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1983:从蘑菇贩子开始》 第1章 退婚现场 “陈建国,你当兵当傻了吧!” 尖锐的声音噼里啪啦传进陈建国耳朵里,觉得脑壳疼。 他才从恍惚中回神,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妇女,还烫着现阶段兴的大卷发,大红嘴唇,这…不就李翠芬她娘,村里人都叫她李婶。 “这三年兵的白当了,退伍费就那点钱?连自行车都买不起?” 李婶双手叉腰,唾沫星子差点就溅到陈建国脸上,“我家翠芬是纺织厂正式员工,一个月工资二十八块五!你配得上她吗?” 陈建国呆呆地看了会四周。 发现老槐树下都是人,都是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赵大爷拄着拐棍,王寡妇,还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墙头上。 土房的墙上还印着快看不清楚的标语:“孩子,只生一个好”。 这……这…难道是1983年? 陈建国连忙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不是那双削瘦又干枯的双手, “建国!你在发什么愣啊!” 父亲陈大山喊了一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眼前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佝偻着背,脸快涨成猪肝色,拿着的旱烟杆的手在发抖。 陈建国想起来了。 他竟然重新回到他退伍的第七天,李翠芬母女也是当着全村人的面,来退婚的时候。 他记得前世,在这场羞辱后,父亲就憋出心病,不到三年就走了。 母亲因此也哭坏了眼睛,到他四十岁时基本上看不见了。 他自己……因为这场退婚,过得浑浑噩噩半辈子,最后死在病床。 “婶子。” 陈建国用干涩声音问道,“翠芬呢?让她自己来说。” 人们自动分开了一条路,李翠芬暴露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新的粉红衬衫,脚上穿得是镇上百货大楼才有得卖的塑料凉鞋。 这身穿着,最少也要二十块钱——抵他大半个月的退伍津贴了。 “建国哥。” 李翠芬心虚得不敢看他,低下头,“我……我在厂里认识了一个人。刘干事,他爸是副厂长。”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刘长海?” 陈建国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哦……就是那个三四十岁、还离过婚、前妻还把孩子带回娘家住的刘长海?” 李翠芬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听战友提过。” 陈建国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他前妻为什么走的呢?不是因为他在外里有人,而是他每次喝完酒就喜欢打人。” “你胡说!”李翠芬大喊了起来。 李婶猛得把女儿护到身后,指着陈建国的鼻子骂: “放你妈的狗屁!人家刘干事是干部编制的!一个月工资都有五十二块!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退伍军人。” 陈建国打断她,声音一出,全场瞬间安静发下来,“我是穷,但我挣得钱干干净净的。翠芬,我问你最后说一次,这婚退还是不退?” 所有人都看着李翠芬。 她突然就想起刘长海说以后会买辆凤凰牌自行车给她,还是镇面上的职工宿舍,如果以后回村,那些羡慕的眼神想想都开心。 “……退。” 声音很轻,但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 陈大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晃了一下。王秀英见状马上扶住了丈夫,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好。” 陈建国转身,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你父母说: “爹,娘,我们回家拿东西。” 王秀英听完就马上跑回家,没等多久就拿着个红布包出来了。 里面包着的是一块上海牌手表,表面擦得锃亮锃亮的——这就是当年定亲时,李家送的,陈家当年回的是二十斤粮票和一块布料。 “手表还给你们。” 陈建国把红布包递了过去,“定亲时我家给的粮票和布,就算了,全当赔给你们了。” 李婶马上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翻表盘,还拿起来放到耳边听了听走针的声音。 “鬼知道你们这两年有没有偷偷换过机芯……” “李婶!” 村支书张富贵厉声地喊到,“差不多得了!建国当兵三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人群中纷纷响起附和声。 赵大爷这时拄着拐棍上前,叹了一口气说:“翠芬她娘,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建国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看着长大顶什么用?”李婶大声地说,“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说完,她就拉着女儿挤出了人群。 没走了几步,又回头扔下一句:“陈家小子,别说婶子狠心!这年头,没钱就是低人一等!” 直到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围观的村民还没舍得散开。 王寡妇用尖锐的声音说:“我觉得,翠芬选得好!嫁人嫁人,穿衣吃饭。刘副厂长家,哪哪都好!” 旁边围观的人拉了她一下:“少说两句吧!” “我有说错?” 王寡妇挣开那人的手,“陈家就这三间破瓦房,下雨还漏雨,加上陈大山去年治病欠的债还没还清吧?如果是我闺女,我也不让嫁!” 陈大山听到这话,背更弯了。 陈建国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想起前世——三年后,父亲也是顶着这样一头白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爹没本事,是我拖累你了。” “爹。” 陈建国扶住父亲说,“咱们回家。” 陈大山抬起眼看一下,只见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就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王秀英赶紧抹干眼泪,勉强地笑着说:“回家,娘给你擀面条。我们今晚吃顿好的……” “吃什么吃!” 陈大山突然间就爆发,旱烟杆狠狠砸在地上,“现在还有脸吃!我们老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烟杆摔在地,直接就断成两截。 全场没一人敢说话。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断掉的烟杆,握在手心里。 “爹。” 他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睛,“陈家丢的脸,儿子以后会给您挣回来。欠的债,儿子也会想办法帮您还上。从今天起,我们家,不会再让人瞧不起的。” 他说得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张富贵先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国,有志气是好事。眼下的是……你要不先去公社问问分配工作的事。” “不用了。”陈建国摇头拒绝了,“工作我自己会找的。” 说完,他就扶着父母回家,身后马上就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还是太年轻了……” “怕不是当兵当傻了吧……” “我们等着看吧,会有他哭的时候。” 陈建国充耳不闻。 他走进自家院子——三间瓦房,墙皮严重剥落,窗户上的糊纸都破了好几个洞 了。 鸡圈里还有两只老母鸡静静地趴着,水缸旁边还放着半盆还没洗完的野菜。 1983年,这就是他二十岁的家。 穷,真穷。 “爹,娘,你们坐。” 陈建国从屋里面搬了两个小板凳,自己就坐在门槛上,“我有话跟你们说。” 听到这话,王秀英抹和陈大山就默默地坐下。 “今天这事,都是我的错。” 陈建国开口,“当年定亲,就怪我没想清楚。现在退婚,我反而觉得放松了。” 陈大山猛地抬头:“你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 陈建国认真地看着父母,“李翠分今天可以因为刘副厂长家有钱而退婚,那明天就说不定因为别的甩了我。这种人,不能娶。” 王秀英愣住了:“可……可你以后怎么办?村里人都知道了……” “知道了才好。” 陈建国笑了笑,“大家都知道我没婚约在身,反而更能正儿八经干事儿。”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那是退伍时战友王大力塞给他的。 “爹,您看这个。” 陈大山接过来,抽出信纸。他不认识字,但他却认得最后那个红印章——县供销合作社。 “这是什么?” “是王大力他爹在供销社当副主任。” 陈建国指着信纸说,“信上说,现在城里紧缺山货——野蘑菇、木耳、蕨菜,有多少收多少。鲜的一斤三 毛 二,晒干的八毛七。” 陈大山不敢置信地开口:“多、多少?” “晒干的,才八毛七一斤。” 陈建国,“咱后山那片松树林,每年夏天蘑菇一茬一茬地长,烂在地里都没人捡。” 王秀英算不来数,但她知道八毛七是巨款——供销社卖的精盐才一毛三一斤。 “可……可那得晒干了才算。”陈大山迟疑,“鲜的才三毛 二……” “咱自己晒。” 陈建国眼睛发亮,“搭几个竹架子,铺上苇席。白天去采,晚上回来处理,三天就可以晒透了。一斤鲜蘑菇能出三两干菇,算下来还有一斤能挣……” 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走着:“三斤鲜的出一斤干的,成本九毛六,卖八毛七……不对,算错了。” 陈建国突然愣住了。 前世他是跑过运输,算账从来没出错。可现在是二十岁的大脑,对数字没那么敏感。 “不管了,反正能挣钱。” 他扔掉树枝,“爹,明天我就上山。先采一背篓来试试,能行的话,我们全家人一起干。” 陈大山和王秀英对视一眼。 “可……可早不是投机倒把?”王秀英小声地问。 “去年中央年一号文件曾经有说过,现在都允许农民进城来卖农副产品了。” 陈建国记得很清楚,前世他就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是社会主义劳动,光明正大。” 陈建国躺在硬板床上,枕着的是他退伍时部队发的黄挎包。 包里除了一封信,还有两样东西——一本《民兵军事训练手册》,还有一张是他在部队得的“射击标兵”奖状。 谁家的狗一大早就叫了几声。 他闭上眼后,脑海里渐渐就浮现出后山的地形图——松树林在东沟,桦树林在西坡,橡木林北崖下长得最多榛蘑。 前世他是四十多岁回乡时,那些林子早就被砍光了。 对了还有王大力。 这小子前世跟他断了联系后,后面听说他倒腾钢材发了财,在九几年就成了百万富翁。一定要去找他。 先多搞点山货。 顺便看看怎么赚到首笔的启动资金。 陈建国利落翻身坐起,翻出了手电筒。趁即在《民兵手册》上面写着: 【六月十六,上山采蘑菇,晒第一批干蘑菇】 【六月二十,先送样品去县供销社试试】 【六月二十五,找王大力,谈谈合作】 【七月目标,先挣够一百块】 写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是让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年底之前一定要盖新房,让李家后悔去。】 第2章 山货之争 陈建国醒了,看着房梁上那道裂了三年的缝。今天就三件事:上山、采蘑菇、晒干。 王大力那封信在兜里两天了,县供销社的路必须打通。 他提上竹篓,篓底垫着化肥袋剪的塑料布。 院子里,陈大山磨着柴刀说:“东沟有野猪。” 陈建国勒紧腰间麻绳。 王秀英往篓里放了两个窝窝头:“真要碰上,就上树。” 推开院门,晨雾很浓。 走到半山腰时,天亮了,露出东沟的松树林。 陈建国记得清楚:第七棵松树底下有牛肝菌,西边腐叶堆下松茸最肥,崖壁背阴处有鸡油菌。 他钻进林子。 不到两小时,竹篓就满了一大半。松茸、牛肝菌、鸡油菌分开码好,大概十二斤。 三斤鲜菇出一斤干,这些能卖三块四毛八——够买二十五斤玉米面。 他靠树坐下吃窝窝头。 “咔嚓”一声,枯枝断了。 陈建国站起来,柴刀横在身前。 树丛里钻出赵小海,村西头赵瘸子的小儿子。 “建国哥,我挖野菜。” “挖野菜跑这么深?” 赵小海低头:“想找值钱的……我姐学费还差二十八块。” 陈建国拿出三朵蘑菇摆地上:“看好——这是松茸,这是牛肝菌,这是鸡油菌。就这三种能吃能卖钱。” “别的特别是红的花的别碰,去年上河村的事记得吧?” 赵小海脸白了。 “明天一早在这儿等我。你采的蘑菇,我一斤给一毛。两个条件:只采这三种,别跟人说。” “为啥?” “知道的人多了,蘑菇就没了。你姐的学费,想一个人挣还是跟全村分?” 赵小海点点头。 “明天把你姐叫上。姑娘心细,采得好一斤多给五分。” 陈建国背篓走了。 赵小海蹲下捡起蘑菇。一斤一毛,采五十斤姐就能上学了。 下山路上,陈建国算着账:赵小海和他姐一天能采十八斤,成本两块七,晒干能卖五块二,净赚两块五。 快到村口,看见李翠芬站在路边,穿着粉红衬衫,拎着两个罐头。 陈建国没停。 “建国!”李翠芬追上来,“我娘让我给的。” “不用。” “你非要这样?” 陈建国转身:“退婚就退婚,可你挑刘长海——他前妻的伤怎么来的,你没打听?” 李翠芬脸白了。 “罐头拿回去。嫁人前,去县医院打听清楚。” 陈建国走了。 李翠芬站在原地。罐头一块二一个还要工业券,她娘攒了八年买的。 陈建国进院时,太阳老高了。 院里支着竹架铺苇席。陈大山在编竹匾,王秀英迎上来:“这么多!” “得赶紧晒。” 陈大山拿起朵松茸看了看:“品相不错,供销社爱要。” “王大力信上说有多少收多少。” 陈大山手顿了顿,没说话。 拣蘑菇时,陈大山说:“早赵小海来过。” “山里碰见了。” “你要收他蘑菇?” “嗯,一斤给一毛。他姐要学费。” 陈大山卷了根旱烟:“想当二道贩子?” “是搭伙。他出力采,我找销路。”陈建国说,“光咱家采不了多少,加他们量上去才好谈价钱。” “村里穷的不止他一家。你开了头,后面收不住。” “山就这么大,蘑菇就这么多。等采没了,就得想新路子。” 下午晒蘑菇时,王秀英说:“早李翠芬来过,拎罐头站了半天。你爹没要,她抹泪走的。”她纳鞋底的手顿了顿,“那孩子看咱家院子……像看猪圈。” 陈建国看见娘手上的裂口,没说话。 “娘,等蘑菇卖了先还债,再盖新房。给您买缝纫机,蝴蝶牌的。” 王秀英眼眶红了。 屋里传来陈大山的咳嗽声。 傍晚陈建国又上山,往西坡采榛蘑。天擦黑回来,背了半篓。 晚饭时,王秀英把榛蘑单独拣出来。陈大山看着问:“真能卖一块二?” “信上写的。” 陈大山喝口糊糊:“下午张富贵来了,说农机站缺看仓库的,一月十八块管午饭,问你去不去。” 煤油灯爆了灯花。王秀英勺子掉锅里。 十八块能买一百五十斤白面。 陈建国说:“这活我不能接。” “为啥?” “去年老马头卖鸡蛋被抓,判了三年。他老婆现在还瘫着。” “蘑菇算不算鸡蛋?” “算农副产品,政策允许卖。”陈建国说,“但张富贵想卡我,一句话的事。所以我更不能接。接了这辈子就焊死在仓库了。” 他顿了顿:“我要挣的不是一月十八,是一天十八,甚至一天一百八。” 王秀英碗没拿稳掉桌上。 陈大山烟快烧到手。 屋里静了很久。 “随你。”陈大山说,“但张富贵那儿你自己去说。” “我去说。” 夜里陈建国睡不着,在《民兵手册》上写: 【六月十七:收赵小海蘑菇,探西坡榛蘑】 又补一行: 【第一批干菇成色决定供销社开不开门】 村口传来狗叫声。 陈建国闭眼想:县供销社的柜台,王大力的圆脸,张富贵笑不到眼底的脸。 去县城前有三关:干菇成色,张富贵的人情,山里无数双饿着的眼睛。 赵小海不是第一个缺钱的。等蘑菇能换钱的消息传开,这山就不只是林子了。 陈建国翻身摸到柴刀柄——明天上山,除了蘑菇还得防着别的。 1983年6月17号,上山采蘑菇的不会只有他一个。 第3章 第一次围剿 天还没完全亮,陈建国和赵小海已经蹲在县城西关城墙边上了。 这段城墙是明朝留下的,很多砖都掉下来了,墙边长满了野草。 地上铺着些麻袋当摊位,人倒是不少,但都像做贼似的,说话声特别小。 有人蹲着,有人站着,眼睛总往大路方向看。 赵小海轻轻拉了拉陈建国:“建国哥,你看那个人腰上。” 