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太子当替身后我跑了》 1、第 1 章 东宫,丽正殿外,一名小内监气喘吁吁地在宫道上跑着,此刻日头正毒,他额上满头大汗,汗液顺着脖颈滴进衣领内,湿了一大片,他却恍然未觉,只顾着往里跑。 进到院子,他拉着一名与他相熟的宫女,气喘吁吁地问太子妃在哪儿。 宫女指向寝殿,刚想问他什么事这么急,手中花盆已经被他撞翻在地。 小内监飞跑进殿内,瞧见一名容貌光彩照人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正满眼犯困地由宫人梳头。 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干哑的嗓子,三步并两步走,‘扑通一声跪在女子跟前,朗声道: “太子妃殿下大喜!太子殿下回来了!” 殿中静得出奇,青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像是没有听清,问:“你说谁?” 那小内监猛地磕了个头,眼圈都红了,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喜极而泣,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青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中方才有了一丝清明。 太子李建深,她的丈夫。 她与李建深在半年前成亲,当晚,端州境内有前朝势力发生动乱,李建深连她的盖头都没掀,就披甲挂刀赶去平叛,至今未还。 李建深近半年没回太极宫,陛下丝毫不见着急,她也习惯了一个人过的日子,怎么如今连个消息都没有,就突然回来了? 青葙试着回忆她这个丈夫的样貌,却发现脑海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只记得他眉眼间有一颗朱砂痣。 只听宫人们一阵激动的贺喜声,“太子妃殿下......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身为当事人的青葙只略略点了个头,说了句:“今日怕是见不成太后了。” 然后拉着梳头的宫女柳芝起来,将梳篦重新交到她手里,从头到尾连表情都没怎么变。 “殿下......”柳芝喃喃唤她。 “怎么了?” 青葙笑了笑,对着镜子打了个哈欠。 “太子殿下回来,我总不能盯着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见他吧?” “哦......哦,是。” 柳芝立即上手将青葙的头发挽好,太子殿下回来,最高兴的便当是太子妃,她怎么可能不在乎,方才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柳枝看着镜中青葙的脸,慢慢起了一个念头。 “殿下。”她找来一根不常用的梅花白玉簪簪在青葙头上。 “您一向不爱额间花钿,今日见殿下,便画上吧。” 青葙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你决定就好。” 柳芝松了口气。 等青葙睁开眼,便在镜中瞧见自己额间有一朵梅花形状的花钿,栩栩如生。 “这花钿的样式——” “殿......殿下不喜欢么?”柳芝有些忐忑,“那婢子给您擦了吧。” 青葙突然笑了。 “不必,很好看,太子如今在何处?” 来报喜的小内监连忙道:“回殿下,太子回来先是去了太后的蓬莱殿,现下已经回了东宫,进了承恩殿歇息呢。” 没人提前叫她出城迎接便罢了,从明德门到东宫的承恩殿,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时辰,这期间竟也无一人知会她一声。 青葙扭过头去,在镜中端看了自己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走,提上桌上的糕点去承恩殿,太子殿下回来,我这个太子妃自然该去瞧瞧。” 太子不喜人叨扰,柳芝怕青葙惹他生气,本想拦着,但一想到若是青葙一直呆在丽正殿内什么都不做,太子怕是八百年都不会想起他的这个太子妃。 也便由着她去。 承恩殿守卫森严,青葙一只脚还没踏进门槛,便被禁军拦住。 身后的小宫女樱桃道:“放肆!这是太子妃,你们——呜呜——” 青葙捂住她的嘴,笑道:“两位小郎君,太子可在里头,若在,可否代为通传,就说太子妃王氏青葙前来拜见。” 两名禁军连道‘不敢’,然后由其中一人进去通传。 不多时,从里头出来一个长相清俊的男子,瞧着打扮像是太子的贴身护卫,他见着青葙的脸,似乎很是惊讶,愣了片刻才道: “臣谭琦,见过太子妃殿下。” “殿下见谅,太子如今还在处理公务,怕是无暇见您。” 跟在青葙身后的小宫女樱桃听到这话,都要替她委屈哭了。 太子妃本就出身不高,骤然被赐婚嫁给太子已经招人非议,半年前太子又在新婚之夜将太子妃丢下,太子妃毫不意外地招致满京嘲笑。 被丈夫于新婚之夜抛下,还有比这更大的笑话么? 就连百姓中都开始流传歌谣,称太子妃为‘弃妇。 说起来,太子手下有的是能征善战的将军和足智多谋的谋士,卢氏一门又世代在端州镇守,那打着前朝天子幌子的乌合之众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这么上赶着过去,不过是因为那位他放在心尖上的卢娘子,自夫家崔氏一门倒后便回了本家,也在端州罢了。 他怕那卢娘子受到牵连,所以非要亲自过去才放心。 日盼夜盼,如今太子终于回来了,太子妃巴巴地过来想要见一面,人家却压根不拿她当回事,这太子妃当的着实是有些憋屈。 她扭头去瞧青葙,却见她没什么反应,好似被太子拒之门外的压根不是她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哦。”只听青葙淡淡开口:“我知道了,多谢谭将军,既然太子殿下忙着,就烦劳您将这些糕点带给殿下,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太子妃客气,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谭琦接过樱桃手中的食盒,看着青葙离开的背影,转身进了内殿。 守在门口的太子近侍冯宜见他进来,指了指他手上的食盒,问:“太子妃给的?” “是。” 冯宜道:“殿下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跟陛下太后说完了话,又跟秦大人他们谈事,现下才得了空歇下,还是等会儿再送进去吧。” 谭琦点头,将食盒随手放在案桌上。 *** 青葙回去之后,她的母亲杨氏没多久便来了,当时青葙正在跟柳芝说话。 听见外头传话,青葙满脸的笑立即淡了许多,她冲柳芝道:“你先出去吧,我同母亲说说话。” 柳芝“哎”了一声,掀帘出去,迎面见了杨氏要行礼,杨氏却理都不理她,径直往里走去。 柳芝动作顿了顿,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头。 这位杨夫人每回来,无非就是给太子妃的父亲王大人求官。 太子妃虽然地位尊崇,但她出身并不高,父亲只是个从六品的朝散大夫,太子妃嫁进来后,她的母亲杨氏三天两头地过来,希望通过太子妃的关系,给王大人升官。 有一回她在廊下听见她数落太子妃,说她没用,太子妃便问她: “那依母亲之见,我该怎么做呢?” 那杨夫人竟然说:“太后不管事,你去求求陛下也未为不可,太子得陛下器重,你是太子妃,由你开口,陛下不会不给你面子。” 柳芝在外头当即皱起了眉头。 别人不晓得,杨夫人这位当母亲的难道不知道太子妃在宫里的处境? 这满宫上下,哪里有太子妃说话的地方?每日里不知要受多少闲言碎语,要不是太子妃心大,每日乐呵呵地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过呢? 她竟还要太子妃去求官,是怕她过得太舒坦不成? 太子妃自然没有答应。 或许是因为生气,后来杨氏再来,对太子妃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差,每次她走后,太子妃的心情都会变得低落许多。 这回,杨氏怕是听见太子回宫的风声,又来求官来了。 这回柳芝算是猜错了,杨氏这回来,不是求官,而是另有目的。 青葙的父亲王植除了做官,没有别的爱好,唯有一点,就是爱收藏古画,用以学习鉴赏,他前几日从一个商人手上买了一副汉代名家的古画,花了将近五千两银子。 杨氏知道后,要找那商人将画给退回去,但王植爱画如命,说什么也不干,气得她三天吃不下饭。 这么些银子虽不到伤及家底的地步,但到底叫他们家的日子拮据了些。 杨氏想起嫁青葙时,为了扩充自己家的门面,咬牙给青葙塞的那八千两嫁妆,即刻进了宫。 “好闺女,你爹爹办的糊涂事,你可别怪他。” 杨氏拉着青葙的手,用帕子点起眼角。 青葙默不作声,拿出四千两银票递给了她。 见此,杨氏不禁皱眉:“怎么......就这些?” 她当初可是给了她八千两呢! 青葙缓缓掀起眼帘,道:“您两个月前已经拿走了四千两,母亲,您忘了?” 杨氏这才想起,之前为着给另一个女儿办生日的事,她是从青葙这里拿走了不少银子。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人老了,记性不好,太子妃别在意。”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松了口气,将银票揣进怀里,呷了口茶,道: “听人说,太子殿下回来了?” 青葙点头:“嗯。” “哎呀。”杨氏拍手,显然十分高兴。 “天人菩萨保佑,终于叫咱们盼着了,闺女,往常太子不在,那咱是没法子,可如今他回来了,你可得抓紧机会,再不能叫那些看你笑话的得意了去。” “照规矩,今天晚上他得歇在你这儿,你可别再傻不愣登的,要妖娆柔媚,温柔小意一点,这样才能讨男人喜欢,哎,你今日画得这妆就极好,别洗,今晚太子来了就这么给他瞧。” “嗯。” 她说什么,青葙都顺着她,语气无波无澜。 时辰不早,杨氏终于打算打道回府,她临走时,还又嘱咐了青葙一遍。 “记得,温柔小意一些,早些怀上太子的孩子,我们也能早些放心。” 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竹帘上的珍珠穗子不住摇晃,发出微弱的‘啪嗒’声。 青葙站在窗口,拿起帕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去关上窗子吧,怪冷的。” 柳芝转头去瞧窗外,正是三伏天气,就算到了傍晚,热气依旧强劲,哪里就冷起来了呢? 但主子发话,到底不敢不从。 她伸出手,只听啪的一声,方才大开的窗户已然紧闭。 ...... 因连日劳累,一直睡到酉时,李建深才终于起身下榻。 他赤脚推开门,惊得廊下喂养的鹦鹉扑闪起翅膀,口中不住叫唤。 “阿葙来啦!阿葙来啦!” 内侍冯宜忙从衣架上拿了一件袍子披在李建深身上。 “殿下您醒了,陛下在紫宸殿给您设宴接风,您去是不去?” 李建深不答话,面容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的冷峻,眉间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 鹦鹉仍在叫唤,被他抬手捉住握在手里,许是感受到他庞大的压迫力,鹦鹉立即安静了起来。 “我喂的畜生,何时唤起了别人的名字?” 连‘畜生’都叫上了,可见是有些生气。 只是冯宜一直跟着李建深在外,对此情景也是没有头绪,他抬手招来专门侍候鹦鹉的小内侍,问是怎么回事。 那小内侍慌里慌张地跪下,答道: “这几个月,太子妃时常过来喂这鹦鹉,许是时日久了形成了习惯,是以它才叫错了人,是奴婢的失职,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李建深的手慢慢抚摸着鹦鹉雪白的羽毛,脑海里回想起他口中的‘太子妃’。 王家的女儿,名字里好似是有个‘葙’字。 他松开手,鹦鹉立即飞得远远的。 “将这畜生锁起来,送到我屋里去。” “是。” 冯宜示意那小内侍快些动作,转头,猛然瞧见案桌上还放着青葙送来的糕点,连忙道: “殿下,下午太子妃送来一盒糕点,您——” 李建深已经进了屋,声音从里头隐隐传出,带着惯常的冷漠。 “扔。”《 》 2、第 2 章 太子平叛归来,皇帝李弘为了表彰这个儿子的功劳,特意在专门会见大臣的紫宸殿给他摆了宴席。 但众所周知,由于太子的母亲,已过世的昭贵皇后的关系,太子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十分的融洽。 像这种宴席,往常太子都是能推则推,可是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待太子依旧如常。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并非是皇帝陛下当真对此毫无嫌隙,而是因为太子的势力过于强大了。 当今陛下姓李,李家原本就是前朝的关陇贵族之一,与前朝皇室沾亲带故,前朝农民起义爆发那年,皇帝李弘便带兵起事。 而长子李建深长到十四岁,也开始上阵带兵杀敌,多年来,他南征北战,麾下聚集了大批效忠于他的谋士将才,声望日涨船高。 原本大周建立后,还有清河崔氏,也就是慧文皇后的母家所扶植的襄王李纪元跟他抗衡。 但两年前,因为一场巫蛊之祸,除了崔六郎的妻子卢氏,崔氏一族近乎全灭,襄王李纪元也受到牵连,褫夺一切职务,被关押在大理寺。 至此,朝中除了皇帝,再没有势力能跟太子对抗。 他这样的地位,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自然全凭自己的心意,谁也不敢说什么,可是太子妃却不同。 她不过是一届小官之女,从小流落在外,直到十七岁上才得以归家,因为那张脸被太子瞧上,才得以飞上枝头。 她一没有强大的母族撑腰,二不得太子看重,自然不能如太子一般随心所欲地行事。 所以这接风宴,不管太子去不去,她是一定要到场的。 然而此刻,看着歪在胡床上昏昏欲睡的青葙,柳芝只能不住叹气。 她晃了晃青葙的肩膀,手拿蒲扇给她扇凉。 “殿下?” “嗯?”青葙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霞光映照下,额间画着的梅花花钿分外显眼。 这样瞧着,确实像极了某人。 柳芝心头微酸,旁人皆说这位太子妃上不得台面,不说家世,单论言行举止,就连跟普通的世家贵女们比差得远。 或许是因为从小流落在外的缘故,太子妃一举一动都带着随性,不似长安世家女子端庄稳重,就算嫁进东宫半年,身上所带的市井习气也没有完全改掉。 是以,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有些宫人竟然在私底下公然给太子妃起绰号,叫起了诸如‘二傻子’这样的诨名。 太子妃不在意,却把她们这些伺候的宫人气了个半死,堂堂的太子妃,竟然被欺辱到如此境地,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些人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编排她,她们哪里晓得太子妃的好? 凡是在丽正殿伺候的,无一不是在别处被欺辱惯了,待不下去,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太子妃待人和蔼可亲,不仅半点不嫌弃他们,还待之如亲人,就算他们其中一些人手脚粗笨,太子妃也从没生过气,还经常同他们一起玩乐说笑,半点架子也无。 在柳芝看来,太子妃这样的人,应该在山林间肆意奔跑大笑,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裹在重重宫装下每日听训学规矩。 东宫禁锢了她。 柳芝眼里的叹息太过显眼,惹得青葙忍不住侧目。 “好姐姐,做什么又用这种眼神瞧我?我今日只去瞧了太子,没犯旁的事吧?” 柳芝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不是为了这个,殿下,咱们该去赴宴了。” 青葙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给太子的接风宴?” “是。” “那走吧。” 路过李建深的承恩殿,青葙脚步一顿,转身抬脚走到门口。 “见过太子妃殿下,太子前去赴宴,不在这里。”守门的禁军拦住她。 听见这话,身后的柳芝不免惊讶,太子不去也便罢了,既去,按理自然该叫上太子妃,与她一同前去才是。 可是如今太子竟是不等人就走了,她们主子好歹是太子妃啊,他却连最基本的脸面都不给她。 今日是太子的接风宴,怕是不少有头有脸的皇亲国戚都会去。 要太子妃一个人过去,还不知要怎么被人耻笑呢。 然而青葙听了守门士兵的话,只是静默片刻,便道,“知道了。” 面上没有一丝不满或者难过。 柳芝叹了口气,依照太子妃的性子,怕是又将委屈往肚里咽了,她看着青葙的目光不禁又慈爱了些。 宴会设在紫宸殿,离东宫着实有些距离。 许是青葙独自一人前来,太过显眼,等她进去的时候,原本还热闹的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在这一片寂静里,青葙一眼便瞧见了她的丈夫,太子李建深。 他正坐在左侧席首,曲着双腿,修长的手指端着一盏琉璃杯不住摇晃,他没有穿时下时兴的圆领胡袍,而是着一身大袖长衫,领口略开着,颇有种魏晋风骨的味道。 这身打扮十分潇洒随性,与四周格格不入,却无人敢说什么,就连李弘也只是笑笑,当没看见。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到来,李建深慢悠悠地掀起眼皮,将视线投过来。 青葙瞧见他的脸,心猛地一颤。 “噗。” 大殿突然响起一声嗤笑。 “二娘,你在笑什么?” 皇帝身边的林贵妃转头,问离自己不远的一个小娘子。 众人的注意力亦被吸引了过去。 那被唤二娘的不是别人,正是林贵妃的侄女,鲁国公的二女林竹萱,因是独女,她一向受家人疼爱,因此性情便有些骄纵。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林竹萱方放下捂嘴的帕子,道: “臣女只是见太子妃一直盯着太子殿下瞧,觉得有趣,是以才不小心失了仪,还请陛下、娘娘恕罪。” 此话一出,原先那些看笑话的也开始笑出了声。 太子都来半个时辰了,这位太子妃才姗姗来迟,独自一人来赴宴,来了宴会之后,她眼圈都发红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太子,太子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压根就没把这位太子妃当回事。 原本想着,太子在半年前的婚礼上丢下太子妃,如今回来至少也会因为愧疚理会一二,如今看来...... 啧啧。 几个后宫嫔妃开始窃窃私语。 “瞧她梳的那妆,头上那簪子,明摆着学那位呢,只可惜太子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可惜。” “你不懂,如今把正主都给接出来了,这替身自然就不值钱了。” “也是,白搭了她这幅好皮囊,也不知这太子妃的位置她还能做多久?” ...... 她们的声音不大,青葙并不能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知道总不是什么好话。 “好了。”皇帝李弘开口轻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 他一张口,其余人自然不敢再有动静。 青葙这才跪下,向他和林贵妃行礼。 “太子妃快些入座吧,太子立了功,你也跟着沾光,不必拘束。” 青葙起身应是,在宫婢的引导下在最靠近李建深的一方长桌后坐下。 有舞姬上殿,开始表演歌舞。 丝竹声起,舞姬衣袖翻飞,眼波流转,有郎君技痒难耐,下场与舞姬一起舞蹈,众人掌声雷动,好不热闹。 青葙稍稍侧目,看向一旁的李建深。 李建深成功继承了李家人良好的样貌和身材,肩宽腿长,容颜俊美,因为常年征战,身上又有一股上位者才有的骇人气势,叫人不敢直视,唯恐冒犯了他。 他此刻就那样斜倚着一方凭几,姿态随意,宛如一个误入此地的世外仙人,眼色淡淡地望着台下欢欣鼓舞的人群。 这明明是他的接风宴,却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想起第一次在菩提寺里见到他的场景。 那是她回到王家一年后,因前一日下了雨,山路难行,寺内寂静无人,青葙背着母亲杨氏去拜佛求签,满筒的签条哗啦啦落了一地,她抱着空荡荡的签筒,望着满殿神佛,一个人发呆。 李建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一个人来,手拿一盏长明灯,在朝阳的余荫里掀开帘子,从大殿的侧门进来。 香烟缭绕间,突兀的阳光刺得青葙眯起了眼睛,等她恍惚瞧见来人的样貌,手中签筒怦然掉落在地。 李建深见着她,眼中显出惊讶,但他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到了王家。 她其实一直好奇,李建深身为太子,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名门贵女没有,为何偏偏娶了她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六品官家的女儿。 而陛下竟然还同意了。 但不管为什么,能嫁给他,她心里总是欢喜的。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李建深瞥眼过来,淡淡注视着她。 “会喝酒么?”他问。 青葙其实不会喝酒,但她对着那张脸,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下意识地点头。 李建深将手中琉璃杯推给她,葡萄酒映着墨绿的琉璃,殷红如血。 青葙拿起,在鼻尖上闻了一下,稍作停顿之后,抬手饮尽。 等她放下酒杯,瞧见李建深已经将视线转向台下,方才的谈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一曲结束,舞姬纷纷退场,热闹暂歇。 林竹萱鼓着掌,再次开口:“这舞甚为美妙,您说是么?太子妃?” 青葙点头:“确实好看。” 林竹萱笑道:“这是关东传来的舞,臣女听闻太子妃回王家前便是关东人?” “是。” 听她如此回答,林竹萱面上带上了哀叹之色。 “几年前北戎人入关东,一阵烧杀抢掠,还是太子殿下带兵才将他们赶了出去,如今听太子妃说话还带着关东口音,想是平日里颇为思念故土,真是叫人感动。” 青葙眼睫猛地一颤,过了半晌,才点头道:“我是挺想念故乡。” 有人忍不住要笑出声。 自大周建立后,处在统治阶层的几个世家贵族纷纷迁往关内,底下的小家族们纷纷效仿,人人皆以身为关内人为荣,关东、关外这些地方慢慢被视为粗鄙之地。 这太子妃,连林娘子讽刺她都听不明白,当真是个傻的。 这样的人,若不是凭着她那张脸,哪里能当得上太子妃? 众人本以为林竹萱会就此鸣旗息鼓,哪想她又道: “既然如此,太子妃怕是也会上一两曲关东小调吧,今日是太子的庆功宴,太子妃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李建深慵懒地掀起眼帘。 “好。” 众人以为青葙定会拒绝,却没想到她答应的很痛快,取上一双筷子,便开始敲击眼前的瓷碗,张口唱了一首乐天先生的《夜雨》来。1 曲调古朴悠扬,带着浓浓的不舍与惆怅。 林竹萱暗暗惊讶,这曲调带着浓浓关东味道,可词却出自大家,太子妃出身乡野,倒难得还会些诗书。 不过,她选了这样的诗来唱,不是明摆着对太子暗送秋波,说自己对他如何相思么? 真是不害臊。 不知是不是方才饮了酒的关系,青葙的身体里慢慢升起一股燥热,她停止哼唱,手中敲击的筷子掉落在地。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李建深站起身,朝着李弘行礼,“父皇,儿子累了,先行告退。” 李弘摆摆手,“去吧,把太子妃带上,朕瞧着她喝得不少,怕是醉了,你啊,半年不回来,叫太子妃独守空房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好好补偿人家。” 这便是暗示他歇在青葙房里的意思。 青葙抬眼去瞧李建深,只见他果然开始沉默起来,殿内嘈杂声尽退,众人皆有意无意地等着他的答复。 青葙有些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一句: “是,儿臣谨遵圣谕。”《 》 3、第 3 章 李建深出去得太快,青葙没有跟上,等她出了紫宸殿的大门,瞧见李建深正在跟两人谈话,便问,“那两位是谁?” 柳芝遥遥一望,说,“那是魏小侯爷与秦大人他们。” 魏国公嫡子,魏小侯爷魏衍,和中书令秦仲景,两人都是李建深麾下的能臣,青葙也有所耳闻,便点了点头。 魏衍眼亮,看到青葙已然出来,便用胳膊撞了身边的秦仲景一下,朝李建深拱手道: “殿下想必也累了,我等就先行告退。” 秦仲景吃痛,有些不明所以,揉着胳膊疑道:“哎?小侯爷,你撞我做什么,我还有事情未向殿下禀——” 魏衍给他打眼色,他后知后觉,这才瞥见青葙,立即明白了魏衍的用意,于是赶紧很有眼色地改口。 “那个……明日再说也不打紧,殿下,天色已晚,您与太子妃殿下赶紧回去歇着吧,臣与小侯爷这就退下。” 李建深神色淡淡的,道:“去吧,回去将情况整理好再来呈报。” 说完,便转身看了身后的青葙一眼,抬脚离去。 青葙紧忙跟上。 等一行人走远了,秦仲景才背着手,悠悠说了一句:“可怜哪。” 魏衍斜瞥了他一眼,笑道:“呦,秦大人这是在替谁打抱不平呢?” 秦仲景听他这语气就觉得这人没良心,不正经,便没好气道: “还能是谁?太子妃呗,你瞧方才殿下对她那副冷淡的样子,今晚还不定怎么着呢?哎,你说殿下也是心够狠,同样是长着一张相似的脸,怎么殿下对那位就这么好?” “明知道卢家打得什么主意,还把人接到关中来,要知道襄王还在大理寺关着呢,陛下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封号,这万一要是哪天他死灰复燃,叫他抓着什么把柄——” “秦大人。”魏衍敛去脸上的笑意,“太极宫内,还是谨言慎行为好,陛下的耳朵还没聋呢。” 秦仲景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有些多,赶紧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揽着魏衍的肩膀往外走: “这次是我嘴欠,改日请小侯爷去醉旺楼好好搓一顿,方才的话还请小侯爷就当没听见……” 他们在这里商量着吃酒,青葙此时却被酒意折磨的够呛,她揉着胃,被夏日的凉风吹了许久,方才好受些。 李建深没有坐撵,青葙与他并肩走在空寂无人的宫道上,两人一时无话。 “殿下。”内侍冯宜凑近青葙,小声提醒道:“照规矩,您应当行于太子后侧为妥。” 青葙这才想起宫里钱尚仪讲的规矩。 太子为尊,太子妃为卑,为卑者需处处落后于为尊者三步之外,方显对为尊者的尊敬。 青葙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侧头去瞧李建深,只见他微微左侧过头,半张脸笼罩在宫道边微弱的烛光里,留给她的是另外半张冰凉的阴暗。 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青葙的脚步慢下来,照着宫中的规矩,跟在他的身后。 一行人一直走到东宫,李建深都没有回头瞧过一眼。 两个人一起进了丽正殿,分别由宫人伺候着梳洗。 柳芝和樱桃帮青葙卸了妆,却独独留下额间的梅花花钿,又用簪子小心地将她的头发挽起,扶着她进浴桶。 此时的青葙愈发昏昏沉沉,一张脸热得发烫,胃中仿若翻江倒海般,难受至极。 方才真不应该喝那些酒。 她抓住柳芝的手,微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任宫人给自己脱了衣衫进入浴桶。 夏日的夜里,蝉鸣声总是不期而至,青葙听着,转头去瞧窗外的月色。月光皎洁,连风都染上了晶莹的亮色,一切仿佛与关东并没有不同。 “殿下。”柳芝笑着给她擦身,“您不必紧张,身为女子,总要过这一关的,只需按照那避火图上的照做就是,没什么的。” 柳芝见青葙面色不好,便以为她是太过紧张,出言安抚。 青葙忍着胃中火烧般的难受,趴在浴桶边沿点点头,闭着眼睛道: “好姐姐,帮我准备些解酒汤,等一会儿结束了喝下。” 柳芝见青葙方才在宴上只饮了一小杯葡萄酒,以为并不打紧,听见这话,方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殿下醉了?要不要紧?” 青葙怕她着急,便睁开双眼,笑道: “不要紧,不过是有些不胜酒力罢了。” 从方才的情形来看,李建深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为着李弘的命令,又因为当初新婚夜丢下太子妃的名声不好听,不好叫皇室颜面上不好看,这才勉强答应与她同房。 这种情况下,他应当不会折腾太久。 青葙由宫人侍候着穿上曳地的月白寝衣,又拿帕子擦干头发上沾染的水汽,这才出去。 由寝宫和浴室连接的宫道两旁跪满侍候的宫人,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 青葙脚踏木屐走过去,留下哒哒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异常清晰。不等宫女动手,青葙便直接抬手打开珠帘,径直往寝殿走去。 寝殿里寂静无声,宫人已经上了门,四散退去。 青葙抬眼看去,只见李建深还是方才那一副穿戴,只是褪去了外袍,只着一件中衣,正端坐在床榻上,映着烛光翻阅手中的一本书。 许是着实有些累了,他看了一会儿,便揉了揉眉心,倚在床头闭上眼睛。 青葙踢掉脚上的木屐,赤脚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眉眼俊郎,皮肤白皙,然而因为久居上位,又常年在刀锋上行走,虽然才二十岁,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少年老成的意味,微微抿起的唇角更是透漏出主人的心思深沉。 因为睡着的缘故,长长的睫毛映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烛光照耀下,眉间的那颗朱砂痣愈发显眼。 青葙有些看痴了。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去触碰面前人,然而一只手还未凑近,手腕便被紧紧捉住。 李建深已经睁开双眼,漆黑如墨的眸子在暗夜里散发出骇人的光亮,等他看清眼前人的脸,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中浮现几丝迷茫,静静端详许久后,方才恢复清明。 他没有开口,只慢慢收紧手中力道。 青葙的手腕被他勒得极痛,不由握紧拳头,道:“殿下再用些力气,我……” 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不能如此自称,于是改口。 “……妾的手就要断了。” 说完,手腕上的疼痛骤然消失,李建深已经撂开了手。 “若是在军营里,你这只手已经废了。” 他语气冷漠,带着淡淡的警告,随手将手中书本合上。 青葙点头,李建深常年带兵打仗,稍有不慎便可能身死,想必即使在自己营帐中也要谨慎小心,不能完全放心安寝,她方才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妥。 “……妾失礼。” 胃中火烧更甚,她有些坐不住。 已经亥时,瞧着李建深也没有行房的兴趣,要不两人商量一下,往后再说? 然而她正打算开口,便见李建深下榻,熄了蜡烛,回身将她拉到塌上,说: “安置吧。” 此时青葙被按着跪坐在他的腰腹间,后背紧靠着冰凉的墙面。 这姿势太过难受,青葙微微动了动,便又被李建深大力按了回去。 李建深垂眼,月光明亮,能瞧见眼前女子脸上的绒毛。 她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面颊上,灼热非常。 他在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这张脸近在咫尺,是一伸手就能触碰的真实,青葙哪里舍得再推开,她趁着夜色仔仔细细地看李建深,然后忽然闭上眼睛,用鼻尖轻蹭他的脸颊。 李建深没有躲开,抬手捧着青葙的后脑勺低头开始吻她脸颊,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明。 青葙身子一震,有些想流泪。 李建深伸手将她脑袋上那根梅花白玉簪抽掉,用它轻轻点在她额间那朵梅花花钿上,半晌过后,慢慢往下移,挑开她本就轻薄的衣衫。 青葙睁着眼睛,面上毫无羞涩之意,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李建深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不再压抑自己,将她压在身下。 “轰隆”一声,天上突然响起惊雷,随即便是磅礴的大雨呼啸而至,噼里啪啦地打在屋外芭蕉上。 有脚步声传来,随即便听人在屋外小声叫喊:“殿下——太子殿下?” 青葙听出是李建深的近侍冯宜的声音,他如此急切,想必是有大事。 李建深果然停止了动作,他起身,毫不犹豫地拢衣下榻开门。 青葙听见他的声音:“什么事?” “是东都的……偏要往这里赶……” 雨声太大,冯宜又故意放低了声音,青葙只能大概听见几个字。 不过她此时也没空去关心这个,胃中的疼痛折磨得她面色煞白,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柳芝带着樱桃进来,两人见青葙裹着被褥蜷缩在床角,以为她在哭,不免心中着急,赶紧过来安慰她。 “殿下,您别伤心,太子殿下他……是有正事要忙,并非故意离去。” “嗯。”青葙坐起身来,接过柳芝奉上的解酒汤喝了,复又躺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柳芝见青葙虽然衣衫褪尽,但露出来的皮肤上并无女子行房时所常见的痕迹,便问道: “殿下……您与太子殿下……” 青葙摇了摇头,“没成。”《 》 4、第 4 章 听见这话,守在床头的樱桃立即跺脚。 太子殿下怎么能如此对待太子妃,半年前就为了旁人丢下太子妃一回,半年后又是这样!今日也算是太子妃的大喜日子,她得有多伤心。 宫人们私下都说太子殿下这次回来,将那卢娘子也从端州带了来,并安置在了洛阳,她方才在廊下听见冯宜提起东都,便知是她搞得鬼。 樱桃一心向着青葙,一时间越想越气。 “殿下也太过分了,明日林娘子他们还不知要怎么笑咱们呢。” 林竹萱一向看不起太子妃,若是知道此事,定会笑掉大牙去。 “樱桃,不得无礼。”柳芝怕她祸从口出,连忙轻斥,打发她出去给青葙端碗暖胃的茶汤来。 樱桃知道多说无益,照顾青葙的身子才是正事,于是乖巧一抹眼泪,应声去了。 “殿下,您……” 柳芝叹了口气,也只是那句:“您别伤心,您是太子妃,往后,往后总有机会,旁的人再怎么着也越不过您去。” “嗯。”青葙拿起床头的寝衣,将满头的秀发撩向胸前,低头系上衣带。 她喝了解酒汤,胃中虽还有些难受,但相比方才已然好了许多,听了柳芝的话,有意无意地点点头,说: “折腾了大半宿,我着实是累了,茶汤就不必了,你叫上樱桃,都去睡吧。” 说着,便带着一脸困意自顾自躺下。 柳芝张了张口,最终忍不住在心内叹息。 太子妃的反应太过平淡了,对于太子的又一次突然离去,她既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太子的去向都没问一句。 要让不知情的瞧见,定要以为太子妃对太子没有感情,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方才在宴席上,太子妃看着太子的眼神是那样的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太子的一根手指头,太子同她说话的时候,她近乎要看痴了去,还因此惹来林娘子的嘲笑。 这样的太子妃,要说她对太子不在意,她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如今这般,只是她选择将委屈压在心底,秘而不宣罢了。她年纪这样小,又是新婚,接二连三被丈夫下面子,一个人的时候不定怎么哭呢。 柳芝眼前已经浮现出青葙夜里抱着被子默默哭泣的样子。 青葙对此毫无知觉,她睡觉不喜叫人在屋内,因此丽正殿外间便没有宫女守夜所用的床榻,柳芝于是吹灭了烛火出去,关上门,正碰见端着茶汤过来的樱桃,抬手‘嘘’了一下,拉着她走远。 等她们走了没多久,寝殿内的青葙突然掀开帐子,赤脚找到痰盂,吐了起来。 等到差不多将胃掏空,她才扶着床架站起来,歪倒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 此时正值深夜,宫门已经下钥,李建深自然不能强行夜开宫门,他于是重新穿戴一番,换上朝服,坐在承恩殿中等着天亮出去。 冯宜心疼他的身子,谏言:“殿下还是睡会儿吧,奴婢收到消息便已经派人去接应卢娘子,她不会有事的。” 昨日将卢娘子安置在洛阳旧宅时,太子因怕她出事,留了许多随从奴仆给她,即便她执意雨夜前来长安,那些人也不会叫她受什么罪。 说来卢娘子也是奇怪,做什么非要下着大雨往长安赶,等明日天晴了不成么? 不过李建深素来对卢娘子宽宥,是以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李建深没有吭声,身影隐没在微弱的烛光里,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一向寡言少语,冯宜已经习惯,他看着李建深,忽然想起了丽正殿里的青葙,不由交握着双手,面色忧心忡忡。 实在不是他有意打扰太子与太子妃的好事,接到下人来报,他也曾犹豫要不要等明日再上报给太子,可那不是旁人,而是从小与殿下玩在一处的卢娘子,他不敢耽搁,这才大着胆子开口。 只是两三个时辰前,陛下才在众人面前暗示殿下要善待太子妃,殿下也答应了,可是脚还没焐热呢,转身他就从丽正殿里出来了,这要旁人该怎么说呢? 太子与陛下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要是此刻有小人进谗言…… 冯宜越想越觉得不放心,踌躇许久,终于决定开口: “殿下,太子妃那儿,您看是不是要安抚一番?” 李建深手拿一柄象牙扇,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虽什么都没说,冯宜却分明从他脸上看见两个字: 多事。 冯宜心惊肉跳,立即把闭上嘴。 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哗啦啦的雨声渐歇,冯宜提灯出去,眼见着丽正殿已然一片漆黑,不免叹了口气。 太子妃市井里长大的,倒难得沉得住气。 只盼她往后能一直这般,别因为卢娘子与殿下闹才好。 卢娘子与太子殿下那是自小的情分,旁人自然比不得。当初因为陛下下旨将卢娘子嫁给崔六郎,促使卢、崔两家联姻一事,太子殿下与陛下闹了一场,此后便更加沉默寡言。 崔家倒了之后,卢家自然也受到猜忌,卢娘子自请出家,太子没说什么,一年之后便娶了太子妃。 底下人一直不懂,长安的名门贵女数不胜数,做什么要自降身份娶这个一个小官之女? 今日见到太子妃的脸,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太子这是娶了个替身回来。 造孽哦。 今日卢娘子好好的洛阳不待,非要到长安来,依太子殿下对她的情分,怕是会容许她在长安待上好长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太子妃往后怕是更入不得太子的眼。 不过这不是他们这些下头人该关心的事儿,冯宜一甩拂尘,扫走廊前的蚊虫后,开始倚在廊下睡觉,等他醒了,天色将明,已然到了上朝的时辰。 冯宜正迷迷糊糊,门却突然从里头打开,一只黑靴踏出门槛,却是李建深出来了,冯宜赶紧站起身来,要送他去上朝。 也不知屋里那头鹦鹉怎么那么会挑时辰,又挑准时机扑腾着翅膀叫喊: “阿葙!阿葙来啦!” 冯宜小心去瞧李建深的脸色,果见他已经沉下脸来。 “殿下,奴婢叫小内监——” “把它送到丽正殿去。”李建深打断他的话后,大步向外走去。 这鹦鹉可是太后送给太子殿下的爱宠,太子从及冠起就养着的,十分喜爱,如今就因为一直念叨太子妃的名字被太子厌烦了。 冯宜摇摇头,连忙招来专门侍候鹦鹉的小内监吩咐了此事,方才追上去。 李建深下了朝,出了太极宫后,便换马乘行,一路来到崇业坊的一间宅门前勒住缰绳。 这是卢家在长安的一处旧宅,此时仅有几名护卫在此把守,他们见了李建深,毕恭毕敬地跪下请安。 李建深视线看向门外一头长着红色鬃毛的黑马,问: “五公主也在里头?” 护卫称是。 李建深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谭琦。 越过前院,进入后宅,见廊下一婢子正在煎药,他脚步停顿片刻,进了屋子。 正堂内坐着一位身穿蓝金胡服,头扎马尾的少女,正在优哉游哉地吃茶,瞧见他,开口便是一句: “呦,大忙人来了。” 李建深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自顾自地往里走,过了一道门,果然见卢听雪正躺在床上,身边婢女正在与她扇扇子。 卢新雪似乎刚刚睡醒,听见响动,沙哑着嗓音问: “……烟雨,什么声音?” 李建深在床边矮凳上坐下,说:“是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卢听雪身上的疲惫仿佛尽扫,猛地张开双眼瞧向他,然后慢慢红了眼睛。 “殿下……” 李建深叫她别哭,说:“下着雨还这样跑来跑去,只怕对身子不好。” 卢听雪轻咳两声,只是摇头。 “无碍,不过一点风寒而已,没什么大碍,只是怕给殿下添麻烦。” 李建深静默片刻,问她:“怎么突然要来长安,不喜欢洛阳?” 卢听雪凄然一笑,点头:“洛阳是个好地方,可它叫我想起崔家人,想起他们干的那些事,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几万冤魂,总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之前的夫家崔氏一门在被抄家之前,便世代盘踞在洛阳。 空气中蕴含着淡淡的压抑,一阵沉默过后,李建深道: “长安近日多雨,怕是要转凉,你好好照顾自己。” 这便是同意她待在长安的意思。 卢听雪点点头,扯起嘴角,看着李建深柔声道:“好。” 等到李建深走了,烟雨才扶着卢听雪坐起身来,“娘子,那药还喝么?” 卢听雪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不正常的红晕,她淡淡开口:“生了病,自然要吃药的。” 烟雨将药碗端来给她喂下,然后替她用梅花簪子将头发挽起,叹道: “殿下果然没有怪罪娘子,听闻昨日陛下让他歇在太子妃房里,听见您来了,殿下立即就撂下太子妃,出宫来瞧您。” 卢听雪抚摸着自己衣裳上的梅花花纹,淡淡叹息:“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愧疚,陛下与殿下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若是为了我......” 她垂下眼,摇头:“可是烟雨,为了卢家,我没有办法。” 崔家灭了,卢家身为姻亲,往后的路怕是难走,她只能抱紧李建深这颗大树,让卢家不至于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烟雨给她顺气:“娘子别想这么多,殿下对娘子是有情意的,婢子听闻太子妃就是因为生得像您才会被太子看中,虽说陛下不许殿下娶大家女子,但瞧殿下对娘子的痴情,您只需放宽心即可。” 听她又提起青葙,卢听雪眼中浮现出几分同情,忍不住叹息道: “也是个可怜人。”《 》 5、第 5 章 ‘可怜人’王青葙,此刻正趴在窗沿上看廊下的两个小宫女翻花绳,一个小宫女手慢了,被同伴催促‘快点’,那小宫女慢悠悠地瞥她一眼,努嘴故意气她: “我、就、不。” 气得同伴要丢下花绳挠她胳肢窝。 青葙瞧得不亦乐乎,捂着嘴傻笑,冲那两个小宫女喊: “你们还玩不玩儿了?我还没瞧够呢。” 那个性急的小宫女从身后箍住同伴,叫她不能乱动,听见青葙的声音,转过头来跺着脚抱怨: “她玩不好,还挑衅婢子,殿下快为我做主。” 青葙笑嘻嘻地溜出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绳子,“我来跟你玩儿。” 说着,便当着两个小宫女的面,十分熟练地翻了一个漂亮的花样出来,问,“好看么?” 两人互相松开,忙不迭地点头给她捧场,“好看!” 太子妃不但翻的花绳好看,人生的也好看,因为午睡,她此时散了头发,乌黑的发丝如水一般流淌在胸前,又兼肤白貌美,身量高挑,往那里一站,跟寺庙里供奉的仙女似的,叫人挪不开眼。 可是就是这样的太子妃殿下,太子先是把她在新婚之夜丢下,一丢就是半年,昨夜又半路从丽正殿出去,连周公之礼都没行完,叫太子妃好没脸。 一想到这里,两个小宫女的心情便不怎么好了。 青葙见她们突然耷拉着脸,一脸困惑,听见廊下有动静,扭头去瞧,一张脸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来的是专门教导青葙礼仪的钱尚仪,原本站在廊下已经好一阵子了,见她们实在是不像话才抬脚过来。 眼见主仆三人像是相约好了似的,一脸的不情愿,钱尚仪心里也自然来气,率先先训了两个小宫女一番。 “不知尊卑,没大没小,主子不知规矩,你们也不懂么?进宫时在尚仪局学的规矩全忘了不成?” 两个小宫女低着脑袋偷看青葙。 “不许歪头探脑!” 两个人立即跟鹌鹑似的埋头。 柳芝和樱桃听见声音急忙过来,也被钱尚仪劈头盖脸地批了一顿,“身为大宫女不守在主子身边,致使主子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来,罪加一等!” 柳芝急忙赔笑,要搀着钱尚仪进屋,被她躲开,柳芝收起手,有些尴尬。 钱尚仪是林贵妃的人,她们寻常得罪不起。 青葙低着头看了钱尚仪大半晌,等她终于将她身边的丫头数落完了,才将两只手伸到她跟前。 钱尚仪有些发懵,青葙自觉道:“我见别人做了错事要打手板,尚仪难道不打我么?” 钱尚仪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 青葙是太子妃,她就算在宫中再不得脸,那也是主子,自己又哪里敢打她?自己方才不过是想借着训斥下头人的名头敲打她罢了。 她竟连这个都没瞧出来?果真是个傻的。 既然如此,她便没必要跟一个傻瓜计较,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之后,便进屋准备教导青葙礼仪。 青葙顶着个琉璃碗,全身紧绷,小心地往前走。 没走几步,便是‘啪’的一声响,琉碗碎了。 这个几个月了,还是这样!钱尚仪额头的青筋直跳。 礼仪她是没法教了,无奈之下,她叫青葙坐下,开始询问昨夜与李建深同房之事。 青葙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都跟她说了,就连李建深在床榻上亲的是她的左脸还是右脸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身处皇宫大内,对这些事早已司空见惯,前朝皇帝在时,兴致来了,甚至有抓个宫女就在外头行房的事。 钱尚仪听得有些无聊,饮了口茶,问:“既然如此顺利,那为何殿下后来又走了?” 即便是卢娘子到了长安,但太子殿下到底是个男人,他能这么轻易就从女人的温柔乡里起来?她怎么不信? 青葙心道这她哪里知道?她又不是都要脱裤子了却临阵脱逃的那个,这话她应当问李建深去。 钱尚仪瞧她一脸懵懂不知,便知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清清嗓子,教育她: “爷们就是心不在女人这里,一旦上了床,身子也会在,太子妃定是没有伺候好,太子觉得不满意了才会走,您得想想法子。” 青葙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说:“可是我也需要伺候啊,太子昨晚也没伺候好我,弄得我好疼。” 钱尚仪听见这话,简直要蹦起来,她由衷怀疑青葙是小时候流落在外摔坏脑子了,要不怎么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 钱尚仪深呼吸几口气,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火压下来,叫人拿来避火图让她研习,等终于熬到了时辰,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青葙睁大眼睛,满是真诚地挽留她:“尚仪不再待些时辰么?” 钱尚仪微微扯动嘴角,有气无力地道:“不了殿下,奴婢这就去了。” 青葙叹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尚仪了。” 钱尚仪眼角微抽,由衷怀疑眼前的女子是真傻还是装的。 钱尚仪一甩袖子,怀着气行礼出去,走到廊下,忽然停下脚步。 若是她没瞧错,那廊下挂着的笼子里,装的是太子殿下的鹦鹉。 她记得,这鹦鹉是太后送给太子的,太子对太后赏赐的东西一向宝贝。 这是怎么回事? 她面带疑惑地往外走,又撞见杨氏带着婢女火急火燎地过来,在她面前飞快掠过。 钱尚仪留了个心眼,转头往林贵妃宫中走去。 杨氏一进丽正殿,便瞧见青葙正在慢悠悠地梳头发,她瞧见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她在宫中拢不住太子,叫他半夜就跑了,害得自己被人耻笑,她倒好,还跟着没事人似的,半点都不知道着急! 见寝殿中的宫人都退了出去,殿中只剩她们两,杨氏便一甩帘子,冲到青葙跟前问: “我问你,昨夜太子是不是在你这里过夜?” 青葙打着哈欠,“算是吧。” 算是吧?杨氏冷笑,“他是不是后来又走了?” 青葙点头。 杨氏来回踱步,指着她道: “你知不知道,这事长安城都传遍了?你老娘我去上街买个脂粉,都要因为这事被府尹夫人嘲笑,闺女,你到底能不能心疼心疼为娘?” 她气道:“别说男人心了,就连男人身你都留不住,要是当初被赐婚的是你妹妹,何至于此?” 青葙将梳篦放在手心里,用指尖一根根地数上面的梳齿,默然无语。 梳齿震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听得杨氏有些烦躁,她推一下青葙。 “听到没有?你哑巴啦?” 青葙‘啪’地一下将梳篦拍在梳妆台上。 杨氏的气焰顿时被这声响动吓得消下去一大半,蠕动着嘴唇道:“你……你干什么?” 她要仗着自己太子妃的身份斥责母亲不成? 青葙自然不是要跟她争吵,她静默片刻,又拿起梳篦重新开始梳头,看着镜面中的杨氏道: “那您说怎么办?” 她这个女儿怕是真的在外头养废了,满身的小家子气,半点主意都无,就知道问她。 杨氏恨铁不成钢,往胡床上一坐,甩着帕子道: “你就不能主动一些?” 青葙梳着头发,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在太子面前脱光了衣服,他都不瞧一眼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瞧着她这幅不在乎的样子,杨氏气结: “我不是说这个,你平日里就不能送些吃食、衣物什么的,叫太子知道有你这么个太子妃在关心他么?等他注意到你,你再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哭一场,有哪个男人受得了美人哭的?” 即便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她这个女儿确实是个美人,鹅蛋脸,杏仁眼,樱桃小嘴,标准的江南美女长相,若不是当初北逃的路上…… 杨氏晃了晃脑袋,从回忆里出来。 青葙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脑袋:“我试试吧。” 眼见她终于上道,杨氏总算气顺了些,坐了半晌,又觉得实在放不下心,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三指长的瓷瓶来交到青葙手里。 青葙捏着瓷瓶,问:“这是什么?” 杨氏呷了口茶,道:“别管这是什么,要是太子再来找你,或者召你去承恩殿,你便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点给他喝,保管能成事。” 等杨氏走了,青葙把玩着瓷瓶,然后打开它在鼻下闻了闻,愣了半晌,突然觉得好笑。 …… 此时林贵妃所住的偏殿里,林竹萱听着下头人的报信,着实有些吃惊,问: “打听清楚了么?那杨氏带进宫来的当真是那东西?” “是,奴婢仔细查问了那几个经手的货商,错不了。” 林竹萱在殿中来回踱步,“他们竟敢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那东西可是宫中的禁物,前朝末代皇帝便是因常年服用此物,与妃嫔们昼夜宣淫,才败坏了身子,是以当今陛下登基后严禁宫中出现此物。 太子妃母女竟敢公然违抗圣令,实在是胆大包天! 手下人道:“太子殿下把太子妃当空气似的,半点不给她面子,或许,太子妃就是瞧着自己没了指望,才选择铤而走险。” “可是……”林竹萱道:“今日钱尚仪刚说太子殿下把他的那只鹦鹉给了太子妃,别是太子……” “一个畜生而已,殿下不过是做个面子,想要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林竹萱点头,觉得有理。 她坐在凳子上笑起来:“这二傻子既然如此作死,那咱们便送她一程。”《 》 6、第 6 章 一连几日,青葙都没有见到李建深的人影,她闲来无事,又到东宫小厨房里跟里头的师傅学做糕点。 钱尚仪前几日被她气着了,没空再管她,厨房众人又素来知道太子妃在太子那里没什么存在感,因此也没什么顾忌,倒教了她许多东西。 青葙身上系着襻膊,额上满是汗珠,厨房的师傅怕她热出毛病来,就劝她先回去,等灶上的糕点蒸熟了差人给她送过去,不必在这里守着。 青葙抬手擦了擦汗,点头出去,“劳烦你们了。” 师傅们连道不敢。 一出厨房,一股清爽之风扑面而来,青葙抬手解了襻膊,接过柳芝手中的扇子扇风。 路过一处亭子,抬头瞥见不远处一人领着数十名模样娇俏的小娘子,往东南方向而去。 这些人个个容颜迤逦,衣袂飘飘,显然是极其用心挑出来的。而东南方向,正是李建深的住处。 青葙看了半晌,将视线幽幽收回,拿着扇子猛扇两下,深吸一口气,道: “该入秋了吧,我好像闻到了桂花香。” 她的神情十分专注,仿佛此刻真有桂花盛开一般。 柳芝和樱桃互相对望一眼,欲言又止。 “回太子妃,快了。” 青葙未做停留,抬脚往丽正殿走去,“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年秋天。” 身后两人只当她是因为李建深伤心,皆劝了几句。 青葙回去后,打开窗户,在窗前静坐,吹着风,手里的扇子渐渐慢了下来。 樱桃此刻还记挂着方才看到那那数十名女子的事,越想越觉得着急,她抬头,瞧见青葙正坐在窗前愣愣地发呆,忍不住抽了下微红的鼻子,给她递过去一杯茶。 青葙接过茶盏,回过神来,瞧见她正在啪啪地掉眼泪,无奈道:“樱桃啊,你真是个爱哭鬼。” 说着一边嫌弃,一边用帕子给她擦试。 樱桃撇着嘴,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哭得厉害,“婢子……这是替……太子妃……委屈……” 太子外头已经有一个卢娘子了,如今怕又要添十几名侍妾,太子妃往后可怎么办呢? 青葙不明所以,“委屈?” 她想了想,很快明白了缘由,不免觉得好笑。 “好了,我不委屈,去准备笔墨纸砚,我要练字。” 她开始转移她的注意力。 樱桃只以为青葙是在强颜欢笑,一张小嘴撇得更用力了。 青葙将纸张展开,用镇纸压好,然后开始磨墨。她的字写得不好,没少被别人笑话,她嫁进东宫以后,跟着宫里有名的师傅学,可就是收效甚微。 她照着字帖临摹了会儿,拿起来叫樱桃瞧,樱桃看着纸张上那歪七扭八的字,吭吭哧哧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 “……太子妃还是学些别的吧。” 廊下李建深送的那只鹦鹉也有样学样,重复着:“学别的吧,学别的吧……” 青葙忍不住泄气,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半天,有些无奈。 练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长进,他若瞧见了,只怕又要笑话她。 可她却总忍不住,总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青葙拿来一张空白信纸,思索片刻之后,开始下笔。 趁着这个空档,樱桃走出去给鹦鹉喂食,摸着它的脑袋小声道: “殿下又在写信了,哎,这半年来,也不知写了多少。” 却一封都没有寄出去过。 若是给太子殿下写的,原先太子不在便罢了,如今他回来,有什么话跟他当面说便是,做什么还要另费一番功夫写信呢? 樱桃有些弄不明白。 那鹦鹉埋头叨她手中的吃食,然后抬起翅膀擦嘴,半点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樱桃摸摸它的头,继续道:“你说,太子妃长得这么美,太子殿下怎么就不能对太妃好点呢?” 但她一想,太子妃长得美,那么那位与太子妃长相相似的卢娘子只怕更美,一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柳芝远远就听见她在廊下对着鹦鹉自言自语,忍不住拿手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太子妃呢?” 樱桃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在里头呢。” 柳芝提着两个食盒进去,“殿下,做好了,这回做得好,连师傅们都夸呢。” 青葙放下笔,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妥帖放在桌面上,然后起身接过一个食盒打开看,一股山药混着紫薯的热气扑面而来,白紫相间的糕点顷刻出现在眼前。 柳芝递给她一双筷子,青葙接过,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确实不错。 青葙放下筷子,静静地瞧着这些糕点,慢慢地陷入沉默。 曾经有个人说他也喜欢吃这个,可是直到他离开,都没吃上几回。 “殿下,您怎么了?” 青葙摇了摇头,“没什么。”她起身,指着桌上的糕点道:“剩下的你们分吃了吧。”然后提起另外一个食盒往外走, 樱桃见她出来,忙问:“殿下要到哪里去,带上我们。” 柳芝拍拍樱桃的肩膀:“你留下,我跟着去就成。”然后快步跟上青葙,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 承恩殿的书房内,李建深正歪在凭几上看一张字条。 这字条并未署名,是冯宜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发现的,他发现看见上头写的内容后,吓了一身冷汗。 若上头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妃也着实太胆大了些,亏他之前还称赞她能沉得住气。 他当即要过来上呈给李建深,谁承想正见着陛下身边的孙冒严领着一群小娘子过来。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李建深主动叫他过去,伸手叫他交出袖中的东西,他才敢将那字条交出去。 李建深看着字条,没说什么,不过片刻便随手将它仍在桌案上。 此时谭琦进来,李建深问他:“什么事?” “回殿下,太子妃来了,说是——” “叫她进来。” 谭琦一愣,“是。” 孙冒严已然在屋内站了许久,见李建深一直不理会他,一时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如今听见太子妃也来了,不由得有些心虚。 当着妻子的面给丈夫送女人,这属实不像是个人会办的事,但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心虚完全是多余。 太子妃王氏出身不高,不过一六品小官之女,太子心悦卢娘子,把她当替身,且这替身当得完全没有地位,太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你说她这替身当得有多失败。 况且,男人纳妾乃是常事,更何况是身为储君的太子殿下,要是他身边一直这样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那才是怪事。 这样一想,他心里那点子不知为何的心虚也就荡然无存了。 孙冒严恭敬道:“这十三名小娘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陛下体恤殿下劳苦功高,是以赐下她们以示对殿下的嘉奖。” 李建深换了个姿势,掀起眼皮,不置一词。 他这幅态度,叫孙冒严额上忍不住冒起冷汗。 李弘与李建深的父子关系如今不能说好,但至少比前些年要缓和许多,要是从前李弘给李建深送女人,他早就翻脸将孙冒严踹出东宫,如今他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得不说,李建深的脾气确实收敛了不少,但仍叫他心悸。 孙冒严也不敢去擦汗,小心地抬眼去瞧李建深,只见他一双凤眼正悠悠地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赶忙收回视线。 太子殿下确实是长大了,气势日盛,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必。 他有些想要离开,但陛下的差事还是要办完的,孙冒严稳了稳心神,接着道: “陛下说,太子殿下到了开枝散叶的时候,既然太子妃您不喜欢,那便赐您一些别的女子做侍妾,望殿下为李家的江山着想,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处。” 陛下不许太子纳大族女子入东宫,此次挑选的女子也都是些没有背景的小门小户。 “您若是瞧着喜欢,给其中几个侧妃之位也是可以的,全凭您高兴。” 青葙被谭琦领着进来的时候,恰恰正好听见这句话,她脚步一顿,半晌之后才跟着谭琦进去。 “太子殿下长乐安康。”青葙行了个大礼,将头埋在臂弯里,“殿下,妾新做了一些糕点,想着申时还未过,殿下定然还未用过晚膳,便给殿下送来,请殿下品尝。” 冯宜看着青葙,暗自叹气,好了,太子还没动作呢,人就先自己送上门来了,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与此同时,孙冒严也在观察青葙,见她眉间画了梅花花钿,头上戴着梅花白玉簪,这样一瞧,果然与那卢听雪有六七分相似,不由得在心里啧啧称奇。 李建深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动,他垂眼瞧着桌上那张字条,片刻之后,对着青葙道:“拿过来吧。” 青葙起身,接过柳芝手上的食盒,走上前去,然而刚将食盒放下,手腕便被李建深猛地握住,随即一拉,身子扑到他身上,两人呼吸相闻。 青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李建深又揽着她的腰,单手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姿势暧昧。 孙冒严不禁睁大了眼睛。 “太……太子殿下。” 这是什么情况? 李建深单手揽着青葙,另一只手拿象牙扇抬起她的下巴,低头问: “陛下要赐我侍妾,太子妃说,我要还是不要?”《 》 7、第 7 章 青葙痴痴地看着李建深,目光从他的眉眼移到眉心的朱砂痣上,没有吭声。 冯宜清了清嗓子提醒,“太子妃,太子殿下问您话呢?”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青葙身上,青葙却像是注意不到,眼中只能瞧见眼前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她张了张口,喃喃道:“不要。” 李建深如墨般的眸子在她脸上流转,问:“为什么?” 青葙看着他,说,“你是我的。” 除了李建深,屋内其余诸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妃这是有多喜欢太子殿下啊,竟然如同民间善妒的妇人般将太子当成是他的所有物? 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们虽成亲已有半年,但也未曾见过几面,太子妃竟这么快就对太子情根深种?长得好看竟如此占便宜么? 李建深对此话却没什么感觉,他淡淡扯了下嘴角,将象牙扇从青葙下巴边拿开,单手把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听见了么?”他看着孙冒严,语气冰凉。 “这……”孙冒严算是瞧明白了,太子殿下这是把太子妃当挡箭牌了。 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打算晓之以理。 “殿下,只是几个女人而已,您收下了,陛下也就高兴了,陛下年事已高,您何苦同他老人家争这个气呢?” 这话隐隐带着几分威胁,青葙察觉到,孙冒严的这句话说完,李建深的神色虽没什么变化,但周遭的空气却仿佛冷了几分。 “我自然不会违抗陛下的旨意。”过了许久,李建深终于淡淡抬眼,像是突然想通了,改了主意:“将她们留下吧。” 青葙的眼睫忽地一颤,抬头去瞧李建深,却见他目光投向象牙扇上,连半分余光也没分给她。 他们离得这样近,却又那样远。 听闻李建深松口,孙冒严自然十分欣喜,太子愿意服软,陛下定然高兴。 “那奴婢便告退了。”他一甩手中拂尘,转身退了出去。 他一走,李建深的神色便立即冷了下来,随手松开青葙的腰,示意她起身,因为没了支撑,青葙差点从他腿上摔下来,她一着急,下意识地搂住李建深的腰。 他的腰强劲有力,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清香,青葙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觉得好闻。 李建深面色冷淡,声音仿佛嵌了冰:“松开。” 青葙扶着桌面,在心里叹口气,将手松开后恋恋不舍地从他腿上起来。 她一低头,正瞧见桌上的字条。 李建深打开象牙扇扇风,换了个姿势坐,问她: “瞧见了?” 青葙老实点头。 “有什么想说的?” 青葙歪了下脑袋,有些吃力地眯眼:“回殿下,字太小,妾瞧不清。” 殿中有瞬间的安静,冯宜观察了下李建深的神色,很适时地拿起字条双手呈给青葙。 青葙看过之后,见上头正是她与母亲杨氏的‘罪状’,写的正是昨日之事。 李建深敲了下案上的食盒:“逍遥散,那可是好东西,太子妃放进这里头了?” 青葙摇头:“妾把它倒进了后院的池塘里。” 听到这里,冯宜恍然大悟,他说这几日池塘里的鱼怎么无故翻起了白肚皮,原来原因在这儿。 李建深手中的象牙扇柄不断敲击着凭几,发出‘咚咚’的响声,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 他并不在乎什么逍遥散,也对青葙与杨氏的密谋没有兴趣,只是对方才李弘送人过来的举动感到厌烦。 他将视线放到青葙身上,见她正直视着自己,唇角微微一勾,拿定了主意,或许,他娶的这个太子妃也不是毫无用处。 “用膳吧。” 冯宜连忙到廊下吩咐人传膳。 青葙与李建深一起坐在食案边用膳,只见李建深姿势优雅,动作从容不迫,周身都带着贵气,而青葙却姿态随意,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她身上暗藏的市井气。 李建深是这样的高高在上,让青葙感觉到自己在他面前有多么渺小。 她曾经试想过若是李建深问她,她要怎么辩白自己并没有想给他下药的事实,毕竟药是她母亲杨氏带进来的,若不是她需要,杨氏又何必冒着被治罪的风险做这些事呢? 可是他什么都没问,便轻易地将事情掀过,也许是因为他压根不把那东西当回事。 手握生杀大权,任何事情只在他想与不想之间。 青葙垂下眼,权利果真是个好东西。 用膳期间,青葙只顾着握着筷子去瞧李建深,饭菜也没用几口,有宫人将她做的紫薯山药糕端上来,李建深看都没看一眼,分毫未动,青葙叹了口气,不由得将视线收回。 宫人们依次将饭菜撤下,又呈上水给二人漱口净手,然后退下。 寝殿空旷静谧,连窗外的蝉鸣声都弱了起来,入夜之后,天气转凉,白日的热气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青葙穿得少,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外袍。 “过来。”李建深坐在椅子上唤她,青葙听话过去,被他抱住坐在腿上,她此时两腿岔开,只能抓住他的胳膊不让自己掉下去。 李建深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问:“怎么又画这梅花花钿?” 青葙的呼吸微显急促:“殿下难道不喜?” 李建深不置可否,将放置在她腰间的手收紧。 不消片刻,屋内响起桌椅吱呀晃动的响声,青葙觉得发冷,往男人身上靠了靠。 李建深抱住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青葙脖颈上,青葙忍着身上疼痛,瞧向那张脸,视线在他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上掠过,眼角浮现一抹飞红。 …… 一个时辰之后,云消雨歇,青葙趴在床上,身上只有一件脱下的外袍蔽体,显然已经累得脱力。 她掀起眼皮,瞧见李建深坐在床头,微弱的烛光下,冷峭的脸庞依然清晰可见。 李建深并不重欲,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披上一件月白寝衣赤脚下榻,随手将帐幔落下。 青葙听见他用还带着的情.欲的声音叫来冯宜,交代他送些入秋的衣裳被褥到宫外去。 他的话很少,只撩撩交代几句便没了声音,青葙翻了个身,抬手挑开帐幔一角,去瞧他半露的侧脸。 李建深察觉到她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然后又对冯宜说了句什么后,冯宜应声而去。 李建深吩咐完,便转身到后头去沐浴。 李建深不喜与人同榻而眠,青葙还是要回自己的丽正殿去。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起身,一件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穿上,等她将最后一件衣物穿好以后,冯宜已经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太子妃殿下,这是太子吩咐的,您喝了吧。” 青葙点点头,抬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有蜜饯么?”她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药碗,“苦。” 冯宜一愣,怀疑青葙压根不知道她喝的是什么,转身让宫人将蜜饯端来,青葙吃了好几颗,才勉强压住嘴里的苦意。 她抬头,见李建深从后头浴室里出来,便起身道:“殿下,妾想求您一事。” 李建深淡淡道:“讲。” “妾想求您给妾指一名画师教妾画画。” 她写字不行,但画画却颇有天赋,入宫后,宫里起先是派有画师来教她,但那人见她这里没什么前途,便不怎么认真教她,后来干脆不来了。 她方才瞧着李建深的脸,忽然燃起重新学画的念头。 李建深没问什么,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 听见自己的要求得到满足,青葙觉得高兴,行礼谢过之后告退。 冯宜等她走了,才凑到李建深跟前道: “回殿下,人已经找出来了,是如今住在宫里的林娘子的人,趁着这半年您不在安插进东宫的,昨日杨夫人进了宫,林娘子得了消息便叫她将告密的纸条塞进奴婢的屋里。” 李建深问:“林贵妃知道么?” “贵妃娘娘倒是不知情。” 对这种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情,李建深最不能容忍,他淡淡开口: “处理掉,鲁国公年纪大了,想来也十分思念女儿,叫林竹宣回去,以后无事就不必进宫了。” “是。” 冯宜垂眸,林娘子瞧太子妃不顺眼,想要除掉她,却没想到触了太子的逆鳞,但真是得不偿失。 他又想起一事,赶忙请教李建深: “殿下,不知陛下赐来的那些娘子要如何安置?” 李建深回头,眸光深邃,说出的话却无情。 “你明日差人将她们送到魏国公府上去,告诉魏衍,就说他近日的差事办得好,我赏他。” 陛下赏赐的人转手就赏赐臣下,恐怕不妥,但冯宜深知李建深的脾气秉性,他决定的事,身为奴仆,只需照办即可。 “是。” “等等”,冯宜要出去,却又被李建深叫住。 只见他指着塌上的被褥说:“找人换掉。” 冯宜看着凌乱的床铺,心下了然。 太子爱干净,方才太子与太子妃在床榻上雨云,太子妃还在上头躺了许久,招了太子的忌讳。 他连忙叫人换掉床榻,又将寝殿内的桌椅都擦了一遍,端来香炉熏香,方才退下。 …… 青葙回到丽正殿后,只觉腿间火辣辣的疼,柳芝去使唤人准备热水,樱桃便凑上来脱青葙的衣服。 她褪下青葙的小衣,瞧见她身上或青或紫的痕迹,不禁吓了一跳。 “太子的力气也太大了些,就不知道轻些么?” 青葙对她道:“我瞧书上说,这是正常现象。” 樱桃撇嘴:“哪个书上写的?奴婢去撕了它,真是胡说八道,您都伤成这样了,哪里正常?太子殿下难道也同您一般么?” 青葙仔细回想了下,除了她疼极了咬他肩膀上的那一下,他身上其他地方应该挺好的。 很快沐浴的水备好了,青葙在浴池内泡了一会儿后出来,又上了药,等到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倒头睡去,谁知夜间却忽然做起了梦。 梦里有个人一直在唤她的名字,她瞧不清他的脸,身上发冷,那人摸摸她的头,说: “阿葙张口,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青葙轻哼着撒娇,想要睁开眼去瞧他,一睁眼,却是一片狼烟漫天,耳边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脚下松软,她低头去瞧,只见尸山血海填就的人坑映入眼帘,她脚下踩的正是方才那人的尸体,尸体腐烂得极快,很快就化成了一堆白骨。 青葙猛地惊醒。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慢慢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 8、第 8 章 李建深很忙,并不会每日回东宫休息,青葙见着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在外头做什么,青葙一概不知,李建深也不会告诉她。 因此即便有了肌肤之亲,除了在床榻上,他们仍旧只能算是两个不相熟的陌生人。 但好在李建深还算守诺,答应给她找画师一事总算没被忘记,约莫六七天之后,那画师便抱着自己的画作登门拜访。 青葙瞧着眼前这个比她还要小的少年,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少年被她瞧得脸红,不敢直视,连忙答道:“回太子妃,臣张怀音,上个月刚满十六。” 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啊。 青葙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真是年轻。”她见他似是有些拘谨,道:“不必紧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张怀音平日里醉心画艺,对宫中事物了解不多,只偶尔听师傅们闲暇时提起一两句这位太子妃,皆言她出身不高,长于市井,言辞粗鄙,脑子更是不大灵活,可今日一见,却觉得全然不是如此。 她全然没有太子妃的架子,对人说话笑盈盈的,虽有些不拘小节,但跟粗俗二字着实搭不上边。 他给她瞧画,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并非不学无术,粗俗之人。 “太子妃殿下从前学过?” 青葙点头:“学过一点,只是后来因为太穷,要讨生活,便荒废了。” “那教殿下的那位定然出身不凡。” 学画是件费时又费钱的事情,前些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寻常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哪里有心思和钱财去学什么画,只有出身世家的贵族才会学这些。 听他这么说,青葙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看着画,神思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轻轻摇头。 “不是,他就是个普通人。” 知道青葙被家人找回来之前一直流落在外,张怀音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连忙告罪:“臣惶恐,不该提起殿下的伤心事。” 青葙淡淡一笑:“没关系,你不用害怕,其实我挺喜欢小时候的日子的。” 她虽如此说,但张怀音却记在心下,不敢再提,他收起画卷,问青葙想要学什么画,青葙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道: “人像。” …… 及至酉时,夕阳将近,柳芝一脸喜气地过来,说李建深回来了,喊青葙过去,张怀音方才行礼告辞。 青葙搁下画笔,净了手,换身衣服出去。 李建深不常主动要见她,每次见她都是叫她去侍寝,去了也不大跟她讲话,每次青葙都是讲几句吉祥话,请个安后,便被他拐到床上去。 她对他来说,似乎只有床上那点子价值。 青葙边走边揉发酸的右手,提起裙摆进承恩殿后,瞧见李建深正在屏风后头换衣裳,朦胧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映照在屏风上。 听着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青葙行礼:“殿下。” “嗯。”里头传来李建深低沉的嗓音,他个头高,整个脑袋都从屏风上头露出来,扭头瞥了眼青葙,随后从里头走出来。 青葙见他穿了身家常的紫金圆领袍衫,腰间系着金玉带,行走之间,上头坠着的一只梅花纹样的荷包异常显眼。 青葙的视线在上头掠过,很快移到李建深的脸上去,与他对视。 李建深似乎对她总是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的样子习以为常,从她身边走过去,在食案边坐下,将手中象牙扇仍在桌上,道:“用膳吧。” 这开场白太过熟悉,青葙转身在他对面的食桌后坐下,在宫人将膳食端上来之后拿起筷子,时不时抬头看李建深几眼。 李建深的手一顿,‘啪’的一下将筷子置在筷架上。 青葙将视线收回,往嘴里夹了一小块鱼脍咽下去,说:“这鱼脍好吃,殿下尝尝?” 她将自己面前的鱼脍端给李建深,李建深自然没有接,他只抬眼瞧了她一下,便收回视线。 不一会儿,青葙也收起发酸的手臂,将鱼脍重新放下。 她终于没有再去瞧他。 他们两个饭量都不多,很快便将这段饭吃完,青葙见李建深起身,下意识地要跟着他往后头寝殿中去。 “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李建深将象牙扇捡起来拿在手里,“正好有空,陪我去瞧瞧太后。” 青葙点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建深仿佛对谁都隔着一层,就算对皇帝李弘也只是表面尊敬,若说这宫里有什么人能让他牵挂敬爱的,也只有太后了。 在李建深离宫的那半年里,青葙时常去瞧太后,每回去,几乎都能听太后说起李建深又给她写了家书,寄了东西。 太后甚至多次将他写的家书拿给她瞧,里头言辞恳切,句句都是尊敬与爱戴。 只是青葙有些不解,李建深回宫后,每次去瞧太后,都是独自一个人去,怎么今天却突发奇想要带上她? 到了蓬莱殿,太后见了两人一起过去,果然十分欣喜,眼睛眯成一条缝。 “怎么这时间过来?晚上冷,别着凉了。” 她眼角涌现出细细的密纹,朝青葙伸手,青葙立即握上去。 “阿葙啊,雀奴这些日子没欺负你吧?” 雀奴是李建深的小名,太后都是这样叫他。 听见这话,青葙下意识地去瞧李建深,只见他长身玉立,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表情。 青葙回过头来,看着太后苍老的容颜,弯起嘴角,露出两个酒窝:“太后放心,殿下没欺负我,他还把您送给他的那只鹦鹉送给我玩呢。” 李建深听见这话,扭头瞧了她一眼。 太后一挑眉头,有些意外,“真的?” 青葙笑着点头,回首问李建深:“是吧,殿下?” 他送她鹦鹉只是因为他嫌烦了而已,却被她讲得好似对她有情似的。 李建深漆黑的眸子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终于抬眸对太后道:“是,皇祖母。” 太后身子不好,一直在宫中养病,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李建深,眼瞧着他成了家,自然希望他们夫妻和睦,李建深往后也能开怀些,听青葙如此说,她不由得点头,连连道: “好,好。” 她拉着青葙道:“前些日子雀奴一直在外边,你们小夫妻也没怎么相处,马上就要入秋了,也别总在宫里待着,叫他也带你到处走走,免得闷坏了。” 许是说话太急,太后没说两句,便捂嘴轻咳起来。 原来如此,青葙抬手帮着太后顺气,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明白过来,李建深今日叫她过来,是为了讨太后欢心。 青葙笑起来:“好。” 只听‘噗嗤’一声笑,从后头走出来一个蓝金胡服、头梳马尾的少女,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暗含嘲弄,视线悠悠地扫过青葙,最后在李建深身上停下。 “皇祖母,太子殿下事忙,怕是没空陪太子妃出去,不如由孙女代劳吧。” 她可以将‘事忙’两个字咬得极重。 太后道:“你啊,成日里招猫遛狗,东奔西跑的,别把你皇嫂带坏了,还是叫你皇兄去吧。” 少女知道太后是要借此培养李建深和青葙的感情,在太后看不见的地方对李建深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道:“是。” 青葙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五公主李义诗,她和李建深成亲当晚,满屋都是瞧笑话的人,她坐在床上腹中空空,是李义诗过来将她头上的盖头掀掉,对她道:“傻了吧?人都走了还等什么?” 语气间尽是对李建深的敌意,她那时便知道,她与李建深兄妹不睦。 至于为什么,她大概也能从宫人们的讲述中猜到一点。 李建深从小在外征战,李义诗对这位大哥并不怎么亲近,与她亲近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襄王李纪元。 而李纪元因为巫蛊之术被牵连囚禁,李建深的地位却日益高涨,李义诗不信二哥李纪元的罪名,数次请求为他翻案,同时把这笔账算到了李建深的头上。 皇家兄妹,为权相残,大抵如此。 青葙点头见礼,李义诗也不回礼,只道:“太子妃许久未见,倒比从前清减了些。” 青葙抬手去摸脸颊,“是么?那我倒要多吃些。” 太后怕李义诗跟李建深闹起来,便道:“五娘,你不是在后头歇着么,怎么起来了?” 李义诗这才转身坐到太后身边,笑着道:“睡得久了,骨头都僵了,特意来陪皇祖母说说话,哪想到太子和太子妃在这儿。” 她顿了顿,突然瞥了眼李建深,状似无意道: “孙女突然想起来,前些时日有位娘子从洛阳回来,还是孙女护送的呢,她脾气倔,下着大雨还要往长安赶,说什么都不听,想是急着见什么人吧。” 太后抬眼去瞧青葙,只见她神色未变,一脸懵懂无知的样子,看见自己瞧她,还对着她笑起来。 “太后可有什么吩咐?” 太后捂嘴轻咳起来,摆摆手:“无事,只是瞧天色晚了,你们该回去歇着了,雀奴。”她唤李建深:“带你媳妇回去吧。” 她扭头看向李义诗:“还有五娘,也回吧,我累了,明儿再听你讲故事。” 李义诗瞧太后确实有些疲累的样子,也便适时住了口,起身告退。 三人一齐出了蓬莱殿,青葙远远落在后头,看前面两人说话,不知李建深说了句什么,将李义诗气得够呛,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回东宫的路上,李建深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青葙瞧出他心情不好,便捡些市井间的逗趣话本故事给他听。 李建深不置一词,只是微微抿起唇角。 察觉到他可能并不喜欢,青葙住了口。 她有时候都替李建深觉得累,明明反感,却不会主动出言阻止她,身为储君,他不会用言语放纵自己的爱恶,可他明明没有表达不满,更没有恶语相向,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喜欢。 对她的不喜欢。 若不是为了堵住陛下和朝臣们的非议,也许他压根不会与她同房,这样想,他当初娶自己,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一定。 在她想这些的时候,李建深已经走了很远,青葙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快步跟了上去。 等两个人进了承恩殿,李建深回过身来对着青葙开口,只是简单两个字:“更衣。” 宫人们都识趣退了下去。 青葙抬手将李建深外袍褪下,只剩一件里衣,然后就被他推靠在墙柱上。 他今日格外地用力。《 》 9、第 9 章 李建深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床上的被褥整洁干净,照旧已经换过,他揉了揉眉头,脑海中不知为何想起昨日李义诗的话。 “当初太子殿下您与二皇兄同去关东平乱,只有您一人得胜还朝,二皇兄回来后,崔家便发生巫蛊之祸,二皇兄因此被父皇囚禁,太子殿下,这其中缘由,但凡眼不瞎的,都能瞧得明白。” 李建深瞧着房梁,面无波澜。 他知道不光是李义诗,京中不少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在他们看来,李纪元之所以被囚,多半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毕竟李弘只有他们两个儿子,没了李纪元,他这个太子的唯一威胁也就没了。 知道自己在旁人心中,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的六亲不认、不择手段的形象。 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垂下眼,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撩开帐幔。 冯宜早已听见了动静,见帐幔动了,连忙差人进来,给李建深洗漱换衣。 “二皇子在大理寺如何?” 冯宜正在忙着给李建深系腰带,猛然听见这一句,连忙道: “襄王一切照旧,只是……”他小心瞧了眼李建深的神色,“陛下近日又去瞧了他。” 李建深丝毫不觉得意外,‘嗯’了一声。 冯宜垂下眼,继续为他穿衣。 襄王就是陛下牵制太子的一颗棋子,当初为了坐稳皇位,陛下没少扶植襄王,其目的就是为了制衡太子,达到皇权平衡。 当初襄王所犯之事太大,陛下不得已舍弃他,但是仍旧不肯褫夺封号,只用巫蛊之祸的名头掩盖襄王所犯罪行,将他囚禁大理寺。 说起来,当初陛下为了扶植襄王,不让太子与世家大族女子结亲,转头却将卢娘子赐婚给了襄王的母家,崔六郎为妻,让崔、卢两大家族都成为襄王的势力。 太子从此更加沉默寡言,等过了几年后才娶了与卢娘子长相相似的太子妃。 想起太子妃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冯宜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都是命啊。 他刚替李建深将将换好衣服,青葙便提着食盒进来。 只见李建深眉头一皱,显然对她的出现不大满意。 青葙行过礼后,将放在桌上的食盒盖子打开,端出里头的糯米粥和一碟子紫薯山药糕。 “殿下,离上早朝的时辰还早,还是先垫一下肚子吧。” 满屋都是糯米粥的香气,李建深胸口的沉闷仿佛被这香气冲淡了许多,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映在眼下,叫青葙想起幼时养过的猫。 只见李建深坐下,对青葙道:“一起吧。” 他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以往都是招她来侍寝时,李建深才会与她一起用膳,这是青葙头一回这样如寻常夫妻一般与他一起用早膳。 李建深平日里不喜旁人离他太近,青葙自觉地在李建深对面坐下,离他远些。 李建深察觉到她的动作,没说什么,漆黑的眸子扫了一眼食桌,问:“紫薯山药糕,太子妃很喜欢这道糕点?” 若是没记错的话,她上次送的也是这个。 青葙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柔:“回殿下,这是妾最拿手的一道点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建深,好似一汪水起了涟漪。 李建深与她对视一会儿,淡淡移开视线。 他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宫人添了一双碗筷和勺子,青葙给李建深舀了一碗粥放在他跟前,却被冯宜拦住:“太子妃,且慢。” 青葙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他将糯米粥和糕点弄了一小点在空碗中,拿起一根银针试了试,半晌之后才道:“可以了。” 青葙抬眼,见李建深这才拿起勺子喝起粥来。 她垂下眼,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却有些食不知味。 粥喝到一半,李建深突然问:“你嫁进东宫这么久,都待在寝殿中没出去过?” 他在做什么青葙不知道,青葙在忙活什么他也不关心,否则也不会有这一问。 青葙将粥咽下去,道:“大部分时间待在寝殿,妾许多东西还没学会,出去了反而手忙脚乱。” 其实是林贵妃叫她少出去,免得丢了皇家的面子,青葙不想她成日派钱尚仪过来唠叨,也就甚少出东宫的门。 李建深随意地点点头,他对青葙表不表现地像个太子妃并不在意,只是他既然答应太后要带她出去,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今日有个马球会,太子妃跟我同去。” 青葙咬了下嘴唇,李建深瞧过去,只见她洁白的皓齿按在水润的红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叫他想起昨晚她在床上的神情。 一旁的冯宜瞧出青葙也许不知什么是马球会,便赶忙解释了一番。 青葙眨了眨眼睛,直截了当地说:“妾不会骑马。”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个小镇,平日见的最多的便是牛和驴,别说是骑马,她连马匹都没怎么见过。 李建深收回视线,吃完漱了口,起身往外走去。 冯宜连忙道:“太子妃不会骑就在台上看着,涨涨见识也是好的,切莫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青葙知道能让李建深带自己出去着实不易,便看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是,谢过殿下。” 李建深已经走远。 青葙昨日被折腾得厉害,睡得晚,今日又一大早起来做饭,早就困得不行,她回到丽正殿后,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却又被柳芝叫起,说是太子赏赐了东西,她要起来谢恩。 一顿饭而已,竟还能得赏赐,难怪人家说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首先抓住他的胃。 青葙双眼困顿地爬起来行礼谢恩,等传令的小内监走后,才有些清醒。 樱桃满脸喜色地端着李建深赏赐的珠宝首饰给她瞧: “殿下您瞧,这可是上好的西域玛瑙,还有珊瑚手串,还有……” 梅花琉璃簪。 樱桃脸上的笑容立马僵在那里,柳芝说过,那位卢娘子就喜欢带梅花的东西。 青葙见她突然不说话了,问她怎么了,樱桃连道没事。 青葙困得不行,扫了那些珠宝首饰一眼,从床下拿了一个小空箱子,将它们一股脑地倒进去。 “殿下,您不捡一两样戴么?”樱桃问她, 青葙将箱子封好推进去,倒在床上,有气无力道:“这是殿下的心意,我可得好好存着。” 樱桃眼圈发红,太子妃这样爱重太子,太子却只把她当替身,连送来的东西都是那卢娘子喜欢的。 她过去给青葙盖上被子,出去见廊下李建深送来的鹦鹉叫唤,骂道: “呸,小没良心的,殿下在睡觉,你不许吵她。” 说着便将笼子提远了些。 *** 等青葙醒了,李建深的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青葙起来理了理头发,跟着他们出去,一出东宫便见一架车辇在外头等着,她赶忙踩着脚蹬上去,李建深已经在里头坐着。 他手中拿着书,听见动静,抬眼略略扫了眼青葙,又很快将注意力收回去。 车辇很大,青葙坐在最靠边上,与李建深隔了不小的距离。 两个人的身体昨夜还痴缠在一起,如今却好似陌生人一般,连话都不说一句。 青葙看了李建深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瞧外头的风景。 太极宫很大,前朝皇帝喜爱奢靡,将宫殿建造的富丽堂皇,宫中山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瞧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他们今日要去的马球场不在宫内,而是在紧挨太极宫的梨园,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车辇才在一片草地上停下,青葙下了车辇,眼见不远处停放着几十驾马车,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却是两队人马打得正酣,其中一名头戴幞头,身着红色圆领窄袖袍的男子最是厉害,右手新月球杖一挥,一球进洞。 随即便是一声锣响,“红队胜——!魏小侯爷进二十一球,得彩玉如意一对——!” 青葙头回看到这种场景,不由叹道:“魏小侯爷真是英勇。” 李建深不置可否,道:“进去吧。” 他们进马球场的时候,很多小娘子正在围着魏衍祝贺,众人一见李建深进来,立马安静下来,给他行礼问安。 他们中的一些人不认识青葙,只觉得太子身边的女子穿着华丽大方,气质不俗,头上虽戴着帷帽,但隐约见她头上插着一根梅花白玉簪,样貌与卢听雪十分相似,想到卢听雪近日到了长安,是以下意识觉得是她。 于是他们便对着青葙行一平礼:“卢娘子妆安。” 青葙察觉到他们好似认错了人,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要不要纠正他们。 正当她纠结之时,听见李建深用低沉的嗓音道:“这是太子妃。” 空气静得出奇,方才称呼青葙为卢娘子的那些人张大了嘴巴。 女的满脸通红,男的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从前出行身边跟着的都是卢娘子,他成亲后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不带太子妃,是以他们才会认错。 传闻中太子妃与卢娘子生得极像,难道竟是真的么? 认错太子妃属实为大不敬,他们赶忙跪下改口:“拜见太子妃殿下,恕我等有眼无珠,不识得贵人。” 原本就尴尬的青葙,此刻更尴尬了,她掀起帷帽,对他们笑道:“无事,你们都起来吧。” 她下意识地去瞧李建深,见他正抚摸着一头马儿的鬃毛,对这边的情况毫不在意的模样,默默收回视线。 那些人此时才敢起身,抬头瞧见青葙的长相,不免吃了一惊,果真与卢听雪有几分相似,就连发髻上拿跟梅花白玉簪都如出一辙。 传闻太子殿下找了位替身当太子妃,原来是真的。 魏衍瞧了一出闹剧,这时才过来对着李建深和青葙行礼,李建深瞧了他一眼,见他满头是汗依然神采奕奕,便问:“打了几场?” 魏衍笑起来:“回殿下,三场。” 李建深也不换衣裳,抬手接过冯宜递过来的新月球杖,一个利落翻身,蹬上仆从牵来的骏马,勒马急行,转眼之间已经进了赛场。 魏衍灿然一笑,向青葙行了一礼,转身也向赛场走去。 青葙在侍婢的带领下到不远处的看台上坐下,因为所到妇人的地位中最高,坐的是最中间的位置。 众多或试探或好奇的目光落在青葙身上,她索性摘下帷帽,让那些人大大方方地看。 比赛还没开始,青葙有些无聊,转眼瞧见案桌上放着一盘秋梨,便拿起来咬了一口。 柳芝想要提醒她,但没来得及。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笑,“太子妃难道不知这秋梨是蒸着吃的么?” 青葙抬头一瞧,却是五公主李义诗正站在不远处笑着瞧自己,身后还跟着早已被发还回家的林竹萱。《 》 10、第 10 章 方才开口的正是林竹萱。 若有似无的笑声从四周传进青葙的耳朵,带着浓浓的嘲弄,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子夫人们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愈发耐人寻味。 青葙恍若未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咬了一口的秋梨,将口中汁液咽下去。 她回到王家之后,王家人并没有怎么管她,除了当时她满口关东乡音,杨氏觉得太过刺耳,觉得带出去丢人,所以找了人教她说官话之外,其余所谓大家闺秀该掌握的东西,她一概没学。 嫁进东宫之后,钱尚仪更是只教了她些大场合的规矩礼仪,像这种秋梨应该蒸着吃这种小事,她自然也没有提过。 青葙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原来如此,只是我已经吃过一口,不好浪费,这秋梨生吃也很甜的。” 她怕李义诗和林竹萱不信,抬手拿了两个塞进她们怀里。“你们尝尝。” 见青葙不仅没有半分窘迫,反而还要她们同她一样不顾形象地生吃梨肉,林竹萱简直要气笑了,她正准备咬牙反击,却见李义诗已经拿着秋梨在青葙身边坐下。 上次林竹萱揭露青葙和杨氏的罪行,却反被太子赶出来,时至今日也没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跟在李义诗身后,不当这个出头鸟。 李义诗把玩着手中的秋梨,倒是没有跟着林竹萱挖苦青葙。 “太子妃头一次参加马球会,可还适应?” 青葙老实点头:“挺热闹的。” 比她从前所见的集市都要热闹许多。 李义诗瞧了她一眼,罕见地没再吭声,青葙察觉到她今日好似特别安静,不由得也回头看她。 李义诗一挑眉头,将手中秋梨扔起又接住,像是个吊儿郎的公子哥。 “太子妃头回见太子打马球,瞧妹妹我做什么?” 青葙眨了眨眼,指了下她手中的秋梨:“公主吃。”然后扭头去瞧李建深。 李义诗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这个便宜皇嫂,倒是跟谁都不见外。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两队人马打得正酣,李建深照旧穿着来时的那身紫金蟒袍的便服,纵马驰骋,青葙虽看不大懂,但能瞧得出他很厉害,就连方才多次胜球的魏衍都几次三番在他手下丢球。 青葙追逐着李建深的身影,目不转睛,深怕瞧丢了他。 林竹萱看着李建深英姿勃发的样子,再一瞧身边的青葙,心中那口郁气越发浓厚。 如此高高在上的太子,竟然娶了这样一位太子妃,着实令人看不过去。 她随手将手中的秋梨扔在地上,秋梨滚到青葙脚下,沾满了尘土,青葙将它捡起来,拿帕子擦了,重新放进盘中。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青葙权当没听到,将视线投放到赛场上的李建深身上。 林竹萱瞧见她这举动,只觉得实在上不得台面,她眼珠一转,对青葙道: “听闻太子妃近日正在学画?” 李建深又是一杆进洞,周围顿时响起热烈的鼓掌声,林竹萱离青葙近,是以听见她的问话后,青葙下意识地点头,手中还在给李建深鼓掌。 林竹萱身子前倾,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 “姑姑也喜欢画画,下个月中秋便是她的生辰,太子妃若是画上一幅山水画献给姑姑,想必她定然十分高兴。” 青葙下意识要拒绝,林竹萱已经抬起身子来,又鼓起掌来,大声道:“多谢太子妃。” 众人忙问什么事,林竹萱便将青葙要给林贵妃献画一事说出来,那些贵妇娘子都是知道青葙的,听闻此事,自然十分惊奇。 太子妃市井里长大的,还能会画画? 口中恭维着青葙,心里却十分不信,一个两个都等着看笑话。 至此,青葙想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最近她颇有进益,只不过都在人像上,山水画她能画,只是画得不大好,林竹萱既说林贵妃喜欢,那她便画一幅。 她将剩下那半块秋梨吃完,拿帕子擦了擦手,抬头去瞧,马球场上已经没有李建深的身影,想来他是去换衣去了。 此时她身边一直不吭声的李义诗忽然开口说话: “太子妃既来了马球场,干杵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妹妹带你去骑马。” 李建深不在,青葙也没兴致再看,她扭头去看李义诗:“我不会骑马,公主恐怕得废点耐心。” 李义诗将秋梨在手指头上打了个转。 “好说。” *** 马球场外,从一架简单的马车里下来一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她戴着帷帽,瞧不清长什么样子,不过瞧她那婀娜的身段,也知道定然是位美人。 守门的侍卫拦住她,“娘子妆安,可有请柬?” 没有请柬,他们不能放人进去。 卢听雪轻咳两声,身后的烟雨立即递上一块令牌来。 侍卫刚想说他们自己家的令牌不管用,忽然神色一凛,恭敬将令牌递还,后退一步侧过身让她们进去。 等主仆二人走远了,侍卫心里仍止不住惊讶。 那是太子殿下的令牌。 方才那位娘子到底是谁? …… 李义诗带着青葙到离马球场不远处的一处草地上,命人牵来了两匹高大的马儿。 青葙有些新奇地凑到一匹马跟前,抬手摸了摸它的毛发,马儿乖顺,竟也任她抚摸。 “这马真好看。” 相比之下,她从前养过的牛和驴实在是丑陋不堪。 李义诗手中悠悠地转动着马鞭,道:“太子妃可小心,这马可是会流血的。” 青葙低头,果然见自己手上一片殷红。 李义诗等着她尖叫。 然而青葙却十分平静,她不禁没有尖叫,还抬起手用鼻尖嗅了嗅。 “这就是汗血宝马么?” 李义诗怔了一下,很快皱起眉头,奇怪道:“太子妃竟知道这个?” 她不是从小流落市井么?怎么如此见多识广?连皇室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都知道。 青葙愣了愣,扯动下嘴角,随口道:“可能是听说书先生讲过。” 李义诗不疑有他,点点头,说:“太子妃上马吧。” 青葙摇了摇头,“这马太高了,我骑不了,公主,有没有矮一些的?” 李义诗瞧着她一双真诚的眼睛,心里郁闷。 她明明是来折腾她的,怎么如今竟心软起来,李建深都不心疼她这太子妃,她心疼做什么? 然而她一甩马鞭,还是松口,叫来一个内侍: “去,去告诉太子,就说太子妃要他马棚里养着的那匹小马驹。” 内侍有些害怕李建深:“公主,咱们马棚里也有一匹,不如奴婢去给太子妃牵了来。” 他话音刚落,李义诗已经一鞭子过去,幸好那内侍有经验躲得快,没有被伤到。 “奴婢这就去!”小内侍一溜烟跑没影。 李义诗将马鞭缠在手里,扭头去瞧青葙,只见她正捂着心口睁大眼睛瞧自己,没好气道: “太子妃被吓着了?” 胆子真小,这么容易被吓着。 “不是。”青葙摇头,拿帕子将手中汗血宝马留下的红色汗液擦净,“方才那小内侍是公主的心腹,公主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并没想真的打他。” 那马鞭子离小内侍远着呢,压根就伤不着他。 见李义诗看着她,青葙又补充一句:“公主是好娘子,心地好着呢。” 她仍记得她嫁进东宫那晚,别人都明里暗里瞧热闹,只有李义诗掀了她的盖头,叫她去吃饭。 青葙对着李义诗笑起来。 李义诗心里慢慢滋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人都说夫妻一体,她动不了李建深,便想她将对李建深的怒气发泄在青葙身上,叫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可是看着青葙甜甜对自己笑的样子,她竟有一种自己在造孽的愧疚心理,一口气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 能不能别对她笑了?李义诗跟自己生气,转身抽了一把地上的枯草。 青葙见她一个人在生闷气,便将手中帕子塞进袖筒里,见不远处长着些狗尾草,便拔了几根回来。 李义诗问她:“这是什么?” “狗尾巴草。”青葙手十分灵巧,很快就编了一个草环,然后又编了两个小兔子插在上头。 “好了。”青葙给李义诗看,“好看么?” 李义诗轻哼一声,“丑死了。” 样子丑,名字也难听,但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正摆弄着这个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方才派去的那名小内监已经回来了。 李义诗眼睛一瞪:“做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小内监吓得身子一激灵,抬眼小心地瞧了一下青葙。 李义诗冷哼一声:“是太子殿下不愿借?” 小内监挠挠头,吭吭哧哧道:“……回公主,不是。” “那就牵过来。” 小内监见李义诗要过去,连忙道:“奴婢跟太子殿下的侍卫讲了,可是……” 他又瞧了一眼青葙:“那小马驹叫卢娘子骑了。” 李义诗下意识地去瞧青葙,然后道:“卢听雪来了?” “……是。” 李义诗见青葙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以为她受了打击,低头瞧见手中青葙编制的草环,皱了皱眉头,拉着她就往李建深的帐子走。 青葙被吓了一跳,“公主,做什么去?” “捉奸。”《 》 11、第 11 章 “吁——”只听一声铃铛轻响,不远处一名女子坐在马上,勒住了缰绳。 她抬手擦了擦汗,拍拍小马驹的头,转头对不远处一人道:“殿下,这马果然十分温顺。” 一个高大的营帐外,李建深已经换了一身衣衫从里头出来,他见了女子,笑了一下,淡淡嗯了一声。 风吹过小马驹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从青葙的视线看去,两人郎才女貌,好似一对璧人。 不远处就是马球场,许是有人又进了球,锣鼓声又响起,夹杂着众人的欢呼声传过来,十分热闹。 青葙与李义诗所站的地方与李建深的营帐之间隔着一列高大的旌旗,风吹过,旌旗哗啦啦在空中响动,将两人的身影完全遮住。 青葙隔着缝隙注视着对面。 