭贼被悔割三镇的事激怒,怕枭贼又南下京师。真人便说可练一支仙火奇兵,随他修习‘五甲兵法’,助以护城。这兵法你应当也听过,便是那时马道长在蚁县……” 力士瞧见李肆的眼神盛怒尖锐起来,慌忙一把拉扯住他:“李副使,可莫生气,可莫生气。” 力士朝一旁的陶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看守,又拉扯着李肆,将他拉得离屋子远了一些。俩人躲在墙后拐角,见四下无人,力士才赶紧将李肆放开。 李肆气得将手都扶在了刀柄上:“他也要学马道长练妖法骗人么?” ——又寻来一批五行属火的人充作兵士,日日打坐吐纳,修炼假道法么?! 力士当然知道马道长喷火的假门道,又亲眼见马道长仙火护体未遂、被李肆一刀劈死,他自己也知这“仙火”与“五甲兵法”的荒谬,只叹道:“不是真人学马道长,真人乃是马道长的师尊,是马道长学了真人……” 李肆怒道:“你替他做副将,也要帮他骗人么?” 力士忙不迭扑住他的手,将他抽出一寸的刀刃又捂了回去,脸都吓白了:“李,李副使,这是做啥,你,你也知道,我是不得已!我要不做这个副将,忤逆仙师,只怕连命也没有了……” 力士又慌忙朝左右看看,确认没有人经过,才又道:“况且我做这个副将,总比旁人做了好哇。我好歹是真带着他们操练武艺,除了每日打坐吐纳,应付一下仙师,也并没有丢下刀法、箭法哇。我还说抽空来找你学一学练兵……” “学个屁!”李肆怒道。 他气得码起袖子想将力士再暴打一顿,力士捂着头连连求饶,说自己马上要面见官家,可不能伤了脸。李肆一把揪住了他露在外头的猪耳朵! “咿!咿!”力士痛叫道,“你咋跟张团练一样,咋还扯人耳朵!” 第44章 终于明白 李肆动作一顿。 张团练,这三个字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 那日从李干当口中得知朝廷割了三镇、得知啸哥骗了他,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胸口割裂般的疼痛是因为什么,是怨怪啸哥对他的欺骗? 待回家见婆婆受伤,他便无暇再去“怨怪”啸哥了。 之后的这一个月里,他每日匆匆忙忙,来来去去,挂心魁原那边的消息,却不自觉地在心里模糊了啸哥的脸。 因为每一次想起啸哥,剖心的疼痛又会涌上胸口,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痛苦煎熬。 他不擅长抒发自己的郁结。自打与啸哥分别,也没有了与人倾诉的欲望。每日只闷头做事,虽然也与婆婆和干娘说说话,但都是互相关怀和叮嘱。这疼痛一直潜藏在他心里,被他死死地压着,却因为力士一句话,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李肆脸色发白,手指攥得更紧了! 力士压着声音一通惨叫,咿咿地求饶,好说歹说,才终于救下了自己可怜的耳朵——都被扯长了!左右两边都不齐整了! 李肆寒着脸威逼力士,要他带自己去“仙火军”看看。力士本就敬惧他,也用不着威逼,赶紧答应当日夜里便带他去看,然后护着耳朵灰溜溜地先跑了—— 当天夜里,李肆便随力士去了一趟“仙火军”的营地。 他没有想到,这批临时募集的队伍,竟已有三千人之多。神霄真人在禁军中选拔了一批五行属火的军士——不像指挥使那般精心挑选一些能人壮士,而是只要属火便行。 而后又在民间收集了一大波属火的地痞流氓,硬生生凑了三千人数。这帮人良莠不齐,且大部分是莠,都是些坑蒙拐骗的宵小之徒,又恶又坏,又懒又慫,欺压百姓倒还顺手,一遇敌则如流水溃散,根本不堪使用。 但神霄真人有何在乎呢?他只要坐稳国师的宝座,担起“护国”的盛名,抚慰住官家焦虑不安的心,中饱私囊吃吃军饷,沉浸在仙师的美梦里,苟得一日是一日便罢了。 李肆气得浑身发抖,手掌紧紧握住了刀柄。力士怕他拔刀出来,要当众剁个猪头,或者冲回皇宫把仙师给剁了,吓得寒毛倒竖,口中直劝:“莫气!莫气!” 李肆咬紧牙关,阖了阖眼,逼自己冷静下来。 气有何用?冲动又有何用?杀力士有何用?进皇宫剁了妖道,他自己如何全身而退?婆婆和干娘又会遭到怎样的牵连? 他沉默了许久,才对力士道:“你且将他们当中可用之人拣选出来,列为上军,好生操练。懒惰顽劣之人,都列为下军,严加管束,不让他们上街生事,滋扰百姓。” 力士连连答应,又向他请教了不少练兵之法,战战兢兢地将他送出营外—— 李肆走出百十来步,回想起啸哥做“张团练”时的种种言行,对下属和百姓的尊重亲切,以及众人对他死心塌地的敬服…… 他冷着脸又倒了回去,把力士又吓得战战兢兢。力士讨好地问道:“李副使,还有啥事?” 李肆脸色同样冷淡,语气却和缓下来:“力士,请教你尊姓大名。” 是了,他们结识这么久,力士从未有机会报过自己的姓名,李肆也未问过。 力士受宠若惊地道:“免尊,免尊,小的名唤郑酒,耳朵郑,酒水酒。” 李肆朝他认真地抱拳作了一礼,道:“郑兄,你做过坏事,却不是坏人。张团练也说,你有良心……” 他谨慎地将“但不多”三个字省掉了,又接着认真道:“这些军士未来要随你出战守城,京师的安危也系于你们身上,劳你一定费心操练。” 郑酒打小便是无人管束的孤儿,在京师街头混迹,做了十几年流氓;二十好几了,挨了李肆两顿暴打,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这才幡然醒悟重新做人。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一番好话,感动得涕泪横流,连表忠心:“你放心!小的一定全力以赴!认真操练!”—— 这一日起,李肆便更忙了。 他除了每日皇城司的公务、照料家人,每当轮休之时,还会去仙火军的营寨,帮助郑酒一起练兵。郑酒从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三千军里,努力拣选出了两千名上军,东倒西歪地拉到演武场上,勉强也操练起来了。 陶实得知了此事,自愿也来帮忙练兵。陆陆续续地,一些同去蚁县的其他军士也得知了此事,也都利用轮休之日跑来“多管闲事”。 在官家和仙师的眼皮子底下,这群非将非帅的普通军士,偷偷地将这一支本将祸国的妖军,渐渐拉扯出了一副人样—— 春日渐暖,李肆所租住的那一户小院里,茂盛地长起了许多野草。 婆婆能完整地说话了,也能在李肆的搀扶下勉强下地走动了。李肆从未向她提起二叔,但这位眼盲心不盲的老婆子早已猜到,二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在夜里偷偷地掉过眼泪,然而白日里若无其事,并不让孙子和干女儿看到自己的伤悲。 大夫嘱咐李肆每日搀扶婆婆活动活动,多晒晒太阳,李肆便想将院中杂草清理干净,多腾出一些空间。 漆黑的夜里,他点着灯笼蹲在院里拔草。没留意院角生了一丛荆棘,手刚伸过去,就被扎出“昂!”一声痛嘶。 姚娘子听见声音,从屋内跑了出来:“肆儿!咋了?” “没事,被野草扎了。”李肆回道。他拿灯笼照着那丛荆棘,全是带刺的青绿枝干,也没一朵小花相伴,看不出是个啥草。 “干娘,我去拿柴刀砍了它。” 姚娘子仔细一看,劝阻道:“这是月月红,又叫四季花,春日也开,冬日也开,坚韧得很。” 李肆捂着流血的手背,蹲下去仔细端详这丛月季,见它生得满满团团的一大簇,浑身尖刺,张牙舞爪,看着倒是真坚韧。可一身光秃秃的,零星几片小叶,哪里像是能开花的样子。 姚娘子道:“给它施些肥,不几日便活络了。” 李肆便将院里的杂草都拔了,只留下这丛枝丫乱生、耀武扬威的月季,又学干娘说的,将风干的蛋壳碾成粉,早上临走时浇水,夜里打着灯笼埋肥——当然,又被扎得昂昂叫唤—— 三月中旬,官家终于找齐了借口,说枭军退军时在沿途烧杀抢掠、先撕毁了和约,因此先前许诺的割让三镇一事,又不算数咯。他在朝堂上口口声声“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并且重新向三镇下诏,收回成命;又派遣了几员大将,率军北上支援。 其中便有老左经略相公左师道,以及他的亲弟弟左师中,同样也是一员名将。 李肆得知此事后,十分欣喜期盼。他以为,魁原这下总归是安全了—— 然而朝廷并没有放开兵权,依然以官家本人和枢密院的文官隔空指挥这支大军。左老将军出师后不久,便因年迈在途中患病,不得不暂时辞去。他弟弟左师中顶替帅位之后,竟然身陷围困,惨烈战死。其余几路援军也都大败而退—— 五月,大败的消息传回朝廷,官家震怒,免了一批职,又砍了一批头。 战局因此又胶着停滞了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值李肆轮休,在演武场上帮着郑酒一起练兵。 郑酒小声地说起此事,又说官家派黎守御继任帅使,又将出征,可黎守御是个文官,这辈子只打过一场守城之战——还只打了三日,双方便开始休兵谈和——如何指挥得起大军征战? 力士担忧连番派军北上又连番大败,枭国被惹得大怒,又将举兵南下京师,这支仙火军怕是真要上阵守城。 李肆现在并不担忧仙火军的守城能力,只担心神霄真人胡乱指挥,做些自寻死路的妖事。他更担心已经在战火中灼烧了五个月的魁原,以及微不足道、朝堂之上无人在意的蚁县。 五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艳阳高照,演武场上的兵士都被晒得满面漆黑,郑酒更是晒得汗流浃背。 李肆自己也晒黑了一些,却不似以往那般戴着面罩,躲避光芒与旁人的视线。他在烈阳下坦然地陪兵士们一起站着,心里深沉忧虑,面色更加冷淡森严,已经有了首领之威。 烈阳下飞来两只小小的麻雀,在地上啄着散落的马糠。吃饱了肚子,又跳到一旁的木架上嬉戏,互相追逐蹦跳着。 李肆偏着头看着它们,第一次看清麻雀尖尖的小嘴壳里也有粉嫩小巧的鸟舌。两只小雀唧唧叫着蹦了一会儿,停下来交头错耳,互相厮磨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去啄对方的嘴壳子。 其中一只身形要明显更毛茸胖大一些,压着更小的另一只小雀,一个劲儿地将对方的小舌头叼出来轻啄。另一只被啄得唧唧直叫,但也不躲闪,也不反抗,反而还亲昵地往上蹭。 李肆看呆了,面上的冷淡森严像冰雪消融,流露出了懵懂与茫然。 郑酒问他:“李副使,在看啥?” 李肆呆呆道:“麻雀……在打架,它欺负它……” 郑酒一看,乐道:“哈哈哈!李副使,这可不是欺负!”他凑近一步,小声道:“副使年纪也不小了,没沾过风月之事么?这连鸟雀都知道的事,你竟不知?” 李肆茫然地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满面揶揄笑容,疑惑道:“啥是风月之事?” 郑酒将两根胖指头猥琐地并在一起,作那卿卿我我之状:“小相公与小娘子,两情相悦,恩恩爱爱哇!副使若想知道,今夜我带你去风月巷中见识见识?连咱们太上官家以前也常去,他与那乐妓黎师师的风流韵事,不知被写成了多少话本……” 郑酒喳喳地说着太上官家那过眼云烟的风流,李肆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他呆呆地看着那两只亲热交喙的小雀。烈日之下,他浑身的血液都灼烧了起来,仿佛连骨骼都被烧成了粉末…… 郑酒喳喳了说了许久,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放下手指抬头一看,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肆静默无声,却已满面是泪—— 李肆没能练完那一日的兵。 他长大了一些,却还不够成熟与坚强,无法如啸哥那时一般,伪装得那样镇定、那样如常。 他流着眼泪,再一次浑浑噩噩地走在京师的街头。 枭军退去已有两三月,被洗劫一空的京师城很快恢复了繁华。南方的贡赋随着大小船只,源源不断地沿河而来,国库重新充盈了起来;茶阁酒馆,瓦肆青楼,熙熙攘攘,人烟浩闹,又粉饰出一个太平盛世。 李肆惶然地走在热闹的街巷里,所有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所思所想,都只是那一座小小的山城,是山间厚厚的积雪,是林中细碎的阳光,是十指交握的一双手。 回到京师之后,每当一想起啸哥,胸口便剖心一般的疼痛。他曾以为是生了怪病,也曾以为是“怨怪”啸哥对他的欺骗…… 他此刻才终于明白。 他们是相公与娘子,是两情相悦,是恩恩爱爱。 但啸哥却说:小愣鬼,最后欺负你一次。 明明也心悦他,明明要与他恩爱,却又骗了他。 原来那最后的恩爱,是啸哥对他的永别。 原来他的心,被啸哥剖走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中,推开院门,便见墙角那一大丛青绿色的荆棘。这张牙舞爪的野荆,于最高的枝头结出了一颗小巧的花苞,又在这一日绽开了花朵。 盛世尊崇牡丹,花团锦簇,天香国色,名动天下。这墙角的野花不及牡丹一半大小,微红色泽也远比不上牡丹雍容典雅。李肆亦不曾替它修枝剪叶,任它野蛮生长,因此也没有繁盛的花群,只结出了这小小的一朵。 但这孤独、顽强、昂扬的一朵小花,迎着微风,沐着烈日,骄傲地向李肆昂起了头颅,肆意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李肆呆立在院门口,哭得赤红的一双眼睛,只定定地看着它。 他呆立了许久许久—— 许久之后,他干娘搀扶着婆婆从屋里走了出来,正要在院里晒晒太阳。两位亲人这才发现他傻站在院门口,都被他通红的双眼惊了一惊,连忙问他发生了啥事。 李肆抹净了面上的泪痕,跑前几步,帮干娘搀扶起婆婆,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想起了在魁原结识的一位故人。干娘,你陪婆婆晒晒太阳,我来做饭。” 他镇定如常地烧火做饭,洗衣清扫,将房屋归整得干净整洁,又跑了一趟街上,替婆婆抓了接下来一月的草药,背回来满满一篓子火炭。 夜里他伺候婆婆早早上床歇息,跟干娘叮嘱了几句,便独身出了门,去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皇城司李干当在宫外的私宅。 他恭敬地拜见了李干当,恳求他帮忙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趁着朝廷又有了一些钱,赶紧将拖欠众军士的三千贯赏银给发下来。 李干当让他不用担心,这事李干当早已在尽心催办了,应当下个月便会发下。 李肆放下心来,又恳求李干当,想有一次单独面见官家、与官家说上话的机会。 李干当疑惑道:“这是为何?” 李肆垂首道:“我听说,官家命黎守御担任两河宣抚使,继任帅使之职,再次北上支援魁原。我想求官家让我也随军前往。” 李干当惊讶道:“这是为何?这可使不得!连小左经略公都大败而亡,朝廷现在无兵无粮。黎守御不过是被主和派的大臣们陷害,想趁机将他挤出京师罢了。他这一去,必定也是大败!生死难料哇!” 李肆道:“正是如此,我才更应随军前往。我去过魁原和蚁县,知晓那边的情况,有办法与魁原城联系,将守军与援军联合起来,能帮助黎守御打仗。归城那日,我曾向官家说明蚁县有密道一事,可官家那时应当是一心割让三镇,不愿听我细说。我现在想再跟他说一说,哪怕他不愿听,好歹也让我随军而行,让我能跟黎守御说个明白。” 李干当静默良久,叹息一声:“你既有此心,当真不顾生死,我便尽力帮你吧。” 第45章 该做之事 李肆没能单独面见官家。 官家因战败之事,头疼脑热,又害了心悸晕厥,根本无心听他这等记不清名字的小角色的这番“废话”,一听说他想跟着黎纲去打仗,摆摆手就允了,让李干当自去安排——赶紧将这帮子嚷嚷着打仗又打不赢的主战派全部赶出京师。 李肆守在屋外,见李干当出来冲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也只能退后了一步,把准备对官家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位官家能听进去什么—— 乔慎正好这时随着神霄真人匆匆而来,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临到跟前,看见李肆也在,才勉强冲他笑了一笑,便又跟着神霄真人匆匆进了屋。 没过多久,里头香烟缭绕,又唱诵起了尖锐刺耳的作法之声。李肆蹙眉静静地忍着,只当是最后一次听这扰人的妖鸣—— 作法结束之后,李肆向李干当讨了个方便,讨差事护送乔慎回去歇息,想在临走前与小弟告个别。 乔慎自打住进宫中,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前些日子走路时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上的小角,大病了一场。 官家怜惜幼弟,赐下许多赏赐,还特赐了一顶轿子,让他在宫中坐轿行走,好好娇养起来。 李肆原本随着轿子,低头沉默地走着。突然闻见了风中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息。 他在战场上厮杀过,对这气味十分敏感,当即便警觉地抬头望向乔慎。 晌午日头正烈,这顶四人抬的小轿又没个遮挡。乔慎在烈日底下一脸惨白地晒着,突然身体往旁边一歪—— 李肆箭一般弹了出去,及时扶住了他,喝令轿夫赶紧停轿。 一行人乱成一团,随行的小宫女说要去叫御医,被乔慎拦住,直说回去歇息便好。 李肆见乔慎满脸慌乱地捂着胳膊,心生警觉,一把拽住他手腕,就要将那绣着金丝的袖袍往上拉! 乔慎摁住他的手,惨声道:“肆肆哥!” 他虚弱地急道:“别在这里……回去再说……”—— 李肆送他回了寝居,扶他在椅上坐下,便直直地看着他。 乔慎见瞒他不住,垂眼犹豫了一会儿,提声唤来一个小黄门:“我头疼犯晕,去给我熬一碗解暑的酸梅子汤。” 那小黄门面色古怪,犹犹豫豫,乔慎猛地将桌一拍,怒道:“我堂堂护国公,是使唤不动你么!是要本公明日禀明官家,治你不敬之罪,还是要本公现在就活活抽死你!” 李肆从未见过小弟面上如此暴戾神情——虽然见过王总管“怒斩”啸哥,隐约猜到这也是在演戏,可那前所未有的狠厉之色,还是看得他心惊。 那小黄门连连磕头求饶,忙不迭去了。 乔慎见他走远,又找了些这样那样的差事,将剩下几个宫女也支使开去。这才收起一脸戾气,木然地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地撩起了自己的袍袖。 李肆心头又是一惊。 除了那日祭祀时被割出的一道深重伤痕,乔慎手臂上交错的小伤口,足有十几道之多,深深浅浅,新新旧旧。乔慎掀起小臂上一块新裹的膏布,李肆看得瞳孔一缩——伤口仍在渗血,血肉翻卷,分明就是刚刚形成! 李肆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慎垂着眼,木然道:“神霄真人作法之后给官家服下的治病‘仙药’,需以人血为引。我身负‘护国火脉’,我的血自是最优。” 李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一脸痛色。 他们千辛万苦前往魁原,辗转才寻到小弟,大姐姐夫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送别,都以为送小弟上了登云梯、通天途,要做皇亲,要飞黄腾达。可实际上,他们只是送他入了刀山火海,进了无间地狱。 什么堂堂护国公,分明是一只被圈养起来吃肉饮血的两脚羊! 乔慎突然按住了李肆的衣袖,颤声唤道:“四哥……” 乔慎双目无神,并没有看向李肆,而是死死地盯着墙脚,仿佛在看一处并不存在的虚空。 “四哥,你听说了么?老左经略病倒,小左经略战败而死,去援魁原的几支队伍,几乎都全军覆没……官家大怒,说是小左经略领军无能,又说是枢密院指挥有误……四哥,可在我看来,最无能的,另有其人…… 当初他父皇传位给他,扔下他跑了,他大哭着被拱上皇位,在龙椅上就吓晕了过去,从此便犯了晕厥之症……枭贼包围京师的时候,黎守御守城得当,四方援军也来得很快,三镇原来可以不必割的。只是他被吓破了胆,立马就答应了枭贼的要求,将城池和金银全都送了出去,只求枭贼快快离开…… 援军去往魁原,他不愿放下兵权,仍让枢密院指挥,小左经略本想稳扎稳打,却被枢密院威逼急行,供给不够,军饷也不足,引发了兵变,才导致小左经略被围攻而死…… 满朝文武,还在争论不休,互相推诿……又说本就不该去援魁原……他一听,又开始动摇了,他又想割三镇求和了……他又想割三镇求和了!!” 乔慎紧紧攥住李肆的衣袖,仰头看着他,颤声道:“但凡他与他父皇二人凑得出一星半点的胆魄,大煊都不至于此!他的那些兄弟叔父、那些所谓的王侯们,只比他父子俩更胆小、更无能!这样两个胆小如鼠的官家,这样一群懦弱无能的宗室,这样一朝钩心斗角的大臣,要怎么救回魁原?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 李肆也不信,所以才要自己去魁原。 他低头看着乔慎的眼睛,满眼镇定与坚决,沉声道:“我要跟着黎守御北上,自己去救魁原。临走之前,我会让郑酒将神霄真人骗到军营里,伺机杀了他,他再也不能伤你。” 乔慎浑身一颤。 呆滞了片刻之后,像是被他感染了一般,乔慎突然目光一沉,更紧地攥住了他,摇头道:“不!暂且留他狗命!他该死,却不是现在!” 乔慎浑浊混乱的眼底,也涌起一丝笃定的杀意:“四哥,你不明白,该死的另有其人……你要去魁原了,这很好。你有你该做之事,我也有我该做之事……”—— 李肆看不明白乔慎的眼神,也不明白小弟将要做什么。但小弟比他聪明机警,啸哥也让他回京后若有想并不明白的事,可以找小弟拿拿主意。想来,小弟做事有他的道理。 神霄真人这条烂命,他便暂且替小弟留下。 乔慎又问了他一些话,问皇城司李干当为何总是帮他,问明白指挥使之事,又问了力士郑酒之事。 乔慎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眼底渐渐又凝聚了一丁点的光亮:“四哥,你放心去。我知道你挂心婆婆和干娘,我也会着人看顾她们。你和诸位大哥的赏银,若李干当那边遇上阻碍,我便亲自去跟官家说,一定尽快给你们补发下来。到时让陶实帮婆婆和干娘置买一户宅子,也好彻底安顿下来。” 李肆点点头,有些生涩地张开双臂,最后与小弟拥抱了一下,拍了拍小弟干瘦的胳膊。 “多谢你,小弟,你也照顾好自己。” 乔慎牵起嘴角,勉力笑了一笑。“你放心,死不了。我本是一个破落王孙,这辈子本也不该有甚么出息,想不到却成了劳什子‘护国公。既然没能死在土堡的地道里,想来老天为我另外安排了一条道。”—— 李肆觉得小弟神神叨叨、神神秘秘,像是被神霄真人传染了一般。小弟毕竟是“火脉”,看来跟火字沾上边儿的,总有些故弄玄虚的门道。 他告别了小弟,回了皇城司的班房,又跟李干当作了别,办齐了一干调职的手续。官家没有许任何军职给他,李干当只能在文书上作了些安排,还是给了他一块“皇城司奉使”的令牌,且算作皇城司暂时借调他出去,替官家监察大军。 李肆将那牌牌拿在手里一看,摸到上头隐约干涸的一块血迹——依然还是那块指挥使遗下的牌牌。 他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干当,张嘴想说些什么。李干当摇摇头,示意周遭都是上司下属、耳目繁多,只低声道:“去吧。” 李肆埋首作了一揖,又对一旁的陶实也作了一揖,毅然转身而去—— 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将自己将要去援魁原的事告诉了婆婆与干娘。 干娘一听便擦起了眼泪,不解道:“儿啊,非去不可么?魁原现在这般危险,你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你这一去,若有啥闪失,可叫我与你婆婆怎么活哇……” 她一哭,李肆也十分难过,低下头去哽咽不言。 他知道自己去魁原,不单是为了见啸哥,而是为了救魁原,救河东,也是为了救整个大煊。为家国大义,连自己的生死也要放下,自然也要放下与家人的团聚。 可他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他的心一直割裂着疼痛,想见啸哥、甚至甘愿与啸哥死在一起的心意占了最上风么? 他不是什么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英雄,分明是这般儿女情长、私心杂念的凡俗。 他跪在婆婆床边,自责的眼泪滴落在被褥上,被一只满是褶皱、苍老的手摸索着抹去了。 老人微凉的手捻过微湿的被褥,摸索着他的手臂,又抚摸上他的鬓发。 “乖孙,”老人浑浊发灰的双目望着他的方向,怜惜不舍地抚摸他,“你长大了,有主意了,下定了决心,只管去做,不用担心老婆子。老婆子命硬,啥也扛得过来。我们家世代军户,没有出过贪生怕死的孬种。你二叔是胆最小的一个,上战场也是立过功的。” “婆婆,”李肆将脸蹭在她粗糙的手心,哽咽着哭道,“二叔他,他……” 他死得多么冤枉,多么不明不白,多么荒谬渺小。李肆不敢说给婆婆听。 婆婆眼角也湿润了,却道:“老二胆小窝囊了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不也将你拉扯大了?你便是他最大的出息。你好好地站起来,莫再哭了。” 李肆站了起来,将眼泪忍住了。老人攥着他的手,拍抚道:“你说要救魁原,婆婆信你能救。婆婆和干娘在这里等着你。平安去,平安回。” 李肆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李肆将家中事宜安排妥当,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与干娘和婆婆作了别,便去了黎守御——不,现在是黎帅使了——麾下报道。 黎帅使前些天在朝堂上被人扣了一口大锅。他与老左经略向来主战,但老左经略出师未捷身先病,弟弟小左经略惨烈而死。主和派这下在朝堂上占了上风,都说当初就该老老实实地割掉三镇,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救下魁原,反而又得罪了枭国。黎纲本想据理力争,被主战派一个黑锅扣了上来——你既还嚷着要救三镇,那你就自己去救吧。 官家当即下诏。他于是以仅仅打过三日守城战的文官之身,成了新的大军统帅。 这“大军”,还仅仅只有两万人,还大多都是刚刚招募而来的新兵。 并且,这“大军”还几乎没有马。大煊本就缺马,枭贼围城索要金银时,将城中的军马也勒索走了。剩下一些民间的马,也被小左经略带走,全随先前的大败仗而殉了。 更惨的是,也没有多少军饷,穷得叮当作响。 黎纲这个穷馊馊的破落帅使,带着两万光秃秃的新兵,驻军在京师北门郊外,正愁得揪胡子。 听下属报称,皇城司来了一位“李奉使”,前来“督查”。他十分疑虑,还以为是主和派嫌他死得不够快,给他安插了一颗专找麻烦的钉子—— 黎纲在主军帐中自顾自地观览军图,那李奉使从他背后进来,恭敬作礼,道了一声“黎帅使”。他头也没回,只愤然震了震胡子,轻笑一声。 李肆也不催他,只安静地在帐门口等候。等了许久,那性格刚直的黎帅使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刚瞧见他似的,冷声道:“军务繁忙,竟不知还有‘奉使’大驾光临。请进吧。” 这年轻奉使穿了一身黑幞红袍的皇城司制服,眉目俊朗,挺若青松,背着一副普通弓箭,挎着一只干瘪的行囊,腰间挂的刀不是皇城司御刀制式,瞧着还要更瘦长一些。 他双手小心地托着一叠厚厚的油纸包,进来又作了一礼,便将一叠油纸包中的其中一只呈在案桌上。 黎纲蹙眉道:“此为何物?” 李肆老实道:“我娘让我给蚁县的张团练带一些京师特产去,我便买了花生糕。店家买二送一,给太多了,行军带着不方便,赠予帅使一包。还是刚做的,帅使趁热吃吧。” 黎帅使:“……”《 》 45-50 第46章 明日开战 黎帅使捏着一只花生糕,满手渣碎,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尴尬地盯着军图,听李肆讲解魁原地形。 李肆趴在军图上,掰了大半块花生糕,搁在魁原西面、鱼泉山的半山腰上:“这是蚁县。” 又小心地将剩下小半块,放在鱼泉山下、山坡与汶水的夹缝里:“这是荒堡,堡内有地道,可以直通蚁县。” 然后修长手指沾了一点茶杯中的水,在图上划出两条湿漉漉的路来:“这是蚁县背后的两条密道,这条到天门关,这条到交县。” 他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在蚁县、荒堡、魁原的经历,讲章知府与王总管的部署,讲啸哥与佘将军的共谋。 黎纲听得十分投入,手里捏着花生糕,不知不觉地啃了起来。他这一年才四十出头年纪,鬓发与胡须却都熬得斑白了。黑里搀白的胡子上,渐渐沾满了金黄的碎屑,将他沧桑苦肃的面容染出了几分暖意。 李肆说完了。黎纲咽下了最后一口花生渣,总结道:“依你之意,魁原城其实与外面始终保持着联系,而且还背着官家联合佘家军,打算偷偷夺回天门关?” 李肆点头:“啸哥当时与我说,大约十日之后,会在夜里以火光为信,从天门关内外同时袭击。这是三个多月前的计划,现在应当已经夺回了。” 黎纲问:“啸哥是谁?” 李肆:“蚁县的团练使,帅使刚吃了他的花生糕。” 黎帅使:“???”不是你赠予我的么? 李肆认真解释:“从他那里分给帅使的。” 黎帅使:“……”明明是你买太多了拿不下了才分给我的! 他堂堂帅使,好似从两个小娃那里分得了一包宝贝果子,莫名地背负了蹭小娃零嘴的罪过!他将一直揣在手里的油纸包递出来,示意你还是拿着自己吃吧! 李肆摇头没有接,而是将地图上充作标记的两小块花生糕捡了回来,丝毫不浪费地塞进自己嘴里。 黎纲又问道:“但如今魁原与京师信路断绝,我们怎么确认他们已经夺回天门关,又怎么与他们联系上呢?” 李肆:“……” 他鼓鼓的脸颊兜着花生糕,一双黑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黎帅使。 黎纲发出催问的眼神:“???” 李肆:“……” 黎纲:“???” 李肆:“……咳!咳咳咳!” 黎纲:“哎,哎!怎的还噎着了!快喝水!我给你倒水!……是我错了!你慢点吃!吃完再说!”—— 黎纲此人,满腹才学,胸怀大志,性情刚直。三十岁才进士及第,没两年就因为接连上书直言批驳朝政,被贬官数次,但也由此被有识之士赏识,又多次被举荐。四十出头了,才辗转调回京师。他在数月之前,还只是管理礼乐的太常少卿,枭贼入侵时他上书分析御敌之策,马上就被两位官家接连提拔——不是因为真赏识他,主要是因为“你行你上”——眨眼间就先后做了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京西四壁守御使。 听着名头响亮,其实毫无实权,被官家即用即弃,现在又被封了两河宣抚使,赶紧踢出了京师。 他现在带着两万缺甲少粮的新兵,半匹马也没有,找朝廷索要军饷也只到手了不足十分之一。原想在京师郊外多等一些时日,待粮饷器具准备多一些,再出发北上。但朝中主和派大肆地弹劾他,说他畏惧不出、延误战机,要官家治他的罪。官家也跟着催促不已。 五月底,在李肆抵营的当天,黎纲便只能收拾起行囊,“大军”开拔,匆匆北上了—— 此时的黄河没有枭军盘踞,军队便无需再像李肆一月北上时那般从西京绕路,而是直接北上越过黄河,途径晋城,进入了太行山与太岳山之间的一块盆地。 ——此处名唤隆德府,是一座与魁原差不多大小的府城。 隆德府与魁原府相似,地处河谷盆地,物产相对丰饶。黎纲便停留在隆德,暂且整顿,就近征买军粮,锻打兵器,训练新军。 他麾下多了一位新教头,年纪虽轻,练兵却熟练,下手还狠辣,整天寒着一张小俊脸不言不语,但凡有那违背军纪、不听教化的新兵,都要被小教头抡起马鞭,好好地抽一顿屁股。 半月时间,硬将一帮子烂泥一般的新兵勉强扶出了一副人样——起码知道听从军令,不会闻风溃逃,用刀用箭也勉强像副模样了。 但黎帅使没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朝廷再次催促他北上,赶鸭子上架一般,逼他赶紧带着这个草台班子去与枭军决一死战。黎纲只能带着仓促筹集了一小半的军粮器械、才刚学会抡刀的羸弱新军,继续北上了—— 黎帅使带军在太行山脉中穿行,沿途的艰辛困顿,暂且略下不表。 且说回崇山峻岭另一头,不为朝廷与官家所知的那一处微不足道的小小山城。 自二月初二那一日送走了肆肆,张叁在此已经苦守四个月了。 肆肆走后不久,他便依照计划,与佘家军里应外合,顺利夺回了天门关。 但自那之后,战局便僵持了下来。 煊军这边,佘家军的兵力只够死守天门关,无力单独出关救助魁原。朝廷说要反悔,重新支援三镇,消息传到了佘家军,佘家军再传给蚁县、魁原,似乎又燃起了一些希望。但传说中的援军们未抵达魁原便纷纷被击溃,一丁点影子也没见着。 枭军这边,虽然占据魁原南面的交县,却因为魁原和天门关都在煊军掌控下,担心后方被侵扰,也不敢长驱深入南下攻打汾州。春夏草长莺飞,正是草原放马牧羊、休养生息之时,不便大举战事,便暂且停滞下来。 双方如此僵持了四月之久。 这四个月里,枭军主力也没闲着,除了打走了几股煊国援军,又攻打了魁原城数次——虽进不了城,但打算持续消耗城中的军械与士气。 枭军西营也多了一项持之以恒的任务——攻打蚁县。 枭军主帅并不知道蚁县密道之事,仅仅是得知西营派了一千人去攻打一座无关紧要的小县,结果惨败而归,小头领还被小县守军斩了脑袋。虽然这么个不知名的小城瞧起来毫无战略意义,比鸡肋还不如,食之没有味,弃之不可惜;但折损了一员将领与一千兵力之事,却是如鲠在喉,着实丢人。 主帅于是命西营统领将丢的脸子自己找回来,小小一座山城,自己去打下来! 西营便又组织军力,又去掏了几次山窝。前几次仍是几百一千人,仍被打得屁滚尿流。后来便卯起劲来,组织了整整三千军,誓要将那居民都指不定没有三千人的小破城,彻底夷为平地! 三千军掏空了西营的主力,声势浩大地出了营地,走出二十里地,到了汶水河边,还没等架桥过河,留守西营的兵士便屁滚尿流地追上来了——不好啦!魁原城里那鸡贼的王总管,望见西面大军离了营,率骑兵出来又把西营给屠咯!抢了一大堆粮草、战马和活羔羊回去,临走还放了一把火,营帐全给烧没啦! 当天夜里,魁原城大犒军,全军加餐羊肉一顿。王旭将草原肥羊的美味写进了信里,把张团练馋得挠心挠肺—— 王部将倒是吃了一顿肥羊,张团练这边却是轻松不起来。 这西营统领远比被李肆一箭贯了喉咙的前任要老练沉稳,知道若是此时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对着那烧成炭灰的营地,自己恐怕是要饱饱地吃上一顿军鞭,说不定还要掉脑袋。索性孤注一掷,且就在汶水东岸安营扎寨,一定要将蚁县攻破了才回去。 三千军沿河扎了寨,又搭起一座临时的木桥,将正儿八经的攻城器械——鹅车、木驴、云梯等等——全都运过了河,吭哧吭哧地往山上搬。 不知为啥,那躲在山城里的煊军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对他们啥时安营扎寨、啥时搬物资上山,了如指掌。煊军在落石堆的内侧搭了梯桥,直接以落石为第一道防线。当枭军将攻城器械在落石堆下就地拆分,想搬过落石堆的时候,煊军突然从石堆顶上冒了出来,一通乱箭射倒了一片枭军,尔后抛下数十个油囊,以火箭一点,将被拆分的攻城器械烧得一干二净! 枭军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被烧回山下去了。张叁亲自带兵翻过落石,又将枭军遗留下的兵甲物资全数兜回了城里—— 深夜里,张叁在县衙侧院守着文吏们清点物资。陈麓一边挥笔记数,一边听团练叹道:“咋一只羊也没有,尽带些干巴巴的肉干。” 陈麓下笔如飞,头也没抬:“团练,谁上山打仗还带活羊哇,有肉干吃不错了。你辛苦了一日,早点去歇息吧。” 团练嚼着肉干,目光空洞地望着墙角,定定地不动弹了。 陈麓偷偷瞟他一眼,习以为常地暗叹口气。 自打那日团练跟李奉使挥泪别离,整个人就像裂作了两半。一半是英明神武的张团练,练军、守城、处理县中杂务……件件事都做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另一半呢,跟着李奉使飞走咯,只剩一个没魂儿的空壳,老在做完正事之后对着天空、云朵、墙角、树枝发愣,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吃着吃着饭,人就这么定住了。 哨台老哥周奇匆匆跑来,被陈麓使了个眼神,赶紧一瞧,大当家的又呆住咧! 周奇大步上前,习以为常地大力摇晃团练:“当家的!快回魂!刘县尉让俺来寻你!大事不好咧!” 张叁的魂儿被强行摇了回来,他自打做了这个团练,天天都是大事不好咧,淡定地叹道:“又咋咧?” 周奇一把拽起他:“边走边说!”—— 二人出了县衙,上了马。周奇长期飞驰报信,把马也骑得像模像样了。二人骑着马叮叮噔噔踏着石板路,赶到了演武场,又钻地道下了土堡。 老弟周坝守在哨台边上,迎上来赶紧低声道:“当家的,枭军夜里发现俺们土堡了。刘县尉现在带着人守在七星阵里。” 张叁上了哨台,攀在新修的女墙间往外一望。隔着层层叠叠的七星阵迷宫土墙,枭军在外头点起了数百只火把,映亮了整片河滩,为首的那人,瞧装扮应当正是西营统领。 这统领白日里出师未捷,连蚁县的城门都没摸到,在半山道上就又被烧了个屁滚尿流,气得夜里睡不着,带着亲兵,亲自出来沿河溜达。没成想发现了河边一个隐蔽又古怪的堡垒,瞧着像是一个寂静无人的荒堡,但河滩上高高的土墙却又像是新造的。 统领前后派了十几人进迷宫探索,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刘武带着一些兵士长期驻守在土堡里,他见势不对,赶紧派周奇通知张叁,自己带人摸黑候入了迷宫中,来多少人割多少脖子,割得无声无息。 统领知道迷宫中有蹊跷,便叫停了探索,命人守住迷宫入口,自己驭马绕着土墙外围打转观察起来—— 张叁潜伏于黑暗之中,居高临下,静静地望着那统领骑马来回踱步的身影。 二人间距离约有两百米,又是天黑风大的深夜,他心里没什么把握,只能冒险一试,低声道:“拿一把长弓来。” 下属送来了一把棠制的长弰重弓,并一袋重箭。张叁起身探出了女墙,挽弓拉弦,察觉这弓虽然不错,却不如王旭那把金乌弓吃重,心生不妙之感。 但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若是此时龟缩不动,让那统领平安离去,明日统兵来攻,才是真大事不妙。 若是肆肆在此…… 张叁的目光恍惚间又呆滞起来,好在只呆了一瞬,被夜风一吹,霎时清醒! 他蹙眉咬牙,眼神一锐,羽箭离弦而出!—— 西营统领持着一根火把,正在满脸疑虑地仰头张望土墙,突然从天而降一支飞箭,眨眼就将他射下了马去! 周遭亲兵都蜂拥而上,人声嘈杂,还伴随着一阵乱糟糟的马嘶声。 张叁蹙眉仔细分辨,却看不清那统领是死是活。突然身旁周坝低声惊叫道:“大当家,俺看到了!还活着!” 张叁顺着他手指往火光鲜亮处看去,果然依稀见那统领被众人搀扶出来,飞箭似乎只射中对方肩头,对方步伐流畅,明显还能自己稳稳地走路。亲兵们护着统领,一溜烟地往河对岸的营寨逃去。 张叁放下弓来,长叹一声。 “将刘县尉他们叫回来罢,抓紧时间歇息,准备明日开战。”—— 第二日晌午,枭军果然集结了剩下的攻城器械,朝土堡攻来。 西营统领伤了一只手臂,没有再身先士卒,远远退居二线指挥。他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命人再与七星阵纠缠。他拿出了攻打魁原城的气势,派出一辆攻城的撞车与一架砲石机,很快冲垮砸倒了迷宫的层层土墙。被牛皮包裹的鹅车、云梯,都在箭雨中猛攻向前,最终架到了土堡墙边。 他们千辛万苦抵达墙下,本以为还会遭到落石、火箭的攻击,但土堡之上突然人影齐消,再无半点声音。 统领疑心有诈,派出一支敢死队伍,攀云梯上了堡门。 不久之后,敢死兵士们纷纷从堡墙上探出头来,挥手示意毫无敌情,又打开厚重堡门,放大军进入。 统领仍然疑心有诈,派了几百兵士进去,自己却仍然退守河滩。 枭军们探头探脑地进了土堡,将堡上堡下都巡了一番,没有见到一丝煊军的影子。他们大着胆子走进地道,见里面厅室宽阔,全都惊讶于这精妙的堡内构造,纷纷四处摸索探查…… “砰!!!”“轰隆——!!!”—— 巨大的轰鸣声震响了整座汶水河谷,连二十里外的魁原城都能隐约听见声响。 正在西城门的王旭一溜小跑上了城楼,遥遥望见鱼泉山下一阵滚滚黑烟。 小半柱香之后,王总管也骑马匆匆赶到。父子俩凭栏而望,见远处天空都被染成了灰色,浓烟许久都没有散去。 王旭呆叹道:“这混小子,不会将整座山都炸了吧!” 王总管:“他最多能从佘家军搞到一些震天雷,哪里来这么大能耐?” 第47章 这不是梦 张叁也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大能耐。 他知道土堡太小,能防少量的哨兵与步军,却防不了正经的攻城器械,枭军总有一天会攻入土堡。所以他提前数月便通过佘将军从岚州搞了一批硝石、硫磺、雄黄,按佘将军给的方子,配成大量火药罐,藏入堡内,再以震天雷为引。 (注:震天雷,大煊研发的球形火药武器,外壳为生铁,内里填充火药,设有引信,被视为早期炸弹的雏形。) 方才将兵士们撤走之后,他自己留在最后,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他原本以为炸了土堡便好,但没料到爆炸又引发了山石滑坡。土堡附近的山石轰隆而下,将土堡所在的河滩也砸了个一片狼藉。 他跑在最后,差点被埋在地道里,灰头土脸地被刘武等人从井道里拉拽了出来—— 出来一看,周奇周坝俩兄弟在外头哭丧着脸。周坝眼泪都出来了。 张叁:“哭个甚!死迷粗眼的!老子又没死!” 周坝:“呜呜呜……俺的哨台……” 待了半年,多深的感情哇,新修之后,每一块石头都是他与老哥亲手砌的!