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1、见星星 赵俞琛很烦,非常烦。 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儿。 刚买了碗馄饨在手里还没捧热乎,斥巨资买的二手小电瓶就一个急刹车。 还好他眼疾手快,三鲜混沌的汤只洒出去大半,可是很不幸,洒出去的半碗汤全淋在面前这个倒在地上嗷嗷叫的小子身上。 天,他今天刚结了工钱,这就要赔出去了? “你没事儿吧?”他赶忙下车,去扶这个在地上抱着膝盖低声呻吟的少年。 这个人有点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被汤汁打湿的黑色女式蕾丝花边衬衣,修身破洞牛仔裤,微卷的齐肩长发,戴着红吊坠耳环,抹着眼影,嘴角边也不知道是花了的口红还是磕破的血,眼角还有一块紫色的淤青,总之—— 后来赵俞琛对夏迩说,第一眼就觉得你好美,也好惨。 你果然美,也果然惨。 “嘶,好疼。”少年抱住腿,喑哑地喊了一声。 “我送你去医院。”赵俞琛注意道少年膝盖磨破了皮,猩红的一块。 “不用,我去不起医院,我抽根烟就好了,我……”少年哆嗦着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后抬头,“你有火机吗?” 上海的路灯有白的也有黄的,松江这边大多都是白的,白光落在少年抬起的那张漂亮脸蛋上,照得他几乎透明,照得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起了涟漪。 赵俞琛下工的时候还专门抬头看过天空,上海今天是没有月亮的。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少年被沐浴在月光当中,一张不那么干净的脸被月光洗净,映出黎明的光亮。 赵俞琛连忙移开目光,说:“我没有打火机,是我撞了你,去了医院是我付药费,你不用担心。” “什么啊,是我刚刚横穿马路,我跑得急,因为我饿了,赶着去买盒饭。”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没火机算了,我走了。” 少年一瘸一拐地沿着公路边朝前走,看着他摔破的膝盖,赵俞琛心想,谁人被撞不狠狠讹上一把,这人怎么像没事人一样走了呢? 心有愧疚,赵俞琛不自觉地喊了声:“我这里有馄饨!” 少年转身,“馄饨?” “三鲜的,好吧,汤洒了一半。” 少年惊讶问:“不要钱吗?” “也就六七块钱。” 少年双眼放光,兴冲冲地回来了,从赵俞琛手里接过馄饨,捧在手里坐在路边吃了起来。 膝盖还在流血,他却吃得香喷喷。赵俞琛心想,他看起来也不过刚成年而已,瘦得跟排骨一样。年纪这么小,不该啊。 “你这膝盖怎么办?按道理拍个片子比较好。”赵俞琛蹲下身查看少年的膝盖,红艳艳的一片,血还在往下流。 “不用,我吃饱了就好了。”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赵俞琛笑。 少年喝完最后一口汤,爽快地叹息一声,“啊,五分饱。” “五分饱?”赵俞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善心,又或者说把这人撞了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尽管的确是对方毫无缘由地突然从路边蹿出来的。如果不是这少年刚刚一副说走就走的架势,赵俞琛真的会怀疑他是来碰瓷的。 “我家离这不远,家里还有些云南白药什么的,给你膝盖简单处理一下?” 少年把塑料碗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真的?” “放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毕竟是我撞了你,你瞧,就在那边,柏龙新村。”赵俞琛朝公路对面的居民楼群扬了扬下巴。 少年朝柏龙新村望了过去,那是个老公房小区,统一的六层楼,白墙黄瓦,灯光白黄相接,里面住的大多是来沪的务工人员和一些退休的老人家。 “这不好吧。” “没事,反正你也没吃饱,我家里还有吃的,就给你包扎一下伤口,放心,我没别的意思。”赵俞琛尝试着眨眨眼,他心想对方还是个小孩,连语气都轻快了些。 少年犹豫了一下,略显扭捏地走向赵俞琛的雅迪小电瓶,坐在了后座。电瓶车启动朝前开的那一刻,少年紧紧抓住前方男人腰间汗湿的t-恤。 他低头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2022年6月的夏风吹拂上海,松江的白色路灯下,赵俞琛把男孩夏迩带回了家,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从路边突然闯出来的少年也会不讲道理得突然闯进他的生活,闯进他的人生。 赵俞琛住在柏龙新村的12号楼的401中的一个隔间,为了赚取更多房租,上海很多二房东将普通居民住户做了隔断,一个100平的独户里足足隔了五间房,赵俞琛就在其中的一间,还是最小的那一间。 “不好意思,这边有点简陋,里面那间就是。”赵俞琛清了清嗓子,声控灯开了,他领着少年走进房间。 少年步入这间约莫15平米,只能容纳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桌、一组双开的单人衣柜以及一个小灶台,另外,隐蔽的墙壁上有一扇玻璃门,拉开后居然是个两平米左右的卫生间。 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最有才华的就是上海的二房东这群人了。 房间虽小,但十分整洁。床铺上被子叠成四方,床单平滑没有褶皱。灶台上一个小小的平底锅洗得干净,电磁炉更是擦得锃亮。 “坐。”赵俞琛指着床说。 少年摇了摇头,拘谨地说:“我坐地上过,裤子脏。” 赵俞琛说:“那要不你往里面走些,坐我电脑椅子上。” 赵俞琛心想,再怎么脏也没自己脏,他在工地上干了一天的活儿,一身的灰,都不敢大动作走动。 少年走进去坐到了赵俞琛那张海绵都快磨出来的二手电脑椅上,赵俞琛去卫生间里洗了下手,就拉开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个乳白色药箱。 “我姓赵,叫赵俞琛,你呢?”拿出云南白药,赵俞琛在手里摇了摇,还有半瓶,够用。 “夏迩。” “夏天的夏?” “嗯,尔是你不要单人旁,加一个走之底。” “闻名遐迩的迩。” “不知道,反正就是那个字。” 赵俞琛好笑,蹲到了夏迩面前。他先是用无菌布擦了擦夏迩膝盖旁的污血,又拿出双氧水,说:“那你以后跟别人介绍自己就说闻名遐迩的迩,听起来高级,还和你的名字有谐音。现在先用双氧水消毒,一会儿敷点云南白药——” 赵俞琛还捏了捏夏迩的膝盖,夏迩疼得嘶了一声。 “骨头应该没问题。”赵俞琛抬头,说:“如果明天还疼,一定要去医院拍个片。” “不,不用。” “什么不用,我会带你去的。” “麻烦你了。”夏迩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什么麻烦,是我该对你负责。” 夏迩的脸有点红,双氧水淋上去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见夏迩有点疼了,赵俞琛加快动作,三下五除二就给他膝盖用绷带包上了。 “不好意思啊,没有那种创可贴,绷带便宜一些我就时常备着了。”赵俞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包,夏迩走路肯定就没那么方便。 “没事,这样明天我就可以不用上台了,正好休息休息。” “上台?你做表演的?” “算是。” “不上学吗?” 夏迩摇头,不说话了。好在赵俞琛对他人的生活没那么多探究欲望,寒暄到此为止。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满满当当的一箱老坛酸菜。 “图简单,一买买一箱,所以没什么别的口味,你吃这个吗?”赵俞琛问。 “吃!”夏迩兴奋说,“我喜欢吃老坛酸菜。” “那就好。” 烧了壶热水,两人就坐在床边吃。夏迩一边嗦着面条一边偷偷看赵俞琛,却在赵俞琛把目光望过来时又赶快移开了。 “喝点饮料?雪碧还是可乐?”赵俞琛蹲下身,打开一个半米高的小冰箱,在里面拿出一听雪碧和可乐。 夏迩垂下头:“吃你的又喝你的,怎么好意思。” “我把你撞成这样,换别人早让我赔个底儿掉了。”啪的一声,雪碧打开,冒出一股芳香的水汽。不知道为什么赵俞琛觉得夏迩应该喝雪碧,清清亮亮,干干净净的。 夏迩的脸红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过雪碧,他喝了一口,半天才咽下去。然后他看向赵俞琛,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如果,如果你觉得抱歉,可以,可以让我留宿一晚么?我……” 夏迩支支吾吾地,捏紧了雪碧。 赵俞琛皱眉,他突然想到了件重要的事。 “你多大了?” “嗯?” “如果你是未成年,我可能会报警,把你送到警局。我不会留宿未成年人。” 夏迩闻声两眼放光,“成年了!上个月刚成年!你看!” 夏迩站起身,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赵俞琛,赵俞琛奇怪地接过,心想这小孩随时准备掏身份证给人看的? “夏迩,安徽人,2004年5月22日出生……” 好吧,还真成年了。现在唯一要提防的是,这人是不是个小偷了。 可赵俞琛看着夏迩微红的脸颊,里面透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窘迫,他闪躲着目光,望在别处,好像避免被拆穿什么。这种神色只会在两种人的脸上出现,一是情窦初开的羞涩少年,二是拥有强烈自尊心的穷人。 赵俞琛自然认定夏迩是第二种。笑了笑,他把身份证还给夏迩。 “收好,别丢了。” “可,可以吗?” 赵俞琛颔首,夏迩高兴地说:“谢谢哥!” 人们都说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有些相遇的确蓄谋已久。赵俞琛在衣柜里给夏迩找洗澡用的干净毛巾时,夏迩握着冰凉的雪碧,滚烫的目光落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那目光像一盏温柔的探照灯,从宽阔的臂膀而下,落在脊背和腰间,又逐渐横移,抚在赵俞琛那青筋分明的臂膀上。 可在赵俞琛转身的那一刻,夏迩又连忙躲开。赵俞琛递给他毛巾,说:“慢点冲,伤口尽量不能沾水。” “那怎么洗?” “把腿搁面盆上,拿着花洒小心点冲。” “高难度啊。”夏迩嘟囔一声,却忍不住抿嘴笑。 赵俞琛又找了件自己的干净t恤递给夏迩。 “哥,你这边有卸妆油吗?”夏迩尝试着得寸进尺。 赵俞琛一愣,“那是什么?” “就是卸妆的。”夏迩不好意思地说。 “我只有这个。”赵俞琛转身进了卫生间,拿起面盆上放的一个妮维雅男士洗面奶摇了摇,“这个可不可以?” 夏迩勉为其难地点头:“可以的,谢谢哥。” 赵俞琛往墙边侧了侧身,给夏迩让出路。他比夏迩高上一个头,夏迩走过时眼角的瘀青打他眼底掠过,赵俞琛皱眉,这小孩怎么一身的伤呢? 夏迩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淋浴声。赵俞琛走到床边,喝着半瓶可乐,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上海这样繁华的大都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即使是在郊区,巨大的光晕也笼罩着城市,阻拦人类的视线。 可今天有一个人看到了他的星星,只是另外一个人并不知晓。 2、摸腹肌 夏迩出来时,赵俞琛刚拿了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他被夏迩的面貌震惊了一下。 一沾水,夏迩的自来卷无所遁形,卷曲的头发簇拥着一张白净的脸蛋。瓜子脸,双眼皮,虹膜颜色浅而淡,沁着水汽。果然就跟雪碧一样,带着气泡,泛着柠檬香。 只是耳垂上两粒水滴形的红宝石耳钉,让他的气质又攀上几抹妖冶。 但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一张漂亮的面庞。 赵俞琛心想,好好的清秀少年,怎么要化浓妆呢?不过人家好像是做表演的,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看了夏迩一眼,心想这人不会趁自己洗澡时把家里的值钱物当席卷一空吧。不过很快赵俞琛又摇了摇头,想多了,这个家里能有什么值钱东西。唯一的电子产品是一台电脑和蓝牙音箱,前者是从工地办公室淘汰的旧货里买来的,后者则是来自路边摊,都是二手货。 “你先去床上,一会我再来铺。我脏死了。”赵俞琛说完他钻进卫生间,冷水冲在他灼热的身体上,消解一整天的疲累。肌肉里好似火烧火燎的,这是过度使用的表现,仰头,水从他的额头淌下,在鼻梁处如同水坝般分开流向两颊,仿佛雨中的阿特拉斯,他的神情松弛却又肃穆。 他用沐浴露把自己搓了个干净,还把夏迩放在洗衣机上的衣服和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机快洗了一下。 他心想晾在通风处明天早上肯定能干。 等他一身清爽地走出卫生间后,他看到夏迩已经把地铺铺得平平整整,自己合身躺下,正在玩手机。 赵俞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说:“你去床上。” 夏迩放下手机坐起身,“我、我睡地上。” “哪有这么对待客人的。”赵俞琛指着床,“上去。” 他的语气温柔,夏迩却跟得了命令一样一骨碌地爬上了床,像个人机似的,赵俞琛突然觉得好笑。 赵俞琛坐到了床边,拿出正在充电的手机看时间,顺便点开音乐软件连上床头的蓝牙音响,他放了一首pinkfloyd的《thegreatgiginthesky》,夸张的女声响起时,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夏迩听不懂这首歌,只觉得有点奇怪,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赵俞琛的手机上,偷偷瞄了一眼,好家伙,未读短信500+也就算了,这人手机页面干净得可怕,好像都没下载微信。 “哥,咱俩今天也算是有缘,能加个微信吗?”夏迩开口,心脏怦怦直跳。 “我没有微信。” “那你有电话号码吗?” “当然。” “可以给我一下吗?” 赵俞琛抬头看他,“我很少打电话。” “可是哥,万一我骨头有问题,还得你,带我去医院看……”夏迩抿了抿嘴。 “哦,这样。”赵俞琛给夏迩报了一串数字,夏迩手忙脚乱地记下。 晚上十点,时间还早。今晚他本来准备看会书。但夏迩在这边,他也不方便干自己的事儿。 可两人根本就没有睡意,夏迩也一样,十点钟就上床,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有过。 都是第一次见面,躺在一个房间里已经够奇怪了。要不是把夏迩给撞了,赵俞琛绝对不会答应他这个留宿的要求。但莫名其妙的,他今天就是答应了。也许自己本来就是责任方,他将自己反常的表现归咎于此。 一首音乐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首英文歌。反正没一首夏迩听得懂的,但赵俞琛明显很享受。只是他很沉默,大多数闭着眼,睁开时又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见气氛逐渐尴尬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了,还是夏迩先开了口。 “哥,我叫你哥没问题吧?” 赵俞琛笑:“你看我像是十几岁的样子吗?” “那你多大了。” “二十八。” “二十八?比我大十岁!”夏迩连忙问:“那你一直都在工地上干活儿吗?” 赵俞琛一愣,狐疑地看向夏迩,“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地上干活?” 夏迩的笑容一僵,抿了抿嘴,说:“你的衣服上,全是灰,还有你挂在门口的那件外套,上面写着利德建筑。” “你还挺聪明。”赵俞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在工地上干了快两年了,现在在想要不要再加上一份送外卖的活儿。” “太辛苦了吧。” “辛苦点好啊。”赵俞琛抬起头,自顾自地笑了下,“辛苦点好。” 夏迩不解地看向赵俞琛,这一瞬间他发现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有股很深的东西,深得像那个什么,他在抖音上刷到过的马里亚纳海沟,蓝到一定程度,是黑色。 他把被子一抱,低声说:“太辛苦了,对身体不好。” 赵俞琛不说话了,手机在他手里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他也不看,好像望在什么别的地方。他不怕辛苦,他怕的就是闲下来。他希望疲惫可以占据自己的所有,这样他就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别的东西。 他要在日复一日的体力劳作当中泯灭自己的精神,他在寻求麻木。那种筋疲力竭的空荡感,让他着迷。 赵俞琛看向夏迩,说:“谁说的,劳动使人快乐,在工地搬砖对身体好,我以前很瘦,但你看我现在——” 赵俞琛跟逗小孩似的弯出胳膊,挤出坚实臂膀上的肱二头肌,“摸摸。” 夏迩脸红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 “好硬!” “这就是劳动出来的!” 夏迩害羞地笑了笑,赵俞琛这精壮的男人身体是他没有的,他曾见过烈日炎炎下这副身体扛着千斤顶在乱石中前行的模样,汗水糊得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却都走得很稳当。 但夏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摸上。 “再摸一下可以吗?”夏迩大着胆子问。 赵俞琛大方地站起来,掀起t恤:“哥还有腹肌呢!” 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一身腱子肉,哪个看了不迷糊。好多在健身房里健身三四年都没这个效果,赵俞琛在工地上搬了两年的砖就给搬出来了。 夏迩看得眼睛都直了,激动地用手去摸,他冰凉的指尖滑在赵俞琛小麦色的腹肌上,赵俞琛险些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什么时候我也能练出来腹肌……”夏迩为自己的“爱不释手”找了个借口。 赵俞琛把夏迩当个小孩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你太瘦了,多吃点,多运动,体重长起来,练起来就容易。” “嗯。”夏迩又缩回了床上,他崇拜地看着赵俞琛。赵俞琛避开他的眼神,伸手从床边拿了本书,打开床头柜的台灯,靠着墙读了起来。 好厚啊,叫什么《罪与罚》……见赵俞琛要忙自己的事,夏迩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 赵俞琛看到夏迩转身背对自己玩起手机时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夏迩以一副纯真的表情对他问这问那,让他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人有时很难和亲近的人敞露心扉,却很容易对陌生人畅所欲言。赵俞琛不希望自己对夏迩说太多的话。那一瞬间的神伤,已经让他感受到不适。 等他明天一走,自己的生活就又恢复原样。 挺好的。 赵俞琛翻开一页,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来找索尼娅的那一段。 “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道,“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就是来叫你的。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我们也就一块走吧!” “……它那昏惨惨的光线照着这间几近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的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女,他们竟奇异地聚在一块,一起读着这本永恒的书……” 赵俞琛合上书,闭上了眼睛。 他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没关系,这里早就不会痛了。痛苦都留给过往,剩余的便随着体力劳作时一滴一滴的汗水淌落在灰尘中。 没关系。 睁开眼,夏迩的卷发在风扇的吹拂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晃着,赵俞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无根野草似的头发。 发丝带着廉价洗发水的香气,从指尖里掠过,柔软、冰凉。掩映其下的是一根细瘦的脖颈,在枕头上弯曲成琴弦般的弧度,若隐若现。 赵俞琛笑了。 书中写得有点应景,却又没那么应景。 夏迩突然转过身来:“哥,我刚给你发了条短信,嗯?你在干什么?” 赵俞琛的手尴尬地凝滞在半空,笑容也僵在脸上,“没,没事,刚看到你头上沾了点东西,估计是我床单起毛球了。” 赵俞琛连忙掏出手机,看到夏迩发给了他一条短信。 “哥,我是夏迩,这是我的电话。” 赵俞琛心想,这是真准备跟自己建立联系了?这几年除了工地上的工友,赵俞琛基本上不跟任何人来往。夏迩这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让他多少有点不适应。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赵俞琛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说:“不早了,睡吧。” 夏迩正准备说的“以后能不能一起出来聚一聚”的话憋进了肚子里,赵俞琛关灯后,夏迩睁大着眼,盯着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 他专注地听着赵俞琛的呼吸声。 似乎很沉重,却又很平缓。 夏迩就这样听了半夜,等确认赵俞琛睡熟后,他侧身看向床下的他。 夜光静静铺洒在男人立体的面庞上,若一层薄薄的霜。赵俞琛的五官锋锐,富含力量,却在言笑之间,蕴着难以言说的温柔。这温柔的底色是悲伤,是不甚分明的绝望。此时,在疲累之下他浅浅入睡,放松的嘴角衔着一股慵懒的余温。 伸出手,夏迩用指尖点了点赵俞琛的紧锁的眉心,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夏迩浅浅地微笑着,尘土飞扬中,赵俞琛爽朗的微笑他看过很多次,可这深夜紧簇的眉心,他还是第一次见。 夏迩呆呆地看着赵俞琛,直到困意来袭,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翌日清晨,赵俞琛醒来发现夏迩半边身子都垂在床外,一只手落在自己胸口,毛茸茸的头发在他肩膀上随着呼吸扫来扫去。 怪不得晚上他总觉得痒呼呼的。 这小孩这么睡不会大脑充血吗?赵俞琛坐起身,捧起夏迩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给他拖着放到了枕头上。夏迩嘟囔了几声,舔了舔嘴唇,翻了个身。 t恤堆在胸口,夏迩像个不设防的小猫一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赵俞琛无奈摇了摇头,扯了毯子给他肚子盖上。没办法,老中人祖传的习惯。 当赵俞琛钻进卫生间里洗漱时,夏迩也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他抓了抓身上的毛毯,又将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他在床上狠狠伸了个懒腰,就见自己昨天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整齐地叠放在床脚。 他脱下赵俞琛的衣服,换上自己的蕾丝衬衫和紧身牛仔裤。 可这里没有化妆品,他没办法化妆。 赵俞琛这时候刷着牙走出来了,夏迩穿着女装背对着他站着,把他吓了一跳。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人。 “醒了?” “嗯。”夏迩转身,日光从窗户照进,他的卷发原来还带点金色,耳朵上的红宝石吊坠更是把赵俞琛的眼睛都刺了刺。 “一会儿你上哪去?我送你。”赵俞琛走进卫生间吐掉嘴里的唾沫。 夏迩站在门外,半天没说话。 “你家在哪儿?我骑电瓶车送你过去。” “我家很远,在安徽。”夏迩音色淡淡的。 “我说你在上海的住处。”赵俞琛擦着嘴走了出来。 “哦,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真的?不要我送?” “真的……” 说完夏迩就走过赵俞琛,自顾自地朝外走去。赵俞琛疑惑地看他,却见夏迩离开得很坚决。 “那路上小心。” “好,谢谢你,哥。” 一股说不清的神色萦绕在夏迩脸上,赵俞琛的心里忽然揪紧。 “腿不舒服的话,记得跟哥说。” 夏迩转身朝他笑了一下,关上了门。不知为何,门关上的刹那,赵俞琛的心猛地坠下几分。他苦笑摇了摇头,驱赶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他这扭捏的表情,难道想赖我这儿?我这家徒四壁,他看上什么了? 可要不了多久赵俞琛就会得到答案。 白天艳阳高照下午台风来袭,剧烈的暴风雨中工地提前下班,赵俞琛穿着雨衣顶着暴雨回到小区楼时,猛地发现楼门口有道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黑色蕾丝衬衫破洞牛仔裤,只是背上背着一个吉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略显破旧的旅行包。 “夏迩?!”他惊讶地看到夏迩因为没有门禁进不去站在门口淋成了落汤鸡,赵俞琛锁好电瓶车,冲他跑过去。 “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夏迩哆哆嗦嗦,大夏天的嘴都冻白了。 “等我干什么?!”赵俞琛匪夷所思。 “哥,我想跟你一起住。” 3、台风天 雨滴顺着夏迩的头发斑驳在他脸上,赵俞琛愣在原地片刻,下一秒就把他拽进了楼梯间。 “你要是想要钱,我可以给你。”赵俞琛的神色严肃。 夏迩瞪眼,“我要你钱干什么?” “不要提这种奇怪的要求,什么跟我一起住,咱们俩认识多久?都不到24个小时。” 夏迩咬紧了唇,“明明……” “夏迩,”赵俞琛略显粗暴地打断了他,外边的风声呼啸作响,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厉色:“你是不是没有钱租房,我钱不多,可以帮你垫付一个月,1000块钱,算是我给你的医药费,你能在松江找个不错的单间,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拒绝得太过着急,反而容易暴露真实的内心。很奇怪,赵俞琛有那么一瞬间竟想到了夏迩那柔软的肚皮,不设防,一种近乎坦白的纯真。 “这不重要。”夏迩低声抗辩,雨滴顺着他心脏的节奏,一滴一滴掉落。 “那什么重要!” “我,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夏迩始终都说不出来。他怎么可能对赵俞琛说出这种话,赵俞琛根本就不喜欢男的,他知道,况且,这种话一说以后怕是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了。 赵俞琛见夏迩执拗的模样,他心想自己到底年纪大,于是缓下脸色劝慰说:“夏迩,哥快三十了,哥长期一个人住习惯了,你要是想找人合租,那个房间你也看过,就一张床,真不适合两个人一起住。” “我可以睡地上。” “何必呢?你找别人合租不行吗?” 夏迩摇头,“我就想和你住。” 赵俞琛彻底冷了神色,“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他的生活当中早已没有为他人留下任何空间。 夏迩眼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俞琛,笑着说:“我可以出更多的钱,三分之二。” “这不是钱的问题。”赵俞琛扔下这一句转身上楼,夏迩想跟上去,可赵俞琛爬楼梯跟风一样,走进了屋后他碰的一下摔上了门。 真讹上自己了? 赵俞琛冷笑一声,他早知道上海什么人都有,还没见到过这么奇葩的,才认识多久啊就要往人家屋里钻。 他关上门,连上蓝牙音响,打开窗户,他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掏出一根放进了嘴里。 香烟味道四散,缭绕的烟雾驱散不掉赵俞琛眼中的愁绪。他有一双很黑的眸子,曾有人说他的眼眸是一口深井,照映出正义的光芒。他当时为这中二的比喻笑了很久,现在却徘徊心头。 正义? 他避免去思考这两个字。 优雅的古典乐压制不了窗外的风雨声,赵俞琛抽完一根烟,关上了窗,换上了更加嘈杂的摇滚曲。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扔到床上,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思考这堵门外的人和事。 只是台风越渐大,呼啸的雨点撞击玻璃窗,就像电影中冲锋时的枪子儿似的噼里啪啦,击中的不是肉/体,而是赵俞琛的那颗勃然跳动的心。 他抬起手,摁在自己心口上,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很多次,当他无法熬过那漫漫长夜时,他就用手摁住自己的心口。他数着心跳的节奏,好像这个跳动是别人的。很多年前他读过一本书,安·兰德的《源泉》,他始终忘不了洛克·霍华德这个角色。 “哦,又来了。” 在采石场劳作之后,洛克会趴在地上,观察绿色草叶的花纹,他会像第三者一样漠不关心地看自己和痛苦抗争,直到忘记那是自己的痛苦。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赵俞琛趴在床上,好奇这不招而至的痛苦会在体内持续多久,会让这具躯体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就这样感受着,逐渐抽离,看着这个叫作赵俞琛的人与痛苦作斗争,渐渐地他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有时甚至会自顾自地笑起来。 然后赵俞琛会说,这一点都不痛。 的确不痛,赵俞琛摁住心口,因为不属于他,所以一点都不痛。 他睁开眼,烧了一壶热水,煮了米饭,从冰箱里拿出几颗蔫了吧唧的白菜,一刀一刀切着。不久又开锅,热油,加了几片五花肉一炒,做了碗热腾腾的盖浇饭。他端着碗坐到电脑前,一边吃一边打开网页最近的新闻。 可看了几条,这些无聊的新闻根本不进脑子。占据在他脑海里的是一根蜷曲的、滴着水的发梢,是一双染上了红色的、不肯退让的眼睛。 赵俞琛关上电脑,闭上眼睛。 不。 他对自己说,不。 几口扒拉下饭,他再次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他没有打游戏这种逃避现实的爱好,他只能靠体力劳动和疲累,渐渐地,也许是淋了雨再加上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吃饱喝足后他终于有了点困意,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迫不及待地睡去。 风雨大作,雨势如瀑,狂风席卷上海,高耸入云的建筑岌岌可危。赵俞琛半睡半醒中,无故地联想到上海中心大厦的那颗阻尼器,每年台风到来时,这颗阻尼器会轻轻摇晃起来,用自己的动能和阻尼力量来保护这座国内的最高建筑。 有一年,他亲眼看过这颗阻尼器。 当时他多大?二十岁,八年前,这座高楼完成的那一年。他们坐着电梯,一路往上,他听见有人说,以后咱们的办公室要开到这里来! 真的? 是啊,人都是要有梦想的!以后咱们的办公室一定要开在中国第一高楼! 第一高楼啊……赵俞琛笑了,一滴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淌下,梦境很快漂移去了另一副画面,是水滴,一滴一滴地落下。 蜷曲的发梢。 发红的眼睛。 不—— 赵俞琛出了一身冷汗,从梦里惊醒。 天已经黑透了,台风还未过境,窗外依旧鬼哭狼嚎地呼啸个不停。他站起身往外看了一眼,狂风把小区里的几棵樟树都推倒了。粗壮的根系撬开花坛翻起了泥土,树干则在地上无力地摆动着断裂的树枝。 赵俞琛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闭上了眼睛。 心不痛,却是一种强烈的不安,一种敦促。 哗啦哗啦,窗外的树枝刮在地上,发出求救般的声音。有一双手,在地上蜷曲五指,紧紧抠住大地。 风会把他吹走的。 他太瘦了,餐风饮露,撕下几片影子就可以把自己喂饱。 台风,会把他吹走的…… 是良心作祟也好,还是屈从真心也罢,赵俞琛热血上涌,猛地打开门,冲下了楼。 阴暗的楼梯间内,夏迩蜷缩在墙角,潮湿中野蛮生长的霉斑似乎要将他拖进去,而透进来的狂风却在这里形成漩涡,一个劲儿地搅乱他那野草般的无根之发。 黑暗中赵俞琛也能看到他那张被烧红的稚嫩面庞。他冲上前去摸夏迩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夏迩,夏迩!”他抓住夏迩的肩膀摇晃他,夏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哥……” 他挤出笑容,伸出手抓住赵俞琛的衣服,乞怜地笑:“哥……” 他缠上自己了,没错,他缠上自己了,赵俞琛不明所以,心惊胆颤,他恨自己下了楼,也恨自己向他伸出了手,可他无法扔下这个刚成年的男孩,他在发烧,他楚楚可怜。 赵俞琛抱起了夏迩,拎着他的包和吉他,把他带回了家。 4、发高烧 夏迩发着高烧。 赵俞琛把他放到床上,怀揣复杂的情感解开了他的衬衫衣扣,给他换上他昨晚穿过的干净t恤。脱下夏迩的衣服后,他发现夏迩那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削,肩膀处也有些未消的瘀青,像是被人狠狠攫住后留下的指印。 他看起来单薄、贫血,赵俞琛没忍住,摸了摸那些淤青。 夏迩迷朦着眼睛看他,眼里噙着股得逞的狡黠。 赵俞琛触电般地缩回手,转身去找退烧药。在翻找之间,他突然想到老家里外婆养的那只猫。瘦而柔软,时常蹲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半昏半醒。 它自己好像就有一个世界。 拿了两粒对乙酰氨,赵俞琛扶起夏迩给他喂了下去。不知道夏迩是在睡还是清醒的,他的眼睛也如那猫一样,在白炽灯下横成一条线,游离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 赵俞琛突然觉得头很痛,在意识到房间里的确多出一个人之后,他被一种挫败感席卷。他的空间猛然胀大,空虚麻木的心必须有所牵挂,这真令人难以承受。 他捂住了心口。 夏迩突然抬手,用烧得滚烫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赵俞琛略显惊讶地望过去。 “不睡吗?睡一会吧,明天烧就退了。” 夏迩嘴唇嗫嚅两下,赵俞琛没有听清,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你心脏,不舒服吗?” 赵俞琛一愣,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经常……捂住心脏。” 赵俞琛沉默,满打满算不过24小时而已,何来“经常”二字呢?恍惚间他觉得夏迩突然有些面熟,他准备问什么,却见夏迩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幕,照亮上海磨砂玻璃般的夜空,玻璃出现裂痕,又或者裂痕早就在那里,是闪电在这一瞬照亮了它。 窗外风声呼啸不止,鬼哭狼嚎一般。樟树树枝被撕裂,拉长了伤口疯狂拍打居民楼的窗户。屋内静谧,少年灼热的呼吸逐渐平稳。男人坐在床畔,发起了呆。 夜深了,赵俞琛用湿毛巾给夏迩物理降温。他机械般地在做照顾他的事,什么都不想,连夏迩以后是否真的要留下来也没想。 他一次一次打湿毛巾敷在夏迩额头上,毛巾水分蒸发,他打湿,再次蒸发,他打湿,他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他累了,需要睡觉了,他重新打上地铺,蜷缩在地上睡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赵俞琛醒来,夏迩依旧保持着脑充血的姿势,把手和头发垂在他身上。 赵俞琛把他掀了上去,给他喂了几口水,再测了一下体温,37.6,降下来了很多。再给夏迩喂上两粒退烧药后,他离开了家,骑着电瓶车前往工地。 台风走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工地上散落的小水潭照应天空,像一面面镜子。 清晨雨还没停,工地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塔吊缓缓转动着臂膀,把沉重的钢筋运送到高空中的结构架上。脚手架上身着反光背心的工人身影忙碌有序,地面上一排排水泥车嗡鸣着发动机,不久后,混凝土就会像灰色的溪流缓缓灌入模板中,这是赵俞琛今天的主要工作之一。 起初,他是工地上的杂工,后来他学得很快,脑筋灵活,又有力气,在工地上干了半年的杂活后他成为了一名混凝土浇筑工人。除了肺有点难受,他很喜欢这个工作。 毕竟这是一种更为直观的体验,混凝土浇筑在模具当中,边浇边用振捣器夯实,水泥在凝固中逐渐成形,成为这座大厦的一部分。 有一天,下了班工友都走光了,他却穿着油腻腻的工装,坐在刚浇筑好的楼板边,静静地看着这浆糊般的水泥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颜色最开始很深,之后变浅,有一瞬间他不觉得这些液体是水泥,而是血液。 城市的血液。 想到这里,他安静地微笑,夏风吹拂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小麦色的面庞被镀了金。 他看到深夜,忘记了吃晚饭,在月亮当头的时刻才回到家。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一个名叫费小宝的工友蹲在脚手架边,手里端着一碗雪菜面,咧着牙嗦得带劲。 赵俞琛看向他黝黑而纯朴的脸,说:“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 “干嘛花钱在外面租房,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 工地上一般都包住宿,简单搭建的棚屋就是工人们的安顿之处。赵俞琛并不是嫌弃环境不好,他只是需要一个一个人待着的空间。 如果他在一群工人之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会鄙视这样的自己。 他朝费小宝投去一个灿烂的微笑,便戴上安全帽,绑好安全绳,带着抹子、刮尺和喷壶,乘坐工地电梯来到了三层的一个楼板。虽然下了雨,但还是需要小心内部的湿度是否足够,否则混凝土干得太早会提前开裂。 赵俞琛什么都不想,只是行走在他的“领地”当中,唯一可能想一想的就是,如果这座商厦建成后他还会不会回到这里。 作为消费者?赵俞琛笑了,听说这座商厦将成为松江的新地标,里面即将引进的都是高端品牌,和社会脱节的这几年,很多品牌他都已经不知道了。他以前也对这些不关心,那是出于纯粹的不关心,而现在他也是不关心,或多或少也会有经济上的窘迫。 “小赵,吃早饭没?”刘师傅在工地门口签到后也来到了建筑内,看到赵俞琛又是一个人在里面像个幽灵一样走来走去,他递给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大的年轻人一个包子。 “谢谢刘叔。”赵俞琛笑着把包子塞进嘴里。 “今天要浇西边儿的!就看还会不会下雨了。”刘师傅一边说一边皱眉头,这并非他不高兴,而是他习惯了皱眉头。人使劲儿的时候一般都会咬牙皱眉,当人使了一辈子的劲儿,那眉头就怎么也松不开了。 他是赵俞琛的“领导”,浇筑工里面的老师傅,很多技术赵俞琛就是跟他学的。 “应该不会了。”赵俞琛伸长了脖子朝外看了眼,雨停了,太阳已经从东边露出了头。 “那估摸着得忙上一整天了,小赵,吃完后再用养护液把这几天浇的都给喷一遍,等一会车都准备好了,咱们也得开始了,加把劲儿啊嘿,晚上吃顿好的!” 晚上——赵俞琛想,不说吃不吃好的,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有那么一瞬间,赵俞琛甚至想把那个单间扔给夏迩,自己再也不回去了,里面什么东西他都不要了。 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他还没有那样极端。 没过多久,水泥车进场了,十几名工人分工有序地开始工作。 工头首先过来和一众老师傅一起核对图纸与施工方案,赵俞琛也在一旁听着,作为混凝土工,他们要充分了解当天要浇筑的部位、面积、厚度以及混凝土标号和施工要求。记这些赵俞琛总是记得又快又牢,工友们有时候不清楚了就直接问他。 之后,赵俞琛和费小宝又去检查了模板与钢筋,确认模板已经牢固安装、没有漏浆口,钢筋已绑扎完毕,接着,混凝土泵车驶到建筑下,将混凝土倾倒送至施工部位。 在这浇灌的过程中,赵俞琛除了鼻腔黏膜和肺受不了之外,耳朵也不可避免地受折磨。 巨大的噪音当中,工人们大声呼喊彼此,控制着浇筑速度与顺序,有的分层、分段浇筑,避免一次性过量,防止冷缝产生。有的边浇筑边用振捣器将混凝土充分振实,排出气泡,使混凝土密实牢固,贴合钢筋和模板。 赵俞琛肩胛紧绷,浑身都在散发力量,干得热火朝天,汗水淌进眼睛里,刺得眼角生痛,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脸上被泥浆糊住,干结成块。 这一轰轰隆隆的过程结束后,刘师傅就带着赵俞琛和另外几名工人一起用刮尺、抹子等工具对表面进行初步找平和收面。赵俞琛就趴在地上,机械性地挥舞右臂,看水泥在抹子下一点一点平整、光滑。 他享受这个过程,体力劳作让他什么都不想。横陈在心的只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平滑”。 忙完这个活儿,转眼间就到了晚上八点钟。赵俞琛俨然变成了一个“灰人”,他走到一个水龙头边,拧开水龙头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下面狠狠冲洗了一顿。 他又使劲儿擤了擤鼻涕和清了清嗓子,把那些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灰尘都啐出来。这时他听到费小宝在喊:“赵哥,去吃火锅啊!老刘今天炖火锅!” 赵俞琛起来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不用了,有点事,着急回家呢!” “啥事啊你?!” “家里有病人。”赵俞琛脱口而出,说出来后自己都惊了一瞬。 他以为在繁重的体力活和巨大的噪音中自己已经忘了。 “那赶快回去吧!” 费小宝朝他摆摆手,转身去追工友们的步伐去了。赵俞琛在工地的停车场中找到了自己的电瓶车,思前想后,在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两份馄饨。 自己很累,没力气做饭,那个人还病着,估计还得让自己喂。 提着两份馄饨上楼,赵俞琛被一股苦涩的懊丧折磨着。 应该好好跟他说一下,自己不接受合租,合租是绝无可能的,他赵俞琛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另一个人。 心里这么想着,却在推开门,看到夏迩穿着连衣裙做好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后,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赵俞琛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有两个疑问,第一,为什么要做饭?第二,为什么要穿着裙子做饭? 5、穿裙子 “哥,你回来了?我没钥匙不敢出门,就用你冰箱里剩下的些菜做了饭,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热了两回了。” 夏迩连忙迎上去,接过赵俞琛手中的馄饨,“你还买了馄饨?刚好,我还怕不够吃!明天的菜我去买!” “为什么?” “嗯?”夏迩目光闪躲,极力避免和赵俞琛有眼神接触。 “你做什么饭?” “因为要吃啊。”夏迩转过身。 “你怎么穿裙子?” “因为我喜欢。”夏迩低声回答 好,赵俞琛心想,无懈可击的回答,他竟一时无从反驳。 夏迩喜欢穿裙子,这是他的自由,没有谁规定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穿裙子。赵俞琛语塞,他在回来的路上盘算的那些话,突然间都说不出来了。 开口便是:“不发烧了?” “不烧了。”夏迩从电饭煲里盛了一碗米饭,递给赵俞琛。 赵俞琛没有接,夏迩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抹胆怯和心虚。 赵俞琛连忙说:“我很脏。” 夏迩抬头,的确,赵俞琛的头发林子里都是灰,打湿了,粘在头发上,脖颈间和臂膀上,灰尘凝在汗渍里,一根根地嵌在皮肤里。劳动,他喜欢劳动……夏迩笑弯了眼。 “那你先去洗澡。” “好。”赵俞琛逃也似的躲进了卫生间。 宽松的连衣裙下,夏迩瘦削的两条腿根本不像是男人的腿,那暗红的血痂像一朵狰狞的玫瑰,长在少女的膝盖上。赵俞琛突然觉得,夏迩这个孩子就是该穿裙子的。 他一直都是该穿裙子的,居然那么、那么漂亮。 这幅场景对他来说太过奇异,有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蔓延,比方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蹲下身去触碰那块伤疤,如果他视之为玫瑰的话,亲吻的冲动便势在必行。赵俞琛没能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身上的女性气质给他那敏感而刻意压制的心灵所造成的冲击,他甚至来不及避开,来不及自我封闭,就在那双水汪汪的、笑盈盈的浅色眼睛里,产生了不该有的悸动和激情。 他连忙用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赵俞琛再次走出来时,夏迩盛好了饭,正在把锅里热气腾腾的小炒肉往盘子里盛。 “哥,没找到两个碗,所以我就自己先吃了。” “嗯。”赵俞琛面无表情。 “哥,今天吃的是你的菜,明天我去买,还有,房租多少钱呀?”夏迩的胆子大了点,在赵俞琛闷头干饭的时候,他坐在床角,双手撑着床沿,探身问。 可赵俞琛不搭理他。 夏迩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他又低下了头,内心盘算着要是赵俞琛叫他走他该怎么继续赖下去。他铁定了心要赖下去。 毕竟他夏迩这辈子都活得窝囊,唯有两次他鼓足了勇气,一是坚持穿女装,二就是出现在赵俞琛的面前。 赵俞琛嚼着片肉,肉的质量一般,但烧得很入味,有点辣,看来夏迩是喜欢吃辣的。对于房租的问题他不想回答,因为他不想收夏迩的钱。很显然这小子经济状况不佳,和自己无欲无求不同,他觉得夏迩这样刚成年的小孩要花钱的地方还是挺多的。 再加上,收了钱,不就真合租了吗? “哥?”夏迩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很不愿意和我合租,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我就在地上睡,你让我在地上睡就行。” “何必呢?”赵俞琛忍不住问。 夏迩咬了嘴唇,说:“我没地方去了。” 赵俞琛心想你没地方去就要赖我这儿,给你钱自己去外面租也不干,在我这儿你能贪图点什么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可是哥,你是个好人,我过去在外面租房上当受骗,穿着裙子也被人家当变态骂,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夏迩自顾自地说,努力阐述着自己坚持的理由,可赵俞琛只觉得荒谬。 “说不准。”赵俞琛咽下一口米饭,望着电脑说:“一会我吃饱了,我也把你当变态骂。” “但我不是变态。”夏迩抗辩道:“我只是喜欢这样的裙子,我不在外面穿,我就在家里穿。” “你在外面穿的也是女装。” “因为,因为……”夏迩说不出话,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转身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赵俞琛吃饭准备放下碗筷,看到夏迩这模样,他本来不想搭理,但一想自己分明对他穿女装这回事毫不在意甚至莫名认同,就对刚刚的刻意攻击产生了愧疚。 他洗了碗,夏迩还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连衣裙勾勒出他的腰身,那是异于寻常男人的柔软曲线,再往下,两截小腿在白炽灯下苍白、细瘦,紫色血管若隐若现,营养不良似的。 “夏迩。”赵俞琛坐到了床边,犹豫地伸出手,推了推他。 “嗯?”夏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回答。 “哥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 “……” “你跟哥住在一起就是受苦,哥说了,可以给你一千块钱。” “你在工地上一天多少钱,就要给我一千?” “我把你撞了嘛。” “我不要!” 