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刷满仇恨值能当女帝》
1. 重生
中元夜,暴雨滂沱,竹林杀声如沸。
萧时运勉强别开身侧刀刃,反手捅穿对面的咽喉。雨水和着血淌下来,敌人的,她自己的,狼狈糊成泞然的壳。
她不确定这是她今天杀的第几个人,伤痛和怠倦沉甸甸撕扯着身体,追兵无穷无尽,血肉裹住刀刃的沉腻几乎让人厌烦疲倦。
更多的士兵涌出来,四面弓弦满张,将她逼入山穷水尽的绝境。
周秉文悠然骑马踱到她面前,垂耷的眼皮下透出称心快意的轻蔑:“萧时运,你逃不掉了。”
萧时运攥紧刀柄,强撑着扯出一个冷笑:“就算杀了我,萧家人还没死绝呢。皇上不会以为,他们会在边关坐以待毙吧?”
“你说这个吗?”他轻飘飘丢下一页纸,“的确是好谋划,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什么……
她看着雨水泡开字迹,泥污横覆,终于感觉到彻骨的阴冷与绝望。
“不过朕实在不明白。朕早说过,萧家的案子不会牵连你。”周秉文嗤笑一声,语气似有惋惜,“当朕的贵妃有什么不好的,你偏要自讨苦吃。”
从前他就觉得,萧家女虽然性子不讨喜,一张脸却美得凌厉强势,艳如孤日高悬,火光炙热。
能把这份轰轰烈烈的张扬收入掌中,他总是得意的。
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呢。
萧时运面无表情抹掉脸上的血水:“姓周的,你还真是比我想的更无耻。”
一年前她领兵平定漠北,没等来封侯拜将的赏赐,却在回京面圣时被狗皇帝算计入宫。紧接着她的兄长萧时遇巡营途中堕马,周秉文假意让兄长回京荣养,又污蔑他通敌叛国,逼得兄长自尽以证清白。
她困在深宫音讯断绝,直到圣驾携众妃往西洲园消暑,才趁行宫守卫松懈逃出来。
萧家镇守北关多年,周秉文没那么快吃下西北十万兵马,若能回去,她便有机会破局。
可恨天不垂怜,连这点希望都不愿意给她。
他们萧家世代簪缨,对宣朝忠心耿耿,最终只换来一个兔死狗烹。
真不甘心啊……
竟然输给这种畜生。
“既然你执意要给他们陪葬。”周秉文漫不经心抬手,语气漠然,“放箭。”
他也不缺一个不听话的宠物。
萧时运惊醒时,万箭穿心的剧痛犹在。恨意烧在胸腔,灼烈的痛苦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盯着床架的雕花缓了片刻,忽见床帐微动。萧时运去摸枕边的刀,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醒了?”
是她的丫鬟小桃。
萧时运看着眼前人怔愣片刻:“我们没死?”
都被射成刺猬了,还能捡回条命?周秉文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而且小桃头顶又是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眼前人头上的确飘着一黑一红两个零字。
小桃原本在拢床帐,冷不防听见萧时运的话,差点把帐子扯下来:“小姐你说什么呢!一大早也没个忌讳!”
她觑了眼自家小姐的脸色:“小姐是梦魇了?”
梦魇?
那这一年的噩梦未免太久了。
萧时运正要起身,余光瞥见进来的侍女,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青枝?”
她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死在追兵刀下了吗?
“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青枝困惑眨眨眼,转头问小桃,“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青枝开口的瞬间,萧时运清晰看到,她头上也多了一黑一红两个零。
萧时运正要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没有伤。
寝衣和床榻干净得连血腥气都没有。
她鏖战至竹林时已是强弩之末,怎么可能……
“我们现在到底在哪?”
地府吗?
“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这是郡邸呀。”青枝把铜盆端到她面前,水面照出她们的影子,却没有数字。
萧时运洗过脸,才坐到妆镜前,又听到青枝说:“宫里送来一件冠服,奴婢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她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些。仿佛是昭惠皇后的。
姑姑?
萧时运呼吸一滞。
郡邸。入宫。旧衣。消失的伤口。死而复生的同伴。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轻声问:“现在是哪一年?”
青枝困惑和小桃对视一眼,答道:“弘昌十三年呀,小姐怎么忽然问这个?”
弘昌十三年。
萧时运攥紧拳,指甲掐进掌心,刺痛分明,自己确实还活着。
她竟然回到了一年前。
听青枝的话,今天应该是她平定漠北后回京面圣的日子。
也是今天,她被周秉文下药强占,从缙州守将变成弘昌帝的萧贵妃,从此困居后宫,直至竹林惨死。
真是个好时候啊。她低低叹了一声,迎着侍女担忧的目光,终于还是忍不住,捂住脸大笑起来。
“小姐……”
“我没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恨意惨刻,“梳妆吧,不用管那件冠服。”
青枝迟疑开口:“皇上会怪罪吗?”
“我刚平定漠北,一件衣服而已,他不会计较的。”
她也不会给他机会计较。
上一世萧时运只觉得那衣服不合规制,全然没想到周秉文后来的龌龊心思。
活着的时候没多少真心,人走了,竟然想出这种下作手段温存旧梦。
真恶心。
她迟早阉了周秉文。
不过重生固然可贺,她却还有个问题要弄明白。
那两个数字到底是什么。
萧时遇观察了一早上,发现她和人说话时,对面头顶便会出现这两个数字。
而且还会变。
青枝看到墙缝里的蜈蚣时,头顶黑字变成了四十;而郡邸的下人打碎杯盏时,黑字变成了七十六。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深究,便有中使传召入宫。
萧时运也的确期待再见这位始作俑者。
既然上天让她重来一世。
她的命,萧时遇的命,萧家的血债。
周秉文,你可都要好好还回来啊。
萧时运跟着引路的内侍,再一次走过狭长的宫道,举目殿阁峥嵘,红墙轩峻,难免压得人自觉渺小,生出许多自轻自贱的敬惧。
若说上一次她还有得胜还朝的喜悦,如今故地重游,却只余厌恶。
和隐约一点暴戾的兴奋。
这皇位周秉文坐得,她又凭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重活一世,如果不能站最高的位置上,看一看无边权势的风光,也实在有负天恩。
除开头顶多了两个数字,御座上那人还是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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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的样子。弘昌帝二十一岁登基,时年三十有四,过了意气风发少年时,却还谈不上衰老,君威浩荡塑成不容冒犯的金身,全然道貌岸然的雍容。
若非窥过内里腐朽溃烂的壳,她大概也会和众人一道山呼万岁,心甘情愿叩跪圣明英主。
周秉文讲过几句场面话,又状似无意的问起那件冠服。
老东西还真是不要脸。萧时运心底骂了一句,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那是昭惠皇后的遗物,臣不敢冒犯。”
弘昌帝似乎没料到她的直白,盯着她看了片刻,若无其事别开话题:“窈娘从前最疼你,此番你横戈跃马荡平边患,若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萧时运:……
不愧是皇帝,每当她以为周秉文已经足够无耻的时候,他总是能再度跌破下限。
一点插曲平息,余下的事皆与前世无异。褒赏事毕,弘昌帝令内侍领她到青云阁暂歇,待宫宴开始。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喝下那杯断送她一生的茶。
如今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语气恭谨,连腰弯得都比旁人低些。讲。萧将军请喝茶。
她记得他呢,前世靠着给她下药讨好周秉文进内侍监做了随堂太监,后来污蔑萧家通敌叛国的时候,也格外卖力。
当真是周秉文的一条好狗。
萧时运看了看他头顶的数字。
七十三,零。
是她目前看到最高的数值。
有意思。
她敷衍摆摆手:“放这吧。”
小太监见她没有喝的意思,犹豫片刻,道:“这是暹南国的贡品,皇上特意吩咐,请将军尝尝。”
萧时运盯着他头上慢慢增加的数字,散漫笑了笑:“我现在不渴,赏你了。”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不敢。”
她饶有兴趣挑眉:“一盏茶而已,这里又没有旁人,有什么不敢的?”
小太监强压下心底的恐惧,硬着头皮道:“将军,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她嗤笑一声,“那你觉得,是规矩重要,还是命更重要?”
萧时运讲完这句话,浮在空中的黑字径直跳到了一百,而小太监趴在原地,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止不住磕头求饶。
果然。
黑色数字是恐惧值。当事人越害怕,数值就越高。
这算什么,重生的额外福利吗?
她笑眯眯敲了敲桌子,止住小太监的动作:“康公公选吧,喝茶,还是死。”
千钧万钧的威慑压下来,几乎碾碎他的骨头。小康子张了张口,仿佛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听见眼前人讲。
“我想,皇上应该会很好奇,你是怎么帮贤妃害李美人小产,又嫁祸给婉婕妤的,对吧?”
她怎么会知道!
小康子在萧时运沾着血腥气的笑里终于意识到,自己选错了垫脚石。
他真的会死。
“奴才……奴才……”他看着那碗茶,仿佛看着什么追魂索命的毒药,最终横下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萧时运却仿佛失了兴趣,仰身靠在圈椅里,语气漠然挑破他的心思:“康公公是不是在赌,青云阁到君行殿不远,足够你在药效发作前回完话,再找个借口躲起来?”
她瞥了眼小康子惨白的面色,漫不经心道:“那就快去吧,记得说点皇帝爱听的。”
她可等着周秉文呢。
2. 意外
萧时运把蜡烛重新按回烛台,想,青云阁是个很妙的地方。
此处依湖所建,一楼斗拱高架,四面通透,转过楼梯上到二层,又见重帘低垂,原想做香灯半卷流苏帐的欲说还休,可若被有心人利用,却也……
格外适合偷袭。
还抓不到人的那种。
她有绝对的把握,在这里杀了周秉文。
只可惜她不能。
皇帝骤然崩逝,太子未立,到时候朝局动荡多方争权,她在京城根基浅,占不到什么便宜,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要是时间再早两个月就好了,她尚在缙州,能做更多谋划。
事已至此,先讨点利息吧。
比如让周秉文从楼梯上摔下去。
这么高的台阶掉下去,可是很容易摔断腿的。
且有周秉文为了行事方便,自然也不会带随从,怕是得熬好一会儿呢。
至于她?她只要看热闹就好了。
周秉文自己不小心,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一个中了药浑身发软的弱女子,怎么有力气来救驾呢。
更没有精力把蜡烛涂在楼梯上,对吧。
说来也是他自找的,如果狗皇帝随便选个厢房,她还真不好动手。
可他偏要挑青云阁的二楼。
他和姑姑初见的地方。
呸。
恶心两个字,她真的已经说倦了。
她的确从小就被说长得像姑姑,后来提枪上阵,更是被夸不输姑姑当年列阵挽戈的风姿。
可那又怎样呢?
名扬边塞的萧四娘在深宫郁郁而终,而她前世也折戟荒林,身败名裂。
凭什么她们只能满衣血泪抱恨终天,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始作俑者却能坐拥千秋功业,享万世永昌。
萧时运在窗侧等了约一刻,看到周秉文走进了青云阁。
然而她的期待并没有发生。
另一个人追进了青云阁。
如果她没看错,是鸾仪卫指挥使,楚庭。
怎么回事?
前世没这一出啊。
难道她没喝那杯茶,后续的事件走向也变了?
不行,楚庭在这的话,不仅能救下周秉文,还可能发现她的小动作。
真遗憾,让狗皇帝逃过一劫。
萧时运啧了一声,索性下楼应付两人。
她记得哪几阶有问题,稳住身形踩过去倒也不难。
“萧爱卿?”周秉文意外转过头,“你怎么……”
“臣有些头晕,想出去透透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楚庭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担忧?
然而萧时运和他对视时,却只撞见一片无动于衷的漠然。
楚庭平静与她见礼,讲。见过萧将军。
她一瞬间愣在原地。
欸不是,兄弟,你头顶什么鬼啊。
恐惧值暂且不提,这个鲜红的一百是怎么回事?
血淋淋的红字浮在指挥使大人的头顶,她几乎能闻到血腥气。
不过楚指挥使长得倒很好看,身姿高挑,眉眼潋滟,一身乌沉沉的鸦青袍服也压不住乱红绮绣的稠艳,可惜杀气太重,看人时总带着点阴恻恻的冷意。
萧时运和楚庭交集不多,只知道这人颇得周秉文宠信,一年前升鸾仪卫指挥使,暂理诏狱侦缉刑事。
简而言之,朝廷的黑手套,见习活阎王,京城闻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鸾仪卫属上直十二卫,是负责护卫长安宫的禁军,之前在君行殿他们打过照面,不过没搭话之前,萧时运实在想不到他头顶的数字这么精彩。
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红字不是零的人。
难道人越狠红字数值越高?
萧时运看了眼周秉文,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狗皇帝可不该是零。
周秉文虽惊讶萧时运此刻意识尚且清醒,语气却听不出什么破绽:“萧爱卿若不舒服,还是留在青云阁歇息吧,一会儿也不必强撑去宫宴。”
“多谢皇上关心,臣无碍。”
周秉文似乎还有事,并未再与她纠缠,而楚庭跟他离开时,头顶的红字降了一点。
但不多。
还是很刺眼。
大约又过了两刻,有宫人请她往揽月楼赴宴。
揽月楼在青云阁西南,是禁宫内能够眺望整个长安城的高点,太宗时便常在此设宴赏乐。前世拜周秉文所赐,萧时运全然错过了这场为她设的洗尘宴,而此刻她看着席间的歌舞升平,想。
果然很无聊。
早知道找个借口提前出宫了。
席上除了她和周秉文,还有丽妃和贤妃作陪。
她和丽妃算是旧识,最早她还没跟父兄去边关,姑姑常召她入宫。那时候丽妃和姑姑交好,对她也不错。
至于贤妃……估计只是顺手带过来的。
老端水大师了。
自昭惠皇后崩逝,周秉文一直未立新后。如今后宫贤妃和丽妃分庭抗礼,贤妃胜在家室,而丽妃更擅长讨皇帝开心。两个人明争暗斗多年,新仇旧怨层层叠叠沤成面目全非的狠戾,却一直未分出胜负。
不过按照前世的发展,丽妃快要赢了。
弘昌十四年夏,丽妃用王美人小产一事把贤妃送进冷宫,还顺便查出来她勾结康公公谋害李美人玉昭仪嫁祸婉婕妤等一堆旧账。
萧时运起身与丽妃举杯,对面笑盈盈应下。
前世在宫里那一年丽妃对她多有照顾,她能逃出宫,还多亏丽妃帮她拖住皇帝。
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拖累她。
不等萧时运感慨,丽妃头顶红字忽然变了。
八十七。
贤妃在和丽妃搭话。
笑里藏刀的娇媚,明褒暗讽。而贤妃头顶的红字,也变成了六十三。
萧时运盯着那两个数字看了一会儿,想。是仇恨值?
除了恨,她实在想不到,她们还有什么感情能达到这个数字。
反正从最后丽妃在冷宫对贤妃的折磨来看,很难说不是血海深仇。
如果是恐惧和仇恨,倒也说得通了。
看到蜈蚣,打碎杯盏,至于被她威胁,都不过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人会害怕很多东西,恨却往往专一而纯粹。
多亏了周秉文的端水,不然她还没这么容易发现。
要是能看到自己的数字就好了。萧时运瞥了眼杯盏里水光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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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影。估计她对周秉文的恨,和楚指挥使不遑多让。
欸等等。
楚庭恨周秉文?
负责皇帝安保护卫的鸾仪卫指挥使,恨皇上?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楚大人你不争气啊!这么好的机会你抓不住!
恨有什么用,你杀他啊!
腹诽归腹诽。萧时运一时却也不敢轻下论断。
周秉文不至于蠢到把一条随时能咬断自己脖子的狗放在身边。
可当时青云阁只有他们三个人,她和楚庭今日是初见,他没道理对她有这么强的恨意。
还是楚庭和周秉文提到了什么?
但前世这个时间点上,也没发生什么值得缇骑司劳神的大案。
真可惜楚大人这会儿不在,不然她还能再确认一下。
宫宴快结束时,周秉文贼心不死,又想留她去会真馆赏画。萧时运心下厌烦,只得再找借口推脱,丽妃大概也看出什么,帮她打了圆场,还让自己的大宫女送她出宫。
两人方从揽月楼出来,却见枕霞湖边围了几个人。萧时运好奇叫住一个小太监,问,这是怎么了?
那人觑了眼萧时运的服秩,惶然道:“回贵人的话,尚膳司的小康子失足跌进水里,已经……已经没气了。”
小康子死了?
萧时运颇为意外地打量着白布下隐约透出的轮廓。想。他不是应该活到明年初夏,才因贤妃案被杖杀吗?
算了,死了也好,省得她再费心思灭口。
毕竟从她逼迫小康子喝下那杯茶开始,这一世的走向,已经跟前世截然不同。
但总感觉怪怪的。
无论尚膳司还是君行殿,都和枕霞湖在相反的方向,小康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萧时运压下心底的疑惑,过游廊穿至宫道,给了宫女一锭赏银,说:“前面就是宫门,你回去吧,替我谢丽娘娘好意。”
宫女谢恩离开,萧时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庭?
她看着指挥使大人匆匆穿过角门,不由皱眉。
如果她没记错,那个方向是后妃居住的区域,而鸾仪卫的活动范围在皇帝上朝的太极殿,和平日处理奏折接见大臣的长安宫。
虽说禁军是负责宫城的日常巡逻,可侍卫巡守皆有班次,他一个人去后宫干什么?