还有烧烤小灶!一下子就被大当家的炸没咧!呜呜呜! 张叁叹道:“莫哭了!在南城门给你俩再搭一个,最高的,瞧得最远!” “呜呜呜,不要旁人搭,俺跟俺哥自己搭……” “搭搭搭!你俩现在就去搭!去去去!”—— 安抚了周家兄弟,张叁一口水没顾上喝,亲自率人下了山道,攀在半山腰的落石堆上,往山下张望。眼见河滩上落石满地,尽是枭军尸体,但剩余的枭军井井有条地退回了河对岸的营地,大旗不倒,依旧黑面飘飘。 ——邪了门了!那西营统领居然又逃过一劫!—— 西营统领也觉得邪了门了!听先前逃回来的兵士说,山上就一道城门,夹在山缝缝里的巴掌大的一座小城!哪里来的那么多兵?跟山下土堡又有什么联系?堡里先前那些射箭的人都去哪里了?里头居然还埋有炸药! 他这两日连城门都没摸到,在半山和山下就损失了八百来军!爆炸还惊动了枭军主帅,派人来问责,他连连敷衍,只说是煊军狡猾,山上恐怕没那么简单,恐怕驻有几千军!恳求再给些时日,待他攻下此城!—— 双方鏖战了数日。 西营统领从南营借来了一百名弩手,借着强弩掩护,终于冲到了落石堆下,搭上云梯,将阻拦在此的煊军弓手们给打退了。 打跑守军之后,他不敢再越石冒进,怕前头还有什么陷阱阻碍,便在山道上设置哨卡,安营扎寨,命兵士们以人力打凿搬运落石,日夜不休地凿了足足两日,才勉强凿开了一处两米宽的缺口。 当夜便在山道上休息,想着第二日天亮便将攻城器械从缺口处运上山,大举攻城。 第二日天没亮,昏暗之中响起了哨兵惊恐的惨叫! 数十头疯牛冲开哨卡,从缺口处撞了进来,脑袋上蒙了红布,背上挂着熊熊燃烧的油囊! 山道狭窄,枭军营帐都拥挤地排成一行,像条长长的黑蛇。疯牛们撞营而入,一路横冲直撞,将沿途营帐从蛇首到蛇尾,又烧了个一干二净!大部分枭军尚在昏睡之中,来不及起身,都凄厉哀嚎着,随营一起烧成了火人……—— 西营统领带着残军,狼狈不堪驭着马,逃到山底下都不敢停留,直到上桥过了河,才敢回头仓惶望去——只见山道上烧成了一片火海。 三千西营精锐,经这一炸一烧,只剩了三百来人—— 山火烧了一天一夜,烧到第二日晌午还未停下。山中生灵难逃厄运,林木也被大片烧毁,整座鱼泉山被黑烟笼罩,半面山头都覆上了厚厚烟灰。 蚁县有三面山壁保护,未曾被山火波及,但空气中也四处弥漫着烟尘。乡民们都按县衙的吩咐紧锁门窗,闭门不出,躲避尘烟—— 张叁口鼻处围着一块湿布,独自倚在南城门新修的哨台上,定定地发着呆。守城弓手们都躲进了屋内,连周奇周坝俩兄弟都不堪尘烟,没敢在此继续看哨。 张叁满头满脸都是山灰,却没有抬手拂去,只是静默地看着远处的火光。 他知道他这一手太过狠辣,不仅牺牲了县里的壮牛,还损毁了大片山林。 若是肆肆在,肯定要心痛山中生灵和那些牛,肯定要怪责他。 若是肆肆在……—— 张叁木然地垂下眼去。他从小便知道,自己心里有一颗疯狂的种子,张狂冲动,胆大妄为,暴烈不羁。 小时候,亏得大姐以大巴掌和大板子严加管教,压制住了他的凶性;参军之后,又投入了王总管和旭哥麾下,侥幸得他父子二人节制,教他明晓事理,教他克制己身。 结识肆肆之后,虽然肆肆仿佛比他还要冲动,可那全都出于一腔善良天真的热血,温暖明亮地感染着他,反而令他更为克制,更为自省。 但自从与肆肆分开,他的心像整个被挖走了似的,空荡又麻木,昏沉又黯淡。 那一日他宣布留守蚁县、誓不投降之后,全县百姓竟没有一人肯离去,都说要跟随他死守家园,战至最后。 其实也是,枭军围城这么久,想逃的人早就逃了。剩下的人,有的不想逃,有的逃不了——县中乡民大多贫苦,无依无靠,无财无势,到了别处,也只能沦为路边乞讨的流民,饥寒交迫,性命难保。再说,就算苟活一条命,也不过多活几月,若魁原陷落,大煊亡了,还不是沦为任打任杀的羊奴…… 流落土堡中的那些流民,也是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继续留了下来,竭力助大当家一臂之力。 他背负了全县百姓的性命,还背负了魁原城的希望,为了打赢这场仗,为了守住所有人,他不得不冷下心来,不得不彻底放开自己压抑多年的凶性。 但他杀的越狠,血就越冷,也就越加麻木。 若是肆肆在…… 好歹骂上他几句,让他清醒一些,冷静一些……也能温暖一些—— 仿佛终于看不过去山火蔓延、生灵涂炭,半月未下雨的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电闪雷鸣不过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水便落了下来。 大火渐熄,尘烟消散。 张叁仍然木然地站在雨里,呆望着被烧得漆黑的山林。雨水比他冰冷的身体还要温暖一些,柔软地拥抱着他的孤独与自悔,水流顺着他冷硬的下巴,滴落在他宽阔的胸前。 “……啸哥!”他突然听见身后雨中隐隐约约的声音,像是从城楼下传来。 他缓缓眨了眨眼,发出一声轻笑。 是甚么时候入了梦,才能听见肆肆的声音?是他没能从地道中逃出,或是这场大火也烧死了他,是连这场温柔的雨也是一场梦境,都是他临死前的痴心妄想?—— 他没有回头。底下那人离得老远,喘着粗气,匆匆地又唤了一声:“啸哥!” 张叁身体一僵。 他僵硬地抬起手来,扯去了面上的湿布,却仍然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这场梦就醒了。 熟悉的脚步声上了城楼,踏阶而来,轻快又急促,快得像他如鼓如雷的心跳。 他的背被重重一扑,扑得他呼吸一滞,神魂动荡,差点向前栽下哨台! 两条胳膊从他腰间拢了过来,将他拉了回去,温暖地抱紧了他!—— 李肆温热的脸颊在他冰凉的颈后蹭了一蹭,在他耳边留下一次急促的呼吸,马上就抬起头,迫不及待地将他僵冷的身体扳了回去,面对面地唤道:“啸哥。” 张叁呆呆地看着他。 这不是梦。 梦里……从来没有过这么脏的肆肆。 李肆跟他一样,满头满身都是山灰,被雨水一淋,成了一身黑乎乎的泥浆。额头上也挂满泥灰,只有口鼻和脸颊似乎蒙过面罩,勉强还算干净。但方才在他脏污的脖颈后一蹭,也蹭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黑泥。 张叁呆呆地看着这个又落入凡尘、裹了一身尘泥的小谪仙,不敢相信他的突然出现,语无伦次地问:“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不是让你别回来……你怎的……” 李肆珠光璀璨的眼睛里蓄起一汪水意,是喜悦也是思念。他含着眼泪,将憋了许多天的心声,大声地说了出来:“大老虎!大骗子!” 他捧住啸哥脏兮兮又呆兮兮的脸,用尽全力地“恩爱”了上去!—— 刘武这一日原本在县衙的押司班房里,陪着陈麓清点物资,听北城门的守军来报说“李奉使回来咧,去南门寻团练去咧”。他赶紧骑上马,载着小陈押司,一齐来欢迎李奉使。 二人迎着微风细雨,呼吸着阔别两日的鲜甜空气,马蹄声“的卢的卢”,一路轻快地赶到了南城门下。 周奇周坝也从城门下的班房里钻出来了,站在街道里,兄弟俩一齐抬起头,大张着嘴巴,像在接雨。 刘武翻身下了马,又将陈麓抱了下来,一边走一边问道:“你俩在做甚?团练跟李奉使在哪里?” 周家兄弟合不拢嘴,往城楼上头一指。 刘武跟陈麓于是也仰头一望,顿时俩嘴一张,也都接起了雨。 ——城楼上新修了一个哨台,高高地支棱在半空中。团练跟李奉使站在哨台顶上,在风雨里搂作一团,正在激烈地啃嘴子。 刘武呆滞良久,抬起手臂,挡住了陈麓的眼睛。 陈麓:“悟之……” 刘武:“闭嘴……”—— 班房里的其他兵士们见他们四人神情凌乱,十分好奇,在门口探头探脑,都想出来看热闹。 刘武:“回去!把门关上!谁敢出来军法处置!”—— 雨都停了,团练和李奉使才磨磨蹭蹭从城楼上下来。 团练的嘴都被咬肿了,开裂的唇瓣默默淌着血丝,他也不去擦,一脸若无其事。 李奉使的嘴也有些肿,脸颊上还带着好几个深深的虎牙印,眼角虽然有一道清晰的泪痕,但是满脸开心,满眼清澈。 他俩不尴尬,那就是旁人尴尬。刘武跟陈麓都没眼看他俩,周家兄弟也被刘武赶回班房里去了。 刘武:“咳,李奉使,你怎的回来了?” 李肆背上背了一只大竹筐,被油布紧紧地盖着——先前搂着啸哥使劲恩爱的时候都忘了卸下来——他卸下竹筐塞进刘武怀里,兴奋道:“我来给你们送鸽子。” 刘武接住那一筐咕咕叫的活物:“鸽,鸽子?” 李肆:“榆次县的信鸽,黎帅使已经带着援军到了榆次县。” 他又低头在自己行囊里摸索,先摸出了两个饱满的油纸包,花生的香味扑鼻而来。 刘武:“???” 李肆把花生糕小心地捧给陈小押司先拿着,又接着摸出另一个瘪瘪的油纸包,打开是一本沾染着浓郁花生香味的纸书。 李肆:“黎帅使给的符书,用来给他写密信。” 刘武:“黎帅使是谁?”—— 李肆跟众人介绍了黎帅使。 榆次县在交县的东面,魁原城以南。一个多月之前,小左经略的援军抵达过这里。小左经略当时原想驻军在榆次,养精蓄锐,等待其他援军到来,一齐北上攻打枭军;却遭到朝廷催促和友军背弃,不得不孤军北上,被枭军包围在距离魁原城几十里的山沟里,功亏一篑,惨死阵中。 而现在,黎纲也孤军而来,抵达了榆次。他不敢贸然行动,重蹈覆辙,而是就地驻扎,一边养军练军,一边将李肆派了出来,想与蚁县和魁原联系上,共商破敌之策。 李肆独身一人,辗转绕过交县,经由山边的密道,潜回了蚁县。 山火蔓延的这两日,正好是他潜来的时候。好在大火在前山,密道在后山,中间隔了一道高高的山脊,没有将他也一同烧进火海里—— 张叁听到这里,后怕不已,从身后将肆肆紧紧地搂住,珍惜地把脸埋进他肩窝——大老虎反倒成了埋脸撒娇的那一个。 看不下去的刘武:“咳!我,我先回县衙去安置鸽子。” 还想看但是被刘武拉走的陈麓:“我,我回县衙给魁原写信。” 李肆:“二位请等一下。” 李肆将花生糕分了一包给他俩:“我娘让我带的京师特产,给你俩尝尝,劳你俩也分给吴大姐和她相公。”—— 刘武和陈麓,一人背着鸽子,一人揣着花生糕,忙不迭骑上马跑了。 周奇和周坝,把班房的门开了一小条缝,偷偷往外张望。见大当家的还搂着李小郎君不放,周奇很没眼色地小声问:“大当家的,俺们能出来了不?” 张叁脸埋在李肆肩后,瓮瓮地道:“闭嘴,把门关上。” 周奇:“是!”—— 张大当家十分恶霸地将众人关在屋内,自己堂而皇之地继续搂住李小郎君,大猫蹭颈蹭了许久,蹭足了四个月的份量。 倒是李肆被蹭得满脸通红,有些站不住了,小小声地挣扎道:“啸哥。” “唔?” “一会子天快黑了。” “唔。” “我想去大姐家吃蒸饼。” 张叁不可置信地将脸抬起来:“咱俩这么久没见!你就想着蒸饼?” 李肆还想着猪肉煲,可那不是吃不上了嘛。他从啸哥怀里挣脱开来,小心地又在行囊里摸来摸去,摸出了用衣物包好的一大窝小白蛋。 “这些天鸽子下的蛋,有二十个,我都收起来了,给大姐做蒸饼馅。” 张叁:“……” 李肆:“……昂!!”—— 李肆脸上又多了一对牙印。 临走时,他敲开班房的门,把花生糕也分给周奇周坝和守城的兵士们尝尝——人太多,每人只掰了那么一点点角角。 周奇珍惜地嚼着那一点点香喷喷的角角,凑到大当家耳边小声道:“大当家的,恭喜恭喜,压寨娘子回来咧!” 大当家的冷哼出一声,这家伙平时死迷粗眼的没个眼色,这一声“压寨娘子”倒是颇得虎心! 大当家的龇出虎牙,往周奇背上满意地拍了一虎掌,拍得周奇一个趔趄!他牵起失而复得的压寨娘子,大摇大摆地回虎窝了! 第48章 自己弄弄 雨过天晴。 鲜红的晚霞染遍了整座山城,小巷的石板路都被染成了柔软的橘色,每一步踏上去,都像走在温暖的光里。 小院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姐夫刚清理完院里院外的积泥,正坐在小凳子上,给守城军士们纳新鞋底。他闻声放下针线:“来咧来咧!娘子!老三回来咧!” 张大娘子正弯腰在灶台边生火,闻言也直起身来。见自家相公欢喜地打开院门,随即传来一声惨叫:“鬼,鬼哇!娘,娘子救命哇!” 张大娘子捉起菜刀,大步而出,正见两个浑身是泥的大黑鬼从院外钻进来,一左一右把吓软了的姐夫给搀扶住。 “姐!”笑出虎牙那个黑鬼道:“你看谁回来了!” 另一个黑鬼咧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清亮地唤道:“姐!” 张大娘子喜道:“老四!你咋的回来了?” 她放下菜刀,欢喜地上前,先将胆慫的相公接过来,搁到一旁小凳子上。又赶紧拉住李肆,示意他低下头,先给他拈了拈头发上的泥块。 “怎的弄这么脏!快坐着,姐端水给你擦把脸!” 张叁道:“我给他擦就好。姐,快拿这些鸽子蛋做蒸饼!这小讨吃鬼,一路馋回来的!” 张大娘子当头扇他一脑袋:“说谁小讨吃鬼!你才是大讨吃鬼!老四脸上那牙印子是不是你啃的!净欺负人家老实!” 张叁捂着脑袋愤愤不平!老四老实个屁!他嘴子都被老四啃破了!小愣鬼有样学样,舌头都给他嗦肿了! 一家人忙活起来。大姐去摊鸽子蛋,姐夫去摘菘菜。张叁打了一盆水,给自己和肆肆洗脸。 小愣鬼脸上都是黑泥,自己捧着水扑了几把。张叁又拿布巾仔细给他擦拭。 擦着擦着,张叁皱起眉头——咋擦完还是那么黑!我白白净净的小仙人哪里去了! 李肆天天顶着大太阳帮黎帅使练兵,面罩也没戴,小白脸早晒成了小黑脸。张叁扯开他衣襟往胸口一望——还好,身上还是白的。 “咋晒成两个色了!”他心疼道,又上上下下地在李肆身上摸:“倒是结实了不少,京师伙食好么?” 李肆点点头:“皇城司天天都有肉吃,有时小弟还让小黄门送甜果子给我。” 张叁问:“小弟过得好么?是不是做大官咧?” 李肆想起小弟惨白的脸色和身上的累累伤疤,垂下了眼去:“不好。” 张叁又问了几句为甚不好,低骂了一声: “妖道配狗!” 能将三座重镇拱手送人的狗官家,自然也能供养出这等妖邪,不出奇。 他随即低声道:“别跟大姐和姐夫说,惹他们伤心。” 李肆不太明白,但乖乖地点点头,又道:“小弟做了护国公。他说不用担心,他自有打算。” 张叁叹道:“他胆大机灵,是个有主意的。”—— 姐夫从后院摘回了一颗自家种的菘菜,大姐便使唤张叁去剁菜。姐夫没有事做,就接过布巾,想接着帮李肆擦头发上的泥垢。 张叁眼睛也不看菜板,一边“邦邦邦”地使刀,一边探出头道:“姐夫,莫擦了。吃完饭我带他去洗澡。” 姐夫便停了手,又找不到别的事做,便依旧拿起针线和鞋底来纳,一边纳一边碎嘴子与李肆闲聊,问他婆婆是否安康,又听李肆说起新认的干娘。 张叁眼睛依然没有看菜板,一边手起刀落,一边定定地望着肆肆。肆肆正坐在小马扎上帮姐夫穿针,仰着个脏兮兮乱糟糟的小脑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捏着线头认真地找针眼子,像个刚刚嫁入门、正在学女红的新娘子。 大姐在一旁揉着面,用擀面杖拄了张叁一把:“傻笑个甚!看刀!莫剁着手!” 张叁恋恋不舍地把眼光收回来,听得大姐低声又问:“咋回来的?被你骗回来的?” 张叁连忙摇头,但想到方才肆肆一边哭着骂他“大骗子”一边啃他嘴子,又傻笑着点点头。 大姐看他是没救了,也笑道:“欢喜么?” 张叁傻笑着又点点头:“欢喜。”低头拢了拢切碎的菘菜,过了一会儿,又道:“但他不该回来,这里危险。” 大姐道:“再骗他走哇。” 张叁动作一滞,过了许久才说:“舍不得。” 他将菘菜与大姐摊好的蛋搅和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道:“他带着朝廷的援军来了,朝廷不知怎的又想开了,愿意再援魁原了。姐,咱们这次说不定能将枭贼打回去。” 他动作又顿了一下,坚定道:“咱们一定能将枭贼打回去。” 大姐笑了,在他背上猛拍一掌,拍得他虎躯一震:“有心气了!不赖!”——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顿蒸饼,说起婆婆和干娘,又说起小弟乔慎。李肆看着啸哥的眼色,藏下了受伤一事不说,只说小弟做了护国公,住进了宫城里,每天都有肉吃,有甜果子,有新衣服。大姐和姐夫一听,便更加欢喜了。 饭后告别了大姐姐夫,俩人手牵手地走在小巷的石板路上。 李肆一边走一边不知在想啥,歪着脑袋不说话。张叁于是捏了捏他软软的掌心,问:“怎的了?” 李肆没想明白,老实道:“小弟过得不好,不该骗大姐姐夫。但是他们刚才好开心。” 张叁又抬起另一只手,捏捏他软软的耳垂:“小愣鬼,有时骗人也不是坏事。” 李肆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脸转回来认真道:“你不许再骗我,你骗我是坏事。” 张叁厚颜无耻地道:“这哪有说得准的,你啸哥坏着……哎!疼!轻点,已经破了……唔嗯……” 李肆把他摁在路边屋檐底下,气呼呼地又啃了好一阵嘴子,啃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末了,张教头狼狈不堪地捂着嘴,连连躲闪,不让他再亲了。掌心一摊开,全是血沫子! “不是每一次都要咬这么狠的!”他叹道,“怪我没教好,明天重新教你。” 李肆茫然地歪头看着他,真以为咬出血沫子和吮得舌头发疼才是“恩爱”。不是么?那在脸上啃出牙印是么? “哎!我脸脏!净瞎学!”—— 张教头肿着一张嘴,脸上带着一排新鲜的牙印,牵着他那勤奋认真的好学生,悻然地走在小巷里。 他原想带着李肆回县衙去洗澡,但被啃得浑身热血沸腾,心里一阵一阵发慌……好像需要再多做一些甚么。 莫看他虎头虎脑,其实是个纸糊的虎教头。他只比李肆大上几岁,常年随军奔波,虽然听说过军中男风之事,还偷见过别的兵士互啃嘴子——但是没亲眼见过那档子事! 偶尔有需要了,胡乱地自己弄弄。军营里睡的都是大通铺,他又不能在同袍旁边这样那样,要么躲起来弄一下,要么忍一忍就罢了——反正第二天上阵杀敌,一通乱砍,也就发泄出去了。 他心里想跟肆肆再怎么的一下,但不知两个人该怎么的一下。现在是心也痒,手也痒,急需一通乱砍,发泄一下。 两人手牵手地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忍得难受,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赶了两天路,累么?” 李肆摇头:“不累。” 他知道李肆体力好,于是道:“你回来得正好,跟我去山下洗个澡,杀个贼。” 李肆:“咦?”—— 张叁自己杀那西营统领杀了三轮,箭没射中,雷没炸着,火也没烧着,邪了门了。现在肆肆来了,他有如猛虎添马翼,决定趁热打铁,将那贼头给剁了,就莫留着明日浪费粮食了。 他敢瞎折腾,李肆敢瞎跟。这两个血气方刚又无处发泄的少年人,趁着夜黑风高,还真去洗澡和杀贼。 张叁拎着王旭送的那把宽刃单刀——铁匠老早就帮他补好了。李肆背着弓箭,腰上挂着棠横刀,肩上还挎着干瘪的行囊,径直去了演武场。 张叁跟守在枯井边的几名兵士叮嘱了几句,将李肆的行囊托其中一人带去县衙,又取了两根火把,便带李肆沿着熟悉的井道往下爬。 时隔土堡爆炸已经多日,井道里还有一股子硝烟的气味。但往前没走多远,便见路边出现了几条岔道——其中一条旧的,是通往土堡的方向,地上已经覆盖了累累烟尘。 另外几条路,李肆却是从未见过。 他好奇地四处摸索,听见啸哥在前头显摆道:“嘿嘿!古人挖得,我挖不得?早把这山挖通了!快跟上!” 他跟啸哥在地道里七曲八拐地走着,隐约知道是一直往下落去。途中又遇上好几条岔道,若不是啸哥在前引路,定会迷失其中—— 昏暗中走了不知多久,渐渐感觉到细密的山风,空气越发新鲜。 张叁推开了小道尽头的一扇木板,木板的外侧扎满了用以掩饰的枯枝枯草。 凉爽夜风扑面而来,月色正圆。张叁伸头朝外一看,随即回头笑道:“路还没断,能走。” 他笑得灿烂,月色将他本就大方疏狂的五官映得更加棱角分明,虎牙隐约露出一点点小尖尖。 李肆被夜风吹得呼吸不稳,心跳也急促了起来,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再去“恩爱”他,去舔一舔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愣着做甚,跟我来。”—— 两人出了通道,张叁又小心地回身将木板门掩盖上。 这洞门位于原来的土堡上方,小半山腰的一处陡坡。山坡上巧妙地开凿了一些不起眼的凹槽,做了一段隐蔽的石阶。 石阶一路往下,原本是通往土堡的后院,但走不了十来步,便被滑坡的碎石给掩埋了。土堡也坍塌得没个形状。 走在前头的张叁将手递给李肆,俩人互相依扶着,踏着碎石往下落去。李肆越见土堡坍塌荒芜,越是心惊:“啸哥,土堡怎么了?是枭贼砸坏的么?” 他还天真地以为枭贼用了砲石机、撞车,就能将土堡砸成这样。 张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咳,我炸的。” “咦?” “咳,炸了五六百个枭贼……” 李肆好一会儿没说话。张叁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 李肆终于又问道:“两位周大哥会难过么?”他知道堡民们在他走之前就都迁到蚁县住了,只有周奇周坝还留在土堡跟军士们一起看哨,是真把土堡当作了家。 还真给他说中了。张叁咳道:“这不是给他俩修了一座新哨台么?就,就我俩亲嘴那里。” “啥是亲嘴……喔!”—— 李肆学了个新词,对土堡的怀念便压制住了。原来“恩爱”时不是咬嘴,是亲嘴,难怪啸哥说不是每一次都要咬的。 亲嘴听起来香香软软的,像甜果子一样。 李肆高兴了起来,又紧紧牵住了张叁的手。张叁也不知他是怎么飞快地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反正那就高兴地牵着吧—— 两人没过多久便下到了原来的土堡地面上。几个月前,众人便是在这里烤蝲蝲蛄,坐在一起闲聊。 现在这里的砖石都坍塌得东倒西歪,地面也有不少凹陷,时不时还有落石堆积,挡住了前路。 两人在石堆中攀爬,李肆瞧见月色下几根折断的木架,突然紧张地问:“孙将军的马呢!” 张叁再糟践东西也不敢糟践这匹千里神驹:“放心,一会子便见到了,我正想来带它回城去。” 两人出了土堡,又攀爬过被枭军砸得乱七八糟的七星阵,终于抵达了河边。 河对岸的下游便是此时的枭营,只剩了几百名兵士,营寨远瞧着稀疏寥落,一支孤零零的帅旗没精打采地挂在月色下。 枭军有人守夜,但只守在下游、临近上山官道的那一条新搭的木桥旁,死死盯着山道—— 双方距离很远,夜色里十分安全。张叁便随手将刀一扔,脱了鞋袜,踩进水里。 夏夜沁凉的河水一下子吻上脚踝,舒服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心里那股子烧灼了许久的邪火终于压了下去。 身后传来轻巧的踏水声,李肆也卸下兵器,脱掉鞋袜入了水。他往前走了几步,飞快地全身没入水里。许久没有下河洗澡,十分开心,脑袋一埋,游龙摆尾,眨眼间滑出去老远。 张叁追了几步,自己也半身没入水里,低喝道:“莫游远了。” 这小东西咋又会飞又会游的!平地,山间,冰上,水下,就没有他滑不动的地方! 李肆乖乖地又游了回来,冒出脑袋,使劲甩了甩头,本就松垮的发髻便散落下来,黑长的头发披了一肩,连眼睫上都挂着细密的水珠,更加似一只勾人心魄的小水鬼。 张叁只看了他一眼,便被勾得邪火重燃,暗骂了一声,往下一埋也躲进了水里……—— 李肆垂着眼睛认认真真地搓了头发,又将单薄的上衣脱下,身上的泥垢也仔细搓洗了一通,衣衫也揉洗了一遍。把自己打理干净了,他抬头张望,突然发现啸哥不见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枭军营寨的方向,确认十分安全,便低声唤道:“啸哥?” 水面一片平静,月色斑斓如金色鱼鳞。 许久都没人回应他。 李肆有些急了,慌乱地游动了几下,又低唤道:“啸哥?” “啸哥!” “哗啦!”一声轻响,远远的河对岸边,冒出了半个身影——啸哥竟不知何时游到那么远去了!方才还让他“莫游远了”! 啸哥在对岸朝他挥着手,打了个手势。李肆便挎上两人的佩刀,两对鞋袜都系在腰间,又将不能浸水的弓盒箭囊顶在头上,悄无声息地游过去找他—— 到了岸边一瞧,啸哥将上衣也脱下来了,赤膊坐在一块石头上,披散着头发。不知为啥,脸红得惊人,呼吸也急促烫热。 李肆以为他泡了冷水受了凉、发起烧来,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摸——果然有些微热。 张叁却受惊似的朝后一仰,避开了他的手,并且赶紧蹦起来躲开老远! 他慌乱地提了提湿漉漉的裤子,满面通红地催促道:“乱摸甚么!快走吧!” 第49章 你大孬货 李肆嗅出了啸哥身上多了一股子奇怪的、野兽一般的气味。啸哥将他自己洗得很干净,可那潮湿的气息像是从皮肤里渗出来,随着他烫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身体周围,连夜风也吹不散去。 啸哥的脖颈和耳朵都红通通的,平素也不是这个红法。他觉得啸哥这个样子似曾相识,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啥时见过。 他好奇地追着啸哥,锲而不舍地想贴在啸哥颈后仔细嗅一嗅,结果被啸哥推了好几下,手也不给他牵了。 他缀在啸哥后面,又委屈又茫然。 张叁回头看他一眼,又想哄他,又很羞恼:“小愣鬼!白长这么高,甚也不懂!” 若是肆肆也知情识趣,他方才便能将肆肆拖到水下也一起“弄弄”。可肆肆一脸懵懂清澈,瞧着也没甚反应,反倒衬得他像一个自作多情又粗野下流的登徒子!—— 两人趁夜摸近了枭营,寻了最偏僻的一处哨卡。一人分了一个哨兵,同时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抹了脖子,托住尸体徐徐放倒在地上,随即一前一后地遛进营内—— 西营统领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无望困兽。 他能接替前任镇守西营,自也是小有战功,经验丰富,远比他前任要谨慎镇定。然而他败在了轻敌之上,实在不知这座小小山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城,竟能打这么狠的仗。 他没见过山上的守将,也不知道自己挨的那一箭就是这人射的,只知道这王八蛋不讲武德,净会偷袭暗算。他连城门都没摸到,就损失了近乎全部的步军,只剩下三百来名骑军掩护他逃下山来。 他自知完了大蛋,怕保不住脑袋,不敢逃回去见主帅,更是压下兵败之事不敢回报。只能惊惶地守在河边,派人去找南营的兄弟讨要援军。 可南营今日却回消息说,前几日有一支大煊援军抵达了榆次县,恐要北上,现在南营严阵以待,并不能分兵来消耗在一座没啥意义的小城上。让他要么老实回去跟主帅认错,要么就再等一段时日,打退了援军再来帮兄弟。 西营统领只能守在原地,再“等一段时日”。 见大雨落下,山火熄灭,他更是怕山上突然蹿出一支骑军,冲下山来又屠了他整营。他惶惶不可终日,叮嘱哨兵死守汶水上那座新搭的小桥,盯紧下山官道。若见敌军大举下山,赶紧将桥绳砍断,逃命要紧。 如此惊惶了整日,山道上一片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似乎是不屑于找这支残军的麻烦。 夜里自然也怕敌军偷袭,他辗转睡不着,唤来亲卫,又多派了几名兵士去守桥。 亲卫应声而去,他自己又将营帐中油灯点上,将甲也穿在身上,在帐中踱来踱去。 灰白色的单薄帐布上,映出了他焦躁晃动的身影——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仿佛重物跌落在厚厚的草坪上。 “谁?”他抬头低喝道。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其中一个亲卫传令去了,此时他账外只有一名守卫。帐外火光摇曳,原本从里面能见到外面守卫的影子,现下却是一片空白。 他摸住腰间弯刀,悄无声息地抽出刀来,死死地盯着帐门。 仍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影。守卫像是被鬼魅所击倒,那鬼魅来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不知何时会从何处现身。 他紧张地牙齿颤抖,嘎吱作响,想提声呼救:“来……” “嗖!”又一声轻响。 紧随而来的一道清脆裂骨声,只有他自己的耳朵能够听见。他垂下眼去,见到了贯穿自己喉头的箭杆,尾羽微微湿润,还缀着一丝新鲜的水意。 水意和死意同时吞噬了他。他身躯软倒下去,只有喉头发出咕咕低响,手松开兵器,在地上无力地抓挠。他竭力偏过眼珠,伸手想要摇晃一旁的案几,弄出一些声响。 两双脚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帐内。靴子湿漉漉的带着水,裤脚也在往下滴水,像两只刚从河里浮出来的水鬼。 其中一只靴子抬了起来,踏住了他挣扎的手臂。 “小马驹,真不赖,就知道你最顶用。”那踩住他的煊人笑道,又低头瞧他一眼,“杀了三次也没杀掉,还以为有甚么三头六臂,原来是等着李阎王来收命。” 他听不懂煊话,只能听出对方话语里的笑意。他转动着眼珠往上望去,见到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湿发的阴影遮住了对方的眉眼,只露出形状坚硬的下巴,朝他灿烂一笑,龇出了两颗尖锐的虎牙。 一瞬之间,荒堡射来的暗箭、地动山摇的爆炸、横冲直撞的火牛,都重现在眼前。他发出最后一声惊恐的咕叫,嘴角溢出一股鲜血,两眼一瞪圆——竟是活活被这个笑容给吓死了!—— 张叁“嗯?”了一声,低头又踢了尸体一脚:“咋这般没用?” “啸哥,快些走吧,一会子有人回来。”李肆握着弓,一边回头望向帐门外,一边低声道。他先前埋伏时看到了一个守卫得令离开。 “等等,这家伙怕死,穿的这身甲还挺稀奇,来帮忙剥下来。”—— 这俩人杀了贼又越货,飞快地剥了人家贴身的轻甲,搜刮了随身的一袋金锭,连案几上一盘肉干也没放过。 李肆嘴里叼着香喷喷的肉干,一边鼓鼓囊囊地嚼,一边跟着张叁往外溜。 张叁搂着那套刚抢来的轻甲——是用细小的铁丝制成铁环,再环环相套而制成的锁子甲,轻薄贴身,能防利器砍杀——用自己的衣袖仔细将沾染的一些血迹擦干净了,回身往李肆身上套:“穿上,抬手。” 李肆嫌弃那甲被贼军贴身穿过,犹豫着想躲,被张叁一巴掌拍到脑门上,啃了一半的肉干也被抢走了:“擦过了!快穿上!” 他只能乖乖抬起手,钻进那锁子甲里,从手臂、肩背到胸前都被护住。甲套得太仓促,他被箍得有些难受,抱怨道:“好紧。” 张叁将肉干又塞了回去,堵住小东西嘟嘟哝哝的嘴:“吃!走!”—— 两人贴着营帐往外溜。耽搁的时间太长,中了李肆的乌鸦嘴,正好撞见那返回的亲卫兵。 跑在前头的张叁拔刀而上,在对方惊叫之前就一记重刃,将那亲卫兵砍退数步。 刀刃相接的重响,终于惊动了周遭的兵士。营帐里响起示警的高叫声,营中巡逻的哨兵也纷纷赶来。 “去抢马!”张叁低喝。 李肆转头一望,瞧见了马厩,便疾掠而去。跟在后面的张叁跑出十来步,转过身横刀一挡,将追上来的几名枭军扫退。 他一人与那五六人旋作一团。营寨稀疏,草地平坦,正好供他施展,好一阵龙腾虎跃。王旭那刀又重又利,当真砍甲如砍柴,破头如破瓜,没几下就旋倒了三名枭军。 夜色中突然一点刃光微闪,一支暗箭向他袭去。 半面溅血的张叁无暇察觉,正挥刀劈向面前的敌人,刀入血肉的瞬间,他听见“叮!”一声脆响!袭向他的暗箭被另一支箭击下空中! 又一支箭破空而去,将远处偷袭他的弓兵贯倒在地。 马蹄声急促,李肆驭风而来,直起身来又是接连两箭,将还在与他缠斗的两名枭军也射下地去,远远地朝他伸出手。 张叁狂奔几步,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背,骑在他身后—— 俩人穿营而过,撞开了数名拦路的枭军。 几名枭军追在后头朝他们射箭,远处还有几名骑兵也追了过来。张叁回过身去,挥刀劈砍着接连不断的流箭。 李肆听见刀刃声不断,回头望了望,喊道:“啸哥驭马!” 张叁接过他塞来的缰绳,李肆侧身搂住他腰背,盘在他身上一旋,眨眼便从马前换至马后,旋即拉弓搭箭,将追兵纷纷射倒。 追兵也朝李肆放箭,一支流箭划他臂膀而过,只将他手头的箭撞歪了准头。李肆低头一看,竟是毫发无伤,连甲下的衣衫都不曾破损。 当真是一副好甲! “有哨卡!”张叁在前喊道。 李肆回过身来,又是两箭,将拦在哨卡前的枭军射倒。“缰绳给我!贴紧我!” 张叁往边上一让,李肆一手搂紧他腰身,一手攥紧缰绳,从他肩上探出头去。半人高的哨卡近在眼前,李肆一边驭绳一边盯紧时机大声喝道:“抽马!” 张叁微一侧身,横过刀背,狠狠一抽马臀。战马高嘶一声,腾空而起,飞跃过了哨卡! 落地之时,马身一震,来不及回身的张叁身躯一斜,又被李肆揽腰一捞,紧紧搂回自己身前—— 二人出了营外,数百米外便是汶水河上的木桥。桥的东岸守着数名哨兵,见他二人骑马而来,都纷纷一边示警,一边朝他二人射箭。 张叁在前挥刀劈砍流箭,李肆在他身后伺机补箭。二人动作虽互相配合,但因马背狭窄,腾挪不便,也互有牵制。战马背负两人重量,本就跑得不算快捷,更被流箭吓到,连连嘶鸣,原地绕步不前。 张叁腾出手来,两指圈在嘴边,吹出了几声尖锐又有节奏的哨鸣! 远处草原上传来激昂回应的马嘶声!一匹黢黑的骏马撞入夜空,疾驰而来! 月色如水般流洗在它黑亮的毛发上,使得它在黑夜里时隐时现,也如一只鬼魅之马,健步如流梭,不多时便追上了二人—— 二人此时已逼近东岸桥头,守桥哨兵被李肆射得只剩三人。他们仨见势不对,一人朝他二人射箭掩护,另外两人兵分两路,纷纷挥刀去劈砍左右两边的桥绳。 “拦住他们!”张叁喝道。 他驭马直冲桥左那名砍绳的枭军。李肆在他身后腾空跃起,于半空中鹞子翻身,身如流云,踏上孙将军那匹骏马的刹那,手中的箭离弦而出,将射箭掩护的那名枭军贯倒在地! 张叁那边,同样将砍左绳的枭军劈进了水里,发出“扑通!”一声重响! 还剩了最后一名砍右绳的枭军,拼了命要去砍断绳索,却被孙将军的骏马迎头撞来!一蹄踹断了脖颈,脑袋扭曲翻折,同样跌入河中!—— 前方再无阻碍,两匹马一前一后奔上木桥。 孙将军的骏马无缰,疾驰不休,李肆伏下身去抱紧马脖,眼见西岸就在前方,心中略松了一口气。 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是肉体摔落在桥面的声音。 他慌张回头,只见啸哥似是被一支流箭射下了马去,滚落在桥面上。啸哥骑的那匹枭马受惊过度,撞开桥栏翻进了水里,大声嘶鸣着挣扎! 桥边溅起老大一阵水花!距离较远,视线受阻,几乎再也看不见啸哥的人影! “啸哥!”李肆惊叫道。他想勒住骏马,但没有马缰。而且桥面狭窄,骏马也无法掉头。 他慌乱地想跳下马来,听见啸哥喊道:“别下来!” 张叁湿漉漉地从水花中跑了出来,肩后似乎插着一支流箭,步伐微跛,不知是不是摔伤了腿脚。他一边踉跄着奔跑一边朝李肆喊道:“去守住桥头!射箭掩护我!” 李肆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停下耽搁。骑着孙将军的马,奔至西岸,跃下马来,躲在一块大石之后,频频向追兵发箭—— 从营寨中追来了几十名骑兵,个个负弓,都追在后头朝桥面上的张叁射箭。木桥有百米来长,夜色昏暗,李肆看不清是否有箭又射中了啸哥,只听见箭雨“嗖嗖”声响,心急如焚。 他箭囊中仅有三十支箭,先前射出去十来支,剩下十来支也没有撑过几时。眼见枭骑们纷纷追上桥面,桥头却迟迟不见啸哥身影,他心跳越来越乱,越来越慌。 他将弓挎回背上弓盒,拔出刀来,想冲回桥上去寻啸哥。 突然木桥一阵震荡,马鸣仓惶!桥上的枭军重心不稳,纷纷摔得人仰马翻! 李肆定睛一看——桥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啸哥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似是刚斩断了一条桥绳,正在挥刀狠劈另一条! 李肆赶紧飞奔向他!张叁刚刚斩断最后一条桥绳,就被李肆拽住胳膊拉回了头,使劲往山道的方向推去。 “哎哎!别推!我自己能跑!” 李肆急得啥也听不见,拼命推搡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替他挡住河对岸射来的流箭。 二人一边挥刀挡箭,一边踉跄着跑出了数十米远,骑上了骏马,直奔山道而去了—— 木桥已断,数十名枭骑都落进水里。下游河水湍急,连人带马地冲走不少,一片狼藉慌乱。身后再无追兵。 李肆骑在马上,紧紧抱着啸哥,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一直不曾慢下。 骏马驰上半山,李肆远远瞧见了高高的落石堆,又回头望望没有追兵,再朝山崖外一望,见枭军已经放弃了追击,纷纷撤回了营寨。 他这才叫停骏马,搀扶着啸哥下了马来,赶紧去小心摸索他肩背:“伤哪里了!你怎的自己将箭拔了!伤口会裂开的!” 摸了半天,却连处衣衫的破损也没摸到,手底湿漉漉的,低头嗅一嗅,却都是河水与汗水的味道。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迎上了啸哥一脸坏笑。 “我方才在肩下夹了一支断箭,哈哈!你眼神这么好,没有看出来么?小愣鬼!” 李肆呆了一呆,又赶紧低头去摸索他腿脚:“那腿,腿呢?摔哪里了?” “当然也是装的哇!哈哈哈!” 李肆彻底愣住了。 ——他故意装伤,在桥上跑得缓慢,就是为了引那些骑兵们上桥,杀多几十个贼军。 李肆愣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一茬,眼睛缓缓地瞪大了,愤怒地瞪着他,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张叁犹不知暴雨将至,还笑嘻嘻地逗他:“吓着了哇?瞧瞧这小脸都吓白回去咯……” 话没说完,胸口挨了李肆重重的一拳!“嗷”地一声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嘶……你现在拳咋这么重……胸都被你打肿了……” 他被打出了火气,皱着眉头抬起脸来,却见李肆满脸水色! 他那一丁点火星顿时被大雨浇熄,慌乱道:“呀呀,你哭个甚?明明是你打我,咋的你还……” “大老虎!!”李肆愤怒地骂道,他实在没学几个能骂人的词,“你,你……大孬货!!刚才那么危险!!你差点就死了!!” “这不是没死么……嗷!!” 李肆又狠狠揍了他一拳,愤怒地推开他,兀自往山上跑去。张叁赶紧在后头追着他,十分不解:“不是没事么?你气个甚?慢点等等我哇……嘶!你瞧这边胸也肿了!” 第50章 牛气得很 山路又黑又崎岖,即便是官道,路也不算很平,但李肆长腿一迈,蹿得飞快。张叁追了十几步没追上,只能骑上骏马追了上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悻悻地哄他。 “是我不好,莫气了。小马驹?小愣鬼?” 李肆一言不发,连“大老虎”都不回了。倒是骏马跟个马精似的,喷了喷鼻子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 张叁往它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大黑鬼!你凑甚么热闹!” 骏马不满这个名字许久了,闻言狠狠一撅屁股,将他掀了下来。 张叁“嗷!”一声滚落到地上。李肆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见他久久地爬不起来,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倒回去搀扶他。 手一伸过去,就被一把拽住拉下地去,栽进了结实温暖的怀里,耳边传来坏笑声。 ——果然又是装的! 李肆气他到这时还要骗人,推搡着他胸口,想挣扎站起。张叁又“嘶!”一声痛叫:“别推别推,真的肿了,真的疼……” 李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垂下眼看向他胸口。夏日衣衫单薄,两人推搡了几下,现在啸哥半边胸膛都露在外面,啸哥还继续往下扒拉自己的衣领,要露给他看…… 借着稀薄月色,李肆认真又紧张地正要细看——突然被捂住后脑勺,往下一摁!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骗……” 骂声戛然而止—— 紧紧地捂了他一会儿,张叁将他的脸捧起来一看——果然是一埋进去就彻底傻住,目光僵直,神色呆愣,像一只小木马一般任人摆布。 “嘿嘿!小色鬼!我还治不住你?” 他在李肆发烫的脸蛋上啃了一口,搂着李肆翻身爬起来,将木愣愣的李肆拦腰一抱,扔麻袋一般往马背上一扔。随即自己也想爬回马背上。 但旁观了一切的大黑鬼后蹄一尥,往边上挪了几步,愤怒地喷出一声,不给他这只坏老虎骑! “嘿!你们两匹犟马,脾气还都挺大!” 他只能在一旁扶着趴伏的李肆,护着他不能滑下来,自己随着马慢慢走上山去—— 再往前走,焦臭味愈发扑鼻而来,没多久便能见到沿途烧焦的枭军营寨,一路蜿蜒到落石堆下。 火烧了一天一夜,将营帐与枭军尸体都烧成了灰炭。挥之不去的腐败恶臭气息,依旧在山道上蔓延。衬着昏暗的月光,污黑枯败的山林,这条原本绿树成荫的山道此时像极了一条阴森可怖的黄泉路。 张叁转头看了看趴在马背上的李肆,见他垂着脑袋安静地一动不动,便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想让肆肆见到这番场景。 不想让肆肆见到他满手淋漓的鲜血,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脚下不得不踏上的杀伐之道—— 深夜里,他将傻愣愣的肆肆抱回了县衙。马蹄声惊醒了吴厨娘俩口子,纷纷披衣出来,见到李小郎君归来,都十分欢喜。吴厨娘赶紧给他俩打水洗漱,她相公则将骏马牵去马厩安顿。 张叁谢过了夫妇俩,请他俩赶紧歇息,这便将肆肆抱回了主屋的大床上。 他废了老大劲,才将肆肆身上那副软甲剥了下来,衣衫也剥到只剩一条亵裤。又将茶杯喂到嘴边,哄着肆肆含了口水漱了漱口,替肆肆擦洗一番。