那女子似乎是身体不好,坐在马上不住拿手捂嘴轻咳,她应当是要下马,一只腿绕过马背落地,然而衣摆却夹在了马鞍下,身子一晃,眼瞅着要摔倒。 就在那一瞬间,离她几丈远的李建深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 青葙转过身去,没有再看。 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长得同她这样像。 柳芝给她画梅花花钿、头上戴梅花白玉簪,就是为了叫自己更像她。 像她,是可以讨李建深欢心的。 青葙想起他与李建深几次同房,她若是身上有梅花的式样,他的兴致好似都会好些。 “这么浓情蜜意的。”李义诗嗤笑一声,“真叫人看不下去啊。” 青葙装没听懂。 “这就是卢听雪,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前些年两人错失姻缘,如今终于旧情复燃,真是可歌可叹。” 青葙继续没有反应,原来李义诗说的捉奸的捉是这个‘捉’,她还以为是捉奸在床的‘捉。 是她想多了。 李义诗见青葙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好似全然听不懂自己的暗示,不由一声冷哼。 青葙方才给她编织的草环已经被捏坏了,软哒哒地搭在手上,上头的草粒扑簌簌往下落,像是一场无声的春雨。 青葙露出心疼的表情。 落在李义诗眼里,却完全变了味。 “在这里伤心有什么用?”她双臂抱胸,神色冷淡。 软哒哒的性子,怪不得总被人欺负。 青葙还在心疼自己好不容易编制的草环,听见她这一问,不由抬头:“嗯?” 李义诗带她过来,其实是存了坏心思,她就想叫青葙亲眼瞧见李建深和卢听雪在一起的样子,想看看她这个好像什么都不懂的皇嫂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若是她暴跳如雷,立即过去闹起来是最好,这样丢人的就是李建深,她倒要瞧瞧她这位素来受人仰望的阿兄到时候会如何收场。 然而青葙全然没有按照她预想的路走,半点气性也无,只顾着用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叫她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子见不得人的歪心思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她觉得自己成了个恶人。 她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将心中的燥郁按压下去,面上恢复镇定。 青葙有些好奇地瞧她,“公主?” 李义诗睁开眼,斜撇了青葙一眼,十分利落地将手中草环随手向空中一抛。 “真没意思。” 她跟个‘二傻子’较什么劲,弄了半天,竟是白费功夫。 青葙见她走了,也不想在那里多待,毕竟她站的地方虽有数十面旌旗挡着,但到底离李建深的营帐有些近,若被他发现,怕是有些尴尬。 她正要走,视线中却出现一双黑靴,再往上瞧,又出现一把拂尘。 冯宜略略欠身,恭敬地道:“太子妃殿下,太子请您过去。” 青葙扭头,瞧见李建深正幽幽看着她,一双眼睛喜怒难辨,手里还拿着她编织的草环,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影印在一片草绿色之中,十分赏心悦目。 卢听雪在他身旁站着,也向她瞧过来,青葙触及到她的视线,对她淡淡一笑,卢听雪愣了一下,随后也笑起来。 到底是世家贵女,即便是一个简单的笑,也是如此端庄恬静,跟她的随性散漫全然不同。 青葙收回视线,跟着冯宜过去。 今日风大,李义诗方才扔那草环时,草环在空中打了个转,直往卢听雪而去。 卢听雪刚刚站稳,正由着婢女整理衣裳,忽见一坨绿油油的东西直往自己而来,一时之间忘了动作,幸好李建深手疾眼快,伸手将草环接住。 青葙有些庆幸,幸好没有吓到人。 她走到李建深跟前行礼:“殿下。” 李建深拿着草环,问:“这是你编的?” 青葙点头:“是。” 李建深倒是没有说什么,只随手将那草环扔了,拿帕子擦掉手上的草粒和碎屑。 “马球不好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叫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青葙老实道:“好看,只是瞧累了,出来散散心。” 李建深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青葙抬头看过去时,他已然转过了视线。 青葙垂下眼,她知道他并不在意她的想法,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听见李建深对卢听雪说:“你身子弱,这里又起了风,不宜多待,再玩儿一会儿就回去吧。” 原来冷淡如李建深,也是会关心人的。 人世间的感情果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只见卢听雪温柔一笑,说:“多谢殿下关心,我不打紧,一会儿就回去。” 青葙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尽量不出声,免得让自己打扰到他们。 她瞧见李建深的脚踩过她编织的草环,在上头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本来就破乱的草环变得彻底不能看。 他经过她身边时,说了句:“将花钿擦掉。” 青葙抬手摸了下额间花钿,明白过来,卢听雪这位正主在这儿,他也就不想看她这个替身东施效颦了,免得惹心上人不高兴。 “太子妃殿下,是时候回去了。”冯宜在一旁提醒。 青葙抬头一看,李建深已经走远了。 她不好意思地朝卢听雪笑笑,微微颔首,抬脚跟了上去。 卢听雪恭敬地行礼,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才缓缓站起身来。 她走到李建深的小马驹身边,抬手摸着它的头,嘴角沁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烟雨走上前来,道:“娘子,传闻果然是真的,太子妃与您生得是有几分相像,而且……” 卢听雪接过仆从手中的草料喂给小马驹,“而且什么?” 烟雨凑过来,小声道:“而且她的穿着打扮瞧着像是在学您,定然是知道您在殿下心中的位置,想以此来获得殿下青睐。” 卢听雪不置可否。 她拍了拍马儿,又骑上去。 “走吧,再骑一圈咱们就回去。” *** 青葙跟着李建深回去的时候,两个人照旧没什么话。 李建深一只手斜搭在靠座上,自顾自地看外面的风景。 青葙猜测,他应当是方才见了心上人的缘故,对她这个随手娶来的替身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来,连看一眼也不愿意。 她扭过头,转身看向车辇外的宫墙,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也许李建深带她出来,是为了给他与卢听雪的见面打掩护。 若真如此,堂堂太子连见心上人一面都要如此麻烦,属实有些有些憋屈。 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李建深有些可怜。 李建深看了青葙一眼,只觉得她发出的声音有些吵闹,至于她在想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兴趣。 他的时间宝贵,不会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车辇进了东宫,青葙下去告别李建深,直往丽正殿去。 她知道李建深很忙,一天的大半时辰都在外头同朝臣们商量国事,回来后也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魏衍、秦仲景他们一直都是东宫的常客,像今天这样肯花费几个时辰去打马球,已属稀奇。 她松散了头发,吃了饭歪在塌上睡午觉,等着晌午过后张怀音过来。 李建深处理完政事回来,已经到了酉时,他揉着眉心,稍稍有些疲惫,听见门口的动静,道:“进来。” 谭琦走进来行礼,李建深把玩着手中象牙扇,有些漫不经心:“说。” 谭琦道:“殿下,今日在梨园,五公主的小内监曾过来,说五公主要教太子妃骑马,想借咱们马厩的那匹小马驹给太子妃骑。” 他怕李建深不记得,补充道:“就是今日卢娘子骑的那匹。” 他当时刚要将此事报给李建深,谁知卢听雪却来了,她身子弱,李建深便让她在马厩中挑一匹温顺的马来骑,正挑中了太子妃看中的那匹小马驹。 这个时候,原本那些话自然不能再说,否则便是下卢娘子的面子,也叫李建深面上难看。 李建深只觉得劳累,想找个地方歇歇,“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必特来告知。” 谭琦一愣,言是。 这毕竟是太子妃的事,所以他才不敢不报,既然殿下不想听,那他往后不说便是了。 李建深闭眼在胡床上躺了一会,总觉得身边缺点什么,他睁开眼,眸色幽深,指尖摸着象牙扇上头的雕纹,起身去丽正殿。 这是李建深第二次来丽正殿,对于他的出现,宫人们显然十分惊讶,刚要高声报信,李建深却抬手道:“不必。” 他走到廊下,发现院内种满了花花草草,有些地方甚至种上了果树,就要入秋,各种柿子、枣子和石榴挂在枝头,好不热闹。 这里不像是一个太子妃的宫殿,倒像是市井农家的花园。 上次来时正值深夜,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瞧见,如今才知道,自己的东宫里竟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李建深接着往里走,正瞧见他送给青葙的鹦鹉,那鹦鹉养得白白胖胖,正窝在笼子里睡觉,瞧着好不惬意。 他移开眼,听里头传来几声轻笑,是青葙在讲什么笑话,逗得里头的男人闷声轻笑。 他透过窗子看去,认出是宫中的画师,人称小神童的张怀音。 李建深收回视线,抬脚进去。 张怀音最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瞧见是李建深来,心头一惊,赶忙跪下行礼。 青葙正在低头认真作画,闻言,手一抖,一滴墨滴在画纸空白处。 她低头一瞧,觉得可惜,一下午的成果,这就废了。 青葙放下画笔,从书案后走出来行礼:“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建深手中象牙扇一掀,示意张怀音起来。 “在画什么?” 青葙道:“要给林贵妃画一幅山水图。” 李建深‘嗯’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信封看起来,只见上头并未署收信人的姓名,只在信封中间空白处写了一个‘收’字。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青葙的手笔,他知道她在关东还有亲人,这些信多半是写给他们的。 他随手放下,并没什么兴趣。 张怀音怕李建深误会方才的事,想要解释一番,但见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的模样,也不敢开口,便行礼退下。 青葙喊来柳芝:“去送送师父。” 柳芝应声去了。 青葙回头,瞧见李建深正坐在椅子上,十分劳累的样子,她净了手着人上菜,等吃了饭,李建深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将两只脚搭在椅子上,衣摆下垂,露出修长的双腿,像是深夜里的猫,显得十分魅惑。 他冲青葙招了招手,青葙走过去坐到他腿上。 李建深手搭上她的腰,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说: “脱。”《 》 12、第 12 章 青葙听话地去拽自己的衣带。 突然,她似想起了什么,问李建深:“殿下,这次还要妾画梅花花钿么?” 李建深没吭声。 青葙瞧着他的脸色,察觉到他好似有些不耐烦,想了想,没再管花钿的事,将宫装一层层褪下,露出最里头的身体。 相比前头几次,这回李建深显然要温柔许多,第一次结束之后,他握着青葙的腰,让她自己动。 青葙回想着避火图上的姿势,腰上尝试着用力,试了好几次,才找着让自己舒服的点。 李建深瞧着也受用,额上细密的汗珠汇聚成一道水珠,顺着眉间朱砂痣蜿蜒流下,眼角氤氲着一抹浅红。 只有在这种时候,青葙才能从他脸上瞧出明显的欲望来,平日里,他总是神色淡淡的,叫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人人都说李建深沉稳,青葙也这样觉得,可是却总感觉他的沉稳仿佛过了头,总带着淡淡的压抑。 “专心。”李建深的手用力一按,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的眼睛。 青葙不知他是不是又在自己身上瞧出了卢听雪的影子,红唇微张,两颗皓齿咬在下嘴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等青葙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头一回尝试那样的姿势,仿佛周身的力气全部被抽走,腰酸背痛,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神思渐渐就跑到了今日马球会所见的卢听雪身上去。 在马球会之前,她只隐约听到过卢听雪这个名字,知道她是世家大族,卢家的女儿,夫家满门被灭,她却安然无恙地回了本家。 她与李建深情投意合,却嫁给了襄王的娘家兄弟,原因只是因为陛下不许李建深娶大家女子。 青葙终于知道李弘为什么会同意她和李建深的婚事了。 因为她的父亲王植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朝散大夫,官小,入不了贵人的眼。 没想到官小有一天还能成为一个好处。 青葙将被子拉起来蒙在脑袋上,脑子里混混沌沌,就要重新睡过去。 有人在外头叫她,青葙从被子里头探出头,迷糊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柳芝。 “殿下,太子派了人过来。” 青葙隔着床幔看过去,发现是两个婢女,一人端着一碗药,另外一人端着一个小盒子,里头装着珠宝首饰。 李建深好像喜欢上了用那些珠宝打发她。 青葙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来,伸手从床幔的缝隙接过药喝了,又含了颗蜜饯在口中,化解口中的苦味。 她未着寸缕,只堪堪用被子遮住胸前的春光,喝药的时候,被子又往下掉,露出她曼妙的身形。即便隔着床幔,也能瞧见她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那是方才行房留下的痕迹。 李建深从净室里出来,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图。 须臾之前的情.欲从他身上尽数褪去,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清的模样,他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视线在青葙身上来回扫了个遍,末了收回视线,一转身出去了。 青葙丝毫没有注意到外头的动静,她随手抓来一件外裳将自己裹起来,赤脚下榻,到静房中沐浴。 等出来之后,她随手打发宫人出去,自己一边用帕子擦拭满是水汽的头发,一边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来,将李建深送来的珠宝哗啦啦全倒进去。 她将盖子合上,脚下有些发软,身子一歪,坐在了盖子上。 撩开睡袍,胸前和大腿处尽是行房时所留下的掐痕。 青葙此时有些庆幸李建深并不时常召她侍寝,否则她身上的伤怕是没个好的时候。 她将衣袍重新系好,呆坐许久,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才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方才李建深看过的信封,拾笔在上头写了个名字。 她手指攥住信封,直到将它攥出褶皱来,才拉开梳妆台下的小抽屉,将它放进去锁起来。 *** 自上次进宫给青葙送逍遥散后,杨氏有段日子没有进宫,眼瞅着这些日子,原先跟她的夫婿王植平起平坐的同僚一个两个都升了迁,杨氏不由着急。 她的幼女王婉然劝她,“母亲以前不都是去求阿姐么?” 杨氏有些烦躁,就是因为以前去都碰了软钉子,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去见青葙。 每回见她,瞧见她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她就窝火,总觉得她是在为从前的事报复她。 若是能靠王植自己的能力升迁,她就不必去热脸贴那丫头的冷屁股,偏他这夫婿是个不争气的,成日里抱着他那些不知所云的书画不撒手,官员考绩次次落于人后,这次他又是倒数。 杨氏没了办法,只能再递牌进东宫去。 彼时,青葙正在花园里荡秋千,她今日穿得是大红齐胸襦裙,外罩薄如蝉翼的大袖衫,因为要抓住绳索,大袖衫退至臂弯,露出里头白皙的手臂,动作之间,衣袖翻飞,宛若仙人。 杨氏觉得可惜,觉得青葙长着这样一幅好皮囊,却半点用处都派不上。 她走到石桌边坐下,道:“太子妃真是好兴致。” 青葙见着她来,双脚沾地,十分利索地从秋千上下来,顺便手拉住绳索,避免秋千撞到旁边几个小宫女。 “母亲。”青葙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茶。 杨氏接过茶盏喝了,想着若和前几次一样直接开门见山,这丫头定然还是不会同意,便打算采用迂回政策。 “太子殿下可与你圆过房了?” 青葙点头,她有些口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既如此。”杨氏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拼命暗示她,“你可得念着你母亲的功劳。” 她下意识觉得青葙必然是用了她给的逍遥散。 青葙放下茶盏,觉得有些好笑,老实答道:“母亲,你给的东西压根没有用上。” 杨氏不免惊讶,奇道:“太子不是原先不愿么?若你没用那东西,怎么成的?” 青葙将两只手臂压在石桌上,说:“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杨氏皱起眉头,前段时间太子压根就不愿意碰她,突然之间转变了态度,必然是有原因的。 不过她没有纠结这个,不管为了什么,两人能够圆房对她来说总是喜闻乐见的。 杨氏笑着拉过她的手,故意往好听了说,“太子既然愿意,那必然是有些喜欢你的。” 然后话头一转,提起了王植:“前几日你父亲的政绩考核下来了,闺女,你知道么?” 青葙安静地听着,没有吭声。 杨氏起身坐到她身边,两只手握着她的手,道: “母亲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你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他若是再不升迁,只怕要熬死在朝散大夫的官位上。”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闲职,哪里有什么指望,若是在前朝,想要往上升官,不过花点钱罢了,然而到了大周,就算你撒出去黄金万两,那也是无用,一个不小心还会以贿赂上级为由关起来。 她这个太子女婿制定的东西真是能把人呕死,但她还是要通过青葙去求他。 “帮帮你父亲,在太子跟前提一嘴就成。” 青葙听着杨氏的絮叨,慢慢垂下眼来,只觉得一股股凉意通过石桌慢慢往自己小臂上爬。 她将茶杯放下,轻声道:“母亲,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杨氏一愣,不明所以:“什么日子?” “两年前的今日,母亲将我找了回来。” 那一天她永远忘不掉,她永远记得自己那天是多么高兴,原来她是有家人的,原来她的家人还记得她。 杨氏觉得烦躁,不明白青葙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个:“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提这个做什么?你父亲的事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青葙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原来不重要啊。 她垂眼,她珍之如宝的日子,原来在旁人心中那么的不值一提,她还以为至少这样的日子,杨氏是因为想见她才到东宫来看她。 一次,偶尔一次就好。 到底是她奢求。 青葙觉得有些累,起身要回丽正殿去,因她走得急,等看清前头拐角处的人时,已经来不及。 那人一只大手揽住她的腰,温热的手温透过轻薄的衣衫渗进她的肌肤,青葙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身后的杨氏追过来,还在大声叫喊:“你跑什么?多少回了,叫你给你父亲求个官就这么费劲,我真是白生你这么个——” ‘不孝女’三个字未出口,便瞧见了站在前头的李建深。 “殿……殿下……” 杨氏一时被吓得忘了动作,她敢在青葙跟前吵闹,却对李建深有种天然的恐惧,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李建深松开青葙的腰,“站好。” 青葙离开他的怀抱,行礼:“多谢殿下。” 方才她撞上他差点摔倒,是李建深扶住了她。 李建深垂眼,拿帕子擦掉手上从她身上沾染的汗液。 “夫人要为王大人求官?” 杨氏方反应过来李建深是在对自己说话,磕磕绊绊地开口:“是……不!不是,臣妇方才是跟太子妃开玩笑呢,开玩笑......” 她干笑两声,有些手足无措。 李建深将帕子随手扔给身后的冯宜,斜瞥了一眼青葙,声音冷淡得像沁了冰:“是么?” 青葙不吭声,杨氏吓得心砰砰直跳,不自觉腿打颤。 李建深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即便他没有发火,但此刻他身上散发的气势仍旧压得周围人喘不过气来。 只见他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扇,道:“天色不早,夫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这句话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杨氏听出来了,她吓得早忘记了此行来的目的,忙不迭地点头:“是,是……” 李建深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去,经过青葙身边时,她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意。 青葙叹了口气。 这下,李建深只怕是更不喜欢她了。《 》 13、第 13 章 杨氏求官一事,显然惹恼了李建深,连带着青葙也招了他的厌烦。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他,青葙每回去承恩殿,都被守门的侍卫堵回来,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去了。 离中秋宴还有半个多月,要给林贵妃的画还剩一点就要画完,谁知钱尚仪瞧过之后却不满意,说贵妃娘娘喜欢山野风光,不爱这雕梁画栋。 青葙无奈,只能重新画,她想起前些时日在梨园见到的景致,觉得正符合林贵妃的喜好,便叫了张怀音一道前去。 “我技艺不精,还请师父在一旁指点。”青葙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上次的画就是被张怀音指导着完成的,这回恐怕有得麻烦他。 张怀音不过才十六岁,就算是表面装得再稳重,内里也是少年心性,听青葙说要去梨园,他自然十分高兴。 “太子妃言重了,这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 既要画画,那就不能穿繁琐的宫装。 青葙到里间去,随意将披帛挂在衣架上,褪下手腕上的臂钏,发髻重新梳成简单的式样,然后换上一身寻常的大红齐襦裙。 张怀音在东宫外头等着,见她出来,不禁眼前一亮。 “殿下如此打扮……” 很好看。 可是这样的话,他一个外臣不能说,那是对她的大不敬。 青葙褪去了身上许多繁杂物件,正觉一身轻松,看见张怀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怎么了?” 张怀音垂下眼摇头:“没什么,殿下请。” 青葙上了马车,张怀音在后头骑马跟随。 梨园属于皇家别苑,供皇室平日里休闲娱乐使用,规矩比之太极宫要宽松许多,因此经常会有跟皇室沾亲带故的世家郎君娘子出没。 青葙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举目望去,净是一些不相熟的面孔,她今日出行低调,所坐只是寻常马车,仪仗更是没有,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在衣香鬓影、动不动就是大阵仗的人群中间,压根不显眼。 梨园后头就是钟骊山,山下是潺潺流水,配上梨园后墙的翠竹,端得是一副好风景。 青葙以手遮阳,抬头远望,对张怀音道:“这地方果然好,还是师父会选。” 听见青葙又喊他师父,张怀音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谬赞了。” 真是奇怪,从小到大听过的称赞不计其数,他都没什么感觉,但太子妃只是随口叫他一声师父,他却不自觉开心。 他抬眼看向青葙,见她正观赏着景色,秋日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无形中给她增添了几丝生气。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青葙扭过头与他对视,“怎么?” 张怀音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双眼飞快地眨动两下,有些腼腆地笑笑: “没什么,殿下,前面有个亭子,咱们就在那里画吧。” 青葙扭头,果见前头有个高大的凉亭,应是建来夏日避暑的,如今正好充当起临时画室:“好。” 柳芝她们摆弄桌子、画纸等一干物件,青葙就坐在凳子上和张怀音说话。 相比宫中其他人,张怀音年纪小,不世故,自有一派少年的天真与稚气,对她也从无有任何的轻视和嘲弄,是一个不错的良师益友。 期间,张怀音给青葙讲了一件宫外的趣事,逗得青葙捂嘴大笑起来。 听着这边的动静,樱桃轻轻撞了柳芝一下,“姐姐,这要叫人瞧见……”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叫什么人瞧见误会,传出对太子妃不利的传闻就不妥了。 柳芝将墨研好,小声道:“别乱说话。” 然后朗声提醒青葙:“殿下,妥了。” 青葙收了笑,起身到亭子里来,等她用石墨勾勒出大体的山水轮廓后,将宣纸递给张怀音,请他品鉴。 张怀音接过宣纸时手指不小心碰到青葙的指尖,皮肤上升起一股淡淡的酥麻。 他飞快地将宣纸接过去,一抹绯红飞快地在他耳根处蔓延,只觉胸腔处的那颗心不自觉咚咚狂跳。 青葙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孜孜不倦地向他请教着。 张怀音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竭力镇定,随意说了几处不满意的地方,然后微侧过身,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青葙一手撑在桌案上,垂首作画,将张怀音所说的几处记下改掉,重新画了一幅。 快画完的时候,耳边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她头也没抬,笑道:“樱桃,跑这么急,小心摔着。” 樱桃满面喜色,吐了吐舌头,一路跑到青葙身边,贴耳说了几句话,青葙听过之后,不禁歪头道:“沁芳殿?” 樱桃使劲点头。 给林贵妃的山水画只是简单的泼墨山水,已经快要画完,青葙寥寥添了几笔后,便将笔放下。 “没想到殿下竟也在这里来。”她对张怀音笑笑,“师父,咱们今日就到这里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张怀音心头隐隐生出一丝失落。 看这样子,太子应当也在梨园。 太子妃去见太子实属常事,他不该有任何意见或者不满,“是......” 青葙点点头,走了。 等张怀音再抬头,她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他一个渺小的背影。 *** 青葙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感慨,难怪这些日子她去承恩殿,总是无功而返,原来李建深竟到了梨园来住。 他到梨园来,是为了躲她么?青葙叹了口气。 柳芝和樱桃在收拾她带来的东西,只青葙一个人过去,她回忆着柳芝跟她说的路线,绕着竹林走了好大一圈,才看见‘沁芳殿’三个大字。 殿外不远处的台阶上有一个小宫女正在打瞌睡,听见有人来,懒懒掀起眼皮,瞧见青葙的穿着打扮,开口便是一句: “这里不是娘子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 青葙没在承恩殿见过她,猜想她可能是专门在梨园侍候的。 她笑笑,道:“太子殿下可在里头?” 那小宫女眉头一皱,站起身来道:“娘子什么身份?太子殿下也是你能打听的?叫你走你不走,当心一会儿来了人把你拖出去,到时候,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指望着接近太子,一步登天的人多了去了,前几日刚被出去那几个就是,被拉走的时候哭爹喊娘的,转眼就被打得皮开肉绽。 那模样,啧啧。 不过眼前这个跟那些人不同的是,她的长相与卢娘子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她敢往太子身边凑。 青葙道:“我姓王,家父是朝散大夫王植。” 小宫女彻底没了耐心,果然是个想爬床的小户女。 朝散大夫?那是什么官职,六品还是七品来着? “最后再说一次,想要活命,就速速离去,太子殿下要是生气起来,可不管你是谁家女儿!” 青葙头一次知道原来李建深在旁人心中是这种心狠手辣的形象,不禁有些吃惊。 她无奈道:“太子妃的父亲就叫王植,你没听说过?” 小宫女的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扫了青葙一遍,道:“娘子是想说自己是太子妃?” 她想了想,好像听说太子妃是姓王来着。 这个时候,从殿里出来个人,青葙打眼一瞧,好似是冯宜手下的一个内监。 他应当是没有认出她,站在殿门口对守门的侍卫说了句什么,又进去了。 小宫女等他进去了,方才转过身来,眼神轻蔑,嗤笑一声,看着青葙道: “还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竟连太子妃都敢冒充,我看娘子是真不想要命了。” 方才可是伺候太子殿下的内侍,他方才分明往这边看了一眼,若眼前人是太子妃,他怎么可能不出来行礼参拜? 定是这女子在撒谎! 青葙无奈地瞧了一眼殿门,既然进不去,那就在殿外等。 她撩起衣摆,坐在了台阶上。 小宫女见此,更加不信她是太子妃。 做派如此粗野,定是哪个不长眼的带进来的野丫头,想当太子妃想疯了。 这样大胆的人,需得给她个教训,她正打算喊人告青葙的状,却听从沁芳殿内传出一阵脚步声,打眼一瞧,却是卢听雪出来了。 小宫女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十分熟练地给她行礼:“见过卢娘子,这女子冒充太子妃,胆大包天,还望禀明冯大伴,好好惩治她一番。” 青葙听见动静,坐在台阶上转身回望过去,只见卢听雪怀中抱着一只狸花猫,正从沁芳殿中走出来。 她穿着华丽大方,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风一吹,将她发髻上的梅花步摇吹得一阵轻响。 这样一副高贵出尘的模样,与青葙此时的普通卑微形成鲜明的对比。 青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原来这些时日李建深消失并不是为了躲她,而是为了见自己的心上人。 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 》 14、第 14 章 卢听雪似是没想到青葙会出现在这里,她上下打量了青葙几眼,只见她穿着再寻常不过的齐胸襦裙,身上未带任何装饰,从头到脚都透漏着‘简单二字,就算与身旁小宫女相比,打扮都稍显寒酸。 想到李建深娶她的原因,卢听雪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她听着小宫女向她告状,没有理会,弯身对青葙行礼: “见过太子妃殿下。” 卢听雪对青葙十分恭敬,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前几日沁芳殿有人生了歪心思,太子殿下一怒就将宫人全都换了一遍,他们都是新来的,所以不识得殿下。” 她说的这些,青葙一概不知,身为妻子,她对李建深在做什么尚不了解,更别提他身边的宫人调动了。 可是卢听雪却很清楚。 听见卢听雪叫青葙‘太子妃’,那小宫女不免惊讶心虚,她当真以为青葙是哪个贵人带进宫来的小户女,还在心里暗自腹诽,任凭这小户女到处乱逛,那位贵人可能要倒霉了,却没想到她当真是太子妃。 不过小宫女并不十分慌张,她虽在梨园,但也知东宫的太子妃王氏并不是个受宠的,太子并不怎么在意她,是以她只是慌乱了一瞬,就镇定下来,给青葙行礼: “奴婢不知太子妃驾到,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太子妃恕罪。” 她嘴上虽如此说,但毫无愧疚慌张之色,明显是不把青葙当回事。 青葙笑了笑,道:“没关系,不过是在外头多等一会儿而已,梨园的风景不错,我瞧着很是喜欢。” 卢听雪见她这样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宫人都是看上头人的眼色行事的,这个小宫女敢如此欺辱她,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妃还不害怕,多半是李建深平日里对她太不在乎的缘故。 被如此忽视,还能高高兴兴地谈论风景,也不知她是心思澄明豁达,还是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傻的。 殿里,李建深正在处理公务,听说青葙来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说:“叫她进来。” 冯宜又将那小宫女为难青葙的事说了。 李建深头也不抬:“处理掉。” 到底是太子妃,底下人不给她脸,他也不能真的视而不见。 冯宜带着人出去,请青葙进去。 青葙还以为李建深今日不会见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免有些意外。 卢听雪在这里,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见她,不担心惹她生气? 然而卢听雪却只是对她笑笑,侧过身子,往后退几步,十分恭敬的样子。 青葙将视线收回,想了想,抬脚进了沁芳殿。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沁芳殿的大门里,卢听雪才垂下眼,抚摸着狸花猫的手微微用力。 沁芳殿是从前昭贵皇后的故居,李建深从不喜欢他人进沁芳殿,就连她,也只能偶尔进去几次,在外间跟他说几句话,可是如今,他却让太子妃进去了。 她心里慢慢有了一丝异样。 她知道,她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太子妃是他的妻,他总要给她一点尊重,这不算什么。 李建深对她才是特别的,要不然也不会怕她在外头住不惯,特意许她住到这梨园来,还不顾外头的风言风语,跑到梨园来陪她。 虽然他们平日里就只是坐在一起说几句话,但这样的宠爱与亲近对生性感情淡漠的李建深来说,已经是罕见的例外。 就算是身为正妻的太子妃,除了被他招去侍寝,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如今之所以还不碰她,只是因为还顾念着陛下罢了。 怀中的猫许是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开始挣扎起来,嘴中发出几声叫唤。 卢听雪一愣,手放轻柔,笑自己越来越多思,跟冯宜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见主子们都离开,冯宜才走到小宫女跟前。 小宫女以为没事了,正要跟冯宜套近乎,刚要起身,却见他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然后不过片刻,便有人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走。 “呜呜呜——” 她嘴里发出沉闷的求救声,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着沁芳殿的大门,面如死灰。 *** 此时的青葙正跪在沁芳殿的地上给李建深行礼,她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疼。 青葙今日画了一天的画,原本就有些疲累,她看向李建深,见他正在处理公务,没有空搭理她,便将姿势由膝跪改为跪坐,让自己放松一些。 她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李建深的眼睛,但他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便继续埋头。 秋风乍起,将廊下的风铃吹得叮铃铃乱响。 青葙打量着这座与承恩殿风格全然的宫殿,承恩殿空旷,陈设皆是一板一眼,一眼就能看完全貌,而这里却用倒帘子和屏风隔了几个小间,装饰清雅,墙上的装饰更是给这座寝殿增添了许多生活气息。 简而言之,这里比东宫的承恩殿更像李建深的家。 她想起方才出去的卢听雪,低头揉起了膝盖。 李建深平日里十分忙碌,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书,他捡起一份文书看起来,须臾之后,忽然一皱眉。 “谭琦。” 外头一阵脚步声,谭琦隔着帘子应声。 李建深继续翻阅着文书,头也不抬,沉声道:“去将秦仲景叫来。” 谭琦应声而去。 青葙跪得太久,有些难受,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李建深抬起头来,像是才注意到她:“怎么穿成这样?” 青葙重新跪好,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穿着,道:“今日来梨园给贵妃画山水图,是以打扮得素净了些。” 其实在她看来,她这份打扮已经算是可以,从前在关东因为太穷,有一段时间,她只能穿别人不要的粗布麻衣,在他们那儿,打扮成这样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 李建深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同她纠缠,随手拉来一张凭几靠着,淡淡道: “你父亲的官职不会往上升,今日太子妃怕是要白跑这一趟。” 他以为她没有她母亲那样贪心。 青葙一愣,他以为自己是因为王植才来见他的? 她顿了顿,道:“殿下误会,妾只是听闻殿下在此,想见一见殿下,与父亲并无任何关系。” 李建深收回目光,也不知信了没有。 半晌,他终于开口:“起来吧。” 青葙有些艰难地站起,她知道李建深待会要跟秦仲景谈政事,瞧见不远处有个屏风,便自顾自走到屏风之后。 里头的桌案上摆放着几道点心和小菜,已经被吃了一点,应当是方才卢听雪送来的。 自己打扰了他和卢听雪相会,难怪她方才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不满。 她来的不是时候。 青葙扭过头,透过屏风向正堂瞧去,只见李建深的身影影影绰绰,瞧不清晰,一张脸更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如梦如幻,渐渐与另一个人的身影融合在一起。 她跪坐下来,抬手摸在影子上。 正堂内,李建深正低头翻阅文书,忽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秦仲景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殿下,您找臣来,所为何事?” 李建深将手中文书放下:“孤记得,几年前关东的将士战死名单在你那里。” 秦仲景道:“是。” “抄录一份送来。” “殿下,那份名单是存在中书省的案档里,可是却是残缺的一部分。” 李建深站起身来,哒哒的木屐声敲击在地板上:“怎么讲?” “当年北戎进犯关东,关东军民为抵御外敌,死伤无数,那份名单上只是大周正规将士名单,还有一些由百姓临时收编的备用军……” 青葙起身,没再听下去,她往里走,见到里间拐角处有个大衣柜,便想都没想,打开躲了进去。 李建深处理完政事,瞧见她不见了,察觉到里间衣柜有动静,便打开了门。 只见青葙正抱膝坐在衣柜里,眼角还挂着泪珠。 看见自己的衣服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李建深眉头微微皱起。 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青葙便已经起身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像是在抱一颗救命的浮木。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 她的手很凉,像是刺骨的寒冰。 他抿起嘴角,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 青葙摇了摇头:“别放开我,求你。” 她的声音带着祈求,仿佛是荒野中走失的小兽,带着呜咽与悲鸣。 李建深沉默片刻,淡淡道: “太子妃,你愈矩了。” 她随意进他的私有领地,让他有些不高兴。 青葙这时才渐渐清醒过来,她松开李建深,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跪下给他行礼: “妾冒犯太子,望殿下恕罪。” 李建深没说什么,起身出去用膳,青葙呆立了一会儿,抬脚跟上。 夜晚,青葙毫无意外地被请了出去,冯宜将她安排进不远处的一处宫殿,那宫殿空寂无人,瞧着已经很久没人住过。 樱桃有些不大高兴,边收拾床铺边道:“太子竟把殿下打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心疼人的。” 青葙窝在椅子里,头枕着手臂,轻眨了两下眼睛。 卢听雪在这儿,李建深是不会留她侍寝的。 她脸色有些不好,但殿里光线暗淡,旁人都没发现。 柳芝将青葙带来的东西收拾好了,走到樱桃身边,暗示她少说话,然后跟她一起伺候青葙梳洗。 待她们熄了灯退下,青葙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将手掌放在胃部不停揉着,额上渐渐冒起冷汗。 因不在丽正殿,柳芝就歇在外间,她听见动静,立即持灯进来,瞧见青葙的样子唬了一跳。 “殿下!” 青葙忍着胃中疼痛,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道:“无事……,你去替我弄碗暖胃的汤药来便好。” 柳芝立即点头,待叫醒了樱桃,自行出去了。 可是这殿里的小厨房什么都没有,都是空的,柳芝无奈,只得大着胆子到沁芳殿去求人。 可是沁芳殿已闭,她大着胆子叫了几声,却引来了巡逻的禁军。 李建深手拿着书,正准备歇下,隐隐听见外头的动静,淡淡道:“怎么回事?” 冯宜出去,回来后道:“回殿下,说是禁军巡逻,抓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宫人。” 李建深点点头,将手中书本又翻了一页。《 》 15、第 15 章 梨园的夜晚,与白日不同,自有一派空旷寂寞的美感。 李义诗闲来无事,拿着酒壶在外头散心,正瞧见几个禁军拖着一宫人走过来,她本没什么兴趣,仰头饮了一口酒,打算接着欣赏月亮。 谁知那宫女喊叫了一声:“公主!” 李义诗皱着眉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转过身仔细一看,却是青葙的大宫女。 “慢着!” 她上前一步,挡在几个禁军去路,“放开她。” “公主恕罪,此宫婢夜间喧哗,打扰太子安寝,我等要将她带回去以正宫规,还望公主——” 李义诗原本只是想问几句话,并没想怎么着,但听见他提起李建深,她的酒劲直往脑门上窜,只听‘哗啦’一声,抄起手中酒壶就向领头的头上砸去,那人瞬间见了血。 几个禁军急忙跪下:“公主恕罪!” 李义诗一字一句道:“本公主说,放开她。”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动静,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李义诗捞起柳芝的胳膊就走。 待走过两条宫巷,李义诗才松开柳芝,道: “回去吧,他们不敢追来,太子的狗总是格外忠心些,你往后躲着点他们走,千万别再撞上了。” 把人带到这儿已经算是她仁至义尽,李义诗转身便要走,谁知柳芝扑通一声跪下,急切地求她: “公主,您大慈大悲,帮帮我家太子妃!” 太子妃? “她怎么了?” 李义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柳芝一五一十地说了,听说是青葙生病,李义诗道:“你怎么不去找太子?” 柳芝急道:“太子已然歇下了,奴婢叫了两声门,便被禁军给带到了这儿,公主,事发突然,求您好歹想想法子,好歹请位御医过来。” 李义诗暗自唾弃了李建深一句,解下腰牌递给她,对身边的小内监道:“带她去找御医。” 她自己一转身,直往李建深所住的沁芳殿而去。 …… 柳芝带着御医赶回去的时候,青葙正在往外吐苦水,她脸色发青,已然疼得虚脱。 那御医赶忙给她切脉,神色凝重。 柳芝和樱桃在一旁看得着急,可又不敢催,只能用帕子给青葙不停地擦汗。 御医起身,道:“臣冒昧,请太子妃张嘴,容臣一观舌苔。” 青葙听话张嘴。 须臾之后,御医道:“殿下胃内寒气过盛,想是儿时落下的病根,多年来未曾好好调养,致使寒气越积越重,是以才会疼痛难当。” 青葙点点头。 她儿时孤苦无依,当过一阵子乞丐,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若是实在是没得吃了,就去吃树皮、草根,还有观音土。 她的胃便是那个时候吃出来的毛病。 “有劳……老先生替我开些药方……” 她胃里的疼痛已经消减许多,但说话还是有些有气无力。 御医恭敬道:“这个是自然,不过……” 他捋了捋胡须,道:“臣观殿下肝气郁结,体内始终有一口郁气萦绕,还望殿下多多宽心,方是长久之道。” 青葙垂眼,她的郁结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想要解除,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柳芝送了御医出去开药方,樱桃趴在床头握着青葙的手,开始哭起来。 肝气郁结,太子妃多开朗的一个人啊,短短几个月,竟结出郁气来,都是因为太子殿下! 然而此事,她们又无可奈何,谁叫太子的一颗心都在那卢娘子身上,她们太子妃是半点都分不着。 青葙摸着她的头,说:“别哭了,我已经不疼了。” 樱桃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义诗进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场景,她将樱桃拉起来,道:“还在这里哭,没瞧见你主子还难受着么?去帮忙煎药去。” 她这一说,樱桃赶忙擦了泪站起来,小跑着出去了。 青葙万万没想到今日是李义诗帮了自己,张了张口,道:“……今日多谢公主。” 李义诗坐下,道:“不用,本公主向来侠义心肠,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青葙道:“还是要谢的,我在丽正殿里自己种了许多果子,若公主不嫌弃,回头叫人送去给公主尝尝。” 李义诗看着她,道:“好,不过太子妃就没有什么旁的要问么?” “什么?” “比如我方才从何处过来?”李义诗提醒她。 青葙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李义诗冷哼一声,道:“我方才去了沁芳殿,在外头敲了半天的门,我的太子哥哥,哦,也就是太子妃你的夫君,像是聋了一样,半点回应也没有。” “你生病,他可是半点也不关心。” 意料之内的事,青葙倒是没有多大反应,李建深对她一贯的冷情冷性,若是此刻他突然跑过来对她嘘寒问暖,她反倒要吃惊害怕。 药煎好了,青葙等冷凉了之后,捧着药碗一口气喝下去。 李义诗见她面色好了许多,看着不疼了,方才起身告辞:“太子妃,我等着你的果子。” 青葙发现李义诗是个性格有些别扭的姑娘,对人表示好感的时候,不喜欢明说,非要拐弯抹角。 她捧着药碗,点点头,说好。 等她走了,青葙方躺下,然而脑海里思绪纷杂,搅得她毫无睡意,她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沉沉睡去。 *** 青葙在梨园将给林贵妃的画画完,便去跟李建深辞别,见他不在,就给他写了张字条,告诉他自己回东宫去了。 虽然李建深并不关心,也不一定会看,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李建深回来,见桌上有一字条,下意识拿起来看,只见上头写道: “妾已归,望君珍重。” 字迹歪歪扭扭却又十分认真,仿佛能瞧见写它的人趴在桌上努力下笔的样子。 李建深本想将它扔掉,最终却没这么做。 这是头一次有人给他写这些东西,虽然有些幼稚,但感觉并不坏。 冯宜过来:“殿下,五公主殿下求见。” 李义诗三天两头的闹一次,李建深早就见怪不怪。 “打出去。” 前几日他已然睡下,李义诗在沁芳殿外也吵着要见他,他知道她来,多半是跟李纪元有关,他当日没见,今日也一样。 冯宜躬身应是。 ...... 次日是个大朝会,李建深进宫上朝,本想等下了早朝回东宫一趟,却被李弘留下,说是要他去紫宸殿用早膳。 李建深自然是要谢恩前去。 这些表面功夫,他这几年是越做越熟练。 膳上,李弘将桌上的胡麻粥赐给他,说:“朕记得太子儿时最喜欢这个。” 李建深道:“是,难为陛下还记得。” 李弘放下筷子,叹息:“你自小便是个聪慧的孩子,其他的兄弟姊妹没一个比得上你,你又不大爱说话,每回朕归家,那几个总缠着朕问’阿兄怎么不理我’?” 他捋着胡须笑起来:“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啊。” 李建深知道他的正题快到了,捏着筷子不吭声。 果然,很快李弘便又是长长一声叹息:“眼见着又是中秋,阖家团聚的日子,可是咱们家却团聚不起来,朕这几日总是梦见老二,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李建深面无表情,李弘几乎每个月都会去大理寺看李纪元,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如今,他却还在这里演戏。 李弘见他仍不吭声,面上的笑意淡下去许多,道:“中秋团圆夜,朕打算让你弟弟出来一日,咱们一家也算团聚了。” 一家团聚? 李建深眸中暗含冰霜,他抬头,看着李弘道:“父皇,只有儿臣的母亲回来,那咱们才算是真正的一家团聚。” 听他提起昭贵皇后,李弘的面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 他按下心中的怒气,道:“朕在说你弟弟,太子提你母亲做什么?”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酒杯,神色淡淡的:“不是父皇要一家团聚么?” 李弘登时站起来,怒目而瞪,早已没有在群臣跟前的儒雅随和。 “你说什么都不同意二郎出来?” 李建深还是那幅油盐不进、波澜不惊的样子,道:“他的罪,按律早该处死,是父皇保他,他才能留的一命,如此,还要他出来做什么,继续祸害江山社稷么?” 李弘被他说的面红耳赤,指着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才道:“太子深明大义,好一个国之储君,既如此,就该谨言慎行,而不是将那卢氏放在身边,同她出双入对,丝毫不顾及皇室颜面。” “卢家也不是什么清白家族,难不成太子还打量着要将她纳进东宫不成?” 李建深前些时日将他赏赐的女子都赏赐给魏衍,他可以不说什么,但要娶卢氏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 李建深没说是要还是不要,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看着李弘,神色无波无澜: “父皇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如此激动为妙。” 李弘自登基后,便从无人敢在他跟前这样嚣张。 他被气得手指发抖,想都没想,抄起手边的一个香炉就往李建深头上砸去。《 》 16、第 16 章 李建深没有躲。 有血一滴滴的从额头落下来,滴在睫毛上,然后快速渗进他的眼睛。 他像是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的样子,抬手用指尖沾了一滴脸上的血,拿到眼前看了下,突然笑了。 这是李弘在自发妻死后,头一次看见李建深对他笑,可是却让他感到万分的恐惧与心惊。 他指着李建深,问:“你在笑什么?” 李建深缓缓开口:“父皇觉得呢?” 李弘答不上来。 李建深恭敬行礼:“多谢陛下赐膳,儿臣已饱,这就退下,不打扰陛下的雅兴。” 说罢,后退几步,转身出去。 “你……” 李弘看着他的背影,两只手剧烈发抖,片刻之后,颓然坐下。 …… 李建深出了紫宸殿,迎面便撞见蓬莱殿的内侍,他瞧见李建深的脸,被吓了一跳。 “哎呦,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得伤成这样?” 李建深拿帕子随意擦了下,道:“无事,可是太后有什么事?” 那内侍道:“太后听闻殿下在陛下这里,请您用了早膳过去一趟呢,说许久不见您了,想同您说说话,可是您这……殿下还是先瞧了太医再过去吧。” 他一瞧便知是陛下与太子又闹别扭了,可往日不过是吵几句嘴的事,今日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 太后瞧了,可又是要心疼了。 “不用。”李建深受过的伤不计其数,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他也不当一回事,抬脚就往蓬莱殿去。 进了殿,正要往里间去给太后请安,一掀帘子,却见青葙坐在外间的胡床上,正歪着身子打络子。 她听见动静,扭头看见他的脸,不免吃了一惊。 青葙没有多问,只上前拉住李建深的衣袖:“殿下,好歹收拾下再进去。” 匆忙之间,她忘记了李建深不喜人近身的习惯,等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李建深垂眼看她,只见她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带着盈盈水光,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她从衣柜里抬头看自己的样子。 这个他从来不甚在意的太子妃,好像很多次这样情意绵绵地瞧他。 卢听雪身上很少会出现这种眼神。 正因如此,在大多时候,他其实并不会将两人弄混。 即便在一开始他确实是因为她长得像卢听雪娶她,可是他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她们除了长相相似,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看着她学卢听雪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跳梁小丑在拼力表演,满心都是冷漠与麻木。 唯独在她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内心才会有一丝丝的触动。 按照以往,他是不大会理会她的,可是这次不知为何,他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青葙笑起来,将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放下,叫来柳芝吩咐了句什么,然后将帕子沁水绞干,仔仔细细地开始擦李建深脸上的血。 待将脸颊上的血迹擦净,她才小心地用湿帕子轻按他额头上的伤口,许是她太过用力,李建深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青葙连忙放轻手上力道,说:“对不住,可是我手重,弄疼你了?” 冯宜在旁边听见这话,心头一跳。 太子妃这句话太过愈矩。 不喊殿下就算了,语气也似哄小孩一般,没半点对太子的尊重,太子心情正不好,她这可不是正往上撞么? 他都能想象出李建深生气的样子了,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李建深发火,反而看见他轻轻点了下头。 冯宜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忍不住琢磨着,难不成太子今日被陛下这一砸,给砸改了性子? 那边的两人全然不知他的内心戏。 青葙见血迹差不多擦干净了,但伤口处还是肿得厉害,便将帕子扔进水盆里,弯身往他额头上轻轻吹起气来。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伤口处,激起阵阵战栗。 李建深不禁抬眼。 因为要给他处理伤口,眼前的女人站得离他极近,他坐在胡床上,一抬眼就能瞧见她身前衣领里的风光。 起伏柔软之间,是深不见底的一道沟壑,再往上,便是两条细长的锁骨,上头还隐约能瞧见他残留在上头的牙印。 他淡淡地移开视线。 “可是雀奴来了?”从里间传来太后的声音。 “殿下,太后叫您呢。” 李建深轻嗯一声,起身进了里屋。 青葙看他进去了,便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坐在方才李建深的位置上,捡起络子重新打起来。 …… 太后今日的精神稍好些,坐着床头正被人侍候着吃药,她眼神不好,等李建深走近了,发现他额头的伤,并未有多少意外的样子。 “你父亲打的?” 李建深点点头。 太后倚在床头,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道:“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这回又是为着什么?” 李建深没吭声。 太后瞧他这幅样子,不禁叹了口气道:“你不说,哀家也知道,定是为了二郎的事。” 这些事原本就是一滩烂账,闹了这许多年了,始终没个收场的时候。 “父皇想他中秋出来一日,说是为了阖家团聚。” 李建深眼底尽是隐藏的寒意。 “你父皇怕是不止想他出来一日而已。”太后轻咳起来,道: “二郎那孩子,当初鬼迷心窍,为的不过是你储君的位置,若是将他放出来,只怕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就要断送在他的手里,这一点,你父亲是知道的。” “可就算是知道,也是不成,人啊,最难过的就是自己那关,你父亲是帝王,他的心思,你当明白。” “是。” 李建深当然明白,李弘并非是对李纪元有多深的感情,他要他出来,不过是找一人牵制他的权利而已。 这一点,朝野内外,应当都能瞧得明白。 太后知他什么都懂,便道:“你父亲的心结你看得分明,你的心结呢?” 李建深抬头,垂下眼睛。 “想当初你父亲偏不要你娶卢氏女,转头便将她嫁给了崔六郎,这件事,你一直恨着吧?” 李建深陷入沉思。 恨么?也许是吧。 他记得卢听雪被赐婚那日正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本就心情不好,看见卢听雪哭着跑来,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不甘像是突然遇见了火苗,顷刻之间将他燃烧殆尽。 他同李弘大吵了一驾,在战场上不要命了一般打仗,直到发现李纪元犯了大错。 太后拉着他的手,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好孩子,你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何苦自苦,抓着过去的人不放?那卢听雪既然曾是崔家妇,自然是不可能再嫁进咱们家来,否则叫天下人怎么看呢?你定是明白其中的道理,才一直不碰她,不是么?” 李建深将手握成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太后道:“你既娶了太子妃,又不愿纳侍妾,就好好待她,跟她好好过日子,阿葙是个好孩子,切莫错过,徒留伤心才好。” 李建深垂下眼,给太后磕了个头,起身走了出去。 外间,青葙手中的络子已经打好,她刚学会,打了半天才打好一个,见着李建深出来,连忙站起身:“殿下要回去了?” 她以为李建深照旧不会理她,却没想到他却在门口停下脚,转过身来对她道:“走吧。” 青葙一愣,不免有些惊讶,不过她没多想,很快走到他身边,笑起来: “好啊。”《 》 17、第 17 章 回到东宫,冯宜依着规矩替李建深请了御医,那御医替李建深把了脉,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粉给他,临走时看见青葙的脸色不对,不禁驻足观察起来。 冯宜道:“大人可是还有医嘱要交代?” 难不成太子殿下身上还有其他病症不成? 那御医是太医署的署丞,跟前头与青葙看病的不是同一个人,他摸着胡须摇头:“那倒没有,太子殿下额头不过小伤,养几日便好,无甚大碍,倒是太子妃……” 她的脸色瞧着有些不大对劲的样子。 “太子妃近日身上可有不适?” 听见这话,李建深不禁抬起头来。 只见青葙笑着道:“署丞好眼力,这些日子我肠胃不好,已经找了太医署的御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署丞点点头,以他看来,太子妃怕不单是肠胃不适那么简单,但太子妃都那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再多问,在这宫里,学会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学问。 待他走了,青葙发现李建深还在看着她,眼中似有打量之意。 她起先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意思,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卢听雪身子孱弱,青葙见她寥寥几面,每次都能闻出她身上的药味儿。 他多半是怀疑自己在学她。 她一时不知该不该主动解释。 李建深成日在朝堂和军营里混,每日打交道的尽是些道行高深的老狐狸,只一眼,他就瞧出青葙在胡思乱想,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不过他没有吭声,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更不喜欢向别人解释自己,因为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只不过……他的视线落在青葙的脸上,起先他没注意过,经过方才御医的提醒,他发现她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平日里对自己的这位太子妃好像是有些疏忽,对于丈夫而言,这属实不应该。 “殿下?”青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开口。 李建深‘嗯’了一下,问:“什么时候生病的?” 青葙知道他不过随口一问,便摇了摇头,道:“不过就这几日的事,没什么,吃了药已经好了。”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站起身来,拿起手中络子给他看:“殿下,您瞧着可还喜欢,妾特意跟柳芝她们学的,怎么样?” 她在转移话题。 既然她不愿说,李建深也不会勉强,他们还没亲密到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 “殿下?”青葙将络子送到他跟前。 李建深看了看,道:“还成。” 青葙第一次打络子,其实打得不算好,甚至有些丑,她也看出李建深的嫌弃,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道: “那妾给殿下系上吧。” 说着便要伸手去够他的腰带,李建深后退一步,微不可查地躲开她的手:“放桌子上吧。” 青葙愣了下,看到他腰间那个绣着梅花纹样的荷包,恍然大悟,他应当是不想让自己碰卢听雪送他的东西。 她将络子放在桌子上,知道李建深不喜欢她在承恩殿久待,便叉手行礼:“既然如此,殿下,妾这便退下了,您千万记得敷药。” 李建深坐在杌子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问: “你似乎很在意我这张脸。” 他问的随意,青葙的心里却是猛地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殿下怎么这样问?殿下是储君,伤了脸总是不好的,且殿下生得这样好,若是破了相,那当真是暴殄天物。” 李建深不置可否。 她好像总能时不时说出一些俏皮话来,这跟宫中的人很不一样。 等青葙走了,李建深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今日同李弘吵了一架,心情却也没有很坏。 冯宜本担忧李建深今日会发脾气,但半天过去了,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一颗心才放下来。 每次殿下与陛下闹矛盾,他都要战战兢兢好几天,这次却平安无事,真是‘阿弥陀佛’。 他将此事归功于青葙。 又见李建深一直盯着青葙留下的络子看,忍不住上前替她美言几句: “殿下,太子妃身子不舒服,还一直高高兴兴地为您打这络子,可见她待您之心。” 李建深侧过脸,淡淡地睨他一眼。 冯宜立即很有眼色地闭嘴。 李建深身上尽是些宝石玉佩,这样难看的络子,李建深自然不会系在身上,冯宜替他收了,随意找个盒子扔进去也就算了。 等到中秋那一日,因在梨园举行宴会,李建深早早出了门,仆从们恭敬地送他上撵车,然后准备离开东宫。 正当队伍要前进之时,李建深却突然喊停。 冯宜赶忙上去:“殿下,有何吩咐?”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象牙扇,淡淡道:“等太子妃出来。” 冯宜闻言一愣,要按照从前,太子是不会管太子妃的,如今却停下来特意等她…… 冯宜开始琢磨这其中的意味。 他恭敬应是,一扬手中拂尘,示意众人停下。 他如老僧入定,静静地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扭头去瞧李建深,却见他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的不耐。 冯宜见等的太久,怕误了时辰,连忙打发人去请青葙,然而他派去的小内侍还没抬脚,便听一阵清脆的说话声从里头传来,冯宜一喜,连忙要迎青葙过来。 等他转过身,脚步却不由顿在那里。 太子妃是出来了,可她身后还跟着一人,他眯了眯眼睛,仔细辨认,发现是那个太子殿下给太子妃指派的画师——张怀音。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身体挨得极近。 冯宜下意识地去瞧李建深,见他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盯着那两人看,一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李建深开口,那声音仿佛是深潭里一汪幽水,无端带给人一阵冷意。 “走。” …… 青葙抱着画,一路从丽正殿往外走,待要出东宫,听见外头一阵车马脚步声,树枝头的鸟雀纷纷扑闪着翅膀飞到屋檐上,不禁问:“外头怎么了?” 张怀音眼尖,早就认出那是李建深的车驾,等他走远了,才道:“想是太子出行,声势浩大,故此才有这阵仗。” 青葙点点头,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只是对张怀音道: “今日是中秋佳节,为着我的事叫师父逗留宫中到这时辰,是我的不是,趁着宫门还没下钥,师父还是赶紧回去吧,回去同家人团聚。” 张怀音还打算找借口再陪她到梨园去,见此情形,也只得作罢。 “那殿下,臣先回去了,您别忘记拜月,能保佑您安康的。” 他闲暇时,告知了青葙许多长安的小娘子在中秋这一日喜欢的风俗。 青葙点点头:“好。” 待他走后,青葙看着天上那轮还不甚明显的月亮,呆立了许久。 保佑人安康,那么可否保佑已逝之人呢? 柳芝和樱桃瞧她一直站在树下,以为她是因为李建深没有等她,再次丢下她而伤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能提醒她:“殿下,咱们该走了,若再迟些,就该误了宴会时辰了。” 今日是中秋,还是林贵妃的生辰,不知多少皇亲贵胄会去,她们殿下前几次因为参加宴会的事没少吃亏,这回可不能迟到。 青葙回过神来,对她们笑笑,展开怀中的画卷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抬脚出了东宫。《 》 18、第 18 章 秋风送爽,月朗星稀,青葙虽在宫中不大得宠,但到底是太子妃,该有的仪仗还是有的,否则便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今日是中秋,就连一向寂静的宫道上也围满了人,等着路过的主子撒钱赐福。 青葙头回见这阵仗,不免有些惊奇:“真有意思。” 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出门自然是袖中空空,一分钱也没带,这才忍不住发起愁来。 “若是没钱给他们会怎么样?”她开始虚心求问。 车外的樱桃凑过来,道:“自然是要被他们穿小鞋了。” 柳芝嗔了她一眼,她是个办事周全的,早备好了一袋银钱撒出去。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今年太后的身子尤为不好,为了给她老人家祈福,皇帝、众嫔妃,连同各位皇子公主,撒钱的数量是往年的十倍不止。 在这种情形下,青葙赏赐的这点子钱还不够那些宫女内监们塞牙缝的,特别是跟前头林贵妃的一掷千金相比,更显寒碜。 但即便如此,宫人们仍旧要恭敬地磕头谢恩。 等青葙的车辇走远了,才有宫人小声抱怨:“真是小气。” 堂堂太子妃,还不如宫外的卢娘子大方,她还知道特意托人散三百两银子给他们呢,太子妃呢,方才那钱袋里统共有五十两没有? 怪不得长着一张那样相似的脸,太子就是瞧不上她。 “别说了。”同伴捂住她的嘴:“卢娘子给的也不多,你不也没话说么?” 那宫人一瞪眼,掰开她的手,道:“她是给的不多,但太子殿下不是还替她给了一些么?” 卢娘子未出嫁时,每年中秋,太子便是连同卢娘子的那一份一起赏赐给他们,今年也不例外。 她瞧着,卢娘子怕是早晚要取代太子妃的位置。 同伴听了她的话,咂咂嘴,彻底没了话讲。 青葙自然是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她坐在车辇里,手持帷帐向外看去,只见一路上灯火通明,殿宇巍峨,一路绵延至尽头,仿佛要与高悬的明月接壤。 越是靠近梨园,丝竹弦乐之声越是清晰,尽是她未曾听过的曲调。 这样的场景,同那个人用言语给她描绘的样子一模一样。 青葙放下帷帐,将脑袋放置在手臂上,眼角沁出一滴泪花。 皇家仪仗开路,自是一路畅通无阻,须臾之后,车辇便到了梨园。 此时天色方暗,梨园灯火如昼,早已到来的皇亲国戚不可能时刻在外等待开宴,自是被安排进专门的寝殿歇息。 而那些官员命妇们,就没有此等待遇,只能在园子里等候。 众人听闻太子妃驾到,不管瞧不瞧得上青葙,按照规矩,自是都要出来迎接。 原本空旷的大门口哗啦啦跪了一地,青葙对这样的场合还有不适应,只能按着钱尚仪教的规矩叫他们起来。 一位富态的贵妇率先开口:“太子妃怎么现下才到?咱们可都等着您呢。” 这是恭维的话,青葙自然听出来了,只能回道:“要给贵妃娘娘准备寿礼,自然要费些时间,劳烦各位久等。” 这是青葙头一次参加中秋宫宴,众人见她容颜姣好,虽与卢听雪有几分相像,但身上另有一派随性娇憨,且待人落落大方,无半分拘谨,与传闻中的庸俗粗鄙全然不搭边,不由得暗自叹息。 这样的一个妙人,却只能被太子当做卢娘子的替身,真是可叹。 青葙像是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眼神,跟着宫人的指引往梨园里去,宴会还早,她转身叫众人各忙各的去,自己也打算找个地方歇歇。 然而她刚走两步,便察觉到有人正在朝她过来,听脚步声,来人还很是急切。 柳芝一转身,喝道:“谁!” 那人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这是怎么的,吓死个人了。” 柳芝将手中羊角宫灯照过去,却发现是杨氏。 青葙回过头来,道:“母亲。” 杨氏这才瞪了柳芝一眼,推开她到青葙跟前来,这地方是个假山,杨氏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被青葙扶了一把,才能勉强站住。 青葙将她扶稳站好后,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人。 杨氏将身后的小娘子拉到身前,道:“你妹妹非要跟着过来见见世面,太子妃别见怪。” 王婉然今年不过才十五岁,长得冰雪聪明,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青葙,笑容甜美: “姐姐。” 青葙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一笑:“二娘年纪小,过来张张见识,这也没什么。” 杨氏松了一口气,她还怕青葙瞧出了她的意思,会跟她闹起来,现如今看来,她到底是蠢些,只当她带王婉然来是瞧热闹。 几个人往前走,到了歇息的殿宇坐下,杨氏才看见青葙怀里抱着一个长木盒。 “这里头是什么?” 青葙道:“送给林贵妃的寿礼。” 杨氏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王婉然嫌待在殿里太过沉闷,便道:“母亲,我想出去透透气。” 杨氏摆了摆手:“去吧,别走远,一会儿开宴,当心找不着你。” “哎。”王婉然应声去了。 柳芝和樱桃知道母女两个有话要说,也十分有眼力地出去。 见殿里只剩她和青葙两个,杨氏才道: “上次的事情是母亲考虑不周,回去之后,你父亲已经将我说了一顿,我也晓得了其中的利害,叫你为难,是母亲的过错。” 青葙见她哭得真情实感,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盏还没递出去,杨氏便接着道:“太子有没有说要治罪你父亲?好孩子,你可千万要透个信。” 青葙手一顿,默默将茶盏放下。 李建深知道杨氏替王植求官,首先受害的便是她这个太子妃。 她还以为杨氏会关心自己,最起码问问李建深有没有对她不好,她在宫里有没有受苦。 可是她一句也没有。 杨氏见她突然不理自己,不免心中烦躁,面上却还是好言好语的问: “怎么了?太子难道当真要治你父亲的罪?” “母亲——!”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是王婉然回来了。 杨氏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来急道:“怎么了?乖孩子,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王婉然摇头道:“不是,母亲,我没事,是……” 她看向青葙,欲言又止。 青葙道:“什么事,说吧。” 王婉然这才道:“我方才去园子里赏月,瞧见……瞧见一位郎君和娘子走在一起,样子十分亲密,我就躲起来,想等他们走了再回来,谁知那个娘子走着走着忽然晕倒,那郎君就急着抱着她走了,宫人们说……” 她抬头看了青葙一眼。 青葙:“嗯?” 王婉然咬了下嘴唇,道:“宫人们说,那是太子殿下和什么卢娘子……” “姐姐,今日是中秋,太子殿下不是应当陪着您么?”《 》 19、第 19 章 秋风乍起,吹得殿外的竹叶不住地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王婉然话音落下,青葙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是杨氏跳了起来,连方才要问什么都给忘了。 “这……这真是岂有起理!那卢氏摆明了就是要跟你抢太子。” 太子与卢听雪的传言早传的沸沸扬扬的,连长安城坊市里卖胡饼的都知道,太子与卢氏感情甚笃,关系不一般,反而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大受宠。 平日里也就算了,可今日是中秋,如此多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前来赴宴,太子丝毫不顾及太子妃的脸面,仍旧和那卢氏出双入对,亲亲我我,这是摆明了不将青葙这位太子妃当回事。 她一转身,看着青葙道:“闺女,你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青葙有些发困,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哈欠,眼眶里被逼出几丝盈盈泪光。。 李建深原本喜欢的就是卢听雪,中秋月圆之夜,他和自己的心上人待在一起实属正常,她做什么要去当恶人给他们找不痛快。 杨氏见她眼圈发红,身子却一动未动,不免暗自在心里骂她不中用。 若是王婉然坐在她的位子上,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青葙瞧见她一副气愤的样子,道: “母亲,太子殿下的事我管不着,您若是实在无事,不防多喝几杯茶,败败火气。” “你——” 杨氏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连来的目的都忘了,一甩袖子,拉着王婉然就走。 青葙也不去追问她们去哪里,脑袋枕着手臂趴下,不一会儿就要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柳芝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殿下,还有一刻钟,前头宴席就要开了,咱们这便过去吧。” 她在外头听见王婉然的话,知道如今太子殿下正在陪着卢娘子,又看见青葙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形单影只,心下微酸。 但凡有卢娘子在的地方,太子妃总是容易受到冷落的。 前些日子太子还收了太子妃给他打的络子,眼瞧着两人的感情慢慢好起来了,如今又回到了原样。 柳芝叹了口气,扶着青葙起来。 青葙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 她刚醒,人还有些迷糊,以为自己仍在梦里,下意识地便喊了一句:“阿兄。” 柳芝手一顿,与进来的樱桃对视一眼。 太子妃在王家排行老大,并没有什么阿兄,她许是睡迷糊了,竟开始说起梦话来。 “殿下,醒醒,咱们该走了。” 听到这句话,青葙才渐渐清醒过来,神色开始变得清明。 她环视四周,发现入眼的是富丽堂皇的宽敞宫殿,并非记忆中自己简单朴素的小房间,霎时间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在关东的‘家’里,而是在长安的梨园,眼中不由浮现一抹微不可查的失望。 终究是一场梦罢了。 青葙呆立着,等柳芝再次出声提醒,才俯身抱起放置在桌上的长木盒,轻声道:“走吧。” 一行人走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外,见殿门口有侍卫把守,便多看了两眼。 除非特殊情况,梨园的宫殿一般并无侍卫把守,今日又是中秋,除了巡逻的禁军,其余侍卫大多去过节,因此,这处宫殿就显得尤为显眼。 也不知里头居住的是何人。 不过青葙对这个并不是很好奇,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要离去。 宫宴快要开始了,她不能在此多作逗留。 然而就在这时,那殿门里却出来了一个人,正是上次那位替她看病的御医。 那御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青葙,愣了一下,赶忙过来恭敬行礼:“见过太子妃殿下。” 青葙脚步一顿,再次向殿门口望过去,这次,她才透过纱窗,隐隐瞧见了冯宜的身影,而冯宜是李建深的内侍,向来与他形影不离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所宫殿里住的,是卢听雪。 青葙笑了笑,叫御医起来,那御医还以为她知道卢听雪住在这儿,所以专门过来的,便等着她开口问一些卢娘子的事。 然而等了半天,却只听见她道:“老先生,中秋安康。” 御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恭敬回道:“殿下同安。” 前头丝竹声渐响,嘈杂的人声透过重重庭院隐隐传来,想来已经快要开席。 青葙说完话,就要抬脚离去,却没想到不知从何处窜来一直狸花猫,将她吓了一跳,手中长木盒掉落,里头的画卷滚出来,徐徐展开。 早起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的雨水未干,雨水沁入画纸,将墨迹晕染开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青葙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幅她准备了数日,要献给给林贵妃的寿礼,已经彻底不能看了。 那狸花猫似乎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轻声叫唤了一下,随即往殿里跑,最后爬进一个人的怀里,添了添沾了雨水的爪子,埋头躲了起来。 不多时,那人便从殿里出来。 青葙抬眼,瞧见李建深正抱着方才的那只狸花猫,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一幕有些熟悉,她这才想起,多日前,也是在这梨园,卢听雪曾抱着这只狸花猫从李建深的沁芳殿里走出来。 她的身影渐渐走近,最后幻化成李建深的模样。 青葙垂下眼睛,蹲下身子将地上沾了水的画拿起来,动作之间,泥水甩在衣衫上,星星点点,十分明显。 她将这画放在干净的青石板上,用帕子不断地擦拭,可是那费尽心力画出的山水线条尽数化成了漆黑的墨汁,越擦越多,跟这夜色一般,仿佛永远擦不尽似的。 “别擦了。” 视线里出现一双用金丝绣起的四爪蟒纹的黑靴。 青葙顺着来人的衣摆抬头,视线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停留片刻,然后注视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她有些丧气,道:“殿下,妾的画毁了。” 她并非在意这份给林贵妃的寿礼,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画出的画就这样没了,有些可惜。 “嗯。” 李建深怀中抱着那只闯祸的狸花猫,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想说什么,眼前却浮现出白日里青葙与张怀音谈笑那一幕,不禁抿起唇角。 “一幅画而已,不必在意。” 他唤来冯宜:“去库里将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拿来给太子妃。” “是。” 青葙听张怀音提起过《鹊华秋色图》,知道那是一幅价值千金的名画。 这样的东西,李建深随意一张口就给了她,可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开心。 她知道,在旁人眼里,她的画犹如废纸,一张废纸换一张名画,还是她赚了,她自该感恩戴德,跪拜谢恩。 青葙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行礼: “谢过太子殿下。”《 》 20、第 20 章 卢听雪喜爱梅花,因此自她住进梨园的第一天起,宫人们便自发在她的寝殿周围种上各式各样的梅花树,只等入冬,梅花竞开,太子殿下和卢娘子便可在殿前煨一小炉,边吃热酒边赏雪,自是一番快意。 此时,秋风乍起,光秃秃的梅花树枝条在风中不断摇曳,经宫灯一照,映照在青葙的脸上。 李建深垂首看着她,目光幽深。 他察觉出了她的不高兴。 看来她同那位画师确实相处甚欢,连一幅同他一起作的画都如此宝贝。 他抬手轻揉着怀中那只狸花猫的脑袋,听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响,然后转身进殿。 “殿下。”不知何时,卢听雪已经醒了出来,她披着一件厚厚的梅花浮云氅衣,由婢女烟雨扶着,边走便咳,一副娇柔之态。 李建深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语气虽不好,听在旁人的耳朵里,却尽是关心。 青葙垂下眼,打算悄无声息地溜走。 “太子妃且慢。”,谁知卢听雪忽然叫住了她,青葙有些疑惑地看过去,道:“娘子可有什么事?” 卢听雪对她笑了下,转头对李建深道: “殿下,太子妃的衣裳脏了,若是再到尚衣局去找一件怕是来不及,我这里还有几身从前的宫装,不如挑一身,给太子妃换上吧。” 她语气轻柔和缓,身上带着与青葙截然不同的贵女气质,仿佛在同李建深拉家常。 两人瞧着甚是般配。 李建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青葙,也没问她的意见,只道:“去吧。” 青葙点点头。 她方才没发现,经卢听雪一提醒才看见自己的裙摆上尽是泥点子,且她今日里头穿得又是浅紫色的襦裙,泥黄色的泥点落在上头尤为显眼。 她若真是穿着这一身去赴宴,便是大不敬。 青葙跟着卢听雪的侍女进殿去,换了衣裳出来,见李建深仍抱着猫坐在正堂内,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知他今日怕是不打算去了,便上前行礼: “殿下,妾去了。” 李建深打量了她几眼,没吭声,倒是卢听雪道:“殿下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青葙也不想自己呆在这里打扰她们二人相处,平白惹李建深不快,便对卢听雪道了句: “娘子保重身子。” 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李建深撸猫的动作停下,视线追随者青葙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门外。 “殿下?”卢听雪唤他。 李建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手臂一松,狸花猫从他怀中跳下来,冲到卢听雪脚下躺下,玩自己的尾巴。 “你身子不好,还是快去躺下吧。” 卢听雪轻咳两声,点头,道:“多谢殿下关心,听烟雨说,方才这小玩意儿毁了太子妃的画,我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起来。” 李建深回想起方才青葙使劲擦画上的雨水的模样,静了静,道:“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妃心宽,不会放在心上,你安心养病便是。” “是。”卢听雪点头,扶着烟雨道:“外间冷,殿下到里头去坐吧,今日是中秋,叫他们把去岁我酿的梅花酒给您煨上,喝了暖暖胃。” 说着便招呼烟雨去取酒。 “不必了。”李建深忽然道,“御医叫你安心养病,万事少费神,还是歇下吧。” 说着,李建深忽然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他脚步一顿,又道: “三娘,往后端州来信,不必避着人。” 只这一句,便叫卢听雪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往日只是不说罢了。 卢听雪嘴唇蠕动,最后道:“是,我明白。” 李建深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去歇着吧。”然后走了。 卢听雪身子一晃,虚扶着茶几站稳,她此时有些后悔,做什么要听家中人的话,在信里将长安的消息告诉他们,她心存侥幸,以为提一两句不当紧的,可是…… 她慢慢坐下,身子渐渐发冷。 “娘子,您没事吧?”烟雨关心问道。 卢听雪摇了摇头,没关系,李建深既然说出来,就代表他并不将这件事当回事。 他一向宽待于她,为了她同陛下闹翻,甚至多年不娶,最后娶的太子妃也与她甚为相似。 若不是倾心于她,他绝不可能做到这般。 这样一想,方才还慌乱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 宴会上,众人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李弘坐在御座上,不见李建深,眉头微皱,问左右: “太子呢?怎么还不来?” 内侍孙冒严知道李建深如今正在陪那卢娘子,便凑过去小声耳语几句。 果然,李弘听罢,心中怒气横生,但面上却不显,只用手捏着酒杯,道:“派人叫他过来。” “是。” 林贵妃察觉到李弘的不快,连忙打圆场,举杯给李弘敬酒。 见贵妃如此,众人皆有样学样,争先恐后地李弘敬酒,李弘面上稍霁,举杯与众人对饮。 这时,林竹萱忽然道:“太子妃殿下,您的寿礼呢?” 今日是中秋,同时也是林贵妃的生辰,为此,众人皆备了厚礼,由太子妃开头献寿,最是合适不过。 青葙起身,柳芝和樱桃上前将那幅《鹊华秋色图》徐徐展开。 贵妃还未开口,林竹萱已然道:“咦?这幅画应当不是太子妃画的吧?” 众人皆知太子妃在上个月的马球会上,扬言要亲手画一幅画给林贵妃做寿礼的事,如今瞧见她拿出一幅赵孟頫的画来,便以为她是想以此画冒充,不免面露鄙夷。 到底是出身不高的小官女,就是上不得台面,这么没脸的事都做得出来,亏他们之前还觉得她落落大方,与传闻中的粗俗不同,原是被表象迷了眼。 青葙仿若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自顾自地将自己的画被雨水打湿一事说了,最后道: “此画乃太子殿下所赠,献给贵妃,愿贵妃长乐未央,福寿绵延。” 林竹萱捂嘴嗤笑。 不过是自己画不出才拿别的画代替罢了,做什么撒谎提太子殿下,别人不知,她可知道,太子如今正在陪卢听雪呢,哪有功夫管她? 她于是又道:“太子妃身上这身衣裳瞧着有些眼熟,上头的梅花式样很是别致。” 众人不傻,见林竹萱这样子,知道其中定然有他们不知道的猫腻,听闻那卢娘子便十分钟爱梅花,太子妃如此做派,不会是想学那卢娘子在太子跟前争宠吧? 一时间,宴上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王婉然咬着唇,听着众人的声音,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屈辱来,她使劲低着脑袋,深怕旁人注意到她,知道她是太子妃的妹妹。 只听‘砰’的一声,李义诗将酒杯置在案桌上,皱眉道:“何事吵闹?!” 众人皆知五公主是个暴脾气,脾气上来素来是个不管不顾的,不敢惹她,一时间倒静了下来。 林竹萱见李义诗发了脾气,也悻悻然不敢再张口。 此时,林贵妃才笑了下,道:“太子妃有心了,这画本宫甚是喜欢。” 说着,叫人过去收起来。 众人见此,也都一个一个地开始献礼,等他们献完了,李建深还是没有过来,李弘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青葙坐在位子上,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卢听雪生着病,李建深自是要陪着她,哪里会舍得过来?他们就是等得再久,也等不来的。 她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四周的风景,往一颗柳树下瞧时,李建深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她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了,揉了揉眼睛,重新看过去。 确实是他。 他好似在那里站了许久的样子,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看向这里,察觉到她在看他后,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又忽然移开了视线。《 》 21、第 21 章 自然不是只有青葙一个人发现了李建深,孙冒严正急得团团转,一打眼看到他,如蒙大赦,恨不得给他跪下。 太子若是再不来,今日怕是不知要怎么收场。 直到李建深坐在了座位上,李弘心中的火才终于压下去少许,面上倒是一如往常的春风和煦,照常与李建深寒暄交谈,一派父子和睦景象。 李建深的座位就在青葙边上,她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丢下卢听雪过来,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并不想深究原因,也没兴趣知道。 于是在对他行礼问安之后,她就开始十分专注地享用自己面前长桌上的菜肴。 以往她若是瞧李建深瞧得频繁,他势必要生气,不是微皱眉头,便是紧抿嘴唇,今日她特意不去看他,免得惹他不快。 然而她却不知道李建深的嘴角抿得更紧了。 天上‘砰砰’发出几道声响,五彩琉璃一样的光影在空中绽放,众人忍不住欢呼雀跃,一时间宴上热闹非凡。 青葙抬眼看过去。 是烟花。 青葙愣愣地看着,眼睛倒映出烟花的模样,不一会儿,眼眶里便晕染开水汽。 烟花消失,青葙不自觉回头去瞧李建深,目光在他眉心停留,神色有些恍惚,连舌尖都在慢慢发苦。 “真美。”她说。 这样绚丽的光彩,她从前从未见过,然而再怎么美丽,也是转瞬即逝,即便拼尽全力,也什么都抓不住。 她放下筷子,已然没了胃口。 李建深见她突然情绪低落起来,收回视线,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眼前浮现出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 然后,垂下了眼帘。 *** 宴会结束,李建深便不见了踪影,青葙猜想,他应当是赶回去瞧卢听雪了,于是便一个人回了东宫。 进了丽正殿,柳芝先去煎药,樱桃撇着嘴伺候着她卸下簪佩钗环,端来热水净面。 青葙从她手中拽过帕子,自己放进水盆中浸湿,绞干后往脸上盖,瓮声瓮气地问: “这是怎么了,别是没吃上月饼,哭鼻子了吧?” 她将脸上帕子拽下,扔进水盆里,激起点滴水花,溅在手背上,顺着指尖流下。 樱桃努嘴:“奴婢吃过了的。” “那就是同柳芝闹别扭了?”青葙抬手,去解腰间的衣带。 樱桃看着青葙身上那件衣衫上的梅花纹样,狠狠一跺脚。 “殿下,她就是故意的。” “谁?” 那衣裳衣带太多,解起来甚是麻烦,青葙研究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找着门路。 樱桃上去,三下五除二将衣带解开褪下来,拿在手里,用手指着它道:“她!” “您瞧这上头的梅花纹饰,叫您在今日宴上穿这个,摆明了没安好心。” 这下好了,外头人只怕都道太子妃甘心当她卢娘子的赝品了。 青葙倒是不在意这个,俯身拿起梳篦去梳头发,“卢娘子也是好心。” 樱桃恨铁不成钢,将那衣裳随手挂在衣架上,对青葙语重心长道: “殿下,您不知道,这些世家贵女啊,心里的弯弯绕绕比山还多,比海还深,您同她们打交道,必得长个心眼,否则一不小心就得被她们吃了。” 今日的事情,就是个例子。 “嗯,嗯。”青葙心不在焉地点头,她用手拍拍樱桃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小樱桃,你说的话,我都知道啦。” 樱桃一瞧就知道青葙是在敷衍她,恨不得立即趴在她耳边说上个十七八遍,让她时刻警醒。 柳芝端着药碗进来,将樱桃拉开,“你这小妮子做什么呢?也太没规矩些。” 樱桃朝她吐了吐舌头,接过她手中药碗递给青葙。 这药已然不太热,青葙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然后张嘴,吞下柳芝塞给她的蜜饯。 柳芝与樱桃对视一眼,幸好太子妃是这样心大的性子,不然中秋夜太子连面都不露,换做旁人,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她们要伺候着青葙睡下,被她赶出去:“累了一天,你们两个赶紧去睡吧。” 柳芝和樱桃知道青葙素来不喜人伺候,今日又确实劳累,便行礼退下。 待她们走了,青葙才打开衣柜,随意披上一件外裳,搬了一张矮桌出去,按照张怀音的话,在上头摆上香案、瓜果,然后跪在蒲团上对着天上的圆月双手合十。 张怀音说,这样月神就能保佑人安康。 她睁开眼,仰头望天上的月亮,月光皎洁,好似从未变过,可是她却已经变了许多。 那人离去也有三年了,若他重新投胎,此刻怕是已经三岁了吧。 无论他此刻在何处,青葙都希望他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可是突然,青葙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瘫坐在地。 他是战死,尸首同他的那些战友们一起被烧成灰,碾成粉,被当时掌管关东的北戎官府卖给了农民做肥料。 这样的死法,他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是投不了胎的。 她再怎么祈求,月神都保佑不了他。 青葙的脸色发白,愣愣地看着月光照耀的地面出神,未几,她忽然起身跑回寝殿,出来时怀里捧着一大摞书信。 她小心地将它们放在桌案上,两只手发抖,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摆好。 信太多了,矮桌上放不下,她便只能移一些到地上,她抓起自己的衣摆,用力撕下一大块在地上铺好,确认那些信不会沾到泥土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上头摆好。 等做完了这些,青葙坐在蒲团上,抱住自己的双膝,轻声道: “你总笑我的字不好,我也想写一手漂亮的好字给你瞧,叫你刮目相看,可是……” 她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像是呓语。 “我已经尽力了,只能写成这样,这次,你不要笑话我好不好?” 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的。” 青葙拿起一封信,细细地摩挲着上头的名字,一滴泪啪嗒一下掉上去,将墨迹晕开。 她赶忙抬手,用袖子将脸上眼泪抹去,不敢再哭。 她从身上摸索出一个火折子,将它吹着,手拿一封信点燃,看着那火将信一点点燃尽,最终化为与他一样的灰烬。 一封、两封,三封,自进宫后,写的两百多封信尽数被投入火盆。 火光摇曳,照着青葙的脸,直至灭下。 她说:“阿兄,中秋安康。” 李建深从大理寺回到东宫的时候,已近半夜,月亮高悬,整个东宫静谧无声。 他本想回承恩殿歇下,不知为何,等脚步停下的时候,人已然站在丽正殿前。 李建深微皱了眉头,似乎对自己来到这里的行为有些迷惘,转身准备离去,却瞧见不远处地上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 宫中的地砖每日都有宫人打扫,其它地方由月光一照,皆是光亮如新,只有那一处是脏的,因此尤为显眼。 他走过去,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冯宜弯身用手指捻了一小搓给他瞧。 李建深垂下眼。 是纸烧后的灰烬。《 》 22、第 22 章 李建深不自觉抿唇。 他又不是查案的,这点子再正常不过的灰烬自然是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看这些黑乎乎的东西。 “殿下?”冯宜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许是有宫人烧纸钱,奴婢明日就差人去查。” 在宫里,宫人们都只是主子们的奴婢,除非是有主子薨逝,否则是不许私自烧纸钱的,一旦查处,便是大罪。 李建深本不想理会这些小事,但他身子突然一顿,看向丽正殿的殿门,道: “自然是要查,去叫门。” 冯宜本想说这些小事叫下人去查就可以,今日已然晚了,明日又要上早朝,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但李建深已经抬脚上前。 冯宜知道劝不住,赶忙差小内监去叫门。 早已漆黑一片的丽正殿重新被上了灯,不一会儿便是乱糟糟的脚步声响起,廊下的鹦鹉被惊得扑腾着翅膀乱叫。 柳芝穿上衣裳,头发随意一挽就出来了,樱桃更是迷迷糊糊,只随意披了外衫,揉着眼睛嘟囔着:“谁啊,扰人清梦。” 等发现来的是李建深,立刻被吓醒了。 青葙正躺在塌上,睁眼瞧着床幔毫无睡意,听见外头的动静,也不免撩起床幔问: “柳芝,樱桃,怎么了,发生何事?” “回太子妃,是太子殿下来了。” 李建深? 他不是应该在梨园陪卢听雪么?怎么突然到这儿来? 青葙赤脚下榻,将床幔挂上,捞起衣架上的外袍要往身上披,然而手刚碰到衣角,李建深已经进来了。 她此时赤着脚,下身还好,穿了件亵衣,但上身却只着一件肚兜,两根带子越过锁骨,松散的挂在脖颈上,眼瞧着就要掉下来。 月光照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仿若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李建深倒是没料到自己一进来就瞧见这样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不免上下打量了几眼。 他的目光并不露骨,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但青葙不知为何,却敏锐地从里头察觉到一丝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 青葙飞快地拉过外袍披在身上,柳芝跟着过来将蜡烛点燃。 室内立即一片灯火通明。 宫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出去。 青葙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对李建深叉手行礼:“见过殿下。” 李建深‘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塌上坐去。 他映着烛火看她,半晌不吭声,青葙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就一时没有说话。 “哭了?” 李建深突然开口。 听他这样问,青葙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心头突然一凛,抬手摸了摸有些红肿的眼睛,道: “回殿下,没有,妾只是休息不好而已。” 口是心非。 李建深发现自己的这位太子妃不但‘傻’,而且还十分能忍。 她平日里瞧着那样在意他,瞧见他的时候,恨不得将眼珠子都按在他身上,今日在宴上却不敢看他,自当是觉得受了委屈。 中秋之夜,他不来陪她,她竟这样难受么? 李建深冲她招手:“过来。” 青葙原本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烧信的事,正在心里想怎么回答他才好,冷不丁就听见他喊她过去,一时间愣住了神。 李建深眼中,青葙此时脸上的呆愣自然而然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欣喜。 他不知为何,心下一软,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句:“过来。” 怕他起疑,青葙立时过去,坐在了他大腿上。 李建深生得个高腿长,青葙在他怀里如同鸟雀一般,显得极其娇小。 他面上仍是那副清雅的模样,握在她腰间的大手却在不自觉地摩挲她腰间的软肉。 青葙呼吸渐重,抬眸与李建深对视。 李建深的手渐渐往上走,垂着眼睛问她: “痒么?” 青葙回答不上来,她此时总算明白李建深为何突然跑到她这里来了。 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 他为了卢听雪的名声着想不能碰她,那么她这个替身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建深瞧她面容娇艳,眼角氤氲着无尽的殷红,像是满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不自觉手劲加重。 他将青葙的手拉到自己的腰带上,她自觉去解。 两人已然半个月没有同房,这一靠近,自然而然勾起彼此身体上的欲念。 青葙的外袍还挂在身上,内里却已然变了模样,方才松松散散挂在脖颈间的肚兜褪到腰间,随着青葙一声闷哼,施施然飘落,盖在她的绣鞋上。 青葙小死过一回,挂在李建深的臂膀上,没了力气。 李建深露在外头的衣裳完整,除了呼吸有些重以外,与方才进来的清冷样子一般无二,丝毫瞧不出方才做过什么。 他静默片刻,待呼吸平稳,道:“太子妃,你太瘦了。” 也不知是不是不好好吃饭,她腰两侧的肋骨突出,摸起来十分硌手。 青葙自小便瘦,头开始是因为饿得,后来日子好起来,有吃的了,她的胃却出了毛病,每顿饭要强忍着才能吃下去,有时候食物不对胃口,还会吐出来。 这种情况下,哪里能不瘦? 青葙知他此问并非是关心自己,便道: “妾往后多吃点就是了。” “嗯。”