陈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个穿灰布褂子的中年人,腰里鼓鼓的,袖口露出一截红布边。 那是市管会的红袖章。 “别看那边。”陈建国低下头,“我们卖我们的东西,别惹事。” 他解开麻袋,露出里面的五斤干蘑菇。这是昨晚赶着烘出来的,松茸金黄金黄的,牛肝菌颜色深些,鸡油菌淡黄色,在晨光里看着还不错。 刚摆开,就有个瘦高个走过来。 “怎么卖的?”那人拿起一朵松茸闻了闻。 “一块六。”陈建国说。 “贵了。”瘦高个摇头,“供销社才收一块二。” “这里不是供销社。”陈建国把松茸拿回来。 瘦高个盯着他看了会儿:“一块四,我全要了。” “一块五五。” “一块四五。” “一块五。”陈建国很坚持,“少了不卖。” 瘦高个蹲下身,仔细翻看着麻袋里的蘑菇,抬起头笑了笑:“小兄弟,第一次来吧?” “嗯。” “怪不得。”瘦高个掏出烟点上,“这地方有规矩。新人第一次来卖货,要交‘引路费’。” “多少?” “看你卖多少。”瘦高个伸出两根手指,“一成。” 陈建国心里一紧:五斤干蘑菇,一块五一斤,七块五。一成就是七毛五。 “不交呢?” “不交?”瘦高个吐了口烟,“那你今天这货,怕是卖不出去了。” 他站起来朝周围使了个眼色。几个蹲在旁边的男人慢慢围了过来。 赵小海往后缩了缩,手把篮子抓得紧紧的。 “哥……”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陈建国盯着瘦高个:“你是这儿管事的?” “说不上管事。” 瘦高个弹了弹烟灰,“就是给大伙儿行个方便。交了钱,保你平安。不交……”他朝城墙缺口那边努努嘴,“看见没?那儿原来有个卖鸡蛋的老太太,不交钱,第二天鸡蛋全被人踩碎了。老太太气得喝了农药,没救过来。”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城墙边的人一下子乱了。摊主们手忙脚乱地卷起麻袋,把货往怀里一塞,四处跑开。有人翻墙,有人钻草丛,有人猫着腰往巷子里跑。 “市管会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陈建国一把拉起赵小海:“快走!” 他刚转身,瘦高个就挡在前面:“小兄弟,货留下。” “让开!” “货留下,人才能走。”瘦高个伸手要抓麻袋。 陈建国用力一扯,麻袋口“刺啦”一声开了,蘑菇哗啦啦撒了一地。瘦高个一愣,陈建国已经拉着赵小海冲进了城墙缺口。 “站住!” 身后传来喊声。 陈建国回头看了一眼,三辆三轮摩托冲过来,车上跳下七八个戴红袖章的。带头的是个黑脸汉子,手里拿着根棍子,正在指挥抓人。 “跑!都给我抓起来!” 场面更乱了。有人被按在地上,货被抢走。有人挣扎反抗,挨了几棍子。 陈建国和赵小海跑进城墙缺口,里面是条窄巷子。刚跑几步,前面巷口又冲进来两个人。 “小海!”陈建国急得声音都变了,“分开跑!” 赵小海愣了一下,突然抓起地上半块砖头,朝相反方向使劲一扔。 砖头砸在铁皮桶上,“哐当”一声响。他边跑边喊:“这边!货藏这边!” 那几个红袖章果然转身追了过去。孩子瘦小的身影在巷口一闪,就不见了。 陈建国趁机钻进另一条巷子。他贴着墙根跑,心跳得厉害,嗓子发干。 巷子弯弯曲曲像迷宫,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了。 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这时候才发现麻袋不见了。 五斤干蘑菇,七块五,没了。 赵小海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陈建国一拳砸在墙上,土墙闷闷地响了一声。 手背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可这疼比不上心里的难受。 正喘着粗气,巷子深处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 陈建国猛地转身,看见一个老头背着手走过来。 老头五十多岁,一只眼睛蒙着黑布,另一只眼睛却很亮。 “小子,新来的?”老头声音沙哑。 陈建国没说话,手悄悄摸向腰后——柴刀还在。 “别紧张。” 老头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刚才的事,我看见了。你那个小兄弟,挺机灵。” “你看见他了?” “往南跑了,没被抓。” 老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慢慢装上烟丝,“不过你的货,可惜了。” 陈建国盯着他:“你是谁?” “他们都叫我老鬼。” 老头划着火柴点烟斗,火光映着他半边脸,“这片地方,我待了十年了。” 烟斗冒着呛人的烟,味道很冲。 “你想干什么?”陈建国问。 “帮你。”老鬼吐了口烟,“不过不是白帮。” “什么条件?” “看你想干什么。” 老鬼眯起那只眼睛,“要是就想卖一次货,我给你找个买家,一斤一块六,比供销社高四毛。要是想长期做……”他顿了顿,“得交保护费。” “多少?” “一个月十块。” 老鬼说,“交了钱,没人敢找你麻烦。市管会来,我提前告诉你。有人抢货,我帮你摆平。” 陈建国心里飞快地算着:一个月十块,按一天卖五斤算,一斤成本多三毛三。但这钱能买个平安,值得。 “买家可靠吗?” “供销社副主任,我小舅子。” 老鬼笑了,露出几颗黄牙,“不过他收的价低,一块二。我这条线,是给县招待所供货的。招待所接待领导,要好的,不怕贵。” “招待所专门接待省里干部,上周地委书记来,点名要吃山珍。你的蘑菇成色好,他们舍得花钱。” 陈建国心里一动:“张富贵的小舅子,也在供销社?” “哟,你知道?” 老鬼挑了挑眉,“张富贵他小舅子是采购科长,我小舅子是副主任。两个人不对付,抢货源呢。” 陈建国这下全明白了。 难怪张富贵要压他的价——这是要把货收上去,转手卖给自己小舅子赚差价。 “你怎么帮我?”陈建国问。 “明天这时候,还在这儿。” 老鬼磕了磕烟斗,“带十斤干蘑菇来,我带你见招待所的人。成了,以后你的货我包销。不成,十块钱保护费你照交。” “为什么帮我?” “看你顺眼。”老鬼把烟斗别回腰上,“还有,我跟张富贵有过节。”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你那个小兄弟,在南街口等你呢。赶紧去,别让市管会的人碰上。” 陈建国找到赵小海时,孩子正蹲在一家修车铺门口,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衣服也扯破了个口子。 “建国哥!”赵小海看见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蘑菇……蘑菇都没了……” “人没事就好。”陈建国拉他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走,回家。” “那生意……” “明天再来。” 两人往回走。出了县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陈建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赵小海说了一遍。 “一个月十块?”赵小海眼睛瞪得圆圆的,“那得卖多少蘑菇才够?” “够。” 陈建国给他算账,“一斤干蘑菇能赚八毛,一天五斤就是四块。一个月一百二,扣掉十块,还剩一百一。比种地强多了。” 赵小海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眼睛慢慢亮了:“那……那我还能跟着你干吗?” “能。”陈建国拍拍他肩膀,“不过以后得更小心。” 回到家时,母亲正站在院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怎么样?卖了吗?” “出了点事。”陈建国没细说,“妈,有吃的吗?” “有有,锅里热着糊糊呢。” 吃饭时,父亲也挪到桌边坐下。他没问什么,但眼睛一直看着儿子。 “爸。”陈建国放下碗,“明天我还得去趟县城。” “还去?”母亲急了,“今天不是……” “今天没成,明天能成。”陈建国说,“我找了个路子,能长期卖。” 他把老鬼的事说了,但没提市管会抓人那些吓人的场面。 父亲听完,低着头半天没说话,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一个月十块保护费……”他喃喃道,“这钱,赚得不安心啊。” “可不赚,张富贵那关过不去。”陈建国说,“三七开,一个月也得二十多块。不如给老鬼十块,换个安稳。” “那个老鬼,靠得住吗?”父亲抬头问。 “不知道。”陈建国实话实说,“可眼下没别的路。” 父亲又点了一袋烟。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 “去吧。”他终于说,“可记住,万一出事,货可以丢,人得回来。” “我知道。” 夜里,陈建国背着竹篓又上了山。 这次他往北崖深处走。那儿路陡,平时少有人去。他在林子里转到半夜,背回沉甸甸十斤新鲜蘑菇。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土炕烧上了。母子俩在油灯下一起挑拣、清洗、摊开。 炕温四十来度,手贴上去温温的正好。蘑菇摊得薄厚均匀,不多不少。 “建国。”母亲忽然小声说,“今天中午,张富贵又来了。” 陈建国手顿了顿:“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在院里转了两圈。”母亲声音更低了,“他看见咱家炕上烘着蘑菇,笑了笑,走了。” “他走时说了句:‘建国这孩子,有出息。就是别走歪路。’”母亲声音有点发颤,“这哪是夸人,这是在敲打咱们呢。” 陈建国心里一紧,手里的蘑菇差点掉地上。 张富贵这是在盯着他。 “妈,明天您别出门。”他说,“谁来都别开院门。” “怎么了?” “防着点。” 他没多说,但母亲全明白了。她点点头,继续低头翻着蘑菇,手却有点抖。 天快亮时,十斤新鲜蘑菇烘成了三斤三两干蘑菇。 陈建国用麻袋仔细装好,又从炕席底下摸出十块钱揣进怀里——这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了。 出门前,他翻开那本《民兵手册》。 六月十八后面打了个勾。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六月十九见老鬼,谈包销。目标是一斤一块六,月付十块保护费。 合上手册,他看见赵小海已经等在院外了。 孩子换上了最整齐的一套衣服,虽然还是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连补丁都缝得整整齐齐。 “走吧。”陈建国说。 两人又一前一后上了路。 晨光里,县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慢慢清晰起来。西关城墙灰蒙蒙的,像头趴着的巨兽。 陈建国摸了摸怀里的十块钱,硬硬的还在。又摸了摸腰后的柴刀,凉凉的贴着肉。 今天要见的不光是老鬼,还有招待所的人。一斤一块六,三斤三两就是五块二毛八——够还赵小梅的医药费,还能剩点当本钱。 老鬼那只眼睛后面藏着什么心思,他不知道。可张富贵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他没得选。 前面是深是浅,都得蹚过去。 没退路了。 第4章 黑市惊魂 早上,陈建国背着麻袋去找老 鬼。 老 鬼蹲在城墙边上抽烟,那只眼睛盯着麻袋看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抓了一把蘑菇,突然全撒在地上。 “跟我来这套?” 好蘑菇里混着几朵破的。 “这不是我弄的。”陈建国说。 “谁弄的不重要。”老 鬼捡起破蘑菇,“关键是招待所的人要是看见了,这生意就黄了。” 他把好蘑菇装进布袋,坏的用脚踩碎:“做生意要讲信用,这话你得记住。” 陈建国看着被踩碎的蘑菇,没说话。 “不过我相信你。”老 鬼站起来,“年轻人第一次做生意,容易被人坑。昨天那个瘦高个,常干这种事。” “您怎么知道?” “这一片的事儿我都清楚。”老 鬼把布袋递过来,“走吧,招待所的人等着呢。” 他们走到城墙后面一间破屋子。屋里坐着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人。 “刘主任,人来了。” 刘主任抬起头:“货呢?” 陈建国打开布袋。刘主任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朵闻了闻,点点头:“东西不错。什么价钱?” “一块六。” “贵了点,一块五五。” “一块六,这是最好的。” 刘主任看着他笑了:“年轻人有胆量。行,一块六就一块六。但你要保证每天至少供三斤,都得像今天这样好。” “能保证。” “那就好。”刘主任写了张条子,“今天五块二毛八。以后每天这时候,还在这儿交货。现钱现结。” 陈建国接过条子。 “刘主任,这孩子的保护费……”老 鬼插话。 “知道。”刘主任掏出十块钱,“第一个月我垫上。以后每月十号,你自己交。” 他把钱给了老 鬼。老 鬼接过钱揣进怀里,又拿出张红纸:“按个手印。” 陈建国按了手印。 “行了。”老 鬼收好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这条线上的人了。市管会那边我会打招呼。” 刘主任站起来要走,又回头说:“最近别跟供销社的人走太近。他们内部在闹矛盾,小心别卷进去。” “闹什么矛盾?” “采购科和副主任不对付。”刘主任压低声音,“为货源的事都快闹起来了。你小心点,别站错队。” 刘主任走了。 陈建国和老鬼走出来。 “这十块钱花得值。”老 鬼说。 “值不值看以后。” 老 鬼走了。陈建国往家走,想了想又拐到供销社去。 供销社门口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张富贵的小舅子,一直陪着笑脸。另一个是副主任,板着脸。 副主任进屋后,那人脸上的笑容没了,眼神变得很凶。他骑车离开时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建国赶紧转过身,等他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回到家,张富贵正和父亲在院子里说话。 “建国回来了?听说你今天进城了?” “嗯,去了趟供销社。” 张富贵笑容淡了些:“去那儿干啥?” “看看行情。听说蘑菇涨价了。” “涨什么价。”张富贵摆摆手,“供销社收购价一块二。你要是愿意,我让我小舅子直接收你的货,一块二五,比市场价高五分。” 陈建国没说话。 张富贵站起来:“实话跟你说,你这生意生产队已经有人反映了。跟着我干,保你全家工分。要不干……”他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三天时间,你考虑考虑。” 张富贵走了。 父亲蹲在墙角抽烟。 “爹……” “别说了,工分是咱家口粮。” “可这价太低了。” “低是低,但稳当。你自己想想。” 天快黑时,生产队会计来了。 “建国,你爹呢?” 父亲出来时脸色很难看,递过来一张纸。 纸上说生产队要收回家里半亩地,因为种了蘑菇违反规定。 “明天就收地。”会计说,“跟张富贵服个软吧,还能挽回。” 会计走了。 陈建国看着那张纸,手有点抖。 夜里,院墙外有人轻轻敲墙。 陈建国翻墙出去,是老 鬼。 “听说你家出事了?” “您怎么知道?” “这一片的事儿我都知道。给你指条路,供销社副主任要见你。” “见我?” “他说只要你每天供十斤好货,就保你全家工分。地的事儿也能摆平。” “他凭什么?” “他是副主任,张富贵的小舅子只是个科长。官大一级压死人。” 老 鬼说:“明天晚上供销社后门,他在那儿等你。那十斤货你得先备好。” 陈建国翻墙回来时,父母都没睡。 “谁来了?” “老 鬼。供销社副主任要见我,说能保住咱家工分。” 母亲小声问:“靠得住吗?” “不知道。但张富贵逼到这个份上,不找条路不行。” 陈建国翻开本子写下:六月二十准备十斤货,见副主任。选择站队,赌一把。 天快亮了。十斤干蘑菇,要采三十斤新鲜的,要烘一整夜,还要躲开张富贵。 明天晚上供销社后门。两条路:张富贵的路,副主任的路。刀架在脖子上,另一条路也未必稳当。 但他没得选。 第5章 暗流下的交易 天刚蒙蒙亮,陈建国就领着一家人往山里走。 刚到半山腰,刘家兄弟就带着人堵在路口。刘老大叼着烟说:“建国啊,这山队里包给我们了。想采蘑菇?得交个资源费。” “什么费?”陈建国停下脚步。 “就采一斤蘑菇交三毛钱,不过分吧?”刘老大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陈大山气得往前站了一步:“这山是集体的,你们凭什么收钱?” “凭这个。”刘老二从怀里掏出张纸展开,“瞅见没?生产队的红章。