最后自己也洗漱一番,吹了灯上了床。 脑袋沉沉地落在枕头上,他将肆肆温暖的身体拥进怀里,紧紧地搂实了。到此时,才终于放松地呼出了一口大气,卸下了多日以来的紧张与疲惫。 睡意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他抚着肆肆依旧发热的脸蛋,往唇上偷偷啜了一口,随即脑袋一歪,阖眼便坠入梦乡。 黑漆漆的夜里,他没有察觉——在他亲吻肆肆之后,这小愣鬼面上的呆愣便如冰雪一般消融了。 李肆在黑暗里懵懵地眨了眨眼,突然置身于这样熟悉又久违的床榻与拥抱里,还以为自己在梦里。他伸出手臂,老模样搂住了啸哥的腰,将脑袋往啸哥肩上一靠,眼一阖,也飞快地睡了过去—— 李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跟啸哥手牵着手,走在深秋金色的山林间。耳边萦绕着鸟雀的欢鸣;几只傻乎乎的狍子在林中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路边的树上,跳跃几只棕色的小松鼠,抖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啸哥嘴里说着一些什么,转过头来朝他暖暖地笑了。 李肆满心都是欢喜,凑上去与他亲嘴,轻轻地咬了啸哥的嘴唇好多好多下。原来轻轻的亲嘴是另外一番快乐,像在亲香香的甜果,又像在亲软软的云朵。 他越亲脸越烫,越亲身体越热,情不自禁地将啸哥摁在了身下蓬松的落叶堆里。 金色的落叶纷纷飘扬起来,如梦如幻地包裹了他们。啸哥的笑容在落叶间若隐若现,笑着拉开了自己单薄的衣衫,露出了两扇饱满的胸膛,阳光如水流一般淌过山峰,晕染出一片流光溢彩的色泽。 他晕眩在那金色的光芒里,身体更加烫热得厉害,不知道为啥,突然浑身发颤,有了一些从来没有过的奇特反应…… 他忍不住朝啸哥俯下身去。落叶在他们身边旋转起舞,纷乱的金色碎光中,他的手抚摸着啸哥的身体,呼吸越来越烫热与狂乱…… 啸哥突然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坏笑,惊得他浑身一抖! 身体烫热过了头,变作了烧灼的剧痛!他惊恐地低头一看,发现身下的落叶堆燃烧起了熊熊的烈火,一下将啸哥卷入了火光中!刹那之间,整座山林化作了一片火海!—— 李肆惨叫一声睁开了眼睛,箭一般从枕头上弹了起来! 他从未叫得这般惨烈,把搂着他睡得正香的张叁也吓得弹了起来。张叁眨眼间就摸到了床头的刀,唰一下拔了出来,紧张地瞪向屋内。 ——自然是什么也没见着。 张叁松了一口气,将刀插回了鞘内,爬回来重新搂住他:“怎的了?做噩梦了?” 李肆吓得满脸惨白,一个劲激烈喘气。张叁将他搂在怀里,脑袋摁在自己肩上,软着声哄道:“没事没事,做梦而已。别怕,我在。” 李肆紧紧地回抱着他,缓了好久,才从见到啸哥被火光吞噬的恐惧中缓了过来。 张叁听他呼吸平复了一些,便摁着他重新躺了回去:“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子。” 李肆脑子还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的裤子里黏糊糊湿漉漉的,很是难受。想伸手去摸一摸怎么回事,但啸哥紧紧地贴着他,无法动弹。 两具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他的胸口抵着啸哥暖暖软软的胸脯,连心跳的震动都粘在了一起。他的身体渐渐又发烫得厉害,感觉两人之间突然夹杂了啥硬梆梆的东西,越来越硬,自己的身体更加怪异难受了。 他颤着声道:“刀……” 张叁被重回的睡意吞了一半脑子,阖着眼迷糊地想:刀?我刚才将刀放床上了么……哎?? 他唰地睁开眼,满脑袋睡虫振翅而飞!虎掌往下重重一捉!听见李肆发出“昂!”一声惨叫! ——这次不是我的刀!!嘿嘿!!—— 吴厨娘睡得早,起得早。每日天还没亮,便会起来在院内小灶间忙碌,为张团练和县衙当值的吏役们准备早食。 小院中一片漆黑,只有灶台柴火的光亮。她正借着那光亮,利落地洒面揉面,突然听见主屋那边传来了一声惨叫。 听声音,明显是李小郎君。 她赶紧在衣裙上揩了揩手,快步穿过小院,还没走到门口,里面又是一声惨叫:“昂!” 她跑到门边,提声问道:“小郎君,怎的了?大当家的?” 小郎君没有说话。倒是大当家很快回声道:“吴大姐,没事!他做了噩梦!” 吴厨娘听他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便放下心来,自回灶间揉面去了—— 一炷香之后,天也蒙蒙亮了。大当家和小郎君今日起得真早,早早地便都穿戴好了,打开了屋门。 吴厨娘老模样送来了两碗香喷喷的汤片子——想来小郎君回来蚁县的第一顿早饭是最想吃这个。 但小郎君竟然一口也顾不上吃,埋着个小脑袋不敢看她,慌乱地搂着一包东西从屋里逃了出去。自己去打了一盆水,蹲在院子最角落里,居然要洗衣服。 吴厨娘热心道:“小郎君!先吃面罢!我来帮你洗!” 小郎君惊得一蹦,踢翻了半盆水,连人带盆躲得更远了:“不不不!我自己洗!” 吴厨娘性情豁达,忘性也大,早不记得此幕似曾相识,茫然地看了一眼大当家——大当家探头望着小郎君,一筷子面片夹在空中,半天也不吃,坏笑得合不拢嘴。 “小愣鬼!”他笑道,“过来先吃!一会子我帮你洗!” 李肆气得满面绯红,闻言两只手搓得更快了!搓得亵裤都似冒起了火星! “你走开!!” 他记得啸哥那时候还说是刀!根本就不是刀!方才还一边坏笑一边用力捉他那里!捉得他好疼! 啸哥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大老虎!!大骗子!!—— 李肆被接连欺负过了头,气急攻心,当真再也不理张叁了,也不跟他说话,也不许他近身。张叁却无比雀跃,知道小马驹长大了、也能使“大刀”了,在县衙里追着他一路走一路哄一路逗。 吴厨娘看着大当家像个不懂事的小登徒子,面对心悦的小娘子不知怎么正确地表白心意,只会死缠烂打地轻薄纠缠,着实坏得很。 她眼见李小郎君被气得解下刀鞘挥舞驱赶大当家,只能上去解围道:“小郎君,昨日刘县尉带了花生糕来,说是你送的。俺跟相公都尝过了,这京师的花生糕真是香!小郎君有心,多谢你!不过俺与相公都吃不了甜食,尝了两块,还留了两块。怕放着浪费咧,给你和大当家的分着吃,可好?” 李肆见她递出装花生糕的油纸包,一边点头说着“吴大姐,不用谢。”一边伸手想去接。张叁这时又蹭了上来,他连花生糕也不顾了,往边上一蹦,眨眼逃出好几步外。 吴厨娘略带怪责地看了大当家一眼,将花生糕塞进他手里,示意他拿着好生哄哄。 张叁笑着小声说:“谢谢吴大姐。”将油纸包收进怀里,又追着李肆去了—— 他一路又追到马厩里,将李肆与大黑鬼堵在了一起。大马小马都一起睁圆眼睛,同仇敌忾地瞪着他。 “这么讨厌我?花生糕都不吃了?” 李肆看了一眼他塞着花生糕、略微鼓起的胸膛,立马想到昨夜被他使坏摁了进去,气得一挥刀鞘:“走开!” “昂!”大黑鬼也帮腔道。 张叁也不生气,乐呵呵地道:“我得出门了,要找刘兄商议一些事,还要在县里巡视。你是自己在县衙里歇息一天,还是跟我出去?” 李肆皱巴着脸不答话,满脸戒备。 张叁作势转身往外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一回头,李肆又定住不走了,隔着好几步远,还是气愤地瞪着他。 他于是一边忍笑一边继续走了—— 两人步行去了南城门。 沿途所见街巷,竟然比几个月前李肆离开时要热闹许多。街坊民巷都恢复了劳作与生机,集市上甚至还有摊贩叫卖。 “我们跟佘家军一起扩修了崖上的吊桥,开了山路,现在可以走牛车运货。县里的木作、石作、山货都能继续拉往府州去卖,换回粮食。那鼠大富院里的山石都拉出去卖了一些……你站那么远,听得见我说话么?” 李肆紧紧握着刀鞘,朝他愤怒地挥了挥—— 到了南门,没有找见刘武。兵士说刘县尉在半山落石堆守工事,张叁便又带着李肆往山下去。 西营统领那日挖通了落石堆间的缺口,却没敢贸然进攻,其实是对的。因为山道上沿途都潜藏着一排一排陷马坑,密密实实地堵死了山道,仅贴着山壁有一条不起眼的狭窄空隙,供守城煊军和牛马通行。 张叁带着李肆绕开陷马坑,往下走去,远远地看见落石堆后重新搭起了一层一层木架,被凿开的缺口也被工匠们推石填了回去。 张叁不想让李肆看见落石堆另一头的黄泉之相,假说梯架还没搭好,怕李肆不熟悉、踩坏了,不让李肆上石堆。他自己攀着梯架爬了上去,找到了正在石堆顶上监工的刘武。 刘武正在帮工匠搬运几根木材,闻声停下动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团练来了?” 张叁帮了他一把手,两人一起将木材挪到工匠要用的位置。 张叁道:“我想了想,现在这样防不住弩箭和砲石,若枭贼又来攻,还是只能被打退。我在魁原见王总管用木柱和绳索作成栅网,可以兜住箭石。” 刘武想了想道:“他们若是用火箭呢?” 张叁:“那在网上再加一层牛皮。” 刘武:“牛都被你烧了……” 张叁:“嘘!”他转头往下看看,见李肆正在帮一名工匠扶梯子,周遭都是打凿劳作声,十分吵闹,听不见他俩谈话,便松了口气。“我想办法从府州买一些,你先安排人尽快制网。” 刘武:“好。” 张叁:“另外,我记得县里有山民擅长捉蛇?” 刘武:“应是那几家猎户,平时会卖一些蛇皮蛇胆入药。你找药铺掌柜一问便知是哪几户人。” 张叁:“行!你忙着,我走咯。”也不去爬梯架,顺着石堆就往下溜。 刘武探头追问道:“团练,捉蛇做甚?又有甚么鬼主意?” 张叁回头一乐,龇出两颗坏坏的虎牙:“你团练鬼主意多着咧!”—— 他溜到石堆最底下,往李肆身旁一凑。李肆正帮人扶小梯,不敢走动,被他揽住腰揩了一把油,回头怒瞪他。 张叁被瞪笑了,索性一把搂住他,把脑袋搁他肩上乐道:“我看你还气多久?” 小梯上传来周奇的声音:“呀呀,大当家的,周围都是人。” 这煞风景的东西!张叁抬头骂道:“你咋在这里?方才还在城门寻你俩!” 周奇:“城门莫说枭贼了,枭鬼都没有一只,俺跟俺弟看甚么哨哇!俺们白修那哨台咧,尽拿给你和李郎君亲热……” 周坝也在旁边说:“大当家你来的正好!帮俺也扶一扶,俺这梯子也在晃……” 张叁只能松开了揩油手,一边扶梯一边骂道:“你俩别在这里瞎忙活,正要给你俩找个事做。你俩去半山那地道口,在那里凿个哨洞。我昨夜探过了,那边夜里也能看见山下河边,还跟土堡哨台一样顶用,还更隐蔽安全些。” 周奇喜道:“那敢情好!俺俩下午就去!”—— 在南门巡了一通,张叁带着李肆穿街走巷,又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多了一百个新军,挤得密密麻麻,都是佘家军分来的。守这小城用不上骑军,也用不着精兵,佘家军自己也在打硬仗,只挑了一百来个青壮新兵来援——反正有的是力气,扔石头砸枭贼是够用了。 张叁在门口犹犹豫豫的,一方面想借李肆帮忙练兵,这么好的教头不用白不用,一方面怕李教头趁机住在里头,不回县衙睡觉了。 “这回人多,寝舍挤得很,多的被褥也没有。”他对李肆道。 李肆不懂他那弯弯绕绕的意思,见到练兵就手痒,也不答他话,兀自进了院内。 “肆肆,”张叁不放心,追在后面,想去摸他的手,“我晚上来接你去大姐家吃饭?” 连大姐都用上了。 李肆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往前蹦了两步,回头示威地朝他又挥了挥刀鞘:“不许碰我!” “饭你吃不?” “……吃!”—— 张团练乐呵呵地走了,要赶去巡北门,要张罗买牛皮,还要找人捉蛇,县里说不定还有公事,一天天的忙着咧! 剩下一院子新兵,眼瞅着这一脸冷淡的年轻教头走了进来,连张团练都要赔着笑哄他,不知是甚么来头!牛气得很咧!《 》 50-55 第51章 馋死他了 傍晚时分,演武场。 兵士们都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纷纷在院里的碎白石滩上就地盘腿而坐,吃饼喝粥,歇息闲聊,好生热闹。李教头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最远的角落里,低头用油膏护理佩刀。 他那柄刀通体漆黑泛光,狭窄修长,十分独特。一旁的兵士们好奇地多看两眼,想问问这刀的来头,但李教头又严厉又冷淡,他们欲言又止,没一个人敢向他开口。 张团练在院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远远地瞅准了李教头,笑嘻嘻地一溜烟过来了。 “走哇?大姐和姐夫等你吃饭。” 李肆收起刀与工具,也不应话,默默起身。但张叁往他身边凑一步,他便往旁边让一步。 俩人凑来让去,在院里多绕了一大圈,在兵士们好奇的目光中,总算是出了院外—— 走到小巷无人的僻静处,张叁又凑上来,想去摸他的手。李肆躲苍蝇一般左右挪移。张叁厚着脸皮还要去缠他。他皱起小黑脸,撒开小马蹄,无嘶无鸣地跑了! “哎!等等我哇!” 张叁追了老一会儿才追进大姐家院里。李肆一早进了院,正替代了他平时的位置,帮大姐洗菜切菜。 大姐刚刚才知道老四在家也常帮婆婆做饭、刀工也这般好,在一旁看得连连夸赞。老四洗菜也洗得干净认真细致,不像老三那个讨吃鬼,净是虎掌囫囵一涮,到处哗啦溅水! 讨吃鬼大步迈了进来,一进院就挨了姐姐一顿骂。 “又使了甚么坏?看把我好好的肆儿气得!还笑!滚一边帮你姐夫纳鞋底去!” 张叁粗手粗脚的,纳鞋底也纳不好,上手没一会子就撕坏了两块布。姐夫连连叹气,好脾气地不怪他,只端着针线篓子躲进屋去了。 张叁在院里无聊地转了一圈,到处遭人嫌弃,他笑嘻嘻地也不生气。 被嫌几下、骂几句,算个甚?他可是摸了摸小马鞭,快活似小神仙。天越是黑,他越是雀跃期待——夜里趁黑再摸几下!嘿嘿!—— 县里的集市恢复了热闹,油坊便也重新开了张,大姐去买了一罐芝麻油。今日的晚食是热拌拉条子。搓了油的面粉条子拉成长条之后下锅,捞出拌上切碎的萝卜、豆腐、菘菜,淋上酱油与芝麻油,热乎乎地这么一拌,鲜亮香醇,入口弹滑。 每人的碗里再搁上一只圆圆的煎蛋,一口咬下去,蛋液四溢。 李肆吃得头也不抬,悄无声息地吮下一大碗,吃到碗底,竟然还有一只煎蛋——是大姐多藏了一只给他。 他便抬头冲大姐腼腆地笑了。嘴角刚刚翘起来,一旁的张叁将自己那只煎蛋也夹进他碗里,他嘴角立刻垮了下去。 “嘿!我的蛋有毒么?” 大姐敲了张叁一筷子:“你少去欺负他!把沾了你口水的脏蛋夹回去!” 张叁悻悻地将蛋夹回去了。 脏个甚脏,你那好好的肆儿又不是没吃过我口水……—— 吃完饭,一家人坐着闲聊几句。张叁去帮大姐收拾灶台,李肆进屋去油灯底下陪姐夫纳鞋底。 大姐看了一眼屋内,低声骂道:“昨天才刚回来,今天咋又吵上了?你咋这么能惹他?” “嘿,打是亲骂是……”话没说完挨了一虎掌。 “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人家大老远来寻你,是来挨你欺负的么?回去好好跟他道歉!” “知道咧,我今晚跟他倒歇倒歇,再疼一疼他,嘿……” “还笑!还想使坏?!” “哎哎!耳朵疼疼……”—— 天色不早了,俩人别过大姐姐夫,回县衙去歇息。 李肆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依旧不言不语的。路上僻静无人,张叁便贴上去问道:“小马驹,还气着?” “……” “是我不好,你心里有甚么话,跟我倒歇倒歇哇?” “……” 怎么逗都没有回音,张叁突然故意停下脚步,不走了。果然,李肆独自走了没多远,也停了下来,在原地等了许久,轻叹一口气,提着灯笼倒回来找他。 刚一近身,就被张叁揽进怀里,再也不放开了。 张叁紧紧搂着他,笑道:“消气了?” 李肆的气头其实早就过了。除了练军,他连眨一眨眼的时间都不舍得跟啸哥分开,还能怎么气? 他也想跟啸哥倒歇倒歇,可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叫啸哥不许骗他,啸哥眨眼又骗他两轮。他叫啸哥不许碰他,啸哥碰得更起劲了。他想劝啸哥不要再拿自己的命做饵,不要那样轻易地就去冒险,可啸哥真能听他的么? 他也知道,自己每次一掉眼泪,啸哥一定服软,说啥都哄着他。可他已经长大了,有担当了,知道不能轻易掉眼泪让啸哥担心,能忍住的时候都努力忍住了。他是不会拿流眼泪来骗啸哥的。 再说,啸哥就算嘴上服软哄着他,一转头还不是该干啥就干啥。 啸哥比他聪明,比他有能耐,比他不听话。他真拿啸哥没有办法。 李肆想明白“我拿啸哥没有办法”之后,便又叹一口气。他无计可施,只能自己哄一哄自己——叹着气,往啸哥嘴上亲了一下。 亲亲甜果,亲亲云朵,让自己的心情好一些。 甜果和云朵笑出了声,不知道这小马驹垂着眼想了些甚么,反正飞快地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俩人像两只小鸟躲在小巷的屋檐下,轻轻地互相啄了好几下。拥抱得太紧,什么东西便在胸口硬硬地硌着。 张叁微微退开一些,从怀中掏出那揣了一天的油纸包,拆开一看,仅剩的两块花生糕都被压扁了,碎成扁扁的一滩。 他勉强从里面拈出还算成形的一块,问李肆:“稀碎了,还吃么?” 李肆向来是不浪费粮食的,点点头,伸手要接。 张叁却坏坏地一笑,道:“教你怎么吃。” 说着就把那块碎糕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吻住李肆的嘴巴。 李肆:“咦……嗯……” 他茫然地瞪大眼,不知道啸哥吃糕还是吃人,没过多久就被吃得气都喘不过来。 末了,两人都喘着气分开,两张脸都红通通的,嘴角都溢着口水,各自狼狈地擦着嘴。 油纸包里还剩一些碎渣。 “还吃么?” “……吃。”—— 一滩碎糕,吃了许久。 李肆吃得如坠云端,美得飘飘忽忽,啥气也没有了,困惑烦恼都仿佛烟消云散。 啸哥就是比他厉害,连哄人都这么厉害。 还好今天努力坚持了一天没有理他,不然一早就被他哄好了!—— 驼背的敲更人提着灯笼从他二人身旁过,夜里黑不溜秋地,也没注意到这两只藏在阴影里啄嘴子的大麻雀。 冷不丁李肆被啃得喘了一声,把老人吓了一大跳,“哎耶!”一声就往地上倒。 俩人忙不迭蹦出去搀扶他,把老人更吓了一跳:“鬼耶!” “莫怕莫怕!”张叁赶紧道,“是我张团练!” 老人眼神不好,拿灯笼凑着看了好一会子,颤声道:“张,张团练,吓,吓煞老朽了。” 俩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好一顿安抚,又陪着老人打更,一路给他送回了屋舍。见敲更老人家中贫苦简陋,张叁还硬塞给他一贯铜钱,让他贴补生活,又问他替县中打更,每月能从县衙领多少俸料钱,并且许诺会跟陈押司说一声,每月再给他多一些—— 俩人拜别了老人,回了县衙后院。 吴厨娘一见他俩,便笑了:“你俩的脸上这是咋咧?” 俩人都茫然地一摸脸,摸到一大把花生碎渣子,像胡子似的沾了半张脸——他俩就顶着这么个花生脸去送老人家,老人家眼神也不好,也没发现。 他俩自己去打了一大桶水,拎到县衙浴堂,洗了脸,又互相冲洗了一番。 湿漉漉的肆肆自是别有一番风味,想使坏但憋了一整天的张叁是蠢蠢欲动。可县衙浴堂是公用的,轮值的吏役也在此走动。 他好不容易忍到回了主屋,将木门一关还落了栓,回头来冲肆肆虎牙一龇,这就要虎性大发! 李肆全然不知危险将至,还在屋里翻找自己从京师带来的行囊,昨日太累,今日太气,都给忘了。 “啸哥,我还带了东西要给你,是……” 话没说完,被啸哥搂着腰往大床上狠狠一扑!“明日再说!”—— 李肆被虎扑上了床,满脸清澈茫然。但张叁可不顾这张一无所知的小脸——反正能使“刀”了!今天早上那“噩梦”指不定是甚么美梦!绝不是我自作多情,独自下流! 他心急火燎地去剥李肆衣服。可怜茫然无知的李肆,到这时还以为啸哥帮他脱衣睡觉,温顺地毫无反抗,任他摆布…… 直到啸哥将他脱到只剩亵裤,隔着裤子,伸手又去捉他那里! 李肆:“???” 他一把摁住使坏的虎爪,蜷起身体直往后缩:“做啥!!” 啸哥笑得合不拢嘴:“早上给你捉疼了,帮你弄弄。” 李肆吓得直摇头:“不许弄!” 啸哥温声哄着他:“轻轻弄,很舒服的。” 李肆一个劲往床角缩!谁信哇!大骗子!到现在还一脸坏笑!像一只要吃人的大恶虎! 他执意要躲,啸哥执意要使坏。俩人推搡挣扎,大床摇晃发颤,好一阵“碰!哩!碰!啷!”—— 吴厨娘那屋还没熄灯,正在桌前缝补衣物,听到隐隐约约的响动,疑惑道:“相公,你听听,他俩是不是打起来咧?”放下针线要起身。 她相公忙去拦她:“莫去莫去!大晚上的,他俩那样要好,还能有甚么响动?” 吴厨娘瞧见相公神情,一愣,想了想还是很担心:“怕不会哇?小郎君为人单纯,甚么也不懂。” 她相公一脸高深莫测:“这种事,谁不是天生就懂?再说咧,他不懂,大当家的还不懂?”—— 小郎君天生真不懂。 大当家的更是假把式,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是个只会乱弄的瞎货。没有章法也就罢了,还粗手莽脚。早上那一大爪子,捉得李肆一整天都隐隐作痛,又是在那么个羞人的地方! 任他好哄歹哄,反正李肆抵死不让他再碰了! 俩人当真打了起来,从床上打到床下,打得发了狠忘了情。李肆胳膊上被啃了好几个牙印,张叁胸膛也被踹了好几个蹄印。 他屁股上也被踹了一脚,一骨碌滚落到床下,蹦起来急道:“又不是真欺负你!你咋连这也不信我?弄一弄真的舒服!” 李肆信他才怪,双手紧紧地护着裆!又将一旁的被褥扯过来,全堆在自己身前,跟打仗似的,迅速地筑起垒来,缩在后头满脸戒备。还将床边的刀也摸上来了,作势要拿刀鞘戳他。 张叁又好气又好笑,被他这么一躲,虎性是只能压下去了。但瞧他那躲躲闪闪的小模样,又喜欢得紧。 ——可越是喜欢得紧,越是不能就这么素着过日子哇! ——可馋死他了!嗷! 张叁眼珠子直打转,缓步退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水,假装坐着歇息,实则眼珠子直往床上瞟,像一只潜伏起来的大猫,狡猾地观察着猎物,使劲琢磨着怎么将这爱尥蹶子的小东西拆来吃掉。 他咽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道:“咳,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李肆直摇头:“不给了!”坏得很!才不要在这个时候给他! 张叁悻悻地又喝了口茶水,再次以退为进:“那……我去隔壁屋睡了?” 李肆躲在被褥后头不说话。 张叁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走去门边。手刚摸到门栓上,背后一个枕头砸过来,他一回身,接了个满怀。 李肆皱巴着脸,将被褥垒成一长条,砌在大床正中,隔成内外两边。然后往他那边重重一拍,示意他睡外边。 张叁忍了又忍,还是笑出了声,乐呵呵地爬回床上。 小东西还学会威胁他了,恶狠狠地道:“你要是夜里摸我,我就搬去演武场睡。” “噗,你舍得?” “舍得!” “那你要是搬回演武场住,还跟我回大姐家吃饭不?” “……吃!”—— 李肆皱巴着脸睡了一夜,梦到被啸哥捉了一晚上裆,他要搬回演武场睡……演武场竟然睡了一百个啸哥!排队来捉他! 大老虎到底为啥那么坏!!为啥那么坏!! 张叁也皱巴着脸睡了一夜,梦到自己在土堡里作山大王,周奇周坝来报说:大王!小的们在山下捉了一百个小郎君,都绑回来孝敬您老人家了……然而一百个小郎君都不让他碰!排队来踹他! 小马驹到底为甚那么愣!!为甚那么愣!!—— 俩人都憋得发慌,第二天早上起来,齐齐蹲在院子角落里搓亵裤。张叁要帮李肆一起搓,李肆还又羞又气地朝他拨水。 吴厨娘没看明白。她相公伸头看了一眼,高深莫测地咳了一声,跟自家娘子小声说:“年轻人身体好,昨夜闹得厉害咧!今夜怕是还要接着闹,咱们早点回屋歇着。”—— 白日里李肆去演武场练军,张叁去找刘武催问赶制栅网的事。 刘武原本寻了文庙学堂前的一大块空地,想在这里做工,张叁却不让,说会影响学子们念书学字。 张叁自己在县里兜了一圈,在佛堂和道观门前又寻了一块空地,跟住持与道长都打了招呼,便组织起乡民们搭架、制网。 刘武带着几名领头的工匠师傅匆匆赶来,交代了工活,便去寻团练。团练孤身一人站在佛堂大殿里,仰头盯着宝相庄严的佛像,一脸清心寡欲,目光空洞……—— 刘武见他这呆样见了四个月,心说不好!李奉使不是回来了么?团练的魂儿咋又飞了? “团练!”他隔了几步远,在后面喊道。 张叁缓缓回过头,一脸放空,和气地说:“刘兄来啦。” 刘武见他像是一头恶虎被菩萨给镇住,瘆得发慌:“团练,在这里做甚?” 张叁坦荡地说:“在琢磨今晚怎么骗肆肆跟我一起弄弄。” 刘武:“……”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的“弄弄”,但团练坦荡的眼底明显涌动着一股子邪恶下流之气,菩萨都镇不住! 他怕邪气玷污了佛堂,连拉带拽地将团练带出了大殿。 第52章 大喊冤枉 张叁从军八年,从只会切菜剁肉的生兵蛋子,到惯会杀人放火的老兵油子,历经险境无数,最是擅长绝境寻生。 在遇到肆肆之前,他日日战场厮杀,从没品尝过情爱滋味。自打在土堡里一胸拍倒了肆肆,拐了小马驹回家,才是他此生第一次春心浪荡。 才浪了短短十九日,他就要含泪与心悦之人分离。家国动荡不堪,他只能连心意也深深咽进了肚里。 他真以为,他跟肆肆再也不能相见了。 行尸走肉一般枯度了四个月光阴。肆肆却带着援军,带着抵抗到底的希望,也带着对他深深的情意,沛雨甘霖一般地回来了。 他打了八年败仗,倒霉了小半辈子,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打天上突然掉了一位小仙子,恰恰好落他怀里,还落了两次!这辈子也没有诵经修道、吃斋念佛、行善积德,咋能命好成这样?他也配么! ——他是不知道,情人眼中出西施,在肆肆心里他也是个英明神武、才貌双绝的大虎仙,也被他迷得春心荡漾、神魂颠倒。俩人是糖锅配糖盖,恰恰好黏上了。 话又说回来,甭管那配不配的!反正小谪仙这次是自己又掉了下来,自己送到嘴边来,绝没有放着囫囵不吃的道理! 他馋得挠心挠肺,打了一肚子鬼主意,想了许多个坏招,都怕弄巧成拙,反而气得肆肆撒开蹄子,又蹦得更远。 虽然他从没听过甚麽“大道至简”之类的大道理,可是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对着小马驹耍甚么小花招。绕来绕去的,那小愣鬼也不明白。索性还是开门见山地倒歇倒歇,厚着脸皮将这情爱之事摊开来说说,跟小愣鬼倒歇清楚—— 张叁想明白了这一茬,心里便安定多了,更加慈眉善目地度过了一整日,把刘武看得心惊肉跳。 夜里他去接了肆肆,又带回大姐家喂得香香饱饱的。然后耐起性子,牵着肆肆在小街小巷间溜达了一圈,消了消食。 这才好整以暇地将肆肆带回县衙,一起去浴堂冲洗了一番,带回主屋,关门落栓,煞有介事地请到桌前。 “好肆肆,咱俩倒歇倒歇。” 李肆只是不乐意被他虎扑上床“捉刀”,却很是乐意倒歇,乖乖地坐着等他说话。 张叁厚起脸皮跟他讲道理:“你是知道的哇,啸哥心悦你。” 他俩啃嘴子不知道啃了多少轮了,小手更是不知道牵了多少回,不知道睡在一起多少个夜晚,连两把“刀”都隔着裤子见识过了——“心悦”二字这还是第一次说出口。 果然,李肆一听,就红了小脸,结结巴巴但又十分老实道:“我,我也心悦你。” 张叁将左右两只食指亲热地并在一起,作出了那日郑酒比出的同一动作——好在他手指修长好看,总算少了几分猥琐,多了几分暧昧。 但不得不说,他坦荡的眼底依然透着邪恶下流! 张叁:“你知道的哇,两个人两心相悦,夜里是要‘弄一弄’的。” 李肆这就不知道了,听见“弄一弄”,马上就皱巴起脸。 张叁:“啧,这你咋不懂呢?你想想,你爹跟你娘要是不‘弄一弄’,你是咋的生出来的?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李肆也不知道生孩子要弄个啥,反正还是满脸不信。 张叁:“你总说我骗你,你倒是好生跟我倒歇倒歇,我都骗过你甚么?” 李肆也是有话说话的老实性子,一听这句,便垂下眼去,认真地扳起手指,仔细数来。 李肆:“你不认识牌牌上的字,骗我说堡里有识字的,出去一问便知。” 张叁:“那我得要哄你说出身份,才知道是不是好人哇。要是坏人,是枭贼派来的奸细,怎么办?再说,虽然你看着绝不像坏人,可我说不定能靠那块牌牌混进蚁县。我在土堡里守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进来看一眼大姐!你自己说,我该不该骗你?” 李肆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子,神情恍然。仿佛照啸哥这么说,仿佛很有道理,仿佛他是应该被骗的。 张叁:“那我还骗你甚了?” 李肆立马道:“你骗我走!你明知道朝廷要割三镇了,还装不知道!还骗我说亲嘴是‘欺负’!” 张叁:“那你不走,魁原城要是破了,你陪我送死么?” 李肆满脸都是“为啥不可以”,张叁接着道:“你是高高兴兴地死了,谁送小弟平安回去?自己的命是不要了,你婆婆又怎的办?你白白地死在魁原,婆婆不会难过伤心么?你和你二叔都接连走了,谁为她养老送终?” 李肆被接二连三说了一通,原本还亮晶晶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他知道啸哥说的全是道理,知道自己当时不应当任性留恋。或许就算自己当时知情,这样一番思考之后,也只能选择回到京师。啸哥骗他,只不过为了让他走得更安心一些…… 可当他知道他被啸哥骗了之后,那山呼海啸般的难过与思念,曾经令他多么痛苦煎熬哇。 他的眼角蓄起几分湿润,十分委屈。张叁趁机捞起凳子,坐他身边去,给他搂怀里揩眼泪,又捧着他的脸让他垂下头,往他额上叭叭亲了好几下。 李肆回搂着他的腰,被亲得飘飘忽忽,垂下头就是他近在咫尺的胸膛,胸襟大开,暖暖软软,鼓鼓囊囊地快要溢出来。 他被迷得发昏,迷迷糊糊地最后挣扎说:“那前天晚上,你装受伤,害我担心……” 张叁却道:“我那是为了骗你么?我那是为了骗枭贼,只是来不及跟你讲哇。打仗哪有不骗人的,你学的军书没写么?王总管就这么教我的,兵不盐渣!” 虽然四字错了俩字,但李肆听着以为那就是河东口音,丝毫没有影响聪明绝顶的大虎仙形象。 李肆侧过头去,将脸埋进他肩窝里,一边吸着潮湿温暖的仙气,一边自己默默思索。骗人是不对,但啸哥骗得都仿佛似乎好像很有道理。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想,啸哥假装被大黑掀到地上起不来、把他的脸摁到那里去,不也是为了亲近他、哄他么? 再说了,他每一次虽然一埋进去就发懵,一觉睡到天亮,啥也记不起来,可梦里都埋在软软的云朵上睡觉,也,也挺舒服的…… 他越想脸越烫,耳朵也渐渐红了起来。 张叁不知道他又想了些甚么,总之没过多久,小愣鬼就自己将红扑扑的脸蛋抬起来,低声道:“那我不气了,不怪你骗我了。” 张叁嘿嘿一乐,听得他又道:“但我还是会担心你,心疼你。你下次若是再这样骗枭贼,要提前跟我讲,我帮你一起骗。哪怕来不及讲,可以骗我一会子,但是不要再这样轻易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了。” 张叁搂紧他,毫无敷衍地道:“好,你说的是,都听你的。” 李肆回抱紧他,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耳朵边,总算安下心来——啸哥总算“听话”了。 倒歇倒歇真好。啸哥比他会倒歇,真厉害。 他开心起来,便主动亲亲啸哥暖暖的虎耳朵,又缠着啸哥要亲嘴。 一边亲,一边听见啸哥黏黏糊糊地道:“小愣鬼,我真没骗你。前天夜里,你知道我在河里面做了甚么?” “嗯?” 啸哥将嘴贴到他耳边边,湿润烫热地说:“我想着你,弄了一弄……” 李肆耳朵跟着一烫!一瞬间回想起啸哥那时浑身烫热暧昧的气息,一股子热气顺着耳朵蹿进天灵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啸哥的手不知啥时解开了他的衣带,温热的手掌顺着他胸口往下摸,摸过紧绷的腹肌,滑进亵裤里。 “小马乖,再让我捉一捉,我这次轻轻捉,保管让你舒服……啧啧,瞧瞧这小马鞭,真不小咧……”—— 啸哥连亲带哄地,也不急着将他往床上摁,只是与他在桌边搂抱着,当真“轻轻”给他捉了一轮。 李肆渐渐地得了趣,被捉得坐也坐不住了,整个人蜷起腰来,窝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上低声哼叫。突然浑身一绷,再也压不住声音。 他缩在啸哥身上哆嗦了好一会子,脑袋一阵一阵发懵。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大睁着震惊的小马眸,看向啸哥! ——竟然真的那般舒服!从来没有过的十分奇怪的舒服!浑身都在发麻!仿佛连魂魄都飞走了! 啸哥将湿漉漉的手掌从他衣衫里退出来,给他看了一眼掌心的东西,又坏笑着抹了一点点在他脸上。 李肆嗅见了同样潮湿又野性的气息,他的身上也通红发烫,跟前夜的啸哥一样一样的。 啸哥笑着问他:“舒服么?” 李肆向来是不会说谎的,虽然天生会羞,但也不知道这是啥不能说的事情,惊讶又老实地点头道:“舒服。” 顿了一会子,他又有些委屈:“还有一点点疼。” 啸哥的掌心跟指节都是老茧,好硬好糙,磨得他那里还是有些发疼—— 他皱巴着一张通红发烫的小脸,嘟嘟浓浓地抱怨好疼的样子,当真像一只受了伤流着鲜血的小驹,相当刺激老虎的野性! 张叁顿时来了大劲儿,摁着他连啃带咬,连剥带拆,再也憋不住凶恶本性,搂着他又往床上虎扑!嘴里还坏笑着哄道:“再来一次就不疼了,你也帮啸哥弄一弄……你知道俩人一起怎么弄么,我教你……”—— 暗夜深沉,小院里一片漆黑。吴厨娘跟她相公都早早地熄灯,阖眼歇息了。 突然又一声惨叫划破小院的夜空,将夫妇二人从半梦半醒中惊醒。 “昂!!”—— 第二日一早,谁也没有起来洗衣服。 吴厨娘依然在灶台间忙活,她相公在院里劈柴。 张叁披着一件单衣,拢着领口,遮遮掩掩地出来,远远地闻见烙饼的香气,便提声问道:“吴大姐,今天吃炊饼么?” “是咧。” “莫送屋里了,给我就好。”—— 张叁端着食案回了主屋,里面是一盘炊饼与两碗杂豆粥,并一壶热茶。 李肆早也醒了,但也不下床穿衣,皱巴着脸将自己团在被窝里,像个被恶匪强占了的压寨小夫人。露出的脸蛋和脖颈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虎牙印,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叁双手端着食案,领口便松开了。他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马牙不利,但咬着也带劲哇,脖上肩上也都净是密密麻麻的牙印—— 屋门紧紧地关着。在院里劈柴的吴家相公停下来歇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隐约听见屋里头传来说话声。 大当家在问:“还疼么?” 小郎君似乎是隐隐约约回了声“嗯”。 大当家说:“给我看看……没有流血了,再上一次药?” 小郎君:“不行!” 大当家哄道:“乖……” 吴家相公听得两眼睁得老圆,回头转向自家娘子,好一阵高深莫测地挤眉弄眼。 吴厨娘:“???”—— 李肆的“刀”被捉了大半夜。一轮单捉,一轮双捉,后面咬嘴、咬脸、咬脖子,满头满脸都咬得乱七八糟的,两把“刀”也不知道又捉了多少轮…… 舒服到劲头上,啸哥的手太狠,给他搓破皮了!顿时痛得他眼泪汪汪! 啸哥这个虎东西,一见他的“刀”在流血,吓个够呛,赶紧去摸伤药——正是他俩一人一罐的那奇效又奇痛的伤药——药粉一撒上去,李肆昂地一声惨叫,几乎要疼晕过去! 一整夜睡得痛苦不堪!李肆都不知道,这样大的舒服之后,原来还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也不好说是啸哥又骗他,可是心里还是很委屈!!—— 早上起来啸哥又哄着他撒了一次药,疼得他眼泪汪汪。 他连早饭也吃不下去,炊饼只啃了半个,粥也只喝了半碗。好在也没浪费,啸哥全帮他吃完了。 啸哥让他今日在屋里歇息,就别去演武场练兵了。可他昨日说好了今日要教习阵法,战事紧急,耽搁不得,执意还是要去。 他在啸哥的帮助下,穿好裤袜,磨磨蹭蹭地出了屋—— 吴厨娘跟她相公都在院里继续忙活,见到小郎君和大当家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 小郎君一身黑衣,穿戴得紧紧实实,连脸上都蒙着一副黑色面罩。大当家也一改平素胸襟大敞的放浪模样,也破天荒穿得严严实实。 更特别的是,小郎君两腿岔着不敢并拢,走路也慢慢悠悠。大当家一脸内疚尴尬,紧张万分地护在后面。 大当家还想抱小郎君出去。小郎君连连躲闪,小声挣扎道:“抱着也疼!怎样都疼!” 夫妇俩的神色顿时十分复杂,对小郎君充满了关怀,对大当家的充满了谴责。 大当家:“……”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张团练亲自将“负伤”的李教头送来了演武场,欲盖弥彰地对众人宣称李教头昨夜摸黑滑了一跤,摔伤了腰,只能一边教习一边歇息。让大家懂事听话,莫要累着李教头。 也不知道武艺卓绝,身轻如燕的李教头,是怎么摔着的。 好在新兵们大都比他俩还年轻,十五六岁的生瓜蛋子,啥也看不明白。面对这样拙劣的谎言,全都天真地相信了—— 但等去了大姐家,就不是那么轻易能瞒住的了。 张叁傍晚来接李肆,含糊地问他会不会吃腻了大姐做的饭,想不想回县衙去吃饭。李肆也听不明白他那些弯弯绕绕,疼了一整天,就盼着吃顿香香饱饱的安慰自己呢。 张叁叹一口气,认命地带他回了大姐家—— 果不其然,大姐一见到她那好肆儿满脸都是青红牙印、走路歪歪扭扭、疼得小脸发白,操起擀面杖,就将张叁打得满院子逃窜! 大姐:“让你莫欺负他!你这耳朵就跟没听见似的!还要使坏!” 张叁委屈得大喊冤枉:“我真没欺负他!你们为甚所有人都不信我!你不信你问他哇!” 大姐扭头问李肆:“疼不疼?” 李肆:“……疼。” 大姐回头继续打:“死皮赖脸的狗东西!” 张叁:“哎!哎!”—— 俩姐弟在院子里追打。姐夫赶紧来搀扶着李肆坐下,见李肆犹犹豫豫地坐不下来,又寻来冬日用的软垫,给他铺在凳子上。 孩子真是疼得厉害,连坐着软垫都一脸不舒服。姐夫也看得怜惜不已,连连叹道:“娘子!你看看娃!坐着都害疼!” “张老三!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老娘今天打不死你!” “哎!哎!” 第55章 青出于蓝 张叁也不好跟姐姐说清楚肆肆到底是疼在哪里,甚至他压根不知道正经的疼应该是疼在哪里,白挨了一顿暴打。 不过,毕竟肆肆的“刀”真是他搓破的,疼人的药粉也是他撒的,总的来说还算活该。 后来还是肆肆看他被打得太厉害、心疼他,挣扎着起身阻止,大姐这才收了手—— 饭后,大姐打发姐夫去收拾碗灶,打发张叁去劈柴,自己拉着李肆进了屋内。点起灯来,找一些药油,来给李肆擦脸上、脖子上的青紫牙印。 大姐一边擦,一边叹道:“好肆儿,我知道你俩感情好,可你也不能由着他糟践你。他要朝你使坏,你该躲就要躲,该打就要打。你打他,他难道还舍得还手么?” 李肆想了想他俩初见时在土堡里打的那两场,认真地说:“我能跟啸哥打平手的。” 大姐眼睛一瞪:“他真敢打你?”袖子一抹就又要出去。 李肆连忙拉住她:“姐,我俩现在不打架了。姐别打他,他也疼。” 大姐揍人可不是假把式,啸哥现在脸上一边一个虎掌印,胳膊上也好些棍子抽出的淤青。李肆将大姐抹完后的药油收捡起来,还想给啸哥身上也涂一涂。 大姐又骂了几句啸哥不懂事,他还帮啸哥辩解说:“啸哥很疼人,啸哥对我好。” 大姐长叹一声。瞧瞧这小娃乖巧懂事的好模样!咋的就看上老三那个连吃带拿的讨吃鬼咧? 她最初的时候,对老三心悦一个男娃的事,也有几分担忧。不是怕张家绝了后,只是担心她和相公走得早,老三老了以后没个后人照应。可老四着实是个好娃,老三既是真心喜欢,愿意这样过,她便也愿意随老三自己的意愿。 现在再一看,倒是老四乖巧过了头,令她担忧起老三那个不懂事的狗东西,净会欺负人家! 她苦口婆心地教导李肆:“好肆儿,你听姐的。莫听他满嘴抹了蜜似的哄你,以后不能他说甚就是甚。你莫瞧着他比你大上几岁,他惯会装模作样,有时甚也不懂,拿捏不了分寸!” 李肆最是会听话,认真地将大姐这番话听进去了。他努力思索,觉得确实有一些道理——啸哥虽然无比的英明神武,无比的才貌双绝,无比的温柔疼人,可好像在“两个人两心相悦,夜里弄一弄”这件事上,真是不太擅长。 他十分地相信啸哥不是真心要弄疼他,更不是真心要伤他,可是啸哥手劲真的很大,牙劲更是不小。昨夜兴头上来的时候,双臂将他往怀里那么紧紧一箍,真差一点给他箍断气!若不是他常年习武,根骨强劲,换了别人,只怕腰也给啸哥勒断咧!—— 李肆一边养“刀伤”,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 另外一头,张叁也在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伤了小马鞭,他再也不敢大发虎性、放浪下流了。夜里搂着宝贝小马,往额头上疼惜地亲一亲,便老老实实地盖被睡觉。 他消停了几日,眼见肆肆的小宝刀将要恢复如新,下流之心又起,却有贼心没贼胆,自己也怕了自己。 他心中十分惆怅。两个人两心相悦,夜里到底要怎么地快活又舒服地弄一弄! 县里民风淳朴,也没个瓦肆青楼一类的地方,供他观摩。他又不敢拿这个事去问大姐和姐夫,怕被大姐敲出满头包来,也怕姐夫告他的状。他脸皮再厚,也总也不能拿这种事去请教吴厨娘、陈老押司、乡绅里正一类的长辈。 琢磨来,琢磨去,仿佛在县中只剩一个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 这一日,两人正好一起去南城门巡视。