李建深扯下她唯一蔽体的外衫,将她压到塌上去。 他的欲念稍稍舒缓,却还是不够。 又一回下来,青葙的膝盖有些发疼,她不知道李建深今日是怎么了,以往一回就停的,可是今日已经第三回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听见他在耳边问:“今日怎么去那么晚?” “要准备寿礼。”青葙知道他问的是去梨园赴宴的事,便随意回答一下。 李建深不吭声,过了许久又问:“那画还学么?” 青葙恭维他:“自然是要学的,妾还要多谢殿下给妾找了位好师父。” 李建深不说话,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却突然加重。 结束的时候,青葙瘫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她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全部被抽走,明日怕是下不了床,哪儿也去不了。 李建深坐在床头上垂眼看她,眼睛里带着探究。 青葙注意到他的视线,却已经没空去管,她现下只想睡觉。 李建深在结束后,从来不喜欢同她挨得太近,这次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他说,“你寝殿里可能有人烧纸钱,留心一下,找出来了便打出去。” 青葙豁然睁开双眼,趴在床榻上,脸朝外,盯着床幔上的花纹,良久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李建深本也不将这事当回事,听青葙这么久才回答,只当她是太累,正要嘱咐她歇息,便听见外头的敲门声。 “殿下,药好了。” 这声音一下子将两人之间的几丝旖旎冲得无影无踪。 李建深淡淡‘嗯’了一声,叫冯宜进来。 青葙拼尽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坐起来,差点摔倒,被李建深一只手扶住。 “多谢殿下。”然后将手臂从他手中抽走。 李建深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的温热,片刻之后,终于将手放下去。 他看着青葙披上衣裳,从床幔缝隙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了,没有丝毫犹豫。《 》 23、第 23 章 进入八月以后,天气凉得快,青葙又怕冷,很早就穿上了厚厚的秋装,她站在树下,抬手将石榴摘了放进篮子里,道: “给五公主的柿饼都送去了么?” 樱桃接过篮子,道:“都送去了,公主还说,柿饼她吃得快,叫殿下若有,再给她一些呢。” 青葙拆穿她:“只恐是你杜撰。” 李义诗是金枝玉叶,在成为公主前便是世家大族李家的千金,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哪里是真的稀罕她的什么柿饼,而且就算真是稀罕,以她的性子,也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 樱桃笑道:“公主虽没这样说,但她定然是这样想的,殿下的东西谁能不喜欢呢?” 柳芝在一旁捂嘴偷笑。 “既如此。”青葙道:“把这些石榴再给公主送去吧。” ‘哎。’樱桃提着那一篮子石榴出去,迎头正碰见张怀音进来,她笑着行礼打招呼,张怀音虽还礼,但面上却带着一分不自在。 直到他走远,樱桃仍在心中暗自疑惑,这位张画师因年纪小,一向喜欢同她们说话,且都是笑眯眯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青葙见着张怀音心不在焉的样子,也问:“师父是怎么了?可是家中有事?” 张怀音有些勉强地笑起来,道:“回殿下,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父亲母亲说臣大了,给臣说了一门亲事。” 他看着青葙的眼睛,有些紧张地等着她开口,仿佛她的回答对他十分要紧。 若是太子妃殿下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他就,他就…… “那很好啊。”青葙笑起来,眉眼弯弯。 “想必对方必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娘子,到时候你将娘子迎进家门,我一定给你们一份大大的贺礼。” 张怀音越听心里越凉,嘴里仿佛被塞了个苦瓜,又涩又苦。 他压根不想娶什么好娘子,他只想好好待在太子妃身边,教她画画。 他从前不懂自己在太子妃身边时为何总是不自觉紧张,如今,却好似有一些懂了。 然而青葙是太子妃,是主子,他不能懂、也不敢懂。 张怀音不愿再往深处想,勉强对青葙一笑,却不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道: “殿下,咱们开始吧。” 说着铺开一张画纸在桌上。 见他不愿再说,青葙也就闭了口,拿起画笔专心画起来。 *** 此刻,李建深出了太极宫,正往东边的崇仁坊而去。 今日是魏衍的生辰,他是李建深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他过生辰,李建深自然要过去捧场。 不过不比往年,今年魏衍只邀请了几位同在李建深麾下办差的至交好友,等他到了侯府,那些人早在那里等候,见了他纷纷行礼。 李建深与他们相交多年,彼此是过命的交情,自然看不得他们私下对他见外: “起来吧,今日没有太子,景明。”他唤魏衍,“你这个寿星最大。” 魏衍知道李建深说这话并非试探,而是真心,但还是道:“殿下这话臣没法接,只能待会在宴上多饮几杯,以表忠心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待落了座,众人素来知李建深的脾性,知道他不会怪罪,便都喝酒猜拳,行酒令作乐。 期间有歌姬在堂前献唱,李建深见那歌姬额间花钿、头上簪子皆是梅花的式样,不免看向魏衍:“怎么回事?” 秦仲景怕李建深误会魏衍,连忙出来解释: “回殿下,这歌姬脸上和头上的装扮,都是时下长安的娘子们最时兴的样式,实非——” 李建深打断他的话:“为何?” 秦仲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难道说她们是在学卢娘子。 娘子们见卢娘子受宠,自然而然会去追捧她,从她的花钿、头簪,再到穿衣打扮,无一不是娘子们模仿的方向。 就连太子妃都要学她,才能在宫中占有一些之地,可见她有多么受捧,而究其原因,就是太子殿下本人。 可这些话,能直白地在太子跟前说出来么?毕竟卢娘子虽与太子亲近,但至今还未有名分,旁人看着,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便好,一旦说出来,就变了味道。 李建深见他支支吾吾,也就明白过来。 他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眼前却闪过青葙作此装扮讨他欢心的样子,不自觉抿起唇角。 魏衍瞧见他这神色,暗自啧啧称奇。 人都说,太子殿下娶太子妃便是因为她长得像卢娘子,还让太子妃学卢娘子的装扮,否则便不愿意近她的身,如今太子见旁人这样打扮便露出这般神色,不知是为了谁。 魏衍冲那歌姬道:“退下。” 歌姬知道自己惹得太子殿下不快,早吓得腿脚发软,听见主人发话,如蒙大赦,连忙抱着琵琶匆匆离去。 这一小段插曲并没影响什么,魏衍素来是个能言善辩的,他随意捡些往日在军中的趣事说给众人听,众人互相打趣揭短,方才那件事也就过去了。 等酒足饭饱,众人才开始聊起正事。 “最近陛下去看襄王看得有些勤啊,你们说,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想将他放出来呗。” “不能吧,陛下再怎么样也不会糊涂至此,当初襄王犯得可不是小事,因为他,关东陷入北戎之手将近半年,百姓和将士死伤无数,松岭一战,那北戎王甚至丧心病狂,将背水一战的三万军民全部活埋……” 说起这个,便有人骂道:“真不是个东西,因为他,那地方到如今还没缓过气来,多少将士和百姓死了都没个姓名,有的更是尸骨无存。” 他有一堂兄便是在关东没的,因此每当提及此事,自当十分气愤。 “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为了牵制殿下,迟早是要将襄王放出来的,要我说,这倒是好事。” “怎么说?” “陛下忌惮太子殿下,长此下去,恐怕会生祸事,若襄王被放出来,造成牵制太子的假象,陛下怕是才会安心,而襄王本人,不过是陛下的傀儡,他老人家用他,却不会信他,更不会任由他做大。” 陛下能利用襄王,难道太子就不能么? 众人默然,齐齐看向李建深,却见他把玩着手中象牙扇,心不在焉的样子。 “殿下?” 李建深抬头,幽幽道:“要下雨了,孤先走,你们慢慢聊。” 众人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唯有魏衍站起来,朗声道:“恭送殿下。” 他回头,对众人摇摇头。 利用襄王?笑话,殿下只会一脚踩死他。 …… 李建深回了东宫,抬眼便瞧见青葙提着食盒在廊下站着,不禁停下脚步,问:“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看到承恩殿门口的禁军,才想起来,没有他的吩咐,她是进不去的,不禁默然。 青葙仿若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笑着上前:“殿下可用了膳不曾?妾做了紫薯山药糕,殿下尝尝?” 李建深垂眸与她对视。 他的太子妃好像特别喜欢给他做这道糕点。 两人进了殿,青葙将糕点拿出来,李建深吃了,两人又一起用了晚膳,准备歇下时,李建深突然想起青葙从前便是生活在关东,于是随口问道: “关东松岭之战,你可曾听说过?” 青葙的衣衫被他的大手扯开,听闻此话,身体不由一僵。 李建深闷哼一声,掐着她的腰身喊她放松,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的指甲陷在他的皮肉里,激得他早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呼吸一沉,扬手放下床幔,抱着她翻身上榻。《 》 24、第 24 章 梨园之内,草黄叶落,风一吹,将院子里的枯叶吹得翻飞,发出“沙沙”的声响。 比之夏季,这里要显得萧瑟许多。 卢听雪坐在廊下绣花,时不时闷声轻咳两声,她手上走着线,脑海里却在数着李建深有多少日子没来了。 从中秋到今日,已经有十几日没见他人,自回长安后,他从不舍得这么久不见她。 难道他当真生自己的气了不成? 她心思杂乱,手上的针也便失了准头,刺破手指,殷红的血瞬时涌出来。 “哎呀。” 烟雨抽出袖中的帕子按在她指头上止血,急道:“娘子没事吧,您身子还弱着呢,这些活计又费神费眼睛,还是别做了吧。” 卢听雪左手食指上一阵刺痛,摇摇头: “之前给殿下绣的荷包怕是旧了,我再给他绣一个,等他来了,也好给他换上。” 烟雨道:“娘子待殿下真是极好,只是……”她蹲下身子,道:“这都十几天了,殿下还是不见人影,可如何是好?” 卢听雪轻咳两声,静默片刻,看着外头那些梅花树,道: “他会来的。” 不管如何,他都不会丢下她不管,她有这个自信。 烟雨点点头,太子殿下对她家娘子无有不应的,她确实不用太担心,只是另一件事她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见她支支吾吾的,卢听雪拢了拢身上的氅衣,“怎么?” 烟雨小心观察她的脸色,道:“……外头的人都在传,说是襄王怕是快出来了。” 听见这话,卢听雪不禁心头一紧,忍不住轻咳起来,缠绕在指尖的帕子掉落在地。 烟雨赶忙俯身,在她背上轻抚:“娘子别急,只是传言而已,多半不是真的。” 卢听雪的睫毛微颤,握着她的手点头。 是啊,不是真的,太子殿下不肯,他出不来的…… 手心里却慢慢开始发汗。 她起身,被烟雨扶着到里屋上榻卧着,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问: “那药还有么?” 烟雨一听,皱起了眉头,心中着急:“有是有,只是不多,娘子,那药到底伤身,您还是别吃了吧,上次您晕倒,可是把奴婢吓了一跳。” 卢听雪摇摇头,“不碍事,我来长安本就是来养病的,若是没了病,还如何待下去?” “殿下对您这样好,您别说丧气话。” 卢听雪垂眸,儿时的李建深与她确实要好,他寡言少语,不爱同人交谈,也就同她能说两句,后来经过那些事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有时两人呆一起几个时辰,都说不上一句话。 他这样性情淡漠的人能这样待自己,自然是对自己极看重的,但是…… 她要的不止这些。 她现如今这样的身份,同他不清不楚的,压根不是长久之法。 而且自从上次他因为卢家的事警告自己之后,她突然发现他对自己也不是所有事都能包容。 她得为以后做打算。 卢听雪抬手,映着日光看指尖上的那个小小针孔,慢慢垂下眼帘。 *** 丽正殿内,柳芝正指挥着手下的小宫女收拾东西。 “那个杌子拿走,桌子抬到窗子下头去,还有这里的帐幔,也要收起来……” 青葙看着她们忙活,咬下最后一口秋梨,然后将核仁扔掉,拿帕子擦擦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原先那样放就挺好,做什么要收拾?” 听见她这样懒洋洋的声音,柳芝一转身,走过来无奈道: “太子殿下喜欢宽敞明亮的,咱们寝殿里的杂物太多,太子瞧了怕是不喜,殿下,他好容易这些日子来得勤些,咱们自然不能马虎。” 樱桃正在收拾帐幔,听见这话,转过头来撇嘴道:“可是咱们殿下很喜欢这些东西,这一下子全挪走,殿下怕是不习惯呢。” 柳芝光顾着高兴,忘记了这茬,连忙告罪。 青葙倒是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她就是觉得麻烦。 她们口中的‘太子殿下来得勤,不过是从原先的十日来一趟,变成五日来一趟,且他来也是为了那事,结束之后就走人,又不在这里住,实在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但她也晓得,柳芝是为了她好,她想尽一切法子替她讨李建深欢心,是希望她在这宫中能过得好点,不再随意受人欺辱。 思及此,青葙笑起来,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欢,那就挪吧。” ‘哎。’柳芝高兴起来,转身抱起一盆花就往外走。 樱桃瞧着自家太子妃面上虽笑着,但眼里却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不由得咬起唇角,抱着帐幔出去,特意走到廊下的鹦鹉跟前,对着它轻哼一声,走了。 那鹦鹉也通人性,朝着她的背影叫喊:“樱桃笨蛋,樱桃笨蛋。” 气得樱桃一跺脚,就要回来拔它的毛。 青葙跑过来趴在窗柩上看着一人一鸟吵架,不自觉弯起唇角。 “呦,这么热闹。” 突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青葙探出身子一看,却是李义诗。 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红胡服,头发高高梳起,十分利落,再加上她长相艳丽,浓眉凤目,往那里一站,自是十分耀眼夺目。 樱桃一向害怕这位公主,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失仪,正要行礼,却见李义诗已经过来,指着笼子道: “这是太子殿下的那只鹦鹉。” 樱桃愣愣点头。 李义诗冷冷道:“确实跟它主人一样讨人厌。” 樱桃听她这样说李建深,虽被唬了一跳,但内心却深以为然,觉得自己跟这位五公主亲近不少。 青葙怕李义诗再看下去,就要真的动手将那鹦鹉的毛拔了,赶忙出去将她请进来。 “公主怎么来了?” 李义诗随着她进屋,也不坐下,一边环视寝殿一边道: “我过来自然是有事。” 她看出这寝殿的布置已然变成了李建深喜欢的样子,不禁冷哼一声。 青葙忽略掉她的不满,给她倒了一杯茶。 “公主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李义诗喝了茶,有些别扭地开口: “上次答应要教你学骑马,我因生气走了没教成,自然是要补回来。” 青葙想起来,是上次在马球场的事,当时李建深将那匹小马驹给了卢听雪骑,她便没学成。 她道:“我从未骑过马,还是不劳公主费心了。” 李义诗皱起眉头:“这怎么成,不会骑马,等秋猎的时候你怎么办?更何况本公主答应的事,定要做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走。” 说着,一把扯过青葙就往外去。 “哎?” 青葙被她拽着到了马场,等回来的时候已经卯时,李建深早在丽正殿等着,见她进来,便道: “用膳吧。” 青葙只觉得大腿内侧火辣辣得烫,难受得紧,但此刻正在吃饭,她也不好这时说这个。 这顿饭,两人都静默无语,待吃完,宫人们便适时鱼贯而入,将饭菜撤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李建深坐在榻边等她。 青葙踱步过去,道:“殿下,今日可不可歇一歇?” 李建深抬头看她,眸光幽深。 “妾今日出去同公主学骑马,身上不适。” 李建深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腿伤着了?” 青葙点头。 李建深站起身往外走,打开了门,青葙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却见他又回来了,扔给她一瓶药,“去洗澡。” 青葙拿着那瓶药,愣了半晌,“多谢殿下。” 她抬眼看他,见他好似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是了,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舒缓欲望,她今夜伺候不了他,他可不就要不高兴么? 青葙忍着疼痛,扶着墙面,小心地往净室里去,平日里不过几步的路程,被她走了近一刻钟。 李建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方才收回来。 他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初学骑马的时候有多难受,他十分清楚,她此刻的双腿里侧势必已然破了皮,甚至可能出了血,每走一步,便似踩在刀刃上。 若在往常,他压根想不到这上头去,旁人的血和痛,与他无关,可是…… 他方才却忍不住想要抱她过去,叫她少受些苦痛。 这样的他,很不正常。《 》 25、第 25 章 青葙从净室里出来的时候,见李建深还在,神色不禁一愣。 以往她来小日子伺候不了他时,他都是回承恩殿去,从不会在她身边多待一刻,今日是怎么了? 她忍着疼痛走过去,见他身着月白色寝衣倚靠在床头,眼睛闭着,不知睡没睡着。 他这个时候,真的尤其像那个人。 青葙在床头坐下,尽量不叫自己发出动静,以免惊醒了他。 秋夜里,残存的几只知了在夜里发出微弱的鸣叫,叫青葙想起在关东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夜晚,那个人累得狠了,倚靠在床上睡过去。 她那时年幼调皮,喜欢捉弄他,想叫他起来陪自己说话,便拿了藏好的狗尾巴草去往他脸上蹭。 他每每被她弄醒,都不生气,只会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说:“傻阿葙。” 阿葙。 来到长安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青葙慢慢抬手要去摸床上人的脸,那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青葙与他对视,慢慢将手收回。 她道:“殿下不回去么?” 李建深一直没睡,只是心绪烦乱才闭眼假寐,他能察觉到他的太子妃落在他脸上的眼神,比之平日里要更加炽热。 他不讨厌,甚至希望那目光多停留几刻。 他坐起来,幽幽地看着她,道:“你希望我走?” 青葙有些莫名,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生气,只道:“妾今日伺候不了殿下。” 李建深抿唇,说:“孤知道。” 这是要留下的意思?这倒是出乎青葙的意料之外,他从前从不愿与她同塌而眠。 不过她没有再纠结这个,她今日骑马太累,身上又疼,需要休息。 然而李建深躺在榻外侧,他的腿又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床板,她过不去。 “殿下。”青葙唤他。 李建深屈膝叫她过去。 青葙吹灭了灯,上榻躺下。 两个人静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青葙觉得腿上太疼,便翻身换了个姿势,一不小心踢到了李建深的腿。 “殿下恕罪。” “嗯。”李建深没说什么,只道:“疼得厉害?” “还好。”青葙没想到李建深竟然还会关心自己,不禁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李建深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 床帐内,光线昏暗,青葙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他的眉眼分外深邃,还有那颗朱砂痣......那颗朱砂痣...... 青葙率先移开视线,半晌才道:“殿下,妾睡了。” “嗯。”李建深侧过脸,见她身上的被子没有盖好,下意识替她拉了上去。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眸中闪过一丝意外,见青葙已然闭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慢慢收回手。 这是他头一次同人同塌而眠,好像,也不坏。 *** 太子歇在太子妃处的消息不胫而走,宫中众人自是感到惊讶,太子妃难道不就是卢娘子的替身吗?怎么如今瞧着怕是要得宠的样子? 太后听了自是高兴,恰好李义诗在她那儿,便嘱咐她道: “过几日秋猎,你皇嫂若去,你自当护好她,别叫她磕了碰了。” 李义诗道:“不是有太子在么?哪里轮得到我?” 太后素来知道她的脾气,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 “你大哥哥是男儿家,有些顾不得的,你要多想着点。” 李义诗胡乱点头。 到了秋猎那一日,李义诗早早出发,身穿胡服斜背长箭,往猎场上去,她驾着马,远远瞧见青葙牵着马站在营帐边,不知在做什么。 她御马过去,利落下马,牵着缰绳问:“太子妃,怎么就你一个人,太子呢?不会又将你一个人丢下了吧?” 青葙早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只是笑笑,摇头道: “公主说笑了,殿下去狩猎,我骑马既不熟练,又不会弓箭,自然只能在这里瞧热闹了。” “是本公主疏忽,倒是忘了这个。” 李义诗拍了拍马儿的脑袋,马儿乖巧地蹭着她的手,马蹄在地上踢踏着。 一阵马蹄声传来,两人齐齐扭头望去,只见最前头是三驾马车开道,上头的士兵一边驾车追赶一边大声喝叫,惊得野兽从山林里跑出,四处乱窜。 狩猎已经开始了。 李义诗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是女子,但骑射之术却丝毫不差,平日里,同那些长待军中的郎君比试也丝毫不落下风,瞧见这场景,显然已经跃跃欲试。 青葙拉了拉她的衣袖,李义诗歪头看她: “公主若还在这里陪我,恐怕你的马就要尥蹶子了。” 好似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李义诗的马适时地甩了甩脑袋,从鼻孔里发出不满的声响。 “好吧。”李义诗难得展颜一笑,利落翻身上马,双手持着缰绳,道: “我先去了,晚上请太子妃吃烤鹿肉。” 说完,扬手一挥马鞭,策马飞奔离去。 青葙看着她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李义诗这样肆意潇洒,好似天上初生的朝阳,叫她很是羡慕。 柳芝和樱桃在帐子里收拾东西,青葙身边没了人,她自己一个人呆着无聊,便将马拴起来,自己到处转悠。 秋猎不止一天,皇家猎场又大,为了供贵人们休息,宫人们扎了不少营帐,青葙走得累了,便随意坐在一处营帐前休息。 她正犯困,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因隔得远,声音朦胧不清,只能听出是在谈论太子和襄王的事。 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刚要走,却听见他们说起了松岭之战。 青葙脚步一顿,双手不自觉攥紧衣摆。 两位幕僚正在帐中交谈,忽然见坐在上首的李建深抬起了手,立即心领神会。 帐外有人。 可他们谈论的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实在不必紧张。 李建深收起手中象牙扇,起身往外走,撩开帐子,帐外却没了人影。 只有一方帕子隐没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他走过去,俯身捡起。 幕僚已经出来:“殿下?” 李建深将帕子塞进袖子,转身,“无事。” …… 李义诗果然猎了鹿回来,她亲手将鹿血放了,剥了皮,生火烤肉。 又叫宫人撒了一点盐巴在上头,那鹿肉被火一烤,便开始滋滋作响,香气透着皮肉冒出来,光是看着就十分眼馋。 天色渐暗,火柴噼啪乱响,无数的火星子在空中飞舞,好似橙黄色的萤火虫,给夜幕增添了一抹别样的亮色。 宫人为李义诗捧场:“公主果然厉害,这香味我们闻着都馋啦。” 李义诗淡淡道:“这算什么厉害,二哥烤的鹿肉才叫好,当初我们——”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李纪元至今仍在大理寺关着,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呼一口气,静了一会儿,方才重新摆弄起来。 见青葙从方才起,就一直坐在毡毯上发呆,李义诗拿那只干净的手臂碰了碰她的肩膀。 “太子妃,你怎么了?不喜欢吃鹿肉?” 她杀鹿的时候也没避开她,不会将她给吓着了吧? 青葙回过神来,往火堆里添了把柴,摇头:“不是。” 她根本不知道鹿肉是什么味道,谈何喜欢不喜欢? “那你是怎么了,从方才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 青葙随便找了个理由:“我只是在想,太子殿下用过膳了没有。” 李义诗一听,嗤笑一声,将手从水盆里捞出来,拿帕子擦了,然后随意将帕子扔给自己的侍女。 “太子妃真是心大啊,到如今了,竟还在关心他。”她在青葙旁边的杌子上坐下,转动棍子,将鹿肉翻个面。 “实话告诉你吧,我今日将猎场的林子跑遍了,根本就没瞧见咱们这位太子爷的身影。” 她凑近青葙,悠悠地说: “卢听雪有他的令牌,这猎场只要她想,自然进的来,所以,太子妃,你猜,咱们的太子殿下今日会不会跟她待在一块?说不定此刻两人正在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呢。” 青葙眨了眨眼睛,淡淡地‘哦’了一下。 这么平静? 李义诗只以为她是在故作坚强,身子退后,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你就这样喜欢我这位阿兄么?你从关东来,我听说关东多好汉,难道就没有你中意的?” 说完这话,李义诗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她问这个做什么,青葙被王家找回的时候已经十七岁,若真有中意的,怕是早嫁人生子了,也不会有机会嫁进东宫。 “有的。” 青葙抱着臂膀,看着眼前升腾的火苗,忽然轻声道。 李义诗神色一怔,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立马来了兴致,连忙凑过去让她讲讲。 “殿下?” 不远处响起宫人的问安声,随着噼里啪啦的柴火崩裂声传过来。 青葙立即转头,只见李建深站在不远处,目光幽深,正静静看着自己。《 》 26-30 26. 第 26 章 生气 青葙没想到李建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与李义诗的谈话是否进了他的耳。 不过即便被他听到,应当也不妨事,他的心在卢听雪身上, 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担着太子妃名头的泄欲工具而已。 她从前中意过谁, 甚至往后会中意谁,他大概都不会在意。 “见过殿下。”青葙起身,对着李建深叉手行礼, “殿下可用过膳不曾?公主烤了鹿肉,殿下可要吃点?” 她的声音平稳, 面上无一丝慌乱不安,甚至说完话,还对他笑起来。 李建深莫名的讨厌这个笑容。 他的眼睛在青葙脸上停留许久,久到宫人们都注意到了不对劲,互相对视起来。 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四散开来。 李义诗将鹿肉翻了个面,然后抱着手臂悠悠看戏。 “不了。”李建深终于开口, 语气听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 “是。”青葙照常行礼, 恭送李建深, 李建深见她如此, 眼中渐渐抹上一抹阴郁,手中药瓶被捏紧, 产生了一道细碎的裂纹。 李建深走了。 他一走, 李义诗便瞥了青葙一眼, 悠悠道:“太子殿下的心情瞧着不大好啊。” 青葙倒是没有感觉到, 方才李建深分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青葙也很难瞧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朝务繁忙, 殿下自然是烦心的。” 他就算是真不高兴,要么是为了政事,要么是为了卢听雪,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她。 李义诗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这位兄长,可是个冷血冷肺的性子,别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有过别的心上人,多半会生气,但是他却绝对不会。 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在乎。 他把太子妃当卢听雪的替身,不过是利用和消遣,谁会在乎一个替身喜欢过谁? 想到这,李义诗看向青葙的视线里不禁多了几丝同情,叫青葙很是莫名其妙。 烤鹿肉的火也早就灭了,从灰烬里升起袅袅炊烟,熏得鹿肉愈发香气扑鼻。 李义诗要拿刀片肉,青葙伸出手:“公主,我来吧。” 李义诗将刀交给她,坐在杌子上,继续早前未完成的对话:“你方才说你在关东有过意中人,后来呢,他怎么了?” 青葙拿着刀片下一张鹿肉,垂下眼帘,说:“他死了。” 李义诗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一阵唏嘘,不过眼见着青葙如今一颗心扑在李建深身上,提起那人时好似也不怎么伤心的样子,又觉着心里不是滋味。 是了,听闻青葙在关东时,是在市井里长大的,她中意的那人必定只是个市井小民,哪里能同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相比,她移情别恋,也属正常。 这世间能守得住一颗真心,从一而终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都是为了自己高兴罢了。 就像她的父皇,当初与李建深的母亲昭贵皇后那样情深义重,非卿不娶,差点闹到被家族除名的地步,后来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宫里纳新人? 人性凉薄,本就如此,谁又能逃得掉呢? 于是她只能幽幽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 冯宜先前被李建深派去清点猎物,回来的时候,远远瞧见李建深往他这边走,连忙上前,道: “殿下,清点完了,一共是一百零八只,其中麋鹿四十五只,梅花鹿十只,野猪十八只,野兔二十只,羚羊十五只,您早先吩咐过都给太子妃送去,您瞧是这时候送还是——” “不必了。”李建深打断他的话。 冯宜一愣,他记得这个命令是半个时辰前李建深特意嘱咐的,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他瞧向谭琦,谭琦对他摇摇头。 冯宜瞧这情形,便知是出事了。 他们说话期间,李建深一直在往马场走,冯宜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太子殿下不会要这时候狩猎吧? 侍卫将马从马棚里牵出来,李建深沉着脸翻身上马,一扬手,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然后一甩马鞭,策马跑远。 冯宜过去捡起李建深扔在地上的东西,映着烛光一看,却是一个药瓶。 …… 李建深一路策马狂奔,亲兵怕他出事,纷纷上马跟随,一时间,数十匹马匹奔腾在夜幕下的猎场上,闹出不小动静。 他们一直往山林里奔,那里夜间有不少野兽出没。 李建深伸出手,谭琦立即解下背上箭囊,与手中长弓一起扔给他。 李建深接过,利索拉弓搭箭,瞄准一头黑熊,此刻他脑子里在不断重复着方才青葙的那两个字。 有的。 有的…… 李建深脸色一沉,手一松,手中利箭猛地射出去,只听一声惨叫,黑熊应声倒地。 身后跟着的都是亲兵,见他如此,便知他心情不好,皆不敢劝,只能默默骑马跟着,等他气消。 李建深又猎了几头羚羊和麋鹿,不多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却是冯宜策马赶了过来。 他急急勒马停下,翻身下马,跑过去跪在李建深的马前,那马正在疾行,眼前突然出现一人,不由得发出一声嘶鸣,扬蹄后退,这才没踩到他。 李建深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冯宜见马终于停下,不由欣喜,趴在地上砰砰就是几个响头。 “殿下,夜里不安全,您若是想狩猎,等明日也不迟,您的肩上系着无数人的安危,还请您珍重自身,不可自置险境,奴婢求您!” 谭琦与一众亲兵也纷纷下马,在冯宜身后跪下。 不远处一群林鸟被惊飞,李建设抬眼望去,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一个他不喜欢,甚至不在乎的女人生气么? 太子妃,叫起来好听,却也不过是占有他妻子名头的一个陌生人罢了,他为何要因为她生气,为何要因为她曾喜欢过旁人而生气?那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乎,也不该在乎。 看着眼前跪着的内侍和亲兵,李建深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冷意,带着讥讽。 众人知道,他又成了那个感情淡漠,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见李建深勒转马头,扬手挥鞭,冯宜从方才便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方才太子殿下那个样子,可真是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夜奔狩猎,这可是大忌,叫陛下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自从昭贵皇后死后,太子极少会如此莽撞,他瞧着,跟从前陛下将卢娘子赐婚给崔氏那天有些相似,但当时太子殿下生气主要是因为与陛下的矛盾被激发,卢娘子只不过是恰巧赶上了而已。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仔细思索着,一拍脑袋,双目瞪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难道真是为了太子妃? 他拿出手中那只被李建深扔掉的药瓶细看。 前些日子太子妃腿上受伤,太子找他要的好似就是这种药。 先前太子叫他将自己所猎野兽送给太子妃时,他只觉得奇怪,如今想来,却是大有深意。 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殿下确实对太子妃产生了好感,只是他自己也许不知道。 可是究竟发生了何事?叫他对太子妃忽然又转变了态度? 冯宜自己想不明白,只能等着事后询问谭琦。 李建深和亲兵已经跑远,他翻身上马,赶忙追赶上去。 …… 因前些时日,太子都是歇在太子妃处,此次秋猎,宫人们自然而然将两人的东西搬到了一处营帐。 帐内,青葙正跪坐在毡毯上梳头,她用梳篦从发丝梳到发尾,等梳到第八遍时,李建深还没回来。 她有些发困,撑着下巴,将手臂抵在矮桌上垂眼发呆。 不一会儿,她眼皮实在是撑不住,就要睡着,忽然,外头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将她吵醒。 应当是李建深回来了,青葙起身,就要行礼问安。 有人进来,却不是李建深,而是冯宜,身后还跟着多名宫人。 青葙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 冯宜先是恭敬行礼,然后道:“给殿下问安,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怕夜里扰着您安眠,所以就不住这了,还望您见谅。” 身体不适? 青葙想起今日见到李建深的样子,他并没有受伤,脸色也十分红润,瞧着并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冯宜,又瞧了瞧他身后的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建深并不喜欢同她住一起。 青葙笑了笑,侧过身,道:“好,叫他们搬吧。” 冯宜看着那些杂物,有些为难道:“还请殿下出去,免得奴婢们手脚粗笨,抬东西时候伤着您。” 青葙点点头,说好,然后掀帘子出去了。 营帐外,秋夜寒凉,青葙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帐前不停有宫人经过,瞥见她披头散发一个人站在营帐外,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青葙忽略掉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双手抱臂,口中悠悠哼着歌,忽然瞧见有个婢女提着裙摆从远处跑过来,她好像很急,几次都差点摔倒。 她跑进了一处营帐,不一会儿,却是李建深从里头出来,翻身上马,策马疾行离去。 青葙坐的地方离他并不远,只要李建深一抬眼就定能瞧见她,可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她,朝她这里瞧上一眼。 他走后,那婢女也被人扶上马,转身的时候,青葙终于瞧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卢听雪的婢女,好似是叫烟雨。 *** 李建深一路策马疾行,从猎场赶回梨园,到的时候已至深夜,卢听雪所住的院子灯火通明,李建深的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塔塔’的声响,在夜里尤为明显。 他将马鞭扔给谭琦,一个人进去,越过屏风,只见卢听雪正闭眼歪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瞧着十分难受的模样。 “怎么回事?”他问。 跟着他回来的婢女烟雨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连忙告罪: “今日午后,娘子在外头捶丸,忽然说冷,奴婢们便回来取衣裳,谁知回去的时候,娘子已经晕倒了,额头还一直发烫。” “知道殿下今日在陪同陛下狩猎,原不该打扰的,可奴婢们请了御医来开了药,娘子说什么都不肯吃,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大着胆子去请殿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李建深走到床前,垂首看卢听雪,许是知道他来了,卢听雪睁开眼睛,看着他湿了眼眶。 “怎么不吃药?”他问。 卢听雪嘴唇蠕动,道:“殿下,我怕。” “怕什么?”Ding ding “我怕他们。”兴许是因为病弱,卢听雪的声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我怕崔家人来找我,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六郎生前看着我的样子,他恨我,殿下,他说他要把我拽到十八层地狱去。” “他死了,拽不着你。”李建深说,“通敌卖国之人才会下地狱,你是有功的,阎王不收你。” 卢听雪点点头,眼角慢慢流出一滴泪。 李建深吩咐人给她喂药,自己到偏殿将给她治病的御医叫了过来。 “卢娘子的病情到底如何?” 御医恭敬道:“从脉象上来看,娘子不过是体弱受了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但奇怪的是却总治不好,且脉象一次比一次弱,殿下恕罪,许是臣医术不精,暂且查不出原因,只能用普通的伤寒之药喂着,再添以补药滋养,慢慢寻求解决之法。” 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因此便有些奇怪。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扇,静静听着,末了,点点头:“知道了,就依你说的办,仔细照料着就是。” “是。”御医行礼退下。 李建深捏着眉头,神色有些疲累,他闭上眼假寐,脑海里慢慢浮现一个人的脸,他以为那是卢听雪,挥开眼前的迷雾仔细一看,确是青葙。 他猛地睁开双眼,捏着象牙扇的指尖慢慢泛白。 翌日,卢听雪身上的热已经退了下去,李建深去瞧她,见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便道: “御医说你这病古怪,要不要再找其他人给你瞧瞧?” 卢听雪喝药的手一顿,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谢殿下,我就是有些体弱而已,不打紧,我瞧着那位御医就挺好,细心周到,还是不换了吧。” 李建深点头。 卢听雪见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关心自己,心下稍安,将药碗递给烟雨,道: “殿下,我前些日子想着,原先给您做的那个荷包怕是旧了,便新给您做了一个,昨日正好做完,您现下就换上吧。” 说着就接过烟雨手中的荷包,要上手给李建深将旧荷包换掉。 李建深看着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有一次,青葙新打了络子,也是这般靠近他,说着要将络子给他挂上。 他垂下眼帘,躲开卢听雪的手。 卢听雪一愣,缓缓抬头,神色中尽是不解,“殿下?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荷包,若是您不喜,我再重新绣一个便是。” 李建深摇摇头,将那只旧荷包解下来,随手放在桌面上。 “绣荷包伤身,你身子不好,往后还是别绣了,我平日里挂着这东西出去多有不便,还是不戴为好。” 卢听雪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样的话,不免呆愣了许久。 他从前从来不会拒绝她送的东西,即便有时候他并不喜欢。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同李建深之间,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卢听雪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也许李建深只是心情不好而已,没什么的。 她笑起来,收回手中的荷包,轻咳两声,道:“好,听殿下的。” 冯宜进殿,附耳在李建深耳边说了什么,李建深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卢听雪点点头。 等他走了,她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散下去。 方才说话时,她瞧出来,有好几次李建深都在走神,他的眼睛在看着她,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他从未这样过。 卢听雪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 青葙腿上的伤已经快好,因此等李义诗过来唤她去骑马时,她没再拒绝,二话不说便出了营帐。 她随着李义诗在皇家猎场上转悠,一边聊天一边看风景。 每当宫人经过,他们便会用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看向青葙,等被她发现,又瞬间扭回头去。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从前李建深在新婚之夜把她丢下的时候,这些人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好似她有多么可怜似的。 李义诗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景象,甩着马鞭道:“昨夜睡得如何?” 青葙认真想了想,说:“挺好的。” 李义诗啧啧两声,道:“昨夜那卢听雪的婢女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太子妃竟还能睡得着?我当真是佩服。” 见她不信,青葙也只是淡淡一笑,抬头的时候,忽然瞧见树林对面出现了李建深的身影,不免有些意外。 看昨日那婢女那样慌张,应当是卢听雪出了事,他不陪着她,又回来做什么? 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李义诗俯身拍了拍马儿的脑袋: “他昨夜擅自离开猎场,今日回来,多半是父皇要跟他算账了。” 李义诗猜得没错,对于昨天的事情,李弘显然十分生气,他坐在椅子上,等李建深进来,不由冷笑一声: “太子殿下还知道回来,朕心甚慰啊。” 李建深听出他的嘲讽,神色未变,走过去行礼,“父皇。” “难得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父皇在。”李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 “太子自己说,昨夜都干了什么?” 李建深淡淡道:“回父皇,也没什么,不过是到林子里打了几只野兽,后来又出去了一趟。” 李弘不住冷笑:“好一个没什么,夜奔狩猎,不说一声就走,你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你把自己的安危与祖宗家法至于不顾,你这个太子当得可真是好啊。” 这话已然说得极重,李建深却仍旧一副淡淡的模样。 “父皇有气,只管朝儿臣撒,儿臣绝无怨言。”他缓缓抬眼,直视李弘。 李弘刚想再骂他,猛然间瞧见他那双像极了昭贵皇后的眼睛,不由得一愣,顿时泄了气。 他背过身去,闭上眼睛,道: “朕知道,因为当初的事情,你心里憋着气,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那卢氏,误了她的终身,是以总想着要补偿她。” “可儿啊,你不能用这种方式补偿,你可以给她钱,给她宅子,给她奴仆,就是不能为了她把咱李家的脸面往地上踩。” 李建深与卢氏的传闻,从前他不以为意,只当是一件风流韵事而已,可是自卢氏回长安后,那传闻愈演愈烈,已经严重影响到李家的声誉。 “不论你是为何娶的王氏,既然娶了,在外头都要给她留点面子,别把咱们家弄成全天下的笑话!” 李建深垂下眼,没有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李弘方才说得急,不免觉得有些累,他坐在椅子上,歇息片刻,又道: “雀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别干糊涂事,外头的传言屡禁不止,你也该想想法子。” 李建深神情淡漠,显然不当一回事。 李弘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就来气,但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就是个倔性子,卢氏的事情同他讲这么多次了,却依旧油盐不进,他不由得改变策略,缓缓道: “自你回长安,也有近四个月了,太子妃的肚子也该有动静了。” 一旦有了孩子,他的心也许能从卢氏那里收回来点。 听见这话,李建深的脸色却沉了下去,李弘皱着眉头道:“怎么?你不想?” 身为太子,他到了这个年纪才有子嗣,已经算是十分晚了。 李建深却只是淡淡道:“父皇这是打算将手伸到儿臣的闺帷之中了?” “你!”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过分,李弘站起身,一把将桌上茶壶往地上置,“滚!” 李建深安静行礼,转身出去,抬手掀开营帐,只见他的太子妃正在外头站着,见他出来,面色有些尴尬的样子。 李建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翻身上马,一扬手中软鞭,飞奔离去。 27. 第 27 章 李建深的心忽然一紧 入冬之后, 天气骤然变冷,而再冷的天气都没有挡住酒肆中的热闹。 长安崇仁坊醉旺楼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小侯爷魏衍正在同中书令秦仲景在一起吃酒。 醉旺楼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 就连平康坊的飞云阁都比不上, 今日天冷,天上下起了小雪,可这醉旺楼内却暖香扑鼻, 十分热闹。 魏衍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然后扭头欣赏起一楼的歌舞, 忽听身后用屏风隔起的隔间内响起了说话声,说的正是这个月礼部侍郎冯源因贪污被下罪一事。 “哎,那冯源也不过贪墨区区两千两银子,他又是从前朝过来的老人,按理说不过是个革职流放的罪名,怎么就被砍头了呢?” “是啊, 还有上个月的大理寺主簿年升, 户部主事韩三千……, 近两个月因犯事被重办的官员已经有七个了, 以往虽也不时有官员落马,但也不过是三四个月才有一个, 近两个月这是怎么了?” “哎, 谁知道呢?” “小侯爷?”秦仲景唤他, 举起手中酒杯, “别听得入迷了,咱们走一个?” 魏衍嘴角微微勾起,抬手与他碰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秦仲景又给他添了一杯, 道:“近日朝廷里,凡是手上沾了脏事的,哪一个不是人人自危?咱们殿下呀,怕是最近心情不大好。” 魏衍一挑眉头,道:“瞧出来了?” 秦仲景摇头轻笑:“跟着殿下这么多年,便是再笨的,也该瞧出一二,往常咱们殿下对这些人,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没有威胁到朝政,都是能从轻发落便从轻发落,鲜少有下重手的,这两个月却一改常态。” “小侯爷。”他凑近,小声问:“你对殿下比较了解,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魏衍笑起来,也学着他小声道:“想知道?” 秦仲景愣愣点头。 魏衍将手中酒杯伸出去,道:“那就有劳秦中书再给某满上。” 秦仲景指着他道:“你啊。”然后照做。 魏衍吃了酒,用残存的酒液在桌上简略画了张地图,指了指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有太极宫,然后便是梨园,秦仲景瞅了半天,还是不知他指的是谁,犹豫道:“莫非是为了卢娘子?” 魏衍摇头:“非也。” 秦仲景哑然,“总不可能是为了太子妃吧?” 魏衍但笑不语。 秦仲景咂咂嘴,还是没弄明白,太子一向不把太子妃当回事,她能有什么值得太子生气的? 魏衍瞧见他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悠悠道: “世间男女情爱之事可是门大学问,秦中书,看来你还有得琢磨。” 秦仲景眼中的迷惑更深。 这小侯爷今日说的话怎么总是叫他听不懂?太子若是有情,那也是对卢娘子,跟太子妃有什么关系? “行啦,别琢磨了。”魏衍用手背轻轻敲击桌子,示意他看楼下。 只见楼下一青年正在同一中年妇人吃饭,那青年好似对那妇人有所求,不断地拱手作揖。 秦仲景认出两人,一个太子妃的母亲杨氏,而另一个……他打眼一瞧,却是礼部员外郎贾道思。 这贾道思原是杨氏的远方外甥,可外甥见姨母,做什么要安排在这里? 秦仲景扭头看向魏衍,对方只悠悠摇了摇头,道:“秦中书,来,咱们接着吃酒。” …… 杨氏出了醉旺楼,便直往东宫去。 她遇上贾道思本属偶然,但听说他被前头礼部侍郎冯源所连累,很可能被治罪,她登时一颗心提起来。 她娘家就剩这么一个远房外甥,自然不能平白看着他被治罪,在他百般哀求下,杨氏立即答应进宫为她求情。 可她答应的爽快,却全然忘了她在宫中除了青葙,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而青葙最近又失宠,怕是办不成事。 但没法子,她人已经进了东宫,好歹进去说一说,不然便是白跑这一趟。 青葙正提着食盒在承恩殿外等着李建深,天冷,即便她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也忍不住冻得发抖,只能使劲搓手取暖。 柳芝有些心疼她,道:“殿下,奴婢在这里等就成,太子殿下若是回来了,奴婢再派人去叫您。”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自从两个月前的那场秋猎之后,太子殿下便不大理会太子妃,平日里好多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就算见上了,太子也冷淡的像结了冰,这样的冷漠,比之从前更甚。 她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两个月前太子已经对太子妃慢慢亲近了起来,怎么去了趟皇家猎场,一切就都变样了呢? 如今,太子妃还是像从前一样经常自己做了糕点在承恩殿外等着,却再等不来太子。 她瞧着都心疼,劝了许多次,太子妃却一次都没听进去过,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受苦似的。 果不其然,这一次青葙又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你若实在觉得不成,就去替我端杯热茶来,我暖暖身子。” 柳芝欲言又止,还想再劝,但最终还是点头:“哎。” 柳芝走了,只剩青葙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搓着手,抬头去瞧承恩殿,只见几名禁军目不斜视把守着门口,除此外无一个宫人走动,瞧着甚是冷清。 今日李建深怕是又不会回来,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氏来的时候,正瞧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心里不禁一凉。 瞧青葙这样子,怕真是彻底失宠了,那她今日要办的事,多半是办不成了。 杨氏想抬脚就走,但又觉得不甘心,既然来都来了,总要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就能成呢? 等拿定了主意,杨氏才抬脚过去,开口道: “太子妃,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也不嫌冷。” 青葙正在发呆,猛然听见杨氏的声音,面上一愣,自从上次中秋宴会之后,杨氏便再没来看过她,此刻突然出现,心中不免觉有些意外。 “母亲。” 杨氏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许久不见你了,我心中记挂着,便来看看。” 听到这句话,青葙下意识垂下眼帘。 每次杨氏对她说这样的话,都是有所求的,她已经听过太多次,失望过太多次了,但每一次都忍不住升起希望,期盼着一次例外。 青葙抬眼,对杨氏点头,“多谢母亲。” 杨氏有些尴尬地笑笑,心中却在算计着怎么开口。 反正这里此刻也没什么人,她便大着胆子说了。 “太子妃知道你那位贾道思贾表兄么?他今日求到我这里了,他是个有出息的,在礼部当差,偏他的顶头上司犯了事,他平日里同他喝酒吃肉,称兄道弟的,走得有些近。” “那礼部侍郎已经被处决,你表兄怕被牵连,便想着能不能问问太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他倒时也好为自己辩白……” 青葙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直至消失。 她看着杨氏,道:“我帮不了他。” 杨氏还在说着,冷不丁听见青葙一口回绝了她,登时怒从心火起。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这是你嫡亲的表兄,我娘家就剩这一个亲人,小时候你见过他的,你忘记了不成?” 青葙淡淡道:“母亲,六岁之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母亲是希望我想起么?” 杨氏一愣,神色有些慌乱,她当然不希望她想起,她若是知道她当初为什么流落市井,怕是非要同自己断绝关系不可。 她强自镇定,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青葙道:“字面上的意思,母亲喜欢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这是青葙头一次反驳杨氏的话,还是这样冷淡的语气,杨氏心中生气,见她要走,连忙伸手去拽她。 然而她用力过大,青葙被她一拽,一个不稳摔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食盒里的糕点也全都撒落出来。 杨氏一惊,没想到会这样,想要上前将青葙扶起,一双手却又缩回去。 她见青葙没什么事,只是额头擦破了点皮,便有些慌乱道:“既然太子妃说不成,那便不成吧,我先回去了。” 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青葙独自一人从地上爬起来,李建深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她额头带着伤,弯身在捡地上的糕点,不由停下脚步。 青葙瞧见了他,走过来对她行礼:“殿下。” 李建深没想到他们许久不见,一见面青葙就成了这个样子,背后的手不自觉握起来。 他想忽视她,直接离开,却还是问:“脸上是怎么回事。” 青葙道:“方才母亲过来看我。” “是她弄的?” 青葙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遗憾地抬起手中的糕点,道: “殿下,它们碎了,对不住。” 李建深忽然意识到,青葙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她好像,从来没有主动依赖过他。 就像现在,明明受了委屈,却不会开口要他替她出气,她是太子妃,是她的妻子,她明明可以开口,可是此刻,她却只关心眼前这几块碎得不成样子的糕点。 李建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忽然一紧。 28. 第 28 章 他对她的情感发生了变化…… 李建深说不上此刻内心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也不懂得如何去处理它。 这些日子他有意无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琐事, 这样他就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 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太子殿下。 如此这般,那心底深处不知从何冒出的一丝丝异样定然能压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此刻, 看着眼前狼狈不堪,还一声不吭的女人, 之前的功夫似乎全都白费,那些异样又全部都冒了出来,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别的东西。 青葙将那些碎了的糕点重新装入食盒内,对李建深行了一礼,就要离去。 “等等。”李建深突然开口,他垂下眼帘, 难得主动靠近青葙, 道:“跟孤进去。” 她受伤了, 需要看御医。 此刻,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因为知道眼前女人从前有过有心上人, 而带来的生气与愤怒。 青葙提着食盒, 有些意外于他的接近, “殿下, 这糕点已经不能吃了,妾再去重新做一份。” 她以为自己叫她进去是为了吃糕点? 李建深收紧了下颚,道:“不必,先处理伤口。” 既然他这么说, 青葙只能点头。 方才额头磕上石阶时,她没有感觉,等站起来了才隐隐察觉到疼痛,她抬手摸了一下,发现磕破皮,流血了。 “别碰。”李建深冷声道。 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又沾了糕点,手上尽是灰尘和碎屑,摸了对伤口不好。 青葙的手一顿,说:“是。” 她跟着李建深进承恩殿,跪坐在外间的毡毯上,而李建深坐在不远处,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有宫婢过来替青葙清理伤口,那宫婢的手劲有些重,青葙轻轻‘嘶’了一声。 “太子妃恕罪!”宫婢立即跪下。 李建深想起那次自己被砸伤,青葙替自己处理伤口的事,手指一动,刚要开口,便见她叫那宫婢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说: “无事,我自己来就好。” 李建深的手指掩在袖下,微不可查地曲起。 外头原先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雪,此刻却突然狂风暴作,雪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便白茫茫一片。 殿内燃着银骨炭,炭火烧起来噼啪作响,和着外头的风声,听得人仿佛骨头缝里都能钻出冷意。 李建深掀起眼皮,冯宜了然,十分有眼色地挥手,示意殿内众人下去。 青葙将帕子攥在手心里,静静等着李建深开口。 李建深抿下嘴唇,轻声道:“太子妃就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青葙看着他的脸,视线扫过他眉眼间的那颗朱砂痣,顿了顿,道: “妾不明白殿下想听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李建深呼吸一窒,是啊,他想听什么,他又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听她讲从前的那个意中人么? 他不在乎,也不想听。 李建深在旁人跟前从来都是持重端稳的,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躲开了青葙的视线。 青葙见他突然又不理会自己,不免叹了口气,她察觉到李建深这些日子似乎在躲着她,可又着实找不着原因。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那日听见她说在关东有过意中人,所以生气了? 她有些不大相信,李建深又不喜欢她,多半不是因为这个,但除了这件事,她又着实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别的地方惹到了他。 李建深见青葙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眸中郁色越发浓厚,垂眼瞥见青葙的手,只见她几根手指上又红又肿,不禁伸手捉住,道: “怎么回事?” 青葙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随后飞快地抬起头来,摇头道: “回殿下,无事,不过是入了冬,冻疮复发而已,多谢殿下关心。” 她手上一用劲,将手抽了回来。 李建深的手一空,眼睫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好像从未跟他提起过自己从前的事,关东冬日苦寒,她必定是受了许多苦,才会在被王家找回三年后,一入冬手上冻疮还是第一时间复发。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他和他的太子妃之间,能谈的话太少了,她入宫前的生活他不了解,入宫后,他同样对她知之甚少。 他见她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夜里,在榻上,除此之外,他们连话都很少说。 不,不对,在一开始,她是经常同他说话的,可是当时他对这个临时起意娶回来的太子妃并没有多大的耐心,她一同他说话,他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烦躁。 也许她是瞧出来了,所以后来,她便也顺着他的意,很少主动同他说话。 他对她,当真算不上好。 李建深抿起嘴唇,一颗心变得愈发沉闷。 这时,冯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破了殿里的宁静:“殿下,御医到了。” 李建深收回手,将一双手掩回袖下,重新握起。 “叫他进来。” 御医在殿外用长袖扫落身上的雪花,脱靴进殿,绕过一道屏风后,看见了太子与太子妃。 他们两人离的并不远,但却谁也不看谁,好似在刻意避开对方似的,那画面,有种沉闷的诡异之感。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只一眼,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太子和太子妃这是闹别扭了。 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恭敬向两人行礼之后,开始给青葙问诊。 她额头的伤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养两天罢了,只是…… 御医皱眉,太子妃的胃疾怎么有加重之势? 但此脉象却飘忽不定,无法立即做出诊断,在宫中给贵人看病,讲究落在实处,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没法断定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于是,那御医收起手,道:“回太子、太子妃,太子妃的额头只需敷些专治跌打扭伤的药便可,注意休息,三五天便好。” 他又问:“不知太子妃近日脾胃如何?” 青葙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便道:“有劳先生上次为我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御医听见这话,捋了捋胡须,暗想方才应当是自己多虑了。 待由宫人敷了药,青葙见李建深一直不吭声,猜想他多半不愿意自己留在这儿,便起身告退。 李建深还未张口,就见她的身影已然离去。 他抿起唇角,指尖渐渐发白。 “殿下。”冯宜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说。”李建深的脸色有些不好。 “奴婢问过外头的禁军,说太子妃受伤确实是因为杨夫人。” 李建深抬起头,冷声道:“说下去。” 冯宜道:“是为了朝政上的事儿,礼部员外郎贾道思是杨夫人的远房外甥,他的顶头上司冯源前几日刚被斩首,是以托她来打听您的意思,这才跟太子妃发生争执。” “争执?” “是。”冯宜道:“太子妃不同意,顶撞了杨夫人,这才……” 原来如此。 她受伤的源头竟是他自己,可是方才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李建深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不好受。 杨氏太过不知收敛,竟打算将手伸到朝政上来,按理她该被下狱,可是她是青葙的母亲,处理了她,便是公然打青葙的脸…… 李建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在替青葙考虑,按照以往,以他的脾气,才不会管那人是谁,直接处理了便是。 然而此刻,他却开始犹豫起来,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半晌之后,李建深才站起身,缓缓道:“往后,不许杨氏再进宫,然后派人去告诉王植,叫他管好自己的夫人,他若是聪明,便该知道怎么做。” “是。”冯宜又问:“那贾道思……”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奴婢明白了。”冯宜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忽听李建深又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建深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发一语,冯宜知道他正在想事,于是安静地等着他张口。 “太子妃回长安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缓声问道。 冯宜未曾想李建深竟问起这个,深感意外,从前太子可从来不关心这些事。 “殿下恕罪,奴婢只知道太子妃是在关东战乱之后被王家找回,并且如今在关东还有一位亲人,太子妃时常寄信同他联系,旁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李建深想起来,青葙好似是很少提及在关东的日子,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他看着外头的飞雪,道:“查。” 冯宜应声称是。 等殿里只剩下李建深一个人,他才躺在床上,开始睁着眼睛回想方才自己的反常举动,眼中难得出现一丝茫然。 卢听雪嫁给崔六郎,后来又在端州出家做了道姑,当初他到端州平叛的时候,其实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她。 他知道那三年里,她必定经历过许多事,受过许多苦,可是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想要了解过。 旁人的经历,他从来都没有兴趣。 可是如今,他却不知哪根弦没搭对,竟起了想要了解他的太子妃的念头。 王青葙。 她对他来说,本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关系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准确来说,是他对她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叫李建深感到无措。 他躺在那里,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她如今在做什么?额头上的伤还疼么?还有她手上的冻疮 李建深豁然坐起身,一双眼睛透过朦胧的窗纱往丽正殿的方向看去。 29. 第 29 章 喜欢 青葙照着御医的话, 仔细用药,那额头上的伤三五日后虽消下去,却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 虽不显眼, 但到底不大好看,只能用细粉遮住。 对着镜子里的青葙,柳芝有些可惜道:“都怪那日奴婢没快些回去, 不然殿下也不会……” 她摇头:“杨夫人也太过狠心了些,殿下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 她也真下得去手。” 那日,她见到青葙额头带血从承恩殿里出来,还以为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动了手,直被唬了一跳。 后来知晓青葙受伤是因为杨氏,又不免感慨太子妃命苦。 太子妃从不爱在她们这些宫人面前说起自己从前的事,但长了耳朵的都知道, 太子妃是在关东长大的, 而王家在前朝却世代盘踞在江南, 虽比不上高门大户, 但到底也是世族人家,这样人家的女儿却流落民间, 还流落到离江南千里之外的关东之地, 其中必有隐情。 关东苦寒, 且前些年饱受战乱, 可想而知,太子妃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娃在那里是受了多少的苦楚才能平安长大。 她想,太子妃在王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必定很是高兴,然而…… 柳芝叹了口气, 瞧着杨氏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便知,太子妃回到王家的那一年里怕是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见她唉声叹气的,青葙不由拉着她的手道: “好姐姐,这疤这么小,有什么的?放心吧,旁人瞧不出来。” 柳芝无奈,她就知道等着她的必然是这句话,太子妃心大的没边,好似这世上除了太子,就没她在乎的事。 不对,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太子妃好似连太子也不在乎。 真是奇怪,这两个月太子不见人影,太子妃几乎日日做了糕点守在承恩殿外头,等着太子殿下回来尝一口。 谁见了不说一句情深义重,可她为何还会有这样离谱的念头? 定是这些日子日日听樱桃那丫头对着那鹦鹉念叨,被念昏了头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樱桃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怨: “这么冷的天,可真要冻死人了。” “就属你最怕冷。”柳芝笑着用手指推她的额头:“叫你办的事办了么?” 樱桃轻哼一声,道:“我怎么会将殿下的吩咐忘了。” 然后小跑到青葙跟前,道:“殿下,我守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殿下今日也回来了。” 青葙十指交叉,将下巴枕在上头,意外道:“是么?” 前两个月李建深回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自从前几日她摔了额头被他撞见后,他便日日回来,却也不见她,当真是奇怪。 不过李建深这个人,一向是随心所欲,他做什么自有他的理由,旁人一般很难猜透。 青葙手捧着下巴,右手食指不断跳动着。 多半是同卢听雪闹了别扭,除了这个,青葙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不管他为什么回来,能见到他的脸总是好的。 青葙抬头,对着樱桃道: “去问问厨房,紫薯山药糕做好了没,若好了,便派人给太子殿下送去。” “哎。”樱桃朗声应是,也不知是不是太子殿下吃惯了太子妃做的糕点,若在从前,太子妃送去的糕点是定要被丢出来的,这几日以来,却都收下了。 她正要离去,却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转身对青葙道: “对了殿下,您的父亲王植大人传了信儿进来。” 青葙想起这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父亲,面色淡淡的,点头:“说什么?” 樱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青葙接来看过,然后默不作声。 看来,怕是有人到府中警告了王植,他这才特意替杨氏写了一封告罪书上来,说王婉然就要议亲,这时候若是生了事端,怕是找不着好人家,请她为了妹妹不要计较杨氏的过失。 除此之外,里头无一句问好,更无一句提及她额头的伤势。 这是这位生身父亲头一次给她写信,竟是这样的内容。 青葙只觉得那封信像是这数九寒天里炼化的一把冰刀,正在一点一点往她的心尖上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与她血脉相连的家人。 看着那封信,她此刻更是分外想念从前在关东的家,想得心尖疼。 只可惜……那人不在,她的家也早没了。 青葙起身,将手上那封信扔进炭盆里,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 几日之后的醉旺楼里,魏衍正优哉游哉地倚着凭几欣赏歌舞,这家酒肆前几日刚来了位胡姬,能唱能跳,尤其是那胡旋舞跳得最好,回回能赢得阵阵喝彩。 此时,魏衍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吃酒,正好不快活,忽然察觉到颈边一凉,他霎时腾身而起,一个翻转,拔出腰间短刃就要向来人刺去。 那人轻哼一声,捉住他的手臂一按,短刃便猝然掉落,那人一伸手,利落接住。 “殿下?”只见李建深身穿一身寻常圆领胡袍,手拿象牙扇,正站在不远处悠悠地看着自己,魏衍立即酒醒了一大半,就要跪下。 李建深坐下,道:“你这样跪我,旁人瞧见又要问东问西,出来一趟也不安生。” 魏衍的腿便没跪下去,他长呼一口气,道:“方才殿下可要吓死臣。” 他跟着李建深坐下,招呼人添酒加菜。 “殿下这时来找臣,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建深捏着酒杯不住摇晃,眉头微蹙,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却不说话。 魏衍瞧他这样子,心下便有了计较,道: “殿下既然不说,那就由臣来猜。” 他笑了笑,眼中趣味渐浓:“殿下近日可是心绪不宁?心里总想着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李建深这几个月太过反常,想不叫他注意都不行,他稍稍一打听,便知晓了其中缘由。 李建深停下摇晃酒杯的手,仍旧不吭声。 魏衍接着道:“殿下心底里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这回张了口:“亲近?” 他同太子妃还不够亲近么?在这世上,他只同她那样亲近过,彼此之间几乎毫无距离,可是他很清楚,他要的不是这个。 魏衍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道:“是,亲近,总是想着念着同她在一起,若是瞧不见便神魂恍惚,仿佛丢了魂一般的亲近。” 李建深蹙起眉头,垂下眼帘,一双凤眸里罕见地出现一丝困惑。 他……想对太子妃那样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是会出现她的脸,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魏衍难得见到李建深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啧啧称奇。 人都说太子对卢听雪一往情深,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太子因为她这样过。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甚至跑到这里来找他这个臣下来寻求开解,这样的太子殿下,从未因为卢听雪而出现过。 魏衍指着那胡姬对李建深道:“殿下,您可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皱起眉头。 他又道:“那……卢娘子呢?” 李建深扬手饮尽杯中酒,摇头。 魏衍笑意加深,悠悠道:“那太子妃殿下……” 李建深眼睫猛地一颤,捏紧了手中酒杯。 魏衍见此,便住了口,知道需得他自己想明白,便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然后接着欣赏舞蹈。 不一会儿,他瞥见一人,眼睛忽然一亮,对李建深道:“殿下您瞧,那是谁?” 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不俗,瘦高的青年从楼下走过。 “赵家三郎,当年可也是动过求娶卢娘子的念头的,如今在这里瞧见,也是缘分。” 李建深神色未变,眼中无波无澜,仿佛看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当初看到青葙同张怀音走在一起时,自己不是这样的。 李建深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卢听雪的情感就是世人所说的喜欢,可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 他从未为她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过,更不会在看见她的爱慕者的时候气愤伤心。 可是为了青葙,他会。 李建深突然起身离去。 魏衍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然后继续转头看那胡姬跳舞。 街道上,谭琦牵着马守在酒肆外,风吹起马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今日是个大晴天,却仍旧十分寒冷,马儿踢踏着蹄子,不断从两只鼻孔中喷洒出白气。 “主子。”谭琦向李建深行礼。 李建深接过软鞭,飞身上马,策马扬蹄,往太极宫飞奔而去。 他想见青葙,立刻。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谭琦带着剩下的亲兵上马,追随李建深而去。 一时之间,街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四起。 在醉旺楼对面的一家胭脂铺内,卢听雪正在挑选胭脂,她听见马蹄声,不禁下意识透过窗子往外瞧,正瞧见李建深骑马从自己面前飞奔而过。 她已经有多日不见他,一着急便喊了两声,李建深像是没听见,连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卢听雪放下手中胭脂盒,轻咳两声。 太子这么急,是要往哪里去? 30. 第 30 章 “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冬日严寒, 东西大街两侧的水槽里厚厚的结了冰,人走在大街上,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想着加快脚步, 早些时辰回家喝口热乎汤,暖暖身子。 这样的天气里,李建深骑在马上, 似乎全然察觉不到正化作刀子往脸上刮的冷风,只顾扬手甩着手中马鞭, 一个劲儿往太极宫赶。 “踏踏”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又跑远,惊飞街道两侧屋檐上停歇的麻雀。 进了太极宫,李建深便下马乘撵车,等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冯宜见李建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唬了一跳, 连忙要招呼着他进承恩殿, 免得受了风寒, 可李建深却没理他, 只管往丽正殿走。 冯宜没了法子,只得先叫人去烧热水, 那小内侍得了命令, 拔腿就要往厨房跑, 冯宜抱着拂尘, 猛然抬首唤他: “回来!” 小内侍又连忙跑了回去。 冯宜想起方才李建深的样子,慢慢回过味来。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东宫,有事没事就爱发呆,还总爱往太子妃住的丽正殿瞧, 太子妃派人送来糕点,他也命人收下吃了,然而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见太子妃。 他在一旁瞧着,不觉感慨。 原来英明神武如太子殿下,也会为了一个人如此辗转反思,犹豫不决。 本以为这种情况怕是要持续一段时日,不想今日太子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直往丽正殿而去。 这是开窍了? 冯宜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子这些日子的反常弄得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一直战战兢兢,生怕惹他不高兴,如今这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太子今夜怕是要歇在太子妃处。 他拉着那小内侍道:“烧好的热水往丽正殿送去,可知道了?” 小内侍一怔,太子不都歇在承恩殿么?然而他不敢多问,领命去了。 冯宜一甩手中拂尘,正忍不住高兴,忽然一拍脑门。 “坏了!” 那位画师张怀音如今好似就在丽正殿里头呢,他犹记得上次太子瞧见他同太子妃在一起时的模样,如今想来还有些不寒而栗。 “这叫什么事儿……” 他刚放下的一颗心又突然被提了起来,赶忙追着李建深的身影过去。 李建深一路往丽正殿里走去,到了殿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来得急切,到了此刻,忽然在心里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一时心下茫然,他同青葙之间一向话少,不知一会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 李建深到了此刻才突然发现,他对青葙属实是了解太少。 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不讨厌什么……他通通一无所知。 或许,他应当准备准备,问过伺候她的宫人再来,可是他又着实忍不住想要见她。 李建深站在殿外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紧张,那陌生的,难以言状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动在他的心头上,叫他变得不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眸光微动,终于抬手,用手中象牙扇掀开了厚厚的门帘。 暖风扑面,温香四溢,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却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李建深的心上,将他方才一路以来所有的紧张急切浇灭得一干二净。 他的太子妃正在同另一个男人说笑。 那笑容如春风过境,透着难言的愉悦和放松,仿佛同那男人的交谈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 这样的笑容,李建深从未在青葙脸上见过。 宫人们都说,他的太子妃对他情深义重,他也是这样认为,因为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无限的情意,叫人难以忽视。 可是如今见着这个笑容,李建深开始心底里慢慢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若果真情深义重,她为何在他面前从未这样笑过? 如今想起来,她在他面前的时候,好似总在压抑着什么,从前他不在意的事情,如今细细想起来,却处处透着古怪。 青葙因手上长着冻疮,今日的画便只学了半个时辰,张怀音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不大高兴的模样,便特意捡了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趣事讲她听,逗她开心。 正讲到兴处,忽听门上响起了动静,两人齐齐扭头看去,却见李建深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青葙不免意外,瞧李建深的穿着,他应当刚从外头回来,怎么没换衣裳就到她这里来了?真是稀奇。 她走过去见礼,神色淡然:“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过了许久,才听见李建深开口:“怎么,太子妃不欢迎?” 青葙不禁抬头看过去,她总觉得李建深今日好似同寻常不大一样,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郁气,眼睛还一直盯着她瞧。 青葙不禁叹气,他同卢听雪的这场矛盾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去,这都多少时日了,非但没结束,瞧着兴许还变本加厉起来,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对着她这个替身露出那样的神色。 “自然是欢迎的。”青葙引着李建深往里走,亲自给他倒茶。 李建深面色淡淡的,接过茶杯,却一口没喝,也不说话。 张怀音仍在那里跪着,李建深没叫他起,他便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来吧。” 短短三个字,却让张怀音无端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殿下既来,他自然不好再呆在这儿,只能告退。 “师父慢走。”青葙点头同他道别。 张怀音察觉到李建深身上散发的寒意更重了,他只能匆匆冲着青葙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退下。 见青葙一直往外头瞧,李建深抿了抿唇,淡淡道:“太子妃很喜欢同张画师说话?” 这句话问出口,李建深便有些后悔。 他在做什么?同一个画师争风吃醋么? 青葙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满,点头,说:“他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听到这句话,李建深不免垂下眼帘,手握象牙扇的指尖渐渐泛白。 青葙瞧见李建深耳朵有些发红,不免用手碰了碰,李建深身子一僵,歪头看过去。 青葙对上他的视线,道:“殿下身上怎么这样凉?” 见李建深不吭声,她便不问原因,只道:“这样不成,殿下还是先沐浴吧,免得着凉。” 然后起身吩咐人去烧热水。 看着她为自己忙碌,不知怎么的,李建深心中的燥郁忽然消了大半,淡淡地‘嗯’了一声。 或许,那心中没来由的古怪只是他的错觉,她是喜欢自己的,他不应该有所怀疑…… 因李建深不喜宫女伺候,便由青葙替他宽衣。 净室内,李建深坐在浴池中看着青葙忙碌,一双眼睛不自觉盯着她瞧。 青葙察觉到他的视线,以为他想要,便抬手去解衣衫,然而解到一半,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建深道: “殿下稍等,妾去去就来。” 说着,便重新拢衣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青葙额头上多了梅花花钿,一头秀丽的乌发挽着,用的便是那梅花白玉簪。 李建深的心口突然一哽。 云雾缭绕间,青葙还在问他:“殿下,如此这般可好?” 李建深的舌尖开始泛酸,他想说不好。 从前他只当青葙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甚至在最开始,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学卢听雪打扮,他只觉得可笑,心里头尽是冷漠和麻木。 他默许了这一行为。 如今再看着青葙的花钿和簪子,李建深却只觉得刺眼。 李建深起身,一把捞过青葙的腰肢将她抱进浴池里,然后抬手便拔掉她头上梅花白玉簪扬手一扔,很快,浴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簪子断了。 青葙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建深又用沁了水的手指往她额头上抹去。 “殿下?” 李建深握住她的肩膀,眸中神色透过云雾看不分明,只听他沉声,一字一句道: “往后,不许再如此打扮。” 青葙微微愣住,她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究竟是怎么了,从今日进丽正殿起,他好似就有些不对劲。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李建深便一个转身将她压在了池壁上。 青葙仰头,忍不住咬住下唇,堵住嗓子眼里发出的闷哼。 池水在不断地上下浮动,哗啦啦响个不停,青葙扶在池壁上的手被李建深握住,放到他的脖颈上去。 外头脚步声掠过,应当是柳芝和樱桃她们取药回来了,不一会儿,从浴池外传来几句说话声,然后,那脚步声便很快远去。 浴池里,青葙抬眼,透过升起的云雾看向李建深眉眼间的那颗红痣,眼中仿佛也被雾染上了水汽。 “殿下……”她唤李建深。 李建深‘嗯’了一声,要去吻她的唇,却被她微不可查地躲开,最终那吻落在了鼻尖上。 “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这是青葙头一回对李建深自称‘我’,李建深心头一荡,在一阵温润潮湿中抬起头来,抱着青葙说: “好。”《 》 30-40 31. 第 31 章 出……出事了………… 浴池空间大, 稍有动静就会有回音,哗啦啦的水声里,掺杂的是青葙难以言状的轻泣, 似一把小勾子不住地往李建深心尖上勾。 因为失了发簪, 青葙长长的乌发浸在水里,随着水波不住晃动。 李建深抬手,用细长的指尖撩开覆在她面颊上的发丝, 青葙已经不知在池子里呆了多久,手臂已然没了力气, 弱弱地垂下来,挂在李建深的臂膀上。 又过了一会儿,那哗啦啦的水声终于停下,只余粗重的喘息。 “冷……”青葙缩着肩膀,喃喃开口。 “嗯。”李建深抱她起身,抓住衣架上的袍子分别往两人身上裹去。 青葙浑身酸软, 脑袋也是昏昏沉沉, 等意识回笼之时, 人已然在塌上。 她陷在被褥里, 回想着方才的情形。 她好似是被李建深抱回来的。 青葙不免稀奇,往常结束之时, 他可甚少管她,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她着实太累, 没有力气再想下去,连李建深什么时候掀起幔帐进来都不知道。 她只能意识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经久不散。 青葙想睁开眼睛瞧他是谁,眼皮却似有千斤重, 慢慢的,她看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四处尽是野狗和狼烟。 她的心慢慢地往下坠,只想赶快离开。 她被野狗追着跑了许久,终于累得跑不动了,这时有人在面前蹲下,朝她伸出手来,说:“阿葙,地上凉,起来,我带你回家。”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青葙心中一喜,连忙抬起头去看,眼前却只有一具森森白骨。 青葙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正是李建深的脸。 她眼尾慢慢发红,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做噩梦了?”李建深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嗯。”青葙点头:“一个很长的……噩梦。” 李建深捞起她,将她抱进怀里,青葙身子僵了一下,随后乖顺地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 李建深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爱欲里,见她这样依赖自己,抚着她的背道: “梦而已,别怕。” 青葙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想起梦中的场景,在李建深注意不到的地方,渐渐捏紧了被褥。 “嗯。”她将手臂搂上李建深的脖颈,李建深微微一怔,随后将手握上去。 她好似……与前些时日相比,更瘦了些,他一只手掌便能轻松将她手臂圈住。 “殿下。”他听见青葙唤他,不由道:“怎么了?” “明日就开始画吧。” 李建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她说的是画像的事,见她手上冻疮未消,便道: “还是等些时日,你这手如今不方便,等明日我叫御医再给你开些药膏,等你手好了,正好就快到年下,到时我也闲下来,那时候再画。” 他说完,自己也有些发愣,他不是爱同人交谈的性子,此刻却有耐心同他的太子妃讲这许多话。 李建深垂眼,看向青葙的侧脸,眸中染上一丝从未见过的温情。 青葙一向听从他的话,这次却罕见地道:“妾想快些,望殿下准许。” 李建深见她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好。” 不过一幅画像而已,若是能让她高兴,他自然乐见其成。 *** 往后几日,青葙便一直忙着画像的事,只不过李建深白日里都很忙,青葙手上有冻疮又不方便,因此便画得有些慢。 一日,李义诗过来找她,看见那未成的画像,不由道:“这画的是谁?” 柳芝在一旁笑道:“回五公主,自然是太子殿下。” 也是,听闻李建深这些日子日日宿在青葙这里,她一向又对李建深一往情深的,这画像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义诗撇撇嘴,没了兴趣,往炭盆边伸出一双手去烤火,喃喃道: “我瞧着,画得也不大像。” 青葙的手一顿,没吭声。 柳芝在一旁搭腔:“太子妃的手还伤着,画成如今这样六七分相似已经很好了,而且公主您瞧,那眉眼还没画上呢,等画上了,一准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青葙撂开了画笔,垂下眼帘。 烤着炭火,李义诗身上不似来时冰冷,她对李建深厌恶未消,听见柳芝的话,只觉得无聊,便嗤笑一声,道: “我管它像是不像,反正我是不想看到他那张脸,一会儿等他来了,提前告知我一声,我也好快些溜走,免得跟他撞见。” 整个宫里,也就李义诗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嫌弃太子殿下。 柳芝看向青葙,眼中带着求救的意味。 青葙用热水净了手,示意柳芝下去,走到李义诗身边同她一起烤炭火。 “公主近日去瞧过太后没有?” 李义诗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走,“去看了,皇祖母的身子……”她眼圈有些发红,“御医说若是能熬到明年春天,或许会好些,若是不能……” 她有些说不下去。 儿时天下大乱,李弘忙着四处打仗,是太后将他们兄妹几个养大,当时大哥李建深同太后最是亲近,她同二哥李纪元不服气,时常为了争宠在太后跟前各种耍宝撒娇。 如今一晃,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李纪元被关进了大理寺,她同李建深关系势同水火,而太后也病入膏肓。 一切都变了。 李义诗难得有些伤感,她抬头握住青葙的手道: “听说长安城外头那座菩提寺最是灵验,你陪我去一趟吧。” 为了给太后祈福,青葙自是愿意的,只不过那画怕是要往后延迟,她想了想,点点头:“好。” 她同李建深说了此事,李建深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快去快回。 “我这几日事忙,等闲下来再陪你去一趟。” 他一直为太后的病情挂心,遍寻天下名医进宫,却始终不见她有起色。 青葙有些不太习惯李建深这几日突如其来的若有似无的亲近,不过她没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去菩提寺的那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天,青葙跟着李义诗一同进殿去拜神佛,烟雾缭绕间,青葙虔心下拜,双手合十,期望佛祖能保佑太后身体安康,福泽百年。 出去的时候,好巧不巧,正遇见卢听雪。 她瞧起来有些憔悴,被婢女搀扶着,走路都有些虚浮,瞧见青葙和李义诗一起从寺里出来,面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盈盈屈膝行礼:“见过太子妃,五公主。” 李义诗叫她起来,微微蹙眉,看着她道: “卢娘子,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憔悴了这许多?” 卢听雪微微苦笑,状似无意地看了青葙一眼,随即又收回视线。 “无事,不过是前些时日受了场风寒,不打紧。” 风寒?那不是三个月前秋猎时候的事么?这么久了还没好? 李义诗心中困惑,便道:“既然身子不好,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什么?合该仔细养着才是。” 卢听雪摇头道:“听闻太后身子不好,殿下又忙于朝政,无暇到此祈福,是以我只好特意走这一趟,祈祷太后福寿绵延,永享安泰。” 这话听着着实别扭,好似她才是太后的孙媳一般,李义诗不禁扭头去看青葙。 青葙面无波澜,对着卢听雪道:“娘子诚心,定能感动上苍,叫太后好起来,只是娘子还是要保重身子为好。” 卢听雪道:“太子妃说的是。” 几人寒暄过后,也就顺势告辞,然而青葙和李义诗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噗通’一声,紧接着便是婢女的喊叫声。 “娘子——!” 青葙转过头去,只见卢听雪正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赶忙吩咐人去扶她起来,然后将她扶到自己的马车里去。 李义诗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她可是卢听雪,你确定要救她?” 青葙点头:“自然要救,不然日后殿下问起来,只怕是说不清楚。” 她不知道李建深到底同卢听雪闹了什么矛盾,但她毕竟是他心尖上的人,若是她此刻袖手旁观,只怕事后,李建深会不大高兴。 她手上那幅画像还未完成,若他生气不再到丽正殿中去,那她便是得不偿失。 而且她瞧着卢听雪确实身子虚弱,若她不救,于良心难安。 她对跟着的一个侍卫道:“派人回城请个大夫来,再去宫里告知太子殿下,就说是卢娘子晕倒了,快去!” 马车行得慢,而且颠簸,卢听雪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只能派人回去叫人来。 “是。”那侍卫领命去了。 李义诗在一旁叹了口气,对青葙道:“你啊,真是有够笨的。” 竟然这么帮自己的情敌,卢听雪这个样子,李建深来了,可不要心疼死了,到时两人重新和好,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青葙当没听见这句话,叫卢听雪的婢女进马车侍候她,自己跟了李义诗进了另一辆马车。 东宫内,李建深正在处理政事,见自己派去给青葙的侍卫回来,不禁问:“太子妃呢?” 那侍卫快马加鞭回来,累得气喘吁吁,只道: “殿……殿下,出……出事了……” 李建深只听到这里,便猛地起身,抬脚就往外走,冯宜跟在后头喊:“殿下!氅衣——!” 李建深像是听不见似的,出宫骑着马就往菩提寺跑。 32. 第 32 章 难道他喜欢上了太子妃?…… 冬日里, 守承天门的士兵正在等着人过来交接,守了两个时辰,手都快冻掉, 他们哈着热气, 迫切想回去吃碗热腾腾的面来暖暖身子。 忽听不远处响起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直奔承天门而来。 一小兵道:“头,要不要拦下?” 紧接着头盔上便挨了一拳, “拦个屁!没看见那是谁么?跪下!” 那小兵捂着头盔打眼看去,却见骑在马上飞奔而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吓了一跳,当即以军礼跪下。 李建深在他跟前飞驰而过,不到片刻,又有一对人马紧跟着李建深出城,看打扮, 应当是他的亲兵。 等他们的身影全都远了, 士兵们才敢起身。 “太子殿下怎么这时候出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瞧着像是往东南方向而去, 难道是去菩提寺的?” “我瞧着多半是, 那卢娘子不是几个时辰前才去了哪儿烧香拜佛,到如今还未归, 殿下多半是去找她的。” “瞧把你给机灵的, 太子妃和五公主今日也去了菩提寺, 你怎得不说去找她们的?” 众士兵哈哈一笑, 其中一人道: “这三位贵人里头,能让太子殿下如此急切,不乘车辇只带少量亲兵策马出城的,除了卢娘子还能有谁?” 五公主也就罢了, 即便闹得再僵那也是兄妹,至于太子妃…… “哎……” 有卢娘子在,她便只余一声叹息罢了。 统领他们的长官恰好过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不免竖起眉毛。 “我瞧你们是闲得慌,如今在这里随意谈论主子的私事,方才凡是张口的,午饭过后一律去挨顿鞭子!” 众士兵知晓自己犯了错,不敢再多言,私下随意议论太子,挨顿鞭子已经是轻的了,于是领命跪下: “是,属下知错。” …… 李建深快马加鞭,一路未曾停歇,不到半个时辰内便赶到菩提寺外。 他还未下马,便远远瞧见侍卫们围在几驾马车四周,许是见到他来,纷纷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青葙的马车停在路边,李建深飞快下马,不发一语,快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了厚厚的帘帐。 “殿下!?”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青葙,而是卢听雪同她的婢女烟雨,烟雨像是极为欣喜的模样,道: “太子殿下您可算来了,我家娘子她——” “太子妃何在?” 李建深的问话带着隐隐的压迫,烟雨听见这话不免愣住。 “什……什么?” 太子殿下难道不是为了她家娘子来的么?见她人事不省躺在这里,为何连问都不问一句,一开口先问的却是太子妃? 她张了张口,还要再说什么,李建深却已经没了耐心,一把放下了帘帐。 烟雨呆愣住,回首去瞧躺着的卢听雪,却见她慢慢睁开双眼,对她道: “太子殿下……是不是来了?” 烟雨咬着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点了点头,道:“娘子安心,殿下待会儿就来看您。” 卢听雪微微放下心来,她就知道,她若出事,李建深不会无动于衷。 而此时的马车外,李建深还在寻找青葙的身影。 他抿紧嘴唇,朝着李义诗的马车大步走去。 青葙早听见外头的动静,却没有出去。 李建深是来找卢听雪的,她做什么要去凑热闹,还是呆在马车里,等他将卢听雪安排妥当再讲。 她正捧着茶杯暖手,不想忽然听到一阵环佩声响,伴随着脚步声朝她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青葙的手一顿,很快便看见那帘帐下方出现一只手,那手指洁白纤长,大拇指与食指交界处有一道深深的印痕,瞧着像是手握马鞭太过用力留下的痕迹。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那只手顷刻之间将帘帐掀起,因为动作过快,带进来一阵冷风,将青葙额角的碎发吹起。 李建深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他的眼中隐隐带着一种青葙从未见过的急切,在看到她之后,那急切缓缓退去,慢慢化作一股缓缓的细流,仿佛松了一口气。 青葙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缓缓放下茶杯,对着李建深微微欠身行礼:“殿下,卢娘子在那边的马车里。” 她以为李建深是找错了马车,因此特意探出身子,抬手指了指。 没成想手却被李建深一把握住,青葙一愣,不知他是怎么了。 李建深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将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遍,才道:“你没事?” 青葙摇了摇脑袋,道:“妾无事,是卢娘子有事。” 接着,她便将今日遇上卢听雪以及她晕倒之后的事讲给李建深听,最后道: “殿下既然来了,那便快去看看她吧,妾同公主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先回宫了。” 不知为何,她讲完这句话,李建深忽然加重了手中力道,将她的手掌攥紧。 呼呼的冷风直往马车里吹,李义诗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她口中哈欠不断,不满道: “我说太子殿下,太子妃都说了卢娘子在那边的马车上呢,您一直呆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儿?还有,能麻烦您将帘帐放下么?” 她都要被冻死了。 说着,她又打了个喷嚏。 李建深却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只静静地看着青葙,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些委屈,难过,或者是言不由衷,然而……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是真的希望自己到卢听雪身边去。 不应当是这样,不应当的。 李建深的手微微松开,青葙趁势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 “殿下,那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见李建深一直不说话,青葙便又行了一礼,抬手将帘帐放下。 李建深看着青葙的脸一点点隐没在帘帐后头,终于慢慢消失不见。 “吁——” 冯宜终于赶了过来,他抱着李建深的大氅下马,环顾四周,终于看见李建深的身影,连忙将氅衣抖开,披在他身上。 “殿下,天冷,您怎么站在这儿?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他见李建深一直往官道上瞧,只见那里一望无际,除了两侧光秃秃的杨树,什么都没有。 *** 李建深还是将卢听雪送回了梨园,他听着御医对他禀报卢听雪的病情,默不作声。 “殿下,按说卢娘子只是身子虚而已,可这三番两次地晕倒,臣医术不精,也查不出什么原因。” 李建深点头,等御医走了,他对冯宜道: “去查查,看卢娘子除了御医给开的药,寻常都还吃些什么。” 冯宜心头一凛,看来太子是对卢娘子的病有所怀疑,也是,她这病也太古怪了些,专挑时候晕倒。 卢听雪在寝殿里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李建深过来,不免觉得奇怪,她刚要坐起来,便见烟雨从外头进来。 她问道:“太子殿下呢?” 烟雨咬了下嘴唇,一直不吭声。 卢听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稳了稳心神,道:“你直说就是。” 烟雨飞快地眨动了几下眼睛,低下头道:“回娘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走了。” 卢听雪眼睫猛地一颤。 走了? 怎么会?往常李建深从来不会丢下她不管,这次他怎么走了? 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开口询问,烟雨便将在马车里发生那一幕告知了她。 “殿下他先问了太子妃?” 烟雨艰难点头,准确来说,是只问了太子妃,瞧那样子,好似是冲着太子妃而不是她们娘子去的,可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过伤人,烟雨不敢告知卢听雪。 卢听雪终于头一回在心中产生一丝慌乱。 王氏只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已,太子怎么可能会关心她? 定然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 可是回想起这些日子李建深对她的态度,还有宫里的传言,卢听雪心中的慌乱愈发浓厚。 她一直觉得李建深同她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但因为知道他的性子便没有在意,近些日子,她只觉得李建深同她越来越疏远,平日里除非她真的出事,否则他甚少会来瞧她。 她只以为是因为临近年关,李建深愈发忙碌的缘故,如今听了烟雨的话,心中却暗暗有了一个猜想。 难道他喜欢上了太子妃? 这怎么可能呢? 卢听雪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李建深是天潢贵胄,而太子妃王氏不过是从市井里长大的野丫头,他怎可能对她倾心? 可是越觉得不可能,心中却越是慌乱。 卢听雪攥紧手中的被褥,闭上了眼睛。 *** 青葙从菩提寺中回来之后,以为李建深今夜会照旧在梨园陪卢听雪,所以便早早关了门,站在桌前看那幅未完的画像。 她的手指在画像的额头上轻轻划过,扫掉落在上头的一只小虫。 眉眼还未画上,青葙却盯着它,仿佛能看到画像完成之后的样子。 她正打算收了画,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青葙头也不抬,道:“是柳芝还是樱桃,可是有什么事?” 话说完,久不见应答,青葙只好扭头去看,却见是李建深正站在门口,眸色幽深,正静静地看着她,穿的白日间那身衣服,只在外头披了件大氅。 青葙微感意外,“殿下?” 李建深身后的门被宫人关上,他见青葙开口,便缓步走过来,在长桌另一侧停下。 “我回来,你不高兴?” 他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叫人听不出里头的情绪。 青葙摇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李建深垂下眼眸。 他白日里以为她出事,飞奔过去找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才终于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他因为她而害怕、不安,可是这些,她好似一丝都没感受到。 李建深胸中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气闷又在折磨着他。 他朝青葙伸出手,“过来。” 青葙一愣,想先将手中画给收好,可是李建深却好似等不及似的,一把将她拉了过去,按在桌前。 他在她身后,掰过她的下巴要吻她,却被她躲开,吻落在耳垂上。 李建深这才忽然想起,他们在做这件事之时,从来未曾亲吻过。 他问她:“不喜欢让我吻你?” 青葙身子一凛,没有吭声,只是将画推远些,免得碰到它。 李建深注意到她的动作,心里忽然一软。 她这样爱护他的画像,心里还是有她的,他不应该弄疼她。 他将青葙转过来,捧着她的脸,道:“我在这儿,看我。” 青葙的视线扫过他眉心的朱砂痣,点了点头,然后被李建深抱着往床榻上去。 青葙缩在李建深的臂膀里,看见桌上那幅画像的画轴慢慢滚动,然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33. 第 33 章 “咱们要个孩子。”…… 寂静的大殿里, 画卷掉落的声音异常清晰。 青葙赤脚跳到地上,将李建深推开,身影像一只小雀, 飞快往外头走去。 经过方才那一遭, 她身上只有一件亵衣松松垮垮斜挂在臂膀上,外头虽燃着炭火,但到底还是冷。 可是她却压根无暇顾及这些, 眼中只有掉落在地上的那幅画。 青葙手撩开重重帐幔,三步并两步走, 扑到地上,看到画像安然无恙后,方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这么在意这画像?” 身后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情.事,嗓音里还隐隐带着一股爱欲。 青葙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拢了拢身上快要掉落的衣衫, 将那画卷小心地卷动收起。 “嗯。”她轻轻点头。 很在意。 李建深说不上自己如今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青葙的背影, 只觉得古怪。 明明他人就站在这里, 可是相比较他这个真人而言,他的太子妃好似…… 更在意那幅画像。 不远处的烛火忽的‘噼啪’一声, 爆出一个火花, 烛火不住摇曳, 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宫墙上。 外头又起了冷风, 呼呼刮过外头的树枝,听着那声音,寝殿里的凉意仿佛更盛。 李建深弯腰将青葙抱起来。 “外头冷,咱们进去。” 青葙见那画像已经被妥帖放好, 才将脑袋安放在李建深的肩膀上,说:“好。” 床幔撩起又落下,遮住里头的春光,青葙的衣衫掉落在地,乌发铺满床榻,在不断的起落间抚摸李建深的眉眼。 李建深垂眼看她,直视青葙的眼睛,只见在那浓浓的情.欲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悲凉。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些,来不及细想,只能加重手中力道,更用力地将她抛向那高不可攀的地方。 在青葙高低起伏的泣声里,轻声询问: “爱我么?” 青葙没有听到。 李建深也不再开口,方才那个问题更像是他的临时起意。 他俯身吻住青葙的唇瓣,这次,他没再让她逃脱。 …… 当一切都静下来之后,青葙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她微垂着双眼,任凭李建深打量她。 帐内满眼是凌乱的床榻,带有一股情.事结束之后的特殊气味。 李建深爱洁,往常从忍受不了这个,青葙以为他会很快离开,却不想他在那里坐着,一直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到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青葙忽然在想,不知道他看卢听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青葙觉得自己有些无聊,竟然会去想这种事情。 她动了动有些发酸的双腿,觉得有些难受,随意拽过床头一件衣裳盖在自己身上。 李建深却忽然凑了过来,一只手隔着衣衫覆在她的小腹上。 “那药往后就不必喝了。” 青葙一愣,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禁抬头去看他。 李建深单手将她抱到身上,抚着她的脊背淡淡道: “咱们要个孩子。” 青葙的身子猛地一僵,神色有些茫然。 李建深似是毫无察觉,抱着她,将下巴抵上她的头顶。 他不喜欢小孩子。 可是方才看着青葙的时候,他忽然想,若是有一个拥有两人血脉的孩子,好似也不错。 那样的话,他心底里那股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不安与古怪,说不定就可以压下去。 青葙坐起身来,问:“殿下不是不想叫妾生孩子?” 李建深以为她在委屈,毕竟当初是他主动要她喝避孕药的。 他滚了滚喉咙,道:“那是从前,往后不一样,你放心。” 他们往后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不会再叫她喝那苦到要命的药汤。 他不知道的是,青葙倒宁愿同从前一样,她不知李建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改了性子,想叫她给他生孩子。 她垂下眼,一只手慢慢往自己小腹上摸去,默不作声。 床账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冯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殿下,给太子妃的药熬好了,您看——” 他刚想问青葙要不要现在喝,便听李建深道: “不必了。” 冯宜一愣,一时没懂他是什么意思,斟酌着问道: “敢问殿下,往后这药……” 李建深在里头撩开青葙脸颊边的一缕湿发,沉声道:“都不必送了。” “是。” 外头冯宜垂首行礼,抬抬手,示意端药的宫人下去,然后随手关上了门。 他将拂尘挂在臂弯里,搓着有些发凉的双手,忍不住在心内感慨。 太子妃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说不定今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恐怕过不多久,东宫里就要添一桩喜事喽。 夜里,青葙的确是睡不着觉,不过是愁的。 因为晚上同李建深那一场荒乱,她身体累得够呛,脑子却乱得要命,一丝睡意也无。 她真的要给李建深生孩子? 青葙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眼中尽是茫然。 有了孩子,她同李建深的牵绊就会更深,可他只是……只是…… 那个人的替代品罢了。 青葙歪头,在这夜里看向李建深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翻身,拉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须臾,李建深睁开眼看向她,那漆黑的眸子闪过不知名的情绪,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被褥看清里头人的那颗心。 等到外头隐隐传来打更声,李建深才恍然察觉,已经卯时了,外头的天也要亮了。 他的手往青葙探去,突然顿住,又慢慢地缩回,然后掀起被褥下榻,出去了。 *** 后来的几天,李义诗过来找青葙之时,发现她有些不对劲,经常同她说着话,便开始发呆。 李义诗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道: “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我那好阿兄又对你不好了?” 青葙摇摇头。 “那就是他又去看卢听雪了?我就说过了,他这个人靠不住——” 青葙又摇头,不过听李义诗说起卢听雪,她便道: “公主可知殿下同卢娘子闹什么矛盾了不曾?” “闹矛盾?”李义诗拿着青葙新打的络子看了看,道:“怎么这么问?” 她身子一躺,歪在摇椅上,随着摇椅不住晃动。 “那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闷嘴葫芦,且那卢听雪如今要依仗我那阿兄在京里过活,自然不会违背他,至于太子殿下么……” 她想了想前几日卢听雪晕倒,李建深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古怪,他当日好像知道卢听雪在哪儿,却偏偏一个劲儿拉着青葙说话,她们走的时候,好似还很是不高兴。 李义诗猛地坐起来。 李建深这些日子好似是不大对劲,她歪头瞧向青葙,眯起了眼睛。 青葙:“公主怎得如此看我?” 李义诗突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 难不成宫中的传言竟是真的?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李义诗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刚从军营里出来,同里头的士兵切磋了几下,如今浑身都透漏着舒坦。 “行了,我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该去瞧瞧皇祖母了。” 说起太后,青葙道: “太后瞧着精神头是比前几日好些。” 李义诗点点头,那菩提寺果然灵验,往后她怕是要多去几次才好。 她起身往门外走,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又瞅了青葙几眼。 “你真没什么事?” 不会是胃疾复发了吧? 青葙摇了摇头,道:“真没事,公主放心。” 李义诗点了点头,出去了,等走到走廊时候,瞧见青葙的小宫女樱桃怀中抱着一大堆东西过来,不免道: “这是去哪里打牙祭去了?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叫本公主瞧瞧。” 说着就要上手。 谁知那樱桃似是被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开,抱着东西不撒手。 “见……见过公主。”樱桃有些磕磕巴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从一些相熟的姐妹那里讨的小玩意儿罢了,哪里能入公主的眼……” “这么小气?” 李义诗轻哼一声,道:“好,本公主不拿你的东西,小樱桃,以后我有好吃的好玩儿的,也没你的份儿。” 谁知樱桃却不为所动,点了点头,“公主说笑了……” 不对劲。 李义诗暗自皱起眉头,这樱桃平日里可馋得很,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她神色未变,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樱桃的肩膀,然后便走了。 樱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方才松了口气,抱着手中东西悄悄进了青葙的寝殿。 “拿回来了?” 樱桃点头,从一堆东西里掏出一个用绢布装着的小包裹来。 打开来,竟是一堆药材。 “殿下,这是从几个嫔妃宫里搜罗来的,她们用不完,便随意扔在外头,奴婢便去取了来。” 宫中嫔妃,并非人人都有生育资格,那些身份不够的,皇帝李弘也不准她们生下皇嗣,是以她们宫中常年备有避孕药材。 青葙点点头,道:“将这些收起来,每次殿下来了便熬上,就说是给我治胃疾。” 樱桃有些犹豫: “殿下,您真的要这样做?” 太子好不容易准许太子妃不必避孕,换做旁人,可不要高兴得跳起来,可偏偏她们太子妃,竟还要主动喝那药。 她属实有些弄不明白青葙到底在想什么。 青葙点点头:“别问了,照做就是。” 樱桃只得称是,她正要拿着东西离开,却见李义诗已经闯了进来,当即被吓得手有些不稳,差点将药材丢出去。 “太子妃,这是什么?” 李义诗指着樱桃怀中的东西。 青葙叹了口气,示意樱桃出去,关上门,转身对李义诗道: “公主不都听见了么?又何必明知故问?” 34. 第 34 章 她不愿生他的孩子。…… 李义诗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 一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此刻却分外认真。 “是,我听见了, 可还是想确认一遍。” 青葙在胡床上坐下, 捡起未打完的络子,点点头:“就是公主想的那样。” 她面容平静,声音温和, 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义诗原本可以不管这件事,只当不知道就成,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自认同青葙也算是有些交情,自然看不得她这样断送自己前程的举动。 “你糊涂。”她皱眉道:“你吃那劳什子药做什么?” 青葙身为太子妃,至今没有子嗣,已经招致某些人非议了,要不是着实畏惧李建深, 知道他不喜, 如今那些想往李建深身边塞侧妃和姬妾的人怕是都要把东宫的门槛给踏破了。 更何况, 还有一个卢听雪在外头虎视眈眈, 这种情形下她不想着怎样快些怀上皇嗣,反而喝那专门避孕的汤药, 真不知她在想什么。 见青葙不吭声, 李义诗又道: “你知不知道, 那药伤身, 寻常都是给些身份低贱的嫔妃吃的,你身为太子妃,何苦这么糟践自己?” 青葙将打好的坠子往李义诗腰间比了比,觉得短了点, 便又重新低头打了起来。 “公主,那药我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李义诗刚要皱眉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 “不会是太子……” 青葙点了点头。 李义诗当即从胡床上猛地站起,道:“这个王八蛋!” 他就算再不喜青葙,也不能喂她喝那种东西,那东西有多伤身子,他能不知道? 李义诗抬脚就要出去,青葙赶忙丢下络子拉住她的手臂,“公主。” 李义诗扭头看她。 青葙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将她重新推到胡床上坐下,将打好的络子系在她的腰带上。 李义诗低头瞧了一眼,道:“丑死了。” 她嘴上虽然嫌弃,但到底没有摘下来。 青葙莞尔一笑,重新坐下,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茶,道: “从前是太子殿下要我喝,可是这次,却是我自己要喝。” 李义诗不解,青葙自嫁入东宫以来,被李建深百般忽视、下面子,仍旧对他一往情深的模样,可是如今却不愿为他生孩子。 她想起后宫的那些妃子,无论是不是真心喜欢李弘,哪一个不是想着法的想怀上皇嗣,为他生儿育女,好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 似青葙这样的,她从未见过。 “为何?你是要报复他?” 李建深如今显然越来越喜欢青葙,不然也不会撤下那药,难道青葙是想以此来报复他从前对自己的冷淡? 除了这个,李义诗着实想不出别的理由。 青葙听李义诗说的实在不着调,便摇摇头,捧着茶杯道:“不是,公主想多了,我只是……” 青葙垂下眼,道:“想要一切维持原状罢了。” 维持原状? 李义诗有些听不明白。 一墙之隔的密室里,李建深已经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两人的谈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垂着眼,整个人笼罩在无尽的黑暗里,密室里的那丝光亮仿佛永远无法照到他那里去。 他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身上一无所有,连一直跟着他的那把象牙扇都不在身边。 最终,他只能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此反复,以缓解他内心的烦躁与阴郁。 她不愿生他的孩子。 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李建深的脑海中响起,像是一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绳索,在他的身体里打结,然后慢慢收紧,肋得他喘不过气来。 隔壁的谈话声已经消失,想必是李义诗已经走了。 李建深看着眼前的密室门,垂下眼睛,只要他轻轻一推,他就能从这里出去,出现在他的太子妃面前。 可他没有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转身离去,他手持一盏烛灯,沿着昏暗的密道一直往前走。 那密道今日仿佛尤其的漫长,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似的。 终于,前头有了一丝光亮,是从承恩殿里透进来的日光。 李建深将烛灯随手放置在灯架上,然后推开了眼前的门,在那门关上的一刹那,灯灭了。 “殿下。” 冯宜见他终于出来,松了口气,抬手将他身上的氅衣取下挂在衣架上。 他见李建深神情,便知他此刻心情糟糕,不免暗自猜想他在密室里听见了什么。 “禀殿下,您前些日子派人去关东查太子妃的旧事,已经有些眉头了,要不要叫人进来回话?” 李建深不吭声,坐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般。 冯宜不敢打扰他,安静地弯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才睁开双眼,那眸子幽深沉静,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仿佛方才的燥郁只是冯宜的错觉。 他问:“我对太子妃是不是真的不好?” 这问题太过尖锐,可主子问话,做奴婢的不能不答。 冯宜只能斟酌着用词,刚要开口,便又听李建深道:“我要听实话。” 冯宜一怔,垂首恭敬道: “从前殿下事忙,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如今,殿下待太子妃自然是不一样。” 李建深垂眸,突然嗤笑了下。 “看来确实不好。” 是啊,当初他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新婚夜便抛下她,在外头一待就是半年,后来之后又三番两次的为了卢听雪弃她于不顾,还让她喝那种药。 或许,真的像李义诗所说的那样,她是有点怨他的。 所以,她说不定真的在不动声色地报复他。 他下意识地将其他可能排除,只以为这是从前他对她不好的报应。 准确的说,他在逃避。 李建深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可还是选择这么做,他在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青葙……王青葙…… 李建深眼前又浮现起她的面容,他闭上双眼,指尖有些泛白。 “叫那个人先回去吧,我如今不想见他。”他突然道。 冯宜知道他指的是门外要禀明太子妃情况的那个探子,应声称是,又问: “请殿下明示,可否还要继续查下去。” 李建深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查。” “是。” …… 李建深下午照常与青葙一同去看望太后,太后瞧见他们两琴瑟和鸣的模样,不住点头,道: “你们日日来瞧我,都把我瞧老了。” 殿里众人都笑起来,气氛甚是融洽。 青葙道:“这倒是我和殿下的不是了,可若是我们不来,太后又要念叨,到时候伤心落泪,可不惹人心疼么?” 太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今日精神头好些,有了力气,指着青葙笑骂道: “你这丫头,近来嘴上越发不饶人了,雀奴,还不管管你媳妇?” 李建深微微勾唇,可笑意却没达到眼睛里去,他看着青葙,没有说话。 太后身边的嬷嬷大着胆子道:“哟,太后您瞧这对小夫妻,眼神半刻都离不开对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啊就有好消息了,您啊,很快就有曾孙或者曾孙女抱喽。” 李建深察觉到在听完这句话后,青葙带着笑意的嘴角微不可查的一僵。 他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将手中茶杯捏得紧了些。 太后虽精神头好些,但到底是患病之人,身子容易疲累,于是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都散了。 青葙同李建深一道回了东宫,一路上,青葙察觉到李建深好似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她回望过去,面带疑惑,李建深又将视线移开。 到了东宫,青葙对李建深行了一礼,正要一个人回丽正殿,却见李建深跟了上来。 她意外道:“殿下不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往日这个时辰他都在处理公务。 李建深抿了下唇角,“你不希望我去?” 青葙眨了下眼睛,她总觉得李建深今日有些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又着实说不上来。 李建深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静默片刻,找了个理由: “不是要画像么?我今日还有时间,走吧。” 说着,便抬脚往丽正殿里走去,青葙看着他的背影,呆愣了一会儿,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 丽正殿内,青葙拿着画笔画像,她的视线仔细划过李建深的眉眼,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与李建深的视线相撞。 那视线仿佛带着无边的灼热,又好似带着不尽的冷意,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青葙愣了一下,随后垂首,左手指尖摸上画像。 就是这样的眉眼,她想,让她永远忘不掉。 “过几日便是年下,我带你出去一趟。”李建深看着她,忽然开口。 青葙抬头:“去哪里?” “去曲江池放孔明灯。” 曲江池畔,每到新年,便有数不清的男女在夜晚点燃孔明灯,祈求家人平安,姻缘美满,这项习俗前些年因战乱荒废,大周建立以后,又渐渐兴起。 他的太子妃出身市井,嫁进东宫以后,便没怎么出去过,应当会喜欢。 然而青葙看起来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高兴,她放下笔,道: “殿下不陪着卢娘子么?” 李建深呼吸一窒,滚了滚喉咙,道:“你是我的太子妃,我自然要陪你。” 他想说他对卢听雪并非所谓的男女之情,可是若话说出来,便好似在为自己从前的行为开脱。 他只能道:“你放心。” 青葙好似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将画笔放下,再也画不下去。 夜里,李建深难得只是搂着青葙入睡,并没有做什么。 青葙被他从背后抱在怀里,睁着眼睛,没有睡意。 寒夜的风在外头呜呜地刮着,仿佛要将人世间的一切全都毁灭掉。 青葙看着眼前绣着金丝暗纹的帐幔,与这夜里的虚无无声地对望。 她不喜欢新年。 那个人走的时候,便是新年。 那一天,他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大雪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35. 第 35 章 失约 日子过得飞快, 一眨眼就到了年下,一大早,柳芝同樱桃便指挥着宫人们贴春联和窗花, 丽正殿里, 到处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樱桃的对联贴歪些许,柳芝见了,抬手推了一下她的额头, 道:“还说你行呢,瞧, 歪了吧?怕要费事重新弄。” 樱桃冲她吐了吐舌头,重新踩着凳子站上去,道: “柳芝姐姐,劳驾帮我瞧着点,回头有了好吃的,我先分你一份。” 柳芝在下头嗤笑, 看着她将对联贴整齐了, 才道:“这么大方?那我倒要谢谢你了。” 樱桃拍了拍手, 身形像只飞燕, 利落从凳子上蹦下,同柳芝嘻嘻哈哈地笑闹, 两个人闹急了, 樱桃率先仰头, 朝屋内的青葙告状: “殿下救我, 柳芝姐姐说不过奴婢,要骂人呢!” 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柳芝同樱桃对望一眼,不敢再闹,连忙进殿去瞧, 只见青葙正倚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她们进来都没发现。 柳芝轻脚走过去,轻声唤道: “殿下?” 青葙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见是柳芝和樱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道: “怎么进来静悄悄的,倒吓我一跳。” 柳芝同樱桃再次对望。 她们二人在外头闹了这么久,进来时也不算小声,太子妃竟全然不曾察觉到…… 柳芝回想起早起青葙的神色,发现她好似自那时起便不大对劲,她在她们跟前一向爱说爱笑,今日却少见的开始寡言少语起来,方才还开始发呆。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合该高高兴兴才是,殿下怎么倒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柳芝怕她受凉,轻脚过去,抬手将窗户关了,“殿下别在窗口站着了,今日虽没下雪,可也怪冷的,若是冻着便不好了。” 青葙笑笑,抬手摸了摸脸,发现是有些凉,便转身走到炭盆跟前暖身子。 她转过头,看着外头的大红灯笼,默不作声。 那一年,她也用攒下来的钱给他们的家买了两个红灯笼,她将它们挂在屋檐下,等着入夜点亮给阿兄瞧,可是等着等着便睡着了,她恍惚中瞧见一个人影出了门,走入了茫茫大雪里。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福伯说,阿兄已经走了。 她觉得失落:“他去哪里了?他见着我给他买的灯笼了么?” 福伯只是摸摸她的头,说:“等公子回来,你再给他看。” 她点点头。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他死了,死在了松岭那深不见底的人坑里。 “殿下,喝口热茶。”柳芝的声音忽然将青葙从回忆里拽出来。 她接过茶杯放在手心里暖着,低头瞧见自己指头上的冻疮,道: “派个人去梨园。” 柳芝笑道:“殿下,太子殿下如今在东宫同魏小侯爷和秦大人谈事呢,用不着派人到梨园去。” 青葙摇了摇头,“不是找太子殿下。” 那是找谁?柳芝疑惑起来。 青葙捧着茶杯,饮下里头的水,抿了抿唇角,道:“去找卢娘子。” *** 翌日,快到傍晚之时,李建深终于巡视完军营,他看着时辰不早,便在营帐里换了寻常的便衣,叫人去东宫将青葙接出来。 “殿下,您……哎……”冯宜快步跟上李建深的步伐,劝道: “您不能一个人去,总要叫些人跟着,否则出了事,奴婢们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曲江池那地方去的都是寻常百姓,似太子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哪里去得? 多少人劝过就是劝不通,冯宜也是没了法子,可就算要去,也得带几个亲兵过去,哪有让太子一个人前去的道理? 李建深快步往马厩里走去,淡淡道:“来人。” 忙有士兵围过来:“殿下。” 李建深骑上马,接过仆从递上的软鞭,指着冯宜道:“请冯大伴去吃酒,过了两个时辰再放他回宫去。” 说着,便直接策马往曲江池而去。 冯宜在后头无奈叹气,对着谭琦道:“即便殿下不许,可你总得跟上去。” 谭琦道:“我只听从殿下的命令。” “你——”冯宜气结,只能在心里叹气。 去曲江池放孔明灯?若是从前有人对他说太子殿下会做这样的事,打死他都不信,然而如今的事实是,太子殿下不但要这样做,还想屏退众人,只同太子妃两个人去。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末了,冯宜又叹了口气,对谭琦道:“行了,我去吃酒,你啊,该干嘛干去吧,别耽误晚上的宫宴就成。” 然后一转身,跟着那些士兵去了。 他走着走着,突然摇头笑了起来,这样的太子殿下,倒是比往常多了许多人情味,瞧着也不算是坏事。 …… 李建深一路纵马到了曲江池,见池岸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便下马,将马拴在一颗柳树下。 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已经有人开始放灯。 有一对男女一起将孔明灯点亮放飞,那孔明灯缓缓往天空中飞去,最终化作黑夜里的一颗星星。 突然,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是不远处有人在放鞭炮,方才放孔明灯的郎君便捂着自家娘子的耳朵,同她嬉闹。 李建深倚着柳树看了一会儿,低头去瞧手中的玉坠,他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着,随后将它握住收紧。 李建深此时虽穿着寻常,但自带一股不同寻常的贵气,瞧着便不是普通百姓。 有几位小娘子凑在一起小声道: “哎,你们瞧,那是谁家的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是啊,瞧那通身的气度,我敢打赌,最少也是个世家子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 “就算是出身寻常人家,长成这个神像模样,我也愿意。” “噗,不知羞,他在这里等这么久,定是在等他的心上人,你啊,还是省省力气吧,就算做妾,人家也不一定能瞧得上你。” 众人捂嘴闷笑。 被挤兑的小娘子呸呸两声,“谁说要做妾了,我可是要做正头娘子的。” 她又扭头瞧了李建深一眼,见他模样实在英俊,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 “我倒要瞧瞧他等的那人长什么模样,竟能配得上这样的郎君。” 众人其实也想看,于是打趣几句,又接着道: “你们瞧,那郎君眉心好似有颗朱砂痣,这可不多见,听闻当今太子殿下眉心便生有此物。” “想什么呢?太子殿下如今不在宫里吃酒,会跑到这地方来受冻?” 众人点头。 对她们来说,太子殿下便是那天上的星辰,永远高不可攀,哪里可能在这里撞见?那郎君只是凑巧同太子殿下一样长着一颗朱砂痣罢了,没什么稀奇。 她们的谈话声虽不大,但还是传入李建深的耳中,他并没怎么在意,只是抬头往不远处的街道望了望。 已经半个时辰了,他的太子妃还没有出现。 李建深又摩挲了下手中的玉坠,垂下了眼帘。 四周尽是男男女女的交谈声,他们彼此诉说着情话,口中是海枯石烂的誓言。 他难得没有觉得乏味和烦躁,只是在想,若是这样的话从青葙嘴里说出来,是怎样一幅场景。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青葙好似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喜欢他。 李建深站起了身,绷紧了下颚。 一个时辰了。 今日是除夕,最重要的活动还是回家守岁过年,待将手中的孔明灯放完,原本热闹的人群便开始散去,不一会儿,曲江池畔只剩寥寥几人。 先前凑起来小声谈话的几个小娘子原本想等着瞧李建深要等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见他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不免讶然。 “不会是被人抛弃了吧?这样俊俏的郎君都舍得抛弃,真是暴殄天物。” 正当她们打算过去搭讪之时,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车马驶动的声音,不免扭头望去。 只见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来,不一会儿,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夜幕之下,虽瞧不清晰,但从通身的打扮和气度上来看,便知是位美人。 美人缓缓走到那郎君身边,施了一礼,唤道:“殿下。” 殿……殿下? 众娘子们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吃惊。 李建深看见眼前女子的面容,不自觉将手中玉坠捏紧。 “怎么是你?” 卢听雪听见他这么问,不免面露伤心,“殿下不愿见我?” 李建深掀起眼眸,再次开口:“回答我。” 卢听雪从未听过他这样冷淡的语气,直觉告诉她,李建深此刻很生气,可是他为何生气?她有些不敢想。 她捏紧了双手,道:“是太子妃昨日差人告知我,说殿下今夜会在此。” “太子妃?” “是。” 李建深将手中玉坠捏紧,仿佛要将它嵌入到自己手掌里去。 “外头冷,殿下还是先到马车上——”卢听雪上前,想要去拉他的手臂。 卢听雪话还未讲完,便见李建深猛地转身,抬手将马背上准备的未放的孔明灯往后一置,砸向曲江池的冰面。 那孔明灯原本十分轻便,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竟将那冰面砸出不小的声响。 卢听雪呆愣住。 她从未见过李建深这个样子,从未。 李建深周身散发着无尽的寒意,骑上马就往太极宫去。 卢听雪轻咳两声,小跑着追了两步,有些慌乱地喊道:“殿下——!” 李建深没有回头,只见他飞快地甩动手中马鞭,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36. 第 36 章 这样的李建深有些危险。…… 除夕之夜, 阖宫上下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 按照每年的习俗,李弘照旧在紫宸殿摆了家宴, 想着能阖家团聚, 一起守岁。 此时还未到戌时,宴会还未开始,李义诗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听着后宫那些嫔妃谈论着今年自己又得了什么赏赐,尚衣局又出了什么时兴的花料样式。 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捂嘴打了个哈欠。 不多时,耳边响起宫人们请安的声音,是青葙来了。 李义诗将手搭在凭几上,往她身后瞧了瞧,不出所料,果然没有瞧见李建深的身影。 “就你一个人?” 她撇了撇嘴, 道:“太子殿下贵人事忙, 连除夕夜宴都不愿参加, 真是叫人伤心。” 每当有李弘出席的宴会, 李建深总是不愿意参加,看他近日不再冷着脸, 还以为他变了, 不想还是老样子。 幸好今日只是家宴, 捂住宫人的嘴不让他们传出去就成, 若是寻常宴会,又不知道要被天下人怎么议论。 青葙却不似往日那般接她的话,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只是笑笑, 并不答话,脸上也没有往日精神。 李义诗瞧她脸色不好,便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青葙摇摇头。 李义诗想了想,在她看来,青葙应当不喜欢参加宴会,印象中,往日里每一次宴会,青葙都会受到有些人的刁难。 于是便道:“那是你怕那些个人再刁难你?放心,我在这里,她们不敢。” 然而这些话一说出口,李义诗便意识到她自己也曾经是想要刁难她的人中的其中一个。 李义诗心里涌现出一股羞愧,虽过去许久了,青葙也从未为此事埋怨过她,但她如今想起,还是觉得闷得慌。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了,又去看青葙,犹豫了片刻,道: “我……” 才刚开口,李弘同林贵妃便来了。 青葙对李义诗笑笑,拉着她的袖子,道:“公主,该起来行礼了。” 李义诗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青葙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跟着众人起身跪下,面朝龙座行礼,待李弘叫他们起来,又对他们这些小辈说了些新年勉励之语后,方才重新落座。 她朝李弘看去,见他面上倒还算值正常,在众人依次为他敬酒,说些新春的吉祥话之后,便欣赏起宴上的歌舞来,时不时同身边的林贵妃说些话,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李建深的缺席。 青葙收回视线。 面前满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菜肴,她却一丝胃口也无,对旁人来说欢快的除夕,对她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只想着快些结束。 宴上觥筹交错,满是欢声笑语,她却只能听见关东的风雪,听见阿兄踏出家门那一刻踩在雪地里的‘吱呀’声。 又是一年。 过了今日,便踏入第四个年头了。 青葙难得拿起桌上酒壶,往杯子里去倒,等到倒满之后,她才将酒壶放下,李义诗还没来得及拦住她:“这酒劲头大,少喝些。” 便见她已然饮了半杯。 那酒入口极辣,青葙忍不住呛出眼泪,正要抬手去擦,便见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太子殿下!?”有人惊呼出声。 青葙抬眼望去,只见李建深身穿一件便服,身上未戴一件装饰,从头到脚简单得不像话,俨然一副寻常百姓打扮。 像是从外骑马归来,身上带着浓厚的寒气,头发上沾着雪粒子,拉着她的那只手更是似方从冰里捞出来似的,凉得吓人。 原本跳舞的舞姬们已经停下,乐师也慢慢停止奏乐,宴会上一片寂静。 后宫的嫔妃们本以为李建深是来参加宴会的,还想起身对他行礼问安,可是瞧着气氛不对,也便只能互相对望一眼,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太子竟然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闯进大殿,当众拉住太子妃不放,这可真是奇闻。 瞧那样子,多半是太子妃做了什么惹太子生气的事,才让他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来。 看来,多半是有好戏可看了。 她们在这里等着看好戏,李弘却是分外的生气,他皱起眉头,对李建深道:“太子,你在做什么?” 见李建深不回答,他心中怒火更胜,但今日是除夕,他就算有再大的火也不能在这里发,于是还是选择按捺下心中怒气,对宫人道: “来人,太子想必是累了,先扶太子下去更衣。” 几个内监应是,说着就要上前去扶李建深,手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其中一个胆子最大,离李建深最近的内监便被一脚踹翻在地。 李弘似是没想到李建深会这么做,猛地站起身。 李建深虽待人冷淡,又与李弘不合,但在宫里,还甚少当众这样下过李弘的面子,众人从未见过李建深如此生气的模样,当即吓得立即跪下。 唯有李义诗一拳打过去,骂道:“李建深,你发什么疯?!” 李建深的眼睛仍旧未从青葙身上离开,他轻巧躲过李义诗的拳头,对李弘道: “父皇,儿臣同太子妃还有事,先失陪了,还望父皇多多担待。” 说着便一把拉过青葙出了紫宸殿。 柳芝同樱桃早被吓坏了,连忙对李弘行了一礼,追了上去。 众人吓得不敢几乎喘气。 李弘的手指指着紫宸殿的门口,咬牙切齿:“这个……这个……”。 ‘逆子’两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最终只能坐回龙椅上,由着林贵妃给他顺气。 *** “殿下!” 青葙被李建深拉着一直往前走,他脚步太大,青葙根本跟不上,只能唤着他慢些。 李建深充耳不闻,脚步半点未曾放慢,一路将她拉回东宫,路上的宫女内监见到这幅场景,被吓了一跳,纷纷背着身跪下。 青葙只觉得无尽的冷风在直往自己身体里吹,吹得她险些睁不开眼,她用闲置的那只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方才觉得暖和些。 冯宜在军营里吃完了酒,早早地回来,他站在东宫门口,远远见着李建深拉着青葙过来,正打算上前去,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李建深冷着一张脸飞快拉着青葙进了承恩殿。 他尚不知什么情况,便听李建深冷冷道:“关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来。” 冯宜应是,可心里却在疑惑。 太子殿下同太子妃一起放了孔明灯,不应当高兴么,怎么瞧着却反而十分生气的样子? 他敢忙找人过来问话,一问放知事情原委。 太子妃竟然根本未曾赴约,还找了卢娘子代她去,这下他可算知道李建深眉宇间的怒气从何而来了。 他心里叹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 殿内,青葙那只被攥着的手腕终于被李建深松开,因为被握太长时间,那只手已经有些发麻。 青葙抬手揉了揉,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李建深笑了起来,可是那笑意却未有一丝一毫抵达眼底。 青葙莫名觉得这样的李建深有些危险。 李建深的手摸向她的脸,青葙觉得太过冰凉,便躲了一下,可就是那轻微的闪躲仿佛刺痛了李建深。 他忽然将青葙按到墙上,不让她动弹分毫,然后压了上去。 吻她。 青葙下意识想要躲避,被他捏住下巴。 “为何不去?”李建深贴着她的嘴唇问。 她不是喜欢他么?为何失约,又为何叫卢听雪去? 她到底在想什么?又想要什么? 青葙此刻酒意上涌,脑袋里昏昏沉沉,听见他的问话,下意识就要开口,却又被李建深堵住。 他仿佛在折磨她似的,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下,将她的下唇咬出血来。 青葙下意识张嘴,被他趁虚而入。 李建深的动作十分凶狠,青葙有些呼吸呼上来,她觉得自己舌尖已经破了,满嘴都是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放开了她。 他的呼吸微重,捏着青葙的下巴,道:“看着我。” 青葙掀起眼帘,与他对视,眼中无波无澜。 “你爱我么?” 青葙的视线扫过李建深的眉眼,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停留片刻,张了张口,道: “爱。” 李建深的指尖摸过她的双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今晚的眼神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悲伤,他笑起来,道:“再说一遍。” 青葙静静地看着他,又说了一遍。 李建深闭上眼睛,听着她口中的‘爱’,心里没有丝毫平静,反而愈发燥郁。 他猛地睁开眼睛,扬手褪下青葙的衣衫,他的牙齿咬上青葙的脖颈,在上头留下深深的牙印。 青葙吃痛,他却丝毫不松,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他内心的不安与烦躁。 他掐着青葙的腰,在狂风骤雨里继续问她:“为何不去?” 青葙倚着冰凉的墙面,被冻得发抖,只能靠着他取暖,她张了张口,道:“殿下喜欢的是卢娘子,我去做什么?” 李建深被气笑了,他道:“太子妃真是好贤惠。” “殿下不高兴么?”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只是加重了手中力道。 结束的时候,李建深没有再管青葙,他披上衣服,掀起床帐便走了出去。 青葙累极了,她翻了个身,用零散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慢慢蜷起了身子。 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的冷。 37. 第 37 章 李建深收紧手臂,将青葙…… 因为李建深的命令, 旁人不敢随意进承恩殿,青葙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仿佛全身的力气全部被抽干, 她下意识觉得冷, 却一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慢慢的,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 身体里开始涌现一股燥热,在静悄悄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青葙脑子里昏昏沉沉, 可偏偏身上的疼痛在不断刺激着她,叫她保持清醒,不能安心地睡去。 她好像又回到了儿时的那段日子。 那也是个冬天,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要往哪里去,手里只有一个包裹, 里头是几张胡饼和一件过冬的衣裳。 冬日里天冷, 又正逢乱世, 到处是土匪强盗, 她从一个死去的小乞丐身上扒下衣裳换了,扮成一个小男孩, 靠着那几张胡饼走到了一个小镇。 为了吃饭, 她差点被人贩子拐走, 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之后, 她无处可去,只能躲在一件破庙里,饿了,就跟一群小乞丐抢剩菜剩饭, 冷了,就拿破庙里的破布往自己身上盖。 后来,小镇闹了饥荒,树皮、观音土都被挖着吃完了,镇上有的坚持不下去的百姓便开始吃人。 那些同她一起的小乞丐一个接一个的饿死,又一个接一个的被分食。 在一个夜里,青葙刚处理完一个小乞丐的尸体,便眼睁睁看着他被一群饿极了的人从地里挖出来。 等那些人走了,她蹲在地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 她不想死在那里。 没等到天亮,她就抱着那个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包裹走出小镇,走到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倒在地上。 有个人在慢慢靠近她,将她抱了起来,她害怕极了,说: “别……吃我……” 那人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可怜的孩子。” 等她醒来时候,才发现是被一个少年所救,他见青葙醒了,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葙接过他手中的胡饼狼吞虎咽,又喝了水,等到恢复了力气,才道: “我……我不知道……” 少年沉吟片刻,指了指她的包裹,仿佛是怕吓着她,温声说:“这上头绣着一个‘葙’字,我便叫你阿葙,如何?” 阿葙…… 不知过了多久,青葙仿佛听到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帐内便吹过来一阵冷风,青葙难受得微微皱起眉头,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有人在看她,青葙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站在床头,眉宇间同少年一样,长着一颗朱砂痣。 青葙的眼睛立即红了,她朝着他伸出手,撒娇道:“阿兄,我难受。” 李建深眉心猛地一跳。 他方才离去,并未走远,而是去了净室,从净室出来的时候,本打算离开承恩殿,然而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床榻边来。 他刚掀了帐幔进来,便看见青葙对着他红了眼睛,口中还说着什么。 青葙的声音太小,李建深并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她的语气里包含着的无尽的依恋。 他头一回听见她对自己用这样的语气,不免愣住。 见面前人不理会自己,青葙又说了一句,“我难受。” 李建深见她身上都是自己留下的伤痕,终于坐下,俯身将她抱起,“哪里难受?” 青葙哼哼唧唧,说不上来,只是抱着他哭。 她哭得像个小猫似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 李建深低头,瞧见她脖颈上一排自己印上的牙印,抬手摸了上去。 他本是想问她知错了没有,往后还会不会那样做,却没想到手碰上去,便是一阵骇人的发烫。 李建深又用手背碰了碰青葙其他裸露的肌肤,皆是一阵滚烫。 怪不得他的太子妃一直喊‘难受’,原来是…… 李建深拉开一旁厚厚的被褥裹在青葙身上,扭头叫人叫御医。他要将青葙放下,却被她一直缠着不放,“别走,求你别走。” 那声音,仿佛是一个迷路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充满恐惧。 李建深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拍了拍青葙的后背,道:“嗯,我不走。” 她此时这样依赖自己,可是白天里,又不带一丝犹豫地想将他推到卢听雪身边去。 她到底在想什么? 李建深收紧手臂,将青葙抱紧。 御医很快来到,他低着脑袋,一眼不敢看寝殿内的杂乱,弓着身子在帐外把完脉,犹豫道: “太子妃寒风入体,怕是要养上一段日子,这段日子还请勿行房事,即便要行,也不可太过激烈,注意身子才好。” 李建深知道这话其实是对着他说的,于是垂下眼帘,道:“知道了,你去开药方吧。” 御医见太子明白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行礼转身下去。 青葙哭累了,喝了药,终于睡了过去,不一会儿,柳芝端着热水过来,要为青葙擦洗,被李建深拦住: “下去。” 柳芝看了一眼睡着的青葙,又看了一眼李建深,犹豫片刻,终于道:“是。” 外间的大门终于被重新合上,寝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建深起身,掀开被褥,将沾了热水的帕子往青葙脖颈上放,激得她在睡梦里喊疼。 李建深将力气下意识放轻。 他的视线放到她的身上去,一路擦下来,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下了多大的劲,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什么好地方。 李建深垂下眼帘,手指在她的伤口处轻轻抚摸。 青葙觉得冷,重新蜷缩起了身子,李建深加快动作,将她身上擦拭完之后,给她盖上被子。 外头仍是寒风呼啸,李建深却只穿一件单衣,坐在榻边看了青葙半夜。 快要天亮的时候,李建深终于拿出一个玉坠戴在青葙的脖颈上。 他抬手摸了摸青葙脖颈上的牙印,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方才起身掀起帐幔出去。 *** 青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她先是察觉到一股浓重的酸痛感从身上的四面八方袭来,然后就是一阵晕眩。 “殿下,您醒了?!”柳芝和樱桃从外头掀了帐子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药和一小碟子蜜饯。 柳芝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还是有些烧,殿下快将药喝了吧。” 青葙环顾四周,关于昨夜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没有问李建深的去向,在柳芝的帮助下坐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脖颈上不知何时突然系了一个玉坠。 柳芝帮青葙将衣裳穿上,又侍候着她将药喝了,才道: “太子殿下昨日是生了大气了,殿下往后可别再那样做了吧。” 太子妃前两日也不知怎么了,竟将太子往卢娘子那里推,不过,按说太子喜欢的不是卢娘子么,就算是太子妃失约,但见着卢娘子也不该那般生气才是。 昨日那阵势,太子活像是要吃了太子妃似的,可是将她和樱桃吓坏了。 青葙听见她的话,没所谓地点点头,她拿着那玉坠在手里看着,面露不解。 李建深送她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一会儿脸色吓人,一会儿又默不作声送她东西。 不过她看了一会儿,便不再在意,打算回去便将这玉坠同他往日赏赐的那些珠宝钗环放一块。 她将玉坠放进衣襟里,掀起被子起身,在柳芝和樱桃的搀扶下回了丽正殿。 坐在丽正殿的榻上,她才突然想起一事,问:“那药呢?” 柳芝先是迷惑,等到樱桃提醒之后才道:“殿下,那药伤身,还是不喝了吧,而且太子殿下已经叫人撤了。” 青葙笑了笑,道:“去煎便是。” 柳芝叹了口气,她发觉太子妃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固执。 青葙又叫樱桃出去,方才躺回榻上,睁着眼睛回想昨夜的事情。 她昨日见到的那个人应当就是李建深,她记得自己喊了‘阿兄’,也不知李建深听没听到。 她思索了一会儿,撑着胳膊想要起身下榻,将那盛满珠宝钗环的小箱子拉出来,却没了力气。 青葙握着玉坠,听见那箱子上的铁扣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片刻之后,她躺回榻上,拉过被褥,蒙上了自己的脑袋。 …… 对于东宫里的宫人来说,原本应当热闹非常的新年,却在一片死寂中结束。 谁也不知除夕之夜,太子殿下究竟同太子妃在寝殿里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之后,太子便离开东宫,去了军营里,多日不归,而太子妃也突然病倒。 长安城外的军营里,李建深看着属下操练完士兵,便见冯宜过来,他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何事?” 冯宜知道李建深想听什么,可太子妃这些日子都没动静,连问一句太子殿下的动静都没有,每日里除了画画,便是同宫中的小宫女们逗趣耍乐,反复全然忘记了太子殿下这个人一般。 倒是卢娘子那里,三天两头的想要见太子殿下。 冯宜无奈,只得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什么五公主近日又在陛下面前告李建深的状,魏小侯爷从酒肆里赎了个舞女,陛下又去了大理寺之类的。 李建深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冯宜识相的闭嘴。 “讲啊,怎么不讲了?”李建深将帕子扔给他。 冯宜跪下,道:“殿下恕罪。” 李建深淡淡道:“太子妃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冯宜将脑袋垂得更低。 李建深垂下眼,冷笑两声,“她身子好了?” “是。”冯宜道:“已经大好。” 李建深没有吭声,冯宜却明锐地察觉到他身上寒气加重,连忙道:“殿下,不如回去……” 李建深缓缓掀起眼皮,冯宜连忙闭嘴。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启禀殿下,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求见。” 听见这一消息,冯宜如蒙大赦,连忙道:“快,叫她进来!” 柳芝在军营里不敢多看,提着食盒低头进去,在李建深面前跪下,“见过殿下,太子妃说,怕殿下在军中吃不好,特意做了这紫薯山药糕来,请殿下品尝。” 李建深神色淡淡的,并无高兴的样子。 柳芝放下食盒,便退了出去。 冯宜将食盒打开,李建深却一眼没瞧,走了出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瞧见桌上的食盒不见了,抬眼看向冯宜。 冯宜也是吓了一跳,连忙问守卫的士兵:“太子妃送的糕点呢?” 那士兵道:“属下见那糕点太子殿下不喜,又见它已然凉了,便拿出去准备扔掉……” 冯宜简直要撬开他的榆木脑袋,看看里头装了多少水,他哪知眼睛看见太子殿下不喜了? “扔了没有?”“还未。” “那还不赶紧拿回来?”冯宜小声道。 那士兵连忙将那食盒又拎了回来,跪在李建深脚下认罪。 “去领五十军棍。”李建深淡淡开口。 “是!” 李建深叫人都从帐中出去,也没验毒,用筷子夹起一块糕点吃了。 那天夜里,他从东宫里出来,在军营里一呆就是好几日,他一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或许,他只是在等这道糕点,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小块东西,便能让他忘却满心的不安与愤怒,进而轻易地原谅她。 38. 第 38 章 李建深的呼吸喷洒在青葙…… 自除夕之夜后, 青葙一直在丽正殿里养病,不怎么出去,太后知晓她身子抱恙, 特意差了身边的嬷嬷来, 送了好些东西,又叮嘱她好生养着。 临出门时,那嬷嬷瞧见青葙脖子上挂着的玉坠, 不免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 便回去了。 她走后,青葙拿起那玉坠在手里看着,面露疑惑。 柳芝见此情景,便下意识以为青葙在想李建深,将手上的香炉摆放好之后,便拉着樱桃出去。 “太子妃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今日你无论如何, 也要劝住她别再往那厨房去, 好不容易身上的烧退了, 再一折腾,万一要是再烧起来, 那便不好了。” 樱桃挠了挠脑袋, 也发愁。 “我的好姐姐, 太子妃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你都劝不住,何况是我了,按说也是奇怪,太子妃既然这样对太子上心, 那前些日子又为何——” “嘘。”柳芝将她拉远了些,见四周没人了,才道:“莫要再提此事。” 樱桃点点头,事情已经过去,那就多说无益,还是想法子怎么劝太子妃保重身子为好。 她想了想,问:“姐姐,你不是说太子妃送去的糕点,太子殿下都收了么?” 收下糕点,就代表着气消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回来?他若是回来了,太子妃也不用不顾病体日日忙碌了。 柳芝也说不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只能摇摇脑袋,叹了口气。 李建深送的鹦鹉就在不远处的笼子里,听见动静也学着叹起气来,樱桃插着腰走过去,拿手指戳了戳它的脑袋: “再叫,小心把你的毛拔了。” 正说着,忽听见一阵脚步声,一转头,却是张怀音过来了,柳芝忙领着他进去。 青葙正坐在杌子上发呆,见着他来,不免意外。 “如今还未过上元节,师父怎么过来了?” 上元节前,宫中画师一般不当值。 张怀音冲青葙行了一礼,又仔细观察了下青葙的脸色,见她面色红润,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苍白,不免松了口气。 “听闻殿下身子欠安,臣心中着实挂念,是以特意来看看殿下,见着殿下如今安好,臣便放心了。” 他说这句话时,青葙正在起身看外头的天色,因此并没意识到他话中那不合规矩的亲近。 “不过小病而已,多谢师父来瞧我。” 她忽然想起张怀音已经定了亲的事,便道:“对了,师父何时成亲,我说过要给你们送一份大礼的,你早些说,我也好早些准备。” 张怀音算是她到了长安之后的第一个朋友,他要成亲,她自然要有所表示。 听见这句话,张怀音垂下眼帘,眼里露出些许苦涩的味道,太子妃好似特别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成亲的样子。 他稳了稳心神,对青葙道:“臣已然退婚。” 青葙正捧了一杯热茶在手心里,听见这话,不免抬头,意外道:“什么时候的事?” 张怀音看着她的眼睛,道:“回殿下,年前。” 青葙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追究原因,愣了片刻之后,只是淡淡道:“真是可惜了。” 不知为何,张怀音听见这话,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心开始慢慢跳动起来,一下一下,跳得飞快。 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 为了退婚的事,他被父亲罚跪祠堂三天,可是得知退婚的那一刻,他心中并无遗憾,有的只是无尽的喜悦。 张怀音张了张口,想要对青葙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道: “确实可惜。” 那声音除了熟悉的沉稳与威严,还夹杂着一股明显的压迫感。 如同当头棒喝,张怀音当即清醒过来。 他……方才差点便铸成了大错。 张怀音转过身去,冲着来人跪下,恭敬叩首:“见过太子殿下。” 李建深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一个画师,还不值得他生气。 他抬脚从张怀音面前走过去,在青葙面前站定,然后弯身将她抱起,进了里屋。 青葙的绣鞋碰到墙角的的钩子,上头的帐幔翩翩滑落,正将张怀音隔在外头。 张怀音抬眼,看向那绣着暗纹的帐幔,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 他闭上双眼,等身后响起宫人的脚步声,方才冲着那帐幔磕了个头,起身失神落魄地走了出去。 里屋里,李建深一路抱着青葙往床榻走,末了,将她放下,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道:“我回来,你高兴么?” 青葙点点头:“回殿下,高兴的。” 李建深笑了下,伸手就去解她的衣带,青葙一愣,没有阻止他。 她以为李建深是想要,却没想到他只是撩开她的衣衫看了看,然后用手指不住摩挲着她脖颈上的牙印。 “还疼么?”他问。 青葙的脖颈被他摸得有些发痒,摇了摇头:“不疼。” 李建深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牙印到如今还有些青紫,如何能不疼? 他在回来之前,还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太过心软,可是如今瞧见她这个样子,又不免有些心疼。 她怎么总是不会喊痛呢? 李建深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青葙的脸庞,俯身往她脖颈上的那排牙印上凑。 青葙的手指即刻攥紧自己的衣衫,不自觉扬起脑袋。 “可长了记性?” 李建深的呼吸喷洒在青葙的耳边。 青葙脑袋昏昏沉沉,从嗓音里发出一声低声的呜咽。 李建深听见了,他便当这是青葙的回答。 他顺着那牙印一路吻上去,末了,捧着青葙的脸说:“该做什么,知道么?” 青葙知道李建深是想自己主动吻他,可是她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做。 李建深眸中渐渐涌现出一抹失望,看了青葙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他的力道开始很重,后来却慢慢变轻,最后改成了轻啄。 他似乎想通过这样的亲吻,刻意遗忘一些东西。 青葙察觉到了,她睁开眼睛,慢慢将手覆上李建深的肩头。 最后,李建深将青葙抱到腿上,一点点将她的衣带重新系上,青葙则看着他的脸出神。 他拍着她的背,道:“快些好起来,你不是喜欢瞧热闹么?我带你去逛上元灯会,这次,若是再失约,我……” 青葙不知李建深怎么忽然这样热衷于同她一起出去,她点了点头,说:“既然殿下不喜,不会了。” 听见这话,李建深将她抱得紧了些。 忽然,李建深问道:“那画像可画好了?” 青葙眼睫一颤,道:“回殿下,快了。” 李建深将下巴枕在她的脑袋上,轻声道:“嗯,什么时候画好了,给我瞧瞧。” 青葙没有回答他的话,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李建深的手一顿,垂下眼帘,在她的鬓角上吻了一下。 是夜,李建深回到承恩殿后,对冯宜道:“太子妃打的络子呢?” 冯宜当即一个头两个大,当初太子妃送太子络子时,太子压根不在意,甚至还有一丝嫌弃,随手就将络子扔给了他,他见太子不喜欢,便随意处置了。 如今叫他去想,他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放在了何处。 “望殿下稍等,容奴婢去找找。” 他翻遍了承恩殿,最后终于在一个小角落的盒子里找着,他拿起那络子看了下,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络子这么丑,太子殿下当真要系上去? 事实告诉他,是的,李建深接过络子,也不要他帮忙,自己便系在了腰带上,好似一点没察觉到那丑得不行的络子与身上的玉带毫不相配的事实。 冯宜看着李建深这样,也觉得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李建深好似在刻意压抑着什么,他摇了摇脑袋,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 上元节当日,李建深直接拿了件外头妇人常见的衣服叫青葙换上,然后拉了她出去。 上元节是大周一年最热闹的节日,这一日,不管皇族公卿还是士卒百姓,不论身份贵贱,皆凑在一处上街游玩。 东市离太极宫最近,也最是热闹,李建深便带着青葙去那儿。 街道两侧挂满彩灯,如同白昼,街上人头攒动,一不小心就会被冲散。 青葙跟着李建深,忽然被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撞了一下,李建深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没事吧?” 青葙摇摇头。 “这里人多,跟紧我。”李建深冲她伸出手,青葙愣了下,将手递了过去。 方才撞她那人走出不远,忽然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他瞳孔猛地一收缩,快步离开。 一直跟在李建深不远处的谭琦注意到他的动静,抬手,冲手下示意,有人点头,跟了上去。 他跟着那人,一路看见他换了身衣服,进了大理寺。 李纪元进了牢房,躺在专门给他预备的榻上,想着方才的场景,想着想着,便忽然笑出声来。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方才他碰见的那两人便是李建深和他的太子妃王氏。 传闻王氏同卢听雪长得像,果然不假,李建深这是在玩什么替身游戏么? 不,说不定他对那位替身的喜爱,要远远超过卢听雪,他可从来没见过他的这位兄长对哪个女人这样紧张过。 不过……,李纪元想起自己在关东见到这位太子妃的场景,嘴角不由浮现一丝讥笑。 他那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阿兄,若是知道自己的这位太子妃心里头藏着别人,甚至一度为了那人不要性命,不知是何感受呢? 39. 第 39 章 他的太子妃,心里究竟在…… 东市之上, 人头攒动,青葙被李建深牵着,左顾右盼, 只觉得看什么都稀奇。 然而渐渐的, 她就察觉到不对劲,李建深只顾着拉着她,偶尔见着热闹停下来歇一脚, 然后便一直拉着她在几条街巷之间绕弯。 青葙停下脚步,李建深有些疑惑地回望过来。 “郎君。”因在外头, 为了不暴露李建深的身份,青葙只能这样唤他。 李建深听见,不知为何,心头一颤,相比‘殿下’和‘太子’,他好似更喜欢这个称呼。 他嘴角难得浮现一丝笑意, 问:“怎么了?” 青葙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先是环顾四周, 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李建深道:“郎君要带妾到哪里去?” 她一出口, 便见李建深一怔,仿佛被问住了。 青葙看着他, 眨了眨眼, 等着他回话。 李建深顿了顿, 道:“哪里都不去, 就这样逛灯会。” 青葙歪了下脑袋,有些疑惑,她虽没逛过长安上元节的灯会,但也知道, 绝不是这样的逛法。 哪里有逛灯会,有什么都不买,什么都不瞧,只顾一直在几条街巷打转遛弯的? 她又瞧了李建深一眼,李建深直视她的眼睛,面露疑惑。 “郎君,你……从前可来过这里?”青葙有些犹豫地问道。 李建深张了张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难得垂下眼,没瞧青葙的眼睛。 青葙这才反应过来,李建深是天潢贵胄,又寡言孤僻,不爱热闹,这上元灯会,怕也是他第一次来。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灯会上有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逛。 只是她不明白,既然他从未来过,为何要特意带她来一次?难不成是嫌待在宫中太过无趣,特意拉着她这个市井出身的太子妃过来体验民间生活? 青葙见李建深不回答她的话,也不再问,她笑了笑,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一个面具摊道:“郎君,咱们去买两张面具,可好?” 她方才瞧了瞧,那些娘子郎君们大都买了一张面具戴着,瞧着着实有趣,那些面具制作精良,样式稀奇,她很喜欢。 李建深看了眼青葙拉他袖子的那只手,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随后将那只手握在手中,缓缓收紧力道,道:“好。” 两个人到了面具摊,那摊主是个眼尖的,见着他们二人的穿着样式虽不张扬,但所穿布料却是由寸锦寸金的云锦织就。 再加上二人气质不俗,尤其是那位郎君,清冷孤傲中带着隐隐的压迫感,往那里一站就令人不敢直视,显然身份不一般。 多半是哪位世家公子携家眷出来游玩,这种人出手一向大方。 他脸上的笑纹立即深了些许,忙拱着手问:“敢问两位想要什么面具?我这里啊各种面具应有尽有,随便您挑。” 他见李建深眼睛一直盯着身边的妇人瞧,便知只需恭维好她便成,于是将脸转过去同青葙聊起天来。 “娘子喜欢什么面具?这个成不成?”他拿了一个昆仑奴面具递了过去。 青葙接过他手中的面具看了看,又在脸上比了比,觉得有些稀奇,便同摊主聊了起来。 那摊主满脸堆笑地同青葙讲话,然而正说着,却忽然感觉四周空气猛地一凉,他还以为又要下雪,一转头,忽见李建深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虽不十分锐利,却莫名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赶忙将探出摊位一半的身子收了回来。 这郎君的眼神也太吓人了。 摊主连忙闭了嘴,不自在地哈哈两声,抬了抬手,让青葙自己挑。 青葙挑好之后,扭过头去,对着李建深道:“郎君,你挑一个。” 摊主只见李建深一改方才对着自己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嘴角隐隐挂上了一丝笑意,对着青葙道:“你替我挑一个吧。” 摊主瞪圆了眼睛,李建深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摊主立即识相地移开视线。 青葙拿了一个老虎面具给李建深看,道:“郎君以为这个如何?” 李建深看了眼,那面具样式他并不喜欢,但他还是道:“甚好,有劳娘子替我戴上。” 青葙没有拒绝,她走过去,将面具覆在李建深脸上,李建深只漏出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来,那双眼睛在烛光照耀下,闪着未知的光芒注视着她。 青葙被周围的热闹吸引走了注意,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她踮起脚尖,两只手绕到李建深脑后。 “郎君。” “嗯?” 李建深看着她鬓角不知什么时候起新生的细碎的绒毛,从嗓子眼里压出一道淡淡的声音。 清香抬着手,侧过脸来,热气恰巧喷洒在李建深脖子上。 “可否低一些?”她往上去看李建深的眼睛,却只能瞧见他面具的花纹,“妾够不着。” 李建深抬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塞入她的耳后,顺着她的话微微低下脑袋。 青葙重新踮起脚,两只手绕到他脑后去系面具的带子,李建深一只手扶上她的腰,以免她摔倒,从旁人的视线看去,好似两个人在拥抱,惹来了不少探究的视线。 李建深却只做不知,慢慢将手收紧。 等青葙将带子系好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李建深抱在怀里,时不时就有人往他们这里指指点点。 她将身子往后仰,对李建深道:“郎君,好了。” 李建深虽然将手从青葙腰上松开,却又放到她的肩上去,他搂着她对那摊主道:“多少钱?” 摊主早看傻了,大周虽民风开放,但还鲜少有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面前这位冷面郎君和娘子的感情真好。 他伸出几根手指头,报了个数。 李建深扔给他一锭银子,摊主犯了难,“公子,这……这么大锭银子,小的压根没法找,您有没有铜板?若是没有,找家钱庄兑换也成啊。” 李建深没吭声,一转身拉着青葙便走了。 青葙回头,只见那摊主喜笑颜开,拿嘴使劲咬了一下银子,恨不得蹦起来。 她拉了拉李建深的袖子,道:“郎君,方才那人是故意的。” 他知道李建深拿不出铜板,便故意出言激他,这个时候,哪里有钱庄给他兑钱?这样一来,李建深嫌麻烦,便只好将那锭银子全给他了。 青葙在民间待久了,一眼就看出摊主的狡猾,她方才正想说,李建深却根本没给她机会,拉着她便走。 李建深听见她的话,声音从面具后面发出,他的声音淡淡的,道:“我知道。” 青葙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她看不见李建深面具后的神情,却隐隐能察觉到李建深好似在笑。 应当是错觉。 她摇了摇脑袋,指了指前头,道:“郎君,咱们过去。” 李建深点点头,拉着她过去,李建深生得高,又气势逼人,众人见着他,不知为何,竟自觉往后退,李建深很容易就带着青葙挤了进去。 只见里头火树银花,一群舞狮中夹杂着几位高头大汉,数九寒天里,个个头系带子,赤.裸上身,动作之间,数不尽的铁花瞬间在空中四散,如同满天繁星。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青葙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便转头看向李建深。 李建深这个倒是知道,幼时,他的母亲曾带他看过,他伸手将青葙拉到身边来,免得她被人撞到。 “这个叫打铁花。” 青葙已经慢慢习惯李建深时不时的亲近,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轻声道: “真好看。” 比之烟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起烟花,她又莫名想起了那个人,嘴角的笑意便慢慢淡了下去。 李建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忽然的低落,忍不住将她的手握紧,道:“怎么了?” 青葙稳定了心神,抬头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郎君,咱们往前头去吧。” 李建深看着她,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 他带着她往前走,去看人们说的‘鳌山’,青葙乖巧地跟在他身边,时不时跟他说话。 他握紧她的手,将方才收紧的心放下来。 只是错觉罢了,她方才只是想家了。 灯会结束,人潮散去,青葙走得也累了,李建深牵着她的手回去。 路上,李建深将面具褪下来拿在手里,问青葙:“今日高兴么?” 青葙没想到李建深会问这个,想了想,道:“回殿下,高兴的。” 在关东的时候,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的市集,她当时以为,那里已经足够热闹,可是今日见了长安的上元灯会,才知人们嘴里的‘繁华’二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李建深抬手去摸青葙右边那只冻红的耳朵,青葙没有躲开。 “那就好。” 青葙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的意思,他这些日子总是喜怒不定的,时常看着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时常会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生气,变得越来越奇怪。 李建深带着青葙回宫,屏退众人后,青葙顺势去解自己的衣带,被李建深按住手。 “你瞧着,我今日有何不一样?” 青葙一愣,这是个什么问题? 她仔仔细细将李建深从头到脚看了看,随后道:“殿下好似瘦了些。” 李建深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道:“还有么?” 青葙又看了看,道:“殿下的嘴唇稍干,想是有些上火,要多喝些菊花茶。” 李建深长久地不说话,然后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青葙张了张口,绞尽脑汁想再编一个出来,却听李建深沉声道:“不必了。” 青葙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李建深知道自己方才的声音有些大,怕是吓着了她,又闭眼静了静心神,道: “你累了,睡吧。” 青葙确实疲累,她身子刚好,又在东市走了大半日,早想睡下,听见李建深放过她,便点了点头,就要行礼: “多谢殿下。” 李建深拦住青葙的动作,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到榻上,用被子裹起来,然后躺在她身边,道:“睡觉。” 青葙听出他语气的不高兴,但没有多想,她太累了,需要休息,闭上眼睛不过一刻钟,便沉沉睡去。 外头用来静心的安神香透过层层帐幔钻进来,取暖的炭火噼啪作响,在这夜里十分清晰,满室暖意,暗香扑鼻。 这样温馨舒适的场景,李建深的眉头却微微皱起,长久没有放下去。 他坐起身来,看着青葙。 她这样睡着,好似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可他分明记得今日在灯会上她数次的失神落寞。 她在想谁?又在为谁伤心难过? 他一直按捺着自己不要去想,可是那些场景却疯了一般往他脑子里跑,他想拦都拦不住。 又是一声噼啪声响,是烛火爆了烛花。 李建深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腰间。 他今日带了她给他打的络子,她却全然没有发现,她并非是不细心之人,然而…… 李建深俯身,去摸青葙的脸。 她今日在那面具摊前,明明离他那么近,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边,身子陷在他的怀里,叫他恍惚之中有了自己在全部拥有她的错觉。 所以他才那样高兴,给那摊主扔了一锭银子。 可是方才,他发现,那好似只是错觉罢了。 他的太子妃,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建深找不到答案。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将视线看向青葙的脖颈,那里空空如也。 他心头一凛,有些慌乱地去松青葙的衣领,惹得她微微皱起眉头。 李建深放缓动作,直到瞧见自己送给她的玉坠还好好挂在她的脖子上,神色方才彻底缓和下来。 他俯身,与青葙额头相抵,闭上眼睛,缓声道: “你这样折磨我……” 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葙被他弄得呼吸不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李建深不等她清醒,便吻上去。 青葙攥紧了枕头,眼角氤氲了一丝殷红。 李建深咬着她的唇,问道:“阿葙,说你爱我。” 他的这声‘阿葙’同那人说得极像,青葙恍惚以为回到了关东,她抱着身上的人,道:“我爱你。” 李建深满意了,他捧着青葙的脸,微微起身,看着她的眼睛,道:“再说一遍。” 青葙看清了眼前人的脸,瞬间清醒,她看着一片明晃晃的烛光,眼睛被激得流下一滴泪来。 “我……” 她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下去。 李建深又开始咬她。 青葙闭上眼,在一片眼泪中,仿佛自暴自弃般,开始疯狂回应他。 李建深吻她的眼睛,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等她不再流泪,他才拍着她的背道:“睡吧。” 青葙的手攥着他的衣袖,再一次沉沉睡去,独留李建深睁眼到天明。 卯时之时,李建深起身,梳洗过后,从丽正殿出去。 他站在廊下,看着青葙养的那些果树上的光秃秃的枝条,长久地不说话。 冯宜怀抱着拂尘过来,给李建深披上一件大氅。 李建深问冯宜:“你说,太子妃在这院子里种这些树,是为了什么?她看着这些树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冯宜意识到李建深的不对劲,心里不禁开始疑惑。 太子殿下昨日同太子妃去逛灯会的时候不还高高兴兴的么?怎么今日一大早又变回前些时候的样子了? 难不成又同太子妃闹别扭了?可是瞧着也不像。 冯宜有些弄不明白眼前的状况,索性他跟着李建深的时间长了,知道他这两句话不一定是真想要答案,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于是便躬身道:“宫中时日无聊,太子妃不过找个事做。” 李建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抬脚往外走,“照顾好太子妃的身子,她今日夜里又咳了几声。” “是,奴婢会好好叮嘱御医。” 说起这个,冯宜忽然想起来卢听雪的病因,便将查到的消息顺势禀报了。 李建深听后,仿佛并无意外,“往后她若再吃那药,叫人换成补药即可。” “是。” 李建深抬头,看见天上又飘起了雪花,道:“卢家最近可有动静?” 冯宜道:“倒是老实许多。” “继续盯着,不可大意。” “是。” 李建深进了承恩殿,谭琦早在那里等着。 他进殿坐下,接过冯宜端过的粥细嚼慢咽地喝着,“说。” “是。”谭琦没有多余的话,直奔主题:“昨日上元灯会上的那个人,是襄王殿下。” 李建深喝粥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有预料。 谭琦继续道:“因陛下常去瞧他,大理寺的人便不大敢管他,他要出来,那些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倒还老实,出来也是往人少的地方去,在酒肆,茶馆之类的地方略坐坐就走。” “昨日他去的便是东市的一家胭脂铺子,属下已暗地里查过,暂时还并未查出什么东西来。” 李建深的粥喝到一半便放下,这粥晦涩难咽,远不如青葙做的。 他看向冯宜:“这粥叫他们改改,味道不对。” 冯宜张了张口,道:“是。” 李建深这时才起身,往里头走去,很快便换了衣裳出来,对谭琦道: “走吧,咱们也去瞧瞧他。” 他便是指的襄王,谭琦了然,垂头行了一礼,跟着李建深出去。 待他们走了,冯宜才将李建深剩的小半碗粥用勺子尝了一口。 这味道还是同往常小厨房做的一模一样,并没什么不同,怎么太子殿下却说味道不对? 40. 第 40 章 “同样长了一颗朱砂痣。…… 大理寺地处长安城的西北角, 离太极宫有着不小的距离,李建深怕招摇过市,惹起不必要的动乱, 便让人驾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过去。 他坐在马车里, 闭着眼睛,脑海里盘算着各种朝廷上的事务。 江南水灾马上要拨钱和安顿后续,需要个可靠的人选, 北面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可北戎这几年养精蓄锐, 元气渐渐恢复,近两年更是常派细作过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骚扰边境…… 这些事一件又一件地在他脑海里闪过,最后,他揉了揉眉心,开始想起青葙。 想起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他不知为何, 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也许她从始至终看的都不是自己。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猛地坐起。 马车外吵吵嚷嚷, 热闹非凡,是宫中难见的烟火气, 就像青葙身上的味道一样。 谭琦耳朵尖, 在外头注意到李建深的动静, 连忙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李建深揉了揉眉头, 道了声‘无事’,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这阵子怕是太忙,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的太子妃看的自然是他,也只能是他。 他不应该多想, 免得控住不住自己,回头吓着她,那便不好了。 李义诗正从宫里出来,想着东市逛腻了,便想到西市去逛逛,给青葙买些小玩意儿,免得她成日里在宫里待着闷坏了。 谁知在巷口却瞧见一辆马车过去,她本没在意,是她的婢女多看了一眼,‘咦’了一下。 李义诗早不耐烦自家小婢女一惊一乍的劲头了,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了她一下,道: “做什么呢?一天里要’咦”个几百次,你主子我没病也要被你吓出病来,今日给你买的蟹黄酥没了。 说着,轻嗔了她一眼,转身就要上马。 那小婢女觉得冤枉,忙拉住李义诗道:“公主,别啊,蟹黄酥还是留给婢子吧,婢子这回是真瞧见了。” 李义诗早不信她这话,哼笑两声,手摇着软鞭道:“瞧见什么了?说吧,本公主正觉得骨头酸软,想找个人练练呢,若是你说的不能叫本公主感兴趣,那便找你吧。” 那婢女却十分自信,拍着胸脯道:“公主,这回婢子可陪您练不了,您猜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李义诗甩了两下鞭子,发出‘啪’、‘啪’两声声响。 那婢女立即投降,不敢再拿乔,连忙道:“方才婢子瞧见了太子殿下的侍卫,就是那位姓谭的。” 李义诗一听,连忙将手中软鞭收起,道:“谭琦?” 婢女连忙点头:“对,就是他,他守在一辆马车外边,往那个方向去了。” 她伸手一指,正是西边。 李义诗皱起眉头,谭琦在李建深身边如影子一般,成日跟着他形影不离,除非是办差,否则不可能独自出来,那马车里的人多半就是李建深。 往西边去,西边…… 李义诗一愣,随后飞快飞身上马。 “公主——!”婢女冲着她大喊。 李义诗道:“你自己先回去,我去去便回!” 然后勒马转头,飞驰而去。 西边……沿着这条街一直往西边走,再向北拐一条道,便是大理寺,她的二皇兄李纪元就被关在那里。 她虽知道李建深不会光天化日对李纪元做什么,可就是放心不下。 李义诗心里着急,又甩了一下马鞭,寒日里,她被冷风冻得瑟瑟发抖。 她在心里暗骂一声,早知道就多穿一点出来,如今回去,怕是非染上风寒不可。 …… 李建深到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孙正德正在办公,见着他来,立即出来,行礼相迎。 “不知殿下驾到,所为何事?”孙正德已经一大把年纪,说话间,白花花的胡子在脸上轻轻抖动。 李建深不打算跟他绕弯子,道:“带我去见襄王。” 孙正德忽然松了口气,太子殿下私下见襄王也不是没有过,并不算什么大事,他拱了拱手,道是。 正要带路,却听见李建深身后的谭琦道:“孙大人这大理寺可是不大严密啊。” 孙正德身子一僵,连忙道:“这话从何讲起?” 谭琦道:“若是严密,怎得会让看押之人溜出去?” 数九寒天里,孙正德的汗哗的一下落下来,他连忙看向李建深,李建深仍旧是平日里那副淡淡的模样。 “先不说这些,带我过去。” 太子虽没有立即发难,但孙正德却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他明白,总有这一日,这样一想,他反而镇定下来,道了句是,然后领着李建深过去。 李纪元因是皇家子弟,陛下也未曾削了他的王位,因此并未同寻常看押案犯关在一处,而是另在地下辟了一间屋子关着。 等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李纪元正在呼呼大睡。 孙正德敲了敲牢门,道:“襄王殿下,太子殿下来瞧您来了。” 李纪元伸了个懒腰,像是困极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躺在榻上翘起了二郎腿,一边晃腿一边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太子殿下。” 他坐起身来,道:“难为太子殿下还记得弟弟,这些日子不见您,我都瘦了一大圈呀,劳您记挂着,臣弟还活得好好,没死,怕是叫您失望了。” 说着便笑了起来,牢房里回荡着他的笑声,听着叫人身上莫名起鸡皮疙瘩。 孙正德瞧了眼李建深,见他面上仍旧淡淡的,不禁心下打起鼓来。 他凑过去,对着李建深道:“殿下……臣……” 李建深抬手:“你出去。” 孙正德如蒙大赦,连忙谢恩称是,这些皇家秘闻,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带着自己的人,赶忙上了台阶。 待他们走了,李建深才叫谭琦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 李纪元也不站起来行礼,仍旧坐在那里,抱着双臂,嘴角含着一丝冷笑,看着他。 李建深淡淡道:“你过得挺舒服。” 李纪元笑起来:“拜太子殿下您所赐,怎敢不舒服?” 李建深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在凳子上坐下,道:“夜里可睡得着觉?我到如今还能记起松岭之战的惨烈,那么多人的血流尽了,流干了,最后什么都不剩,连尸体都没有。” 李纪元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李建深道:“我倒不知太子殿下如此菩萨心肠。” 李建深冷冷地看着他。 李纪元不笑了。 他起身给自己到了杯水,等将杯中水吹凉了,才一口饮尽。 “打仗总要死人的,不是么?那些人为了抵抗北戎而死,死得其所,死的光荣,”他道。“他们应该感谢我,是我给了他们留名青史的机会,不是么,皇兄?” 李建深不吭声。 李纪元捏着杯子笑起来,“说起来,他们如果要怪,不应当怪我,应当怪您啊,皇兄。” 他看向李建深,“难道不是么?你若是早将储君之位让给我,哪还有那么多事儿,你啊,就是这点想不通,害死他们的不是我,让关东陷落北戎之手半年的也不是我,而是您啊,皇兄。” 他的眼里含着笑意,仿佛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在诘问大人自己有什么错。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真想叫五娘来看看你这幅样子。” 提起李义诗,李纪元神色忽然一僵,后退半步,猛地将杯子摔在地上。 “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你休想威胁我,休想!” 声音声嘶力竭,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 李建深见目的已经达成,站起身来,转身要走,忽又突然停下脚步,道: “往后就别出去了,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纪元猛地瞧向李建深,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他想永远将他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想他逼疯他! 李建深不再看他,抬脚就走,却听李纪元道: “昨日那个小娘子,是你的太子妃?” 李建深顿住脚步。 李纪元道:“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李建深继续抬脚往外走。 “我见过她。”李纪元笑起来,道:“皇兄,真的,我见过她,我见过你的太子妃,在关东。” 李建深猛地转过身来,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 李纪元见此,哈哈大笑,“我果然没说错,你果然喜欢她,那你知不知道我见你的太子妃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他倚着牢门,道:“三伏天里,走了几十里地,差点被北戎士兵抓走当军妓,我的士兵救了她劝她离开,她却仍要往北走,你猜,她要干什么?” 李建深冷冷道:“闭嘴。” 李纪元非但不闭嘴,瞧见他这幅样子,反而说得更起劲。 “她在找人,那个人同皇兄你一样,就在这儿。”李纪元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笑得人畜无害。 “也长了一颗朱砂痣,你说巧不巧。” 李建深猛地将李纪元推到墙上,李纪元一声闷哼,仍在叫‘皇兄'',李建深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越收越紧。 “我说闭嘴。”《 》 40-50 41. 第 41 章 他只是个替身而已。…… 静谧的牢房内, 只有墙壁上的烛火在不断跳跃晃动,给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带来些许微光。 那光照在李建深的侧脸上,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为何要闭嘴, 这么新奇的事儿自然要与皇兄分享了。” “皇兄, 你说,那个同你一样长着朱砂痣的人,到底是太子妃的什么人, 做弟弟的当真是好奇啊……” 李纪元笑着,像是故意一般, 仍旧在不断刺激着李建深。 李建深眸中火光渐盛,猛地收紧手中力道。 “唔……” 李纪元的脸因为充血涨得通红,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嘴角的弧度却越扯越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道沙哑至极的笑声。 “皇……皇兄……何必……如……此生……气……” 他额间青筋爆出,因为窒息而微微翻起白眼。 “殿下——!” 孙正德腿抖如筛糠, 一步一踉跄, 几次险些摔倒, 从外头跑进来, 猛地在李建深面前跪下。 “太子殿下!即便襄王有罪也不可脏了您的手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儿, 陛下问起来, 臣着实吃罪不起!” “求殿下先放开襄王, 殿下——” 他原本在外头守着, 可察觉到不对劲,往里头一瞧,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 襄王是皇帝李弘托付给他照看的,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无论李建深会不会受到处罚,他身为大理寺卿,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了。 若是严重些,说不定还会被处以死罪。 他急得要命,险些就跪不住。 李建深看着李纪元,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杀意,眼见着李纪元就要不行了,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他顺着墙滑到地上,冷声道: “若是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的杀了你。” 然后一转身,抬脚往外走。 他今日不该来这一趟。 李纪元忽然能够顺畅呼吸,不由捂着脖子大声咳嗽,然后如同溺水之人上岸,喘着气呼吸起来。 孙正德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抬起袖子去擦额上细密的汗珠。 牢房里只能听见李纪元的喘气声,他看着李建深的背影,待缓过气来,方才扶着墙踉跄站起,眼中仍旧是忽略不掉的讥讽。 真是可惜啊,李建深没能动手杀他,不然又是一场好戏。 他对着李建深的背影笑起来,用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叫: “皇兄!你怕什么?不过说件太子妃的趣事而已,怎么就不敢听了呢?” 他的声音在牢房里不断回荡,传入李建深耳朵里,李建深下颚绷紧,脸似冰霜,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走至外头,满眼皆是黑压压的乌云。 今年的冬天,好似就没几天晴朗的日子。 