这山我们包了三年,里面的东西我们说了算。” 陈建国扫了一眼,确实是生产队的公章。 “张富贵批的?” “张队长批的。”刘老大笑嘻嘻地说,“他说这山得给集体创收。我们每年交队里一百块钱,你们想采蘑菇,就得给我们交钱。” 王秀英声音都抖了:“一斤三毛……我们还挣什么钱啊?” “那你们想办法呗。”刘老大笑得更大声了,“要么交钱,要么别来。” 陈建国转过身就往回走。 “建国,咱就这么走了?”陈大山跟上来说。 “不走能咋办?合同是真的,章也是真的。”陈建国头也不回,“硬闯的话,他们真敢动手。” “那十斤蘑菇……” “换个地方采。” 回到家,陈建国直接去了赵瘸子家。 赵小海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就跑过来:“建国哥!” “小海,把你姐和村里其他孩子都叫上。”陈建国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今天上山采蘑菇,一斤鲜的一毛 二,采完就结钱。” “一毛 二?”赵小海眼睛亮了,“上次不是一毛吗?” “今天加钱。快去叫人,咱们现在就上山。” 半个钟头后,七八个孩子聚在陈家大院里。大的十四五岁,小的才十岁出头,都是村里条件不好的孩子。 陈建国把孩子们分成三组,每组发了个篮子和一把柴刀。 “都听好了,”他语气很严肃,“只采松茸、牛肝菌、鸡油菌。那些红的、花的蘑菇,碰都不能碰。谁要是采了毒蘑菇,一分钱没有,还得赔医药费。” 孩子们使劲点头。 “小海带第一组去北崖,小梅带第二组去西坡,我带第三组去后山。”陈建国说,“太阳下山前必须回来。” 队伍分头出发了。 后山路不好走,陈建国带着三个孩子一边走一边教他们认蘑菇,还得留心着周围,他得防着刘家兄弟跟过来。 下午三点多,三组人陆续回来了。 赵小海那组采了十二斤,赵小梅那组采了九斤,陈建国这组采了八斤。加起来二十九斤,离三十斤还差一斤。 “够了,晒干了能出十斤。”陈建国边说边掏钱。 他按说好的价格给孩子们发钱,一斤鲜的一 毛 二,二十九斤就是三块四毛八。孩子们拿着钱,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明天还来吗?”一个小点的孩子问。 “来。”陈建国说,“但今天的事谁也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明天就没他份了。” 孩子们连忙保证不说。 接下来是烘蘑菇。 王秀英已经把土炕烧上了。陈建国和孩子们一起把蘑菇挑拣好,坏的扔掉,好的铺在炕上。炕温正合适,蘑菇铺得薄薄一层。 “建国,这得烘多久?”王秀英问。 “得一晚上,明天早上才能干透。” “那王副主任那边……” “来得及。” 晚上陈建国守在炕边,隔两小时翻一次蘑菇。陈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爹,您去睡吧。”陈建国说。 “睡不着。”陈大山吐了口烟,“张富贵那边,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可万一王副主任靠不住……” “那也得赌一把。”陈建国翻着蘑菇,“张富贵都把咱逼到绝路了,不赌就没活路。” 陈大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把烟头踩灭了:“行,爹陪你赌。” 凌晨四点钟,蘑菇烘好了。 十斤干蘑菇,松茸黄澄澄的,牛肝菌颜色深些,鸡油菌淡黄色,在煤油灯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陈建国把蘑菇装进麻袋,换了身干净衣裳,揣上昨天刘主任给的五块二毛八——这是他的本钱。 出门时,鸡叫了第二遍。 供销社后门在一条小巷里,巷口的路灯坏了,一闪一闪的。 陈建国到的时候,老 鬼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货呢?” 陈建国打开麻袋。老 鬼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点点头:“品相不错。王副主任在屋里等着呢。” 他推开后门。 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王副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端着茶杯。 “来了?” “来了。”陈建国把麻袋放在桌上,“十斤货,您过目。” 王副主任没看货,而是盯着陈建国看了好一会儿。 “年轻人,”他说,“知道我为什么见你吗?” “因为我需要您帮忙,您也需要我供货。” 王副主任笑了:“具体说说。” “我需要您保住我家的工分和自留地。您需要我供货,稳住招待所这条线,压李德才一头。” “聪明。”王副主任点点头,“但光聪明不够,还得有胆量。”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推过来:“这是对赌协议。我保你全家工分,自留地的事我帮你摆平。但你要保证每个月供三百斤干蘑菇,都得像今天这个品质。” “三百斤?”陈建国心里算了一下,“一天十斤?” “对。能做到吗?” 陈建国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一天十斤干的,得要三十斤鲜的。靠自家人加上赵小海那些孩子,勉强能行。但风险不小。 “能做到。”他说。 “好。”王副主任把笔递过来,“签了字,协议就生效。” 陈建国接过笔,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还有件事。”王副主任收起协议,“张富贵要调走了。” 陈建国一愣。 “县里在查他。”王副主任压低声音,“他这些年贪了不少,光收管理费就够判十年了。纪委已经立案,很快就要动手。” “那李德才……” “李德才跑不了。”王副主任冷笑,“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让我进去!我知道王建国在里面!” 是李德才的声音。 老 鬼赶紧去关门,可门已经被撞开了。李德才带着两个穿蓝布褂的人冲进来,后面还跟着刘家兄弟。 “王副主任,”李德才脸色铁青,“有人举报你私下收购农产品,违反供销社规定。这些货我们要扣下检验。” 他指着桌上的麻袋。 王副主任站起身:“李科长,你有搜查令吗?” “这是市管会的同志。”李德才指着身后两人,“他们有权检查任何可疑货物。” 其中一个蓝布褂掏出个红皮本子,上面印着“市场管理检查证”。翻开内页,左边是照片,右边盖着钢印。 “看清楚,这是我们的证件。”蓝布褂说,“现在怀疑这批货物来路不正,必须扣留检验。” 陈建国心里一紧。 他知道这是李德才的最后一招。货要是被扣了,就算检验没问题,也得拖上好几天。招待所那边供不上货,王副主任就失约,对赌协议也就作废了。 “货是我收的。”王副主任说,“手续齐全,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李德才冷笑,“供销社收购农产品必须走正规渠道。你私下收就是违规。这些货必须扣下。” 他伸手就要抓麻袋。 陈建国突然开口:“李科长,这货不是王副主任收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是谁收的?” “是我。”陈建国从怀里掏出刘主任给的条子,“这是招待所刘主任打的条子,货是卖给招待所的。招待所采购农产品,不用通过供销社渠道吧?” 他把条子递过去。 李德才接过条子一看,脸色就变了。 条子是真的,签名是真的,日期就是昨天。 “你……”他瞪着陈建国。 “李科长,”王副主任笑了,“招待所采购,我们供销社管不着吧?还是说,你觉得市管会能管到招待所头上?” 两个市管会的人互相看了看,没说话。 李德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盯着陈建国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行,你有种。”他把条子扔回桌上,“但这事没完。张队长不会放过你的。” “张富贵?”王副主任慢悠悠地说,“他自身难保了。” 李德才一愣。 “纪委已经找他谈话了。”王副主任坐下说,“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他撇清关系。” 李德才脸都白了。 他带着人走了,刘家兄弟也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 王副主任看着陈建国:“刚才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您,我是帮我自己。” “聪明。”王副主任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纸,“这个你看看。” 陈建国接过来,上面列了一串名字。第一个就是刘老大,后面还有七八个人。 “这是……” “这些年给张富贵交过管理费的人。”王副主任说,“纪委需要证人。你敢作证吗?” 陈建国盯着那些名字。 作证就意味着彻底站队,意味着和张富贵、李德才、刘家兄弟结仇。不作证的话,王副主任未必会再保他。 “我作证。”他说。 “为什么?” “因为张富贵要逼死我全家。”陈建国把纸折好揣进怀里,“我不想死,就只能让他先倒台。” 王副主任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行。”他终于说,“明天早上纪委的人会找你。你知道该怎么说。” 陈建国点点头。 他拎起麻袋走出供销社后门。 天已经蒙蒙亮了。 老鬼在外面等着,递给他一根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把货送到招待所,然后回家睡觉。” “睡觉?”老 鬼笑了,“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也得睡。”陈建国点上烟,“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拎着麻袋往招待所走。 晨光里,县城的街道渐渐清晰起来。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 陈建国走在人群中,摸了摸怀里的那份名单。 纸很轻,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算是正式卷进这场权力的游戏里了。 要么赢,要么输。 没别的选择。 第6章 十斤投名状 早上陈建国去了县纪委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穿灰衣服的干部问他:“叫什么名字?” “陈建国。” “多大了?” “二十。” “哪里人?” “红旗公社向阳生产队的。” 干部抬起头看他:“说说张富贵收管理费的事。” 陈建国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他收了你多少钱?” “还没收成钱呢。不过他说要每月收三成,不给就封山。” “还有谁知道这事?” “有几个人知道。”陈建国说了几个名字,“刘老大他们交过钱,李德才帮他收账,队里会计知道账本的事。” 干部点点头,拿出红印泥:“按个手印吧。” 陈建国在纸上按了手印。 “你的话很重要。”干部说,“张富贵这事可能涉及三万多块钱,够判无期了。” 陈建国心里一惊。三万多,这在当时可是大数目。 “这事别往外说。”干部嘱咐他,“张富贵在县里有关系,说出去怕有人找你麻烦。” 从纪委出来,陈建国走在街上。太阳很大,晒得人头晕。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够判无期”那句话。 回到家时,太阳都快下山了。 院门大开着。 陈建国快步走进去,看见院子里乱糟糟的。水缸破了,衣服扔了一地,蘑菇被踩得稀烂。墙上用红油漆写着:“证人死全家”。 陈建国脑袋嗡的一声。 “爹!娘!” 他冲进屋里,看见屋里更乱。桌子倒了,椅子断了,碗碟碎了一地。王秀英躺在地上,额头破了,流着血。 陈大山蹲在旁边,手直发抖。 “娘!”陈建国赶紧过去。 王秀英睁开眼睛,看见他,眼泪就下来了:“建国……你没事吧……” “我没事。谁干的?” “刘老大……带了好几个人……进门就砸……我拦他们……他们就推我……” 陈建国站起来就往外走。 “建国!”陈大山喊他,“你去哪儿?” “去派出所。” “别去……”王秀英挣扎着说,“他们说派出所有人……” “有人也得去。” 公社派出所就在附近。陈建国进去时,一个年轻民警在看报纸。 “我要报案。” “什么事?” “我家被砸了,我娘被打伤了。” “谁干的?” “刘老大,还有刘家兄弟。” 民警拿起本子:“具体说说。” 陈建国又说了一遍。 “你娘伤得重不重?” “头破了,流了不少血。” “去卫生所看了吗?” “还没……” “先去看伤。”民警合上本子,“等伤情鉴定出来了,我们才好处理。” “那刘老大他们……” “我们会传唤的。不过这种事儿,没出什么大事,估计也就是调解处理。赔点医药费,道个歉。” 陈建国看着他:“砸了我家,打伤我娘,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怎么样?”民警皱起眉头,“又没出人命。调解处理是规定。” “规定……行,我知道了。” 他转身走出派出所。 天已经黑了。 陈建国直接去了西关。老鬼还在城墙根那儿蹲着抽烟。 “来了?”老鬼看他脸色不对,“出事了?” “刘老大砸了我家,打伤我娘。” 老鬼沉默了一下:“派出所怎么说?” “说是调解处理。” “正常。这种事派出所见多了。” “那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刘老大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至少得让他进去蹲几天。” 老鬼又沉默了一会儿。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他说,“我帮你摆平,不过你得欠我个人情。” “什么人情?” “现在不说。等你以后做大了,我找你帮忙,你不能推。” “你能让刘老大进去?” “十五天治安拘留,没问题。不过你得想清楚,欠我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说不定还得还大的。” 陈建国没犹豫:“行。” “等着。” 老鬼走了。 陈建国在城墙根下等了两个多小时。晚上十点多,老鬼回来了,身后跟着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三十来岁,脸上有疤。 “这是建国。”老鬼介绍,“这几位是黑市的兄弟。刘老大的事,他们帮你办。” 领头的疤脸男人看看陈建国:“你想让刘老大进去几天?” “十五天。” “行。不过我们办事得有个说法。刘老大坏了规矩,我们收拾他,名正言顺。” “什么规矩?” “黑市的规矩。他收资源费,就是抢我们饭碗。我们收拾他,是为民除害。” 陈建国明白了。 “什么时候动手?” “就现在。” 三个人走了。 陈建国回到家时,王秀英已经躺在炕上了。伤口包着布,看着挺吓人的。 “建国,你……”陈大山看着他。 “爹,睡吧。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消息传开了。 刘老大昨晚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那些人走的时候还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刘老大还躺在地上。 警察把他带回派出所,一问,他承认砸了陈建国家的门,推了王秀英。 上午十点,派出所来人通知:刘老大被治安拘留十五天,赔偿陈家医药费二十块钱,损坏的东西照价赔偿。 二十块钱送到陈家时,陈大山手都在抖。 “真赔了?” “赔了。”陈建国把钱收好,“爹,这事还没完呢。” “还没完?” “刘老大只是个小喽啰。张富贵才是大头。他倒了,李德才才倒,刘家兄弟才不敢再闹。” 正说着,院门外来了个人。 是王副主任的秘书,骑着自行车。 “建国,王副主任让我告诉你。张富贵的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李德才被开除公职,刘家兄弟的承包合同作废了。以后这山,谁都能去采蘑菇了。” 陈建国愣住了。 “还有,”秘书从包里拿出个信封,“这是王副主任给你的。他说,你做得对。” 信封里是五十块钱,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坚持住,天快亮了。” 陈建国看着那五十块钱,又看看手里的二十块。 一共七十块。 加上之前攒的,够八十七块了。 他走到院墙边,看着墙上还没干的红油漆字:“证人死全家”。 