萧时运悄悄跟着楚指挥使,眼看一路愈发僻静,甚至隐隐显出荒置的破敝,更觉可疑。
这里似乎是冷宫附近。
宫人一向嫌此处晦气不愿靠近,除开犯了大错的宫人,以及前世丽妃那种来寻仇的,很少有人主动来这里。
萧时运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回过神,突然发现楚庭不见了。
坏了,跟丢了。
她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事可不能被萧时遇知道,不然他得笑到她八十岁。
不等萧时运懊恼,忽觉身后霜锋凌厉,她侧身避开杀招,若无其事笑道:“楚大人身手不错啊。”
可惜今日入宫不能佩刀,不然真想和楚指挥使过几招。
楚庭戒备看着眼前人,语气冰冷:“萧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3. 结盟
“我迷路了。”萧时运眨眨眼,全然的无辜和坦荡,“楚指挥使能不能带我出宫?”
楚庭:“……”
他和眼前人相持片刻,冷哼一声收了刀:“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滚回缙州。”
萧时运闻言挑眉:“楚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真有意思,诏狱的腐肉也会滋养出良心吗?
她贴近楚庭,在楚指挥使再次拔刀之前,笑盈盈握住他的手腕:“可我为什么要走?”
萧时运的瞳色比一般人深许多,此刻直直盯着楚庭,便愈发显出墨色深邃的愉悦与残忍。
作为缇骑司的刽子手,楚庭自然清楚这代表什么。
猎人狩猎到心仪猎物时本能的兴奋。
和暴虐。
“看腻了大漠孤烟,我也想试试京城的天家富贵呢。”
他下意识想推开身前人,对面却抢先一步,得寸进尺勾了他的脖子,附耳轻笑道:“侍奉仇人的感觉,很痛苦吧?”
“萧时运!”楚庭猛然挣开她的桎梏,眼底杀意凛然,“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
她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袖,全然云淡风轻的从容:“我不过实话实说。”
“楚大人恨皇帝,不是吗?”
萧时运看着他头顶变化的数字,想。戳中心事了呀。
“别误会,我没有拿楚指挥使表忠心的兴趣。只是有桩交易想和大人谈。”她瞥了眼身侧破败的宫门,“明晚我会来找楚大人。”
她再度凑近眼前人,字句轻缓缱绻:“还请大人给我留扇窗。”
在楚庭反应过来之前,萧时运轻巧退开,笑:“多谢楚指挥使今日相助,在下告辞。”
很多人怕楚庭,毕竟他现在佥诏狱事,血腥气重的吓人。
萧时运倒不在乎。
她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可比这个上不得台面的谳狱鹰犬多多了。
而且在楚庭劝她回缙州时,萧时运突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楚庭出现在青云阁,是为了拦住周秉文。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既然她能重生,楚庭自然也可以。前世从她入宫到死亡不过一年,萧时运不知道楚庭最后的结局,但她记得另一件事。
萧时遇出事后,负责审理此案的楚指挥使上书替兄长辩护,挨了周秉文训斥,案子也从缇骑司移送刑部。
而且七月十四出逃时,她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她借纵火脱身,偏巧行宫巡守的侍卫也缺了一班。
调开侍卫对楚庭来说并不难,可他为什么会帮她?
直到回郡邸,萧时运也没想明白原因。
她确定她和楚庭今日是初见,没有什么阴差阳错的狗血纠葛。
楚庭替周秉文监视百官清除异己,向来行事惨刻手段暴戾,显然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助人为乐的善心。
真奇怪。
不过楚庭如果能站在她这边,事情会好办很多。
萧时运解下束冠,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片刻,慢慢勾起嘴角。
事关重大,她还是得好好试一试楚大人的心思。
半夜,楚宅。
萧时运翻进楚庭院子时,差点笑出声来。
楚指挥使还真开了窗。
然后她推门探头:“楚大人?”
毕竟下人都遣出去了,她翻窗干什么。
楚庭半倚在榻边,见人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萧时运顺手关了窗,开门见山问:“你今天为什么去青云阁?”
楚庭依然是初见时那副无动于衷的漠然:“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她在楚庭对侧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楚大人既然帮了我,我总要弄清楚自己的恩人究竟是无心插柳,还是良心未泯,才好分别言谢。”
他闻言迟疑抬眼:“你知道……”
她截住楚庭的话,又笑:“这是康公公说得暹南茶吧,的确味道轻些。”
楚庭:……
“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不介意把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的地方?”她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楚大人是说青云阁,长乐宫,还是……西洲园?”
讲到最后时,楚庭听出她话里若隐若现的杀意。
他沉默片刻,移开视线,声音低了些:“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想留在京城。”
“楚大人觉得我该逃吗?”萧时运笑起来,恨意鲜明的暴戾与艳冶,“我不知道楚指挥使为什么愿意帮我,但很显然,我和楚大人不是一类人。”
她的视线停在楚庭头顶的数字上,笑:“楚大人在害怕呢。”
“我实在好奇。”萧时运忽然欺身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转过头和她对视,字句轻缓,“楚大人占着鸾仪卫指挥使的天时地利,又对皇上恨的刻骨铭心,为什么,不敢反呢?”
楚庭怔愣半晌,猛然推开她:“够了!”
他下意识攥紧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泛出青白:“萧时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楚大人当然可以不承认。”她抬起手,云淡风轻点了点他的衣襟,“可你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烛火缄默照着两人的剑拔弩张,飘摇间爆开细簌的烛花,他们相持片刻,萧时运却忽然兴致缺缺卸了力:“罢了,就当我今夜没有来过。”
“你……”
“我以为楚大人重活一世,总归该有些血债血偿的执念。”萧时运低眼理了理衣襟,语气冷淡,“可楚大人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没得让我浪费时间。”
这样优柔寡断的懦弱,也不值得做对手。
直接杀了吧,反正她今日带刀了。
萧时运这样想着,手握住袖剑,却听到楚庭问:“什么重活一世。”
啊?
“你没重生?”
她震惊回身,却见楚庭的茫然不似伪装。
“那你怎么会知道弘昌十四年的事?”
楚庭敛眸静了半晌,轻声道:“在你入宫的前夜,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镇西侯长女缙州指挥使萧时运回京面圣,被皇帝骗去了青云阁,然后……你成了他的贵妃。”他顿了一下,字句艰涩,“我知道青云阁会发生什么,但我什么都没有做。西洲园我放你走,却没想到害你死在竹林。”
萧时运疑惑看着他:“所以你帮我,是因为……愧疚?”
总感觉楚庭不像这么有良心的人啊。
他避开她的视线,讲,算是吧。
“你逃出西洲园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敢反抗周秉文。”
他记得萧时运临死前的眼神,无惧无畏,炽热蓬勃,划过心脏时,有烧灼一般的刺痛。
楚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耀眼的决绝。
哪怕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我不想你重蹈覆辙。”
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楚庭讲得认真,萧时运重点却在另一个地方。
——她在前世实打实尸山血海杀到绝境,对楚庭来说,只是个梦?
萧时运:我有一句脏话我一定要讲。
去他爹的。
算了,不生气,不生气,左右也算是有了个还算好用的帮手。
“楚大人对皇帝的恨,才是你帮我的真正原因吧。”萧时运懒散倚回矮榻,轻飘飘点破他的心事,“楚指挥使不想说也无妨,我只问你一句话。”
“楚大人究竟愿不愿意帮我。”
“帮你……”楚庭迟疑看她,“你要反?”
萧时运笑眯眯点头。
“然后呢?”
“当皇帝呀。”她无辜眨眨眼,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难道我出生入死忙活半天,就为了跪在另一个狗东西面前谢主隆恩?”
萧时运:皇帝这东西多好啊,你不想当吗,反正我想(。
楚庭闭嘴了。
他确实不该问这种蠢问题。
楚指挥使看着萧时运递过来的杯子沉默半晌,突然笑起来:“找盟友找到缇骑司来,萧时运,你胆子还真不小。”
他没有接那盏茶,只问。为什么是我。
萧时运看着他头顶殷红的数字,也笑:“因为整个皇宫,楚指挥使最恨皇帝。”
“我看得到楚大人的恨。”她随手把杯盏放在一边,“但楚大人不愿提,我也不会多问。”
她没有兴趣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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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冗赘无聊的倾诉,只要能把这份恨变成捅向周秉文的刀,就足够了。
屋内烛火一霎的昏晃,萧时运起身拨了拨烛芯,缄寂熔成轻细的尘烬,她听到楚庭讲。我可以帮你。
她于是笑。合作愉快。
第二日一早,又有人给她递了帖子。
沈平川,前科探花,时任翰林院编修,也算她在京城的故交。
萧时运看着拜帖想。她还没找他算账,狗东西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萧将军,好久不见。”
来人姿制闲美,风神明秀,眉目垂顺与她见礼,仿佛真是什么新竹青葳的正人君子,容止可观。
上一世他就是靠着这副平湛温润的伪装骗过她,也骗过了兄长。
而萧时运确认过他头上的数字,才把手从刀上拿开。
很好,他没有前世的记忆。
自从得知楚庭也看过上一世的结局,她对这些关键人物,难免多几分怀疑。
特别是沈平川。
毕竟她当初纵火时,顺手烧死了沈大人。
谁让沈平川因为清算萧家有功,得弘昌帝宠信,留宿西洲园呢。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估计现在该恨死她了吧。
“沈翰林找我有事?”
沈平川闻言笑起来:“你我相知多年,无事便不能相邀了吗?”
萧时运毫不留情翻了个白眼:“有话直说。”
沈平川冷不防被噎了一下,看着眼前人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在下倾慕将军已久,如今边陲安定,不知将军……”
啊?
什么玩意?
沈平川想娶她?
她没进宫的未来这么癫吗?
萧时运干净利落打断他的话:“我拒绝。”
前世就是他配合周秉文伪造证据污蔑兄长,又进言对萧家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这种人的真心剖出来,怕是上秤都要倒贴钱。
她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故交、日后的死敌,语气平直:“沈平川,你究竟是想娶我,还是惦记镇西侯府的权势能帮你在朝中更进一步?”
沈翰林听见这话却也不恼,只慢慢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宽宥:“将军说笑了,我要萧家的权势做什么。”
做什么?
还真是个值得思量的好问题。
萧家在先帝平定漠北九镇时以军功获封镇西侯,这些年久在边关,为避嫌疑,和京城的联系一直不算密切。沈平川若想为仕途寻个助力,她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总不能是重活一世,这人突然改邪归正转了性吧。
算了,信这小子是恋爱脑不如信她是秦始皇。
而且他们也没熟到这个程度吧。
“我不知沈翰林有什么谋划。”萧时运起身,“但是我的确无心情爱。”
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倾身凑近沈平川,若无其事勾了他腰间的双鲤玉佩:“这玉成色不错,沈大人从哪里得来的?”
萧时运贴得太近,沈平川下意识别开脸,却听到她又笑。
沈大人若真想与我合作,可以另议价码。
敷衍走了沈平川,萧时运心不在焉玩着方才顺来玉佩,想。沈翰林又能给她带来什么惊喜呢?
她没打算跟沈平川结盟。不过事出蹊跷,钓一下总归没什么坏处。
一切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想报仇,也没必要急着和沈平川翻脸。
“你很喜欢这玉佩?”
萧时运看楚庭进来,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笑:“楚大人都听见了?”
这小子在院子蹲了有一会儿了。
鸾仪卫工作不饱和啊,堂堂指挥使大人,竟然有空在这听别人墙角。
“为什么不答应沈平川?只要你未曾婚配,皇上依然随时可能对你下手。”
“难道嫁了人他就会放过我吗?”萧时运疑惑瞥他一眼,“我不记得周秉文什么时候这么有道德了。”
他又不是没抢过别人老婆。
楚庭:……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楚指挥使头顶闪烁的红字,思量片刻,难得收敛了戏谑:“楚大人放心吧,会有人帮我们拦着周秉文的。”
4. 暗涌
“丽妃?”轻蔑鱼一样游过楚庭眼底,“一个贤妃尚且斗得艰难,你指望她去拦周秉文?”
“她是拦不住。”萧时运懒洋洋支着下巴,没计较楚指挥使的态度,“但昭惠皇后可以。”
她漫不经心丢开手里的玉佩:“楚大人忘了前世的流言了吗?”
虽说昭惠皇后逝世多年,但姑侄同嫁一夫到底不光彩,周秉文不愿惹色令智昏的非议,于是想出来这么个龌龊法子。
——既然皇帝没错,脏水就只好泼在她身上了。
上一世至宫宴开始,萧时运和周秉文皆未出现,直到半个时辰后,周秉文以身体不适为由,让萧家女留宿内宫。
是以第二日封妃的旨意还没下来,她蓄意勾丨引魅惑君上的流言就传遍宫城,连前朝都知道了。
没有周秉文的授意,内廷有几个脑袋砍,敢把这种消息放给外臣。
楚庭静静注视着眼前人,他以为会在那张漂亮得几乎惊心动魄的脸上看到恨,厌恶,或者怨毒,浓稠凄厉,一如诏狱那些声嘶力竭的冤仇。
然而萧时运若有所思垂眼,却是全然的平静与从容。
他实在意外。
燕然勒功威震漠北的一代名将,怎么可能容忍这样卑劣的诋毁。
“前世那么多血海深仇,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劳神。”萧时运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云淡风轻喝了口茶,“也多亏周秉文的虚伪,至少我现在不用太担心宫里突然来一道封妃的旨意。”
姓周的要脸啊。
可既要又要的下场,往往是。
什么都得不到。
“不过昨日周秉文虽有恤赏,却没提赐勋的事,怕还是贼心不死,想算计我入宫呢。”萧时运唇边勾起一点刻薄的嘲讽,“我虽有心成全他,却需要楚大人帮个小忙。”
她抬手,轻轻点了点楚指挥使腰间缇骑司的符牌,笑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皇上如此深情,我这个做臣子的,又怎么舍得让他只对着替身伤怀,痴心错付呢。”
夜晚,承明宫。
昭阳殿一室珠玉璀璨,画帘织金绣彩,罗慕半垂。此刻宫女皆被遣出内室,榻边人妆饰卸尽,只斜插一支素簪松挽发髻,依然是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妩媚雍容。
有人轻巧推门,丽妃将绣棚搁在一边,起身往炉内添了些香:“数年未见,想不到萧将军不仅能杀敌平寇建功漠北,连这深宫禁苑都能来去自如,本宫当真佩服。”
萧时运毫不见外地拿了块糕点吃,清甜可口,香而不腻,也算上一世宫里为数不多值得怀念的东西。
丽妃耐心等她吃完,又喝过茶,才道:“萧将军的提议确实诱人。可我想不通,将军为什么要帮我?”
萧时运让送她出宫的宫女给丽妃带了句话。
我可以助娘娘击败贤妃。
彼时她的宫女满心惊疑,丽妃却想,萧行歌这个侄女可真是有意思。
一个久居边关的武将,连宫妃品阶都未必理得明白,竟然说,要帮她斗贤妃。
她看着眼前人,轻巧止住她的话,唇边笑意嫣然:“让我猜猜,你不想入宫,对吧?”
萧时运动作顿了一下,也笑:“娘娘喜欢这皇宫吗?”
丽妃沉默片刻,道:“我知道皇帝的心思,若他真提起此事,我可以帮你进言劝阻。”
她常伴御侧,自然察觉到周秉文看向萧时运时,眼底晦涩的欲丨望。
萧家女今年二十一岁,换位思考,丽妃也不想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男人。
更何况君心凉薄,抛开帝王的权势,她实在不觉得周秉文有什么值得倾心的地方。
丽妃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但你要知道,皇帝若执意要你入宫,没有人能让他回心转意。”
她们并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您并不需要为我做太多。”萧时运递给她一小包粉末,“下次周秉文留宿昭阳殿,把这个添到香炉里。”
丽妃没有接那东西,只迟疑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萧时运盈盈凑近眼前的宫妃,在对面反应过来之前,顺势握住她的手。薄薄一方纸贴在两人掌心,丽妃听到萧时运笑:“丽娘娘别害怕,这只是臣对皇上一点心意。”
“臣不会损伤龙体,更不会置您于大逆不道的死罪。”她迎着丽妃警惕的目光,字句轻缓,“您去查查李美人宫里的小印子,会有线索的。”
“不过得快点,要是贤妃抢先灭了口,事情就不好办了。”
可惜小康子死的太早,原本还想让他多给丽妃吐点东西。
她白日随口提起,才知是楚庭动的手。
楚指挥使虽说事做得急了点,倒也挺贴心的。
丽妃安静和萧时运对视片刻,慵懒笑起来:“你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不进宫?”
即使萧时运藏得很好,她却依然在那双黑而亮的眸子里,看到蛇一样蛰伏的恨意。
仿佛时机成熟,她会毫不犹豫将毒牙刺进猎物咽喉,一击致命。
萧时运不答她的话,只笑:“未免夜长梦多,娘娘还是尽早把皇帝请来昭阳殿吧。”
她凑近丽妃脸侧,声音又低了些:“不然皇上可能会先发现您顺水推舟,让玉昭仪毁容的事。”
“你——”
“嘘。”萧时运食指轻轻抵住她的唇,瞥了眼丽妃头顶波动的黑字,若无其事退远,“时候不早了,臣该回去了。”
“能让对手死无葬身之地的机会,丽娘娘可千万别错过。”
萧时运出了承明宫,等在暗处的楚庭走过来,问:“丽妃答应了?”