张叁一边走一边诚恳地说道:“刘兄,咱俩兄弟一场,性命之交,我也没有旁人可以仰仗,只能来求教你了。” 刘武受宠若惊:“团练但说无妨。” 张叁:“我听说你以前许过几门亲事?” 刘武:“咳,许过。” 张叁:“但没结过亲?” 刘武:“咳,有一些原因。” 张叁顿觉不妙:“那,刘兄行过风月之事么?” 刘兄一时没反应过来:“甚么风月之事?” 张叁:“晚上被窝里那档子事!” 刘武:“咳,没有。” 张叁:“啧!你怎么的回事?也长我好几岁咧,咋跟我一样素着过咧?这么些年憋得不慌么?” 刘武:“……” 刘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抬手要去摸刀。张叁赶紧按住他,连声哄道:“好刘兄,莫气莫气,马上到城门边上了,莫让兵士们看见我们俩兄弟相残。我那是骂我自己,我素久咧,我憋得慌。” 刘武又窘又气,骂道:“你憋得慌,干我甚么事?你找李奉使去哇!你俩在城门上搂成那样,连那档子事都没做过么!” 张叁坦坦荡荡地说:“我这不是想做么,这不是提前来请教你么?就算你自己没行过那档子事,你在县里见多识广,你可听说过,那甚,那男子跟男子怎的弄一弄……” 刘武气道:“我哪里知道!我连男子跟女子怎的弄都不知道!” 张叁叹息一声:“要不说我俩是兄弟咧!你瞧瞧我俩这素样,进了庙里摆成两盘菜,凑不出一滴油!” 刘武懒得再听他污言秽语,迈开腿准备开溜,被张叁一把缠住:“好刘兄,好刘兄,我也没有旁的法子咧。你在县里认识的人多,你且到处帮我问一问这事……” 刘武气得声音都拔高了:“团练!你要我在县里,到处去帮你,问!这!事!” 张叁两掌坦然一摊,两眼茫然一瞪:“有何不可?” 刘武怒叫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都这么,都这么……”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陈麓:“都咋的?悟之兄咋气成这样?” 盛怒中的刘武,被惊得往边上跳了跳,差点滑下石阶去。陈麓跟张叁一人一边,赶紧拉住了他。 刘武:“阿麓!你怎么来了?” 陈麓眯眼一笑,活泼地抖了抖背后一只竹编的小书笈:“我去城门跟工头核算一下账目。你俩在说甚么?团练想问甚么?” (注:书笈,竹编的小书箱,可盛放书籍、文具、衣物;书生赶考常背。) 团练面露喜色,和蔼可亲地问道:“小陈哇,来得正好,你书读得多……” 刘武:“不!许!问!他!” 张叁自己心胸开阔下流,也不觉得这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然而刘武为人庄重端正,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更不想纯真烂漫的阿麓遭了团练的荼毒!他赶紧一把抓起陈麓,一溜烟跑了! 陈麓:“哎,慢点,喘不过气……” 只剩下张团练一人,在后头怅然地望着俩人的背影。 ——咋办咧?不然只能写信去问问旭哥? ——不行,旭哥最会偏袒小马驹,指不定夜里亲自从魁原潜过来,跟大姐一样打得我满头包……—— 张叁怅然地忙过了一天的公务,夜里又怅然地搂着李肆盖被纯睡觉。他是饥渴难耐的大老虎,肆肆是油光水滑的小马驹,摸得着,吃不着,可是要饿死他了。 他不知道他的坦荡下流闯下了什么大祸。第二日一大早,奇了怪了,到处都找不着刘兄。 他骑着大黑鬼,在县里到处都转了一圈,都说刘县尉今日并没有来巡查。县衙的班房里也没有他的人,衙役说刘县尉昨夜不轮值,是回自家去睡的。 张叁不知刘武家在哪里,衙役说小陈押司才知道。张叁于是去侧院文吏班房找小陈……奇了怪了,小陈押司也没有人影! 这两位弟兄一文一武,是张团练在蚁县的骨干下属,一人能顶半边天。自打县令被抄了家,小陈押司依着他爹老陈押司的指点教导,带领县中文吏,硬是撑起了县里的诸多琐事;刘县尉更是不必说,城防守备,样样离不开他。 这俩人齐齐不出现,张团练的天都塌光了—— 快到晌午了,二人才姗姗来迟。 ——刘县尉两腿岔着不敢并拢,走路也慢慢悠悠。小陈押司一脸内疚尴尬,紧张万分地护在后面。 张叁疑惑地看了又看。此情此景,怎的这般眼熟?? 小陈押司那双秀气的小鹿蹄,难道也有虎爪这般的凶性?? 张叁好奇地迎上去,想问一问发生了甚么事。岂料刘兄抬头一见是他,重重地哼出一声,推开小陈押司,自顾自进了衙役班房,将门狠狠一摔! 刘武平素为人稳重和气,又向来敬重团练。张叁从未见他生过这样的气,比昨天还要愤怒许多。他十分茫然,转头看向小陈押司。 陈麓比张叁要矮一个头,瘦瘦小小的一只,羞涩地垂着眼,埋下脑袋。张叁低头见不着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圆溜溜又黑乌乌的小脑瓜子,瞧着就很灵光。 陈麓羞得也不敢抬头看张团练,四下打量了一番,见院里较为空荡,同僚们都各自在班房中忙碌,于是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册子,偷偷地塞进团练手里。 张叁瞧见是一本纸书,封皮上写了几个不认识的字。书页泛黄发卷,一瞧就有些年份了,且被人时常翻弄着,都翻旧了。 陈麓羞涩地道:“团练,其实我昨日听到你俩在说甚么咧。你要真想那个,那个‘弄一弄’,这本书能帮上你。” 张叁:“可我不识字……” 陈麓结巴道:“没,没事,这书里都,都是一些图。一旁配了一些小字,只是一些诗。你读不懂诗也没关系,看图就好,看图就好。” 张叁抬手想翻书。陈麓红着脸赶紧给他摁住:“不行不行,你藏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看。” 张叁:“……”好吧—— 他便将这本来自小陈押司的神奇秘籍,揣在身上,出门忙碌去了。 到处也没找到无人的角落,最后去庙观门前巡查工事的时候,瞅见佛堂里寂静无人,只焚了一些香。 他便大大咧咧地去了佛前,在信徒跪拜用的蒲团上一屁股坐下来,把书册掏出来,当着菩萨的面翻开。 “哇!” 工匠与乡民们都在院坝里干活,隐隐约约听见团练在佛堂里头惊叹不已。 “……哇……喔……还能这样……原来如此……啧……呀呀……”—— 张叁此生第一次读书,便是读了这样妙不可言的一本秘籍,心中甚是喜悦。如获至宝地一页一页翻完,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他这才感慨万千地合上书。 抬眼望去,透过佛堂的大门,只见蓝天万丈,广渺无边!世间万事,豁然开朗! ——这便叫做“顿悟”! ——时候不早了,要去接肆肆吃晚饭咯!喂个饱饱,洗洗干净,赶紧行那风月之事!嘿嘿! 他珍惜地收起秘籍,揣回怀中,还不忘回头朝菩萨拜一拜:“叨扰咧!多谢多谢!”美滋滋地往门外跨去。 佛堂前后通透,他身后突然吹起一阵大风,连灰尘带他一起吹出了门外—— 夜里俩人回了主屋。他不急不躁地将肆肆哄上了床,先是好一通亲吻安抚,然后检查了一下小马鞭——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龙精虎猛! 然而他手掌一抚上去,李肆就吓得浑身发颤。 李肆躲倒是没舍得躲他,但声音也是抖的:“啸,啸哥,才,才刚好,又要弄一弄么?” 这事是挺舒服,可是舒服一晚上,疼了三四天! 张叁哄着他道:“嘘,嘘,莫怕。你啸哥学了新法子,保管不疼。你不知道哇,这事不光用手的,还可以用嘴的……” 李肆震惊地看着他埋下头去,冲着自己饱受蹂躏的小马鞭,龇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昂!” “哎,还没碰上咧,你躲个甚!” “不不不要了!” “你莫怕哇!肯定舒服的!” “会疼!会疼!” “没试你咋知道!” “……” ——牙那么尖,劲那么大,这一看就知的事,难道要等咬断了才知道么!!—— 俩人又在床上打了一场,打得“碰!哩!碰!啷!”好不热闹。 吴厨娘跟她相公习以为常地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宁—— 张叁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急色登徒子,在遇到李肆之前,平时也不好这码子事,否则也不会甚都不懂了。他只是情窦初开,心悦之人近在咫尺,熬忍不住罢了。 他绞尽脑汁,连平素从来不读的书本都认认真真拜读了,但肆肆压根不信他,仍是不愿与他恩爱。原来他在床上就这般差劲么? 他脸皮再厚,也经不起心上人接二连三的拒绝,大受打击。他主动不打了,长叹一声,灰溜溜地从床上跨下来,自去桌前坐下喝茶。 豁然开朗了一整天的心,十分黯淡晦涩。 他一身单衣都还没来得及脱下,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扯散了,凌乱地披了一肩, 神情寂寥,背影萧瑟。 若他真有虎尾巴,此时只会难过地垂在地上,伤心地扫来扫去。一双毛耳朵恐怕也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李肆团着被子护住自己,跪在床榻上,探着脑袋偷偷张望他。见他难过,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大姐说得对,啸哥有时甚也不懂还装模作样,若真由着他张开虎嘴,今夜马鞭怕是保不住了! 他俩之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啸哥哄着他,宠着他。李肆思来想去,在心里叹一口气,爬下床去,打算也去哄哄啸哥。 他捞来一张凳子,坐在啸哥身边,先是亲密地搂住啸哥的腰,然后将脸埋在啸哥肩上蹭了蹭。 果然,这么一蹭,啸哥呼吸一沉,腰也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 “啸哥。”他再软乎乎地这么一唤。 啸哥气呼呼的呼吸也软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唔。” 李肆微微抬起脸,在他耳垂上轻轻亲了一下,贴着他耳朵软声道:“我不是不想跟你恩爱,我才刚好,有些害怕。你等我缓几日,没那么怕了,再给你咬,好么?” 啸哥叹了一声,微微转过身,将他回搂进怀里。俩人暖暖地抱在一起,心中都安宁了一些。 啸哥叹道:“罢了,你怕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弄不可。以后都依着你,便不弄也没事。我心悦你,只要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李肆听到“心悦”二字就脸发烫,喜欢得不得了。他把脸埋在啸哥耳边发鬓里使劲蹭了蹭,深深地吸了好几口,叹道:“啸哥,我也想与你‘弄一弄’。不疼的时候,还是很舒服的。只是得轻一些,像这样……” 他学着啸哥前几日的样子,解开了啸哥的衣带,微凉的手掌轻轻抚摸过鼓胀的胸膛,摸过紧绷的腹肌…… 他的手跟啸哥的手不一样。他是捉弓的手,指腹与指节也带着茧,却并没有虎茧那般粗糙。这双手是生在军户家,若是生在书香世家,想必也是抚琴弄弦的一双好手。 啸哥马上就得了趣,将脸埋在他耳边,发出低沉的呼吸声—— 他在桌边让啸哥舒服了一轮,又将啸哥牵回床上,两把“刀”拼在一起快活了一轮。只是这次“持刀”的手换成了他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简直不是一般的快活。 这下子舒服又安心。李肆自己也得了趣味,在心中暗暗地想:看来这事我比啸哥做得好。就跟射箭和练军一样,俩人间的恩爱里,我也有自己擅长的事。 他信心大涨,快乐地又亲了啸哥好几下,低声问道:“你不是说,用嘴也可以么?” 啸哥还沉浸在欢喜的余韵里,胡乱地回亲着他的脖子,又啃了好几对青紫牙印,嘴里含糊道:“唔。” “让我试试。” 他便将啸哥摁倒在床上,自己低下头去。 啸哥睁大了眼,惊讶地看向他。过了一会子,又难耐地仰起头,阖上了眼,胳膊抬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脸——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水声和呼吸声此起彼伏—— 舒服完了这一轮,啸哥彻底服了他,一边缓气一边将他揽在怀里不住亲吻,嘴里纳闷道:“你咋这般厉害?也没有人教你哇。” 李肆也觉得自己好厉害,把啸哥伺候得满脸红润,汗水沿着朦胧迷蒙的眼角淌落下来,瞧上去像是喜悦的泪水一般。啸哥的身体也烫热发红,起伏不休的胸膛上全是汗,像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整个人似一朵出水的红莲,鲜艳饱满,含苞待放,好看得紧! 李肆看得浑身热血沸腾,自己也憋得难受。他不知道进一步应当做啥,只能将自己拱进啸哥怀里,低声撒着娇道:“你也帮我摸一摸,轻一些……”—— 啸哥却说:“莫急,这还只是开头咧!我今日还学了不少,远比这个快活!你是不知道,两个人还能那么着‘弄一弄’,用这里……” 他说着就将手摸向李肆的屁股,李肆睁大眼睛,直觉不对!与被虎牙咬马鞭一模一样的危机感顿时袭上心头! “昂!” “哎,还没摸进去咧,你躲个甚!” “不不不要了!” “你莫怕哇!肯定舒服的!” “会疼!会疼!” “没试你咋知道!” “……” ——你咋不拿自己试试!!《 》 55-60 第56章 大干一场 俩人又在床上打了一场,最后还是李肆哄着啸哥又一起摸了一轮。 啸哥体力好,到这时还意犹未尽。李肆体力同样好,但一个晚上被他惊吓数次,又有“刀伤”经历,惊魂未定,自觉恩爱虽好,也要适可而止!赶紧撒起大娇,哄着啸哥睡了—— 早上醒来,他被睡梦中也不满足的啸哥骑得严严实实,两条长腿摔跤一般蛮横地锁死了他,两条胳膊也霸道地箍着他。 李肆被箍得喘不过气,天微亮就醒了。但见啸哥将脑袋搁在他肩上睡得正香,又不舍得叫醒啸哥。 晨光迷迷蒙蒙地从窗户布上透进来,将啸哥的脸也染上了一层金色,英挺的眉目浸润在光芒里,连眉间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高耸的鼻梁随着呼吸而轻微起伏着,柔软的嘴唇微微翘起,像要向他索吻一般。 李肆默默地看了许久,渐渐连呼吸的起伏也与啸哥一模一样。北方的夏夜虽微凉,但也不用穿衣睡觉,两人的胸膛隔着薄薄的皮肤叠在一起,心跳也是一模一样地起伏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啸哥的呼吸一沉。啸哥的眼皮微微抬起,精亮的目光便从眼睫下面溢了出来,随即从喉头也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声。 啸哥哑着声道:“小色鬼,看够了么?” 啸哥一动,相叠的皮肤便似干柴一般摩擦出火花。李肆的呼吸也一沉,脸跟着烫热起来。 啸哥笑着,将手往下一摸:“昨晚愣说不要了,今早上咋又这般精神?”一手摸向小马鞭,另一臂收拢起来,将李肆往自己怀中摁去。 李肆眼看自己又要埋进两扇胸里,吓得直往后缩:“不行,要晕……” “哈哈哈!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李肆委屈地瞪他:晕了那么多次!也该知道了哇! 啸哥笑得好坏:“上次就想问你了,小色鬼!刚见面就埋傻了,你是一早便看上我了哇?你天生心悦男子?” 李肆不知道自己天生心悦什么,他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最后独独被啸哥拍醒了,难道……天生心悦大老虎? 他嘟哝着“不知道”,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啸哥的手越来越用力,他便只能将脸埋在啸哥肩上,又舒服又害怕地低哼道:“轻点。” “莫怕,我小心着些,不会弄伤了。我用嘴试试。” 李肆万分紧张:“轻点……你牙好尖……刮着疼……”—— 丫丫 亚亚整 俩人一大清早地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正在温存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周奇那讨人嫌的大嗓门又嚎起来了! “大当家的!大事又不好咧!!” 大当家从被子底下猛地冒出一颗脑袋!嘴里剩了些东西,声音含糊又湿润,咆哮道:“又咋咧!” “山底下枭贼又来咧!这次又来了好多咧!” 大当家怒骂道:“老子迟早打回他们老家去!把他们狗皇帝关地窖里,每天夜里让你拎个锣,去他耳边一边敲一边嚎‘大事不好咧’!” 嘴上逞了个痛快,他还是只能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李肆也赶紧跟着穿戴起来—— 屋门一开,周奇见李郎君正在戴面罩,捂得严严实实的衣襟处仍能看出不少淤青,面罩边缘也净是牙印。 周奇:“呀呀!” 再一看大当家,也是满脖子红印,正在桌前用茶水漱口。“啧啧!大当家你也遮一遮!” 大当家吐了茶水,将衣襟随意一拢:“莫废话!赶紧走!”—— 俩人急匆匆地穿戴整齐,拎着兵器便跟着周奇而去。吴厨娘从后头追上来,给小郎君塞了一荷包炊饼、一壶水。 李肆一手提刀,一手搂着装满炊饼的荷包,肩下夹着水壶,小蹄飞快地追上了啸哥和周大哥。啸哥转头帮他拿了刀,他便腾出手来,从荷包里拈了一只炊饼出来,掰成小块,先喂到啸哥嘴边。 周奇:“呀呀……” 李肆:“周大哥吃早食了么?给。” 张叁:“你喂他做甚?他有手有脚地要你喂?让他自己拿着吃!你也莫喂了,赶紧自己吃饱!”—— 张叁用一个炊饼打发了周奇,让他继续去寻刘县尉,自己带着李肆匆匆赶到演武场,又钻地道去了搭在半山的新哨台——便是前些日子俩人夜半溜出去、暗杀贼将的那处半山出口。 周家兄弟在出口旁挖了一个小地窟,搁上床榻桌椅,也砌了一个小灶台,便又是一处上好的小哨岗。 张叁拉开小门,躲在门外用作遮掩的枯枝杂草间,往下一望。 只见汾水对岸,原本稀疏的西营营寨,一早上扩大了三倍有余。新出现的驻军似一大片黑色的蝗虫,密密麻麻铺满了河岸边,正在安营扎寨,搬运军备。 老弟周坝道:“当家的,昨夜还甚也没有,今早上就突然就出现了这么一大群,跟鬼似的冒出来了!” 张叁往远处平原上望了一望,推断道:“昨夜他们应该是驻在那几个荒村。” 他又将李肆唤来:“肆肆来,你眼神好,数数有多少个营帐,多少匹马,有些甚么器械。” 李肆嘴里还啃着剩下半个炊饼,伸长脖子望了一阵,道:“有些远。我去山下土堡看看,要近一些。” 张叁想陪他一起去,李肆摇头道:“白天山下能瞧见山坡,怕他们发现坡上有人,我自己快去快回。” 他将炊饼叼在嘴里,扯过一丛枯枝遮住自己,小岩羊一般飞快地顺着山坡滑下去了。 不多时,土堡顶上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个带着树枝的小脑袋。又不多时,树枝又出现在了土堡的哨台上—— 张叁压着性子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李肆悄无声息地又潜了回来,饼是吃完了,怀里鼓鼓地揣着什么,掏出来一看,是两个汤婆子。被碎石砸得有些瘪,但敲敲打打修补一下,还能接着用。 “嘿!俺跟俺哥的汤婆子!”周坝眉开眼笑,“多谢李郎君!” 周奇正好这时也带着刘县尉来了。俩兄弟各自搂着一只失而复得的汤婆子,欢喜不已—— 李肆又将探查来的情况与张叁、刘武说了一说。 情况甚是不妙。枭军这次来了近万人,刨除做苦力的民夫,估摸着军有五六千,其中骑军便有千人,且都是黑甲精骑——便是那群身披重甲、刀箭不入、差点将李肆也斩在马下的重骑军。 不仅兵士众多,枭军还带来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光砲石机便有十来台,鹅车也有数十架,云梯与弩箭更是数不尽数。 张叁蹙起眉头。肆肆或许从没见过这架势,但他亲眼见过——肆肆昔日被关在魁原城地牢的时候,他曾帮助旭哥守过一次北门攻防,当时的枭军便是这般布置。 损失了整个西营,枭军终于意识到这座不知名的小小山城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竟然拿出了攻打重镇府城的兵力,前来围剿它—— 张叁与刘武自回县内布置军力,严阵以待了一整日,山道上却是空空荡荡,毫无来客。 枭军在汶水边整备了一整日,将河上的桥也修好了,在河两岸都驻扎了哨岗。但与先前几次都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将领却并不急着上山扎寨,甚至都不急着过河。只是在河对岸安下大营,牛车来来去去,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平原上运来攻城军备与粮草。 第一日如此,第二日如此,第三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的晌午,李教头在演武场里训练新兵。张团练与刘县尉一人啃着一只干饼权作午饭,兄弟俩肩并肩坐在半山的地道口,齐齐望着远处的枭营。 刘武:“团练,你琢磨清楚枭贼是要做甚了么?” 张叁若有所思:“这几日一直在琢磨……” 刘武:“怎样?” 张叁:“琢磨你跟小陈做了那档子事,屁股真那么疼?我这几日第一次见你坐下。” 刘武:“……”默默摸刀。 张叁:“好刘兄,莫气莫气。这里山坡陡,我俩在此兄弟相残,恐怕要一起滚落下去,白叫枭贼捡了便宜。刘兄吃饼觉着口干不?你且坐着,我给你倒水。” 张叁殷勤地站起身,拿周家兄弟的小茶壶给刘兄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端来。 他挨着炸毛的刘兄又坐下,按着刘兄的刀哄道:“喝水喝水。刘兄脸皮甚薄,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巴不得夜夜都做咧。你家小陈送我那本秘籍,我是将前半本都试了个遍,这后半本教的,肆肆愣是不肯跟我试。一摸他屁股,他就怕疼,刘兄哇,真有那么疼?” 刘武手里捧着水杯,一时不便摸刀,窝火道:“你咋不自己试试?净想着欺负人家李郎君!” 张叁:“啧,这哪能叫欺负咧。我看书上两方都挺得趣哇,刘兄难道没有得趣?” 刘武:“……我为甚要跟你说这种事!!你想知道得不得趣,只便自己去试!!” 张叁叹道:“我也不是不情愿,只是小陈那本秘籍上,被压在下面的都是些面容娇气的美男子。我这虽然也算个美男子,可哪里比得上肆肆娇气咧?我还比他年长几岁,他将我这么一压,成个甚么道理?” 刘武怒道:“我也没阿麓生得娇气!我也比他年长!这算个甚么!” 张叁转念一想,犹豫道:“也有几分道理。所以刘兄真的得趣么?” 刘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将水杯放在一旁,终于摸出刀来,咔咔几下将这厚颜无耻之徒砍走了—— 张叁遭了刘兄嫌弃,毫不在意,厚颜无耻地钻地道回了县中,自去忙碌。 他准备已久,摩拳擦掌,打算今夜放开手脚,与肆肆大干一场!—— 他深夜才归,也没个灯笼在手,黑灯瞎火地穿过院子,走去主屋门前,一边伸手推门,一边兴奋难耐地问:“肆肆?回来了么?” 肆肆在里头低声道:“回来了。” 张叁推门而入,背对着他站在桌前的肆肆一转身。 肆肆穿了一身黑衣,更显得身姿修长,如松亦如龙,又比美男子们多上几分挺拔坚毅。头上发髻如平时一般素净,额角也如平时一般落了一小撮碎发,为他的素色添上了一丝灵动。眉目清朗,面容甚是姣好,说娇气倒也不娇,但就是惹人怜爱疼惜! 张叁情难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一边脱衣一边兴奋道:“准备好了么?” 李肆也兴奋道:“准备好了。” 张叁便匆匆脱掉衣裤,走到床边……拿起了放在床头的另一套黑衣,飞快地给自己也换上。 ——比做那档子事还要兴奋!今夜他俩又要手牵手去杀贼!嘿嘿!—— “把你那软甲也穿上。”张叁一边换夜行衣一边道。 李肆嫌那软甲又紧又脏,在床边磨磨蹭蹭,被他瞪了一眼,只能乖乖将之套在了黑衣之外。 “这样有光亮,会被发现。”李肆拉扯着甲上的细铁链道。 张叁早有准备,翻出一件黑色披风,给他拢在肩上。 张叁自己也不敢轻怠,难得地给自己也套了一身皮甲。 李肆负上刀箭,张叁除了提刀,还多背了一面小盾。二人前所未有地全副武装,出了县衙,步行往演武场而去了—— 张叁这几日琢磨过了。敌营来势汹汹,却又按军不动,看打算,是想等所有辎重军备都到齐了,再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总攻,以数十倍的兵力,车轮战一般将蚁县耗死。 诚然,蚁县占尽了天时地利。对外的城门只有一座,出入的山道十分狭窄,连摆放砲石机都只够摆上一台,鹅车与云梯更难在攻城时推上山坡、搭上城门,骑兵更是毫无作用。更别提,半山还有一堆落石,阻隔道路,也为蚁县增添了第二道防线。 但蚁县毕竟兵力有限,兵器、军备、粮草也有限,遭连续围攻十日,尚且可以自在,二十日,一月,两月,又如何? 他下决心再次主动出击,大胆搏上一搏。毕竟,险中求生,兵不“盐渣”,是他专长—— 张叁带着李肆下了地道,依然从半山的新哨台潜下山坡,一路潜进半颓的土堡,又潜落到河边。 他俩提起精神,无心再在河里嬉戏怠慢,趁着夜黑,潜近了枭营。 营寨远比上一次密集整肃,守备森严,哨岗林立。骑哨与步哨来回巡逻,几乎是无懈可击—— 俩人趴在河边大石之后,安静观察。眼见两名轻骑哨马,踱步而来。 四下里僻静无人,张叁便低声道:“你左我右,压住动静。” 马蹄缓步而来,刚至大石旁,那石头后面扑出两个人影,蹬上石面,双双跃来!靖宇㊣—— 张叁一个虎扑,携雷霆万钧之势,宽刀当头劈下! 他蓄了猛力,加之宝刀锋利,竟生生劈裂了头盔,斩裂半个头颅,眨眼将那死状凄惨的枭军劈至马下! 李肆则是在他挥刀之时,踏了一步前者的马背,腾空跃向旁边第二名骑兵,借月色微亮,精准地一刀插入了对方脖颈! 骑兵恐惧地睁大双眼,捂着喉咙瞪向李肆。李肆回手拔刀,他双目一翻,喉头咕咕涌血,仰身从马上跌落! 李肆怕动静太大,还滑下马去顺手接了他一把,将他身体缓缓托至地上。又赶紧去安抚住张叁那边那匹惊马。 张叁则追上去帮李肆补了一刀,将那喉头作响、浑身抽搐的枭军,给大方地送走了。 二人配合默契,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便完成了这场寂静的屠杀。 张叁甩了一把刀刃上的鲜血,将宝刀拎起来仔细一看——又劈了个小豁豁。 他见李肆皱巴脸看着他,悻然道:“刀么,就是拿来用的么!好肆肆,莫瞪我了,赶紧地换装扮。”—— 二人将枭军的装备都穿戴在身上。李肆原本套了软甲,又多了层皮甲,更加紧得浑身难受,磨磨蹭蹭地骑上马,跟在张叁身后嘟哝说:“啸哥,紧。” “紧也忍着,那软甲不许脱。”张叁道,“你是不是最近吃多咧,吃胖咧?” 说着还转过身,伸长手臂往李肆胳膊上捏了一捏。“这般硬,没有胖哇。” 李肆不是胖,是更加结实了一些,胸膛虽然没有啸哥鼓胀饱满,但也更加宽阔坚实了。他被啸哥趁机在胸口摸了好几把,啸哥还要顺势摸他的小马臀,他赶紧一拍大马臀,躲出去老远—— 二人假作巡逻归来的哨马,渐渐接近了一处枭营哨岗。 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龙虎相缠 李肆能下床之后,在县衙里又熬了十日,终于药也喝完了,粥也吃够了。 县里的大夫来把过脉,摸过他空空瘪瘪的肚腹,说是没有大碍,可以适当进食一些温补之物,适当地上阵杀敌,不用再日日关县衙里咧。 李肆得了赦令,欢天喜地地套上皮甲——谨慎地没有再穿那副勒人的软甲——挎上棠横刀,背上弓箭,骑上大黑鬼就往南城门奔去,要帮啸哥打仗。 马蹄声“的卢的卢”地飞奔到了南城门下。正遇上城门大开,张叁带着一些伤兵从落石堆前线撤了回来。等候的几名医兵一拥而上,赶紧救治伤者。 张叁面上还沾着几滴血,提在手里的宝刀又多豁了一些小口,当着周围的兵士,伸开双臂,旁若无人地将李肆接进怀里。 张叁:“你怎的来了?” 李肆眼里放着光:“帮你打仗。” 离日落还早,枭军没讨到什么好,早早地便鸣金收兵。张叁笑道:“小愣鬼,你来晚咧!今日打完了,明日你赶早一些!不过我们今日又烧了他两架鹅车,他得从山下重新运来,明日怕也打不起来。” 张叁今日心情上佳,在自己衣角上使劲揩了揩掌心的污垢与血迹,将肆肆散落的一缕额发嵌回发间,又接着笑道:“大夫来看过了?不用喝粥了?” 李肆点点头。 “走罢,跟我回大姐家,我让大姐给你备了一顿好的。”—— 俩人脱了战甲,骑上大黑鬼,慢悠悠地荡回了大姐家。姐夫打开院门,第一次见那么黑那么壮的大马,又被吓得鬼叫了两嗓子:“娘子!娘子哎!!” 张大娘子在菜板前,气势如虹地挥刀一劈,不知将什么东西斩成了两段。她抬头望了一眼,气骂道:“你是个甚么慫汉!马也能吓到你么!” 大黑鬼大摇大摆地踱进院里来,朝着姐夫轻蔑地“咴!”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四处看看,径直往灶台去,伸长脖子就去噘菜篓子里的萝卜。 张大娘子一刀背剁在它马脖子上!吓得它“昂!”地一声惨叫,往后退了好几步,蹦着躲到张叁身后去了,看向张大娘子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畏惧。 张大娘子朝它骂道:“瞅你那贼头贼脑的黑模样,一看就是败家老三养出来的!”转头看向李肆,立马变了一脸和气:“好肆儿,呀呀,这些天都给饿瘦了,快到姐姐这里来。” 李肆走上前去,张大娘子挑拣了一根细嫩萝卜塞他手里:“乖,拿去喂马。莫让它再到灶头来,仔细炉火烫着它。”又变了脸骂道:“老三过来剁肉!” 张叁挨她骂也挨惯了,笑嘻嘻地过去听她使唤。张大娘子一边骂他,一边搓了布巾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与污泥。李肆将那根小萝卜喂给了大黑鬼。姐夫又去摘了一些新鲜菘菜,战战兢兢地喂它。一家人是和乐融融—— 一炷香之后,香喷喷的一锅肉煲上了桌。李肆咬住嘴唇憋住口水,睁大眼睛往锅里一瞧,只见浓油赤酱的汤汁里,翻滚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肉块,瞧着像是鸡脖子,闻起来鲜香无比。 没有小弟领头,李肆不愿先食,眼巴巴地忍到众人都落了座提了筷,他才去夹了一筷子“鸡脖”,兴奋地塞进嘴里。 入口略有嚼劲,肉质细密软弹,远比鸡脖鲜美。 他也不知这是啥肉,埋头一声不响地大干特干,香喷喷的快乐溢于言表。 倒是一旁的姐夫一边吃一边问道:“娘子,这肉这般香嫩,究竟是甚么肉哇?老三拿回来的时候说是剥了皮的野鸡脖子,哪里有脖子这么长的野鸡?” 大姐道:“你先吃罢,总不会毒死你。” 张叁在一旁憋着笑。 等姐夫将一整块“野鸡脖子肉”都咽下去了,他才说道:“姐夫,是我请猎户们帮忙捉的蛇。有毒的都拿去打仗了,剩下一些没毒的,不吃白不吃。” 姐夫:“……” 大姐:“哎!哎!不许吐!浪费了!给老娘咽回去!你是个甚么慫汉!蛇也能吓到你么!”—— 一家人香香地吃了一顿蛇肉。除了吓得够呛的姐夫,其余三人都吃得很快乐。 吃完晚饭,天色尚早。张叁却心急火燎地,不留着与姐姐叙话了。他朝姐姐和姐夫挤眉弄眼地道:“蛇肉吃多了要……要上火,你们早些歇息哇!” 不等姐姐和姐夫意会到他的意思,他一手牵起小马蹄,一手拽起大马缰,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李肆吃得太多,有些发撑,不好上马颠簸。张叁便一路牵着他溜达回县衙去。大黑鬼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嫌他俩走路太慢,时不时拿嘴拱张叁的屁股。 张叁差点被它拱一个跟头,回头抡起拳头作势要揍它,又被它喷了一脸口水。他狼狈地擦着脸骂道:“你咋不去我姐面前放肆咧?欺软怕硬的东西!” 张团练当然也不“软”。但李肆那时回京师之后,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念想。他给大马取名“大黑鬼”,跟“小愣鬼”也算有些瓜葛,勉强还能睹物思人;加上这马既是孙将军的遗物,又颇有灵性,本就十分讨人喜欢。两相叠加,他便对大黑鬼十分宠爱纵容。 大黑鬼本就是得意自在的性子,这便对他更加放肆了。 大黑鬼也不朝李肆放肆,腆着脸去拱李肆的手。李肆往怀里摸了摸,没有东西可以喂它,便去路边薅了一把青草,拿在手里一根一根喂它。大黑鬼微微眯起眼睛,也不去噘嘴争抢,乖巧地一根一根地将草啜进嘴里。 张叁在旁边看得发笑,对李肆道:“你是个甚么天上落下来的仙子,人也亲近你,马也亲近你。” 李肆不知道自己在啸哥心里早就是小谪仙了,听了这句赞扬,还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光是笑。 笑着笑着,他觉着走得有些发热,扯了扯领口,想将外衫脱掉。 “别脱。”张叁道:“山上夜里风大,仔细着凉。咱们走快些,快回去了。”—— 俩人匆匆回了县衙,将大黑鬼送回了马棚。李肆不太舒服地扯着衣领,更加觉得热得发慌,脸也微红发烫起来。 他以为自己又得了什么怪病,或是吃坏了肚子,担心又要被关进屋里喝药吃粥。啸哥却是一脸坏笑,匆匆拉着他去浴堂冲了个澡,俩人湿漉漉地回了主屋。 啸哥将油灯点上,木门落栓,转过身来摩拳擦掌地坏笑。 “嘿嘿!小愣鬼,热么?” 李肆憋得发慌,难受地点点头,不知道啸哥为啥那么高兴。 啸哥虎扑上来,将他一把摁在大床上,亲密无间地压在他身上,笑道:“热就对咧!蛇肉壮阳!”低下头去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第一次自己弄,就是吃了这个,那时可憋死我咧,哈哈哈!” 李肆也不知道“壮阳”是啥。这词跟“男风”一样,婆婆与二叔没与他讲过,兵书上也没教过这个。但见啸哥爬起来,坏笑着剥他衣服,四处摸弄,他的小马鞭也马上响应起来——顿时明白了! 他呼吸低沉起来,由着啸哥一边亲他一边摸他,自己也仰头回亲着啸哥。 俩人干柴烈火地先用手弄了一回,稍微缓解了一些燥热之劲。 啸哥骑在他身上,往他脸颊上重重啃了一口,笑道:“小愣鬼,今日教你更舒服一些。你且躺着享受,可别说我欺负你咧。” 李肆一听“教你”二字,便十分警觉,顿时回想起啸哥那些不懂装懂的过往……—— 果不其然,啸哥先是为他展示了一番从未见过的美景。 骄阳烈日,繁花盛开。看得他眼睛发亮,呼吸急促,头晕目眩。 正在神魂颠倒之时,啸哥毫无先兆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昂!!” 李肆疼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连推带躲地将二人分开。啸哥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脸都疼白了,歪坐在床,自己也是一脸震惊。 李肆又疼又气,还心疼他,将他摁倒了,掰开仔细看了看伤处——幸好只是微红发肿,没有流血。 他气得一边轻轻用手指摸索摁揉,一边骂道:“大老虎!大骗子!” 啸哥还委屈上了:“我又骗你甚了?我又没欺负你!” 李肆仰起头瞪他:“你把麓麓送的书给我!你都看不懂!净瞎学!” 啸哥:“……” 呆了许久,啸哥才尴尬咳道:“你咋知道有书?” “给我!” “知道咧,莫凶哇,咋还有脾气咧。” 啸哥起身要去摸书,又被李肆摁了回去,凶巴巴地骂道:“你躺着歇着!莫着凉了!我去拿!在哪里?” “咳,在,在我贴身的衣衫底下。” 李肆凶巴巴地将薄被盖在他身上,捂严实了。这才自己蹦下床,去翻那本恩爱宝典—— 李肆将油灯也端到了床边。俩人挤在被窝里,肩并着肩地靠着,一起睁大眼睛,努力研习——只见那图籍“下册”的第一页,果真便是这个姿势。 张叁指着小人道:“你瞧瞧,就是从‘那里’进去,我没弄错哇!我这不是怕欺负了你,我才自己坐……怕不是因为你那马鞭太大了?你瞧比图里大上两倍,这谁吃得消,这要不是你啸哥身体好,方才怕也裂了……” 他絮絮叨叨。李肆也不理他,睁圆眼睛认真“读书”,端详来端详去,见那图上“榻”边,分明画着一个扁扁的小瓷盒。盒口开着,露出一点似是油膏状的东西,盒身上还写了个极小的“油”字。 “这是啥?”李肆指着道。 “我哪里知道……” 李肆气得又瞪他一眼,满脸写着“你不知道你就坐上来”!张叁被瞪得也没个脾气,自知理亏,悻然地别过头去。 李肆将他用被子拢好,自己下床去穿衣裤:“我去问问麓麓。” 张叁脸皮再厚,也有些尴尬:“咳,这,这么晚了,去问他这个?” 李肆:“那今晚咱俩就歇一歇,就别弄了。” 张叁:“那你赶紧去问!”—— 李肆又好气又好笑,可算知道大姐为啥每次一见到啸哥就连骂带打了——啸哥这胡搞瞎搞、囫囵吞枣的性子,你越是亲近疼爱他,越是要被他气得发昏! 他拢着衣衫,匆匆地往侧院去了一趟。其实时候还早,陈麓还在秉烛夜读,并未歇息,见肆肆哥连夜求学,这便也赶紧倾囊相授—— 不出一炷香时间,李肆兜着一只小罐回来了。 “我找吴大姐要的香油。麓麓说,香油也好,菜油也行。等以后不打仗了,去魁原城里花柳巷买那特制的油膏最好。他说要多用,刘兄先前嫌他浪费油,不让他多用,结果弄伤了一些。” 张叁一脸悻然,有刘兄受伤的经验在前,也不敢装那游刃有余的模样了,且乖乖听李教头指挥。俩人有宝典,有宝师,还有宝油,静下心来认真研学,努力经营……总算成了那好事—— 自此翻江倒海,龙虎相缠。 啸哥得了趣处,野性又起,将李肆碾在下面,又想骑他。李肆也不与他争那高低,自下而上地欣赏着两座山峦起伏,哄着他不要性急,扶着他的腰,引他慢一些往下坐。 俩人都缓缓地发出了叹息。 啸哥一边坐,一边拢了拢自己的额头,将被汗水浸湿的散乱长发向后抹去,露出了一整张成熟英挺的面容。 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向了李肆,湿润的双目带着狡黠的笑意。一滴汗水从他凌乱的发梢坠了下来,滚烫地滴落在李肆的胸膛。 他缓缓俯下头,低沉沙哑地在李肆耳边哄道:“小马驹,乖,跑起来。” 李肆心头一颤,听话地“跑”了起来。金色的麦田无边无涯,汹涌地淹没了他—— 俩人芳年华月,血气方刚,彼此都体力过人,又有一大锅蛇肉助持,竟是酣战了整夜,将浑身精气都消磨了出去。 及到天光微亮,这才鸣金收兵,都是头晕目眩,精疲力竭。 张叁将脸靠在李肆耳边,昏昏沉沉地蹭了一蹭,声音嘶哑地感慨道:“小愣鬼,你咋这般厉害……那书早该由你看的,后面还有些姿势,你且学一……呼……”打起了舒服的小呼噜。 李肆汗涔涔地搂着他,不仅身上,连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的虎牙印,像被盖了一身印戳似的。李肆的后背也一阵发痒发疼,但他累得发昏,也顾不上了。 他想起身给啸哥擦一擦,可手刚摸到床边,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没过多久,便被睡得正香的啸哥拉扯了回去,俩人重新搂作一团,乱七八糟地坠了梦乡—— 吴厨娘一整日来敲了几道门,都听不见回应,光是听见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大当家和小郎君平素从来不打这么响的呼噜,这是生了病还是累坏了?她有些担忧,便唤来相公进去看一看。她相公推门推不开,便掀起窗户偷偷瞅了一眼,“哎耶!”一声惊叫,赶紧盖上窗门,扭头对娘子道:“好得很,好得很!莫打扰他俩睡觉咧。”—— 俩人一觉睡到傍晚时分。睡的时候天光微亮,睁开眼还是天光微亮。李肆迷迷糊糊地,还以为自己没睡上多少时候,肚子饿得发慌,还想找吴大姐要个早食吃吃。 他昏头昏脑地爬起来,想将赖床的啸哥推醒。一片朦胧微光里,啸哥的脑袋贴在他怀里,沉睡中一脸餍足,脸颊却是滚烫无比,怎么摇也摇不醒。 李肆的心沉了下来,慌忙往他额上一摸,被烫得心头一跳! “啸哥?啸哥!”—— 县里的大夫正吃晚饭,背着医箱,叼着一只炊饼匆匆赶来了。 这位大夫三十来岁年纪,没有天门关那老大夫沉稳沉着,听说张团练病倒了,只觉得蚁县的天也要塌了:“张团练咋的了!受了伤么!伤到哪里咧!” 李奉使将张团练裹得严严实实如粽子一般。他跪在床边,脸是红的,眼圈也是红的,急得要命,带着哭腔道:“我仔细看过了,没有受伤!但他就,就是发了烧!可是昨夜也不冷,原本不该着凉,都怪我没有给他擦汗,我睡着了,都怪我……” 大夫听着有些蹊跷,再一看李奉使满脸满脖都是牙印那个暧昧样子,两眼一瞪,明白了大半。他咳出几声,请一旁同样也是焦急万分的吴厨娘和她相公出去了。 他低声问李奉使道:“咳,二位昨夜可是行了房,房事?” 李奉使点点头。 大夫:“可,可是留在里头了?” 李奉使又点点头。 大夫:“咳,咳,奉使,那东西可留不得,行完房事之后得弄出来……” 李奉使:“咦???” 大夫尴尬不已。李奉使瞧着便年轻懵懂、天真无邪,这怎么看都是张团练欺负了人家,可被“留在里头”的却是张团练。他自觉窥见了蚁县的至高秘密,怕自己被醒来之后恼羞成怒的张团练灭口。他给张团练把了把脉,留下一副药与一些叮嘱,赶紧拔腿逃出了县衙,权当自己没有来过!—— 张叁爽足了一夜,结果发起了高烧,又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李肆趴在床头守着他,拧着湿毛巾替他降温擦汗,一整夜也没敢阖眼。 待到张叁终于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醒来,便见肆肆泪眼模糊地趴在床头,低唤道:“啸哥,你好些了么?” 张叁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还以为就是睡了一觉,自觉十分良好,伸手去摸他脸,哑声哄道:“我好得很。你怎么了?怎的又哭了?” 