夏迩的声音莫名带上了脾气,赵俞琛一愣。 “夏迩……”赵俞琛深吸一口气,组织了语言,“你想跟我做朋友,没问题,可以的,但住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你以后谈女朋友怎么办?两个房间的话我自然没什么意见,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 “你能不能就当作是收留我?”夏迩抬起头,发丝凌乱在他脸上,“算我求你,你就当收留我,好吗?” “我为什么这么好心呢?” 夏迩一哆嗦,两行热泪就顺着发烫的脸颊滚了下来,“你肯定,肯定有这样的好心,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求你……” 夏迩去抓赵俞琛的手,赵俞琛的手心布满老茧,夏迩一抓,心都慢了半拍。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床上,赵俞琛实在是受不了这副场面。他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质问,怎么像个欺凌者一样,把人弄得哭成这样。 “夏迩……” “求你了,哥,求你了……” 这小孩一边说,还一边往床下溜,大有种给赵俞琛跪下的架势。 赵俞琛无奈扶额,太阳穴拉扯着痛。 再多的拒绝也说不出来了,夏迩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叫他走,赵俞琛是真说不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抹去了夏迩脸上的泪。 “200块。” “嗯?”夏迩抬起湿淋淋的脸。 “每个月给我200,就当房租。” 夏迩湿漉漉的眼睛突然绽放光彩,他没忍住伸出双臂扑上前去。 “谢谢哥!谢谢哥!” 夏迩激动地拥抱赵俞琛,赵俞琛苦涩地笑了笑,两手高举着,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姿势,投降似的。 过了好一阵赵俞琛把夏迩从身上摘下,夏迩红着脸,脸上呈现出孩子般的兴奋。赵俞琛是既不明白,又颇觉无奈,当然,还有一股不愿意承认的释然。 算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说不准跟自己住不上一个月就要走。 赵俞琛起身就准备打地铺。 “哥,今晚我睡地上好吗?我今天在家什么都没干,你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夏迩跪坐在床上,目光紧跟着赵俞琛的后背和臂膀。 他心想刚刚自己的拥抱并没有得到回应。 算了,不该要求那么多,夏迩对自己说,慢慢来,慢慢来。 “没事,我睡地上。” “不,今晚你就睡床上吧,求你了。” “你求我的事太多了夏迩,连我睡哪里你都要求?” “那要不你也睡床上?” 夏迩漫不经心地说出“也”这个字眼,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赵俞琛望过来的眼神突然就不对了。 是的,赵俞琛这个时候意识到什么了,虽然他跟社会脱节好几年,但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这人穿着女装,对自己过分殷勤,还要和自己一起睡床上…… 这是个非常严重且现实的问题。 “你——”赵俞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红着脸问:“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6、不再想 夏迩呆了一瞬,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不,我不是……”他脸红了,是因为说谎而脸红,还是因为被说中了而脸红,都不重要了。 低下了头,夏迩由衷地希望赵俞琛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 赵俞琛没说话,他从衣柜里拿出被子,抖开铺在地上,“我对这个没意见,只是你如果喜欢男人的话,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一起的,这对我来说有点奇怪。” “我知道,我,我不喜欢男人。”夏迩抗辩说。 “嗯。”赵俞琛并不追问,只是在打好地铺后拿出了手机,发现短信中有几条是夏迩下午发送来的。 内容是问他晚上几点回来,想吃什么。而他一直没看,更没回。 有点愧疚,他看向床上的夏迩。夏迩侧对着他,盘腿坐在床上,正用五指梳理他的那头卷发,像一只正在梳洗羽毛的小鸟。 “明天买两个凳子回来。” “嗯?” “两个凳子,两个盘子,再买一个碗,筷子……不然不够用。”赵俞琛淡淡地说:“备用钥匙在电脑桌的抽屉里,你以后用那个。” “好,我明天就去买。” “钱不够跟我说。” “够!我也是在工作。” “演出的?” “嗯。”说到工作,夏迩又下意识地闪躲目光。赵俞琛看出来了,夏迩这个孩子不会说谎,或者是他装得太好。换做别人定要刨根问底,但对于赵俞琛来说,他最不喜欢询问问题。 询问他人问题,就有交心的意图,交心也意味着自己必须坦诚。而有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夏迩的心情显然变好了,他趴在床上,看赵俞琛在手机上选歌,夏迩看了一眼界面,都是英文歌,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语言。 “这是首什么歌?”他指着一首说。 “德语歌。” “你还听德语歌?那你会德语吗?” “会。” 赵俞琛漫不经心地回答,夏迩惊讶了,读了九年义务教育会几句英语不奇怪,还会德语,显然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这年头大学生也有去卖猪肉的,那也是自己的生意,可赵俞琛就是纯粹地搬砖,搬了两年。 赵俞琛选了一首曲调优美的德语歌《schflied》,这是一首老歌,赵俞琛过去常听。 “歌名是什么意思?”女声响起的时候,夏迩问赵俞琛。 赵俞琛看向夏迩,夏迩离他很近,高挺秀气的鼻梁下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几乎虔诚地望着自己。 “jedermenschhaten(每一个人都有担忧) jedesherzeinstein(每一颗心都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habdochkeineangstmehr(然而已不再害怕) dassmussjetztnichtmehrsein(现在不必害怕) findeinhauchvonfrieden(放轻松) sseinbisschenlos(平静地呼吸) engehtesweiter(明天让一切继续) schfjetztinmeinemschoss(此刻请在我怀里睡去) dennichhaltedich(我守候着你) bisduschfenkannst(直到你入睡)” 歌词传来,赵俞琛望着眼前的卷发少年,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固了赵俞琛似是而非的一抹熟悉,他想不起来,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嗯?”夏迩见他没反应,朝前凑近。 “歌名叫schflied,可以说是催眠曲。”赵俞琛移开了目光。 夏迩咧开嘴笑,躺回了床上,在优美柔和的曲调中抚摸自己的肚皮,“那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不过才十点呢!” “是,还早,换一首。”赵俞琛切了歌。 “很好听,别换。”只是夏迩说晚了,赵俞琛已经切换到了他最喜欢的pinkfloyd。夏迩闭着眼听,说:“吉他弹得真好,我一辈子都弹不到这么好了。” “可以学。”赵俞琛拿起了书。 夏迩说:“学乐器要钱,可我这几年却一分钱都没攒下来。” “平时节约一点就好了。” “我很节约,只是……唉,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很开心,我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 赵俞琛又不回话了,夏迩便撑起身子去看他,就见他又在读书,还是那本又厚又长的书。赵俞琛神情专注,他在探索书中的世界,而夏迩看他也是聚精会神,他在探索赵俞琛的世界。 赵俞琛的现实世界已经对他打开了一扇门,尽管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不情愿地透露出一丁点的微光。但就是这一抹光对夏迩来说就已足够。夏迩对自己说,你应该感到知足。 第二天一早醒来,赵俞琛已经出门了。工地上上班很早,赵俞琛习惯了六点前起床,第三回,他把夏迩的头拖回床上。今天阳光很好,他突然想跑步去工地,两公里,跑过去不要二十分钟。 夏日早晨空气清新,城市经过一夜的风吹,前一天的浊气也被驱散。上海在东边,四五点就开始天亮了,六点时刻阳光明艳艳地落在道路和建筑上,泛起耀眼的白,好似冒起淡淡的白烟。赵俞琛一路小跑着,面色微微出汗,他双目炯炯,看起来健康、明朗,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惹人目光的白衣少年。 只是他刚跑到工地大门,脚步就倏尔停下。 工地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身着剪裁有致的高档西装,站在阴凉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砂石地。 那皮鞋擦得锃亮,分明也是昂贵品牌。 见到赵俞琛来,西装男人抬头,眼里露出欣喜,“阿琛!等到你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走了过去,平静问:“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到你家等了几回都没等到。”男人喜不自禁地去抓赵俞琛的手。 “等我干什么。” “聊一聊吧。”西装男人拦住了赵俞琛的去路,“聊一聊,阿琛,这些年我们……” “谢遥,别这样,不要上来就什么这些年,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台风过后,天气真好,风总是能吹走一些杂质和污秽,不是吗?”说这话时,赵俞琛抬头看天,一轮红日坠在他漆黑如深井的眼眸里,让谢遥想起了他们过去的那些日子。 那时赵俞琛总是喜欢抬头看天,广阔无边的未来映在他荡漾的双眸里,风吹过他素净的亚麻衬衣,他携带着一股叫作“希望”的气息,闯进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可如今所有人都功成名就,只有赵俞琛,连停在原地都不算,他走着一条彻底绝望的道路,对故人抛来的橄榄枝浑然不见,甚至好似躲避瘟疫一般,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说,就往工地里走。 “阿琛,你真要这样自暴自弃了?他们说你在工地上两年了!”谢遥一脸焦急,抓住赵俞琛汗津津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们?他们是谁?”赵俞琛淡淡地看向他,“我没跟任何人联系。” “你知道师姐一直都很关心你,她和……阿岚,你知道,还有我,我们都在……” “你们在调查我?也是,你们有的是办法。” “你怎么这么说?大家都是关心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振作?”赵俞琛勾起唇角,示意谢遥看向眼前这座快要封顶的建筑:“这上面有我的血汗,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而易见的振作了。阿遥,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回到所谓的正轨,也许人生就是没有轨道的。” 回忆好似细缝,是他此刻平静的罅隙。赵俞琛再次看向谢遥,笑着说:“我得进去签到,今天得浇顶。” 谢遥看着赵俞琛身上灰扑扑的破旧工人服,手里拿着的沾了泥点子的黄色安全帽,还有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以及那依旧英俊、却被时光和烈阳无情雕刻过的脸庞,不禁喉结上下滑动,哽咽了一下。 “我不会放弃的。”谢遥咬着牙说。 “什么?” “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人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用在浇水泥和刮腻子上面。” “浇水泥和刮腻子又怎么了?” “是,不怎么,我知道这里的工人们铸就了这个城市,我由衷地感谢且敬畏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可你呢?你的才华在这里吗?你所追求的事业、梦想、正义、公平,靠浇水泥和刮腻子就可以追寻到吗?” “律师和正义又有什么关系?”赵俞琛笑了笑。 “是,是没什么关系,和我们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就是赚钱的活儿,那对于你呢?那些梦想,全都忘了吗?” “忘了。”赵俞琛艰难地移开目光。 “我也算是认识你十年了,十年,别让我不认识你了。”谢遥挤出这一句,眼底烧着让赵俞琛莫名其妙的仇恨。 他想,自己当工人,让他感到可恨? 凭什么? 赵俞琛撇开谢遥的手,说:“从那一刻开始,别说你,就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谢遥,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无论是你,师姐,还是……小岚,把我忘了吧。” “怎么忘啊阿琛,怎么忘,你回来,你!” 谢遥无力地看着赵俞琛走进了工地,签到后又走进了建筑,他熟门熟路地乘坐电梯来到谢遥看不见的最顶层后,七点多的阳光,照亮了一张忧伤却微笑着的脸庞。 他坐下来,手掌心贴着地面,感受水泥的粗糙。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不想听回忆的呼唤,而是将自己的思绪引到未来。他开始想象这座建筑完成时的模样,流动光滑的曲线外表,秩序井然的内部设计,每一层都会被铺上高级的瓷白地砖,各式各样的商铺中的货品琳琅满目,消费者们在这里流连忘返,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家,他开始不自觉地开始期待,夏迩今晚买的凳子会是什么样的凳子。 蓝色的,还是白色的? 塑料的,还是木头的? 再次睁开眼,他决定什么都不想。 谢遥在工地外逡巡到了中午,见再也等不到赵俞琛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赵俞琛跟着刘师傅他们又是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把自己累得站都站不稳。下了工后,他开始后悔今天早上没有骑电瓶车。 走了两公里回家,他的腿脚快要没有知觉。 推开门时,两张白色的木头凳子拥着一张白色桌子映入眼帘。他们被摆在床对面,上面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去上班了,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的,收起来咱们就可以过路了,吃饭的时候再摆出来。饭已经做好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做了一点。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不耽误你休息。” 字体清秀,跟人一样。 赵俞琛看向灶台,电磁炉在保温状态,锅里是两只烧好的鸡腿。 赶忙拿出手机,一看,夏迩又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他在旧货市场上淘凳子时在纠结白色和蓝色,拍了照片给赵俞琛,又在菜市场上拍了牛肉和鸡肉,问赵俞琛想吃哪一个。 赵俞琛依旧没看,没回。 思前想后,他回了一条消息。 “晚上不着急,慢慢回来,注意安全。” 短信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不过一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我会的!哥,快试一试鸡腿,我今天尝了特别好吃!” 赵俞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打开锅,心想自己家来了一个厨师了。鸡腿味道的确不错,赵俞琛洗完澡后,配着两根鸡腿吃了两大碗米饭。转眼来到晚上十点,夏迩还没回来。 赵俞琛心想夏迩的工作估计是在酒吧表演、驻唱什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凌晨才会回来。 他打开了音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絮叨叨中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门打开了,夏迩好像回来了。 赵俞琛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地铺上睡,却在看到夏迩的瞬间,困意全无。 “你脸上怎么了?” 7、好好活 夏迩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把吉他放下后,他转身扣好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你怎么还没睡?”语气中带了一丝心虚和懊恼,夏迩连忙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皱起了眉头。 “你……”他心想,不会吧,那些痕迹过于暧昧,他也是个男人,很难不浮想联翩。 夏迩的声音从卫生间里闷闷地传来:“不小心磕到了,没事。” 磕在脖子上,锁骨上?额头上的还可以解释,脖子上和锁骨上的怎么回事。 但明显夏迩不想提这个问题,他搪塞着不肯说,赵俞琛也就不问了,他只是在夏迩出来后指着衣柜里面的药箱说:“有红花油。” 赵俞琛在工地上工作,少不了跌打损伤,家里常备着这些药。 夏迩摇了摇头,对地上的赵俞琛说:“我要睡地上。” 赵俞琛抬头看他,黑暗中夏迩的头发还在滴水,他的身影边缘模糊不定,似乎在发抖。 “夏迩,你……” 见赵俞琛不动,夏迩不管不顾地就躺了过去,穿着长裙的身体湿漉漉的,黑灯瞎火里一下子撞进赵俞琛的怀里,赵俞琛的手碰到夏迩圆滑的肩膀,那长发又带着缱绻的香气扫过他的脸颊,赵俞琛跟触电似的跳了起来。 “睡地上就睡地上。”他扔下这句,逃也似的爬到了床上。地上夏迩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裹在了毛毯当中。 那是人家的事,是人家的事,自己不该过问……赵俞琛自我催眠,他是个很能驱赶想法的人,只要他对自己说不想,他就可以不想。这是他这几年来练就的本领。 只是在夏迩这里,这一点似乎有点行不通。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在赶往工地前,他忍不住又看了地上的夏迩一眼。 夏迩蜷缩侧卧着,头发凌乱,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抱在胸前,毛毯之下连衣裙堆在腰间,遮住了肚腩,却露出棉质的三角短裤。两根白腿自然而放松地弯曲着,在清晨的冷光里泛起薄雾般的颜色。 这样的一幅画面的确惹人浮想联翩,赵俞琛移开了目光,那双腿却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一样。 深吸一口气,赵俞琛再度转身,轻轻撩开夏迩的一缕头发,果然,眼角处是一抹淤青,脖子上则是一些让人很难不想多的红痕。 才刚成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晚上赵俞琛从工地上回来,发现夏迩没去上班,又在家里做饭。 “你工作几年了?”吃饭时赵俞琛漫不经心地问。 “一年半吧。” “等于说16岁就开始工作了?” “嗯。”夏迩老实点头。 “怎么不上学?” “没有那个机会。” 赵俞琛抬头看了夏迩一眼,16岁就出来工作,意思是高中都没读完,是最容易误入歧途的年纪。 “在酒吧唱歌,是吗?”赵俞琛问。 “是。”夏迩回答得很机械,喂了一颗小白菜进了嘴里。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想说,赵俞琛是不会追问的,可他不想失去被赵俞琛了解的机会。这意味着两个人在拉近距离,他明白。 “下次我也去看看,我很久没喝酒了。” 赵俞琛露出笑容,夏迩却在愣了一瞬后,慌忙地低下了眼睛。 “那地方吵得很,你不会喜欢的。” “那不一定,我听很多摇滚的。” “嗯,再说吧。”夏迩挤出笑容,给赵俞琛夹菜:“哥你多吃点,在工地上累了一天了。” 赵俞琛扒拉下两口米饭,说:“好。” 他心里已经想象出自己走进夏迩所在的酒吧的场景,想象就是提前规划的未来,他一定会去。真是奇怪,他居然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活了。 就像现在,夏迩坐在他对面,两人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坐在二手的板材木凳上,吃着两盘小菜。自己有多少年没和他人一起吃饭了?除了那几年不得不和人一起吃饭,这几年赵俞琛都刻意回避着。 因为在一个饭桌上就少不了要交谈,而赵俞琛最不愿意跟人交谈,可现在他看向对面清秀、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夏迩——他的确在第一眼时为他的美貌而倍感震惊,但是现在,在夏迩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的那个瞬间,他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 “他想在自己身边好好活着”——这个想法窜进了赵俞琛的内心,夏迩,这个总是一身伤的孩子,要在自己身边好好活着。 他叹了口气,给夏迩夹了盘子中的唯一一只虾,赵俞琛舍不得吃,夏迩也舍不得吃,这只用来增添鲜味的虾在盘子里躺到周围的小白菜都快干净了都没人动。 “你也多吃一点。”赵俞琛对夏迩微微一笑。 夏迩讶异地抬头,夹了虾说:“你吃——” 赵俞琛摇头:“我不爱吃虾,你喜欢吗?” “喜欢,就是有点贵,不过这只没花钱,我找那摊摊上的老板要的,我特意挑了最大的一只!”夏迩邀功般地说。 ”这么好,他愿意给你?” “就一只虾嘛,买少了他也不愿意卖,买多了我也没那么多钱,我顺手帮他去扔了垃圾,就找他要了一只。” 赵俞琛笑了笑,问:“那你明天还在家?” “在,但晚上要去上班。” “好。” 第二天,赵俞琛一早醒来就用家里的wi-fi下载了一些买菜的app,夏迩十点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打开门,就见外卖小哥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 “赵先生的菜。” “谢谢……” 夏迩怔怔地接过,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一整盒新鲜的剥好的虾肉。 虾肉晶莹剔透,白白嫩嫩,厚实肥美,一看就跟菜市场上的不一样。 他的鼻头发酸。 “真是的,真是的……”他取出这盒包装精美,他这辈子都没有碰过的算不上高级,但绝对在他的消费之外的盒装虾肉,用手机扫了一下码。 “天啦!”他叫了出来,“要五十块钱!” 在工地上的赵俞琛收到货已送达的短信,他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 五十块钱的一盒虾肉,对他来说几年都不会买一次。今天早上他在app上选了很久,当然,有十几块钱一盒的冷冻虾,也有200块钱一盒的高级虾,他不愿意好不容易买一次却给他买最低级的,也没那个能力奢侈一把买上200块钱的。 50块钱的,刚刚好。 他想,夏迩会不会很开心呢? 五十块钱就能给人带来开心吗?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五万块钱就能救命?五万就可以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把银行卡插进了atm,一点一点地取出了自己勤工俭学所攒下来的所有的钱,交给眼前哭着的女人。 “阿琛,师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师姐这辈子……” “别说了师姐,快去吧!快!” 那也是一个夏日,日光把城市照得银白,晃得人的眼都快睁不开。五万块钱,他所有的积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对他来说的一笔巨款,他给了他最信任的师姐。 当然,师姐并没有辜负他,师姐用这笔钱救回了生病的母亲。 五十块钱和五万块钱,其实都一样。 “小赵,前几天结钱给你结了多少?”刘师傅的手从一旁划了过来,水泥在抹子下变得平滑如镜。 “一千出头。” “一千出头?!你也是一千多?” “嗯。”赵俞琛说:“你呢?一千多,” “对啊,两个月,一千出头,怎么活啊!听小宝说你家有人生病了,是吧?” “已经好了,就是发烧。”赵俞琛又掏出手机,打开银行账户看了一看,叹了口气。 刘师傅直咂嘴,“再不把这两个月的钱给结了我这个月的贷款就要还不上了,哎哟,那里面可都是要算利息的啊!” 赵俞琛知道刘师傅一把年纪还在干活儿纯粹是为了儿子能娶媳妇儿,他在江苏的某个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老俩口为了还房贷,五六十岁了还在上海打拼。这里很多人都这样,一句话,为了孩子。 赵俞琛说:“一会儿得去问问周经理。” “听说小宝他们已经去了!” “已经过去了?”赵俞琛惊讶,“活不干了?” “不给钱干什么活儿呀!像我是老实,没别的路走,丢不起这份工,小宝他们年轻,咽不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就听到工地中传来一阵喧闹。费小宝拉长了嗓子直喊:“两个月,就一千块钱,打发狗呢!” “这不也是上面的没结清,我这边也没款子嘛,有的话不给你吗?!”周经理扣好工作服领口的扣子,满脸的不耐烦:“在这逼逼叨叨的还不如去干活,干活总是有钱的,耽误了进度你们谁都担不起!” “是我们耽误进度吗?是你们不讲信用,合同上都说了,每个月就要结工钱!” “你们又不是跟我签的合同,跟谁签的合同找谁去!”周经理懒得跟工人们废话,他哐的一声摔上铁门。 铁门崩飞油漆,门下的灰尘轰的一下炸开,扫过一张张老实巴交的愕然的脸。 “老子跟你拼了!” 费小宝本就一肚子的火,被这么一激,顿时热血上头,抄起一根钢筋就三步上前! 眼见着他就要一脚踢开那工程站那弱不禁风的铁门,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攫住了他,赵俞琛从吓傻了的工人中探身。 “小宝!别干傻事!” 8、生计难 “对呀,小宝,跟他说没用,咱们得去找劳动局!”周围的工人也劝慰说。 “这还是两个月的!万一下个月还不结款子我该怎么活?!啊,上海消费这么高,一碗盒饭动不动就要十块钱了!他妈的,让老子们干活,还不给工钱,我锤死你这个龟儿子!” 费小宝是个川渝人,性子火辣,刚出来打工,年轻气盛,受不得半分委屈。赵俞琛把他摁住,说:“暴力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反手报警就把你送进局子里去,得不偿失。” “赵哥,我这口气咽不下,你看他那副嘴脸!” “总有法子的。”赵俞琛安抚着费小宝,这时周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小赵,你是个文化人,你想想法子吧!” “是啊,听老刘说你记东西可快,你脑筋好,帮忙想条路!” “还是得走正规程序。”赵俞琛稳重地说。 费小宝嗤笑一声:“你说上劳动局?那有啥用,流程走完了咱也饿死了!” “像周经理说的,合同跟谁签的咱们就跟谁要。” 赵俞琛知道施工队都是层层外包下来的,这其中弯弯拐拐的特别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搞清楚的。 他安抚下费小宝,说等下了工他们好好研究一下合同。这时就听见后面有工人嘀咕,说他们好多人都没签合同,都是日结。 赵俞琛这下犯了难,怎么一个工程队有人签合同有人没签合同? “你签了没?”赵俞琛问费小宝。 “签了。” “我们没签啊!”这时一个瓦匠黑着张脸,怪叫一声:“嘿,我以为大家都没签呢!不是说好干一天活儿给一天的钱吗?!我看你们有的人没去要,我就没去,感情你们有的是月结的啊!” “怎么能这样!”又有一名杂工喊道,“我也没签合同!” “咱月结的也没给,拖起来比你们这些日结的还多!” “至少你们有合同!” “……” 这可麻烦了,赵俞琛皱眉,没合同,都是口头约定,口说无凭,告都没地告去。这时费小宝心情倒是好了些,原来他还不算是最惨的。他还有希望要的回来,那些没签合同可是真危险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叽叽喳喳,有的人急红了脸,赵俞琛赶忙拉了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出来,问:“你也没签合同吧?” “没签。”小伙子哭丧着脸,他叫陈峰。 “每天都签到了的?” “签了。” 赵俞琛略一沉吟,就说:“虽然这么做有点不好,明天找个机会,把考勤记录偷出来,那东西是唯一可以证明你们在这里上班的证据,万一他们铁了心要拖,把这本考勤记录给销毁了,那可真死无对证了。” “哦,对对对!你说的对!你们还有合同,我们可没有!等什么明天,我今儿就行动!”陈峰抓住了机会,两眼放光。 “小心,谨慎点,别叫他们发觉,拿过来后拍照留档,然后复印个几本。哦对,之前发过你们工资,是什么渠道?” “有的是给现金,有的是微信转账。” “那就好!把大家的转账记录也都收集起来,截图后打印出来,这也是证据。” “还有呢?!”陈峰着急地问。 “多了去了,工地上到处都是摄像头,只要你在这里干过活儿,肯定都被记录下来了,咱们天天上工,他还能把每天的视频都删了不成?只是我们现在还不需要到这一步。”赵俞琛说:“把我前面说的做好,提前留下证据,真要诉讼的时候,也不怕他们做手脚。” “好!”陈峰重重地点头。 这时包工头也过来了,他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两颊被烈日烤成不均匀的酱褐色,polo衫领口被汗水腌出盐霜,左胸口袋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衣摆皱巴巴地塞在裤腰里,七匹狼皮带都快要兜不住那硕大的肚腩。 他既有劳动者的沧桑,又带着管理者的精明,一见众人围在了工程站前,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上面的款子要是结清了我还能不给你们吗?啊?都跟着我干了多少年了,哪一回亏待过你们?”他语重心长地说,刘师傅也打一边过来了,站在赵俞琛身旁,拉了拉他的袖子。 “是嘞,我跟着老王干了五年了,这还是第一回。” 赵俞琛点点头,这也是两年来他遇到过的第一次。 “那你找上面要啊!”费小宝发了话。 “我能不要吗?就你缺钱啊,谁不缺啊,我女儿在上海读大学,我也要钱啊!” 费小宝尖着嗓子说:“你还不到饿死的时候,我都快饿死啦!” “谁叫你一下工就去酒吧玩的,费小宝,那酒吧也是你能去的啊,我就不信你那几千块钱的工资都是吃盒饭吃没的!” “嗐,你提这个干嘛!”费小宝甩了甩手,红着脸走了。王工头在对大家安抚了几句,就催促个人去干活。赵俞琛临走前向陈峰点了点头,陈峰是个聪明稳重的小伙子,他朝赵俞琛扬了下眉毛。 一直工作到了晚上九点,赵俞琛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晚餐热在锅里。 热腾腾的一锅鲜虾粥,还有一盘虾仁小炒。赵俞琛笑了笑,拿出手机一看。 “只用了三分之一就可以做好多菜!明天、后天还可以继续吃!”屏幕上仿佛映出了夏迩灿烂的微笑。 不知不觉,赵俞琛内心开始期待看手机和回家了。 他喝了一碗粥,鲜香美味,再配上那盘虾仁小青菜,他的胃得到了久违的满足。喝着粥,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感到一阵遗憾,要是自己能早些下工就好了,就能和夏迩一起吃饭,看他吃虾的幸福模样,自己想必也会感到很幸福。 只是吃完饭后,赵俞琛拿出手机,查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也不禁忧虑起来。 工作两年,第一年大部分时间是杂工,赚不到钱,后来干长期的,涨了点工资,满打满算存了小一万,买了个电瓶车后还剩八千多,但这两个月工资都没发,得动存款了。他租住的这个单间价格不菲,要900块钱,本来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很够用,现在跟挤牙膏似的从包工头那里讨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农民工处在绝对的劣势,他最近越发有所感悟。从建设单位到总承包单位,再到专业分包单位、劳务分包单位再到包工头,最后才到农民工,一个工程项目层层外包下来,农民工就是剥削链的最底层。 算了,再等一个月看看。赵俞琛在手里转着手机,他的想法是先去找包工头协商,协商不成再走法律程序。 赵俞琛揉了揉太阳穴。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夏迩一身酒气地跌撞进来。 赵俞琛在电脑椅中回身,连忙站起来伸出手。夏迩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颗血红的耳坠划过两道优美的弧线,在通红的脸庞边摇晃着血光。黑色薄纱的透视衬衣下,若非一件背心遮挡,夏迩犹如赤裸无疑。赵俞琛抓住他的胳膊,五指好似陷进他的肉里。 “夏迩。”夏迩腿都站不稳了,在赵俞琛怀里直往下坠。 “怎么喝这么多酒?”赵俞琛脸上掠过一丝蕴色,夏迩才刚成年就喝成这样,这还是安全回来了,要是回不来,他穿成这个样子,多危险。 “哥,对,对不起……打扰你了……”夏迩两只胳膊扑腾着,想从赵俞琛怀里挣扎出来。 “你先别动!”赵俞琛喝了一声,夏迩愣了,迷离的双眼睁大了一瞬。 “先喝点茶。”赵俞琛把夏迩放到床上,就去烧热水,夏迩在床上还在想自己一身的酒气,脏得很,于是一个翻身,从床上硬硬地摔到了地铺上。 轰的一声把赵俞琛吓了一跳。 “摔疼了没?”他连忙去探看夏迩。 夏迩在地铺上缩成一团,防御般地把自己紧紧抱住:“不疼……” 赵俞琛给他泡了一杯茶包,递过去放在床头柜上,夏迩并不动,水汽在夜色中上扬,氤氲着一片沉默。 望着地上的夏迩,赵俞琛内心复杂。 “对不起。”夏迩细弱蚊蝇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分明。 “对不起什么?” “打扰到你了。” “没有。” “我……很抱歉……” “没有打扰到我。”赵俞琛蹲下身,把夏迩扶起来:“每天都做这么多好吃的,算什么打扰。” 他把茶送到夏迩的唇边,夏迩的口红花了,眼影也在眼角拖了长长的一道闪亮的印记,融化的睫毛膏垂在卧蚕上,他似乎哭过。 赵俞琛的心颤了颤。 “怎么喝这么多酒呢?”夏迩呷着热茶,赵俞琛便去看他的脖颈,也不知道是之前的红痕还是新添上去的,那些红,让赵俞琛有抹去的冲动。 “没办法,客人敬酒了,要喝。”夏迩醉醺醺的,眼神飘忽,意识却还算清晰。 “你不是驻唱的吗?唱歌还喝酒?” “我,我也不是每晚都有机会登台的……”一提到工作,夏迩又不愿意说话了,他把手摁在赵俞琛胸口推了推,“你别照顾我。” “为什么?”夏迩的指尖都是烫的,软在赵俞琛的臂弯中,像融化的蜡。 “我不想要你照顾我。” “算不上什么照顾。” “明明照顾我了太多次,我来这边不是想要受你照顾的。” “我知道,你是想要合租。” “对呀,合租,所以你不要照顾我。” “我帮扶一下室友怎么了。”赵俞琛忍俊不禁,没忍住捏住夏迩的下巴摇了摇,“你还挺傲娇。” 夏迩抬头,迎上赵俞琛温柔的目光,嗓音颤了两下,喉结滚动出一句话来:“我就是怕你烦了,又赶我走。” “不会了。”赵俞琛斩钉截铁地回答,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听见自己说:“不会了,不会赶你走的。” 就像誓言、又像承诺,赵俞琛在建筑楼顶眺望夕阳时,他拒绝着过去,也并不期待将来,他只要一个现在,而他的现在,里面有一个有些违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存在——夏迩。可这是他的现在。 他接受这样的现在。 于是他伸出手,去解夏迩衬衫的扣子。 “做什么?”夏迩并没有拒绝,却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去洗个澡。” 夏迩脸红了,垂下了头,任由赵俞琛帮他把衬衫褪下。他知道赵俞琛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解开他的衣扣,怀揣着分明的占有意图,而赵俞琛,只是希望他洗个澡,洗去一身的酒气,干干净净地入睡。 他该开心呢,还是该伤心呢? 赵俞琛的手指粗粝而宽厚,是泥砖砌成的墙,带来安全感。 他扶着他站了起来。 夏迩一步一步朝前走向卫生间,背后是一片令人安心的滚烫。在这一刻卑劣的念头如狂风般在他心中四起,他多希望赵俞琛能和那些人一样,将他衣服脱去,将他摁在床上。 9、上来睡 风平浪静的湖水中起了微澜,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去,抚摸岸边的鹅卵石,飞溅到摇晃的青青草叶上。 把夏迩送进卫生间后,在赵俞琛心里徘徊的是这样的感觉。他说不清,也并不想分析。他只想告诉夏迩,他并不觉得照顾他是麻烦,他好像……如果要形容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从他下意识地告诉工友,家里有个病人开始。 他似乎开始牵挂了,就像今晚他其实很累,却始终不愿意睡,他想等夏迩回来,和他说一说话,问一问今天的虾好不好吃。 然后夏迩回来了,径直冲进了他的怀里,又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和准备的时间。 抬起手,赵俞琛凝视自己的手掌心。那里还残余着夏迩身上的一缕温度,还有一抹酒气与香水纠缠的香,他放在鼻下,轻轻闻了一闻。 不过一会儿,他又被自己这个动作给逗笑了,他无奈地摆了摆手,在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中躺到了床上。 夏迩带着一身水汽出来了,赵俞琛当然不知道这幅场景其实他要看上个一辈子,这时候,他的目光就像两把刷子,从夏迩的脸颊刷到细细的脚踝。那是一把温柔的、沾着清漆的刷子,刷过打磨后的实木一样,夏迩在他眼中焕然一新。 赵俞琛一个侧身,学着夏迩刚刚的模样摔到了地板上。 “哥!”夏迩冲过来,“疼吗?” “你都不疼,我为什么疼?”赵俞琛心满意足地躺在地铺上,不知为何,白日悒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他双手叠在脑后,温存地叹息一声。 开了一盏夜灯的屋内,漂浮着沐浴露的百合花香。 “哥……”夏迩坐在床上拨弄头发。 “嗯?” “虾很好吃,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 “以后再买。” “哥,我给你支付宝转了500块钱,你收到了吗?” “五百?”赵俞琛探身坐起,拿了手机看,支付宝上的确有五百的进账。 “你转钱给我做什么?”赵俞琛面有不悦。 “房租,还有水电费什么的,再加上咱俩一起吃饭啊,有时候你也会买菜……我知道这些可能不够,等我工作稳定下来了,可以天天上台了,我就再转你多一些。”夏迩自顾自地掰起指头来了,他的手指很好看,博物馆的玉葱似的。 赵俞琛把手机往旁边一放,“好。” 余光中夏迩的身影明显沉了一瞬,他松了口气。 对于拥有着自尊心的人来说,安全感往往建立在付出之上,只有明确自己不是搭便车的那一位,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状。赵俞琛收了钱,夏迩心里吊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趴到床上,用手指扯了扯赵俞琛的睡衣。 赵俞琛正闭目养神听音乐,半睁开一只眼。 “哥,你上床来睡好不好。” “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真的是……”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夏迩的脸,软乎乎的,他又挪移指尖,撩拨了一下夏迩耳垂上摇摇晃晃的耳坠。 “这是什么?” “这是一滴血。” “血?” “嗯。” 赵俞琛想起了自己读书时期看的一些吸血鬼,笑着问:“走哥特风呢。” “什么是哥特风?”夏迩歪着脑袋问。 “没什么……跟哥说说,为什么是一滴血。” “不清楚,我妈是这么说的,这是她的嫁妆,我偷过来的。” “妈妈会伤心的。” “她才不会,她讨厌她的陪嫁。” “可是偷窃这个行为不好哦。”赵俞琛像教训小孩一样又捏了捏夏迩的脸,夏迩的脸又红了。 “你怎么对待我像对待小孩儿?” “你不就是小孩吗?” “我不是。”夏迩心里想,至少在你心里,不要是。但是又想到什么,夏迩狡黠一笑。 “那你上来睡。” “嗯?” “反正你把我当小孩,一起睡又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双人床。” 这回轮到赵俞琛脸红了,他眼睛一闭,翻了个身:“会很挤的。” “也比你睡地上宽敞。” 赵俞琛无奈叹了口气。 夏迩又扯了扯他的衣服,“我保证不乱动。” “很奇怪,夏迩,我们两个男的……” “我要是女的,还不让你上来睡呢,不就是男的才可以睡一起吗?” 赵俞琛心想好小子,还会钻他的逻辑漏洞,再不上去睡,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他赵俞琛心里能有什么歹念?他的确动过心,在大学的时候他享受过爱情,但对方是一名女孩。 那么睡在男孩身边,好吧——虽然这个男孩有点像女孩,但到底是男孩,本质的不一样。他利索地起身,翻身上床。 夏迩兴奋地给他让出位置,像只猫儿一样缩在一角瞅他。 到底还是床上舒服,上海的二房东还算是良心,床垫材质不怎么样,弹簧却很得劲,又软又厚。赵俞琛的腰背得到放松,他长舒一口气。只是他正襟危“睡”,板板正正的,仿佛感受不到夏迩灼热的目光。 “睡了。”他说。 “好。”夏迩起身关上了夜灯。 后来赵俞琛会在夏迩的手机备忘录里面发现这样的一条—— “2022年6月30日,和哥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晚上我没忍住抱了抱他的胳膊,凌晨的时候我醒了,又没忍住亲了一亲他的脸。我知道这样不好,就像偷了妈妈的耳环一样,我偷走了他的一个夜晚,让他睡在我的身边。我没有偷窃癖,我只是太喜欢他,忍不住窃取了他的一份温暖。我绝对不奢求任何回应。” 自此之后,躺在这张床上的便是两道身体,只是本就毫无嫌隙的距离中,赵俞琛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夏迩。夏迩做着孩子气的偷偷摸摸,可他很小心,对那一切赵俞琛并不知情。他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去上工,下班后,若是幸运可以跟夏迩吃一顿晚餐,若是时间不巧,他和夏迩一天也只有夜半时刻说上几句话。 家里本就整洁,夏迩来了之后更加干净。白天不上班,夏迩就在家里做卫生。他惊讶地发现赵俞琛的私人物品是那么的少,二手电脑的页面干干净净,赵俞琛说夏迩可以随便用。掉漆的电脑桌上堆着很多书,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然后就是抽屉里的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了,崭新、硬挺,边角尖锐,纸皮的却像铁一样。 虽然很好奇,但夏迩从来不碰。 他只愿意知道赵俞琛亲口告诉他的,爱的首要是尊重,他年纪虽轻,却很明白这个道理。 夏迩的东西也不多,就是衣服稍微多一点的,当他把自己的衣裙挂进那间略显空荡的单人衣柜时,年轻的心顿时被对未来的憧憬所包围。他以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讲的就是同性恋,好像叫什么《断背山》,是人家在酒吧里放的,他在一旁跟着看,然后流了很多泪。 他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将赵俞琛的衬衫套在了自己的一件雪纺衬衫外,这样一看,好像是赵俞琛环抱自己。夏迩站在衣柜前很久,他既幸福地想要流泪,又为这隐藏的爱恋而感到神伤。 自己还能贪恋多久呢? 晚上赵俞琛打开衣柜时问他是不是衣架不够,用不用买一些,夏迩却是低着头说,就这样挂着挺好。 “你拿衣服不方便。” “不,很方便。” 他搪塞过去了,今晚刚好不用上班,他在家里等着赵俞琛回来吃饭。赵俞琛开玩笑说他是一个小厨师,自己天天搭便车多不好意思,夏迩却脸红着凑近,说恨不得一辈子给赵俞琛做饭吃。 “为,为什么?”赵俞琛愣住了。 夏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找补:“总觉得哥是很有能力的人,以后要是赚大钱了,我给你当厨师!” 赵俞琛忍俊不禁:“怎么就觉得我有能力呢?不过你说对了,我现在刮腻子刮得又快又好。” “不——”夏迩摇头,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在工地上打工,虽然那也很好,但其实你可以做脑力活儿的,你懂得那么多,又会英文又会德语,做翻译也能赚钱。” “现在就在给我找赚钱的门路啦?”赵俞琛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夏迩那一头卷毛,只是这孩子说的话他是一分都没听进去,或者说他并不往心里去,他对自我的界定就是体力劳动,况且,他越发觉得夏迩可爱,每说一句话都在自己心头挠啊挠,痒得很。 夏迩挑了挑眉毛说:“我不会找门路,我连养活我自己都很困难,我连高中都没读完,你应该读过大学,是吗?” “读过。” “是哪所学校,在上海吗?” “在上海。”赵俞琛低头夹菜,转变了话题:“你怎么不读书了?高中还是要读完的。” “家里人不让我读了。”夏迩轻而易举地就被带偏了。 “不让你读了?” “嗯,家里没钱,我爸觉得我读了书也是不学好,他希望我早点回去结婚生小孩。” “你才多大啊就叫你结婚生孩子,真的是……可惜了你的聪明脑袋。” 夏迩灵机一动,弯起眼睛笑,“我也好想学知识呢!” “想学什么?” “英文!好多英文歌我都不会唱,以前还认得几个音标,现在完全都不认识了,哥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教我英文?” “好。”赵俞琛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应允了下来,别说夏迩惊讶,赵俞琛自己惊了一瞬。 “不过,我现在经济窘迫,可能付不起学费。”夏迩瞅着赵俞琛,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赵俞琛吃完一碗饭,起身去添饭,“不要你的钱,以后没事就教你几句语法,背背单词,很简单的。” “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夏迩幸福得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粒粒饱满的大米饭盛进碗里,赵俞琛也自顾自地笑了。怎么回事,还是贪恋那一份被需要的感觉吗? 赵俞琛,你真是没救了。 可是——转身,看向正将一粒虾仁喂进嘴里的夏迩,他乖巧地将齐肩的头发别在耳后,垂目时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扫出一片暗淡的阴影,他细嚼慢咽,虔诚而认真地吃着这顿饭,连不小心掉落在桌上的米粒都捡起来一颗颗地吃掉。 来到这个出租房半个月,赵俞琛有意放在桌上的钱罐子被擦得锃亮,里面的零钱一分都没少;自己的电脑上没有多出任何搜索的痕迹,那份他人生最为隐秘的资料仍旧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分毫未动。 他想,被这样的人需要,是自己的荣幸。 10、洗内裤 要说住在一起完全没有冲突,那也不可能。比如说对赵俞琛来说,夏迩的一些行为有些过了。 平常他洗完澡都会顺便把白天的衣服洗了,可那几天不凑巧,洗衣机的下水坏了,无奈只能先扔在里面放着。赵俞琛预备趁哪天晚上下工早,自行修理一下再用,可没想到那天回来,发现夏迩在卫生间里给他洗衣服。 蹲在凉冰冰的地上,夏迩手里正在搓他的内裤。 赵俞琛一整个大问号,当时就问:“你在干什么?!” 夏迩身子一震,惊惶转头,发梢湿漉漉的,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我洗衣服。” “你洗谁的衣服?!” “你……你的衣服。” “你为什么要洗我的衣服!”赵俞琛也说不上情绪是打哪里来的,他当时就叫夏迩把手中的衣服放下,“出来!” 夏迩不明所以,甩了甩手,在连衣裙上胡乱擦干,疑惑地踏出了卫生间。 “哥?”夏迩被吓到了,整个人都在发抖,问:“怎么了?” 