“她会照做的。”萧时运笑,“我不入宫,她斗倒贤妃,便有登临后位的可能。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她怎么可能拒绝。”
和贤妃那个恋爱脑不一样,丽妃爱权势尊荣,唯独不爱周秉文。
前世丽妃能与她相安无事,一则有贤妃这个劲敌,二来萧时运无心争宠,丽妃知她身不由己,也多少震惊于周秉文的无耻,如今一切尚未发生,她自然不想再给自己多个对手。
况且丽妃也不干净。
玉昭仪虽因为贤妃的暗害发桃花疹失了圣心,可在药里做手脚,让玉昭仪脸上留疤的,却是丽妃。
估计丽妃会和上一世一样,用贤妃平账,不过不妨碍她吓唬一下这个女人。
这宫里腌臜事这么多,她既然能知道李美人和玉昭仪的事,是不是还知道别的秘密呢。
丽妃有了忌惮,才不敢过河拆桥。
两人出了宫,楚庭讲:“皇帝要我盯着你的动向。”
“放心,明日见过陆相之后,我会乖乖待在郡邸,不让楚大人为难。”
“陆逊业?”楚庭有些意外地转过头,“他不可能帮我们。”
萧时运去见他倒也不算可疑,陆家和萧家是旧交,又有姻亲,当年周秉文上位,两家各出了一半从龙之功。
但他是周秉文的老师,实打实的帝党,忠心耿耿。萧时运要是敢在他面前暴露一丝反心,立刻就能被老丞相押送天牢上陈皇帝。
“见一见也无妨,有些话楚大人不好开口,但是他能。”萧时运云淡风轻笑了笑,又问。沈平川有什么异常吗?
楚庭摇了摇头:“你怀疑沈平川?”
“沈家清寒,沈平川出仕前一直生计艰难,那个双鱼佩玉质上乘,不像是他的东西。”她惋惜瞥身边人一眼,“楚大人要是能多点记忆就好了,说不定你前世查到过什么疑点呢。”
之前楚庭说,他的梦停在她身死。
他不知道宫人第二日在火场发现了沈大人的尸体,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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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点……楚庭想了想说:“前几日沈平川给陆相长子递了帖子,但陆明臣没见他。”
“陆明臣回京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初。他们之前交游不少,但这次沈平川听完门房回话,离开时脸色不太好看。”
之后两人再无联系。
萧时运听罢思忖片刻,道:“陆明臣一向敏锐,应当是察觉了什么。”
真有趣,沈平川也盯上了陆家。
京城,陆府。
陆逊业历经两朝,官场尔虞我诈磨出的疲惫和戒备沉甸甸蚀在脸上,让他看上去远比实际的年龄更加衰老。他听萧时运讲明来意,漠然端茶。
“西北战事平定,萧将军若再图进身之阶,不担心物极必反,登高跌重吗?”
她竟然想让他在朝中进言,帮她谋个世职。
萧家已有镇西侯的爵位,萧时运如此贪心,当真年少轻狂,未识功高震主的隐祸。
“我是想退啊。”萧时运迎着陆相的审视,佯装没明白他的暗示,语气平静,“可皇上不愿放过我呢。”
她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脸:“您见过昭惠皇后,对吧?”
陆逊业闻言皱眉。
他自然见过镇西侯的妹妹,可萧时运提这个做什么。
皇帝不愿放过……
陆相怔愣半晌,忽然放下茶杯,呵斥道:“放肆!你可知讪谤君上是什么罪过!”
萧时运注视着眼前人的恐惧,无所谓笑了笑:“圣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您也不希望他因此留下话柄,被后世非议失德吧。”
陆逊业这种重道奉理的老学究,当然无法容忍周秉文自行其是。
“陆相放心,我在边关吃够了沙子,只想领个虚职留京荣养。”
他狐疑看眼前人:“你不想回西北?”
萧家新上阵的小辈里,萧时运无疑是最好的将才。
方才片刻的交谈里,他能在她身上看到桀骜的血性。
这样一个人,会甘心留在京城?
“想啊。可是一家平安更重要,不是吗。”她慢慢喝了口茶,字句平直,“您帮我,既能维护皇帝声誉,还能消皇帝疑虑,何乐不为呢。”
周秉文忌惮萧家的军权,若陆逊业进言,把萧时运留在京城,也是个表忠的好机会。
她最终在陆相那里拿到了满意的回答。
离开书房时,一个月白襕衫的男人与她迎面,拱手道:“见过萧将军。”
来人方过而立,眉目分明,风骨清峻,唇边一点笑意,显出春温清湛的平和。
君子天庙器,峤然千丈松。
是陆相长子,陆明臣。
“陆公子此番归家,可是回心转意,要在京中长住?”
她听父兄提过,陆相刚直,陆家长子却敏锐精明,当年周秉文上位,陆明臣在背后谋划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新帝登基,他却自言无心科举,离京游历去了。
上一世她和陆明臣并无交集,但若这样的人再为周秉文所用,会成为她的劲敌。
要不找个机会先干掉他?
“我已打算于下月初去荆湖。”陆明臣好脾气笑笑,“天地山河广阔,若只困囿京城,未免可惜。”
她听出他话里一点道不明的喟叹。
但结合楚庭给的信息,她怀疑陆明臣是想躲沈平川。
不论怎样,他肯离京就好。萧时运想。不然她要妄造杀业了。
从陆府出来,萧时运确如答应楚庭的那样,乖乖回了郡邸。毕竟该做的事都已做完,接下来,她只要等承明宫递出消息即可。
以丽妃的得宠程度,估计不出三日便会来找她吧。
别让她等太久啊,丽娘娘。
未想当夜楚庭翻进她房里,语气急切:“丽妃出事了。”
5. 蟠龙泣血
萧时运盯着头顶的帐子静了片刻,慢慢叹了口气,起身问:“怎么了?”
都忙了两个晚上了,就不能让她好好睡个觉吗。
烦死了。
夜色沉沉压在头顶,四下灯火缄默,唯有巡夜的梆声敲过街道,空脆寥寂。
萧时运跟着楚庭潜进宫城,也大致听完了事情经过。
丽妃给周秉文新绣了件寝衣,前几日才送进长安宫,今夜周秉文穿着它招幸了一个宝林,好巧不巧,胸口的蟠龙刺绣莫名其妙洇开一片鲜红,宛如血渍,看着确实不太吉利。
那宝林是贤妃宫里的人,贤妃自然也就知道了。
两人一唱一和添油加醋说是丽妃心怀怨怼,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才致蟠龙渗血,若放任不管,恐酿成大祸。
长安宫对口相声讲得精彩,偏偏弘昌帝又格外忌讳这个,一怒之下令丽妃禁足等候发落,还关押了她身边所有的宫人。
现在承明宫和外界音信断绝,楚庭趁人不察去见了丽妃一面,她知道他是萧时运的人,求他们想想办法。
萧时运听完愣了一会儿,脸遮在斗篷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庭见身边人不说话,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问:“萧将军害怕了?”
“楚大人误会了。”萧时运闷闷瞥他一眼,“我没什么好怕的。”
她只是没睡醒。
并且很艰难忍住了几句脏话。
如果说刚刚萧时运只是心烦,现在听楚庭讲完,更可谓怨气深重。
——所以,就是这种封建迷信的破事在吵她睡觉?
萧时运盯着长安宫的方向,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
贤妃,你最好有事。
但无论如何,丽妃还有用,她得保住这个女人。
是以她问楚庭:“那件寝衣还在吗?”
“贤妃原本说要拿去烧了,陶仲节借口厌胜之术余孽未清,骤然焚毁邪物可能会损伤龙体,暂且把物证封在了八卦楼。”
陶仲节,周秉文身边的方士。
萧时运:……
萧时运:什么魔法对轰。
“带我去看看那个寝衣。”
她不信神鬼,所谓蟠龙泣血,无非就是绣缎的工艺有问题导致掉色,或者被人做了手脚。
前者概率不大,不然尚功局织染司织造局一干人等早就携手去见阎王了。
“两刻后侍卫换岗,可以趁机溜进去。”
“那我们先去见丽妃。”萧时运正要走,忽然动作顿住,疑惑问,“陶仲节为什么帮丽妃保存证物?”
这人生性谨慎,平日常以修行为由把自己闭锁在八卦楼,少与旁人交际。
她不记得前世他和丽妃有往来。
楚庭静了片刻,道:“是我的意思。”
他顶着萧时运的凝视,艰难解释了一句:“李美人掉的那个孩子,是他的。”
萧时运想。今晚的惊喜还挺多的。
她就知道那一胎有问题。
前世她进宫时,周秉文宗丨筋丨弛丨纵,说银样蜡枪头都是夸他了。
不然也不会招陶仲节进宫,偷偷摸摸炼一些奇怪的方术。
但弘昌帝硬件不行这个问题比较严重,吃药也救不了的那种。
年轻的时候可能行过那么一小会儿吧,毕竟昭惠皇后嫁给周秉文第二年,生了先太子,早年也有两个宫妃生过皇子。
那时候姑姑爱周秉文爱得情真意切,为他从边塞回了京城,自囿后宅,不太可能背叛他。
现在看来,恋爱脑实在害人啊。
可惜太子三岁时早逝,余下两个孩子也没能平安长大。
以至于弘昌帝至今膝下无嗣。
萧时运很难不怀疑是他质量有问题。
她听丽妃说过,周秉文当初很看重李美人这一胎。
那时候萧时运腹诽,后宫多年无所出,好容易有喜讯证明自己能行,他当然看中。
没想到根本不是他的。
真是上不得台面啊,周秉文。
不过陶仲节颇得弘昌帝宠信,楚庭既然捏着他的把柄,后面或许还派得上用场。
她这样想着,随手捏了捏身边人的脸:“这次做得不错。”
楚庭:?
昭阳殿。
萧时运冷眼看楚庭熟练用迷药放倒守在殿前的侍官,警惕走进殿内。丽妃站在正殿中央,事发不过几个时辰,比起上次她们见面,她却骤然憔悴了许多。
“救救我!”她抓住萧时运手腕,眼底惊惧凄惶,“我没有诅咒皇上的理由,一定是贤妃害我。”
她现在困在承明宫,既看不到所谓的物证,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宫人,只能指望萧时运查出点东西了。
她不想死。
这个女人既然能知道她和贤妃之间的算计,一定也有办法救她。
丽妃太用力,豆蔻殷红的指甲掐进皮肤,萧时运感受着腕间薄而尖锐的刺痛,却没拦她的动作,平静问:“绣寝衣剩下的丝线在哪?”
丽妃眼神放空片刻,说:“搜宫的内官拿走了。”
也封在八卦楼。
萧时运和她桌边坐下,视线扫过昭阳殿空荡荡的桌案,又问:“平日是谁收着那些彩缎?”
或许是因为眼前人的从容,丽妃逐渐冷静下来,垂眼思量片刻,说了两个名字。
萧时运转头看看楚庭,示意他记下。
她简单问过丽妃几个问题,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对眼前人说:“我去看看那些物证有无不妥,在收到我的消息之前,不要妄动。”
她看着丽妃头顶跳动的数字,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放轻了些,安抚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其实那些锦缎丝线经手人太多,承明宫的宫人,尚功局的司彩司制,甚至任何出入库房的人,都可能下手。
他们现在来不及查。
萧时运问这些,不过是先稳住丽妃,省得她在周秉文面前惊惧失言,做出什么蠢事来。
事已至此,先去看物证吧。
八卦楼坐落在长安宫北面,位于外朝和内廷的分界处,是历代侍奉君王的方士修道炼丹之地。子不语怪力乱神,朝臣多少都有点不待见这个地方。
但皇帝喜欢。
萧时运和楚庭从楼后小门上了二楼,内里陈设堂皇,全然描金错彩的铺张与宏丽,即使她已见过两世内廷的煊赫,依然震惊周秉文的奢靡。
也不怪文臣一直争谏劝阻弘昌帝兴建殿宇,这一室的装潢若能换成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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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多少士兵裁制冬衣安养家眷。
她压下心底的嫌憎,谨慎绕过隔断,举灯照向挂在架上的衣服。大概是为让周秉文安心,寝衣上还胡乱贴了几张符纸,边缘颤巍巍随风微晃,滑稽的可笑。
萧时运略微倾身,仔细看过胸前的蟠龙刺绣。无论丽妃爱不爱周秉文,在讨好君上这件事上,她都做得很用心。针线细密,刺绣生动,还绞了银线在鳞间,灯影移过布料时,粼粼照开一片辉光。
只是龙身上几块褐红的污渍斑驳,着实碍眼。
她小心翼翼将灯移近了些,见丝线缝隙除了些褐紫的结块,似乎还有点泛白的结晶,于是抬手摸了摸刺绣。
彩线织成密而硬的纹理磨过皮肤,萧时运低眼捻了捻指腹细碎的白色颗粒,粉末蒙在指尖,有轻薄的滞涩。
她把灯递给楚庭,凑近闻了闻那一块刺绣。
若有若无的辛冲蹭过鼻尖。
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闻过。
她又示意身边人靠近。
楚指挥使认真分辨了半晌,忍不住皱眉:“是姜黄。”
不愧是朝廷鹰犬,鼻子就是灵。
萧时运腹诽了一句,转身走向旁边的格架:“看看余下的丝线有没有类似的痕迹。”
无论清理的再仔细,做过的事,总会留痕迹。
他们翻过几卷线轴,终于在一卷白色丝线上发现了和刺绣相似的结晶。
“贤妃身边有织染司或者尚功局的人吗?”
前世并没有这件事,萧时运也不确定,究竟是谁帮贤妃想出这么精细的手段来栽害丽妃。
楚庭思量片刻,犹疑道:“今夜侍寝的宝林有个哥哥在工部织染所当差。”
“那多半是她了。”她把手里的线轴丢给楚庭,“几股线按照颜色分别在苏木、姜黄和石灰水里泡过,晾干后织在一起,平日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一旦受潮,姜黄苏木遇碱水变红,颜色就渗出来了。”
至于到底是周秉文磕丨药之后身体燥热出了汗,还是玩了什么鸳鸯戏水的花样,就只能问他自己了。
“跟丽妃说一声,让她和周秉文申冤去吧。”萧时运嫌弃翻了个白眼,“我要回去睡觉了。”
弘昌帝虽然迷信神鬼之说,却也不至于证据摆在眼前还不讲道理。
而且他最讨厌别人利用他的心思。
丽妃如果聪明的话,应该知道,这是个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
萧时运回到郡邸时已是五更,她潦草在床上躺了两个时辰,天亮后听到丽妃脱困的消息,才松了口气。
她还是挺佩服这女人的执行力。
萧将军正准备打赏带话的宫人,又听见对面说。皇上为了补偿丽妃娘娘受的委屈,今夜要留宿昭阳殿。
补偿?
给那玩意侍寝,算补偿吗?
工伤才对吧。
萧时运腹诽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她今夜又睡不成了。
就不能让她多睡一会儿吗?
萧时运这样想着,无奈揉了揉额角,又忍不住叹气。
算了,算了,为成大业,多熬几个时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该准备动手了。
周秉文,这份深情,你可要好好说给正主听啊。
6. 照影来
夜半时分,皓白一轮满月盈过檐瓦,昭阳殿内罗幕低垂,光影昏晦,惟外间一架烛火微晃。周秉文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唱。
“边关月,照长安,满城飞絮终作雪,可怜春半掩牡丹。”
那声音若近若远,雾一样缠着他,在这万物缄声的夜里,悠扬唱出脆生生的鬼气。
弘昌帝沉沉睁开眼,恍惚想,是谁。
谁这么大胆子,在宫城内唱这种哀歌。
这是昭惠皇后离世时的童谣。
他强撑起身,猛然扯开床帐,对面却戛然敛声。
周秉文看着眼前的景象怔滞半晌,扬声要叫内侍,可一团气堵在喉咙,任唇口满开,却无半分声响。
恐惧四面八方灌入躯体,虚浮的颓软立时抽去筋骨,周秉文身子一晃,险些栽在榻上。枕面的织花磨过皮肤,他才惊觉身侧空无一人。
丽妃,昭阳殿的宫人,全都不见了。
殿内却又多出许多素白幔帐,飘摇悬在半空,仿佛弘昌五年满城缟素的哀戚。
“三郎。”
空渺的女声从层叠的素帐后飘来,缠绵悱恻,凄婉哀伤。
周秉文跌跌撞撞起身,乍然撞见幢幢白幔间若隐若现的影子,难以置信瞪大了眼。
“窈娘?”
一只手盈盈拨开帐幔,月光流进来,照见满室触目惊心的惨白。一个戴双凤翊龙冠的女人站在帏幔后,金绣龙纹霞帔早已黯淡,她还是周秉文的记忆里的样子,乱红穠华,艳绝满春盛景,未见丝毫衰朽。
弘昌帝一瞬跌在地上。
不可能……
她怎么会……
“三郎这是怎么了。”那女人轻飘飘蹙眉,字句哀切,“你我夫妻难得再见,三郎不该高兴吗?”
周秉文呆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穿着昭惠皇后旧衣的萧时运也有些意外。
狗皇帝这个疯长的恐惧值是怎么回事?
折腾完小康子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三位数的黑字。
她让丽妃下的药里是有致幻的成份,可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底也是心境的投射,周秉文看见什么了,能吓成这样?