李肆将脸拱在他肩头,内疚又珍惜地吸了一吸,抬头道:“你醒了便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嗯?” 李肆红着眼,转身去翻自己从京师带来的行囊。 晨光微熹,他的背影挺拔,侧脸浴在光里,瞧着便柔和动人,令人心跳不已。张叁强压着激烈的心跳,见他翻出了一个干瘪的荷叶包,打开来,上面是一朵被压干了、珍藏了许久的小白花。 小白花的底下,流动的晨光里,静静地躺着一朵更大的干花。色泽鲜红,花瓣饱满,依稀仍可见它在枝头骄傲昂扬的模样。 李肆噙着泪,将那朵从京师带来的月月红捧到他面前,柔声道:“送给你的。我帮你簪上,好么?”—— 蛇是前面几章啸哥让捉的,哎,物尽其用。《 》 60-65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爱的瘙痒 枭军被烧了不少云梯和鹅车,果然消停了几日。 刘县尉有两日没见着张团练,听陈押司来报,说是病了,小病,三五日便好。刘县尉带军守着落石堆,提防枭军偷袭,也分不出身去探望他。 第三日一大早,刘县尉还倚在石头边打瞌睡,听见山道上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李奉使牵着大黑马,小心地绕过一排排的陷马坑,沿着山壁边缘留出的小路走了过来。 马上没坐人,后面拉了一辆小车。 小车没有厢,只是个简陋的木栏筐,原本用来拉粮拉石,塞一个大男人完全不够。于是有两条长腿便大摇大摆地耷拉在木栏外,随着马车晃晃悠悠。 刘县尉赶紧爬起来,迎上前去,往那车筐里一瞧——里头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一层软软的被褥,放了几个大枕头。团练晃荡着两条腿,大大咧咧地躺在上头,身上松耷耷地盖着一床薄被。 团练面色微红,明显是还有一些发烧的病容,但神情十足惬意,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见刘武探头张望他,他还笑嘻嘻地一摆手,招呼道:“刘兄,吃了没?” 刘武忧心他:“团练,病了就别出来咧,仔细吹了凉风。” 张团练收起长腿,一骨碌翻身爬起,趴在木栏边上,模样瞧起来又轻松又灵活,满不在乎地道:“呀,这算甚么病!说是发了一整天烧,我觉着就是睡了一大觉……” 话说到这里,李奉使转头看了团练一眼。团练脖子一缩,赶紧将滑下去的薄被拽回来,一边拢在自己肩上,一边改口道:“刘兄说的是,不能吹了凉风。不过是有些不灵便,这不,马都不让我骑咧,心疼我,嘿嘿!” 刘武:“你便在屋里待着歇养……” 团练:“屋里多闷哇!我这不是不放心么,出来各处看看!对咧,你看这个!” 他将脑袋一歪,头上的发髻破天荒地盘了个整整齐齐。发髻根部簪了一朵掌心大的月月红,颜色还算鲜丽,瞧着是一朵干花。 团练眨巴着眼睛,含羞带俏:“肆肆送我的,从京师专程带回来的,怎样?好不好?俏不俏?” 刘武:“……” 花是好花,人也……算个俏人。只是刘县尉从来只见过虎头浴血,第一次见虎头簪花,跟猛虎食素一样食出了几分诡谲的温柔,令他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团练挂着一脸温柔的虎笑,指挥着李奉使牵马在落石堆下走了一圈,美其名曰“巡视防守”。刘县尉无语旁观,怎么看怎么觉着,巡防固然重要,但他主要是来炫耀头顶上那朵花的—— 在众兵士的担忧关怀与对美丽花朵的齐声称赞下,团练欢喜地离去了。 南城门也炫了一圈,北城门也炫了一圈。他披着薄被,撅着屁股,趴在木筐边上,大摇大摆地指挥道:“且去演武场也转一转,周奇周坝在半山的地道里看哨,还没见我这朵花咧。” 李肆看穿他心思的能力不如刘武。他一大早拖着病体说不放心城防、闹着要出门巡视,李肆将他小心地保护好了,才陪着他出来,结果一路上越走越觉着哪里不对……直到听了这句,才确定他是出来炫花的!李肆气道:“啸哥,你不觉着风凉么?石板路这样颠簸,你不觉着身上难受么?回去躺着歇息吧。” 大黑鬼也不耐烦地“嗤!”出了一大声,气愤他拿自己这匹骁勇战马当个牛车使唤。 张叁意犹未尽:“这才出来小半日,回去做甚……” 李肆皱着眉头一瞪过来,张叁便情不自禁有些怯他,嘴上还不饶人地叨叨:“莫凶哇,咋又长脾气咧。从前那般乖巧听话,回了趟京师,小飞马翅膀便硬了……” 李肆叨不过他,不跟他吵,牵着大黑鬼往县衙去。听见啸哥趴在后头抗议了好几声,他也不理不睬。 张叁:“那我要回家里吃晌午饭!我姐还没见过我的花咧!” 李肆:“……” 大黑鬼被牵着调转马头,果然还是听话地去了大姐家。张叁“嘿嘿”了两声,欢喜又满足地往草堆被褥上一躺,手指摸到自己头上,小心地将被风吹皱的花瓣捋顺抹平。 ——一会子给姐和姐夫都看看,嘿嘿!—— 马车慢悠悠地进了小巷。 日头此时也上了中天,热了起来。张叁索性连薄被也不披了,灵活地撅着屁股趴在栏上,一脸兴奋地探着脑袋往前望。 眼瞧着到了小院门前,李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搀扶他下车。张叁也不用他搀,自己往车下一蹦! 落地的时候牵扯了臀部肌肉,隐隐作痛,他“嗷”出一声,只能顺势歪倒在李肆怀里了。 李肆紧张地搂着他,一脸担忧内疚。他还直乐:“皱巴着脸做甚?我瞧着我比刘兄那时好多咧,他连着好几日走路腿都发抖!我现在还能骑马,你信不?” 李肆信他才怪,大骗子! 但李肆也舍不得凶他,心里歉疚得很,怪自己弄了那么多在里面,害啸哥到现在还在发低烧;那里还有些发肿,走路也不灵便。 他心疼张叁。张叁却皮粗肉糙,全不在乎——他这么些年刀尖上舔血,跟着佟太师净打一些灰头土脸的大败仗,受了重伤、发着高烧被敌军追剿到荒郊野岭的事他也经历过,比起来这算个甚? 爽了那么一整夜,将美味的肆肆从头到尾吃了个囫囵,最后只是睡了一大觉、屁股有点难受。这哪里是甚么伤病,分明是爱的瘙痒。 他现在又能好好打仗,又能天天瞧见姐姐,又有仙子在怀,天上人间不过如此。欢喜得很!快活得很!—— 他挂在肆肆肩上,蹦蹦跳跳地进了院。 果然,大姐一瞧见他搂在老四身上作威作福的那个模样,就骂上来了:“你又欺负人家做甚!从老四身上下来!” 张叁:“下不来咧,我病了,屁股还疼。姐夫快帮我拿个软垫,铺在凳子上。” 院里拢共四个人,有两个人便不信他。姐夫正在做针线活,全神贯注在那里穿针,穿到要紧处,腾不开手,头也没抬道:“要垫子么?垫子在屋里,你且自己拿去。” 大姐还骂他:“装模作样做个甚,洗把手过来切菜。” 老三权当没听见,在院里笑嘻嘻地蹦跳,缠着姐夫要软垫。反倒是老四洗了把手,乖巧又安静地过来帮姐姐切菜。 大姐抬头一看。败家老三将姐夫也支使进屋去了,自己撅着个屁股,手贱地在那里捣鼓针线篓子,挑拣着做得最结实的鞋底子,拿到自己脚上比划。 她码起袖子,大步而去! “哎!哎!我又做错甚了!耳朵疼疼疼……” “让你偷懒!让你欺负老四!” “我真病了,我发烧了!不信你摸哇!” 大姐将信将疑地将手往他额头上一摸,摸了许久:“……不烧哇。” 张叁疑惑地自己也摸了摸:“哎,还真是,我咋好这么快?哎!疼!疼!” “让你装病!净骗人家老四干活!你看你欢蹦乱跳的样子,哪里像个甚么病!” “莫打了莫打了,小心我头上的花!花给我弄皱咧!姐,姐,你瞧这花好不好,俏不俏?专程戴过来给你和姐夫看的……” 俩姐弟在院里闹成一团。李肆听见啸哥喊疼,担忧地抬头望去,见大姐只是揪揪他耳朵,并没有真抡棍子揍人,便放下心来,又埋头专心干活了。 不一会子,从屋里出来的姐夫在一旁道:“来,老四,给你拿的软垫。你咋还切上菜了?快去坐着,让老三来切吧。” 张叁:“姐夫!是我要软垫!我屁股疼!” 大姐:“又装模作样!” 张叁:“真疼!哎!上次肆肆疼,你们全都关心他!现在换了我疼咧,咋都这副模样!” 大姐:“你能疼个甚么?又造了甚么孽,挨了军棍?” 张叁:“全县我最大,谁敢打我军棍?反了他了……咳,不过么,是挨了棍,好大的棍,又粗又长……” 他满口荤言荤语,大姐只当他胡言胡语,姐夫也不信他。软垫还是给他拿去坐了,他坐在上头嘻嘻哈哈的,缠着姐姐和姐夫夸奖他头上的簪花。 “京师的男子都这么簪。姐,你赶紧给姐夫也簪一朵……” 李肆切完了菜,抬起头来,见三人在院里笑闹成一团。他心里很是安宁,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今日没准备什么大餐。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一人一碗素拌拉条子。天气燥热,日头毒辣,在檐下吹着凉风,吃些素拌,再喝上一碗酸梅汤,也算解暑。 姐夫头上簪了一把乱糟糟的小葱,像顶了一头乱草,嘴里小声絮叨道:“娘子,这东西是绿的,不吉利……” 大姐:“你怕个屁,你还担心老娘在外头偷吃么!”—— 吃完饭,张叁屁股难受,左右坐不安稳。李肆便催着他回县衙休息。俩人出了小院,姐姐在院里收捡碗筷,听见老三在外头缠着老四,要他将自己“抱上车”。 “张老三!你要点脸!”她提声骂道。 张老三被拦腰抱了起来,毫不要脸地挂在李老四身上,往李老四耳朵上啃了一口,还在那里得意:“姐!你瞧!肆肆看着瘦,可有力气咧!” 大姐:“你快滚吧!” 张叁美滋滋地上车滚了—— 回了县衙,俩人都被晌午的日头晒出了一身汗。李肆又将啸哥“抱上床”,端了一盆水来给他和自己擦身。 俩人到这时,才关上门来,腾出空来,好好地清点了一番“战果”。 李肆看着没事,其实衣衫一脱,浑身上下都是虎牙印,背上还有无数道血爪印,像被老虎挠了整夜,又疼又痒。他其实不舒服了一整日,但憋着也不说。张叁问他疼不疼,他也只是摇头——他更心疼啸哥被他弄发烧的事,倒顾不上自己撒娇了。 张叁虽然身上也有不少马牙印,但马牙不太尖么,只是看着有些淤青罢了。好笑的是,肩上、脖上、甚至手臂上都有肆肆吮出的红印——唯独胸膛是一片清爽干净,只是被揉捏了一阵,将两个小尖尖捏肿了。 张叁自己低头看着说:“你咋不啃这里呢?你是怕昏么?” 李肆正给他擦尖尖,一张脸羞得通红,唇都要咬破了,垂着眼睛啥话也不说。 张叁作势又要将他脑袋摁进去,吓得他直往后躲。 “哈哈哈!小色鬼!你怕个甚!我看你是欢喜得发昏!嘿嘿!”—— 这俩人自此开了荤戒,便是一边打仗,一边见缝插针地“恩爱”。李肆是心思单纯,一旦坠了情海,便全身全心地付出其中,没有丝毫顾忌。张叁虽然思虑比他深重,曾经也有过退却之意,但他知道人生苦短、真情宝贵,更别提他俩都是军士,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活,有今日没明日,便是快活一天赚得一天。 俩人白日里打仗配合无间,打得是酣畅淋漓;夜里恩爱也亲密无间,同样是酣畅淋漓。小陈押司赠的那本宝典,渐渐地便被又翻旧了几分,有些个什么精巧奇特的姿势,都被学了个遍。 这一日白天,又砸坏了枭军新运来的几辆车具。张叁估摸着他们又要重整数日,晚上便大着胆子带肆肆从北城门进了山——离北城门也不远,且将大黑鬼也带了去,万一遇上战事,也便骑马回去。 俩人在山里东拐西拐,没多久便眼前一亮。山间有处小崖,旁边有一湾清泉,积出了一个小石池,恰好挤得下二人在池中泡澡。 张叁将大黑鬼拴得远远的,让它自己在周围吃顿夜草。随即迫不及待牵起李肆,一溜小跑。到了池边,俩人飞快地脱了衣衫,“噗通!噗通!”两声蹦进池子里,这便在里头欢腾起来—— 这一夜是满月,月色明亮皎洁,崖边视野也通透。俩人一前一后地跪在池边,李肆喘着气低下头去,便见到啸哥后腰上两个小小的腰窝。 啸哥生得皮靓毛顺,背影凹凸有致,屁股也是浑圆紧实。那两个小腰窝浅浅地嵌在凹凸之间,里头积了两汪浅浅的泉水,小小的水面随着狂风骤雨而激烈荡漾着。 李肆深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一滴汗水从颊边坠下,落入其中一汪小泉里,烫得啸哥后腰一颤。 他回头想看一眼李肆,被顺势拉着转过身去。石池里水花激烈,将四周草地也溅得一塌糊涂……—— 纷忙战事里,这见缝插针的小小恩爱,且略下不表。 且说自打默罕被“蚁县张三”侮辱了三轮,下令聚集重兵,分攻蚁县与天门关以来,已经过了大半月时间,几无进展。 南边那一支打着“黎”字帅旗的来援煊军,也并不见北上。单是待在小小的交县城附近,围城驻扎。默罕派哨军暗中去探,说是每日里只是照常练军,马也没有多征来一只,瞧着仍是破落无比—— 这一股子僵持不动的战风,数日之后,经过八百里加急,远远地吹回了京师。 主和派大臣们便都上书弹劾黎纲,说他空领了“两河宣抚使”(河北、河东)之职,白白带着两万“大军”,说是要打枭军、援魁原,却停在交县近一月,口口声声说要“练军”,实则贪吃军饷、畏战不出、百般拖沓。 京师里尚留了一些主战官员,虽官职不比主和派,人数也不多,但个个也同黎纲一般口齿伶俐,骁勇善口水战。于是朝堂之上,互相骂战不休。 官家被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心里也怪责黎纲久无战果。不仅没有救回魁原,浪费了军饷粮食,还白白得罪了枭国,恐怕又要引祸上身,还不如不救呢! 官家隐有倒向主和派之意,想将黎纲召回,治他不战之罪——嘴刚一张开,还未颁旨,御前争吵的官员突然纷纷发出惊叫。 官家抬头看去,只见护国公乔慎一口鲜血喷洒大殿,吓得周遭官员齐齐退开了一大步! 护国公跪倒在地,满面苍白,捂着心口,浑身抽搐,呕血不休。将官家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官家赶紧下令散朝,命人抬起护国公直往后宫赶去。御医与神霄真人都赶来了。一群人围着护国公施救,官家也寸步不离地关怀。 过了片刻,在神霄真人的“施法”之下,护国公悠悠醒转。他含着眼泪,攥住了官家的衣袖。 乔慎颤抖着声音,哭泣着恳求道:“皇帝哥哥,我这心口疼痛得紧……像是被抠去了胸骨,喘不上气……真人说我是火命,我的火根生在魁原……若是魁原出了甚么事,小弟的火根怕也要熄了,怕是活不长了……不能再陪在哥哥左右了……” 官家大惊失色,看了一眼一旁的神霄真人。神霄真人也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 官家便赶紧允诺道:“慎弟放心,你莫怕,魁原不会有事。哥哥这就命人催促黎纲再战,且就不催他回来了。” 乔慎哭着道:“小弟仍是喘不上气……心火太弱……” 官家:“我再寻五千军去援黎纲,且给他送一些粮草补给去。” 乔慎虚弱地哭泣着,得了这样的允诺,垂下头去将脸依偎在皇帝哥哥衣袖上,磕头谢他。将官家看得心软无比,连哄带扶,正是一片兄弟情深—— 乔慎:我心疼giegie,只求giegie也心疼我! 上一章啸哥骑马增加了一些描述,大约多了一百来字,前天看得早的看官可以回去再翻一下。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是为蚁鸣 官家从去年冬季刚登龙椅,便吓出了惊厥晕眩之症,一直靠神霄真人施法献药,护国公的血便是他那“药引子”。护国公若有什么闪失,便是他自己有了什么闪失。他因而对护国公呵护有加。 护国公出身贫寒,伶俐懂事,既不慕虚荣,也不争不抢,从不跟官家讨要金银赏赐,反而一双小嘴惯是会说好话哄着官家开心,对“国师”神霄真人也是恭敬有加;他时不时要为官家献血,还要陪国师“作法祈福”,总是乐于奉献,毫无怨言。 在哄哄闹闹的朝堂之上,他像一缕北面吹来的清风,安抚着官家焦躁又恐惧的心灵,渐渐得了官家至高的信任与宠爱。官家现在将他当做行走的护身符,走到哪里将他带到哪里,无论上朝下朝,总是命他随侍身边,亲切地唤他“慎弟弟”。二人俨然做了一对兄友弟恭的亲兄弟—— 因为对乔慎的许诺,官家东拼西凑,又凑了五千新军给黎纲,虽然也送去了一些粮草钱银,但依旧是没有战马也没有军械,纯属是添了五千张大嘴。 官家等着黎纲带上两万五千名“大军”,与默罕决一死战。黎纲却依旧不声不响地龟缩在交县,但凡有京师来使者催促,他便好酒好菜地招待,哄一哄再送回去。 朝堂之上,对此怨声不断。但护国公的“火根”就在魁原,但凡有人提议让黎纲撤军,护国公便要呕血给官家看。官家心疼他那慎弟弟的安危,便任由黎纲日复一日地晾了下去—— 崖边的风,从春末吹到了盛夏,又吹到了初秋。 蚁县山道上的攻防之战,几乎没有停休。小城之中,凡青壮,不分男女,或拿起武器上阵参战,或来回后方运粮运械;凡老少,不论尊卑,或缝补洗衣,或拾柴蒸煮,力所能及地相助。 在持久的攻战之间,枭军的驻营渐渐从河对岸搬到了山脚下。他们彻底搜索了山下土堡,也终于发现了密道的残迹。周家兄弟原本躲藏在半山哨台,弟弟周坝眼神好,想看清枭军驻营的形势回报给大当家,一推暗门出去,便被埋伏的枭军哨兵发现,被一箭射中了心口! 哥哥周奇大哭着将他拖回了哨台,原本想引爆藏在密道中的炸药,让追击而来的枭军给他兄弟俩陪葬!结果被箭吓晕的周坝睁开了眼睛,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插着箭的破汤婆子——是李奉使帮他从土堡里捡来的,正好挡了一箭。 俩兄弟炸了密道,平安逃回了山上,对李郎君好一顿感激夸捧,许诺打完仗为他挖来十窝蝲蝲蛄,不不,一百窝!—— 枭军来势凶猛不休,守城兵力不断减损。后来连吴厨娘的相公也提起柴刀上了战场,连小陈押司也在刘县尉的督促下,于县衙侧院学起了劈劈砍砍——虽然他连个十五岁的新兵也打不过,但若是枭军攻进来了,好歹也能勉强防身不是? 大姐将姐夫留在家里纳鞋底,自己也放下菜刀,提起宽刀,上了落石堆。 她初次动手时,张叁就在她身旁。张叁眼见她砍倒了一个枭军,将对方踢倒在石堆之间。他怕姐姐心慈手软、反被敌军暗算,赶紧提刀去助,却听见大姐高声喊道:“老三!你老实告诉我!老二当年是怎么死的!” 张叁眼中一热,怒喊道:“被砍了头!” 大姐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憋了八年的眼泪喷涌而出!—— 俩姐弟并肩作战,奋勇杀敌。大姐边哭边砍,一双虎目满布血丝,瞧起来凶悍无比。 休战以后,她怕回家吓着胆小的相公,先去县衙换了一身吴厨娘的衣物,又跟张叁一起蹲在院里使劲搓洗手上的血迹。 张叁也被她带着血色的眼睛吓了一跳,心里是不是寻思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李肆更是有着小马的直觉,不敢去招惹猛兽,又担心她,又不敢靠近她。他躲在啸哥身后,只冒出两只眼睛偷看大姐,洗个手也跟啸哥一个盆洗,不敢去摸大姐盆里的水。 三人默默无言地低头洗手。张叁咳了一声,小心地开口道:“姐,其实二哥当年……也不是枭军害死的……那时候我们在跟西霞国打仗……” “我知道。”大姐垂着眼说道。 一滴水珠落入她面前的水盆里,掀起一圈淡红色的波澜。她用力搓洗着手背上的血迹,哑声道:“若不骗自己这般恨,怎么下得去手。我又不是真的吃人的老虎,要不是活在这世道……” 她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对两位弟弟道:“莫要跟你们姐夫说,会吓着他,且说我帮忙搬了一整日石头。”—— 八月初,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攻防,枭军损毁了无数军械,前仆后继地付出了数千名兵士性命,终于将山道上高耸入云的落石堆拆掉了一个大口,冲破了蚁县守军的第一道防线。 枭军彻底占领了山道,将蚁县守军逼回了南城门之内。 默罕深知不能给这座小城以喘息之机,下令全军出击,滚轴作战,不分昼夜地狂攻狂袭,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南城门攻破。 他怕那“蚁县张三”被逼至绝路,又想出什么玉石俱焚的馊主意,只派出了数名得力干将在前线征伐。他自己远远地躲在山下,层层守御防备,只远观山上情形—— 这场兵临城下的攻城之战,又打了十日十夜,打空了山城中所有的弓箭、砲石、油囊、绳网,守城兵士们也多有伤亡。蚁县终于被打至了山穷水尽之境……—— 夜幕深沉似水,燃烧的火箭与飞舞的砲石是水面上翻涌不休的波纹。山岭之间,喊杀声震荡天际,将山中鸟兽都惊得四下躲藏、惶恐不安。 张叁拎着已经被砍出了无数豁口、修无可修的宝刀,脸上挂着飞溅的血迹,静静地站在城楼女墙之间,看着远处又一轮枭军扛着又一轮云梯向城门围拢而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李肆一边喘气一边跑了过来,左手握着皲裂的长弓,右手提着染血的横刀,背上的箭囊早已经空了。 “啸哥!”李肆唤道。 “都准备好了么?” “嗯!助战的最后一批百姓都撤走了,刘兄已经在北城的山上了,只等你令下!” 张叁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小小的山城。 夜色晦暗,张叁只能瞧见一片片黑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隐没在大山的阴影里。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在别离的最后一夜,他甚至无法再仔细看它一眼—— 在天下无尽的山山水水之间,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 在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之中,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夜晚。 这一场微不足道的战役,或许连史书都疲于记载,或许只是寥寥几字,就已经道尽了此间一切喜悲。 但这座蝼蚁之城,已经竭尽了它所有的力量,撑到了它能撑到的最后一刻—— 张叁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李肆,见肆肆的额发又被夜风吹得散落了一缕,便抬起手来,轻柔地替他捻回耳后。 “肆肆。”他开口唤道。 李肆微微偏头,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脸:“嗯。” “你听见过蝼蚁的叫声么?” 李肆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叁笑道:“我在山里听见过。”—— 蝼蚁无声,一生都在地底庸碌爬行,只有被逼至绝境,才会群聚一处,以身躯摩擦地面,发出奋力挣扎的震响。 是为“蚁鸣”—— 鱼泉山下,汶水河边,荒堡之侧,枭军大营。 默罕抬起了头颅,疑惑地望向半山的方向。火箭的光亮,砲石的震响,双方的喊杀声,仿佛都在一瞬之间消失。 他征战多年,深知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死寂,是沙暴席卷之前的平静。他缓缓将手扶向了腰际的刀把……动作突然一滞—— 那声音响了起来。 像在天边,像在山间,像在地底。 震响声先是低弱,而后越来越盛,越来越密集,从嗡鸣,到轰鸣,最后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地面颤抖不休,默罕站立不稳!他瞪眼望着黑影憧憧、摇晃震颤的山林,终于反应了过来,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是山崩!!快撤!!”—— 山脚下,留守的枭军纷纷逃出大营,跳下汶水,没命地向河对岸撤去。 而此时的半山腰,率先攀上城楼的枭军,惊愕地发现城中空无一人。方才还与他们恶战的蚁县守军,仿佛一瞬之间消失在了空气中。大山巍峨的黑影笼罩着天地,地面晃动,震声如雷。 攻城的枭军也吓得扭头逃窜,纷纷转身跳下城楼,沿着山道往回跑去—— 仓惶地逃了许久,众人这才发现,不是山崩。 不是山崩,也不是烈火,连发疯的牛马也不见得一只—— 默罕狼狈不堪地重整军队,又倒了回来。山上的将领也派人来报,说城中煊人彻底撤走了。走的是从容不迫,一个也不剩,连一只鸡、一把黍、一捆柴,都没给枭军剩下。 整座山城,像座诡谲死寂的空城。 默罕先后派了两三支敢死军,进城中探视,确定没有任何埋伏与机关。第二日天光大亮,他才敢亲自进城,查看究竟—— 默罕驭着马,一路从南走到北。见山城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市集、茶坊、酒楼、药铺、学堂、庙观,样样皆有。小巷弯曲纵横,石阶上下交错。四处空荡整洁,一切井然有序,仿佛那些乡民还在此间生活一般。 立马于北城门下,他缓缓抬起头来,蹙起了眉头。 ——炸裂的山石,彻底堵死了岩壁之间狭窄的通道。碎石碎土遮天蔽日堆砌着,几乎再没有挖开的可能。 ——这便是昨夜那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 默罕纵身下了马,沉默地站在山石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这座城还有退路,既然这座城并没有那般坚不可摧,并不能“以一县之兵,足以灭你万军”,那“蚁县张三”为何要侮辱于他,为何要引火上身,引他来猛攻这小城? 他在围城的这一个来月里,也曾猜过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煊军恐怕要趁他离开魁原之时从南面偷袭。所以他命南营严加防范,也将大量铁浮屠军都派去了南营。 可南营却一直来报说,援军龟缩在交县,从未北上。 默罕心中焦躁不安,却想不清其中的蹊跷—— 身后马蹄急促,默罕回过头去,见一名传令兵疾驰而来,神情惊惶。 传令兵:“副帅!” 默罕:“可是南营有事?煊军北上了?” 传令兵:“煊军没有北上!可是南营哨马今天早上发现,有约一两千个煊人,像是普通乡民,被数百个兵士护着,从交县旁的山林中钻出来,往北面河边一处废墟去了。哨马悄悄跟了上去,发现那根本不是‘废墟’,而是一座不知何时建起来的新城!城墙已经修到了四丈高,方圆二三十里,根本瞧不见里头的情状,不知道驻军多少!” 默罕身躯一震,霎时背脊发寒。 他自小便有大志,愿助枭太祖逐鹿中原,成就千古霸业,因而学煊话,懂煊史,亦知古今天下之势。 交县往北,魁原往南,汶水之侧,有一座毫不起眼、遭人遗忘的古老废墟。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多朝古都,盛名载册,后遭大煊太宗火焚水淹、迁居新地、自毁长城…… 它才是真正的魁原古城——“龙城”金阳—— 此时的金阳城内。 崭新的城墙高耸入云,这座龙城西临吕梁山脉,东扼汶水河畔,往南北都可望见汶水河谷的千里沃野,将四方战事纳入眼底。 城楼之上,兵士们来来去去,正在修葺女墙,搭架绳网。城墙之下,工匠们仍在赶修工事,百姓挑着扁担来来去去地搬运物资。演武场上,新军整齐划一地训练,刀出如林,喊杀震天。 黎纲早已经安排好人手与住所,让刘县尉和陈押司带着蚁县乡民,去“西城”安顿下来。他自己则带着张团练和李奉使,介绍起了城中布置。 黎帅使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金阳城的构造与魁原不同,它是长条形状,分为西城、中城、东城。西城靠山,以前古时的晋阳宫殿就在西城,现在被我们用作官府、仓库和百姓居所;中城较小,是冶铁、造车等工事之所;东城则驻军,练军……” 他说得认真,突然一个圆溜溜、黄胖胖的东西被塞到眼前,令他一愣。 李肆眼睛亮亮地说:“帅使,我姐做的素蒸饼,昨日吃剩了一个,我特意带给你也尝尝,可香。” 黎纲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接过那只冷掉的剩蒸饼,这便随性地吃了起来,也不顾在两名下属前的威严礼仪。 张叁看他面对其他下属时的整肃模样,其实并不像一个大大咧咧之人——怀疑他就只在肆肆面前如此放松惬意。 果然,黎帅使一手拿着蒸饼吃,一手熟稔地扶住李肆的胳膊,笑得一脸慈爱:“好肆儿,你回来得太好了!朝廷前些日子派来了五千新军,都是被强征来的贫苦小儿,瘦弱可怜,不堪征战,我正愁没有练军的教头……” 张叁在一旁猛咳了一声。这对假父子纷纷抬头来看他,两条胳膊亲近地挨着,都不明白他是何意。 黎纲:“团练可是昨夜在山中受了凉?” 李肆:“啸哥,你要是不舒服,且回去歇息吧,我跟黎帅使四处去看看。” 张叁又轻咳了一声,眉头一皱,且不说他没有受凉生病,就算是重病缠身,也不会放他们俩单独待一起!他先前跟肆肆只在一起十九日,便不得不分开了整整四个月。天知道这四个月里,这位黎帅使跟肆肆厮混了多久!瞧瞧这糊在一起的亲热模样! 这黎帅使瘦弱矮小,分明也不是个武将出身,咋的跟旭哥一般,惯会欣赏宠爱别人家的小马驹?!—— 黎帅使性情直率,本也不是个钩心斗角的人,压根没看出来张团练那点子小小敌意。他反而敬服张团练聪慧英勇,带领蚁县军民圆满完成了任务。 两个月之前,魁原、蚁县、天门关、榆次县,这四方军队通过蚁县而互相联络了起来,共商大计。他们深知,以四方目前的薄弱军力,又没有一支骁悍的骑军,根本无法与枭军抗衡。若是听从朝廷的号令贸然出击,只会白白送死。榆次县与交县的防守微薄,不能久驻,魁原虽然城坚炮利,却也没有天险;他们需要另寻一处安稳之地,让援军能够长久地站稳脚跟,与枭军长期周旋。 他们从蚁县密道得来了灵感,于是在商议之下,最终决定——让蚁县与天门关激怒默罕,吸引枭军主力,黎纲又趁机打下交县,表面龟缩不出,掩人耳目。私底下,黎纲则挖了数条地道,打通了交县到金阳废墟的道路,将大批的军士、工匠、百姓、物资都渐渐转移到了金阳,重新修建起了这座龙城—— 不过张团练那点子小小的敌意,没多久便也烟消云散了——黎纲带着他二人到了“中城”,工事之所。 他只见宽阔院坝里,陈列着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架特制的巨型战车,长宽数米,宽敞坚固!看得张叁眼前一亮,心中惊叹不已。 黎纲在一旁道:“我军苦无战马、骁骑,无法与铁浮屠抗衡。得谋士献计,铁浮屠虽凶悍,但战马却难攻战车。我于是命人特意设计此车,每车可站一二十名军士,配备弓弩、刀枪、甲盾,组成车阵,可抵御铁浮屠的冲击。这数月以来,已经暗中造了一千辆。”—— 蚁县没有发疯的牛马咧,发疯的牛马都在写字楼里咧。 ps. 说是历史上李纲因为无马、在怀州造了这样一千辆战车,结果钦宗很不满,撤了他的职,让他军队就地解散,这支援军也就打水漂了。后面的其他援军也被钦宗指挥得乱七八糟,没个鸟用。历史上的太原在九月就沦陷了。 ps. 造车的事参考了《汴京之围》的二手资料,它又引自《靖康传信录》,来源应该还是挺可靠的。完结之后会在后记里列一下参考资料。 第63章 第六十章 果真食言 默罕自知中计,但为时已晚。金阳城依托天险,与南面交县互相呼应。默罕尝试集军攻打了一次,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不愿再白白消耗军力,只能退回了魁原城外。 他与枭国朝廷都十分气愤——大煊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大半年的时间折腾过去了,他们只得到了二太子兵临京师时劫掠走的一部分“赎金”,而剩下的“赎金”与大煊皇帝许诺割让的三座重镇,一个都没有兑现。 眼见又将入秋,两国的和谈与魁原城的战事都没有进展。枭国蠢蠢欲动,绝无善罢甘休之意。秋日草满粮足,战马膘肥体壮,正是长驱南下的好时节—— 黎纲也担心入秋之后,战事将对煊国更为不利。他赶在八月的末尾练出了两万五千名像模像样的步军,造出了一千五百架颇能唬人的战车。但是仅凭如此,他也不能独自与默罕的大军相抗衡。 他听说,太行山脉以东的河北路——也就是枭二太子带领东路枭军前往京师之道——过去一年被东路枭军来回走了一趟,遭到攻城略地、烧杀抢掠,百姓凄惨流离。 但在乱境之中,出了一员善战的统领,重整了散乱的禁军与乡兵,积极组织抗击枭军。 此人名唤宗铎,也是文官出身,一生境遇与黎纲极其相似,因为刚直不阿,多年不受重用,如今已六十来岁高龄。老人家临危受命,现被官家封为“河北路义兵都总管”。 黎便张罗着上奏朝廷,求官家命令这位宗总管从河北路带军,途径寿阳,穿越太行山脉,从魁原城的东面来援。 ——届时,黎军在南、佘军在西、宗军在东,从三个方向发起总攻,定能击溃枭军!—— 劄子加急送去了京师,不久便得来了极好的消息——官家听闻此计,夸奖甚妙!不仅答应派宗总管来援,而且许诺再从南方多调两万军,请大病初愈的老左经略重新出山,也带军北上支援。 黎纲得知此事,欣喜不已,赶紧将这好消息也通报给了天门关与魁原—— 魁原城此时已被围困了整整八个月,哪怕章知府再是精打细算、缩减开支,也同蚁县一样,终于快到了粮尽兵绝之时。这个消息如天降甘霖,令濒临绝境的魁原城振奋不已。章知府思虑之后,下令将百姓全都迁入内城,军士都留守外城,全城的粮食水饮统一分配,极力支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 天门关下,佘家军背靠西面的几座州城,军备与粮草都算充足。面对默罕发起的数次进攻,都从容不迫地抵挡了下来。 金阳城内,张叁李肆也协助黎纲,抓紧时间训练新军,研究战车的攻守之阵—— 在各方的紧张筹备之下,九月金秋终于到来—— 这一日,张叁因故起得迟了一些。 天刚蒙蒙亮,众军晨练还未开始。他赖在军寨角落里的一户不起眼的小院、一间简陋土屋内,在铺得软软的床褥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一旁李肆的枕头。凌乱的长发耷落下来,露出了遍布吮印的脖子与赤裸的锁骨。 殷红的吮痕堪堪断在了锁骨的月牙处,始终是没敢再往下移动分毫,白白浪费了那一对饱满的金秋硕果。 屋外传来说笑声,叽叽喳喳地吵醒了他。他伸手往旁边一捞,没有捞到肆肆。手指在被子底下摸来摸去,只摸到满手冰凉,看样子已经走了许久了。 他的喉咙里气哼出一声,像极了大猫的咕噜声,又在肆肆的枕头上狠狠蹭了蹭脸,这才缓缓爬起,支棱着迷糊的眼睛,到处张望。 肆肆不在屋内。屋外的说笑声倒是更大了—— 李肆正跟姐姐、姐夫待在一块,三人分别坐着三个小马扎,一人手里捉了一只剪子与几片树叶,正在一边剪一边说着话。 李肆的话居然是最多的:“这么剪,然后这么叠起来……京师的楸树少,要城外才有。立秋的时候,好多货郎在街上卖这个,要使钱买的……” 院里也没有外人,张叁披了一件袒胸的薄衣,扶着腰走了过去,哑着嗓子问道:“使钱买甚?你们在剪甚么?” 李肆听见他声音,抬头朝他笑了,赶紧起身将自己的小马扎让给他坐。 张叁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马扎上铺着一块软垫,是姐夫塞在行李中,专程从蚁县带来的。姐夫劝道:“肆儿,你自己坐罢。” 姐姐也骂道:“老三你要不要脸,咋还坐人家肆儿的马扎?” 张叁毫不要脸地挪着屁股,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嘴里大大咧咧道:“我不该坐么?我昨夜被弄得嗓子都哑了。” 姐姐骂道:“你好意思说!夜里在军寨里吵闹,也不怕旁人听见。你看肆儿安安静静的,天没亮就起床去捡楸叶。你好意思坐人家的马扎,不让人家好好休息?” 姐夫也面带谴责之意。 张叁瞪着两位至亲,满眼的委屈都要化作悲愤了——我身上都这样了!我坐姿都这样了!我嗓子也这样了!还是我欺负了他么???我是要脱裤子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么??? 他气得手指都按在裤腰上了,被身旁的李肆给攥住了手。 李肆不知道姐姐和姐夫误会了啥,更不知道啸哥在气啥,只以为他是被姐姐凶了几句,所以不开心。于是将啸哥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一边安抚一边笑着问:“你饿不饿?屋里有干饼,我去给你拿?” 吴厨娘和她相公都被黎帅使征去了火头营,军寨里统一发粮,早上起来暂时吃不着热乎乎的汤片子了。 张叁气都气饱咧,还吃个屁的饼。但是被他俏生生的笑颜美得消了几分气,也不跟姐姐和姐夫计较了。他换了话头问李肆道:“你们在剪甚么?” 李肆便将针线篓子里的几片叶子捡起来给他看,又在他掌心一边写字一边道:“这是楸树的叶子,‘楸’字里面有个‘秋’字。秋天的时候,京师的人都将楸叶剪成花样,簪在头上,可以祈福。以往都是婆婆剪的,她眼睛虽然看不清,但是剪得可好看了。我没有婆婆剪得好。” 姐姐也将一片破破烂烂的叶子给张叁看:“我剪得也不行。你姐夫剪得好。” 心灵手巧的姐夫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将剪成了梅花形状的金色叶子给两位弟弟欣赏—— 那几片漂亮叶花,最后都簪在了两位弟弟的头上。 姐夫自己头上簪着姐姐剪的破烂叶子。他倒不嫌弃那叶子丑,只是有些委屈:“娘子哇,你挑这叶子不够黄,你瞧这有一些绿边,怕不吉利……” 大姐一眼瞪过来。姐夫忙改口道:“甚黄,甚黄,吉利得很。”—— 煊人喜簪花,尤以京师为盛。黎纲所带来的这支军队,绝大多数兵士也都是从京师附近征来的。昨夜天气转凉,城中一棵千年老楸树掉了一地金黄落叶,许多兵士都同李肆一般,去捡来簪在头上,以祈福于即将来临的紧张战事。 因而当不久之后,张叁簪着楸叶登上城楼,发现满城都是跟他一样金光灿灿的脑袋。 连黎帅使头上都簪了几片叶子,瞧着甚为简陋。张叁犹豫了又犹豫,怕私藏了东西、肆肆日后要跟黎帅使对账,不情不愿地将一朵漂亮叶花掏出来了。 “黎帅使,这是肆肆托我带给你的。” 黎帅使笑得合不拢嘴:“好肆儿,有心了。他今日也在练军?” “是。” 黎帅使美美地将叶花簪在头上,转头看看天色,终于肃下脸来,认真掐指一算:“老左经略相公今日该到了。张将军,你且随我去南城门等候迎接吧。” “是。”—— 满城祈福的楸叶,都在等着援兵的到来。十五日前,老左经略带军从京师出发,来赴这拯救魁原的终战。 魁原城九个多月的坚守,蚁县捐城弃县的付出,天门关一轮又一轮的攻防死战,三方联手努力的筹谋,都为了等来这一刻。 沿途北上虽然路途跋涉,但没有枭军阻拦。哪怕老左经略带的全是步军,今日也该到了。 但黎纲与张叁枯守了整日。临近日落时分,才远远瞧见从南面交县方向奔来了稀松零落的一队人马。一名骑马的驿使,被数十名交县守军护送着,匆忙赶来。 夕阳坠入山间,金色的楸叶也褪去了光芒。张叁心中重重一沉,眼见黎帅使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驿使奉上千里加急的朝廷旨意。黎帅使眉头紧蹙地垂眼看着,久久不言。 张叁不识字,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帅使,出了甚么事?” 黎帅使将紧紧压着的一口长气,颤抖着吐了出来,身躯微晃。张叁赶紧一步上前,搀扶住他。 黎纲强撑着没有失态,他在大煊官场浮沉多年,对这种切要关头却前功尽弃之事,实在是司空见惯。他疲惫地阖了阖眼,长叹道:“张将军,劳你将肆儿与其他副将们都唤来中军大帐,我需与诸将共同商议。” “……是。”—— 太轻率的许诺,不能太轻易地相信。官家果真食言了。 枭国发下战书,二太子再度带军从河北路南下,再次长驱直下京师。河北路的宗总管领军相抗,自顾不暇,自然无法再来援魁原。消息传到京师,朝廷被吓得屁滚尿流,又急忙唤回了走到半路的老左经略。 更要命的是,黎纲先前为取信于官家、争取更多援军前来魁原发起总攻,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造出了千辆战车、练出了两万精兵,可克枭军铁浮屠。官家此时便命令黎纲带领精兵、运回战车,赶紧地南下救京师! 至于魁原,反正也扛了这么久,且自己继续守着罢!—— 黎纲将朝廷旨意向众将这么一说,众人都面色阴沉,一片死寂。 若与魁原城相比,京师的安危固然更为重要。可是此时魁原的形势危如累卵,哪里还经得起如此这般釜底抽薪。只怕援军一离,默罕便要趁机发起总攻,取魁原性命。 张叁将虎牙咬得咯吱作响,嘶声问道:“我们几个月的筹谋与死战,都打了水漂,蚁县也只是当作白白送给了枭贼,是么?黎帅使这般奉旨离去,不就是朝廷再次放弃了魁原?与数月之前的割让,有何区别?” 李肆也气得浑身发抖。他心里有话,但在皇城里当值过数月,也明白这种话不能肆无忌惮地当众说出来。他将黎帅使拉至一旁,低声道:“帅使,你能不能不回去?且救下魁原再走?” 黎纲低叹一口气。他方才不是没有想过抗旨不遵。古人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大煊重文抑武,将有领兵之权,却无调兵、发兵之权。这两万五千名兵士,不是他姓黎的私兵。若这些人随他抗旨不遵,便与他一样都会被视作叛军,这些兵士的亲眷全在京师,自是死路一条。 他也不能拉着佘家军随他一起抗旨。佘家世代镇守边关,本就容易招致朝廷猜忌,极易被视作有拥兵自立的谋反之意。况且没有南面与东面的援军,仅凭他与佘家军两支军队,也没有断然的胜算。 李肆见他面色沉重,已知此路不通,便也垂下眼去,久久无言。 黎纲回头朝众心腹下属叹道:“我军南下还需筹备,可暂缓数日。且给魁原和天门关去信,通报此事,与他们商议。”—— 夜色晦涩。土屋中烛光昏暗,张叁坐在桌前,阴森着脸,兀自沉思。 李肆端着一盆水从屋外进来,唤他道:“啸哥,来洗漱吧。” 俩人齐齐蹲在盆边,各自捞起一张巾布,不言不语地洗脸、擦身。 张叁突然开口道:“肆肆。” 李肆:“嗯?” “你见过官家本人,他长甚么样?是不是与那县令舒大富一般,满脸鼠相?” 李肆顿下动作,回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官家面相儒雅,无甚特别,也不凶恶,也不威严,像个普通的文士,憔悴又忧郁。李肆曾听李干当说起,说官家在东宫做太子时,勤奋苦读,勤恳俭朴,从未有过失德之举。他不似他的父亲太上官家,他不贪女色,不好声乐,亦不沉溺于修仙敬神。