他心想赵俞琛那些衣服也不是名牌啊,怎么还不让人碰? “夏迩。”赵俞琛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有些严厉了,他柔软下神色,说:“夏迩,哥的衣服哥自己会洗,你干什么要做这些?” “我看到放在那里,就给你洗了,顺手的事。”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洗你自己的衣服就好。” “你是不喜欢我碰你的东西吗?”夏迩眼底露出受伤,见他小心翼翼地问,赵俞琛既觉好笑,又觉无奈。他当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他不想看见夏迩这种模样。怎么说呢,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室友的内裤,多多少少让赵俞琛心里有些膈应,也有些愧疚。 “怎么能帮别的男人洗内裤呢?这很隐私的。”赵俞琛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你年纪这么小,又要上班,还要回来做饭,现在连衣服都给我洗,这样……不好。” “可我妈平时就是这样做的。”夏迩说:“我爸说,这都是女人该做的。” 赵俞琛愣了一瞬,没能理解夏迩这句话里的因果关系,他好笑道:“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了这些事是女人必须要做的,另外,你也不是女人,我们更不是什么……像你爸爸妈妈那样的关系。” “啊……是,你说得对。”夏迩脸红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这段合租的日子里,有时候他会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是室友,不是恋人。而在赵俞琛的观念里,就算是恋人,也不该为对方洗衣服,特别是内裤。 夏迩终于明白了赵俞琛生气的点在哪里,他连忙道歉。 “对不起啊哥,我只是看洗衣机坏了,我不喜欢脏衣服堆在那里。”夏迩窘迫地说,指头不自觉地捏住连衣裙的一角,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赵俞琛心软了。 “过来,坐——”他指了指自己身边,夏迩走了过去。 “夏迩,是不是在家里也要经常干活儿?”赵俞琛关心地问,夏迩的脸很红,很烫。 “嗯,但大多都是我妈干的。” “妈妈很辛苦吧。” “非常辛苦,我真的,真的是……” “怎么了?”赵俞琛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夏迩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落下,眼角发了红。 “哥,我家里比较复杂,我,我……” “不想说就不说,哥不是要调查你户口,只是,夏迩,重视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得太卑微。” “可是,洗衣服就是卑微吗?” “你想想看你妈妈洗衣服时的样子。” 夏迩思索了一阵,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想起妈妈在大冬天里坐在水井边洗一家四口人的衣服,手冻得裂口,却依旧动作不停。而在一旁,父亲蹲在门口抽烟,喝着热茶,嘴里还咒骂不停。 汗水从妈妈两颊淌过,被洗衣棒锤进皱巴巴的衣服里。 “是啊,很卑微,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妈妈有时候会生病,那时就只有我去洗衣服,去做饭,因为杉杉还小。” “杉杉?” “我妹妹。” “你叫迩迩,她叫杉杉?”赵俞琛笑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或哥哥,叫一一?” “有的,但我妈说,我哥生出来几个月就死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住了,他为了缓解气氛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还颇具悲剧色彩,他拍了拍夏迩单薄的肩,说:“不好意思,哥不知道。” 夏迩摇头,“反正我也没见过,没感情的。” “那爸爸呢?” 夏迩神色一变,柔顺的眼底突然现出凌厉,“我不想谈他。” 赵俞琛大概能猜出夏迩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了,他适可而止,不继续探究,只是想告诉夏迩,不要总想着要为别人做什么,要多多想一想为自己能做些什么,不然在社会上会很吃亏的。 “就算以后找女朋友了,也不能指望女朋友给你洗衣服,作为男人,更要包揽家务活儿。”赵俞琛逗趣道。 夏迩抬头望了一眼他,心头一阵酸楚,“我不会有女朋友的。” “谁说的,万一以后唱歌成了大明星。”赵俞琛起身,走进卫生间,自己搓起衣服来,“等以后成为大明星,可不要忘记哥。” 赵俞琛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他说得认真,眼底却极其淡漠,夏迩知道,就算自己忘记了他,他也是完全不在意的。 坐在床头,夏迩心头一阵懊丧,抬头,在贴在门后的一面镜子上看到了自己,渐长的头发垂落在锁骨处,淡蓝色碎花吊带连衣裙下单薄而苍白的身体,他这个样子,赵俞琛怎么还觉得他会有女朋友呢? 这说明,他对自己毫无感觉。 夏迩悲哀地想,不同于别人对自己的迷恋,赵俞琛对自己没有半分出格的想法,就连形式上的都要撇清。 赵俞琛起身晾衣服,顺便用冰凉的水洗了个澡。冷水冲去了他身上的灰尘,也冲去了他那些不该有的思绪。闭眼,他尽量不去想夏迩身上的那件蓝色连衣裙。 怎么能漂亮成这个样子,漂亮到自己根本不敢直视,害怕目光就此被吸引,再也不能移开。即使每晚都可以看到,但没看到一次,赵俞琛还是不自觉地会心惊一次。 多诡谲的事,一个男人穿女装并不常见,而自己却每晚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这更是匪夷所思。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竟然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好几次晚上夏迩在他身边翻身时,裙裾会触碰到他,他会在梦里看到,一根羽毛从天而降,轻轻扫在他的脸上、身体上,是冰凉的温度,痒呼呼的,让他几近恐惧地战栗。 到底在恐惧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或许是他不敢承认。 几天后,赵俞琛下工,骑电瓶车时路过一个二手书店,突然想到什么,他走了进去,出来时,塑料袋里是几本旧书。 夏迩刚把菜端到桌上时,赵俞琛出现在家门口,脱下灰扑扑的工服,赵俞琛把塑料袋递给了他。 “什么?”夏迩问。 “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夏迩双眼发光,这人还送自己礼物了? “嗯,我先去洗个澡。” “好,你去吧。谢谢哥,我太开心了!”夏迩接过塑料袋,打开一开,是几本英语辅导教材,还有一本英汉词典。 顿时满头问号?就像小朋友心心念念收到礼物,结果收到一套五年模拟三年高考一样。 “什么嘛……”夏迩嘟囔一声,虽然学英语不完全是借口,但他还以为是真正的礼物呢。 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暖融融的,前几天洗了他衣服还以为他不高兴了,今天就给自己买英文书了,好吧,虽然是教材,但到底是礼物呀!夏迩越想越乐滋滋的,他以前在学校里成绩还算中等偏上,不是因为家庭原因,估计他也能上个大学哩! 赵俞琛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夏迩抱着英文书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是真的有点不懂这个小孩了。 “怎么样?喜欢吗?”赵俞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 “喜欢啊,但我自己看不懂,得要有人教。”夏迩从被子里瞅着赵俞琛。 “嗯,买回来就是要教你的。”赵俞琛说。 夏迩蹭的一下从被子里跳出来,“真的?” “之前不是答应你了吗?” 赵俞琛走过去揉了揉夏迩炸毛的卷发:“哥说话算话。” 夏迩眼里冒星星,捧着那几本翘了边的英语教材和字典就像捧着什么无价的宝贝。赵俞琛看着他那模样,既惋惜又心痛。明明还渴望学习却被迫辍学,小小年纪浪迹于偌大的城市,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在自己面前还能笑得那么纯真,赵俞琛想,大概的确是孤苦无依,所以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自己。 可自己,除了能教他几句英文,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一个岌岌可危的人,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别人吗? “明天再学,早点休息吧。”赵俞琛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夏迩小心地把书放好,睡到了他身边。 赵俞琛在读书,夏迩就在一边安静地看他。直到赵俞琛从书本上挪开目光瞥向他,合上书本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 “你也想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赵俞琛笑。 夏迩没听说过这个人,名字太长他记不住,灯光下赵俞琛鼻梁的阴影让他想起《断背山》海报上两位主人公的垂眸,他怔怔地说:“不看他,看你。” 赵俞琛蹙眉,“看我干什么?” 11、没得选 夏迩从痴痴的迷恋中惊醒,忙不迭地撒起了谎,“因、因为你好有文化,我好羡慕……” 赵俞琛扬起嘴角,将书放到了一边:“还不是在工地上打工,你的工作比我的有文化。” “不,不是那样的。虽然我不知道那该怎么说,你去工地上工作,是你的选择,我在那边唱歌,是没得选。” “都一样,都是没得选。”赵俞琛关了灯,淡淡地说:“睡吧。” 夏迩发现了,赵俞琛的身周有一个圆,在这个圆之外,赵俞琛是温柔的、令人感到亲近的,可一旦踏进这个圆,到了他的那个专属的领地,赵俞琛就是冷漠的,对外拒绝的。 于是夏迩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个圆的边界上,不甘心退后,也不敢向前一步。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非常满足。 当然,赵俞琛也知道这个圆的存在,这个圆不仅对于夏迩,几乎对身边的所有人。 如果夏迩读过黑塞的《荒原狼》,也许他会对赵俞琛有所定义。 “性情和命运使他的生活浮游于何等深刻的孤独之中,而他又是何其从容地将这种孤独视为自己命运的一部分。”——黑塞如此定义荒原狼哈里。然而这个世界对于赵俞琛早就成为了一片荒原,他游荡其中,过着一种绝对疏离的生活。但这并不指向肉/体的距离,而是一种灵魂的放逐。 工地上,费小宝跟他称兄道弟,赵俞琛只是笑笑,有话就讲,有忙就帮。老刘呢,把他当徒弟,当半个儿子,对他掏心掏肺,一点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赵俞琛很感谢,偶尔请他们吃顿烧烤,喝几瓶啤酒。但大多数情况下,赵俞琛虽然笑容爽朗,但总以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沉默穿行于工地当中,这种沉默产生的距离比城墙还要坚固。 所以夏迩不知道,那个圆,对于他来说,赵俞琛已经缩到了很小、很小的范围。 小到赵俞琛感到害怕。 一旦一个人感到害怕,他就会抗拒、会拒绝。 这就是夏迩所感受到的淡漠。 这天,工地上的活儿多了些,赵俞琛罕见地上了个晚班。他在手机上看到了夏迩发来的短信,于是回复道说不用等自己吃完饭,他今晚估计十一二点才会回家。 夏迩看着自己做的一桌饭菜,叹了口气。 今天他刚好不上班,他还想着今天能跟赵俞琛多待会呢。把饭菜收拾好,放到了小冰箱里,夏迩着手做起了家务。他心想,得去丢垃圾了。 收拾好垃圾,夏迩犹豫了一下,又朝楼下张望了一番,见没什么人,索性懒得换衣服,穿着裙子就下去了。 可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刚走近垃圾站,身后就传来几声轻挑的口哨声。 “美女,好漂亮啊!” “美女,加个微信呗。” 夏迩一愣,闻声望去,就见树下几点星光,烟雾缭绕——是几个男人在那里抽烟。 完蛋了完蛋了,被认成女孩了,一会又要麻烦缠身了。夏迩赶紧扔了垃圾,转身就走,风吹起他的裙裾,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就跟了上来。 “嗨,美女,给个面子呗!”三个人围住了夏迩,夏迩的头一低再低,不敢面对这些人那侵略性的凝视。 “美女?怎么不说话呀美女?给个面子呗,你身材好高挑啊!”一男的凑近,笑嘻嘻地,夏迩闻到了他身上那令人恶心的酒气。 “我,我不是美女……”夏迩低声抗辩,躲闪着。 “哎哟,谦虚啦!美女,加个微信呗,咱哥几个也在这附近租房子,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啊!” “不、不加了。” “美女太不给情面了吧!” 眼见这些男的纠缠不休,嬉皮笑脸地带着恶意,夏迩忍无可忍,抬头瞪向他们:“我是男的!” 登时一个男人嘴里的烟没能叼住。 “男人?” “卧槽,他有喉结,真是男的!” “靠,这他妈的不是变态么?” “真他妈的变态,一个男的穿成这样,你是不是个爷们啊!”一男的借着酒劲推了夏迩一把,夏迩踉跄一步,站稳后脸上带了怒气。 “嘿,你还生气了,妈的,那不男女不女的,恶心!”大概是瞧出了夏迩不敢还手,这几个无业游民来了劲,他们今晚心里正闹腾呢,天气又热,喝了几瓶啤酒还不够解闷。 夏迩这弱不禁风的一模样就撞到他们的枪口上,自然沦为他们嘲弄的出气筒。 “这小裙子哪里买的啊,你是个gay吧!” “就是,gay就是变态,我们那边就有一个,死娘娘腔!” “就是个变态!” 一边说,一男的就上来拉扯夏迩的胳膊,垃圾站附近没人,夏迩又是个男的,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在这里拉拉扯扯,他们又不是欺负女的! 这几个男人越骂越带劲,夏迩的眼泪早就挂不住,同样,裙子的肩带也挂不住。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猩红着眼,从牙关出咬出几个字,“我,不,是,变,态。” 夏迩打开了男人伸过来扯他裙子的手,男人被激怒,一拳头就砸了上去,夏迩举起手臂格挡,却不胜力气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发红的眼睛掩映在蜷曲的长发后,脆弱而倔强,他死死盯住眼前戏弄他的这几个男人。 没错,这种事情不是第一回,一个人如果要坚持什么,就必然付出代价,无论这个坚持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 但凡有所热爱,就会有所付出。 夏迩捂住胳膊站了起来,三个男人微眯着眼,戏谑而不屑地看着他。他们很想知道这个瘦弱的,穿着裙子的男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做什么,夏迩知道,裙子代表不了什么,他的尊严,他要自己找回来。 闭上眼,夏迩深呼吸,睁开眼,他举起了拳头。 如果这几个男人不打算放过他,他会用拳头拿回自己作为人的不可侵犯。哪怕是输,哪怕是…… 酒气熏天的男人们彻底激怒,一人狞笑说:“三个人来收拾不了一个?这娘娘腔来能来考验咱们真男人的魄力?不给他个教训都对对不起自己身为男人的这个身份!穿裙子,简直就是丢咱们男人的脸!” “打不死你,你个死变态!” “来啊!你们来啊!”夏迩怒吼道,“看谁打死谁!” “死变态!” 顿时三人一拥而上,夏迩格挡不住,的确,他形单影只,气力又小,根本不是对手,但他早已习惯了挨打,他只想要自己不要输得那么难看。 可是……可是……并不想要你看到我这种样子,对不起。 拳头落在身上,夏迩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他恨自己没有力量,恨自己不堪一击,更恨自己的懦弱,举起的拳头居然没能坚持到一分钟…… 他哭了,眼泪模糊了视野,没能看到从小区门口极速跑来的人,没能看到赵俞琛从电瓶车上跳下来抄起手中的不锈钢水瓶,狠狠朝这几个男人砸了过来! 12、别害怕 男人们吃惊,回头就看到赵俞琛手里拎着一根小臂长的扳手,面色狠戾,却以一种令人感到寒毛直竖的镇静说:“如果你们想继续的话,我会用上手上的这个家伙。” 赵俞琛一步一步走近,冰凉的月光掠过他手上的扳手,像一把透着寒气的刀。 惹事的那几个男人站定,既惊讶,同时警觉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俞琛,毕竟来人魁梧而凶悍。这体格,三个人一起上都不一定搞得定。 “哥们,别找麻烦,教训变态呢。” “是你们在找我麻烦。”赵俞琛冷冰冰地说,掂量掂量了手中的扳手。 “你们认识啊?”男人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看了看倒在花坛里,濡湿在露水中的夏迩。 赵俞琛也看到了,这孩子把脸埋在草丛里,分明听到了自己声音,知道了自己的到来,却不肯抬头。 “认识。”赵俞琛的语气同样轻,却是郑重的态度,将目光移动到男人们的脸上,他说:“两个选择,第一,跟我干一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第二,留下五百块钱,然后滚。” “你他妈的!”一男人就欲上手,却被另一个男的拉住。 这个男人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首先,有武器和没武器是两码事,他们只想玩弄一下那个小变态,还没真想惹出什么麻烦。 “算了,我们走!”其中一个男人说。 赵俞琛抬起右臂,挡住他们的去路,“我说了,要走,五百。” “他妈的,就不给,怎么了!” 赵俞琛冷笑一声,用扳手指向垃圾站,三人不明所以,顺方向看去,就看到上海市政府在垃圾分类时期在垃圾站特意安装的摄像头。 “根据《刑法》234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想进局子,留下五百,然后滚。” 这回这几个男人是彻底清醒了,意识到这里是大城市,不是山里。在山里,人打了就打了,出了林子谁都不知道,而上海,哪里都是摄像头,一切错谬都无所遁形。 “哥,怎么办啊,别工作没找到就给拘留了!我今年还要回家过年哩!” “打个人,关不了那么久!哼,别信他,这监控都是坏的!” “我瞅它还闪光哩!” 三个男人你一眼我一句,赵俞琛还算是有耐心,就站在一边等他们拿出个结果,只是他忍不住去看草丛里的夏迩,他不忍心他匐在那里那么久。 会有蚊子来咬你的,小朋友。 好在那几个男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东拼西凑凑了五百块,然后问赵俞琛怎么给。 赵俞琛亮出支付宝收款码,那几个男人龇牙咧嘴地转给了赵俞琛。 “他妈的,真倒霉……” “还不是你惹事……” “我以为真是个女的嘛……” “……” 咒骂声远去,赵俞琛把扳手别回工装裤上,走向地上的夏迩。 “好了,不害怕了,他们都走了。” 夏迩的身体在发抖,草丛快要把他吸附进去似的,又或者,他像是沉入了一片黑绿的沼泽,心甘情愿地下沉,逃避着世界,就是不肯抬头。 “夏迩?”赵俞琛轻轻推了推他。 “别哭。” 赵俞琛很会解决问题,那是理性层面的事,可他不擅长安慰别人,因为那是感性的活儿。这些年来,赵俞琛早就在感性的压抑中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机器。 “嗯?”他努力挤出笑容,见夏迩还是不愿意动,索性也坐了下来,躺到了这个花坛里。 “托你的福,我今天看到了星星。”赵俞琛望着幽深的苍穹,他很好奇今天霓虹灯的光晕为何没有污染到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好多年没看到的星星,今天却看到了。 他笑着,像少年人一样。 “我以前喜欢看星星,后来很久都不看了,不知道是因为我不看,还是因为我看不到了。” 赵俞琛自言自语,“如果有什么看不到了,久而久之就会忘记了去看,不看,就真的没有了。” “可无论人是否抬头去看星星,星星都在那里,不是吗?” 赵俞琛看了眼夏迩,用手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 “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很远,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星星允许别的星星散发光芒,也允许有的星星黑黢黢一个,但人类不一样,人类有自己准则,都希望别人在自己的那个准则里,那个准则共同构成了社会。” “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只是,这些价值观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种流动的体系。” “要怀抱希望。” 赵俞琛自顾自地说,当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夏迩听的,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真漂亮啊,星星,居然还看得见北斗,真想在这里看一个晚上,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家洗个热水澡,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那你自己回去。”夏迩突然接了话头,瓮声瓮气的。 “哦,现在知道说话了?”赵俞琛挑眉,笑着撑起身子,“把你丢在这,我一个回去,怎么放心?” “我不要你操心。” “倒也没为你操心。” 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莫非是少年人打架输了,被人嘲弄了,面子上挂不住?赵俞琛暗忖,还真是个小孩,不容易啊。 他不知道的是,夏迩心里难过得要命,他难以描述出这种感觉,他只是隐约地感受到,在男人们问赵俞琛和他认不认识时,他由衷地希望赵俞琛说,“不认识”。 他不怕自己丢脸,却怕丢了赵俞琛的脸。 而他也真的丢了他的脸。 “夏迩,回去吧,别想了,有些事情是想不通的。这个社会还没那么包容,有时候,我们就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的选择是错的,别人的评价就是对的。” 赵俞琛从草地上站起来,钳住夏迩的肩头,硬生生地把他扶了起来。 夏迩的身体软绵绵的,早已哭花了脸,湿发和草叶黏在一张红通通、湿淋淋的脸上,既让人怜惜,又美得摄人心魄。 赵俞琛赶紧移开了目光。 “不要害怕。”赵俞琛淡淡地说。 夏迩低头:“我不害怕。” “那为什么流泪呢?” “我,我只是好伤心。” 夏迩颤抖嘴唇,“我只是好伤心,这里,很痛,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捶着自己的心口,夏迩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在这一刻,他忘却了自己方才所遭受的屈辱,只因为自己那无法说出口的爱意而感到心痛。可就连这心痛的理由,他都无法说出口。 赵俞琛连忙抓住了夏迩。 “别伤害自己。” 他握住他的手,说:“什么伤心事都会过去的,睡一觉,明天起来就都忘了。” “不能忘啊。”夏迩哭着。 “会忘的。” 好像为了鼓励,又或者是因为安慰,分明是握住夏迩捶打自己的拳头,赵俞琛却摊开他的掌心,牵起了他的手。 “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洗个澡,处理身上的伤口,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什么都好了。” 赵俞琛的掌心粗粝、灼热,让夏迩那颗颤动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他哑然地看着赵俞琛,这个刚下了工的年轻工人,头发梢上还有水泥的男人。 “真的吗?”他呆呆地问,早已迷失在这滚烫里。 赵俞琛温柔而笃定,向前走了一步,咫尺距离,低头,快要与他额头相触。 “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 “那回去,好吗?” “嗯。” 赵俞琛预备松手,却被夏迩反手握住,他笑了笑,由着夏迩了。 这个小朋友身上和心里都受了伤,他有什么需要的,自己能给,就都给了。 “那五百块钱是你的医药费。”晚上睡觉前,赵俞琛朝夏迩的支付宝转了五百,夏迩还在备忘录里偷偷写日记呢,手机叮咚一响把他吓了一跳。 “哦,哦,哥,你真厉害。为什么他们一见你就怕?” “哥手里有武器啊。”赵俞琛拿起那把扳手,“工地上的,准备带回来修洗衣机的,但似乎有点太大了。” “你真的什么都会。” “我就不会弹吉他,不会唱歌。” “以后我弹给你听。” “好。” 爬上床,赵俞琛捻起夏迩的胳膊看了看,小臂上一团淤青,像凝滞的乌云,停留在夏迩洁白的皮肤上。 “给你上点红花油,揉一揉。” 赵俞琛拿起红花油,涂抹在夏迩的胳膊上,用拇指揉搓着,他知道自己的指头粗糙,怕弄疼了夏迩,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极温柔极仔细。油在皮肤上抹开,揉进毛孔里,很快夏迩的胳膊就热乎乎的,疼痛仿佛也被揉散了,不存在了。 这个过程中,赵俞琛的神色专注,高挺的鼻梁上留有晒伤的痕迹,小麦色的肌肤又黑了几度,衬得他那对眼珠格外黑亮,黑曜石似的。 夏迩早已挪不开目光,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 “这个世界上就你对我最好了。”夏迩自顾自地说。 赵俞琛和煦地笑,“以后还会遇到对你更好的人的。” “我觉得不会了。” “小朋友怎么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觉得,你把这个标准拉得太高了。” 赵俞琛轻轻放下夏迩的胳膊,转身将药盒放进衣橱,他很想说,的确,是因为没什么人对你好,你才会觉得我对你好,可我为你做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早点睡吧,哥今天累得很。” “好!”夏迩连忙挪了挪位置。 赵俞琛关了灯,讲实话,今天他连读书的力气都没了。体力劳动早已耗干了他,刚刚那三个男人如果真有几把刷子,他还真没有那个信心会十拿九稳地赢。 打了个哈欠,赵俞琛翻了个身。 “晚安。” 夏迩蜷缩在他身后,轻声说:“晚安。” 然而,晚安后夏迩并没睡。一篇长长的小作文在手机里悄悄地码了起来。 “2022年7月25号,和他第一次牵手,是他先牵起我的手,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我最该说的就是那三个字,也许,我最不该说的就是那三个字……” 13、小朋友 柏龙新村后有一条河,河边有个小公园,背靠一条商业街,一到晚上就被跳舞的大妈和散步的大爷所占领。好在松江区政府也十分注重年轻人的娱乐需求,前几年这里加增了一个滑板场地,所以现在这里除了广场舞那锣鼓喧嚣的曲调,还时不时有啪啪声和年轻人的张狂笑声。 夏迩最喜欢来这边练吉他,滑滑板的一些年轻人都和他年纪相仿,有时候他买完菜后坐在树荫下弹吉他,总有那么几个人过来跟他说上两句话。 他很喜欢这样轻松的谈话,在这群玩滑板的年轻人中间,他的女装似乎也不怎么突兀,甚至还有女孩过来找他要链接,说他身上的衬衫好看。 “很便宜的。”他红着脸点开拼多多,“只要三十九块钱。” “哇!你可真会选!39块钱买这么好看的!” 女孩的夸奖可以让他高兴上大半天,除了他这张脸外,他从来都没受过什么夸奖。 可漂亮的脸蛋最好配上一个聪明的脑袋,否则就是灾难。当第一次有人夸他漂亮的时候,夏迩还沾沾自喜,但后来当人家一边夸他漂亮一边对他动手动脚时,他就知道这所谓的漂亮不过就是一种诅咒。 尤其是他还爱穿女装,简直就是在某些人的性/癖上疯狂舞动。 可夏迩只想做自己。 一些既定的规则约束他的本性,他的反抗就是从做自己开始。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那就是做自己的代价很高,高到有时候让人无法承受。 可他夏迩,却一点一点地,承受下来了。 他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仰起头,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弄着。稚嫩的面庞上不知所谓的幸福在徜徉,小心翼翼地挂在他漂亮的眼睛、嘴角。 赵俞琛在樟树后看了他很久。 他在想这如此具现化的幸福从何而来,是自己给他的吗?不,一定不是,也许收留他会给他一个身安之处,可他的心安,绝对来自他自己。 赵俞琛突然有点羡慕夏迩。 他走了过去,坐在了夏迩身边。 夏迩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他的脸上,英挺的鼻尖跳跃一点月光,映照在琥珀色瞳仁里的是一张坚毅的、值得去依靠的面庞。 赵俞琛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望着面前跳舞、玩滑板的人,沉默了好一阵,赵俞琛目光下垂,看向夏迩修长的指尖。 “怎么不弹了?” “今天练够了。” “手疼吗?” “不疼。” “那给哥再弹一首。” “你爱听的那些我不会,太高级了。” “那就弹你会的,你最擅长的。” 赵俞琛鼓励地看向夏迩,夏迩低下头,指尖拨弄出几个音节,赵俞琛立即辨认出这首曲子,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这首曲子估计比夏迩的年纪还要大,不,应该是比自己年纪还要大。 这小孩…… 赵俞琛安静地听着,心里跟着唱了几句,夏迩弹得很认真,却也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为赵俞琛弹琴,他想今晚自己应该在备忘录里记录一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赵俞琛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那些玩滑板的小年轻们鼓起了掌,欢呼着喊:“bravo!” “弹得真好!”找夏迩要过链接的女孩兴奋地鼓起掌,眼里满是称赞。 夏迩的脸颊在发烫,他小心翼翼抬头,去看身旁的赵俞琛,却在接触他的目光后触电般地挪开。 赵俞琛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 “这么烫?害羞了?” “我,我弹得不好。” “可别质疑群众的眼光。”赵俞琛揉了揉他的头,“弹得不是很好,而是非常、非常好。” “真的?” “真的,怎么这么没有自信?” 夏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弹得最好的一首,可是这首并不受欢迎。” “那些受欢迎的不一定就是好的。你弹得这首,只是在现在不受欢迎,过去可是风靡一时呢。” 赵俞琛宽慰般捏了捏夏迩的后颈,夏迩痒得一缩。赵俞琛笑了,像逗弄小孩似的。夏迩顺势朝赵俞琛坐近了些,两人的衣角相触,赵俞琛的胳膊搭在长椅椅背上,从外人看来,这个动作好像赵俞琛搂着夏迩。 夏迩抱着琴,赵俞琛搂着他,两人都在这一刻安静地享受城市的烟火气,没有再说话。 直到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逐渐远去、直到玩滑板的年轻人朝他们招招手告别、直到夜风落在他们身上带上了月光的微凉。 在沉默中逐渐酝酿的暧昧破开了一道口子,赵俞琛转头,轻拍了拍夏迩的肩,说:“回家。” 夏迩莞尔一笑。 对于赵俞琛来说,过往他从未想过还能对另一个人说出这两个字,而对于夏迩来说,这两个字,也从未出现在他人生字典当中。 赵俞琛起身走了两步,夏迩背起琴,快步跟了上去。 就这样争着来到了他的面前,还能再进一步吗?那一天的牵手,今天还能继续吗? 夏迩迷迷糊糊、痴心妄想地自后牵住了赵俞琛的手。 赵俞琛宽厚的手掌中涌入一团温热,他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凝停。目光依旧落在柏龙新村那被月光铺成银白的一片片屋顶,他的脚步持续向前,他的五指收拢,他握住了那只手。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不去想出于什么用意,不去想风为什么穿过樟树哗啦啦直响,不去想寂静的河流下有什么在悄然地涌动,砰咚,砰咚,是一颗死了很久的心,砰咚,砰咚,是一颗尝试着活过来的心。 就像做梦一样,两人牵着手回到了家。直到要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夏迩依旧没反应过来。 “要开门了。”赵俞琛松开了夏迩。分开时手心凉冰冰的,汗湿了。 夏迩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低头,舒张五指,恋恋不舍。 钥匙转动,赵俞琛径直走向电脑桌,他是下班了后洗了个澡才去找夏迩的,那时他猜到了夏迩估计在河边,上次在家里弹琴,差点被投诉。 夏迩去洗澡时,赵俞琛在桌前不自觉地举起手。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有女孩会打趣说他的手好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人们问他是不是练字,他说自己少时的确写过字,最爱写的是徽宗的瘦金体。就和他当时的性子一样,有着铮铮锋芒。 现在,他的手是在砖石和灰尘里摸爬滚打的一双手,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五指不再修长,小拇指还因为扭伤而关节变形,怪模怪样地朝外翻着。灰尘嵌在老茧的沟壑里,用刷子都刷不干净。不过,这并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他热爱劳动出于真心,只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写字了,永远都不会了。 就是这样一只手,今晚又牵住了另一个人的手吗?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在怀揣什么样的渴望? 赵俞琛望着自己的手出神,没有察觉夏迩已经洗好澡,来到了他的身后。他壮着胆子将双手轻轻摁在了赵俞琛的肩膀上。 俯身,夏迩携带湿漉漉的热气靠近,问:“你的手……” 赵俞琛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 “工地上常有的事。” “你可千万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声音带上了心疼,夏迩还记得,又一次他亲眼看到,赵俞琛脚下的升降机突然出了故障,赵俞琛本能地去抓安全绳,极速下降中,赵俞琛的手磨得血肉模糊。 工人们围了起来,遮挡住赵俞琛的身影。夏迩站在工地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不敢进去。那晚他辗转反侧,哭了很久。可没过几天,他又在工地上看到了赵俞琛。 赵俞琛挪移目光,看向夏迩,逗趣说:“小朋友还知道关心人。” “我不是小朋友。”面对这个称呼,夏迩头一次反驳。 “你不是小朋友是什么。” 赵俞琛又去捏夏迩的脖颈,夏迩笑着闪躲顺势扑倒了床上。连衣裙划出优美的弧度,荡漾的浪花似的。 “总之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成年了。”夏迩把头埋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有工作,我有手艺,我会养活自己,也许再过几年,我就结婚了哩!” “那可得抓点紧了,早点谈个女朋友。”赵俞琛说。 夏迩把脸抬起来瞅了赵俞琛一眼,反问道:“哥,你不结婚么?你这个年纪在我们那儿小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你也说了,在你们那儿,这是在上海。”赵俞琛自顾自地拿出一本书,准备读。 夏迩一骨碌地爬起来盘腿坐着,追问道:“总该交女朋友吧!” 赵俞琛轻笑一声,说:“在工地上打工,哪有时间。” “你都有时间今晚去听我弹琴!”夏迩脱口而出。 赵俞琛看了他一眼,说:“那是因为没听过。” “没做过的事情你都会去做吗?”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赵俞琛起身,用书拍了一下夏迩的头,“你再问我,我可要问你问题了。” “你问啊!”夏迩来了兴趣。 赵俞琛略一沉吟,问:“今天背了几个单词?” “啊,这……”什么嘛,给你机会你问这个? 夏迩赌气似的转身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玩手机。感受到这小孩的低气压,赵俞琛爬上床去掰他的肩膀,笑着问:“被检查作业了?” “别让我做噩梦啊哥!” “怕老师教训你?” “怕你教训我!”夏迩翻身,撞进了赵俞琛怀里。他知道赵俞琛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这么近,这一翻身,鼻尖都碰在了赵俞琛的胸口。 呼吸扑打在跳动的心脏上,赵俞琛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夏迩穿着漂亮的棉质碎花裙,蜷缩在他怀里,这个动作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可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没有抵抗。 为什么。 赵俞琛再次诘问自己,为什么会允许他来到自己的怀里,为什么,自己竟然并不抵触。 欺骗自己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如果更坦诚一点的话,赵俞琛会说,他喜欢这样。 喜欢这个人现在,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呼吸着,安静地存在着。 在某些事情上,赵俞琛并不是一个单纯而麻木的人,他知道他们两人现在的情况很奇怪,两个大男人——好吧,夏迩并不算那种意义上的男人,但他是男人无疑。就算是兄弟,也没有这样呼吸纠缠的时刻,好像下一刻,下一刻谁就会吻上谁,谁就会压住谁。 赵俞琛撑起身,说:“我去刷牙。” 夏迩嗯了一身,爬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赵俞琛并不喜欢他。 只是这一晚,赵俞琛罕见地失眠,在夏迩偷偷的注视中,他闭着眼,却将右手缓缓按在了心口。 夏迩非常熟悉这个动作。 他一定是又开始心痛了。 他从来不说,可他总是心痛。 14、不在乎 面纱,每个人身上都戴着一层面纱。 如果你爱着一个人,你会希望来上一阵风,吹拂起这面纱,让你看个清楚。 但有时候等着风、隔着面纱偷偷探看的时候,那依稀上扬的唇角,那扑朔迷离的双眸,都蕴含着一股欲说还休的乐趣,尤其是在捕捉对方的眼神时刻,对方有没有在看自己呢,有没有想自己呢,需不需要自己呢…… 他们说这里有个专业术语,叫作“暧昧”。 赵俞琛已经二十八岁了,却不知道自己在和夏迩暧昧。 这事儿是自然也不自然地开始的。 夏迩到底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对赵俞琛的喜欢都摆在明面上,他每天变着花样儿做饭,天天都盼着跟他学英文,时常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去拥抱他,把自己挂在他身上,有好几次睡醒,赵俞琛看到夏迩蜷缩在自己怀里。 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自己怀里睡得恬然。 可赵俞琛在这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看到成年人的那种情欲怦訇的激情,于是他想当然地把夏迩对他的依恋视之为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偌大的上海孤苦无依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可他却完全忘了探究自己为何在离群索居几年后,突然享受起一个孩子的依赖。 这是不正常的,可他忘了。 忘了,于是越陷越深。 他会在下工后等待夏迩下班时,在网上一本一本挑选适合夏迩学习的英语工具书,他会在经过夜市时看到一条漂亮碎花连衣裙时想象夏迩穿上的模样,又或者在夏迩洗完澡后,他会不自觉地去看他那两条细瘦的小腿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到了另一个阶段,他开始好奇且十分在意起夏迩脖颈上的那些红痕。 “怎么弄出来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却紧张地等待回答。 可夏迩不愿意说,他转过脸,以赵俞琛并不讨厌甚至心疼的神色搪塞过去。 渐渐地,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赵俞琛才猛然发觉出自己的变化。 其实他已经禁欲很久了,心上的伤痕不允许他在性/爱中得到快乐,他产生了一种违背人性的抵抗情绪,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他似乎成为了一个苦修的修士。在这种对欲望的自戕中,他抽离出这具肉/体,又成为了安·兰德笔下的洛克,只是他更为决绝,痛不是他的,快乐,亦不是他的。 可是有一天,当他在等待夏迩回家的时候,时常叨扰他的那股热流又朝他涌来,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无法抵抗。 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透。 可是不行,依旧不行,此时,他骄矜的自我破开了一个口子,尤其是当卫生间里散发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时,他所习惯的这种廉价的花香气给他勾勒出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在这道模糊的身影里纾解,几年来的压抑得到释放,直到最后一刻,他懊恼而悲哀地发现,那道身影转过来,卷发摩挲在他脸上,夏迩的眼神清纯、无邪。 这一刻,赵俞琛觉得自己疯了,他玷污了自己,也玷污了夏迩。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早,夏迩回来时他已经睡下了,重新打了地铺,睡在了地上。夏迩喊了他几声,让他来床上睡,他没有动作。夏迩在疑惑中以为他睡得熟,于是不再打扰他了,俯身在他脸上吻了吻,跟他说晚安。 那抹冰凉和湿漉漉的气息让赵俞琛心中警声大作,第二天凌晨天不亮他就跑到了工地上,他扛水泥袋子、搬脚手架子、刮腻子……比任何时间都要干得卖力,费小宝见了他这副模样,说他是天生的牛马,这辈子一定是没干过活儿,王工头却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工人就是要有干劲! 只有刘师傅觉得不对,中午吃饭的时候,蹲在柱子边的阴影下,他拉了赵俞琛,忧心忡忡地说:“人有劲儿也得省着点用,累到了身体不说,可别受伤了。” 赵俞琛却什么都听不下去了,他这张被泥灰沾染的脸昨晚承受了一个吻,那个吻在他的“玷污”之后,愧疚和自我厌恶几乎将他淹没。 于是不出意外,一根钢筋扎穿了他的手掌心。 他抬起血糊糊的左手掌,好一会儿才感受到疼。在老刘和费小宝等人朝他跑来的时候,有个好笑的念头在他心上徘徊不去,昨天分明是右手犯的罪,怎么今天是左手来偿还? 他被送到了工地上的医疗点,发现伤势有些重,于是在王工头骂骂咧咧声中去了社区的医院。在那里这根充电线一般粗细的钢筋条从他掌心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他盯着,瞧着,也不是面无表情,只是有点好奇,他观察这根表面有螺纹的钢筋从他血肉里出来时所涌出的鲜血,还有翻出来的碎肉…… 这只手好像不是他的。 他这副超然物外的表情吓坏了身边的工人们,就连医生都说,疼了可以喊出来。 赵俞琛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医生继续,医生尴尬地点头,被他搞得满头大汗。 在打破伤风的时候,费小宝忍不住了,他拉了老刘上一边,问他赵俞琛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老刘重重叹息一声,白了一眼费小宝,“你才精神有问题,小赵就是能忍嘛,他什么都能忍。” “一个人怎么什么都能忍呢?” “他不在乎嘛!” “哇!”费小宝夸张地叫了一声,“手掌心被刺了个穿还不在乎?” 老刘摇摇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赵俞琛是两年前,那时工地项目有一阵子了,某一天,天气热得很,把马路烤得冒烟。突然,工地外的树荫下出现了个年轻人,他坐在花坛边,盯着路面,一动不动,在沙尘中坐着,一坐就是好几天,像座雕塑。 “那时可白净了,白得有点过分,就像没晒太阳似的,他就坐在门口的樟树底下,原先那里有个花坛,后来被拆了嘛。他穿着件白衣裳,干净得很,问他坐在这里做什么,他就看了我一眼,当时应该是在看我手里的活计,然后他指了指我的帽子,说他要当个工人。” “我看他人高马大的,就把他领到老王那边去了,老王一开始让他干杂活,他什么也不挑,说干就干,除了不和我们住一起,他跟咱们就是一样的,后来他杂活干得太好,老王觉得他可以浇水泥,就跟我一起浇水泥了,果不其然,他那活儿干的,咱工程队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知道!”费小宝说:“他都不用看什么方案,他在旁边听一听就记住了。” “是啊,他脑子好,有一回工地上不是来了个外国人嘛,说是设计师什么的,好像翻译当时生病了,问谁会英文,他说他会,就把他喊去了,别说英文,据说那老外英文也不咋地,是个德国人,然后他当时就切换了德语跟他聊,把老王和周经理都惊的,我猜老王是看上了他这个人才,才跟他签了合同,万一以后跟外国人做项目呢,免了翻译钱。” “所以啊。”老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小宝,“人家的事,别问,能用脑子干活地跑来工地上下苦力,那颗心里藏着啥咱都不知道呢!” 费小宝挑挑眉然后就去看赵俞琛了,赵俞琛打完了破伤风,在询问医生保险的事,幸运的是,他有工伤保险,都能报。 晚上回到家,夏迩一见他手上包了绷带,还提着一袋消炎药,蹭的一下站起身。 “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他捧着赵俞琛的手,直往上面吹气。 赵俞琛笑,“早就不疼了。” “什么伤?” “钢筋扎手了。” 夏迩倒吸一口冷气,震惊了片刻,他连忙说:“我、我明天,明天买个猪蹄回来炖……” 他一着急就给结巴了,赵俞琛忍俊不禁,逗趣道:“吃啥补啥,补我这个猪蹄。”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就伤了呢?伤这么重……”夏迩眼角发红,亮晶晶的眼泪将落未落,赵俞琛突然想到那个吻,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先吃饭吧。” “用我喂你吗?” “我伤的是左手。” 夏迩乖乖地坐到了赵俞琛对面,简陋的桌椅上是两盘热腾腾的小菜,赵俞琛沉默地吃饭,夏迩瞅着他,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有时候,有的面纱是不能轻易揭开的,就像赵俞琛不会轻易开口谈说自己的过去,就像夏迩,他不会告诉赵俞琛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每天都面对的是些什么人。 他受不了,也觉得对方受不了。 只是这一晚,在夏迩的央求中,赵俞琛睡到了床上。其实手很疼,疼得他大半夜都睡不着,只是他习惯了不动作,即使睡不着也能闭着眼一动不动,于是当夏迩亲了亲他往他怀里钻的时候,他就在想,过去的每一晚,难道都是如此吗? 他喜欢自己吗?他不是说,他不喜欢男人的吗? 15、揭面纱 如果这当中有谎言的成分,拆穿会不会太晚了。 赵俞琛悲哀地察觉,自己不想夏迩离开。 几十多天的相处,在不知不觉中,他竟习惯了自己空间里的他的存在。 一开始他不接受他的突然闯入,可后来在这三番两次的“突然”当中,赵俞琛为自己设置的屏障居然毫无招架能力。他可以抵抗蓄谋已久的行为,却在突袭中一次一次败下阵来。 总而言之,他摸不清夏迩。 微不可察地转了头,赵俞琛睁开眼,夏迩光洁的额头在夜色下映着冷光,睫毛上仿佛坠着月光凝聚的冰晶,薄唇微张,发出在熟睡中安详而平和的气息。 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的话,他赵俞琛也不是什么圣人,他是一个普通人,罪人。 低下头,他在夏迩额头上轻轻落上了一吻。 可是,要到什么时候赵俞琛才会承认他对夏迩的情感早已从“在意”转为了“喜欢”呢?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他对此从来都没有思考过。 