他拿起刷子,蘸了水,把那几个字一点点擦掉。 字是擦掉了,可红印还在。 像道疤。 他放下刷子,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刘老二。 刘老二站在院门外,没进来,就是盯着陈建国看。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 老鬼下午来了。 “刘老大进去了。不过刘老二还在外面。他放出话了,等你家蘑菇烘房建起来那天,一把火烧了。” 陈建国没说话。 他看了看手里攒下的八十七块钱——够买砖瓦盖烘房了。 也够成为靶子了。 “你的人情,我记着。”他对老鬼说,“以后你要帮忙,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办。” 老鬼点点头:“行,有你这话就行。” 他走了。 陈建国回到屋里,翻开本子。 六月二十后面打了个勾。然后写上:六月二十一,张富贵案移交,李德才开除。资金八十七元,目标建烘房。 他合上本子,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 远处传来狗叫声。 他知道,刘老二在暗处盯着他。 他也知道,烘房必须盖。 不盖,一天十斤的产量就保证不了,对赌协议就完不成,王副主任就不会再保他。 盖了,就可能被烧。 两条路,都危险。 但他没得选。 只能往前走。 走得快点,再快点。 快到让那些想害他的人,追不上。 第7章证人的代价 陈建国拉着借来的板车去买砖瓦。 砖瓦厂的厂长看了看账本说:“红砖一分二一块,青瓦三分一片,比上周贵了不少。” “怎么涨这么多?”陈建国问。 “现在不是市场经济嘛,价格随行就市。”厂长笑着说,“你要不要?不买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陈建国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捣乱。刘老大进去了,刘老二还在外面,这些人就是不想让他把烘房盖起来。 “买。”他掏出钱,“五百块红砖,三百片青瓦。” “五百砖六块钱,三百瓦九块钱,一共十五块。”厂长接过钱,“你自己装车吧。” 陈建国和赵小海装了两个小时。五百块砖、三百片瓦,把板车压得嘎吱嘎吱响。回去的路上,板车轴还断了两回。 “建国哥,这砖质量不行。”赵小海捡起一块砖说,“你看,边角都是破的。” 陈建国接过砖看了看,确实是次品,烧得不好,一碰就掉渣。 “这些人真够坏的。”他说。 回到家,陈大山一看这些砖瓦就明白了:“这是人家挑剩下的。用这个盖烘房,恐怕不行啊。” “不行也得盖。”陈建国说,“爹,您去请赵瘸子,还有村里会干泥瓦活的。一天一块钱工钱,管午饭。” “一块钱?”陈大山有点犹豫,“咱家就剩八十七块钱了,买砖瓦花了十五,再请人……” “钱花了还能挣。”陈建国说,“烘房要是盖不起来,一天十斤的产量完不成,王副主任那边就断了。” 陈大山叹了口气,去了。 下午,赵瘸子拄着拐来了,还带了三个会干泥瓦活的。都是村里的穷苦人,听说一天一块钱还管饭,都愿意来。 “建国,你说怎么盖?”赵瘸子问。 “就盖在院子西边。”陈建国指着空地说,“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八。土坯墙,青瓦顶,里面砌个灶。” “土坯得现打。”一个泥瓦工说,“得两天时间。” “那就打。”陈建国说,“我管饭,你们出力。” 第一天打土坯。黄土拌麦秸,加水搅匀,倒进木模子里,用石锤夯结实。打了二十块土坯,得等干了才能用。 第二天砌墙。土坯一块块垒起来,中间抹泥浆。墙砌到一半的时候,刘老二来了。 他站在院门外,看着里面干活的人,也不说话,就站在那儿笑。 笑得人心里发毛。 “建国,他……”赵瘸子有些害怕。 “不用理他。”陈建国继续砌墙,“他敢进来,我就敢砍他。” 刘老二站了一会儿,走了。 第三天盖顶。木梁架上去,铺上苇席,再盖上青瓦。瓦片一片压一片,用泥浆固定。灶砌在烘房一角,烟道通到墙外。 下午四点,烘房盖好了。 土黄色的墙,青黑色的瓦,虽然看着简陋,但还算结实。陈建国走进去,能闻到泥土和麦秸的味道。 “成了。”赵瘸子抹了把汗,“今晚就能烧火试试灶。” “试。”陈建国说,“今晚我在这儿守着。” 夜里,陈建国搬了床破被褥,睡在烘房门口。怀里揣着柴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前半夜挺安静。就听见虫鸣声和狗叫声。 后半夜,有脚步声。 陈建国猛地睁开眼睛。 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从村西头过来,越来越近。 他悄悄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三个人影朝烘房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提着个铁桶,后面两个抱着干草。 一股煤油味飘了过来。 陈建国心里一沉——真来了。 第一个人走到烘房墙边,拧开铁桶盖子,开始往墙上泼煤油。煤油哗哗地流,在月光下发着暗光。 “快点。”后面的人催,“泼完点着就走。” 陈建国握紧柴刀,推开门。 “谁!”泼煤油的人吓了一跳。 “我。”陈建国站在门口,“你们干什么?” 三个人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提铁桶的扔下桶就扑上来,后面两个也跟着冲过来。 陈建国挥刀就砍。他没学过打架,但知道这时候不能怂。刀砍在第一个人的胳膊上,那人惨叫一声,退了两步。 另外两个已经扑到跟前。一个抱住陈建国的腰,一个去夺他手里的刀。 夺刀的人抓住陈建国手腕,用膝盖顶他肚子。陈建国疼得弯下腰,刀脱了手。那人捡起刀,却不砍——砍了就是重伤案,派出所真要管。他举着刀狞笑:“滚开!不然砍死你!” 陈建国盯着刀,突然抓起地上的煤油桶,朝对方脸上泼去。 “啊!”那人眼睛进了煤油,捂着脸惨叫。 陈建国趁机抢回柴刀,挥刀乱砍。不管砍到哪儿,只管砍。 三个人都被砍伤了,血溅得到处都是。他们没想到陈建国这么狠,犹豫了一下,转身跑了。 铁桶还在地上,煤油淌了一地。干草散落着,打火机掉在煤油里。 陈建国喘着粗气,看了看烘房。 墙被泼了煤油,但没点着。瓦片被踩坏了几块,但整体没什么大碍。损失不大,但挺吓人的。 他捡起打火机,揣进兜里。 天亮了。 陈建国直接去了刘老二家。 刘老二正在院里吃饭,看见陈建国提着柴刀进来,脸色变了。 “你想干什么?”他站起来。 “昨晚的人,是你派的。”陈建国说。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煤油桶还在我家门口。”陈建国举起柴刀,“上面有供销社的戳,要不要去查查,谁买的煤油?” 刘老二不说话了。 “刘老大进去了,你也想进去?”陈建国走近一步,“纵火未遂,最少判三年。” “你吓唬谁?”刘老二冷笑,“有人看见吗?有证据吗?” “我就是证据。”陈建国说,“还有这个……” 他掏出打火机,扔在地上:“昨晚掉的。” 刘老二脸色白了。 “你想怎么样?”他问。 “不想怎么样。”陈建国说,“你哥已经进去了,你想步他后尘?” 刘老二咬着牙,没说话。 陈建国转身走了。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县城。 王副主任在办公室,看见他进来,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刘老二昨晚派人烧我烘房。”陈建国说。 “烧了?” “没烧成,被我拦住了。” 王副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怎么办?” “报案。”陈建国说,“纵火未遂,该抓。” “抓了刘老二,还有别人。”王副主任站起来,走到窗前,“张富贵虽然倒了,但县里还有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那我就直说了。”王副主任转过身,“我可以帮你立案,让刘老二进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王副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供销社报表,推到陈建国面前。 报表上用红笔圈着几个数字:“本月计划营业额八千,实际完成三千。差额五千,需在检查前补足。” 王副主任指着“蘑菇收购”一栏说:“下个月地区检查,我这里还差五千营业额。你的蘑菇,得按八毛一斤卖给供销社,贴补账面。你每天供三十斤,八毛一斤,一天二十四块,一个月七百二。不够,但我能找别的账目平。” 陈建国看着报表。 八毛一斤,比招待所的一块六便宜一半。按一天十斤算,一天少赚八块,一个月少赚二百四。 “这是要我割肉喂鹰啊。”他说。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王副主任笑了,“这是为集体做贡献。你帮供销社完成指标,供销社保你平安。公平交易嘛。”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刘老二的事……我就很难办了。”王副主任坐下,“毕竟,证据不足嘛。” 陈建国盯着那份报表。 他知道,王副主任这是在拿捏他。用立案的权力,换他的利润。 但他没得选。 “行。”他说,“八毛就八毛。” “爽快。”王副主任收起报表,“刘老二的事,我帮你办。最晚明天,他就进去。” 陈建国转身要走。 “等等。”王副主任叫住他,“还有件事。” “什么?” “烘房盖好了,就好好干。”王副主任说,“但记住,树大招风。你赚钱可以,别太招摇。” “知道了。” 从供销社出来,陈建国走在街上。 阳光很好,照得人睁不开眼。 八毛一斤,一个月少赚二百四。这钱得从别处找,得扩大产量,得找新销路,得防着下一拨来烧房的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打火机,那是昨晚的证据,也是个提醒。 他知道,这场仗才打到一半。刘老二进去了,张富贵的余党还在暗处。王副主任的船上了,就得交够船费。 下一步,得让这烘房日夜不停地转起来。 第8章烘房的事 陈建国拉着借来的板车去买砖瓦。 砖瓦厂的厂长看了看账本说:“红砖一分二一块,青瓦三分一片,比上周贵了不少。” “怎么涨这么多?”陈建国问。 “现在不是市场经济嘛,价格随行就市。”厂长笑着说,“你要不要?不买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陈建国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捣乱。刘老大进去了,刘老二还在外面,这些人就是不想让他把烘房盖起来。 “买。”他掏出钱,“五百块红砖,三百片青瓦。” “五百砖六块钱,三百瓦九块钱,一共十五块。”厂长接过钱,“你自己装车吧。” 陈建国和赵小海装了两个小时。五百块砖、三百片瓦,把板车压得嘎吱嘎吱响。回去的路上,板车轴还断了两回。 “建国哥,这砖质量不行。”赵小海捡起一块砖说,“你看,边角都是破的。” 陈建国接过砖看了看,确实是次品,烧得不好,一碰就掉渣。 “这些人真够坏的。”他说。 回到家,陈大山一看这些砖瓦就明白了:“这是人家挑剩下的。用这个盖烘房,恐怕不行啊。” “不行也得盖。”陈建国说,“爹,您去请赵瘸子,还有村里会干泥瓦活的。一天一块钱工钱,管午饭。” “一块钱?”陈大山有点犹豫,“咱家就剩八十七块钱了,买砖瓦花了十五,再请人……” “钱花了还能挣。”陈建国说,“烘房要是盖不起来,一天十斤的产量完不成,王副主任那边就断了。” 陈大山叹了口气,去了。 下午,赵瘸子拄着拐来了,还带了三个会干泥瓦活的。都是村里的穷苦人,听说一天一块钱还管饭,都愿意来。 “建国,你说怎么盖?”赵瘸子问。 “就盖在院子西边。”陈建国指着空地说,“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八。土坯墙,青瓦顶,里面砌个灶。” “土坯得现打。”一个泥瓦工说,“得两天时间。” “那就打。”陈建国说,“我管饭,你们出力。” 第一天打土坯。黄土拌麦秸,加水搅匀,倒进木模子里,用石锤夯结实。打了二十块土坯,得等干了才能用。 第二天砌墙。土坯一块块垒起来,中间抹泥浆。墙砌到一半的时候,刘老二来了。 他站在院门外,看着里面干活的人,也不说话,就站在那儿笑。 笑得人心里发毛。 “建国,他……”赵瘸子有些害怕。 “不用理他。”陈建国继续砌墙,“他敢进来,我就敢砍他。” 刘老二站了一会儿,走了。 第三天盖顶。木梁架上去,铺上苇席,再盖上青瓦。瓦片一片压一片,用泥浆固定。灶砌在烘房一角,烟道通到墙外。 下午四点,烘房盖好了。 土黄色的墙,青黑色的瓦,虽然看着简陋,但还算结实。陈建国走进去,能闻到泥土和麦秸的味道。 “成了。”赵瘸子抹了把汗,“今晚就能烧火试试灶。” “试。”陈建国说,“今晚我在这儿守着。” 夜里,陈建国搬了床破被褥,睡在烘房门口。怀里揣着柴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前半夜挺安静。就听见虫鸣声和狗叫声。 后半夜,有脚步声。 陈建国猛地睁开眼睛。 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从村西头过来,越来越近。 他悄悄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三个人影朝烘房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提着个铁桶,后面两个抱着干草。 一股煤油味飘了过来。 陈建国心里一沉——真来了。 第一个人走到烘房墙边,拧开铁桶盖子,开始往墙上泼煤油。煤油哗哗地流,在月光下发着暗光。 “快点。”后面的人催,“泼完点着就走。” 陈建国握紧柴刀,推开门。 “谁!”泼煤油的人吓了一跳。 “我。”陈建国站在门口,“你们干什么?” 三个人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提铁桶的扔下桶就扑上来,后面两个也跟着冲过来。 陈建国挥刀就砍。他没学过打架,但知道这时候不能怂。刀砍在第一个人的胳膊上,那人惨叫一声,退了两步。 另外两个已经扑到跟前。一个抱住陈建国的腰,一个去夺他手里的刀。 夺刀的人抓住陈建国手腕,用膝盖顶他肚子。陈建国疼得弯下腰,刀脱了手。那人捡起刀,却不砍——砍了就是重伤案,派出所真要管。他举着刀狞笑:“滚开!不然砍死你!” 陈建国盯着刀,突然抓起地上的煤油桶,朝对方脸上泼去。 “啊!”那人眼睛进了煤油,捂着脸惨叫。 陈建国趁机抢回柴刀,挥刀乱砍。不管砍到哪儿,只管砍。 三个人都被砍伤了,血溅得到处都是。他们没想到陈建国这么狠,犹豫了一下,转身跑了。 铁桶还在地上,煤油淌了一地。干草散落着,打火机掉在煤油里。 陈建国喘着粗气,看了看烘房。 墙被泼了煤油,但没点着。瓦片被踩坏了几块,但整体没什么大碍。损失不大,但挺吓人的。 他捡起打火机,揣进兜里。 天亮了。 陈建国直接去了刘老二家。 刘老二正在院里吃饭,看见陈建国提着柴刀进来,脸色变了。 “你想干什么?”他站起来。 “昨晚的人,是你派的。”陈建国说。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煤油桶还在我家门口。”陈建国举起柴刀,“上面有供销社的戳,要不要去查查,谁买的煤油?” 刘老二不说话了。 “刘老大进去了,你也想进去?”陈建国走近一步,“纵火未遂,最少判三年。” “你吓唬谁?”刘老二冷笑,“有人看见吗?有证据吗?” “我就是证据。”陈建国说,“还有这个……” 他掏出打火机,扔在地上:“昨晚掉的。” 刘老二脸色白了。 “你想怎么样?”他问。 “不想怎么样。”陈建国说,“你哥已经进去了,你想步他后尘?” 刘老二咬着牙,没说话。 陈建国转身走了。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县城。 王副主任在办公室,看见他进来,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刘老二昨晚派人烧我烘房。”陈建国说。 “烧了?” “没烧成,被我拦住了。” 王副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怎么办?” “报案。”陈建国说,“纵火未遂,该抓。” “抓了刘老二,还有别人。”王副主任站起来,走到窗前,“张富贵虽然倒了,但县里还有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那我就直说了。”王副主任转过身,“我可以帮你立案,让刘老二进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王副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供销社报表,推到陈建国面前。 