李建深忽然顿住脚步,闭上双眼,那满心的燥郁像是野火一般在他的身体里流窜。 过了许久,他方才睁眼,开口问身后的谭琦,声音沉静,听着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谭琦却敏锐地察觉到里头的暗潮汹涌。 “世间与我一般,同在眉间长着一颗朱砂痣的人,应当很多,也没什么稀奇的,是不是?” 谭琦张了张口,道: “殿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太子妃同您感情要好,您不必将襄王的话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这样聪明,早察觉到太子妃的不对劲,有许多事情,稍稍联系起来就能得到答案,太子妃她…… 心里头藏着别人,而且那个人定然同太子殿下有着某种联系,确切的说,是某种相似。 襄王的话只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一事实而已。 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必定有所察觉,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陷进了同太子妃构筑的所谓‘温情’里,不愿出来。 听见谭琦的话,李建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道: “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我为何要放在心上?” 听他这样说,谭琦心中没有放松,反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李建深如今这样子,同当初昭贵皇后没的时候十分相像。 当初,太子殿下表面也是同如今一样的沉静,可是那沉静下头,却暗藏着被压抑的火焰,也许只需一点星星火苗,那火焰便会瞬间奔发出来,将一切毁灭殆尽。 “殿下,您……”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李义诗怒气冲冲地过来,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太子殿下对二哥做了什么?” 她是骑马而来,鼻尖被冷风冻得通红,说话冒着白气,眼睛里尽是急切,并且在言语间将两位兄长十分自然地做了亲疏之分。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她腰间的络子。 那络子的样式同他腰间的虽有所不同,但在上头却同样串了三颗珍珠,这是青葙的习惯。 “还有谁?”他问。 李义诗一愣,她在问二哥的事,不知李建深为何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自己腰间的络子看,心下明了。 李建深这个人独占欲极强,自己的东西是决计不愿同人分享的,他看见自己腰间戴着青葙打的络子,自然是不高兴。 她冷哼一声,故意气他。 “太子妃的络子这么好,自然是要多多送人,我身边的小宫女,小内监们人手一个,哦,还有那位叫她学画的张画师,也有一个,太子殿下,您满意吗?” 李建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再理会李义诗,抬脚就往外走,李义诗要追上去,被谭琦拦住。 “公主留步,太子殿下如今心情不好,您最好还是少招惹为妙。” *** 李建深到丽正殿的时候,青葙已经睡下,他屏退众人,走到床前,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许是做了噩梦,青葙睡得并不安稳。 她眉心紧促,双手攥紧被褥,显然是魇着了。 李建深坐在床边,看见她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珠,那泪珠顺着鬓角滑落,很快隐没在发丝里。 她梦见了什么? 或者说,她梦见了谁? 李建深捧着她的脸,细细看着。 青葙猛地惊醒,微微喘气,她反应了一会儿,发觉眼前是李建深,便坐起来,待气息平稳之后,方才问道: “殿下怎么这样看着妾?” 他的眼神与寻常太过不同,夹杂着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李建深声音淡淡的:“我想看看我的太子妃究竟在想什么?” 青葙垂下眼,李建深如今说话越发叫人不解。 蜡烛‘噼啪’作响,爆出一声火花。 李建深要俯身吻青葙,青葙因刚醒,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李建深的唇在离她一寸的地方顿住。 他问:“为什么要躲?” 青葙随口道:“妾还未洗漱。” 李建深的目光悠悠地看着她,像是想把她的脸瞧出一个洞来,道:“是么?” 他起身,青葙这时才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减轻少许。 李建深抱着她去洗漱,在净室拉着她胡闹一回。 青葙照旧要去吻李建深眉间的朱砂痣,却被他躲开。 李建深咬着她的唇,道:“喜欢么?” 青葙眼角氤氲着一抹嫣红,在热气里点头:“喜欢。” 李建深的眼睛漆黑如墨,忽然笑了一下,松开她的嘴唇,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道: “你是喜欢朱砂痣还是喜欢我?” 青葙正到紧要关头,咬着唇,没听到这句话。 她凑过去抱住李建深,在狂风暴雨里轻声啜泣。 水在浴池里不住晃动,最终归于平静,李建深抱着青葙回到榻上,看着她在疲惫中睡去,而他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披着一件寝衣坐在床头,望着烛光,仿若一尊雕像。 没关系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而已,不过是他的错觉,什么关东,什么长朱砂痣的倾心之人,不过是从前的事,同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知道她喜欢的是他便好,什么都不重要…… 李建深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然而,却仿佛没有半点用,他心中的燥郁越来越盛,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将手慢慢握起,扭头去瞧青葙,只见她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李建深的心一软,俯身要去吻她,却猛然听见她说起了梦话。 “阿兄。”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她在唤谁? 李建深想要摇醒青葙质问她,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 未几,他猛地坐起身来,掀开床帐,就要起身离去,一条腿却碰见了什么东西,在寝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去,是一只箱子。 直觉告诉李建深,那不能碰,否则便会掉进无尽的深渊。 他应当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承恩殿去,等到明日照常起来,去上朝,去处理公务,会见大臣。 这才是他此刻该做的事。 然而李建深的身子却仿佛不再听他的指挥,一只手慢慢将那只箱子拉出来,抬手轻轻打开。 只见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卷,下头便是各色珠宝首饰,他认得,是自己往常赏赐给她的。 怪不得,他从未见她戴过,原来竟被她丢在这里。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心里那埋藏已久的燥郁愈发浓厚。 他静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幅画,慢慢展开。 只见一位少年缓缓映入眼帘,那少年与他有几分相像,并且与他一样,眉眼间长着一颗朱砂痣,而画像旁边,便写着‘吾爱’两个字。 李建深认出来,是青葙的笔迹。 只听轰隆一声,李建深心里的燥郁终于压制不住,如火山般喷发。 果真如此,一直以来的猜想终于被验证。 他只是个替身而已。 42. 第 42 章 烧画 怪不得, 自己从端州回来之后的那次宫宴上,她明明才第二次见他,却仿若对他痴心已久, 之后但凡与他相处, 她的一双眼睛也必定不会离开他的脸。 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直看到他心里去。 如今看来,她看的不是他, 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去看她口中的‘阿兄’。 在此之前, 他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却下意识地去逃避,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追究,他的猜想便永远不会被证实,他和青葙便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看着这幅画像, 他知道, 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李建深垂下眼帘, 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 青葙被寝殿里的动静吵醒,睁开了双眼。 李建深回首, 隔着半开的帐幔与她对望。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香炉里是李建深特意为青葙寻来的安神香, 夹杂着浓浓的暖意, 透过帐幔的缝隙往床榻里钻。 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动了动,他撩开帐幔,单手提着画像给青葙看。 “太子妃能不能告诉我, 你画得是谁?是我,还是你的‘阿兄’?” 青葙拥着被褥,缓缓坐起身来,她的声音平缓,面容沉静,仿佛一个事外之人。 “殿下知道了?” 她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连一句辩白也没有。 李建深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与他云雨过的妇人,只觉得无尽的寒意直往心头钻。 他滚了滚喉咙,嘴角露出一丝对自己的讽刺:“我早该知道。” “我的太子妃这么喜欢我眉心的这颗痣,喜欢到不同寻常的地步,想不叫人注意都不行。” 从听见她从前有过意中人之时他便开始怀疑,后来青葙失约,他心中的疑虑便更重,今日李纪元的那番话,算是彻底将这个念头挑明。 只是他不想信,也不敢信。 直到看见这张画。 李建深想起那日画像掉落在地时,青葙紧张的神情,只觉得讽刺非常。 他关心她的身体,怕她着凉,而她从头到尾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李建深咬紧牙关,沉声道: “王青葙,你把我当什么?” 青葙将被褥往自己身上裹,直视李建深的双眼,与他对视,直言道: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替代品,或者也可以说……替身。”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殿下,您长得太像他了。” 这段话彻底击碎了李建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它像是一把火,将一切的虚妄美好全部烧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真相。 替身…… 李建深从未想过,这个词有一日竟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呵。”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周太子,竟被一妇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费尽心力去欺骗自己。 李建深下颚绷紧,周身开始散发出森然的寒意。 他是太子,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大周战神,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这样地愚弄他。 没有。 李建深将画纸捏得簌簌作响。 “殿下。”青葙唤他,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画像瞧,她怕李建深将它扯坏,便伸出手去,道:“请殿下将它还给妾。”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到了如今,她还只关心画像。 李建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罕见地发起火来。 “来人!” 他拿着画像往外走。 青葙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掀起被褥,赤脚下榻,想要将画像拿回来。 正是晚冬,外间屋檐下还落着霜花,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脚步却一刻不停。 宫人们听见动静,早应声过来,殿门打开,众人瞧见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皆是披头散发,只穿一件寝衣便出来,不由吓了一跳。 李建深冷着脸,声音像是沁了冰: “往后不许太子妃再画画,一应笔墨纸砚全部不许在丽正殿出现,冯宜,去拿火盆。” 冯宜张了张口,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李建深是生了大气了。 他看了一眼青葙,暗自叹了口气,应声称是。 青葙听见李建深的话,脸色一变,再也不顾什么礼节规矩,上前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殿下要做什么?” 李建深沉着脸看她,缓缓吐出两个字:“让开。” 青葙摇了摇头,蠕动着嘴唇,语气放软: “殿下,妾知道您生气,您怎么罚我都成,只是求您,可否把画还给我?” 李建深既然知道了真相,想必不会再理她,他又不许她再画画,那他手中那幅便是世上仅存的‘阿兄’的画像,是她往后唯一的慰藉与念想。 李建深被气笑了,她此刻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急切,他好似从未这样在意过自己,在她心里,自己的存在还不如手上这个死物。 火盆已经搬来,李建深看着青葙,见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容颜绮丽。 因出来匆忙,她的发丝凌乱,寝衣上的带子甚至都未曾系好。 李建深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塞进耳后,然后在青葙惊愕的目光中,手一扬,将画像抛入火盆。 那画像遇上火,顷刻之间便燃烧起来,火光窜天,映照在青葙的侧脸上,照出她满脸的惊慌失措。 “阿兄——!” 青葙反应过来,猛地转身,要往火盆那边跑,却被李建深扼住手脚。 他用两只手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轻声凑到她耳边,姿势亲密,说出的话却无情。 “你瞧,那火烧得多旺。” 青葙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画像蚕食殆尽,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她的心在一点点往下坠。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见画像已经烧完,火盆里只余零丁的碎屑,李建深才终于松开青葙,却见她猛然推开自己。 他心头一震,沉声道:“回来!” 却见青葙的手已经伸进了火盆里,她像是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将那些碎屑捧了出来。 李建深呆愣住,待回过神来,心中便是滔天的怒火。 他下颚绷紧,大步走过去将火盆踢翻,拉着青葙,一字一句问: “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连手都不要。 那些碎屑还带着火星,青葙的手烫得发红,很快便起了火泡。 青葙低头看了看,发现它们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转过头,对着李建深看了一眼。 李建深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青葙。 她的目光里再没了往日的情意,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 她张了张口,说:“是啊,我就是这样喜欢他。” 李建深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往日在床第间,他无数次的问她是否爱他,她每一次都回答‘爱’,当时只觉得甜蜜,如今想来,那一声声回应却像是往他脸上甩巴掌。 她的爱不是在对着他,而是对着她的‘阿兄’。 他只不过是她用来怀念另一个人的‘工具’而已。 他们情比金坚,而他则是那个多余的。 李建深看着青葙,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不是么。” 这样的话,无疑在往青葙的伤疤上撒盐。 她神色未变,手却微微开始颤抖,注视着李建深,左边眼角愣愣流出一滴泪来。 那滴泪落在李建深的手上,像是往他心里捅了一把刀,疼痛在他身体里四处流窜。 李建深冲冯宜伸手,“拿把匕首来。” “殿下……”冯宜跪下,“殿下三思,太子妃她——” 李建深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以为我要杀她?” 他与青葙静静对视,道:“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是我的妻,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杀妻的地步。” 冯宜心头打鼓,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珠,起身去取了一把匕首递给李建深。 李建深接过,让早已吓得不行,跪在地上的众人退下。 然后抽掉匕首的剑鞘,放进青葙的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抵上自己的眉心。 那匕首十分锋利,很快刺破皮肤,一道血痕缓缓顺着李建深的眉心往下流。 青葙手中的碎屑撒了一地。 她看着李建深,身子不住往后退,想要挣脱他。 “你疯了……” 李建深按着她的手,往里送了送,眉心的血流得更快,他却好似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道:“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 “挖出来。”他说。 青葙静静地看着他。 李建深道:“把这颗朱砂痣挖出来。” 他要将他脸上一切与那人相似的地方,全部抹去。 青葙张了张口,手上的疼痛在不断加剧,但神色依旧淡淡的。 “殿下,不必如此,往后我都不会再把您当成是他了。” 李建深听了这话,手上反而更加用力,青葙使劲将身子一歪,匕首随之掉落在地。 李建深脸上流着一道血痕,走到青葙身边,将从前她送给他的络子扔到她脚下,道: “阿葙,我当真想同你好好过日子,也当真……心悦于你,不过,往后不会了。” 青葙看着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无论是吃惊,伤心,还是难过,通通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是。” 仿佛李建深所说的话对她来说只是可有可无。 李建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是啊,不过一个替身而已,她又怎么会在乎。 “往后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再费心背着我喝避子汤,今日,是最后一次。” 李建深不再看她,就这样流着血,身穿一件单薄的寝衣出了丽正殿,头也不回地踏入寒夜之中。 43. 第 43 章 她想回去了。 丽正殿内发生的变故太过突然, 好些宫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未曾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太子殿下好似因为一张画像,同太子妃生了大气, 甚至还动用了匕首。 柳芝同樱桃在外头守着, 心急如焚。 太子要拿匕首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杀了太子妃? 不,应当不会,太子虽然武艺高强, 但并非残暴之人,太子妃又是他明媒正娶来的妻子, 就算再生气,也不过是冷落而已,应当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想起方才太子那幅骇人的模样,两人一时心里又没了底,只能不停地往里头张望。 柳芝心中着实担忧,便走到同样在外头等待的冯宜跟前, 叉手行礼: “大伴, 您总得想个法子, 万一出了什么事, 可如何是好?” 冯宜比她更是着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李建深如此生气的样子, 虽知他不会伤害太子妃,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太子妃受伤, 怕是于陛下、太后那里都不好交代。 他将手中拂尘捏得紧紧的,正要进去一探究竟,便见李建深顶着一脸血出来。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冯宜险些将魂吓掉,连忙迎上前去, 着急忙慌地问: “殿下如何竟伤成这样?” 李建深周身散发着寒气,身着一件单衣,站在那里,淡淡道: “今日之事,不许往外传一个字。”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下:“是。” 待李建深走远了,柳芝和樱桃才敢从地上起来,一刻不敢耽搁,转身就往里头跑去。 只见青葙正赤着脚蹲着,自抱双臂,不知在低头看着什么,不远处是早已熄灭的火盆。 临近了,才发觉她看的是落在地上的,画纸的碎屑。 两人回想起方才青葙不要命一样将手往火盆里伸的景象,不由心下凛然,急忙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殿下,您没事儿吧?” 樱桃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着急问道。 低头,又瞧见她满手的火泡,想是方才被火燎到的,不由红了眼眶: “不过一幅画而已,怎么就值得殿下同太子这样怄气?” 青葙看着一地的碎屑,将自己抱得更紧。 “是啊,不过是幅画而已。” 可她就是这样看重,阿兄已经没了,她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可如今,这念想也随他而去,化成了虚无。 柳芝早进寝殿拿了鞋子和大氅过来,同樱桃伺候着青葙穿上。 她搂着青葙,对樱桃道:“先别说这些,先扶殿下进去。” 青葙被两人扶着进了寝殿,方才觉得暖和了些,她捞起被褥紧紧裹在身上,盘腿坐在塌上,面色平静。 待将早煎好的避子汤喝下,柳芝派人请的御医也到了。 那御医仔细将青葙手上的火泡用火燎过的银针挑破,然后上药包扎。 待一切收拾完毕,御医又替她把了把脉。 青葙见他面色不对,便令柳芝和樱桃出去。 “御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御医摸了摸胡须,道:“太子妃殿下近日可按时服用臣开的养胃汤药?” 青葙点了点头,“是,一日不曾断过。” 这就奇怪了,御医微微皱起眉头,往常太子妃得不过是普通的胃疾,怎么如今却有加重之势? 他斟酌着言语,问:“敢问太子妃,近日可曾还有呕吐,疼痛等症状发生?” 听他这话,青葙便明白了,道:“有,而且也比从前频繁了许多。” 她抬头看向他,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平静问道: “可还有救?” 御医犹豫片刻,垂下脑袋,说:“臣无能,只能改变药方,看看能不能稍加缓解。” 这句话意味着青葙的情况属实已经有些严重了。 青葙沉默良久。 自阿兄离开之后,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坚持了太久太久,她知道,他想要她好好活着,可是上天好似已经不想她再受这人间的苦了。 她叹了口气,微觉遗憾。 “若是严重的话,还能撑多久?” 御医也不敢妄下断言,只道:“这个臣也说不好,不过,殿下不必过于忧虑,放宽心,好好用药,多半就好了,也许到不了那个份上。” 青葙笑了下,点点头,说:“我知道,有劳了。” 御医觉得有些意外,他见过太多病患,别说那些没受过苦的闺阁娘子,便是常在刀尖上行走的汉子面对生死,也定要红个眼睛,掉几滴眼泪,鲜少会像青葙一般如此镇定。 这样的性子当真不似是在市井里长大的。 他叹了口气,道:“微臣告退,这便去禀明太子殿下。” 他不知东宫里发生的事,只以为同往常一样,是李建深差人唤他,按照规矩,需得将青葙的病情向他禀明。 “不必了。” 御医的脚步一顿。 青葙对他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应当不会想听这些,大人往后若是给太子殿下请脉,也最好不要提我,免得惹他不高兴。” 御医不解,自年前起,太子便宠爱起太子妃来,两人感情瞧着也还不错,怎么此刻太子妃却将两人形容得好似仇人一般? 青葙直言道:“我们闹了矛盾,大人照做就好。” 御医只得称是。Ding ding 樱桃照着新药方重新去御医署取药,柳芝进来,看着青葙道:“殿下,怎么忽然就换药方了?” 青葙道:“无事,病要好了,再吃原来的药自然不合适。” 柳芝不疑有他,犹豫片刻,才终于问道: “殿下,太子殿下方才是带着血出去的,他……” “他想把自己眉间的朱砂痣挖出来。” 柳芝张了张口,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损伤分毫,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别提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更何况伤害的还是最重要的脸。 这可不是小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会叫他如此? 青葙见她满目惊愕,轻声道: “放心,那匕首刺得并不深,御医会治好他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再无从前的关切和情意。 柳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蹲下,攥住被褥,仰头注视着青葙,问: “殿下,您同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李建深方才烧画的时候,她听见青葙说什么‘我就是这样喜欢他’,听得她一头雾水。 这个‘他’指的是谁?太子妃喜欢的人不应当是太子么?难道还有旁人? 还有她如今对太子这样冷淡的态度,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葙的手刚上过药,里头是凉飕飕的疼,她吹了吹,缓声道: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场梦,该醒了而已。” 她和李建深互相将对方当做旁人的替身,也算是互不亏欠。 外头响起动静,是宫人们进来,要拿李建深留在这里的一些衣物和平日里用的东西,顺便将一应笔墨纸砚搬走。 青葙叫住她们:“等等。” 她让柳芝将床下的那只箱子拉出来,然后褪下脖子上的那只玉坠,放了进去。 “将这些替我还给太子殿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柳芝有些不解:“殿下,这可都是太子殿下的赏赐,还有那玉坠,是太子特意送给您的礼物,焉有退回去之理?” 太子妃一向珍爱这些东西,不是贴身戴着,便是放在箱子里妥帖保存,不肯损耗分毫,怎么忽然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要送回去? 青葙将被褥裹得更紧,说:“照我说的做就是,这些东西,其实,我本来就不喜欢。” 柳芝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那些宫人们已经上前将箱子搬走。 待寝殿又重新静下来,这是,青葙又道: “好姐姐,往后太子不会来了,我这个太子妃怕是也当不长久,你和樱桃再在我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前程,与其将来跟着我受苦,不如好好再择一条好路。” “若是还想待在宫里,便去五公主那里去吧,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会亏待你们,比跟着我好,若是不想,那我便求了太后,送你们出宫,你们在外头都有父母家人,不得已才进了宫来,如今正好出去,与家人团聚。” 柳芝听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她同樱桃的去处,只觉得心惊。 不知为何,她竟有种青葙在提前安排后事的错觉。 她猛地跪在脚踏上,头回不顾规矩地抱着青葙哭起来。 “不!奴婢哪儿也不去,殿下,无论您和太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别赶我走——!” 青葙将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我也想一直跟你们待在一块,平日里,咱们还跟从前一样踢毽子、挽花绳,春天到了,就去放风筝,秋天摘果子吃,冬天凑在一起打雪仗。” “很想,很想。” 可是老天爷,好似并不打算给她太多的时间。 或许,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十分脆弱。 此刻,她分外想念关东,想念福伯,想念……阿兄。 她想回去了。 青葙闭上眼,将自己整张脸埋进柳芝的怀里,不愿再起来。 44. 第 44 章 妾是来求殿下和离的 李建深身为储君, 竟然伤了脸,自然是大事,但冯宜知晓其中的轻重, 不敢声张, 只连夜悄悄叫了御医过来。 然后又以李建深多日劳累,感染风寒为由亲自到李弘处替李建深告假,免得明日早朝被人瞧出来, 到时候又免不了风言风语。 李弘还在为除夕那日李建深的行为生气,加之又知晓了他在大理寺差点掐死李纪元的事, 见了冯宜,自然是没什么好脸。 “风寒?”他冷笑一声,“咱们太子的本事通天,谁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怕一场小小的风寒?” 冯宜跪下,老老实实挨了他一顿训, 态度十分恭敬。 “回陛下, 太子殿下确实是病了, 俗话说, 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 前些时日的事, 太子一直想给您回个话, 又怕您不愿见他, 整日里忧心忡忡,他又一直劳累,如今被寒风一吹,自然就倒下了。” 冯宜怕李弘不为所动, 便又道: “过段日子,便是昭贵皇后的忌日,殿下是想早日养好身子,好等着日子祭拜的,陛下瞧在殿下一片孝心的份上,便消消气吧。” 说完,便重重磕了个响头。 李弘自然不信李建深当真会在私下里反省,但听见他提及发妻,他的面容到底有了些许松动。 他由着宫人替他擦了脚,拜了拜手: “去吧,朕也不求他有多孝敬朕,只求他安分守己些,便是朕的造化了。” 说完,便轻咳了两声。 冯宜知道这是准了,不禁在心中松了口气,又说了些李弘爱听的话,便出去了。 李弘见他走了,才对着给自己梳头的孙冒严道: “去查查出了何事。” …… 冯宜回到承恩殿的时候,正遇见站在外头的御医署署丞,他奇怪道: “大人怎么不进去?” 署丞见他回来,如同见到救星,忙拉着他到一旁廊下小声道: “冯大伴您可回来了,哪里是我不想进去,我这是半只脚刚踏进去便被太子殿下叫人给轰出来了。” 冯宜既叫了他来,那便是太子身子有恙,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到底是看还不看,他也没个主意,只能等冯宜回来同他商量。 “大伴,殿下哪里不舒服?您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冯宜倒是没有多透漏,只道:“大人一会儿进去便知,劳烦大人再等一会儿,奴婢进去劝劝殿下。” 署丞连忙道:“有劳大伴。” 夜凉如水,冯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进殿,只见李建深正一个人拿着帕子用热水擦拭脸上的血,待将血擦干净了,便随手将帕子扔进热水盆里。 冯宜见他走到镜前,观察了一会儿,很快便皱起眉头来。 他眉心皮肉虽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但那颗朱砂痣却还在。 李建深看着镜子,冷笑一声,抬手便将镜子砸个稀巴烂。 只听‘哗啦’一声,镜片四分五裂,李建深的拳头上也开始慢慢沁出血来。 冯宜扔掉手中的拂尘,连忙过去跪下,紧紧抱住李建深的双腿,道: “殿下,奴婢知道您生气,可再如何也不能伤害自己,您是太子,未来大周都指望着您,万不可因为这些小事伤心伤身啊!算是奴婢求您了,昭贵皇后在天之灵瞧见您这样,怕是也不会安心。” 李建深像是全然察觉不到疼痛,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淡淡道: “你说的对,不过是小事而已,一个女人,不值当我为她如此。” 冯宜听他如此说,不由大喜,他真怕李建深当真气疯过去,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见李建深的手仍在不停地滴血,冯宜连忙扭头朝外头示意宫人请署丞进来,然后又将水盆中的帕子拧干裹在他的手上。 李建深转身,坐在胡床上,面容平静,周身却散发着森然的冷意。 署丞瞧见他眉心的伤,不由大吃一惊,但到底什么都没问,转身叫人拿药来。 却听李建深漫不经心地问他:“可有什么药能去掉我眉心的这个东西。” 他方才用匕首都没能将它完全挖掉。 署丞一愣,犹豫道:“殿下说的可是殿下的眉心痣?” 李建深抬眼:“能去掉么?” 李建深眉心的朱砂痣一直以来被视为大周祥瑞的象征,都说他正是因为生有此物,才能战无不胜,帮助陛下打下江山。 他一个小小署丞,哪里有胆子去弄掉这样的东西。 署丞连忙跪下:“殿……殿下,不可啊,殿下的眉心痣乃是我朝的祥瑞,不可轻易抹去啊。” 祥瑞? 李建深冷笑一下,前朝末帝所生的第十一子眉间亦有此物,前朝不还是灭了国,同样的一颗痣,在前朝被视作不详,到了他这里,却又变成了什么祥瑞,当真是可笑之极。 突然,他面色一顿,收敛起了笑意。 署丞以为他是生气了,只得跪下磕头,“殿下,臣是当真不能——” “不会有人怪罪你,只管照做便是。”李建深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打断他的话,又对冯宜道: “叫谭琦过来。” 署丞额头冒汗,无奈称是。 谭琦过来之后,道:“主子,您找我。” 李建深道:“有件事交由你去办。”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他。 谭琦领命出去。 署丞正打算给李建深的眉心上药,便听见外头响起了动静。 “殿下,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 见李建深没有说话,宫人便拿着东西进来,她们捧了李建深的东西往里间去,却被冯宜叫住: “这个箱子是什么?” 太子可不曾在丽正殿那儿落下这个。 抬箱子的宫人跪下,回答道: “回殿下,这是太子妃的东西,说是太子殿下从前赏的,今日还给殿下。” 她打开箱子,只见里头是李建深往日里赏给青葙的一些首饰钗环,她找了找,将一个玉坠捧在手心里,垂着脑袋道: “这是太子妃特意从脖子上摘下来的,说是一并还给殿下。” 冯宜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他嘴贱,问这个做什么? 那玉坠是昭贵皇后的遗物,太子殿下最宝贝的东西,如今却像是打发废料一样被太子妃打发回来了。 他转过头去,果然瞧见李建深沉下脸来,神色愈发冰冷。 冯宜小心地捧了那玉坠过去,“殿下……太子妃许是觉得她戴不了如此贵重的东西,是以才……” 李建深垂下眼帘,伸手将那玉坠紧紧握在手心里。 她果然是不稀罕。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看着署丞淡淡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去掉我的朱砂痣,开始吧。” 署丞见他面容冷峻,身上散发着上位者浓浓的压迫感,只能硬着头皮应是。 李建深垂头,缓缓打开手心,只见那枚玉坠在烛光下散发着淡黄的微光。 他记得自己将它戴在青葙脖子里时,那暗藏在不确定下的期待,他在赌,可是事实证明,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月亮渐渐落下,外头的天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院中的竹叶迎着月色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建深慢慢将十指收拢,将玉坠重新紧紧握在手心里。 *** 等到李建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三月底。 初春将至,冬日的肃杀气氛被暖暖的春意取代,李建深这些日子都在梨园住,平日里处理政事,瞧着倒是与往常无异。 只是冯宜这样贴身伺候的人却发现李建深开始变得喜欢发呆,经常会一个人看着东宫的方向出神。 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劝导。 其实想想那日,也难怪太子会如此生气。 任谁被人当成替身,都不会高兴,更何况是太子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 他的尊严、高傲被太子妃毫不犹豫地踩在脚下,焉有不怒之理。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太子也拿太子妃做替身和靶子,若搁在寻常人身上,也算是两清了,但李建深是太子。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太子利用别人的份,哪里有反过来的,太子妃瞧着那样听话懂事,不想却也做出这样的大胆之举来。 这是一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楚。 两人如今也算是闹掰了,太子不理会太子妃,太子妃亦不理会太子,从前若太子不住宫里,她三五日便要差人来问候的,可是这都这么久了,她愣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往日对太子的那些情意,当真不过都是装的罢了。 冯宜见李建深正在处理公务,便出了沁芳殿,伸了伸懒腰。 开春了,万物复苏,但愿一切都能好起来。 他怀抱着拂尘,正打算回去,却见一小内监过来,道: “大伴,卢娘子来了,想要见殿下呢。” 冯宜道:“殿下不是早说了,卢娘子有事便去请太医,无事不要打扰他么?” 自从太子搬来梨园,卢娘子三天两头地便往这里跑,太子并不大见她,她还是这样锲而不舍,又是何必? 那小内侍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不是说了么,殿下不见她,好好送回去便是。” “不……不是。”小内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喘着气道:“是太子妃来了!” 冯宜一愣,不禁微感吃惊。 自从那日太子同太子妃生了气,太子妃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太子,而由于太子的原因,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大打听太子妃的消息。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太子妃’这三个字属实已经变得有些陌生,如今突然听到,自然感到意外。 冯宜皱起了眉头。 卢娘子太子不见,那太子妃呢? 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禀告一声。 “你说谁?” 李建深坐在胡床上,问道。 冯宜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答道: “回殿下,是太子妃,哦……还有卢娘子,也在外头。” 李建深垂下眼,长久地不说话,他如今眉间已经没有了朱砂痣,面容瞧着比从前更显冷峻。 冯宜见此,便道:“奴婢这就差人将太子妃送回去。” 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便听见李建深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叫她们都进来。” 冯宜一愣,称是。 青葙在外头站着,卢听雪歪头看她,“太子妃好似许久不曾来过了。” 青葙笑了笑,道:“是啊,我对梨园并不熟悉,也便来得少了些。” 卢听雪打量着她,淡淡道:“是么。” 她可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 青葙察觉到她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眼睛只看向沁芳殿的殿门。 她在当卢听雪替身的那段时日,于她本人并不了解,如今也不想与她有什么多余的交集。 卢听雪对她是个什么看法,与李建深的关系如何,通通不关她的事。 见她这样,卢听雪也移开了视线。 她知道李建深这些时日跟青葙并未见过面,便猜测两人多半是闹了矛盾,还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见了青葙的面,她便确定了这一点。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关系不好,对她是有利的。 冯宜出来请她们两个进去,卢听雪微楞,随即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李建深不舍得这么久不见她。 她抬了抬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太子妃请。” 青葙并未露出她想象的怒容,反而笑了笑,抬起脚往里头。 待两人进了殿,见到李建深,都不禁微微一愣。 李建深眉心的朱砂痣不见了。 只不过青葙只是抬头看了看,便开始行礼,而卢听雪却是上前几步,语带关心道: “殿下……” 李建深一直在观察青葙,她瘦了,精神头好似比从前差了些。 他心里隐隐期待她是因为他才这样,可是见她对自己如陌生人一般,不由在心中冷笑起来,眼色也黯了下去。 她心中只有她那个死去的阿兄,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 自作多情的蠢事,一次就够了。 他眼睛盯着青葙,却对卢听雪道:“坐吧。” 卢听雪听见李建深这句话,便开始往他身边走去,见他没有拒绝,便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青葙像是没瞧见,仍旧跪地给李建深行礼。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道:“起来吧。” 青葙谢恩起身,李建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拿起茶杯把玩起来,道:“你来,可是有事?” 冷淡的语气里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关切。 青葙点点头,也丝毫不顾及卢听雪在这里,轻声道: “殿下,妾是来求殿下和离的。”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李建深手里的茶杯已经被捏得粉碎。 45. 第 45 章 她不要我了 卢听雪早在听见青葙说想同李建深和离的那一刻便已经愣住。 王氏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太子妃之位是天下多少女子想要得到的东西, 有了它,权势、地位,财富, 应有尽有, 特别是像她这样出身的人,能当上太子妃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自该感恩戴德, 牢牢守住这个位置才对,哪里有主动让出去的道理? 从前, 她只觉得王氏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但还算有些眼色和小聪明,但是如今,她却只觉得她蠢。 蠢得无可救药。 窗外,几只布谷鸟站在竹枝上不停的晃动, 一滴水从屋檐上落下去, 使得它们下意识去抖动自己的羽毛, 微风吹动窗户, 发出‘吱呀’的响声,它们便飞到窗沿上, 开口‘布谷布谷’地叫起来。 这响动愈发映衬出寝殿里那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深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慢慢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拳头, 对坐在身边的卢听雪道:“你出去。” 卢听雪听见这话, 不禁微微一愣。 她其实早注意到,从方才进屋子起,李建深虽然看似对她亲密,但实际一举一动都透漏着疏离, 眼睛更是一刻不曾离开过太子妃王氏。 如今李建深的语气又太过冷漠,难免叫她有些心慌。 不应当是这样的。 李建深不应当为了一个王氏,这样对她。 心里纵有万般念头,卢听雪面上还是维持着高门贵女的镇定和体面,她起身,对李建深行礼,语带劝慰: “是,殿下息怒,太子妃许是一时气话,殿下还是仔细问问发生了何事,别为了这个同太子妃伤了和气……” 她话还未讲完,便见着李建深起身,伸手便将青葙拉进了里屋。 卢听雪面上顿时有些难看。 她隔了这样长的时间才见李建深一面,却只得到这样的对待。 冯宜过来送她,“娘子,请吧。” 卢听雪垂下眼,捏着帕子,轻声道:“敢问大伴,太子妃为何要和离,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若只是同李建深闹脾气,王氏不可能有如此惊人之语,除非是她脑子坏掉了。 冯宜自然不敢多言,只道:“这样的事,奴婢哪里就知道了,娘子,还是让奴婢送您出去。” 见打听不出来什么,卢听雪便笑了笑,道:“倒是我多嘴了,我这便回去,不叫大伴为难。” 说着,便轻咳了两声,往外走去,面上的笑容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 里屋里,李建深与青葙面对面站着,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整张脸淹没在阴影里,叫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青葙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一些,李建深看见,不禁将嘴角抿成一道直线。 他淡淡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青葙面色平静,点了点头,轻声道:“妾知道,妾想和离,请求殿下准许。” ‘和离’两个字在她说来,仿佛无比轻巧。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静默片刻,开始坐下,笑她的天真。 “在皇家,只有废妃,没有和离。” 青葙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有任何松动,她听了之后,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说: “那就废妃。” 这样轻飘飘的四个字,直接让李建深绷紧了下颚,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来。 他抬头看向青葙,想要在她眼睛里看出一点犹豫和舍不得,然而只是徒劳。 她的眼睛里只有冷漠和淡然,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李建深站起身,转过身去,不叫她看见自己的极力隐藏的狼狈。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辈子的太子妃,你可以吃穿不愁,受人尊敬,一旦失去这层身份,你就什么都没了。” 青葙点了点头,缓缓道:“妾知道。” 太子妃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是很多的,金银财物,权势地位,哪样不是世人毕生所求。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好。 她还是更喜欢在关东的生活。 她当初嫁进来,原本就是冲着李建深的脸来的,那时阿兄刚去世没多久,她正是伤心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将李建深当成了自己的寄托,心甘情愿地同他做一场梦。 当画像被李建深烧毁的那一刻,她才真正认识到,阿兄已经死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的梦也随着画像一起化成了灰烬,她不能再骗自己,是时候醒了。 李建深听她这样淡然的语气,不禁暗暗捏紧了拳头,她要弃他而去,没有一点对他的留恋,仿佛他只是个陌生的过客,在她的生命里,激不起一丝丝涟漪。 “若是离开东宫,你要到何处去?” 青葙眼睛里慢慢浮现起一丝柔和的光芒,道:“回家。” 李建深知道她口中的家多半指的是关东,是她同她的阿兄曾经生活的地方,心中不禁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和酸涩。 他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对她再有挽留,只道:“好,很好。” 然后闭上了眼睛:“如你所愿,和离。” 青葙在来之前,并不知道李建深具体的态度,更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毕竟身为太子妃,主动请求和离一事,到底有些打他的脸面,如今听见他给出确切回答,自然松了口气。 她对李建深再次行了大礼,将脑袋磕在地上,道: “多谢太子殿下,望殿下康健长乐,永保安康。”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看着这个主动要离开的女人,只觉得心里像是咽下了万只苦到极处的果子,难受得紧。 他滚了滚喉咙,道:“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青葙抬起头来,面上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她想了许久,才终于道: “殿下,保重。”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锤在李建深的心上,他同她这一年的夫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两个字。 李建深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嘲弄。 他转过身去,不再说什么,扬手拨开珠帘出去。 水晶做的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止了晃动。 *** 醉旺楼里,伙计端着两坛洋河大曲出后厨出来,正遇见进来的魏衍,不禁扯着嗓子道: “哟,小侯爷,您总算是来了,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咱们酒肆的酒都要被楼上那位爷给搬空了。” 魏衍是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公务来的,他扬了扬手,止住了伙计的大嗓门,问: “人呢?” 伙计仰头示意楼上,“就在上头呢。” 魏衍接过他手上的两坛洋河大曲,示意他不必再伺候了,然后利落上了二楼。 他环顾四周,很快看见了李建深身影,他穿着一身常见的大袖长袍,打扮十分低调,正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口中灌酒。 周围坐着的一些小娘子许是见他一个人在那儿,又生得英俊,便纷纷用扇子遮面,不住偷偷打量。 魏衍快步走过去,将手上两坛酒在李建深面前的长桌上放下,又叫人将四周屏风竖起,正要坐下,却猛然瞧见李建深眉间空空,原先的朱砂痣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衍属实吃了一惊,他拦下他的酒杯,看了眼桌上已经空了的坛子,问: “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前阵子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李建深患了风寒,暂待在梨园养病,一应奏章只需按流程递进去等批示即可,是以他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李建深的面。 如今面前这幅情景,倒真叫他始料未及。 李建深看向他,半晌,方缓过神来,道:“是景明啊,坐吧。” 他拿开魏衍放在他手腕上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在手中把玩着,皱着眉头将眼神放空。 “你说,这酒怎么就是喝不醉?” 魏衍见状,倒是没有再阻止他,只道:“殿下有心事,自然是怎么喝都不醉的。” 李建深垂下眼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就是个骗子。” 她? 魏衍挑眉,看来这是同太子妃闹矛盾了,这他倒是来了兴趣,给李建深倒了一杯酒,问道: “殿下说说,她如何骗你了?” 李建深却不上他的当,只是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小骗子’,旁的便不再多说。 魏衍也不再问,只是安静地陪他吃酒。 过了片刻,李建深忽然将酒杯放下,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无措。 魏衍暗想,若是外头的那些小娘子见着太子这幅样子,定然更加春心荡漾,不过,他真正想叫看见的,怕是太子妃。 李建深眼神放空,蠕动了一下嘴唇,道: “她不要我了,景明。” 这句话魏衍着实没有听明白,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能怎么不要他? “夫妻之间,向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太子妃向来对您倾心,哪里就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向来对他倾心? 李建深自我嘲弄一笑,仰头又饮了一杯酒,随后便站起身往外走,魏衍连忙跟上。 那些原本就注意这边动静的小娘子们见着李建深出来,通通红了脸,有几个大胆的还凑了上来,都被魏衍给挡了回去。 “你主子不能骑马,去找驾马车来。”魏衍对着在外头候着的谭琦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李建深已经夺了谭琦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飞驰离去。 魏衍叹了口气,连忙跟上,直到看见李建深一路进了东宫,方才松了口气。 46. 第 46 章 你们已经不像了。 和离之事谈妥之后, 青葙便在梨园逛了逛,她此刻心里无比的轻松,以至于连胃中的那丝不适感也被强行忽略了。 正是初春时节, 万物复苏, 草长莺飞,许是梨园里管的松些,便有宫人在不远处放风筝。 青葙抬头看着, 微微发呆。 樱桃在她身后红了眼睛,攥着衣角道:“殿下, 您真的要同太子殿下和离么?”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得突然就成了这样? 她身旁的柳芝同样情绪低落。 微风吹过,将青葙的发丝吹到脸上,她缓缓抬手,将它塞至耳后,转过身, 微带着歉意道: “嗯, 原本我这个太子妃便是捡来的, 说实话, 以我的出身和学识,原本就做不好这个位子, 如今将它还回去, 也算是合情合理。” 樱桃咬起嘴唇, 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谁说殿下做的不好?殿下就是最好的。” 青葙笑起来, 她今日淡妆素裹,身上无任何珠宝首饰,与卢听雪瞧着并不十分相似。 “五公主不在长安,等过几日她回来, 你们便到她那里去吧。” 她要回关东,那里乃是苦寒之地,自然不能再带着她们,让她们跟着她去受苦,更何况…… 青葙垂下眼帘,她连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 何必给她们徒增伤怀。 樱桃哭得更狠,柳芝也跟着悄悄红了眼眶。 “那殿下还去参加王大人的寿宴么?”柳芝抬手抹了抹眼角,沙哑着声音问道。 青葙点了点头。 她虽急着回去,但她也知道,李建深是太子,他们两个和离一事怕不是三两天能办成的事,需得等到李弘首肯下旨,再将她的名字从玉蝶上除名,才算完事。 这个时间,足以留给她回去一趟给王植贺寿,他是她的生身父亲,临走之前,总得见一面,尽尽孝道才是。 青葙又在梨园里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累,带着樱桃和柳芝两人回了东宫,躺下不多久,就在睡梦中听见外间响起一阵骚乱。 青葙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榻,披上外裳往外走,一只脚刚踏出殿门,便微微一愣。 李建深正往她这里走来。 他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眼神也难得一见的没有了方才在梨园的清醒,反而有些迷离。 很显然的,他喝醉了。 柳芝和樱桃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因着规矩上前去扶他,均被李建深推开。 李建深脚步停下,站在廊下,仿佛在等着青葙过去。 青葙将衣裳穿好,方才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您走错地方了。” 他应当回他的承恩殿去。 然而李建深却仿佛全然没听见一般,她的话音刚落地,便被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身上的酒气掺杂着丝丝龙涎香扑面而来,微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青葙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去推他。 李建深收紧手臂,丝毫不叫她挣脱,口中念道:“别动,阿葙,别动。” 他甚少这样亲密的叫她。 此刻,青葙已经确定李建深怕是有些不清醒,也就没有再推拒。 见她终于不再拒绝自己,李建深方才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住将手臂收紧。 众宫人们看着这有些诡异的一幕,不禁大眼瞪小眼。 特别是柳芝和樱桃,更是吃惊。 她们已经全然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了,上午太子殿下方才答应太子妃和离,此刻却满身酒气的专门到丽正殿来,将太子妃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个满怀。 往常都是太子妃追着太子跑,处处照顾讨好他,如今却好似反了过来。 她们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小的震惊。 青葙见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只能推了推李建深,妥协道: “殿下既然不回承恩殿,那便进去吧,再在这里站着怕是要着凉,妾叫人给您端碗醒酒汤来。” 李建深听见这话,方才将手臂松开,轻声道:“你不是要同我和离么,做什么还要关心我?” 青葙想说那不是关心,只不过是作为太子妃最后应尽的一点责任,但见宫人们都在场,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 “殿下还是先进去吧。” 她将李建深一只手臂架在肩膀上,扶着他进殿。 李建深许是醉糊涂了,一直抱着青葙,不愿意从她身边离开,青葙无奈,只得接过解酒汤,一勺一勺地喂他。 李建深的眼神迷离中带着一丝深邃,手摸着她的脸道: “你说,什么样的妇人最是狠心?” 青葙只当他在说胡话,并不回答,只将盛汤的琉璃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 李建深神色一黯,未几,笑了起来,哑声道: “像你这样的,王青葙,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狠心的妇人。” 见青葙一直不理他,李建深又道:“当然,我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青葙听见,淡淡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喝醉了。” 李建深看着她,道:“是啊,我醉了,若是能醉一辈子,也是好事。” 一阵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问出了心里隐藏许久的话: “他当真同我这样像?” 青葙知道他问的是谁,眼睫一颤,看着他道:“脸是很像的,眉眼还有那颗朱砂痣。” 她顿了顿,眼神放空,似是陷入了回忆里。 “只不过他喜欢笑,无论遇到什么,成日里总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事能叫他烦心,我调皮,总是捉弄他,他也不生气,还总是想法子给我买好吃的,他怕我再饿着。” 她笑起来,语气里却尽是怅然。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在朦胧的醉意里,有无尽的酸涩涌上心头。 这样听着,那个人确实比自己对她好太多。 青葙从回忆里出来,视线扫过李建深空空如也的眉心,似是有些遗憾。 “殿下放心,如今,你们已经不像了。” 李建深听见这句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心里一阵发堵。 此刻,他才终于松开青葙,眼神放空,道:“是么?但愿如此。” …… 李建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丽正殿的榻上,一瞬间,他以为又回到了之前同青葙同起同卧的日子,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往身边摸去,却只摸到一手的冰凉。 很显然,昨晚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里。 李建深慢慢将手收回。 他回想起昨日的情景,忍不住将手盖住额头,昨日他虽喝得有些醉,但对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还是一清二楚的,青葙说的那些话更是一字不差的印在脑子里。 他胸口有些发闷,又不知躺了多久方才起身。 宫人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过来,将帐幔挂在钩子上,去伺候李建深穿鞋,却被他拒绝。 “太子妃呢?” 宫人跪下道:“奴婢不知,太子妃只让奴婢们守在这里,等太子起了,伺候您回去。” 听见这话,李建深面上一沉。 自己如今对青葙而言,仿佛是一个烫手山芋,只想忙不迭地将他甩出去。 “下去。” 他自己将鞋子穿了,又起身换上衣裳,抬脚往外走,见到不远处的偏殿门开着,便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他越走近,就越能听见有说话声隐隐传出来。 李建深站在窗外,透过半开的窗户格子往里头看去,只见青葙正着手收拾什么东西,他的唇角不自觉抿起。 “殿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么?” 只听里头的柳芝对着青葙说道。 青葙摇摇头,“没什么了,我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这些也就够了,之前的那些话本就留给樱桃吧,她喜欢看。” “哎。”柳芝心中酸楚,声音也不似平日里听着清亮。 青葙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又检查了一遍,见没落下什么东西,便拉着柳芝出去。 两只脚刚踏出偏殿的门槛,便瞧见李建深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面色平静,走过去行礼。 “殿下,您醒了。” 李建深眸色幽深,语气带着些许凉意,道:“就如此急不可耐要离开?” 青葙一愣,李建深心情似乎不大好,她想了想,斟酌了下用词,道: “有备无患,提前收拾而已,妾自是要等到圣旨下来,才会离开,殿下放心。” 李建深心里的酸涩如泉水般涌动,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 他垂下眼帘,转身就要走。 “殿下——”身后,青葙叫住他。 李建深的脚步一顿,停下,他慢慢转过身来,语气里似乎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期望:“何事?” 青葙慢慢靠近他。 李建深的胸腔微不可查地跳动起来。 青葙对他行了一礼,道:“殿下,三日后,便是父亲生辰,望殿下准许,能让妾回家探亲。” 宛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李建深眼中的期望瞬间灭了下去。 他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价值,于是便再也难入她的眼。 她对他避如蛇蝎,甚至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在她心里,他这个太子还不如那个一直对她不管不顾的父亲。 李建深再次转过身去,不再看青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你既然要同我和离,那你要去哪儿,我自是管不着。” 青葙对他行礼:“多谢殿下。” 柳芝看着李建深离开的背影,面带担忧道: “太子殿下怕是生气了,殿下即便要同他和离,好歹做了这样久的夫妻,何苦这样惹他生气?” 青葙笑笑,并不答话。 李建深如今对她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会不会对她生气,她压根不在乎。 她抬手将柳芝鬓边的一缕发丝塞进她的耳后,道:“走吧,叫樱桃回来,挑一挑给父亲的寿礼。” 柳芝无奈叹气,回头看了一眼李建深离去的方向,转身跟着青葙进去。 太子和太子妃闹成这样,究竟是为何什么,她到如今也没有弄明白。 也不知太后知道了会如何,她如今还在病中,若是听见这事,怕是要好一顿伤心。 47. 第 47 章 有谁能真正比得过一个死…… 春和日暖, 鸟语花香,一大早,李建深下了早朝, 忽略掉众臣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往外走。 许是他太久没露面, 一见到他眉心那颗朱砂痣没了,底下的大臣,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叽叽喳喳闹个没完。 当然,最生气的莫过于李弘, 但他到底顾着皇家颜面,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将此事揭过便算,倒是几个吵闹的最凶的,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那些大臣自然不敢再多言,只能在心里猜测太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怎么得了一场风寒的功夫, 眉心的朱砂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仲景心里也甚是纳闷, 拉着魏衍道:“小侯爷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魏衍斜睨了他一眼, 悠悠道:“我不知道,要不秦中书去问问?” 瞧太子殿下方才在朝上的那幅神色, 自然是不想叫人知晓的, 太子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 他不乐意说的事情, 你若是还没眼色地去打听,那就是想找死。 秦仲景知道魏衍又在诓他,连忙摇头:“我要是有那个胆子,还用得着问你?快说, 到底因为什么?别不是为了那卢娘子吧?” 魏衍歪头看着他道:“我说中书令大人,旁人叫你呆子,你还真把自己成当呆子了?除了卢娘子你就不知道别人了?太子真正的身边人是谁,也不动脑子想想。” “你说的是——”秦仲景环顾四周,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李建深的背影,放低声音道:“你说的是太子妃?” 魏衍刚觉得他还算有救,下一刻,却又被打了脸。 “不会是她把太子的眉心痣给挖出来了吧?!”秦仲景震惊。 魏衍将那只想拍在他肩膀上的手默默收了回去,片刻之后,方才叹了口气走了。 留下秦仲景满脸的疑惑站在原地。 早早将他们甩开的李建深并未听见他们的谈话,只一路往外走,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偏离了去梨园的路线,正在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他停下脚步,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冯宜在心里叹了口气,太极宫的路数不胜数,太子却偏偏走上了这一条,看来这心里,终究是放不下。 他十分有眼色的开口:“殿下,方才在朝上站了这许久,想必您也累了,不如先回东宫去歇歇。” 听了这话,李建深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今日是不是王植生辰?” “是。”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冯宜以为李建深要让自己选一份寿礼送过去,却见他没了下文。 李建深终究还是回了东宫,他在承恩殿的窗口处站着,冯宜原本觉得他是在看院中的春景,等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李建深站的那个窗口正对着丽正殿的方向,只要稍稍抬眼,便能瞧见丽正殿的屋檐。 他是在瞧太子妃。 冯宜心里五味杂陈,却又无可奈何,都闹到要和离的份上了,还能如何? 他轻轻甩动了下拂尘,道:“殿下,谭琦已到,正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 “是。” 谭琦进来对着李建深利落行礼,“殿下,您叫臣查的那个人已经查到了。” 李建深的手微微一顿,看着窗外晃动的竹叶,沉声道:“讲。” 谭琦恭敬道:“那人名萧安都,因前些年关东战乱,年岁、籍贯皆不可考,此人十分有才干,得人心,却不贪功,松岭之战发生前短短几个月便聚集了六千人马随军作战,是个有才之人,只不过后来……” 谭琦似是有些遗憾道:“后来在松岭之战里同那几万军民一起,被北戎活埋而死。” 当时死去的人着实太多,有许多人死了,至今也不知姓名,仿佛一阵风,在这世间什么都没留下,这个萧安都还是因为眉间带颗朱砂痣,那些幸存的百姓才对他有了几分印象。 李建深听过之后,仍旧站在那里,长久的不言语。 谭琦又道:“殿下,余下的消息,望殿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定能查出。” 比如萧安都与太子妃是如何相识,还有他的具体身份。 “不必了。”李建深淡淡道:“你下去吧。” 谭琦张了张口,应是。 李建深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眼睛里是一片暗沉的灰。 抗击北戎,被活埋而死,这样惨烈的死法,若他是青葙,怕是也永远忘不掉。 他绷紧下颚,将手上的象牙扇捏得紧紧的。 怎么就死了呢?若是他还活着,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可是他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能真正比得过一个死人? 李建深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便有动静从丽正殿处传来,李建深重新睁开双眼,隔着郁郁葱葱的竹叶,瞧见青葙从里头出来。 她今日身穿一件鹅黄宫装,头上堪堪簪了一只木簪,显得十分清爽干净。 不过才三日不见,李建深却隐隐觉得,自己同她已经分别了数月之久。 青葙独自一人出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 这时李建深方才意识到,他好似总是让她一个人,半点不曾尽过一个丈夫的义务。 他想起杨氏每回到东宫来对青葙的态度,不禁微微垂下眼帘。 “冯宜。” 冯宜听见动静,立即从殿外进来,走到窗前,躬身道:“殿下。” 李建深转过身来,淡淡道:“去库里挑两柄玉如意。” 冯宜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是,奴婢这就命人准备马车。” …… 此时,青葙已经出了太极宫,因是皇家车马出宫,百姓们依礼跪在道路两侧行礼。 青葙坐在马车里,倚着车壁养神。 她最近越发觉得身体不如以前,时常发困,她知道,这就是御医所说的病情加重的症状。 虽然开春,但气候仍旧有些寒冷,她下意识地拢紧自己的大氅。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青葙起身,出了马车,踏着宫人放下的脚蹬下去。 因今日是王植寿诞,王府门前倒是热闹,王植和杨氏依着规矩跪在门口迎青葙。 青葙叫他们起来。 杨氏早在她出声之前便起了身,她看了眼四周瞧热闹的人群,眼中透出一丝得意,拉着青葙大声道: “我的儿,亏你这样的孝顺,还知道回来瞧我和你父亲,这回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父亲做寿礼?” 她大庭广众之下问这个着实有些难看,王植不禁咳了两声,道: “说这个做什么,先请太子妃进去才是。” “是,是。”杨氏高昂着头,仿佛早忘记了上次将青葙推伤一事,拉着她道:“闺女,咱们快进去,宴席快开始了,就等你呢。” 不知从何处突然响起一声嗤笑:“得意什么?女儿又不得宠,装什么佯?有本事叫太子喊来我才服她。” 王植脸上有些尴尬,杨氏更是脸似涂了黑碳,难看得紧。 方才说话的那个是林贵妃的娘家亲戚,杨氏自然不敢发难,只能松开青葙,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道:“进去吧。” 青葙垂下眼,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抬脚进去。 今日来的人不算多,但还算热闹,在不少人看来,王植官位虽低,也不是世家出身,但好歹女儿是太子妃。 不管这个太子妃受不受宠,好歹是未来皇后,王植怎么着也算是将来的国丈,就算再瞧不上他,为了这个,也会过来恭贺一二。 众人见青葙来,纷纷见礼,等入了座,便有不少人过来给青葙敬酒,反而冷落了寿星王植。 王植心中便有些不痛快,青葙瞧出来了,便道:“我不会喝酒,诸位敬我父亲便是。” 王植这才喜笑颜开,对着众人道:“太子妃确是不胜酒力,诸位见谅,见谅。” 众人自然只能转移目标,岔开话题,同王植说笑。 杨氏瞧着这场面,觉得十分满意,看着青葙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和蔼。 青葙将酒盅推远些,端起碗甜汤喝起来。 这时,席上又有人开口,明确冲着青葙而来: “太子妃殿下,敢问太子为何没来?您一个人回来祝寿,未免有些太过孤单了些。” 席间的热闹顿时消散了不少,众人都不傻,自然听出来这是在暗讽青葙不受宠,不得太子的欢心。 青葙抬眼,见又是方才在外头那个人,便放下碗道:“不可以么?” 那人一愣:“什么?” 青葙笑了笑,道:“我一个人回来,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自然是可以。”有人开始打圆场,众人适时说笑,尴尬总算散去。 那人似是不甘心,又道:“方才是某失言,这就给太子妃赔罪。” 然后端起一杯酒饮尽,待喝了酒,他晃了晃身子,看似无意道: “前些时日我那嫂子的孩子已经呱呱落地,太子妃也送了贺礼,说起来,太子妃也嫁进东宫一年,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好消息,我们也等着给太子妃贺喜呢。” “不必等,我同太子殿下不会有孩子。”青葙淡淡道。 席间彻底静了下来。 李建深的脚刚刚踏进门槛,便听到了这句话。 48. 第 48 章 他的关心,她已经不稀罕…… 李建深下颚绷紧, 舌尖发苦,他用牙齿微微一咬,嘴里很快便满是血腥味。 即便他早知道青葙一直在暗中吃药, 不愿同他生孩子, 可是听她将心里话这样直白地说出,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似是一颗陈年的果子,开始发酸发胀。 宴上, 一股死一般的寂静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众人面面相觑, 仔细琢磨着青葙话中的意思。 同太子之间不会有孩子?难不成是太子妃身子有毛病,不能生育? 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太子妃嫁给太子这么久,肚子里仍旧没消息,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皇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既然如此, 太子怕是不多时候就要选侧妃和侍妾。 有个别人此时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算盘, 想着找机会将自家女儿或者妹妹送进东宫。 杨氏自然也反应过来青葙的话意味着什么, 神色一变,转头小声对青葙急道:“胡说八道什么?!” 然后对众人讪笑道: “太子妃吃醉了酒, 有些话不过说着玩儿罢了, 不当真, 诸位还是尝尝这炙羊肉吧, 这是我家厨子新出的菜色,诸位尝尝如何。” 方才那人仍旧不依不饶:“别啊,咱们还想听听太子妃说说到底是何意呢,杨夫人, 您还是不要拦着了。” 杨氏气急。 这人这样当面拆台,对他们一家不敬,着实可恨。 她歪头瞥向青葙,见她还在静静喝汤,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咬碎了牙齿。 注意到众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青葙将碗筷放下,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来问我。” 众人转过头去,瞧见来人,不禁齐齐愣住。 太子殿下竟然过来了? 等回过神来,众人慌忙起身跪下行礼,黑压压跪了一地。 青葙对李建深的到来也甚为吃惊,她自然不会认为他是为了她而来。 他一向对她的事不怎么关心,更何况他们都要和离了,如今忽然过来,叫她不免有些意外。 李建深向她走来,他看着她,见她眼中并无见到他的欣喜,有的只是无尽的淡然和困惑。 舌尖的血腥味好似更浓了些。 未几,他移开视线,抬了抬手里的象牙扇,叫起。 “你。”众人在慌乱中起身,唯独方才那个一直找青葙麻烦的人,被他点名: “仍旧跪着。” 那人一愣,抬头,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铁青,一只手开始微微发抖:“殿下……” 众人都被叫起,唯独他一人被勒令跪下,这无异于在羞辱和警告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惹着太子殿下生气了,慌乱间,瞧见李建深看青葙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震。 太子殿下……是在为太子妃出气? 不是说太子妃不得宠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袖中的手抖动得愈发厉害,众人瞧见他如此,纷纷转过脸去,离他远了些。 席间再无人敢言语。 李建深像是察觉不到众人的心思,抬手将青葙拉起,青葙一愣,抬眼看他,李建深与她对视。 这些人胆敢肆无忌惮地对青葙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而已。 她的出身是不高,但好歹是太子妃,是大周未来的国母,可是他却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尊敬和爱护。 他将她在新婚之夜抛下,任她被世人评头论足,随意贬低。 他将她当替身,任由她活在卢听雪的阴影之下,让她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他无形之间的纵容,助长了世人对她的轻蔑和忽视。 最应当被惩罚的是谁?其实是他自己罢了。 到了如今,他方才有一点点醒悟,可是好像已经晚了。 李建深垂下眼,看着青葙主动将手从他手心里拿开,一颗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你的手太凉,可是冷么?”他问。 青葙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建深抿了抿唇角。 是了,他的关心,她已经不稀罕了。 李建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突然关心,确实叫青葙有些不适应,最终,她按照太子妃的礼节,对李建深行礼: “多谢殿下关心,妾还好。” 语气恭敬又疏离。 李建深舌尖又苦又涩,点点头。 王植与杨氏见着李建深,自然是又惊又喜,他这一来,可就打了那些想瞧热闹的人的脸。 王植起身抬手,连忙请李建深上座。 等李建深抬手说:“都坐吧。”,除了还跪着的那人,众人方敢重新落座。 这时,众人方才意识到李建深眉间的朱砂痣不见了,可无一人敢开口询问。 席间,他们摒心静气,瞧见李建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青葙身上,便在心里明了。 往后太子妃,怕是惹不得了。 等席散了,王植招呼着李建深去喝茶,杨氏便趁机将青葙拉进屋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询问: “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葙坐下,淡淡道:“什么话?” “你别跟我装傻。”杨氏也顾不得所谓的规矩,指着她道: “什么叫你同太子不会有孩子?” 青葙面色平静,道:“字面上的意思罢了。” 杨氏张了张口,打量了她一眼,犹豫道:“你身子当真有毛病?” 一想到这个,杨氏不由着急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 完了,全完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太子妃,就跟那不能产蛋的母鸡一样,还有什么价值? 若是她出身高贵,有强大母族撑腰还好,可她偏偏是王家这个在长安城不值一提的小门户出去的,往后怕是只有被废一条路。 那自己费心安排的一切,不就全都白费了,说不定到时还要受她的拖累。 青葙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平静道:“不是。” 杨氏听见这话,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坐下,道:“那便好,你真是要吓死为娘。” “我要同太子和离了。” 杨氏一怔,随即猛地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青葙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我们要和离了,我提的。” 杨氏站起身,抬手便扇了青葙一巴掌。 只见帘后,刚刚进屋的王婉然被吓得‘啊’了一声。 青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后抬头看着杨氏,道:“母亲,我想问您一件事。” “当初,我到底为什么会被弄丢?是不是你和父亲故意把我丢下的?” 杨氏捂着心口不断后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扭过头去,选择对这件事避而不谈,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瞧你是失心疯了,否则也不会敢跟太子提和离。”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按住青葙的双肩,慌忙道:“太子答应没有,嗯?他没答应吧?” 青葙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杨氏的心落到谷底,她失魂落魄般松开青葙,喃喃道:“不会的,他不会答应,你同卢听雪长得那么像……” 青葙站起身,往外走去,掀开帘子,走到王婉然身边时,停下脚步。 她回过身来,看着杨氏道:“母亲,等到圣旨下来,我便要回关东了,往后……不会再回来。” 杨氏将手中帕子攥紧,扭头不去看她。 不多时,青葙回头,看了眼还在呆愣的王婉然,对她笑笑,抬脚走了出去。 “母亲。”王婉然快步走向杨氏,杨氏牢牢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孩子,太子走了没有?” 王婉然摇头:“没有,天色已晚,照规矩,姐姐是要在这里住一晚再回去的,太子殿下瞧着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你去瞧他了?”杨氏立即抓住她话中的重点。 王婉然微微低下头,道:“我就是好奇,去看了一眼。” 杨氏看着她,一颗心忽然慢慢地静了下来,捧着她的脸道:“好孩子,你姐姐怕是不中用了,你想不想代替她往上爬?” 王婉然瞬间明白了杨氏的意思,目光闪躲: “母亲,我……我还说着亲呢。” 杨氏拉着她的手,道:“那起子人与太子相比,算得了什么?好孩子,你若愿意,母亲帮你。” 王婉然的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 青葙独自一人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着,在她出嫁前,王家并不像现在这样大,房屋院落也不如现如今瞧着辉煌。 她看着,只觉得万分陌生。 也许,这里本就不是她的家。 天渐渐暗下来,晚霞出现在天边,仿佛给这世间罩上了一张诡秘的大网,叫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发冷。 她转过身,走到一处亭子里,瞧见石桌上头放着一壶水,还冒着热气,便坐下来,拿起杯子倒了一杯喝了,然后又坐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她刚走,便有一小婢女过来,也许是紧张,她端起茶壶就走,并未发现那茶壶被人动过。 她走到一处房门前,深呼几口气,敲响了门:“殿下,奴婢前来送茶水。” 见里头没有回应,小婢女便大着胆子进去,果然见李建深正端坐在椅子上,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东西。 晚霞照耀下,他的脸清冷俊美,仿佛不染世俗的神仙,似是察觉进来了人,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婢女心头一震,连忙将茶壶放下,就要离开。 “慢着。” 小婢女以为李建深发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僵,咬了一下嘴唇,强自镇定回过身来。 “可曾见到太子妃?” 小婢女松了一口气,道:“回殿下,未曾,夫人饭后便拉了太子妃去说话,许是这会儿还未出来呢。” 李建深垂下眼:“下去。” “是。” 小婢女快步出去,等走到一处长廊拐弯处,才对着早早等候在此的杨氏道:“夫人,办妥了。” 杨氏点头,拉着身边的王婉然道:“去吧。” 王婉然有些犹豫,“母亲,我怕……” 杨氏道:“好孩子,这是你为自己挣前程的好机会,别怕啊,一旦成了事,你就能进宫,未来就能当娘娘,这样的事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听见她如此说,王婉然终于慢慢坚定了神色,点头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杨氏道:“将太子妃安排进其他客房,就说她原先的房间落了灰,不能住。” 小婢女道:“那若是太子妃问起太子呢?” 杨氏转身往回走,道:“就说太子已经回去了。” 到了明日,木已成舟,便是另一番景象。 小婢女道:“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李建深并未喝那水,他等了许久不见青葙,便起身打算出去,听见开门声,下意识抬头,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是你?” 王婉然见他气息匀称,脸上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心里直打鼓。 这么久了,太子竟然没喝水。 她强自镇定,道:“回殿下,是姐姐叫臣女过来陪您。” 听见这话,李建深的脸立时沉了下来。 王婉然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道:“姐姐今夜怕是要陪母亲,殿下还是不要等了。” 她看着那水杯,期待着李建深接过喝下。 李建深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他想起她方才说得那句话,心里只觉得发酸发胀。 要同他和离,就往他身边推别的女人么? 他看都没看王婉然一眼,抬脚出了房门。 王婉然急了,在后头喊:“殿下——” 李建深大步往外走,想找青葙问个明白,却不想不消片刻便遇上了她。 他沉着脸走过去,刚要开口,却发现青葙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摔倒。 他猛地过去抱住她,眼中隐隐带着急切:“你病了?” 青葙浑身难受的紧,想要推他,却没有力气。 李建深将她横抱起来,一脚踹开最近的一件屋子,高声喝道:“传御医——!” 49. 第 49 章 他像是自欺欺人一般,猛…… 约半刻钟前, 青葙正在逛园子,渐渐察觉到身体出现了一丝异样,她本没当回事, 只以为是寻常的肠胃不适。 但不消片刻, 那股异样却越来越浓烈,她便知道不是肠胃上的问题。 嘴唇发干,脸上发烫, 双腿失去力气,身体里像是被人丢进了一个火炉, 那火炉越烧越旺,热气顺着心脏迅速蔓延到全身。 与那热气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难以言齿的酥痒,好似有一根轻柔的羽毛不停地在身体最私密的角落里轻挠,她眼睁睁感受着它的撩拨,却无能为力。 那茶水有问题, 青葙迅速在脑海里做出反应。 她手撑着路边石灯笼, 亦步亦趋往前走, 想叫人去替她叫大夫, 可是走了半晌,却一个人也没遇见。 看见李建深的那一刻, 她已经险些有些撑不住。 此刻, 青葙躺在床上, 身体愈发烧得厉害, 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 她满身是汗,难受得皱眉。 李建深坐在床边看着,眼中隐隐带有急切,见屋里站着的下人竟无一人动弹, 便沉下脸,道:“你们是死人么?” 几个下人见太子发飙,这才下去打水过来,李建深不让她们动青葙,自己亲自上手拿帕子沁了水去擦她额上和脖颈的汗珠,一边擦还一边道: “哪里难受,告诉我,一会儿御医便过来了,别怕。” 王家的下人们面面相觑。 外头都说太子殿下最是冷面冷心,对太子妃也不好,如今瞧着,倒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太子身份高贵,这样身份的人竟会亲自为太子妃擦汗,见她难受,又这样着急,若非她们亲眼所见,是决计不敢相信的。 王婉然赶来的时候,瞧见这一幕,脸色哗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见着青葙这幅模样,便知她怕是喝了杨氏准备的茶水了。 太子殿下没喝,反而太子妃喝了,她们的计划自然失败了,若是事后问起…… 王婉然心跳如鼓,一时之间拿不定注意,本想着上前支开李建深,自己给青葙弄一桶冷水泡着再说,然而刚想有所动作,便见李建深突然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便叫她如坠冰窖。 王婉然下意识后退一步,也顾不得规矩,转身便跑。 母亲……母亲一定有办法。 她顾不得下人异样的目光,拼命往杨氏的屋子跑去。 此时,躺在床上的青葙愈发难受,她下意识去扯自己的衣领,露出一大片裸露的肌肤来,然后抓住李建深拿帕子的那只手,像是个孩子一般啜泣起来。 “御医呢?怎么还不到?”李建深扭头喊道。 “回殿下,已经派人去催了。” 对于屋里的吵闹,青葙是半点察觉不到,她只觉得自己身体烧得厉害,需要东西来灭火。 她红唇微张,将李建深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待终于感受到一丝冰凉,方才喘了口气,觉得舒坦了些,可是这些似乎还远远不够。 李建深见她这样,心头一颤。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主动亲近于他。 李建深目光柔和,俯首,准备另一只手去为青葙擦汗,却看见她张了张口,唤他:“阿兄。” 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李建深的眼神瞬间黯了下去,一股无法言喻的苦涩开始在心间蔓延开来。 他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弥漫口腔。 他早该想到的,为何要有期待?她怎么可能对他如此依赖亲近?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候,也不可能。 李建深坐在那里,缓缓起身,扭头不去看青葙,任由她将脸贴在自己手背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上去。 “阿兄……”她还在喊着那个人。 李建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终于到了,他见李建深一直在床边坐着,挡住他的视线,不由道:“殿下……这……” 李建深睁开眼睛,放下帐幔,遮住青葙的身子,只漏出她的半张脸来。 哪有叫人瞧病,只瞧半张脸的?但御医素来知道李建深的脾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瞧。 他弯着身子瞧了会儿,又问了李建深一些青葙的症状,不觉心头一震。 太子妃这分明是中了逍遥散的模样…… 这药在前朝宫中最是常见,主子们行房时通常会用它来助兴,药效十分刚猛。 眼前的景象,瞧着也不像是太子同太子妃的闺房情趣,可除了太子,普天之下还有谁敢给太子妃下这东西? 李建深用帐幔完全挡住青葙,道:“直说便是。” 御医垂头道:“回殿下,没见着东西,不敢确定,但依微臣之见,多半是……是逍遥散,且瞧着太子妃所服剂量不小。” 李建深不是未经过世事的无知小儿,听见这番话,又想起方才王婉然的异样,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沉下脸来,眼中满是冰凉。 不过如今还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他得先解了青葙的难受再说。 “如何解?” 御医对此事似乎司空见惯,直言道:“最直接也是最快的法子,便是阴阳交合,除此之外,用凉水浸泡也可解,只不过费时些。” 一声微不可查的呻.吟从帐中传出。 李建深抬头,道:“出去。” 屋里的下人连同御医连忙下去,顺带关上了门,不消片刻,屋内便只剩下李建深和青葙两人。 李建深回头去瞧青葙,只见她的衣衫已经褪了大半,嘴唇因为难受,已经被咬出血来。 他掐着青葙的两颊,将手指塞到她齿下,道:“咬这个。” 青葙眼中满是水汽,眼尾发红,鬓角因为发汗湿透,瞧着便惹人怜爱。 很快,一股疼痛便从李建深的手指传遍全身。 然而李建深似乎是没感觉一般,只是垂眼瞧着青葙。 疼好啊,疼可以让他保持清醒。 他听着青葙的喘息,看着她,不死心地问:“我是谁?” 青葙此刻还在被无尽的燥热折磨着,她目光迷离,眼睫上满是泪珠,她看着眼前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松开李建深的手指,坐起身来去抱他,她的手臂如藤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像是沙漠中干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不由得轻叹一声。 李建深仍旧僵持着不动。 青葙去扯他的衣领,顺着他的喉结往上,在看见他的嘴唇时,不带丝毫犹豫吻了上去。 李建深万没有想到,他一直期盼的青葙的吻,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的。 他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满心的悲凉。 青葙仍在缠他,李建深闭上眼,决定不再问,他像是自欺欺人一般,猛地抱住青葙,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吻她。 还问什么呢?就这样吧。 如此,也挺好。 不去想她爱谁,不去想她此刻在想着谁,不去想所有的一切,就只是她和他,两个人一起而已。 月亮已经爬起,屋里没有点灯,只是一片黑暗,静谧的夜色里只有帐幔后传来的轻响。 就在两人彼此坦诚相见,要进去的时候,青葙忽然抱着李建深,又喊了句:“阿兄。”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停下了,他手攥住青葙的手臂,却不敢用力,唯恐伤了她。 他看着青葙,眼睛里是一片暗淡的红。 青葙在那一片红里,神色有了短暂的清明,她张了张口,道:“殿下?” 原来方才她当真一直没有认出来他。 李建深目光深沉,那深沉里是隐隐的疼痛,暗藏在这黑夜里,很快消失不见。 “是我。” 他滚了滚喉咙,哑声道:“要继续么?” 青葙虽然脑袋昏沉,但方才那御医说了什么她还是听见一二的。 她微微挣了挣,轻声道:“有劳殿下……叫人抬桶凉水来。” 黑夜里,月光惨淡,青葙瞧不见李建深脸上的神色,只能察觉到无尽的寂静正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呵。”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嘴中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他松开青葙的手臂起身,穿上衣裳,猛地掀开帐幔出去。 青葙躺在床上,拢了拢披在臂膀上的单衣。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又离去,等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青葙便费力撑起身来,想要下榻,却见李建深又去而复返,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一句话没说,将青葙放进浴桶里,便出去了。 青葙被冰水一激,身上的燥热方才慢慢降了下去。 屋外,李建深站在廊下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他下颚绷紧,身上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王家的下人们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分毫。 李建深看着那月亮又升了些许,不自觉咬了咬舌尖。 若是身边能有一壶酒,让他大醉一场便好了。 醉到不省人事,醉到忘记里头的妇人。 他抬手,看了看方才青葙在他手上留下的咬痕,眼下一片冰凉。 怎么不再要重一些呢?他想。 这样他方才也许就不会自欺欺人了。 明明已经开春,可是他却觉得今夜的天气比寒冬腊月里都要冷,直冷到他心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转身,看向青葙在窗户上影子。 随后便走到墙边,颓然将身子倚在墙壁上,垂下了眼帘。 50. 第 50 章 “非要如此对我说话么?…… 寂静的夜里, 摇晃的竹影映在窗户纸上,显得格外寂寥。 青葙手扶着浴桶,指尖泛白, 有水珠顺着指尖滑下去, 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脑袋枕在藕荷色的臂膀上,眼睛紧闭,眉头微微蹙着, 脑袋里昏昏沉沉,走马观灯一般, 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 最后,她看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很旧,显然是临时找来的,一路摇摇晃晃,像是要散架。 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位显得有些许狼狈的青年和妇人, 那妇人抱着她, 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显得很是急切。 青葙张了张口, 听见自己对妇人唤了声‘母亲’。 那妇人听见声音,低下头来, 青葙便瞧见了杨氏的脸, 那是比如今的她年轻许多的一张脸。 “阿葙乖, 别闹。” 杨氏脸上并没有后来面对她时的不耐烦, 手拍着她的背,反而显得有些许温柔。 一旁的男人自然是王植,他的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 似是在害怕什么。 杨氏道:“咱们已经跑了很远了,那些人定然是追不上的,夫君,你到底撑起来些,别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叫孩子瞧不起。” 王植喏喏地不说话,然而不停左顾右盼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忽然,一阵马蹄声隐隐从远处传过来,王植身子猛然一震,急忙掀起车帘往外看,脸色大变。 “他们……他们追来了——!” 杨氏亦是吓得不轻,手指甲不知觉掐入青葙的手背里,她皱着眉头高声对车夫喝道:“快点!” 马车更加颠簸。 “夫人!马车太重,跑不动啊!”车夫的声音在一阵马蹄嘈乱中传到车厢里。 杨氏的脸变得惨白,终于开始变得有些六神无主。 “马车太重……太重……” 忽然,青葙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好孩子,算是爹娘对不住你。” 杨氏胡乱扯过一张布,往里面塞了一件青葙的冬衣,打成一个包裹塞到青葙怀里,然后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将她从马车上推了下去。 身子落地的瞬间,青葙看见马车正在扬长而去。 她猛地睁开眼,清醒过来。 她用双手捂着脸,将额头抵在浴桶边沿上,肩膀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这么想他么?” 青葙将手放下,抬起头,看着李建深的脸,眼角满是泪珠。 李建深只当她是为那人哭的,目光黯淡,他扭过头去不看她,随手从衣架上拉过一件外裳,道:“起来吧,泡久了容易得风寒。” 青葙站起身来,屋里哗啦啦一阵水声,她整个上身赤.裸着暴露在他的面前。 然而如今两人之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来,李建深抱青葙出来,用帕子将她身上的水珠擦了,然后用厚厚的外裳将她整个人裹上,抱起来往榻边走。 