他上位以后,在学子与百姓的威逼催促之下,惩治了大批贪腐官员,将蔡相与佟太师两大蛀虫驱出了朝堂。 可是,他被哭着顶上皇位,被枭国大军吓出了晕厥之症。他贪生怕死,懦弱反复,不惜割地献金求饶。他虽不沉迷于修仙之法,却又偏信国师之术。他虽驱逐了蔡、佟,却仍然延续着一个混乱不堪、钩心斗角的朝堂。 李肆想了许久,认真地道:“官家有些似章府台,面相不似,神色很似。不过章府台也就刚开始是那样,后来不那样了。官家一直是那样,没有精神,眼睛浑浊。” 张叁沉默了。 俩人洗漱干净,一前一后地上了床。张叁老模样将肆肆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了搂,将脸埋进肆肆颈边。 这样耳鬓厮磨、温暖暧昧的时候,他却嘶哑着声音,阴沉道:“真想去京师杀了他。” 李肆问道:“官家么?” “唔。” 李肆回蹭了蹭他的脸。俩人像互相蹭毛的小兽,一边彼此温暖着,一边都在深深思索着。 李肆心想:官家该死么?害了人命的,就该去死,那官家妥妥地该死去无数回了。可官家若死了,就能改变一切么?太子只有几岁,懵懂无知,那个混乱不堪的朝堂又会如何呢? 他回想起皇城与朝堂,耳边便萦绕着百官的争吵之声,眼前也只有缭绕如云的香烟……重重烟雾之间,他见到了小弟苍白无色的脸,还有一旁吟诵不休、满面蛇相的神霄真人。 李肆搂在啸哥腰间的手臂,突然一颤。 张叁:“怎的了?” 李肆:“神霄真人……” 张叁:“怎的突然说起这个王八卵蛋?他怎的了?” 李肆:“他建了一支仙火军,修习‘五甲兵法’,是当下京师守城的主军。若是枭贼攻京师时,他在城上指挥……” 妖火乱国,京师若破,大煊将亡,魁原自也是再无生路了。 李肆:“啸哥,魁原与金阳还能再撑一月么?” 张叁:“我守金阳应是能够,但愿魁原也能。你是有甚么主意么?” 李肆:“我不知官家当不当死,但有一人是必须要死的。若杀了他,再解了京师之围,官家或许又能允许我们再援魁原了。啸哥,我得随黎帅使再回京师一趟。”—— 小马驹: 我只去一会子,眼睛一眨就回来咯! 大老虎: 不!!!不行!!!舍不得!!!要狠狠骑晕你!!! 第64章 第六十一章 榨得精光 张叁安静了许久,豁达道:“你做事必有你的道理,我明白。你且放心去罢。” 李肆:“……咳…… ” 啸哥嘴上豁达,一双虎臂都要将他的腰勒断了!两条长腿也似蟒蛇一般死死绞住他! 他被勒得面红耳赤,动弹不得,只能使劲往啸哥脸上安抚亲吻。一边亲一边竭力呼吸,连话也被勒得说不出来。 他也舍不得啸哥,更放心不下魁原如今的战局,但他心中苦苦思索,又实在不能让别人去做这件事——能潜入宫中杀了神霄真人,再悄无声息伺机而退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认真作了思索,便会认真作决定。上次离开魁原,他是被啸哥骗走的,也是被官家“寻回火脉”的荒唐旨意给逼迫走的。但这一次,却是他自己要离开。 官家与朝廷都胆怯懦弱,一旦京师被困,定是又要割让三镇求和。只有解了京师之围,官家才会松口,魁原才有生机。 他明白了自己的决绝,这才明白了啸哥那时骗他走时的心情——若不是恰恰因为深情,又怎会这般“无情”呢? 他还傻,还生气,还骂啸哥是“大骗子”和“大老虎”,他才是大坏马。 他一边自责,一边追着啸哥的嘴巴亲吻,借着微弱烛光,努力抬眼去瞧啸哥的神色。啸哥嘴里说得豁达轻巧,一双眼睛却模糊了,虎目灼灼的光芒黯淡下来,带了满满的水色。 “你看我作甚?”张叁轻声骂道,“好多年不曾哭过,自打认识了你这个小哭包,像传染了似的。” 李肆自己也满眼水色,吸着鼻子,委屈道:“我认识你之前也没哭过。” 张叁眼露狐疑。这话谁人能信?但肆肆又不是个说谎的性子。“你当真不是从小哭到大的?” “我不哭的,我以前连话也不说。” 李肆窝在他啸哥怀里比手画脚,奋力编织言语,形容他在认识啸哥之前的生活。 “……到处都黑黑的,耳朵也嗡嗡响,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二叔都说我从小‘也不哭,也不笑’……” 他现在话可多了,喳喳地比划了一大通。 张叁听得茫然不已:“你意思是,你以前得过甚么怪病,整个人傻乎乎的,在土堡里被我拍在地上,拍好了?” 李肆点点头。 张叁恍然道:“难怪你这么愣!”他向后退了退,露出敞亮的胸膛,“难怪一埋进来就犯傻!我看你是被拍高兴咧,你就是天生欢喜这个,就该多拍一拍,习惯了就好咧!” 他说着就敞开胸怀,大方地摁着李肆的脑袋,要让李肆多多欢喜。李肆惊恐地一个劲往后退,他坏笑着一个劲追。 俩人在床上又打了起来,李肆舍不得下重手,张叁却是连缠带绞、连骑带碾,坏笑得合不拢嘴,不几下就得了逞,将那羞涩窘迫的小脸摁进自己怀里了! 果然,捞出来一看,又傻咧! 张叁笑出了声,低头“啵!啵!”两口,将他亲醒! 李肆面红耳赤地刚要说话,他又摁着人家脑袋往里面一埋! 李肆:“啸……” 又傻咧。哈哈哈!又亲醒。 李肆:“不要……” 又傻咧!哈哈哈!再亲醒! 李肆:“放开我……” 哈哈哈!!! 如今循环往复了好几轮,李肆能说的话也从一个字变成五个字了,果然是“习惯就好”。 李肆被埋得满面绯红,眼泪都沁出来了!最后一次被他摁在胸口,染了他满胸的水色,自己愤然抬起头,结巴着骂道:“大,大,大老虎!!大坏,坏,坏虫!!!” 大坏虫乐道:“你瞧,这不是好了么?不晕了哇?” 李肆一愣,还真是。他皱巴着脸不吭声了! 大坏虫笑嘻嘻地哄他:“这不是很欢喜么?来来,自己用手摸摸,再用牙……轻些,轻些……”—— 俩人荒唐了一夜。大坏虫遭了报应,日上三竿也没能起来。 李肆独自去见了黎帅使,替啸哥告了假,又将昨夜的打算说与黎帅使听。 他性情至真,又信任黎帅使,连意图暗杀国师之事也直白地告诉了黎纲。把黎纲吓得容颜失色,赶紧踮起脚来捂住了他的嘴,又转头朝主帐外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旁人偷听,这才松下口气:“肆儿!此事说与我知无妨,可不能再告诉旁的任何人!哪怕是你再亲近的人,你婆婆与干娘面前,也断断不能说!” 李肆原本也不想说出来吓着婆婆与干娘,听话地点点头。 黎纲:“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肆:“啸哥也知。” 黎纲:“……” ——我看你脖子上的虎牙印!便晓得他也知道! 黎纲先前与李肆共同北上,又在隆德府与榆次县练军。他欣赏怜惜李肆性情才华,李肆也敬服他博学多智、勇敢坚韧。俩人相处得情同父子。一路上,他是听李肆念叨了无数次“啸哥”,将啸哥的这好那好,喳喳地与他讲了许多。 后来李肆终于得了机会前去蚁县送信,欢喜不已,背起鸽子一溜烟地跑了!而且一跑就待在蚁县不回来咯!竟令他体味到了嫁女的不舍与心酸! 他早就猜到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如今不过是证实罢了。 黎纲尴尬地咳了一声,叹道:“张将军少年英杰,我也颇为敬佩。他与你,咳,也算般配。只是我瞧他性情豪迈,怕他不知轻重地欺负了你。肆儿,你可也不要事事都依着他。” 李肆也不明白为啥大家都觉着啸哥会欺负他。可是想到昨夜被啸哥摁进怀里无数次,撞得他鼻梁都快歪掉,脸也被埋疼了,脑袋一阵清醒一阵晕乎……可不就是欺负么? 但这欺负……也令他欢喜…… 黎纲瞧这小娃的脸上一会子迷茫,一会子委屈,一会子欢喜,一会子羞涩。 ——行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我多嘴多舌!—— 黎帅使留下了五千军与五百辆战车给金阳,带两万军奉旨回京救驾。并许诺解除京师之危后,再尽快赶回魁原。事不宜迟,他当即命令全军整顿,第二日便出发南下。 李肆回演武场交代了一番,便也要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装。 下午时分,他回到小院,见大姐与姐夫在院里坐着闲话。啸哥也坐在铺了软垫的小马扎上,身上又只披了一件薄衣。 啸哥袒着胸膛,指着上面密布的吮痕和红肿的小尖尖,朝姐姐、姐夫大声道:“瞧见了么?是我欺负他么?一直都是他欺负我!你们莫瞧他年纪小,他可是禁军教头!专教人骑马射箭,还会飞来飞去!腰腿又劲,体力又好,净是将我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喊疼了么?我喊累了么?我昨夜喊甚么也不顶事!” 大姐道:“他便是欺负你,那也定是你先耍了坏,属你活该。再说,肆儿比你懂分寸,哪里是欺负你,顶多是疼爱你哇。” 张叁:“你是不是我亲姐?还有天理么!!姐夫你也不说句公道话!!” 姐夫小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舒服就行……你不也,咳,也舒服咧……” 张叁气得从小马扎上蹦了起来,结果闪到腰,痛叫一声往后仰,被李肆一把接进怀里。他顺势将李肆胳膊搂起来,狠狠咬了一口:“你咋这般招人欢喜!净是帮你说话!” 李肆学他认错哄人,赶紧哄着他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身上疼么?我送你回屋歇息?” 张叁顺势往他身上一倒,虚弱道:“哎,到处都疼,哪里都难受,肚子也反胃,怕是又要发烧……” 大姐:“张老三,你要点脸!你方才还在院子里欢蹦乱跳,午食还干了三碗!”—— 两个年轻人干柴烈火,血气方刚。因为第二日李肆便要随黎帅使启程,于是当天夜里又荒唐了一整夜。张叁信誓旦旦地让李肆等着瞧,要凶猛地将他“骑晕”。结果骑来骑去,势均力敌,一起晕乎了过去。 李肆第二天早上起来,被榨得精光,一双小马眸挂着黑眼圈,一对小马蹄连脚步都虚浮了。 张叁更是卷着被子昏睡不醒。李肆忆起昨夜荒唐,小心翼翼剥开了被角一瞧——小尖尖都被吮破了皮!两边硕果上各自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 他心虚又心疼,思来想去,怕这两处发炎溃烂,还是硬着头皮将伤药罐子翻了出来,趁啸哥熟睡,偷偷又轻轻地撒了一些药粉…… 张叁:“嗷!!”—— 黎纲等在城门下,守着大军开拔。两万军列成几股,分别从南面的几个城门鱼贯而出。 李肆姗姗来迟,匆匆跑来,步伐也没有平时轻快。他见黎纲盯着自己,赶紧作礼道:“我来迟了!请帅使见谅!” 黎纲看看左右,低声道:“无妨,你脸上这是怎的了?咋还……还咬伤了?” 李肆的脸蛋上窝着两颗渗血的虎牙印,挺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我欺负了啸哥,他疼生气了。” 黎纲:“???” 谁欺负谁???谁疼??? 虽然他俩说的和想的不是一件事,但黎纲这也不算误会,算是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他坚韧的心灵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差点就坚韧不下去了—— 大姐和姐夫、吴厨娘与她相公、刘武陈麓、周奇周坝以及一些蚁县乡民,都赶来城门下送别李肆。场面一时热闹。 周坝探头探脑地还要多嘴:“俺们大当家的去哪里咧?咋没有来送小郎君?” 被他老哥一把拉走了。周奇小声道:“嘘!呀呀,大当家的指不定躲在哪里偷偷哭咧。”—— 大当家的没有躲在哪里偷偷哭。营寨中的兵士大多数都走了,到处清静又空荡。小院里的水喝完了,他披着薄衣、袒着胸怀,嘴里叼着一只干饼,溜溜达达地走去公井,打了一桶水上来。 随即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就着木瓢喝了一大口水,一言不发地嚼着干饼,朝空荡的四处随意张望。 他竭力想将这个清晨过得跟平时一样,稀松平常—— 他想起,肆肆先前临走时,在小土屋内紧紧地搂着他。 “啸哥,我其实一直想……” “想甚么?” “想亲亲你这里……你先笑一笑……” 他勉力挤出了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肆肆便凑了上来,像只腼腆羞涩的小兽,将舌尖小心地探出来,轻轻地舔了舔他虎牙。 原来是想亲亲虎牙。 他便真的笑了:“这有甚么好亲的?方才往你脸上咬了一口,你没尝见血味么?” 肆肆的脸微微红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并不回答,而是轻声道:“啸哥,你等我回来。我回来以后,我们就再也不……” 张叁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肆肆要说“再也不分开了”,但这种话说出口就不吉利,可不许说! 肆肆的眼神有些委屈。他便柔声哄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你说甚么都好。” 肆肆便不舍地离开了—— 张叁独自一人坐在井沿边,神情自若地嚼了两个干饼。又去演武场上转了一圈,接替李教头练了一阵兵。快到晌午了,他才借着巡防之机,一个人溜溜达达地上了南门城楼,假装不经意地朝远处望去。 大军离去许久,似一条巨龙游走在空荡的河谷平原,只能瞧见一丁点依稀的龙尾。 他整个人就这么定住了,痴痴地望着那条龙尾,仿佛做了一个长达三个月的美梦。 现在梦醒了,他的魂儿又随肆肆飞走咯!—— 张将军的魂儿此时正跋山涉水,走在路上。 金阳南下京师,有千里之远。黎纲刻意将绝大部分辎重粮草都留在了金阳,兵士每人自带口粮、精简行装,急行南下。 战车笨重,实难运输。黎纲于是故意做了一副听话又勤勉的样子给朝廷看,留下几千兵士押后,吭哧吭哧地将一千辆战车花了三日时间才运到汾州。不仅耗时太长,而且车轮多有损毁,若是再千里南下京师,怕也要几月之后了——如此向朝廷上个急报,战事紧急,恳求大军先到,大车缓至。 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将战车全都留在了汾州,整理修缮,不再挪动。只待日后他率军北归时,能够尽快送回魁原参战。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回,李肆随黎帅使精简出行,大军日夜奔波跋涉,赶在九月中旬回到了京师。 京师此时境遇,当真是似曾相识。 与去年一般,枭二太子带军再度沿着河北路南下。这一次,沿途煊军仍是大多闻风溃散、不战而降,但是尚有宗铎总管统兵相抗,使得枭军没能攻下磁州、相州等几个重要城池。胆大求功的枭二太子绕过了这几个顽抗的城池,冒着后方被截的风险,长驱直下,再次逼临了黄河之畔。 东路枭军再度来势汹涌,不日将近黄河,黄河一过,京师便在咫尺之间。京中再度人心惶惶,官家更是惊恐不已。朝堂之上,是战是和,又吵成了一锅乱粥—— 李肆回到京师之时,京师城的四面城头正在烈火冲天。 萧瑟秋风将浓烟卷向天空,似四条粗黑巨蟒盘旋在天地间。 李肆原以为那烟火是双方攻防不休的战火。然而待赶到近前,却发现并没有丝毫争战的影子。枭军尚未抵达京师,火焰是大煊守军在城头自己点起来的。 黎纲将大军留在城外驻扎,这便着急进城入宫,拜见官家。 李肆随着几名亲卫,步行在黎纲马后。 一行人穿南城门而过。李肆抬起头,望见城墙之上,似乎新砌了一座两层楼高的“祭坛”——正是其中一条黑烟巨蟒的源头。 熊熊火焰燃烧不休,数名身披法袍的人正围着火盆翩翩起跃。 忽而,远处跪拜之声不止。城头守军放下手中刀剑,纷纷匍匐了下来。李肆远远望见两名身披红色法袍之人,徐徐走在城墙石阶之上。前者身形瘦长,昂首挺胸,高声诵唱;后者身影单薄,恭敬颔首,口中也在喃喃作念。 守军匍匐无声,四下寂静,只余烈火灼烧的“哔啵”声响,与他二人一唱一和的念诵之声。 李肆一瞧见二人身形步态,便将他们认了出来,微微吃惊。 黎纲也隐约忆起几分,看得微微皱眉,朝带路的军士确认道:“敢问,那两位作法的仙师是何人?” 军士作礼道:“回帅使,是国师神霄真人与福王殿下。枭军围城以来,他们每日都在城头祭天,四方城门都各自祭祀一遍。” 黎纲:“福王殿下?” 官家有兄弟若干,大多早夭,或是尚且年幼。与官家年纪相仿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弟弟康王。黎纲从未听过有“福王”一说。 军士又礼道:“便是那位身怀火脉的护国公,上个月刚封了‘福王’。” 此言一出,李肆的眼神更是惊讶。 他回头直直地望向那位“福王”殿下。烟云之中,乔慎似乎转过头来,也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可烟雾阻隔了二人的视线,互相之间都瞧不真切。 城头烟云袅袅,“仙火”冲天。红色的人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似两名仙人,正在上云路,登天梯。李肆恍惚之间,仿佛又见到了自己数月前初入皇宫之景——如梦如幻,如神霄绛阙,却又如此的诡谲与不祥—— 据说有一些猫的性格很稳定,表面不声不响非常平静淡定,其实默默地应激了…… 放心,肆肆小马蹄飞快!飞奔着快去快回! 第65章 第六十二章 一丝光亮 一切都似曾相识。 外城,内城,大内皇城。李肆随黎纲一路走来,入目仍是那些宽阔平整的大街、两岸垂柳的湖面、雕栏画柱的石桥、高大阔丽的屋舍、五彩琉璃的砖瓦…… 然而那繁丽之下的空洞萧条与人心惊惶,也一如往昔。 更加荒谬的是,城中到处香烟袅袅。信徒们在街头巷尾自发地焚起小火坛,学着神霄真人与福王那般,喃喃有声地祈求。路过的百姓趋之若鹜,纷纷伏地跪拜。 李肆一路看得眉头紧锁—— 正逢一队身着红袍红甲的“仙火军”在街头巡逻。 仙火军乃是数月之前、神霄真人奉命创立的一支新军,独立编制,专为驻守京师。此时枭军二度来袭,仙火军便成了京师四壁的守御主力,势头早已盖过了原本负责此事的殿前军。 这队巡逻兵的头领,身形魁梧,身骑大马,手中未携兵器,反而拈了一柄拂尘,昂首挺肚,颇为神气。 李肆随黎纲一行人刚近兴国寺桥。那队仙火军在桥上,李肆等人在桥下。桥边纷繁的绿柳遮挡了视线,双方都没瞧见对方。 甫一过转角,黎纲这边带路的军士便险些与那仙火军头领撞个正着! 双方都发出惊叫声。仙火军头领的大马受了惊,不受控制地撒蹄狂奔,向道旁围观的百姓撞去!一位年迈老者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疾飞的马蹄踹翻! 李肆旋身而去!伸手一捞将老者护至怀中,偏头斜身避开了飞踹的马蹄,顺势转身又旋了一圈,平稳地将老者送入几名围观百姓的簇拥里。 他再足蹬桥头石墩,腾身而起,一跃扑上惊驰的马背,跨在仙火军头领身后,夺过马缰一把勒紧,口中吁吁数声,很快将马儿制了下来。 仙火军头领后怕不已,回过头道:“多谢好汉,多谢……”他改口喜道:“李副使!是你回来啦!” 李肆蹙眉一瞧,可不正是仙火军副将郑酒么? ——这猪头力士!数月不见,贼性又起,得意忘形,居然还在街头纵马伤民! ——出来巡逻,刀也不带,还学劳什子神霄真人,捉一支拂尘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李肆眼冒火光,揪住猪耳便揍! 郑酒:“咿!咿!我错了!我错……”我错哪里了呜呜呜! 郑酒这顿打挨得也算冤枉,他兢兢业业巡逻,也不是故意纵马,属实是因为骑艺不佳才犯了过失。好在他认错认得极快,又连声许诺好好安抚、赔偿受惊的老者;李肆又需紧随黎纲入宫,这才只赏了他两记痛拳,匆匆扔开他,随着黎纲赶路去了。 临走时,李肆回头又警示了郑酒一眼。吓得郑酒一个哆嗦,两只胖手捂紧了耳朵—— 一行人走东面侧门入皇宫,再没有上次随护国公同来的待遇,来接引的他们的只有李干当一人。 李干当听说黎帅使回京,自请了这趟接引的差事。他远远瞧见李肆也随黎纲一起回来了,眼露欣喜。可是李干当的眼神转而落在黎纲身上,便又化作了担忧。 三人互作了礼数。李干当一边匆匆引路,一边对黎纲低声提醒道:“黎帅使,官家近日来忧心国事,心悸之症发作了数次。您可千万莫与官家争执,再生嫌隙。” 黎纲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什么,面色凝重不言。 他老人家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犟,只在李肆面前有几分温和,旁的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的倔驴,不对,倔黎。 李干当见状,神色也凝重起来,暗自叹息一声。 李干当又回头看了李肆一眼。这位少年郎向来神色平静冷淡,可此时也似若有所思,面色低沉—— 三人凝着脸去面见官家。仍是走过那些高墙阔道,深院红宅,雕梁画栋,盘龙飞凤。 同初见时一般,官家仍在清修的静室中,坐在红漆的围子榻边。身形却是更瘦削了。 官家面上也凝着挥之不去的黑雾,说话声虚弱嘶哑,再没了从前谦和平易的模样。他没有再穿白底云纹的窄袖长袍,而是披了一身惨红的法袍,像是褪了色的神霄真人。尤其双颊凹陷,神色晦涩,更加像是妖邪缠身,无法解脱。 三人说了几句,官家便挥手让李干当与李肆退了出去,只留下黎纲商议—— 李肆同李干当一起退至门外,守在廊下。 廊下原本站着几名护卫的皇城司军士,其中一人朝李肆挤出了一丝气音,使了个眼神。 李肆定睛一瞧,见是许久不见的陶实。此时不是说话叙旧之地,俩人用眼神互相作了个招呼,便各自垂下眼去,默默守候。 门内先是细语,过了一阵,突然变作争执之声—— 李干当低叹一声,阖上了眼。 日日在宫中听政,他对如今局势再清楚不过,所以先前才出言提醒黎纲。 枭二太子此次南下,不仅要割三镇,甚至狮子大开口,索要整个河北路与河东路,几乎要割去大煊半壁江山;否则便攻破京师,屠戮皇城,彻底断了大煊性命。 而官家与求和派都被吓破了胆,想与枭商议,奉出更多的金银来换回一些国土。不是不割,只是少割,就割个三镇、五镇、七镇如何? 可忠直为国的黎帅使,哪里会容得此举?一旦得知官家有割地献城之意,必会豁出性命相争—— 果不其然,这位老宦官忧虑的眼睛还未睁开,里头就传来官家的怒斥之声! “尔住口!!来人!拖下去!” 李肆神色一惊,身形微动,却被李干当一把攥住袖角。李干当用一个深重眼神制住了他,又朝陶实等人示意。 陶实等人依言冲入屋内,将匍匐在地的黎纲搀扶起来,向外拉去。黎纲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仍是高骂不休:“陛下将河东河北拱手让人,自毁长城,与献国何异!江山社稷付之一炬!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官家的性情也远比数月之前暴躁失控,气得满面青紫,站起来厉声吼道:“拖下去斩了!斩了!!” 李干当一听此言,急忙扑入屋内,“噗通”跪地,连连磕头,霎时头破血流。皇城司军士们也都惊得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见老上级跪地磕头,便也放开黎纲,纷纷匍匐在地。 屋外的小黄门、宫女吓得也跪了一地。李肆也在廊下随众人跪下,但渗出冷汗的掌心已悄悄摸向腰间的刀柄…… 众人高声连劝,都求官家三思。 ——谁敢斩黎纲?谁敢斩万民心中真正的京师守御使? ——众所周知,枭军第一次围京师时,官家仅仅是撤了黎纲与老左经略的职,数万百姓便齐聚宫门喧闹,更是活活打死了传信的内官! 官家见自己的近臣与亲军居然都不敢奉旨,更是气得暴跳如雷! “好哇!尔要做忠臣!尔等全都要做忠臣!只有我负了江山社稷!只有我负了列祖列宗!!” 他双目充血,浑身颤抖,嘶声吼道:“我临危受天命,病痛缠身,枯颜朽骨,却一日不敢懈怠国务!自知国难当头,天子当守国门,只字不提离京南巡!尔等却怪我负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尔等可曾想过,若是京师破了,若是天家血统断了!谈何江山社稷!谈何列祖列宗!” 一众人伏地不敢言。连黎纲也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之下住了口,跪地垂首。 可唯一站在屋外廊下的李肆却抬起了头,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穿过洞开的屋门,直直地看向了暴怒的官家。 勤政不懈、不提南巡,但却优柔寡断、昏庸无计,是对么? 江山社稷,只是天家的江山社稷么? 怕京师城破,不就是怕自己和皇室血脉被杀戮殆尽,怕列祖列宗无后么? 可是那些如朔州一般已经城破的北方各州,那些已经落入枭国手中,被视作猪狗一般杀戮,死无埋骨之所的百姓呢?在重兵围困下,苦守了十月、宁死不降的魁原城呢?河东、河北、乃至整个大煊的百姓呢? 与天家相比,无足轻重么? 他想起临行前的夜里,啸哥紧紧搂他在怀,埋首在他肩头的低语:“真想去京师杀了他。” 怎能不恨?谁能不想? 他当死么? 他若死了,这风雨飘摇的家国又当如何? 李肆此次归来,原本一心杀了神霄真人。可此时他定定地看着官家,目光困扰彷徨,渐渐想入了神……—— 李肆不是一位思想者。不知权谋心术,不知制衡博弈,不知治国安家之策。他没在学堂读过一日书,除了禁军兵书以外毫无涉猎,除了习武打仗以外从无见闻。 他同曾经迷茫的啸哥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力挽狂澜的豪雄,不是救世救国的支柱。 ——如此的他,此时该做什么?—— 没等他想出一个答案。官家盛怒之后,急火攻心,突然捂着胸口连声呼痛,随即便栽倒了下去。 趴伏的李干当抬起头来,连忙喊道:“陛下的心病又犯了!来人!赶紧去请国师与福王!” 话音未落,院外接连传来两声高呼。 “哥哥!!”“陛下!” 正是凑巧,去城头作法的福王与国师恰好归来。二人如天降甘霖,挽救了这一片慌乱、一塌糊涂的场面。众宫人忙不迭退出屋外,留二人作法施救官家。 李干当命陶实等人将黎纲暂且收押在皇城司,等候官家醒来后发落。李肆担心黎帅使,想要跟去,却被李干当拉住。 李干当低语道:“你且留下。”—— 静室之内,国师如往常一样,取了福王之血作药引,与自己所带的药丸一起,混入茶水之中,喂昏睡的官家服下;接着又与福王一起,盘腿打坐,喃喃作法。 不多时,官家扶着沉重的头颅,悠悠醒转。国师与福王便都赶紧跪地作礼。 福王现在与官家十分亲近,作完礼便趴伏在榻边,亲热地捉着官家冰冷的手,泪眼婆娑:“皇帝哥哥,可吓死小弟了!” 官家虚弱不言,只握紧了他的手,又看了国师一眼,浑浊双目中透出信任依赖。 三人叙话了几句,李干当在外低声报道:“陛下,圣人来请安。” 煊人称皇帝为官家,称皇后为圣人。此时赶到的便是正宫娘娘,也是太子的亲母。 皇后与官家夫妻情深,从未有过嫌隙。听说夫君又犯心悸,急忙赶来探望。国师与福王都与她作礼。她敬过国师,又唤福王作“叔叔”,取的是“太子之叔叔”之意。 皇后贤淑谦恭,也是满目微湿,感怀道:“又有劳叔叔与国师了,若不是二位一次次仙法相救,真不知当如何是好。” 二人都连连谦让。福王乔慎更是泪眼涟涟:“嫂嫂这样说,是抬举小弟了。小弟自幼孤苦,从未得过人间暖情,能得哥哥这般爱怜疼惜,是小弟三世修来的福气。小弟恨不能粉身碎骨,只换来哥哥身体安康……” 他长期失血,一身瘦骨,苍白弱小,又聪慧嘴甜,又卑微虔诚,更加引得哥哥嫂嫂心生怜爱。 一家人又叙过几句暖心话,正是兄友弟恭之时。李干当伺机进屋,垂首报道:“陛下,已将黎纲暂且押下,如何发落,还请示下。” 官家一听这倔黎就头疼,扶着太阳穴,黑着脸不说话。皇后不便出言干政。倒是国师眼露凶色,朝乔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乔慎心领神会,捉着皇帝哥哥的手便软声道:“哥哥,黎纲仗着年前守城时的小小功绩,既迷惑了百姓,也迷惑了哥哥,让哥哥以为他真能救下魁原。谁料他此去魁原三个月也没能破敌,早已暴露他昏聩无能。哥哥从前真是错信了他!小弟此刻也是悔恨万分!” 他惯会顺着官家的心情说话,官家思及此,也是气得掌心微颤。 乔慎又道:“哥哥,小弟今日随真人在城头作法。亲眼见他带回了军队,却没能带回一辆战车,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么?眼下大敌将至,他不思御敌之策,反而要污言秽语,大逆不道,依我看,哥哥今夜便斩了这贼子,莫要留他到明日了!”—— 乔慎情绪激动,声音极大。屋外的李肆听得脸色越来越冷,拳头也偷偷攥了起来—— 屋内,官家虽然愠怒,却仍有几分理智,叹息道:“慎弟单纯天真,仍是赤子之心。但这黎纲,如今却是斩不得啊。” 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官家天性懦弱,又遭百官裹挟,又遭百姓裹挟,哪头都不敢得罪。他虚弱地阖上双目,叹道:“斩不得,也押不得,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怕是又要引起民变。李干当,暂且将他软禁宫中。待与宰执们商议之后,再行发落罢。” (注:宰执,大煊时宰相与执政的合称。大煊并非只有一名宰相,宰相有数名,由同平章事等职担任,总揽政务;执政则包括参知政事、枢密院长官等,分掌军政要务。) “喏。” 李干当垂首告退。官家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他带回那两万军,全都并入仙火军,交由国师安排。” 此言一出,神霄真人眼露喜色,满意地又瞟了乔慎一眼。 乔慎乖觉地眨了眨眼。目的既已达到,便也不再提那晦气黎纲,只继续说些好话,哄哥哥嫂嫂开心—— 李干当匆匆行出屋外,见李肆眼中的怒气已然遮盖不住。他心中感叹,福王并不真的单纯天真,但这李小郎君才是真的赤子之心。 他匆匆走过李肆,低语道:“你随我来。” 李肆眼睛还瞪着屋内,不知小弟是吃错了啥药,变了这般狠毒心肠。简直恨不得扑进屋里,脱掉小弟的裤子暴揍一顿屁股,替大姐和姐夫行个家法。 李干当扯了他好几下,才将气愤不已的他给扯走了—— 李干当带李肆回到皇城司班房,安排了软禁黎纲之事,又带李肆行了回京复命的手续,将表面功夫安排得滴水不漏。 入夜之后,李干当寻了个无人之机,将一套小黄门的服饰交予李肆换上。又寻了一些面泥,将李肆的脸抹得蜡黄,连五官也看不分明。 虽是如此,宫中也并没有这么高的小黄门。李肆垂首缩脖,佝偻腰身,腿脚微弯,随李干当去了后宫—— 夜色昏暗,李干当提着一只灯笼,让李肆拎着一只食盒。二人一路走来,连句盘问也没有。 他们特意绕了路,避过官家所居的福宁殿,东拐西拐不一会儿,便到了另一座精致殿门前。 守在门边的小黄门见是李干当来了,也没有丝毫盘问,作了礼便引他二人入内,送到门边,便就退下了。 李肆一路垂头遮面,随李干当入了屋内,这才悄悄抬起眼来。 他惊讶地看见了榻边的乔慎。 李肆记忆中,乔慎原住在后宫的角落、特别冷僻的偏殿。不仅居所简陋,下人们还敷衍了事地对待他。 可是此时的乔慎一身锦衣红袍,拥坐在柔软繁丽的绸被中,桌上摆放着丰盛的各式果子与茶水。榻边香炉清烟,室内弥漫着李肆说不上名的精致香气。 乔慎只微咳一声,屋内外的下人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李干当也退到屋外,阖上房门。 李肆十分讶然。见到小弟,他原本应该欣喜的,可是城头和静室中的两次相见,都让他拳头发痒。 他生着气,却仍是心软,先开口唤道:“小弟。” 乔慎原本紧张地看他,听他唤了这声,喉头一颤,哑声道:“四哥。” “你还好么?” “大姐还好么?” 俩人异口同声道,说完都愣了愣。 乔慎面上神色一垮,霎时再也压不住哭意,眼圈顿红。李肆瞧他这样,顿时心疼也盖过了生气,走上前去生涩地张开双臂。乔慎便扑进他怀里,两颗豆大的眼泪砸落在李肆肩头。 李肆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大姐将小弟交予他照顾,他却迫不及待地跑回去见啸哥了,只将小弟独留在了这吃人的宫城里。 小弟瘦得可怕,面色惨白。明明满屋的锦衣玉食,却只养出一副枯骨,远比数月前李肆临走时还要形销骨立。 李肆心里难受自责。可乔慎并不这样想,四哥临走时曾经想杀了神霄真人以绝后患,是他自己阻止的。 乔慎只掉了两颗眼泪,便振作精神抬起头来:“你回来便好。大姐、姐夫、三哥还好么?有容伯的消息么?” 李肆简要地跟他说了众人的近况,魁原城里的老管家容伯也一直在章知府、王总管的关照下,让他不用担心。随即便问他:“你为啥要让官家杀了黎帅使?是不是神霄真人逼迫你的?我今夜便去杀了他!” 乔慎攥住他衣角,摇头道:“我知道官家不敢杀黎帅使,不过说来哄哄他。你放心,宰执们也不敢谏言杀他,左右不过将他继续软禁着。我猜到你今日或许会跟黎帅使一同回来,我请李干当找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不能轻易杀了神霄真人。” 李肆疑惑道:“为啥?” 乔慎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虽有李干当在外守候,他仍是谨慎万分。 他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四哥,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但他的命于我尚有用处。多亏了他,我才做了福王,才有机会筹谋该做之事。你还记得上次临走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李肆记性好得很。乔慎那时说过:他该死,却不是现在。该死的另有其人。你有你的该做之事,我也有我的该做之事。 李肆恍然睁大眼,突然心有灵犀,终于懂得了小弟那时在说什么! ——该死的另有其人,难道……小弟是想杀了官家?! 李肆:“可是……” ——可是当真能这样不计后果地杀了一国之君?若官家死了,该如何收场?朝廷、京师、乃至整个大煊,难道不会乱作一团么? 乔慎微微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你信我,我自有安排。” 李肆在他掌心眨了眨眼。小弟的容颜虽然枯槁,可说起此话时,灰败的眼底却闪过了一瞬光芒。 李肆突然想起自己在荒堡之中,被碎石砸到失忆,困在漆黑的地道里。他在地道的分岔口见到了一串小小的脚印,那脚印更早于他,蹒跚又坚定地走在黑暗里,甚至还为年长的他指清了道路。 他满腹疑虑。但他也知道,小弟是个有主意的,小弟比他有主意多了。 李肆点头道:“好,我信你。” 乔慎攥着他袖角,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悄声道:“四哥,你回来得正好。有你帮我,这事便妥当了。你听我说,未来这些日子,不论京师城中发生甚么事,你都不要轻举妄动。神霄真人该死之日,我自会派人通知你。” 李肆又点点头—— 乔慎与李肆叙完话,拿出了一个准备好的食盒,与李干当带来的食盒作了交换。 李干当未说片语,只与乔慎交换了个眼神,便带着李肆匆匆离开了。 李肆走出十来步远,将要出院门,耳尖的他听见了一阵刻意压制的低咳之声。他回过头去,只见远远的窗框上映出了乔慎弓身咳嗽的倒影,瞧上去又瘦小,又虚弱。 他有些担忧,顿下脚步。李干当仍是什么也没说,只示意他快些跟上—— 二人赶回了皇城司班房。李肆换下小黄门的伪装,看见李干当打开了带回来的食盒,里头是几盘形状精致的甜饼、饱满沁香的蜜饯。 李干当抖出一张素净巾帕,将这些果子都拣入帕内,递给李肆。 “平素都是一些干果,今日尽是甜果,应是福王殿下专程备给你的。” 李肆将满满一包甜果子都捧在手里,做哥哥的还被小弟投喂,又是欣喜感动,又是更加担忧小弟。 李干当再拉开藏在果盘下的暗格,里头竟是一些暗红色的布帕,上头血迹斑斑,脏污不堪。 李肆低问道:“这是啥?” 李干当起身走到屋门前,警觉地看了几眼廊下,确定周遭无人之后,这才倒回来,低语道:“殿下恐怕自己院中有旁人眼线,发现他的咳血之症,所以每隔几日便会交予我销毁。” 他这便在屋角烧起一盆炭火,将这些布帕一块一块放进去,仔细地焚烧着。 李肆又问道:“咳血之症?小……殿下他究竟是怎么了?生了重病么?” 李干当摇头道:“小郎君不必担忧。殿下筹谋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与你细说,也是为了保护你。” 李肆听不明白。 但他有小兽一般的直觉,能看清每个人眼中的光芒。 数月之前,当他初识李干当之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宦官得知义子死去,眼底的光便散了。李肆并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原本并不相熟的李干当和小弟是因为什么缘由而变得如此熟稔、如此信任。但他此刻看见燃烧的炭火映在李干当的眼中,将那满是风霜的双目重新浸润出了希冀的光亮。 李肆自回京以来那暗沉的心情,也燃起了一丝光亮—— 李干当又道:“官家今日处置了黎帅使,想来也不乐意见到你在面前走动。我且安排你休沐几日,你回家照料家人,等候消息罢。” 李肆点头称是。 夜里宫门落锁,不得出入。李干当让李肆当夜便在班房歇息—— 深秋的风带来一丝凉意,游走在漆黑的高墙阔院间,将福王院中、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摇曳不休。 在那缓缓摇摆的光线里,廊下守夜的小黄门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点着脑袋。 紧闭的屋门内,并未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长期深处黑暗中的人,才能勉强辨清方向。 乔慎悄无声息地坐在黑暗中,枯瘦的手指摸索着食盒底部的暗格,从中摸出一包粉末,小心地托在手心,就着桌上冰冷的茶水,将粉末尽数吞下。 不一会儿,屋中就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 小黄门从昏睡中惊醒,小声问道:“殿下?” 乔慎嘶哑虚弱的声音回答道:“害了凉,已经无碍了。歇着罢。” “喏。”—— 按规定周三需要先发6K字,明日13:14就会一口气发完剩下章节到完结! 大家可以留到明天一起看!《 》 65-70 第67章 第六十三章 不速之客 第二日一早,李肆揣着满满一包甜果子,离开宫中,回家探望婆婆与干娘。 婆婆的腿脚已经痊愈了。盲眼老婆子恢复了从前中气十足的模样,正在院里小灶台前动作利落地擀面。 干娘在院中捶洗衣物,抬头道:“大妈妈,您擀了面便坐着歇息罢。我来生火,仔细烫着您。” 老婆子潇洒地一挥擀面杖:“我来!”熟门熟路地便去摸灶引火。 干娘担心她烫着手,连忙放下衣物,跑了过来。老婆子的力气也不比她小,一边与她争抢一边唤着:“生火算个啥!乖妮,你便让我做些活计,日日里闲得也慌……” 俩人抢得厉害,连院外敲门声也未听见。李肆一跃攀上了院墙,冒出个小脑袋唤道:“婆婆!阿娘!” 干娘忙不迭来与他开门。三人捉着六只手,欣喜不已!李肆思念她二人得紧,又见婆婆腿脚休养好了,干娘的脸上也圆润了一些,不再似从前那般憔悴枯瘦,令他欢喜得一个劲儿笑。 干娘从小见李肆长大,从未见他笑过。先前留在京师的几月里,李肆虽然比从前聪慧懂事,可也日日沉默寡言、忧思深重。这去了魁原第二趟,再回来竟是变得满面红光,活泼开朗! 她也笑得停不下来,对盲眼的婆婆说道:“大妈妈,娃的气色好得很!更结实了!哎唷这小脸笑的,像个年画娃娃!” 婆婆:“好好好!乖孙!”伸手来摸李肆的年画脸蛋,李肆便顺势小狗一般在她皲裂的掌心里蹭来蹭去。 蹭够了脸,李肆赶紧将怀中揣得暖暖的小帕包拿出来,将宫里来的精致果子分给两位长辈尝尝鲜。又在二人身边小狗一般转圈,搀一搀婆婆,又扶一扶干娘:“在忙活啥?要煮饭么?我来,我来!快歇着!” 李肆抢了生火煮面的活计,又帮着干娘将洗好的衣衫晾在院里。一边干活,一边喳喳地跟两位亲人说自己在魁原的见闻。 三人围坐在小院里,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烩拉条子,将脸也熏得温暖火热、喜气洋洋。 李肆埋头认真地嗦完面,收起碗筷,这便又跟婆婆干娘叨起了大姐的蒸饼与吴厨娘的汤片子。 干娘担忧道:“儿哇,都说枭军又要打回来了。你是回来守城的么?你可还要紧?” 李肆心中有许多事,怕吓着婆婆干娘,不便与她们说起。他到此时已经渐渐懂了为何啸哥曾经藏着一些心事不告诉他、为何小弟藏着一些筹谋也不告诉他。 他简单地道:“我回来做一些要紧事。” 他接着又安抚道:“娘,婆婆,您二位莫担心。黎帅使跟我说,枭军这次南下,既没能攻破魁原,也没能完全占据河北路,枭二太子是孤军深入,十分危险。只要我们牢牢守住京师,或许他撑不了多久便又回去了。” 干娘松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天佑我大煊。”—— 天佑不佑大煊尚未可知。但如此明显的局势,大煊天子却是看不明白,只又被来势汹涌的枭军吓破了胆。 将黎纲软禁之后,官家在朝堂上向群臣征求意见,问是战是和,又问需割几城。 朝臣们吵成一锅乱粥。以老左相公为首的主战派坚持死守,被主和派叽哩哇啦一通辩驳,加上官家明显偏颇于求和乞降,主战派远远落了下风。 老相公今年已经七十七岁高龄,本就身患旧疾,加之争吵时急火攻心,在朝堂上就气得晕厥过去。官家顺势命人将他老人家送回府中,好生将养,便不要再掺和国事了。 为表求和之诚意,官家决定将亲弟弟康王派往黄河之北,命他亲入枭营,向二太子表明乞和之意,尽量以多一些的赔款与岁银,换来少一些的割地。 老相公手下军队,也都尽数交给旁的将领指挥—— 这些朝堂上的纷争,李肆并不知晓。 趁枭军还未到来,他抓紧时间照料家中,来回跑了好几趟集市,背回了好几筐火炭与食材,又将裂了缝的院墙、漏了水的屋角都一一修缮。 