不是夏迩在床上拿着单词本滚来滚去一边听音乐一边背单词的时候,不是夏迩端着炖猪蹄硬要他吃下去的时候,更不是夏迩有一次坐在床上面前用吉他为他弹奏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的时候…… 而是在一个寻常的,下了工的夜晚。 费小宝喜欢去酒吧,他刚二十岁出头,正是爱玩的年纪,有一天,他喊赵俞琛下了工后去酒吧玩,赵俞琛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又问:“在哪里?” “就松江体育场那边,有一条巷子里面都是。” 赵俞琛心念一转,就说:“好,我也去。” 费小宝瞪大了眼,“哇,赵哥,能不能借我50块钱啊!” 赵俞琛说:“你没钱,为什么要去酒吧?一杯酒就好几十块钱呢。” “我……嘿嘿。”费小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跟你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啊,我是农村出来的,之前都没进过城,这一出来就直接来到了上海,我靠,这给我冲击的,不愧是魔都啊,真的是哪哪都好,哪哪也都和我没关系,刚来的时候朋友带我去了一次酒吧,一杯酒的确要几十块钱,但我就点一杯!一杯我就可以在那里坐一晚,还有唱歌的,我可以一直听,胆子大点我还可以去跳舞,那里他们也不问我做什么的,咱们就喝了酒跳舞,还有女孩子跟我说话咧……嘿嘿,那几十块钱就花的值!” 赵俞琛笑,说:“那的确值。” “再说又不是天天去,有时候累得要死,还去什么,我就去那边,怎么说呢,我喜欢一个驻唱的女孩,不是那种喜欢啊,就是觉得她唱得好听,她去的时候我就去!” “痴情种啊你。”赵俞琛在他肩上拍了拍,说:“我骑电瓶车过去。” “借我五十。” 赵俞琛无奈给他转了50块钱,“有借有还。” “当然!” 费小宝笑呵呵地跑了,他不坐赵俞琛的电瓶车,他说自己坐电瓶车过去怕被熟人看见,虽然自己都买不起电瓶车,但他知道自己坐电瓶车会叫人看不起。 费小宝扫了码骑共享单车过去了,赵俞琛费解,比起共享单车,电瓶车档次还低了? “当然,有钱人也会骑共享单车的,但有钱人不骑电瓶车!”费小宝大言不惭,一溜烟儿地走了,赵俞琛无奈摇了摇头,捏住了油门。 浓郁的夜色中,赵俞琛享受着灼热的夜风逐渐变得清凉,路灯一盏盏抚过他深邃的眉眼,他神情沉静如海。 根本不知道夏迩在哪间酒吧里工作,听说做乐队的流动性挺大的,也不知道夏迩是单干呢还是有团队,赵俞琛什么都不知道,他曾问过,但夏迩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避开了。 算了,也不一定遇得见。 可是似乎上天偏偏要跟他开上一个玩笑,他一进这条街,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吉他,打巷子前走过。赵俞琛刚想喊上一声,就见夏迩往巷子里一拐,消失不见了。 赵俞琛连忙把车停在一边锁好,追了上去。 巷子里闪烁霓虹灯,有几家十分小资情调的咖啡厅和服装店,再往里走,聚集着一团蓝盈盈的光,光下站了好几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正在抽烟,互相聊天。赵俞琛没多想,走了过去,当时就有人冲他吹了个口哨。 “帅哥,入口在那边!”一个高挑的男孩冲赵俞琛眨眨眼,指着一串粉红色光带说。 “谢了。”赵俞琛矜持地点了点头。 “是个冰山帅哥……” “身材真好……” “脸也好啊……” 赵俞琛听到了些窃窃私语,他有些疑惑,还是朝酒吧走去。粉色光带后是通往地下的楼梯,赵俞琛大学时也经常去一些地下酒吧,他自然而然地就走了进去。只是下了台阶进入酒吧主场后,他才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虽然也有寥寥几名女孩,但这里的男人,也太多了些。 也许是周五的原因,酒吧里很热闹,dj打着碟,有人聚在一起喝酒,有人在前面方寸小的台上疯狂扭动身体。激昂的节奏中,赵俞琛感受粘稠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滑过,他强忍不适走到吧台,要了一杯酒。 “喝什么?” “龙舌兰。”赵俞琛随口一说,他过去很爱喝这种甜腻腻的酒,不容易醉。 他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男人们身穿露肤度高得可怕的背心、衬衫,打扮得妖冶,不时贴靠在一起,震惊当中,赵俞琛看到角落里几个男人相拥而吻。 他心想自己是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这几年他离群索居,远离网络,渐渐地与社会脱节,他虽然知道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但千想万想没想到还有这样主题的酒吧。他环顾四周,空气中都充斥着荷尔蒙的味道。他并非传统亦或保守,他只是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夏迩。 “第一次来?”酒保把调好的龙舌兰递给他。 “嗯。”他点头。 “你会很受欢迎的。”穿着黑色衬衫、敞露领口的帅气酒保冲他眨眼。 赵俞琛干涩地笑了笑,问:“今晚有人唱歌吗?” “有,唔,我想今天会轮到迩迩,你就好好等着吧,他很受欢迎,是我们这边最漂亮的孩子!” 赵俞琛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甜蜜的龙舌兰在入喉时刻也变得苦涩了。一会儿dj的声音渐小,有人上台搭建麦克风,他握着龙舌兰,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却又期待,掠过人群,望向那蓝紫色烟雾弥散的舞台中央。 夏迩在欢呼中登台。 这是赵俞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璀璨夺目的模样,跟他在家里的时候,判若两人。 夏迩一袭黑衣,戴着亮晶晶的项链,领口敞开下修长的脖颈在灯光下死尸一般的白。他的卷发精心打理过,用闪亮的发卡拢在脑后,蓝色眼影衬得眼神迷离,薄唇鲜红,开合间,他好似在对麦克风做出什么引人浮想联翩的动作。赵俞琛注意到,台下的一些男人望着夏迩的眼神,除了艳羡、嫌弃、妒忌之外,便是滚烫、灼热、侵略。 后者占着大多数。 酒保也笑眯眯地凝视着台上,这首曲子赵俞琛没听过,夏迩演奏的时候,有几个音似乎没有弹准。慌乱在那张稚气的脸上一闪而逝,夏迩的脸红了,明显局促起来。可台下的人望着他,更兴奋了。 “他的演奏水平不怎么样,平常都轮不到他登台,可是他漂亮,不是吗?他越是露怯,客人就越喜欢,激发人的保护欲呀!”酒保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点评,手里停下了摇酒的动作,仿佛冰块的撞击会搅扰了某种兴致。 赵俞琛凝望夏迩,血滴在他耳垂上摇晃出弧光。 此时的夏迩让赵俞琛无端联想到水晶,耀眼、璀璨,但很可惜,这水晶的本质是一块廉价的玻璃,经不得碰,一碰就支离破碎。 他能看出他在台上的勉强。 他能看出,夏迩知道这些人欣赏的不是他的音乐,是他这个人。 他在害怕。 可他强撑着把一首歌唱完了,他捂着领口鞠躬,落荒而逃般地窜进了后台。 酒保的声音又在赵俞琛耳边响起,“好了,今晚的色相出卖完毕,看接下来的生意如何?” “生意?”赵俞琛问:“什么意思?” 酒保将酒杯倒扣,疯狂摇动起来,“还能是什么意思?”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内心一股深沉的痛。 “多少钱?” “59。” 赵俞琛面无表情地扫码支付,他一口饮下所有的酒,朝夏迩消失的后台走去。 从这里到出口五分钟,赵俞琛对自己说,不该去探究不该探究的事,他应该转身出门,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脚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驱动他的身体向前,往那黑暗当中走去。 他拼死的抵抗没有任何作用。 穿过人群,他无视每两步都会上演一次的搭讪,径直走向后台,直到一只胳膊拦在他的面前。 “去哪里?”穿着保安服的人谨慎地问他。 “找人。” “谁?” “夏迩。” 保安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赵俞琛一眼,提防的神色化开,落在一道心领神会中:“那你可得快点了,一会就赶不上趟了。” 赵俞琛问:“找他的人很多吗?” “以前更多,但现在,大家都得给张总一个面子嘛。你是第一回?去见一下吧,只要不过分,张总不会介意的。” 赵俞琛点头,说了多谢,就朝里面走去。 一道垂挂的黑色丝绒帘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听到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就听到夏迩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吉他!” “迩迩,这种地摊货配不上你,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过来,听话……”男人的声音轻佻,却透露着上位者的不容置喙。 赵俞琛站在丝绒帘子之外,他听到夏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张总,求您了,别这样,好吗?” “别哪样?嗯?别人都对你这样了,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钱,不给我点反馈?迩迩,不是这么玩的。” 夏迩似乎想要辩驳,所有的声音就被什么堵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赵俞琛心下一紧,伸出手就预备掀开帘子。 “对了,听话,听话一点不好吗?你原先最听话了,我给了你那么多耐心,迩迩,我会送你去音乐学校……” 赵俞琛的动作僵住。 他再也没听到夏迩的声音。 在一线的光亮中,他看到夏迩被一个高大、衣着讲究的男人抵在墙上,热烈地亲吻着。夏迩仰着头,承受着吻,似乎很吃力,但他并没有反抗。 赵俞琛收回手,丝绒帘子垂落,彻底地隔绝了后台所传来的光芒。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离开。 16、旧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十分、十分奇怪。 走进夜风中,赵俞琛捂住了自己的心脏。这些年来,很多种感情从心脏里流过,就像水一样,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现在,起码十几年没有体会过的一种情感凝滞在他的心脏中,他无法抽离,也无法告诉自己这种“感情”不属于自己。 自欺欺人在此时失效。 妒意,妒意灼烧着他,他毫无办法。 早就把什么费小宝抛在脑后,他被一股强烈的情绪缠绕着,他匆忙骑着电瓶车回了家,用冷水冲去一身的汗和龙舌兰的味道,可在出浴室后,他看到了桌上的那本《罪与罚》。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住,然后笑了。 扶住额头,他坐在床边,颇为无奈地笑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就像预言,又像诅咒。赵俞琛想,错不在夏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是自己戳破了这个不该戳破的泡沫,掀开了不该掀开的面纱。 真相从来都需要代价。 他很努力保持原状,可自此之后,夏迩还是感到赵俞琛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两人“同居”快两个月,从来没闹出什么不愉快过,并且很明显,夏迩能够确定赵俞琛是喜欢自己的,至于那个喜欢是什么喜欢已经不重要,至少他是接纳自己在他的生活当中的。 可是莫名其妙的,赵俞琛对他的态度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并非冷淡,也不再热情,有时候他会望着自己,陷入到沉思当中。有时,莫名其妙的,他又捂住心脏,拧起眉头,仿佛夏迩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种刺痛。但更多时候,他的目光灰扑扑的,轻飘飘地打夏迩身上扫过,好似他又从不存在。 夏迩不明白了。 这种态度持续了一两个星期,要不是他对赵俞琛死心塌地,决心无论对方如何对待自己都不会离开,换做别人,早就要揪着对方衣领问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又没有得罪他。 有一天赵俞琛去上了工,夏迩独自在家练吉他,下午时分敲门声响,他还以为是赵俞琛周末提前下班回来了。 打开门,不同于酒吧的高级香水味向他袭来,夏迩看着眼前美丽优雅的女人,一时语塞。 “您,找谁?” “这里……是赵俞琛的房间吗?”女人鹅蛋脸上挂着职业不失真诚的微笑,大地色的眼妆,枫叶般的红唇。身穿白色套装,栗色的卷发搭在胸前,象灰色的高跟鞋上镶嵌着方块金属装饰物。 夏迩认得这个品牌,他曾在高档商场的橱窗里看到过这双鞋子。很美,也很贵。 “是……怎么了……” “他不在家?” “不在。” “您是?” “哦,我是他的室友!” “室友?”女人朝内张望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从prada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微岚,这是我的名片。” 夏迩恭恭敬敬地接过名片,上面赫然写着“盛琛律师事务所”。 夏迩皱起了眉头,“我,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哥……我是说,赵哥他在打什么官司吗?” 程微岚笑了,说:“没有,没有。” “那您给我这个干什么?”夏迩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递名片,这名片厚实,白底上印着高级的暗纹,他心想给自己纯属浪费。 “您拿着吧,既然他不在,我就走了。打扰了。”说完女人就走出了大门,下了楼梯。 夏迩翻来覆去看这张名片,那个“琛”字实在是让他在意。他想,赵俞琛过去是不是一名律师? 晚上赵俞琛看到了这张名片,轻轻巧巧地将它往垃圾桶里一扔,回答了夏迩的问题。 “我从来都不是一名律师。” “程小姐是你的朋友吗?”夏迩试探着问。 “算是。” “什么叫作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不是朋友,那就是恋人了!”夏迩往床上一歪,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佻写意,好似漫不经心。 赵俞琛看了一眼夏迩,面无表情地说:“过去是。” “是恋人?!”夏迩噌地坐起。 “算是。” “什么叫算是,跟你说话真费劲儿!”夏迩不愉快了,从赵俞琛这里套点消息可真难。他很想知道赵俞琛近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变化是否是因为这个程微岚的出现。如果赵俞琛要开始一段感情,自己能留在他身边的日子就不多了。 毕竟夏迩从来没有奢求赵俞琛能喜欢他。 赵俞琛从床边朝夏迩投来无奈的神色,说:“一开始是朋友,后来快要发展成恋人,但没能成,所以说是什么都不准确。” 这还是赵俞琛第一次向夏迩正面回答他的过去,夏迩内心直打鼓,心想赵俞琛回答得这么坦诚,他应该高兴,但这回答又过于正式,让他感到难言的尴尬。 “唔,哥,我不是在调查你,我只是……” “我知道。” “嗯?” “每个人都有探究的欲望,很正常。但人和人之间,还是刚遇见的那会儿最好。” 夏迩撇了撇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就算了。” 赵俞琛说完就去卫生间洗漱了,夏迩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憋了好大一团气,他烦得不行,却不知道在为了什么烦。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蹭地跳起来,在垃圾桶里翻出了那张名片,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包里。 赵俞琛的奇怪态度还在继续,夏迩匪夷所思。有一天他出门时,赵俞琛居然问他,有没有买过安全套。 夏迩脸一红,“啊,这个……” “安/全/套是最好的保护措施。” 说完,赵俞琛也不解释什么就急匆匆地赶去了工地,夏迩想,他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他是在想…… 不不不,夏迩摇头,赵俞琛从来都没对他有过非分之想,虽然自己倒是很愿意。夏迩叹息一声,打开手机一看,好多条消息,每条消息他都不想回答。 应付那些客人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 工地上,赵俞琛干得热火朝天。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努嘴。 “外边有人找你。” “谁?”赵俞琛用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直起腰来。 “不认识啊,开着宝马呢!小赵,人脉这么广!” 赵俞琛锁起眉头,“活儿还没干完呢。” 他又吭哧吭哧地筛起沙子来。 “小赵!小赵!”这回是王工头过来了,“你还在傻干啥呢!说了有人找你!” “这堆土还没筛完。”赵俞琛喘着气说。 “嘿,你这个死心眼,回来再筛不就行了,快过来!” 赵俞琛无奈地扔了手中的铁锹,哐的一声撞在墙上,带上了点脾气。老刘和费小宝相视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们看到赵俞琛脸上挂上了情绪。 “平常跟机器一样的。”费小宝瘪瘪嘴。 赵俞琛跟在老王后面,走出漫天灰尘的工地,在树荫下的接待室里见到了谢遥和程微岚两人。 “哎哟,谢律师,程律师,让您们久等了,没想到小赵跟你们是朋友,我就说呢,他这个脑子,在工地上干活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啦!” 老王点头哈腰的,赵俞琛站在门口想,这两人是托了什么关系能坐在这里,让素不相识的王工头对他们毕恭毕敬。 “阿琛。”程微岚站起身朝他微笑,却在见到赵俞琛被绑带紧紧绑住的手掌、沾满灰尘的鬓角以及衣裳时红了眼眶。 “阿琛……” 赵俞琛蹙眉,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温情,或者说,怜悯。 他朝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们还珍惜我们过去所拥有的那段友谊的话,就应该充分尊重我的个人意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跟我俩怄气没用,你最应该好好审视一下你自己的内心和你现在的堕落!”谢遥毫不留情地说。 “阿遥!”程微岚转头瞪了一眼谢遥,“不要说什么堕落不堕落,这是阿琛愿意吗?” “是我愿意的。”赵俞琛冷冰冰地说。 “自我惩罚也得有个限度,你还真把自己当圣人了!”谢遥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看到赵俞琛的伤手。他听王工头说钢筋贯穿了这只手,他当时就哽咽了。 赵俞琛没有回答,他看到痛苦攀上谢遥那张体面而又实诚的面庞,又看到程微岚那漂亮的眼角闪上一抹煽情的红色。他脸上是丝毫不为所动的沉静,喉咙间却突然感到窒息。 “阿琛……”好似看出了赵俞琛那平静的外表下风浪四起,程微岚预备说什么。 “小岚,”赵俞琛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将坚硬的目光落在程微岚的脸上,“你不该去出租屋里找我。” “我……” “一道伤口如果正在愈合,你们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它。“ “不,我不想……”程微岚捂住脸,轻声啜泣。谢遥上前抱住了她。 “赵俞琛,你也承认你心上有伤口吗?”谢遥恨恨问。 “我曾致力于将其视为‘非我’的,以一个旁观者来接纳这道伤口,但你们的存在,只会让我一次又一次记起,那伤口就是我的。是我,赵俞琛的。” 赵俞琛的神色变得温柔而悲伤,他向昔日的朋友们坦白。程微岚抬起惊诧的泪眼,带着哭腔问:“可我们的心上,就没有伤口吗?阿琛,我们,我们……” 赵俞琛摇摇头,好像在说,他已经无力为其余人的伤口负责,光是愈合自己,他已经耗尽了全力。 “就是那一瞬间啊,那一瞬间。” 无数次夜里,脑海里回荡着这道声音,“就在那一瞬间,赵俞琛,你犯下了重罪,你失去了所有。” 一瞬间。 赵俞琛笑了,落败似的走出了招待室。阳光烈烈,照得他眼睛睁不开。他走到水龙头下,拿起水管浇了自己一个透心凉。自来水冲走了他的泪水,谁都不会发现他流过泪。 17、爱着你 一巴掌破开夜色,打在一张漂亮的脸颊上。 夏迩狠狠撞在墙上,哀哼一声,脑子晕得险些吐出来。可他不甘心,啐出一口血水,夏迩朝眼前男人恨恨看上一眼,在对方颤抖的身躯中,他抓起自己的吉他夺路而逃。 无视对方气急败坏的呼唤,他一边跑,一边大哭。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破开屋门,他呆滞在原地。 不是说今晚工地会加班吗?为什么赵俞琛在家,还站在窗前抽烟? 在这一瞬间,夏迩竟然想的是,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赵俞琛抽烟。 而赵俞琛转身,疑惑的目光化为震惊。 “怎么回事?!”他灭掉烟头,走向夏迩,捧起了他肿了半边的脸,“谁打你了?” 夏迩躲闪着捂住自己的脸,“没,没有。” “夏迩!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的行为!”赵俞琛罕见地愤怒,他攥住了夏迩的手腕。 他可以容忍夏迩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身体,那是夏迩的选择,他无从过问,但他无法忍受在这一过程中夏迩毫无自尊地去承受暴力,就是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对自己最基本的尊重就是,至少把自己当个人吧! 夏迩被吓得一缩,“我,我不能报警,哥,你吓到我了,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这四个字赵俞琛是第二次从夏迩口中听到,前一次是对什么张总,这一次居然是对自己? 赵俞琛本来白天被谢遥他们弄得心情不佳,晚上又看到夏迩一身伤地回来,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感,好像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撕裂他的心,要在他极力保持空荡的心中留下一个位置,谢遥和程微岚也就算了,他们共有着一个不能否认的过往,可夏迩算什么? 赵俞琛忿忿地看着在自己眼前瑟缩的男孩,尽管住在一起一个多月了,但终究来说,他只是一个突兀地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人。 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是片刻的分神影响了他,赵俞琛对自己说,对夏迩所产生的在意,只是错觉,正因为他对你一无所知,所以你放下了戒备,让他闯进你的生活你的心,但那是错觉,错觉。而你,同样,对他也是没有半分了解,看了他身份证又如何,知道他是哪里人又如何,他过往的经历你不关心,他未来的打算更是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赵俞琛,你应该放开他的手,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卖/淫也好,出卖自尊也好,就像你希望你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你一样,让他自由。 赵俞琛兀地松开了手。 夏迩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瞅了一眼赵俞琛,转身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走到窗前,颤抖地点上了一根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拼命把自己的心剖开,把那些人都挖出来,扔出去。他的心里不要有任何人,他是个空心的存在!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在酒吧的蓝紫色烟雾中被扭曲,他先入为主,他想当然,自戕所带来的不是纯粹的体力消耗,而是精神的疲乏。这两年来他最擅长的是自我抽离,却忘记了有时候离开肉/体的意识也会对他开上几个玩笑。 比方说,他道听途说,他亲眼见证,可他凭什么就认为夏迩在从事卖/淫? 因为摆在桌子上的那本荣如德译本的《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可不接受这样的指控。 这是诬告! 几乎是第二天,赵俞琛在下工的回家路上,他又看到了夏迩鬼祟的身影。 夜风四起,过了晚高峰,松江的道路上只剩下电瓶车来去。不知为何,赵俞琛不想回家,他拎着安全帽,灰尘仆仆的走在街上。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樟树叶子在头顶窸窣作响。赵俞琛看起来无精打采,望着人群的眼睛却是生动的,里面荡漾敏锐的清澈,尤其是当夏迩从人群中钻出,闯进他的视野里的时候。 在柏龙新村后面的一条街里,他从一家兰州拉面出来,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条漆黑弄堂。 那男人身着普通,还是个秃头,看走路的佝偻姿势似乎是个劳动人民,却莫名带有庄稼人赶鸟时的凶恶相。赵俞琛感到一阵恶心,如果这也是交易的话,他对自己说,这不是他不尊重夏迩,而是他更尊重他和夏迩所在的那间出租屋。 他无法容忍那里沾染上别样的气息。 他跟了过去。 天色渐暗,夏迩局促地站在男人面前,好像听不见男人对他的数落。他在想那两碗兰州拉面还是他付的钱。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男人不耐烦地拉了一把他,“还记恨我打了你?你穿的什么衣服,男不男女不女的?!吱声儿啊!” 夏迩撞在墙上,咬紧了牙关不出声,男人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你是讨打,你真是讨打!再让我看到你穿这个样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钱拿来!” 夏迩抱紧了包,发着抖,死命摇头,“我已经没有钱了!” “没有钱?!你天天在酒吧里混,还能没有钱?!快给我,不然打死你这个狗崽子!” 男人又是一巴掌预备扇过去,那巴掌似乎打过很多人,又厚又结实,上了狠劲儿,一巴掌下去能把人打个半晕,夏迩已经做好承受这一巴掌的准备,却在临近脸颊的那一瞬,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臂膀。 男人大惊,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多的赵俞琛。 “打人?”赵俞琛冷笑,一使劲儿就把男人甩到了一边。 夏迩蹲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赵俞琛,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俞琛并不看他,而是面向再度冲过来的男人。 “你他妈的是谁?” “不重要,全中国还没有哪条法律允许你当街行凶。” 男人嗤笑一声,恨恨瞪了一眼地上的夏迩,“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用得着你来管?!” 赵俞琛心下一惊,“老子?” 夏迩在身后呜咽一声,哀求地抓住赵俞琛的裤腿,扯了扯说:“哥,救我……” “狗崽子,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我们老夏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不男不女,跟男人厮混,我打死你!” 夏父狰狞面孔就伸手去抓夏迩,可赵俞琛往前方一挡,他根本没有下手的余地。 “就算是父亲,也不能打人。” “滚你的,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打!” “好,你来。” 赵俞琛面无表情,夏父就欲发作,却在赵俞琛冰冷的目光中感到一阵恶寒,大夏天的,他在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凶犯才有的狠毒与无情,他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夏父咧出一口黄牙,示威性地扬了扬拳头,扔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 赵俞琛缓下神色,转身扶起夏迩。 “回家。” 夏迩一瘸一拐地跟赵俞琛回到出租屋,眼泪还挂在脸上,但他固执地不肯出声。 既然到了这一步,赵俞琛索性不再隐瞒。 “你父亲为什么打你?” “他,他一直打我的。”夏迩又开始逃避。 赵俞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他耐心地问:“是不是因为你跟男人的那回事?” 夏迩惊恐地后退一步,根本不敢看赵俞琛。 “不,不是。”他极力抵抗着,撒着谎。 “我听到了,也……看到了。” “你,你看到了什么?” 赵俞琛很不愿意去戳破什么,但此刻,他无法忍受此种堕落,你已经出卖了肉/体,还要在谎言中出卖灵魂吗?你才多大? 赵俞琛吐出两个字,“张总。” 夏迩惊叫一声,“不!不是的!” “你在……卖/身,我知道。” “不!”夏迩难以置信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赵俞琛摇头说:“你不必对我撒谎,我本来对此并不……在意,但既然已经到了你家长都知晓的地步,你也应该知道,卖/淫,在中国是犯罪。” 夏迩瞪大了眼睛,这才回味过来昨天赵俞琛说的那句,什么什么是违法犯罪的行为。 “不,我没有。” “撒谎没有任何意义。”赵俞琛的语气带上了律师独有的不容置喙,他有着对于“真相”的绝对自信。 “不。”夏迩泄气般地往地上一坐,眼泪直掉。 “夏迩!”赵俞琛声音带上了厉色,夏迩哆嗦了一下,捂住脸恸哭起来。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 夏迩吓坏了,好像已经不是在解释,而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话语急促得就像雨点,慌不择路地从嘴里跳出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那些人,张总他,他想要包养我,可我不愿意,可他会把我摁在桌子上,我,我跑得很快,我总是跑,有时候他们着急,会动手……可我不能报警,我签了合同,我要赔好多好多的钱,我没有那么多钱,我没有……” 赵俞琛震惊,他蹲下身,抚住夏迩单薄的肩:“你说什么?” “我没有卖!我没有卖/身!因为我,我一直,一直……”夏迩抬起头,死死盯着赵俞琛,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已经控制不住。 “我一直都爱着你!” 18、抱抱你 “爱”这个字眼从赵俞琛的世界里离开太久了。 又是突如其来,又是让自己毫无防备。 赵俞琛心想,这是夏迩最擅长的手段。 可夏迩说,这也是你的手段。 “你不记得了,我知道,你根本不记得我,两年前的夏天我就认识你了,那个时候我从家里逃出来,我身无分文,我又饿又渴。在路边,就在离你工地不远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也去工地上面试过,可他们不要我,我好饿啊,那天的太阳快把我晒死啦。我,我……” 夏迩抓住惊愕的赵俞琛,把脸埋在他的心口,泣不成声:“是你,我来到了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口渴,你到超市里给我买了一瓶水,是百岁山,我这辈子第一次喝矿泉水就是你给我买的,那水瓶我都舍不得扔,你还给了我五十块钱,靠着那五十块钱,我才,我才度过了最初的两天,哥,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对你来说太平常了,你对谁都那么好……” “于是我记住了你,一年后,我再次来到松江这边,我来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看到你在工地上,哥,我在工地外看了你一年,整整一年……” “夏迩……” 两年前?两年前就认识了吗?赵俞琛捻起夏迩的下巴,端详这张面庞。这张脸他的确有印象,只是非常模糊。过去他的记性很好,却在某些时刻,他浑浑噩噩地记不住任何东西。譬如夏迩所说的那个夏天,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蒸腾的热浪,和自己在烈阳下睁不开的眼睛。 他不敢抬头,不敢让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汽车的鸣笛刺激他的耳膜,行人们的笑声就像是久远的梦,他的双脚一定很疲软,走在路上惶惶找不到方向。那个时候身上一定还有些钱,能住在一个长满了霉斑的旅馆,他不记得霉菌让他咳嗽了很久,也不记得自己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闯进了一个人的世界。 那个人蹲在墙角,在炎炎烈日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恐惧。他挨了打,孤身跑了出来,差点被人骗去传销,在街角的电线杆子下,他的嗓子干得冒烟,赵俞琛走过他时,他尝试着问了句,能不能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买瓶水喝。 赵俞琛的脚步停下了,他问,你口渴? 嗯,我很口渴,您行行好。 赵俞琛想,自己也得喝水了,嗓子干得很。于是他转身走进一家便利店,随便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两个三明治,结账时他没看价格,那时他对金钱的感知并不敏锐,出门后,他给了一份给蹲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感恩戴德得快掉眼泪,一直瞅着他,赵俞琛却只是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三明治。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就在他吃完三明治后,一群工人走过了他们。于是他跟着工人们的脚步,朝前走。 谢谢您!身后的那人传来声音,稚嫩,纯真。 赵俞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有养活自己的机会,后面的人可不一定,于是他掏了掏口袋,手里多了一张五十块钱的纸钞。 他转身塞到了那人的手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跟上工人的步伐,来到了工地外。 至于后来遇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随那个夏天的热浪消失在了回忆里,他只知道自己在工地外的树下坐了好几天,直到老刘来到了他面前。 在繁重的体力活和水泥气味里,他逐渐找回了麻木的意识,他所有的回忆也是从那个时候渐渐变得清晰。 而这一切,对夏迩来说,就像水晶一样,被他用时间的布,越擦越亮。 赵俞琛的神色落在惊愕当中,他握住夏迩的手臂,越发用力起来。 “就因为这个?” 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五十块钱。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就把心交给了一个陌生人? 夏迩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个不足够吗?” 在我无助之际,你闯进了我的世界里,给予我帮助,给了我活路,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也是……对你来说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夏迩落寞地笑,眼泪淌落,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 “好了……”夏迩挣扎着站起来,手臂一挥,挣开赵俞琛,说:“你可以赶我走了,我是喜欢男的,因为你是个男的,我第一次喜欢人,就是喜欢你,你赶我走吧,我知道说出来我就不能待在这里了,我现在就走!” 夏迩决然地往门外走,却被赵俞琛拉进怀里。 “干什么!” “别……走。” 夏迩哭着说:“我一个卖/身的,脏了你的屋子!” “对不起。” 夏迩诧异,湿淋淋的一双泪眼盯着赵俞琛,哆嗦着嘴唇:“我喜欢男的。” “我一直知道。” “我喜欢你。” “今天知道了。” “真不赶我走了?” 赵俞琛苦涩而艰难地笑了一下,尽管挣扎,但他还是决定屈从于第一意愿。 “在哥身边。” 夏迩发着抖,哭着,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抱住赵俞琛,渐渐地,他哭声渐大,进而嚎啕起来。 赵俞琛抚摸他的头发,无声地宽慰。一个人被忘了太久,该多么伤心,一个人被误解了这么深,又该多么委屈。 而一个人,被知晓了一切又重新被接纳,又是多么地幸福。 复杂的情绪让夏迩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只是稍微坚强一点,勇敢一点。 扬起下巴,颤动的双眸里映出赵俞琛。 “哥。” “嗯?”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真的。” “嗯,我知道。”赵俞琛暗忖,总算知道你的执着是为了什么了。 “那你,喜欢我吗?” 很好的问题,非常好的问题。可迎接夏迩的是一片黯然的沉默,赵俞琛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而是有没有资格喜欢。 他无法回答。 他只是将夏迩抱在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夏迩无声地落泪一阵,又伏在赵俞琛肩上,低声哭泣了起来。 这个晚上,夏迩将自己对赵俞琛全然地剖白。 他说,我之所以隐瞒,是拒绝怜悯。 他和赵俞琛的第一次相遇获得的是怜悯,第二次也是,之后,他怎么也不再想要他的怜悯。 在床上,赵俞琛让夏迩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抚着他的卷发,安静地听他诉说。 “我哥死了,我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这个身份,他让我感到恶心,我改变不了我的年龄,于是很久之前,我就开始穿女装,我宁愿自己不男不女,也不要是我爸的儿子。” “为什么呢?”赵俞琛心疼地问。 “我妈不是自愿嫁给他的!我也不是我妈想要生下来的!他只会家暴,找我要钱,要了钱就吃喝嫖赌,打我,打我妈,打我妹!”夏迩恨得发抖,“我无法继续在那个家里待下去,我要自己出来,自己挣钱,供我妹妹读书,靠他,我妹又是个初中学历,跟我一样,连高中都读不完!” 赵俞琛用指尖抹去夏迩眼角的泪,问:“你的钱都给妹妹了?” “都是偷偷给的,绕过了他,这次他知道了,才来上海找我麻烦。” 赵俞琛叹息一声,说:“那酒吧的事……跟我讲一讲。” 夏迩难过地往赵俞琛怀里钻了钻,带着对自己愚蠢的厌恶而懊丧。 “我刚来上海,没有社会经验,什么都不会,有人说我长得好看,唱歌还行,可以去乐队打工,起初我真以为自己来到了乐队,他们教我弹吉他,唱歌,我说我没钱学习,他们说,等我以后赚钱了再还他们。后来就把我介绍到那家酒吧了,在那里他们叫我签了个合同,说是只能在那边唱,那时候我刚满十六岁,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后来就签了……” “那那些骚扰你的人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唱得不好,但还是有很多人捧场,他们说,是因为,我,我……”夏迩紧张地抓住赵俞琛的胳膊,“但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最多就是让他们亲亲嘴,他们很多都是喝醉了,乱来的,我总是跑得很快!” “夏迩。”赵俞琛望向他,把他往怀里抱了抱:“你不需要向我保证什么,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我问心无愧!”夏迩信誓旦旦,十分坚定,“等五年后合同到期,我就远离那个地方,找个正经的班上!” 赵俞琛温柔地笑了,说:“真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这个世界上很少人能做到问心无愧的——不过——” 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脸:“最好连嘴都不要亲,谁知道那些人都亲了谁,再来亲你,多脏。” 夏迩从赵俞琛怀里跳起:“我刷牙去!” “刚刚都刷过了。”赵俞琛坐起身,对夏迩说:“有时间把你和对方签的合同拿给我看一看。” “好。” 每当赵俞琛用这样类似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话时,夏迩看向赵俞琛的目光就不再是一种理性的尊敬,而是一种狂热的迷信般的敬畏。 他认为赵俞琛在一个他并不明白的高级的世界,那里的光,他就是碰都碰不得。 “现在过来——” “嗯?” “抱抱你。” 赵俞琛声音极淡,却很笃定,张开的双臂似乎是一扇通往幸福的门。夏迩扑进赵俞琛怀里,他觉得跟做梦一样,赵俞琛的体温、他的心跳,都那么分明。 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夏迩不敢问,就像赵俞琛并不回答是否喜欢自己一样,他害怕得到第二次沉默。 夏迩柔软的身躯躺在自己怀里,赵俞琛的情绪缓缓下沉,落在一道舒缓当中,好像可以呼吸了一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这么多天,他始终都在在意。 在意的底色是什么,他很明白。 看向那套收起来靠在墙角的白色桌椅,又看向裙摆下夏迩伸出来的两根瘦细的小腿,他看到白炽灯下他们的呼吸似乎具象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彼此纠缠,是成年人的最本能的欲望。 低头,在夏迩醒着的时候,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 蜻蜓点水般的,怀中人打了个颤。 夏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迎向赵俞琛的目光。 这目光轻柔、宽容,像云一样,好似可以包容一切僭越和不合理的行为,在这样的目光当中,似乎有很多犯错的余地。就比如说,这时候亲一亲他的唇,也是可以允许的。 夏迩颤抖地凑上前去,在赵俞琛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他越靠越近。 心脏怦怦直跳,好像要破开胸膛,钻进对方的身体里去的。 有点害怕,如果被拒绝,夏迩死的心都有了。 似乎只在十厘米的距离、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轻柔扑在脸上的时候,赵俞琛主动靠近,侧头,鼻梁错开,以主动的被动姿态去迎接。 就像一种应许,夏迩跨坐起来,躬身,捧起赵俞琛的脸,似乎他才是这场亲吻的主导,他笨拙地吻在赵俞琛干枯、灼热的嘴唇上。 他学着探索着他的唇齿,舌尖却只敢伸出一点,和赵俞琛的舌尖轻触。 每触碰一次,他就打个颤,跪都跪不稳。 卷曲的长发覆盖住这个吻,好似在这密闭的空间里的另一道封存。隔绝了光线,这个吻在他们的黑暗当中,他们的世界是黑暗的,没错,上海的夏日烈日炎炎,赵俞琛和夏迩的世界却是黑暗的。 在夏迩的吻中,赵俞琛一动不动,他好像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手不是自己的,所以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夏迩细细的腰,身体的控制权移交给了别人,所以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夏迩压在身下。从一开始的被动,到猛烈的攻势,夏迩受制于他,被吻得无法呼吸。 在夏迩孩子般的一声轻哼中,赵俞琛的手探进了夏迩的睡衣之下,抚摸在他的后背,顺着骨节一节一节向上,捏住了他纤瘦的脖颈。夏迩哆嗦了一下,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采取全盘接受的态度,他抬起胯,主动迎合,却被赵俞琛摁下。 双唇分开,赵俞琛灼热的脸庞上欲色未消,却捧着夏迩的头说:“够了。” 夏迩抓住他的衣服,发丝凌乱在稚嫩红润的脸上,带着哭腔问:“你是不是嫌弃我?” 赵俞琛摇头,将脸埋在了夏迩暖烘烘的肩窝。 “也许有一天,你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在此之前,”赵俞琛艰难地说:“我无法碰你。” 这时候,夏迩觉得赵俞琛才是受伤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片阴霾,就像工地的灰尘,不是自己在依靠他,而是他在自己怀里汲取活下去的动力。 夏迩年纪小,却受过很多苦。他知道有些苦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如果能随时间消散,他愿意永远对此一无所知,如果那些苦难折磨得让人无法呼吸,夏迩抚摸赵俞琛的头—— 就像你救我一样,我一定,一定会救你。 一定。 19、要负责 “哥,这个语法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夏迩指着一个定语从句说:“太长了。” 赵俞琛从夏迩手中接过语法书,说:“这是个双重定语从句,的确很长。” 赵俞琛拿了笔,在语法书上给夏迩一一批注,他把句子的成分一个一个地画出来,给夏迩分门别类地讲解,夏迩有时候看他的手,有时候却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赵俞琛英俊的面庞上。 “懂了吗?”赵俞琛抬头。 夏迩慌乱地移开目光,从赵俞琛手里接过书和笔:“我自己再去琢磨琢磨,你看书吧。” “不懂就问。” 赵俞琛看到夏迩捧着语法书坐在桌边,咬着笔头,凝眉思索,笑了笑,他转身看起了手中的书。 这段时间他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他在一家二手书店里淘了一本德文原著,准翻译上一小段。 就像消磨日子一样,他翻译的这本书也不预备出版,唯一的念想可能就是,他舍不得失去对这门语言的运用能力。 灯光下,夏迩咬着手指和基础的语法作斗争,赵俞琛则铺在浩瀚的语言海洋中,将日耳曼人的语言用中文信雅达地表现。时常,赵俞琛感到无能为力,他太累了,工地上的工作已经消耗了他全部力气,翻译个一两段他就昏昏欲睡。 有一天,他看着看着就伏安睡着了,夏迩下班时,见他睡在电脑桌边,台灯还亮着,他凑了过去,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拍了一张。 “简直帅得过分。”他嘟囔一声,既羡慕又骄傲。 台灯暖黄色的光芒下,赵俞琛高挺的鼻梁如刀般切割光线,他的半边脸埋在臂弯当中,陷入黑暗里。而另一面,既坚毅,又柔和,线条优美,就像古希腊雕塑。只是他睡觉时,眉头依然紧皱,夏迩没忍住用指尖揉了揉他的眉心,似要散开这份忧愁。 他似乎总是很心痛,夏迩回忆起过去的一年,他在工地外的栅栏后偷偷看赵俞琛。他知道他一般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工,他知道他和每个工人的关系都相处融洽,他也知道,赵俞琛最喜欢独自坐在建筑的阴影下,时而将手摁在刚浇筑好的墙壁上,时而摁在自己的心口。 他并非沉默寡言,和人交往时他游刃有余,可他有着一块自我界定的区域,在那里,从来都是他一个人。 夏迩心想,自己真的是胆大包天,把赵俞琛的这个世界捅破了一个窟窿。 赵俞琛好似受到惊扰,睁开了眼。 “迩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就这么喊了出来。 夏迩脸红了,这是酒吧里的那些人对他的称呼。 “你怎么,怎么这么叫我?” “哦,脱口而出,很好听。” 夏迩不愉快地转身:“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和那些人不一样的,”赵俞琛自后环住他:“我这样叫你,很亲切。” “小名儿?” “我想,应该说是爱称。”赵俞琛哄孩子似的朝夏迩眨眨眼。 “好吧,总之你怎么叫我我都很喜欢的。” 赵俞琛把夏迩掰过来,双手扶在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脖颈间。 “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没上台,就去干了杂活儿!”夏迩笑着说,他脸上的妆很淡,眼皮上薄薄的一层粉色眼影。 春光似的。 赵俞琛俯身在他唇上吻了吻:“累不累?” “不累!”夏迩咂巴着这个吻,伸出两条瘦泠泠的胳膊环住赵俞琛的脖颈,踮起脚又亲了一口。 “哥,喝咖啡了?”夏迩头一歪,浅色的眸子笑盈盈的,好看得一塌糊涂。 赵俞琛搂了他的腰,说:“今天结了一笔工钱,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哥明天给你买。” 夏迩耸耸肩,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赵俞琛捏了捏他的鼻尖,“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总之就是没有,我就想吃大米饭!”夏迩孩子气地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后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钻进了卫生间。 赵俞琛跟上去,脚一伸就挡住了门。 “手机给我看一下。” “啊?为什么……”夏迩心虚地往后藏,他害怕赵俞琛看见别人给他发的那些挑逗的语言,尽管他总是不回或者挑那么一两条不得不回复的冷淡处理,但他到底不愿意让赵俞琛又看到这样不堪的的一面。 “有那个什么大众点评吗?”赵俞琛问, “有啊。” “打开我看看。” 夏迩不明所以,解锁手机后打开来了大众点评,赵俞琛点了一下搜索框,下面的搜索记录就出来了。 “哦,原来是想吃寿司。”赵俞琛挑了挑眉。 搜索框下一排的寿司,什么伊秀寿司,回转寿司,各类的平价寿司都有。到底是大数据,下面的商家推荐也都是各样的寿司店,赵俞琛不禁啧啧摇头。 “啊!”夏迩连忙关了手机,“什么嘛,我就是好奇这玩意儿是什么才搜索的,我才不想吃这个东西,我听人说这东西又贵又不好吃!” “以前没吃过吗?” 夏迩张了张嘴,却不说话了,低着头,瘦削的肩背好似泄气般地拱了起来,脊椎骨好像下一秒就要破开皮肤。赵俞琛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想起夏迩说,他第一次喝到矿泉水,还是自己买给他的。 “快去洗澡吧。”他推了推夏迩。 夏迩赌气地一闪,“我才不吃什么寿司,我才不想吃寿司!” “好,不吃就不吃。” 赵俞琛贴心地关上了门。 一会儿,夏迩穿着裙子,带着股热腾腾的香气,像猫儿一般拱进了赵俞琛的怀里,赵俞琛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他半湿的发。 “迩迩。” “嗯?” “有时候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特别是想从哥这里要什么,一定不要客气。” 夏迩习惯性地小声抗辩道:“我没有……” “没有?”赵俞琛伸出手挠了挠夏迩的痒穴,夏迩整个人身体一缩,在赵俞琛的手下直打滚,连连求饶。 “好嘛,哥,别挠啦,我有,我有!”夏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就被赵俞琛提溜进了怀里。 “想吃什么?” “唔……” “最后再问一遍,想吃什么?不说的话就挠痒痒伺候了!”赵俞琛伸出他那双遒劲有力的大手。 “寿司!”夏迩吓得一哆嗦,红着脸叫:“寿司!” “这才对嘛。”赵俞琛在夏迩额头上吻了吻,“想吃就吃,怎么就不说呢?” “我,我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吃,闹了笑话多不好看。” “吃过米饭吗?” “那当然吃过啊。” “管他是寿司,还是牛排,都跟大米饭一样,往嘴里喂就行。” “那东西很贵,我知道,我不想你破费。”夏迩低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钱挣了就是要花的。”赵俞琛搂了搂夏迩,说:“以后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记得跟哥说,好吗?” “你已经给我很多了,你还教我英文呢,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你不是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吗?以后你就贡献你的厨艺吧。”赵俞琛闭着眼,唇角含着一抹笑,他不看夏迩,夜灯那朦胧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很有男人的魅力。 夏迩笑弯了眼,凑上前在他耳朵边,坏笑着说:“其实我还有别的想吃。” “嗯?”赵俞琛睁开一只眼,“什么?” “你。”夏迩大着胆子咬了咬赵俞琛的耳垂,然后欢呼一声:“吃到啦!” 赵俞琛脸色微红,微眯眼睛,“喂,小朋友,你可不能干坏事呀。” “谁是小朋友!我才不是小朋友!我十八岁了!成年人!”一边说夏迩还一边去撩他的头发,故意似的,浑圆的肩膀还朝前送了送,连衣裙的吊带就滑了下去。 赵俞琛望着他,要说没有欲求也不可能,但更多的却是对美的欣赏。 夏迩好似一块纯真的璞玉,是经不得他碰的。 “哇,你真是个圣人,我都这样了!”夏迩见赵俞琛望着自己半天没反应,气急败坏地往他唇上咬了一口,“赵大圣人!” “你跟谁学的这一套?”赵俞琛笑眯眯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其实你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我就很有感觉了。” “那你为什么?你干什么要忍呢?我已经成年了。”夏迩歪头,不解地问。 “我知道,迩迩。” “总之你不是嫌弃我!对不对?” “我干什么嫌弃你,我是……嫌弃我自己。” 夏迩哑然,好一阵说:“你就算之前交了无数个男朋友女朋友我都无所谓的!” “我哪有那么滥情。” “那你为什么……”夏迩扑上去,凑仔赵俞琛脖颈间问:“是因为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吗?” 这是一个台阶,赵俞琛心想,他的迩迩真聪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是啊,还得相处一阵,哪里能那么随便。是不是?我要对你负责。”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脸,夏迩嘟囔一声,有些泄气,又觉得“责任”这两个字有着千钧重。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对他负责。 “我知道的,哥,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酒吧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就是,你不是同性恋,你直得很,现在接受不了我很正常,那个事情,虽然我没做过,但我知道怎么弄。你不能接受,我完全、完全可以理解……” 夏迩自顾自地说,赵俞琛忍俊不禁。 这小孩,想法还真多。哪有人这么急切地把自己往外送的,还是性教育缺乏,他都没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病。 “迩迩。” “嗯?” “千万不要轻贱自己,你是很珍贵,很珍贵的,知道吗?” “我,很珍贵?” “当然,”赵俞琛撑起身子,对夏迩认真地说:“因为你是很珍贵的,所以我不能轻易去碰你,等以后——” 赵俞琛的嗓音干涩,顿了顿,他继续说:“等以后有些事你清楚了,明白了,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在此之前,” 赵俞琛伸手拨了拨夏迩眼前的发,“在此之前,就在哥身边好好待着,好吗?” 夏迩认真地点头,“我会的,只是,你可别小看我的决心。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很相信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 “我的直觉就是,你是好人,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这么笃定地下结论?”赵俞琛挑眉,“万一我是坏人呢?” 夏迩坏笑,把自己往前送,“那不正好?!” “小朋友,要珍惜自己哦。” “真是因为珍惜自己,所以才要把自己送到你的身边。怎么说呢,因为你是值得依靠的人,但我不是要依赖你哦,我也会成长为你能依靠的人,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才能走得更远嘛!” 天真烂漫的话语就像誓言,雷音般敲击在一颗复苏的心上。卷发在电风扇下飘啊飘,飘进了赵俞琛那死气沉沉的命运里。 他将他的小朋友拨进怀。 “去吃寿司吧。” 20、吃寿司 上海的日料估计是全中国最地道的日料,据说有的比日本人都做得好。当然了,赵俞琛暂时还没那个能力带夏迩去吃那种高级货,他叫夏迩在大众点评上找一家,夏迩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找了好几家想分享给赵俞琛,却突然发觉他没有微信,于是就收拾好自己,下午就在工地外等着了。 早上出门时赵俞琛就说,他今天应该会提前下工,昨天水泥都浇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是个维护的活儿。为了不让赵俞琛难堪,夏迩还特意换上了件没那么女性化的女装,没有蕾丝,只是剪裁稍微修身。只是他本就瘦削高挑,那黑衬衫的腰一收,勾勒出他提琴般的腰线,走在路上任谁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再加上他本身就白,一滴血滴耳环更是衬得他妖冶异常。只是他的眼神和笑容又那么干净、无邪,站在工地外不住地朝内张望,兴奋得莫名其妙,被人狐疑地望了几眼后又怯生生地躲到了角落里,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而赵俞琛呢,平日里热火朝天地干活,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头一次,他这么渴望早点下工。 “不会加班吧刘叔?”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手里的喷壶不停。 “不加班,今天怎么了,问了好几回了!你要有事我给老王打个招呼,今天你先回去。”老刘甩了甩胳膊,“反正今天也没什么重活儿,都在磨洋工呢。” “真的?”赵俞琛眼里有了光。 “嘿,你这小子,平常恨不得睡这里的,怎么了,今天晓得休息了。” “我晚上有事。” “谈恋爱了?” 赵俞琛手中的喷壶凝停片刻,然后继续喷出水雾,“没,没有。” “嗨,把我还激动了一下,你要谈恋爱,咱们多少得随个份子。”老刘大剌剌地说,起身伸了个懒腰。 赵俞琛好笑,“谈恋爱又不是结婚,随什么分子。” “看你这样之前也没谈过,我说小赵啊,铁树还是得开花,再不开,三十了都,没人要了!” “什么话啊,男人三十一枝花!”赵俞琛打趣道,“要真可以走我自己去跟老王说。” “去吧去吧!老王可稀罕你了。” 赵俞琛从楼上乘坐升降机下来,去跟老王打了个招呼,老王倒是爽快,大手一挥就叫赵俞琛走。赵俞琛笑着谢了几声,就去水龙头下冲脑袋了。他正在想自己要不要回家换身衣裳时,就听身后传来声音:“你下工啦?” 赵俞琛一转身,发现是夏迩。 “你怎么来了?!” “偷偷溜进来的。”夏迩悄悄地说。 “这里都是灰。” “我知道,”夏迩从包里拿出一套衣服,“知道你爱干净,把衣服都给你带来了。” 赵俞琛说:“我正说回家换呢。刚好,我去他们宿舍换一下。你到外边儿等我,我一会就来,别在这里吃灰。” “好。” 夏迩乖乖地出去了,没一会儿赵俞琛就换好了衣服小跑过来。他简直是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跑在夏迩的心头上。 夏迩突然害起羞,怎么回事,像约会似的。 “怎么了?选好了没?想吃哪一家?” 夏迩红着脸把手机递给赵俞琛,点开了大众点评:“我收藏了这几家。” 赵俞琛认真地看了一遍,说:“迩迩,这么便宜,吃了要闹肚子的。我来选。” 说罢赵俞琛就在大众点评上重新搜了一边,最终确定下来一家。 “这家人均一百八,吃下来要四百块呢!”夏迩夸张地叫出声。 “就这家,迩迩,日料不能吃太便宜的,尤其是寿司,生食要干净一些。“ “可是,太贵了。“夏迩哭丧着张脸,他也不是没看到过赵俞琛的钱都是怎么来的,他得浇上两天的水泥,才能赚来这四百块。 赵俞琛却心情很好,拍了拍夏迩的肩,说:“看了下这家在七宝,还得坐地铁了。” 骑着小电瓶来到地铁站,乘坐九号线往市区方向。七宝还是很多年前去过了,算是上海的一个古镇风景区,和别的城市的古镇没什么不一样,但胜在灯光漂亮。赵俞琛想,吃了寿司,还可以在古镇内散散步,工作日,不知道里面人多不多。 两人上了九号线,下午四点,往市区方向,地铁上人不多,两人并排而坐。 郊区路段地铁行在蓝天之下,窗外大片的绿色掠过,夏日热风在地铁门开合之间才会片刻涌来,地铁内干净、凉爽,两人间的心情轻快、欢欣。 夏迩偷偷着摸了摸赵俞琛的手,赵俞琛朝他笑了笑,反过来抓住了他。 “我以为你不喜欢在外面牵手呢。”夏迩凑近了低声说。 “人少还好。”赵俞琛也算是诚实,“人多的话,有点害羞。” “因为我们是男的?” “也许吧。” “我理解。”夏迩眨眼,“你看我今天穿得很正常。” “平常那么穿也挺好看。” “怕丢你的面子。” “谁说丢面子了,你那样穿好看,不过,现在也好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站,下车后用着导航,五点过一会就来到了店门口。看着门口随风飘扬的鲤鱼旗,夏迩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们说日本的男孩子过男孩节的时候要挂这个东西。”夏迩小声在赵俞琛耳边说。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谁说的?” “蜡笔小新,野原新之助说的。” 赵俞琛笑出了声,没忍住揉了揉夏迩的卷发,“还是个看动画片的小朋友!” “你懂什么,大人也看蜡笔小新的。”夏迩头一回不服气了,这时两人已经走到门口,门口身着和服的服务员朝两人鞠躬,赵俞琛说了句两位,服务员就引着他们落座了。 这还是夏迩人生中第一次来到商场的餐厅里吃饭。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除了老家的几家苍蝇馆子,就是火车站旁的路边摊。像这种开在商场里的、门口有迎宾服务员的,落座后有人给你拿来菜单倒上茶水的,他从来都没来过,也没奢望过。 “哇,哥,你看这个茶,好绿,是抹茶吗?”夏迩的眼里快要冒星星。 “真聪明,也是野原新之助告诉你的?” 夏迩不满,“别小看蜡笔小新啊。” “没小看,我只是没看过,但我知道他是个小色狼。” “那我和他不一样,他喜欢美女,我喜欢帅哥,还只喜欢一个帅哥,头号大帅哥。”夏迩朝赵俞琛眨眨眼,赵俞琛笑了,把菜单摊开,叫他点菜。 “我们就点套餐吧,套餐便宜一点。”夏迩提议,打开了大众点评递给赵俞琛。 赵俞琛认真看了会,问:“这个三百八的里面有你想吃的吗?” “都是我想吃的!那个三百一的也是我想吃的!” “不,就点这个三百八的,也不是天天过来吃。” “那你呢?你都可以吃吗?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好不好吃,我没吃过……”夏迩越说声音越小,五点多餐厅没什么人,他生怕自己的声音吵到别人,可分明,唯一的两桌距离他们还远,他的声音小得赵俞琛都快听不到了。 他越是谨小慎微,动作就越不自在,在赵俞琛的眼里夏迩环顾四周,餐厅不算华丽却风格别致的装修似乎压迫着他,因为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自己能来这里吃饭,是借光,是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幸运。 不配得感让他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伸手去接,再给他倒茶的时候双手捧住杯子,缩着脖子不住地说谢谢。 就连“谢谢”都说得没底气。 “先生,别烫着,我来。”服务员温柔地微笑,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夏迩就像做错事一样讪讪地收回手,不知所措地放回到大腿上,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 这时,就连他衬衫上的线头都分明起来,像条蜷曲的虫子,在寿司店的顶光下,轻摇着穷酸。 赵俞琛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说,让他自己去适应。抿下一口茶,赵俞琛为夏迩面前的小碟里挤上一小段芥末,再给他倒上半碟酱油。 “这个很辣的,小心点吃。”赵俞琛说。 “你经常吃吗?” 赵俞琛笑着摇头,“也不算,只是以前……” “以前什么?” 赵俞琛不说话了,他只记得以前程微岚和师姐,两个女孩爱吃日料,每回都抓着他和谢遥去吃。可他们那个时候哪里有钱,男孩子饭量又大,他和谢遥苦不堪言,要不就是吃不饱,要不就是价廉量大,质量没有保证,吃多了铁定闹肚子。 见赵俞琛又不说话了,夏迩便用筷子在小碟子里戳啊戳,戳得芥末融在酱油里。 赵俞琛为他夹了一粒。 “这个是?” “上面是鱼子酱,里面包的三文鱼和牛油果。” 好家伙……夏迩心想,这几样他从来都是听说过,连见都没见过,今天就要一口喂进嘴里了?夏迩激动得筷子都拿不稳,小心翼翼地夹上寿司,往小碟子里送。 “这样?”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举目看赵俞琛。 赵俞琛温柔地看他,点头说:“怎样都可以。” 夏迩傻乎乎地笑,张大嘴,一口送进了嘴里。 牛油果的馥郁和鱼子酱爆开在唇齿间的鲜甜,以及三文鱼那嫩生生的肥美,让夏迩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哇……“他低声惊呼,忍不住看赵俞琛,“原来是这种感觉,怪不得小新和广志都爱吃!“ “你真是看了蜡笔小新才想吃寿司的?”赵俞琛依旧不动筷子,喝着茶。 “也不算,”夏迩嚼吧嚼吧地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不是被人骗了嘛,我记得我交了钱后,那些人就说今晚去吃寿司,我就在想,寿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他们一有钱就去吃。” “人家骗了你的钱去吃寿司,所以你也想吃。” 夏迩嘟囔一声,“算是吧。” “很好的理由。”赵俞琛给夏迩再夹了一粒。 “你也吃呀?”夏迩连忙给赵俞琛夹了拼盘中最大的一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最大,他就觉得是最好的。 看着这块鳗鱼寿司,赵俞琛没有动筷。 “你不爱吃吗?” 赵俞琛笑着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做好了带夏迩来享受的准备,却没有做好自己享受的准备。 这一块精致的、在厨师手中历经多道程序运用各道食材才完成的如艺术品般的美食,他比夏迩更有不配得感。 并非出于金钱,而是出于良心,他……凭什么。 “早知道你不爱吃,我也就不吃了!” 21、在做梦 夏迩泄气地放了筷子,阴霾攀上那张漂亮的脸颊。 “不——我很爱吃,我只是想多看一看你吃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坏了气氛,赵俞琛连忙拿起筷子将鳗鱼寿司喂进了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鲜香软嫩的鱼肉在唇齿间蔓延,赵俞琛的心莫名发痛。遏制住情绪,他将欣赏的目光落在重新拿筷、红了脸颊的夏迩身上。 他怎么这么爱脸红呢?一天要脸红个好多次,总是怯怯的,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就像头一回遇到似的。 这是少年人独有的纯真在作祟,羞怯是美丽的情愫,真情蕴含其中,不染杂质。 赵俞琛想,自己还真是得到了一块玻璃,尽管有裂纹,但到底是一块玻璃。 套餐里的寿司很多,还一份刺身,到最后赵俞琛都能吃饱,更别说夏迩,吃得摸摸小肚子,悄悄对赵俞琛说:“怎么办,扣子都要撑开了。” 赵俞琛的心都快化了。 到了晚上七点,餐厅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两人结账离开,夏迩问赵俞琛能不能去古镇里面转转。 “好,我也是这个意思。” 夏迩开心地欢呼一声,出了商场,走进古镇,工作日人不多,远离车水马龙,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灯影婆娑,小桥流水,古朴建筑间青石板路映照暖光色的光,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就如他们的脚步,初始交错,然后到达同一频率。任何言语在此时都会破坏这雾般的气氛,迷迷蒙蒙的,分明没下雨,水汽却润得要打湿人的衣裳。夏迩前额的几缕碎发却汗浸湿黏在额头上,赵俞琛停下来为他拨开。灯光落在夏迩琥珀色的眼眸里,把眼中人的温柔照得分明。 河水流淌无声,走过一道石桥后,风中传来柠檬香。 “想不想喝奶茶?”路过一个手打柠檬茶的摊摊,赵俞琛问夏迩。 夏迩摇头,“不喝了,我喝了好多好多抹茶。” “真不喝?” “不喝了,你摸我的肚子。” 赵俞琛用手背去碰了碰,果然鼓囊囊的。 “那就多散散步,消消食。” 夏迩幸福得早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不管不顾地牵住了赵俞琛的手。虽然古镇里人不多,但时不时也会迎面遇上行人。赵俞琛的手颤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 夏迩仰头看他,“哥,我们这算不算是约会?” “算。” “那今天就是我们第一天约会的纪念日!” “好,那我记着。今天是8月12号。” 没有嘲笑自己幼稚,也没有认为自己矫情,更不存在任何否认,夏迩望向赵俞琛,他觉得这个人的手不仅浇灌了水泥铸就了城市,还有自己,这棵小小的、无依无靠的草,就这样生活在他这棵大树的身边。 幸福到想哭,夏迩眼角一红,连忙别过了脸。 “怎么了?”赵俞琛捏了捏他的手。 “吃太多了。” “给你揉一揉?” 赵俞琛牵夏迩靠到桥栏上,伸手去揉他的小腹。可手掌甫一接触那温软,夏迩就笑着躲开了。 “哥,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呢!” “哦,这样。”赵俞琛悻悻地吸了吸鼻子,“确实有点不大好。” 夏迩起身,在石桥上拢起半长的发,随清风散开,然后伸了个懒腰。 “你对我真好,好到我已经觉得这是在做梦了。”夏迩浅色的眸子里亮晶晶的,看向身后倚靠在桥栏上的赵俞琛,他嗓音发颤:“你说,这是不是梦?” 赵俞琛心醉神迷地望着他,梦吗?也许吧,也许这就是梦。梦里的纯白美好得不像话,梦里的幸福浓郁到让他沉醉,梦里的人就在这里,让他忘却所有,让他重新活过来。 夏迩以为这是梦,赵俞琛何尝不是? 他站直身体,走向夏迩,轻轻拥他入怀。 灯光潋滟在漆黑的河面上,两颗心紧贴,呼应水的荡漾。在夏迩近在咫尺的呼吸中,赵俞琛的沉默是哑然的夜。梦也好现实也罢,给他一个说怯懦却也是勇敢的机会,他搂住夏迩单薄的肩,说:“走吧。” 无声地下了桥,两人手牵走,走过一家家紧闭的店铺,走过人造的青石板路,走过灯光和黑夜。 直到九号线又将这两道幸福到惶惑的身影送回松江。 晚上,洗完澡后夏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卸妆后脸蛋清秀,一副出神的模样。赵俞琛洗完澡出来,顺势坐到了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肚皮上揉了揉。 “还胀吗?” 回来的路上夏迩快要吐了,在地铁上忍了一路,下车后干呕了几阵,吐出几口酸水。还好没吐出来,不然白吃了。一回到家,赵俞琛就给夏迩喂了消食片,叫他洗了澡躺床上。 夏迩摇头,说:“不胀了。” 抓住赵俞琛的手,夏迩问:“我是不是很傻?差点把自己吃吐了,完全是乡巴佬才做的事。” “没关系的,但以后得量力而行,不然对胃不好。” “我知道,可是哥,我就是这样的人,好吃就一个劲儿地吃,停不下来,我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躺在这里,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年,那个时候我总在工地外看你,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看不见的话,一天都没有好心情。” 赵俞琛侧躺下来,夏迩往他怀里挪了挪。 “不累吗?一年的时间。” 脑海里勾勒出夏迩站在工地外朝内张望的模样,踮着脚,伸长了雪白的脖颈,纤细的身子在灰尘中来回,就像为爱而献祭的幽灵。 “不累。”夏迩自顾自地笑,却红了眼眶,“只是,我以为我和你永远不会有交集,我从没奢求过你会接受我,还和我约会……” 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赵俞琛在内心说,无声地微笑,他温柔地注视夏迩挺俏的鼻尖。 “那怎么后来……用那种方式来到了我身边?”赵俞琛问。 夏迩脸红了,嘟囔着说:“那个时候,在酒吧里受了欺负,我在这边也没朋友,就想着看看你,我看看你就好了。真的,只要看到你笑,我就心安,就觉得,还可以活下去。可后来,我忍不住了,太喜欢你了,喜欢到做梦都是你,要是再不能来你身边,我连活在世上的力气都没了。” “可那个时候你并不了解我,怎么能喜欢到这样的地步。”赵俞琛匪夷所思,用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提出质疑。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大概我之前从来没喝过矿泉水?总之,那天看到你的车来了,腿就不自觉地迈出去了。” “真傻,万一真撞出个什么讲究出来怎么办。” “无所谓,至少和你有交集了。” 少年人狂热的爱意完全没有理性可言,虽然赵俞琛并不能理解,但事已至此,至少结果还不错。 见赵俞琛沉默,夏迩将目光缓慢地挪移到了他身上。 指尖轻抬,夏迩将手掌放在了赵俞琛的心口。 “你的心脏不好吗?我看到过很多次,你总把手放在心口。如果你心脏不好,不该干体力活儿。” 赵俞琛含笑摇摇头,“我很健康。” “那你为什么这样?” “只是……”赵俞琛实话实说,“有时候很心痛。” “为了什么?” “为了……”赵俞琛抬起手揉了揉鼻梁,艰难地说:“为了那些灰尘和血。” “灰尘和血?” “嗯……” “那是什么……” “小朋友问题太多。”赵俞琛睁开眼,捏了捏夏迩的脸。 “我在尝试了解你。” 可人是经不起了解的,赵俞琛凝视眼前的纯真少年,人最好的时候就是刚认识的时候。 赵俞琛抓住夏迩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摸得到我吗?” “……当然。” “那我就在这里,迩迩,从现在开始了解,你看——”赵俞琛摊开夏迩的手掌心,捻住他的食指,抚过自己的眉毛,鼻梁,嘴唇。 “眉毛是这样的,鼻梁是这样的,嘴唇——” 夏迩突然撑起身子,搂住赵俞琛的脖颈,吻在他的唇上。 “我知道这里,”他含糊不清地说,“这里要这样了解。” 赵俞琛笑了,双唇分开,夏迩的唇亮闪闪的,身下,他虔诚地望着自己,笃定而信服,是全然的交托。赵俞琛几乎绝望地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忘记那些灰尘和血,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他是赵俞琛,不是别人。 没什么好想的,他俯身吻住了夏迩,没什么好想的,不是用情/欲去纾解,亦不是用爱情去忘却。只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再去想,现下的人和事才最值当。赵俞琛对自己说,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他的吻很深,却很苦涩。夏迩环抱他,就像抱着一棵树,风吹日晒,树皮皲裂,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开树干,火焰升腾,焦枯了一片一片嶙峋的身体,剥出一寸一寸淌血的内心。 可没关系,他在这里。 22、事缠身 赵俞琛始终没有忘记夏迩的那份合同,他叫夏迩拿了给他看,夏迩也去找了一阵,最后才猛然记起,合同一式两份,两份都在人家手里。 他年纪小,对这方面没有半分上心。当天他就去找自己的那个老师,问他学琴的合同能不能给一份他,人家本就揣着坏心思呢,哪里会给他,三言两语就把他搪塞回去了,还说夏迩该感谢他。 “张总对你这么上心,你也得回馈回馈人家啊,这么吊着人家是怎么回事,煮熟的鸭子都得飞了!”所谓的老师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他听说夏迩老早就从之前的住处搬走了,据说现在住在一个男人的家里,谁知道他跟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夏迩摆出认真神色,“我现在要合同,你不要跟我扯别的。” “合约还没到期呢!合约到期了自然给你。” “这跟我合约到期不到期有什么关系,你……” “迩迩?” 夏迩转身,酒吧门口出现张总的身影。夏迩吓了一跳,连忙收了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小脸瞬间煞白。 张绮年其实也才三十多岁,长相周正又多金,常年健身身材也好,在这个圈子里是个被人垂涎的香饽饽,跟过他的人不在少数。原先他是看不上这种档次的小酒吧的,可有一回被他的朋友拉来喝酒,看到了舞台上的夏迩,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唱得真难听。”朋友吐槽道:“酒也廉价。” “嗯。”张绮年放下酒杯,“可脸很好看。” 自此之后他来到了夏迩的生活里,一开始夏迩对他还算亲近,可后来发现张绮年想带他去酒店的时候,夏迩就开始害怕了。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张绮年围住夏迩,撩开他的头发,看他亮闪闪的粉色眼影下慌乱躲避的眸子。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这样,”张绮年笑笑,说:“不耽误,我又没有不准你喜欢别人。” “张总……” 张绮年的目的很简单,对于美好的肉/体谁都想拥有,他才不在意夏迩喜欢哪个黄毛,他在意的只是,夏迩还是个雏儿。 他捻起夏迩的蕾丝衬衫衣领,又解开他的衣扣,露出他苍白的胸膛,在后台黑漆漆的角落里,他第一次品尝夏迩的唇、他的脖颈。夏迩吓得浑身发抖,恐惧到不住地啜泣。张绮年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不至于把人逼到这种地步。他收了动作,把夏迩扶了起来,夏迩那天哭了一个多小时,把张绮年都给哭怕了。 再说,还没成年,张绮年不想惹麻烦。 后来,夏迩家里出事,急需一笔钱,是张绮年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没坏规矩,是通过对他的演出进行的打赏,当着老板和他那所谓的老师的面给他的,他也不想夏迩在这里受欺负。 可是夏迩还是不上道,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年了,他还从来没在别人身上花过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其实他也不是会对人用强的人,但有的人——譬如夏迩这样的,总是瑟瑟缩缩的,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瞅着你的,就是忍不住想上去欺负一下,只是张绮年有拳击的爱好,他总是省不住劲儿,夏迩一挣扎他就带了点力气,不可避免地要把这小孩弄伤。 夏迩也不喊疼,就一个劲儿地挣扎。张绮年还没吃过这种闷亏,后来又听说,说夏迩搬家了,跟一个工地上灌浆的农民工搞在了一起。 张绮年匪夷所思。 今天来找夏迩,也是因为这个。 刚一进酒吧,就听到夏迩在找老师要合同。老师一看到张绮年,连忙堆起笑脸打招呼,然后就识相地离开了。还没开始营业的酒吧里空荡荡的,除了色彩缤纷的酒瓶,就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 “听说你很早就搬家了。”张绮年向夏迩走近,夏迩转身,不看他。 张绮年笑了笑,“感觉你在侮辱我,听说是个农民工?” 农民工?不,夏迩想要反驳,他的赵哥是个工人,但不是农民,但农民工和工人在张绮年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是。” “你之前说的,喜欢的人,是他?” 夏迩也不撒谎,老实说:“没错。” 张绮年笑了出来,扶住额头,“你真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我一直很喜欢他,他……”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张绮年来了脾气,揪住夏迩衣领把他摁在来了墙上,“一个农民工,农民工……你拿一个农民工来气我,你他妈的以为你算什么?”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算,但……”夏迩咬住下唇,忍住眼泪,他想到赵俞琛对他说的话,“但我很珍贵。” “你说什么?” “我,很,珍,贵。” 张绮年松开了他。 夏迩站定,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第一次直面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张绮年。他笃定、自信,尽管害怕,却不再躲避。 “这么说,你和他确定关系了?”张绮年冷笑一声,“怎么样,在工地上干活,肯定一身的劲儿吧,除了劲儿也没别的了……可是迩迩,跟我玩只会更好玩,我会带你去酒店,至少会去配得上你这张脸的地方,跟一个农民工搞在一起,在那种地方,你不觉得一辈子都完了吗?” 完了吗?不,人生反倒刚刚开始。在那逼仄的、走道都不允许两个人同时经过的房间里,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夏迩的脸上浮现出张绮年从未见过的微笑,张绮年戏谑的神色化开,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如此执着的背后,竟然是久违的喜欢。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喜欢上了这个不入流的孩子。 本该走肾的人,他走了心。走了心,比走肾更可怕,因为不得到,会痛苦。 张绮年不允许自己痛苦。 他说:“好,迩迩。” 他朝前俯身,在夏迩脸颊上亲了亲,说:“祝你幸福。” 夏迩呆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说:“谢谢。” 张绮年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朝白光涌现的门口走去,直至他的身影被光吞没。夏迩呆站在原地很久,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也出了酒吧,天光正白,还在中午,他想自己下午应该去个菜市场,买上半只鸡,晚上为赵俞琛炖碗鸡汤。 加工棚里,钢筋在机器中发出“嗡嗡”声,一根根直条被切断、弯折。火花偶尔从切割点溅起,工人戴着护目镜,紧盯角度和长度是否精准。护目镜后,赵俞琛的双眼紧盯那火花迸射之处,他想象这是一场绚丽的烟花。 今日早晨,赵俞琛被老王喊住,问他愿不愿意去顶个钢筋工的活儿。赵俞琛想了一下说自己不会,老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脑子好使,可以学嘛。 虽然知道是在薅自己的劳动力,可赵俞琛心想自己今天也没什么活儿,能多学一门手艺也是好的。钢筋加工和成型交给机器去做就好,可那最核心的、也是为之后的灌浆打好基础的绑扎骨架,却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活儿。 在一名老师傅的带领下,赵俞琛开始学者使用铁丝、钢筋钩手工绑扎梁、板、柱、墙体中的钢筋结构,形成稳固的“骨架”。烈日中,赵俞琛和钢筋工们站在脚手架上弯腰作业,手指迅速地穿过钢筋交叉处,一勾一拉,“咔哒”几下绑好结点。 尽管戴着厚手套,手却早已磨出了硬茧。 钢筋的排布要严格符合设计要求,要保证间距、锚固长度、保护层厚度等精度,身边经常有测量员来回进行调整和定位,赵俞琛最开始的几回都做得不合格,被指出了问题重新绑。赵俞琛也不抱怨,拆掉重来,现在这栋建筑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希望它稳稳当当。 很快,他的手艺活得到了一众赞赏。只是一天下来,这双手都不能看了,磨得都是血泡不说,皮也擂掉了好几块,在水龙头前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被身后的费小宝直啧啧。 “我看你是想干活想疯了,知不知道他们那些拧钢筋的怎么缺人手了?听说他们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一点都没发!” 赵俞琛转头,“是吗?” “我们也不就结了一两千?我真是干不下去了!也就是你,你干死好了!”费小宝看了一眼赵俞琛手上的血泡,说了重话,气鼓鼓地跑了。 赵俞琛知道他没有恶意,自顾自地洗了手就准备下工。回家的路上他骑电瓶车都不敢紧抓把手,掌心的血泡出了工地后疼得钻心。 他心想完了,晚上可不得又叫某个小朋友伤心。 果然,夏迩刚把鸡汤放到桌上,转身看到赵俞琛进了门,才笑了一半就看到了他的手。 自从赵俞琛左手受伤后,每回回家时夏迩都不自觉地先去看赵俞琛的手。 “你藏什么?”见赵俞琛把手背身后,夏迩非得看个究竟。 “是不是又受伤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看着那紫红的几个大血泡,夏迩的眼眶当时就红了。 “哥是个工人嘛。”赵俞琛忍痛拍了拍夏迩的肩,“大家都是这样的,没事。” 夏迩咬紧下唇,说:“我不想你痛。” “不痛,真的不痛,嗯?是什么这么香,我家的小厨师又做好吃的了?”赵俞琛连忙转换话题,把夏迩拉着坐到了桌边,“鸡汤?” “嗯,你每天在工地上那么辛苦,我想给你补补身体。” 赵俞琛搂住夏迩的腰,温存地说:“迩迩真好。” 可夏迩笑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赵俞琛手掌心的血泡,他这样努力谋生,隔三差五地就带伤,可在别人眼里,就连自己喜欢他,都是个笑话。 原本平和的心情变得难过,夏迩无精打采地坐到了对面,肩带掉落了一半都没察觉。 “迩迩?”赵俞琛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夏迩垂头,长发挡住掉泪的眼睛。 “哥以后绝不受伤了。” 夏迩想起张绮年那么看不起农民工,那样蔑视赵俞琛,一颗稚嫩的心便更加发痛。 凭什么…… 抬起头,夏迩看向赵俞琛。 “哥。” “嗯?” “我为你感到骄傲。” “……” 夏迩站起身,走过去抱住来不及洗澡一身灰尘的赵俞琛,将脸贴在他坚硬的头发上。 “我为你骄傲。”《 》 23、五十万 赵俞琛从来不想成为他人的骄傲,却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骄傲,尤其是到了现在,自己满身泥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说自己是他的骄傲。 太匪夷所思了,赵俞琛心想,人该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自己所了解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不一样?妄自菲薄吗?不,只是独处的时候,人会情不自禁地朝本我走去,朝那深处走去,在最隐秘处才能看到的实质。为什么有些人倡导冥想呢?无非是在绝对的静止中去感受,去抵达,从认识。但赵俞琛从不冥想,但当他离群索居在体力劳动中自我流放时,不啻为一种内观,在这个过程里赵俞琛看见,有根系从自己身上长了出来,蔓延向下,扎进土壤里,深入到了懦弱和罪恶当中。 他伸手揽住了夏迩细瘦的腰,在空荡荡的棉质连衣裙夏,一个男人拥有女人的柔情。赵俞琛暗忖,是我该为你骄傲。 鸡汤鲜美,赵俞琛一晚上都在夸夏迩的手艺,把夏迩夸得飘飘欲仙,到最后都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转行去报考新东方烹饪学院,要是以后真的当个厨师了,可以天天给赵俞琛做大餐。 后来两人又坐在床上,夏迩拿来药箱,帮赵俞琛挑手掌上的血泡,一边挑一遍龇牙咧嘴,看得赵俞琛又疼又好笑。 夜深睡觉,夏迩搂住赵俞琛的胳膊蜷缩在旁,在夜的寂静中,他道歉般地对赵俞琛说,合同没有拿回来。 赵俞琛沉默了一会,只是问:“要赔多少钱呢?” 夏迩摇头,他不想说出那个数字,那些数字会让赵俞琛手上磨出无数个血泡。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赵俞琛没有说话了,在夜里睁着眼,又慢慢闭上。其实他从未想过缺乏金钱所造成的困扰,因为他没有这个需求,但他从不否认金钱的重要性,尽管远离世界,但他的底色是现实。 翻了个身把夏迩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心脏的跳动在深夜如此分明,夏迩无声地落了泪。他不想啊,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让自己遭受那些目光的猥亵,他并不是舍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让赵俞琛伤心。 尽管这个人从来不说伤心,可有人的伤心,是说不出口的。 夏迩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赵俞琛胸口上。 九月秋风起,一场秋雨过后,上海入夏后的温度头一回落在了三十度以下。这是秋天快要到了。 梧桐树变黄的时刻,后来夏迩又去找过他那个老师几次,他说他要看合同,在夏迩软磨硬泡甚至当场罢工的威胁下,老师终于把他的合同从压箱底儿的文件堆里找了出来。 夏迩连忙把合同带回家给赵俞琛看了,他像只小哈巴狗一样蹲在赵俞琛面前,满怀希望地看赵俞琛拿着合同仔细检查,可到最后,在赵俞琛逐渐冷峻的神色中,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垂下了。 “很不平等的条款,”赵俞琛心痛地说:“可是具备法律效应。” 夏迩的表情僵在脸上,他几乎仓皇地从赵俞琛手里夺过合同,生怕他看清楚了违约金,但赵俞琛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为了看到这个数字,至于证明这合同违法,他倒没抱什么大希望。毕竟上海是个法治城市,不讲法混不了多久。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至少对于目前两人来说,五十万是笔天文数字。 夏迩把合同藏了起来,再也不给赵俞琛看,他说自己会在酒吧工作到合约期结束,不过也就四五年,他才不怕,也不在意,并且他还说,自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他是有主的人。 可说完夏迩又后悔了,其实他和赵俞琛之间根本没确定任何关系。只是赵俞琛在这句话上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说,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去酒吧接你。 自此那个地下酒吧横陈在两人之间,谁都不敢提。夏迩不再谈论他的工作,那不和谐的琴声是刀,割在他无法战胜的现实上,而赵俞琛却在工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深夜才能回家。在这件事上,他们都不敢去希求什么,希望是等待本身,而转机却是那个不知所终的戈多。 只是,挥洒在砂石里的那些汗水、淌落在泥浆里的那些血液,无不带上了自由的希冀。赵俞琛那颗半死不活的心,如今想要帮助另一个人获得自由。 五十万,拧多少条钢筋,筛多少堆砂土,灌多少车水泥,才能有五十万。 “挣到二十万就打道回家!”这是老刘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在工地上待了三四年,还没能存到二十万。儿子在县城里的那套房子不是他灌的浆,是他灌的血。 而五十万,在工地上的人怎么敢想。 赵俞琛也不想,五十万是个数字,如今他开始比费小宝还要在意,这几个月的工资到底要不要结清了。 费小宝已经愁得肠子发青,而偷偷偷了好几本考勤表的陈峰,早就蓄势待发,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去打官司,他有了证据,信心十足,可就是律师费的问题,让他苦恼。 前段时间也不是没去找上面的人闹,可解决起来也还要至少大半年,这大半年该怎么活,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站在巨大的建筑下,阴影将这些工人们覆盖,赵俞琛是其中一员,他抬起头看这栋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简洁流畅的线条让他想起包豪斯。可这里不需要什么风格,不要知道什么包豪斯,他们要的就只有一样东西——人民币。 低头,赵俞琛看向自己的手,没什么感伤的情绪,今天下工早,他应该可以去接夏迩。 夏迩有个男朋友的事在那块已经传开了,只是当人们知道他对象是个农民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咋舌。在这个以欲望为主流的圈子里身份和外表一样重要,只是赵俞琛出现了几回,有些声音就逐渐变了。 也是好笑,当赵俞琛下工后来不及洗澡换衣服,就穿着汗衫、拎着黄色头盔,一身灰扑扑、油腻腻的工人模样站在酒吧外面时,他那长期体力活作用下的身躯,就像卢浮宫的雕塑似的,筋肉分明,线条优越,让人移不开眼。 用有些人的话说,这叫做“肌肉型男”,他那身寒酸的装扮,是糙汉情趣。 可赵俞琛无视那些目光,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酒吧门口,等待夏迩的下班。他从不进去,一是因为他想避免没必要的消费,二则是,没错,那些望向夏迩的目光的确会让他受伤。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头一次打开了一些求职app,他想接一点做翻译的活。他想挣更多的钱。 在他仔细浏览手机页面的时候,突然有人来到了他面前。 “帅哥。”轻佻的声音,赵俞琛抬头,看到一位可以说是美丽的男人。 “真在工地上干活啊?”男人扬了扬下巴,笑容爽朗。他看着赵俞琛,赵俞琛也看着他,带着点疑惑,却很礼貌。 只是,男人在他眼里看不到自己。 一种奇怪的感觉。 “嗯。”赵俞琛点头。 “那么累,也挣不了多少钱。” 赵俞琛没应声,这人又连忙说:“给你介绍个别的工作呗?” “什么?”赵俞琛倒不是问工作内容,而是这人的提议让他有点不解。 “你看,你一表人才,身材啊脸蛋啊都是天菜,怪不得迩迩那小子来者都拒呢,只不过啊,可不要浪费这张脸和身材,别吊死在一棵树上,你来等好几回了吧?多少人朝你使眼色,你都没看见?” 男人说得眉飞色舞,赵俞琛却只是锁屏了手机,说:“没看见。” “死脑筋,怎么能这么浪费资源,来,这是我的名片,我们那边缺个保安,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给你开到任何保安都拿不到的价位,帅哥,记住啊,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男人把名片塞进赵俞琛手里,抛了个媚眼就走了。赵俞琛低头看了眼这张做工精致的名片——何初,千峦文化传媒的总经理。 赵俞琛转身将名片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又蹲在了树下,开始浏览求职页面。 直到夏迩出来。 黑色高领无袖背心搭配喇叭牛仔裤,夏迩抹着蓝色眼影,背着琴兴奋地跑向他,旁若无人地冲进他的怀里。夏迩很高兴,他的脸有点红,似乎喝了点酒。赵俞琛笑着扶稳了他,拧开自己那磨花了的水瓶,喂了他一点白开水。 也许在旁人眼里,夏迩这仰头张嘴吞咽的动作带上了些色/情意味,可在赵俞琛眼中,他的小朋友就像小羊喝奶一样,喝得那样认真和虔诚。水是生命之源,赵俞琛在滋养他。水淌过夏迩的唇角,晕开他下颌的粉底,赵俞琛用拇指给他撇去,皮肤瞬间红了一块。夏迩捂住嘴孩子气地笑,满眼的幸福,赵俞琛拧好瓶盖,牵起他的手,说:“回家。” “回家!”夏迩兴奋地点头,跟赵俞琛走出弄堂。旁人的目光如蜂蜜般粘稠,挂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全然不在意,赵俞琛只是拿出专门为夏迩买的安全头盔为他戴上,骑着被费小宝嫌弃的二手小电瓶一路远去。 路边,一辆迈巴赫降下车窗,露出方才和赵俞琛搭讪的男人。他坐在副驾,收回目光,他转头看向一旁抽烟的张绮年。 “呛死了。”何初嗔怪地扇手。 “呛死了滚。” “我滚了你也讨不到好。”何初笑嘻嘻的,“那姓赵的确帅啊,板正得很,难怪招小弟弟喜欢,我也喜欢。” 张绮年冷笑一声:“人家玩纯爱呢,你没机会。