青葙道:“多谢殿下。”语气客气又疏离。 李建深脚步一顿,唇角抿成一道直线,“非要如此对我说话么?” 青葙垂下眼帘,没有吭声。 李建深将她放在床榻上,发现她脸上竟然有一个轻微的巴掌印,不由沉声道:“你母亲打的?” 青葙淡淡点了下头,轻声道:“没什么,已经不疼了。” 李建深眼中染上一丝冰凉。 未几,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脸,但见她仍低垂着脑袋,并没有想过多与他交流的意思,不禁顿了顿,将手收了回来。 “好好休息。” 李建深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走了出去。 他刚离开,便有下人端了碗姜汤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嘱咐的,怕您得风寒,叫奴婢看着您喝。” 青葙对这样的李建深有些不适应,不过她此刻本就心情低落,对今夜李建深的举动还是感激的。 不过,也只是感激而已。 她接过碗,捧着暖了暖手,将姜汤一饮而尽,然后蒙上被褥躺下,疲累很快席卷了她整个身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她睡得沉,自然不知道此刻,整个王家已经翻了天。 正堂外,王家的下人们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四周尽是身着铠甲的带刀侍卫,堂门上还挂着几张大大的‘寿’字,与如今肃穆威严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多时,便有人压着一个小婢女从正堂里出来,按在板凳上开打。 那板子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正堂内,王植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杨氏和王婉然却已经吓得脸色煞白,齐齐跪在地上。 杨氏本想咬死不认,反正端给李建深的茶水已经被她毁尸灭迹,没了证据,料想李建深也查不出来什么,再不济,就将方才替她们母女办事的小婢女推出去当替死鬼,就说是她鬼迷心窍了,想攀高枝。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建深什么都没问,直接就让人将那婢女拉出去打。 她就是有千万句辩白的话,如今也被吓得说不出口。 她如今方才知晓,在李建深面前,她这样的小伎俩无异于给自己挖坑,着实上不得台面。 李建深也不废话,直接道:“夫人对逍遥散这种东西似乎情有独钟?” 杨氏嘴唇都在发抖,道:“不……不,臣妇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建深目光幽深,静静地看着她,“夫人不承认也没关系,因你们是太子妃的亲人我才跑这一趟,若不是瞧在她的面子上,夫人觉得你们还能待在这里好好说话?” 杨氏听见他提及青葙,下意识别过脸去。 王植虽然糊里糊涂,但如今也猜出个大概,怕是他这夫人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太子殿下生气。 “殿下……殿下息怒……不管如何,求殿下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对拙荆宽恕一二!” 他也不知李建深怎么会忽然这样在意青葙,但顺着他的话说总是没错。 李建深只觉得心凉。 这一对夫妻,平日里即便知道青葙受委屈,也从未主动关心过一句,若非有事,从来想不起她这个人。 王植作为父亲,好似从未有过青葙这个女儿,而杨氏只知道从她身上吸血。 至于她们的另一个女儿,他的目光落到躲在杨氏身后的王婉然身上,只想踏着她姐姐往上爬。 李建深看向杨氏,道:“王青葙当真是你女儿?” 杨氏牙齿发颤,咬着唇不说话,倒是王植替她回答: “自然是啊,殿下,是不是阿葙同您说了什么?殿下,我们……我们并不是故意要丢下她,当时着实是情况紧急,那些匪寇追得紧,马车跑得又慢,臣和拙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建深听见这话,不由脸色一沉,森然道:“你们将她推下了马车?” 他只知道青葙从小流落市井,却不知为什么,她也从未对他说过此事,如今听见王植的话,方才恍然大悟。 “你们这样欺辱她。” 王植和杨氏看见李建深脸上的神情,不由浑身一震。 “殿……殿下……” 王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李建深道:“来人,将王家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王植,你的朝散大夫也不要做了,同你的夫人和小女儿一起,在此颐养天年吧。” 王植三人齐齐抬头,面如死灰。 太子这是要将他们一家囚禁到死啊。 杨氏不甘心,直起身子,冲着李建深喊道:“殿下,您不能如此,太子妃也是我王家女儿!” 李建深回头,看着她道:“往后就不是了。” 然后抬脚离去。 他回了青葙的房间,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一直到天明。 李建深从前其实不大理解青葙对于杨氏的纵容和依恋,可是如今,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却好似明白了些许。 她过得太苦,即便是一点点可能的爱,她都想要牢牢捉住。 李建深忽然想,她对那个人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明知道是镜中花,水中月,也想要牢牢抓住不放,甚至不惜将他当成替身,自欺欺人。 青葙察觉到有一个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叫她整夜都睡不好觉,待到天亮,她终于睁开眼睛,瞧见是李建深正坐在自己床边,下巴上带着些许青茬,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怜爱。 青葙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坐起身,道:“殿下。” 李建深想要抬手去抱她,却见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两只手不由一顿,片刻之后,才将它们放下。 他道:“我囚禁了你的家人。” 青葙眼睫微颤,道:“为什么?” 李建深抿了抿唇,想将实情讲出来,却始终张不了口。 说什么?说自己是在为她出气?这样的话,她如何会信? 李建深还在犹豫,青葙便已经开口:“既然是殿下的决定,那便照办便是了,妾没什么异议。” 人的心是肉做的,李建深听见这句话,便知道青葙是彻底伤透了心了。 李建深垂下眼,想要说些话来安慰她,却只能抿了抿唇,静静地陪她坐着。 两个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见冯宜连滚带爬地进屋来,扑通一声跪下,道: “殿下,太后病情忽然加重,瞧着就快不行了!” 李建深猛地站起身来。《 》 50-60 51. 第 51 章 “非要和离不可吗?”…… 听闻此言, 坐在床头的青葙同样脸色一变。 太后一直卧病在床,原本御医断言,太后若是能熬过寒冬, 身子便能好起来, 如今已然开春,眼见着太后前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不少,众人便都以为她是熬过去了。 哪成想情况急转直下, 太后突然要不行了。 因着昨日的事情,她的身子还未好全, 只能坐马车回去,这样一来,必要慢些,于是对李建深道: “殿下先行快马回去,先去瞧瞧什么情况,见着太后再讲, 妾一会儿便到。” 李建深点头, 看了青葙一眼, 随后快步抬脚离去, 等走出门口,却忽然想起什么, 边往外走便吩咐冯宜, “你留在这里, 送太子妃回去, 坐马车,切记,勿要让她受凉。” 冯宜赶忙应是。 青葙亦急着回去,不敢耽搁太久, 随意套上衣裳,收拾了下,便出了门,本以为冯宜早随了李建深回去,一出门,瞧见他的人,不仅一怔。 “大伴怎么没跟着太子殿下一同走?可还是有什么事?”青葙疑惑道。 冯宜即便知晓青葙的太子妃怕是做不了几天了,仍旧对她十分恭敬,道: “太子特意差奴婢在此等候。” 见青葙没什么表情,末了,忍不住补充一句: “太子妃,太子还是很关心您的。” 听见这话,青葙不禁垂下眼,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冯宜见此,暗自叹了口气,扶着青葙上了马车。 此时的杨氏正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来回打转,她走到门口,指着守在那儿的带刀侍卫道: “太子妃呢,叫她来见我。” 侍卫冷冷道:“太后病重,太子妃回宫陪侍,夫人还是不要再费口舌了。” 杨氏咬了咬牙。 太后? 青葙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急着去见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婆而已,竟让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了,当真是白生了她一场。 仿佛只有这样不断将青葙往坏处想,才能掩盖下心底那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心虚和愧疚。 杨氏看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侍卫,有些气急败坏地往胡床上一坐,唉声叹气起来。 *** 蓬莱殿里,李弘跪在最前头,身后的一众嫔妃和儿女,跟着他黑压压跪了一地,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分外严肃庄重。 “母亲……” 他伸手拉住太后的干枯的手,眼圈发红。 太后疲惫地眨动了两下眼睛,歪头往房门处瞧,一双眼睛还算清醒,只是明眼人却很容易瞧出来,她这是回光返照。 李弘知道她在看什么,扭头朝外头喝道:“太子呢?再找人去叫!” 话音刚落,李建深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太后费力转动着眼珠看向他,喃声道:“雀奴,你来啦……” 李建深大步走过去,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祖母。” 太后将手从李弘手里抽出来,摆了摆手道:“好了,别一副哭丧的样子,我瞧着不喜,你们先出去,留我同雀奴说说话。” 李弘瞧着老母亲这幅模样,自然是心痛,他看着太后道: “是,母亲,您先同雀奴说着话,一会儿二郎也该来了,到时儿子也叫他进来,您可是有好久不见他了。” 听见这话,太后只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李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没再多言,起身出去。 他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起身离开,寝殿里只剩下太后和李建深两个人。 “祖母。”李建深紧紧攥着太后的手。 太后看着他,微微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道: “雀奴,你打哪儿来?” 李建深轻声道:“陪阿葙回了趟王家,从那里来。” 太后‘哦’了一声,道:“一会儿叫她过来见见我,别没得到最后,连见一面都不成。” 李建深的手慢慢收紧,“是。” 太后道:“好孩子,别伤心,人各有命,我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儿了,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你。” “雀奴,从前的事,该放下了。我知道这么些年,因为你母亲的事,你一直同你父亲别着气,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李建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祖母放心,往后不会了。” 太后摇了摇头,道:“不必诓骗我,你是个什么性情,我比谁都清楚,什么事儿都搁在心里,长久的压抑自己,恐会伤及自身,我不要你如此。” “你啊,要真正放下心结才好,我就是怕,若是我走了,你会重新陷进泥潭里去,无法自拔。” 他母亲的死对他影响太大了,那种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驱散的。 如今只是被他刻意隐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这对一个国家的储君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需要一条能将他心中野兽拴起来的链子,这条链子便是青葙。 自她来后,李建深明显变得不同,比从前多了许多人情味。 李建深长久地没有言语。 他明白太后的意思,所以更加没法将青葙提出和离的事情说出口。 太后见他沉默不语,稍显疲累地眨了两下眼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相信你。” 李建深垂下眼帘,未几,轻声道:“是。” “二郎我就不见了。”太后眼角泛红,道:“免得叫外头人借我的名头生事,让他一辈子呆在大理寺也挺好,总好过出来没了性命。” 李弘想叫李纪元出来,摆明了要将他当棋子,而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还是留在里头安全些。 很快,青葙便到了,李义诗在外间对她道:“进去吧,祖母在里头等你呢。” 青葙点点头,掀起帘子进去,只见李建深正颓然跪在地上,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挫败。 青葙明白他的心情,看着最重要亲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如黄沙一般一点点流逝,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感觉,着实太过痛苦。 青葙在他身边跪下,同样冲太后磕了个头,“太后,阿葙来了。” 太后松开李建深,去拉青葙的手,青葙立即伸手握住,她能感受到太后隐藏在那层单薄的肉皮下的,极其微弱的生命力,那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也许再过一年半载,自己也会是如此情形也说不定。 青葙慢慢收紧力道,将太后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阿葙,叫我一声祖母吧,同雀奴一样。” 青葙看了李建深一眼,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中隐隐带了一丝希翼。 她张了张口,唤了声:“祖母。” 太后听了,面上浮起欣慰的笑容,然后将她和李建深的手放在一处,道:“你们两个,往后可要好好的,彼此互敬互爱,我即便是到了天上,也高兴。” 青葙眼眶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自她嫁进东宫,太后便待她如同亲孙女一般,从未同旁人一般瞧不起过她的出身,更从未挖苦数落过她,她总是笑呵呵地唤她,同她说话。 生老病死,当真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利器。 太后笑了笑,道:“好孩子,别哭,叫他们进来吧。” 李弘同李义诗他们进来,妃嫔们只是跪在外头哭。 青葙抬头,却见李建深没了踪影,她起身找了几间屋子没找着,最终还是在太后的佛堂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跪在佛前,仿佛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身形未动分毫,寂静的佛堂里,只有他快速转动佛珠的响声,由能工巧匠费力打造的金身菩萨面带微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青葙走过去,衣摆扫过佛堂的门槛,站到他的身后。 李建深抬头望向那座太后常年跪拜的佛像,淡淡道:“你说,死亡是什么?” 青葙张了张口,说:“我不知道。” 曾经,那些同她一起讨饭的小乞丐死的时候,她想过这个问题,后来,阿兄死了,她又想,可是至今没有答案。 佛珠拨动的声音又急了些许。 李建深回首看向青葙,见阳光透过窗格映在她身上,叫他瞧不清她的面孔,心中忽然没由来的出现一丝荒芜的恐惧。 仿佛连她也要在下一刻消失似的。 李建深道:“非要和离不可吗?” 青葙看着他,静默不语,随后在他带有希望翼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她的耳环缓缓晃动,是轻柔的鹅黄色。 李建深回首,重新看向佛像,合上双眼。 佛珠飞速地在他手中滑动,在这里寂静的佛堂里不断发出声响。 忽然,只见那佛珠断了线,上头的珠子‘哗啦啦’往地上落,那珠子在阳光下不断弹跳,最终归于平静。 青葙猛地回过身,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响亮的声响,随后便是阵阵高亢的哭喊声。 “太后薨啦——” 青葙回首,只见李建深直着身体跪在佛像下头,眼睛仍旧盯着地上的佛珠,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走过去,将他的上身抱在怀里,仰头看着那佛像,只见它像是千万年从来没有变过一样,眉眼含笑地垂眸望着他们这两个挣扎的俗世人。 52. 第 52 章 和离 因新朝建立不久, 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为不给朝廷添乱,亦避免增加百姓负担, 按照太后的遗言, 葬礼一切从简。 太后素来待人亲厚,忽然薨逝,宫中之人无不感怀落泪, 伤心欲绝,就连一向不大爱说笑的林贵妃都几次哭晕了过去。 李弘一夜之间又添了些许白发, 在灵堂里守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被李建深派人送回紫宸殿。 而李纪元终究是被他以为太后守孝为名,放了出来,李弘发这道命令时,李建深倒意外地没说什么, 只派冯宜到紫宸殿里去, 拿回了一道圣旨, 一道许他与青葙和离的圣旨。 便当是他同李弘的交易。 冯宜叹了口气, 道:“殿下,这道圣旨发出去, 可就收不回来了。” 天家之言, 向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李建深身着孝服, 跪在灵堂上, 下巴上是新生出的青渣,双腿已然跪到麻木。 他一直看着太后的棺木,似乎连看一眼那道圣旨的勇气都没有,身子紧绷, 直直地跪在那里,久久地不说话。 就在冯宜以为他忘记身后还站个人时,李建深终于缓缓伸出手来。 冯宜将圣旨交到他手中,然后十分有眼色地招呼灵堂里的宫人们出去。 待灵堂里只剩下李建深一个人,他才缓缓打开圣旨,瞧见上头写着自己与青葙的名字,继续往下瞧,待看到‘予以和离’四个字之时,猛地将圣旨合上。 “祖母。”李建深看着棺木,轻声道:“孙儿怕是做不到您期望的了。” “没法子,她不要我。” 棺木里的尸身自然不会回应他,灵堂里只有纸钱燃烧的声音。 半个时辰之后,李建深出现在偏殿里,青葙身着孝衣,正在同李义诗说话,两个人因为几日的守孝,眼睛红肿,精神头也瞧着不大好。 见着他过来,李义诗率先起身,同青葙交代一句,便掀帘出去。 她还是不喜欢同李建深有过多接触,而李建深眼睛里只有青葙,自然也就不在乎她的态度。 窗外,鸟叫声叽叽喳喳地传过来,越发衬托出偏殿里的静谧。 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那天佛堂里的事,因为太后,两人的心暂时走到一处,有了共鸣,可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悲伤过后,日子还是要过,他们的路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岔开。 青葙瞧见李建深手里的东西,心中了然,走到李建深给跟前跪下。 “若你后悔,这道圣旨此刻可收回。” 他在给她最后的机会。 青葙双手向上,恭敬地伸到李建深面前。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嘴唇微微蠕动,垂眸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同他从端州回宫之后,在宫宴上所见并无分别,只是那双眼睛再不会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那淡漠坚定的神情似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不断戳动。 “若是那颗朱砂痣还在,你还愿意留下么?” 青葙抬头看向李建深,片刻之后,在他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殿下,妾不是卢娘子,您也不是阿兄,咱们都该醒了。” 李建深下颚绷紧,垂下眼帘,未几,忽然笑了一下。 看来,他如今连做一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伸手,将手中圣旨交到青葙手里,说:“你自由了。” 青葙接过圣旨,对着李建深三叩九拜,郑重地行了一次大礼。 “多谢殿下。” 青葙起身,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然道:“殿下,卢娘子与殿下很配,愿殿下早日得偿所愿,娶得佳妇。” 这句话仿若一记铁锤,重重锤在李建深的心上。 他无意识地想要去捏碎什么,却发现自己手边空无一物,只能自己捏紧拳头,将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能怨谁呢?只能怨他自己罢了。 这是他的报应。 如今再多解释都像是狡辩,他只能沉默着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 娶得佳妇?他的佳妇就在方才,离开了他。 李建深坐下,眸中是难以忽视的暗沉,在偏殿重新恢复静寂之后,闭上了眼睛。 青葙出去的时候,正碰见一个面生的青年,他生的与李建深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间藏着戾气,叫他瞧起来比李建深更加不近人情。 青葙正猜测着他的身份,那人已经开口:“太子妃,别来无恙啊。” 青葙神色微愣,显然没有想起他是谁。 那人嘴角浮现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笑道:“当初太子妃差点被北戎士兵抓走,还是我救下的你,不是么?” 青葙脸色一变,终于想起他是谁。 她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当初她被他手下的士兵救了之后,这个人想将她留在军营里。 在军营里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她自然知道,只因当时李建深派人过去,说要严查军纪,他这才将她放了。 他手下的士兵当时只叫他将军,她便以为他是哪个寻常的世家子弟,如今见他出现在这里,心里便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襄王李纪元。 青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李纪元看向她手中的圣旨,轻笑一声,道:“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手里是和离的圣旨?” 青葙没有吭声,李纪元哈哈大笑,“哎,我那皇兄倒是真舍得,他可在里头?” 李纪元指了指偏殿。 青葙还没吭声,便见李建深从里头出来,目光幽深地看着李纪元,冷声道:“我以为你如今能守些规矩,离她远些。” 李纪元嗤笑一声,抬脚过去:“好,好,都听咱们太子殿下的。” 待两个人进了偏殿,青葙才攥紧手转过身去。 李纪元竟然被放了出来,李义诗怕是要高兴坏了,只是…… 她不喜欢这个人。 不过,她往后就要离开长安,应当也不会再见到他。 青葙抬起脚,回了东宫一趟,将圣旨好好地收起来,待用过晚膳,她才终于歇下。 青葙刚躺在榻上,便听见外头一阵吵闹,她坐起身来,拉过大氅披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何事?” 外头响起柳芝的声音: “殿下,是五公主喝醉了酒,正在闹呢,奴婢们这就把她送回去。” “太子妃!王青葙,青葙!开门——,你开门——” 李义诗的声音伴随着拍门声传过来,青葙眼睫一颤。 她在哭? 青葙打开殿门,只见李义诗满脸通红,显然是吃醉了酒,正被众人拉着往外走。 她扭头瞧见青葙出来,于是挣脱宫人,踉踉跄跄走到青葙身边,看着她道:“太子妃……不,不是太子妃……你跟李建深已经和离了……” 青葙瞧见她着实醉得厉害,便叫人去煮醒酒汤,自己架着她往殿里去。 李义诗嘴中仍旧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青葙也听不清,只将她扶到榻上,转身给她倒了杯茶。 然后弯身拍了拍李义诗的脸,道:“公主,先起来喝杯茶。” 李义诗躺在床榻上,迷蒙着眼睛看向青葙,道:“你真好……” 青葙笑了下,拉她起来,刚要将茶杯递过去,便见李义诗忽然看着她哭起来,仿若是个委屈的小孩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青葙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李义诗这幅模样。 她将茶杯搁下,道:“公主,太后已去,你若是想哭,我便陪着你哭,只是往后别喝这样多的酒,若是被人知道,徒惹是非。” 孝期沾酒,乃是大不敬之罪,她虽觉得没什么,但外头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听见这话,李义诗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 不是因为太后?那是为何? 李义诗像是伤心极了,忽然站起来,猛地抱住青葙,放声大哭: “二哥……二哥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青葙刚要抬手去拍她的背,想要安慰他,听见这声哭喊,双手顿住。 她静静地任李义诗抱着,听她哭诉。 慢慢的,青葙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意袭来,眼睛看着那飘然落下的床帐,目光空洞。 李义诗还在痛哭,“通敌卖国的事,他怎么能干呢?那场仗原本可以胜的,可是,可是……” 李义诗哭得喘不过气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命……他怎么还得过来呀……” 青葙眼前忽然出现那个人坑的模样,那么高,那么深,仿佛永远望不到底。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眼睛里是生出的血丝。 “是啊,他还不过来。” 李义诗哭累了,喝了醒酒汤,沉沉地睡了过去,青葙却半分睡意也无,在床榻边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她想起阿兄时常摸着她的头,说要她长命百岁。 想起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想起他们一起下河抓鱼,上树摘果子。 原本,若是那场仗胜了,他们可以一直那样的,可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青葙打开殿门出去,叫柳芝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青葙淡淡道:“之前御医不是给我开了安神药么,就是那种吃下去一颗可以很快睡过去的,拿过来吧。” 柳芝关心道:“殿下睡不着么?” 青葙点头,柳芝不觉有异,赶忙去将那药拿过来交给她。 “去睡吧。”青葙嘱咐了她一句,便转身进殿。 此时,正在蓬莱殿里小憩的李建深像是梦见了什么,在睡梦中蹙起眉头,然后猛地睁开双眼。 他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在剧烈跳动。 李建深站起身来,朝外头问道:“去瞧丽正殿发生何事?” 冯宜一愣,道是。 待回来之后,对李建深答道:“回太子殿下,只是五公主喝醉了酒去闹了一会儿,如今太 他改了口:“王娘子同公主都已经歇下了。” 听见这话,李建深紧绷的面庞方才松懈下来。 只是个梦而已。 53. 第 53 章 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 翌日, 青葙早早到了灵堂去守着,林贵妃进来,见她并未着太子妃的服饰, 只着一件寻常的孝服, 头上更是只有一根木钗,打扮得十分简单。 虽说因太后刚过世,宫里人均要服丧, 但所穿所戴还是还是要符合身份的,青葙的打扮在她看来终究是太过朴素了些。 不过这些话林贵妃自是不会说出口, 只道:“太子妃竟来得这样早。” 青葙对着她行礼:“见过贵妃,妾已经同太子和离,还请贵妃莫要再如此称呼。” 林贵妃刚去点了香来,听见这话,不禁一愣。 “和离?” 古往今来,她只听说过皇家将太子妃废掉的, 还从未听说过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 这倒是新鲜。 林贵妃上下打量了青葙两眼, 她虽一向不大喜欢她, 但乍闻此事, 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 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 将手中那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竟半点风声未曾听到。 青葙淡淡道:“昨日午后。” 怪不得, 林贵妃垂眼。 昨日她离去得早, 又恰逢太后薨逝,陛下和太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将此事声张,因此自己不知道,倒也说得过去。 林贵妃对着太后的棺木拜了几拜, 然后起身。 “和离了也好,这宫里不适合你。”她看着青葙,神色还虽带着上位者的俯视意味,但眼中却比往常带了几丝同情。 青葙点点头:“娘娘说得是。” 没有人是愿意将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于他人的,林贵妃见青葙不哭不闹,从容以对,不免对她新生出几丝好感。 林贵妃到底是事忙,过不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按理,青葙此刻已经不是太后的孙媳,亦不必一直守在灵堂跟前,但林贵妃走后,她也没动,只跪在那里,静静地烧着纸钱,仿佛在等什么人。 火光在她脸上摇曳,叫人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宫人们垂头,静静站着,灵堂上一时静了下来。 约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又有脚步声传来,青葙抬头,便瞧见了李纪元的身影。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对着他行礼:“见过襄王殿下。” 李纪元不想在这里能见到她,不禁挑了一下眉头,道:“别,娘子这可折煞我了,昨日之前,你还是我的皇嫂呢,您如今拜我,叫旁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他边说着边向青葙靠近,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好似是狩猎前的老鹰,正在玩味地欣赏自己的猎物。 意外地是,青葙并没有任何躲闪,只静静地站在原地,道:“太后到底待妾不薄,如今她去了,不管是不是她的孙媳,都该来尽孝的。” 李纪元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在青葙听来,却觉得有些渗人。 她抬眼望过去,只见李纪元眼中带着讽刺,随意扭过头去,看了太后的棺木一眼。 “祖母宅心仁厚,可唯独对我这个孙子,可是狠心得很呐。” 青葙将右手放到身后,微微一晃,袖中藏着的两颗药丸便落入手心。 李纪元的注意力都在棺木上,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走到棺木前头,眼睛微红,使劲在上头拍了拍,顷刻之间,灵堂便响起一阵‘咚咚’的响声。 青葙扭头,对着宫人们道:“你们先下去。” 宫人们早被李纪元的大不敬之举吓得埋头跪下,听闻此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离去。 待宫人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李纪元才回头看了青葙一眼,笑道:“你倒是机灵。” 青葙微微扯起嘴角笑了笑,然而眼中却暗藏着一股化不开的凉意。 李纪元十分随意地跪下,对着棺木磕了个头,怅然道: “祖母,您不愿见孙儿,可孙儿还是来了,到底是您心疼我,若不是您去了,孙儿怕是也出不来,这一个头,便谢您对孙儿的再造之恩吧。” 李纪元眨了眨眼睛,抬手抹了下掉落的眼泪,叹了一口气,道: “您说,都是您的孙子,怎么您对太子这样好,对我却要如此,难道我受的罪还不过多,您希望我一辈子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哪天就被人弄死么?” “祖母,我的好祖母,孙儿当真是想不明白!” 说到最后,李纪元越说越激动,满目通红地指着青葙道: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已经有点疯魔了。 青葙看着他,顺着他的意思点了个头:“王爷说得自然是对的。” 她这句话明显取悦了李纪元,他起身,看着她道:“说起来,娘子也该感谢我,要不是你那情郎死了,你哪里有机会嫁入皇家,做这太子妃?” 青葙的指甲陷在皮肉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扯动嘴角,说了句是,然后到外间倒了杯水给他。 “殿下说累了,喝口茶吧。” 李纪元看着她,笑道:“不急,娘子先喝一口。” 青葙笑了笑,也不拿杯子,直接将水倒在掌中少许,仰头喝了,然后将水杯再次递过去: “殿下放心,没毒。” 李纪元哈哈大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青葙抬头去瞧天上的日头,已经卯时二刻,再过不多时,李弘和李建深便要来了。 她对李纪元行了一礼,向一所无人的偏殿走去,路过李纪元时,故意顿了一步,眼睛略略撇他一眼。 李纪元的身子立时酥了半边,他在被关入大理寺之前,本就侍妾不断,被关这么久,早就憋得要命,昨夜虽稍稍纾解,但到底是不够尽兴。 想到青葙曾是李建深的女人,又甚得他喜欢,李纪元便在心底里生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这样的报复,似乎听起来也不错。 李纪元笑起来,跟了青葙出去。 恰逢李义诗过来,她宿醉之后,见青葙不在,猜她在这里,于是来寻。 她昨日听见了李建深和李纪元的谈话。 她一直以为李纪元当真是因为巫蛊之祸被牵连,而罪魁祸首便是李建深,为此,她处处同李建深作对,挖苦贬损他。 可是突然,她发现她所认为的一切都是假的,李纪元被关与李建深没有关系,他是因为通敌才被下狱,所谓的巫蛊之祸只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责编出来的借口罢了。 这叫她如何接受得了?便一个人关起门来,抱着几坛酒往嘴里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消解她心中的痛苦。 她醉的不省人事,醒来便发现自己睡在青葙的床榻上。 李义诗自知自己酒后最爱找人说话,便想知道自己昨晚有没有对青葙说了什么,于是便找到这里来。 谁知,一进来,便瞧见青葙同李纪元走在一起,她眼皮猛地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 李纪元跟着青葙进了偏殿,嘴角含着一丝了然的微笑。 “娘子是个聪明人,既做不成太子妃,往后跟了我,也是不错。” 这话说完,他便听见青葙关门的声音,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心中暗想,李建深喜欢的女人对他这样主动,若是能叫他瞧见这一幕便好了。 那场景,想想就痛快。 他又听见青葙将门上了栓。 李纪元虽然察觉到此刻脑袋里有些昏昏欲睡,但并未在意,对李建深报复的快意已经带走了他的警觉。 他笑着转过身去,抬手就要去拉青葙的手,然而那只手刚伸出去,脑袋上便挨了重重一棍。 李纪元踉跄着倒在地上,血顺着鬓角流进头发里。 “你…….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他如今浑身无力,只有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青葙。 青葙扶着墙站稳,将手中木棍放好,待将舌尖咬破,稍许清醒之后,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帕子堵住李纪元的嘴,以防他叫唤,最后拿出绳子将他两只胳膊绑起。 待李纪元终于昏睡过去,才踉踉跄跄地拿起床榻上的枕头捂在了他的脸上。 她看着那枕头,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去死。”她道。 这样的畜生,早该死的。 她眼中闪过阿兄的笑脸,还有那个人坑的凄惨景象,手上用力。 然而突然,一双手却忽然掐住青葙的喉咙,将她猛地置于地上。 青葙的脸因为充血而通红,两只手去抓那只扼住她性命的手臂。 李纪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 他因为吃了药而昏昏沉沉,手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然而就算这点力气也足够掐死青葙。 “想杀我……你还嫩了点……” 此刻,离偏殿不远的灵堂内,李建深正在问话: “你们说王娘子在这儿,人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回殿下,娘子方才还在这里呢,还有襄王殿下……” 李建深眉心猛地一跳。 他又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来,抬脚便往外走,李义诗从后头出来,叫住他:“在偏殿里。” 李建深片刻不曾停留,一路往偏殿而去,却发现门被人里头关着,打不开。 “阿葙!”他唤道。 无人回应。 李建深猛地抽出谭琦腰间的佩刀,一刀砍向门缝,门栓微微裂开。 他又砍了几刀,随后猛地抬脚,将门一脚踹开。 只见正对门口的地面上,血流了一地,青葙正躺在地上,手中的匕首尤为显眼。 李建深心口一跳,大步跑过去将她抱起,他手指微颤,去探她的气息。 在察觉到她还活着那一刻,紧绷的背方才放松下来。 他看见她嘴唇蠕动,好似在说什么,便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嘴边,道; “说什么?” 青葙张了张嘴巴,李建深更加凑近,然后他便听见她说: “阿兄,阿葙给你报仇了。” 54. 第 54 章 嫉妒 李建深一愣, 身形仿佛被一股无言的力量定住,长久地没有动作。 他离青葙不过咫尺,却又仿若相隔天涯。 她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却让他感到分外的寒冷。 屋里一片静谧, 只能听见不远处的灵堂上传来的哭喊声,那是宫人们在为太后哭灵。 李建深起身,低头看向青葙手中的那把匕首, 然后顺着匕首的方向移动视线。 于是便瞧见李纪元躺在地上,双目对着房梁怒瞪着, 眼珠子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血从他的脖颈里涌出来,顺着衣襟在地上流淌,血迹蜿蜒至门边。 方才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何事,显然已经十分明了。 李建深垂眸,看向青葙脖颈处那道印在雪白皮肤上的掐痕, 用手指轻轻抚上去, 抹了抹。 “疼么?” 青葙已经昏睡过去, 自然无法回应。 李建深缓缓将搂在青葙背后的手臂收紧, 叫她整个人都陷在自己怀里。 她方才为了替另一个男人报仇,连性命也不顾了。 李建深即便已然数次从青葙嘴中了解过她有多喜欢那个人, 但那毕竟只是口头表达, 如今亲眼见到她的行动, 才真真感受到, 她对那个人的喜欢,有多真实。 真实到,让他嫉妒的地步。 李建深从未想过,有一天, 自己也会拥有嫉妒这种他向来不屑的情绪,而那个他嫉妒的对象,还是一个死人。 李建深将青葙更加抱紧在怀里,对谭琦道:“什么时辰了?” 谭琦道:“卯时五刻,一会儿陛下就该要来灵堂。” 李建深点点头,方才只有他们二人过来,所以此时外头没人,但是再过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再此确认青葙身上无其他地方受伤之后,李建深抬手将她鬓边的一缕秀发塞入耳后,然后松开她,再将她手中的那柄匕首,从她手中抽出。 外头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显然,来人很快便会到跟前。 李建深眸色幽深,淡淡地垂下眼帘,快步走到李纪元的尸首边蹲下,然后左手拉起他的身子,右手利落往他颈上刺下去。 只听噗嗤一声,匕首尽数没入李纪元的皮肉之中,血溅上李建深的脸,衬上他面无表情的神色,显得尤为骇人。 这一下,远比方才青葙刺的要重得多。 李义诗扶着门框,眼中尽是惊骇,身子不由自主地滑坐下来。 她看了眼满身是血的李纪元,嘴唇微颤,又瞧了眼青葙,最后才将视线转向李建深。 “你……你在做什么?” 李建深左手一松,李纪元‘砰’的一声倒下去。 “看不出来么?”他道:“襄王李纪元意图对我的女人不轨,我一个不高兴,就杀了他。” 李建深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仿若李纪元的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李义诗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颤,“我不信……你在骗我……二哥他不会……他不会……” 当真不会么?李纪元连私通北戎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早不是她熟悉的二哥了,只有她一直在欺骗自己。 李弘从未登基称帝时,就不只一次地向李纪元透漏他也可以做世子的意思,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察觉到他变了,只是李纪元在她面前会装,她也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曾经劝李纪元不要同李建深争斗,可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父皇说我可以,为何我偏要屈居于李建深之下?我比他差哪儿了?五娘,连你也瞧不起我么?” 可是他不懂,李弘一边说他也能胜任太子之位,一边又处处利用打压他,一看就只是拿他当棋子而已。 或许,他后来也看出了一二,所以便更加疯魔,只是李义诗从未想过,他会疯魔到铤而走险去勾结北戎的地步。 如今,他还想轻薄青葙。 她知道李纪元该死,可他是她的二哥啊,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几句话呢,他怎么就死了呢? 李义诗猛地捂住脸,痛哭起来。 李建深听着她的哭声,神色未变,将手中匕首插进靴子里,然后走到青葙身边,将她抱起,朝谭琦使了个眼色。 谭琦了然,将地面上的帕子、绳索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然后跟着李建深离开。 李建深一路将青葙抱回了丽正殿,柳芝瞧见这幅景象,唬了一跳。 太子和娘子身上怎么都沾了那么多的血? 但柳芝毕竟在宫里待久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跟着李建深进殿,道: “殿下,太……娘子这是怎么了,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李建深只让她跪下。 “娘子昨日做了什么?” 柳芝满心疑虑,不明白李建深为何这样问,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昨日夜里的事,便道:“娘子说睡不着,便向奴婢讨了安神药来吃……” 李建深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的神色才有所舒缓。 看来她当真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转头看向青葙,长久地沉默着。 他能猜出,她昨日多半是从李义诗那里听到了什么,才突然改变了注意,想要杀了李纪元。 只是……她考虑得这样周全,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性命。 李建深抬手想要去摸一摸青葙的脸,却又半途收了回来。 他站起身,道:“去请御医来瞧瞧,等她醒来,叫她哪里也不要去,待在丽正殿里就好。” 柳芝不明白李建深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难不成是太子忽然不想要娘子走了,便想将她圈禁起来? 太子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吧…… 柳芝赶走那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想法,对李建深行礼:“是,殿下放心。” 然后便叫了樱桃去请御医,自己则将青葙身上的衣裳换了,再拿帕子擦拭她身上的血迹。 等看清除了脖颈外,青葙身上并无受伤,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 李建深又回到了蓬莱殿,偏殿内,李弘坐在榻上,宫人们正在用水擦地上的血迹,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殿里端出去,仿佛永远擦不净似的。 右边靠近床榻的地方,摆放着李纪元的尸身,上头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两名御医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额上冷汗直冒。 李建深进去,照常对着李弘行礼。 他此刻身上、脸上血迹斑斑,仿佛是故意不收拾,让人瞧见一般。 落在李弘眼里,这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两名御医道:“告诉太子,发生了何事。” 两名御医颤颤巍巍道:“禀告太子殿下,襄王殿下薨了。” 李建深神色未变,‘哦’了一声,道:“我知道,就是我亲手把他送上的黄泉路,父皇,您满意么?” 那两名御医听见太子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 李弘万万没想到李建深当着臣下的面当众承认了此事,气得骂道:“你个逆子!”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御医喝道:“都给朕滚出去!” 两名御医连忙起身,相互搀扶着,手脚并用,爬出了偏殿。 还在擦拭血迹和在门口站着的宫人也都下去,殿内就只剩下李弘、李建深和一具尸体。 李弘喘着气,道:“为何杀你弟弟?” 李建深淡淡掀起眼帘:“他对我的女人不敬,自然该杀。” 李弘冷哼一声:“你的女人?你都同王青葙和离了,她还算个屁的你的女人。” 他显然是气急了,罕见地爆了粗口。 这话正戳李建深的痛处,他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道:“我说是,她便是。” 李弘看着他,冷声道:“你还说朕冷心冷肺,变心快,你自己呢?昨日是卢听雪,今日是王青葙,你比你老子又好到哪里去?” 李建深猛地抬头。 李弘在这目光里败下阵来,他是气急了,才不自觉提起陈年往事,其实何必提呢,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疤,他想用它来伤害李建深,其实伤害最深的是他自己。 李弘转过身去不看他,面向李纪元尸体的方向站着,道:“你想杀他很久了是不是。” “是。”李建深没有丝毫犹豫。 “从小儿臣就不喜欢他,他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而他自己呢,私通北戎,害死那多人,早就该死,父皇,他这样癫狂,您的功劳最大。” 李弘猛地转身,恼羞成怒一般,道:“你说什么?”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道: “棋子的命运就是个死,您早预料他的结局了不是么?当初就是您亲手把他送到这条路上的,您忘了,儿臣可不敢忘。” 当初李建深屡建战功,声望直逼李弘这个要登帝位的父亲,为了权势稳固,李弘便开始玩起了历来帝王都十分青睐的平衡之术,而他选的那个人,就是李纪元。 李弘一边因李建深的母亲而培养他,一边又忍不住把李纪元当棋子来与李建深抗衡。 一边宠信一边提防,这就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李弘被他揭了老底,脸色涨红,手指微微颤动,最后,颓然坐下。 他闭上眼睛,道:“如今你说这些,是想杀了二郎之后,再杀朕么?” 李建深淡淡道:“您想多了,杀弟总比弑君要好听得多,只要您安静一些,这帝位您便能好好坐下去,一直坐到死。” 李弘手微微颤抖,转过头去,将眼睛闭起。 李建深转身要走,被李弘叫住。 “你母亲的忌日……你替朕上柱香,就说……就说当年是朕对不起她。” 李建深没有吭声,沉默片刻,抬脚离去。 他进到丽正殿,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青葙,暗想: 他对她,又比当年李弘对他母亲好多少呢。 到了此刻,李建深才终于收起方才的那份狠厉,微微垂下脑袋。 55. 第 55 章 “回殿下……娘子走了……… 青葙醒来的时候, 身边空无一人,她的意识还留存在自己将匕首插进李纪元身体里的那一刻,睁开眼后, 缓了半日, 才发觉自己全身已被仔细收拾过,正躺在丽正殿的床榻上。 她掀开被褥,走到梳妆镜前, 一眼便瞧见自己脖颈上那一圈李纪元的掐痕,虽然青紫, 但很明显已经上过药。 青葙有一瞬间的迷茫。 不对,她杀了李纪元,不是应该被下狱问斩么?怎么还好端端地待在这儿? “娘子,您醒了。” 青葙一愣,转过头去,见是樱桃正端着药过来, “樱桃, 我……” 樱桃不待她说完, 便将药碗放下, 忙别迭地拉着青葙回到床榻上坐下,又哒哒跑到衣架边, 扯过一件大氅给青葙裹上: “虽然开春, 但天气还是有些凉, 娘子穿得少可不成, 仔细冻着。” 青葙被她一通安排,脑袋里晕晕的,连话都来不及讲一句,就被她催着喝药。 外头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 青葙放下药碗,猜想大概是来抓她的,便放下药碗,对樱桃道: “好樱桃,你赶紧叫了柳芝,快些到五公主那里去,没得受我的连累。” 樱桃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地看着青葙:“娘子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五公主如今正伤心呢。” 青葙道:“她怎么了?” 樱桃听她问起这个,立时坐到她身边,左右小心瞅了瞅,才道: “奴婢正要给您说此事呢,襄王昨日里没了,要奴婢说,没得好,他竟想唐突娘子,真是可恨,太子殿下也算是帮娘子报仇了。” 青葙一怔,愣愣道:“太子殿下?” 李纪元明明是死于她手,怎么变成了是李建深杀了他? “正是呢。”樱桃道:“昨日太子把您抱回这丽正殿里,身上还沾着血呢。” “只是五公主与襄王到底感情深厚,如今正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就连陛下派人去劝都不管用。” 青葙愣愣的,李建深这是……替她顶罪了? 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道:“太子殿下呢?” 樱桃道:“今日太后棺椁要入陵寝,殿下去送葬了,您放心,这事昨日传出来,到如今太子也好好的,陛下好像也没有说什么。” 李建深手握重兵,朝堂上又有群臣拥护,早在实际上掌控了大周大半的权利,李弘不是不想动他,而是不敢。 等到夜间,李建深回来,青葙亲自到承恩殿去找他。 李建深风尘仆仆,瞧着很是疲累,见着青葙,直接看向她脖颈处的掐痕。 “可曾用过药了?还疼么?” 青葙没有回答,她站在烛光里,身形显得很是单薄。 她又瘦了。 李建深眸色幽深,他昨日抱她的时候,只觉得手上轻飘飘的,仿佛她浑身上下只剩了那具支撑身体的骨架,连皮肉都只剩下少许。 青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 “殿下为何如此?”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低头伸手,想去拽自己外头那层孝衣的衣带,忽然抬头,对青葙招招手: “实在是没力气了,过来帮帮我吧。” 他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青葙垂下眼,在李建深深沉的目光里静默片刻,终于上前。 她将李建深的衣带拽开,然后双手绕到他身后,李建深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垂眸,在她身后用手去描绘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而后,忽然将她抱住。 “阿葙。”李建深仿佛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喃喃道: “忘了那个人吧,留在长安,留在我身边。” 青葙的手一顿,随即慢慢将他推开,看着他,淡淡道:“殿下是在挟恩图报么?” 李建深一愣,一颗心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凉得彻底。 他后退几步,离青葙远些,然后转过身去,忽然笑了一下,再转过身来时,脸上又带上了一贯的冷漠,说: “被你瞧出来了,既然如此,你愿意么?” 青葙摇了摇头。 李建深又笑了一声,那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转过身去,努力不去看她,说:“你走吧。” 青葙行了一礼,道:“殿下若有什么旁的要求,只要妾能做得到的,一定照办。”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叫她忘记那人或者让她留在长安都是她办不到的事情。 李建深没有说话,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青葙抬脚离开。 谁知到了半夜,李建深忽然出现在她床前,对着她道:“陪我最后一晚。” 青葙去拽自己的衣带,李建深静静地看着,在她褪下衣衫之后,坐下来,搂着她吻。 那吻十分用力,仿佛包裹着千言万语,诉不尽,说不完。 青葙闭上眼,被动地承受。 李建深睁开眼,瞧见她这幅神情,不禁慢慢停下了动作,随后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搂着她的腰,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们最终什么都没做。 夜里,李建深坐在床头,眼睛静静地看着青葙,听着她于梦中呼唤着‘阿兄’,一直坐到天明。 …… 半个月之后,李纪元的丧事也已经办完,青葙到李义诗那里去瞧她。 李义诗虽还是那样懒懒的,不大爱说话,但精神头却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青葙将柳芝与樱桃托付于她,李义诗倒是欣然接纳。 只是临走之时,李义诗突然问了青葙一句:“当日我二哥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葙顿了顿,李义诗并不是傻子,想来也有所怀疑,她张了张口,想要告知她真相,然而李义诗忽然抬手,道: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不管是你还是大哥,我都不想再问。” 就算当真是青葙干的,她能杀了他给李纪元报仇么? 自然不能。 她就算在心里再为李纪元开脱,也知道他罪责深重,死不足惜。 青葙看着李义诗,最后道了一句珍重,然后离开,柳芝与樱桃追上去,大哭不止。 李义诗走到门口,看着青葙的背影,也终于红了眼眶。 她记得第一次见青葙的时候,还在心里嫌弃这个莫名其妙的皇嫂有些呆头呆脑,如今她要走,自己心里却又开始舍不得。 关东离长安太远了,再要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记得给我写信!”李义诗冲着青葙的背影喊道。 青葙回首望向她,笑了起来,挥了挥手,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调皮的色彩。 “知道啦。” 青葙回去,看了眼已经空荡荡的寝殿,坐在榻上许久。 她回想起半月前的那日,李建深对她说过,今日是昭贵皇后的忌辰。 青葙于是去了昭陵一趟,因为她已然不是太子妃,所以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等候。 她回头,看着昭陵,只觉得一股孤寂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今日是个好天气,昭陵的天蓝得清透,找不到一丝云的痕迹,微风吹拂在青葙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她在这里等着,不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过来,马车停下,只见卢听雪从上头下来。 她瞧见青葙在这儿,不禁微微一愣,上前道: “许久不见,太……,王娘子可还好?” 李建深与青葙和离的消息已经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卢听雪自然是知道的。 当日李建深听见青葙提起和离时生气的模样,卢听雪还以为他们和离不了。 青葙对卢听雪微微点头:“劳娘子记挂,自然是好的,娘子是来祭拜昭贵皇后么?” 卢听雪微微仰了仰头,青葙如今已经不是太子妃,她自然不必再对她恭敬行礼。 “是啊。”她言语中显示出与李建深的亲近,“我儿时有段日子,便是在昭贵皇后膝下养着的,当时太子殿下也就六七岁,还总是觉得我抢了娘娘的宠爱,不爱搭理我。” 她想以这话显示她对李建深的不同,然而青葙却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卢听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隐隐的不痛快。 她知道青葙进不去,便又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抬脚往里走。 青葙看着她的背影,随即收回视线,冲着皇后陵寝磕了个头,然后抬脚上了马车。 李义诗其实根本进不去,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她回头,站在侍卫身旁,看见青葙的马车跑远,方才收回视线,对侍卫道:“劳烦殿下出来时,叫我一声。” 李建深在祭拜昭贵皇后的时候,一般一个人会独自呆一整天,不许任何人打扰。 因此到了傍晚,李建深才从里头出来,瞧见卢听雪在外头,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你来做什么?” 卢听雪道:“娘娘忌日,我理当前来祭拜,即便进不去,在外头尽一尽心意也是好的。” 李建深微微抿起唇角,刚要说话,忽见不远处落着一直帕子,微风吹动,只见帕子翻了个身,上头的‘葙’字清晰可见。 他拾起帕子,猛地拉过一旁的侍卫,道:“方才谁来过?” 侍卫道:“回殿下,是王娘子,殿下不叫人打扰,臣便没放她进去……” 李建深猛地将他推开,骑上马,扬长而去。 卢听雪在后头喊着:“殿下——!”脸色微微发白。 她从未见过李建深如此着急的模样。 李建深一路回到东宫,进了丽正殿,在寝殿里四处寻找,只见里头一应物件完好,什么都没变,却唯独不见青葙的身影。 李建深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坠。 他喊来宫人,问:“娘子呢?” 宫人见着他这幅样子,有些害怕,缩着脑袋道:“回殿下……娘子走了……” 李建深愣愣地松开手。 青葙没有告诉过他,她今日要走,她方才过去昭陵,怕就是要见他最后一面的。 为何不再等等,为何? 李建深大步往外走,骑马飞奔至城门,然而城门已闭,早不见了青葙的身影。 “殿下,王娘子确实是今日下午出的城门,只雇了一个车夫,别的什么都没带。” “开城门。” “殿下?!” “开。” 士兵无奈,将城门打开,李建深一人策马飞奔数十里,然而茫茫大地,哪里有青葙的身影。 最终,马儿停下,在霞光下不断地踢踏着蹄子。 李建深坐在马上,脸上一片死寂。 就算追上又如何,一个人存心要走,旁人是拦不住的。 李建深的手紧攥着缰绳,身影被拉得老长。 56. 第 56 章 思念 对于长安城街头巷尾的百姓来说, 近日发生的两件事着实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坊间趣闻,几个人聚在一处,点一壶小酒, 来二两牛肉, 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吐沫横飞地讨论着。 其一,便是这襄王被放出大理寺一天后的离奇死亡事件。 有传闻说,襄王乃是被当今太子殿下在太后宫中刺死, 这种爆炸性的宫廷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上至达官贵人, 下旨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太子战功赫赫,又一向勤政爱民,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而襄王在未进大理寺之前便恶名在外, 不得人心, 所以众人在这件事上倒罕见的为太子说话, 言明定是襄王言语放肆才招来祸端, 太子痛下杀手不过是不得已之举。 不过,众人之所以这样想, 更深一层次的原因是, 太子杀襄王一事, 毕竟是属于皇权斗争, 与他们无关。 更何况襄王失势已久,他死与不死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损失,圣上只剩太子这一个儿子,未来的天子之位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言语上得罪太子呢? 所以,除了个别想要以此事博得贤臣之名,名垂青史的‘清流’数次上奏,要圣上惩治太子之外,别的人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不过躲着人,私下里谈论几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 而另外一件,才是真正引起众人兴趣的趣事,从达官贵人到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起此事来,皆乐此不疲。 那就是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一事。 其实若只是这一件事,众人也不会有多么惊讶,毕竟太子妃出身不高,传闻她能当上太子妃全赖长相与那太子的青梅竹马卢娘子有几分相像。 太子既已经将卢娘子接到长安,那太子妃,哦不,是王娘子必然不会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做太久,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太子与王娘子和离后,并没有要娶卢娘子的意思,甚至于很是出乎意料地待她冷淡许多,竟然勒令她搬出梨园,回到卢家在长安的老宅去。 据说卢娘子搬出来那日,以泪洗面,婢女在马车外劝了一路,卢娘子到宅子里时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这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按理说,卢娘子是太子的青梅竹马,甚至听闻太子当初为了她被赐婚一事同陛下闹翻,后来还娶了同她长相相似的王娘子。 如今同王娘子和离,虽说因为要守太后的孝不能立即将卢娘子接进东宫,但到底应该同她比往常更好才是,怎得反而疏远了她? 酒肆里,几人正想不明白,一人忽然嗤笑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难道还没瞧出来太子对卢娘子压根不是那心思么?像咱们太子殿下这样在战场上杀出来的男人,别瞧他表面君子,其实内里最是霸道,要真喜欢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会想办法弄回家再说,哪里会容她没名没分的在外头?” “也别说什么是因为圣上不许,经过襄王一事,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会受人胁迫的人,即便圣上不许,太子难道就会乖乖的听命?” 众人觉得有理,便道: “按阁下这意思,太子往常对卢娘子好,都是做戏?” 否则,解释不通啊。 那人连连摆手:“哎,这我可没说,不过要我猜,即便有几丝情谊,也是儿时的情分,毕竟当年昭贵皇后甚喜爱这卢娘子,后头她没了,又是卢娘子陪着太子,为着这份恩情,太子对她自然不会太差,可若说情爱,怕是谈不上。” “而且……”他凑近身子小声道:“当年太子同陛下闹翻,也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陛下忘记了昭贵皇后的忌日,并且弄丢了她的遗物,卢娘子被赐婚一事不过是借口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昭贵皇后死的凄惨,一直是太子的伤痛,太子为此事同陛下闹翻倒是比为卢娘子合乎情理许多。 毕竟,当时他们已经有七八年没见,就是有再深的情谊,太子也不应当那样激动,甚至于不听军令,直接率军孤军深入去攻打北戎,虽然最后胜利了,但瞧着到底危险。 有人仍旧不相信,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别不是你胡扯的吧?你要真了解太子,就说说,最近太子殿下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爱吃那什么……” 有人补充:“紫薯山药糕。” “对!就是那个糕,弄得长安城的贵人争相模仿,今年紫薯和山药的价格比往年高了十倍不止,你说说,是为啥?” 众人齐齐看向那人。 那人抬手轻咳一声,在众人急切的目光里慢条斯理地喝了杯酒,等到众人实在是等不及要揍他了才幽幽开口: “自然是……” 众人睁大眼睛。 “因为咱们的前太子妃,也就是如今早已回到关东的王娘子啊。” 众人大失所望,纷纷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阁下不会是想说是王娘子喜欢给太子殿下做这糕点,所以太子才喜欢的吧?” “哎?兄台真是聪慧过人,来日金榜题名必然有你的一份。” 众人只当这人在发疯。 谁不知道那王娘子只是个替身,虽在太子那里得宠过一段时日,但也不过是表面宠爱,谁也不会当真觉得太子对她有多深的感情。 太子如今对那紫薯山药糕可不是普通的喜爱,简直就是到了痴迷的地步。 听闻他每日三餐,几乎餐餐都要吃上一碟,有一次,甚至都吃吐了,被御医说再吃怕是胃会出问题。 太子自然采纳,扬言东宫不可再有此糕点。 然而第二日,太子便因为食案上缺了紫薯山药糕而生了气。 这些事情被放出宫的宫人传的沸沸扬扬,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他当真是因为哪个女子而喜欢上此物,那个人也必然不会是王娘子。 毕竟,不说太子同她和离一事,就说她的母家王植一家都被太子在同她和离之前囚禁了起来,就知道不可能。 试问,这世上有哪个郎君会愿意同自己的心上人和离?又有哪个郎君会如此对待自己心上人的母家? 因此,眼前这人必然是在胡言乱语。 见众人不信,那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饮了一盏酒,道:“不信算了,伙计——,结账。” 他掏出一块碎银扔给伙计:“不用找了。” 然后扬长而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气质不俗,出手大方,跟他们这些人的穷酸格格不入,便道:“这人谁呀?有人认识么?” 众人齐齐摇头。 魏衍出了酒肆大门,便见冯宜在外头守着,一见他出来,便道: “小侯爷请。” 魏衍挑眉,跟着他上了停在坊门口的一辆马车。 瞧见里头的人,便笑呵呵唤了一声殿下。 李建深用细长的手指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道: “在里头说痛快了?” 魏衍讪笑道:“喝了酒忍不住多了两句嘴,殿下别介意。” 李建深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东西,他来找他是为了旁的事。 “你前日说卢家有了动静,说来听听。” 魏衍听李建深问起这个,便连忙正色起来,道: “是,上月十九,北戎给卢家送了一封密信,卢二郎虽未回信,但也未曾将此事呈报给朝廷,殿下,您的直觉是对的,只是不知卢娘子知不知晓。” 当初李纪元之所以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同北戎大汗通上信,崔家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而卢家自然也没有像表面上那样置身事外,只不过,相较于做事张狂的崔氏,卢家更加小心谨慎,没有叫太子殿下抓到证据罢了。 而他也一直怀疑,实际上跟北戎真正有交易的,是卢家,太子将卢娘子带回长安,也是为了麻痹他们,叫卢家认为太子为了卢娘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从而露出马脚。 “嗯。”李建深似是早预料到一般,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卢家的野心可是不小,他是从一开始就看出来的,只不过除了要引他们露出马脚意外,他还要留着他们放长线钓大鱼。 大周一直不能将北戎完全赶到草原最北边,叫他们再不敢犯大周边境,若是能有什么办法迷惑他们,叫他们作出错误的战略部署来,则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卢家,便是那个迷惑他们的工具。 大周对北戎,已经忍得够久了,北戎亦然。 李建深将书本合上,道:“叫人不要打草惊蛇,等时间到了,再将消息传给卢家。” 魏衍道:“是,殿下放心。” 马车往太极宫驶去,路过曲江池边,外头响起儿童的欢闹声。 魏衍见李建深一直在不自觉捏着书本,便心知他又在想王娘子,不免叹了口气。 既如此思念舍不得,又做什么同意和离,叫人回去。 关东离长安,可是不远,李建深这幅模样,他瞧着也焦心。 但他毕竟是外人,对李建深和青葙的事,他也只能劝一两句,旁的不能多说。 不过依他看来,李建深怕是忍不了多长时间。 魏衍轻轻摇了摇头,掀开车帘,瞧见有人在放风筝,便道: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殿下还是多出来走走,免得在东宫闷坏了。” 然而李建深却不答话,魏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小姑娘正拿着一个草环似的东西玩儿,于是便探出身子,冲那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见魏衍生的好看,于是哒哒跑过来,糯声糯气道:“大哥哥有事找我?” 扭捏了一下又道:“我才刚十五岁,还没定亲呢。” 说完,一双眼睛,直盯着魏衍瞧。 魏衍哭笑不得,道:“小娘子手中是什么?” 小姑娘听他不是来问她姓名籍贯的,有些失望,道: “这是狗尾巴花编制的草环。” “狗尾巴花?”魏衍倒是没听过,心中奇怪,李建深怎么一直盯着这东西瞧?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卖么?” 魏衍和小姑娘同时讶然。 小姑娘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平平无奇的草环,道:“这位大哥哥,你要买这个?” 她想说,这东西路边长的都是,只不过寻常达官贵人们瞧不上罢了。 她见李建深穿戴气质不俗,便知他出身不低,竟不想会喜欢这东西,还要花钱买? 她着实不能把眼前这个高贵冷面的李建深同她手中的草环联系起来。 就在她犹豫的档口,冯宜已经扔给她一锭金子,然后拿过她手中的草环递给了李建深,随即,一行人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好远,那小姑娘还在看着手中的那锭金子发呆。 她别不是遇见个大傻子吧? 57. 第 57 章 “你是我的。” 魏衍在半路下了马车, 恭敬对马车行了一礼,目送人走远,想起方才李建深重金买草环的行为, 不禁摇头暗笑。 若从前有人告诉他有一天李建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定然以为那人是个疯子。 不过,能叫堂堂太子如此魂不守舍,前太子妃也算是位神人。 魏衍背着手长叹一声, 转身进了侯府大门。 李建深回了东宫,并没有往承恩殿走, 而是直接往丽正殿去,自从青葙走后,他日日宿在此处,承恩殿身为正殿,反而空落下来。 宫人正在里头小心洒扫,李建深嘱咐过他们要让丽正殿时刻保持干净, 并且不许他们动里头的东西。 因此他们打扫起来十分小心, 丝毫不敢懈怠, 床榻、被褥不换, 寝殿里的帐幔保持原样,就连青葙喝过水的水杯都要在擦拭过后, 小心地放回去原处。 李建深好似在用这样的方法, 留住青葙在东宫的最后一点存在痕迹。 院内, 青葙亲手种的桃树、梨树开了花, 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李建深也不让人打扫,风一吹,花瓣越过长廊飞入寝殿, 煞是好看。 李建深将手中草环挂在桃花枝上,静静在院中站立许久。 他想起青葙曾指着这些果树对他说: “殿下,您别瞧这些果树占地方,等到春天开花,可好看啦,殿下若是有空,到时可过来瞧瞧,保证一瞧,便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她当日也曾高高兴兴邀请他过来看花,只可惜那时的他心里还在想着朝堂政务,只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十分聒噪,未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敷衍点头了事。 如今想来,自是悔不当初。 他对她,好似当真很是差劲,也难怪她会抛弃他,一个人跑了。 如今,她种的树都开了花,却只余他一人欣赏。 风吹动李建深的衣摆,飒飒作响,从远处看过去,显得尤为孤寂。 等到日光渐弱,天边爬上了彩霞,李建深才终于转身进了寝殿。 一名新来的小宫女见桃花树上挂了个早已破败的草环,不禁上前想要摘下来,被另一名同行的宫人拍了下手: “别动,太子殿下挂上去的,咱们别动。” 小宫女瞪大好奇的眼睛,小声问道:“太子殿下挂这个做什么?” 宫人拉着她走,“别问这么多,只管照办便是。”Ding ding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前太子妃呗,她在这丽正殿住着时,时常编这个来玩,太子不过是想睹物思人罢了。 只是……人都走了,还做这些有什么用? 她拉着那小宫女,往外头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 李建深用了晚膳,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然而看了近半个时辰,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前还总是浮现起青葙的身影。 她时而坐在门槛上对他笑,时而倚在他肩头说俏皮话,时而坐在桌案上垂眸看他…… 身影无处不在。 李建深从最初的抗拒,到后头的期待,也不过用了仅仅片刻而已。 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迟早疯魔。 在青葙最后一次出现又消失之后,李建深心上涌现出一股失落,他仰面躺在椅子上,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黯然之色。 烛火噼啪作响,和着屋外鸟儿的鸣叫,越发显出寝殿内的静谧来。 李建深忍不住想,青葙如今在做什么? 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李建深合上双眼,将手臂置于额上。 廊下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风铃轻响,惊醒廊下鹦鹉,李建深几乎一瞬间以为是青葙回来了,忍不住猛地睁眼坐起身。 等看到来人,目光迅速地暗了下去。 “殿下。”谭琦进殿行礼。 李建深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道:“什么事?” 谭琦起身,将一封信交予李建深:“殿下,娘子给五公主寄了信。” 李建深垂下眼,看着信封上‘五公主亲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禁捏紧了手指,信封在他的手中发出微弱的声响。 这是青葙给李义诗寄的第三封信了,而他寄给她的信,却犹如石沉大海,一封也没得到回复。 李建深用刀片将上头的滴蜡剔去,将信封抽出。 上头依旧是一些日常的琐事,言辞之间,带有一股在东宫时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活,能够看出,她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 只不过照旧没有一字提及他,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在她的生命力存在过一般。 李建深下颚不自觉收紧。 过了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地将信纸塞回信封,重新用蜡封上,递给谭琦。 “这个檀风是谁?” 这回的信里,青葙提了一下这个名字。 谭琦道:“回殿下,是照顾娘子长大的福伯之子。” 青梅竹马。 不知为何,这个词忽然从李建深的脑海里跳出来。 他淡淡地‘嗯’了声,随后便沉默不语。 谭琦犹豫了片刻,又道:“殿下,从前教娘子画画的那位张画师前段时间辞官后,说要去关东游历采风。” 张怀音? 李建深眸色微深,嘴角抿起,对谭琦道:“找几个人拦下。” 谭琦了然,这位张画师,胆子可当真是不小,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前太子妃? 这下可有他的苦头吃了。 这人年龄小,没见过什么世面,找几个人吓吓他,叫他知难而退,不是什么难事。 谭琦拿着信出去了。 夜晚,李建深躺在榻上,枕着着青葙睡过的被褥入睡,脑海里如走马观灯一般,停不下来。 等到终于入睡,却罕见地做起了梦。 一会儿梦见青葙天天抱着她那阿兄的牌位哭泣,最后孤独终老,一会儿梦见她同那个叫檀风的少年结为夫妇,洞房花烛,一会儿又梦见她被张怀音千里奔波去寻她的举动打动,同他拜堂成了亲。 猛然惊醒之后,李建深睁眼看向房梁,任凭帐幔被风吹到身上,缓了好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扭头去摸青葙留下的衣物,眼神幽深的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 只听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似是叹息,又似是耳语。 “你是我的。” …… “阿嚏——!” 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一个名叫泉清镇的小镇上,青葙忽然打了个喷嚏,惹得院子里没睡还在练剑的少年敲了敲门。 “阿姐,你没事吧?” 青葙披上一件外裳,冲外头喊道:“没事,只是有些着凉而已,不碍事,檀风,你也早些睡吧——!” 叫檀风的少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道:“着凉要请大夫,若是拖下去,成了伤寒便不好了,阿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孙大夫——” 话未说完,门已经从里头打开,青葙散着头发,身上的外裳已然穿上,脸色有些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小题大做,我都说了我没事儿,大家都睡了,你这样跑出去,打扰到人多不好,一会儿福伯要是被你惊醒,我可不依。” 檀风抿了抿唇角,似是有些为难,他又仔上下打量了青葙几眼,道: “阿姐,你真没事儿?” 青葙无奈:“真没事儿。” 然后推着他转身,摆了摆手:“去吧,赶紧去休息,你怎么比宫里的嬷嬷都啰嗦?” 听她提起宫里,檀风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他不喜欢青葙提起皇宫和长安。 青葙刚回来那一日,他和父亲去接她,瞧见她瘦得厉害,当即冷了脸色。 父亲告诉他,阿姐回长安是去享福的,后来又听她当了太子妃,父亲便常同他道: “你阿姐如今这般,公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当时他虽不大同意父亲的说法,但也深觉阿姐当了太子妃确实比跟着他们在这里吃苦的好。 然而在见到青葙的那刻,他只觉得当时的想法全然是放屁。 宫里的人定然对她不好,不然阿姐怎得会瘦成这样,比当初离开他们时还要瘦。 青葙见他不动,不禁转过去看着他,在他面前摇了摇手,道: “这是怎么了?” 檀风道:“阿姐,往后我和父亲不会再让你受苦。” 少年的眼神是那样坚定。 青葙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好,我知道。” 或许是他们弄出的声音有些大,福伯从屋里出来,指着檀风骂道: “做什么呢?再打扰阿葙休息,我就打你板子。” 檀风‘哦’了一声,走上前去将手伸出,无所谓道:“打吧。” 福伯冷笑一声,回屋里,拿出个板子照着他的手‘啪啪’来了两下,但檀风梗着脖子,硬是一声没吭。 青葙对这幅场景见怪不怪,笑了笑,道: “好了,福伯,阿风没打扰我,是怕我得风寒,关心我而已。” “阿葙,你得风寒了?”福伯眉间的皱纹深了些许,眼神瞧着有些急切。 青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不碍事,福伯,您不必担心。” 福伯听闻此言,方才放心下来,斜倪了檀风一眼,道:“还不快去睡觉?” 檀风收回手,回头看了青葙一眼,转身走了。 “这小子,跟个倔驴一样,也不知随谁。”福伯又对青葙道:“阿葙,快去睡吧,好好休息。” 青葙点点头:“福伯也早些休息。” 待回到房间,青葙才叹了口气。 自从她回来之后,福伯和檀风就分外紧张她,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多问几句,仿佛将她当成了个易碎的瓷瓶。 青葙躺在床榻上,看着月光发呆。 今日出门时,听见人说此地要来一个大官,弄得上头的知府都紧张起来。 大官,能有多大? 宰相?还是大将军?总不能是太子吧? 青葙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李建深身上去。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失笑起来。 怎么可能?李建深一向高高在上,眼高于顶,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而且他是太子,若无重大变故,一般不会离开长安。 青葙将他从脑海里赶出去,最后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头睡觉。 58. 第 58 章 “阿葙,好久不见。”…… 春和日暖,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青葙一大早起床,用一根木簪子将头发随意挽起, 随后到厨房里熬些小米粥, 蒸上几个窝窝头,调个小菜,便当是三人一天的早膳。 关东之地多种大米、高粱, 喜食米面,虽比不上宫里吃的精致, 却别有一番风味。 多年前,因为战乱,这里的土地大多荒废,闹过很大一场灾荒。 大周建立之后,新上任的父母官勤政爱民,又踏实能干, 经过几年的休整, 关东之地虽远远不比上关内富庶, 也还是有吃不饱饭的, 但比起前些年闹饥荒,人为了活命争相食人肉的惨烈场景, 已然是好上千百倍。 这所房子还是当初阿兄在时买下的老宅, 地方僻静, 却又离集市不远, 进出很是方便,即便因为战乱,如今已经有些破损陈旧,但无论是青葙本人, 还是福伯、檀风,都没想过要搬出去。 青葙用脚踩断一根细细的柴火扔进灶火里,闻着熟悉的烟火味,长长呼了一口气。 “阿葙,你做什么呢?哎呀,不是说不让你做饭么,怎么这样不听话?快出去,当心这灶灰呛着你。” 青葙又往灶火里添了一把柴火,笑起来,“没事儿,福伯,您出去吧,这饭一会儿便好了,您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吧。” 福伯将她拉起身,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烧火,闻言,道: “是许久没吃了,就吃这顿,往后不许再做了,你身子不好,公子走之前嘱托我照顾好你,这些活计就交给我这个大老粗来做,你啊,好好歇着就成,啊?” 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福伯下意识抬头去瞧青葙,果见她垂着眼,脸上的神情虽无明显变化,但已不似方才那般高兴。 福伯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道:“阿葙啊,这几日有不少官兵巡街,怕是不太平,今日到市集上去,不可待太久,早点回来。” 青葙听见,点了点头,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落只是福伯的错觉,“哎,知道了。” 说着,便掀锅盛了一碗米粥出去,檀风进了厨房,道:“父亲,阿姐怎么了?” 福伯道:“我嘴快,提了句公子,她就这样了,阿风,你往后别在阿葙跟前提及公子的事,知道了?” 檀风没好气道:“这还用您吩咐?” 说着便端着饭菜出去。 福伯抬手,看着他的后背,“哎?这孩子……” 三人一起用过膳,青葙同他们二人道了别,照旧带了东西到集市上去,她自回来后,觉得身体还行,便在集市支起了一个小摊位,专门给人画画。 泉清镇人丁稀少,民风淳朴,青葙不在这几年,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去长安寻亲,如今见她回来,只当是寻亲不得,于是心内倒有些可怜她,至于她曾经当过大周太子妃一事,众人是半分都不知晓。 起初,青葙的摊子并没有什么人来,镇上的人每日里都在忙活生计,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识一个,对画画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青葙摆摊也不为钱,只当是消磨时光,有孩童过来围着她嬉戏玩闹,见她一直在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便有些好奇。 青葙叫他们坐在板凳上,也不收钱,一人给他们画了一幅画像,他们第一次见这东西,不禁大赞青葙厉害,然后拿着自己的画像满大街跑,逢人就给人家看。 渐渐的,还真有人过来找青葙画画,有的是画山水,有的是画画像,都是街坊邻居,他们也不好白拿人东西,有钱的,走时便给三五钱,实在没钱,便送些鸡蛋、青菜什么的到青葙家中。 青葙在这日复一日的悠闲里安定下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只不过偶尔,她会收到来自长安的信,信上没有署名,但青葙还是能认出李建深的字迹。 她曾经写过一封回信,但最后还是没寄出去。 昨日之人,何必再有什么牵扯。 今日那信又来了,青葙正在给一位酒肆老板娘赵三娘画画,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随手放在了一边。 赵三娘瞧见了,却来了兴致,问道:“阿葙,这是谁的信呐?” 青葙抬了下头,笑道:“一个朋友,三娘,你的头别动。” 赵三娘闻言,正襟危坐,微胖富态的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朋友?什么朋友?是郎君还是娘子啊?” 青葙却不回答,只笑了笑,下笔不停。 赵三娘知道姑娘家一向脸皮薄,也不再打趣她,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道: “阿葙啊,你也别害羞,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知心的人,三娘也算是见过些许世面的人,在我看来,这镇上是没什么人配的上你的,若是能嫁到长安去,那是最再好不过的了。” 青葙的手顿了顿,不置可否。 她若是知道她不仅嫁到过长安,还当过一阵太子妃,只怕要跳起来。 青葙想想那场面就觉好笑。 不过她并不打算提及这件事,快速收笔,吹了吹画纸,递给她。 赵三娘‘啊哟’了一声,拍了下大腿道:“画得真好,便是从前你家那位公子在时,也差不离了。” 青葙的嘴角一滞,静默片刻,然后道:“三娘说笑了,阿兄的画技可比我好多了。” 赵三娘看着她,拉过她的手道:“好孩子,还没过去呢?他们这些走了的人,也不希望咱们一直哭哭啼啼的,走不出去,日子还是得过,是不是?” 赵三娘的第一个丈夫也是打仗死的,因此同青葙在这方面倒有些共同语言。 青葙点点头:“我知道的,三娘。” 收了摊,青葙将桌凳和笔墨纸砚存放在赵三娘的店里,自己空手步行回去。 街道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个巡查的捕快,青葙看了几眼,便转身离去。 李建深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个好储君,她在东宫时便数次见他为了关东百姓的生计问题同属下探讨,熬夜苦思。 那时她才知道,这几年关东之地减免赋税,整治官场的命令都是他的手笔。 大周朝未来能有这样的天子,是百姓之福。 青葙收回思绪,弯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时,却察觉到有一道热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飞速往回看,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青葙回过头来,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随后快步往家里走。 很快,李建深拿着那封自己写给她的那封信,从巷子里走出来。 这封信在她收摊时,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她给忘了。 他跟了她一路,她好似半分未曾想起这事。 李建深的衣摆被风吹起,飒飒抖动。 他在巷口站着,看着那个福伯和叫檀风的少年进去,随后门被重重关上。 夜色降临,李建深倚在斑驳的墙壁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静默不语。 虽数次听谭琦描述过,但在真正见到青葙之前,他仍在想,离开他后,她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既希望她过得好,又希望她过得不好,纠结矛盾之下是隐藏着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他怕她当真不再需要自己。 如今看见她之后,这种恐惧终于以最明确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她过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生活,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她好似全都不需要,认识的人他从未见过,就连他的信都被她下意识地排除在生活之外。 一股无形的力量,似这一道冷冰冰的围墙一般,将他完完全全地隔绝出了她的人生。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李建深还在想。 她又瘦了,身上的粗布麻衣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瞧着就让人心惊。 是那些人没让她吃饱饭么? 李建深垂下脑袋,将手中信塞进自己的袖中。 巡街的捕头看见有个陌生人从入夜就一直站在巷口,时不时往对门看,便提着灯过来: “谁在那里?” 李建深悠悠地起身,转过头去,拿出手中的令牌。 捕快们一惊,连忙跪下:“贵人恕罪!” 李建深皱了皱眉头:“小声些。” 捕快们立即闭上嘴。 李建深道:“走吧。” “贵人,知府大人急得团团转,正满关东的找您呢,您还是跟小的们回去吧。” 李建深悠然掀起眼皮:“告诉孙道远,我无事,他若是不信,叫他亲自来见我,我瞧着这知府的位置,他应当还没坐腻。” 捕快们鲜少见过李建深这样气势的贵人,见他话说到这份上,少不得跪下应是,不敢再提让他回去的事。 只得站远些,留在这里陪他。 李建深重新倚在墙壁上,影子被月光照在地上,拉得老长。 他垂下眼帘,在心里算计着时辰,方才那些捕快弄出的动静不小,对面应当会察觉。 不一会儿,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有水珠顺着李建深的额发往下滑,一直沁到他的衣襟里去。 他转头看向对面那扇门,目光幽深。 青葙原本已然躺下,然不知为何,却实在是睡不着,她想起今日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目光,忍不住坐起身来。 她披上外裳下榻出门,走到院子里,听见外头好似有人在咳嗽,便撑了一把伞走到门边,道: “外头是谁?”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了回音:“是我。” 青葙以为自己耳背,不然怎得会听见李建深的声音? 她将门闩打开,手持着门栓站在门口,檀风就睡在不远处的厢房,若是歹人,她就一棍子打晕然后大喊。 青葙小心地扶着门框向外看去,只见对面巷口,李建深满身湿透,正站在那里,见她开门,缓步走来,有些虚弱地对她笑了笑: “阿葙,好久不见。” 躲在不远处的捕快们见贵人一改方才对他们的凶狠模样,在那小娘子开门的时,像变脸似的,瞬间变得虚弱可怜,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59. 第 59 章 “许久不见,不请我进去…… 有一瞬间, 青葙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病入膏肓了,方才还只是耳背,此刻竟然还眼花起来。 不然怎会看到李建深?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 发觉自己没看错之后, 不禁小声地‘啊’了一声。 烟雨朦胧中,李建深正身着一身鸦青圆领胡袍向她走来,肩宽腿长, 行走之间,衣摆翻飞, 腰间那根寻常的革带仿佛都带了一股生气。 镇上的地坑坑洼洼,他的脚在上头踏过,黑靴立时粘上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子,却半分无损他自身带的那股属于长安世族的风流俊雅。 他立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豆大的雨点顺着屋檐上的砖瓦落在他身上,很快肩头便湿了一大片。 随后, 青葙便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自己: “你有东西忘了拿。” 青葙回过神来, 低头, 看出那是今日自己掉落的那封信, 不免张了张口,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伸手接过, 道:“多谢殿下。” 见李建深浑身将要湿透, 只得将手中雨伞伸过去挡在他头上。 李建深似乎被她这一举动取悦, 冷峻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 “别叫我殿下,我是隐了身份过来办事,叫我雀奴便好。” 青葙微微张了张口,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李建深是太子, 她怎么敢叫他的小名,而且若这么叫出口,未免显得两人之间太过亲密。 青葙并不接李建深的话茬,下意识地左顾右盼,见四周竟无一人,心里不禁纳罕,李建深出门竟一个随从都没带,就连冯宜和谭琦这等贴身侍候的也不见人影。 但她这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这原也不干她的事。 青葙原本想说两句场面话便关上门,却见李建深自顾自地踏上石阶,站在门槛处问: “许久不见,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青葙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的用意,她想他们在长安时就已然把事情说明白了,如今他突然到访,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只得道:“寒舍简陋,怕是招待不了贵人。” 说着就要关门,谁知许是听见这里的动静,福伯撑着伞出来。 “阿葙,不是叫你不要随意开门的么?这万一要是遇上坏人,你——” 见了李建深,猛然愣住。 “这位郎君,你……你是……”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公子回来了。 青葙正在犹豫要不要同他介绍,李建深已经对福伯行了一晚辈礼。 “问老丈安,我从长安来寻人,途中与仆从走散,天下小雨,无处容身,可否借宿一晚?” 青葙歪头,看向李建深,她知道他既然选择隐瞒身份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她竟不知他何时能将谎话编的这样顺溜。 他是太子,怎么可能无处容身,不知他忽然要住这里是在做什么,刚要拒绝,福伯已经开口。 “原来如此,郎君请进。” 青葙垂下眼帘,当初李纪元一事,李建深确实对她有恩,若她执意不要他进来,好似是有一些不近人情,而且福伯已经松了口,她也不好再往外赶人,只得道: “请。” 李建深在福伯背身过去后,将青葙手中的雨伞接过去,期间,两人的手指在不经意间相触,又快速分开。 等到青葙抬眼瞧他,李建深才像是刚发现似的,低头瞧回去。 青葙移开视线,微不可查地慢下脚步,使自己落在李建深的后侧方两步位置。 这是在宫中时嬷嬷教的规矩。 青葙本意是想离李建深远些,李建深却忽然停下脚步,回首过来瞧她。 那目光太过复杂,青葙抬头,只能瞧见他漆黑眼眸中闪动着的微弱的烛光。 青葙低头,将手中灯笼往伞里移了些,免得它被雨水打湿。 “与我平行就好。” 她听见李建深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对她说话。 青葙不想在外头久待,点了点头,抬脚与他平行,但身子仍旧跟他隔了些许空隙。 李建深察觉到,没说什么,只将伞往她这边倾斜,任凭自己的左肩被风雨打湿。 这宅子虽小,但也有接待客人的客房,只是有些简陋,与皇宫大内全然不能相比。 青葙原本以为李建深会觉得不适,但他映着烛光打量一圈之后,并未露出任何不喜之色。 福伯与李建深寒暄几句,见他气质不俗,对答如流,又因他的长相,福伯对他倒是颇有好感,见他衣衫湿透,忙招呼檀风将自己的干衣裳拿过来一件,给李建深换上。 青葙则去生了火,给李建深熬姜汤喝,免得他着凉。 檀风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的陌生人没什么好脸色,将手中衣物扔给李建深便去了厨房帮衬青葙。 “阿姐,我不喜欢这个人。” 青葙添柴火的手一顿,道:“为什么?” 檀风皱起了眉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但就是天然的不喜欢。 他知道父亲为何让这人进家门,多半是因为他那张长得极像公子的脸,想到这里,檀风不免看向青葙。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方才那个来路不明的人,会用那张脸勾了青葙去。 青葙站起身,将姜汤用碗盛出来,道: “不用担心,他是做大事的人,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你啊,对他态度恭敬些。” 檀风一愣:“阿姐认识他?” 青葙笑了下,道:“我猜的。” 说着一手撑伞一手持碗,抬脚出了厨房,留檀风站在原地,面色凝重。 李建深接过姜汤喝了,对青葙微微一笑:“有劳娘子。” 青葙十分不适应这样的李建深,接过碗要走,走到一半,又返了回来,见福伯离得较远,正背着他们收拾东西,便小声道: “方才阿风若是言行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她知道李建深是个记仇的人,不希望檀风被他记恨上。 阿风。 李建深听她叫得这样亲密,心下微酸,随后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同样小声回答她: “你待我好些,我便不同他计较。” 青葙讶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许久不见,李建深似乎变得有些……厚脸皮。 青葙扭头看了眼福伯的背影,转身要走,却被李建深拉住衣袖,青葙回身扯开。 李建深用气声道:“别忘了瞧信。” 青葙当没听见,抬脚走了。 回到房间后,她自己打水洗漱,解了外裳躺下,睁眼望着房顶睡不着。 看来前些日子外头一直说的大官,当真是李建深。 可是他来做什么呢?她当然不会自恋得以为他当真是为她而来,他是大周的储君,一举一动都有深意,不会无缘无故到这个堪称穷乡僻壤的小镇来。 青葙想起今日李建深对她说的话,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她坐起身,见外头都熄了灯,便披上衣裳下榻,想将李建深今日寄给自己的那封信拆开。 然而片刻之后,她仍旧选择将信封轻轻放下,将它同李建深从前寄来的众多信件一起,放进了一个小匣子里。 随后起身,将那盏想要点燃的灯放回原处。 斜对面的一间客房里,李建深面前的窗户大开,微风裹挟着雨丝淋淋漓漓向窗户里扑去,他的发丝随风晃动,眼睛一直盯着青葙的房间,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直在等灯亮起,可是将近三更,仍未等到。 李建深冷峻的眉眼上染上了一抹黯然。 还是不愿看他的信么? 即便已经在心里设过防,但仍旧免不了失望。 他垂下眼帘,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将窗户关上。 …… 第二日,李建深倒是没有食言,说要找自己的仆从,用过早膳便离开了。 青葙见他走得这样干脆利落,还有些意外,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回过神来。 她以为他是真的走了,可是没过个三五日,李建深又突然出现,再次登门,这次,是在大庭广众的白天。 不但他自己来,身后还跟了好些仆从,其中就有冯宜和谭琦。 街坊邻居鲜少见这阵势,纷纷出来瞧热闹,当时只有青葙在家,出来一见这场面,不由一愣。 “殿——,这位郎君何事?” 李建深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淡淡道:“几日前,承蒙家主不弃,雨夜收留,叫鄙人不至流落街头,今日特来拜谢。” 青葙看着李建深那副诚意满满的面孔,总觉得哪里奇怪。 李建深这么有空?不去想着早点办完了公务回长安去,反而为了这点小事特地浪费时间过来跑一趟。 然而,人家毕竟是来送谢礼的,又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一直叫人不进去。 于是青葙便只好侧过身子,道:“请进。” 李建深到里头之后,倒是没有久待,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弄得青葙很会困惑。 李建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是李建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隔个三五日便差人过来送东西,还专挑福伯和檀风不在的时候过来。 