报表上用红笔圈着几个数字:“本月计划营业额八千,实际完成三千。差额五千,需在检查前补足。” 王副主任指着“蘑菇收购”一栏说:“下个月地区检查,我这里还差五千营业额。你的蘑菇,得按八毛一斤卖给供销社,贴补账面。你每天供三十斤,八毛一斤,一天二十四块,一个月七百二。不够,但我能找别的账目平。” 陈建国看着报表。 八毛一斤,比招待所的一块六便宜一半。按一天十斤算,一天少赚八块,一个月少赚二百四。 “这是要我割肉喂鹰啊。”他说。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王副主任笑了,“这是为集体做贡献。你帮供销社完成指标,供销社保你平安。公平交易嘛。”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刘老二的事……我就很难办了。”王副主任坐下,“毕竟,证据不足嘛。” 陈建国盯着那份报表。 他知道,王副主任这是在拿捏他。用立案的权力,换他的利润。 但他没得选。 “行。”他说,“八毛就八毛。” “爽快。”王副主任收起报表,“刘老二的事,我帮你办。最晚明天,他就进去。” 陈建国转身要走。 “等等。”王副主任叫住他,“还有件事。” “什么?” “烘房盖好了,就好好干。”王副主任说,“但记住,树大招风。你赚钱可以,别太招摇。” “知道了。” 从供销社出来,陈建国走在街上。 阳光很好,照得人睁不开眼。 八毛一斤,一个月少赚二百四。这钱得从别处找,得扩大产量,得找新销路,得防着下一拨来烧房的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打火机,那是昨晚的证据,也是个提醒。 他知道,这场仗才打到一半。刘老二进去了,张富贵的余党还在暗处。王副主任的船上了,就得交够船费。 下一步,得让这烘房日夜不停地转起来。 第9章 日夜不停转 烘房盖好第三天,灶火就从来没停过。 陈建国和他爹、他娘三个人轮流值班,每两个钟头换一次班。灶膛里的火要保持暗红色,不能太旺也不能熄灭。蘑菇摊在竹匾上,隔着铁丝网慢慢烘着。 凌晨两点,陈建国添柴的时候发现不对劲。 灶里的蘑菇颜色不太对——有的黄黄的,有的颜色发暗。他扒拉出来一看,颜色暗的蘑菇摸着发潮,闻起来有股闷味儿。 这是前天剩下的货,没烘透就混进来了。 “爹。”他把陈大山叫醒,“有人掺了次品。” 陈大山一看就明白了:“是那些孩子们。” 现在童工队有十五个人了。赵小海带着他们,每天上山采蘑菇,按斤算钱。人多了,难免有人耍小聪明。 “明天我去查。”陈建国说。 天亮了,童工队又来了。十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九岁,背着竹篓在院子里等着。 陈建国没急着发钱,先把昨晚的次品蘑菇倒在院子中间。 “这是谁采的?”他问。 孩子们都不说话。 “一斤鲜蘑菇一 毛 二,我给的价不低。”陈建国声音很严肃,“但要是掺次品,以后就别来了。” 一个瘦小的孩子低下了头。 “小豆子,是你吗?”赵小海问。 小豆子才十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我想多挣点钱……我娘生病了……” “想多挣钱就好好干活。”陈建国说,“掺次品,一分钱没有,以后也别来了。” 小豆子哇地哭出声来。 陈建国没有心软。他知道,这次要是心软了,以后每个人都敢这么干。 他扣了小豆子当天的工钱,但私下让赵小海送去五块钱:“告诉他娘,好好看病。钱算我借的,以后从他工钱里扣。” 管理漏洞堵上了,但产量压力越来越大了。 王副主任要每天三十斤干蘑菇,按八毛一斤收。一天二十四块钱,听起来不少,可成本高得吓人。 十五个孩子一天工钱一块八,烧煤烧柴一天两块钱,烘房损耗一天五毛。算下来,一天净赚还不到二十块。 这还不算最头疼的。 第五天,招待所刘主任来了。 他脸色很难看:“建国,你这蘑菇怎么回事?昨天送来的,十斤里有三斤品相不好。招待所接待领导,这样的品质可不行。” 陈建国心里一沉:“刘主任,我每天都挑最好的送……” “最好的?”刘主任冷笑一声,“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供销社收的蘑菇,品相比我这还好?” 陈建国明白了。 王副主任把他按八毛收的蘑菇,挑好的转手卖高价,次的才给招待所。这是两头吃好处。 “刘主任,这事……” “别说了。”刘主任摆摆手,“以后招待所的货,我自己找路子。你这条路,断了。” 招待所的路断了,一天少赚八块钱。 陈建国没去找王副主任理论,他知道理论没用。权力在人家手里,能怎么办? 更大的麻烦来了。 第七天,税务所的人找上门了。 两个穿蓝制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税收征管条例》。 “陈建国是吧?”领头的问。 “是我。” “有人举报你偷税漏税。”蓝制服掏出记录本,“你这蘑菇生意,办税务登记了吗?” “什么登记?” “个体工商户税务登记。”蓝制服说,“没办就是无证经营,要罚款,严重的要拘留。” 陈建国脑子嗡嗡响。 他知道,这又是王副主任的手笔,用税务卡他脖子,让他老老实实按八毛供货。 蓝制服翻着《税收征管条例》:“按你每天营业额二十四元算,月营业额七百二十元。个体工商户税率百分之五,三个月税款一百零八元。加上滞纳金每天千分之五,罚款三倍,合计五百零四元。给你抹个零,五百。” “同志,我刚起步,能不能……” “不能。”蓝制服合上记录本,“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交不上,我们就查封烘房。” 说完,他们走了。 陈建国站在院子里,感觉天旋地转。 五百块,他得干一个月才能挣到。可三天后交不上,烘房就没了。 正发愁呢,院门外又来了人。 是老鬼,身后跟着三个脸上有疤的男人。 “建国,日子过得不错啊。”老鬼笑呵呵地说。 “老鬼叔。”陈建国迎上去。 “别叫我叔。”老鬼摆摆手,“我今天来,是讨人情的。” 陈建国心里一紧。 “刘老二的事,我帮你摆平了。”老鬼说,“我那些兄弟不能白忙活。一个月二十块抽成,不过分吧?” 二十块。 又是一笔债。 “老鬼叔,我现在……” “我知道你现在难。”老鬼打断他,“但规矩就是规矩。你欠我人情,就得还。二十块,一个月。给不起……我就得收点别的东西了。” 他身后的疤脸男人盯着烘房,眼神很凶。 陈建国知道,这不是商量。 “我给。”他说,“但得缓两天。” “行。”老鬼点点头,“三天后我来拿钱。拿不到,我就自己拿。” 他们走了。 三天。 三天要凑够五百块税款,还要给老鬼二十块。 陈建国坐在院子里,脑子飞快地转。 正想着呢,院门外又来了人。 这次是两辆吉普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都穿着中山装,提着公文包。吉普车牌是白色的——地区行署的车。 “谁是陈建国?”一个胖领导问。 “我是。”陈建国站起来。 胖领导打量着他,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烘房,指着车牌说:“看见没?地区行署的车。今年中央一号文件鼓励个体经济,我们得找几个典型。听说你这蘑菇不错?” “还……还行。” “拿来看看。” 陈建国赶紧从烘房里拿出最好的松茸。胖领导接过,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点头:“品相确实不错。能稳定供应吗?” “能。” “那给你个机会。”胖领导说,“地区招待所要一批特供山货,蘑菇一斤一块二。但你要有资质。” “什么资质?” “个体工商执照。”胖领导说,“合法经营,依法纳税。有执照,我们就签合同。” 一块二一斤! 比八毛高四毛,比一块六低四毛。但这是正经渠道,稳定。 “执照……怎么办?”陈建国问。 “先去生产队开证明,再到公社批,最后去工商所登记。”胖领导说,“政策刚放开,鼓励个体经济。你抓紧办。” 他递过一张名片:“办好了,来找我。” 吉普车开走了。 陈建国捏着名片,心里五味杂陈。 机会来了,一块二的特供渠道。 但门槛也来了,个体工商执照。 而第一关,就是生产队证明。 他去了生产队办公室。 新上任的生产队长姓孙,是张富贵的人。看见陈建国来,他笑呵呵地递烟:“建国啊,什么事?” “孙队长,我想开个证明,办个体户执照。” “个体户?”孙队长收起笑容,“这个……得研究研究。” “研究什么?” “政策啊,规定啊。”孙队长慢悠悠地说,“你这不是小事,得生产队开会讨论。这个月会期排满了,下个月吧。” 下个月。 特供合同等不了。 “孙队长,地区招待所急着要货……” “那也没办法。”孙队长摊摊手,“规定就是规定。你要不……找找王副主任?他说话管用。” 陈建国明白了。 这是卡他。 王副主任要他用八毛价供货,就不想让他有别的渠道。孙队长这是听命行事。 从生产队出来,陈建国站在路口。 五百二十块,得卖六十五斤干蘑菇,得烘两百斤鲜货,得三天不睡觉。可执照只要一张纸,盖三个章。 陈建国盯着日历,六月二十三号被红笔圈着。他拿起胖领导的名片,又拿起王副主任的报表。 一个要他往上走,一个要他跪着爬。往上走的路被孙队长堵着,跪着爬的路被五百块压着。 他得在明天太阳落山前,找到第三条路。 第10章 第三条路 陈建国推门走进办公室,看见王副主任桌子上摆了两张纸。 一张是借钱用的,一张是押房子用的。纸是供销社的,底下盖着红章。中间夹着复写纸,写了三份,第二份的字有点糊。陈建国心里明白,这糊了的一份是供销社自己留的,真要有什么事,他们就说找不着了。 王副主任笑着说:“建国啊,五百块钱借给你,一年利息两成。要是到时候还不上,你那烘房可就归供销社了。我这是为你好,帮你把摊子弄正规点。” 陈建国拿起来看。借钱那张写得清楚:借五百块,一年利息百分之二十,每个月给利息,年底还本钱。押房子那张更直接:烘房和里头的东西都押上,到时候还不上钱,供销社就来接手。 陈建国说:“王副主任,这个利息是不是有点高?” 王副主任点着烟说:“高什么呀?你去银行能借到钱?外面借钱都是三分利。我给你二分,已经很照顾你了。” 三分利是一个月百分之三,一年就是三十六。二分利听着是少点。 陈建国又说:“可是烘房押给你这事……” 王副主任吐口烟说:“不押给我,我怎么敢借你?五百块不是小数目。你要是不愿意,就去找别人试试。” 陈建国盯着纸看了好半天。他明白了,这是王副主任最后的一招——用借钱把他绑死在八毛的价钱上,再用押烘房掐住他的脖子。 不签,三天后税务所就来封烘房。 签了,这辈子可能都翻不了身。 陈建国说:“我签。” 王副主任笑了:“这就对了。年轻人嘛,要识时务。” 陈建国在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 王副主任说:“钱明天给你。你先回去准备送货。对了,从明天开始,每天送四十斤过来。价钱还是八毛。” 陈建国一愣:“四十斤?我做不了这么多。” 王副主任脸上笑容没了:“做不了也得做。我帮你摆平税务,又借钱给你,你总得表示表示吧?” 陈建国听懂了,这是要他加量。 他说:“行。” 从供销社出来,陈建国觉得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 一年利息两成,一个月光利息就要八块三。再加上每天四十斤货,他得把干活的孩子加到二十个,还得再盖一个烘房。 钱还没拿到手,债已经堆成山了。 回到家,看见院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是胖领导的秘书,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站在车边等他。 秘书问:“陈建国?” 陈建国说:“是我。” 秘书说:“领导让我问问,执照办得怎么样了。” 陈建国苦着脸说:“卡在生产队了,孙队长说要下个月再说。” 秘书没说话,拉开车门说:“上车说吧。” 车开到个没人的地方停下。秘书把车窗关严实,压低声音说:“孙队长这个人,有问题。” 陈建国问:“什么问题?” 秘书说:“纪委在查他。他收过刘老大三百块钱,帮刘家兄弟签了承包合同。这事有人看见了,但是没人敢说。” 陈建国说:“三百块……” 秘书说:“够判三年了。你要是能提供线索,或者直接去举报,这事就快多了。” 陈建国明白了,这是要他去当枪使。 他说:“秘书同志,我就是个卖蘑菇的……” 秘书打断他说:“卖蘑菇的想干大,就得有执照。有了执照,就能接特供的活儿,一斤一块二。没执照,就得被人捏着,八毛一斤还得押房子。” 秘书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举报信的写法。怎么写,你自己看着办。” 吉普车开走了。 陈建国捏着纸条站在路边。 举报孙队长,执照能办得快一点,但是会彻底得罪张富贵那伙人。不举报,就得一直背着高利贷,永远翻不了身。 两条路,都不好走。 他回到家,把赵小海叫来。 陈建国问:“小海,你见过孙队长收钱吗?” 赵小海想了想说:“见过。上个月,刘老大给他送了个布包,鼓鼓囊囊的。孙队长当场打开数钱,我躲在窗户外面看见的,都是十块钱的大票子。” 陈建国问:“有多少?” 赵小海说:“至少二三十张。” 二三百块。对上了。 陈建国问:“你敢去作证吗?” 赵小海脸白了:“建国哥,我害怕。孙队长要是知道……” 陈建国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怕。这事你别管了。” 晚上,陈建国写了举报信。 按照秘书给的写法,写清楚了哪一天、在哪里、多少钱、谁看见了。他没写赵小海的名字,就写“有村民看见了”。 第二天一早,他把信塞进了县纪委的信箱。 信投出去,心就悬起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下午,王副主任的会计送来了五百块钱。厚厚一沓,全是十块的。 会计说:“数数。” 陈建国数了数,正好五百。 会计说:“借钱的事就这么定了。每月十号交利息,八块三毛三。记好了。” 陈建国说:“记好了。” 会计走了。 陈建国拿着五百块钱去了税务所。 穿蓝衣服的点完钱,开了张条子:“罚款交了,但是税务登记还得办。三天内来办,不然还要罚。” 陈建国说:“办,我一定来办。” 从税务所出来,还剩二十块。 正好老鬼来了。 老鬼问:“钱呢?” 陈建国递过去二十块。 老鬼数了数,揣进兜里说:“下个月二十号,我再来。” 陈建国说:“老鬼叔,我想问个事。” 老鬼说:“说。” 陈建国说:“要是有人举报生产队长,会怎么样?” 老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举报了?” 陈建国说:“没有,就是问问。” 老鬼说:“举报了,就准备好挨揍。张富贵虽然倒了,但是他的人还在。孙队长要是出事,下一个就是你。” 陈建国说:“知道了。” 老鬼走了。 陈建国回到家,心里更乱了。 举报信已经投了,收不回来了。孙队长要是真出事,张富贵那伙人不会放过他。 可是要是不举报,执照就办不下来,就得一直让王副主任捏着。 正想着,院门外来了人。 是孙队长。他脸色铁青,直接进了院子,关上门。 孙队长问:“建国,你什么意思?” 陈建国说:“什么什么意思?” 孙队长盯着他说:“举报信。纪委找我谈话了。” 陈建国心里一咯噔,脸上没露出来:“孙队长,我不懂你说什么。” 孙队长冷笑说:“不懂?信里说刘老大送我三百块钱,有村民看见了。除了你,还有谁?” 陈建国说:“孙队长,我真不知道。” 孙队长走近一步说:“行,你不认也行。但是我告诉你,张富贵虽然倒了,县里还有人。你举报我,就是跟他们过不去。后果,你自己想。” 陈建国说:“孙队长,我就是想办个执照……” 孙队长笑了:“执照?好办。你明天来生产队,我给你开证明。但是有个条件。” 他压低声音:“你去纪委,就说举报信是胡说的。就说你看错了,记错了。” 陈建国说:“这……” 孙队长说:“不答应,执照这辈子都别想办。答应了,我不光给你开证明,还帮你去公社说话。” 陈建国不说话了。一边是举报的压力,一边是执照的诱惑。 他说:“我考虑考虑。” 孙队长说:“明天早上,给我回话。”说完就走了。 陈建国一晚上没睡着。 天亮了,他去了工商所。想问问办执照到底要多少钱,要什么手续。 工商所办事的是个秃顶,坐在玻璃后面喝茶看报纸。 陈建国说:“同志,我想办个体户执照。” 那人头都不抬:“材料呢?” 陈建国说:“生产队证明还没开……” 那人说:“那来干什么?材料齐了再来。” 陈建国说:“同志,我想问问,办下来要多少钱?” 那人放下报纸,打量他:“保证金五百,登记费二十,年检费十块。一共五百三。” 陈建国问:“保证金是什么?” 那人说:“押金。防止你乱来。三年后退你,前提是你每年税都交齐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指着第三条:“保证金按你每个月生意的一半到一倍算,最少五百。” 五百三。陈建国手里只有刚借的五百,交了罚款剩二十,刚够登记费。保证金五百,他还得再借五百。 陈建国说:“同志,保证金能少点吗?” 那人又拿起报纸:“规定。不办就让开,后面还有人呢。” 陈建国从工商所出来,站在街上。