他忙活了整日。夜里僻静,干娘锁闭了院门与屋门,将他拉到堂屋角落里,从墙角的缝隙间抠出了一只小瓦罐。 抠开罐堵,剥开缠裹的一层一层布条与油纸,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几十贯铜钱,还有一册用木炭涂画的账簿。 “儿哇,你不在的这几月里,你的同僚陶实常常来看顾我与婆婆。你二叔的抚恤、你每月的俸禄、还有你俩去魁原的赏银,都是陶郎君代为送来的。陶郎君说,除了你的上司李干当,宫里还有人在关照我们,但他不便告诉是谁,只让我们放心生活。” “陶郎君说,这赏银原本许诺了三千贯,李干当催促了多次,最后也只发下来每人三百贯,你与二叔一起便是六百贯,都折成银票在这里了。这些钱,干娘都没有动过。平日里,我与婆婆用的每一笔,我都记了帐。我不识字,便都画在这里了。你数数看对不对得上……” 李肆捂住干娘的手,将那包裹塞回她怀里。“娘,我不识数,您看着安排便好。家里该花的银钱,娘都花出去,给您和婆婆多置几身衣裳,平时吃好穿好,不要节省。” 姚娘子毕竟不是他亲娘,却得他如此信任,眼眶湿润着直点头:“我会将婆婆安排好的,我儿放心。”—— 娘俩收拾打扫,伺候着婆婆上床歇息。 夜已深沉,两位长辈都先后歇下了。李肆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小院里,准备舀一盆水自己洗漱。 他突然手一顿,警觉地微微偏头。 院门外有脚步声。他听得分明,那步伐仓促,带着滴落的水声,在巷道中走走停停,不似是寻常脚步。 李肆微踮脚尖,悄无声息地滑去灶台摸了刀。 眨眼之间,他又滑到了院门边,侧耳再听外面动静。 那位不速之客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在确认什么。虽然李肆听小弟说过“会派人来找你”,但若是小弟派来的人,怎会不确定他住在哪里呢? 这人想必是心怀鬼胎的贼人! 那步伐又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个起跳,想攀上高高的院墙,往院中偷看一番。 李肆今日正好修过裂了缝的院墙。他又觉着院墙不够高,怕枭军围城时有流氓趁机入户劫掠,于是还将院墙砌高了两尺。 刚砌上的土砖还未干呢,那贼人攀着院墙一使力,“哗啦!”一下便扳倒了一片新砖!他自己也摔在地上,好大一声“噗通”! 也是一条能忍痛的好汉,愣是一声没吭。 夜里动静大,连还未彻底入睡的干娘与婆婆都被惊醒了。干娘急忙披了衣服,托着一盏油灯出来。 她见李肆持刀守在院门后。李肆朝她比了个手势,干娘便提声问道:“谁哇?谁在外头?” 外头尴尬地咳出一声,听声音正在拍打身上的碎砖。一个带着河东口音的成年男子,尴尬又紧张道:“大姐,叨扰了!敢问是皇城司李肆李副使的家中么?” 干娘一愣,看向了李肆,却见自己那干儿将手中的刀一扔,话也来不及说,气都来不及喘,一猛子扑到了院门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将门拴抽开!“哐当!”一下扔在地上!—— 门外的人看见院门飞快地开了,有人一下子蹿了出来,便双臂挡脸作了防备。可是马上辨清了熟悉的人影,他连忙又将双臂张开,手忙脚乱地将李肆接了个满怀! 李肆飞蹦着扑到了他身上,两条小马腿都欢喜得离地三尺高!嘴里不敢相信地惊声大叫:“啸……” “嘘嘘,”张叁赶紧去捂他的嘴,“小声些,有人巡逻。” 李肆两条腿都挂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跟做梦一样,压低声惊叫了一长串:“啸哥!啸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张叁:“是我,是我。我是从,咳,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水里?你好湿……”李肆语无伦次地惊叫着,低下头要亲他,却被张叁偏头避开。 李肆也顾不上疑惑他为啥不肯亲,搂着他脖子仍是感慨:“你,你好湿!” “都说了我从水里……莫废话,快进去,一会子巡逻的来咧。”—— 张叁手上脸上的刺字太显眼,经不起巡逻盘问。他身为河东路的将领,没有朝廷调令,擅自南下千里潜入京师,简直是离了大谱。这要是被逮住,依大煊律法,少不了治个杀头之罪。 张叁自己也知道自己惯会找死,不能拖累同袍。到了京师地界,明明看见熟悉的黎纲军驻扎在城外,也没上去招呼。他绕过了城头守军,趁夜潜进汴河,嘴里叼了一支草管换气,走水路游过了城门下的拐子城,潜进城里来了—— 李肆欢喜得连地都不下咯,挂在张叁身上,被他抱进了院里。张叁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刚掩上院门,干娘惊讶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儿哇,这位郎君是?” 李肆从啸哥身上蹦下来,这才想起干娘还在院里。他也不懂忌讳,紧紧牵着啸哥的手,几步就拉到干娘面前:“娘!这是啸哥!” 张叁尴尬又紧张地作礼道:“见,见过大娘,在下张叁,单字啸。” 干娘天天听儿子念叨啸哥啸哥,再是熟悉不过:“张郎君,快请进。院里凉,请进屋说话。我去给郎君找身干净衣裳。” 干娘进屋翻找李肆的旧衣。婆婆听见动静也起身了,重新穿衣整理,想来见一见客人—— 李肆牵着张叁先进了堂屋,寻了凳子给他坐下,找布巾帮他擦拭头发。张叁将发髻解了,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由着他擦拭。 李肆擦了一把,就忍不住将脸往他颈后一埋,蹭了满脸的水意。 “你咋的来了?你咋找到家里来的?” 张叁湿漉漉的耳朵被他口鼻间的热气哄着,脸也烫得发慌,想说些好听话,可又顾忌两位长辈就在隔壁,咳了一声,低语道:“许你来寻我,不许我来寻你么?” 李肆:“许!许!” 他又喜又急,还想缠着啸哥亲亲。可是向来厚颜无耻的张叁却不敢当着他家人造次,左推右搡,示意隔壁屋子:“做甚么?莫缠人。” 李肆十来日没见他了,怎的就不该缠人了?他俩可是相公跟娘子,有啥不能让干娘和婆婆看的? 张叁厚颜发烫,推他也推不开,眼瞅着干娘还没出来,只能将他的脸捧过来,往他唇上轻轻啜了一口:“行了行了,一会子再说。” 李肆还想缠他。干娘却出来了,送来了一套干燥衣物,又避回了屋内。 张叁连声道谢,赶紧脱得精光,将衣物换上。李肆说是帮他擦身更衣,却趁机在他身上到处摸了好几下。摸得张叁忍不住低笑,用几不可闻的鼻音骂道:“小色鬼。” 李肆此时倒成了不要脸的那个,挨了这句骂,不仅笑了,而且又偷偷亲他一口—— 等张叁换完了衣裳,干娘便搀扶着婆婆走了出来。一家人在堂屋坐下,互相介绍了一番,三人都好奇张叁为何前来、怎的找到李家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 李肆随黎帅使离开金阳之后没几天,魁原那边又来了信鸽,说是城中粮草将要耗尽,哪怕全城吃糠喝稀,甚至熬煮树皮野草,估计也撑不了一月了。 新修的金阳城虽然固若金汤,有力自保,却无法救下魁原。张叁明白在没有南方援军到来之前,魁原、金阳、天门关是一场胶着不动的死局。一味的死守枯等并不是办法。他思虑了一宿,索性将金阳守备布置给了刘武以及黎纲留下的一名副将。安排妥当之后,他便骑着大黑鬼,孤身快马南下,想追来京师助李肆一臂之力,尽早杀了神霄真人,助京师解围,使得援军能够尽快回援魁原。 他骑着千里神驹,日夜兼程。不出五日便赶回了京师,将大黑鬼暂且留在郊外一片山林中。他便如前面所说,孤身走水路潜入了城内—— 至于为何知道走这条水路。缘于四年前,他曾随军南下平范腊,途中在京师郊外驻军停留过。他那时尚且年幼贪玩,想偷入城中看看京师城的热闹,便趁夜潜水摸入了城中。还由此结识了旭哥,此为后话不提—— 此次进城之后,他记得肆肆曾与他说过:为了便于轮值与照料家人,在内城里租了一户小院。小院在皇城东南面、汴河边,门前有三棵并排的柳树,院里还栽种了一丛月月红。 他于是又顺着汴河从外城游入了内城,寻到了三棵柳树。他还想攀上院墙瞅瞅里头有没有月月红,结果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由此来看,张大当家确实不适合攀上爬下。这等飞来飞去的手艺活,还是得留给压寨的马娘子—— 一家人叙完话,夜也深了。干娘和婆婆都歇下了,李肆也将张叁牵回了自己屋里。 李肆租的小院除了堂屋,还有东西两间寝屋。干娘和婆婆歇在东屋,李肆独自住在西屋。 李肆打了盆水,自己在屋中擦洗。张叁蹑手蹑脚地去关门,阖门之前,还贼头贼脑地往长辈们那屋张望了几眼。 门一落栓,他虎形毕露!转身大步奔来,迫不及待地将肆肆往床上扑! “咦?”李肆嘴里发出惊叫,手里湿漉漉的布帕还来不及放回盆里呢,就被“咚!”地一声摁在床上,惊叫声也飞快地被堵住了。 两个大男人在屋中好一阵动静,震得木榻咚咚作响。干娘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东屋传来:“儿哇?可是有啥事?摔着了?” 眨眼功夫,李肆的裤子都挂在脚踝了,小脸憋得通红。啸哥不着片缕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正揪扯他衣衫,反应极快地提声道:“大娘!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水盆还好好地在桌上呢!李肆头顶着湿漉漉的布帕,被啸哥推了一把,只能违心地跟着说道:“娘!没事!您早些歇着!” 干娘那边没了声。张叁松一口气,示意李肆将手臂抬起来,将最后一片布也从李肆身上扯走了。他俯身肉贴肉地搂住李肆,在后者耳边低声抱怨道:“你家墙咋这般薄?” 李肆被他骑得浑身发烫,光顾着呼吸,也说不出来话,两只手急乱地摸揉他胸膛。 “嘿嘿,小色鬼,方才帮我更衣时就动手动脚的,可憋得你……”—— 小别胜新欢。俩人压着声音,在屋里偷情一般地恩爱了一轮,将心里那迫不及待的瘙痒,都释放了出去。 这才一齐瘫在枕上,紧紧搂着平复呼吸。 李肆舒服了一轮,终于没那么心急火燎了,把脸埋在啸哥肩头,徐徐撒娇。 他听见啸哥湿漉漉在他耳边问:“小愣鬼,你接下来是咋打算的?” 李肆被湿得打了个哆嗦,更紧地缩进啸哥怀里,将自己回京后的经历,都说给他听。 张叁听说小弟竟如此胆大包天,也惊了一惊:“他竟敢做这等事?他要如何脱身?到时候京师岂不是乱作一团?枭军难道不会趁乱打进来?” 李肆与他的担忧一样,但是道:“小弟说他自有安排。” 张叁想了一会儿,感慨道:“我当时看到地道顶上那个洞,便知这小子是个有主意的!” 他叹出一声,低头吻了吻李肆的发顶。 “且信他罢,我便陪你在这里等着。” 李肆点点头,被那声“陪”字欢喜得止不住笑,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厚实柔软中,手指也跟着往下…… 他脸埋在热气腾腾的温软中,瓮瓮地感慨:“你,你好氵显。” “还不都是你先前弄的……别掏了,快些进来……” 第68章 第六十四章 正道之光 虽然荒唐了半夜,但李肆第二日天没亮便早早地起了,在小院中生火煮粥,为长辈们准备早食。 他在家孝敬亲人的时间实在太少,万分珍惜每一日每一刻。 张叁也不敢在他家赖床,执意要跟他一起,此时困得眼皮都撩不开,半梦半醒地点着脑袋,在案台上切芥菜。 干娘也起得早,因为家中有客、不好怠慢,将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才出来,慌忙对二人道:“张郎君,怎能让你辛苦,快快歇着罢!儿哇,你也去歇着罢。你们都再回去睡会子,我做好了再叫你们。” 俩人都连连拒绝,反而将干娘哄走歇息—— 一家人吃过早食,天也亮了。张叁便让李肆去集市上买女子梳妆用的脂粉,打算厚厚一层糊住自己脸上、手上的刺字。只要不沾水,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自己暂且留在小院内,搭了只木梯修补破墙,老老实实地弥补自己昨夜闯下的祸事。 ——像他这等尽会糟蹋东西、管杀不管埋的虎玩意儿,平日里拆几堵墙、扯断几根牢栏、砍坏几把刀,哪里会回头善后?着实是破了天荒! 干娘心细,见他穿着李肆的衣衫,胸襟合不拢又包不上,知道尺寸不太合,便请他站在院中量了量尺寸,找了几件二叔留下的旧衣,往胸口和肩背处多缝了几块布,想为他多准备几件换洗。 李家不出闲人。干娘在屋内忙活针线,婆婆也出来四处找事做,摸摸索索地将小院杂物规整了一番,又去打水洗衣。 干娘探头道:“大妈妈!您放着罢!一会子我来洗!” 骑在墙上的张叁也赶紧道:“我来!我来!我这边已经补好咧!” 他从墙上蹦下来,差点一脚将木梯给踩断,狼狈不堪地将嘎吱作响的木梯扶了回去,赶忙去抢过婆婆手中的水盆。 “您歇着!我来!” 老婆子也不与他争抢,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着张叁洗衣。 把张大团练紧张得头也不敢抬,埋着脑袋一阵狠搓,将每件衣服的袖角都搓得轻薄欲裂。 更让他紧张万分的是,老婆婆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听了一阵搓洗声,突然开口问道:“小郎君,我老婆子眼神不好,看也看不清,敢问你今年多大年纪?生辰八字如何?” 张:“生……”生辰八字??? 张叁自己都记不全自己的生辰八字!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二十有三。 婆婆又问:“听我乖孙说,你是县里的团练,听来是个大官,敢问每月俸禄如何?” 张:“俸……”俸禄??? 张叁自己都不知道团练使俸禄如何!章知府给他许了个官职、分文没有地就给他扔去蚁县了,连军资都是他从县令那里搜刮来的! 他又支支吾吾,想来自己现今是个部将,便按旭哥平日的军俸报了个数。 婆婆道:“虽然与我乖孙在皇城司做副指挥使也差不离,不过想来,河东的待遇是比不上京师的……” 张叁脑子灵光,越听越觉着不对劲。肆肆常与他念叨婆婆,老人家可不是这般计较功名利禄的心性。他偷偷抬起眼,悄悄去瞟婆婆的神态,心生不妙…… 果然,婆婆的下一句又问:“你大我乖孙好几岁,会疼人么?昨天夜里你欺负了他?” 张叁手一抖,差点没忍住蹦起来夺路而逃。 激荡的水声入了婆婆的耳,她出手扣住了张叁的胳膊——明明看不着,却扣得无比精准。 “小郎君莫躲。老婆子眼神不好,耳朵却好得很。你俩昨夜那动静,瞒得了我乖妮,可瞒不了老婆子。你且说清楚,是你欺负他么?” 张叁结巴道:“我……我……是,是他欺负我……不过这,这种事,也谈,谈不上谁,谁欺负谁……” 婆婆叹了一声,终于放开了他发颤的胳膊。 “我这乖孙,从小也不爱说话,也不与人争抢,我与他二叔时常担心他受人欺凌。他这两次从魁原回来,不知怎的开了灵窍,有说有笑,总算是长大了,想来是因为你。你只要会疼人、不欺负他,甭管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我老婆子也不计较了……”—— 李肆兜着一肚子脂粉从集市上回来,见啸哥与婆婆一起在院中晾衣。啸哥拧干水分,将衣衫仔细展开,再递给婆婆,婆婆接过来摸摸索索地挂在绳上。 俩人相识不到一日,却仿佛亲婆孙一般熟稔,配合得无比默契。啸哥耷拉着脑袋,抿着嘴唇,将虎牙包得严严实实,一脸老实乖巧,大气都不敢出。 李肆:咦?—— 李肆给张叁涂了脂粉,又换上干娘缝补好的旧衣,梳好发髻,这便大着胆子带他出了门。 虽然张叁双手有茧,身形仪态一瞧便是军士。可他跟随在李肆身边,哪怕遇到巡逻检查,李肆只需出示皇城司牌牌,说他是自己亲随下属,十分好糊弄。 他便就此恢复了自由身,大摇大摆地与李肆一齐走在京师城的地界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京师城中风云诡谲。 先是官家的亲弟弟康王奉旨离京,前往黄河北面找枭二太子乞和。他离城之日,城中百姓拥堵相追,希望王爷能留下守城,并劝官家复用黎纲与左老相公。 康王不理不睬,执意离城而去。不仅如此,这位与他父亲、兄长一脉同宗的胆小王爷,生怕自己被枭二太子扣下作了人质,也不知是故意避开还是真走错了路,竟与枭军擦肩而过,走到在宗铎总管庇护下的磁州城去了。随即他便龟缩在磁州再不冒头,只字不提寻枭谈和之事,此为后话。 在康王离京后的第二日,他老爹太上官家也收拾起行囊,带上妃嫔,第二次弃京南逃。 官家气愤不已,原本要阻止老爹这番荒唐之举——最早这祸事原本就是你惹的!逃了一次还想逃第二次!且留下陪儿孙一起遭罪罢! 但福王乔慎劝下了官家,说太上官家倜傥风流、易招水劫、与火命相冲,留下他老人家于护国无益,且有损官家孝道之名。 官家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自家这位风流老爹着实很不吉利!既然福王以孝相劝,官家便借坡下驴,放老翁离去了。 官家自己倒也没有辜负所言,只字不提离京,留下固守国门——一方面是他心怀侥幸,觉着再用一些钱银与割地,应当能第二次换回安宁;另一方面,就算他心底想逃,可他这副时常心悸晕厥、愈发破落衰败的身体,也实在经不起逃亡的折腾了。 官家一面派出信使向步步逼近的枭军乞怜,另一面又将国师神霄真人封为新的“京师四壁守御使”,将城外驻军都撤入城内,以仙火军为主力,布置起了城防事宜。 短短数日,仙火军便挤满了城头墙间,血红的大旗铺遍了整座京师。到处都是黑烟缭绕的祈福火坛,堪称乌烟瘴气—— 枭军不日将至。李肆与张叁都放心不下,花了整日时间,将四方城门都转了一遍,想看看这位“神通广大、善驭仙火”的神霄真人究竟如何布置守城。 李肆曾经帮助郑酒训练仙火军数月,对他们的军纪武艺原本有一些信心。但一看之下,所有仙火军的演武场上,都没有舞刀弄棒的兵士,取而代之的是唱诵不断的喃喃之音。 李肆心中担忧,原想找郑酒问问情况,但转了好几个军营,也不见他身影。后来亮出皇城司身份,找兵士询问,才听说郑副将这几日都被国师唤入宫中,陪他作法祈福去了—— 夜里,二人回到李家小院。 寻凳子坐的功夫都没有,俩人一进院便蹲在地上。张叁就地摸了块炭屑,将白日里探得的守军布局画与李肆看。 张叁:“京师城门共计十六座,他在其他要紧的城门都只布了两三千人,独独西北面的万胜门布了六千人,且全是仙火军的主力。你猜猜原委?” 李肆想了想:“枭军第一次围城时,援军占东南,枭军攻西北。他这是觉得枭军在万胜门攻势将是最大?” 张叁摇摇头:“这妖道不是修炼‘五甲兵法’么?你还记得不,他那徒弟马道长借此名头,在蚁县找属火的兵士,说要开门迎敌。依我看,这妖法一方面是故弄玄虚,为自己贴金;另一方面,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张叁以木炭在万胜门外画出地形。 “万胜门外有大片山坡,骑马不便,再往西五里地,便是树林。依我猜想,这妖道知道官家会以求和为先,只要顺利谈和,他还能接着做国师,享受荣华富贵。要是双方避免不了开战,他便将主力留给自己,在六千军的保护下,打开城门突围而出,借着山坡避开枭骑追击,自己逃离京师……” 李肆惊讶地瞪圆眼。 ——难怪这妖道处心积虑收敛兵权,原来是与太上官家和康王一样,为了逃离战祸,而各显神通! ——而这厮自己逃走之后,被他留下的门户大开的京师,便真是无计可救了!—— 如此自私歹毒疯狂的心思,若不是张叁点明,李肆靠自己是全然想象不出!他气得一拳捣在地上,将木炭屑凿得飞起,布局图也被捣散了。 “哎!不知道疼么!”张叁惊叫,将他的拳头捉来一看,果然凿破了皮,鲜血霎时渗了出来。 他心疼地朝那冒血的小马蹄直吹气,用自己袖角小心地蘸干血迹,擦去泥灰:“小愣鬼,有气便留着往妖道脸上捣,咋还捣起地来?” 李肆的拳头被他捧在手心里伺候,嘴上还气愤道:“我去跟小弟说,这妖道不能留到开战之日!我明日,不,今夜便将他杀……昂!!” 话没说完便疼得浑身一颤——啸哥又往他伤口上撒了那要人命的药粉。 张叁摸了他的袖角,熟门熟路地将他的袖刀抠出来,往自己内衫上割了一块布条,替他缠裹起手背,嘴里安慰道:“小弟日日随他作法,难道还猜不到此事?小弟应是有所盘算……”—— 无巧不成书。张叁话音刚落,小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李肆耳根一动,反手握住了啸哥的手,示意他噤声。 院门外有脚步声,步伐仓促又鬼祟,也带着滴落的水声,似曾相识。 张李二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手都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李肆微踮脚尖,眨眼之间又滑到了院门边,侧耳细听外面动静。张叁则缓步去了一旁的院墙墙根,以防那贼人同他先前一样,试图翻墙。 果然如他所料。那新贼人在院外来回踱了几步,像在确认什么,而后一个起跳,双手攀上了高高的院墙。 站在墙根下的张叁抬起头来,望见两只胖手抠在墙尖上,外头传来好一阵挣扎与粗喘。废了老大的猪劲,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终于缓缓冒了出来—— 郑酒好不容易才攀上高高的院墙,喘着粗气,借着月色往院内一瞧。 ——这便看见了嘴角噙着笑的张团练。 “咿!咿!” 他被这许久不见的瘟神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想逃! 然而张叁纵身一跃,扣住他两只猪蹄,往下一扒拉,便将他揪扯下来,摁在地上提起拳头。 此情此景,多么似曾相识!郑酒捂着脑袋直求饶:“张团练饶命!饶命哇!我前几天才被李副使打过,脸都还肿着,我冤枉哇……” 张叁笑着松了拳头,往他那瘦了几分的圆脸上轻轻拍一巴掌:“你来做甚?” 郑酒带着哭腔道:“我来找李副使报信,你不是在蚁县么?你咋又在这?你可真是我的张爷爷……” 张叁满脸坏笑,挥着拳头还作势逗他。好在李肆上前解围,这才终于将瑟瑟发抖的郑副将解救下来了—— 可怜郑副将连进屋换衣服的待遇都没有,李家就没有他能穿得上的衣服。李肆只能在院里生了一个火盆,请郑酒脱下外衫,就地烤晾。 郑酒头发上还湿哒哒地滴着水,只得了一张擦头的布巾,也没有旁人帮他擦发的待遇。 李肆又跟婆婆和干娘说有公务,请二位长辈在屋内歇息,暂且不要出来。 三人围着火盆,金蟾拱日一般地蹲着,在院里小声说话。 李肆:“郑兄,你咋也湿透了?你也是从水里来的么?” 郑酒:“我听陶郎君说你家门前有三棵柳树,院里有一丛四季花。我方才沿着河寻柳树,不小心掉进河里,我又想攀院墙看看有没有花……” 张叁捕捉到了细节:“郑兄?” 李肆:“对喔,啸哥,你还不知郑兄尊姓大名。” 郑酒:“免尊,免尊,小,小的名唤郑酒,耳朵郑,酒水酒。” 李肆:“啸哥,郑兄还比你年长。” 张叁龇牙一乐:“呀呀!也是我郑兄!” 郑酒吓得直哆嗦:“别别别!爷爷莫抬举小的……” 张叁将虎牙都笑了出来,乐呵呵地起身去堂屋寻了一张小木凳,拎出来给郑兄垫住湿漉漉的屁股。 他和气地哄道:“不逗你咧,郑兄!今后不仅不打你,还敬你一声兄长!请坐罢,且说说你来报甚么信?” 郑酒受宠若惊地将屁股端坐在小凳上,终于收拾起惊慌神色,强自镇定下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上有龙形雕纹,正是乔慎那枚祖传之宝。 “我来替福王殿下传信,怕李副使不信我,特意带了这个信物。” 李肆:“哇……” ——小弟好生厉害!不仅收服了李干当与陶兄,居然连郑兄也收在麾下了! 郑酒:“李副使,你莫这般惊讶。我郑酒虽然不是啥好汉,可也在二位的铁拳,咳,二位的教导下明白了事理哇!神霄真人这几日在西门布了重兵,说要使出‘五甲兵法’,但我看他根本没有打仗的意思,就是想趁乱逃出城去!这不是自找死路么?即便逃了出去,天底下哪还有他容身之处?岂不是遭天下人唾骂打杀?他要我护他出战,我可不想随他找死……” 张叁:“噢……” ——郑兄依然是那般,有良心但不多,虽不多但还有,知道跟对人才能苟住命。不过甭管他初衷如何,他屡次弃暗投明,也算是有大智慧大功德了,难怪听说猪其实很聪明! 张叁便继续哄道:“郑兄有情义,明事理,令人佩服哇。敢问殿下究竟请郑兄传个甚么信?” 郑酒手持玉佩,化出一脸正色!火盆的光芒照清了他微肿的猪脸,染亮了他微眯的猪眼,居然映射出一片炯炯有神的正道之光! “殿下要小的告诉李副使——枭军临城之日,祭天之时,便是神霄真人的死期!” 第69章 第六十五章 以身祭天 乔慎当然不会只传这一句空话。三人接下来便在小院中凑成一团,金蟾开会,好一阵咕咕呱呱—— 第二日晌午时分,枭国二太子统领十万枭军,再度兵临京师城下。 黑云摧城之势,再度重演。 有了去年被哄走之后再遭反悔的经历,枭二太子不再相信大煊乞和之言,一路拒绝了所有的谈判,执意打服再说。 除了被收入城中的黎纲军与左师道军,其他大煊援军尚未赶到。乌压压的枭军如飞蝗蔽日,将京师城的东西南北都围得水泄不通,俨然第二座魁原城,瞧起来几无半分活路。 枭军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走马挥旗,金鼓齐鸣,意在扰乱城中人心,为明日发起总攻而造势。 而煊军的应对,居然是在四方城门祭起火坛,再次以火龙冲天,祈求上天保佑。 这般懦弱避战之举,更是令城外的枭军哈哈大笑,纷纷在城下戏谑辱骂,嘲笑这是煊国的亡国之火—— 大内皇宫中,官家听说枭军已至,递出的求和国书再次被拒,在静室里枯坐了整夜。 福王与神霄真人打坐相伴,静室之中,焚了一夜香火—— 天未亮,殿外隐约传来虫鸣声。秋风起拂,吹起院间几片金黄落叶。 官家侧身趴伏在榻上,双目紧闭。 跪在榻前的福王抬起手来,缓缓伸向了官家的脖颈……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哥哥,皇帝哥哥。”福王轻声道。 官家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满室烟云,仿佛置身仙境。他这些天来最最宠爱、最最信赖的慎弟弟,一身红底金纹的道袍,一脸恭敬顺从,温声道:“哥哥,该醒了。” 官家神情恍惚,声音嘶哑:“要打起来了?” 福王点头道:“祭天的时辰到了,我得随真人去了。” 真人躬身立在香炉之后,臂间的拂尘摇摆,面容若隐若现。像一位天上仙人,正要接引福王仙去。 官家突然心生惶恐,抓住福王的手道:“慎弟!一定要平安回来!” 福王反手握住了官家,柔软的双手捧着官家的掌心,躬下身来亲昵地靠近,低语道:“哥哥放心,小弟必会归来。归来之时,小弟很有重要的话要与哥哥说。” 官家道:“好,好,我在这里等你,等你。” 福王松开了官家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躬着身向后退了一步,身影突然就隐入了烟雾之中。像一阵虚无缥缈的梦境,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官家头疼欲裂,依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朝他离去的方向徒劳地抓挠了一下手,便阖眼又沉沉睡去—— 天将欲红,一抹微光出现在了黑夜的尽头。 身披黑甲的枭军集聚如蝗。鹅车、木驴、云梯、重弩……各式攻城器械,纷纷被推动向前,伴随着数万人移动的脚步,在旷野中发出了一阵阵雷鸣般的回响。 护城濠边,万胜门上,城墙之上突然亮起了一丝火光。 天色还将亮未亮,那火光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京师城墙厚有两丈,墙顶宽阔可供三马并驱。万胜门的城墙上,修有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城楼。 城楼之下,搭起了一方高高的神台,台下摆放着一尊长宽约两米的大型重鼎。鼎内铺着多日来积攒的香灰,其上又堆砌了一层新的香炭,刚刚点燃,此时正徐徐散发出刺鼻的香气。 云烟伴随着火光缭绕而上,徐徐往九霄之上飘去。 神霄真人身披紫袍,他身后跟随着身穿红袍的福王。二人登上神台,跪地而坐,口中喃喃有声。 这乃是神霄真人在开战前的最后一场清醮法事,再次祈求仙火护国,唤来火龙灭敌—— 神台十米开外,两边都各挤了数百名守城军士。 城门之内,修筑了一大圈高达两米的木栅栏,一方面是万一枭军攻入城后的最后防线,另一方面也便于将城中百姓与战事隔开。此时百姓们拥堵在木栅栏旁,围观起这场开战法事,集聚了近万人之多。不过双方距离数百米,百姓们只能遥遥望见城墙上的两个人影—— 神霄真人腰板挺直,徐徐地捋着胡子,向城外愈逼愈近的枭国大军望了一眼,又回首望了一眼身后聚集的煊国百姓。 他此刻神情肃然镇定,其实心乱如麻,捋着胡须的指尖微微颤抖,连怀中拂尘也在摇摆不休。 他本是京师禁军营中一名低微兵士,凭借从游方术士那里学来的一手火技,靠着装神弄鬼与贿赂宦臣进入了钦天监,又误打误撞地治好了官家的心悸晕厥之症。近一年之前,面对来袭的枭军,官家要他献策,他胡乱编造了“火脉”之说,没想到官家信以为真,还真在宗亲中寻回了“火脉”。好在乔慎年幼怯懦,乖乖成为了他的傀儡,与官家一样对他的“仙法”深信不疑,自愿献血供他驱使,成为了他手下一枚最好用的棋子。 倚赖官家的愚蠢与乔慎的乖顺,竟给他最终混到了国师的宝座,到如今执掌四万守城大军。可他这一辈子,从未出过京师,其实连一仗也未打过。 可惜和谈未遂,他这场荣华富贵的国师梦,终究是要碎了。 如此愚蠢的官家与混乱的朝堂,必不可能在枭军铁蹄下得生。所以他只求在国破之前顺利逃出城去,届时天下崩裂、乱世浮沉,他只需靠着手下兵力与仙火神技,成立“仙火教”、宣扬法术、吸纳教徒,说不定还能混成一方豪强、一代宗师,甚至一国君主…… ——只要他此时顺利做完这场法事,然后下城墙,随仙火军冲出城去—— 神霄真人又恐惧,又紧张,又亢奋。他声音微颤,老模样带着乔慎一番唱诵,而后起身站起。 福王也跟随他站了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福王便顺从地伸出手臂,撩起单薄衣袍。同数月之前那场祈福法事一样,他朝着福王的手臂狠重一划,随即将鲜血淋漓的胳膊举到香鼎之上,将淌出的血都滴入香灰之中,而后挥臂一扫拂尘。 “轰——!”一声重响,香鼎中炸出一团大火,冲天而起!——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火光还要来得更大更烈,并炸出了一蓬庞然又诡异的红色烟雾,竟然霎时间吞没了神台,红光四起! 众军士与围观的百姓见此壮丽之景,都纷纷跪了下来,匍匐磕头。 ——但谁也没有听到的是,红光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低呼—— 香鼎中的大火虽是神霄真人惯用的机关伎俩,但那团红雾却并非他所料。站在鼎边的神霄真人猝不及防,被红烟熏个正着,霎时眼前一阵迷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乔慎突然猛地一推,将他推向神台之下烈火熊熊的大鼎! 神霄真人毕竟当过兵士,身形并不弱小。乔慎年幼虚弱,本也力道不够。这一推之下,真人口中溢出低呼,站立不稳地向前倒去,却本能地捉住乔慎手臂,想将乔慎一同拖下台去。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头顶的城楼之上,朱檐下的阴影中,闪起一点刃光!一支短细的箭镞剖开烟雾,悄无声息地贯穿了神霄真人的喉咙! 将他刚溢出的呼声,也一同贯断了。 神霄真人掌心一松,乔慎趁机甩开了他的手,任由他独自摔入鼎中。 烈火霎时卷上了真人的衣袖。然而大鼎宽厚,真人挣扎着避开火源,攀住鼎沿,还想往外逃脱。神台之下,红雾之中,突然又蹿出一个高大人影,刀鞘狠重一顶!将真人撞回了鼎中央,霎时便被熊熊烈火吞没!—— 城头秋风拂过,红烟这时散去,围观的军士与百姓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了火光之中的人影。 神霄真人没能立时死去,仍在火中活活挣扎,然而他喉头贯箭,无法惨叫出声,挣扎的动作又与他平素蹦跳起舞的祈福有几分相似。因而众人光是震惊,竟来不及起疑。 乔慎就在这时伏地而跪,泣声高呼:“真人以身祭天,续我大煊国运!慎以先祖之血、火脉之躯,乞怜于天地、祖先之灵,愿此祭直达天听,佑我大煊安宁!!”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也都跟着磕头高呼—— 城门之外,枭军砲石、弩箭,纷来沓至! 乔慎磕完三个响头,从神台之上一跃而下,奔跑数步,从一名匍匐的军士身上抽出佩刀,随即扬刀向天,朝着众人嘶声吼道:“今有仙火护国!诸军无所畏惧!上城墙!抗敌——!!” 城头守军群情激奋,跟着大吼出声,纷纷起身捉起兵器武具,迎敌而上!一时间城中砲石、火箭,亦如骤雨,向城外反击而去! 远处城门下的百姓也听到了乔慎与众军士的嘶吼。连日以来,黎帅使与左相公杳无音讯,官家乞和,康王出走,太上南逃。百姓的憋屈、愤懑、失望、绝望全都压在心底,霎时间亦如烈火炸燃!跪伏在地的众人纷纷站起,呼喊声震耳欲聋:“抗敌——!!抗敌——!!抗敌——!!”—— 万胜门下,郑酒原本听从神霄真人的吩咐,带着六千名仙火军主力,等候真人赶来之后一声令下,便要大开城门突围而逃,不对,“正面迎敌”。 神霄真人并不全然信任他,还多布置了另一名心腹徒弟——本也是个假道士——也匆匆封作副将,同郑酒一齐开门。 听到城头守军与远处百姓传来的嘶吼声,郑酒拔出刀来,一刀攮倒了身旁的假道士,朝众军士吼道:“国师以身祭天!舍命庇佑诸军!!诸军听令!上城墙!抗敌——!!” 这些仙火军主力曾经跟随郑酒、李肆、陶实等人日夜训练,得了数月的苦心栽培。他们原本就有心杀贼,一听说国师为了护国竟连性命都祭出去了,又听见城头守军与百姓们如此激奋,他们便也跟着激奋起来!眼见郑副将带头冲上城墙,他们便也跟着一涌而上!—— 一时间京师城下,硝烟弥漫,战火连天—— 在混战之中,倒挂于城楼朱檐下的李肆松开双腿,猫一般灵巧地翻身落地,将手中暗杀用的小弓负回背上。 藏身在神台下的张叁也掀开地帘钻了出来。他眼见香鼎内炭火燃尽,神霄真人被焚得只剩焦骨,便朝那尸骨上鄙夷地唾出一声。 他拔出刀来戳了一戳,将卡在喉骨中的箭镞戳了出来,嫌弃地拈起两指,将箭镞拣出,随手朝城墙外一扔。还嫌不够毁尸灭迹,他瞅瞅左右无人注意,便又捡来一块砲石,抡起来朝真人的头骨重重一砸,将被贯断的喉骨也砸得稀碎,这便将砲石压在上面,权作是枭军落石砸碎的。 李肆正好跑到了他身旁,他便将替李肆背着的一副长弰弓箭递给李肆。 战事紧急,二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错身而过。张叁拔刀奔向前线,李肆捉弓登上高处,分头投入了战中—— 煊枭二军在多座城门间鏖战了整日。攻防拉锯之间,肝髓流野,血染长河。 日落时分,枭军鸣金收兵。双方损耗相当,互相都没有占到大便宜。 但大煊军民明显士气更甚。不仅守军朝着退去的枭军骂吼不休,连城中百姓们也扯着嗓子跟着帮腔,足足助威了整日。 福王乔慎在万胜门上督战一日,亲自鸣鼓助威,更是大涨士气。 当然,暴露在城墙上的危险也是有的。福王的手臂便遭一支流箭擦伤,好在伤势不重。当时他仅仅花了片刻裹扎伤口,便又转身举起了鼓槌。 收兵之后,福王在军民的欢呼声中退场,由一支仙火军士护送回了大内皇城。 到了宫门脚下,李提举带着一众皇城司侍卫相迎,又亲自送他回了御前—— 话说这位“李提举”,其实便是先前的李干当。李干当原本上头有一位顶头上司,官拜“提举”——也就是李肆与二叔离京之时传圣旨的那一位宦官,也是收受贿赂将神霄真人引入钦天监的那位。但这位提举不知何故,平素身体好端端的,在前几日突染流疾,暴毙了。 此事放在平时,或有几分蹊跷。可枭军不日将至,宫中乱作一团,也无人有暇思虑。 官家身体本就一直不适,近来愈发虚弱。听闻提举感染了流疾,赶紧命人将他尸身送出宫外火葬,随身之物也尽数焚毁,以免疫病传遍宫中。 仓促之间没有人手,官家便暂时将任劳任怨、不争不抢的李干当拔擢为了提举。反正李提举已然年迈,干不了多时了,先应付过当下,等战后再拔擢新人罢—— 话说回此时的李提举,带人将福王送回了静室。 福王红袍染血,发冠沐灰,苍白的脸上也尽是碎石刮伤的战火痕迹。他一改在城头嘶吼助威的热血模样,又回到了平素那般安静恭顺。 但他带了一身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在香烟缭绕的静室中,他如一颗投入湖泊的小石头,掀起了满室涟漪。 官家依旧虚弱地伏在榻间,听到李提举的通报与福王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吃力地撑起身来,朝他伸出手:“慎弟,你回来了?” 福王上前几步,乖顺地跪在榻边,老模样接住了官家的手:“皇帝哥哥,我回来了。” 官家颤声道:“听说仙师他,他以身殉国了?” 福王垂着眼,点头道:“是。” 官家手一颤,茫然道:“可从没有听他说过如此打算,这怎的,怎的……” 福王道:“弟弟也不知仙师会有如此大义善举。不过哥哥身体虚弱,心怀忧思,弟弟想,仙师若是提前告诉哥哥,恐怕会伤害哥哥心神。仙师此举感天动地,大煊得到了上苍庇佑,今日果然将枭贼击退了。” 官家徐徐叹出一声,这才注意到他袍间的血迹:“慎弟,你可也受了伤?” 福王将衣袖撩起,仓促裹扎的伤口处血迹斑驳。可他手臂上原本就是密密麻麻的割裂伤痕,比起来今日那小小的擦伤反倒不值一提。 “哥哥放心,无甚大碍。仙师在天有灵,替小弟挡过了一劫。” “那便好,”官家叹道,“我依稀记得,你今日临走时,提过要与我说些什么?” 福王点了点头:“哥哥请稍等。” 他起身而去,将室内快要熄灭的香火又续了一支。缥缈香气再次盈满了屋内,连他身上的血气也终于被掩盖了—— 福王回到榻前,恭顺地跪下,扶着官家的手,柔声道:“我心里有一些话,到今日方能与哥哥说起。” 官家好奇道:“慎弟快说。” 乔慎抬起了低垂的头颅,望着官家的眼睛,平静道:“哥哥有所不知,仙师生前一直在给哥哥喂服‘寒食散’。” 官家茫然道:“什么?” 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斧声烛影 “哥哥每次心悸晕厥,仙师给哥哥服食的仙药,名唤‘寒食散’。此药含丹砂、雄黄,服后发热亢奋,可解一时心悸。但终究不过一道慢性毒药,只会令下一次的晕厥之症更甚,且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其实先前曾有一位御医察觉到哥哥脉象有损,但哥哥却以御医庸碌、妒忌仙师为由,将其革职赶出了宫中。小弟数月前派人查访到了这位御医,将偷出的仙药请他查看。他回复小弟说,这便是寒食散。” 官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乔慎偏头示意香炉中的香火,又继续道:“仙师为哥哥配制的这款仙香,其实也有招致幻觉、使人亢奋的功效。哥哥每每闻后身体发热,恢复精神,也不过是一时幻觉罢了。” 官家的嘴唇已经发起抖来,惊怒地无法说话。 乔慎又道:“哥哥更加有所不知,小弟身上也并没有甚么‘火脉’。小弟其实比宗亲族谱要早一月出生,应是属木。只不过出生之时,有方士为小弟算了一卦,说命中有一劫,需谎报生辰、瞒过天命,方可度劫。后来小弟常想,那方士不过为了骗我阿翁五贯钱财,随口杜撰的罢了。” 官家的手也发起抖来,向后缩去,却被乔慎反手一握,紧紧攥住。 “不过小弟进了京师,方知这不是我的劫,原是我的道。那神霄真人假作仙法,犯了欺君之罪,自是该死。哥哥德不配位,负了江山社稷,难道没犯欺国之罪么?小弟身为‘护国公’,自有护国之职,既该送真人一程,也该送哥哥一程……” 官家颤抖道:“乔慎,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慎微微一笑,继续道:“小弟来京师之前,曾在一个唤作蚁县的小城躲藏过几月,蚁县的山林中有一种毒蛇,名唤‘断肠青’。其毒无色无味,长期少量服食,可致人肠穿肚烂而死,但不被仵作察觉毒性。小弟自来京师,日日都在服食此毒,而哥哥时常服用小弟之血。哥哥近日来除了心悸晕厥,是否还觉着虚弱倦怠、腹疼难忍……” 乔慎突然低下头去猛咳了数声,随即抬脸一笑,将掌心咳出的一滩鲜血给官家看。“哥哥瞧,便是这样的‘断肠’。” 官家吓得魂飞魄散,终于忍不住呼唤:“来人哇,来人……护驾……” 他喉咙莫名地干裂难忍,只低哑地唤了几句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他伸手去抠抓床褥,想留下些许痕迹与动静,但乔慎却轻柔地捧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不知乔慎先前往香炉中添加了什么,静室之中,云烟弥漫,呛喉难忍。 连乔慎自己也低低地咳嗽了起来,他强撑着哑声又言,声音如鬼如魅:“咳咳……小弟入宫之后,常常想起一件宫中旧闻……据说百年之前,太祖与太宗兄弟情深,便如此时的哥哥与小弟。说来也巧,小弟正是太祖后裔,而哥哥正是太宗之后……据说当年夜里,太祖与太宗酌酒对饮,宫人听见柱斧戳地之声,看见烛影摇曳……不久之后,太祖便大行而去了。” 官家双目骤然睁大,死死瞪住乔慎。但云烟遮盖了乔慎的头脸,连他恭顺柔和的面貌都看不真切。 烟云中的人影,突然手持着一柄不知哪来的柱斧,高高地朝着官家举了起来! 官家溢出一腔无声惨叫,目眦欲裂,手捂心口,“噗通”一声栽下了地去!—— 李提举与几个黄门、宫女,陶实与几名皇城司侍卫,都守在院内,都听见了这声闷响。他们回过头来,只见室中烛影摇曳。 