青葙就算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到不对劲来,不免对李建深直言道: “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李建深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带我出去逛逛吧,我来了这么些时日,还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青葙冷冷戳穿他的幻想:“这里是穷乡僻壤,并没什么好逛的。” 李建深也不生气,只道:“嗯,好,我改日再来。” 听见这话,青葙哪里还沉得住气,再有几次,檀风那小子非要拿长.枪去找李建深算账不可。 她连忙道:“好,我正要出去买菜,殿下要不要去?” 市集拥堵,什么人都有,李建深又一向爱干净,想来应当不会同意。 “好。” 李建深轻声开口,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 青葙提着菜篮子,总觉得自己像是那小白兔,不知不觉就掉进了猎人精心为她设置的陷阱中。 60. 第 60 章 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是…… 泉清镇是个小镇, 最热闹的集市占地也不过两条街而已,半炷香时间就能逛完。 青葙提着菜篮在前头走着,身后跟着李建深, 街坊邻居见这样一个长相俊俏、气质出尘的郎君出现在镇上, 又一直跟在青葙身后,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青葙有些无奈, 停下脚步,转身对李建深道:“殿……郎君, 里头拥挤,你还是在巷口等候吧,我去去就来。” 李建深对她伸出了手,青葙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面露疑惑。 李建深倒是没生气,下一刻, 青葙手中的菜篮已经被他接了过去。 “我人生地不熟, 跟着你才放心。” 他仪态风流, 气质高贵, 就算手拿菜篮子也无损他的俊朗。 青葙想要张口,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点到了点头, 抬脚往集市里走。 里头人多, 各种叫卖声, 虽不及长安东西市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人情味。 青葙原以为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并不喜欢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东西,不想他逛起来倒是十分认真, 就是不会讨价还价,扔了银子就走。 青葙看不得他这样浪费,只好叫了他回去,一点点将银子讨回来。 李建深看着青葙同商贩们理论的样子,面上浮现一丝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神情。 原来真实的她,这样的鲜活。 晌午的阳光照上她的脸颊,能看见她皮肤上长出的细小的绒毛。 青葙回过头来,见他这样瞧着自己,微微一愣,随后将找出的散碎银钱交到他手上。 被青葙要钱的商贩是个妇人,见他们这样,一直捂嘴笑,道: “哟,阿葙,方才我不知道这位郎君是跟着你的,若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多要他的银钱,公子啊,你们……” 镇上的消息传得十分快,妇人已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陌生俊俏后生怕就是这些时日连登青葙家门的郎君,见他方才看着青葙的眼神,便明白了一二。 这郎君,怕是瞧上青葙了。 她视线来回在青葙与李建深只见来回转悠,是个人就能瞧出她心中所想,周围还有几个起哄搭腔的,小孩子们围着青葙和李建深转圈,好不热闹。 青葙摇了摇头,道:“这位郎君是我们家的客人,你们别多想。” 四周的哄闹声不止。 客人?瞧他们二人方才那副相熟的样子,哪里像是客人,分明就相熟的很,小娘子都爱害羞,他们懂。 青葙无奈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益,越解释越麻烦,只得抬脚,想要离开。 此时,一直沉默的李建深忽然开了口: “她说的是实情,我与她不过才认识几日,并不相熟,并非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周围的哄闹声这才散去。 青葙似是没想到李建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回头去瞧他,微微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 “阿葙——!” 不远处,赵三娘倚在门栏上,手拿帕子冲她招了招手。 青葙去瞧李建深,李建深轻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青葙听着这话,微微一愣,李建深身份尊贵,从来都是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的道理,这些时日,他却好似特意将自己太子的身份舍去,当真将自己当成与她平等的普通百姓一般。 “怎么了?”李建深以为她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他。 青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后走了。 李建深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并未走远,方才收回视线。 方才那位妇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他道:“阿葙是个好的,小时候日子过得苦,被人收养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又……哎,你若当真看上她了,可要对她好。” 李建深回头去看她。 妇人挑了下眉头,得意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就你方才看她那眼神,心里指定有她,准错不了。” 李建深嘴角弯了弯,狭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可是她心里却是没我的。” 妇人一边摆弄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年轻人,不会连这点毅力都没有吧?” 因为累得满头大汗,妇人拿起蒲扇便扇了起来。 李建深掀起眼帘,静默片刻,忽然抬手扔给她一锭银子。 “多谢。” 不多时,青葙回来,李建深同她一起离开,一名中年汉子过来拍了拍妇人的肩膀,道: “哎,你不觉得那年轻人同那位公子长得像么?” 妇人叹了口气,道:“只是眉眼间有些相似罢了,他走了这么长时间,阿葙也该重新找个伴儿了,要不然,往后这几十年,可怎么活呦。” 汉子也跟着叹气。 *** 青葙买完了菜回家,她也不好将李建深赶出去,便披上襻膊,自己进厨房,打算做顿饭来招待他。 刚拿起菜刀,便见李建深忽然进来,对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来。 “我来帮你。” 青葙早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便有些呆愣,反应了许久,才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还是出去吧。” 像李建深这等天潢贵胄,若是叫长安的那些人知道她叫他进厨房,非要找她算账不可。 李建深自顾自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菜刀,“你的书读的倒是不少,福伯教的么?” 他知道福伯在这镇上做教书先生。 青葙看着空落落的手,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是阿兄教的。” 李建深切菜的手一顿,不到片刻,又仿若没事般,重新动作起来。 “嗯。” 他将切好的菜放进盘子里,手上一刻不停,又问:“我从端州回宫那一日,你在宴上唱的那首曲子,也是他教你的?” 青葙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道: “最开始,我因为当初被母亲从马车上推下来,摔伤了脑袋,除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之外,记东西也比旁人慢些,阿兄便将一些诗词编成曲子教我唱,很是废了他一番功夫。” 青葙笑起来,可是笑容中却带着些许苦涩。 李建深沉默许久,才道:“山药紫薯糕……” “也是阿兄爱吃的。” 青葙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殿下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话一出口,厨房里立即静得出奇。 有几只麻雀站在窗户上好奇地往里头张望,见没有动静,便抖动了下翅膀,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将刀放下,并未见生气,反而对青葙笑了笑,道: “我跟宫里的厨子学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一会儿你尝尝。” 青葙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李建深却已然转过身去,开始生火。 青葙知道此刻他并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些,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李建深回首看她丝毫不带留恋的背影,垂下眼帘,随即低头去瞧自己的手,除了掌心常年练武留下的茧子外,手指上还错落着大小不一的刀伤。 他想起方才青葙那句话,将十指紧握成拳,许久之后,方才松开。 …… 晌午,福伯和檀风都不在家,只有青葙和李建深两人用膳。 青葙看着桌子上的几道菜,倒是当真有些吃惊。 这些菜做起来并不简单,连她自己都不会,却没想到李建深这个当朝太子竟能将它们做出来,若是说出去,怕是无人会信。 “殿下何时学的这些?” 李建深拿帕子擦了擦手,看着她,轻声道:“你走之后。” 青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道:“我方才说了,殿下……” 李建深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腐,“先用膳,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 青葙只得住了口。 两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里用完了午膳。 等收拾完碗筷,青葙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想着怎么跟李建深再次开口。 李建深看着她,见她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将她拉到阴凉地,免得再被晒着。 “阿葙。” 青葙抬头,鬓边的一缕发丝被风吹着,同她右边的耳坠纠缠在一起。 李建深淡淡道:“阿葙,我后悔了。” 青葙道:“后悔什么?” “我后悔同你和离,阿葙。”李建深眸色幽深,像是在心里说过千万遍一般,道: “我以为你离开我,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小事,经年累月,我会忘记你,然后按照大家对一个太子期待的那样,娶妻纳妾生子。” “可是,我做不到,阿葙。” 李建深看着她,静静开口: “就像是你忘不掉你的阿兄一样,我做不到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抹去,然后对着别的女人过一辈子。” “一辈子啊,太长了,我受不了。” 青葙坐下,端起石桌上的茶杯给两人各自倒了杯水。 她直视李建深的目光,道:“可是殿下,我心里有别人,尽管那个人已经死了。” 李建深舌尖微酸,在青葙坦然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不在乎,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把朱砂痣重新画回来。” “你还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是他,也可以。”《 》 60-70 61. 第 61 章 李建深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刚刚翻修一新的屋檐上, 几只麻雀挨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晒太阳,抖动几下翅膀,圆圆的小眼睛不时好奇地往檐下那一对男女身上张望。 李建深注视着青葙, 冷峻的眉眼上罕见地染上一抹难以言喻的色彩, 手指微不可查的在袖中摩挲着。 他方才的那番话属实太过令人惊骇,青葙呆愣许久,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她了解李建深, 他瞧着君子,可隐藏在沉稳表象下的是一颗目空一切的心, 高贵的出身和卓越的战绩造就了他骨子里的傲气,就算是他隐藏的再好,也泯灭不掉。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高傲的天潢贵胄,就在方才,竟然在主动要求做她阿兄的替身…… 青葙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方才缓声道: “殿下, 您是太子, 实在不必如此卑微, 我……我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市井女子, 不值得您如此。” 李建深听见这暗藏着拒绝的话语,神色有些黯然, 未几, 抬起眼帘, 道: “值得的。” 青葙眼睫一颤, 手中的狗尾巴草被她猛地拽断。 他方才那话说的轻,可是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何必。”她叹了口气,淡淡开口, 语气真诚。 “殿下,咱们也算是做过夫妻的人,然而就像是天上的雄鹰和地上的麻雀永远不会在一起飞一样,咱们也根本不适合在一起,您有万里河山要治理,而我,只想好好呆在这穷乡僻壤里养老,平日里,给小孩子画幅画,闲了就去到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这就是我如今想过的日子。” 李建深的指尖不住摩挲着杯沿,任凭里头升起的热气将他的手指打湿。 “不对。”他说。 青葙一愣,道:“什么不对?” 李建深将杯子放下,青瓷造就的茶杯与石桌碰撞出细微的脆响。 “阿葙,你在撒谎。” 李建深在青葙讶然的目光里开口,“你喜欢这里不假,可你也喜欢长安,喜欢上元夜的灯火,喜欢梨园的翠山绿水,喜欢这世间一切的热闹、喧哗。” “你只是在害怕。” 青葙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建深:“殿下,别说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阿葙。” 李建深起身,抬脚走到青葙面前,正视她的双眼,不叫她逃避。 “你害怕自己过得太好,所以叫自己活得像个苦行僧,哪里都不敢去,即便你心里喜欢热闹,可仍旧要表现的不喜欢,对什么都淡淡的。” 青葙嘴唇微微蠕动,不自觉往后退。 “在长安的时候,你把自己困在东宫,困在丽正殿,回来这里,你又把自己困在这泉清镇上,你说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可是当真是这样么?” “你才不到二十岁,阿葙。” 青葙被他说的泪流满面。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因为你阿兄死了,你害怕自己过得好,好到慢慢忘记他,阿葙,是不是?” 青葙捂脸奔溃大哭。 一直以来心底的隐秘就这样被无情拆穿,一股深藏多年的无助和悲伤从心底迸发出来,叫她手足无措。 是啊,她一直在害怕,一直在逃避。 阿兄走了,他走得那样凄惨,连个尸身都没留下,她怎么能过得好呢? 人一旦过上好日子,就很容易忘记以前的人和事,她不想忘记阿兄,更不想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 “我……”青葙哭得委屈,“我没有办法……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李建深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他宽阔的臂膀像是一棵大树,供青葙这只早已疲惫不堪的小鸟停留歇息。 李建深垂眸。 他的妻子,在为别的男人哭泣,可是他只能默默地抱着她安慰。 “没事了。”他道:“想哭就哭吧,哭够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青葙哭够了,从李建深怀里出来,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李建深抬手替她擦去。 “不知道往后你会不会为我这样哭一次。” 青葙抬眼与他对视,没接话。 李建深也只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没期望得到她的回答,只道: “我今日说的话,尽皆算数,绝不悔改。”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露出里头的玉坠,在青葙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在她的手心里。 青葙认出来,仍是从前李建深送给她,后来又被她还回去的那只,便想要还给他,被李建深按住了手。 “留下吧,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除了你,天下间任何女子都配不上它。” 青葙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响亮的叫声: “阿姐!” 青葙扭过头去,只见檀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皱着眉头站在门口往这里看。 李建深低声说了句:“收好。” 然后松开她。 青葙将玉坠连同帕子一起塞进袖中,背过头去擦干未湿的眼泪,方才走过去对檀风道: “阿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檀风的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掠过,又看向她身后的李建深,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片刻之后,檀风方才收回视线,对青葙道: “没什么事,阿姐,只是去集市找你没找着,便有些不放心,特意回来看看,不想裴公子也在。” 李建深为了方便,给自己取了个叫裴溪的化名。 李建深淡淡道:“嗯,过来送些谢礼。” 檀风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叫他下意识地不喜欢。 但在青葙面前,他自是不会将心里话说出口,只道: “裴公子倒是知恩图报,这个时辰,我阿姐要午睡,我送公子出去吧。” 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建深倒是不生气,反而回首对青葙道:“我走了,好好休息。” 青葙点了点头。 李建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抬脚出了门。 “裴公子。” 出了门不远,檀风叫住李建深。 李建深转过身来,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当日我父留你住宿,只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必三五日就来跑一趟,没得叫人说闲话。” 李建深静静注视着檀风,淡淡道:“有人说闲话么?清者自清,小郎君想必不是迂腐之人。” 他虽和颜悦色,却叫檀风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使得他越发皱紧了眉头。 “非要我说得直白些么?” 檀风往前,年少稚气的脸庞上带着不可忽视的敌意。 “离我阿姐远些。” 李建深淡淡道:“你是以什么样身份在对我说这句话?弟弟?还是一个心存爱慕的男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 听见这句话,檀风一掌劈了过去,李建深利落回身,扼住他的双手,然后猛然推开。 檀风却全然不惧,冷笑一声,上前又是一脚,李建深躲开,片刻之后,身影已在不远处。 正值正午,各家都在吃午饭,这个巷子里便没什么人。 几番回合下来,檀风已然满头大汗,李建深却还在优哉游哉地倚在墙上,淡淡道:“还打么?” 檀风咬了咬牙,上去便是一拳,被李建深牢牢握住。 檀风冷然道:“你果然不同寻常,说,你到底是谁?接近我们究竟有何目的!” 李建深漆黑的眸子微微转动,看向他的脸,轻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檀风想起方才李建深的那句问话,瞬间怒气冲顶,一字一句道: “她、是、我、阿、姐。” “你若再敢胡说八道,我——” “哦。” 听见他如此说,李建深方才松开了他,打断他的话,道: “早这样说,你便不用挨这顿揍了。” “你——”檀风气结,指着李建深说不出话来,右手握拳,出其不意,上前又是一拳,这回,这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李建深的心口上。 檀风一愣,收回了手,问道: “你怎得不躲?” 李建深轻咳一声,站起身,笑了一下,道:“你不是说了么,你是阿葙的弟弟,被你打一下,也没什么。” 檀风只觉这人有毛病,但听他如此亲密地叫青葙,还是觉得生气,冷哼一声,道: “我不管你到底什么来头,总之离我阿姐远些。” 说着,便冷冷地看了李建深一眼,转身回去。 李建深倚在墙壁上,抬头望向青葙房间的窗户,轻声道: “怕是不行。” 青葙的房间在二楼,此刻,她正站在半开的窗户旁边与李建深对视,她看见他开口说了句什么,随即她眼睫一颤,关上了窗子。 倚在窗后,青葙不知站了多久,最终从袖中掏出方才他送给自己的东西来。 除了那只玉坠,还有一方包裹着玉坠的帕子。 她展开来,方发觉是她遗失的那个,帕子已经发旧,想来捡到之人必定时时拿出来观摩。 青葙有些意外,原来当日,李建深发现她将他当替身生气,却并未全将自己的东西烧毁,这一方不知道被他什么时候捡到的丝帕,一直被他留到今日。 丝帕上除了自己原先绣的那个‘葙’字外,还多了一个‘深’字。 青葙垂下眼眸,走到凳子边坐下,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已经合起的窗户出神。 她忽然想起方才李建深在巷子里对她说的那句话,不禁闭上双眼,慢慢将脑袋埋进了臂膀里。 他说: “阿葙,永远不要害怕。” 62. 第 62 章 “我活不了多久了。”…… 晚间, 用过了膳,青葙在廊下铺了席子坐下,手中目漫无目的地打着络子, 檀风过来, 瞥眼瞧了一下,然后自顾自盘腿坐下。 “阿姐。” “嗯?”青葙抬头,轻声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檀风将练武的长.枪立在柱子边放下, 解开手腕上的绑带,回首道: “那个裴溪究竟是谁?他说自己是个生意人, 专门从长安过来寻人的,可我不信。” 他那周身气度,哪里有半分生意人的模样?这些时日,他又频繁往青葙跟前凑,摆明了没安好心。 今日他还将阿姐弄哭了。 青葙轻声道:“当朝太子,李建深, 也就是我之前的夫婿。” 檀风猛地站起身来, 拿起长.枪就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去?” “杀人。” 青葙站起身, 穿上木屐, 轻声道:“站住。” 檀风的脚步一顿,立时站住不动。 青葙走上前去将他牵回来, 抽出他手中长.枪, 道:“他是储君, 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 你杀了他,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而且……” 她将长.枪放好,道:“你也杀不了他,最后只能是你自己受伤而已。” 檀风知道青葙说得有理, 他方才也只不过一时冲动罢了,为了青葙和他父亲,他也不会当真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他来做什么?想同你重修旧好?” 青葙坐下,扬首看天边的月亮: “大约是吧。” 檀风轻声冷哼一下,“想得美,他若当真心里有你,当初做什么要同你和离?” 青葙看着他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道: “是我要同他和离,不是他要同我,这其中可是有差别的。” “那还不是因为他待你不好?”檀风在她身旁坐下,“他要什么女人没有,都和离了还跑到这里来,当真是有些不知所谓。” 不过,他在心里也明白,李建深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储君能专门到这里来寻人,既没有假手与仆从也没有像有些不讲理的强盗一般,说自己看上小娘子了,绑了人回去了事,也算是个正人君子。 只不过这些还全然不能抵消他对他的不喜。 若是有心,早干什么去了,非得这时候来打扰阿姐的平静生活。 见青葙没答话,檀风犹豫片刻,问道:“阿姐,你心软了么?” 青葙笑了笑,起身。 微风吹动着廊下垂下的竹帘,上头新挂上的穗子跟着晃晃悠悠,发出‘啪嗒’的细响。 “怕是没有机会了。” 檀风神色微楞,有些不明白青葙的意思,只能看出她神色中的些许落寞和孤独。 “天色不早,早些睡吧。”青葙说完这句话,便提着裙摆上楼,留檀风一人在廊下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檀风方才拿过长.枪,敲响了福伯的门。 *** 第二日,青葙出了门,发觉檀风一直在身后跟着她,便脸带无奈地转过身来,道: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檀风道:“阿姐,我不放心你。” 青葙走上几步,道:“放心,没事的,我会处理好。” 檀风知道青葙既然这么说,便是心中有谱,点了点头。 果然,青葙到了集市,刚坐下没多久,李建深便出现了,他似是出来得急,连面上新长出来的胡渣都未刮干净,然即便这样,也无损他的俊朗。 他在这里,惹人醒目,平日里冷清的摊位上如今挤满了人。 青葙只得放下画笔,起身,跟赵三娘交代一声,便对李建深道: “走吧。” 李建深点了点头,跟了青葙离开。 他们一直往镇子外走,离泉清镇不远处有一座小寺庙,人们平日里都到那里去烧香拜佛。 “殿下从哪里来?” 李建深回道:“离这里五十里地的大营。” 青葙垂下眼帘,五十里地,就算是骑上快马,一来一回,也要花费上近三个时辰,李建深每日就是这样过来见她的。 “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么?” “嗯。”李建深点头,“关东新颁布的政令有些问题,需要处理,还有军营的事,也需要人管。” “殿下既然这么忙,就该好好休息才是,这样两地来回跑,怕是吃不消。” 李建深抬手将一枚落在青葙发髻上的绿叶轻轻拂落,道: “嗯,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见你。” 青葙脚步一顿,片刻之后,抬脚步上台阶。 到了寺庙,进门槛时,因为年久失修,支撑门框的一小截柱子从上头掉下来,说着就要砸在青葙的脑袋上。 “当心!” 当青葙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在李建深的怀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闷哼。 听得出李建深被砸得不轻,然而他还在轻声安慰她,拍着她的脊背道: “没事了,别怕。” 青葙赶忙从他怀里出来,急道:“没事吧?” 李建深却笑了,“你在关心我,阿葙。” 青葙回过神来,与他对望,直到小沙弥们来了,方才移开视线。 他们向李建深致歉,说要带他去看伤,李建深并不在意,连道几声不用,几个小沙弥方才离开。 “师兄,许是那位施主嫌麻烦,咱们后院不就有一大夫么?不如让他看,那位施主许是会同意。” “他是会同意,可那大夫却不会同意,他早发过毒誓,不给人治病了,做什么要触他的霉头?” “哎,他医术那样高明,可惜可惜。” 几人说着,便走远了。 青葙同李建深自是没有听到这段对话,在李建深表示无碍之后,青葙方才点头,两个人一起进了佛殿。 今日香客并不多,青葙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李建深问她,“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突然过来拜佛,必定是有缘由。 青葙睁开眼睛,望着佛像,轻声道:“今日是阿兄的生辰。” 这话一出,宽敞的佛殿里便只有木鱼敲动的声音。 李建深舌尖微涩,过了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我去替他点一盏长明灯吧。” 青葙叫住他:“殿下,不必了。” “点长明灯,须知道此人的生辰八字,出身籍贯,父母亲人,这些阿兄都没有。” 李建深垂下眼帘,道:“你不是说,今日是他的生辰么?” “嗯。”青葙缓缓开口:“阿兄说,因我们都是孤儿,便把我们相遇那日当成生辰来过。” 李建深长久地没有说话,最后只淡淡道:“好。” 青葙扭头去看他,问:“殿下不生气么?” 李建深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握起,露出手背的青筋,脸上却神色不变: “既然知道你忘不掉他,不如坦然接受,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些。” 青葙从蒲团上站起,道:“不,殿下,您不该如此,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目空一切的太子殿下,您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长安去受众人膜拜,而不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把脸面和尊严放在我脚底下踩。” “这是报应啊,阿葙,这是我的报应。” 李建深说:“我也想走,我也想离开,可是没法子,你在这里。” 青葙静默片刻,转过身,道:“您还想着有朝一日将我接回长安去?” “不行么?”李建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 “你若是不喜欢长安,还有洛阳、晋阳,随便挑一个地方也成,或者你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也可以,只是麻烦些,我——” “我活不了多久了。” 寂静的佛殿里,青葙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像是一个闷棍,直接将李建深打愣在原地。 “什么……” 他方才定然是听错了,或许,或许是阿葙为了骗她才口不择言,一定是…… 李建深微微扯动了下嘴角,笑着道:“阿葙,就算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受不了,他会当真的。 青葙神色淡淡的,缓缓开口: “宫里的御医替我看过,当时他便断定我不久之后便会病情加重,离开长安后,我确实好过一段日子,但近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吃不下去饭,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都要折腾到半夜才能睡着。”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大限将至。” 李建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青葙有些发白的脸色,和瘦到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身体,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底生起。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信。” 青葙道:“殿下营中军医想必医术高明,不若请他查看。” 李建深拉起她就走:“好。” 定是宫中庸医误诊,回头之后他定要砍了他。 山路难行,李建深停下,让青葙爬到他背上,背着她一路下山。 谭琦不知从何处牵一匹马出来,李建深带着青葙坐在上头,扬鞭策马狂奔至五十里外的大营。 夜幕降临,众人见李建深回来,正打算上去迎接,却见他小心从马上抱下一名女子往营帐里走,口中喝道: “叫军医来见我。” 众人纷纷讶然,道:“殿下怀中是谁?” “好像是……前太子妃。” 众人微微睁大双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李建深坐在营帐里,面上虽波澜不惊,瞧着没什么不妥,但紧握的左手依旧泄露了他的紧张。 “殿下。” 军医诊断完毕,从屏风后出来,上前禀报。 李建深垂着眼帘,并不看他,道:“说。” “娘子病入膏肓,已然是药石罔顾了。” 李建深另一只手拿着的水杯砰然倒地。 “出去。” 他平静道。 军医不敢违令,躬身退出。 待他将帘子放下,青葙才从屏风后出来。 李建深看着她,在她轻柔的视线里,慢慢红了眼眶。 63. 第 63 章 那是李建深在哭。 快到夏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热气,即便此时已然快到傍晚,仍旧经久不散。 然而李建深却只觉得冷。 好似这辈子从未有这么冷过。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案上的简牍, 简牍失了准头, 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李建深伸手去拿,另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从他手中将简牍抽出, 随后放置在案桌上。 外间是铁甲走过的声音,混和着刀剑冷冽的挥动声, 不断往这里传来。 李建深听着,忽然站起身,一把抱过青葙就走。 “来人,套车——!” 夜幕已经降临,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冯宜见状,连忙跑过来, 拦住李建深。 “殿下——!天就要下雨了, 天黑路滑, 怕是不太平,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也成,您上回夜里出去, 就遇上了黑瞎子, 这回若是再出什么事, 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地界的路本就崎岖难行, 再碰上下雨天,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李建深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李建深见周围无人行动,急火攻心, 将青葙推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 “阿葙别怕,他们都是庸医,最是无用,我带你去找好大夫,别怕……” 说罢,便一甩马鞭,策马往外冲,士兵们想拦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建深带着青葙出了大营。 青葙坐在马上,因为长久地颠簸微微皱起眉头,歪头道:“我难受。” 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李建深勒马停下,脸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去看青葙。 他将手中马鞭扔掉,想要去触碰青葙的脸,却像是怕吓到她似的,收回手,问: “怎么了,哪里难受,说出来,阿葙……” 青葙感受到李建深拦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慢慢将手收紧,嘴唇苍白,回首,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你的手好凉。” 这句话,轻快得像是夏日里的绵绵细雨,仿似方才被人断言病入膏肓的不是她一般。 忽然,李建深将脑袋埋在青葙的颈间,青葙很快便察觉到脖颈里的一片湿润。 那是李建深在哭。 青葙抬手去摸李建深的头发。 宫里的御医和随行的军医已经是天下顶好的医者,又是给她这个前太子妃断定病情,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再找别人来看也是一样的。 青葙看着茫茫月色,轻声道: “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殿下,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李建深沉默许久,久到青葙以为他睡着了,方才听他开口,声音像是隐藏在雾里。 “你今日特意告诉我这个,是要我放弃你?” 一口清气从青葙口中吐出,她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摆,轻声道: “我只是不想殿下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再纠葛下去,挺没意思的。” 李建深将拳头握起,歪头看她,见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心中更是难过。 到底是做过多少次的心理预防,才能如此坦然的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 李建深听不得她这样的话,道: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王青葙,你若想摆脱我,就好好活下去,否则,就算到了阴间,你也休想安安生生地去找你的阿兄。” 青葙抬头,“殿下不是不介意阿兄么?” “我是不介意。” 李建深收紧揽住她的那只手,垂头看着青葙,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我介意你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王青葙,你方才那副神情,是要安然赴死么?!” 这话似一把剑,直接将青葙一直以来的伪装挑破,露出里头的无助与恐惧来。 她才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哪里会不惧怕死亡? 多少个夜里,她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只能抱着被子一点点数着时辰,害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每当瞧见屋子里落下朝阳的亮光,心里便在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青葙喉咙微微滑动,李建深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近在咫尺,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可是他们都说,我没救了。” “你要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么?”李建深道:“阿葙,求你,别放弃,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人,阎王爷想把你拉下去,你就偏不顺他的意。” “有我在,你别怕。” 青葙看着李建深,心中当真被他唤起了一丝挣扎的欲望来。 是啊,她凭什么要接受老天替她定好的命运,安安静静地等死,蝼蚁尚且有求生之志,难道她连蝼蚁都不如么? 儿时,知道自己快要饿死,都要拼了最后一口气出去求得一线生机,如今怎得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 她若是就这样认命,怕是到了地下,也要叫阿兄瞧不起。 “好。” 青葙看向李建深,道: “我听你的,不放弃,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旁人休想夺走,连老天爷都不成。” 李建深将她抱在怀里. “好阿葙,我的阿葙啊……” *** 因为天色已暗,又下起了雨,李建深将青葙带回了军营。 夜间,青葙果然发作起来,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了出来,李建深坐在榻边,亲自伺候她,一点不假手于人。 青葙脸色苍白,捂着胃虚弱地对李建深笑起来,道: “我如今这幅样子,很难看吧?” 李建深拿帕子擦她的嘴角,随后上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青葙枕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抬头见李建深下巴上的胡渣仿佛又长了些,道: “殿下多久没睡了?” 要是没有这场病,见青葙这样主动关心自己,李建深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看见青葙这幅模样,他只觉得心中酸涩。 “是我的胡渣扎到你了?等你睡了,我马上就去刮。” 青葙有些虚弱地蠕动下嘴唇,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殿下,我能好么?” 李建深抬起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会好的,别怕。” 青葙点点头,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 冯宜来送毡毯,见李建深在外头雨里站着,连忙‘哎呦’一声,跑过来替他打伞。 这回,他不敢再用规矩劝,只能小声道: “殿下,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您若是倒下了,娘子她可怎么办?” 听见这话,李建深方才有了些许反应,闭上眼,下颚绷紧,从方才起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悔恨终于爆发。 “冯宜,是我害了她。” 冯宜觉得李建深有些魔怔了,连忙道:“娘子的病与殿下有什么关系?军医都说了,是娘子儿时落下病根,日积月累,这才——” “她当日在宫里是病过的,有几回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的御医,可是我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但凡多问几句,多关心她一些,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我害了她。” 李建深浑身湿透,指着自己的心口,满眼通红。 他方才劝青葙,说得正义凌然,可是他心里其实害怕极了,若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青葙已然药石无医,他又该如何? 无助和恐惧充斥着他的心房,不断地折磨着他,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冯宜再想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叹了一口气,道: “好歹如今娘子肯亲近您了……”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理我,也不要她这样受苦。” 李建深垂眸,看向冯宜手中的毡毯,想要去拿又怕弄湿了它: “她睡得浅,进去的时候小声些。” “是。” 冯宜要将伞留给李建深,被他拒绝,冯宜只好行了一礼,进了营帐。 等他出来的时候,瞧见李建深已经不在,询问一番,方才知道李建深怕沾了寒气给青葙,到另一个营帐去沐浴了。 他进去伺候李建深,却猛然瞧见他后背青了好大一块,不禁一惊。 今日太子受这样重的伤却一声不吭,可见一颗心当真全数扑在了王娘子身上。 他要唤军医来,李建深只道不用,飞快套上衣裳,将头发擦干,便一刻不曾耽搁地去见青葙。 见她睡得不踏实,一边替她揉着胃,一边轻声哄她。 到了清晨,昨夜出去的谭琦回来,李建深示意他不要说话,将被青葙压麻了的手慢慢抽出来,起身出去。 “怎么样?” “回殿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只是那鬼医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时半刻,怕是不好找。” 李建深握起拳头,“不计任何代价,尽快找到他,同时动用官府,张贴其他寻医告示,若能有治娘子者,赏金百两。” 谭琦道:“是,殿下放心。” “放开我!阿姐!” 远处,有吵闹声传来,李建深微微皱眉。 谭琦知道他是怪罪士兵们一大早搅了王娘子的清净,便行了一礼,出去查看,回来后道: “殿下,是王娘子的兄弟。” 既然是檀风来,李建深自是要出去见他,檀风被几个士兵拉着,嘴角带了一丝血,那几个拉他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鼻青脸肿。 檀风见李建深出来,便咬牙道: “我阿姐呢?” 众士兵见他对太子这样不客气,不免有些愤愤,可李建深却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道: “跟我过来。” 檀风挣开禁锢他的士兵,跟着李建深往营里去,丝毫不带惧色。 李建深只掀起营帐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道:“你阿姐生病了,你知道么?” 檀风一愣,问:“什么意思?” 冯宜上前将情况给檀风将情况讲明,檀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青葙回家这些时日,从来没有给他和父亲说过这件事。 他回想起青葙越发消瘦的脸庞,不禁脸色煞白。 阿姐在这里,李建深没有必要骗他。 檀风猛地掀帘子,就要进去,李建深抬手一拉,将他拉远,直到确认青葙听不见,方才道:“你要做什么?” 檀风扬着头,道:“自然是带阿姐去找大夫。” “寻常的大夫救不了她。” “不用你管。” “檀风。”李建深冷冷道:“我不许任何人拿阿葙的命同我赌气。” 檀风一愣,他看出来,李建深确实是想要治好青葙,便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道: “离这里不远,有座庙,里头有个古怪的老头,医术高明。” 李建深并没有抱希望,但仍旧愿意去试一试,“我派人去找他。” “他性情古怪,每次给人治病,都是有条件的。” 李建深问:“什么条件?” “求医者需从山下一步一叩首,直到寺门前,再跪够五个时辰,除了这些,可能还要凭他心情,献上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身上的一个香囊,也可能是一根手指头。” 冯宜奇道,“这人的脾性怎么跟那传说中的鬼医这样相似?” 李建深眉头猛地一跳。 或许,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好。”李建深不带丝毫犹豫,“我去。” 众人大惊:“殿下!” 64. 第 64 章 李建深从怀中掏出帕子替…… 雨后初晴, 李建深上了山,却被小沙弥告知一直住在后院禅房的那位大夫从昨日早上下山后就不见踪影,他们也正在找人, 他还欠着他们寺院二两租房钱。 谭琦扔了银子给住持。 住持见他们一行人气质不凡, 身形矫捷,身上虽着便服,但腰间的配饰却并非凡品, 口音也不像是关东之人,心中猜测这些人多半是官道上混的, 而且级别还不低。 特别是领头的那个,身姿如松,眉眼之间除了一股天然的贵气外,还带了一丝久经沙场的血腥气。 住持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几天前见过。 来不及仔细回想,住持是经历过战乱的人, 平生最是小心谨慎, 深怕这群人因为寻不着人而发火动怒, 便主动带他们去了大夫住过的禅房。 谭琦在里头打量了一圈, 见一应衣裳被褥还在,木桌上还放着半杯未进的清茶。 打开床下箱子, 里头藏着一枚早已发旧了的印章, 确信此人是鬼医周瑞之无疑。 谭琦回首, 想要询问李建深是否要派人去找。 李建深没有说话, 到了山下,望着隐没在山林间的佛寺的一点影子跪拜磕头。 上山的路是由青石板修建,坚硬得很,到了山上, 李建深的膝盖已经跪出了血。 入了夜,山上凉的很,李建深却仿若察觉不到似的,在佛寺前跪着。 一个小沙弥见今日来的那位一看就高高在上的公子如此,不免吓了一跳,问道: “公子的家里人生病了?” 李建深嘴唇苍白,轻轻点了点头。 “是谁?可是前几日陪您来的那位娘子?” “嗯。”李建深轻声开口,“爱妻重病,小师父可否为她念一段《金刚经》祈福?” 小沙弥欣然应允,在李建深身边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李建深听着,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山下开始有大批官兵举着火把上山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知府孙道远和知县严明,他们二人身后还跟着同知、通判,并各色衙役,官差。 哗啦啦一大群人上来,煞是热闹。 孙道远和严明接到消息,说太子竟然以储君之躯,从山下一步一叩首上山,当即吓得脸色煞白。 李建深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他们这些人别说是前程,便是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别想要了。 问及缘由,竟是为了给前太子妃求医,不免又是一番惊讶。 古往今来,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男人会为了已经和离的前妻受如此大罪的,他们想起李建深冷峻威严的面容,实在无法将他与手下口中那个为了前妻不要命的情痴联系在一起。 但太子到底是太子,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于是当即叫人套车备马,紧赶慢赶,飞奔过来。 一路上山,众人已经累坏,见了李建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寺庙门到阶梯上,黑压压一大片,瞧着煞是壮观。 李建深微微皱起眉头,叫来知府孙道远,喊他闭嘴。 孙道远磕了个头,应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这个时候,才听见李建深对坐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说了句:“小师父,还请继续。” 众人便听见念经声从小沙弥嘴中传出来。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方才太子是怨怪他们太过吵闹打扰了那小沙弥念经。 住持出来,见着这么多身穿官服的人,不免一惊,只得在心中祈求周瑞之赶紧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又起了动静。 谭琦过来,对李建深道:“回殿下,找着了。” 随后,众人便见两个仆从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过来,那老汉嘴中念念有词:“做什么呢,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跪在李建深身后的众人心道: “快别说了,大周的‘王法’就在这儿跪着呢。” 李建深嘴唇有些发白,看了周瑞之一眼,道:“听闻先生治人有条件,我还有两个时辰就跪完,不知先生想要我身上什么东西来做报酬。” 李建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抽出靴中短刃: “是要手指头,还是别的?烦请快些告知,我家娘子等着先生救命,我怕她等不及。” *** 青葙是被冯宜护送着回家的,她问李建深的去向,冯宜只道: “娘子放心,殿下很快就会回来。” 他不说,青葙也就不再问,李建深是太子,来到关东这地界,自然是有一大堆事要处理。 青葙回想起李建深眼下的乌青,随口说了句: “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还请大伴多劝着些,请殿下好好休息才是。” 冯宜面上应着,心里却在苦笑。 他几乎日日都劝,可也要太子殿下听才行,除了处理政务,余下时间太子几乎都用来见王娘子,似乎生怕她跑了似的。 见他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还时时在王娘子那里碰壁,冯宜在一旁瞧着,心里也发酸。 他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可他自己却乐在其中,每每失落回来,第二日又像忘了似的,再次往王娘子那里去。 如今又…… 冯宜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为李建深说说话,便道: “娘子可知道昭贵皇后?” 见青葙摇头,冯宜便自顾自讲起来。 昭贵皇后,李建深的母亲,出身关陇贵族,自小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然而等她成人时,家族已经落败。 不过与她自幼定亲的李弘没有嫌弃她,不顾父亲与叔父的反对,与她成亲。 少年夫妻,又共患过难,本应是一段佳话,但后来,天下大乱,李弘起兵,又为了赢得关西贵族的支持,娶了另一名马娘子,就是后来李纪元的母亲,还让她与昭贵皇后平起平坐。 昭贵皇后虽是弱女子,但心性却极其刚强,见夫君变心,自己又因娘家无人在后宅屡受马娘子的气,便自请下堂回娘家。 李弘自是不同意,将她在府中软禁起来。 李弘因为要打仗,时常外出,便被马娘子钻了空子,给昭贵皇后下了药,皇后本就体弱,不到半年便去世了,去世前,她在软禁自己的屋内放了一把火,等李弘回来,就只见到她烧焦的尸身。 “殿下那时才不过七岁,眼睁睁看着昭贵皇后被火一点点地烧死,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件事,一直折磨他到今天。” 原来如此,青葙在马车上垂下眼帘。 难怪李建深那样不喜欢李弘,也难怪身为太子,李建深每每以下犯上,李弘虽然生气,却甚少惩治于他。 她原先只以为是李建深掌握着兵权,李弘有所忌惮才会如此,如今看来,李弘之所以能那么能容忍李建深,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昭贵皇后的愧疚。 不过,青葙不知冯宜怎么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个,便开口道:“大伴的意思是……” 冯宜在马上冲青葙弯身行礼: “娘子,殿下待您的心,想必您是清楚的,殿下虽瞧着性子冷清,可却极其渴求温暖,昭贵皇后、太后,还有您,是他此生最重要之人,前两个已经离他而去,他不能再失去您。” 若是青葙再离开,他当真不敢想象李建深会变成什么样。 青葙听了这话,静默许久。 她对李建深当真这么重要么?她不知道。 檀风在外头赶着马车,听到这里,不由道: “说得真好听,他原先不是还喜欢一个什么卢娘子么?” 冯宜听他提起这个,便对青葙道: “娘子,卢娘子之事牵扯朝政,奴婢此时不好讲明,待来日事情明了,鱼儿上钩,您自会明白。” 这话讲得朦朦胧胧,青葙有些没听懂,但她只张了张口,说了声:“好。” 檀风冷哼一声,不过想到李建深此刻在做的事,他便是心头有再多的火气也压了下来,只得扬手轻甩马鞭: “驾——!” 将青葙安全护送到家,冯宜便带着人离开。 福伯等了一日终于等到青葙和檀风回来,心里一颗大石不由落下。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还是从檀风那里知道了青葙重病的事实,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青葙瞧着心酸,便安慰他,说阎王爷也不一定收她,她还要活着给他养老送终呢。 福伯只是落泪。 青葙几次撞见他拿着纸钱出去,便知他又去了阿兄的衣冠冢,同他说话。 她像是没有瞧见似的,默默关上窗子。 三天后的晌午,李建深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白胡子的老汉。 那老汉给她切过脉,又从头到脚打量她好几眼,口中念叨着:“可惜,可惜。” 李建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汉有些不服气地禁了声。 他们要走,李建深让老汉等一会儿,自己出去了。 青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等着,同老汉说话,老汉道: “小娘子,真不知说你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 青葙挑眉,“怎么说?” “说你有福吧,你却得了这病,说你没福吧,又有这个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对你。” 青葙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大夫,李建深这三日怕就是去专程去找他了。 三日,着实太久,能让太子这么难请,其中必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 “他怎么找到您的?” 老汉,也就是鬼医周瑞之哈哈一笑,“小娘子一会儿问他自己便知。” 李建深回来,手中拿了根糖葫芦,然而拿出来时,外头的糖却已经化了一大半。 镇上并没有卖糖葫芦的,只有县里才有,看李建深额上冒着汗珠,想必是他专程跑去买的。 青葙心里有些说不出地发胀。 她见李建深懊悔地皱起眉头,似是想要扔掉,忙将糖葫芦接过来,咬了一口道: “真甜。” 李建深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微微扯动嘴角,笑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吃这个。”青葙舔了舔沾了糖的嘴唇,道。 李建深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青葙没躲,他眼中的笑意便又多了些。 “女孩子生病怕苦,吃了这个,便不会那么苦了。” 青葙看向他拿着帕子的手,只见上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又想起方才他行走时,腿间膝盖处的衣服上,隐隐带着从里头透出来的点点血迹。 她咬了下嘴唇,忍住眼眶中那慢慢升起的热意,抬头,看向李建深那张虽极力掩饰,却仍显苍白的脸,微微扯动嘴角。 “嗯,很甜,我很喜欢。” 65. 第 65 章 “等我回来。” 周瑞之坐在门外长阶上, 随手从一旁石头缝里捋了一根青草叼在嘴里,口中哼着曲子,花白的胡须配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叫路过的人以为他是什么精神失常的疯子, 与身着便服恭敬立在一侧的冯宜形成鲜明对比。 未几,一双绣着松叶的黑靴停留在周瑞之身侧,周瑞之拍拍屁股起身, 咂咂嘴。 “还以为您要里头待一辈子呢。” 等得他屁股都疼了。 李建深没工夫跟他闲扯,直接问他:“可有法子?” 周瑞之摊开两只手, “若早些来找我,还有一救。” 李建深一听这话,本就有些发白的脸当即变得全无血色,冯宜吓坏了,要过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前几日因跪地时间太长, 膝盖伤得厉害, 养了整整三日方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如今听闻青葙无救, 一时之间双腿竟险些支撑不住。 周瑞之将嘴里那根青草吐出来,不断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 站在一旁瞧热闹, 被李建深一把勒着衣襟拽过去。 “救她, 否则你也别想活命。” 这样冰冷的话语从李建深嘴里吐出来, 叫人不寒而栗。 听见这句话,一旁的冯宜不免一愣。 太子一向礼贤下士,对手下有才之人多有礼遇,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迁怒于人。 从前太傅讲学, 提及前朝那位为了宠妃连杀御医署十二人并将他们一干亲眷全部下狱的乾武帝,太子很是不屑,言道: “宫妃重病,本就无力回天,此乃天命,帝王滥杀无辜,算什么明君,他日我登帝位,必不会如此。” 话音犹在耳,李建深本人却眼瞧着要走上前人的老路。 周瑞之虽性情古怪,可也惜命,见李建深如此,只得清了两下嗓子,道: “可能有办法也说不定,我研究研究,殿下做什么这样凶神恶煞的,小心叫小娘子看见,把您给弃了。” 李建深将手松开,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麻雀在蹦跶着抢地上的果子吃。 他将周瑞之带回了大营,找个营帐关了他好些天,没想到还当真被他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来。 周瑞之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古方,可治青葙,别的倒还好,只不过里头一味要紧的药材却难找,原因无他,只因它生长在北戎的雪山之上,且数量稀少,大周境内也找不着一颗。 李建深闻言,抬手让周瑞之出去。 “殿下……” 冯宜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深怕李建深头脑发热,当真一个人跑到北戎去。 深入虎穴,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大周恐怕要遭受灭顶之灾,说不定多年前北戎压境的惨剧又会再次发生。 斜阳的余辉透过营帐映照在李建深的脸上,晦暗不明。 他擦试着手中的长刀,长久地沉默着,忽然,他将刀放下,叫来谭琦道: “卢家有什么消息?” 谭琦恭敬道: “卢家谨慎,还在观望,不过咱们在里头的人说,北戎又给他家送了一封信,虽不知写的是什么,但卢三郎明显比往日心焦起来。” “北戎大汗近日以狩猎为名,在向燕山一带行进,这种关口与卢家通信,怕是要有所动作。” 李建深知道,北戎已经快等不及了。 “用卢家拖住他们。” 李建深淡淡开口,随后起身,对谭琦道:“我要去一趟北戎。” 谭琦抿唇,正色道: “殿下,娘子尚安,不如等将北戎赶到丹鹰山后再……” “阿琦,我怕了。”李建深看着外头的霞光,轻声道: “你没看见她那天的样子,吐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我抱她的时候,觉得手上实在是硌得慌,好似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轻飘飘的几根骨头。”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给捏碎。” 谭琦垂下脑袋,无声地沉默,半晌之后,才道: “殿下既已经决定,臣无他言,只有跟随。” 冯宜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他本以为谭琦会力劝李建深不要涉险,哪想他只劝一句便罢。 只得消无声息地出去,在帐外来回地走动,心急如焚。 从皇帝李弘到满朝文武官员,每一个都细细思索过,愣是没找着一个能劝动李建深的人物,况且李建深要去北戎这样的事属于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谁知道朝堂上有谁暗地里与卢家交好,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最后没办法,冯宜只得冒着被李建深惩治的风险,自己骑了一匹快马去找青葙。 彼时,青葙有些不舒服,正坐在桌前喝茶,听见夜里响起一阵马蹄声,不由将窗户打开。 夜色暗沉,瞧不清来人是谁,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青葙撑着桌子起身,很快便听见檀风与福伯的说话声,檀风似乎对来人很是不满,说着就要将人赶出去关门。 邻居家的狗听见动静,叫了起来,狗吠应和着人的吵闹声,十分热闹。 青葙推开房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轻声开口: “福伯,阿风,请大伴进来。” 檀风回首,见青葙发话,抿起唇角,后退一步。 冯宜将马牵进来,系在院中槐树下,对青葙行了一礼,上了二楼。 檀风本想上来,却被冯宜阻止: “小郎君,还请让奴婢与娘子单独一叙。” 檀风皱起眉头,对他来说,李建深身边的人同李建深一样,都是欺负过青葙的外人,叫冯宜单独同青葙见面,他有些不大乐意。 还是青葙开口叫他在楼下等着,他才作罢。 进屋后,青葙还未开口,冯宜已经冲着她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青葙听罢,心头猛然一跳。 “娘子,如今能劝殿下的也只有您了,殿下身系大周安危,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娘子,求您劝劝他,奴婢求您……” 冯宜不住给青葙磕头。 他知道这样做,青葙极有可能会因为没有按时得到救治而丧命,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能眼看着李建深以身犯险。 北戎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当年北戎打过来时,手段之残忍,至今想来仍叫他心有余悸。 他们一直想吞并大周,若叫他们知道大周太子只带几人便去了他们的地界,后果会如何,他压根不敢想。 所以,他必须让青葙劝住李建深。 “娘子,奴婢知道您是心怀天下之人,所以才来跑这一趟,您放心,您若是出了事,奴婢绝不苟活,一定会追随您到底下,伺候您,给您当牛做马……” 冯宜边说边哭,他一大把年纪了,跟在李建深身边十多年,自然知道青葙对李建深而言有多重要。 若是可以,他自是也想青葙好,不管往后与李建深如何,只要能平安就好。 可是…… 冯宜抬起袖子去擦泪,心里开始抱怨老天的不公。 青葙听见这话,呆愣许久,万万没想到李建深会为了给她找一味药材这样不要命,于是用力撑起越来越无力的身子,将冯宜拉起来,笑了一下,道: “我倒是头一回见着大伴你哭,怪新鲜的。” 冯宜抬手抹干眼泪,见她对自己还是这样亲近,有些羞愧地垂头。 他是在救李建深的命,可同时也是在间接摧残青葙的命,她这样聪明一个人,定然都明白,如此这般,她还一如从前般待自己,叫他怎么能不难过惭愧? 外头的狗叫声已经停下,夜又重新恢复了静谧。 青葙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走到凳子边坐下,冯宜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有些慌乱: “娘子……” 青葙对他笑了一下,算是安慰,道:“大伴放心,你现下回去,告诉殿下,就说我晕过去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讲。” 冯宜起身,郑重地向青葙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子。” 等他走了,青葙便走出去,对仍旧守在楼下的檀风道: “阿风,帮个忙,扶我去阿兄的房间。” 檀风见她有些不对劲,面色一变,三两步踏上阶梯,扶住她: “阿姐,你怎么了?可是病发了?我去给你煎药!” 青葙拉住他的袖子:“照我方才说的做。” …… 李建深来的时候,天光已经破晓,夏日的白天总是来得早些,在清晨的第一声鸡叫声到来之前,李建深敲响了大门。 他腿伤未愈,骑马也比往常慢上许多。 檀风打开大门,什么也不说,直接领着他往后院走,李建深要往二楼去,被他拦住,道: “阿姐不在那里。” 李建深沉默片刻,跟着檀风往后头走,只见一个挂着两个破败红灯笼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屋子已经旧了,可是瞧着却十分干净,一看便知时常有人过来打扫。 屋里的墙上挂着几把弯弓,墙角放着一架书柜,上头是各种古籍。 这是个男人的房间。 李建深垂下眼帘,静默片刻之后往里走,只见青葙正躺在里头榻上,闭着眼,弓着身子,十分难受的模样。 “阿葙。” 李建深大步过去,坐在榻上,弯身去摸她的脸颊,面带急色。 青葙听见声音,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人,向他伸出手来。 “阿兄,你是来接我的么?” 李建深摸着她的脸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青葙哭起来,“阿兄,我难受……” 李建深只觉得膝盖处的伤越发疼痛,他敛下眼下的神色,弯身将青葙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嗯,我在这里,你别哭。” 青葙的手拉着李建深的衣襟,往他怀里躲,可李建深却只觉得压抑与难过。 是他说自己愿意当她阿兄的影子,可是当她真的这样对自己时,心中仍旧是这样的不甘。 阿葙啊,看我一眼吧,就看我一眼也好…… 我不是你的阿兄,不是。 李建深抱着青葙,低头去吻她的鬓角。 青葙继续开口,然而这一句话却把他打入了地狱: “阿兄,你别怪我,我……我利用了一个人,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他说要帮我治病,你别怪我……” 李建深身子僵硬,长久地没有动作。 青葙慢慢睁开眼,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殿下?” 李建深没有吭声。 青葙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了什么,道: “方才我的话,殿下听见了?” “嗯,听见了。” 李建深将她放下,给她盖上被子。 青葙有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 不知为何,李建深忽然笑了。 “你说你在利用我,我认了,至少我对你而言,还有些价值。” 青葙不想他这样说,不免呆愣住,她有些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不够逼真,叫李建深看出了破绽。 “我……” “阿葙。” 李建深打断她的话,摸着她的脸道: “叫我一声雀奴。” 青葙张了张口,没有吭声。 李建深似乎早料到是这结果,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太多失望,只淡淡道: “冯宜来过了吧?” 青葙否认:“没” 李建深没说别的,只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你这样受苦。” “等我回来,我的阿葙,长命百岁。” 说着,便利落起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阿葙望着他的背影,呆愣许久。 66. 第 66 章 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院中的槐树上渐渐多了许多知了,白天黑夜地闹着,叫人越发觉得夏日绵长闷热。 青葙坐在槐树下, 低头看着地上的树荫发呆。 风吹过, 树影随着轻晃摇摆,日光透过叶子缝隙映照在地上,晒晕了路过的蚂蚁。 青葙因身子越来越差, 已经不大出去,赵三娘时常带东西来瞧她, 同她说几句话,福伯和檀风也尽可能地留在家里照顾她,以免她出什么意外。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笑聊天,日子说起来,倒也算过得快活。 只是…… 青葙会时不时地想起李建深。 他像是忽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一般,再无任何消息。 那日, 她本想叫李建深对自己失望, 从而放弃去北戎的想法, 可是李建深的反应却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他欣然接受了自己被‘利用’的事实, 然后留下几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她曾叫檀风带着自己去大营找李建深, 可冯宜见了她, 只是不住唉声叹气。 青葙便知道, 他已然走了。 初晨的日光, 渐渐灼热起来,不一会儿,几丝猪肉的香味飘过鼻尖,青葙从躺椅上直起身子, 顺手拿了身边一把蒲扇过去扇风。 “阿姐。” 檀风将手中芝麻洒在早已烤好的猪蹄上,很快,芝麻的香气混合着肉香飘出来。 “这几日你胃口好些,尝尝这个吧。” 青葙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知道这猪蹄是他攒钱买来,特意叫她开心的,便点了点头。 檀风见她兴致并不怎么高的样子,停下手中动作,道: “阿姐,你……是在想他么?” 青葙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没有回答,放下手中蒲扇,起身往外走: “单吃猪蹄容易腻,我去买些菜回来。” 檀风想要跟着去,被青葙拒绝,“好好看着火,别烤糊了。” 檀风看着她的背影,垂下眼帘,默默将手中猪蹄翻了个面。 出了门,青葙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期间一个妇人提醒她: “阿葙,提着篮子可是要去集市?你走错方向了,集市在那边。” 青葙一愣,回头一瞧,果然发现自己方向走反,同妇人交谈几句,方才抬脚往回走。 “阿葙?今日身子可好些?” 上次同李建深一同过来时遇见的那个妇人叫她。 青葙走过去,笑了笑,道:“好些了。” 随后便买了一些她家的青菜和茄子。 妇人往她身后瞅了瞅,面露失望之色,道: “那郎君得有两个月不见人影了吧?” 青葙知道她说的是李建深,于是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将手中银钱递给她。 妇人并不知李建深的身份,只道他因为青葙生病,弃了她走了,心中便有些愤愤。 “当初我瞧他长得一表人才,以为是个可托付的,没想到这才几天,连人影都不见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阿葙啊,你别难过,好男儿多得是,你这样标志一个人,往后准能遇见好的,这个咱们就不想了,啊?” 那后生模样生得着实是好,难怪阿葙这样魂不守舍的,若是她年轻二十年,遇见这么一个人,也定要放不下。 青葙听她越说越离谱,不免微微扯动嘴角,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 妇人听青葙这话,自以为青葙在为李建深找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 “你啊,别替那小郎君遮掩了,他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把身子养好了,有的是好儿郎等着你挑。” 青葙见解释不清楚,只得提着篮子告辞回家。 午膳之时,福伯和檀风都看出青葙的心不在焉,福伯只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便让她上楼歇息,檀风倒是没开口,比往常安静许多。 青葙回屋后,檀风将手中筷子放下,尚带稚气的面容上神色有些复杂。 福伯瞥了他一眼,给自己盛了碗紫菜蛋花汤,没好气道: “做什么这幅神情,叫阿葙瞧见又要操心。” 檀风抬眼,幽幽道: “父亲,阿姐有些不对劲,我觉得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上了心。” 福伯喝着汤,听见这话,倒是镇定,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道: “怎么?你心里不舒坦了?” 檀风没说是还是不是,嘴角微抿: “她会忘记公子么?” 福伯‘啪’地一下将碗筷放下,一改平日里的和煦面孔,看着檀风,冷冷道: “你若敢问阿葙这话,我打断你的腿。” 檀风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他心里有分寸,自然是不会拿这样的话去伤害青葙。 只是眼瞧着李建深在一点点收拢她的心,他心中便无故升起一股无措感,仿佛从前他们同公子一起的时光在慢慢被人遗忘似的。 如今还记得公子的,只有他们三人了,少一个人,便少一份公子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福伯瞧见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重新拾起筷子捏在手里,却没再去夹菜,沉默片刻,道: “阿风,知道我当初为何送阿葙回长安,寻她的父母么?” 此事檀风倒是不知,当初他年纪小,只以为王植与杨氏主动寻女,父亲才将青葙送走,如今听他这话,倒像是有隐情。 “当初公子刚走,新朝初立,咱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清算尚不分明,阿葙跟着我们,着实不是一条好路,她父母在长安虽不是什么高官,但也富足,公子在时,便想着将她送回。” 福伯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轻声说道。 檀风听了,不免有些意外。 公子在时,将青葙当做掌中宝一般,半点不肯叫她磕着碰着,他当时就想,这么宝贝,怕是将来要娶她做媳妇的。 如今才知,当时公子竟存了将青葙送走的念头。 他愣了片刻,喃喃道: “咱们一直隐姓埋名,并无任何人……” 福伯打断他:“公子怕呀。” 如今是一切都好了,大周皇室自李建深掌权后,并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前朝旧人,就算暴露身份也没什么,但当时李弘坐镇,态度不明,他们压根就不敢冒险。 是,前朝虽不是李家父子推翻,但哪一个新建立的王朝会希望前朝皇室中人活着? 李弘在起兵时又一向以心狠著称,也许哪一天,他想起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下了斩杀令,那他们一个也活不成,青葙跟着他们,自然前途渺茫。 “对于阿葙,公子是半点险都不敢冒。” 福伯看着檀风,轻声说道。 檀风紧紧抿住唇角,没有吭声。 福伯这时才缓了神色,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告诉你,公子从头到尾都只想阿葙过得好,至于她会不会忘了他,那根本不重要,说实话,公子曾对我说过,若是阿葙能不记得他,或许还会好些。” 檀风无力地将头垂下去,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我明白了,父亲。” 福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阿风啊,阿葙太苦了,能有一个知心人待她好,公子九泉之下,想来也会瞑目,我在知道李建深的身份后,因着从前的事,也不大满意,可就单凭他不顾安危亲入虎狼之地为阿葙寻药一事,我便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说实话,我希望他平安回来,不单是为了阿葙,也为了天下百姓,他是个好储君,要彻底赶走北戎,不叫百姓再受战乱之苦,非他不可。” 檀风默然,点了点头,其实他知道福伯说得都对,只是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 “李建深走那日,找了我。” 福伯问道:“他说了什么?” 檀风抬头,道:“他说……‘萧安都’是不是并非公子真名,他姓杨,在家排行十一,长安人市。” 福伯眉头一颤,道:“看来……他早知道我们的身份,只是一直不说罢了。” “是。”檀风道:“我矢口否认,他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只让我照顾好阿姐。” 福伯将筷子放下,轻笑起来。 李建深早知他们身份,却半点不言语,非要在临走时同檀风说这样的话,怕是信不过他们,想要以此来要挟他们好好照顾青葙。 若是青葙无事,他们自会平安,若是青葙有事,他们也别想好过。 这个大周的太子,为了阿葙也算是费尽心思。 …… 此时的青葙,因为犯困已经躺在榻上歇息,也许是檀风那半块猪蹄起了作用,这次,她倒是入睡极快。 只是不多时却做起梦来。 一个俊朗的郎君在廊下弹琴,听见琴声,青葙立时跑过去,喊了一句‘阿兄’。 那郎君见她过来,展颜一笑,招了招手,指着她的鼻头道: “阿葙怎么又来这里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青葙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没人欺负我。” 阿兄看着她,只是笑,可那笑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渐渐的,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青葙一伸手,场景突然变换,她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脚下是厚厚的雪,寒风将她的眼睛吹得都有些睁不开。 她拢着衣襟左顾右看,瞧见一个人正在艰难地往前走。 她觉得他背影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便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药材。”那人回答道。 青葙听见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那人转过身来,左手拿着一株不知名的药材,而右手的袖子则空空荡荡,数不尽的鲜血从他的袖筒里流淌下来,将整座雪山都染成了血海。 “阿葙,我找到了。”李建深带血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青葙猛地惊醒。 67. 第 67 章 “嗯,是我,是你的雀奴…… 此刻正是午后, 烈日斜阳透过房门照进屋内,床角挂起的青纱帐在阳光照耀下显现出刺眼的雪白,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吵闹不停。 青葙抬手一摸, 只摸了满手的汗珠。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轻薄外裳,起身呆坐良久,察觉到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 方才下榻穿上木屐,打开窗户透气。 夏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 吹散了满屋的闷热。 青葙手臂交叉撑在窗沿上,随手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些许谷物洒在上头,那些站在屋檐上的麻雀便又飞了回来,蹦蹦跳跳地吃食,丝毫不怕人。 她抬手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只,微微出神, 思绪不知怎的就跑到方才做的那个梦上头。 她听说过北戎的雪山, 那里常年积雪, 冷如冰窖, 且山势险峻,常人到那里, 十个进去只能有一个回来, 更要命的是, 它离北戎的大本营十分的近。 北戎人崇尚雪山, 认为雪山替他们抵挡灾祸,带来希望,因此,即便他们四处游牧, 但仍旧会时不时回雪山脚下祭祀,以答谢神明的馈赠。 李建深到那里去,要想平安无虞地回来,恐怕不易。 青葙回想起梦中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即便知道不是真的,仍旧心里一阵发紧。 她当初应该拼命劝住他的,他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想不下去,只能将手收回,垂下脑袋。 不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青葙抬首,发现方才手边的那只麻雀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方知它贪玩,自己往屋子里飞去,如今正站在床下一只小匣子上。 若不是看见它的影子在地上跳动,青葙根本发现不了它。 她轻脚走过去,怕它在床下闷坏了,便将匣子给拉了出来,那小雀果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青葙蹲下身子,刚想将匣子推回去,忽然瞧见匣缝里露出一角信封,她这才想起,这匣子里装的是李建深写给她的信,当初她因不想再与他有纠葛,便随手将它们收在匣子里。 李建深从长安来找她的那一晚,特意叮嘱过她打开看,却被她抛诸脑后。 青葙将匣子放在桌面上,将盖子掀开,方发现里头有几封信的信封因为受潮已经出现了霉点。 她拆开一封信,缓缓将信纸从里抽出,一股墨香扑上鼻端。 青葙垂眸,只见上头写着: “阿葙,展信佳,春寒料峭,切勿少衣,以免感染风寒,珍重,雀奴。” 这应当是李建深在她刚离开长安时写的。 青葙再拆一封。 “阿葙,展信佳,春日渐暖,夏日长,切勿贪睡贪凉,以致体弱,珍重,雀奴。” 这是李建深在她离开长安半月时写的。 青葙又将余下信封全拆,发现内容大同小异,全是叫她注意身体的,只有其中一封在最后添了一句: “盼回复。” 那是他到泉清镇来找她那一日,特意叮嘱她看的那一封。Ding ding 透过这些书信,青葙能看到,在远在长安的无数个日夜里,李建深坐在东宫的案桌上,提笔给她写信的模样。 他这样的心高气傲,也只是在决定来找她时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提一句:“盼回复。” 这种日日盼望,却只能迎来失望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青葙眼睫有些发热,郑重地将那些散落的信件重新整理好,手指摸着那些信,喃喃开口: “答应我,平安回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难以心安。” “你……别这样折磨我,我承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建深,可是她不想他死。 风吹动廊下的风铃,槐树叶跟着哗啦啦响动,无人应答。 *** 一连数日,李建深仍旧没有消息。 青葙的身体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焦躁不安,突然开始变得无比虚弱,这一次,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床榻上,由着檀风一口一口的喂粥续命。 粥卡在嗓子眼里,一股痒意冒出来,青葙翻身,脸朝下,重咳不止。 檀风急得不行,一把拽过周瑞之的引领,大声道: “你不是说你之前给她开的药能让她撑一段时间的么!” 周瑞之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忙活了一天,如今瞧见青葙的模样,甩开檀风的手,道: “你也说了,是‘一段时间’而已。” 檀风后退一步,颓废地塌下肩头,一股无助的慌乱从他心里滋生出来。 “他说他能救我阿姐,他不守信约!” 说着,便只身走了出去,然后趁着夜色,往大营跑。 福伯和周瑞之都没有拦他,即便他们都知道李建深这么久没有消息,很可能出了意外,就算去了,也找不着他。 但若是让檀风待着这里什么都不做,怕是会把他逼疯。 福伯眼圈发红,拿帕子擦了擦青葙的嘴角,拍着她的脑袋道: “好阿葙,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安心地睡一会儿吧。” 青葙听着如父亲般的福伯这样说,点了点头,将脸侧枕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瞧。 “周大夫……” 周瑞之上前,见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不免叹了口气,早已没有往日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娘子想问什么?” 青葙有些费力地掀起眼帘,“这些日子,叫你费心了。” 周瑞之道:“娘子这样说,叫老夫实在是惭愧,我一直自誉为天下医学第一人,如今却才知晓,不过是自视甚高而已。” 青葙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静默片刻,才道: “你不用怕,他只是在吓唬你,天命难违,他知道这个道理的。” 周瑞之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青葙是在替李建深说话,不免长叹一声,道: “老夫知道,娘子莫要担忧。” 福伯站在一旁,只是流泪。 他们都知道,若是李建深再不带着药材回来,青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 屋内又安静下来,青葙昏昏沉沉,又梦到了初遇阿兄那一天。 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吃了好些他带来的干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他反悔,将手中的胡饼又要回去。 他似是觉得有趣,笑话她:“倒是挺护食,吃吧,我不抢你的。” 渐渐的,青葙忽然吃不下去了,她抬头环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堤岸上,四周是一片虚无。 她看向阿兄脚下的小木船,抬头道: “阿兄,这回,你是来接我的吧?” 阿兄没有说话,只是冲她伸出手。 青葙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想要抬脚上船,却发现脚下有千斤重。 她有些急了,道:“阿兄,我……我动不了。” 阿兄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 “你心有牵挂,不想走。” “我……” 青葙想要矢口否认,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回去吧,你等的人就快到了。” “阿兄!” 青葙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人影?连同那条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原本沉静的泉清镇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听见这声音,几乎家家户户的狗都开始叫起来。 人们被吵醒,不一会儿,镇子每家每户便亮起灯来,还有不少人出来看发生了何事。 有个大汉上衣没穿,刚到门口便察觉到眼前像是刮起了一阵风似的,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黑夜里瞧不清,他踉跄着坐在门槛上,回头对他家妇人道:“乖乖,那是个啥?” 檀风从马上踉跄着下来,使劲拍着门:“父亲,开门!” 里头的福伯和周瑞之听见这话,齐齐站起身,福伯开了门,见是檀风,道: “别吵,你阿姐刚睡下。” 等瞧见他身后的人,登时愣在了那里。 李建深满面风霜,将手中一个盒子交给周瑞之,道:“这是你要的药材。” 说罢,快步进去,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阶梯上。 福伯回过神来,有些欣喜若狂地拍了一下周瑞之的背,道: “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煎药。” 周瑞之这才慌忙检查了一下盒子中的药材,见确实是自己需要的那一味,方才笑起来,“我就说小娘子命不该绝。” 说着,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李建深三步并两步走,来至青葙跟前,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心不断地往下坠,抬起左手去摸她的脸。 似是被冰了一下,青葙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坐着个人,呆愣片刻,眼角流出一滴泪来。 李建深见她醒了,方才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又将自己当成了她的阿兄,心下微酸,但仍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青葙张了张口,轻声道:“……雀奴。” 李建深的手一顿,嘴唇蠕动着,道:“你叫我什么?” “雀……奴。” 她明明声音这样轻,可李建深还是湿了眼眶。 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嗯,是我,是你的雀奴回来了。” 青葙喃喃道:“我梦见他们把你的右臂给毁了,我很害怕。” 李建深的身形一僵,静默片刻,道: “别怕,梦都是假的。” 青葙的双眼往他的右手那里瞧,只见他整条手臂隐在袖筒下,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她道:“你抱抱我吧。” 李建深轻声开口,仿佛怕吓着她,道:“我已经好些天没洗漱了,臭的很,别熏着你。” “我不怕你熏。” 李建深只得弯身将她抱在怀里,青葙趁势去瞧他的右手。 只见那只手用不知从何处撕下的衣料重重包裹着,满满都是血迹,有一条没来得及遮住的伤疤一直从手腕往上,绵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形状可怖。 青葙的眼泪又流下来。 他的右手怕是要废了。 为了她。 68. 第 68 章 “阿葙啊……”…… 青葙想叫李建深放下她去治疗伤口, 可是也许是支撑见他的那口气散了,此刻竟体力不济,闭眼没了声响。 李建深神色一凛, 猛然将手臂收紧。 周瑞之被叫上来, 探了下青葙的脉,道:“殿下不必担忧,娘子只是昏睡而已。” 听见这话, 李建深紧绷的面孔方才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养神。 他为了尽快赶回, 在路上不吃不喝,骑死了八匹快马,方才将药材送过来,若青葙此时出了事,他实在不知自己会如何。 李建深蠕动着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吐出胸间一口后怕带来的闷气。 周瑞之上来之前虽叫了檀风在厨房熬药, 但他一向有自己亲自煎药的习惯, 正想说一声抬脚离开, 却猛然嗅到这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 他顺着气味寻找源头, 半晌,方才看见李建深脚下的地面上藏有一小滩血迹。 他眉头一皱, 意识到不妙。 “殿下, 您的手怎么了?” 李建深睁开双眼, 因为疲累,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周瑞之上前一步,拉起他的袖子看,瞳孔猛然一缩,正色道: “是什么?” 对于他这样堪称犯上的举动, 李建深并没有生气,只淡淡道: “北戎人的箭弩,刺穿掌心。” 闻言,周瑞之不禁仔细打量了李建深一眼。 这位太子殿下着实是个狠人,烈器刺掌之痛,常人就算忍受得了,也要叫苦连天,他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抱着王娘子在这里静坐。 若不是他特意留心,压根发现不了他受了重伤。 从北戎到这里,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近半月的路程,瞧他如今这幅模样,想必路上也没有仔细收拾,这么长时间,他竟生生忍了下来。 他这是不要命啊。 周瑞之松开手,提醒李建深:“殿下的手要是还不处理,怕是要废掉。” 李建深低头去瞧青葙,只见她正闭眼枕在他的肩头,脸色瘦弱苍白,瞧着了无生气。 “等她吃药睡下,我才安心。” 夏夜的蝉鸣极响,越发衬出屋里的静谧来。 听见李建深的话,周瑞之不禁捋动自己的胡须,道: “没想到天下间还有比我更倔的人,也算是长见识了。” 说着,便转身离去。 大约在两个时辰之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屋子,周瑞之方才端了一碗药进来。 李建深听见声音,掀起眼皮,忍受着早已麻木的臂膀,低头去瞧怀中的青葙,道: “阿葙,吃药了。” 青葙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李建深便用左手帮她转过身来,让她照旧依靠在他怀里。 李建深接过药碗吹了下,往青葙嘴边送。 此时檀风和福伯也进了房间,看着青葙将药喝了,一碗药见了底,方才终于松了口气。 檀风怕出意外,问周瑞之:“周大夫,这药当真能救阿葙?” 当面被质疑医术,周瑞之一甩袖子,不大高兴。 “小郎君,我还能骗你不成,若是小娘子不好,我‘周瑞之’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他们两个在这里斗嘴,李建深早已将青葙安稳放下,盖上被子。 青葙喝了药,脑袋昏昏,眼皮沉重,口不能言,却仍旧拉着李建深的衣袖不放。 李建深俯身去摸她的脸,轻声道: “放心。” 青葙这才将手松开,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李建深将青葙安排妥当,方才走出屋子,然而一出屋,便闷哼一声,右手开始发颤。 守在外头的冯宜脸色大变,刚要叫出声,便听李建深道: “别吵到她。” 冯宜这才闭上嘴巴,上前去搀扶他。 李建深去北戎之事属于机密,除了他们少数几人,旁人并不知晓,因此上到李弘下到衙役官差,都以为他这些日子一直好好在关东待着,只是感染风寒,不大出来。 虽如此说,那些知府县丞也不是傻瓜,李建深这么久不露面,他们早有怀疑,为了局势稳固,李建深仍旧是回了军营养伤。 他营里的军医也是一等一的圣手,因此并不牢周瑞之出马为他疗伤,只让他好好照顾青葙即可。 周瑞之不负他‘鬼医’的名号,虽瞧着有些疯疯癫癫,但作为大夫却十分负责。 药材齐全,他治起青葙来便游刃有余,青葙喝过他的药之后,身体果真一点点好起来。 这日,青葙已经能够下榻,她坐在门槛上,透过栏杆望着门口发呆。 周瑞之端着药碗出来,瞧见她这幅模样,不免觉得好笑,上来将碗递给她。 “小娘子今日觉得如何?” “好多了,我今日早膳吃了两个芋头,一碗白粥,没有吐。” 青葙将药一饮而尽,说了句:“好苦。” “哎,你们这些女娃可真是娇气。” 周瑞之像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痛心疾首说道,随后从身后拿出一小碟蜜饯来。 “喏,吃吧,人今日特意派人送过来的。” 青葙将药碗放在地上,接过蜜饯,拿出一颗放在嘴里,苦味立即被冲淡了不少。 蜜饯是南方吃食,他们这里是没有的,李建深弄到这个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周瑞之瞧她吃得欢,自己也拿了两颗扔进嘴里。 一碟子蜜饯,很快就见了底。 青葙双腿抱膝,问:“他的手怎么样了?” 周瑞之斜眼瞧她,懒懒道:“小娘子知道了?咱们这位殿下啊,还不让我们告诉你。” “他好些了么?” 周瑞之拍了拍手里的碎屑,道:“这个老夫就不知晓了,我只负责你的病情,等小娘子能出去了,自己去看便是。” 说着,便拿起药碗和碟子走了。 青葙起身回屋,坐在桌前,想起李建深在信上写的‘盼回复’三个字,拿过一张信纸,开始提笔写信。 她头一回给李建深写信,不知该写些什么,思虑良久,方才下笔。 半晌之后,她叫来檀风,“替我送封信。” 檀风拿过信封一瞧,看见是给李建深写的,却罕见地没有生出反感。 青葙如今能安然无恙,李建深付出了多少,他自然明白的。 于是只道:“阿姐还有旁的要我带给他么?” 青葙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你只将信送到便是。” 檀风说好。 李建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营帐里闭目养神,当冯宜说这是青葙给他的信时,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的‘雀奴亲启’几个字,喉结竟开始发紧。 他抬手,示意帐中众人退下。 缓了好一阵,李建深方才将信封拆开,只见上头只是简单四个字: “望君平安。” 李建深用左手在这四个字上来回摩挲了好几遍,像是要将这几个看出花来,然后仰躺在褥子上,将信纸置于心口处。 “阿葙啊……” 微不可闻的声音里是抹不掉的眷恋。 帐外,是将士们操练声,混合着知了的鸣叫、树叶的煽动声传进耳畔。 而他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一颗心都落在了这张看似薄如蝉翼,其实重如千斤的信纸上。 …… 经过周瑞之的调理,青葙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这天他刚一发话,青葙便出了门。 她走在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那满是烟火气的叫卖声,深呼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方能真正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街上几个小孩见了她,眉开眼笑,道: “阿葙姐姐,你好久没出来啦。” 青葙笑起来,两眼弯弯,道:“是啊,你们几个小滑头,可想我不想?” “想的呢。” 那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嘴甜,围着青葙转,边转还边不停追逐打闹着。 青葙叉腰,叫他们别调皮。 其中最高的一个小男孩冲青葙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把拽过她腰间的荷包跑。 “哦—哦—,谁要阿葙姐姐的荷包喽——” 剩下的那些小孩子也跟着他跑起来,嘻嘻哈哈的看着青葙追他们。 青葙身子刚好,体力不支,没跑多远便险些摔了一跤,踢掉一只鞋。 那个拿她荷包的小孩便冲她做了个鬼脸,捂嘴偷笑,一转身,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脑袋,再也动弹不得。 小孩怒了努嘴,奶声奶气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那人没说话,只在他面前伸出手。 小孩又试了试,自知敌不过他,便只好将荷包放在他手里。 那人果然松开了他。 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青葙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李建深走到她跟前,将荷包放在她手上,方才张了张口,道: “你……” 两人多日未见,她竟有些不知开口说什么。 在青葙呆愣的当口,李建深已经蹲下身去,抬起她那双沾了泥的脚,拿手将上头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拿过绣鞋给她穿上。 “阿葙,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关东虽民风开放,但大庭广众之下,郎君这样碰小娘子的脚,仍旧找来一众人的目光。 青葙看周围人都在往他们这里看,不免咬了咬唇,将李建深拉起来,小声道: “我方才一直在看你啊。” 李建深拿过她手中荷包,重新给她系在腰上。 “不够,我要我们阿葙往后也要一直看我才好。” 青葙看向他冷峻的眉眼,与他对视良久,读懂了他话里的情绪。 是她从前太过忽视他,从未将目光放在‘李建深’这个人身上,他才这样说。 他在害怕。 青葙压下眼底的温热,笑起来,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 “你好贪心。” “嗯。” 李建深看着她,眼中似有万千柔情。 “所以好不好?” 青葙没回答,只是抬脚走两步,然后又转身回望他: “我今天想吃鱼,咱们一起去抓吧。” 李建深笑起来: “好。” 69. 第 69 章 李建深眸色一深,将青葙…… 泉清镇山清水秀, 从南面出了镇子,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溪,那里的鱼儿肥美, 最是好吃。 