太阳晃眼。 五百三保证金,得再借五百,得再签一份卖身契。可是借了,一个月又多八块利息,每天得多做十斤蘑菇。 他想起胖领导名片上印的地区行署经济发展处。说不定还有别的路,绕过生产队,直接找行署。可是一个卖蘑菇的,怎么进政府大院? 陈建国看向远处的烘房,烟囱冒出的烟被风吹散了。 他选了硬闯。 因为跪着爬,膝盖会烂。 第11章 权力的门缝 陈建国在行署大院门口蹲了半个多钟头,手里那个帆布包都捏出汗了。 包里有几朵平菇,昨晚跟爹打手电在后院摘的。蘑菇长得还行,包都撑鼓了。 门卫是个老头,在传达室里看报纸。陈建国走过去敲窗。 “同志,我想找管经济的领导。” 老头头都不抬:“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我是跃进大队的,种蘑菇的。”陈建国拿出蘑菇,“想请领导看看……” “去去去!”老头推开窗,“卖菜去农贸市场!” 陈建国没退:“这不是卖菜……” 老头出来推他:“滚远点!再不走我叫人了!” 这时后面来车了。一辆黑色小轿车停下,车窗摇下来,一张胖脸探出来:“老李,吵什么?” 门卫马上堆笑:“王主任,没事!乡下小子不懂规矩……” 王主任下车走过来,拿起蘑菇看了看:“种得不错。哪儿学的?” “自己琢磨的,看了本书。”陈建国说。 王主任点点头:“让他进来。跟我车走。” 陈建国跟着进了大院。王主任领他进了一间屋。 “等着。”王主任说,“有人问就说是我表侄,别提蘑菇。” 陈建国坐下等。这一等就是两个多钟头。 走廊里有人说话:“刘主任报告还得改……”“后勤处老李又卡单子……”“要开个体户会,找典型呢……” 陈建国听着。 中午,王主任进来:“走,刘副主任要见你。” 进了办公室,刘副主任坐在桌子后面,胖胖的,戴眼镜。 “蘑菇带来了?” 陈建国打开包。刘副主任拿起看了看:“种得还行。一平米出多少?” “试验棚每茬五到八斤,一年收六到八茬。” “成本呢?” “菌种自己弄,培养基用棉籽壳玉米芯,便宜。”陈建国说,“规模上来,一斤成本三毛以内。” 刘副主任往后一靠:“下个月开个体经济会,缺典型。你这个可以树典型。” 陈建国心跳快了。 “但是,”刘副主任说,“典型要听话。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发言稿有人写,你背熟。重点讲在党的政策下,在领导关心下才成功。明白吗?” “明白。” 刘副主任对王主任说:“给工商局打电话,他执照特事特办,三天办下来。保证金灵活处理。” 王主任去打电话,回来说:“好了,后天去工商局找李股长。” 刘副主任又对陈建国说:“执照下来挂行署示范点牌子。食堂每天买你二十斤蘑菇,价格九毛。市场价多少?” “一块二。” “那就九毛。每天八点前送到食堂后门。” 陈建国算了算,一斤少赚三毛,但这是稳当生意,还有护身符。 “行,谢谢刘主任。” 出门时,走廊里碰见个瘦高个。 “王主任忙呢?”那人眼睛看陈建国。 “李主任。”王副主任笑,“刘主任交代事。” “这位是?” “种蘑菇的小陈,刘主任树的典型。” 李主任看看蘑菇:“种得不错。怎么不跟我说?后勤处正愁食堂菜少呢。”他对陈建国说:“以后蘑菇送后勤处仓库,我们统一安排。价格一块二,但走我们账。每天送来验收,月底结账。” 陈建国心里一沉。走后勤处账,结账时间他们说了算,听说常拖账。 王副主任干笑:“李主任,刘主任安排好了……” “都是为了工作嘛。”李主任拍拍他,又对陈建国说,“明天来后勤处办手续,找采购科孙科长。” 李主任走了。王副主任低声说:“先按他说的办。刘主任那边我去说。” 陈建国点点头。 下午出大院时,门卫老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陈建国往家走,包里的蘑菇蔫了。他坐下吃娘塞的饼子,就着自来水。 算了算账:执照省五十块。每天二十斤生意,一月能剩三百多。但走后勤处账,拖账就完了。 吃完饼子,他用最后五毛钱买了斤水果糖。 到家天擦黑。爹在修锄头,娘在烧火,弟妹写作业。 “蘑菇送出去了?”爹问。 “送出去了。”陈建国拿出糖,“行署领导看上了。” 爹手里的锄头掉地上。 陈建国说了食堂要蘑菇的事,没提李主任。爹沉默半天。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爹说。 “我知道。” “你知道啥?挂上行署牌子,你就是典型了。典型得按公家说的做。” “我知道。” “那你还……” “爹,咱家还有别的路吗?” 爹不说话了。妹妹舔着糖笑:“哥,甜。” 陈建国鼻子一酸。 晚上躺在床上,听见爹咳嗽。 今天看见当官的两副面孔。刘副主任要政绩,李主任要实惠。他被夹中间。 但他没退路。要借着当官的势,长自己力量。 三天后执照下来。他要先摸清后勤处孙科长是啥人,李主任和刘副主任有啥过节,食堂验收员啥脾气。 还有王主任那句话:“先忍忍。刘主任会有安排。”啥意思? 陈建国睁着眼。明天要开始织自己网了。 先办执照。但之前得找隔壁老赵,在工商局扫了十几年院子。老赵嘴碎爱喝酒,两杯下肚啥都说。 他从床底拖出小木箱,拿出两根烟包好。 该用的得用。这条路上,人情消息比蘑菇值钱。 陈建国闭上眼。 三天时间,要把底摸清。 这场当官的游戏,他进场了。得学会出牌。 哪怕第一张牌,只是一包蔫蘑菇和两根皱巴巴的烟。 第12章 办事的门道 天刚亮陈建国就醒了。他从床底找出那身蓝工作服,是他爸以前在粮站发的,没怎么穿过。陈建国穿上,照了照镜子。 他妈端着一碗糊糊进来,让他吃了再走,别跟人着急。 陈建国嗯了一声,喝完糊糊,揣上烟和五块钱就出门了。到院门口,他爸递过来一个旧烟盒,说里面是半盒黄金叶,烟有点干了,是前年他二舅给的,一直没抽。 陈建国收好烟盒,往隔壁大队去。 老赵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他就乐了,说他今天穿得精神。陈建国递上烟,叫了声赵叔,说想打听个事。 老赵接过烟闻了闻,别在耳朵上,问他打听什么。 陈建国问,工商局个体股是不是有个李股长。 老赵一听,撇了撇嘴,说李怀仁那人可不好说话,贪得很。烟要比大前门贵,酒最低是洋河大曲,还要表示表示,三十块钱是最少的了,说是保证金,其实都进了他自己口袋。 陈建国没说话。 老赵想了想,又说还有个办法。副股长孙为民,刚调来三个月,跟李怀仁不太对付,找他也许能行。 陈建国记住了,就去了县城。 工商局是栋两层旧楼。个体股在一楼最里边。陈建国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声音说进。屋里有点暗,靠窗坐着个戴眼镜的瘦子,问他什么事。 陈建国说要办个体户执照,把材料递过去,说行署刘副主任打过招呼。 那人听到刘副主任,眼神动了动。他翻了翻材料,说材料不齐,缺街道证明,缺卫生站许可,还要交五十块钱保证金。 陈建国说刘副主任说了,免保证金。 那人笑了,说刘副主任是领导,但他们有他们的规矩。陈建国掏出五块钱零票,又添了四十五整钱,放在桌上。 李怀仁瞟了眼钱,没拿,说这是要开票的保证金。他敲敲桌子,意思是还有别的花费,材料不齐,得他帮着跑。 陈建国明白了,掏出那半盒黄金叶放在钱旁边。 李怀仁瞥了眼烟盒,脸一下子拉下来,站起来拍桌子,说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让他犯错误,让他出去,材料不齐办不了。 陈建国被赶了出来,还能听见里面在骂。 他没走,在走廊坐下,掏出窝头啃着。 挂钟滴答走着。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 十点半左右,门开了。李怀仁夹着包出来,看都没看陈建国,径直往外走。陈建国跟了上去。 工商局后面是自行车棚。李怀仁走到一辆新车前,正要开锁,陈建国走过去叫了声李股长。 李怀仁回头,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建国掏出三十块钱,三张十块的新票子,说刚想起保证金该交还得交,这是五十,把另外二十也拿了出来。 李怀仁盯着钱看了几秒,笑了。他接过钱,说小陈你早这么明白不就好了。他开了锁推上车,说执照明天来拿,材料他帮着补。 陈建国说了声谢谢李股长。 李怀仁推车要走,又回头低声说,挂行署扶持点的牌子,注意点影响。 陈建国说明白。 李怀仁骑车走了。 陈建国刚出大门,听见有人喊他。是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推着自行车。那人走过来,小声说他姓孙,孙为民,工商局个体股的,刚才的事他看见了。 孙副股长说李怀仁就那样,让他别往心里去,刘副主任交代的事他们肯定办好。执照明天下午来拿,他亲自给办。 陈建国说谢谢孙股长。 孙副股长摆摆手说副的。他又说,陈建国挂行署牌子的事,有人知道了。 陈建国问是谁。 孙副股长说是他们跃进大队的王老栓,听说他要挂行署牌子,昨天来局里闹了一场。还说刘副主任和李副主任不对付,他夹在中间要当心点。 陈建国点点头。 回到家,下午两点多。推开院门,就听见王老栓的大嗓门。 院里站着王老栓和两个邻居。 王老栓看见他回来了,转身问他是不是要当典型了。 陈建国叫了声王叔,问他有什么事。 王老栓说没啥,就是问问他那蘑菇是不是真让行署看上了。 陈建国说领导觉得还行。 王老栓嗤笑一声,说不会是花钱找的门路吧,声音很大,说他听说现在办事都得意思意思。 院里一下子安静了。 他父亲从堂屋出来,脸沉下来,让王老栓别胡咧咧。 王老栓嗓门更高了,问他是不是前几天往行署跑,是不是空着手去的。 陈建国没接话,转身进厨房,提出一袋二十斤的面粉,又割了两斤肉,拎出来递给他父亲,说今天买的,晚上包饺子。 院里更静了。 王老栓盯着那袋面,不说话了。 陈建国这才开口,说他种蘑菇靠的是技术,王老栓要是不信,改天可以来他棚里瞧瞧,他教他。 王老栓脸变了变,哼了一声,扭头走了。两个邻居也跟着散了。 他父亲拎着面和肉,手有点颤,问他这…… 陈建国说没事,晚上包饺子。 晚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母亲和面,父亲剁馅,弟弟妹妹剥蒜。 饺子下锅,热气腾腾。母亲捞起饺子,先给父亲盛,又给陈建国盛。 吃到第三个饺子,弟弟说今天学校里有人问他,他哥是不是攀上领导了。 陈建国筷子停了停,问弟弟怎么说的。 弟弟挺得意,说他哥种蘑菇种得好,领导自己找来的。 母亲看了一眼,没吭声。 吃完饭刷碗时,母亲跟进来,站了一会儿,叫了他一声。 母亲说她知道他有本事,但树大招风,今天下午街道刘主任来了一趟。母亲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钱,问他昨天给她的七十六块八毛钱是哪儿来的。 陈建国声音很稳,说这钱是行署给的定金,蘑菇的定金。行署食堂每天要二十斤蘑菇,一斤九毛,这是头十天的定金,往后每个月都能有这笔钱。 母亲的手开始抖。她低下头,看了布包很久,然后转过身去,肩膀微微动着。 夜里,陈建国躺在床上。执照办成了,但也看清了不少事。明天要去送第一批蘑菇。 他坐起身,拿出小本子写: 九月十七日。执照明天下午拿。第一次送货:好菇送食堂,次菇送后勤处。打听示范基地的事。留意王副主任那边。树大招风,得低调。 写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又写:该硬的时候要硬。 合上本子时,鸡叫了,天快亮。 他躺回去,知道明天是第一场硬仗。这回不能再退。因为身后是母亲抖着手,是父亲弯着腰,是弟弟妹妹吃饺子时的笑脸。这些很轻,风一吹就散。这些也很重,得用一辈子去扛。 窗外天白了。陈建国翻了个身,得睡会儿。天亮以后,还有硬仗要打。 第13章 送菇的学问 天没亮陈建国就醒了。 他悄悄起来,怕吵醒父母。用冷水洗把脸,精神了。 进蘑菇棚摘菇。动作要轻,一转就下来。二十斤蘑菇摘了半个多钟头。 分好装筐。好的给食堂,差点的给后勤处。特别差的挑出来不要。 天刚亮,推着借的板车出门。轮子吱呀响,路不平,筐子直晃。 到行署后门七点多。老马几个已经等着了。 “新来的?”老马问。 “送蘑菇的,陈建国。” 老马递烟:“这买卖可不好做。” 七点半门开了。验收的老徐出来。 “排队!” 验老马的豆腐,按了按:“有点酸,扣两斤。” 老马脸红了,没敢争。 轮到陈建国。老徐抓起蘑菇闻:“有土腥味,没洗干净?” “洗了三遍。”陈建国拿出白酒和烟,“徐师傅解解渴。” 老徐脸色好了:“这回还行。”叫人拿秤。 陈建国看见秤砣绳子滑了半寸,没说话。 “十八斤半。记账。” 进去交了货。出来时后勤处孙科长来了。 拿放大镜看了半天,记本子上:“不达标,按二级品。二十斤十六块。” “没意见。” “记账。二级品二十斤,八毛一斤,共十六元。” 办事员记着。陈建国开口:“孙科长,这数对吧?” 孙科长一愣:“对。” “那就好,怕您记错。” 走时听见老马小声说:“行啊。” 接下来三天都这么送。给食堂的好好洗,给后勤处的留点泥,混三成次的。 第四天孙科长多看他两眼:“菇怎么越来越次?” “要求严,不敢混差的。”陈建国很诚恳。 孙科长笑了:“行,你实在。” 结账时说:“账要走流程,下月五号结。” 陈建国点头:“听您的。” 回家算账。一天三十二块多,一月九百多。扣掉成本剩六百多。这年头是工人一年工资。 进村时几个老人看见他,说话声小了。 到家父亲蹲在棚外,脸色不好。 “咋了?” 父亲指指棚子。篱笆被扒个口子,地上有脚印。 “昨晚有人来。我听见动静出来,人跑了。” 陈建国看了看,几个菌包被捅烂了。 “王老栓?” “没抓着人不能乱说。” 扎好篱笆,找木棍顶住门。 “今晚我睡这儿。” 中午弟弟回来,一瘸一拐脸上有伤。 母亲吓一跳:“咋了?” “摔的。”弟弟低头。 “说实话。”陈建国放下筷子。 弟弟不吭声。母亲撩裤腿,小腿也有伤。 “打架了?” “嗯。” “为啥?” 弟弟抬头红了眼:“学校有人说哥是贿赂当典型的。我说不是,他们骂我……” 陈建国摸摸他头:“疼不?” “不疼。”弟弟掉泪,“哥你真贿赂了?” “没有。靠本事种的。”陈建国很肯定,“不信问爸。” 父亲点头:“没撒谎。” “那我明天还这么说。” “不用,明天哥跟你去。” 下午母亲拿出块的确良布。浅蓝色,挺括。 “给你做衬衫,办事穿。” “妈不用,我有衣服。” “你有啥?工作服袖子长。” 布在母亲手里抖。陈建国看着那双操劳的手,抖得停不下。 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也这么抖。 “妈,布留着您自己做。我真不用。” 母亲没说话,把布抱得紧紧。 傍晚狗剩送纸条来:“骑车的叔叔让给的。” 写:明天中午十二点,国营饭店二楼。王。 是王副主任。 第二天送货,在门口听见两干部聊天。 一个说:“刘主任要示范基地放城东,地便宜。” 另一个笑:“便宜有啥用?李主任说放城西挨着公路。” “我看不是地的事。城东是刘主任老家,城西是李主任连襟管……” 两人走了。陈建国记着。 验完货老马拉他到巷子里。 “孙科长拖我货款三个月了。吃回扣,不给就拖。” “多少?” “一成。一百给十块。不然挑毛病压价。” 孙副股长骑车过来使眼色。陈建国跟去。 “有人写匿名信,说你资质造假菌种不明。” “谁写的?” “还能谁?你们大队的。信我压了,李怀仁那儿也有。他今天找我,话里有话。” “要多少?” “没说数。但说‘典型要坐稳得会做人’。长期的意思。” 陈建国明白了。按月“孝敬”。 “谢孙股长。” “客气。你棚子注意点,听说晚上有人去。” 送完货回家先看棚子。东北角五个菌包发霉了。摸摸,湿漉漉有馊味。 这几天没雨,不该这么湿。 父亲进来脸变了:“这……” “有人泼水了,故意让发霉。” “王老栓?断咱生路啊!” 陈建国没说话。看西沉的太阳。 明天中午国营饭店。 王副主任要见。 李怀仁要钱。 孙科长拖款。 王老栓使坏。 菌包发霉。 弟弟打架。 母亲手抖。 一件件像网收过来。 他知道要进下一局了。 不是送货验货那么简单。 要面对权力、贪婪、眼红、人心暗处。 但不能退。 退了霉斑变整棚,刁难变常态,拖款变烂账。退了母亲没新衣,弟弟还挨欺,父亲还防贼。 得往前走。 哪怕前面水更深网更密。 晚上写本子上: 九月二十一 1 中午见王主任(带二十块) 2 准备李怀仁钱(月二十?三十?) 3 救菌包(挖霉消毒) 4 明天去学校(找老师见家长) 5 夜守棚(带棍) 停了下又写: 6 该狠时要狠。狠在看不见处。 吹灯睡了。 这夜没怎么睡。 天快亮时坐起看窗外。 今天后事会不同。 但必须走这步。 这一世要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走出路。 哪怕满脚泥满身伤。 他得走。 第二天先跟弟弟去学校。 老师听了说:“打架不对,但事出有因。我批评他们。” 陈建国说:“我想见家长。” “就说说,不闹事。” 老师答应了。 中午到饭店二楼。王副主任已在等。 “坐。” 陈建国掏出二十块推过去。 王副主任瞥了眼:“收回去。叫你来不是说这个。” 钱收回。 “你种菇的事,李副主任有意见。说你资历不够技术不成熟,挂牌子不好。” “那我……” “别急。”王副主任点烟,“刘主任说给年轻人机会。但你也得争气。” “怎么争气?” “示范基地选址了。”压低声,“城东城西争得厉害。你要能出把力……” 陈建国明白了。