这是一个自诩深情,在皇后崩逝后下令未央宫封宫,数年未立继后的人见到早逝白月光该有的反应吗?
虽然不能指望狗皇帝喜极而泣,但至少,该有一点相思入梦的欣幸吧。
她和丽妃曾以为,周秉文对姑姑的追思哪怕戏做到九分,总该对相识于微时的亡妻还有一份真情。
还是高估了狗东西的良心。
“窈娘……你不要怪我……我……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
萧时运原本还在感叹昭惠皇后痴心错付,突然听见这话,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周秉文自爆了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眼底惊涛骇浪的悚惧,骤然反应过来。
这个畜丨生!
她一直以为姑姑是病逝,可看周秉文如今的反应,怕是另有隐情。
“身不由己?”
萧时运扯过搭在架子上的绦带,侧身一甩,死死勒住周秉文脖子。
“你在御座上享万人奉养,无边权势,竟然有脸在这说,身不由己?”
“你害了我一生还不够,现在又想对时运,甚至对萧家下手!”
剧痛绞住咽喉,本能的求生欲让周秉文挣扎抬手,艰难扯住缠在脖颈的绦带:“窈娘……你……”
颈上绞索逐渐收紧,濒死的恐惧慑住心脏,几乎挤干胸腔最后一丝氧气。
她真的很想勒死周秉文。
狗*的,为什么这畜生一个孩子也没养住,但凡有个尚在襁褓的皇嗣给她做傀儡稳住朝堂,周秉文立时就可以龙驭宾天了。
萧时运看他双眼翻白,不甘心松开手,咬牙盯着地上的人,眼底杀意凛然:“若你再敢对萧家人下手,我会亲手折断你的脖子。”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周秉文睁开眼,看到丽妃担忧坐在他身旁。窒息的刺痛犹在喉间,他猛然抓住眼前人的胳膊:“这是哪?”
丽妃愣了一霎,茫然道:“这是昭阳殿啊。”
她小心翼翼觑了眼周秉文的脸色,问:“皇上是魇住了?”
他没理会丽妃的话,视线警惕扫过殿内,却见彩屏画梁繁丽辉煌,一切陈设如旧,全然不似梦里森森然的鬼气。
只是梦吗……
“今日不知怎么了,臣妾和李公公怎么叫您都叫不醒。还见您掐自己的脖子,可把臣妾吓坏了。”丽妃轻轻覆住他的手,语气的忧虑里掺了些恰到好处的关切,“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也要保重龙体啊。”
她看了旁边的李用一眼,内侍监忙躬身道:“奴才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
他语气不自然顿了一下,又说:“有件事奴才不敢隐瞒。”
“孝陵卫来报,昨夜南陵外侧松林地坼生光,五更方止。守卫清早去查看,林子里竟有数道几丈深的坼坑。”
南陵……
周秉文猛然变了脸色。
那是昭惠皇后的陵寝。
“叫陶仲节来!”
“太医已经到了,皇上是否先让他们看看……”
“朕说了,叫陶仲节来!”
李用忙不迭退出去,行至院内,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还好有南陵的事作掩护,丽妃也有心帮他遮掩。不然看皇帝方才的脸色,自己犯瞌睡忘记叫皇上的事,怕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哎。自己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怎么还能犯这种疏漏。
一刻后,一个穿深蓝粗麻直裰的男人惴惴跪在周秉文面前,惶恐道:“古书云,地以六月劈,此岁定。南陵地坼生光,乃昭惠皇后感念边陲平定,神驰浮荡,阴魄不敛,才致此异象。”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陶仲节想,自己算是栽在楚大人手里了。
李用来传他时,曾暗示皇帝梦中惊悸,让他谨慎回话。
可他一早得了楚庭的警告,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说成时宁岁乐的吉兆。
彼时指挥使大人意有所指点了点缇骑司的符牌,阴恻恻与他笑。陶真人也不希望,皇上得知所谓培本固元术的真相吧?
陶仲节看着楚庭挑在眼前的丝布锦囊,双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他靠着李美人有孕一事,才得了如今的富贵荣宠,若被弘昌帝知道真相,能有即刻绞杀的速死,都算是圣心仁慈皇恩浩荡。
可地裂生光又撞上皇帝梦魇,这实在……实在不像什么吉兆啊!
陶仲节强稳住心神,偷偷抬眼,见周秉文面色不虞,硬着头皮继续道:“昭惠皇后陵前松林生光一事,民间物议如沸,皇上何不顺势设水陆法事超度边关亡魂,以示恩典。百姓感念皇上仁心,自然不会再有浮言。”
他低眼思量片刻,又道:“若皇上忧心梦魇之事,可于南陵和未央宫建镇魂台,再由贫道设醮做法七七四十九日,请上位天翁封魇,如此,可保内宫平安。”
周秉文的视线垂下来,千钧万钧的威慑压在脊上,陶仲节煎熬良久,听见御座上的人说。
“照陶真人的话去做吧。”
内侍监领命退下,周秉文半合了双眼,冷声道:“若法事无用,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陶仲节诺诺应声,出长安宫时,才惊觉汗水已浸透里衣。
另一边,萧时运换了身玉色提花圆领襕衫坐在茶肆,凤眸半敛,不动声色听着身边人的议论。
南陵松林生光一早便在京城传开了,为了配合陶仲节的话,她派人在坊间散出消息,有意将事情往祥瑞上引,说这是庆贺漠北大捷的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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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也确实如她所料,茶肆众人谈及此事,话里难免带出些欣喜的豪兴,仿佛自己也是征战漠北血洒边疆的勇士,一并受用这吉星高照的喜事。
纵然有零星几句对阴畔不静恐生异祸的忧虑,也很快压在旁人的嬉笑里。
萧时运兴致缺缺听了一会儿,有人在她对面坐下:“皇上下旨,要在护国寺设祭超度边关阵亡将士。”
“辛苦楚大人了。”她懒散笑了笑,倾身凑近楚庭,“明日长安宫议事,陆相会趁机进言,为我讨个从三品云骑都尉的勋职。”
这个身份可比镇西侯长女方便多了。
眼下众人虽敬她的功绩,也称一声萧将军,可缙州指挥使的官衔到底难入京城大人物的眼,镇西侯长女的名头和女眷喝喝茶还行,和那些老狐狸坐在一起,难免被轻看。
比起靠他人荫蔽施舍,权力和地位这种东西,还是得自己抢啊。
地坼生光的议论愈演愈烈,周秉文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认下这个赏赐。
其实这事前世也发生过,那时候流言怎么传的来着。
哦,好像是说姑姑被她魅惑君上气显灵了。
真可笑。
一个地质活动导致的自然现象,竟然能在两世得出截然不同的论断。
所以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两人进了二楼的包厢,小二退下后,萧时运示意青枝去门边守着,对楚庭道:“我打算去见陶仲节。”
“不行。”楚庭干净利落截断她的话,“他虽然恐惧私丨通败露暂时听命于我,但此人常伴御侧,若逼迫过甚,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而论权势尊荣,我们也开不出比皇帝更高的价码,他没有理由背叛周秉文。”楚庭敛眸盯着杯中水影,眼底狠戾一闪而过。“陆相进言后,他很可能意识到我与你之间的关联,倒不如尽快除去,以绝后患。”
“谁说我们开不出更诱人的条件了?”萧时运掩唇轻笑,“陶仲节侍奉周秉文,法号封得再长,这辈子也只是个战战兢兢的佞奴,还得时刻担心自己的骗术被揭穿。”
她笑盈盈贴近楚庭耳畔,气息轻缓:“我可是能让他当新帝的生父。”
“你是说……”
楚指挥使注视着萧时运眼底触目惊心的狂妄,终于意识到,周秉文前世严防死守的忧惶与忌惮,并非过为已甚。
“我需要一个孩子。”她若无其事摊手,“既然他和李美人有现成的缘分,我不介意成全他。”
周秉文不行,不是还有陶仲节吗。
等孩子落地后去父留子,接下来就可以走皇帝年幼权臣摄政加九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流程了。
百姓一向是很能忍的,眼下没到连年灾荒民不聊生的末路,民间对造丨反的接受度没那么高。若非前世那种绝境,她并不想走边关起兵这条路。
萧时运原本想取得丽妃信任之后,说服她配合弄个皇嗣出来。
毕竟扶幼主做摄政可比从边关一路打过来的难度可低多了。
而对丽妃来说,当不了皇后,能当个太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后者还不用担心被废。
但既然有一对现成的苦命鸳鸯,她也不介意用一下。
楚庭神色复杂看着自己的合作搭档,试探问:“你的意思,只要有个皇嗣就行?”
“名义上得是周秉文亲生的。”萧时运支着下巴斜乜他一眼,“最好是不过垂髫父母双亡的那种。”
年龄太大不好控制,后面杀起来也不方便。
楚庭:……
一个时辰后,萧时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
楚大人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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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唐瞿昙悉达所撰《开元占经》,卷四.地占,地坼篇
*孩子不是楚庭的大家放心
7. 公主
她实在想不到,周秉文还真有个孩子。
至少楚庭说是。
可是姓周的难得有个活下来的独苗,怎么舍得扔在冷宫?
萧时运不确定这孩子到底几岁,她太瘦了,长期的苛待让她显出病态的孱弱与单薄,一双眼睛倒是很亮,光落进去,照开一小块纹路剔透的琥珀。
小姑娘身上套了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宫装,已经是很早的样式,料子也差,普通宫女穿得都比这好些。
不过也是,都被扔到冷宫这种地方了,活下来已属侥幸,也不能指望她能被养得多精细。
萧时运看了一眼她头顶的数字,二十一,似乎不怎么怕他们。
“楚大人之前来冷宫,是因为这孩子?”
她回头打量了一下楚庭,又看看眼前的小姑娘。想。长得也不像啊。
而且看周沅的状况,他也太不上心了吧。
楚指挥使显然意识到了自己造反好搭档的困惑,气得舔了舔后槽牙:“萧时运,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玩意。”
他明年才及冠,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况且楚大人一向洁身自好,平日连个通房丫鬟也无,萧将军突然好大一口锅扣过来,实在岂有此理。
“楚大人别生气嘛,我也只是确认一下。”她笑眯眯歪头往楚庭身边凑了凑,顶着那张美艳动人的脸,明目张胆调丨戏指挥使大人,“毕竟我是要去父留子的,要是楚大人的话,还真有点舍不得。”
楚庭冷哼一声,别开脸,耳根却有点泛红。
他瞥了一眼小姑娘,欲盖弥彰扯开话题:“她叫周沅,生母是……”
楚大人不自然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讲。曾经的怀王妃,江采薇。
萧时运了然。
难怪周秉文不待见这孩子。
这宫里的秘密很多,格外恶心的那种。
因为她的皇后姑姑,也因为宫人对小孩子总归少点忌惮,萧时运碰巧知道一点。
周秉文还是景王时,有三个兄弟。
彼时太子已立,道永帝对这个继承人也一直非常满意。而周秉文母妃出身低微,虽然运气好生了两个皇子,但始终恩宠平平,连带着周秉文也不受重视。
按理说,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周秉文的。
可道永三十四年,康敬太子落水,后因风寒不治薨逝。先帝悲恸过度大病一场,从此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太子薨逝后,尚在襁褓又和周秉文一母同胞的四皇子暂且不提,成年皇子只剩了二皇子怀王,和三皇子周秉文。
怀王母家强势,本人却是个诗酒放诞不问朝政的逍遥性子,不顾先帝反对,娶了心仪已久的江家姑娘做王妃,对争权的事也不太上心。
周秉文则搭上了随家人回京述职的萧行歌。
道永三十五年,他如愿获封景王,娶了镇西侯的亲妹妹,萧家也算正式站了队。
两年后的秋狩,怀王献鹰,可先帝掀开笼衣,里面却是一支毒箭。
怀王没有反心,是周秉文。
景王殿下和提前串通好的禁军统领当即以弑君谋逆的罪名控制住怀王等人,并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遗诏。
或许也因为这位禁军统领对先帝的背叛,周秉文上位之后,把上直十二卫的统领换成了内侍省的亲信太监。
内侍官寄食皇权,无缘荫妻封子,也就只能忠于弘昌帝,换一朝的风光无限。
明面上怀王妃和怀王一道以死谢罪,家人皆被清算。
可实际上,周秉文把她收进了后宫。
无名无份。直至死亡。
所以成婚并不能躲过周秉文的毒手。
萧时运不觉得他对江采薇有什么情愫,若真爱一个人,不会舍得让她以宫人的名义被丢去乱葬岗,曝尸荒野。
最后还是姑姑看不下去,和周秉文大吵一架,给江采薇收了尸。
弘昌帝只是在满足自己变丨态的征服欲,享受掌控他人生杀的快意,以及对兄长一生无忧顺遂的卑劣忌妒与报复。
怀王很爱自己的王妃。
萧时运对他们的纠葛其实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听过未央宫的宫人悄悄议论,弘昌三年的帝后不和,是因为江采薇的死。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留下一个孩子。
可这样的身世,周沅在皇家玉牒上吗?
她要扶的小傀儡得名正言顺,才好堵前朝那帮大臣的嘴。
萧将军这样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她记在了一个病逝的宝林名下。”楚庭看着萧时运,语气带了点莫可名状的喟叹,“是昭惠皇后帮她争来的。”
姑姑?
她都不知道的事,楚庭从哪查到的?
“丽妃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周沅头顶的黑字往上跳了一点。萧时运见状把她揽到身边,随手擦了一下周沅脸侧的灰,问:“那个女人欺负你了?”
周沅怯生生抬眼,犹豫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看头顶的数字,小姑娘确实不恨丽妃。
“照顾她的宫人说,昭惠皇后崩逝后,她们是靠丽妃的接济,才活到现在。”楚庭顿了顿,“不过丽妃好像不太待见她。”
照顾她的人?
萧时运疑惑看看四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雪雁姑姑走了。”
冰凉的水痕砸在她手背,萧将军第一次知道,有孩子能哭得这么安静。
让周沅来继续解释未免太过残忍,是以她擦了擦小姑娘的眼泪,又看楚庭。
“你面圣前一天,小康子发现了她们。他见两人势单力薄,于是起了歹心。雪雁去护着周沅的时候,被那个阉人推搡,头磕在石阶。”
他后来看过尸体,雪雁伤在要害,连救的余地都没有。
而那阉人见出了人命,当场吓跑了。
十天前,周沅因为雪雁病重,从冷宫跑出来,想求丽妃帮忙,路上撞见了楚庭。
楚大人看她年龄太小,不像是宫女,一时兴起多问了两句,因此知道了丽妃背着周秉文养孩子的事。
以及周沅的身世。
丽妃颇为不情愿地派了个懂医理的宫女过去,又给了药。
出事当天,雪雁才退了烧。
或许再过几日,病就好了。
萧时运看着楚庭头顶的红字闪了几下,想。他弄死小康子,也有这一层缘故吧。
无论是周沅雪雁还是前世的自己,楚庭似乎总会对这样的遭遇产生恻隐,以及对施暴者超乎寻常的痛恨。
“丽妃知道这件事吗?”
上一世萧时运并没有听丽妃提过周沅的存在。但按照现在的时间算,至少她入宫时,小姑娘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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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天她派宫女过来送东西,被小康子看见了。”
那个阉丨人跟着承明宫的大宫女到了冷宫,才知道丽妃偷偷藏了这么大个秘密。
他原想去告诉贤妃娘娘讨赏,可惜还没找到机会开口,便被楚指挥使杀了。
萧时运听罢敛眸静了片刻,对楚庭道:“带个话给丽妃,让她好好养着这个孩子。”
两人从冷宫离开后,萧时运才问:“楚大人是不是知道周沅前世的结局?”
“初见那夜我就想说了。”她轻轻点了点楚庭的心口,长睫低垂,语气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怜悯不适合出现在我们这种人脸上。”
楚庭眼里的怜悯太重了,就好像周沅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方碑冢,一捧白骨,茕茕立在荒野,无依无靠,衰草凄凉。
这让她想起他们初见时,楚指挥使说起她的前世,也是相似的喟然。
楚庭沉默片刻,慢慢叹了口气:“你进宫没多久她就死了。”
“前世我没有杀小康子,所以贤妃知道了她的存在。那个女人往周沅住的屋子扔了很多老鼠。”
贤妃进宫晚,不知道这些旧事,她只是嫉妒。
凭什么她没有孩子,丽妃却能白捡个便宜公主。
“丽妃发现周沅生病后,偷偷把人接到了承明宫照顾,但她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萧时运听楚庭说完,一时也没有接话。
鼠疫啊……
难怪丽妃那段时间心情特别差。还因为冲撞周秉文被禁足三个月。
放出来后不管不顾弄死了贤妃。
萧时运想着前世丽妃对贤妃的折磨,忽然觉得,丽娘娘还是太仁慈了。
这种事,还得让专业人士来啊。
她于是问楚庭:“贤妃还活着吗?”
“在冷宫。”
“送她点礼物吧。”
萧将军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别让她死得太容易。
萧时运一向是个没什么同理心的人,也很难说因为一星半点的怜悯,对这个注定要死的小工具网开一面。
但贤妃做的事,确实超出她底线了。
贤妃动手的那个深夜,周沅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面对群鼠时,该有多绝望啊。
周秉文固然该死,贤娘娘在为恶这件事上,却也不遑多让。
难怪能爱烂人爱得死心塌地。
不过这一世贤妃已败,周沅有他们照顾,也不会再落得那般结局。
既然有了皇嗣,弄死周秉文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虽说周沅比她想要的大了点,但一个无依无靠的公主,总好过皇子。
昭惠皇后前车之鉴啊。
至于本朝从未有过公主登基?