青葙从一旁的林子里捡来一根粗长的树枝, 冲李建深伸出手来。 “要做什么?”李建深问。 “借殿下腰间匕首一用。” 李建深扫视了几眼她手中的树枝,“你要用它来捉鱼?” 青葙点头。 在长安,世家大族都以垂钓为乐, 亲自下河捉鱼是不大常见的,是以看见李建深有些迷茫的模样, 青葙便笑起来,解释道: “这里的鱼多得很,亲自下手捉反而快些。” 李建深点头,解下腰间匕首,却没有给她,反而将她手中树枝拿过来。 青葙见他如此, 也没说什么, 只道: “削尖一些, 不然插不了鱼。” “好。” 李建深眼角眉梢尽带笑意。 身边是溪流, 阳光照在青葙日渐丰盈的脸庞上,温暖而又静谧。 他喜欢这样同她说话, 没有往日的压抑与纠结,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也挺好。 如今她安然活着, 再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他要的也只是这些而已,如今已经得到了。 他抽掉匕首的鞘,翻转右手手心, 低头审视片刻,趁青葙抬头望风景的时候,拉过宽大的袖摆将整只手遮住,然后隔着布料握住树枝,手拿左手去削。 微风拂过,衣摆响动,李建深坐在石头上,露出笔直修长的小腿,冷峻的眉眼被阳光染上一股温情,头低着,背却依旧挺直,即便如今身处山林,仍旧不自觉露出属于天潢贵胄的高傲贵气。 青葙伸手捋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回过头瞧见这一幕,不自觉停住动作,静静凝望起来。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李建深抬起头,悄悄将右手隐到身后,左手拿起树枝起身,道: “好了。” 青葙点头,抬脚要过去,却忘了此刻不在平地,两人之间四散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脚下被石头一绊,眼瞅着就要摔倒。 李建深脸色一变,将树枝一扔,有些慌乱地起身扶住她的腰。 “没事吧?” 方才的沉稳已然消失不见,有的只是难以藏住的急切。 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他的手放置在青葙的腰间,上头的温热透过衣料传递到里头的皮肤上。 青葙站好,掀起眼帘,望着李建深鼻尖上冒出的些许细密汗珠,摇头: “没事。” 以往比这亲密的时刻多了去,可是偏生此刻,两人之间无端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旖旎。 林间的凉风吹过,却依旧无法吹散此间的燥热。 李建深放在青葙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微微张动嘴唇。 “殿下,您要的鱼竿奴婢给您——” 冯宜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猛然发现不对,后头的话便都吞到嗓子眼里。 “殿下恕罪。” 他猛地闭嘴转身,将鱼竿放在原地,然后快步离开。 不远处倚在树上的谭琦掀了下眼皮,又很快垂下。 冯宜跑到他跟前,拍了拍胸口,拿袖子去擦额间、脖子的汗,道: “你怎么不拦着我?” 害他差点坏了殿下的好事。 谭琦神色未变,淡淡道:“拦了。” 冯宜皱着眉头回忆,好似确实拦了,然而他跑得太快,没注意。 冯宜轻咳一声,找了块石头坐下,想起方才看到的场面,不禁欣慰地长叹一声。 虽然代价有些大,但殿下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 因着冯宜方才的动静,李建深将青葙松开,青葙低头,去捡地上的树枝,然后就要弯身去脱鞋袜。 “慢着。”李建深止住她的动作,“我来。” 溪水凉,她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 “殿下会么?”青葙有些怀疑。 李建深笑了下,道:“你在岸上教我。” 李建深显然没做过这事,下了水,头几回连个鱼尾巴都没碰到。 但他极是聪明,观察几次之后,便掌握了要领,连抓了六七条鱼上来。 青葙将那些鱼刮掉鱼鳞,开膛破肚,生了火烤。 见李建深还待在水里,便招手唤他上来。 李建深收拾妥当之后,便坐在青葙对面,脸颊上散落着几缕湿发,水珠顺着他干净锋利的面庞往下落,慢慢渗进衣襟里。 “雀奴。” 青葙忽然唤他。 李建深抬起眼,眼睑下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之气。 “嗯?” 他喜欢她这样唤他,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总能让他心潮澎湃,那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亲密感。 青葙坐到他身边,去拉他的右手。 李建深身子一僵,半晌之后,方才听话地任她展开自己的手掌。 原本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尽数是细小的疤痕,手掌中心一个铜币大小的伤疤清晰可见,模样可怖,即便它已经愈合,依然能依稀窥见当初伤得有多严重。 这只用来弯弓射箭、处理政务的手因她而变得千疮百孔。 “还疼么?” 青葙的眼里带有淡淡的温热。 李建深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抬起左手去摸她的头发: “别哭,阿葙,看你如今安好,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青葙看着他,“会好么?” 李建深淡淡道:“只是如今还没全然恢复,使不上太大力而已,往后会好的,就算好不了,我还有左手,也是一样的。” 青葙只是摇头,她太明白李建深的手对他意味着什么了,废掉一只手,等于要掉他半条命。 “你是太子,往后,不要这样了。” 李建深右手反握住她的手,道: “我知道自己是太子,我明白自己肩上肩负的责任,我其实可以派旁人去北戎,可是阿葙。”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像是要把心里积压许久的爱意通通说给她听: “我不能把你的命交到别人手上,我的心它不答应。” 他的心跳动在她的血脉上,不容许她出一点点差错。 青葙听见这话,静默良久,忽然低下头,在李建深的右手掌心轻啄了一下。 然后起身去翻动要烤糊的鱼。 李建深浑身一震,忘了动作。 “阿葙……” 他喉结滚动,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青葙从荷包里将带来的盐洒在鱼身上,转头去瞧李建深。 “雀奴,你饿不饿?鱼要烤焦了。” 李建深收拢起散发着痒意的右手,起身走到青葙身边,从身后抱住她,将脑袋枕在她的肩头上,热气从嘴巴里发出来,喷到她的耳垂上。 青葙觉得发痒,却没躲开。 “阿葙,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李建深收紧圈着她的臂膀,轻声道: “谢谢你还活着。” 青葙眼下微热,道:“傻瓜。” …… 青葙将剩下的鱼分给了冯宜和谭琦,谭琦倒还好,冯宜却是一副蒙受大恩的模样,感激涕零地冲她和李建深谢了又谢,弄得青葙很不好意思。 最后还是李建深发了命令,他才止住动作。 李建深送青葙回去,一路上不少人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他们两人,李建深去瞧青葙,见她并无任何排斥躲闪,十分坦然地任旁人打量,不禁微微弯起嘴角。 已是傍晚,天边飘动着七色云彩,霎是好看。 李建深送青葙到房门外,手指拉着她的袖子,道: “阿葙,我要回去了。” 青葙知道他一直很忙,前段时间留下的事务,势必堆积如山,她知道他的性子,虽在养病,他也决计不肯好好歇着,必要先将一干事务处理妥当才好。 她点点头,上前一步,轻声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还请珍重自身。” 他到这里来,若只是为了她,大可不必大张旗鼓,带一支军队过来,势必还有其他的事情。 “你瞧出来了?” “嗯。” 李建深垂眸,“那你方才那句话是你对大周太子说的,还是对雀奴说的?” “都是。” 李建深笑起来,“我真想立刻带你回长安去。” 他伸手去握青葙的手,半晌才分开。 “我走了。” 青葙看着他,“嗯。” 她没问李建深什么时候会来见她,因为她知道他比自己更着急。 李建深走后,青葙晚膳喝了一碗粥便睡下,也许是夏日太过闷热,她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房梁,久久没有睡意。 青葙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干脆坐起身,拿过床头的蒲扇扇风。 这时,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在自家门前停下。 能在这在镇子上骑马的能有几人? 青葙立马赤脚打开窗户,只见楼下巷子里,月光映照下,李建深的脸格外清晰。 她呼吸一窒,紧接着心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马蹄声引起狗叫,已经有人出来瞧热闹。 只见李建深甩动绳索勾着窗沿,飞身上来,脚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青葙往下瞧,马儿见主人不见,自觉转身飞奔离去,外头出来瞧热闹的人看见一匹无主的马奔腾离去,不禁小声谈论几声,便关门,自去歇息。 青葙回身,李建深已经走到她身边。 四目相对,青葙的心不知为何,跳动得越发快。 夜晚的李建深似乎将白日里隐藏的霸道尽数释放了出来,他的呼吸喷洒在青葙鼻端,叫她觉得越发燥热。 “怎么还没睡?” 青葙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太热了。” 李建深的手覆在青葙的脸上,道: “这样呢,还热么?” 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青葙张了张口,道: “雀奴……” 李建深眸色一深,将青葙抵在窗沿上,猛地抱住她吻下去。 青葙手中的蒲扇掉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70. 第 70 章 阿葙,我好快活 明月高悬, 清凉的月色透过窗户映照进屋子,留下满地的静谧。 纱帐被风吹着,打乱拓在脸上的树影, 空气里弥漫的热气似乎愈加浓郁, 那偶尔响起的粘湿声响听得人脸色发红。 青葙的手指按在窗沿上,用力曲起,连指尖都泛了白。 李建深按奈已久的爱意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 发了疯似的倾泻而出。 在舔舐的空隙里,他贴着她的唇瓣, 梦一样的呢喃: “白日里……我就想这样吻你……阿葙……” 青葙微掀了眼,里头水光潋滟,是轻柔的红。 李建深瞧见,贴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是一个这样的眼神,便能叫他俯首称臣。 于是在片刻的停歇之后, 李建深用左手捞起青葙, 让她坐在窗沿上, 然后再度贴过去。 因为怕掉下去, 青葙身子紧绷,两只手臂紧紧缠在李建深颈子上。 李建深虽然急切, 却十分温柔, 青葙的腰慢慢软了半边, 他察觉到了, 贴着她闷笑起来。 青葙脸颊一红,微微咬他一下,脚上用力蹬墙,就要跳下来, 被他接在怀里。 她仰头,口中温软在他那儿,被蚕食殆尽。 她放弃挣扎推拒,一只手去摸他的颈子,感受他皮肤下跳动的经脉。 外间一阵门响动的吱呀声,随即便是大门重新落拴的声响。 檀风在同福伯交谈,应当是听见方才的马蹄声,疑心是李建深的人过来。 “阿葙?”福伯正在上楼梯。 青葙拍拍李建深的肩膀,李建深终于松开她,抬手擦了擦她的嘴角。 青葙指了指床后的空隙,然后拽过外裳穿上,遮住外漏的肌肤,待收拾妥帖后,方才抬脚去开门。 “福伯。” 福伯要敲门的手猛地一顿,见她穿戴整齐,便笑着道: “阿葙,还没睡呢?怎么不点灯?” 青葙道:“已经睡下了,听见您喊我,就起来了,福伯,可是有事?” 福伯有些责怪自己,阿葙身子还没全然好透,正是要养精神的时候,他还偏来打搅她,着实是有些欠考虑。 “哦,无事,不过是阿风新买了芙蓉糕,见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怕你饿着,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说着,便从身后拿出一包点心来。 青葙接过,“多谢福伯,我明儿早上吃。” 福伯点头,刚要走,眼尾一撇,忽然瞧见青葙嘴上有些红肿,便问道: “阿葙,你的嘴怎么了?” 被他这一问,青葙不免下意识摸上唇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低头不去瞧福伯的眼睛,道: “夏日蚊虫多……福伯,我有些累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听见她说累,福伯立刻将注意力从她嘴唇上收回,连连点头: “好,好,我明日拿些艾草过来,你在屋里点着熏,蚊虫就没了。” “哎。” 看着他走远,青葙方才关上门,倚在门框上,用两只手捂上脸。 太丢人了,竟叫福伯给瞧见了。 耳畔响起衣摆淅淅索索的声音,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髻。 青葙甚少有这样害羞的时候,闷着声音道: “都怪你。” 李建深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轻笑,月色如流水,他的笑声淌在流水里,在青葙的心上叮铃咣当的乱响。 “嗯,都怪我,阿葙方才并没有攀着我不放。” 听他这话,青葙将手放下来,露出微怒的面容,却不凶煞,反让人觉得可爱、可怜。 李建深心神一荡,俯身在她嘴角轻啄一下,道: “我倒头一会儿见你对我这样,阿葙,我好快活。” 从前在长安,不管是将他当替身时,还是两人摊牌之后,那么多的亲密时刻,她永远是清清淡淡,游刃有余,即便在床笫香帐里,她的脸上也只有跟随身体指引发出的潮红,从未出现过如方才一般的神情。 那是属于女儿家对情郎的娇羞。 那眼光里的水雾,绯红的脸颊,和故作恼怒的蹙眉,都让他心跳如鼓,喜不自胜。 听见他这话,青葙微微一愣,随即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身上丝丝凉气沁入脸颊。 李建深见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不禁哑声道: “芙蓉糕好吃么?” 青葙闷声道:“还没吃呢。” “嗯。”李建深摸着她后颈的碎发,道:“我也会做。” 青葙疑惑地眨了下眼睛,须臾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不免弯唇打趣他: “阿风的醋你也吃,你这姐夫当得可不怎么样。” 听见她这样说,李建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里那酸溜溜的气也都烟消云散。 “我当真会做,改日做给你吃。” 青葙去握他的右手,摸上他手心里那凹凸不平的伤疤,道: “等你手好了,我天天烦着你给我做,如今还是别了,好么?” 李建深的左手从她的后颈往下,搂在她纤薄的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好,阿葙这样心疼我,我好快活。” 才这一会儿,他已然说了两次‘我好快活’。 青葙抬头去瞧,只见他眼底满是细碎的浮光,不禁摸了摸他的下巴,随即轻叹一声,将额头抵上去。 鬼门关走一遭,过往皆成影,那些她死死抓住的,也就不再是囚禁她的牢笼。 回忆是美好的,她忘不了,也不会忘,但她会将它永远藏在心里,妥帖的安放,然后迎着日光和朝阳,大踏步地往前走。 那些人世间的美好,仍旧等着她去探寻。 她忽然伸出手环住李建深的腰,闷声道: “嗯,我也快活的。” 说罢,很快便感受到头发上迎来一吻。 青葙闭上眼,将李建深抱得更紧了些。 * 李建深自然没有在青葙这里过夜,他似乎是有些怕唐突青葙,自那一夜过后,再没有半夜闯闺房的举动。 青葙问他,他便摸着她的脸,笑着道: “过往荒唐,都没有给你一个真正的婚礼,我一直记着,我敬你重你,自然不能随意待你。” 青葙笑他怎么忽然迂腐起来,李建深也不反驳,只拉着她的手,道: “从前就是太随心所欲了,才办了许多错事来。” 青葙知道往常的事情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这是同自己闹起别扭来了,她只笑了笑,随他去。 李建深其实很忙,李弘身子不好,没有精力处理那么多的朝政。 经过李纪元一事,他好似忽然失去了作为帝王的斗志,开始将自己手中的一些事务交给李建深处理,加上自己手头本来负责的政务,李建深肩头负担比往常更重。 只是李建深如今不在长安,有些事情处理不到,倒显得有些麻烦。 他是以巡查关东的名义过来的,那些本地的官员一旦见他得了空,便上来递奏本,时不时借巡查的由头邀他赴宴。 原先跟着他,如今被任派关东地方官的老人知晓他的脾性,倒还矜矜业业,老实本分,有些不晓得他脾气的,为着拍马屁,也会扒着机会给他送姬妾,说是怕他卧榻空置,没个贴心伺候的可心人。 李建深将那些姬妾全都如数奉还,然后罚了他们半年的俸禄。 那些人经过这一遭,又稍微一打听,知道李建深时常往前太子妃家中去,这才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一个个吓得冷汗直冒,上书表罪。 等青葙有一日出门,看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爷,带着一大堆提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箱子的仆从到她家去,那官爷看见仆从指了指她,然后屁滚尿流、十分不顾形象地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自己的‘罪行’,方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青葙不禁傻眼,还未说话,那人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谭琦给吓跑了。 之后青葙向李建深提及此事,李建深嗤笑一声,一边给她擦汗一边道: “一些浑人,不必理会。” 青葙用手指去摸他冷峻的眉眼,他似乎很是受用,闭上眼睛凑过来,任她摆弄。 他的睫毛长且密,日光照射下,泛着微微的金色,落在眼睑下,是一片浓郁的阴影。 青葙淡淡道:“今日,我收到一封长安的信,卢娘子寄来的。” 李建深猛地睁开眼睛,微蹙的眉头下尽是不满,但似乎是怕吓着青葙,敛了神色,轻声道: “她写了什么?” 青葙捧着他的脸,抚平他眉间的不平,道: “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照料你,等你回去,她必定好好答谢。” 李建深眼下尽是凉意,然而片刻之后,又很快变成了恐慌。 卢听雪的事情,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青葙了解甚少,加上之前的事情在,他别的不怕,就怕青葙误会多心。 “阿葙——” 青葙用手指堵住他的嘴,轻声道: “她的事,关乎朝政是不是?” 李建深点头。 青葙将手指收回来。 “从前大家都说你喜欢她……”李建深眼中一急。 “嘘,听我说完。”青葙淡淡道。 “当时我也是这样以为,可是后来,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 “你看似待她极好,可是却把她放在风口浪尖上,仿佛是特意做个旁人瞧似的,殿下,你心性高傲,又掌握大权,怎么可能会因为陛下不许你娶大家女子就乖乖听话?” 他连担杀害李纪元的名头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个? 唯一的解释是,其中有隐情。 再加上冯宜那日的只言片语,她大致能猜出一二。 李建深将卢听雪带入长安,怕是与盘踞在端州的卢氏一族有关。 能影响朝局的,也就是他们了。 李建深眸色渐深,将青葙抱在怀里,摇着她的身子: “阿葙啊……我的阿葙……” 过了半晌,他才将下巴抵在青葙的脑袋上,道; “要不太平了,阿葙,我叫谭琦护送你们往南边去。” 青葙拽紧他的袖子,道:“是要与北戎开战?” “嗯。”李建深吻了吻她的鬓角: “过些日子,我要回长安一趟,我一动身,便叫谭琦送你们走。” 青葙静默片刻,道: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你。” “阿葙……” 青葙起身,望着李建深道: “我相信你,殿下,你是大周英明的储君,有你在,北戎的军队不会像从前一般越过松岭,践踏我们的家园,对么?”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任。 李建深眼中微热,点头: “你说的对,我要将他们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要我大周的每一寸山河都不再受北戎铁骑的践踏,叫我大周百姓能彻底过上安宁的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是他年少时就一直藏在心里的信念。 青葙笑起来:“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李建深望着她的眼睛,像是看见初生的朝霞,绚烂而又辉煌。 他想,曾经那些混乱挣扎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撑着他走到如今。 大概,就是为了遇见她吧。《 》 70-77 71. 第 71 章 他的不安,她全都知道。…… 李建深要离开的事, 青葙本也没有打算瞒着福伯和檀风,福伯听后,没说什么, 倒是檀风, 好几日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葙去书院找他,一只脚刚踏出家门, 便察觉到不对。 若在平常,那些街坊邻居们不过寻常与她打个照面便罢了, 如今不知怎么的,竟有好些人见她出来,便立即让道,躲在巷口,趴着墙好奇地张望过来。 青葙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前些日子, 那个被李建深惩治的官爷给她下跪一事, 叫众人知晓了她曾经当过太子妃的事实, 因此便不大敢跟她说话, 唯恐冲撞了她。 青葙有些无奈,抬手招来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小女孩儿, 从怀里掏了颗糖给她。 小女孩儿初时还有些犹豫, 回头瞧了自家母亲一眼, 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诱惑, 方才接过青葙手中的糖,小声问: “阿葙姐姐,太子妃是什么,阿娘他们都说你当过, 叫我敬着你,当太子妃好玩儿么?” 青葙哄她:“太子妃就是能给你糖吃的人。” 小女孩睁大眼睛,里头的满是惊喜: “这么好!那阿葙姐姐,你还当太子妃吧!这样我就有很多的糖吃了,阿娘小气,不给我买糖。” 小女孩的母亲过来,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道: “就你有嘴,乖乖吃你的糖吧!” 小女孩儿装模作样地喊叫两声,便嘻嘻笑开,搂着她母亲的腰不撒手。 “阿葙……”女孩儿母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往后还能这样叫你么?” 青葙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往这里打量的人群,笑道: “这有什么不成的?难不成我往后就比旁人多生了两条胳膊两条腿?” 这话说得得趣,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先前那股因为身份而生出的陌生感几乎烟消云散。 “阿姐。” 不知何时,檀风已经回来,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众人见状,便不再打扰,与青葙又谈笑两句便都散了。 青葙走到檀风跟前,道:“怎么这时候回来,我还正想去寻你,你自己倒回来了。” 檀风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我瞧你这些日子总是魂不守舍的。” 青葙有些担心檀风,他甚少如此。 檀风沉默片刻,抬起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满面风霜,正在拖家带口赶路的男子道: “阿姐,你瞧,最近几月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个了,都是从北面来的。” 青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微微沉吟。 自大周建立后,虽与北戎约定互不再战,但北戎在边境的小动作几乎未曾停过,今日抢一村,明日屠一镇,做过便跑,待大周使臣去问,北戎可汗概不承认。 偏大周又在休养生息,李弘只能作罢。 近几月,北戎人骚扰北面边境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已经快到了要与大周明面上撕破脸的地步,越来越多的百姓从边境往南边跑。 青葙回过头来,去瞧檀风,道: “阿风,你要做什么?” 檀风仰首,正色道:“公子曾经为了保护百姓而亡,我不能拖他的后腿,所以……” 青葙注视着他。 “我要参军。” 檀风说罢,有些忐忑的掀眼去瞧青葙。 因为公子是打仗死的,是以他和父亲从未主动在青葙跟前提起过这些话。 他以为青葙必定不同意,没成想却见她微微一笑,然后轻叹一声,对他道: “阿风,你长大了。” 檀风一愣,随即眼眶发热,“阿姐。” 青葙拍去他肩头的落叶,随后道:“去把福伯叫回家,咱们一块吃饭。” 檀风点头,风一样地跑远。 青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头矮矮的小孩子,如今,竟也长这样大了。 …… 第二日,青葙见了李建深,将事情给他说了,李建深没有异议,只道: “他是个好苗子,放心。” 这便是同意檀风跟着他了。 青葙点点头,从李建深身边站起来,不知从何处弄出些画纸、画笔来。 李建深一见这些,眉间便猛地一跳,唇角微抿,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到底没有张口。 青葙将一应东西在案上摆好,回首瞧见他的神情,便知他多想,走过去,捧着他的脸,迫使他微仰头瞧自己。 “雀奴。” “嗯?” 她轻啄他的唇,“给我画幅画像吧,路上带着瞧。” 李建深眼睫一颤,似乎未料到她说的是这个,一时间忘了动作。 他坐着,青葙站在他两腿之间,低头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他忽然像是读懂了她眼中的情绪,猛地单手压着她的颈子去吻她,另一只落在她后背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的不安,她全都知道。 李建深眼下微热,手上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入腹。 片刻之后,那铺天盖地的狂吻渐渐减弱,变成淋漓亲密的舔舐。 青葙十分配合地伸手缠着他,浅绿的发带随着动作飘动,上头的铃铛丁玲作响。 原本要进来奉茶的冯宜听见声响,立即停在帐外,转身挥挥手,将守在外头的一干人等全都赶走。 不知过了多久,那铃铛声终于停下。 帐内,青葙整个身子被禁锢在李建深手臂里,待回过神来,捧着他的脸开口: “画得像一点。” 李建深仰首,微蹭她的唇瓣,说: “好。” 青葙坐在褥子上,看着李建深执起画笔,右手露出的些许肌肤上,那蜿蜒的伤疤依旧如此醒目。 她张了张口,道:“殿下,带上周大夫吧。” 他如今比她更需要他。 李建深的手一顿,抬起头来,说了句:“好。” 然而李建深并未将周瑞之带走,他离开那日,青葙坐在廊下,抱着双膝不说话。 周瑞之远远学着她坐下,道: “老夫早说过了,这年轻人倔得很,说什么要我好好照料小娘子的身体,直至完全康复,旁的一概不要管,否则就要拿我问罪。” 他摇头轻嗤一声。 “惯会吓唬人。” 青葙听着他喋喋不休,将脑袋放在膝上,望着不远处墙上的爬山虎,忽然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 *** 历经半年,大周的太子终于再次回到长安,长街上禁卫军开路,两侧士兵整齐依次排开,为李建深清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来。 待皇家车队走远,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方才起身,各自用长袖扫落膝上的尘土,小声道: “哎,太子离开长安这么久才回,这是去哪儿了?” “说是去关东巡查。” “什么巡查,那只是名义上的,其实咱们殿下是去找王娘子,就是前太子妃去了。” “啊?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都传遍了,你们竟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兄台给讲讲……” 几个人热火滔天地交谈着,全然未曾看见离他们不远处的卢听雪脸色多难看。 婢女烟雨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道: “娘子,咱们该回去了。” 有人认出了卢听雪,拿着团扇捂嘴交谈,状似不经意地往她这里看。 卢听雪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并未去接烟雨递过来遮面的幂篱。 半年了,李建深离开长安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她被扔在这里,半点没有他的消息。 每日里派人去打听,也只是被搪塞几句: “殿下在办公务,娘子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办公务,办公务需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么?不过是因为王青葙在那里罢了。 昔日不受宠的太子妃被太子天天围着转,而她这个往日明面上‘得宠’的青梅竹马反倒被弃若敝履。 不知多少人看她的笑话。 然而卢听雪在乎的压根不是这个,她在乎的是,李建深忽然冷落她,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在他离开长安的日子里,她整日战战兢兢,心里总是一些不好的预感。 可李建深除了不大理会她之外,并没有对她做旁的,因此她倒渐渐放心下来。 只是这次他回来,还是要想法子再接近他才是,否则一些事便不好办了。 卢听雪镇定心神,道:“打听出来了?” 烟雨小声凑近:“是,明日正午,魏小侯爷要在侯府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奴婢给偏门的小厮塞了足足的银子,明日娘子换衣进去便是。” 卢听雪点头。 李建深回来,瞧着也不会来主动找她,她需得使些手段才成。 末了,她接过幂篱带上,任它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然后扶着烟雨的手轻移莲步,待走到自家马车前,方才将幂篱摘下,道: “端州可来信了?” 烟雨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踏上脚蹬。 “来了,说是北边有异像,叫娘子仔细东宫近日的动静,知道娘子许是不愿,但到底为家里想一想。” 卢听雪这回沉默片刻,说了句:“知道了。” 烟雨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道: “娘子何必给王青葙寄那封信,她如今在太子跟前得脸,若是说上一两句,您如今可不吃亏?” 马车行进,卢听雪鬓发上的步摇轻轻摇晃,发出声响。 是啊,她寄那封信做什么,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户在争风吃醋。 她垂下眼帘。 大约是心里不平衡吧。 李建深待她最好时也不过尔尔,可是他待王青葙……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心里并不喜欢李建深,可看着他这样掏心掏肺去喜欢旁人,还是会不舒服。 就像是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她可以不亲近它,可是却容不得它亲近旁人。 所以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闹一场,她也是高兴的。 她的郎君早化成了白骨,她如今就靠着这些活着,否则,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趣儿。 卢听雪懒懒靠在马车上,用手指去揉太阳穴,长长的指甲滑落,在肌肤上落下一道显眼的印子来。 72. 第 72 章 太子在松岭出了事,不知…… 李建深回来, 照着规矩去向李弘复命问安,李弘的精神头似乎瞧着比半年前好许多,见着他, 倒还算和蔼。 李建深向他说了关东的巡查情况, 话头扯到北戎身上去。 李弘到底是打了半辈子天下的帝王,李建深一张口,他便听出了端倪。 “你确定要这么做?明明有更妥帖的办法。” 李建深知道他说的妥帖办法是什么。 自古以来, 要想平息战事,大多数帝王都会选择一条路, 那就是和亲。 公主一送,两国契约一签,最少也能安生个几年,然而…… “父亲。”李建深淡淡开口,望着倚在凭几上的李弘,道: “您还记得前朝杨帝在时, 送了多少公主过去么?” 李弘一愣, 随即沉吟起来。 前朝杨家家风奢靡, 起初还好, 到了最后几位皇帝渐渐难以控制起来,只知享乐, 不理政务, 对待敌国更是软得不能再软。 光是末帝在位的十二年里, 就给北戎送去了二十六位公主。 起初送的是他的姐妹, 然后是他的女儿,最后实在无人,只能将宫女封作公主送去。 北戎便依次为借口,趁前朝内乱之际, 打了过来,而那些被送去的公主,早已化作塞外的皑皑白骨,下场凄惨。 李弘想到这里,不禁心有戚戚然。 他难道也要让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样的下场么? 自然不成。 李弘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 “天下的担子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有些事情要如何,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鬓边生了好些华发。 李弘终究是老了。 他手中拿着一串翠玉佛珠,那是昭贵皇后当初送与他的定情信物。 李建深收回视线,照着君臣规矩行了个礼,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去。 …… 次日,李建深端坐在侯府正堂,身旁是魏衍及秦仲景等朝臣。 众人正在欣赏舞姬的拓枝舞,李建深眼尾扫见面前桌上用漆盘盛着的葡萄,手指微动,摘了一颗在指尖把玩。 负责宴会的侯府管家瞧见了,小声吩咐仆从再上一盘。 魏衍挑眉,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葡萄?” 他记得李建深一向不爱这个。 李建深淡淡开口:“不是我。”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在场的人一时没听明白。 李建深却不管他们的反应,抬了抬手。 魏衍会意,随即起身:“众位,殿下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送诸位出去。” 魏衍也算是李建深的亲信,身份尊贵,位高权重,众人哪里敢劳他大驾,连连推辞,向李建深行礼之后方才退下。 魏衍转身,眼尾扫见隔间屏风后的一角娇艳的衣裙,顿了顿,随后像是什么都未曾察觉到一般,回到堂上坐下。 “殿下,北面的事,殿下心中可有决断?” 半个时辰之后,李建深从侯府出来, 一声轻柔的呼唤从一旁传来,他转头,这才瞧见卢听雪正隔着禁卫军冲他招手。 眼眶微红,梨花带雨,瞧着极是动人。 李建深垂眼,片刻之后,抬脚过去。 “在这里做什么?” “等您。”卢听雪拿帕子捂嘴,轻咳两下。 李建深看着她,忽然道:“我还有事,你既身子不好,还是回去养着。”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太子仪仗离去,侯府门前很快就冷清起来。 卢听雪冷了神色,方才那副娇柔之态不复存在。 “娘子?” 烟雨提醒她:“咱们还是先离开为妙。” 卢听雪眼底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转身,轻声道:“瞧,如今咱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近不得身。” 烟雨道:“娘子伤心?” 卢听雪轻声嗤笑,“伤心?不过是觉得可惜罢了,原本靠着他,咱们还能活得容易些,如今……” 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道:“给家里传消息吧。” 烟雨点头:“是,那方才放您进去的小厮……” “照旧,处理干净,别让侯府发现苗头就成。” 说着,卢听雪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 晚间,丽正殿的灯火通明,已近立秋,廊外的蝉声一阵弱似一阵。 冯宜手持着拂尘,脚步声在廊下轻响,待入得殿去,瞧见李建深正立在桌前,往墙上挂着的画像上看,不免静待片刻,等李建深转过头来,方垂首道: “殿下,事办好了,葡萄在路上不易存放,晒成干正好,想必娘子不日就能吃到。” 李建深‘嗯’了一声,又回头去瞧青葙的画像,道: “告诉谭琦,保护好她。” “殿下放心。” 两人话音刚落,便有一小内监急匆匆地进来,道: “殿下,五公主在外头,说是想要求见您,您看……” 众所周知,五公主与太子殿下一向不睦,如今突然巴巴跑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原以为太子不会见她,却不想李建深张了张口,道: “叫她进来。” 小内监一愣,过了许久,方应了声是,飞快转身去了。 不消片刻,李义诗已经进来,她没有向李建深行礼,上来便是一句: “带我一起。” 冯宜退下。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在说什么?” 李义诗将因为奔跑而微红的脸一扬,沉声道: “阿兄,你带我一起去打北戎。” 这是自李纪元被关大理寺后,李义诗头一回唤李建深‘阿兄’。 李义诗怕李建深不同意,上前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道: “父皇将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你别想搪塞我。” 她目光炯炯,甚至带着一丝热烈与兴奋。 李建深垂眸,转身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交叠,愈发显出他修长的身形。 “你要跟着我去打仗?” 李义诗点头,“我身边有一支女子亲军,只要你带我去,她们随你调配。” 李建深依旧没有吭声。 李义诗急了,道:“怎么,你嫌她们人少?” “在战场上,每一个战士都是大周的铁盾,他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 “那你——” “我担心的是你。” 李建深抬眼看向李义诗,问: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你能做到么?” 李义诗一愣,她这些年确实经常故意跟李建深作对,他有这份担心,实属正常。 她静默片刻,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放心。” 听见她这句话,李建深方才松口:“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 李义诗点头。 她想要李建深带她打北戎,除了自身对北戎人的痛恨之外,还有旁的原因。 当初因为李纪元的私心,叫北戎有机可乘,害死那么多关东百姓,如今国家危难之际,她自然不想待在深宫里,什么都不做。 她要为李纪元赎罪。 李建深或许清楚她的意思,或许不清楚,那都不重要。 只要能让她上战场,她愿意听从李建深的指令,对他俯首称臣。 …… 过了九月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院里的爬山虎已经黄了叶子,青葙坐在廊下,觉得有些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瞧你这丫头,叫你多穿一件衣裳你都不听,如今怎么着,要冻着了吧?” 周瑞之正在院子里晒草药,听见动静,回头数落起她。 福伯从后院里过来,拿着一本书,道: “周大夫,你说她做什么?小心阿葙不给你果子吃。” 周瑞之果然禁了声。 李建深从长安送来的果子可是好东西,他嘴馋着呢,可不能错过。 青葙早回屋添了一件衣裳出来,回到廊下时,见福伯从外头回来,便问: “又是来北面来的?” 福伯点头:“怕是真的要有大动静了。” 这些日子,从边境往这里跑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盘缠用光了,就只能靠乞讨度日。 福伯想到了什么,坐在青葙身边,道: “阿葙,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同你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他——” “不会的。” 青葙望着前头的院门,轻声道:“他说过等事了了就过来接我,他不会骗我。” 福伯看着她,总觉得她这幅模样很是熟悉,待想起来,无声地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他是太子,身边那么多人护着,必定平平安安。” 青葙点头。 又过了两个多月,入了冬。 这些时日,大周与北戎边境的局势愈发剑拔弩张,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战役,其中五公主带领的女子军最是勇猛,屡立战功,而太子还是没什么消息。 青葙听着,只如往常般,该做什么做什么,然而午夜梦醒,手一摸额头,数九寒天里,却是一手的汗。 身子一点点好转,她却一天天的开始做起噩梦。 周瑞之给她开了安神药,却依旧没什么效果。 福伯让她不要多想,青葙笑着答应,一躺在榻上,全都不作数。 临近年下,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一日早晨起来,哈着手去贴春联,听见外头的动静,便端着浆糊走过去。 初时模模糊糊不知在说什么,越走近,听得越发清楚。 只听周瑞之在同福伯道: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总得让她知晓,否则往后怕是更伤心。” “能满一时是一时,你不了解阿葙,若是叫她知道太子在松岭出了事,不知是生是死,她只怕要疯,第二次了,她经受不起了……” 两人后头再说什么,青葙已经听不见。 她觉得冷,寒风像是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像极了那年的冬天。 青葙手上一个不稳,盛着浆糊的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73. 第 73 章 “我爱你啊……”…… “阿葙……” 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福伯和周瑞之, 福伯越过门来,瞧见里头情景,便知方才所言已尽数被青葙听去, 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葙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 还主动收拾起地上的碎渣。 然而她越是平静,福伯越是不放心,安慰她道: “具体什么情况咱们并不知晓, 兴许是旁人传错了消息。” “嗯。” 青葙照常去将春联贴好,灯笼挂上, 到厨房去擀面皮,包饺子。 过了两日,她一切照常,还时常端了果子点心招呼来往的邻里吃。 听着院里的热闹,周瑞之与福伯对望一眼,道:“我瞧着你是多心, 这不是没事儿人一样么?” 檀风跟着李建深外出打仗, 如今都传李建深打了胜仗, 将北戎赶出了大周的地界, 可是人却没了,福伯担忧檀风, 又因要看着青葙, 怕她过分忧思, 将刚灭下去的病再勾出来, 这几日一直没睡好觉。 他揉了揉眼睛,掩下眼下乌青,没好气地抢过周瑞之手里的那碗饺子。 就要除夕,然而边关战事还未过, 百姓们都没了往年那份心情,年夜饭也吃得不甚快活。 不过即便如此,仍旧还是有几户人家放了炮仗。 临近夜色,天上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很快院里便是白茫茫一片。 青葙叫来站在外头的谭琦进屋吃饭。 李建深走时,因为不放心,特意将谭琦留下来保护她。 谭琦有些拘谨,向青葙行了一礼,接过饺子端在手里。 “今日是除夕,吃吧,好好过个年。” 谭琦再次谢过,坐在一旁的桌前拿起筷子。 福伯走过去,两人开始交谈。 青葙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抬眼望向院中的天空,只见微弱的烛光下,片片雪白飘在空中,被风吹成一个漩涡,又施施然落在地上。 一样的日子,一样的雪天,仿佛什么都没变。 青葙起身,到厢房里拿些果子,提了一盏灯,出了正堂。 阿兄的衣冠冢就落在房子后头的小土丘上。 踩雪声在黑夜里响起,雪花打湿了青葙的鞋袜,衣冠冢旁边有棵槐树,是阿兄死那年他亲手种下的。 她抬手扫落枝头的雪,将灯笼挂在上头,豆大的灯火在寒风里不住摇曳,照亮落雪的墓碑。 青葙将墓碑收拾干净,上头的字便清清楚楚露了出来,只见写道: “兄萧安都之墓,武昭九年十月初三立。” 立此墓碑时,他其实已经去了半年了,尸骨无存,青葙只能将他的遗物放在棺材里,做个衣冠冢立在这里。 “阿兄。” 青葙将纸钱点燃,任凭雪花落在自己身上,轻声道: “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可是他们说,他死了,就像你当初一样。” “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他了,他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北戎人将长刀刺进他的身体,把他抛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血,北戎人把他扔进了天坑里,无数的尸体压着他的肩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像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一般,喃喃开口: “天太冷了,我怕他冻着。” 寒风忽然剧烈地刮动,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忽闪忽闪,像是要灭。 听见福伯过来叫她,青葙方才站起身,抬手仔细摸了摸墓碑上的字,起身拿过灯笼回去。 …… 夜间,几人原本在一起守岁,因怕青葙身子熬不住,福伯便叫她回去睡觉,谁知半夜,福伯与周瑞之正昏沉打盹之际,忽听堂前一声剧烈的门响,却是谭琦进来,手上还滴着血。 福伯被唬了一跳,连忙道:“北戎又打过来了?!” 谭琦摇头,福伯刚放下心,便听他道:“娘子不见了。” 只如一个焦雷在头上炸开,福伯满脸惊愕,待想起青葙昨日的行径,不免猛地拍了一下脑袋: “我真是糊涂!她定是去找人了,这个傻丫头……” 谭琦脸色一变,转身就走。 一炷香之后,谭琦追上了青葙,她骑着李建深留给她的马,听见马蹄声,回头望了一眼,似乎在等他。 谭琦还未说话,青葙便已经掏出一根簪子抵在喉咙之处,看着他道: “我知道太子给你下的命令是要保护我,可我如今想要见他,你莫要阻拦。” 说着,簪子已经刺破颈间皮肤。 谭琦猛然下马跪下: “娘子,殿下他……” 话只说了一半,青葙便猛甩马鞭,飞身离去。 谭琦只得上马跟上。 越临近松岭,人烟便越是稀少,有人见着青葙和谭琦一直在往北面跑,便道: “娘子郎君,听我一句劝,那边刚打完仗,不太平,还是莫要过去。” 青葙听见这话,勒马问道: “太子殿下……可还活着?” 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是她不信,他临走时,明明说过要好好回去找她,他不会食言。 “这谁知道?只是我看见那些士兵都戴上了孝,应当是没了吧,哎,太子这么年轻,还这样有本事,死得太过可惜。” 戴孝…… 大周之内,除了皇帝李弘,谁还能让李建深的士兵戴孝。 青葙如坠冰窖,手在微微颤抖,她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缓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镇定下来,猛甩鞭子,不要命似的往北边去。 谭琦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只得拍了拍马儿的脑袋,甩起马鞭去追。 两人很快跑没影。 “这两个是什么人?怎生这样奇怪?” 留在原地的老汉赶紧紧了紧衣襟,将双手揣在袖子里,摇头走了。 他操心这个做什么?还是赶紧回家暖身子要紧。 …… 越靠近松岭,青葙的脸色越是发白,她的耳朵因为寒风被吹得发红,手指却发白干裂。 远远的,青葙瞧见了有几个士兵身上系着一根白带子在往外头走动,像是在巡逻。 青葙喉间发沉,下了马来,身子猛地一歪,险些摔倒。 谭琦要去扶她,她已然扶着马儿站稳。 两人牵着马前头走,巡逻的士兵瞧见远远过来两个身影,扬声喝道: “谁在靠近,速速离去!” 谭琦上前,亮出腰牌。 士兵认出谭琦,猛然一惊,行礼。 “带我们去军营。” “是。” 青葙的身子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全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营里,瞧见里头满是披麻戴孝的士兵,不禁手脚冰凉,脸色愈加发白。 正中的营帐大开,一眼便能瞧见里头停放着的紫金棺木。 两边重兵把守,庄严肃穆的神色里带着一丝凄然。 青葙轻脚走近。 那边李义诗知道青葙来了,不免讶然,赶紧从后头帐子里过来,正见着她站在棺木一旁。 “他是怎么死的?”只听青葙轻声问道。 李义诗面上浮现一丝意外,看了一眼棺椁又看了眼青葙,道: “自是战死的,身中二十三箭,与北戎人战到最后一刻,血尽而亡。” 青葙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耳边回荡着李建深走时对她说的话,不觉落下泪来。 “安心等我,我会好好回来。” 青葙看着那棺木,哽咽难言,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被冰刀霜剑捅了个干净,再好不了了。 “你骗我。” 她蠕动着嘴唇道,抬手猛砸在棺木上,口中仍旧不停地道: “你这个骗子!把我从阴曹地府里拖回来,自己却独自去了,天下间再没有比你更心狠的人!” ‘咚咚’的响声在军营里响起,青葙的手砸得生疼,很快红肿起来。 众士兵早就看傻了,见人这样无理去砸棺木,本应阻止,但众人皆知青葙的身份,因此不敢近身,唯恐伤了她,只能踌躇不前,道: “娘子……” 李义诗也未曾料到青葙如此举动,便上前,止住青葙的动作,道: “这是怎么了?你们认识?” 青葙正处于悲痛之中,哪里听得见李义诗的话,又因身子无力,只能任由她把着自己的手。 “雀奴……” 她喃喃道,“我爱你啊……” 从前在泉清镇上,他曾无数次对她说过‘爱她’,那时他并未像在长安时一般要她回应,可是她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自己这句话。 然而,她一直到今日,才说出口。 她对他,总是吝啬回应,她为了保护自己,其实从不曾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只是单方面享受着他对自己的好。 她只以为她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带自己走出阴霾,走向全新的生命,而他只不过恰好合适而已。 然而听见他噩耗的那一刻,她才知晓,不是的……她心里其实是爱他的。 只不过她自己一直在逃避而已。 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死了,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他就死了。 青葙牙齿微颤,因为连日的赶路身子疲累,脑中一阵眩晕。 “阿葙。”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青葙就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 那股万分熟悉的清冽气息顷刻之间扑入鼻端。 青葙猛地回头,只见李建深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一双漆黑的眼里满是叫人深陷的情愫。 青葙愣在那里,仿佛是在做梦。 李建深弯腰将她横抱起来,四周的士兵自觉让开,恭送两人远去。 直到李建深抱着青葙进入一个帐中,将她放在毡毯上,去暖她冰凉的双手,青葙方才猛地抱住他,放声大哭。 74. 第 74 章 李建深心中一阵暖流涌动…… 李建深从未见青葙哭得如此伤心过。 她像是后怕急了, 整个人抱住他不放手。 李建深手抚上她的背,因为赶路,她外间穿的棉衣上沾满了雪, 如今被帐内的暖气一烘, 全化作了水。 他一摸,只摸到了满手的冰凉。 李建深抱着青葙哄:“我在这里,好阿葙, 别哭。” 青葙哭得更狠。 然后李建深便察觉到她在扒自己领口,他虽未着铠甲, 但冬衣厚实,颇废了她一番功夫。 李建深主动扯开衣领,将肩膀露给她。 很快,一股刺骨的疼痛便从肩膀上传来。 李建深闷哼一声,未皱眉头,静静地任由青葙发泄情绪, 抬手去摸她的后颈, 她身上就算是这个地方, 也是凉的。 他的阿葙, 这是赶了多久的路。 “别咬太久,仔细牙疼。” 青葙松开口, 将脑袋埋在被她咬的地方, 静静流泪。 她以为在阿兄走后, 自己永远不会再这样哭泣。 然而在意识到李建深仍活着的那一刻, 后怕与喜悦同时如同狂浪般席卷了她。 在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两个字:幸好。 幸好他还活着,幸好他没有如同阿兄一样死去。 “你骗我。” 青葙的声音嗡嗡的,里头尽是委屈。 李建深拍着她的背哄:“叫你担忧, 是我的是不是,但我原不是要骗你,先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可好?” 青葙抱着他不说话。 她这样在意依赖他,李建深自是喜不自胜,但再拖下去,只怕她要着凉,她身子本就才好一些,一路赶来必定又苦又累,若是再生病,他怕要恨死自己。 他这里没有女子衣物,便叫人到李义诗那里去取。 军中没有婢女,伺候的士兵垂着脑袋端了热水和膳食进来便退下。 “再加些炭火来。” “是。” 李建深拉开青葙的衣带,将外头的棉衣褪下扔在一旁,拿起被子裹着她抱到榻上,最后亲自绞了蘸了热水的帕子去擦她的脸。 青葙抽了抽鼻头,哑声道: “鼻涕眼泪一大把,很丑吧?” 李建深没有吭声,坐在榻上,俯身在她脸上轻啄一下。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好看。” 被帐内的暖意烘着,青葙的手脚已经渐渐热起来,她接过李建深递来的吃食吃了,胃中有了饱意,方才道: “不用了。” 李建深拿汤匙舀了一勺热汤递到她嘴边,道: “再喝半碗,你在路上铁定不曾好好吃东西。” 青葙张开嘴巴,咬住汤匙。 很快,剩下的半碗汤见了底。 李建深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然后起身,却被青葙拉住。 他回头,瞧见她眼里的不安。 李建深将碗随手放在茶几上,重新坐下,隔着被褥抱她,道: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青葙将被褥裹在两人身上,钻进他怀里,将耳朵贴近他的心口,去听心跳。 李建深长长地在她鬓边亲吻,道: “要不要再紧一些?” 青葙将两只手臂全部缠绕在他身上,无声地允诺。 李建深收紧臂膀,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阿葙,并非我故意要骗你,北戎虽暂时战败,但仍会选机会打过来,他们见我死,便会冒进走错,这原本是迷惑北戎人的手段……” 他叫人放出声去,说是大周太子已死,引诱北戎人上当。 那棺椁里是常年跟随他的骠骑将军,他让士兵披麻戴孝,一是为了祭奠他,二是为了迷惑敌人。 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是…… “阿葙,我没想到你会来。” 李建深抱紧青葙,哑声张口。 他本以为自己于她不过尔尔,就算听见他身死的消息,她也不过是伤心一场便罢,万万没想过她竟不远千里地过来。 此时他方知,原来他在她心里远远比他以为的要重要。 他统领千军万马,无论何时皆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唯独在面对青葙时总是自我怀疑,缺乏自信。 青葙知道他不是故意骗她,心中那一股残存的气也就消散,抱着他道: “我要伤心死了。” 李建深自然瞧见了方才青葙那幅伤心欲绝的模样,现下又是高兴又是心疼,愈发抱紧她: “吓着你,是我的不是,你怎么罚我都成,阿葙……” “嗯?” 青葙红着眼睛抬头,去瞧李建深。 李建深喉间滚动,道: “方才你在那棺椁前,说了什么?” 青葙故意扭过头去,哑声道:“我不记得了。” 李建深抬手将她的脸转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你说你爱我。” 青葙直视他,瞳孔里是他的倒影。 “再说一遍,阿葙。” 李建深捧着她的脸,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一副她不说便不罢休的模样。 青葙连日来为了他伤心忧思,如今不想如他的意,只道: “我好困。” 李建深见她眼下乌青,自然心疼,只得微微叹口气,放下手,扶着她躺下,将被子重新在她身上裹好,保证一丝风都透不进去,才道; “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青葙露出一张哭过的脸看他,见他在自己身边躺下,手拍着被褥哄自己睡觉,眉眼间全是疲惫。 这几个月,频繁同北戎作战,想必他也确实累着了。 青葙见他闭了眼睛,看了一会儿,便从自己贴身的里衣里拽出一件东西来,随后将手伸出被褥,拉过他的手往自己的颈间去。 李建深猛地睁开双眼,转过头来瞧她。 那是曾被她退还给他,又被他送出去的玉坠。 在他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里,青葙凑到他耳边,咬着他的耳朵吐气,说了方才他想让自己说的话。 李建深翻身,一瞬间,他身上的清冽气息铺天盖地地将青葙笼罩起来。 他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唇齿比往常用力许多。 青葙仰头,由着他表达自己的爱意,然后开始回应。 “我爱你,阿葙,我爱你……” 帐内的炭火爆了又爆,李建深在一片暖意里亲吻他的心上人。 青葙鬓发散乱,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她捧着李建深的脸,轻声地回应他: “我知道的,雀奴。” …… “殿下,衣裳取来了。” 派去取衣裳的士兵在外头禀告,里头却许久没有动静,他挠了挠脑袋,掀起帐帘一角,正瞧见这一幕,登时将抬起的脚收回去。 “怎么不送进去?” 李义诗走过来,轻声问道。 那士兵脸红得厉害,扭捏了半晌,方才坑坑巴巴开口: “回,回公主,殿下……殿下和娘子……如今不大方便……” 李义诗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衣裳,往帐前走,“有什么不方便?” “太子殿下,阿兄,给青葙的衣裳拿来了。” 在外头喊了一声,不等回应便进去,外头的侍卫拦都拦不住。 只见帐内,青葙正裹着被子坐于榻上,李建深在一旁给她倒水喝。 这不是挺正常么?不方便在哪里? 李义诗在心中腹诽,随手将衣裳放置在榻上,道:“我带的几件都在这里,你将就着穿。” 本还想留在这里同青葙说几句话,但听见李建深说她要休息,只好起身。 转身前,忽然瞧见青葙耳下有一个红色的齿痕,很是明显,再去瞧李建深,只见他幽幽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似乎带了一抹怨气。 她忽然明白了方才那士兵话里的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然后十分利索地扔下一句‘我走了’便跑出了帐子,迎面正撞上听闻青葙消息而来的檀风。 “见过公主,敢问我阿姐——” “不方便!” 檀风被吓了一跳,还以为青葙出了什么事。 李义诗清清嗓子,脸上的滚烫还没有下去,道: “总之……你先别进去,等时候到了,他们会叫你的。” 檀风在军营里历练这些日子,早不是那个莽撞的少年,听见这话,行礼道: “是。” …… 帐内,青葙正捂着脸侧躺在床上,将后背留给李建深。 李建深俯身去摸她的耳垂,从身后抱她,两人脸贴着脸,静静地不说话。 青葙一路过来,又冷又累,加之方才哭过一场,渐渐地生了些许睡意。 “雀奴……”她唤身后的男人。 “嗯?” 李建深将她翻过身来,抱着怀里,轻吻她的鼻尖。 “仗什么时候结束……” 青葙的眼皮缓缓合上。 “快了。”李建深与她额头相抵,“很快,咱们就能将北戎人彻底赶跑,阿葙高不高兴。” “嗯……” 青葙往他怀里靠了靠,“你不要再受伤……” 李建深右侧肩头新增了一处刀伤,她应当是扒他衣裳时看见了。 “好。”李建深心中一阵暖流涌动,拉着她的腰身靠近自己,在她嘴角吻了一下。 “阿葙,好眠。” 青葙没有出声,已然睡了过去。 李建深又看了她一会儿,贴着她一同睡去。 …… 这一觉,只睡到夜下,李建深起身,将被褥重新与青葙掖好,随后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外间,冰天雪地里,谭琦还跪在地上,见着李建深来,他俯身磕头。 “殿下。” 李建深淡淡道:“我说过,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她,可是你没有。” 谭琦:“臣失职,愿领任何责罚。” “去找人,好好讨碗姜汤喝,往后仍是你护她,若还有差池,等战事之后,再算账也不迟。” 谭琦重重磕了个头:“谢过殿下。” 他离开后,便有士兵过来报信。 李建深听了,摆手让他退下,随后走入帐中,见着青葙已然醒了,便对她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 “阿葙,我要出征了。” 75. 第 75 章 殿下说,往日所有仇怨,…… 听闻此话, 青葙跪坐而起,将脸埋进李建深的脖颈。 “做什么呢,我身上还沾着寒气, 别冰着你。” 李建深的手指穿过怀中人因为睡觉而散乱的发间, 轻轻梳动。 微弱的酥痒从头皮传来,青葙并不放手,反搂紧了些。 “你去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只一句话” “平安就好。” 因她此刻整张脸埋在李建深颈子里, 说话便瓮声瓮气的,热气喷洒在他肌肤上,带来一丝温热与酥痒。 李建深心中满是不舍,无奈战事吃紧,他必须得走,于是拍着她的背晃悠着, 轻声道: “你放心。” 说罢这三字, 他将青葙颈间的玉坠摸了摸, 然后拿过一旁李义诗送来的衣物给她穿上, 末了,重重地捧着她的脸亲吻。 待青葙气喘吁吁, 李建深方才松手, 披上铠甲, 起身出去。 很快, 外头便是一阵嘈杂的响动,乱而有序的脚步声响彻整个大营,十夫长、百夫长们在发号施令,速令将士们集合。 早在一帐子里等候的檀风听见这声响, 便知事情有变,快步起身至青葙帐外,喊道: “阿姐,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话!” 等青葙穿上鞋子出去,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雪又下起来,寒风在脸上刮着,刀子似的,大军清点完人数,很快就趁着夜色出发。 不消片刻,营里便安静下来,只余呼呼而过的风声。 谭琦领了几十名护卫过来,上前道:“娘子,进去再歇一会儿吧,明日臣送您离开松岭。” 从温暖的帐内出来,被这寒气一激,青葙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道: “公主呢?” “公主殿下如今是军人,自然也跟着前去。” 青葙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环顾四周,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便道: “这里离当年的人坑远不远?” 谭琦一愣,问了手下,随即拱手:“回娘子的话,不远,就在前方,过了那条河便是。” 青葙道:“我想去看一眼。” “是。” 那人坑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大周夺回关东之地后,便填平了此地,一望眼去,齐整如平地,一片白茫茫,隔个几步还能看见破雪而出的黄草。 从这里算,直到往北数十里的几百亩土地上,曾有几万人被北戎人坑杀在此,尸骨无存,其中,就包括她的阿兄。 她曾做梦,梦见李建深也在此被砍断手脚,扔进坑里,失了性命。 他满手满脸的血,嘴中不断叫着她的名字。 醒来时,自是满身虚汗,惊魂不定。 “娘子。”见她一直在寒风里站着,谭琦上提着灯上前一步:“殿下说,往日所有仇怨,他替你来报,请您放心。” 闻言,青葙眼睫一颤。 李建深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叫人传这样的话给她,便是将自己放在了最低处。 他知晓她心底的一切悲伤、痛苦,为了抚平它们,甘愿充当一个复仇的工具。 何其卑微。 青葙忍下眼中热意,跪地,冲着曾身死在此地的几万将士,重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 “咱们走吧,骠骑将军的棺椁既然要送往长安,我便一同前去。” 听见她愿意去长安,谭琦心下一松,恭敬应是。 当即派了一名护卫去往泉清县给福伯送消息。 *** 她这里往长安走,李建深那厢领了军队一路抄小路直往松岭西北方向的雪山去。 早前,他为青葙来此寻药之时,早摸清了此地的地势与军队布阵,加上他们轻装简行,刻意绕开北戎兵的巡视范围,原本花数月的路程,竟只花了半月就到。 此刻的草原上,一群北戎人正在围着篝火跳舞,帐子里北戎可汗与众多贵族一起举杯畅饮,一人搂着身边一名女子,时不时地下手揉搓一把,俨然不知危险已近。 在这众多胡人面孔里,有一个人却是格格不入,他虽用头纱包裹着脸,但一眼就能瞧出与四周之人全然不同的皮肤与眉眼。 这是个中原人。 北戎可汗鹰一样的眼睛掠过众人,瞧向他,用北戎语道: “客人怎得不喝酒吃肉?可是嫌我们的牛羊疝气?” 这些个中原人,一身的酸腐气息,从来瞧他们不起,就连眼前这个依附在世家大族的一个区区门客,到他们这儿来,都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抗拒气息。 北戎可汗眯着双眼,用手指微勾了一下身边侍妾的下巴,那侍妾立即听话地仰头,上身有意无意地在可汗胸膛上轻蹭,逗得他哈哈大笑。 眼见着如此场景,门客心中虽鄙夷,但仍旧将头纱褪下,恭敬地冲可汗俯首,起身之后,一口流利的北戎语脱口而出: “可汗说笑,贵国人土风貌、酒水吃食自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小人来时。我家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事未全成,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时,坐于可汗左下首的一大臣道: “客人,难道不是你们卢家确认,说大周太子已死么?他死了,大周动摇国本,势必内乱,到那时咱们趁乱出征,关中便如探囊取物,还小心个什么?客人,你们南蛮子就是平日里小心太过,心思弯弯绕,才过得如此憋屈。” 大周建国不过数十载,前朝羸弱,被他们北戎人压着打,所以他才有了这一言。 可汗将侍妾拉至膝上,手指不住在她脸颊上摩挲,一双眼睛似是看好戏般在帐内游移。 门客见他们压根不将自己当回事,言语中多有羞辱,心中便有了气,可无奈主人已与北戎达成交易,他纵使有天大的气,也发作不得,只得讪笑一声,抬起酒杯,掩袖饮下。 “哎——,这就对了。” 可汗指着门客哈哈大笑,“客人放心,待过几日我们取了大周,必定赏你家主人一个侯当当。” 听闻此话,门客猝然一惊,“可汗,您这是什么意思?” 北戎与卢家约定好,卢家为北戎提供钱粮消息,北戎为卢家灭了大周,此后,新朝与北戎以黄河为界,南北分治天下。 怎么听着北戎王如今话里的意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哎呀,客人,你别动怒,当侯挺好的,往后替我们牧羊放牛,不愁吃穿,你们主人会满意的。” 门客牙尖都在打颤。 原来北戎开始打的就不是分河而治的主意,而是要全面灭了汉人,将天下全部变成他们北戎人的领地。 他们在利用北戎,北戎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 原先李建深未死,北戎还有所顾忌,如今他死了,他们卢家已成弃子,北戎便彻底撕开了那层面纱,露出里头狼一样的面孔来。 门客咬牙道:“可汗,我们主人可也有几万府兵,如今大周尚在,主人若投向大周,您可也要损失许多将士。” 北戎可汗闻言,不屑一笑。 只有大周太子李建深值得他看重小心,旁人…… 不过如同他们驯养的牛羊一般,不值一提的畜生罢了。 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是亲了一口怀中侍妾的嘴,笑着对那门客道: “别生气,本汗今日心情好,若是你们主人能办成一件事,我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虽不信他的话,但听闻有转机,也不愿意放过机会,只道: “可汗请讲。” “听闻大周太子故去前有个甚喜爱的女人,虽然成了前太子妃,但他仍旧喜欢得厉害,不远千里地跑到她家里去,成日围着她转,直把她当个宝贝。” 北戎可汗手指一揩姬妾的雪白柔软,叹道: “本汗见识短浅,虽见过一些汉人女子,但还是想知道这前太子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竟令大周太子如此着迷,不如……你们卢家去把她弄来,我见了美人一高兴,兴许就改了主意。” 门客紧皱的眉头放下。 他还当是什么,原来竟是这么个要求。 想那王氏如今不过一庶民,又没了李建深的保护,抓她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且这北戎可汗瞧着就是个色中饿鬼,听闻王氏生得好,又曾经是大周太子的女人,想必十分对北戎可汗这样征服欲旺盛的男人胃口。 若那王氏真能令他高兴,再拿了她身边人威胁逼迫一二,到时枕头风一吹,他说不定当真会改变主意。 于是便道:“可汗若要此女,何须主人,小人替您捉来便是……” 北戎可汗正要得意大笑,外头却一阵震天的喊杀响动。 他立即察觉到不对,猛地将身上侍妾推倒在地,抽出随身携带长刀。 “狼卫何在?!” 室内那些贵族原本就不是跟随他打仗的臣子,而是他的皇亲,见这动静,一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许久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满身是血,左臂尽断的士兵趔趄着跑进帐来。 “大……大汗,快跑……大周太——” 话未说话,便扑通一声倒地。 身后,是李建深拿着刀的高大身影。 帐内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不断摇曳的火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高大威猛。 他像是一座山,气势威严压迫,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远在大周千里之外的这所帐子里,目光锐利,如同他手中的长刀,泛着刺骨的寒意。 76. 第 76 章 “娘子好好疼疼我。”…… “你们方才……说要抓谁?” 阴森冰冷的语句从李建深嘴里慢慢吐出, 听着煞是骇人。 北戎可汗猛地瞪圆了眼睛,面上满是震惊。 李建深竟还活在这世上?! 他咬了牙,当即扭头朝要悄声逃走的门客大吼: “你们串通好了的, 蒙骗于我!” 他力壮如牛, 吼声自然也是震天响,门客早在见到李建深那一刻便如坠冰窖,如今被这一吼, 不免面白如雪。 李建深如何会活着,明明他们娘子说他已死了的, 怎么会…… 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忙不迭沿着帐子躲开李建深的视线,想趁着他与北戎可汗对峙之际跑出去。 然而他刚走几步,肋间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桌子上的吃食‘噼里啪啦’的往下落,他眼冒金星, 一手扶着矮桌, 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李建深不愧是身经百战, 这一脚直把他踹去半条命。 帐内乱作一团, 大周士兵与北戎贵族缠斗在一起,很快, 便是满眼的血腥。 北戎可汗目眦欲裂, 拿起长刀便往李建深头上砍去。 李建深略一低头, 一个转身, 挡去他的长刀。 两人互相缠斗着,一时间,难分胜负。 然北戎可汗到底年纪大了,时间一长便有些体力不支, 他咬牙,忽然想到什么,专攻李建深的右臂而去。 李建深微微眯眼,拿刀砍过去。 两刀碰撞,发出剧烈的火花,北戎可汗察觉到李建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不免得意一笑。 他猜的没错,他的右手果然使不上力气。 手上愈发用力,眼角瞥见帐外一抹衣角,北戎可汗怒目吼叫: “阿木勒,带上你的人赶紧突出包围,找到霍苏,叫他在原地死守,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过来,否则我砍了他!” 霍苏是他最为信重的儿子,此刻正率军驻守石溪,那里是北戎与大周的边界地带,对北戎十分重要。 一声应和之声响起,北戎可汗阴翳的眼注视着李建深,飞快瞥一眼他发颤的右手,冷笑道: “上次差点砍下你的右臂,还以为你当真活不成,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还来送死,那就怪不得本汗!” 说着,刀刃一歪,擦着李建深的铠甲直往他脖颈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便猛地一窒,低头,明晃晃的刀刃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浸红了金丝织就的鹿皮靴。 “大汗——! 帐内还活着的北戎人高声大喊,不要命一般冲过来,拿刀往李建深身上砍去。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大周士兵砍杀。 李建深提了北戎可汗的首级往帐外一丢,北戎军士见了,无不震惊,军心溃散。 不过一个时辰,这场仗便结束。 李建深站在雪地上,不去管身上的血迹,不过两刻,风雪里便出现一对人马,领头的恰是檀风。 他下马跪地:“殿下,阿木勒及一干他带出的北戎士兵全部伏诛,一个不留。” “嗯。” 此时,那门客被人带上来按在雪地上,因为怕他自戕,身上捆了绳子,嘴里塞着厚厚的棉布。 门客惊恐未定,以为李建深必定要问自己关于卢家的事,谁知他一个字未提,只淡淡地开口: “你方才在那帐中,说要去捉谁?” 方才他那一脚已经将门客踹个半死,如今被寒雪一冰,门客难受的直打颤。 他有些不懂,李建深应当认出自己是卢家的人,却半点不震惊,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只顾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王娘子的安危难道比卢家背叛大周一事还要紧? 李建深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去。 …… 远在千里之外的端州府宅,卢听雪正身着金丝团花的狐裘坐在正堂里翻书,她自李建深出征后便自行回家。 若事情顺利,大周将不复存在,她再呆在长安也没什么用处。 坐在他对面的是如今卢家的当家人卢二郎,正用茶盖推开沫子吃茶。 屋内烧着炭火,暖意正浓,两兄妹对坐,倒也宁静和谐。 “派去北戎的人也该回来了。”卢听雪翻了一页书,忽然开口说道。 卢二郎呷了口茶,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三娘似乎比我还着急。” 听他似有嘲讽之意,卢听雪将书放置在手旁茶几上,“既然上了贼船,回不来了头,若不能胜,船覆之时,我也难逃一死,自然要急一些。” 卢二郎一撩衣摆,双腿交叠,笑道: “三娘错了,你不是上了贼船,而是你本身就是贼里的一员,当年是,如今也是。” 这话说得扎心,卢听雪面色有些不好,但知道自己不能与他闹僵,便也没说什么。 卢二郎似乎甚少见她如此吃瘪的模样,不免将手臂懒懒倚在矮桌上,眉头一挑,满是好奇地问道: “三娘跟了李建深去长安,怎得也没混个太子妃当当?” 见对面冷了脸色,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哦,我忘了,李建深有太子妃,是个小吏之女,从小流落在外,长于市井,李建深对她很是爱重。” 他刻意放缓了音,将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妹一向最是骄傲,对她‘情深一片’之人转头就爱上了旁人,还是个同她长相相似,且又处处不如她的低贱之人,即便她对李建深并无爱意,想必也不好受。 果然,卢听雪脸色更冷。 卢二郎瞧着有趣,欲要加把火:“李建深已死,要不阿兄派人将那小娘子抓到三娘你面前来,任由你处置,你也好出了这场气。” “我劝阿兄莫要节外生枝。”卢听雪冷冷道:“你见着皇帝为李建深举行葬礼了么?” 卢二郎两手一摊,奇道:“他之前的所有消息都是你透给我的,这次也是,难不成出了纰漏?” 卢听雪重新坐下,转而看向窗户上的剪纸,正是二月里,年下的剪纸未除,满眼的红色望过去,仍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可她瞧着,却只觉得刺眼,这满眼的大红只让她想起自己夫君的鲜血。 她回过神来,望着卢二郎道:“我是亲眼看见他的将士披麻戴孝,纰漏自然谈不上,只是……” 她眯起眼睛:“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具体也说不清楚,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卢二郎只笑她妇人多思,当初也是她怕前怕后,想得太多,以至于崔氏功亏一篑。 如今,他必不能让卢氏一门再重蹈覆辙。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他们神色一凛,对视一眼。 进来的是卢二郎素来最信任器重的家仆,他带了一小匣子进来,跪下道: “阿郎,三娘,方才在咱们院子里忽然发现了这个,小人瞧着这匣子做工精细,像是出自官家,不敢随意处置,特来请教如何处理。” 卢二郎打眼瞧去,见那匣子确如他所说不是凡品,但他出自世家大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并不当回事,只道: “这样的小事也要来问我。” 家仆身子打了个激灵,就要退下,却被卢听雪叫住。 “怎么?”卢二郎笑她,“去了一趟长安,李建深待你不好,将你给穷疯了?” 卢听雪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走到匣子跟前,唤人打开。 “这匣子好似出自东宫。” 听她这样说,卢二郎倒是正经起来,上前两步,抬手:“听三娘的。” “是。” 然而,匣子一打开,卢听雪便脸色苍白,猛然往后退,卢二郎拽住她,扭头去瞧,脸上神色亦变。 那是一颗早已腐烂得瞧不出面目的人头,外头用牛皮包裹着,是以方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今,刺鼻的尸腐气冲天而起,熏得人作呕。 卢听雪早捂着帕子吐起来。 卢二郎松开她,任她由烟雨扶着,自己捂住口鼻往前去,只见那匣子盖里还有一封信,仆从忍着恶心打开,念道: “余于塞外北戎帐内见此门客,闻其欲害我妻,今特割首还于卢氏。王氏爱夫敬上。” 王氏爱夫,王氏爱夫…… 卢二郎猛地变了脸色。 他猛地看向卢听雪,道:“李建深没死!” 卢听雪手抚着心口,闻言亦是一愣:“不可能,他——” 尚未说完,外头忽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阿郎,三娘,快跑,五公主率军打过来了!” 卢二郎猛地踹倒装着人头的匣子,喝道:“召集府兵,应战!” …… 变故发生得很快,结束得同样很快。 端州府兵虽有数万,但因卢二郎还在等待北戎消息,并未对大周宣战,所以这些士兵大部分散落在城外,端州被困,两方一时无法联系,将士们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李义诗率领的军队挨个击溃。 等李建深击败霍苏所带领的北戎主力军时,端州城已然被攻破数日。 卢氏一门被尽数带到长安,他们所面临的的是比往日崔氏一族还要严酷的刑罚。 李建深原本要回泉清镇,但收在收到青葙的信件之后,一路飞快往长安赶。 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北戎已经国灭,一小撮北戎人赶往离大周万里之遥的北方草原,而另一部分则对大周俯首称臣。 青葙与他重聚那日,她正在茶馆里听曲吃茶,对面坐着已经为人妇的林竹萱,她嫁人之后,许是夫妻和睦,性格竟和气不少,不再如当年那般咄咄逼人。 遇见她,竟扭扭捏捏说要为自己肚中的孩儿积福,以茶代酒向她致歉,可让青葙愣了好一阵。 等见着林竹萱的夫婿,青葙更是愣了许久,原来她嫁的竟是魏衍。 看到林竹萱满面含羞娇滴滴地冲魏衍喊夫君,青葙大抵明白了,这就是所谓能叫人往好了走的金玉良缘吧。 她同李建深好像也是如此。 楼下的说书先生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太子北击北戎的一系列壮举,期间夹杂着卢氏与崔氏的恩怨,后面还有提起她的。 林竹萱冲她一眨眼,拿团扇遮住嘴角偷笑。 “说起这位王娘子,也就是前太子妃,那可有得说……” 青葙磕着瓜子,也想听听这说书先生是如何编排她的,不想他忽然住了嘴,随后茶馆里便是一阵喧闹。 青葙往下瞧去,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忽然一轻,人已经被抱起,她下意识转了头,正撞进李建深那双漆黑的眼眸里。 在众人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里,李建深俯首在她额间一吻,道: “阿葙,我回来了。” 青葙眼眶微热,注视着他,像是永远看不够似的。 李建深就这样抱着她出了茶馆,走过朱雀大街,进入太极宫,最后到了东宫。 在丽正殿里,他们来不及屏退宫人,便抱作一团。 两个离别了太久的心上人在这座他们分外熟悉的宫殿里拥抱亲吻诉说爱意,在各个角落为彼此烙上自己的痕迹。 门早被宫人闭上,青葙软软倚在床头,身子随着颈上的玉坠晃动,那玉坠在密闭的帐子里泛出耀眼的透白,衬得她眼角愈发殷红。 “阿葙……” 李建深抬起她的腿,轻声唤她的名字。 青葙应着,勾在他颈上的手无力垂下,气息愈加不稳。 这是他们二人在敞开心扉后,头一回亲近。 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他们是热烈的,毫无保留的,只属于彼此的。 李建深闻着青葙身上的气息,心像是在温泉水里泡着,暖得发酥。 “你身上添了这样多的伤。” 他听见她在心疼他。 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李建深都会站在北戎的草原上向南看,然而那里除了漫漫无际的草原和土丘,什么都没有。 每当那个时候,他心里总是一阵空落落的,如今抱着她,心才算是彻底踏实下来。 他到她身边,才算是回了家。 李建深一个转身,将青葙抱坐在自己身上,她先是咬唇,似是受不住,随后软软倒在他胸膛上。 李建深里衣未褪,松松垮垮搭在肩上,露出里头的伤痕。 他一边拿袖子去擦她鬓边的湿发,一边耳语:“娘子好好疼疼我。” 他以为青葙会害羞,谁知她在一片潮湿中抬起身子,捧着他的脸看,未几,轻轻咬他:“好,阿葙疼雀奴。” 声音娇娇软软,带着无尽的依恋。 李建深忽然心头一阵发热。 …… 等他们醒过来,已经是次日清晨,李建深睁开眼,瞧见趴在自己怀中的青葙,眼底一片柔软。 他在青葙脸颊上啄吻,看到她迷迷糊糊醒来,不免一声闷笑,抱着她哄道: “起来了,小懒虫。” 青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绵软的回应。 李建深又同她在榻上赖了一会儿,怕她饿着,便叫宫人干脆直接将吃食送进殿里来。 青葙脸皮薄,昨日他们胡闹得厉害,如今还没收拾,再不能叫宫人进来瞧他们这幅模样。 于是赶紧打起精神坐起来,握着李建深的手道:“起床。” 李建深只是笑。 宫人们进来收拾妥当,两人正在用膳,冯宜进来在李建深身边耳语。 青葙正在喝粥,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 李建深去拉她的手,青葙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 “卢听雪要见我,你陪我去。” 青葙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想了会儿,点头:“好。” 77. 第 77 章 青葙便凑过来,双手搂他…… 卢氏一门所犯为叛国大罪, 交由大理寺主审,一夕之间,这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世家贵族被连根拔起, 满族尽数沦为阶下囚。 大理寺卿亲自在前头带路, 待要进牢房之时,青葙忽然住了脚。 “我便不进去了。”卢听雪未必想见她。 “好,我很快出来。”李建深抬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秀发塞入耳后, 示意谭琦在这里守着她。 即便如今身在长安,身边并无危险, 他仍旧不大放心留她一人待着。 青葙微微一笑。 牢房昏暗,潮湿又难闻的气味充斥着鼻端,李建深在一间单独关押卢听雪的牢房前停下。 “殿下来了。”许是听见动静,卢听雪开了口,声音却有些沙哑,也再无往日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讨好。 她站在那儿, 身着囚衣, 虽面容憔悴, 但头发一丝不苟, 瞧得出来用心梳过,身子直挺, 仍旧努力在维持自己的体面。 “说吧, 你见我所为何事。”李建深并不上前, 只远远站着。 见他如此, 卢听雪轻笑一下:“还当真是生分许多,如今,殿下就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咱们也成了仇人了。” 眉头微皱, 李建深转身作势要走,卢听雪自然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我在牢里这些日子,忽然就想明白一些事情。” 她上前一步,两只细弱的手握上牢窗,忽然扬声开口,“殿下,其实你一开始便知道我在向阿兄透漏你的消息吧?” 见李建深果然停下脚步,她便知自己所言不虚,于是轻笑一声,继续道: “太子殿下,您带我来长安,不是为了什么儿时情谊,更不是你有多中意喜爱我,而是因为卢家,打从一开始,你就知晓卢家在同北戎悄悄联系,是不是?” 李建深回过身,冷峻的面容上,神色淡淡,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卢听雪瞧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了然,静默片刻,忽然从嘴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 待笑够了,方才道:“我当初为了在你面前装可怜,扮柔弱,故意吃药晕倒,你怕是也一清二楚吧?太子殿下,真是忍辱负重,竟委屈自己同我演了这么久的戏。” 为了迷惑她,还特意娶了同她长相相似的王氏。 面对她的讥讽无状,李建深照旧神色未变,一言不发,目光幽然。 然这目光似乎惹怒了卢听雪,她忽然猛地重锤牢窗,顾不得什么规矩尊卑,朝他怒斥道: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昏暗的牢房里,她脸上火光跳动,形同鬼魅。 “殿下,当初您见我夫君时,眼睛里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当时那个傻子回去后还说你英勇神武,当得起一国储君,因此还挨了父亲的骂。” 她说的‘父亲’指的就是她的公公,李纪元的舅父崔盛。 整个牢房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几声老鼠短促的磨牙声。 卢听雪陷入了回忆里,到了此刻她才表漏出心底深处对丈夫的怀念,她有些咬牙切齿,语气里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是个不成器的,若是早些下定决心杀你,崔家也不会败。” 原来,当日她非但不是如她所言那般无辜,对崔家所谋之事全然不知情,反而深切参与了,之后在事败之际,为了免除自身罪过,向李建深哭诉告发崔家,将一应罪责尽数推与丈夫。 卢听雪双眼通红,握着牢窗的手指尖泛白,望着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李建深道:“李建深,我真是恨你,恨你们李家。” “我本来能够嫁给你的,可是你的父亲,我们尊贵的圣人,轻轻一张口就将我嫁给了旁人,而你,太子殿下,对此不闻不问,抛下我转头就去了战场……我不甘心。” 卢听雪目光炯炯,直盯着眼前的李建深,满眼怒火。 “就因为你们李家是这天下的主人,就能随意左右我的命运,不拿我当人看,我要你们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状若癫狂。 而李建深始终不发一语。 等到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卢听雪的心绪终于再度平复下来,眼睛瞥向李建深,再度冷笑起来。 “看看,你还是这样,冷心冷肺,无论旁人糟了多大的苦楚,都与你无关,也不知你如今捧在怀里的心肝,能忍你到几时。” 果然,此话一出,她没有意外的看见李建深眉头猛然一皱。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酸涩在卢听雪心中蔓延开来。 看来,他对王氏当真是宝贝极了。 她瞧向他的右手,那隐约漏出的掌心上,是一处异常显眼的伤疤,能够看出当时受伤之重。 她只觉得可笑,一个被他拿来当替身,迷惑自己的棋子,他竟然当真上了心,还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为了她宁愿以身犯险,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待平静稍许,她嘴角隐现一抹嘲讽,轻声道:“我倒当真有些羡慕她了。” 李建深没有吭声。 卢听雪抬手抹去眼角一抹泪水,近一年来,她早已领会到李建深待那位的不同之处,那恨不得将天下间一切珍宝捧到她眼前,唯恐她受一丝一毫委屈的爱重,即便她早已对李建深不抱希望,也不得不眼红。 凭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粗身卑微的下臣之女,却让一国太子为她鞍前马后,而她出身高贵,堂堂五姓之一的世家贵女,却要落到如今这样的田地。 在她儿时,她最是瞧不过妒忌成性,将父亲后院搅得乌烟瘴气的母亲,万万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她一样的女人,当真是…… 面目可憎。 母亲看不惯的还是心爱之人的爱妾,而她呢,她嫉妒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却收获一切的女子罢了。 卢听雪闭上双眼,任凭眼角一滴流出,轻声道:“罢了,与我何干。” 听见此言,一直沉默的李建深终于主动张口,“你要见我,就是同我说这些?” “是。”卢听雪轻叹一声,这些话已经在她心头积压良久,如今对他说出来,才算痛快,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她的不甘,她的怨恨,不然死不瞑目。 李建深上前两步,细细看了她几眼,忽然笑起来:“你做这些,全是对李家的不满,而不是单纯想要获得掌控天下的快感?” 卢听雪脊背一僵,仿佛被人当面撕下一层遮羞布,心里深处的龌龊暴露在日光下,晒得她无所遁形。 她有些慌张地摇头:“不……不是……” 面对她的否认,李建深没有打断,待她没了声音,方才幽幽道:“权利是个好东西,你追求这个,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 他冷了神色,“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李纪元合伙,同北戎做交易,因为你们,我大周无数将士和百姓死于非命,其中,就包括你的丈夫,他是为了保你主动赴死。” “他死之前,还在担忧你往后如何过活。” 卢听雪双手紧紧抓住手边干草,指甲缝里沾尽泥土,她一向爱干净,此刻却再也顾不上许多,呆愣片刻之后,猛地咬唇,不一会儿,便有丝丝血珠沁出。 她蠕动着嘴唇,咬牙不语,许久之后,方道:“若事成,他不会死,害死他的是你们李家,不是我,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旧未有悔意。 多说无益,李建深收回目光转身。 “等我死后——” 身后,卢听雪的声音微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暗哑。 “把我同他埋在一处……求你,崔家祖坟也好,乱坟岗也罢,好歹叫我们死后待在一块……” 当初她夫君并无通敌之意,是她使劲撺掇公公,才有后来的事。 终究是她对他不起。 牢房里是长久的寂静,李建深未曾多言,抬脚离去,待走到牢门口,便听见里头猝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悲鸣。 他敛眸,抬脚走向不远处的倩影。 青葙见他出来,抬手为他擦了额角的薄汗,却被他握了手。 四周尽是官员仆从,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两人却无半分避着人的意思,仿佛这样的亲密只是寻常。 “可饿了不曾?咱们回去用膳。”李建深将手收紧,与她十指紧扣。 青葙望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只道:“答应她吧。” 李建深将她抱进怀中,“好。”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为何不问我当初要娶你?” 他怕她心中一直藏着这根刺,若不挑破它,便会化血流脓。 青葙轻声道:“这重要么?” 她的手被李建深握紧,“重要。”他道。 叹了口气,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右手掌心的伤疤,他在她面前刻意隐藏,可是她知道,这只右手已经远不如往常那般灵动自如。 她将它放置在脸颊上,轻蹭了一下,柔声道:“好,殿下想说,我便听着。” 从前她以为是李建深深爱卢听雪又无法娶她,为解相思之苦才娶了自己这个面貌相似之人,方才听来,倒像是他为了迷惑卢听雪而故意为之。 李建深抿起唇角,瞧着像是有些紧张: “当初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想迷惑卢氏,但是……” 青葙认真听着,李建深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还记得咱们相遇的那所寺庙么?头一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从她陵寝出来便上了山,第二日醒来,想着为母亲点盏长明灯,寺里方丈对我说,不消片刻,所遇之人便是我的造化。” 他失笑:“我当时只当一句玩笑话。” 当日,他心情不好,手持长明灯进佛殿,不想视线中忽然撞进一道瘦弱的身影,只见她愣愣抬起头来看自己,仿佛很是惊讶似的,竟流了泪。 他当时脑海里就想起了方丈说的‘造化’两字。 可他天生性情执拗,并不想依方丈之言与眼前女子有何关联,他讨厌命运被牵着走的感觉,然而回到东宫,不知怎的,他开始令人查那是谁家女儿,待知道她并非世家贵女之后,他反倒松了口气。 一个父母远离朝堂纷争的人,做太子妃倒是很合适。 于是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便进了王家的大门。 青葙静静听完,许久未曾开口,李建深唤她:“阿葙……” 她可是生气了? 哪成想下一刻,青葙便凑过来,双手搂他腰,钻进他怀里,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说罢,抬头将额头抵在李建深的下巴上,闭上双眼。 他的目的不纯,而她又好到哪里去? 等到片刻之后,她方才又开口:“咱们好好过,把不开心的事一并都忘掉,好不好?” 李建深眼眶微热,手掌收紧,俯身,嘴角贴上她的发丝,声音万般柔情: “好。”《 》 【完结 成婚】 78. 完结 成婚 等一切事毕, 已然快到九月,夏日的酷暑未消,青葙身着一件简易石榴裙歪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午睡。 因为热气, 她脸颊上微微有些发红, 额角时不时沁出细密的汗珠。 被李建深着人细心将养着,她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消瘦,日渐丰韵起来, 气色也好上不少。 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东宫, 然她毕竟只是前太子妃,这个‘前’字已然表明她如今同太子在名义上并没什么关系。 既非东宫宫妃,又非宫婢,若一直在东宫里住着,自然不成规矩,她曾对李建深提过此事, 想着先到梨园去住着, 谁知李建深眉头一皱, 神色中带着一抹委屈, 搂着她道: “你这又是要抛下我跑了不成?” 从前她不告而别离开长安,到底给他留下了阴影。 青葙只得将此话撂开, 只是此后, 李建深却忙了起来, 问他在忙何事, 他只不言语,夜间更加痴缠于她,长此以往,青葙白日里难免容易困乏。 早起梳洗过后, 人又被李建深拉到帐子里胡闹一番,现下身子骨还酸软着,没什么力气。 有脚步声传来,东宫伺候的人素来训练有素,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不发出一点响声,来人如此大动静,必定是李义诗了。 青葙轻柔眼睛,侧翻身睁眼,果见李义诗正坐在一旁的杌子上剥葡萄吃,见她醒了,伸掌递了两颗过来,“给。” 青葙坐起身接了,一旁的柳芝急忙过来,她和樱桃在青葙回东宫不久便被李建深召回,继续在她身边侍候,见了青葙剥了葡萄皮就要嘴里送,柳芝连忙拦下。 “娘子,太子殿下说了,您这些日子净吃这些酸东西,仔细再把胃病勾出来。” 说着,便拿走了那两颗葡萄,重新放入李义诗面前的琉璃高脚盏中。 青葙肚里的馋虫虽已被勾起,但她知道柳芝是为她好,只好咬牙,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葡萄上移开。 李义诗瞧她这幅谗样,不免挑眉,抬手趁柳芝不注意扔了一颗给她,樱桃瞧见,只是捂嘴偷笑。 一股酸甜在口中漫开,青葙忍不住嘴角微翘。 也不知怎的,她这几日尤其爱吃酸的,想忍也忍不住。 樱桃端了水过去伺候李义诗洗手,李义诗拿帕子擦水,摆摆手叫她离开。 “公主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青葙站起身,往她身边坐去。 李义诗手指敲打着石桌桌面,眉头轻蹙,瞧着很是不服气:“那小子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谁?”青葙一时没明白过来。 李义诗夺过樱桃手中团扇给两人扇风,清爽的风一吹,午后的燥热也渐渐被她扇没:“就是你那个兄弟。” 原来是檀风,青葙笑了,道:“他又惹公主生气了?” 檀风立了功,李建深在崇仁坊赐了宅子,可他压根不住,脱了铠甲辞了官身,成日里到校场同人切磋武艺,有一日同李义诗遇见,两人较量一番,竟是难分伯仲。 李义诗心高气傲,对这样的结果哪里服气,一来二去,两人就杠上了。 这次,她怕是又才从校场归来。 李义诗听见青葙问话,只撇撇嘴,轻哼一声,“他哪里有那个本事?我就是有些好奇他师从何人,想替我大周江山再招一个将才罢了。” 青葙不置可否,刚要开口告知她,恰巧此时有个小宫婢端上了一碟糕点,“娘子,这是殿下特意嘱咐膳房做的,您尝尝?” 她一将碟子放下,青葙鼻端便猛然嗅到一股怪味,胸口无端恶心起来。 李义诗被唬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青葙想说无碍,胸间的恶心劲儿却更厉害,她只得快步走远,手扶廊柱吐起来。 东宫里一阵人仰马翻。 李建深很快得了消息,进殿时,帘子被他打得一阵乱响,脚步声急切非常。 然而快到青葙跟前时,他又怕惊着她似的,徒然止步。 青葙坐在胡床上抬头看他,两人相视好一会儿后,青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走至李建深身前,抬手替他擦拭额角汗珠,“瞧你热的。” 李建深握住她的手,青葙竟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反握回去,无声地安抚他。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他道:“你……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做。”然后又摇头:“不,你如今不能乱吃东西……” 见他这样无措,青葙就笑了。 李建深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也不在意,低头去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即便隔着布料,他也能清晰感受到它的跳动。 这是他和阿葙的孩子。 李建深弯身将青葙拦腰抱起,原本守在殿内的宫人同御医瞧见这情形,鱼贯退下,冯宜临走时,还叫走了仍在发呆的李义诗。 自从知道青葙有孕,李建深除了上朝,其余时间便在东宫里陪她,一应事务,亲力亲为,仿佛将她当成了易碎的琉璃似的,唯恐她磕着碰着。 青葙嫌他过于小心,告诉他不必如此,可当时他答应的好好的,过后就忘,照旧我行我素。 夜间,青葙仅着一件单衣歪在藤席上,青丝铺满身侧,李建深怕她热着,一边将她头发撩起,一边拿扇子给她扇风,又因怕扇急了冷着她,动作故意放轻。 他这幅样子,若是叫旁人看去,只怕会惊掉大牙。 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子爷,竟也有这样小心的时候,着实叫人匪夷所思,然李建深本人却甘之若饴。 能这样守着她,他只觉得庆幸。 忽然,只见一直熟睡的青葙微微蹙起眉头,随即睁开眼睛,瞧见李建深还没睡,不免张口唤他:“雀奴……” “嗯。”李建深凑过去,拿帕子擦她额角沁出的汗珠:“可是不舒服?” 青葙去握他的手,随即摇头:“我方才梦见阿兄了。” 握着她的手猛然一紧。 青葙用另一只手去摸李建深的眉眼,随后拉他俯下身来,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我正要同他说话,就听见你在叫我,然后我告诉他,我要跟你走了,叫他别担心。” 听见这话,李建深心头才熨帖,捧着她的脸轻啄:“你要吓坏我。” 青葙只是轻笑,蹭着他的脸问:“你那婚礼这几日便准备完了吧?” 李建深躺下,伸手将她捞起放在身上,抚摸着她发间的青丝道:“你知道了?” 头回同青葙成亲,他着实没有认真对待,这次,他势必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 原本他还要准备些时日,可青葙有孕,他不得不叫礼部抓紧时间,否则过些日子显了怀,那些早已做好的嫁衣她穿不上不说,还会累着她。 青葙拿手指点他的下巴,道:“檀风早就告诉我了。” 李建深轻笑,他本想给她准备个惊喜,故意着人瞒着她,却不想忘记了这小子。 “福伯我已经差人接来了,就在驿馆,届时,他会在梨园送你进车辇。” 梨园与太极宫之间有一条专用御道,大婚之日从那里出发,不肖半个时辰就能到,能让她少些劳累。 “嗯。”青葙应着,王家她自是不愿再回去,将梨园作为她的出嫁地也挺好。 “到时,我早早去接你,有什么不适告诉底下人,不可强撑……” 李建深嘱咐她成亲当日的事项,却长久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仔细一眼,却发现人已睡着。 他轻笑,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发。 他其实有许多事藏在心底,比如她口中的阿兄可能是前朝十一皇子,比如曾教她画的张怀音曾到他跟前来请求他对她放手,再比如,去年他为她去北戎取药,那射穿他手掌的箭弩沾了毒,他差点殒命 然而这一切他都不会告诉她。 明月高悬,蝉鸣蛙叫声不绝,月光静悄悄透过窗柩照在两人身上,让人想到‘岁月静好’四个字。 又是一年暮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