“ “你就有机会了?老张,你不会认真了吧?哪里吃不到,非要吃这个。” “就是因为吃不到。” “太中二了。” 何初耸肩,想当初还是他带张绮年来这个酒吧的呢。当时张绮年来郊区看项目,何初看他累了一天,就拉他晚上来放松放松,没想到一来就看上了一个,看上一个不说,还走了心,还要自己帮忙调查情敌。 何初无语,奈何自己的确有几把刷子,没几天就把张绮年的那小情敌扒了个底朝天。 三天后,当他意味深长地把赵俞琛的资料放在张绮年面前时,张绮年才扫了两眼,就把烟灭在了烟灰缸里。 “有意思。”张绮年笑了,“真他妈的有意思。”《 》 24、别逃避 很幸运,赵俞琛没花几天就找到了一个翻译的活儿。德语还算是小语种,比较对口,只要水平过关,找到相应工作就没什么问题。自然,赵俞琛的口语水平已经不在线了,但他的阅读能力很高,做这样的文本翻译工作还是得心应手。 只是他的时间更紧张了,下工后就必须一门心思投入到翻译工作中,聚精会神好几个小时,本来跟夏迩相处的时间就有限,如今更是一天之内都说不了几句话。 他工作时,夏迩就在床上背单词,但他总是很容易分心,更何况,赵俞琛坐在桌前专心研读、翻字典的模样,让他看得五迷三道。 他想,赵俞琛的身材怎么就那么好呢,他从没见过这样健壮的身体,那些肌肉的排布和线条就像博物馆里的雕塑,夏迩在短视频里刷到过,那是人类美和力量的结晶。 不是没幻想过一些事,毕竟两人天天睡一起,但赵俞琛却像个苦行僧一般总是浅尝辄止,到接吻就结束了,连爱抚都是吻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却矜持地不肯进行再下一步。 夏迩捧着下巴,痴痴地看赵俞琛的背影。 他不是没有反应,夏迩可以感受到那样的时刻,分明、硬挺,充盈着情/欲。但他似乎很能忍,就像忍受疼痛一样,赵俞琛对自己的欲望几乎采取鞭笞的态度。 夏迩想,他一定还在某个自己不能知道的世界里,比如说,他不属于的工地,抽屉里的牛皮纸袋。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夏迩不敢问,他怕问了赵俞琛会沉默,有些沉默是会心一笑,有些沉默却是不堪面对。 “哥,很晚了,睡吗?”其实夏迩并不知道赵俞琛是在工作,因为赵俞琛以前没事也会翻译一些文字,他以为赵俞琛只是在进行他的爱好。 赵俞琛转头说:“好。” 放下笔,合上电脑,整理好文件,赵俞琛转身爬到了床上,夏迩趁势钻到了他身下。 “差点压到你。”赵俞琛赶紧撑起胳膊。 夏迩眼巴巴地望着他,“就是要你压住我的。” 赵俞琛笑,“小朋友,快睡觉吧。” 夏迩不满地在他唇上索了一个吻,移开了身体。 赵俞琛仰身躺下,电扇吹着风,身体逐渐放松,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这种筋疲力竭的空空荡荡、脑力被耗尽的感觉,让他感到着迷。 “哥?”夏迩却没什么睡意,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夏迩某种欲望特别强烈,他已经自我解决过好几次,但他到底年轻,才十八岁,那欲望就像深渊般怎么都填不满,尤其明明身边有个人还要自行安慰的时候。 再加上,他渴望的是那种,那种只有身边人才能给。 “嗯?”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那个想法吗?” “什么?” 反正是深夜,反正看不到彼此的脸色,夏迩低声说:“你在禁欲。” “嗯,也许吧。” “为什么?我不漂亮吗?不性感?” “你很漂亮,很性感。”赵俞琛的声音淡淡的。 “那为什么,是不是你……”夏迩觉得说出那句话太伤人,尤其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是不是不行? 赵俞琛却看了他一眼,黑漆漆里两只眸子亮闪闪的,他说:“还没想好怎么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负责的。”夏迩着急,“这是相互的事情,怎么算要你负责?” “因为对于重要的事,最好采取谨慎态度,另外……” “另外什么?”夏迩本能地知道,这个另外后面,才是真正的重要原因。 可赵俞琛又沉默了,夏迩头一回这样懊恼他的沉默。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算不算一对儿?”夏迩紧张地问。 一阵沉默后,赵俞琛的声音掷地有声。 “算。” 夏迩笑了,“那就行,免得都是我一厢情愿,我会伤心的。” “不会让你伤心的。” 可赵俞琛说出来就后悔了,真的不会让夏迩伤心吗?套住自己的枷锁套住了他该怎么办? 应该找个时机找他坦白,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若是有人问他,他一定会诚恳地回答,但对于夏迩,似乎有些话说不出来。但这是迟早的事,赵俞琛想,所以为了不要失去,他首先就不要拥有。 这是一种懦弱,赵俞琛承认,起先他不肯承认自己也有懦弱时刻,可后来,他对自己宽容了一些,作为一个人类,他有资格懦弱。 只是这个世界不允许他懦弱太久。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你越是逃避什么,它就是越是发生什么。 赵俞琛一有时间就出现在酒吧外的弄堂里接夏迩,他的身影吸引的不仅是那些充满欲望的目光,还有一些轻蔑和嘲弄。轻蔑和嘲弄是从不隐藏的,但隐藏的是埋于其下的嫉恨,嫉恨有时候很了不得,有些人从不避讳这种情感的力量。 于是这中情感叫某些人查出了所谓的真相。 秋雨如期而至,冷空气在九月中旬席卷了上海,天空变成灰蓝色,暮色时分淡粉色的光不情不愿地在水泥地上逗留一阵就离开了。清晨时刻工地外的杂草上了霜,赵俞琛走过的时候总会湿了鞋。泥浆变得冷硬,钢筋则是给自己上了强度,叫工人们苦不堪言。 就在赵俞琛的工作服变成长袖,而夏迩的蕾丝衬衫外不得不套上一件牛仔外套的时候,有的人不期而至。 夏迩在楼道里遇到了父亲。 夏父转身,看向背着琴、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市场买的新鲜蔬果和五花肉的夏迩。 夏迩的局促和惊讶只有那么一瞬,现在他有了爱,就有了底气。 “你来做什么?!”他没好气地出声,带着被打扰的愠怒。 夏父嘲讽地笑了一下,说:“儿子赚的钱,首先要给老子,你妹反正在学校里也没学好,你给钱她就是帮她做坏事!” “你乱讲,杉杉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她可以考上重点高中,我都问过老师了!” 夏迩嫌恶地瞪了一眼夏父,突然发现他拳头骨节上有伤。 “你?你难道又打妈了?你?!”夏迩愤怒叫出声,“你是不是又动手了?!” 瞬间红了眼睛,夏迩浑身都在发抖。夏父轻蔑地一笑,说:“给五千块钱,快点!” “没有!” “给你妹子就有,给我没有?”说着夏父就举起了拳头。 不说还好,一说就来气,其实夏迩在酒吧里挣得不少,够养活自己,但奈何这个不负责任的老爹只会酗酒赌博,一分钱不留给家里,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供起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而他妈的腿脚又不好,夏迩还得时不时给她买药。 这也就罢了,照顾妈妈和妹妹,夏迩心甘情愿,却还要被父亲无理纠缠,以前是夏迩年少体弱,挨够了巴掌,现在他成年了,这个人居然还在对他动手! “你敢打我,我就去警察局报案去!”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才要去警察局,你这小子是个变态,男不男女不女的,只知道在腌臢的地方厮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夏父一身的狠劲儿,当场就抓了夏迩狠命往地上摔,他常年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手劲大,夏迩抵不过他,再加上他被打习惯了,从没还过手,就是反抗他也只知道跑。可现在他还能跑到哪里去?他的家就在这里。 “我的橘子!” 塑料袋被扯烂,橘子一个个地滚落出来,明艳的橙色滑过灰色的阶梯,咚咚地往下掉,夏迩心疼,伸手去抓,夏父趁势一脚踹在他身上。 “啊!”夏迩稳不住身体,整个人直往下栽,眼见就要摔到楼梯下,却被刚上楼的赵俞琛接了个满怀。 “迩迩!”巨大的冲击让赵俞琛后退一步,有力的臂膀抱稳了他,“没事吗?!” 上楼的时候就听到了动静,还好自己动作快,不然夏迩这一摔还得了,高低要断条骨头。 “橘子,哥,我才买的新鲜橘子……”夏迩一见赵俞琛,情不自禁地啜泣出声。 “没事,下次再买。”赵俞琛看向楼梯上的夏父,昏黄的灯光自上而下,像舞台的灯光一般打在他狠毒的面容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寸肌肉都是父权的具象化,是人和人之间千年来的不容反抗的精神压迫。 赵俞琛扶着夏迩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直面这个男人。 赵俞琛比夏父要高了一个头,面对他魁梧身躯,夏父那张阴狠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笑容。 “再动迩迩一次,我不会客气。”威胁而冰冷的语气,是死亡的气息,声控灯在僵持的寂静中熄灭了,赵俞琛那威慑而空洞的眼眸中映出哑然的夏父。随即,赵俞琛转身,扶着哆嗦个不停的夏迩走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怎么!你想对我怎么样?!”夏父反应过来,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声控灯顿时大亮。 赵俞琛没有回头,他的手落在夏迩后颈,捏了捏,似乎在说,别回头,别在意。 可夏父却跟了上来,恶狠狠地喊道:“啊,你,姓赵的小子,你想对老子怎么样?” 夏迩恨恨回头,猩红的眼恨不得剜下父亲的肉,可赵俞琛却只是扶着他,往里走。 “你给我停下!你们两个!夏迩,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你别丢老子的人,跟这种人搞在一起,夏迩,你给老子出来!” 这种人?哪种人?侮辱自己也就算了,还要侮辱赵俞琛,夏迩受不了,他转身就喊:“你给我闭嘴!” 争吵早就引起了邻居的注意,群租的几个房间纷纷拉开了一道缝,甚至有几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屋内走了出来。 “喊什么呢!” “老子来找自己的儿子!”夏父见有人出来,更来了劲。 “你别丢人了!”夏迩哭喊道。 “我丢人?我能有你丢人?来人啊,大家伙都来看,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天天跟些什么人厮混在一起,没错,老子这回来是找你要钱,更是要带你回去!你把我们老夏家的脸都丢光了!你好死不死,居然跟个,跟个,哎哟,老子简直说不出口,你居然跟个、跟个杀人犯搞在一起!” 刹那间,赵俞琛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然后便是绝对的寂静。 那三个字几乎敲击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口上。 夏父趁势喊道:“姓赵的小子,你杀过人!我知道,你杀过人!你们这里,住着个杀人犯啊!” 是什么这么烫,落在自己身上。臂膀下的身体,为什么突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分离了出去?赵俞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臂,发现一直搂住的人居然朝后退了一步,一张泪眼阑珊的脸上,震惊、惨白、恐惧、难以置信。 可赵俞琛看到,在那双浅色的眼眸里,自己是平静的,十分、十分的平静。 “你诬陷人!”这是夏迩在片刻震惊后的第一反应,他第一次这么勇敢地冲向自己的父亲,举起了拳头。 “我要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只会乱说话!” “我才没说谎!张总都跟我讲了!这个姓赵的就是杀人犯,就是,你自己问他,你问!” “不,不!”夏迩哭着,“我不信!”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夏父推开了夏迩,夏迩摔在地上,他看到了那些邻居们看自己的目光,震惊、可怜,看他们看赵俞琛的眼神,恐惧、嫌恶。 他的心快碎掉了。 不—— “哥,哥,你快说,你不是,这都是误会,我爸就是为了来要钱的,他乱讲话,让我们过不下去……” “哥——” 夏迩爬起来朝赵俞琛走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哭着说:“哥,你说,你不是……”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一下。 人是不可以否认过去的,更是不能否认真相的。很难说清楚他为什么要笑,只是在这一刻,赵俞琛的确很想笑。 目光挪向夏迩,他说:“我是。”《 》 25-30 第25章 被驱逐 夏迩往后退了一步, 抓住赵俞琛的手松开了,落下了。 大串的眼泪无声涌出,嘴唇哆嗦, 想说什么,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扇扇门谨慎地关上,寂静中声控灯灭。沉默中两双眼睛对视, 最后, 是赵俞琛缓慢地移开了。 夏迩被冲进来的夏父拉走, 他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残余的一份仅留在眼球上, 不甘而惶惑地盯着赵俞琛, 从侧脸、到背影, 直到他被父亲拉出了这间房、这栋楼, 他死死地盯着赵俞琛的方向。 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离开赵俞琛了。 赵俞琛缓慢地舒了一口气, 走进了房门。坐在床檐, 他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他应该等待什么,他说不清,但有些事情一定会到,只是时间问题。另外, 他极力不去想刚刚夏迩的眼神,虽然那泫然的泪眼在他心中久留不去,让他像触电般地有股刺痛感。他承认,很难受,很痛,喉咙发紧,甚至在此时鼻头泛起了酸涩。他有点想流泪, 却固执地不肯流泪。 他朝后躺,合身舒展在床上,他修长的四肢呈大字型摆着,这个动作配上松软的床垫,让他有种下坠的感觉。他可以把自己交托于想象,想象自己正在湖中往下沉,沉到无人之处,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很不幸,这片湖有另一个人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他罕见地红了眼眶,尽管紧闭双眼,那颤抖的、湿润的睫毛,依旧出卖了他痛苦的心绪。 他猛吸几口气,捂住心脏坐了起来,就在这时,鲜少响起的手机震动个不停。 赵俞琛接电话,对面传来房东的声音。 “不是要赶你走,你说说,你这个事儿怎么好办,人家租户怎么能放心,还要,那对面住的邻居也知道啦,要告诉物业和居委会去,本来群租就不大合规……” “最好今晚就搬走吧,说你在这他们不敢睡……” “押金会退给你的,你今晚走就退,不然免谈,你是隐瞒我在先,谁会租房给一个杀人犯,真晦气……” 赵俞琛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上海的二房东很多都是福建人,他们有自己的团体,要你搬走,你最好乖乖听话。倒不是怕他,也不是舍不得那几百块钱的押金,赵俞琛想,如果邻居们还要因为自己而不敢睡觉,虽然匪夷所思,但他到底不愿意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 “好,”赵俞琛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的,“我今晚就走。” 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赵俞琛终于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了。 ——驱逐。 他想到了斯宾诺莎,想到了洛克·霍华德。 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没有片刻犹疑,他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从监狱里出来时他孑然一人,就像个新生的婴儿,所有的物什都是后来租了这个房子后才置办的。那几年他拒绝和昔日的朋友见面,也不再跟视他为污点的家人联系,他独行于世,觉得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他找到了一栋刚动工的建筑,这两年,他几乎视这座建筑为自己的孩子、朋友、作品……在钢筋混凝土中,他慢慢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于是就让人这样贸然进入到他的生活了。 这是个严重的失误,他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碰那个孩子。至少夏迩身上不会有污点。他想。 思绪漫游够了,赵俞琛便用迅捷的行动压制所有的想法,他站在门口,托着下巴,专注于眼前的房间。衣服没几件,两个蛇皮口袋就足够,床单和被褥可以用绳子绑扎起来,背在后背,还有几双鞋子,用鞋带一系,挂在身上……还有电脑、蓝牙音箱、电饭煲……他仔细思索了一阵,跑两趟就足够了。 应该在外面预定一家旅馆过渡一下,他拿起了手机,选了一家附近最便宜的旅馆,五十块钱,他能想象墙上的霉味。 只是收拾东西可没那么简单,譬如说,当他把自己衬衫从那件薄薄的蕾丝衬衫剥下来的时候,他的嗓子眼发紧,想起了夏迩跟他提过的一部电影,当他看到那本被翻得翘了边的单词本放在床头柜时,他想起夏迩在床上滚来滚去背单词的模样,当他为了过路不得不收起那副白色桌椅时,一滴凝固在桌边的没擦干净的油滴,像滚烫的岩浆般烫伤了他的眼睛。 他站直身体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整理,还需要蛇皮纸袋,他预备出门,到楼下超市里买两个袋子。 拿起钥匙,他很快下了楼。 这是晚上九点,气温有点低,他没穿外套,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身体上有股水泥的味道。他抓起领口闻了闻,多亏了冷天气,他还没发臭,不然一身汗位脏兮兮地去超市,又得挨白眼。 找了两个蛇皮袋,很贵,一个要二十块钱,买了两个,他拎着回家。这时下起小雨来了,雨丝在他的头发上结了一层,就像湿润的蛛网。他往回走,饿得胃开始痉挛,但遵循今晚就必须搬走的约定,他没时间绕到另外街区上吃上一碗馄饨。 尽力不去想,也不去思考,就在他机械性地收拾行李时,夏迩从一辆公交车上醒了过来。 他并没有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只是脑子一团乱麻。公交车颠簸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行道树枯干的枝桠掠过车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坐在身边的父亲嘴里不住地咒骂,手就伸进了他的荷包里要掏手机转钱…… 这一切就跟梦一样。 可是突然,公交车停了,开门,上来几个刚下工的农民工。 夏迩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水泥味道。 那股建立起城市、这几个月一直滋养着他、爱护着他的味道。 如梦初醒般,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怎么能离开他!”他喊了出来,跟舞台剧台词一样。 随即是号啕大哭,夏迩冲到车门,对司机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臭小子,你疯了!”夏父着恼,伸手去抓他。 “你放开我!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走的!” “你还要回去啊,他可是个杀过人的!” “杀过人的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夏迩挣脱夏父,朝司机跑去,哭道:“求求您,停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还没到站,等、等会啊。”司机被这一幕弄得不明所以,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求您……” 夏迩扶着扶手,瘫软在地,恸哭不停。后来他总说自己比起赵俞琛来是幸运的一个,因为他夏迩想哭就可以哭,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在行驶的公交车上,为了自己的离开,他哭得撕心裂肺。 可赵俞琛从来不哭。 是的,赵俞琛不哭,他漠视自己的痛苦,甚至轻蔑,他对自己说,只是嗓子眼发紧,生理现象,一会儿就过去了。 先搬一部分行李下楼,绑到电瓶车后面,送到旅馆后再来搬第二趟。至于夏迩的那些衣服和琴,先打包带走,日后再送到酒吧去。 不能自己送,可以让费小宝送过去,那小子还欠着自己五十块钱,就当跑路费了。 他应该不想再看到自己,赵俞琛想,否则他不会离开。不过他现在应该明白了有些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也好,还没到把心彻底交托出去的程度。痛,但还能忍,反正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只是,没什么遗憾的。这段本不该出现的感情跟人一样突如其来,那些空虚的时刻在一道道笑容里被消弭,即使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罪,可有那么一些瞬间,他认为自己还是可以爱的。 不必质问那些莫须有的事情,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爱过。 爱过,所以坦然接受他的离开。 爱过,所以在雨中,流下两行泪也没什么。 第一趟行李搬完,赵俞琛停好电瓶车,托着疲惫的身躯上楼。白天在工地上干了足足十个小时,晚上还要连夜搬家,赵俞琛的胳膊像被拴了石头,都快要没知觉。 可只要还有一丝的劲儿,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停。 他得赶快离开。 收拾好那些家电,拎起夏迩的那个旅行包,背起他的琴,赵俞琛深深望了一眼那横在墙边的折叠桌椅,带不走了,也没必要带走,赵俞琛转身,毅然地关上了门。 让发生在这里的就留在这里。 下楼,赵俞琛绑好了行李,骑在电瓶车上,他给房东发了条短信。 “已搬走,钥匙放在桌上。” 大包小包的,他像个逃难的,第二趟行李多,骑车很艰难,于是他就推着车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加沉重。雨下得越来越大,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 出小区时,保安给他打开门,他说了声谢谢,保安认识他的脸,捧着保温瓶问:“这么晚搬家啊。” “嗯。” “再见了啊。” “再见。” 赵俞琛还从没想过要说出这两个字,说出后觉得理所当然,又感到十分陌生。 推着车,他在雨中行走。 白惨惨的路灯氤氲在雨天,电瓶车很重,可走着走着却变得轻了,赵俞琛的双臂逐渐感受不到行李的重量,好像雨冲刷掉了他被驱逐的狼狈,让他一身轻松。可他却知道,是在这艰难的跋涉中,□□的疼痛伴随精神的折磨都变得麻木,他太累了,太痛了,抗争过了头于是就变成团无意识的有机物,推着一团无机物朝前走,走得很慢,却很稳当。 可这重量在某一时刻有空泛的轻变成实实在在的轻,赵俞琛愣住了,思绪回归,他意识到重量的确在减少,隐约间还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他的脚步停下,疑惑地转身。 目光所及,是自后扶着电瓶车、哭着仰头望向自己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似乎一直忘了介绍,洛克·霍华德是美国女作家安·兰德《源泉》里的男主人公,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有非同一般的才华却不被当时主流社会所接受的建筑设计师,他的作品一直不受到待见,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游离在设计界之外。有一段时间,他在乡下的采石场工作,他观察着石头的纹理,观察一棵小草……他对自己说,也许以后还会继续设计建筑,也许以后再也不会了,他很心痛,但不会说出来,也说不出来。赵俞琛和他一样,似乎十分善于忍受痛苦。痛苦和遗憾这两个字眼伴随着他们……而斯宾诺莎,作为哲学家,也是被驱逐的存在。而赵俞琛之前所说的,忘记那些灰尘和血,灰尘和血这两个意象出自于安·兰德的另外一本书《阿特拉斯耸耸肩》,一位路人对女主所说的话,原文如下:“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些都是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给你灌输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所以,忘掉那些,大概心里会好受一些。 另外,是我的过错,总是想当然地把一些书籍写进来,却忘记了给大家做标注,也许还有朋友没有读过《罪与罚》,我之前说,那是一段隐喻,其实一开始我就借赵俞琛的心理活动暗示了,《罪与罚》的男主拉斯科尔尼科夫是法学院的学生,却也是杀人犯,这和赵俞琛的身份一致,而夏迩,一个被迫出卖色相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卖身却也大同小异,就如同拥有黄色执照的女主索尼娅一样。这个在后面还会提到。我一直认为,《罪与罚》是一部关于苦难的小说,那是关于人的肉/体和心灵的苦难,《碎玻璃》也一样,当然,我写不了那么深刻,我只是一个平庸之辈,妄图以自己的文字留下点什么,我想,也许在当今社会,大家都能吃到个温饱,不至于挨饿受冻,但心灵的苦难,似乎从来没有离去,有时候,作为作者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写他们心灵的痛苦,还是我的痛苦,也许人的痛苦表现形式各异,但本质上都是一样、我们的痛苦俯拾皆是,愧疚、悲伤、悔恨;不甘、不愿、不能……只是,口口声声说要忘记,本质上却是自欺欺人,唯有面对,才能真正地战胜,对于赵俞琛是如此,夏迩亦如此,就看他们怎么样战胜自己,战胜世界,迎来真正的光明和问心无愧吧。 啰嗦了太多,希望不要给大家造成不好的观感,感谢观阅。 第26章 不会走 那目光是锁链, 拉住了赵俞琛的步伐。 眼底掠过一丝疑惑,赵俞琛苍白的嘴唇慢慢地抿紧。 “哥……” 这声音轻轻的,带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怜, 也有懊悔的颤抖, 夏迩的头发湿了,像豌豆苗一样卷曲在耳边, 直勾勾地盯着赵俞琛, 眼泪如雨水倾泻而下。 可他们彼此都没出声, 只是死命地盯着对方。 赵俞琛想,他怎么回来了?也是, 回来拿东西的?那为什么哭呢?因为自己骗了他吗?没错, 这是自己的错, 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他, 这双爱抚过他的手, 上面有他人的鲜血。 “夏……” 只是话音未落, 赵俞琛的脖子就被一双湿漉漉的胳膊勾上, 就像水草一样缠住了他,粗重的喘息像有颜色似的,在耳边晕染着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握不住了,赵俞琛想,这双手没有继续扶着电瓶车的力气了,扶着这承载生计的电瓶车就无法拥抱他,拥抱他后一切都会轰然倒塌。 在化为雕塑的那一分钟里,赵俞琛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只听得到夏迩在他耳边哭着说, 说他对不起,说他不在乎。 那颗血红色的耳钉挤压在他颈间的皮肤上,跟随哭泣的颤抖,摩挲、刮上刮下。赵俞琛麻木的身体感受到了疼。 轰的一声,绑着蛇皮口袋的电瓶车倒在路边的水潭里,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落在那舒张不停的蝴蝶骨上。 拥抱着夏迩,赵俞琛听见自己说:“可我在乎。” 分开,他凝视夏迩,拨开他额前的发,抹去他眼角的泪,凝视他深情款款的脸。 “ 别耽误了自己。” “不,哥,不……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没了你我怎么活,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 “迩迩,听话。” “没你我怎么办,哥……” 赵俞琛温柔地摇了摇头,“你还小,错把恩情当爱情,以后你还会遇见更好的人,相信我,你一定……” “不!”夏迩生硬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明明你的心不是这么想的,你骗你自己!” 冠冕堂皇,赵俞琛知道自己在假装,可的确,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假装。无法继续面对夏迩那渴求而愤怒的眼神,他取下自己身上的琴递给夏迩,又弯下腰捡起夏迩的手提包塞到他手里,便自顾自地扶起电瓶车,拖着千斤重的身体往雨幕深处走。 他对自己说,别去听那身后蹒跚的脚步声,别去想雨水怎么划过他的脸颊,别去在意那伤心欲绝的啜泣…… “你走啊!”转身,赵俞琛吼了出来。 夏迩抱着琴吓了一大跳,本能哆嗦一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喊道:“我不会走的!” “你还能跟我去哪里,难道你看不出来,那里已经不能再继续住了吗?!听着,夏迩,我被赶出来了,这个社会没有一个杀人犯的容身之地,这是我犯的罪,我认,你跟着我找罪受,你也要我认吗?!” 赵俞琛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在斥责夏迩,还是在讨伐自己。胸腔剧烈起伏,他的声线从未有过的悲愤。 “凭什么要我认?凭什么还要在我的良心上刺上几刀,凭什么?!”赵俞琛愤恨地喊,可这声音不像他的,他的音色从未这样像一把利刃,划伤别人之前先捅伤自己。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夏迩坚决不退。 “你凭什么…… 折磨我……”赵俞琛笑了,笑得满脸是泪,垂首,脚下的水潭映出自己怆然的脸,狼狈,是抵抗不了的绝望,“凭什么……” “凭我爱你。” 夏迩扔了琴和行李,坚定地走过去,抱住了赵俞琛。 “因为我爱你,所以这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很痛,你的心一直都很痛,可我爱你,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 赵俞琛推开了夏迩,可夏迩再度抱了上去,赵俞琛往后退一步,夏迩便往前一步。 一次又一次。 “不要这样,不要……” “我就要这样。” “不要勉强我,不要折磨我。” “我偏要勉强你,折磨你。” “为什么一定要找罪受……” “因为你在受罪,我也无法幸福,只能陪你一起……” 反反复复中,距离近了,赵俞琛没力气推开他了,夏迩微笑着将脸贴在赵俞琛起伏的胸口上,他知道这个人快要坚持不住,他浑身都在颤抖,就像被闪电击中依旧挺立坚持着的树,可火焰将他烧灼得是那么、那么痛。 “别推开我,你需要我。” 夏迩环抱赵俞琛的腰,闭上眼睛说:“你爱我,我知道。” 我爱你吗? 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夏迩的额头上。 赵俞琛再度听到了撕裂的声音,那是他骄傲的帷幕,那是他心口的堤防,那是他的自欺欺人。 不要欺骗自己,最要紧的是对自己诚实。你最爱的那位大师如此谆谆教诲,赵俞琛,你还要继续犯错吗? 再度松开车把,他坚持不住了,太累,太痛,魁梧的大树也需要一株小草的温柔,抱住夏迩,赵俞琛无声地哭了。 没有声音,只有抖动的双肩。 一个罪人,也是有人会爱的。 他赵俞琛,被人像剥洋葱一样剥得干干净净,也还是会有人爱的。 “迩迩……”他泣不成声,“哥对不起……” “对不起,不是、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对不起……”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是我对不起你。”在赵俞琛的怀里,夏迩的愧疚再也掩饰不住,他拼命摇头哭着说:“我没想走,是我爸拉我走的,我只是很震惊,我只是……对不起,让你这样被羞辱,对不起……” 不是自己的原因,张绮年不会去调查赵俞琛,夏父也不会上门拿赵俞琛的过往来闹事,当他跑回来,在小区里张皇四顾,却在小区外的马路上看到赵俞琛的身影时,夏迩的心快碎了。 他就那样独自在雨中推着电瓶车往前走,夜晚快要淹没他的身躯,他不再魁梧,边界都快被雨雾擦除。脊背佝偻,他是那样疲累,那样狼狈,夏迩意识到,他被赶走了,他就这样被赶走了! 夏迩痛哭出声,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他,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相信那罪行之后一定有隐情,哪怕……哪怕没有隐情,他夏迩反正是个没文化的窝囊废,也是没用的人,他愿意和他一起沦为这个世界的边角料,这个社会的渣滓,他无所谓。 雨继续下,没完没了,两人相拥,却都打起了哆嗦。 再这样淋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哥,我们去哪儿?”夏迩白着张小脸问,泪眼朦胧,却笑得幸福。一双手紧紧抓住赵俞琛的衣服,他生怕他走了。 “……去旅馆。”赵俞琛开始后悔,定了太便宜的旅馆。 “好,去旅馆!” 夏迩捡起琴背在身后,拎起自己的包,帮赵俞琛扶起那沉重的电瓶车,电器在蛇皮口袋里咚咚地响,零件肯定撞碎不少,可两人泪眼阑珊,却相视一笑。 “以后买新的。”夏迩说。 “好,你来选。”赵俞琛说。 两人一同推着电瓶车,往旅馆方向走去。 赵俞琛这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夜晚,后来谢遥和程微岚都问他,怎么就跟一个小男孩搞在了一起,明明到了如今还有很多选择。赵俞琛都会笑着摇头,说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被热这样坚定地选择过,就因为这一点,他不可能放弃夏迩。尽管从相遇时刻他放弃过他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会和他重新来过,这不是在于自己有多么厉害,而是在于夏迩那伟大的坚持。 伟大,他用上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是他仔细斟酌过的,不错,夏迩年纪轻,没什么文化,懂的事情很少,但他很幸运,他懂得爱,就这一点,他是老师,自己是学生。 后来,两人艰难地到了旅馆,把行李搬进门赵俞琛就去脱夏迩的衣服,他冻坏了,嘴唇都在发青,赵俞琛开了热水,把他推进了浴室。 可夏迩没有关门,站在简陋的浴室门口,夏迩向赵俞琛伸出手。 “哥,你也来,冲个热水澡。” “你先洗,我整理一下。” “不,我要你来。” 赵俞琛站定片刻,转身,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 “迩迩,如果我来,就不仅仅是来冲个澡,明白吗?” 夏迩的心顿了两拍,他意会到了赵俞琛的意思,无异于一种契约,坚定不移的誓言,夏迩红了脸,他低声说:“我知道。” “最后一次机会,迩迩,离开,还来得及。”那克制的声音就像是宣判。 “我要的就是这个。” 前所未有的坚定。 赵俞琛无声地脱下了外套和短袖,露出苍白的身体,他头一次当着夏迩的面脱得精光,却没有任何难为情。紧紧盯着夏迩,他像是盯着猎物的雄狮,一步一步地走近。 在这样的威压下,夏迩本能地发抖,手却抓住浴室门,不肯有分毫挪动。 “脱光。”赵俞琛发布命令。 夏迩照做。 狭小的浴室里热水蒸腾,击打在两具逐渐回温而泛红的身体上。赵俞琛看着眼前的少年,在极力克制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仍是□□中烧。夏迩的瘦削、纤细,像芦苇般飘零的身体,让他想要占有,想要揉碎。 下一秒,薄薄的肩胛骨贴在瓷砖上,夏迩在赵俞琛的吻下无法呼吸,可他极力迎合着,甚至主动地去抚摸赵俞琛,可很快,他那两只瘦泠泠的胳膊被人束在了头顶。 是呼吸的灼热,还是水汽的滚烫,夏迩分不清了,赵俞琛更是不知道了。他们吻得前所未有地热烈,他们吻得好似从未拥有。 这个吻结束的那一瞬间,夏迩只觉得自己像个陀螺一样在人怀里转了个半圈,当脸贴在瓷砖上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由此刻发生彻底的转变。 他无悔无怨。 第27章 烈火烧 天知道这样的小旅馆里面为什么还会提供润滑剂和安全套。 在狭窄的浴室里是无法成功的, 赵俞琛知道,他不愿意袒露,其实在第一次和夏迩亲吻之后, 他就去了解过具体操作。 他很少打开那种网站, 但那天夏迩不在家时,他罕见地打开了一下, 还选择了既定频道。只是那些画面都让他无法承受, 男性的身体并不柔软, 甚至像韧性十足的牛皮糖,粘在一起时并没有美感, 那些夸张做作的表情也让他不住蹙眉, 最终没能坚持一分钟就嫌恶地关闭了页面。 他完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是能自然而然地发生在他和夏迩之间的。 可现在, 就这样发生了。 夏迩躺在床上, 让赵俞琛仿佛化身为《春雪》中凝视那美丽少年清显的饭沼, 但饭沼对清显只有憎恶和隐忍的饥渴, 而自己对夏迩却全是欲望, 明晃晃的,毫不掩饰。 赵俞琛欣赏夏迩,看他躺在那里,热水让他全身发红, 浴室里的亲吻酥软了他的骨头,长发一根根地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像四散的水草。眼神朦胧,洇着粉色的水汽,樱花似的面容上是不属于男人的柔媚。 也许是因为他平常爱穿女装,赵俞琛想,他的形象在自己心里的确是模糊了边界的, 的确,他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男人,也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女人,而是把他当作一根优雅的棘刺,轻轻地刺进了自己的心里。 抚摸夏迩浑圆光洁的肩膀,赵俞琛用亲吻驱散少年的紧绷,那嘴唇软得像六月熟透了的杏子,薄薄的一层皮,稍一用力,鲜美的汁水就破皮而出。可力量的克制是徒劳的,理性被欲望的网捕捉,铺天盖地地魇住,渐渐的温柔趋向于攻掠,像本能般所有的动作都那样浑然天成,不久后,那少年的呜咽便沦为嘶哑的低吟。 疼痛让夏迩脖子那里的青筋都快被撕裂,他却隐忍不肯罢休。 明明这幅模样这样惹人怜惜,可赵俞琛并不想就此停住,他用进攻表达怨怼,施予惩罚,好似在说,这是你要跟过来的,你跟过来就是这样的结局,你必须接受,接受后就再也无法回头。 没错——在挂着眼泪的那双浅色眸子里,透露出赵俞琛都为之震撼的坚定,我就要用这样的方式与你订下誓言,痛算什么,我看到过你从高楼坠下时腾起的灰尘,看过你被钢筋扎穿的手掌,看过今晚你被赶出来的狼狈,看到你心里永远无法挥之不去的阴霾…… 其实你早就不再完整是吗? 我亦是遍体鳞伤。 你让我痛,何尝不是自己在痛? 我们是两块碎玻璃,修好了也是裂痕遍布,我们刺痛彼此,却只能依靠彼此。缘分也好,注定也罢,就是在这个世界这个城市遇到了,遇到了,就守着彼此,那些该发生的,让它们发生,那些该承受的痛、该享受的快乐,我们通通接受。 “不要停……”夏迩直吐热气,耳畔绯红,哭着抱住赵俞琛,指甲都快钳进赵俞琛的肉里。 霉菌堆积在白色墙壁的角落,灰扑扑的窗帘后雨下成协奏曲,男人的身躯在昏黄的夜灯下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四面八方袭来的喘息像吟唱的歌谣,往前走,不要停,去承欢,去享受。滚烫的泪珠滚过脸颊又落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朦胧的视野中,脚尖晃啊晃,画出山脉的线条,画出人在极度幸福中油然而生的莫名悲痛。 夏迩的失神中,赵俞琛的汗水一滴一滴淌落,分明怜爱得要命,却忍不住采取残酷手段。他完全任由自己沉溺于这极端的刺激中,他的神智翩飞,他的理性尽失,在他年轻而惶惑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那时他鲜衣怒马,那时他充满激情。 就如此刻,欲壑难填,食髓知味。 不要对自己说谎,要诚实地屈服于欲望。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的亲吻和征伐没有止境。 直到一切燃尽。 “你说过要对我负责,是吗?” 结束后,夏迩缩在赵俞琛的臂弯里问。他的声音软软的,像块烤化了的棉花糖,其实他根本不想要什么负责,但这个“负责”的态度会代替赵俞琛绝不会轻易立下的承诺,没安全感的孩子渴望承诺。 “当然。”赵俞琛的回答很平静,却很有力。 “那就好,你不会再赶我走了。” “不会了。” “我们明天去哪里?” “不知道。” “真好。” “嗯。” 情欲的潮水散去,飘浮在空气中的却仍旧是激情燃烧后的味道,这味道融在廉价的霉味当中,构成两人对彼此身体的最初回忆。赵俞琛太累了,在夏迩的额头上吻了吻就酣然入梦,梦里一片纯白,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 第二天,赵俞琛一大清早就请了假,他这罕见的请假在工地上激起了一团小小的水花,大家都在猜他是不是出事儿了。 “嗯,家里出了点事,需要搬家,明天就回来。”在老刘打来的电话里他如实相告。 “不着急哈,老王说了,你是要干长久的,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 “好,谢谢。” 这时,是清晨六点,黎明的天空发出冷艳的光亮。夏迩还在睡,薄薄的一层蓝光铺在他的脸上,与熟睡的红晕融合,泛起鸢尾花的蓝紫色。他累极了,青白的脖颈和胸口上残余红痕,明显得好似招摇,提醒赵俞琛似的。 自己也有些发烫,赵俞琛没有忘记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但不至于现在还留有余温,摸了摸额头,再摸了摸夏迩的,他确定自己在发烧。 他起身,在被雨水泡湿了的行李袋里面找出药箱,吃了一片退烧药。 回到床上,他摸了摸夏迩的胳膊和脸,确认他身体健康后,赵俞琛便下载了一些租房软件,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在等待夏迩醒来的过程中,赵俞琛平静得就像尊雕塑,他坐靠在床上,夏迩在他身边翻身,两只胳膊来找他,搂着他的腰嘟囔着嘴。赵俞琛一动不动,确定了附近几个价格低廉、位置适中的房源后,他就关上手机,闭目养神。 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一个杀人犯身边也能睡得这么香,就不怕自己对他做些什么吗? 不过,还能做什么呢?该做的不都已经做了吗? 夏迩在身下呻吟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赵俞琛强行压下每日清晨必有的反应,弯下腰,他在熟睡的夏迩额头上吻了吻。 “几点了?”夏迩醒了,惺忪着眼问。 “不到七点。” “我们是不是要去找房子了。” “约了一个中午的。” “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 “你还要再睡一会吗?” “再睡一会吧。” 赵俞琛躺进被子里,夏迩钻进他的怀里,呼吸相交,是暴风雨之后的平静。赵俞琛搂了搂夏迩,狂喜的余韵在彼此心中如小溪般流淌着,静谧得恰如此际的深秋。 后来赵俞琛再摆弄了夏迩一次,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夏迩迎接赵俞琛的欲望入驻体内。醒来后他一直害怕是昨夜的大雨浇灭了赵俞琛的理智之火,让他昏了头脑。可现在在他清醒时刻,在两人穿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赵俞琛拉住他的手,把他扔到了床上。 衣服很快被扔到各处,夏迩得意地扬起下巴,尽管疼得打颤,那微斜的眼眸却在一抹欲色中提醒着赵俞琛。 你应该确认某种你不愿意确认的感情。 没错,赵俞琛低头,轻轻咬住夏迩那细嫩的脖颈,那里动脉跳动,是生命之所在。 我应该确信。 我早就该确信。 我爱你。 我爱你。 第28章 新一天 夏迩尽量不让自己走路的姿势不自在, 但赵俞琛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向他投来抱歉的眼神。 “今晚不欺负你了。”走在路上,赵俞琛捏了捏他的手, 哄他似的,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中介快来了!”夏迩害羞得转过身, 伸长了脖子朝马路上张望, 赵俞琛站在他身后, 看到他耳廓绯红,血丝清晰可见, 呼应血滴似的耳坠子, 摇曳得寒秋都明媚起来。 中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骑着小电瓶风风火火地来了, 在一阵寒暄后掏出钥匙带赵俞琛和夏迩去看了房子。 房子是一个很“大”的概念, 在谈论起“房子”这两个字眼的时候, 人们脑海里往往浮现出的是一个具体的房屋, 好像小时候在绘画本上画出来的有两扇窗户、一扇门、一个尖尖屋顶的房子。其中有客厅,有厨房,有独立卫浴,还有几间朝向花园的卧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 房子的概念却从小时候的想象中消失了,对如今的年轻人来说,与其说是租房,还不如说是租“间”。 一个容得下肉/体却容不下灵魂、容得下生存却容不下理想的单间。 赵俞琛走进这个十八平米的单间,扫视一眼,说:“不错。” “都是改造过的,里面还能做饭。”中介补充说。 “嗯, 我知道。” “满意?满意就把合同签了吧,下午还有人要来看呢!”中介明显看出来了,赵俞琛很满意,就算不满意,他也不是个愿意折腾来去的。 的确,赵俞琛不想在找房子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只想看一下床铺够不够大,如果是个一米二的,他就得考虑别家了。毕竟一米二的睡不下两个男人。 赵俞琛回头看了一眼夏迩,问:“满意吗?” “你觉得好就好。”夏迩乖巧地说。 “好,签吧。”赵俞琛看着这一米五宽的床说。 “月租一千,押一付三。” “好。” 这是个老小区,房型老旧,阴暗的楼梯里闪烁上世纪电表的微光,这间房被改造成三个房间,他们所选的是最小的一个。押一付三,四千块就没了,加上中介费还要几百块,赵俞琛这一付钱,身上所剩无几。 本来还想给夏迩还债的,这下倒好,自己倒先见底了。 好在手上还有几个活儿,回旅馆取行李的路上,赵俞琛默默思忖,得尽快交付翻译的文件,工地上欠的薪水,也得找老王等人商量一下,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 看赵俞琛心事重重,夏迩还以为是昨晚那事盘结他心,却不知道赵俞琛已经在计划两人的未来,他自己过惯了苦日子,不想夏迩跟着自己还过苦日子。 “哥?”夏迩止住脚步。 “嗯?饿了?”突然想起两人还没吃午饭。 夏迩点头,说:“想吃馄饨。” “好,这附近应该就有一家。” 夏迩内心发痛,他其实不想吃饭,他不想花钱,刚刚只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好像喊出来就能定一定那不安的心似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夏迩完全没有想询问赵俞琛那所谓背着条人命的过往,一个清白人跟在一个杀人犯身边,却满心都是对他的抱歉。 大概是过了饭点,这家店的人很少,偶尔也有其他的客人,却都因都市人独有的距离感选择了较远的桌子。空旷、安静,连老板都昏昏欲睡。冷空气没有赶走的苍蝇在玻璃橱窗上歇脚,被切成段的葱花在砧板上逐渐失去支撑,萎靡成一团绿色。 围坐着一张小桌,两人面前是最简单的三鲜馄饨。 “如果不是我爸那么一闹,你也不必花这么多钱。”夏迩嚼着馄饨,声音都带着面皮的黏腻。 “别想太多。”赵俞琛喝了口热汤,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还未退烧。 “哥?你怪罪一下我好不好?你怪我一下我心里就舒服了。” 赵俞琛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夏迩的头,“怪了两次还不够?” 夏迩脸红,低声说:“那不能算,我也享受了。” “真的?” “一点点……不过,估计是我还没习惯。” 眼见两边无人,赵俞琛探身向前,低声问:“还疼吗?一会儿要不要去买点药?” “不要!我一分钱都不想花了!” 夏迩完全不明白赵俞琛为什么对钱的事情只字不提,他在工地上能赚多少钱呢?自从自己来到了他身边就一直让他破费,那些钱都是血汗钱啊,是在那漫天的灰尘中抛洒的汗水和鲜血,容不得半分糟践。 眼见夏迩情绪不对,赵俞琛放下勺子,说:“迩迩,如果你有想问的,尽管问,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触及的问题。” 夏迩从出神中反应过来,愣了一瞬,他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但如果赵俞琛给了他这个机会的话。 “那……我可就真的问了?”夏迩犹豫不决,神色都扭捏起来。 “问。”赵俞琛支起胳膊,凝视他的小朋友,面色柔和而平静。 “你的的确确……杀了人?” “没错,的的确确。” “所以你没读书了?” “嗯,进去了,所以就耽误了。” “那你原本是准备做什么的呢?” “律师。” 意料之中的答案,夏迩又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杀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嗯。” 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连赵俞琛自己都没明白,他曾质问自己是否是《局外人》中的默尔索。 一定是那一瞬间气温太高的缘故,又或者是自己出于某种隐而未现的冲动,比如说,那时他很烦,烦到了极处,他不理解自己如此这样来回奔走却还要受到这样的质疑和打击,于是出于愤恨,他动了手。 但后来,当那个人死后,赵俞琛发现自己根本不恨这个可以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人。 只是很烦。 烦。 但这能作为一个理由吗? 因为当时我很烦,所以我杀了他。 赵俞琛说不出口,这是对这世间的基本道德律的亵渎。 在他面前,夏迩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勾勾地瞅着他。 赵俞琛心念一转,扬起嘴角,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好,你问!” “你怕不怕我?” “完全不怕。” “这么自信?给个理由。” “因为……因为你抚摸水泥墙时的微笑。” 赵俞琛眉梢微抬,“还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夏迩骄傲地一抬下巴,说:“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久,要知道,我在工地外面看了你一年。” “那一年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你是个好人。” “现在还这么想?” “没错。” “因为我是个好人所以喜欢我?” “没错。” “假如我是个坏人呢?” “嗯,我不敢保证你是个真正的坏人我还会不会喜欢你,可有什么比杀人还坏呢?” 赵俞琛笑了,“用大家常说的一句话来说你,就是三观不正,明知道我做了那种事,还说我是个好人。” “也许吧,哥,我是个笨人,没什么文化,书也没读几本,有太多事情搞不清楚,跟我讲大道理也是对牛弹琴,但是呢,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你知道的吧,有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只要想起你抚摸水泥墙时的微笑,我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判断。” “这话说得真有水平。” “这算是夸我吗?” “当然,迩迩,你有你自己的智慧,你不笨。” 夏迩拿纸巾擦了擦嘴巴,满足地叹了口气:“我才不在乎呢,现在有你,管他聪明和笨,我一点都不在乎,啊吃饱了,哥你吃饱了吗?” “饱了。” “那咱们下午就开始搬家吧!终于,我们自己的家!” “过去那个也是啊。” “那个不算,那算你收留我,现在才是!” 望着夏迩闪闪发光的面容,赵俞琛心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嫩芽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每一片叶子都恨不得为他遮风挡雨,为他付出一切。 结账离开,两人一同走向旅馆。行走在路,夏迩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晴明、静谧,映照着上海秋日清澈的天空,在他的眼眸深处,是一只柔软的小羊,吃饱了草,蜷缩在暖烘烘的干草堆里,安静地目视前方,拥有一条完全被满足了的不再奢求任何外物的灵魂。 而赵俞琛,他的步伐坚实、稳当,正如他作为一棵大树在爱里生出的根系一样。只是,徘徊在赵俞琛心头的还是“好人”这两个字眼,他从夏迩那里听了太多次。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拥有这么强烈的自信。难道那一年的观望,甚至看到了他自己都没能抵达的灵魂深处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人。 可是,重要吗? 看着身边笑得幸福的夏迩,那些困住自己的,重要吗? 赵俞琛突然停了脚步,夏迩疑惑地转身,看他。 “迩迩?” “嗯?” “跟哥在一起吧。” “……” 走上前,他把夏迩拥进怀里,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他在夏迩耳边说:“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赵哥为什么杀人后面会有详细解释,有些时候,人们非得要明白缘由,以理性去爱人,可对于夏迩这样的人来说,爱一个人不需要依靠理性,赵俞琛抚摸水泥墙时的微笑,就足以让他信靠自己的直觉。真好啊,爱最本真的模样。始终觉得,遗憾虽有,但希望也是有的,赵俞琛不就等来了一个夏迩吗? 《局外人》是加缪的著作,男主默尔索杀人就是在海滩上,一瞬间杀了人,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赵哥是有的,只是……他说不清楚,后面几章会全部交代清楚。 第29章 我要钱 夏迩想, 他的赵哥不仅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匠人,能用声音在自己心上雕刻, 每一个音节就是一道笔画, 刻写成幸福的字眼。 他搂住赵俞琛的脖子,温存地说:“再说一遍。” “我爱你。”赵俞琛与他额头相触, 笑着说:“赵俞琛爱夏迩。” 网络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说人活着其实就活那么几个瞬间, 夏迩想,足够了, 足够了, 他就活在这个瞬间, 这个瞬间可以绵延在他一生。他将因这一刻永远快乐, 永远幸福。 而赵俞琛, 这位曾经的政法大学高材生, 这位资深的陀迷, 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则是《白夜》中的那一句话——“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享用一生吗?……“ 当他说出“爱”这个字眼的时候,狂喜席卷了他,他明白自己战胜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尽管过去的荫翳始终笼罩他身, 但拨开这黑暗,他看到了一束光,光落在那小小的一隅,足以让他感到彻骨的狂喜。 风起了,行人多了,枯叶在地上刮得直响,尽管站在隐蔽的树下, 也引起来去路人的侧目。两人相视一笑,回到加了几个钟点的旅馆,分批次取回了他们的行李。从下午四五点开始收拾房间一直到晚八九点,两人才围着一份简单的外卖,填饱了肚子。 晚上,在他们的小家,在他们共同的床铺上,怀揣长久的疲倦以及确定下来的心安,依偎着彼此睡去,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唇齿纠缠,滚烫灼热,是握住的脚踝,是腰肢的瘫软,是无限的包容,是猛烈的进攻,大概是梦太满了会散逸出来,第二天醒来时,床榻上一片凌乱。 吻了吻熟睡的夏迩,天微微亮,赵俞琛骑着小电瓶去工地。 来到工地上,赵俞琛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老王。 七匹狼夹克被凸出来的铆钉划开了一道豁口,老王在监工站里扯着自己的袖子痛心疾首,见赵俞琛出现在门口,他顿时大喊大叫起来。 “三百!我这件衣服要三块多!狗日的费小宝就知道害老子,那钉子杵那么长一截出来,划的是我的衣服算我倒霉,要是划人了怎么办?我就知道那小子干活不用心,他妈的,迟早让他卷铺盖滚蛋!” 老王骂骂咧咧的,唾沫横飞,可赵俞琛实在是不能共情他那三百多块钱的七匹狼。 “王总,我来跟您说个事。” “啊,你家里的那些事儿都忙好了吧?!”老王悻悻地放下袖子。 “忙好了。” “忙好了就行,老刘年纪大了,你多打点下手。”老王坐到桌子后,拧开保温杯,呷了口热茶。 茶叶在水里飘动,赵俞琛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我今天来,是要跟您说件事。” “工钱吧?这事儿我也没办法,你瞧瞧,我的头发都愁白了半边。你看,你看——”一边说老王一把把脑门往赵俞琛面前送。 看着那零星的几根毛,赵俞琛涩笑了一下。 “不是工钱的事。”虽然工钱重要,但不是今天的重点。 “那是什么?你小子今天怎么磨磨叽叽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 ……”赵俞琛抿了一下唇,其实并不难以启齿,他只是想用一种合适的语气说出来,毕竟一大早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家说自己是个杀人犯,实在有点太奇怪。 “我之前犯过事,进去过,因为杀了一个人。” 老王呆住了,横肉堆叠的脸上掠过一抹阴云,黄色的眼白中那颗精明的黑眼珠子定格在震惊和疑惑当中,好半天,他嘴角抽了两下,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低声说:“说、说这个干嘛。” 轮到赵俞琛愣住了。 老王举目瞅他,没好气地说:“很了不起啊?一大早跑来说这个!”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什么说,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老王一挥手,又骂骂咧咧起来:“我就知道你小子有问题,这种事干嘛声张出来,还蛮骄傲呢!” 在老王阴阳怪气地挤兑中,赵俞琛疑惑地蹙眉,“您……早就知道了?” “你小子不要太小瞧人,我王大富也是混过社会的,像你这种有文化的怎么会来工地上干活,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再说,你那几个朋友以来,我稍稍一打听,就什么都知道啦!你可别怪罪你那些同学,小赵啊,人家是拜托领导照顾你呢,你那些同学跟集团老总打过交道……” 赵俞琛的脸黑了,脑海里浮现谢遥的那张脸。 “我不需要什么照顾,把工钱给我就行。” “嘿你小子,蹬鼻子上眼的!”老王捧着保温杯笑了,他看赵俞琛像个愣头青,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小赵,人呢就活这一辈子,我王大富年轻的时候也混过社会,那个什么,古惑仔,我当年还拿刀砍过人咧!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哎,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 赵俞琛懒得跟老王废话,听到谢遥他们还特地过来打招呼让这边的领导关照自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算什么?怜悯吗?一天天的,既然都往前走了,干嘛抓住过去不放? 忿忿地拎起铁锹,他走向一堆砂土,拼命地筛起沙来。 这天工地上的气氛特别低沉,工钱的问题比灰尘还要呛人,淤堵在所有人的心口。 费小宝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而陈峰这个老实巴交的都开始磨洋工,老刘是没办法,私底下找老王说了好多回,可这一次就连老王都束手无策。 下午的时候,几名工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冲突,顿时怒气爆发,小小的口角之争变成了互殴,一名路过的女工被撞倒在地,抱着头,这位三十多岁的单身母亲蜷缩在墙角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浇灭了怒气,人们悻悻然地分开,有几人围了上去。女人一鼻涕一把泪,不说身上的疼,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自己在医院里的孩子。 “我要钱啊!”她声音嘶哑,凄厉得像黄昏时刻停在电线杆上的乌鸦。 收回目光,老刘唉声叹气。 “说是问题出在上头,”老刘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赵俞琛,小声说:“说是利德的老板资金流出了问题,上面的万水建工不给钱,周经理没办法,老王也愁呢!” 万水建工是明晟这个项目的总承包商,利德建筑是其中的一个分包商,老王呢,则是利德手底下的一个工程队工头,虽然是个包工头,但只对下面的工人说话有分量,到了利德面前,他只能算是个小虾米。而利德真正的负责人周经理好几个星期都没来工地了,自从费小宝他们又闹了几回,这位领导就销声匿迹了。 赵俞琛沉吟不语,手中的抹子不停,汗水一滴一滴掉落,被他抹进水泥里。 太阳渐渐来到了西边,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就像一面面镜子。 某日,上海黄浦区的某栋办公楼顶层,一份文件划过董事长办公室里的那张极简风的高级办公桌,砸得某位小秘书惊叫了一声。 万水建工的董事长张绮年从桌后转身,看向眼前狡狯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滚。” 第30章 烧金阁 男人佯装歉疚, 对张绮年颔了颔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短绒地毯上缓慢地移动。 这安静大概持续了十好几分钟, 张绮年深吸一口气, 强力压制住情绪。 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不肯承认自己现下的无助感, 那是对自己的骄傲的背叛。张绮年从办公桌后走出, 从落地衣架上取下昂贵的外套, 随意地套上身,他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从公司离开。 迈巴赫行驶在延安高架上, 他烦躁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不知为什么, 这个时候他居然很想去松江。这几年去松江的理由无非就是两个, 一是为了公司在那边的工地项目, 二就是为了夏迩。 今天, 别说看到, 他完全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明晟商场项目的消息。 那么就只有夏迩。 他知道他今天会有演出,只要轮到夏迩登台,酒吧老板就会给他发消息。他想,也许今天能在夏迩这边得到什么好消息, 来弥补他心中的挫伤。 毕竟他老爸已经去大闹一通了不是吗? 几天过去了,再怎么着也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迈巴赫驶进简陋的地下停车场,张绮年不得不走上十多分钟才能到马路对面的酒吧门口,天气有点冷,他进去就要了一杯马丁尼,时间刚好,台上的夏迩正在演出。 灯光下他拨弄吉他, 唱着一首温柔的曲子。他的嗓音越来越好听,化着淡妆,是什么光都打不出的自然清新。 他看起来似乎很幸福,张绮年皱了皱眉。 “迩迩一直在等您呢,”酒保在后面擦拭酒杯,说:“叫您待会一定去找他。” “是吗?”张绮年一口干了马丁尼,把小费拍在了吧台上。 后台,张绮年靠在化妆台前,伸直了双腿。目光看在自己的脚尖处,张绮年让思绪凝停在这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的条条纹路上。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烦心事,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清明。 没过一会夏迩走了进来。 “张总。”夏迩把吉他靠墙摆放好。 “迩迩。”张绮年站直了身体,露出笑容,“怎么样,这几天。” “很好。” “不要逞强,有需要跟我说。” “好,那我就说了。” “说吧,我听着。”听你怎么回心转意,听你怎么来到我身边。 夏迩抬头凝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你,不要再打扰我跟赵哥的生活。” 就像电流从脚尖传到头皮,身体突然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脱离掌控,向边缘进犯。 张绮年的微笑僵在脸上,他只知道,夏迩的声音抑扬顿挫,好像在向自己宣战。 回过神来,张绮年难以置信地笑,“他是杀人犯。”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强调。” “你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没错,我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不亚于当头棒喝,张绮年的神色被冻僵,他也不明白了。何曾这么对一个人掏心窝子,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还雷打不动地每场演出都来看,是,这回他是采取了极端的方法,但这不是夏迩逼的吗? 跟一个工人搞在一起,还是自己手底下最不起眼、最底层的一个工人。 要知道从何初那边得到赵俞琛的个人信息,说他杀过人让自己震惊,这没错,但他居然还在自己手底下干活!这让他更加无法忍受! 气极反笑,张绮年转身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墙上,骨节瞬间一片鲜红。 夏迩吓得脸白了一圈,却咽咽口水,不卑不亢地看着张绮年。 张绮年冷笑了两声,又想起了白日里办公室里的那幅场景。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一脚踩入了谎言的沼泽。 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急需什么东西来压制住这股让人抓狂的感觉。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赵的,他打工的地方……。”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这种话,张绮年在内心拼命嘶吼,告诉自己不要像个黄毛一样放狠话,那只会让你掉价,只会让你在他心中又蒙上一层卑劣的色彩。 可是他忍不住。 “是我的项目。” 夏迩的脸彻底白了,他一时之间没能明白张绮年的意思。 “明晟商场,是我的项目。”横眉看向夏迩,张绮年戏谑地笑,他很好奇夏迩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思。 只需要开口,一句话就可以让赵俞琛丢了工作,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不,不,赵哥他工作认真,他、他比任何人都要热爱劳动过!”回过味来,夏迩极力解释,走上前去抓住张绮年的胳膊,乞怜说:“求你,张总,都是我,求你…… ” “说你傻,你倒是挺聪明。” “他不知道我和你,他不知道……” “不重要。” 张绮年冷笑一声,拍了拍夏迩的脸,他受不了这种drama的场景,做作到让他想吐。愤怒让他给自己上了一层卑劣的壳,他不得不扮演威胁的角色。而说完这些话,那股挫败感却并没有下去,反而是一种连他都不愿意正视的卑劣,让他如鲠在喉。 目光快把夏迩身上剜块肉下来,张绮年走过惶然的夏迩,深深看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迈巴赫疾驰在沪青平高速公路上,张绮年还是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到受伤,那晚他抽了整整一包烟,为了万水,也为了夏迩。他三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挫败,以前他想得到谁,就会得到谁,以前他想做事,就会做成事。 他从来没有失败过,而这一次,他却败给了一个彻底失败的人。 想不通,迈巴赫径直驶入市区,停靠在虹桥的一家私人会所,竹林掩映之下的日式建筑里透出黄光,不是廉价的马丁尼,是高级的日本清酒,在幽静的包厢里,张绮年慵懒地坐在榻榻米上,香烟在指间兀自燃烧。 服务员为他上了两份小碟,辅以下酒。张绮年没有动,只是跟服务员说今晚不要来打扰他。服务生再次确认了他没有点人的需求,便躬身倒退出去了。 安静,绝对的安静,张绮年的思维像柏油一般黏稠,滞涩在某个地方。他想着明晟商场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时也在想着,在项目附近的那个廉价的酒吧里自己一再被拒绝究竟也意味着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张绮年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道屏风上。屏风沉默地铺展在暖色调的包厢里,在地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他曾听会所的老板说这扇屏风还算有点来头,浮世绘风格的仙鹤融合了大和绘的物哀与幽玄,而掩映在树林背后的一尊金色楼阁则使用了狩野派的绘画风格,遒劲而肃穆,用金箔勾勒出的建筑主体即使在暗夜里也熠熠生辉。 张绮年还记得会所老板在谈论这扇屏风时的骄傲。 只是在现在他的他看来,过于矫揉造作了,就像现在的自己,被各种陌生的情愫撕扯着,也许这一次会完蛋,在项目上,但某些地方,他不愿意承认的处境中,他已经完蛋了。 他爱上了,很可怕,盯着那幢金色楼阁,他有种想把夏迩关进去的冲动,因为他爱上了,所以像个少年一样思绪翩飞。 突然间,他厌恶起这楼阁来,大概是太过美丽,就像夏迩一样。 他抽了一口烟,在火光盛到极处时,他半起身,将火光按在屏风的金色楼阁上。 一个窟窿出现,被金色的线条拉扯开来,渐渐地灼烧了整个建筑。 张绮年烧毁了自己的金阁。 窗外的竹林摇晃,很难想象这是上海会存在的竹林风声。大多数人是一辈子都听不到这样幽静却浸润着铜臭味的风声的,夏迩从酒吧里走出来时,月色像漏了的银河之水,浇洒在他身上。背着琴,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快速骑行。 他迫切地想要看到赵俞琛。 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赵俞琛—— 作者有话说:PS:建筑行业相关的一些纠葛会做相应的简化,因为在作者的了解中,这样大型项目一般会涉及到什么中/建某某局这样的,比较复杂,不想涉及到这方面,所以这部小说里所有企业都是私人企业。里面有些商战也会因为避免一些东西做简化处理,还请读者以及专业人士见谅。 这章的灵感有一点来自于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 30-40 第31章 怎么办 夏迩想念赵俞琛身上淡淡的水泥味道, 想念他宽阔厚实的胸膛,想念他粗糙的手掌心抚摸在自己腰上时,硬硬的茧像沙砾一般提供给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存在感。不知为何, 当张绮年那样溃败地走过他时, 他感到害怕,又感到心痛。 他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他知道被伤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也许伤害了张绮年, 可当张绮年告诉自己他是工地老板时, 夏迩知道,他又将伤害赵俞琛。 他已经害得他被驱逐, 难道又要丢了工作吗? 不, 不能让这样残忍的事发生在赵俞琛身上。夏迩唯一看到过的那样爽朗的笑容, 就在于赵俞琛扛着铁锹, 走过水泥墙的时候。他会用指尖轻轻抚摸墙面, 就好像在抚摸他的作品, 他的孩子。 而他的工友们, 围在他身边,那是质朴的感情,是赵俞琛灰色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鲜艳色彩。 “怎么办……” 夏迩停了自行车,坐在路上哭了一会, 他颇觉无助,也觉得荒谬。他年纪太轻,还品味不出缘分的意味。赵俞琛、夏迩、张绮年,他们这三个人,本就是在上海那尘土飞扬中的三道际会。 他们从各自的位置出发,意外地“撞到”了彼此。是三个时代,也是三个阶层。 夏迩扶着脑袋, 沉默地流泪,他当然吓得要命,但内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应该怎么去做。那就是誓死守住这个秘密。 张绮年要什么,他就给他什么。赵俞琛所珍视的,他夏迩来守护。 擦干眼泪,夏迩再度骑上自行车,踩得飞快。 他还不是很熟悉他们的新家,这也是个老小区,电线就像蛛网缠在一起,夏迩上楼梯时,老式电表的幽光一闪一闪的,像给他打节奏似的。今天一天赵俞琛都没有回他消息,夏迩内心有些不安,往日里下工后赵俞琛都会看手机的。 打开门后一片黑暗,夏迩蹙眉,有那么一瞬间,夏迩以为自己又被扔下了。可现在已经是午夜了。午夜,赵哥该睡觉了。 夏迩努力挤出微笑,小心地放下琴,蹑手蹑脚地走近,想给床上那熟睡人一个晚安吻。 将手扶在赵俞琛的肩膀上,他轻轻靠近,可下一秒,他呆住了。 不对,怎么这么烫? 夏迩心中惊了一瞬,连忙伸手去摸赵俞琛额头,这一摸不要紧,吓得夏迩一声惊叫。 “哥!哥!”夏迩手上湿淋淋的,全是赵俞琛额头上的冷汗。他开了灯来看赵俞琛,发现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拼命遏制住颤抖。 “哥,你怎么了?”夏迩吓坏了,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推搡着赵俞琛,妄图叫醒这个半昏迷的人。 眉头紧锁,赵俞琛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紧咬牙关,脖颈处的青筋好似快要扯断。他在失去意识的边缘,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夏迩叫不醒他,心一横就咬牙把他搀了起来。 “哥,坚持住,我带你去医院!” 夏迩吃力地背起赵俞琛,起先赵俞琛的重量压得他根本站不稳,他在出门时一个踉跄,赵俞琛撞在门上,低哼了一声。夏迩心里嘣咚一跳,更加咬紧了牙关。 背着赵俞琛下了五楼,夏迩连忙叫了辆车,不到一刻钟,赵俞琛就在小区最近的一个二甲医院里。 只是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内,夏迩的眼泪就没断过,赵俞琛软在他的怀里,烧得跟炭一样,浑身痉挛,无意识地捂住腹部,尽管他在昏迷的状态下依旧极力忍耐,可这忍耐更加灼痛夏迩。 他竟然连疼都不愿表现出来。 很快,赵俞琛被急救医生接收,夏迩在一旁手忙脚乱的,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睫毛膏融化在眼泪里,在面颊上犁出两道黑漆漆的痕迹。一名小护士给赵俞琛插上针后,对夏迩说:“去洗把脸吧。” 她从白大褂的荷包里掏出一张湿巾,递给这个漂亮却不知所措、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女人们心善,见不得这样惹人心疼的场面。可夏迩哪里顾得上自己呢?握着湿巾,却眼巴巴地守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初步诊断,急性阑尾炎,不排除穿孔可能。 “要做手术。”医生疲倦的双眼里是笃定的光,“先去把检查费、手术费和住院费都缴纳一下吧。” 夏迩愣住了。 “来呀?不知道地方?我带你去。”小护士好心地提醒,朝他笑。 夏迩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在自动缴费机前,小护士把赵俞琛的病历卡递给他:“没有医保,就只能自负了。” 病历卡在机器上读取,赫然出现了好几排数字,但腹腔镜手术的那一排,10000,让夏迩彻底待在了原地。 “扫码支付就好。”小护士说。 夏迩咽了咽口水,站在自动付费机前,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总数,12000,不甘心,又数了一下,不是一千二,而是一万二。 “是微创的,自然要贵些。”小护士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问:“需要换成传统的手术吗?那个便宜,七八千。” “哪,哪个好呢?”夏迩干涩地问。 “当然是微创的好,伤害少,不留疤呢!” “那,那就不要变。”夏迩的声音没了底气,是啊,对他现在来说,微创和传统的已经没什么分别了,因为无论是哪个数字,他都负担不起。 “快交钱吧,实在不行给家人打电话,你们是兄弟吗?可以叫家人帮帮忙。”说完,好似不能承受这样的窘迫一般,小护士转身走了。夜晚并不忙,急救大厅里一片寂静,夏迩呆站在付费机前,仔细看了支付宝和微信,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一千五百块钱。 一千五…… 一千五,夏迩打了个哆嗦,天知道他怎么想的,他转身就跑出了医院。 情绪上涌,这个数字刺痛了他,他哭着,在路上奔跑,一千五,一千五能干什么呢?一千五连手术的零头都不到,可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千五! 一千五救不了赵俞琛的命! 赵俞琛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可在关键时刻,自己竟然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经历换房一事夏迩知道赵俞琛也几乎山穷水尽,现在能救他的只有自己。可自己能做什么呢?他能…… 这时,一辆白色宝马打他身边驶过,又缓慢停下,摁了两下喇叭。 “嘿,迩迩!”车窗摇下,是一名醉酒醺醺的顾客。 夏迩认识他,他曾和张绮年一样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打他脑海里掠过。他吃了一惊,但很快接受下来。 “大半夜的哭什么?有什么事儿啊!失恋啦?” “没,没有。”夏迩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乖,他竟不自觉地朝白色宝马走去。 “要不要跟哥去玩一玩?我们还有下一场呢!” “怎么玩…… ” “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哥什么都可以给你,来,过来,哥……”男人打了个酒嗝,从手腕上取下一块劳力士,在手里晃了晃,“这个是基础款,给你玩玩……你跟了哥……嘿嘿……” “我要钱。” 夏迩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分明,那么冷静。 男人突然正色,疑惑地看了一眼夏迩,酒意瞬间退去。 “你要钱?”他强调了一遍。 夏迩发着抖,带着哭腔说:“我要钱,现、现在就要钱。” 男人微眯眼睛,露出玩味神色,片刻沉默后,他打开了车门,说:“上来。” 夏迩乖乖地坐了进去。 一手解开了腰间的皮带,男人看了一眼夏迩,把手放到了他的后脑勺。 “要钱,自己挣。” 第32章 我没忘 酒吧里很多人都想要夏迩做这种事。 一穷二白的漂亮孩子, 迟早是大人物们的盘中餐。想得手很容易,只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张绮年,让很多人收敛了继续的心思。 可他现在要钱, 张绮年却不在身边。男人想, 这可是夏迩自己送上门来的,没有不吃下的道理, 就算张绮年不乐意, 也只怪他错过了时机。至于夏迩的那个小男朋友, 其实并没有人放在眼底。 “知道要做什么吗?”见夏迩半天没反应,男人的手加了点力度。 卷发垂落, 遮挡住了夏迩发红的眼睛。他想, 这没什么可耻辱的, 只需要低下去、张开嘴, 一切就完成了, 躺在医院里的赵俞琛, 救命钱就有了。 夏迩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虽然不如张绮年有钱,但一两万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我要一万二。”夏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两万二都行。”男人笑了,白色路灯照在他脸上, 阴森森的。 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夏迩看到阴影处鼓胀出来的物什,蛰伏着,等待着,夏迩再一次对自己说,没什么可耻辱的,跟一条命比起来, 这实在是不算什么。 只是,不忠二字徘徊在他心头,刺痛着他。 “再愣着,我可就没感觉了。”男人揉搓着夏迩柔软的卷发,羊羔似的,他很喜欢。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夏迩撩起头发夹在耳后,俯身下去。 男人惬意地朝后一趟,闭上眼,准备享受。 可就在这空档,就在那东西接触到空气的一刻,好像被更汹涌的气流所打扰,男人惊诧地瞪开眼,发现副驾驶车门被拉开,然后夏迩像只破口袋似的被人一把拉了出去。 夏迩摔在地上,惊恐地看向眼前面色苍白、冷汗淋淋的赵俞琛。 “哥,我……”他怎么在这里?!自己刚刚准备做的事情都被他看见了吗?!对!一定被他看见了! 夏迩倒吸一口冷气,却见赵俞琛捂住发痛的腹部,狠狠摔上车门,朝车内的男人粗吼一句:“滚!” 男人也不是好惹的,就欲反击,却见死亡气息攀附在眼前这个虚弱却高大的男人身上,赵俞琛的拳头上,是鲜血,是可以夺走他生命的利器。 男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是如此之多,而眼前的这个人,一无所有。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男人打了个冷噤,扔下一句咒骂,仓皇地启动发动机,白色宝马扬长而去。 地上,夏迩哆嗦地抬起头来,他不敢,却仍旧伸出手,轻轻去碰赵俞琛的裤腿。 “哥,我,我……”他泣不成声。 “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赵俞琛强忍痛楚,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怒火快要淹没他,他一把抓起夏迩的下巴,怒吼道:“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没忘,我没忘啊!”夏迩拼命摇头,嚎啕回应。 赵俞琛的手在发抖,捏的夏迩漂亮的脸蛋白一块红一块,愤怒中他抬起手,一巴掌险些落下,却在将将靠近夏迩的脸时,停住了。 他舍不得。 这不是他的错,是自己的错。 滚烫的眼泪落下,所有的情绪浓郁成愧疚,赵俞琛兀地松开手,跪下身把夏迩抱在怀里,“是哥没用,是哥、哥没用!” “哥,你生病了,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要做手术,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再做这种事了,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是我没用。”耳边,赵俞琛一句一句地说:“是我没用……” 是的,是我没用,我不该生病,因为穷人就不该生病,我生了病却熬不过去,还要你把我送医院,还要你为了手术前出卖自己,我在梦里都听见了你的哭声,醒来后就仓皇寻找你,她们说,你站在缴费机前好久、好久,你不知所措,你脸色骇然,于是你跑了,她们说,你跑的时候在哭,眼泪落在医院的白色瓷砖上,迸开了,像岩浆。 大概知道了你的无助,便再也不能在病床上待下去,我扯掉注射器,跑出了医院,我看到你站在一辆白色宝马面前,我看到你走了上去,要是我跑快一点,你就不会上车,你就不会低下头,险些把自己卖了出去。 可我脚步疲软,亦发不出声音,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我,可比起我看到你在车内的那一刻,那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我从未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悲痛,我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把你拉了出来,同时也拉断了自己的生路。 没关系,迩迩,没关系,阑尾炎是不会死人的,就算会死,那又怎样?千不愿万不愿,不愿看到你为了我出卖自己。 你那么珍贵,迩迩,你那么珍贵。 你才十八岁,迩迩,你还那么小,那么干净。 迩迩,你那么干净。 迩迩。 迩迩。 迩迩。 寂静的夜也掩盖不住赵俞琛心内的狂风暴雨,跪在地上,赵俞琛死死抱住夏迩,将汗淋淋的头抵在夏迩瘦削的肩膀上,发着抖,直到再度晕过去。就在这时,夏迩抬头,他看到了远处一座黑漆漆的办公楼上,悬挂着一块银光闪耀的招牌——某某律师事务所。 他想到了什么,两行热泪无声而下。 第二天下午,赵俞琛从病床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程微岚那张化着淡妆、却略显憔悴的脸。 “——嘘。”赵俞琛刚想说什么,程微岚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另一边。 另一边,夏迩趴在床边,睡得正熟。 “忙活了一夜,刚睡着。”程微岚在赵俞琛耳边小声说:“这小孩昨晚给我打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吓坏了……阿琛,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 赵俞琛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你已经阑尾炎穿孔,腹腔都感染了,再不及时处理,就会感染性休克……阿琛,阿琛,你受了太多苦,何必,何必对自己这么狠呢?” 程微岚的眼睛红了,嗓音颤抖,她轻轻抚摸着赵俞琛的额头,赵俞琛不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却像汪泉眼似的,逐渐渗出眼泪,直到再也盛不住,从眼角滑落。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在他熟睡期间,时隔多年,程微岚观察他,就像观察一件典藏一样,她用目光细细爱抚这个曾经差点成为她恋人的男人。 她悲哀地看到,曾为她擦去眼泪的那双手,骨节扭曲,伤痕累累。彼时清风明月般的白衣少年,已被烈日摧残了皮肤,被水泥压伤了脊背。 尽管他依旧沉毅、俊朗,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他了。那个在大学里闪闪发光的学生会会长、那个在辩论赛上所向披靡的最佳辩手、那个欧洲最好的法学院里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发表演讲的优秀学生代表、那个她曾仰望着、深爱着的白衣少年,于那个闷热夏天的午后,彻底离他们远去了。 自此,程微岚便再也抓不住赵俞琛了。 那个赵俞琛,也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个晚上,当赵俞琛进了手术室后,程微岚哭了很久,走廊里,她的啜泣如风般轻柔,情绪却如夜色般沉重。 而夏迩,在对程微岚说了无数遍谢谢后,就呆呆地坐在一边,完全不敢回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他第一次看到赵俞琛那么生气,那愤怒倾泻而下,险些把自己淹没。而那捏在自己脸上的手,他似乎要将自己捏碎。 痛,也好伤心。 一整夜,他发着抖,程微岚收拾好情绪,才注意到这个少年有点不大对劲。 “怎么了?”程微岚坐到夏迩身边,问:“吓到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阿琛这边我来守着就行。” 要不是翻出了赵俞琛曾经要扔掉却被自己捡回来的名片,夏迩根本联系不到程微岚。他脸色惨白地摇摇头,说:“我要在这里。” “小夏,谢谢你,阿琛今晚形势危急,不是你的话就危险了。” “我、我应该的。” 程微岚敏锐地察觉到夏迩情绪当中的一丝暧昧不清的东西,思量片刻,她试探道:“你和阿琛,还住在一起吗?” “住一起。”夏迩老老实实地说。 “你们俩是朋友?”程微岚问完,屏息静气了一刻,她等待着回答。 夏迩挪动目光,看向程微岚,细若蚊蝇地说:“嗯,是朋友,普通朋友。” 到底没能得到赵俞琛的允许,夏迩甚至不敢在他昔日的朋友面前说出两人的真实关系。他害怕人们因此看低赵俞琛。 “普通朋友,做到这个份儿上,很好了,我代阿琛感谢你。” 说谎,程微岚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在说谎,他的眼底是完全不能压抑的担心和灼热的爱意,当程微岚赶到医院时,他在床边抱着赵俞琛哭,好像在哭赵俞琛的病,却似乎又在哭什么别的东西。 她听到他一直在低声喊,“哥,对不起……” 而此时——第二天的下午,这孩子在她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吃下了点面包,才匐在赵俞琛的病床边睡着。 普通朋友不至于如此。 拿出纸巾,程微岚轻轻擦拭赵俞琛眼角的泪,只是这泪好像没有尽头,湿了一张又一张的纸巾。 第33章 不愿醒 夏迩醒了, 赵俞琛还在睡,医生过来说,情况还算稳定, 没到要进ICU的地步。 和医院的交涉都是程微岚在进行, 不久后谢遥也来了,只是谢遥没见过夏迩,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便跟程微岚说起医药费的事情。 夏迩听到他说, 这里是个二甲医院,太一般, 转到好医院里休养, 钱他来出。程微岚却说, 赵俞琛刚做完手术, 经不起折腾, 在这里他们好好照顾, 都一样。 “师姐还在外面出差, 说是过几天就来。” “就怕影响他情绪。”程微岚忧心忡忡。 “怎么会呢?师姐这些年对他牵肠挂肚的…… 唉,放不下的何止是他,师姐、你,我, 这些年……” “别说了。”程微岚打断了谢遥,谨慎地看了眼床边的夏迩。 谢遥也注意到了夏迩的存在,问:“这就是他的那个室友?”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别问了,阿遥。”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站在门口交谈,他们口中的那些过去,那些放不下,夏迩从没听说过。看着病床上熟睡的赵俞琛, 夏迩既为他感到幸福,因为他还有这么好的朋友,却又感到悲伤,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夏迩觉得自己好像个局外人,对赵俞琛一无所知。 “小夏,我们去吃晚餐,你去吗?附近有家商场,感觉还不错。”转身,程微岚对夏迩说。 夏迩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不吃东西怎么行呢?今天就吃了个面包,跟我们去吧。” “不了。”夏迩固执地摇头,不肯去,或者说,不肯离开赵俞琛。 “那我给你打包一些回来,好吗?”程微岚冲他笑,“别紧张,医生说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你要打起精神来哦。” 谢遥在一边皱眉,心想程微岚对赵俞琛的一个室友都这么上心的吗? “不是室友那么简单。”吃饭时,程微岚吃着一小片鱼生,说:“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谢遥冷笑一声,“俩男的还能是什么关系,另外,那孩子多大,像个高中生,还有,穿的什么衣服,不男不女的。” “别这么说,现在小孩很有个性的。” “阿琛喜欢这样的个性?他那么死板一脑筋。”谢遥嗤了一声。 程微岚小口咀嚼鱼生,说:“那也许是我多想了。” “你啊,快马加鞭,赶快把他给追回来,叫他重新开始,他再这么下去,别说你跟师姐,我都受不了,知道吗?我谢遥也是有良心的,那天要不是我下楼去拿东西,也不至于叫他一个人护着你俩。” “别说了阿遥,提起就觉得伤心。” “谁不是呢。” 谢遥悻悻地笑了两声,眼角也泛了红,不得不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啤酒。 医院里,夏迩打着冷噤。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冷,脑袋昏昏,他想睡,却又不敢睡,舍不得睡。 病床上,赵俞琛睡眠安详,却依旧眉头紧锁,大概是因为痛吧,即使在睡梦中,里里外外的疼痛也在折磨着他。 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夏迩望着赵俞琛,鼻头发酸。这时程微岚回来了,给他带了一份日式的定食。 热腾腾米饭上盖着蒲烧鳗鱼,切成丝儿的包白和烫熟的花椰菜裹着日式芝麻酱,程微岚打开味噌汤和几份小菜,递给他一次性筷子,夏迩拿着那双高级的木质筷子一时恍惚。 原来有的一次性筷子是不用掰开的,原来一次性筷子不需要来回搓磨以防木刺扎手的,原来一次性筷子也可以比自家用的长筷还要精致滑顺、甚至还有精致的雕花图案的…… “小夏,怎么啦?” 夏迩捧着那纸盒里的定食,望着一份味噌汤,问:“姐,是不是很贵,我没那么多钱。” “说什么呢,姐请你吃的。” “多少钱呢?” “就两百多而已。” “两百多……而已?”夏迩差点没能端稳,慌忙抓紧了纸盒。两百多一份饭吗?夏迩咽了咽口水,不是因为馋,而是因为难以置信。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程微岚温柔地催促道。 夏迩听话地开始吃饭,却吃得很苦涩。端着这两百多的一份定食,夏迩恍惚中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很残酷的事。 如果一开始他们都在一个世界的话,这样的日子,赵俞琛原本也是可以过的。 大颗的眼泪滴进饭里,他背过身,狼吞虎咽的,不想让程微岚看见。可坐在床另一边的程微岚,沉默地注视少年瘦弱的脊背,敏感而聪慧的一颗女人的心捕捉到了少年的隐痛,只是善良和体贴叫她保持适当的沉默。 晚上,医生来查房,告诉二人赵俞琛恢复得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醒呢?”夏迩急切地问。 “也许,他只是太累了。”医生温柔地笑。 夏迩不应声了,没人比他更懂赵俞琛的累。那就多睡一会儿吧,哥,他在心里默念,那就多睡一会儿吧。 “小夏?”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微岚发了话。 “嗯?” “你出来一下吧,姐有话对你说。”思前想后,程微岚不得不重视起少年的这份感情。 夏迩疑惑地起身,跟着程微岚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里寂静,仿佛脚步声都是对寂静的亵渎。两人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程微岚为了缓解夏迩的紧张,冲他笑了笑,问:“晚餐好吃吗?” “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程微岚他们,夏迩总是很紧张,也许是因为不熟,也许是因为程微岚来医院时开的那辆奔驰,又或许是,程微岚浑身上下那低调却雅致的名牌服饰,时时刻刻在提醒夏迩,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小夏,不要紧张,姐不是要问你什么,姐只是想知道,你对阿琛,了解多少。” “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在工地上做事。” “不错,还有呢?” “他……”夏迩看了一眼程微岚,又迅速垂下眼眸,低声说:“我知道他,他犯过事,坐过牢。” “哦?你知道?”程微岚惊讶。 “嗯,他……杀过人。” 后面三个字夏迩说得极轻,轻到程微岚快要听不清。然而她却在片刻的震惊后,问:“你都知道了?” 夏迩点头。 程微岚沉默了。 原以为,是少年对男人的心存幻想,是并不了解的盲目崇拜,毕竟沦落的赵俞琛走在人群中也是那么出挑,惹人注目。可没想到,这感情却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无视过去的隐痛,飞蛾扑火般的真情。 “不是这样的。”程微岚听到自己颤着嗓音说,“他杀了人,没错,但不是这样的。” 是在对谁的抗辩呢?程微岚不知道,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女人的回忆包裹住少年,带他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闷热、蝉鸣聒噪的夏天,那个充满希望、却又带来绝望的夏天。 第34章 法学院 病床上赵俞琛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漫长到和走廊外的女人的诉说所重叠,交织回到了那个夏天。 彼时的赵俞琛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程微岚说,你能想象吗?所有科目, 所有科目都能考第一名, 大的小的奖学金拿到手软,拿到人人艳羡的地步。