那她就做这个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好了。
况且扶公主上位,她以后自己做皇帝,也算有例可循。
比起那种野心勃勃不用想都知道会反咬一口的狼崽子,萧时运确实更喜欢这个温顺的像兔子一样的小姑娘。
不管她生母是谁,周沅都是上了皇家玉牒的公主,弘昌帝后宫唯一活着的皇嗣。
虽然萧行歌帮周沅争身份的时候,可能没想这么多。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得谢谢姑姑。
事成后给她追封个皇帝吧,萧时运相信,她会喜欢的。
8. 闲游
弘昌十三年六月的最后一天,萧时运如愿获封云骑都尉,留京安养。除开惯例的恩赏,周秉文还赐了一座三进院子,地段和规制都不错。
萧家离京已近十年,京中余下的一两处房舍皆赁与旁人,这些年也未曾上心打理。萧时运原本吩咐了底下人重新找宅子,如今有现成的地方,倒也省事。
而且和楚指挥使家仅一巷之隔。
虽说周秉文本意是让楚庭盯着她,可谁能想到,鸾仪卫指挥使会变成她的造反好搭档呢。
自作孽不可活啊。
是以萧时运搬进新宅后,时不时就会去楚大人家晃一圈。
比如现在。
一则弄死周秉文确实需要很多准备,不止她和楚庭,还有边关。萧时运在周秉文旨意下来当日,便让青枝带着她的亲笔信启程,明面上是说回北关报喜,也是为将计划告知父亲。
萧时运确信他会同意。
镇西侯府不会坐以待毙。
而且萧时运也没给他们拒绝的余地。
她留京已成定局,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萧将军一意孤行,弄出点刺杀之类的大动静,萧家人一样得整整齐齐见阎王。
听起来有点不厚道,不过萧时运也不在乎。
毕竟,她是在救他们。
也给了他们一个报仇的机会。
至于来楚大人家的另一个原因嘛……
萧时运夹了一筷子莲房鱼包。
饭很好吃。
她第一次来就注意到了,楚大人家不止茶是贡品,连桌上的糕点都比寻常精致许多,看着不比丽妃宫里的差。
后来才知道是周秉文赏的。
萧时运:……
忽然有点嫌弃了。
不过也对,她不该因为楚庭对周秉文的恨,以及和他身份全然不相称的良知,就忽略了,周秉文对他这个亲卫,其实挺不错的。
楚庭的父亲楚寻义是周秉文的侍读,两个人关系很好,狼狈为奸的一对笑面虎。弘昌帝登基,楚寻义原本也该是板上钉钉的新朝宠臣,可惜不知是不是缺德事干的太多,弘昌九年突然暴毙了。
据说绍治帝很是伤心了几天,还破例把楚庭接到身边养着,允许他随伴君行殿。
但这样的出身,他到底为什么恨周秉文呢。
难道是皇上杀了楚侍读?
可看楚寻义死后弘昌帝的反应,也不太像。
人都弄死了,周秉文没道理不斩草除根,还替好兄弟养儿子啊。
有点好奇了。
不过楚庭没有提的意思,她也懒得讨嫌多问。
左右仇恨值没降,他肯弄死周秉文就行。
她这样想着,于是继续专心吃饭。
鱼肉的鲜嫩沁着荷香在舌尖漫开,的确不负时令的清雅本味。
京中的贵人们还真是会享受。
萧时运掩唇笑了笑,讲:“皇上确实很喜欢楚大人。”
今天的赐菜够他们两个吃完之后,再给小桃装一盒带回去了。
而且楚庭一向吃得少,要是她不在,估计这桌菜动不了几筷子。
楚庭闻言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仪态优雅,举止可观。
然后毫不留情翻了个白眼。
“皇上不是也赏了个御厨给你,怎么,你怕他下毒?”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反正楚大人这有现成的,味道又好。”她笑眯眯抬眼,“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虽然每次来都得翻墙。
哎,她和楚大人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见光呢。
好期待啊。
——真到那天,也就意味着狗皇帝彻底完蛋了。
萧时运压下心底蠢蠢欲动的暴戾,又道:“有件事想和楚大人商量。”
楚庭疑惑看她一眼,想。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明天是七夕,京城不设宵禁,我能不能带周沅出来逛逛。”
萧时运讲完,楚指挥使眼里瞬间多了些“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探询。
然而萧将军真的只是想带小姑娘出来玩玩。
虽说她对那孩子全然是利用和算计,可既然她们还没到你死我活的那天,她愿意带周沅多看看这个世界。
她从出生就困在冷宫,若真一辈子葬在宫墙内,未免太可惜。
左右周秉文都不一定记得还有这个女儿,她也不介意帮他带带孩子。
记得用皇位谢她哦。
七夕。
萧时运再见到周沅时,小姑娘新换了粉白缠枝纹裥裙,无论衣饰还是状态,都比初见好了不少,只是依然瘦,看向街边行人时,眼底有怯生生的畏惧。
陪周沅出来的宫人不放心开口:“我们娘娘说,宫外人多眼杂,请将军早些送公……姑娘回来。”
萧时运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懒洋洋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姑姑难得出宫一趟,不如也趁此机会好好逛逛。我会着人送沅姑娘回去。”
待宫人离开,萧时运握住小姑娘的手,问:“丽妃有没有暗中苛待你。”
周沅摇了摇头,声音轻细与她讲。谢谢姐姐。
哎,真可爱。
“现在照顾你的宫女是我们自己人,我和楚庭也会定期去看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她牵着周沅的手往巷外走,“你不用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双星良夜时,姑娘们云鬓花颜游过灯火琳琅的街巷,登楼穿针,观星拜仙。
三个带虎头面具的小孩提灯从她们面前跑过,嬉笑声欢快敲过空气,萧时运注意到周沅眼里亮晶晶的好奇,于是拦住其中一个:“你们的面具是从哪买的?”
“就在前面!”那孩子抬手给两人指了方向,“旁边还有个巧果摊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有同伴回头催促道:“快点吧,兰夜斗巧要开始了。”
萧时运和周沅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街角,果然看见有个卖面具的摊子,各种夸张的色彩堆在一起,显出滑稽而蓬勃的鲜活。
她转头问小姑娘:“喜欢哪一个?”
周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捏着手指,小声讲。姐姐选吧。
萧时运见状,把小姑娘轻轻往摊位前推了推,正想说让小姑娘自己挑,忽然听到有人笑。
“又见面了,萧将军。”
萧时运回过身,心底立时多出几分戒备。她盯着眼前嘉姿卓茂的男人看了片刻,试探问:“陆公子还没启程?”
不会真打算和周秉文再续前缘吧。
陆明臣不答她的话,却笑:“将军很在意这件事?”
萧时运不动声色敷衍道:“以陆公子的才华,入仕定然为朝廷栋梁,我若能提前与公子交好,说不定日后北关的粮饷供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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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仰仗公子替将士们争几句。”
“将军言过了。边地苦寒,圣上一向体恤将士们为国征……”陆明臣看见她身边的周沅,讲到一半的场面话卡在嘴边,迟疑问,“这位是?”
“我的远房表妹。”萧时运面不改色扯了个谎,却见陆明臣依然盯着周沅,不由把小姑娘挡在身后,“陆公子若改了主意,明年春闱放榜,我便静候佳音了。”
陆明臣意识到自己失态,敛眸静了片刻,慢慢笑了一下,却不再是方才游刃有余的从容。
“我原打算明日动身。”他转过头,街市人群熙攘,欢声如昼。灯火落在陆公子眼底,照出一点萧索的喟然,“不过京城风物轩峻,再留几日也无妨。”
她闻言看了看陆明臣头顶的数字。
没什么异样。
但陆公子的神色实在可疑。
陆明臣却并不给她试探的机会,拱手道:“将军既与家人同游,再下便不打扰两位雅兴了,告辞。”
萧时运和街对面的楚庭对视一眼,想。逃得这么快,陆公子心事不小啊。
她于是问周沅:“你之前见过他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抿唇犹豫片刻,怯怯拉了一下萧时运的袖子:“姐姐让我回宫吧。”
周沅能感觉到,陆明臣的情绪变化,是在看见她之后。
萧时运原想先哄小姑娘挑面具,周沅却又重复了一遍。姐姐让我回去吧。
她不想给他们惹麻烦。
萧将军和那份怯弱里薄冰一样的执拗对视片刻,难得叹了口气,和街对面的楚庭打了个手势,带小姑娘进了旁边的窄巷。
楚大人皱眉看了眼陆明臣离开的方向,略等了一会儿,才跟过去。
“陆明臣有问题?”
“他看见周沅的反应很奇怪。”
可陆明臣离京十年,不该和周沅有什么交集。
她思忖片刻,对楚庭道:“先送公主回宫吧,我去找陆明臣。”
“现在?”
“当然。”萧时运勾唇,“我不喜欢把疑惑留太久。”
陆明臣若真认出周沅,他们也得早做防备。
而且她第一次带小姑娘出来玩,就被这家伙毁了。
不管姓陆的藏了什么隐情,他最好能说点对她有用的东西。
萧时运这样想着,安抚摸了摸周沅的头,先出了巷子。长街喧闹如旧,摊贩卖力吆喝着各类货品。
而萧将军刚走过两个摊子,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没完了是吧。
萧时运磨了磨牙。想。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她正烦着呢。
萧时运故意放慢了脚步,在街角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前停下来,随意看了看竹架上的东西。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刻,突然闪身拐进了旁边的巷子。
不远处正和摊主闲聊的年轻男人见状,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追过去。然而他才进小巷,一柄刀便悄无声息横上脖颈。
“沈平川,你是不是活腻了。”
他一个潜踪布控一窍不通的书生,到底哪来的自信,敢盯她的梢。
萧时运正打算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旧相识一点教训,却有另一个人悠然踱进巷内。
“萧将军,久仰。”
她转头看向来人,略静了一霎,才笑:“我还真是低估了沈翰林的野心。”
9. 邀请
众所周知,皇家是最不讲兄友弟恭的地方。
是以萧时运看到周惟简时,并没有太多意外。
眼前的少年和周秉文有着相似的轮廓,昏影模糊了眉眼的温和明湛,骨血塑出的冷峻也就愈发鲜明,只是比起他的兄长,十六岁的信王殿下显然要稚嫩许多,少年身轻衣衫薄,尚且青涩,尚且执拗,连野心都清澈。
他看着萧时运,全然不在意她的刀还架在沈平川脖子上,只笑:“今夜星桥鹊架,小王在府中略备薄酒,不知将军是否愿意赏光,共观天河。”
虽然她很难再把已经在权欲里泡得浑浊朽败的弘昌帝和这些词联系起来,萧时运还是分神想了一瞬,当年姑姑动心,是因为这份剔透的清湛吗?
但很遗憾,她并不喜欢。
她只觉得愚蠢。
萧将军无动于衷收刀,与信王错身而过,漠然道:“没兴趣。”
“将军何必急着拒绝。”周惟简依然是那副柔澹春融的温和,“镇西侯府久不在京,难免信息闭塞。我敬佩将军的才略,自然也不忍看将军为人暗害,最后身败名裂,冤死异乡。”
萧时运看着巷外灯花如昼的喧闹,语气散漫:“初见就咒人不得好死,殿下这份欣赏,臣实在无福消受。”
这么会说话,要不是皇室的身份庇护,早被打死了吧。
“将军误会了。”周惟简慢慢叹了口气,全然的担忧与关切,“据我所知,萧将军在边关威望颇高。如今皇兄不愿放将军回缙州,将军心里就没有半分顾虑?”
还真是……萧时运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是自愿留在京城的。”
她迎着周惟简诧异的目光回身,手里的刀轻巧转过半圈,唇边讥诮刻薄:“殿下若见过战场的血雨腥风,便不会问这种蠢话。”
萧时运讲话一向喜欢直直盯着对面眼睛看,偏偏她自己瞳色又深,光照在那片墨色里,也似吸入幽不见底的深潭。
信王被那幽邃的艳冶晃了一瞬,回过神,才发觉刀柄已抵在胸口。
“萧时运!”
周惟简抬手止住沈平川的动作,又听见萧时运说。殿下太心急了。
她漫不经心抬刀挑了他的下巴,轻飘飘讲:“无论拉拢还是挑拨离间,你都做得很蠢。”
如果不是杀皇亲国戚不好善后,她真的很想敲开信王殿下的头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玩意。
“言之无物的恐吓并不能让人信服,而一个空有野心却没有大脑的小孩子也不值得我冒险,如果殿下真想合作,至少应该先证明自己的价值。”
刀柄硌着冷而硬的轻蔑明晃晃戳在脸上,周惟简抿唇静了片刻,再开口时,眼睛却亮的惊人。
“将军想要什么样的价值?”
“如果我把今日的对话告诉皇上,信王又该如何消除兄长的疑心?”
萧时运注视着周惟简头顶的数字,却并没有看到预想的变化。
“将军不会说的。”信王殿下笑起来,“事情捅出去,皇兄的疑心,可不止对着我。”
“将军觉得,以皇兄的性子,会不会趁机收了萧家的军权?”
表忠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北关十万兵马是将军能在京中安稳度日的底气,将军真的舍得吗?”
周惟简抬手握住了刀柄,字句轻缓。
“皇兄曾想借漠北大捷,让镇西侯和化州守将萧时遇跟将军一同回京,只是三月甘州流民生事,皇兄担心边陲不稳,才暂且作罢。”
“不过。”他顿了一下,看萧时运的目光带了些玩味,“皇兄打算派监军往关中道巡边。”
宣同、关中、辽远三道为抵御漠北胡虏的重要防线,萧家镇守的北关位于关中道,是与虏人交锋的前沿。周惟简说的监军,是临时遣往边镇检视的监军太监,惯例从内侍省的亲信太监中选派。
历来监军差使皆随皇帝心意而定,无常制,且不过阁部议事。
“常言功高震主,兔死狗烹。漠北平定,统帅十万兵马的镇西侯府自然也碍眼。君主薄情,萧家又何必抱着那点不被认可的忠心,坐以待毙呢?”
萧时运和他眼里的锋芒对视片刻,笑:“长安宫里有殿下的人?”
周惟简也笑:“这算将军想要的价值吗?”
萧时运不置可否,低眼撤了刀,又恢复了最初的漠然:“我不喜欢把事情定的太草率。”
她转身往巷外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三日后,我会给殿下一个答复。”
萧时运随意在街市逛了逛,甩掉身后不死心的沈平川,临到陆府门前,忽然改变主意,回了自己家。
她才进房间,便听到有人问:“见过陆明臣了?”
“节外生枝。”
萧时运简单和楚庭讲过今夜的事,又笑,周家还真是祖传的兄弟情深。
沈平川提亲时,萧时运确实有过怀疑。
镇西侯府最惹人惦记的东西是兵权,但这不是沈平川自己能吃下来的东西。
若他是在替周惟简做事,一切倒解释得通了。
这些年周秉文一直没给过周沅册封,前朝后宫知道她存在的人寥寥无几。眼看弘昌帝无子,信王殿下也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楚庭敛眸沉默片刻,问:“要先对付周惟简吗?”
论兄终弟及,信王的确可以争一争。
“暂且看看吧。”萧时运给自己倒了杯茶,“周惟简虽说莽撞了点,但他能搭上长安宫的近侍,总归是有点手段。”
“与其在这个时候多个敌人,倒不如物尽其用。”
缇骑司和内侍监直承天听,周秉文本就有意让两者相互制衡,楚庭不会,也不能和内侍省扯上关系。
周惟简和他倒是互补。
楚庭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内侍监那些阉人没有理由替信王做事。”他看着她,潋滟的眉眼里映着莫可名状的执拗,“你和周惟简今日不过初见,你就那么信他?”
萧时运低眼笑了笑,没计较楚大人的动作,平静说:“信王知道周秉文打算派监军巡边。这件事在前世一直压到八月,才有旨意给阁部。”
那时候监军刘谈已经启程了。
“弘昌帝身边,的确有人愿意给信王透消息。”
楚庭脸色依然不是很好:“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我一样,提前知道未来的结局?”
“是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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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萧时运闻言大笑,“反正我最后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沈平川这么早就搭上了信王。那他前世构陷萧家的举动,很难不让她多想啊。
“镇西侯府倒了,北关的兵马总要人接手。楚大人觉得,前世那几个和沈大人一同发难的指挥使,能不能趁机分一杯羹?”
她讲这话时,眼底显出报仇雪恨的痛快。
行宫那把火烧得真好啊。
不止烧死了沈大人,还毁了信王的谋划。
用萧家十几口人的性命搏周秉文的信任,还想趁机吃下北关的兵马,这个账,她今生也要好好算一算呢。
“我不觉得周惟简有前世的记忆。”萧时运神色玩味盯着自己的好搭档,“可御侧如果真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鸾仪卫指挥使大人为了皇帝的安危,也该好好查一查,不是吗?”