要站队。 “我一个种菇的能出啥力?” “你挂的是行署牌子。说话有人听。” 菜上来了。肉、蛋、菜,还有酒。 王副主任倒两杯:“喝点。” 酒很辣。陈建国咳了。 “慢点。”王副主任笑,“路还长。记住该站哪站哪,别摇摆。” 饭后去工商局找李怀仁。 李怀仁喝茶,眼皮不抬:“啥事?” 陈建国放三十块桌上:“李股长,这个月的……” 瞥了眼,敲敲桌:“放抽屉。” 拉开抽屉放进去。里面已有不少信封。 “下月五号来。”端起茶,“对了,你棚子注意卫生。有人说不干净。” “是,一定注意。” 出来买石灰。回家处理霉包,撒灰通风。 晚上真睡棚里。抱棍子,睁眼到半夜。 外面有脚步声。很轻。 握紧棍,屏气。 脚步声停了停,慢慢远了。 没去追。知道追不着。 天快亮时眯了会儿。 早上送货,孙科长验得特别细。 “今天这批……还行。”难得没挑。 结账时说:“下月五号领钱。以后单子写清楚,一级多少二级多少。” “明白。” 老马凑近:“孙科长今天好说话?” “可能心情好吧。” 其实知道,是三十块起作用了。 回家算账。这月能挣九百多,扣掉给李的三十、给徐的烟酒,剩八百多。 够给母亲做衣,弟弟买鞋,父亲买烟。 还能存点。 日子有盼头了。 但知道刚开始。 王副主任要站队,李副主任有意见,王老栓还使坏。 菌包霉事要查清。 晚上又记本子: 九月二十二 1 王副主任站队(城东?城西?) 2 李怀仁钱月三十(下月五号给) 3 查谁泼水(注意王老栓) 4 买料加固棚 5 下周看示范基地 躺下听虫叫。 这世路不好走。 但选了就得走。 为母亲手不抖,为弟弟不挨欺,为父亲不防贼。 得走下去。 天慢慢亮了。 第14章 饭桌上的棋局 天刚亮陈建国就醒了。 他穿上蓝工作服,揣上二十块钱和半盒烟出了门。国营饭店是县城唯一的两层楼。 陈建国进去,一楼坐满了人。服务员问他:“同志几位?” “找人,二楼雅间。” “楼上左转到底。” 陈建国上楼敲门。 “进。” 王副主任坐在窗边。 “小陈来了,坐。” 陈建国坐下。桌上泡了茶。 “喝茶。” 陈建国喝了一口。 “王主任,您找我……” “不急。”王副主任递了根烟。 两人点上烟。 “说说行署里的情况。”王副主任说,“刘主任和李副主任不对付。” 陈建国听着。 “李副主任管后勤,孙科长是他的人。吃回扣这些事,刘主任知道。”王副主任看着他,“刘主任想动他,需要材料。” “什么材料?” “孙科长吃回扣的证据。”王副主任拿出一份文件,“刘主任有个示范基地项目。如果你帮忙,我给你争取五亩地,三年免租。” 陈建国没马上答应。 “王主任,我这边也有难处。李怀仁要我每月‘孝敬’,王老栓扒我蘑菇棚。” 王副主任笑了。 “李怀仁那边我打招呼。”他写了张纸条,“这是派出所张所长,我战友。你去找他。” 陈建国接过纸条。 “谢谢王主任。” “互相帮忙。”王副主任说,“你帮我收集材料,我帮你解决问题。” 他站起身:“小陈,你卷进来了。要么当棋子,要么当棋手。” “我想当棋手。” “那就得会下棋。”王副主任拍拍他,“第一步站稳脚跟。” 两人又聊了会儿。 离开饭店,陈建国看着手里的纸条。 这笔交易成了。 下午他去弟弟学校。 “赵老师,我是陈建军的哥哥。” “建军哥哥啊,什么事?” “听说建军打架了。” “是打了。王磊说你家靠贿赂当典型,建军就动手了。” “王磊家长在吗?” “在校长办公室。” 陈建国去了校长办公室。王磊父亲站起来:“你就是那个‘典型’的哥哥?” “我是陈建军哥哥。听说两个孩子打架了。” “你弟弟打我儿子,必须处分赔钱!” “王师傅,您儿子说我靠贿赂当典型。这话您教的?” “我没教!孩子自己听说的!” “孩子听谁说的?”陈建国声音平静,“这话传出去是造谣。要不咱们去派出所?” 他掏出纸条放桌上。 办公室里安静了。 王磊母亲拉拉丈夫袖子。 “那也不能打人……” “打人不对。”陈建国对校长说,“我替弟弟道歉。让两个孩子互相道歉,这事算了吧。” 校长看看纸条:“行。” 从学校出来,陈建国买了石灰和新锁,回蘑菇棚处理发霉的菌包。 傍晚父亲来了:“建国,今晚我守。” “爸,我能行……” “你去。明天你还要送货。” 陈建国看看父亲:“那您小心点。” “放心。” 夜里,陈建国听见院子里有声音。 他从窗户往外看。父亲提着灯在蘑菇棚边转,蹲下摸摸地面,又站起来继续走。 一圈走完,父亲坐在门口卷了根烟。 陈建国看了会儿,躺回床上。 第二天,母亲拿出新衬衫。 “妈,您熬夜做的?” “嗯。”母亲帮他穿上,“精神。” 陈建国照照镜子:“谢谢妈。” 母亲笑了,眼圈有点红。 上午陈建国去送货。老马在等他:“小陈,你要的材料我写了。” 老马掏出一张纸。陈建国接过来看: 孙科长吃回扣 1. 六月十五日,我送豆腐三十斤,孙科长说豆腐酸扣五斤秤。我送去十块钱,第二天验收通过。 2. 七月三日,刘婶被拖款两个月,送孙科长两瓶酒,三天后结款。 写了七八条。 “马叔,谢了。”陈建国把纸收好,“还有谁被拖款?” “刘婶和老李头。他们愿意写。” “都写。我帮你们想办法。” 老马点点头。 送完货,陈建国去工商局找李怀仁。他把二十块钱装进信封递过去。 “李股长,这是本月‘心意’。” 李怀仁看看笑了:“小陈,懂事。” “李股长,王副主任让我问您好。” 李怀仁笑容僵住了。他盯着陈建国:“王副主任认识你?” “认识。” “那这钱……”李怀仁把信封推回来,“按规矩办。你执照好了,明天来拿。” “那行。” 从工商局出来,孙副股长推车过来使眼色。陈建国跟过去。 “小陈,李怀仁虚开发票的事,我有材料。你要不要?” “孙股长想要什么?” “听说你跟王副主任搭上线了。”孙副股长笑得不自然,“以后多关照。” “互相关照。” 孙副股长掏出一沓纸:“发票存根复印件。” 陈建国接过来翻翻,有几张金额偏高。 “谢谢孙股长。” “客气。你那蘑菇棚注意点,听说有人晚上去‘参观’。” 陈建国点点头。 下午到家,第一笔大货款到了。母亲在堂屋数钱,一张张数得很慢。 她把钱叠好用布包好,塞进柜底。 转过身眼圈红了:“建国,这钱真踏实。” 陈建国鼻子有点酸:“妈,以后会更踏实。” 晚上他整理材料,狗剩跑来了。 “建国哥,王副主任让你小心,李副主任那边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不知道,就说小心。” 陈建国心里一沉,给狗剩抓了把黄豆。 第二天送货,孙科长没来。来了个办事员。 “陈建国?你的蘑菇有问题,暂停供应,等检测。” “什么问题?” “不知道,等检测。”办事员走了。 老马推车过来:“小陈,开始了。” “嗯。” “咋办?” 陈建国没说话。他推车往回走,在巷子口遇见孙副股长。 “小陈,有人举报到县纪委,说你行贿虚报产量。县纪委可能要查。” “谁举报的?” “不知道。信里写得清楚。”孙副股长看着他,“你得罪谁了?” 陈建国想起王老栓的眼神。 “很多人。” 孙副股长摇摇头骑车走了。 傍晚王副主任带话:明天中午老地方见。 夜里陈建国坐在屋里。月光照进来。 他看着桌上那沓材料,纸边角磨毛了。 窗外月亮很亮,远处有狗叫。 他知道,真正的仗现在才开始。 但他手里有了枪。虽然枪是别人给的,子弹不多,但至少能开枪了。 这一世,他要走出自己的路。 他得走。 而且要开始还手了。 第15章 第一枪 中午十一点四十,陈建国在国营饭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口袋,左边是材料,右边是二十块钱。新衬衫领子有点磨脖子。他推门进去。 王副主任已经在里面了,正用暖水瓶烫茶杯。看到陈建国,他点点头。 陈建国坐下。桌上有一碟没炒过的瓜子。 “证据怎么样了?”王副主任倒了两杯茶。 “差不多了。”陈建国拿出材料放在桌上。 王副主任没有马上打开。他喝了口茶,才拿起材料翻看。看到老马写的清单时,他停住了。 “都是真的?” “真的。老马他们都能作证。” 王副主任继续看。看完后,他说:“一周内要有更硬的证据。录音或者照片。光说话不行。” “录音机不好找。” “想想办法。”王副主任说,“县纪委调查组下周下来。组长是刘主任的老同学,但组里有李副主任的人。” 陈建国心里一紧。 “你要主动去找调查组。”王副主任往前靠了靠,“但不能说告状,要说汇报工作。” “汇报工作?” “对。就说你是县里扶起来的典型,来汇报经营情况,感谢党的政策。顺便反映行业里的不正之风,不点名。” 陈建国明白了。 “这些材料……” “先别交。等他们问起来再给,要显得为难。” 陈建国点头。 “王主任,试验田的事……” 王副主任笑了笑:“急了?” “不是急,是心里没底。” 王副主任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规划,刘主任签过字了。你的地在图上这个位置。” 陈建国看了看纸。 “但这还不是正式文件。等这事办成了,我给你申请批文。” “要多久?” “一个月。前提是事情办漂亮。” 陈建国把纸折好放进口袋。 “还有,”王副主任压低声音,“李副主任那边有动作了。他让孙科长停收你的蘑菇,还往县纪委写匿名信。接下来可能更厉害。” “我料到了。” “撑住。撑过去,地就是你的。撑不过去……” 话没说完,意思很清楚。 从饭店出来,十二点半。太阳很晒。陈建国直接去了县招待所。 他找到后勤科,敲门。 “同志,我找李主任。”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抬头:“我就是。什么事?” 陈建国递上名片:“李主任,我种蘑菇的,听说招待所需要食材。” 李主任看看名片:“蘑菇?我们有固定供货的。” “我知道。”陈建国拿出一小袋蘑菇,“您看看。今早刚摘的,一块二一斤,保证每天送货。” 李主任看了看蘑菇:“是不错。但采购要走程序。” “您先试试,行的话再说程序。” 李主任想了想:“行,先送二十斤试试。明早七点送到后厨。” “谢谢李主任。” 从招待所出来,陈建国心里踏实了点。 下午两点,他去了市农科所。 “同志,我想检测蘑菇样品。” “检测什么?” “农药残留,重金属,污染。” “十五块,三天出结果。” 陈建国付了钱,填了表,交上样品。 “三天后来取报告。” 从农科所出来,下午四点了。陈建国回到行署后门,老马他们还在等验收。 陈建国把老马拉到一边。 “马叔,明天开始咱们集体不给后勤处供货了。” “啥?那货咋办?” “我有新路子。招待所要货,我帮你们联系。” 老马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但咱们得抱团。就三天,说等检测结果,怕被冤枉。” 老马想了想:“行!我去找刘婶他们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陈建国把蘑菇送到招待所后厨。赵师傅验收了,当场给了二十四块钱。 上午九点,陈建国把检测报告贴在行署后门墙上。几个人围过来看。 “真检了啊?” “得花不少钱吧?” 十点,孙科长来了。看到报告,他脸色变了变。 “你这只能证明这一份没问题。” “那您说怎么证明?”陈建国问。 “重新抽样送省里检。这期间你的蘑菇停供。” “行。那其他人的货呢?也停?” 孙科长一愣。 老马上前一步:“孙科长,我们的货也怕有问题。要不也等等检测?” 刘婶也跟着说:“是啊,万一吃出问题我们担不起。” 孙科长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下午,陈建国去了派出所。 “张所长,王副主任让我来找您。” “什么事?” “我们村的王老栓扒我家蘑菇棚,往菌包里泼水。” 张建国站起身:“小刘!叫两个人,去跃进大队!” 到了王老栓家,他正在喂鸡。看见警车,手里的盆掉在地上。 “王老栓,有人举报你破坏财产,跟我们走一趟。” 到了派出所,张建国问话。王老栓开始不承认,看到照片后额头冒汗。 “坦白从宽。说了可以调解,不说最少拘留十五天。” 王老栓手开始抖。 “是孙科长让我干的……” “哪个孙科长?” “行署后勤处的。他说搞垮陈建国的蘑菇,就让我供货。” “写下来。” 王老栓不会写字,民警小刘记录。记完后按了手印。 从派出所出来,天黑了。陈建国把证词收好。 “以后有事直接来找我。”张建国说。 “谢谢张所长。” 回到家,父亲在蘑菇棚里看书。 “爸,看什么呢?” “看菌种。我想着不能光种平菇,得试试香菇、金针菇。书上说价钱能贵一倍。” 母亲在堂屋喂小鸡。 “建国,你看多欢实。以后鸡蛋自家就有了。” 弟弟在写作业,抬起头说:“哥,我今天跟王磊说话了。他说他爸不让他再说了,还给了我一塊糖。” “你吃了没?” “没,留着给妈。” 母亲转过身:“傻孩子,你吃。妈不吃。” 第二天,陈建国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车铃有点锈,车闸不太灵。他骑了一圈,挺轻快。 下午,孙副股长来找他。 “小陈,有新情况。李怀仁和孙科长合伙倒卖票据。” “有证据吗?” 孙副股长拿出一张纸:“采购单复印件。二十斤蘑菇市场价二十四,他们开三十六。多的十二块两人分。” 陈建国接过来看。 “这材料我收了。谢谢。” “客气。老马那边又多了五家,都愿意写证词。有个卖猪肉的被拖了半年货款,气得想砍人。” “跟他说别冲动。” 孙副股长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自己也当心。” 三天后,调查组下来了。陈建国穿上新衬衫,带上账本去招待所。 “郑组长好,我是跃进大队的个体户陈建国,来汇报经营情况。” 他说了练好的话。说到不正之风时显得为难。 郑组长听完问:“你能提供具体线索吗?” 陈建国显得更为难了:“郑组长,我就是个种蘑菇的,怕……” “别怕,组织给你撑腰。” 陈建国这才拿出材料。 郑组长看完问:“这些都是真的?” “真的,证人都能作证。” “好,你先回去等调查。这几天不要离开县城。” 第二天,调查组约谈孙科长。看到材料,孙科长脸色白了。 “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我们会查。” 当天下午,调查组查封了后勤处三年的账本。两个办事员抬着纸箱装上车。行署里的人都看见了。 李副主任给郑组长打电话,话里有话。 郑组长只说:“我们依法调查,请相信组织。” 三天后,刘主任在会上讲话。 “最近县里涌现出优秀的个体户典型。比如跃进大队的陈建国同志,不仅勤劳致富,还敢于揭发不正之风。这种精神值得提倡!” 会后,孙科长被停职。文件贴在公告栏上,很多人围着看。 消息传来时,陈建国正在搭架子。老马跑过来:“小陈!孙科长停职了!咱们赢了!” 陈建国没说话。父亲抬起头:“停职了?” “停职了!” 陈建国看看老马兴奋的脸,又看看父亲。父亲脸上有笑,但淡淡的。 傍晚传来消息,示范基地提前启动,陈建国可以先使两亩地。 他去看地,在城东,土很好。蹲下抓了把土,很细很润。 太阳下山了,地上一片金黄。远处行署的灯亮了。 陈建国知道,事情没完。 孙科长停职了,但李副主任还在。新科长是谁的人?不知道。 他把李怀仁、孙科长都得罪了。王老栓虽然写了证词,但以后呢?不知道。 第一枪打响了。接下来是对面的反扑。 他松开手,土从指缝漏下。站起身往回走。 到村口时,看见王老栓站在门口。两人目光对上,王老栓马上转身进屋。 天黑了,星星亮起来。 这一夜,又有很多人睡不着。 孙科长睡不着,李副主任睡不着,王老栓睡不着。 他自己也睡不踏实。 但他得睡。明天还要送货,还要去谈合作,还要去看地怎么搭棚。睡不好没精神干活。 路还长。 这一枪打出去了,就得准备好迎接所有动静。 好的坏的,明的暗的。 都得接住。 这一世选的路,就是这样。 脚上沾泥,身上带伤。 但也得往前走。 陈建国推开家门。屋里灯亮着,母亲在纳鞋底,父亲在看书,弟弟在写作业。 他走进去,关上门。 第16章 磨刀 陈建国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牛皮纸信封,没有邮票和地址。里面的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油墨有点褪色了。上面写着:你挡了太多人的路。下次不是死鸡,是人。 他对着煤油灯看了看信纸,是供销社卖的普通稿纸,边裁得不齐。字是从《人民日报》上剪的,查不出笔迹。但信封是县印刷厂专用的那种厚牛皮纸。 他把信收好,走到院子里。天很黑,星星很多,没有月亮。远处有狗在叫。 他知道事情还没完。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县印刷厂。门卫是个老头,在听收音机。 “同志,我找办公室。” “干啥的?” “问问印刷的事。”陈建国说。 老头指了指里面:“左边那栋楼,二楼。” 办公室有个女办事员在打字。陈建国拿出信封问她是不是这里印的。 女办事员看了看说:“是我们厂的。怎么了?” “这信封都发给哪些单位?” “那可多了,县委县政府各局各公社都发。职工每月也能领二十个。个人买不了,只对公。” 陈建国心里有数了。能拿到这种信封的,肯定是公家的人,或者和公家有关系的。 从印刷厂出来,他去了招待所。李主任出差了,要三天后才回来。厨房赵师傅悄悄告诉他,上面不让从个体户进货了,说要规范采购渠道,让他先别来了。 下午他去找孙副股长。孙副股长在工商局门口等他,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两人推车走到城外小河边。 