众人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福王突然拉开屋门,满面惊惶,泫然欲泣地奔了出来。 “来人啊!陛下的心悸之症又犯了!快去请国师!!” 李提举搀扶住站立不稳的福王,颤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么?国师已经殉国了!” 福王眼中热泪夺眶而出,焦急道:“是!是!本王竟忘了!可怎的办!快请御医!快请御医!!”—— 深夜宫中,乱作一团。李提举指点着几位宫女、黄门,赶紧去请御医,又遣人通知了皇后。 陶实命剩下的皇城司侍卫守住院内,不得泄露半点风声。他自己入得屋内,“照顾”奄奄一息的官家与惊慌失措的福王。 福王泪流满面,要作法施救官家。院中侍卫们都听见了屋内传来的呢喃唱诵之音。 而静室之内,趁着乔慎唱诵吸引众人注意,陶实弓腰快行几步,先钻至窗边悄悄揭开一缝,散尽屋内的烟气,然后取出香炉中的灰烬,用布巾包好藏入怀中,并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旧香灰。 乔慎从袖中掏出一叠瘪瘪的纸片——是一柄纸作的柱斧,做工粗糙简陋,只有影子看似真斧。陶实将纸斧接到手中,将纸片更紧地折叠压瘪,塞入自己内衫之中,甲衣一裹,丝毫看不出异样。 陶实又扯出一方巾帕,将乔慎掌心的鲜血也尽数擦去,也同样藏入甲衣之内。 陶实在屋中忙碌。而跪在榻边的乔慎一边口诵经文,一边低下头,平静地看向了官家仍在怒睁的双目,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鼻息——确定他是死透了。 其实神霄真人给官家喂食寒食散、焚烧幻境香之事不假。但乔慎日日服食的却并不是劳什子“断肠青”。他连蚁县山上的蛇影子都没见过,纯属胡编乱造。他托李干当带入宫中、每日服用的是一味苦黄连。黄连吃多伤胃,日积月累下来,他的胃府便受了伤,有了咳血之症。而官家常饮他的鲜血,自也有些轻微的病症。 方才焚烧的香火,也不过是他将神霄真人的幻境香调浓了数倍,再辅以伤喉的几味药材。 换言之,官家是在寒食散与幻境香日积月累的伤害之下,被“断肠青”的骗局与“斧声烛影”的传说给活活吓死的。 ——当真不负怯懦之名。 乔慎瞧着官家死不瞑目的双眼,神色鄙夷,抬起手轻轻一拂,替他将眼阖上了—— 不多时,一名当值的老御医匆匆而来,皇后也赶了过来。 官家阖目躺在榻上,面色灰白,平静的胸膛看不出起伏。御医一摸脉象,大惊失色,转头便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陛下心脉大损,脉象虚无,已是油尽灯枯……” 皇后一听此言,身子一软向旁倒去!她身旁的宫女慌忙将她扶住,跪在榻边诵经的乔慎也起身搀扶她,哭道:“嫂嫂,嫂嫂可一定要撑住啊……” 皇后哭道:“陛下这是怎的了?何至如此?” 乔慎也哭道:“陛下本就忧心国事,又得知仙师以身殉国,一时伤心过度,突然便倒了下去……” 皇后抓着乔慎的衣袖:“叔叔快救救陛下,以往不是你与仙师一同施救么?” 乔慎伏下身去,连连磕头,泣声道:“仙师总是带着小弟一同诵经,不多时哥哥便有所好转。可方才小弟诵经许久,不见哥哥有半点反应,想必是仙师已去,小弟独自一人法力难支……” 叔嫂俩在屋中哭作一团,悲痛不止。好在李提举老成镇定,含着眼泪上前提醒道:“圣人,此事可要通知诸位宰执?” 皇后比官家还要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只做了数月皇后,一时神色慌乱无措。乔慎却面色一紧,低叫道:“嫂嫂万万不可!” 他连忙抹了一把满脸泪水,回头瞧了一眼伏地不敢抬头的御医,低语道:“事关社稷安危,还请嫂嫂屏退左右,任何人不得离开此院,小弟有要紧话与嫂嫂说。”—— 皇后也知事关紧要,将信将疑地顺了乔慎所言。 李提举、御医、宫女都退了下去,皇后朝屋外看了一眼,低头道:“叔叔请说。” 乔慎跪在皇后面前,恭顺地仰望着她,急切道:“嫂嫂可有想过,枭军临城,人心惶乱,哥哥此时大行,侄儿年方九岁,宰执们会不会真心拥护新君?新君又如何平息朝堂纷争?再者说,过几日各地援军将至,那些手持重兵的外来将领,会不会心怀不轨谋夺篡位,或者开城投降,将新君奉给枭贼?” 皇后身形一颤,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乔慎向前跪行一步,更加压低声道:“太上官家尚在南面,更有康王流落磁州,若是有心之人拥护他们二人重回京师,太子还能顺利登基么?就算太上不愿再登朝堂,可百官难道不会拥护更加年长的康王么?” 皇后神色更是惊惶,也顾不上流眼泪了,赶紧问道:“叔叔有何提议?” 乔慎伏地又拜了一拜,仰头含泪道:“慎体弱多病,本不长命,得哥哥嫂嫂真心相待,惟愿太子侄儿千秋万代。慎恳求嫂嫂,为侄儿多作考虑,拉拢李提举,牢牢控制皇城司禁军,将哥哥大行之事秘不发表,只说哥哥在宫中休养。待到击退枭贼、国事稳定之后,嫂嫂还需拉拢黎纲、左师道这些个得到百姓、士子信赖的忠臣,请他们带军庇佑国本,拥立太子登基……” 他顿下话头,眼底闪过一丝暗光,低声道:“在太子登基之前,嫂嫂还需趁战事纷乱,派人彻底解决康王之忧……” 皇后神色从惊惶变作震惊,又从震惊变作恍然。她性情原本贤淑温良,可既做了人母,就誓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幼子。她沉下眼来,思虑片刻,随即点了点头,伸手搀扶乔慎。 “叔叔,你身体虚,快些请起罢。你虽年幼身弱,却心有慧根,嫂嫂这便依你所言。我们母子之命,都托付给叔叔了。” 乔慎伏首又拜,含泪道:“慎幸得垂怜,万死不辞!”—— 这一夜之后,官家身体不适,久于静室休养,不再以面示人。皇城司军士封宫锁院,不让除了皇后母子以外的任何人靠近静室。朝中百官若有怀疑与抗言,便会被宫卫当场拿下,软禁宫中。 第二日一早,“官家”有旨,黎纲解禁,重新被拜为“京西四壁守御使”。原本病重的左师道左老相公听闻此事,心神振奋。老将军拖着病体,坚持披甲戴胄,亲上城头替守军擂鼓助阵。 黎纲又与去年一般,妥善安排起守城事宜,并将一些善战的将领分派至东南西北。 其中西城的将领,便是仙火军副将郑酒。“郑将军”虽然宽厚威武,瞧上去颇是善战,但临敌时总会虚心听从身边一位幕僚的建议。 奇了怪了,这位不知名的幕僚说是幕僚,个子还比郑将军高大不少,一身虎气。有一次郑将军督战时站得近了一些,差点被一名攀上墙头的枭军给砍了。只见那幕僚单手拔出郑将军的刀,只一劈就将敌军当头剁下城去。 而亲自守住北城主战场的黎帅使,身边也有一位不知名的神射手,据说是皇城司的骁勇,被暂时借调来守城。神射手弓如霹雳,射程三百米,宛如人形重弩。负责攻打北门的枭将常被射得满头是箭——虽然枭将戴着厚厚的头盔,伤害不多,但侮辱极强,大涨了煊军士气—— 京师城坚守十日之后,各地援军纷纷赶到。如去年那般,近二十万军队齐聚京师郊外。 “官家”再度有旨,将身体已经有所好转的老左经略相公拜为“京郊守御使”,统一调度城外的援军。 枭二太子见势不对,要求停战讲和。但煊国守城有方,士气猛涨,“官家”也一改先前懦弱摇摆之风,居然拒绝了和谈,连“三镇”也不肯再割,并发出国书质问枭国何时归还先前掠走的燕云十六州。 枭二太子一听此言,好大的口气,这便要集结众军,先与城外的煊国援军决一死战。 但这一决战未能开始便宣告落空。正如黎纲曾向李肆分析的那样,枭二太子孤军深入,不能久持。河北路的宗铎总管率军干扰了二太子的后路,断了枭军粮草通道。 二太子深思熟虑之下,不敢再意气用事,最终宣布撤军北退,饮恨而归—— 枭军第二次离京退去。京师城的百姓奔走相告,涌上城墙欢呼雀跃。 街头巷尾,到处是张灯结彩,人人是喜笑颜开—— 当天夜里,宫中传来噩耗。连日以来强撑病体、坚守国门的年轻天子大行而去,与先前以身祭天的国师一样,无私无悔地奉献出了自己的性命,延续了大煊的国运。 呜呼哀哉!感天动地! 街头巷尾,纷纷又将前一日的红灯换作了白帘。人人是以泪洗面—— 据说南巡的太上官家听闻此讯,悲恸不已,身体每况愈下,同样患上了心悸晕厥之症,没撑多久便病逝了。 ——虽有野史记载,老人家其实是在江南风流快活,罹患花柳病去世。不过野史杜撰算得了什么数呢?不值一提!—— 枭二太子途径河北路回师时,因为心怀怨恨,率军攻打了宗铎总管镇守的磁州城,想以宗之首级祭天。可惜磁州城坚守如魁原,打了数日未见成效,枭军粮草耗尽,不得不弃战而去。 枭军此举唯一的收获,便是在城下叫骂示威之时,康王正跟随宗铎总管在城楼观战。不知何故,康王突然痛叫一声,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后经仵作查明,康王是恐惧过度,心肺破裂而死。 ——虽有野史记载,康王是遭了嫂嫂派去的杀手暗算,被暗箭裂心而死的。不过野史杜撰又算得了什么数呢?还是不值一提!—— 说回此时的京师城,在战乱与国丧之中,年幼的太子仓促登基,做了新官家。年轻的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国事。 新太后本想拜福王为摄政王。福王却称自己只是远房宗亲,不应担当此重任;况且自己年幼体弱,腹无才学,亦不应当插手朝政;他只想求一方清静之室,日日为家国祈福。福王既如此谦让,太后亦甚为感动,对他的疑虑顾忌也一扫而空。太后这便将福王封为新国师,在京郊新修一座道观,供他修身养性。 太后另拜黎纲为丞相、太傅,为宰执之首;拜老左经略相公为新的河北、河东守御使,统调两路战事。在黎纲的提议下,太后趁战乱之机改革了军制,将枢密院职能裁撤,虽然武将带兵仍需听从朝廷调遣,但攻伐之策不再听从朝廷层层指挥,有了更多自裁之权—— 叙说至此,距离李肆随黎纲南下京师,已有一个来月了。 一如去年此时,魁原城寒风料峭,汶水生冰。这座在北风中苦守了接近一年的城池,已经彻底兵尽粮绝。 魁原分内外两城,数月之前,章知府就已经将百姓迁回内城,只留守军驻守外城。 此时,外城之中,屋舍大多被拆除殆尽,屋瓦砖块作了砲石,木梁竹栋作了柴火。三千胜捷军与一千乡兵都只剩了不足半数,且大多伤残。内城之中,草木枯朽,连树皮草根都已被食尽。路边已有冻死之骨,室内已有枯瘦之尸—— 落日将坠,在城楼的破瓦间留下一片惨红且碎裂的余光。 王旭未着头盔,发髻在风中缭乱,手中扶着一柄斩马刀,以刀柄勉力支撑着虚脱的身体,像夕阳下一棵倾斜的大树,悲怆地屹立在城头。 自从得知黎帅使率军回京之后,他日日在城头守望,不仅再没有望见大煊援军。今日反而望见了自东面山谷而来、身着鸦黑的一支枭军,像一条黑色巨蟒,蜿蜒在太行山间。 ——竟是枭国的援军,想来是见默罕久攻魁原不下,要来助一臂之力。或许不出数日,他们便会发起对魁原的总攻。 ——而缺粮少兵的魁原,却再也经不起沉重的一击了。 王旭徐徐叹出一气,凹陷的眼窝密布血丝,枯瘦的脸颊露出哀伤之色。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头盔歪斜的亲卫兵踉跄着跑来,哑声唤道:“将军,仍是没有回信。往来的信鸽应是又被枭军截住了,没能飞出去。” 王旭叹道:“信使呢?” 亲卫泣声道:“枭军近日用木栅栏围住了整座魁原城,信使下城后,没能潜出百米,便被他们乱箭射了回来。” 王旭叹出一声,回过身来,亲手将亲卫的头盔扶正,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一掌:“莫哭了,只是断了信,又不是断了命。把脸擦干净,将我的马牵来。”《 》 第71章【VIP】 第71章 第六十七章 长夜将明 王旭本想驭马,但马儿断粮也有数日,枯瘦虚弱。王旭舍不得骑它,便撑刀而行,拒了亲卫跟随,孤身从城墙走去北门。 他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望向城内苍凉萧条。他又回头看城外罗布的枭寨,都渐渐与黑暗夜色连成一片。 他眼中也蓄了泪色,却没有擦拭,不想被路过的守军们看见,伤了奄奄一息的士气。 他并不怕死。沙场谁无死,征战几人回。可他心有悲戚,心有愤恨,为这长达一年的坚守,为成千上万人前仆后继的血泪。 ——这样抵死的坚持,难道终究只能付诸流水,难道全是徒劳么?难道终究只能城破人亡,终究逃不过被屠杀殆尽的命运么? ——多么不甘心啊—— 夜已深沉,寒风萧瑟。北城门的城楼之上,王旭的父亲、河东副都总管王麒,正扶剑而立,沉默不语地望着城下一片漆黑的夜色。 他身旁摆了一张简陋的木椅,坐着魁原城的知府章孝。章知府扶栏勉力地坐着,也跟王总管一起望着黑暗的虚空。 二人身后传来脚步声。王旭拾级而上,走到离他们三四步时,将凌乱的发髻理顺,又仔细擦抹一把脸上的尘灰,这才作礼唤道:“府台,总管。” 他父亲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不怪王旭这般整理仪容,因为哪怕是如此萧条之时,他的父亲依旧甲胄齐整,容颜肃穆,背影挺直如松,不见丝毫松懈。哪怕已经熬得满鬓枯白、面目沧桑,这位老将的眼中依然有着沉稳灼亮的光芒。 而章知府已经瘦得枯骨嶙峋,单薄的紫袍在寒风中弱柳一般摇摆。但他居然也没被大风刮跑,只是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王旭近前说话。 王旭上前报道:“这几日仍是收不到城外消息。今日东面又来了一支枭军,望之有数万人,应是援军。” 两位上官面上都没有什么波动,苦守一年,什么场面他们也见过了。曾经动不动焦虑万分的章知府,也早就没有一惊一乍的劲头。 章知府叹息一声,道:“正晨兄,怕已到了最后的时候了。现下旭儿也在,我心中有一事思虑良久,想与你父子二人商议。” 王总管没作言语,王旭等了父亲一会儿,只能自己开口应道:“府台请说。” 章知府道:“我身为知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城中尚有数万百姓,百姓何辜!我想去信默罕,苦守相抗皆是我一人之意,我将自戕谢罪,请他饶去城中军民性命……” 王旭惊道:“府台!” 一直不作言语的王总管,突然出手摁住了章知府的肩膀。 章知府含泪道:“正晨兄,愚弟心意已决……” 王总管却打断了他,沉声道:“永晞!若真有那日,我父子二人也会以死明志!可你话说早了,此时还不是最后时候!” 章知府:“兄长这是何意?” 王总管:“旭儿,你方才说,枭的援军从东面太行山来?” 王旭:“是。” 王总管:“枭国在北,北路畅通无阻,为何不从北面来?既是从东面来,必是二太子的东路军。这说明二太子已经从京师退军,前来与默罕合师。他既退军,那大煊的援军也当在路上了。这不是最后的时候,反而是我们的一线生机!” 他握住章知府的肩膀,肃声道:“当下应当重整城中军力,以内城作第二道防线。万一外城被攻破,也能尽力多坚持几日,等得援军到来。永晞,就算你不信朝廷与官家,难道还不信我,不信黎帅使、佘将军、宗总管、左相公、张团练么?我们多方筹谋坚持至今,就是为此最后一搏。” 夜色分明如此黑暗,但老将声破幕色,铿锵震耳。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仓促马蹄声响。先前报信的亲卫骑着一匹摇摇晃晃的瘦马,翻身滚下,虽然脚步趔趄,却满面狂喜,快奔上楼。 “报——!收到金阳城回信了!”—— 北风连绵不休,吹来了今冬第一场雪。初雪漫天纷扬,洒向千里沃野的汶水河谷。 夜色之中,上万名推车的劳夫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意,上千座巨型战车碾过薄薄的落雪,滚轮的轰鸣声震荡了原本寂静的河谷。 西面天门关,南面金阳城,东面太行山谷,黑暗之中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像蚁群暗夜齐聚的碎响,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庞然。 长夜将明—— 三日之后,枭军冲破了魁原北门的城墙,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魁原军民退至内城,以第二层城墙为庇,顽强地与枭军展开了抗斗。城中百姓凡十五以上、六十以下,都接替了战死的军士,参与守城战事。 煊国各路援军共计十五万,也及时赶到了魁原城外。 援军一改煊军昔日散乱无序之风,在老左相公的统筹调度下,军分三路,包抄魁原,反而对枭军展开了围攻。援军并从金阳城运来了上千座战车,分至三路,牵制了枭军的铁浮屠主力,使得枭军屡次突围不成,反陷入煊军的车流人海之中。 双方激战半月不休。虽然枭军战力凶猛,但未能占据任何城池作为倚靠,加之后方粮草难以为继,在旷野之中越是久战,越是疲力。 十二月底,枭军主帅二太子率先撤军,在副帅默罕军队的垫后掩护之下,往北面石岭关退去。 默罕也终究未能突破魁原内城,终于放弃了攻城,仓遑后撤—— 冬日晌午。 阳光虽然烈辣,但寒风也呼啸不休。 旷野之上,默罕在混战之中落了队,被数百名枭骑围护着向北逃去。天门关守将、小佘将军佘可存率领一千名佘家骑兵,追在其后。 追击的煊骑队伍之中,有一匹身披全甲、通体黢黑的高头骏马,身姿壮健,四蹄惊风,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它身上的骑师穿了一身轻甲,背后负着一把长弓,臀不落鞍,沉腰俯身,正在随它全力冲刺。 这黑马率先追到了枭骑队尾,默罕的身影在人群间若隐若现。 马上的李肆直起身来,在激烈颠簸之中,面色沉静地取弓搭箭,箭镞稳稳地指向了默罕的头颅。 羽箭离弦,直逼默罕而去,却遭一只金瓜锤半途砸落。追随在默罕马后的重锤甲士扯出一声呼哨,周遭枭骑纷纷回身引弓。流箭仿似漫天水花,向李肆纷扬洒来。 李肆敏捷地一翻身躲入马下,双臂与双腿盘抱马腹。流箭噼里啪啦砸落在马甲之上! 黑色骏马身披重甲,全然不惧箭雨,足下猛然一蹬,撞入枭骑之中! 逃亡的枭骑队伍像遭重石击打,顿时激起一片混乱水花。 混乱之中,三五个枭骑将黑马围在正中,弯刀如月,从四面八方向藏在马下的李肆刺去。李肆负弓在背,拔刀而起,眨眼又旋至马背。棠横刀横扫如铁扇,激起一阵铮铮刃鸣。 枭骑们一击未成,还要回刀再刺。突然听得远处一声虎啸! 又一匹高头大马猛冲而来!张叁肩下夹着一支长柄的棠陌刀,权作长槊,利刃一般剖开了马群,一猛子撞入了围攻之中! 陌刀横扫千军,将包围着李肆的众骑都挥洒开来。一个躲闪不及的枭骑也被扫至马下,登时在众马乱蹄之下发出了哀嚎。 张叁与李肆并马而驱,蹙眉骂道:“小愣鬼,一个人冲那么快做甚!下次不将黑鬼让给你骑!” 李肆挺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像是骄阳下绽开了一朵腼腆小花。张叁眉宇一颤,又骂道:“净会撒娇!” 其他煊骑也纷纷赶到,双方陷入交缠激战—— 李肆在张叁的挥扫庇护之下,得了空子。他眼尖地四处一望,于红黑交缠的两军之间,精准地望见了默罕。 他一边驭马而去,一边将刀插回腰侧,摸下弓来,再次引箭。 箭镞微微移转,却久久无法离弦——乱军之中,他与默罕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挡在二人之间的众骑也是来去纷纷。 勾弦的手指微微欲松,但李肆耳根一颤,听见了破风之声!他果断弃放,身躯向一旁倒去,避开了偷袭而来的金瓜锤!但遭到空放的弓弦回弹,霎时割伤了他的掌心,带出一串鲜血!手中的弓也跌落在地! 追来的张叁眼见此景,怒啸一声,抡起陌刀朝那偷袭的重锤甲士当头劈下,被甲士举锤格挡。双锤与刀刃相拼,一声嗡然重鸣! 二人都是虎口巨颤,但抓握坚实,没有放松丝毫。 张叁双手按住陌刀,死死往下压去,将那甲士一分一毫地压向马背,用劲之猛,自己的手背与额头也冒出青筋。这甲士数月之前曾经在蚁县山下锤伤了肆肆,如今又伤了肆肆的手!张叁一边猛力压刀,一边龇出虎牙,挤出一声怒笑——正要寻你来杀! 眼见刀刃寸寸逼近甲士的头颅,斜刺里突然一只暗箭向张叁袭去!却被李肆拔刀斩落! 张叁担心李肆手上的伤,劲头一松。那甲士趁机双锤向上一拨,终于将陌刀挑开,驭马逃开。 张叁顾不上追他,提声问道:“肆肆!手怎样!” 李肆看了一眼右手掌心浅薄伤口,用牙撕下一截护腕勉强扎住一圈,重新握紧了刀柄,道:“没事!” 不远处的暗箭者也是一位老熟人——先前张李夜袭枭营遇到的那位擅弓的草原女将。她与重锤甲士都是默罕的亲将,当时甲士锤伤了李肆,女将则射伤了张叁。正可谓是新仇加旧恨,相逢有孽缘。 张叁调转马头,直奔那女将而去,抡刀就斩。但女将翻身卷下马腹,敏捷避开。 把张叁给气笑了:“嘿!咋甚么都学肆肆?” 说话间,那甲士赶回来搭救同伴,从旁一锤朝张叁扫去。张叁于是也学着肆肆翻身躲下马腹——结果因为从未练过此术,俩腿没来得及夹紧,“噗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正是丢脸之时,差点又挨那女将一箭,好在又被追上来的李肆一刀斩落。 张叁落汤虎一般滚落在地,战马也遭惊吓跑走。好在李肆疾驰赶到,伸手将他拉到身前,二人又共骑一马。 他靠在李肆怀里,尴尬地咳了一声,索性上了战术。他脑袋朝后一偏,贴着李肆的脸低语道:“先克弓兵,杀那女贼!” 李肆听话地纵马而去。在前的张叁夹刀在腋,又以陌刀作槊,迎面向那女将冲扎而去。 这一刀虽重却不快。女将一勒马缰,轻巧地侧身避过,却见张叁朝她龇出虎牙狡黠一笑。 ——虚晃了此刀,张叁高大身躯顺势向前一趴,被他遮挡的李肆飞跃而出!腾空而起,自天而下,一刀当肩劈下!霎时将那女将劈至马下! 飞溅的鲜血泼了李肆满脸,那女将一声未吭,沉沉栽落在地—— 见同伴惨死,重锤甲士发出暴怒的一声狂吼,从旁策马而来,侧身单抡一锤,直向李肆擂来。 李肆此时刚刚落于女将马背,还未来得及挽起缰绳,遭他侧面一擂,索性斜身一倒,滑落在地,避过了这一击。 甲士还要追砸李肆。张叁又是一刀扫来,甲士避犹不及,索性扔开左手瓜锤,顺势揽住张叁扫来的刀柄,也学着李肆斜身一倒,滑落在地。 他顺势将张叁的刀柄夹于肩下,左手扣柄,滑落之时往下借力一拽,便将张叁也拖至马下。二人先后滚落在地,那甲士率先爬起,趁着张叁还未站稳身体,追上前来,右手瓜锤要朝张叁当头擂下。 ——就在此时,李肆身如飞箭,掠向甲士身前,手中横刀猛然攮进了他的胸口,打断了他的动作! 但这甲士身披重甲,横刀只浅浅刺入一寸。甲士愣了一愣,发现并未受伤,溢出一声冷笑。 ——李肆龇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也朝他回了一笑,突然手掌一松,侧身闪开。藏于身后的张叁排山倒海一般撞了上来!双手接过刀柄,以虎躯之力,一猛子将那本已寸入的横刀撞进了甲士胸膛!透体而出! 甲士双目圆瞪,终是不甘地仰天倒下—— 张叁将靴子蹬在甲士胸口,使了好大力气,才将横刀拔了出来,举起刀刃一看——刀尖被撞出了个小豁豁。 他心虚地咳出一声,对李肆道:“是在重甲上磕的,这可不是我撞坏的,第一刀可是你攮的。” 李肆委屈地看他一眼,默默接过刀来,在臂间拭了拭血。 大黑鬼这时跑了过来,李肆便默默翻身上了马,朝张叁一脸委屈地伸出手。 张叁接住他的手,翻身也上了马,这次硬要骑在李肆身后:“我抱着你,我哄哄你,好好好,算我撞坏的……哎!小马蹄怎的还打人咧!莫打莫打,给我看看你手上的伤……”—— 斗嘴只能斗上那么一两句,双方战事激烈,二人很快又投入战中。 煊骑士气高昂。人数本就更少的枭骑无心恋战,战不多时,纷纷伺机突围,四散逃去。 李肆眼尖,眼瞅着十来个亲卫护着默罕,已经突出重围,朝东北方向去了。他赶紧驭马追去。 因为被甲士与女将耽搁,双方距离极远。大黑鬼虽是威猛强壮的千里神驹,但披了一身甲,又驮了两个大男人,着实也发挥不出脚力。 眼见默罕的身影要消失在天地交接处,李肆正心中生急,突然望见远处另一方向追来了三五十个骑军,及时截住了默罕的去路。阳光下远见红袍烈烈,看样子他们也是煊骑。 张叁在身后道:“那是谁?” 李肆摇摇头:“不知道。” 对方只是一支煊军小队,未举旗帜。 李肆眼见默罕绕路想逃,那骑军的为首者从背后摘下弓来,烈日下张弓引箭,去似流星!一箭将默罕射至了马下! 好箭法!!武者惺惺相惜,李肆情不自禁发出惊叹:“哇!!” 张叁:“你哇个甚,这有甚稀奇,我也能射。你瞧他都没射准。” ——说是没射准,其实是那支箭刻意射中了默罕的肩头。 默罕滚落在地,周遭亲卫一拥而上,还想护他上马。那领头的煊将身披赤色斗篷,手持一柄长枪,如烈焰贯日一般冲入包围,如入无人之境,不几下便击溃众人,将默罕生擒至自己马上。 他手下骑军也训练有素,迅速将其他想要逃走的枭骑全都贯倒在地。 张叁:“哇……” 俩人光顾着呆在马上看热闹,都忘了追去近前。还是小佘将军驭马从后方赶来,直奔那队煊骑。 张叁往李肆腰上掐了一把,示意他赶紧跟上—— 小佘将军奔至近前,连声唤道:“好汉,刀下留人!默罕乃枭国相之子,留他之命大有用处!” 那陌生煊将也知此理,本就故意只射肩头,留了默罕性命。他翻身下马,朝小佘将军作礼。 小佘将军也忙不迭下马作礼道:“幸得将军相助!标下乃佘家军佘可存,不知将军是哪路援军?” 煊将声音宏亮道:“不敢当,标下乃宗铎总管麾下部将,岳鹏。” 张叁李肆正好赶到,听了这句自介。但见这位岳将军面庞方阔,身姿魁梧,好一派英雄气概。烈日疾风之下,赤色长篷烈烈飞起,当真似大鹏振翅,宏图远志。 此后不久,这位英雄追随宗铎总管北上征战,初露锋芒。多年之后,官拜大煊少保、太尉,引领岳家军屡破枭军,最终为大煊夺回了燕云,青史留名,流芳千古。此为旁话不提。《 》 完结+番外 第72章 第六十八章 是非功过(完) 日落时分,魁原城内。 硝烟仍未散去,魁原外城只剩零落砖瓦,内城也是一片狼藉。 好在援军已经入场,来来去去地救治伤者、抬埋死者、照料生者,四下里一片喧哗热闹。 王旭带着几个满身尘灰的亲卫,正在断壁残垣之间张望着什么。 马蹄声疾驰而来,随即便是两声仓促的落马声。张叁李肆欢喜地扑了上来,一前一后将王旭挤在正中,似俩片大馍夹住熊肉,将他重重一抱! 张叁:“旭哥!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嘿嘿!!” 李肆:“咦?”王大哥为啥翻白眼了? 王旭:“噶……”—— 虚弱的王将军活过了战乱,却差点没活过亲友的爱戴。缓过气后,抡起熊掌便是一通猛扇。两个弟弟自知心虚,耷拉着一对脑袋,谁也没敢回手。 挨完揍,俩人恢复欢天喜地,一左一右地搀起旭哥,这便要一起去找王总管。 王旭原是熊壮如山的好汉,现下瘦得只剩一副熊架,被二人端得双脚离地,恼怒地骂道:“你俩不也打了许久的仗!咋还这般有气力?” 张叁:“嘿嘿!是你瘦了哇!你莫辛苦走路,我俩抬你过去!”—— 王总管正在内城中慰问伤者,安抚百姓。俩人端着王旭找了过来,四人自然又是一番欢喜。王总管又引他们去见了容伯,老人家听说小公子在京师安好,老泪纵横,连连称好。 李肆总觉得城中少了个啥人,想了半天,突然疑问道:“章府台呢?” 王家父子神色一悲。 原来前几日外城沦陷之后,守军退守内城。因为缺兵少将,章知府只能亲自上阵率兵,负责守住内城南门。门是守住了,他自己却在乱战之中被枭军掠走,至今不知所踪。 方才王旭便是带人在城内外搜寻他的尸体,却也一无所获—— 幸存的魁原百姓在断壁残垣间张灯结彩,庆贺胜利。但欢喜的笑声之中,也传来隐隐的哀哭,为那些不能再重回的亲人。 城中哀喜交织,便是人间悲欢离合。 这场旷日持久的守城之役,终于走向了终局—— 一月之后,大煊援军夺回了魁原北面的石岭关,战局僵持了下来。双方都折损不少兵力钱粮,又因枭国国相之子默罕被捕为质,枭国便顺势发出了议和之约。 虽然双方在燕云十六州的归属上揪扯不清,和谈僵持不下。但两国之战暂且停息。十几万援军也从北方撤回,分回各自驻地。只留王麒与宗铎的两支兵力,依旧驻守河东与河北。 旧魁原城已荒废不可用,太后颁旨重修金阳城,将魁原军民迁入其中—— 战事平息之后,国师乔慎向太后辞行,愿辞福王与国师之名,正式编入道籍,回到金阳城的道观之中,赡养容伯,潜心修道,再不问世事。 新来的金阳知府亦向朝廷上书,求得拨款重修了蚁县,乡民得以重返家乡。当初流落蚁县的流民,也在县中安顿了下来,获得了当地民籍。周奇周坝俩兄弟也分到了山下几块田地开垦,终于不用再看哨,做回了农汉。 李肆回到京师,向皇城司复命,通过黎相公的安排,得了一纸调令,调入王总管的麾下,成为了部将张叁的亲卫。他随即带着婆婆与干娘迁到了金阳,用自己的积蓄开了一间小酒楼,请干娘与大姐共同操持。吴厨娘俩口子也成为了酒楼的帮佣—— 半年之后,煊枭两国的和谈终告破裂。在宰执们的建议之下,太后决定再次出兵,夺回燕云——虽以两国此时的战力,此话也就张口说说而已。不过依太后之意,至少也要夺回雁门关与朔州一带,能让大煊国土有更多屏障,为两国未来的交战作下准备。 老左经略相公此时已经告老而退。北攻燕云的重任落在了王麒与宗铎的身上。两位大帅将分别率领胜捷军与河北义军北上,张叁李肆自在其列—— 又是秋高气爽之时。 即将北上的胜捷军尚未开拔,犹在金阳城外驻扎,整顿军备。 城外军营不比城内军寨,帐篷挨着帐篷,打个喷嚏都容易被隔壁听见,更别想着龙虎相缠、翻江倒海了。张叁憋屈了七八日,憋得浑身发痒。 这天夜里总算不用值勤,趁着月黑风高,他拽着李肆偷溜出帐篷。二人一溜烟地钻到马厩,将大黑鬼放了出来,又是两人一骑,自去草原上野合,不是,观景。 怕遇上巡逻的哨兵,张叁驭马过了汶水,又一个劲往北面旷野深处驰去,直直奔出了两三里地,眼瞅着附近连个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这才放心地慢下马来。二人寻了块空地,下马休憩,并将大黑鬼赶去远处自己嚼草。 李肆将特意带来一条软被铺在松软草地上,正跪在地上,借着月色仔细地牵拉被角,冷不丁被啸哥从后一扑,被心急火燎地按倒在了草上。 “还没铺好,怕你腰疼……唔……唔唔……” 俩人在草地里滚作一团,上身的衣衫都没有脱,时不时滚落在软被之外,沾染了一身露水与草渣。 旷野无人,虎啸也来得分外大胆。好在天远地阔,再大的啸声也被月色淹没,连远处溜达的大黑鬼也似没有听见。 只有李肆羞得一边俯身,一边面红耳赤地哄道:“你,你小声着些……你这样,我忍不住……”—— 胡天胡地滚过一轮,俩人搂在一起缓劲,都抬头望向天空。旷野的夜空浩瀚深邃,繁星闪烁,俩人都沉醉其中,一时间无人发话。 良久之后,张叁才想到什么,笑着道:“先前听陈麓说,要是在马上胡来,别有一番风味。可我一想,大黑鬼这个马精这样猥琐,我才不要在它背上亲热。” 远处传来一声愤怒的马嘶声,像是在表示:俺也不稀奇你们来亲热!你才猥琐!恶心!! 这马精,抑扬顿挫的虎啸倒是装没听见,骂它两句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张叁哈哈一乐,翻身骑在李肆腰上:“小马驹,咱俩再来一轮!气死它!哈哈!驾!”—— 小马驹“驾!”起来那可不止一轮,俩人又胡天黑地了一整宿,双双瘫倒在乱七八糟的软被上。 眼见东面天空泛起微红,张叁想起自己一早要当值点卯,头疼地拍了拍李肆:“醒醒,得赶着时辰回去。” 李肆正埋在他胸前,在绵绵云朵间做着好梦,被他推醒了,迷迷糊糊地将脸抬起来。二人互相搀扶着,昏沉站起,一边穿衣一边到处张望。 张叁:“大黑鬼去哪了?” 李肆扯了个几个呼哨,也不见大黑鬼的马影,只能快步往前寻去。 张叁扶着腰跟在他后头,提声唤道:“走慢些,等等我。我这一走就流到腿上,难受!” 李肆闻言一溜小跑倒了回来,将他背在背上。 二人又走出百十来步,还是没见大黑鬼的踪影。张叁疑道:“该不会一生气自己跑回去了罢?” 这下好了,离军营还有两三里地,走回去免不了误了点卯时辰。王总管治军威严,张叁一想到要挨军棍,屁股便一阵发麻。 “快走快走,要命了。”他哀嚎着。 李肆这一年来能吃能练,身体愈发宽厚,背着他也能一溜小跑,健步如飞。索性便开足马力,撒蹄向前。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天光已经微亮。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李肆抬头一望,见北面天地交接处,黑马奔驰而来,背上好似还驮着一个人影。 他连忙停下脚步,将啸哥也放了下来。大黑鬼奔驰而来,在他二人身前嘶鸣一声,将背上驮着的人给他俩看,尾巴欢喜地甩了一甩。 马上趴伏着一名十分虚弱的男子,衣衫破败,容颜憔悴,但还神智清晰。他穿着枭人服饰,却是煊人面相。他与张叁李肆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但互不相识。 唯有大黑鬼对三人都很熟悉,欢喜得“咴咴”直叫。但纵使是马精,它也说不出话来互相介绍,急得只能来回踱步。 张叁先开口问道:“兄台可是煊人?我们是金阳城的驻军。” 那男子面上露出喜色,吃力地撑起身体:“在下正是煊人,正要去往金阳……求见河东路都总管王麒……” 张叁李肆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张叁解下自己的水壶喂给他喝,又将外袍脱下披在他身上。李肆则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摸出了几块偷攒的干饼与甜果子,也掰碎了喂给这位饥寒交迫的兄台。 安顿好兄台之后,二人随在马下,护送这名男子往金阳城而去。张叁将自己的身份令牌示于他看:“标下正是王麒总管的部属,名唤张叁。这是我的亲卫李肆。敢问兄台从何而来?寻王总管所为何事?” 那男子见黑马与他俩如此熟悉,又确认了他俩的身份,放下心来,开口道:“张将军,实不相瞒,在下名为孙昴,乃朔州观察使孙毅之子,原是朔州城守军。当年因奸细出卖,在下遭到枭军俘虏,一直被囚于云州大牢……” 二人听得此言,又惊又喜。 李肆喜道:“你是孙将军之子!你还活着!” 孙昴惊道:“二人也识得我父亲?我听说他来援魁原时被人所害,早已不幸殒命,敢问二位是真是假……” 李肆眼露悲意,微微点头。 孙昴垂首含泪,强忍了一阵悲意,叹息道:“难怪墨玉被张将军收养,我替亡父谢过张将军了。” 大黑鬼也悲伤地“咴”出一声,既为逝去的主人,也为逝去的玉名。 孙昴继续叹道:“一月之前,有一同样流落云州的煊人将我从牢中救出,送我南逃,并将一份云州军机图委托我带给王总管。我只知他是被俘之后投降枭国的煊臣,但他不肯告知我他的姓名。他还说,他就是害死我亡父之人,我那时还不信……” 张李二人又是神色一惊,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 张叁问道:“此人既有办法离开云州,为何不随你一同南逃?” 孙昴摇头道:“我也这样劝过。但他说,他尚有未赎之罪,而且失了忠臣之节,无颜再归故里。他想继续潜在枭地,谋取更多军机,派人秘密传回,助大煊重夺燕云。” 张叁一时无言,偏头看了看身旁的李肆。 曾经一拳捣在章知府脸上的肆肆,听说他如今的际遇,又会如何作想呢? 李肆果然垂着眼眸,满面若有所思—— 鲸鱼整理 是非功过,千秋之后,自有后人评说—— 李肆想起了自己初来魁原的那一夜,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了形形色色的故人…… 他牵住啸哥的手,一边思索,一边又随在马后走了一阵。他突然想起啸哥身体不适,赶紧停下脚步:“我接着背你!” “啧,孙郎君在,莫闹,丢人。” “这有啥丢人,你不是难受么?” “也,也没那么难受……哎,哎!你放我下来!你这样抱着更丢人!” 俩人在马后打闹了一阵,最后张叁还是只能趴在了李肆背上,拣了一个相对不那么丢人的回城方式。 他“骑马”骑了整夜,累得实在厉害,趴在李肆肩头不一会儿,便贴着李肆的耳朵打起了舒服的小呼噜。咕噜咕噜的,像是一只睡着的大虎猫。 李肆微微偏头,在他温热的脸上蹭了蹭耳朵,望向了洒落在远处金阳城墙上的微熹晨光,觉得心中温暖又安宁。 他停下脚步,微微换了个手势,将熟睡的啸哥稳稳地揽在身上,又步伐坚定地朝着光芒走去了—— 蚁鸣,终—— 完结啦!后面还有后记和番外!(番外这几天上) 第73章 后记+历史原型 北宋徽宗年间,金国崛起,并迅速灭亡了辽国。原本与辽有盟约的北宋,为了从辽夺回燕云十六州,趁机与金国联手攻辽。然而北宋文强武弱,屡次被辽军打败,也被金军看出了其不堪一击的虚弱。辽最终被金单独灭亡,而且因为宋徽宗派人私联辽国,被金抓到了把柄与借口。灭辽之后,金没多久便继续南下,攻打北宋。 金分东西两路攻打宋朝。宋徽宗让位给儿子钦宗,在太师童贯与胜捷军的保护下南逃。钦宗登基,是为靖康元年。金军西路攻太原不克;东路则直下汴京。虽然大臣李纲带兵守住了汴京城,各路援军也纷纷赶来,但是钦宗与朝廷依旧向金国承诺“割让三镇”、赔偿大量钱财,金军意满而归。而太原军民则抵死不降,在知府张孝纯与武将王禀的带领下,顽强抵抗金军九个月,最终城破人亡。太原城破之后,金军第二次南下汴京,最终攻破汴京城,掳走徽、钦二弟,史称“靖康之变”。 虽然很早就在历史书中学过靖康之变,但我在为《浊世》寻找资料的过程中读到了关于这场不太为人所知的“太原保卫战”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好前两年有机会去山西自驾旅游了一个月,在太原也收集了许多资料。今年因为《浊世》写作不太顺利,我便突发奇想,那我写太原保卫战吧,写一些平凡的小人物在这场历史悲歌中的浮沉。 《蚁鸣》原计划只有十几万字,只是浊世的大型番外,本想着一两个月就写完。没成想,确定写作之后,资料越找越多,文越写越长,最终花费了我大半年时间,才写完了此文。 中途因为修改结局,还断更了一个月,感谢诸位看官耐心等待!实在抱歉! 现将本文原型人物列下。 需解释,本文中,除了十个数字人物以外(张大,李二,张叁,李肆,刘武,陈麓,周奇,周坝,郑酒,陶实),其他有全名的人物都有历史原型;而剩下的角色,刻意都没有全名(比如吴厨娘,容伯,李干当,指挥使……),因为这本书也算是写给无名之人的无名之书。 虽说是“原型”,有些是严格参考,有些只借用了姓名或背景,有些添加许多杜撰,请诸位看官看看就好,不必较真。 原型大致按出场顺序: 佟太师:原型童贯。靖康“六贼”之一,算是当时北宋军队最高将领,贪腐弄权,多年来与宰相蔡京沆瀣一气,使得北宋军力跌至谷底。金军南下时,他原本统领北宋约二十万大军驻守太原,但是未打一仗便弃城逃走,大军也散归各处,只给太原留下了三千胜捷军和守将王禀。 蔡相:原型蔡京。出名奸臣,不赘述。 官家:原型钦宗。不赘述。 太上官家:原型徽宗。不赘述。 太子:原型钦宗之子,靖康之变时的太子,时年九岁。随徽、钦二宗一同被金军掳走,曾有大臣想设计救走太子,未果。据说太子离城时曾高呼“百姓救我”。后惨死。 康王:原型宋高宗赵构。靖康之难时为康王,被钦宗派与金军谈和,康王不敢前去金营,避入磁州城,后成为靖康之难中唯一幸免于难的皇室宗亲。因此成为南宋皇帝。因为忌惮徽、钦二宗归来,不愿北伐,后听从秦桧唆使,召回北伐的岳飞,并使得岳飞最终惨死。 乔慎:原型赵昚(shen)。宋孝宗,南宋第二位皇帝。高宗赵构无子,从宗亲中选拔了一名太子,是为赵昚。赵昚勤政爱民,创“乾淳之治”,被认为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赵昚为宋太祖赵匡胤之后。太祖与太宗有“斧声烛影”之传说,相传太祖其实被太宗所害。 王麒:原型王禀。王禀是《水浒传》中人物“王禀”的原型,在水浒传中是反派,但其实全是水浒传的杜撰。在真实历史上王禀是一位忠勇之将,坚守太原九月,在城破之后自尽身亡(一说是背着宋太祖遗像跳河身亡)。王禀是王国维的祖先,在王国维撰写的《补家谱忠烈公传》中有对其生平的详细研究,我从中也读到了许多太原之战的资料。 王旭:原型王荀。王禀之子,随父亲一同守城,城破后一同自尽身亡。 章啸:原型张孝纯。历史风评较为复杂。时任太原知府,曾恳请童贯留下守城。在战争初期想过献城投降,但被王禀劝阻,之后坚守九月再未提投降。朔州将领孙翊带兵来支援太原时,张孝纯担心孙翊已经降金(一说是虽然相信孙翊,但不敢开门怕金军冲入),任由孙翊与几千援军在城下力战至死。太原城破后,张孝纯自杀未果,被金军掳走,后投降金国。后来金军成立伪齐政权,以张孝纯为丞相。张孝纯做伪齐丞相以后,多次派人秘密联络南宋,将伪齐的军机、策略等秘密通知南宋皇帝,后老死善终。 孙毅:原型孙翊。朔州将领,率军支援太原,却被拦于城下,白白枉死。2019年网上有一篇孙氏后人所作《先祖翊公行实考》,该作并参考了学者论文《<宋史·忠义传>“孙翊”、“孙益”考辨》,皆记述研究了孙翊生平及支援太原的始末。 孙昴:原型孙昂。孙翊之子。一说当时留守朔州,城破身亡;也有说他在河东其他地方抗金,兵败身亡。 佘家军:原型折家军。《水浒传》中佘太君也来自这一家族,西夏族人,但从北宋开国以来就投诚北宋,世代镇守府州。大哥折可求,是当时折家军的统领,曾经带军支援太原、支援汴京,多次与金军抗战;河东陷落之后,府州不久也被金军攻陷,折氏投降金国。弟弟折可存,守雁门关战败后被金军俘虏,后辗转逃回府州,但很快不幸病逝。 左师道/老左经略相公:原型种师道。北宋名将,被尊称“老种经略相公”。靖康之变种,与弟弟左师中都曾守护汴京、支援太原,但在钦宗与朝廷的胡乱操作下,左师中战死,左师道病逝。 宗铎:原型宗泽。时任河北路义兵总管,靖康之难前后在河北路抗击金军,多次挫败金军,被金称“宗爷爷”。岳飞曾在他麾下效力,十分赏识岳飞。但宗泽的抗金部署多次遭到高宗赵构的阻挠,最终壮志未酬,含恨而死,死前高呼三声“过河”。 岳鹏:原型岳飞。大人物压轴出场。家喻户晓,不赘述。 原本还想列参考资料,看了一下太多了,有书名的大概就有几十本,还有各类古籍和网络资料,就不一一列出了,以后有时间可能在wb整理一下发个照片…… 不再耽误大家时间了,感谢阅读,感谢对叁叁肆肆的支持。 不过小马驹和大老虎的故事还未完待续(拼命暗示),《浊世》再见哟。 接下来还有三个以上的番外,等我补个觉,醒了就写,会在近几天全部放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