抓在腕上的力道松了些,她却没有抽开手,只继续笑盈盈讲:“能和周秉文说得上话的就那么几位,又是议军政,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偷听到的内容。”
如果她没记错,有资格侍奉君侧的,一共就八位内侍监,和上直十二卫的统领太监陈谷。
这几位都是周秉文的铁杆心腹,理论上也确如楚庭所言,没有背叛的理由。
他们又没有家传万代的追求,浮在未来的饼,哪有现成的权势香。
而且都混到这个位置了,自然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该管不好自己的舌头。
真奇怪。
萧时运仔细想了半晌,也没记起前世那几个内侍有什么异样。
下半年似乎有个呈笔太监被放出宫外,周秉文因此让小康子补了内侍监的缺。但那个呈笔是老病乞退,小康子伏诛后,周秉文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又把人叫回来用了一段时间。
“我会尽快查出结果。”楚庭收回手,欲盖弥彰别开脸,“如果真有这个人,信王也逃不过勾结内侍的死罪。”
“我都说了,别心急。”她戳了戳眼前人的脸,“楚指挥使这么在意他,是吃醋了?”
楚庭:……
楚庭:“滚。”
“这是我家。”
楚大人冷不防被噎了一下,沉默半晌,生硬扯开话题:“你别忘了陆明臣的事。”
萧时运喝了口茶,懒洋洋倚进圈椅,语气平直:“信王今夜敢来找我,是笃定周秉文会对镇西侯府下手。我如果拒绝,他大约会再用一次前世的手段。”
“与其分出精力去应付这个难缠的小鬼,倒不如暂且多个盟友。”
“放心吧,最后打进长安宫的,一定是我们的人。”
楚指挥使抿唇犹豫片刻,讲。你自己知道分寸。
“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愚蠢的幻想。”她用杯盖刮了刮茶叶,唇边笑意散漫,“倒是楚大人再不回去,是准备留下来陪我过夜吗?”
楚庭:……
萧时运看着搭档的背影想。楚大人又脸红了呢。
真好玩。
下次还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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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区划按道,府-州,县来。对应道台、知府、知州、知县
*李用那个内侍监首席大太监的职位大概等于司礼监掌印
10. 客至
楚庭离开后,萧时运移了盏灯到窗边。小桃端了水从外面进来,待自家小姐梳洗完,好奇问:“小姐的客人走了?”
那人先前悄无声息出现在院子里,着实吓了她一跳,要不是自家小姐提前交代过,她怕是立刻要喊出声来。
萧时运支着下巴听小丫头抱怨,敛眸笑了笑:“留神些吧,他以后会常来呢。”
她顿了一下,又问:“其他人有什么异常吗?”
“小姐放心,我盯得可仔细了。这两日有个丫鬟总爱往屋边凑,看着就可疑,我昨日寻了个借口,打发她去堆房理柴垛了,要赶出去吗?”
她们搬进府里时,萧时运特意交代,看好那些新来的下人。
“不急,估计不止她一个呢。”萧时运戳了戳眼前姑娘的额头,“早和你说过,这座宅子里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们从北关带回来的人。”
怎么还有啊!小桃听见这话,不由蔫巴巴叹了口气:“真希望青枝姐姐能再带点帮手回来,小姐这两日也总不见人,只剩我看家,心里还怪慌的。”
“怕什么,有我在呢。”
她顺手给小丫头塞了块酥糖,小桃也只好暂且放下自己的愁眉苦脸,专心吃嘴里的点心。
“若再有什么可疑的人,先告诉我,不必急着处置。”萧时运侧身拨了拨烛芯,光影落在眼底,照开一小块太平无事的澄明,“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记得漱口,不然仔细牙疼。”
她也要好好理一理如今的情况。
周秉文对萧家的算计与前世如出一辙,八月监军巡边,她提前叮嘱过青枝,应当能阻止萧时遇堕马。
最大的变数是周惟简。
上一世她被周秉文关在长乐宫,和周惟简只在十四年的除夕宫宴潦草打过照面,自然也无从得他的动向。如今她封勋留京,信王殿下似乎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以他们今晚的对话来看,周惟简不像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比起那些故作玄虚的空话,预言萧时遇的堕马和周秉文的过河拆桥,显然会更有说服力——虽说沈平川的诬陷里未必没有信王的推波助澜,但弘昌帝显然才是最该死的始作俑者,也是明面上唯一的主谋。
况且谁给周秉文当刀子这种细枝末节,也不是萧时运该知道的。
多半还是长安宫出了内鬼。
让楚大人去查吧,缇骑司和内侍监一向不对付,现在有机会给那些阉人找点不痛快,他估计也挺开心的。
她得去探探陆明臣的心思。
原本只是因为周沅,可如今知道沈平川和信王的关系,陆公子对沈翰林突然疏远,就更可疑了。
真不愧是十六岁锋芒初试就帮周秉文借刀杀人夺了帝位的人,两面之缘,竟然能给她留下这么多疑惑。
然而萧时运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她还没来得及找陆明臣解惑,陆公子的拜帖就先送到了都尉府。
刚换好衣服的萧将军恹恹打了个哈欠。想。姓陆的是不是过于迫不及待了。
这才几点啊。
她在书房见了陆明臣。小桃给他们上过茶,安静退出房内。薄而亮的日光透过窗棂,落下满室斑驳的花影。陆明臣看着萧将军,开口却没有任何的迂回试探,语气平直:“她究竟是谁?”
萧时运不答他的话,只笑盈盈与陆公子让茶,凤眸边缘细细一线锋利的白光,镀出冷而锐的探询。她见陆明臣不为所动,低眼笑了笑,讲:“公子既然会来找我,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长得很像公子一位故人,是吗?”
话音方落,对方的视线立时多了几分审视,萧时运在眼前人水波不兴的平和下看到嶙峋的血腥气,和楚庭的阴鸷不同,陆明臣的威慑里,有一些她更熟悉的东西。
真有趣。
不愧是经历过道永三十七你死我活的大场面,陆公子一个出身清流的文人,竟然能拥有这样磅礴万钧的威慑与杀意。
她和眼前人对视片刻,笑:“比起这个,我其实更好奇,沈翰林究竟哪里得罪了陆公子,要被陆府拒之门外。”
“你怎么知道沈平川找过我?”他一瞬变了脸色,“萧时运,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时候萧家女还没到京城。
她对京里的动向,是不是过于上心了。
“陆公子的问题太多了。”萧时运轻轻点了点杯沿,“不如公子先把想说的话说完,我再告诉你答案。”
“我没什么要说的。”陆明臣面无表情起身,“看在你我两家多年相交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不要玩火自焚。”
“真敏锐啊……”
她慢慢叹了口气,仿佛往事如尘的感喟,陆明臣却在那份惋惜里,硬生生听出薄凉的讥诮。
“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抬起头,唇边笑意粲然,全然无辜又坦荡的明媚:“陆公子能做成的事,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我跟公子说句实话吧。”她笑,“如果能功成身退,我当然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陆明臣迟疑回身。
“可宫里那位动了过河拆桥的心思。陆公子觉得,萧家如果出事,皇上会放过陆家吗?”
先帝时陆逊业的堂妹嫁给了镇西侯的哥哥,陆逊业的夫人和萧家也是表亲。虽说萧时运懒得去算她和陆明臣到底是什么亲缘,但两家关系千丝万缕,又都是靠着本朝从龙之功起家,唇亡齿寒的道理,陆明臣不会不明白。
“陆公子若是不信我,且看看八月的旨意吧。”
陆明臣抿唇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些滞缓的艰涩:“怀王妃的女儿还活着,是吗?”
萧时运笑眯眯点头:“是唯一活着的皇嗣呢。”
他在她的注视里狼狈别开脸:“皇上春秋正盛,宫中未必没有皇子降生,为什么要选周沅?”
那你未免太看得起周秉文了。她嗤笑一声,忽然起身贴近眼前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明明从认出周沅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我的心思,可陆公子不但没去缇骑司揭发我,还主动凑上来。”她轻轻点了点陆明臣的衣襟,依然字句轻缓,眼神却显出刻薄的讽刺,“陆公子对怀王妃的愧疚,还真是不浅呢。”
甚至连全族的性命都顾不上了。
“你!”
哎,真可惜,为什么她只能看到恨与恐惧呢。
陆公子此刻的愧疚如果能具像成数值,怕是比楚大人的恨还要精彩。
她迎着他眼里虚张声势的愠怒,肆无忌惮笑起来:“当年笼子里那支箭,是你放的,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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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
萧时运在陆明臣的震惊里漫不经心喝了口茶。想。这有什么难猜的。
能让周秉文说出陆卿实为朕即位第一功臣这种话,还要赐官封爵的陆明臣,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虽说陆公子最后一个都没接受。
萧家和陆家都是当年事情的亲历者,她在京城几年,也难免听过一星半点的传言。
猎场出事前,有人曾在怀王围帐附近看到过陆明臣。
其实更早的时候,江家和陆萧两家私交不错,姑姑和江采薇还是手帕交。不过后来康敬太子崩逝,怀王娶了江家女,利益相左,关系也就淡了。
更何况江采薇死的时候,姑姑的手信,还是她带出来的。
那几年出入禁宫,萧时运仗着年纪小不容易惹周秉文怀疑,没少替家里传递消息。
就算她不知道信的内容,可母亲看罢悄悄去了陆府,再加上陆公子现在的反应,再迟钝,她也该回过味来了。
陆明臣离京十年。
今年也是江采薇离世的第十年。
两人相持片刻,陆明臣认命一般合眼,轻声道:“放过她。”
什么?
萧时运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困惑皱眉。
“如果你只是想要个皇嗣,后宫那么多女人,总会有人愿意为了荣宠去冒险。”他看着她,语气隐隐透出警告,“但是把她扯进来,不行。”
萧时运忽然很想笑。
陆家因为陆明臣的谋算而起,今日却也因为他的愧疚,再度成为乱臣贼子的同犯。
这算是报应吗?
“可周秉文不争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啊。”她无动于衷摊手,“陆公子不觉得这个要求太强人所难了吗?”
“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从宫里带出来,萧将军这话,似乎没什么信服力。”
他不确定她究竟搭上了什么人,但显然,这位在内庭的权力不小。
萧时运闻言笑了一声:“既然有现成的皇嗣,我为什么要冒多余的风险?”
“而且陆公子要想清楚。”她故意顿了片刻,“我如果有了其他选择,周沅可就活不成了。”
她看起来像什么喜欢养孩子的慈善家吗?
莫名其妙。
陆明臣眼底在那一瞬间划过很多情绪,愤怒,忧虑,懊恨……粼粼浸在光里,似水纹潋滟的涟漪。然而他开口,却只有风止浪息的平寂。
“你有多大把握?”
“陆公子不揭发我的话,九成吧。”
陆明臣沉默片刻,讲。我可以帮你瞒着父亲。
果然。萧时运想。他也知道陆相不可能容得下这种悖逆。
哪怕上一世见证过萧家遭难,陆逊业也只是用致仕的乞退,接受了陆家的衰微。
还好,周秉文身边,并没有太多这样的愚忠。
“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她看着他,字句平直,语气轻缓。
“陆公子恨不恨皇上?”
能被这样刻骨铭心的愧疚纠缠十年,陆明臣对逼死江采薇的始作俑者,又会是什么感情呢。
“与你无关。”
萧时运看着闪烁的红字,了然笑了笑,暂且别开话题:“那陆公子为什么要疏远沈翰林呢?”
11. 偶遇
陆明臣神色复杂看她,犹豫片刻,讲:“他想给崔家的案子求情。”
崔家?
“鸿胪寺丞崔放的弟弟在南平惹了人命官司,案卷送到了刑部。”他注意到萧时运眼里一闪而过的茫然,试探问,“能值得萧将军上心,想来沈翰林身上,不止这一桩事?”
“离他远点吧。”
萧时运若无其事喝了口茶,想。所以陆明臣离京和沈平川去找他这两件事,只是碰巧撞在一起?
如果不是昨夜遇见周沅,陆公子不会打算再逃个十几年吧?
真丢人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压下心底的腹诽:“说起来,丽妃和怀王妃从前有什么恩怨吗?”
“丽妃……你是说宋妙静?”陆明臣敛眸,似乎是在斟酌措辞,“谈不上恩怨吧,毕竟采薇都走了这么多年……”
他静了一霎,问。她为难公主了?
萧时运否定他的担忧,笑:“我只是随便问问。”
“陆公子放心,后宫难得有个幸存的孩子,我可舍不得她被人欺负。”
弘昌帝执政十三年,数起大狱,罪眷或籍没发卖,或充入掖庭,其中难免有人会对弘昌帝心怀怨恨。纵然势单力薄无从反抗,但帮他们做点不起眼的小事,还是可以的。
萧时运就是这样,挑出了在掖庭做苦役的罪奴春雨去照顾周沅。
疑惑既消,他们也并没有多余的话要讲,萧时运送走陆明臣,倚在榻边出了会儿神,抬眼见小桃进来收杯盏,于是说:“左右今天没什么事,陪我出去逛逛吧。”
街巷车马骈阗,各路行人和着摊贩的叫卖声与她们擦肩,一派热闹熨帖的繁华。小桃看着巷口的糖画摊子咽了咽口水,问:“小姐有什么要买的吗?”
萧时运摇摇头,拿了几串钱给小丫鬟:“你看着挑吧。”
她对这满目的琳琅并没有太多兴致,回京忙到现在,难得有一天清闲,说来逛逛,也就真的只是想透透气。
而自幼长在边塞的小桃显然比自家小姐兴奋许多,小丫头接过钱,正想去买糖画,又被杏芳斋刚出炉的点心香勾住脚步。萧时运由着她买了云片糕和香花酪,又在隔壁铺子选了几件做工精巧的小东西,小桃让老板分开包了两份,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看着萧时运:“青枝姐姐应该会喜欢吧。”
“当然。”萧时运笑了笑,看向对面的珠翠楼时,想,给两个姑娘添点首饰吧。
两人走进铺子,格架前一个穿鹅黄碧青间色襦裙的年轻姑娘听见声音,回身迎过来,笑:“贵人想要什么?”
萧时运估计青枝一时回不来,暂且按她平日的喜好挑了两支玉竹流苏簪。小桃在店里看了一圈,小声问:“小姐,这些是不是太华丽了,奴婢……”
“这算什么,等你见过京里那些贵人们的排场,只怕会觉得现在这些不够看呢。”她笑了一声,顺手捏了捏小丫头的脸,“快选吧,免得我日后带你出去交际,还要落个亏待下人的话柄。”
小桃闻言犹豫挑了半晌,最后指了角落里一个坠银珠的石榴红花簪。店里那位年轻姑娘笑着将簪子递过来,问:“贵人是刚到京城?”
那姑娘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算不上一等一的出挑,但一双杏眼看人总带着笑,声音也轻快雀跃,便也显出花苞一样明洁的姣妍。
“算是吧。”萧时运打量了一下店内的装潢,好奇问,“能在京城有这么大的铺面,看来你们家生意不错?”
那姑娘脆生生笑起来,语气欢喜蓬勃,仿佛洒在银盘上的一捧珍珠:“是呢,京中许多贵人都是我们家的常客。之前还有位大人夸过珠翠楼的首饰,说和内宫的银作局比起来也不逊色呢。”
“你这丫头,嘴里愈发没个把门了。”一个年长些的妇人匆匆从楼上下来,对两人陪笑道,“小姑娘家讲话不知轻重,让贵人见笑了。”
那姑娘委屈巴巴看着妇人,正要开口,余光瞥见新进店的客人,眼睛一亮:“沈姐姐来了!”
萧时运回过身,也笑:“这么巧。”
来人穿天水碧对襟杉裙,纹饰翠云千叠,人也似雨后新荷,清秀温婉,亭亭清绝。
是沈平川的姐姐,沈怀月。
她看见萧时运似乎有些意外,眼底忧惶一闪而过,随即敛眸行礼:“见过萧将军。”
“你我相识多年,何必讲这些虚礼。”萧时运笑,“回京事务繁杂,还没来得及和沈姑娘叙旧。”
她对沈怀月谈不上什么恨或者厌恶,沈姑娘性子太柔,水一样缄默而清澈的温顺,且前世沈平川发难之前,她似乎……已经病逝了?
算起来,好像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可沈怀月现在虽说瘦了点,却也不像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的样子。
不过看她头顶的黑字,沈小姐现在,似乎挺有心事的。
沈怀月无从得知萧时运的疑惑,对店中的妇人道:“薛姨,我之前定的那副头面,有几个配饰还想您改一下。”
妇人闻言带沈怀月上了楼,又叮嘱自家姑娘照看好客人。萧时运听她们说话,才知道那姑娘叫小云。
她付过钱,随口和那姑娘闲聊:“沈小姐也是你们的常客?”
珠翠楼的首饰不像沈家能轻易负担的,难道是信王?
萧时运想起沈平川那个双鲤玉佩,忍不住腹诽。他对沈翰林还挺大方。
云姑娘瞥了眼楼上,小声讲:“是崔家订给沈姐姐的,崔老夫人想和沈家议亲。”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沈姐姐原本就不太情愿,且崔家又出了事,现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崔家……
萧时运佯装疑惑问:“你说的是鸿胪寺丞崔放家?他们怎么了?”