孙副股长看了看周围,才低声说:“我查了,那种信封上个月后勤处领了三百个,李怀仁领了一百个,王副主任那儿也领了五十个。” 陈建国心里一沉,范围还是太大。 孙副股长又说:“李怀仁和孙科长在查你偷税漏税的事,他们找了税务所的人,想查你的账。还有,信用社有人可能要主动给你贷款,利率很优惠,你千万别接。那个信贷员是李副主任的远房表弟,是个陷阱。” 陈建国记下了。 “谢谢孙股长。” “别谢我,我也得自保。”孙副股长苦笑,“李怀仁让我离你远点。我说咱们就是普通办事关系。但我也不能一直硬扛。” 从河边回来,陈建国开始布置家里。他在院墙四周拉了细铁丝,绑上小铃铛。在蘑菇棚门口放了几个空铁桶,堆在暗处。 父亲看他忙活,没说话,进屋拿了根铁棍出来,是以前民兵训练发的,有点锈了,但很沉。 “这个放你床边。” 陈建国接过铁棍。 父亲说:“咱是老实种地的,不想惹事。但事来了,也不能怕。” 母亲在厨房蒸馒头,听见了探出头说:“建国,要不咱不种了?种地虽然穷,但安稳。” 陈建国没说话。 弟弟从屋里出来,拿着根木棍,是扫帚把改的:“哥,我跟你学打架。” “学什么打架?好好念书。” “念书也要学。”弟弟很认真,“我们班王磊又说我哥是贿赂犯。我没跟他吵,但我得会保护自己。” 陈建国看着弟弟,十岁的孩子,眼神很倔。 “好,我教你几招防身的。” 三天后,市副食品公司的人来了。一个张科长,一个办事员。陈建国带他们去示范基地看。两亩地,四个大棚,菌包排得整齐,菌丝正在长。 “不错。”张科长说,“规模不大,但很规范。检测报告我们看过了,质量没问题。” “张科长,合同……” “合同可以签。一年两万斤,一块三一斤。但我们要求质量必须稳定,按月交货不能断,出问题要十倍赔偿。” 陈建国心里算了一下。两万斤,一个月要一千六百多斤。他现在所有棚加起来一年最多八千斤,差得远。 “张科长,产量方面……” “产量是你的事。”张科长很直接,“我们只管收。签了合同就得按时交,交不上要赔违约金。” 陈建国犹豫了。这是机会,也是风险。 张科长看出他的犹豫:“这样,我们先签一年。预付款给你30%,七千八百块。剩下的按月结。” 七千八百块。陈建国心跳快了。这笔钱能扩建大棚,买新菌种,雇人手。 “我签。” 合同在县招待所签的。张科长带了公章,陈建国按了手印。一式三份。签完字,张科长当场开了张七千八百块的支票。 “支票三天内到账。小陈,好好干。你做好了,明年合同翻倍。” “谢谢张科长。” 送走客人,陈建国拿着支票,手有点抖。七千八百块,他没见过这么多钱。 但兴奋很快就过去了。他算了下,要完成两万斤产量,得再建六个大棚,雇至少三个人。菌种要扩大培育,培养基要大量采购。七千八百块勉强够,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还有时间问题。现在是九月,蘑菇长三个月。就算现在扩建,第一批新菇也要十二月才能出来。合同要求十一月开始供货,第一个月就要交一千六百斤。他现有的产量最多八百斤,差一半。 陈建国回家跟父亲说了情况。父亲听完,沉默了很久。 “六个棚,一个月搭不起来。” “我知道。” “雇人……雇谁?村里人会种地,但不会种蘑菇。” “我教。”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我去趟县城。” “干啥?” “买书。” 父亲去了新华书店,买了三本蘑菇种植的书,又去农科所买了菌种培育手册。晚上点着煤油灯看,看到半夜。 陈建国起来上厕所,看见父亲还在看,手指在书上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爸,睡吧。” “你先睡,我再看看这个配方。” 第二天,父亲开始试验新配方。他把棉籽壳、玉米芯、麦麸按不同比例混合,做了二十个试验菌包,每个都贴上标签。 “书上说温度要控制在20到25度。”父亲在棚里挂了温度计,每天看六遍,“湿度要85%。高了容易长杂菌,低了长得慢。” 陈建国看着父亲,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现在像科学家一样认真。 一周后,试验菌包出结果了。7号配方长得最好,菌丝又白又密。父亲把数据记在本子上,又做了第二轮试验。 陈建国开始扩建大棚。他在村里雇了三个年轻人,狗剩、铁柱、三娃,都是二十来岁,有力气肯干。工钱一天一块五,管一顿午饭。 第一个棚搭到一半时,出事了。 那天下午陈建国去县城买塑料膜,回来看见狗剩他们蹲在棚边抽烟,棚架子歪了一半。 “咋回事?” 狗剩站起来拍拍土:“建国哥,刚才有人来了。” “谁?” “不认识,三个男的,骑自行车来的。他们问这是不是陈建国的棚,我们说是。他们也没说啥,转了一圈就走了。他们刚走,棚架子就自己歪了。” 第17章 暗处的眼睛 天还没亮,陈建国就醒了。 他摸黑拿出那封匿名信。信上还是那句话:“下次不是死鸡,是人。” 他把信放回去,用冷水洗了把脸。父亲在扫院子,看了他一眼:“又看那信了?” “嗯。” “别老看。” 吃过早饭,陈建国去找孙副股长。孙副股长刚起床,还在刷牙。 “这么早?” “孙股长,麻烦您个事。”陈建国压低声音,“印刷厂的记录,能帮忙查查吗?” 孙副股长犹豫了下:“我试试。” 陈建国掏了二十块钱放在桌上。 从孙副股长家出来,陈建国推车去送货。路过村口,又看见那个人站在老槐树下。那人没看他,但陈建国知道他在看自己。 到县城,市副食品公司的张科长已经在等了。 “去你那儿看看。” 张科长仔细看了大棚和日志,点点头:“合同可以签。一年两万斤,一块三一斤。但有条件。” 陈建国接过合同。 “第一,质量要稳。第二,按月交货。第三,出问题十倍赔偿。第四,只能供货给我们。” “产量呢?” “产量是你的事。”张科长很直接,“签了就得按时交,交不上按合同赔。” “有预付款吗?” “百分之三十,七千八百块。” 陈建国算了算,签了字。 送走客人,他拿着支票站在地头。这是他见过最大一笔钱。 但很快他就开始发愁。要完成两万斤,得再建六个棚。七千八百块勉强够用,但不能出错。 时间也紧。蘑菇长三个月,现在扩建,第一批新菇得十二月才能出。但合同十一月就要货,第一个月要交一千六百斤。他现在最多八百斤,差一半。 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正在摘菇,手里的篮子顿了顿。 “六个棚,一个月搭不起来。” “我知道。” “雇谁?村里人会种地,不会种蘑菇。” “我教他们。” 父亲卷了根旱烟:“菌种呢?只够四个棚的。” “扩大培育。” “怎么扩?农科所的人不来了,技术得自己弄。” 父亲抽完烟,站起身:“我去趟县城。” “干啥?” “买书。” 父亲下午回来,带了书。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不认识的字就问陈建国。 第二天,父亲开始试验新配方。一周后,7号菌包长得最好。 同一时间,陈建国开始扩建大棚。他雇了狗剩、铁柱、三娃,工钱一天一块五,管午饭。 第一个棚搭到一半时出事了。 陈建国买塑料膜回来,看见棚架子歪了,柱子倒在地上。 “咋回事?” 狗剩说:“有人来说这棚违规占地要拆。我们没让,他们骂了几句走了,走时故意撞倒了柱子。” 陈建国去找村支书吴有福。 “吴书记,我的棚违规占地了?” “违规?你那地是公社划的示范基地,有文件的。” “今天有人来要拆棚。” “什么人?” “说是检查组,没报单位,没证件。” 吴有福打了几个电话,放下话筒:“县里没派检查组。建国,你得罪人了?” 陈建国没说话。 “你现在是典型,树大招风。小心点,行署那边李副主任对你有意见。” 从村委会出来,陈建国去了农贸市场。他的摊位生意差了,以前一天卖十几斤,现在只卖五六斤。 卖菜的老李头悄悄招手:“小陈,那个姓吴的也在卖蘑菇,一斤九毛,送货上门。” “姓吴的?” “吴天顺,城关镇的。他到处说,你签了大合同,要把我们这些小个体户挤垮。” 第二天,卖豆腐的老马和卖青菜的老李头来找他。 “小陈,吴天顺找我们了。他说收购价一块一一斤。”老马搓着手,“我媳妇要生了,住院要钱。” 老李头也说:“我老伴肺不好,药费贵。” 陈建国看着他们:“你们想去给他供货?” 两人低头不说话。 “去吧。不怪你们。” 老马和老李头愣住了。 “但你们要想清楚。”陈建国说,“他的蘑菇为什么便宜?用的是劣质菌种。时间长了会出问题,到时候他会不会把责任推给你们?” “还有,他今天给一块一,是要打垮我。等我垮了,他垄断市场,还会给一块一吗?到时候可能八毛七毛。” 老马叹了口气走了。老李头也跟着走了。 陈建国写了张告示贴出来,又准备开放日,请市民来参观。 周三下午,王副主任来找他。 “签了大合同?好事。不过有没有想过分点利益出去?” “分给谁?” “李副主任那边的人。分一点,买个平安。” 陈建国看着他:“我的蘑菇是我和父亲种出来的。狗剩他们搭棚,手上都是泡。凭什么分给他们?凭他们手里有权?” “这是规矩。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就得守规矩。” “什么规矩?不劳而获的规矩?” 王副主任摇摇头走了。 周五,陈建国收到第二封匿名信:“三天后,小心你的棚。” 他去了派出所。 张所长看完信说:“这是威胁。” “三天后晚上,能派人去我那儿蹲守吗?便衣就行。” “可以安排两个人。但得有证据才能抓人。” 从派出所出来,陈建国找了狗剩他们开会。 “三天后可能有人来砸棚。需要大家晚上巡逻,两人一组,工钱一晚一块。” 狗剩说:“建国哥,我不要钱!” 陈建国摇头:“钱一定要给。” 他安排了排班表,又做了几个石灰包放在棚子入口。 周六,信用社的人来了。 “陈建国同志,恭喜啊。我们有个贷款政策,五千块以下,年息只要百分之五。要不要考虑?” 陈建国想起孙副股长的话:这人是李副主任的亲戚。 “谢谢,我不需要。” “机会难得。过了这村没这店。” “我知道。但真的不需要。” 周日开放日,来了三十多人参观。下午市报记者来采访。 采访完,刘主任拉他到一边:“报道出来对你有帮助,但也会让你更显眼。市里有人让我注意保护国企干部积极性。你明白吗?” 陈建国明白。 三天后夜里十一点,陈建国躺在床上等。 凌晨一点二十分,铃铛响了。 他抓起铁棍冲出去。父亲也提着煤油灯出来。 试验田那边有喊叫声和奔跑声。 陈建国跑过去,看见狗剩和铁柱按着一个人。那人满脸白灰,呛得直咳嗽。 另外两个人往村外跑,派出所的人在追。 陈建国走近看,是王老栓的侄子王二柱,才十六七岁。 王二柱哭了:“建国叔……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大伯让我来的……他说不来就打断我的腿……” 张所长问:“你大伯?王老栓?” 王二柱点头:“还有两个……我不认识……他们跑了……” 张所长问陈建国:“怎么处理?按说可以拘留。” 陈建国看着被划破的塑料膜和踩烂的菌包。 “让他写保证书,赔三十块。不送派出所。” 张所长点点头:“行。孩子还小。” 人都散了。陈建国站在大棚前。父亲走过来。 棚里温度降到18度。这茬菇要受影响。 “爸,我是不是太心软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心软不是坏事。但有时候也得狠。你不狠,别人就以为你好欺负。” 陈建国看着远处的黑暗。 他知道今晚来的只是小角色。真正的对手还在暗处。 这场斗争还没结束。但他得走下去。 回头已经没有路了。 第18章 蛛丝马迹 清晨,陈建国敲开王老栓家门,亮出那张按着红手印的保证书。 王老栓脸色煞白。屋里昏暗,陈建国单刀直入:“二柱都说了,是你让他来的。” “我没……” “二柱才十六,这事闹大,一辈子就毁了。” 王老栓眼睛红了,瘫坐在炕沿,许久才从柜底摸出布包——五张十块钱和一张纸条。“孙科长给的。他说搞垮你的棚,就让我当技术员。” 纸条上写着“按计划行事”,落款“孙”。 “九月十几号给的。他说李副主任有恩,不能让你骑到干部头上。” 陈建国收起纸条:“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帮我。孙科长再找你,告诉我。” 王老栓咬牙点头:“行!但让二柱来你这儿干活吧。” “一天一块五,干不好照样撵人。” 离开王家,陈建国知道线头扯出来了,但线那头拴着马蜂窝。 回家时,父亲在试验田里,新菌包长势喜人。“这批七十天就能收,比原来快二十天。”陈建国松了口气。 下午他关在屋里写《蘑菇种植操作手册》,煤油灯下写了十几页,配上示意图。 第二天,他把手册发给狗剩三人:“学好了就是技术员,工资能涨。” “真给我们?” “给了就是你们的。只能自己看,不能外传。” 培训开始。一周后,狗剩已能独立接种。“建国哥,真能当技术员?” “能。” 扩建加快。六个新大棚二十天搭完,塑料膜在秋阳下泛光。 十月底,所有大棚投产。陈建国算了账:月产一千八百斤,超额完成。 吴天顺就在这时出招了。 中午弟弟冲进大棚:“哥!有人说吃咱们蘑菇中毒了!” 陈建国骑车赶往县城。农贸市场墙上贴着“跃进蘑菇毒倒三人”的小字报。他撕下纸,直奔派出所。 张所长见他便说:“假的。病人吃的是吴天顺的劣质菇。但他不认,舆论起来了。” 陈建国去医院见了三个挂水的病人,转身去了广播站。 “我要发声明,广播。” 下午两点,广播响起陈建国的声音:“明天上午九点,我在示范基地举行公开说明会。如果我的蘑菇有问题,我承担一切责任!” 广播播完,县城炸锅。 下午吴天顺找上门:“陈建国!你诬陷我!” “让公安查。我已经报案了。” 吴天顺脸涨通红:“你给我等着!” 他走了,但陈建国知道没完。 第二天张科长带人来了:“接到举报,你们使用违禁生长剂,要重新检测。” 陈建国坦然接受。 等人走了,张科长压低声音:“小心。举报人还找了税务局,说你偷税漏税。税务局稽查科新调去的人,是李副主任的妻弟。” 陈建国心里一沉。 孙副股长匆匆赶来:“他们要查你!个体户要建账,没有账就是问题!他们能用这个罚到你倾家荡产!还找了信用社断你贷款路。” 信用社老赵随即到来,带来新合同:“贷款额度提高到一万块!年息5%!” 抵押条款写着:土地承包权及地上所有附着物。 “谢谢,不需要。” 老赵笑容消失:“想好了,错过就没有了。” “想好了。” 几天后农科所周所长来访:“听说你们培育出新菌种?生长周期七十天?我们想合作,专利共享,收益你们六我们四。” 陈建国想起孙副股长的警告,只说需要考虑。 周所长留下联系方式,临走说:“下个月省里有个体户先进代表会,县委推荐了你。” 王副主任随后到来,脸色凝重:“李副主任在常委会上提议加强对个体户典型的管理,刘主任好不容易压下来。你现在是众矢之的。” “扛不住也得扛。”陈建国说。 十一月初,一千六百斤蘑菇按时送达市副食品公司。张科长验收后点头:“全部合格。明年合同可签三万斤,但你要独家供货。” “行。” 家里,母亲开始操心他的婚事:“二十三了,该成家了。” 陈建国摇头:“等示范基地稳定了再说。” 母亲眼圈红了:“妈怕你万一有个啥……” “妈,放心。我不会有事。” 十一月中旬,孙副股长带来关键线索:“印刷厂那批牛皮纸信封,后勤处领的三百个有二十个对不上。保管员说李副主任的妻侄领办公用品时,拿走一摞用报纸包的东西,像信封。没直接证据,对方送过酒让他‘别乱说话’。” 陈建国对照李副主任讲话稿,发现匿名信用词与其相似。村口陌生人身份也查清——县招待所保安,李副主任亲戚安排的。 证据链逐渐闭合。 孙科长突然上门,消瘦憔悴:“我有李副主任指使我的证据。亲笔条子,还有他给的两百块钱。都给你,但让我儿子来你这儿干活,学点技术。” “可以。守规矩,工钱一样,干不好照样撵人。” 孙科长递过布包。两张纸条:一张“务必解决陈的问题。孙”,一张“按计划行事,事后有重谢。李”。 “‘事后有重谢’是什么?” “他答应事成后调我去市里后勤处当副科长。”孙科长苦笑,“现在想想,我就是颗棋子。” 陈建国收好证据。现在他有完整证据链。 晚上,煤油灯下,他将所有证据抄写三份。 一份藏房梁。 一份交给父亲:“如果我出事,交给刘主任。” 父亲稳稳接过:“放心。” 第三份装进档案袋,封面写:关于县改革工作重要情况反映材料。 夜里十一点,他推车出门。 街道漆黑寂静。他来到县委书记家院外。铁门小窗打开,门卫警惕问:“找谁?” 陈建国举起档案袋:“我找梁书记。有关于县里改革重要情况,需要直接汇报。” “梁书记休息了。明天去县委办公室。” “等不到明天。这事关系到县里改革典型能不能立得住,关系到有干部是否破坏改革。今晚不见,明天可能就晚了。” 门卫打量他:“名字?单位?” “陈建国。跃进大队蘑菇种植户,县改革示范基地负责人。” 门卫迟疑片刻:“等着,我去问问。” 小窗关上。陈建国站在冷夜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知道,敲开这扇门,要么赢个彻底,要么输个精光。但他没有退路。 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 铁门吱呀打开。门卫身后站着五十多岁清瘦男子,披旧军大衣,戴眼镜。 “小陈同志?我是梁文山。进来说吧。” 陈建国推车进院。铁门在身后沉沉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