“崔寺丞的弟弟和别人争一个姑娘,打出了人命。”云姑娘慌忙掩了唇,“真是造孽啊。”
难怪沈怀月刚才会是那个反应。
萧将军随口附和道:“崔家也算诗礼之家,竟然会闹出这种事。”
“仿佛是那姑娘家里生了变故,要把她卖了换钱。她原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好容易凑够了银子要带她走,谁知崔家说那姑娘已经卖了他们家。两厢争执起来,崔寺丞的弟弟在南平脾气是出了名的坏,竟将人打死了。”云姑娘把簪盒递给小桃,又看了眼楼上,“贵人可千万别跟母亲提这些话,不然我又要挨训了。”
萧时运了然笑笑,两人出了店,小桃愤愤说:“这崔家也太可恶了!京兆府天子脚下,他们竟然敢这么猖狂。”
她瞥了小丫头一眼:“你怎么知道不是上行下效呢。”
小桃神色惊骇看了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才抚了抚胸口,不等她心绪平定,听见自家小姐无所谓笑了一声:“且看着吧,那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这口气,怎么感觉小姐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桃提心吊胆瞥了眼萧时运,却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要再解释意思。
算了。算了。小姐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往后半月,萧时运难得有了段清闲日子。期间沈平川如约登门,萧将军态度暧昧笑了笑,讲。我不会妨碍信王的大业。
沈翰林于是从善如流言谢。
沈大人没提自己姐姐的婚事,她便也没多问。
不过珠翠楼的头面没退,两家大约还是想结这门亲。
沈怀月要嫁的是崔放的二弟,崔家三公子,崔效。萧时运对这人实在没什么印象,且看前世的情况,两人最终也是无缘。
而楚指挥使似乎忙的很,她去过几次隔壁,都没见到人。
明明那么恨周秉文,竟然还能朝乾夕惕恪尽职守,楚大人真可谓大宣爱岗敬业第一人。
又过些日子,监军巡边旨意发出前夕,萧时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造反好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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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楚庭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的……挫败?
她于是戳了戳他的脸:“楚大人不是才升了官,怎么,不高兴?”
八月初,周秉文下旨,让楚庭实领缇骑司事,新任诏狱活阎王正式上岗。
楚指挥使闷闷瞥她一眼,漂亮的眉眼里蒙了点不甘心的郁结:“内侍监的几个人暂时……无隙可查。”
“我当是什么事呢。”萧时运随手给他顺了顺毛,“急什么,都是能混到一人之下的老狐狸,哪有那么容易对付。”
她把手边的芙蓉糕往楚庭面前推了推:“小桃排了一上午才买回来的,你要不要尝尝。”
楚大人愣了几秒,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姓萧的这是拿他当狗哄吗。
然而楚指挥使还没来得及呲牙,先被萧将军塞了块糕点。
楚庭:……
确实很好吃。
“这家架子还挺大的,每日限时限量,不接预定,徇国公家的下人想加塞,还被赶回去了。”小桃因此成功买到最后一份,回来跟她乐了半天。
萧时运其实不太理解。
但小丫头高兴,由着她去吧。
青枝和小桃都是前世陪她走到最后的人,即使今生依然要再走一次九死一生的险路,萧时运也愿意在她能做主的范围内,让她们过得开心一点。
“你倒是悠闲。”楚庭咽下嘴里的东西,又喝了口茶,才说,“刘谈要去北关了,你不担心?”
“已经知会他们了。”萧时遇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如果萧时遇这次依然收拾不了刘谈,也活该他摔断腿。”
楚大人闻言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想,怎么感觉萧将军比他更适合去缇骑司当差。
这么无情吗?
那不是她亲兄长吗。
“提前知情、又是在自己的地盘,要是拿着答案解题还斗不过,我也不敢指望后面的事他能帮忙。”萧时运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搭档,“我当然会救他。但我更需要有用的人。”
“把一个废物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她见楚庭眼底担忧未消,漫不经心点了点杯沿,笑:“不过楚大人也不用太担心,好歹打了那么多年仗,他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
楚庭敛眸看着杯盏里的水光,一时没有再说话。
萧时运往几边的香炉内新添了些熏香,又道:“既然内侍监那些老狐狸看不出破绽,楚大人不如去查查崔放。”
“鸿胪寺丞?”他疑惑想了片刻,“你是说他弟弟崔故的案子?”
“刑部快审完了吧,估计这个月会发大理寺复核。”他笑了一声,懒散又轻佻的潋滟,再对上搭档的视线,语气却多出几分探询,“崔家算什么东西,鸾仪卫跑去和三司呛行,没得招人嫌弃。”
“沈怀月和崔效还在议亲。”萧时运侧脸看向窗棂的雕花,光落在眼底,照见深潭空寂,“那些读书人最重声誉,沈平川又一向爱惜羽毛,崔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他非但不避,竟然还主动替崔故这个杀人凶手说情,这可不像沈大人素日的做派。”
“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沈大人想保自己未来的亲家,还是他背后有人让他这么做。”
楚庭闻言皱眉:“你说周惟简?”
鸿胪寺掌朝、宾客、吉凶仪礼事。凡国家大典礼、祭祀、朝会、宴飨等各供其事*。和礼部相比,鸿胪更多是礼仪性的象征职能,地位清贵,却不算有太多实权。且鸿胪寺丞这样的六品京官,渺小得连一粒尘都算不上,何德何能,值得信王垂青。
“很奇怪吧。”萧时运笑眯眯看着楚庭,“左右北关还得等些日子才有消息,趁这个机会查查崔家,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她顿了一下,讲。正巧我也打算去一趟南平。
**
*出自《明史·职官志三》,原句太长了缩了一点。
12. 秋狩
南平县位于处京兆府、宣同、山南三道交界。出南平过长州,往西北五百里,可进入关中道边缘*。
好地方啊。
“我打算在南平置个庄子。”萧时运笑,“往后母亲他们回京,途中也好有个地方歇脚。”
“这个月你是去不成了。”楚庭乜她一眼,“昨日周秉文说起上林苑秋狩,还惦记着你呢。”
哦,忘了这茬了。
前世怕她逃跑,狗皇帝把她关在长乐宫,根本没带她。
“秋狩……”萧时运若有所思支着下巴,“陆明臣难得在京城,周秉文估计会让他随行吧?”
“怎么,你很想见他?”
“上林苑可是陆公子的伤心地。”她听出楚庭话里的阴阳怪气,抬手敲了一下这小子,“既然陆公子肯帮我们,总该给他备一份谢礼。”
楚庭兴致缺缺别过脸,讲。随你。
“你这是怎么了。”萧时运歪头凑到他脸前,“还在想内侍监的事?”
没有。楚庭避开她的视线,抿唇犹豫片刻,小声问。昨天那个盒子你打开看过吗。
萧时运闻言笑起来:“楚大人破费了,我很喜欢。”
昨天楚庭来都尉府的时候她正巧不在,楚大人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等,只留下个盒子便离开了。
里面是个金累丝牡丹束冠,做工精良,利落轻巧,不像寻常花冠那样繁复。
她拿到东西时多少有点意外,楚庭竟然给她送冠饰。
“听秦错说你去了珠翠楼。京中素崇奢靡,市面上的首饰大多也累赘冗杂,没什么意思。”楚指挥使语气不自然顿了一下,岔开话题,“秦错是自己人,不会泄漏什么。皇上让缇骑司盯着你,总要做做样子。”
“我知道。”萧时运低眼给楚庭添茶,“左右没什么要紧事,让他跟着也无妨。周秉文安心,我们也能省事些。”
反正干坏事时,她自会把人甩开。
“去上林苑之前我要去一趟陆府,或许还要和丽妃见一面。”她笑,“有劳楚大人了。”
上林苑位于京郊东南,林木繁茂,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历来秋狩都是王公贵族齐在的大场面,随行的仪仗自然也浩荡冗长。萧时运慢悠悠骑马跟在其中,抬眼见北雁南飞,羽翼轻盈掠过天际,一瞬没入渺远的自由。
千骑合围后天子首猎,扼熊罴与豹,萧时运听着身侧山呼万岁的喧沸,垂眸掩去眼底冷笑。
弘昌帝从容检视过战利品,令众人入场射猎,往常这种时候,惯例不乏皇子们互相较劲,虽不至个个都如道永三十七年弑父弑兄那般刺激,但明争暗斗的龃龉也算是精彩纷呈。
可惜周秉文不争气,这一朝的秋狩也就少了许多热闹看。
或许是九五至尊意识到了这件憾事,又或许只是单纯想找点乐子,道:“田猎如军戎,行兵布阵皆不在一人之勇,若诸卿各行其是,难免失了精要。”
内侍监从善如流提议,不如众人抽签分组,协作合猎,以箭羽标记为证,看哪队收获更丰。
周秉文自然应允。
此次参与狩猎的多是京中勋戚,彼此或多或少打过照面。萧时运这段时间也有过几场交游,和其中一些人虽谈不上相知,总归也记了个眼熟。
抽签事毕后,和她分在一起的,除了几家纨绔,还有周惟简。
小王爷全然妥帖的疏离与客套,仿佛他们真是今日初见的生人,未有丝毫破绽,温和道:“萧将军,久仰。”
萧时运敷衍完周惟简,瞥了眼楚庭那边。楚指挥使和陆明臣同队,缇骑司名声外在,除开陆公子和他随意客套了两句,便再没有人敢来搭话。
楚庭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人群和她对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萧将军总感觉,楚大人有点不高兴。
带有各队标记的箭矢分发完毕,众人各自上马,周秉文自然是高居尊台,看臣下角逐拼抢。萧时运持缰跟在周惟简身后,和他略隔了些距离,一行人才入猎场,便见一只鹰振翅掠过林梢。
信王率先张弓,显然势在必得,要抢下此战的头彩。
眼看飞鹰已是小王爷囊中物,斜刺里忽然杀出一支箭,径直撞开信王的箭矢,贯穿猎物双翅。
周惟简怔愣片刻,才放下弓,勉强笑了一声:“恭喜楚大人。”
显然周秉文也看到了,扬声夸了句好箭术。
真不愧是信王的亲皇兄啊。
萧时运还没来得及嘲笑小王爷,就看到楚指挥使第二支箭,抢下了陆公子的黄羊。
她疑惑看了眼自己的造反好搭档。
这算什么,我狠起来连队友都打?
陆明臣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几队人并驱争先,萧时运没打算在秋狩上出风头,是以她搭弓射下一只雁后,便借着追鹿进了林子躲清静。
却不想周惟简也跟进来。
真烦人。
怎么和沈平川似的。
幸好沈大人品秩不够没资格来,不然她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失手”误伤沈翰林。
周惟简见她没有再追的意思,挈辔问:“萧将军今日似乎没什么兴致?”
“多得是人急着表现呢,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生怕周秉文没借口和她搭话吗。
信王无从得知自己兄长的龌龊念头,只以为她是不满楚庭方才的行为,敛眸笑了一声:“楚指挥使得皇兄爱幸,性子难免好强些,将军别在意。”
话音未落,一箭擦着周惟简脸侧飞过,正中萧时运方才追的那只梅花鹿。
小王爷猛然回身:“你!”
“臣只盯着猎物,一时没看见殿下。”楚指挥使慢悠悠骑马踱过来,唇边笑意轻佻,全然艳溢香融的挑衅,“若不小心惊了殿下,臣给您赔不是。”
他歪头凑近周惟简,无辜道:“殿下应当不会计较吧?”
难道要去找周秉文告状吗?
看方才的喝彩,你皇帝哥哥好像不太待见你呢。
信王瞪着楚庭正要发作,听见身后幽幽一声叹息:“真热闹啊……”
萧时运闻言转头,是陆明臣。
周惟简见有人过来,暂且收敛了愠怒,示意陆明臣免礼:“从前只知陆公子以文章显名,今日一见,才知公子骑射俱佳。”
信王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会说话。萧将军忍不住腹诽。陆明臣才被楚庭抢了猎物,小王爷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明臣好脾气笑笑:“殿下谬赞。”
他进林子是为找萧时运,不想萧将军这里群英荟萃,陆公子和周惟简各怀鬼胎又不知对方底细,不由都多出几分戒备。偏巧一只獐子跳过草灌,楚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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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略抬了抬下巴,语气轻蔑:“殿下要和臣再比一次吗?”
姓楚的今天发什么疯。小王爷气得舔了舔后槽牙,无端分神想。难道是周秉文的意思?
他冷哼一声,没理会楚庭的话,径直策马去追猎物。
萧时运目送两人离开,轻飘飘与身边人笑:“陆公子故地重游,感觉怎么样。”
陆明臣横她一眼:“你能不能先管管自己家的疯狗。”
萧时运饶有兴趣挑眉:“我的?”
“皇上估计也想不到,鸾仪卫指挥使会站在你这边。”
被发现了啊。
她若无其事抽了支箭,瞄准不远处正吃草的野兔:“陆公子的洞察力,还是一如既往让人佩服。”
废话。姓楚的自从进了林子,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移开。
陆明臣冷笑:“你们是不是有点太明目张胆了。”
萧时运盯着那只兔子看了一会儿,在陆明臣以为它即将命丧黄泉时,她却忽然放下弓,漫不经心勾唇:“我会提醒他的。”
逃过一劫的猎物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往他们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仓皇没进树丛。萧时运收起箭矢,语气平淡问:“陆公子准备的怎么样了?”
陆明臣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眼底划过短暂的迟疑:“你们真的有把握吗?”
她注视着眼前人,唇边笑意轻缓,似太平无事的喟叹:“我真的很好奇……”
陆公子尚且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萧时运却忽然抽了他一支箭,一瞬弓弦满张,箭锋凌厉,直指陆明臣面门。*
“铮——”
“!”
他回过神,看到钉死在树干的一双鸿雁。
“陆公子换鹰的时候也有这么多犹豫吗?”萧时运看着他头顶闪烁的数字,大笑,“公子心里分明有恨,却偏偏放任自己被悔恨折磨十年,也不愿面对本心。”
她随手将雁丢入陆明臣的猎罟中,扬脸直直盯着眼前的男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总喜欢逃避呢?”
“你以为这种事很容易——”
“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把那支箭重新塞回陆明臣手里,他才发现,萧时运的指尖竟然是热的,鲜活的,几乎让人瑟缩的烧灼蔓过掌心,可他却在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看到数九寒天的凛冽。
“我想帮陆大人。”她故意顿了一下,字句平和似循循善诱的劝解,“作恶者总该为自己的罪责忏悔,不是吗?”
陆明臣也好,楚庭也罢。萧时运偶尔也会困惑,原来能对抗恨意的不止懦弱,还有这份周而复始的安逸。
太过温吞,太过坚牢,也就让人心甘情愿囿于痛苦,潦草残生。
可萧时运和他们不一样,既已见过文过饰非下血淋淋的惨刻与阴狠,又何必配合这份自欺欺人的歌舞升平。
“回去吧,别让陆相怀疑。”她敛眸笑了笑,“我相信陆公子的选择会对得起自己的愧疚。”
和野心。
**
*本文的地理纯属捏他(。是有参考各朝区划和地图,但是根据剧情需要做了修改和模糊处理。不是很想真的能对上现实的具体位置。
*关于上林苑的描写参考了《汉书·旧仪》
*严禁弓箭空放!严禁箭矢对人!不要学!剧情效果!严禁模仿!
13. 闲池阁
那只獐子最终落在楚指挥使手里,信王虽不甘心,可到底是自己技不如人,也只得咬牙咽下挫败,冷脸与对手道贺。
楚大人一队自然毫无意外拔得头筹,大约为了安抚被抢了猎物的信王,周秉文额外赏了周惟简和楚庭一人一张玄狐皮。
萧时运百无聊赖看两人谢恩,想。当众被楚指挥使下了面子,还得配合弘昌帝演这出君臣同乐,信王殿下也真是辛苦。
礼节上的流程过完,弘昌帝回行幄暂歇,上林苑不似内廷规矩森严,萧时运带小桃在猎场边略逛了逛,才回了自己的围帐。
帐中的女人见她进来,笑:“将军今日的束冠倒是新巧,不像京中常见的样式呢。”
“宫中珍玩无数,楚指挥使若知道它能入丽娘娘的眼,大约也会开心。”萧时运虚扶了一下牡丹束冠的花瓣,全然不在意丽妃视线里玩味的探询,“娘娘怎么过来了?”
丽妃低眼喝了口茶,腕间金饰一晃的优雅璀璨:“左右离移驾还有段时间,与其听宫里那些女人聒噪,不如来和你说说话。”
“我和娘娘倒是心有灵犀。”她示意小桃把东西拿过来,“给公主的。”
是两只兔子。
柔软洁白,无辜可爱。
萧时运想起承明宫的小厨房,不放心叮嘱宋妙静:“不许把它们做成麻辣兔头。”
“我哪有那么恶劣。”
丽妃小声嘀咕了一句,见小桃退出帐外,方才收敛起调笑:“竟然能把陆明臣和鸾仪卫都拉过来,无论野心还是手段,萧将军当真青出于蓝。”
“我其实很好奇。”她盯着萧时运看了一会儿,试探问,“你没考虑过信王吗?”
“论身份正统,他似乎不比周沅差。”
“我不是姑姑,也没兴趣走她的旧路。”萧时运拿了块糕点去逗笼子里的兔子,漫不经心道,“况且周沅的作用可比周惟简大多了。如果不是她,陆明臣未必肯帮我们。”
“什么!”丽妃意识到自己失态,动作顿住半霎,问,“他见到周沅了?”
“嗯。”萧时运语气依然没什么情绪,“周沅真的很像怀王妃吗?”
见陆明臣时她只是猜测,毕竟除了这个原因,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陆公子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如此失态。
宋妙静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很像……和她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看见就烦。”
“我以为她死了那么多年,不会再有人记得了。”她下意识攥紧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为什么偏偏陆明臣会遇见她,还……”
“他凭什么记得她……”
萧时运看着丽妃头顶飘忽不定的红字,迟疑半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那数值比起楚庭或者陆明臣瞬间的反应的确不值一提,但萧将军实在困惑,宋妙静这份模糊的恨,究竟是对着江采薇,还是……陆明臣?
“陆公子很在意周沅呢。”她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丽娘娘不觉得,这是他对江采薇的移情吗?”
“江采薇活着的时候,我倒真没看出来他有这份深情。”丽妃冷笑,“不过有也没用,江采薇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她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
“人都走了,再将问心有愧,确实没什么意思。”萧时运支着下巴笑盈盈讲,“可娘娘不也对怀王妃念念不忘吗?”
“我哪有!”丽妃瞪了她一眼,随即别开脸,闷闷静了半晌,小声说,“我从前的确嫉妒过江采薇。”
“她那时候和萧行歌关系最好,两人总在一处说话,连首饰都换着戴。先帝出兵收复漠北九镇,她知道萧行歌要上战场,还特地去华安寺给她求了平安符。”
“我实在不明白,萧行歌究竟喜欢她什么。分明出身平平,却总一副清高样子,也不知道装给谁看。可偏偏谁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来,甚至怀王都对她一见钟情。”
“怀王为了她顶撞先帝时我真的好羡慕,她有家人疼爱,知交倾心,夫君是尊贵万分的亲王。听说先帝斥责怀王,我还高兴过一阵,要是她被天家退亲就好了,凭什么天下所有的好处都让她占尽了,我却被父兄嫌弃,被商量卖给那个糟老头子。”
“可先帝生气归生气,赐婚的旨意还是下来了。出嫁前我跑去闺阁看江采薇梳妆,你是没有见过,那件凤冠霞披真的好漂亮,金昭玉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华丽的头面,衬得她那张脸都没那么讨厌了……”
“江采薇还跟我说,等我及笄,她会帮我找个好人家,不会让我父兄把我送去做续弦。”丽妃声音越来越低,“可后来……后来……”
后来怀王妃死在了道永三十七年,而她父兄得了个送女选秀的门路,她因此成了周秉文的宫妃。
再后来她影影绰绰听到一点传言,说江采薇在宫里,还生下一个孩子。
那时候她是九嫔之首的昭仪,有足够的资本去江采薇面前耀武扬威,嘲笑她的落魄不堪。
可宋妙静打扮了一个上午,严妆丽服,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萧行歌会不高兴。她这样对自己说。她不能得罪皇后。
不管怎么说,她终于赢过了她。
“昭惠皇后崩逝,周沅彻底没了人庇护,被扔在冷宫。我那时候觉得,让她死掉就好了,她根本就不该存在,连江采薇自己都不想生下这个孩子。”
“可那个时候听雁抱着她来求我,甚至萧行歌也留了话。”
“凭什么啊……凭什么江采薇都死了,还有这么多人爱她。”
“你知道那个女人有多蠢吗?”宋妙静仰起脸,勉强撑住一份刻薄的讥诮,“当年她在围场见陆明臣,竟然还和他说,怀王无心皇位。”
“我真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蠢到这份上,觉得周秉文能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保证,就放过怀王。”
萧时运看到她眼角一滴泪。
丽妃讲完旧事后缄声良久,萧时运注视着她头顶几乎称得上温良无害的数值一点点回落,直至水波无兴的平寂。
“但我确实应当感谢陆明臣。”她放开那方褶皱狰狞的锦帕,“如果不是他帮周秉文上位,我或许也没有现在的荣华。”
萧时运没有说什么,只无端想。从丽妃的话来看,关于陆明臣,她确实应当再多些警惕。
陆公子对周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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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的怨恨是真,对江采薇的愧疚也是真。
但……仅此而已吗。
一个能弑君谋逆的人,会有这么值钱的良心?
丽妃拭掉脸侧的水痕,盯着身边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她们对视片刻,宋妙静笑起来,依然是萧时运熟悉的,明艳雍容摄六宫事的丽妃。
“你比他们都无情。”
她抬手,轻轻抚过头顶的凤钗,语气似有慨叹。
“我曾经以为萧行歌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那个人,既有金戈铁马的功勋,又是正位中宫的皇后,为臣为妻,皆是举世尊荣。”
“可她终归,也输在一个情字。”
萧时运无动于衷讲。她没有输给自己的真心。
她只是低估了周秉文的无耻。
“随你怎么说吧。”丽妃无所谓笑笑,从笼栏的间隙摸了摸两只兔子,“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走到门边时,忽然顿住,回身问:“你会放过周沅吗?”
萧时运静了一霎,反问。娘娘何出此言。
“罢了,真有那天,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了。”宋妙静慢慢笑了一下,“若你真能如愿以偿,放我出宫吧。”
“我还以为娘娘与我合作,是为了那个以天下奉养的位置。”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有什么意思。”丽妃侧脸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语气散漫,“左右不过困在宫里听戏抄经,说不定还会因为你们这些人的撕咬,殃及池鱼。”
“我想要个爵位,可以没有实权,但品阶俸禄得比我父兄高。”
萧时运云淡风轻端茶,唇边笑意轻俏:“那我祝娘娘,心想事成。”
丽妃走后不过两刻,圣驾移跸百川殿,晚间宫宴自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祥和。萧时运不动声色打量过在场官员,却发现陆相和户部几位官员的脸色都不太好。
出事了?
她对前世这个时间点的朝堂情况所知甚少,只记得大概两个月后,丽妃的哥哥宋孝友长被人弹劾赈灾不利,不少言官闻讯上书,要求严惩。算算时间,现在灾情大约刚闹起来。
呈报这么快就到京城了吗?
上一世前朝因为宋孝友的事吵得口水纷飞,丽妃知道消息,非但没有要说情的意思,还与萧时运嫌弃道,他最好真的有事。
彼时萧时运兴致缺缺讲,那你不如去长安宫请求严查宋孝友,若他真有贪赃枉法之举,绝不轻纵。
丽妃听罢怔愣半晌,抿唇丢了个橘子砸她。
萧时运也懒得再说话。
和贤妃不一样,丽妃的母家,实在给她惹了不少麻烦。宋妙静还没及笈时,她那个便宜爹就琢磨着把她送给年过五旬的老男人做填房,好换自己在官场的进身之阶。后来她进了宫,宋家仗着女儿受宠,没少在外面惹是生非,丽妃为此还被周秉文训过几次。
萧将军一向爱憎分明,换作她的话,估计宋孝友已经被打断腿关在家里了。
但看丽妃的样子,估计无论前世今生,都狠不下心料理。
随她去吧。萧时运低眼自斟一杯,想。且先看看今夜的热闹。
14. 夜鬼吹灯
宴毕群臣散去,惟陆相随御驾去了紫渊阁。萧时运悄悄跟过去,见檐下灯火通明,内侍皆在院内,便没有靠太近,轻巧一个跃身,攀上墙外枝干厚重的古树。
约过了一刻,陆逊业从屋内出来,琉璃罩琳琅斑驳的光影落在脸上,照见乌沉沉的忧愤。
她悠然坐在树枝上,目送内官提灯引陆相离开。长风缄默拂过林野,促织啾啾不绝吟,衬得一片夜凉如水的幽寂。萧时运耐心盯着院中的动静,直到阁中灯熄过半帘,几声鸣鸮凄厉,她才悄无声息绕去殿后。
与此同时,另有两个人影擦过墙边,一晃没进暗处。
秋夜长,月洗高梧,应照离人好还乡。
第二日一早,陆逊业候在紫渊阁外,劝辞反复在喉间滚过,却见李用惶惶迎过来,低声讲:“陆大人请回吧,皇上今日谁也不见。”
陆相压下心底的郁愤,面上仍旧是沉渊毅重的端持,客气道:“李公公,事关民生,还请再通传一声。”
李用见状叹了口气,神情似有无奈:“皇上今日不会见您的。”
他惴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庆州的情况咱家会帮您递上去,只是眼下圣躬违和,丞相再忧心,也暂且缓一缓吧。”
官场浸丨淫多年,陆逊业自然察觉到李用今日非比寻常的异样。可内侍监既露了态度,他只得识趣作罢,道。多谢李公公。
皇帝整日未曾出现,内侍监只道圣体抱恙,原定的巡狩事皆取消,便再无他言。
随行官员见御侧讳莫如深,也不由心生忐忑。与陆逊业相熟的官员旁敲侧击来打探消息,却也只见愁云惨淡的困惑。
陆明臣冷眼看几人悻悻散去,平静道:“李用今日能与父亲多说那一句,至少表明,内侍监不打算保庆州那几个矿监。”
“但愿如此。”陆相沉沉叹了口气,“庆州民愤未平,皇上却始终不愿过问,若再有什么变故,只怕……”
这份推测并不适合宣之于口,是以陆逊业略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皇上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猎场不比皇宫周全,或许是猎场风凉,一时惊了圣驾。”陆明臣漠然低眼,“我去年游历荆湖,与庆州知府几面之缘。此人行事稳妥清正,在当地颇有贤名。有他安抚矿民,想来庆州也不至酿成大祸。”
道永五年,先帝遣中官开矿于畿内。未几,山南、荆湖、黔司几道悉令开采,以中官领之*。矿场榷税不入户部,直归内库。矿监行事骄恣,往往肆意勒索当地民商。而当地官员惮其效力内廷,莫敢开罪。
两朝官员数度进言,请除矿税,帝皆不允。至弘昌十三年,荆湖道庆州矿民不堪欺辱,举械杀矿场监吏,围当地县署,内官闻讯逃往武州。庆州知府上书替矿民陈情,请旨严惩矿监。
但弘昌帝恶言矿税事,疏入多不视;矿监与内侍省利害相护,自然也不愿被刁民断了财路。
是以陆逊业虽得了李用的暗示,依旧顾虑难消。
傍晚时紫渊阁终于有旨意发出,却是陶仲节妖言惑众亵渎神灵,即刻杖毙。
萧时运听到消息时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果然是一片茫然的惊疑。
好端端的,圣上怎么会突然处置了陶仲节?
虽说萧将军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月上檐瓦时,她还是给自己的好搭档斟了杯茶,笑:“楚大人辛苦。”
其实陶仲节死得比圣旨更早一些。
今早周秉文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让楚庭回宫杀人。
现下不过补个论罪的流程。
毕竟这几年陶真人得了不少赏赐,总得吐回来。
至于弘昌帝为什么这么大火气。
——他不止再度梦魇,还因惊惧过甚,从床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
真狠啊。
有的人看着霁月光风,实则出手就帮仇家正骨。
不过在现场围观了全程的萧时运表示,这事真的不能怪陆明臣。
周秉文全责。
紫渊阁不比承明宫,陈谷和内侍监几位皆在,他们并没有太多准备的空间。
这也是陆明臣犹豫的原因。
不过萧时运觉得,陆公子难得与君上同游故地,若不能共忆往昔峥嵘,未免可惜。
于是他们往周秉文床前吊了一只死鹰。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灭,弘昌帝被哀戚的鸦鸣声惊醒,见床帐飘摇,以为是侍从忘记关窗,掀了帐子要骂,却正撞上悬吊的鹰翅。
羽翼潦草划过鼻梁,周秉文盯着眼前的死物怔愣片刻,两眼一翻,直直栽下了床。
准备演怀王回魂的陆明臣:?
看热闹的楚庭和萧时运:?
这就晕了?
萧时运心情复杂看着周秉文头顶的黑字,想,早知道一只鹰就能把狗皇帝吓成这样,她上次何必大张旗鼓布置半天。
皇后凤冠戴起来很麻烦的好吗!
事出突然,几人也担心巡值的侍卫察觉,便暂且罢手。楚庭确认现场没什么痕迹,才弄醒了外间的李用和陈谷。
两人睡眼迷茫看着鸾仪卫指挥使,听见楚大人低声道:“内室刚刚似有异响,我不放心,进来看看。”
内侍监闻言连滚带爬冲到床边,发现弘昌帝安详躺在地上那一刻,感觉脖子上的重量仿佛轻了不少。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内官慌忙把周秉文扶回床上,又喊人传太医,一片兵荒马乱的诊治后。弘昌帝茫然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觉左臂一阵剧痛。
嗯,落地角度不太巧,正好撞到骨头。
真惨哦。
萧时运若有所思点了点杯盏:“既然周秉文既怕自己的兄长诈尸复仇,又怕我姑姑回魂索命,要是两个一起出现,他会不会吓疯啊。”
“我劝你收敛一点。”楚庭闻言皱眉,“下午内侍监全员挨了板子,紫渊阁额外加了两倍人手,我总担心周秉文起疑。”
哎,真可惜。她无所谓笑笑,又问:“没牵连楚大人吧?”
楚庭愣了一下,低眼喝了口茶:“与我无关。鸾仪卫不在内殿服侍起居。”
“想不到,你还会关心这个。”
“这是什么话。”萧时运倾身凑过去,捏了捏他的脸,“楚大人和我情投意合,我怎么会不在意呢?”
楚指挥使听出她话里的戏谑,挡开她的手,小声讲:“别闹了。”
“周秉文处置了陶仲节,一时也没那么容易再信其他人。我们后面的计划要重做打算。”
他们原想借着上林苑闹鬼事,举荐方士入宫捉鬼,无论是获取周秉文的信任,又或借丹药下点毒之类的,都方便。
可弘昌帝突然发难陶仲节,还打算清理掉八卦楼其他道士,明显是恶了这群江湖骗子。
其实陶真人死得挺冤的。
镇魂台镇的是昭惠皇后,和怀王有什么关系。
可是周秉文不讲理啊。
眼下弘昌帝还在气头上,的确不是动手的好机会。
萧时运想了想,问:“陆相往紫渊阁去了两趟,是为了关中和山南两道水灾的事?”
楚庭摇了摇头,简单与她讲过庆州矿监的事,说:“惹事的矿监是内侍监呈笔王忠的干儿子。王忠暗地里一直和李用别苗头,估计李用会借此给他一个警告。”
“不过皇上没有要停矿税的意思,庆州的案子,多半也只是召回惹事的矿监,另派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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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事情与关中无关,萧时运便没再多问,移开话题:“圣驾回銮的时间定了吗?”
“还是九月中。”楚大人笑了一声,“周秉文好面子,不想让群臣看见他吊着胳膊出巡。”
萧时运有些意外看他。想。这二十天,狗皇帝是打算谁都不见了?
“陆相那些阁臣还是会见的。”楚庭起身道,“我先回去了。这几日御前守卫森严,我不方便出来,你如果有事,就让秦错传话。”
他瞥了一眼窗外,小声讲。反正你知道他在哪。
院外秋凉如水,风高月明,楚庭才翻过檐瓦,忽然听见人笑:“指挥使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回身看向来人,下意识扶刀:“你怎么在这?”
“你能来找萧时运,我为什么不行?”周惟简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人,“真想不到,皇兄亲手喂起来的狗,竟也能学会吃里爬外。”
一个边军将领,一个禁军指挥使,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凑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在盘算什么好事啊。
他还真是低估了萧时运的野心。
“殿下是要过问缇骑司的公务吗?”楚庭漫不经心笑了笑,语气漠然,“不如我现在就跟殿下去紫渊殿,看看皇上究竟是会疑我居心叵测,还是质问殿下……”
他凑近周惟简,几乎肆无忌惮的讥诮与挑衅:“私窥禁中事。”
“楚指挥使究竟想干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周惟简冷笑,“你是觉得我不敢去吗?”
“那就去吧。”楚指挥使抬手,“信王殿下,请。”
他看着小王爷精彩纷呈的脸色,想。这蠢货脖子上顶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周惟简是觉得他很好欺负吗?
两人相持良久,楚庭听到周惟简笑。
萧时运知道你为什么帮她做事吗?
小王爷注意到对面一瞬凛然的杀意,愉悦眯起眼:“看来你们也是各怀鬼胎呢。”
“那个女人可不是善茬。”他的视线扫过楚庭攥在刀柄,青筋分明的手,“我真好奇,她如果知道你的身世,还会信你吗?”
楚庭骤然拔刀。
“大人别担心。”他若无其事拨开脸前的刀尖,笑眯眯讲,“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嘶!”
周惟简强忍住卡在喉间的喊叫,捂着痛处转头,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萧时运?”
虽然两个人认识萧时运的时间不算长,但从她现在的表情看。
萧将军很不高兴。
“周惟简,你逾矩了。”
她轻轻按住楚庭的手腕,示意搭档收刀,周惟简和萧时运对视的瞬间,不由后退半步,右手握住腰侧的短匕。
“我是说过我不会妨碍你,但你也别来干涉我。”她看着他,全然风霜严酷的肃杀,“我对你要争的皇位没兴趣,但周秉文动了萧家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动了萧家人?
周惟简茫然分神想。刘谈才到西北,就算真做了什么,也不该这么快有消息传回京城吧。
“少拿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破心思揣测别人。”萧时运嗤笑一声,“说吧,你惹了什么麻烦,想让楚指挥使帮你善后。”
小王爷迟疑看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个蠢货。”她不耐烦白他一眼,“在我耐心耗尽前,你最好说实话。”
这个女人……周惟简抿唇沉默半晌,不甘心别开脸:“是崔放的弟弟,他在南平县失手杀了人。”
萧时运饶有兴趣挑眉:“你要救他?”
“不。”他看着他们,眼底狠戾狰狞,“我要崔家兄弟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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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税和矿监这一段参考了明史和万历野获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