羡慕, 但从来没有人嫉妒, 因为嫉妒也没有办法, 一切都靠实力说话,在学生会里, 大大小小的事情事必躬亲, 明明还是个本科生, 却早就被好些教授们看中, 给予他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他还会好几门语言, 自学德语到能够在欧洲交换时期和教授们对答如流, 天知道他在夜里下了怎么样的苦功夫, 白天还能那么有干劲儿地上课和做项目。尽管大学里人才济济,老师同学们却公认他为“天才”。 天才是褒奖,亦暗含了悲戚的命运。在赵俞琛的前二十一年中,他不知道“苦”为何物, 出身湖北西部的某个城市,来自一个高知家庭,他没吃过学习的苦,因为他热爱学习,也学得拔尖,怀着一腔少年人的热血,他有追求正义的梦想,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成为一名律师。 有一回在聚餐中他害羞地告诉了程微岚,是因为看了一部韩国电影《辩护人》才更加坚定了自己律师梦。他憧憬自己能跟那位深受爱戴的卢武/铉总统一样,成为一名人权律师,为正义发声,为弱势群体辩护,一开始程微岚还笑他志向那么大,并且还说,律师跟正义可没什么关系。 “但是和法律有关系,法律,是基本的正义。”赵俞琛神色坚定,目光灼灼。 再大的梦想也要从小事做起,没想到那年的寒假开始,赵俞琛就开始去一些地方的律所打零工,帮律师们跑腿,跟着他们走访了各种偏远地区、贫困山村。而这些还是从一两年后某次校友会上,已经在上海从业的师姐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那一年,赵俞琛才十八岁。 大二那年,学校里有个去德国交换的项目,赵俞琛和程微岚一起申请、被选中。中国采取的是和德国一样的大陆法系,学校里也开设了德语教学,是以赵俞琛一直都很想去德国看一看。 他们来到的城市是柏林,柏林的那所大学拥有全德国最好的法学院。学院坐落在菩提树下大街上,几百年的建筑恢宏而庄严。当赵俞琛站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到那满墙的法典时,眼中全然没有就是德国人自己都会露出的畏惧,而是一种攀登高山的狂喜。 他将花上半年,在这所大学里攀登自己的高山。 多少个夜里,从午夜十二点的图书馆出来,顺着菩提树下大街独自行走,走过勃兰登堡门,走到国会大厦,穿过蒂尔加藤公园…… 赵俞琛的脚步是孤独的,偶尔他身边也会有程微岚,或者同一个小组里的德国同学,但大多数时刻,他独自行走。那颗年轻而稚嫩的心溢满了欣喜,身边一旦有人,那欣喜就会漫溢出来,把旁边的人也浇个透。那个时候他会笑得双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的笑声有时让那些在法典里浸泡了太久的麻木的德国人都会精神一振,向他投来讶异的一瞥。 但赵俞琛完全不在乎,他很快乐,非常、非常快乐。 他独自行走,有一回,他学累了,便从图书馆下来,顺着施普雷河跑了一大圈,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他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跑进了柏林的黎明。 在这淡紫色的光里,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从蒂尔加藤公园深处传来。顺着音乐来处,他拨开沾满雾水的树枝、踏过秋天湿淋淋的草地,在一处空地上看到了一位老人。 黎明熹微,老人身穿一身毁了色的旧大衣,戴着一顶毡帽,独坐在空地中央横放的粗壮树干上。闭着眼,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弹着苏联的那种老式手风琴,在他面前,是打开的一个铁盒,其中空空如也。 赵俞琛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安静聆听。 那苏联小调是和平的旋律,是理想主义的颂歌,是游荡在名为“历史”的河流上的一艘小船,飘啊飘,带着赵俞琛回到那段他在课本里学到过的历史中。赵俞琛笑了,他仿佛走进了卫国战争、仿佛站在一棵花楸树下,对心爱的喀秋莎唱起第聂伯河上的歌谣。 一曲落罢,赵俞琛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钱,躬身放到了老人面前的铁盒里。 “在这里可等不到听众,您可以去勃兰登堡门那边,人多。”赵俞琛用德语亲切地说。 老人对他说了句谢谢,沙哑着嗓子,说:“不,这里很好。” “哦?为什么?’ “因为稀有的事要留给稀有的人。” 赵俞琛讶异片刻,随即放声大笑,老人也笑了,在尼采的思想演绎中,两人眼底都泛起了光芒。 “再弹一首吧!为我这个稀有的人!” “好啊我的朋友,感谢你来听我稀有的作品!” 手风琴声响,音乐飘荡在柏林的朝霞里,蒂尔加藤公园的露珠是万千散落的钻石,反射细细的光芒犹如舞台灯光。琴声穿过柏林的这场雾,轻轻落在赵俞琛水晶般剔透的心灵上。他微笑,他如查拉图斯特拉一般对这个世界微笑。 他的优异表现吸引了一位教授的关注,这源于一次次课堂上他的积极发言。 法学院老楼阶梯教室中,人坐得满满当当,这是德国刑法权威教授Krmer 教授的课堂,他的课一座难求,经常还有学生站在墙边旁听。 赵俞琛和程微岚当然不会错过。 Krmer 教授五十多岁,气质儒雅,思考时总爱用力挤着眉头,用手端着下巴。一边在黑板前踱步,他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向学生们发问。 “这是一个有关客观归责(Objektive Zurechnung)的案例……一位司机非法违章停车,占用了消防通道。数小时后,邻居家失火,消防车无法进入,导致一名老人在火灾中死亡。那么,请问——这位司机的违法停车行为,是否构成对这场死亡的归责?” 教室内一片沉默,教授扫视一圈,程微岚还在心里用德语组织语言的时候,赵俞琛就举起了手。 他总是第一个举手,一个小组里的同学们都互相挤挤眼睛,这位来自中国的“天才”快主导他们的课堂啦。 教授朝赵俞琛颔首,他已经很熟悉这张英俊而自信的面孔了。 “谢谢教授。在中国的刑法课堂中,我们通常会先分析行为是否具备‘因果关系’,比如违法停车是否是导致死亡结果的原因之一。其次,我们会考虑行为人的‘过失’是否足以评价其行为。在这个例子中,司机确实有交通违法行为,也存在一定的过失。但是,从中国刑法角度来看,这种间接后果可能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的争议情形,关键取决于法院对可预见性的判断。” Krmer 教授点头,嘴角微扬:“Eine sehr przise Darstellung –非常准确的描述。这是典型的‘因果加过失’模型,也正是德国刑法几十年前的主流思维。但是,赵,你是否注意到,仅靠‘过失’来解释,似乎可以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死亡都归责给某个小错误的行为人?” 赵俞琛一怔,轻声回应:“您的意思是……单一的因果判断,可能会造成归责范围的过度扩张?” Krmer 教授耸耸肩,挥手指向黑板,“正是如此,我们提出‘客观归责’,目的并不是放宽归责,而是设限。不是所有有因果关系的行为,都应归责于行为人。我们要问的是:这个死亡,是不是这个交通规则的规范目的要预防的后果?(Schutzzweck der Norm)” 赵俞琛若有所思,缓慢点头:“这和中国刑法中现在逐渐强调‘规范目的’的判例发展有些类似……不过,德国刑法里是否会担心——这样‘非形式逻辑’的判断,会扩大法官的裁量权?” 程微岚在一旁点头,也有些德国同学开始交头接耳。 Krmer 教授微笑着朝讲台走回去:“你的问题非常典型,也是中国大陆法学发展进入‘价值判断阶段’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但我们相信,法律不是纯逻辑工厂,而是社会治理结构。所以,在德国,我们用体系、判例和学术批评来约束裁量。换句话说,我们不怕裁量,我们怕没有约束。” 程微岚看见,赵俞琛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很亮,闪闪发光,他嘴里不住重复着刚刚教授那句:“我们不怕裁量,我们怕没有约束。” 他坐下时,神情明显变了,不再只是应试者式的专注,而是眼神中多了一丝豁然开朗后的通透和欣喜。 “原来所谓‘归责’,不是问因果能不能讲通,而是问这个后果,值不值得一个人承担。我们太习惯于追责,却很少问,这个责该不该落到他身上。”赵俞琛低头,写下一串笔记,在课件的“Schutzzweck der Norm”下划了两道线,然后在旁边写上中文:“规范的伦理意图”。 那么?这个责该不该落到他身上呢? 几年后赵俞琛会经常这样问自己,在法庭上,在监狱的角落,他问自己,这个责该不该担?值不值得担? 届时他将悲哀而绝望地向自己承认,有些责不该让人去担,可有些责,只能让他去承担—— 作者有话说:PS :关于德国的这所法学院是指柏林洪堡大学法学院,地点等都是真实描写。就是课堂内容,是作者自己问了一些当地法学院的学生然后根据他们的一些课件自己编纂的,我还没机会去听一场法学院的课堂,所以就暂时这样写了。作者虽然学过一些法律,但不是法学专业,如果写得有所偏差,还请谅解。 《辩护人》是一部韩国电影,很好看,值得推荐。 “稀有的是要留给稀有的人”,是出自尼采,但并非原文,而是一种思想的总结。查拉图斯特拉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男主人公,尼采借他之口表达自己的思想。 第35章 失去他 赵俞琛和程微岚的师姐林盛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铁娘子, 论魄力不输于男人,论细心男人又比不上她,她也曾去德国交换过半年, 也是她叮嘱赵俞琛和程微岚一定要去上Krmer 教授的课。 “那才叫不虚此行。”林盛跷着二郎腿说, 那时,赵俞琛和程微岚大三, 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好友谢遥, 日日熬夜苦读, 备战法考。而林盛已经成为一名执业律师了,就职于当时上海最有名的律所之一。 可林盛却说, 在干个几年, 她要出去单干。这个律所是男人的天地, 就算她成了合伙人, 也没有话语权。她要话语权, 她要主导权。 “再熬几年就有资质了, 等阿琛还有阿岚, 好啦,还有你,谢遥,我跟你讲, 你要是法考一次通过不了,我可不要你,看谁的面儿都不行,你向阿琛多多学习啊!” 林盛朝三人摆摆手,扬长而去。赵俞琛拍了拍程微岚的肩膀,说:“回去复习吧。” 谢遥在一旁挤眉弄眼,“你俩不能坐一起, 腻歪得很,影响我学习!” 赵俞琛笑了,程微岚脸红着去推谢遥,“说什么呢你,自己学习不认真,怪别人。” “好啦,走吧,我请你们喝奶茶。” 赵俞琛对二人挥挥手,转身朝小吃街走去。法考是不用担心的,他的学习一直很认真,不过现在的确不是谈恋爱的好时候,虽然他很喜欢程微岚,也觉得两人最终会走到一起,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如所有的法学生一样,经过一番苦读,终于通过了法考,那天除了谢遥高兴得发疯以外,赵俞琛和程微岚都很平静,面对这必然的结果,两人的心情很是淡然。那时,他们已经开始牵手,望向彼此的眼底盛满了少年人的羞怯和欢喜,就差有一个人对对方说出确定关系的话语,大抵暧昧是爱情最美好的阶段,那时他们还年轻,面对未知的未来,性格内敛的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后来则是按部就班地去律所实习,赵俞琛和程微岚都去了林盛所在的那家,而谢遥却去了另外一家。林盛自然很欢迎赵俞琛和程微岚的加入,整个实习期间,亲自带他们俩跑上跑下,接触了好多新人都很难接触的案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林盛到后来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太看重赵俞琛,当得知赵俞琛已经保研后,便劝他在律所多待几个月,她手头上的一个案子棘手得很,他和程微岚不仅可以帮到她,还能从中汲取到一手的经验,为他们以后这个小团队的创业做准备。 林盛当时手头上有个案子。 当时宝山区有个老弄堂的棚户改造区,一对邻居家庭因多年积怨,在一次纠纷中发生肢体冲突。冲突中,一名男子用水果刀捅了邻居,致其腹部重创,后送医不治身亡。 一审法院认为属于“故意伤害致死”,量刑15年。被害人家属坚持认为该男子蓄意谋杀,认为其准备了凶器等人出门才动手,向上诉法院申请改判为故意杀人罪,判死缓或死刑。被告人家属——也就是男子的妻子找到了林盛,表示那天该男子只是害怕邻居先动手,才随身携带了道具防身。 林盛好奇,为什么会害怕对方先动手? 这名脸色蜡黄的女人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长期以来两家因为门口走廊的那块地而不和,今天不是你停了电瓶车就是我放了自行车,被害者生前十分强势,为此好几次争吵。她老公又是个瘦小的老实男人,每回都是她冲在前头跟被害者争吵,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在客厅里吃饭,就听到外边的被害者骂骂咧咧地说,迟早要给他们这家人好看。第二天出门时她叫她老公注意着点,没想到男人居然带了一把水果刀。 林盛了解到情况,为此来回奔走。那年上海的夏天出奇地热,林盛和程微岚两张漂亮的脸蛋上都挂不住妆,赵俞琛不想两个女孩那么辛苦,事事都冲在前头。沉重的案卷他不辞辛苦地拎着,随时要用的电脑也被他背在肩上,每次上门去拜访委托人的时候,总是会收到对面被害人家属的言语攻击,害怕林盛和程微岚受伤害,他总是把两人护在身后。 可双方总是争执不下,调解是被拒绝的,情绪也是处于崩溃的边缘的,被害人家属一会要求死刑,一会儿又对赔偿金额不满,作为委托人的女人再也受不了了,闹着要跳楼。林盛好言安慰,对面邻居却不依不挠,不住刺激女人,还对林盛等人破口大骂。 每回上门一次,三人都要掉了张皮。尤其是程微岚,性子柔和,哪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回回都红了眼睛。 赵俞琛心里也难过得很,他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跑上跑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公允,哪里就成了被害人家属口中的“帮凶”呢? “很正常的事情啦。”林盛喝下一大口矿泉水,安慰两人,“不过这次的确比较棘手,死者家属的性子太烈,这种积攒了几十年的矛盾,讲不清楚的。” 是啊,讲不清楚的,可是只要有一丝证据可以表明男子带刀只是为了自我防卫,林盛他们就不会放弃。 死刑、无期徒刑,怎么敢想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人的性子都被火燎了一样,处处冒着火星儿。谢遥结束了实习,来找三人,恰逢他们准备出门,谢遥就开车载他们去。林盛中暑了,却仍旧坚持着,程微岚担心得很,嘱咐谢遥备点水。 谢遥起先说后备箱里还有一箱,结果在下车后,发现后备箱里空空如也。 “我去买。”他说着,抱歉地朝三人挤挤眼,分明快要上楼,却下了楼跑到小区外的便利店。 赵俞琛背起电脑,问林盛要不要休息一会,可林盛拒绝了,听说今天被害人有家属从国外飞回来,屋子里多了个能讲理的人,就决定再次登门拜访,尝试调解。看林盛这么拼,赵俞琛是心里既担心,又佩服。 上楼的时候,林盛额头上直冒虚汗,后来她一直说,有些事情身体给你的反应其实是一种提醒,那天她就不该上门,否则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 那个从国外飞回来的家属无法接受兄长的死亡,听闻林盛等人又上门调解,又开始破口大骂,这一次骂得比前几回还要难听,说什么他们见钱眼开,还要给杀人犯辩护,说他们也不怕折寿,早早地就下了地狱。 赵俞琛实在忍不住,把两位女性护在身后,自己上前表明态度,说他们三人只是为了公允而来,一个人就算是杀了人,也有权享受辩护。 那名男性家属气极,威胁说赵俞琛等人要是敢继续为杀人犯辩护,就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赵俞琛也是年轻,丝毫不把这话放在心里,只是冷冷地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将自己的职责进行到底。 “到底?好,那我今天就让你们到底!”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把菜刀,抬起就朝三人挥去。赵俞琛本能地就闪避到一旁,惊魂甫定之际,只见刀刃呼啸而过,几乎快落到程微岚身上。 赵俞琛脸色惨白,当时三两步向前,在极度恐惧之下和男子角力起来,他人高马大,又有劲儿,没两下就,那菜刀就从男人手里落下,叮铃哐啷地从楼梯的间隙掉了下去。 瞬间,整个楼梯间里都一片寂静,只剩下四人惊惧喘息的声音。 有时候人命运的改变就在一瞬间,赵俞琛后来想,如果当时自己注意了男人不是站在家门口,而在争执过程中站在了楼梯口上,或者说,要是自己没有那么燥热、那么恐惧,没有那么不甘,没有一心为了公允却被叫做杀人犯的着恼,他会不会就不会在明明已经转身朝两位女孩走去时,却因为男人嗫嚅出的一句“帮凶”而再度转身。 他转了身,正如同他所说的,他当时很烦,三番五次遭受羞辱后,他只想让这个喋喋不休、唾沫横飞的男人闭嘴。 “闭嘴。”他几乎威胁地从牙关里挤出这一句。 男人瞪大了眼睛,又来了劲儿,指着赵俞琛鼻子问:“侬说啥?!” “我叫你闭嘴!” “册那侬这个没教养的!阿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 骂着骂着又要上手,男人的指尖戳在赵俞琛的鼻子上,赵俞琛打开了,男人又推搡赵俞琛,这一次赵俞琛没躲,反推了回去。 男人不服,更加来劲,他比赵俞琛矮上很多,力量跟年轻力壮的赵俞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赵俞琛烦不胜烦,最终在纠缠中,他明知自己的力量占上风,却还是铆足了劲双手推开了男人。 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让男人闭嘴。 只是这一回,是永恒的闭嘴。 男人没那么好运,不,应该是双方都没那么好运。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脚在楼梯上踩空,从楼梯上倒摔下去,惨烈的叫声中,他的头部撞在墙上,瘫软的身体抽动两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大夏天的,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冻僵。 惊惧之后,新一轮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所有人。 那人……死了吗? 赵俞琛心脏砰砰砰,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在漫长的静默后,赵俞琛艰难地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回头,他看向了早已惊恐到失去呼吸的林盛、程微岚两人。 目光接触的瞬间,三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哆嗦。 自此之后,林盛、程微岚就知道,她们快要失去、不,是已经失去赵俞琛了。不是在他将人推下楼的那瞬间,而是在他回首时,望向彼此的那道眼神间,她们失去他了。 “你知道我们当时想到了什么吗?”程微岚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走廊上,她的讲述到了深夜。两条细细的泪痕,挂在她慵懒而神伤的面庞上。 “什么?”夏迩咬紧牙关,泪如泉涌,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那时,我们发现,屋内居然没有人,小夏,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想到了……撒谎。”程微岚悲哀而激动地笑:“刀没有提前掉下去,阿琛是自我防卫,自我防卫才把他推下去的!你明白吗?这样,这样阿琛就不用坐牢了,他,他……” 夏迩哑然。 “没错,很可笑是吧,自诩公允的我们,第一想法却是如何逃避责任。” “那为什么……” 程微岚笑了,笑得满眼都是泪,她摇头说:“小夏,上海居民楼里都有摄像头呀!” “不……”夏迩捂住脸,哭出了声。 程微岚至今记得赵俞琛看向她的那个瞬间,谎言的欲望在彼此恐惧的心上浮现,怯懦的人性叫他有片刻犹疑。可很快,他抬眼,看到楼梯间那蛛网密布后却仍旧闪烁绿光的摄像头。 大夏天,他打了个寒战,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赵俞琛扶住楼梯扶手,捂住腹部,蹲下身来,冷汗直冒,笑得瘆人。 程微岚看见,什么东西从他漆黑的眼眸里快速流去,在林盛匆忙下楼查看男人伤亡情况时,赵俞琛却将自己交给了注定悲戚的命运。 她知道,赵俞琛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无法原谅自己杀了人,更无法原谅杀了人之后,那占据上风的卑劣想法。 自此他的灵魂开始破碎,就像碎掉的玻璃,任他在监狱的那几年自我摧残般地拷问自己,任他在工地上不住地消磨自己的气力,他那破碎的灵魂,再也无法复原了。 他将再也不是以前的赵俞琛了—— 作者有话说:PS:案子是我编的,不可对照实际, 第36章 漂泊者 这个梦太过漫长, 漫长到好像醒不来。 梦里是监狱里的铃声,是粉笔头,是哭声。 赵俞琛会写字, 写得一手的瘦金体, 他经常负责监狱里的黑板报,有什么消息要书写的时候, 这个怔怔愣愣、时常发呆陷在自己世界的年轻人就会被狱警唤上一声, 怀里被塞上一盒粉笔。 “按照这个月的主题, 随便写一写吧。”狱警笑眯眯地说。 至今他都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活儿会落在他的手里,他入狱的那一天, 没有电影里所展现的霸凌、欺压场景, 一切都很正常, 除却那些狱警眼中的同情和惋惜。有一次, 他听到几个狱警闲聊, 其中一个时常和他搭话叫他办黑板报的狱警说, 自己就跟他的儿子一样大。 太可惜了。 他们叹着气, 黯然摇头。 那个时候赵俞琛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世界变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灰,就连那些色彩缤纷的粉笔,画出来的图案精美, 写出来的字体遒劲,组合在楼道的黑板上,如同掉了漆的栅栏一般,露出生锈的内里。 是一片无声的沉沦,是濒死的绝望。 但赵俞琛总是沉默。 最开始,他不能入睡。每当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底下的男人, 他很烦,是的,这个人很烦很烦,但没有人因为惹人烦就要被剥夺生命的道理。赵俞琛杀了人,自己,杀了人。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家属揪着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哭泣,那些眼泪湿透了他的衣服,钻进了他的皮肤,像毒药一般渗进了他的血液,流贯全身。赵俞琛每夜都为此而战栗,这是比牢狱之灾还要可怖的刑法,他日复一日用愧疚鞭笞着一个人的良心。 赵俞琛也会看见,父亲在得知消息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神情,自己不再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了,一瞬间,他看见父亲苍老了很多,安慰着不住哭泣的母亲,他埋怨儿子,为什么,为什么学不会冷静? 冷静,赵俞琛很想辩驳,其实已经足够冷静了,可那天天气太热,空气都被扭曲,大概自己沉稳的性子,也被热浪蒸腾成了轻飘飘的冲动。 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父亲失望地离开了,似乎放弃了他,为他奔走的是同学和教授们,但那并不重要,赵俞琛可以接受一切惩罚。 的确,他是过失杀人,但对方家属一口咬定,他有杀人的动机,因为对辱骂怀恨在心,明知自己力量占上风,却还是在被害者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用力推了他。 一个案子夹着另一个案子,死了两个人的那个家庭,悲痛欲绝,誓要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赵俞琛心甘情愿付出代价,他甚至希望教授们不要为他再来回奔走。十年就十年,五年就五年,他都可以接受。 只是,他未曾想过,惩罚有时候到来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最敬重、给予他儿时无限温情的祖父在得知他入狱后情绪激动,当场脑梗发作,父亲匆匆赶回湖北也是因为这个,没能撑过一个星期,祖父逝世在一个凌晨。 赵俞琛一个月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那天,赵俞琛站在无光的天色下,道场里有的犯人们在跑步,有的在打羽毛球,赵俞琛就直挺挺地站着。一道惊雷突然劈开天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人们四散奔跑躲避时,他却孤零零地站在道场中央,任雨水冲刷他瘦削如槁木般的身体。 头一回,这是他入狱后的头一回,他哭了。 然而在雨中哭泣,人们是看不见的。几个年轻的狱警拉了拉他,说是在雷暴天这么站在空地上,有雷击的风险,赵俞琛直愣愣地转身,走了两步,嘴唇哆嗦了一下,便晕倒在地。 他被匆匆抬进了医务室。 醒来后,他比以往更沉默。 沉默是对抗残酷的武器,他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失语是对自己的一种本能的保护。 没过多久,谢遥来看望他。他拒绝见任何人,唯独对谢遥这个不在场的挚友,他还愿意见上几面。只是那一天,他想了很久,还是对谢遥说,叫他帮他带句话,给程微岚的,说他对不起。 对不起。 谢遥什么都没说,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隐瞒下了在赵俞琛入狱后程微岚的某个追求者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乘虚而入,成功地牵起了心爱的女人的手。谢遥想要阻拦程微岚,因为他看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过就是她对于失去赵俞琛的逃避。他第一次见到程微岚挽着别的男人的手,浅浅地笑着,很勉强,好像就可以忘记痛苦似的。 谢遥那个时候比赵俞琛还要心痛。 可赵俞琛还是知道了。 谢遥那个性格,瞒不了多久。 他说,你别怪小岚,她心里还是有你,只是她太害怕了,太痛苦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境况,就像在海里几近溺水的人随手抓住一根浮木,她随便抓了一个人。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渴望陆地。 赵俞琛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是陆地。 他和程微岚一样,是漂浮在海洋上的人。 谢遥沉默。不久后,程微岚和那个男人分手了,在短时间的恐惧和惶惑过后,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她找到谢遥,哭着说,自己和赵俞琛完蛋了。 再也没有可能了。 谢遥说,哪里,他什么都明白,他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程微岚紧紧揪住谢遥的衣服,绝望地问。 “真的。” 谢遥却很难去描述,在得知程微岚有男朋友之后,那最后一抹光亮从赵俞琛眼底流逝的模样。 才二十岁出头,无心犯下的杀戮,千余日的牢狱之灾,彻底断送的大好前程,失望离去的父母,怀恨长逝的亲人,另觅他爱的恋人……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一颗心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悲伤。 他表现出了自杀的倾向。 不是对□□的自杀,而是对精神的绝对湮灭。他抽脱出自己,让自己和“赵俞琛”这个本体相分离。自此之后他什么也不是。 他的情况令人担忧。 “小赵,听说你会写字,帮我们所里写一写黑板报吧。”慈祥的老狱警说。 楼梯间里那块黑斑早已掉漆,后又被老狱警重新刷上,其实黑板报这样的活动很多年已经没有举办过,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不愿意看到一条年轻的灵魂无休止地沉沦。他需要给他找一点事做,尽管那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赵俞琛并不拒绝,也不热情。他只是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完成那幅黑板报,有时候写时政,配上鲜艳的五星红旗;有时候写国学,他在角落里画上一株兰花;有时候写廉洁奉公的宣传标语,他用黄色粉笔画出一枚勋章…… 如是他写了五年。 每当他无法战胜痛苦再度自我抽离不再在意那具躯体时,粉笔便会来到他的手中,提醒他下个月还有板报,他需要完成。 于是他继续活了五年,□□未曾损坏,精神尚存一息。 出狱时,老狱警送他。 老狱警知道,困住肉身的墙已经消失,可困住灵魂的墙却还很坚固。他语重心长地对赵俞琛嘱咐了很多,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人啊,要向前看,要心怀希望。 赵俞琛微笑了一下,他鲜少露出笑容,老狱警很喜欢他这样笑。 是年轻人的笑,尽管有点悲伤,但毕竟是笑。 只是,希望吗? 赵俞琛没有回答,他故意告知谢遥错误的时间,为的就是和过去说一个再见。 自此,赵俞琛是另一个赵俞琛了。 他走向他薄雾朦胧的未来,并不清楚那里将会发生什么,他只觉得,一个人,真好。 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并且会一直破碎下去。 但他也知道,就像用粉笔画黑板报,一定会有什么来到他的面前,让他再度拿起“粉笔”,去行动,去生活。 他依旧会痛,困住他的那片阴云,依旧密布上空。 他不再期待自己会变好。 他就觉得,面对,面对一切,就已足够—— 作者有话说:PS:赵俞琛是过失杀人,量刑有重有轻,一半是三年到十年,赵俞琛判了五年左右。的确,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人,可不能否认的是,在自己力量占上风的时候,由于心中的愤懑而采取了暴力回击。我想人都有犯错的权利,只是有些错误不可挽回。熟悉我的读者应该知道,我不是很喜欢写完美的角色,我的角色在道德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缺憾。赵俞琛的确杀了人,在犯下错误后,还有那么一瞬间的欺瞒想法。不仅是他,也是我们也得接受这个现实。就像程微岚,她也有怯懦和逃避的权利,她也有错,可有些错,似乎都是命运早已安排下的注脚,我们也无从置喙。 那么就面对吧,这些时日,写这个故事的作者自己似乎也在承受和主角相似的痛苦,面对有些事情,摒弃思考,直面和行动更为重要。赵俞琛要面对他晦暗无光的未来,我也会面对脚下那嶙峋曲折的道路。也祝看到这里的读者们,也许我们会心碎,会永远支离破碎,但我们都要向前走,步履不停。 第37章 是注定 赵俞琛醒来时, 夏迩在他身边泣不成声。 赵俞琛想抬手去摸他的脸,夏迩连忙把脸凑了过来。 触碰到那温软、湿润,赵俞琛笑了。 “哥。”夏迩握住他的手, 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手心, 眼泪渗进赵俞琛的指缝里,顺着手背滑落, 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瘢痕般的印记。 “哥……”夏迩低声呼唤着他, 赵俞琛看他, 鼻头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哭什么。”赵俞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 “哥快好了。” 夏迩睁开红肿的眼睛, 将赵俞琛苍白的面容映在眼底。他知道这个人的□□在逐渐恢复健康, 可再高的医疗技术也无法弥补他心中的创伤。 上天, 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给了他一切, 却又剥夺一切。 那些本就光明的未来, 何以成为吞噬一切的黑洞呢? 夏迩默然地哭着, 那哭泣不是害怕,也不是担忧,而是悲伤,赵俞琛猜想, 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迩迩,没关系,那些哥自己都逐渐忘了,尽管罪孽依旧折磨着我,但现在以及未来,不是有你吗? 迩迩,我的迩迩, 对不起。 赵俞琛温存地张开双臂,夏迩小心翼翼地扑进了他怀里。他们无言相拥,似乎什么话都不需要再说了。两块破碎的玻璃,竟然能弥补彼此的裂痕,成为一块完整的玻璃。他们相拥在一起,好像从未受过伤。 夏迩的头发软乎乎的,匍匐在赵俞琛心口,他倾听着男人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他知道这颗心脏里盛满了悔恨、自责、不甘、痛苦,但他多想告诉赵俞琛,不必伪装,不必那么坚强。赵俞琛听见了,这具纤细的骨骼在他怀里散发着力量,血液流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说,我在你怀里,你亦在我怀里。 就像大树遮挡着小草,小草也会温养着土地,土地之上,你无尽地伸展你的臂膀,在风里招摇,在阳光下洒下绿荫,你和我,那么那么好,对彼此,那么那么重要。 赵俞琛亲吻着他的额头,却低声说:“迩迩,我爱你。” “嗯?” “以前说过,现在还想说,我爱你。”赵俞琛眼底湿润了。 “你不怪我……?”夏迩抬起头,咬住下唇,他还记得赵俞琛那日的愤怒。 “怎么能怪你。”赵俞琛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是我没用。” “我不要听你这么说,是老天对你太残忍。我真恨不得,恨不得自己可以穿越回去,一开始就去往你身边。” “可是,那时我还会爱你吗?”赵俞琛往床旁挪了挪,掀开被窝叫夏迩睡进来,他抚摸夏迩柔软的头发,说:“那时我不会爱你。” “宁愿你不爱我。” “不,迩迩,有时候,我们得相信命运。” 夏迩凝视赵俞琛片刻,眼底既有认同也有不解。是,他的确是因为命运和赵俞琛相识,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命运若是如此残忍,怎能叫人心安理得地相信、并且接受呢? 他年纪还小,不足以看到命运的力量。多年前,站在审判庭中的赵俞琛已经意识到,所谓的自由意志从来都不存在,也许他赵俞琛从选择成为一名律师的时候就注定会站在了这里,回首时刻,总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上帝自有祂的剧本——赵俞琛跟抚摸一只猫一样,抚摸着夏迩的脊背,任神思遨游在外。 突然,他说:“迩迩,等哥好了,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 “嗯,其实也算不上是山,佘山,你知道的,很矮。” “再矮也要跟你一起去爬。”夏迩笑了,却吸了吸鼻子。 “不过现在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什么?工地上的已经帮你请了假,岚姐姐和谢哥一起去办的。” “嗯,我知道,家里不是有我之前翻译的东西吗?我住院估计还要住几天,你帮我收好拿过来。” “这个时候还要翻译?”夏迩皱眉,他怕赵俞琛太累。 “答应了人家,要尽快完成的。” “为什么?我以为这是你的爱好呢,难道你在做翻译的活儿?” “是,”赵俞琛点头,“多挣点钱。” 夏迩思索了一下,记起赵俞琛开始做翻译的时间,恰好就是在他拿回合同后不久。 “是……为了我吗?”他咬紧了唇,难过得很。 赵俞琛笑,说:“是为了我们。” 夏迩难过地说,“不想你这么累。” “不累,我平常也喜欢的,不记得了吗?”赵俞琛揉着夏迩的头发,越揉越上瘾,把人给揉了个炸毛。 夏迩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坐起身,他朝飘在面前的几根碎发吹了口气,碎发上扬,露出那张洇红了的面颊。 “真漂亮。”赵俞琛发自内心地赞叹。 “只给你一个人看。” “说你爱我。” “我爱你。” “真好,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说出、听到爱这个字眼。”赵俞琛享受地闭上眼睛。 “你以后还会听很多,我每天都跟你说。” “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赵俞琛低头,在夏迩头上吻了吻。 下午,夏迩就捧着赵俞琛的那沓文件过来了,只听病房内闹哄哄的,夏迩推门看了看,就见四五个农民工拎着橙子啊苹果香蕉什么的围在赵俞琛的病床前,有几张面孔夏迩都很熟悉,他特别是年纪大的那个,夏迩在工地外偷窥时,就看出了他是带赵俞琛的师傅。 “小赵,这回吃教训了吧?不知道省劲儿就是这样的。”老刘一脸的心疼。 “就是,你是当牛马还当上瘾了。”费小宝没好气地说,手里却麻利地剥了个香蕉递给赵俞琛。 “不吃,嘴里苦。”赵俞琛笑着摇头。 “知不知道水果在上海有多贵啊!我跟陈峰都舍不得吃!” “赵哥刚做完手术嘛。”陈峰在一边说,“你自己吃吧小宝,嗯?门外是哪个?又有人来看你了?” 夏迩被发现,顿时局促起来,见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你是?”费小宝歪头。 夏迩胆小,人一多就爱脸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瞅赵俞琛。 “他是迩迩。”赵俞琛温柔而笃定。 “哦,弟弟是吧!”费小宝咬下一口香蕉。 “不,我男朋友。” 第38章 局外人 瞬间噤若寒蝉, 就连夏迩都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赵俞琛。床上,说出这句话后的赵俞琛十分镇定, 微笑不变, 视线宁定,穿过费小宝等人落在夏迩身上。 “啊这……”费小宝看看赵俞琛又看看夏迩, 最后再看向自己的工友们。 老刘嘴角往下一拉, 那张黝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问号, 陈峰这个实诚的小伙儿张大了嘴巴,还有几个工友呆站着, 黑乎乎的脸逐渐发红, 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只有费小宝, 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 干笑着说:“嗐, 我还以为是弟弟呢, 也是, 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迩迩,过来。”赵俞琛朝夏迩招手,夏迩抱着文稿和电脑,移动到了病床边。那张小脸儿红的, 赵俞琛心想,他现在的身体肯定跟个火炉子一样。 “这是我的工友们,你见一下,这是刘叔,我的师傅,这个是费小宝,比你只大三岁, 这位是你陈哥,那位……” 一圈介绍下来,夏迩鼓足勇气挨个地跟他们打招呼,除了费小宝所有人都是讪讪地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特别是老刘,他还指望吃赵俞琛的喜酒呢! 费小宝来自川渝地区,对这事儿已经见怪不怪,虽然赵俞琛也是个gay让他感到非常意外,但……好吧,他上下扫了一眼夏迩,跟女孩一样漂亮,也难怪。 “小赵啊,好好休息,还拿电脑过来干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刘故意岔开了话题,要他再跟夏迩对上个眼神,他这个老一辈的,恨不得立刻叫二人分手,马上分手!他徒弟还是要娶媳妇的! “不累,就随便看看。”赵俞琛说。 “是嘞,赵哥是文化人,他躺床上用脑子就能赚钱!”费小宝在一边帮腔,和陈峰挤眉弄眼的,他们都看出了老刘的不自在,故意要逗他,于是转头问夏迩:“你跟赵哥在一起多久啦?什么时候的事儿啊,都没听他说过,怪不得不跟我们住一起呢!” “没、没多长时间。”夏迩的声音细若蚊蝇,垂着头,额前的长发都挡住了眼睛。 “哎哟,还害羞了!赵哥,你得带你的小男朋友去成都逛一逛!”费小宝此言一出,陈峰和几个年轻的工友都笑了起来,夏迩也忍不住笑,低着头,脸更红了。 就只剩老刘和赵俞琛一脸懵。 赵俞琛问:“成都?为什么?” “哈哈哈哈!”费小宝捧腹大笑。陈峰说:“不是成都,是gay都,赵哥你不刷抖音吗?” 赵俞琛扯了扯嘴角,“不刷。” “去那边玩一玩,小男朋友就不会害羞和不自在了!” 赵俞琛瞥了一眼费小宝,“再打趣我就找你要钱了,50块,我可没忘。” “啊!”费小宝连忙捂了嘴,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真不是我不还你,老王不给钱,我都快饿肚子了!” “那还买什么水果,这么破费。” “都是老刘买的!”费小宝朝老刘努努嘴,老刘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 “行啦老刘,这是年轻人的事,你做这个相给谁看,好啦!”费小宝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刘,老刘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总之,小赵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跟师傅说,师傅给你做!” 大家再聊了几句,就说回宿舍炖肉吃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夏迩正松了口气心想待会买什么吃呢,就见门口出现一个气喘吁吁地外卖员,说是赵先生的外卖。 “你点的?”夏迩连忙过去接。 “不是。” 夏迩心里正犯嘀咕,但一接过外卖,那高级的纸袋和精美的包装,以及里面特意挑选的一份适合病人吃的清淡的餐食以及另外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烤肉,夏迩就知道是谁点的了。 除了程微岚没别人。 “岚姐姐知道我在这里。”夏迩取出清淡的一份,望着另一份叹了口气,“我怎么好意思,这叫我以后怎么还?” “不用你还。”赵俞琛朝他笑,“哥以后会还的,先吃,这种好东西,哥现在都不能买给你。” 那是一份日式烤和牛,嫩生生的,一看就价格不菲。赵俞琛的病号餐也是营养搭配均衡,夏迩说:“我先喂你吃。” “我自己可以吃,一起吧。” “好。” 坐在赵俞琛床边,夏迩吃着香喷喷的和牛,却还沉浸在赵俞琛方才的那句话里。 过去他时常觉得这段感情对赵俞琛来说实在拿不出手,毕竟在街上牵手都会让他不自在,自己便也不敢随意透露,就连在程微岚面前都下意识地隐瞒和撒谎。可今天,赵俞琛却在熟悉的同事们面前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还介绍向他们自己,这让夏迩既不知所措,却又感动得一塌糊涂。 分明是第一次吃和牛,心思却半分没在和牛上了。 “怎么这么沉默?”赵俞琛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让你丢人了?” “诶?”夏迩疑惑抬头,嘴角沾着一粒胡椒。 “我刚刚说你是我男朋友。”赵俞琛伸手给他把嘴角的胡椒撇了去。 “这,这怎么算丢人,我是怕给你丢人,还好我今天穿得没那么奇怪,要是让你没了面子,让别人嚼你的舌根,我恨不得……死了算了……” “什么死不死的,不准说。” 夏迩胡乱扒下所有的饭,用手背擦了擦嘴,说:“我可舍不得死,我现在幸福得要命,我总觉得,这两天才真正地跟你在一起,真的,哥……我……” “怎么了?” “只是一想到那些,就很想哭。” “哭什么,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你该有多么痛。” “一点都不痛。”赵俞琛笑着挤了挤眼,逗他似的,“还没有阑尾炎痛。” 痛是不能比较的,但是可以区分的。□□上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有些心里的痛就像缠人的鬼,揪着人不放,到最后成为可怖又可悲的共生。夏迩见过这种鬼,在妈妈身上。 “那以后也不要痛,好不好?”夏迩抓住赵俞琛的手。 赵俞琛看着他,忍不住笑,心想自己快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要一个小孩来哄。这个人祈求自己不要痛,尽管违心,尽管需要撒谎,他还是想在这里给他一个承诺。 “好,不要痛。” 他揉了揉夏迩的卷毛,“再也不会痛。” 晚上,夏迩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只能留宿在医院。后来后天晚上,程微岚又来了一次,带来了新切的新鲜果盘。 晚上七八点,三个人一起吃着水果。 气氛有点微妙,但谁都不点破。 赵俞琛不怎么说话,程微岚就和夏迩聊天。她混迹职场许久,话术高超,当着赵俞琛的面,她夸夏迩的身材好,女孩子的衣服都穿得那样合适。夏迩脸红了,尽管他选了一件稍微中性的衣裳,还是被程微岚看出了那修身的剪裁原本勾勒的该是女性的曲线。 “怎么那么害羞?”程微岚笑,“西瓜汁都滴衣服上了。” “没关系,反正是便宜衣服。” “要不是我没你高,送你几件,你穿裙子吗?” “穿……哦,不,不穿。” “穿的。”赵俞琛在一边淡淡地说,“在家里穿。” 他不明白程微岚为什么要问这个,上海奇装异服的人多得很。他也不知道夏迩为什么要撒谎,对自己的坚持不敢承认。 “那好啊,下次我送几条裙子,我表妹做服装生意的。”程微岚笑着说。 夏迩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他知道程微岚没有恶意,更没有对他的癖好有半分置喙的意思,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穿裙子的事实。 他匆忙站起来,说:“我出去扔垃圾,你们聊。” 兜起满是果核的垃圾袋,夏迩逃离了病房。程微岚用湿巾擦了擦手,放下了手中的果叉。 “这小孩还挺有意思。”程微岚说。 赵俞琛皱眉,“穿女装的男人多得是。” 程微岚无奈地看了一眼赵俞琛,“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的性别认知。” “他知道自己是男的。” “他知道自己的生理性别是男的,sex是男的,但gender呢?” “什么意思?” “gender是社会性别,他自认为的gender是女孩。” 赵俞琛坐直了身体,“仔细说一说。” “你倒是挺关心他。” 赵俞琛抿唇,他不知道有些话能对很多人说,却惟独对程微岚,说出口需要勇气。 “我和他……” “打住,我不想听。”程微岚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赵俞琛的话,就像躲避瘟疫似的,她躲避着某种现实。垂头,她自顾自地说:“之前接触过一个案子,也是个男孩,说话轻声细语的,行为处事温温柔柔的,说什么都要穿女装,家里人不让,说他是精神病,是个精神变态。家里人恨铁不成钢,,叫他该有个男人的样子。所谓男人该是一个什么样子,这就是gender。gender是后天形成的。很显然,这个男孩生理性别为男性,但社会性别却在后天的行程中发展成了女性,也就是说,他虽生理性别为男,社会属性却是女,到后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病,后来就真被家长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然后呢?” “治了几年,出来人都快傻了。是不穿女装了,但也没个男人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却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赵俞琛皱眉,“夏迩难道也是这样的?” “只要他自洽就好,可很显然,他并不自洽。他始终认为穿女装就是个丢脸的事情,他在抗拒,却忍不住要这么做。他无法接受自己的gender。” “你说的这个我第一次听说。”赵俞琛顿了顿,继续说:“只是,我想他不是无法接受,而是这个社会,并不容许他们那么坦然地接受。” 程微岚耸耸肩,“也是,你赵大学霸对人的了解肯定比我深。” “我不是……我没有。”赵俞琛低下了头。 程微岚起身,眉开眼笑,“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小岚,我……” “阿琛,你原谅我了吗?”冷不丁地,程微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目光灼灼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病床上,赵俞琛猛地睁大眼睛,喉结滑动,苦涩涌上心头。 都在等一个回答。 既可能成为结束、亦可以成为开始的回答。 咚咚,咚咚。 是心脏的跳动,也是病房门的敲响。 房门敲响后推开。医生带着护士一拥而进,每日的夜间查房中断了这场对话。 程微深深看了一眼赵俞琛,转身离去。 夏迩偷偷站在走廊里,目送那优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低着头,他落寞地回到病房。病房里,赵俞琛正拿着手机,搜索着sex和gender。 “哥。” “嗯?回来了?”赵俞琛连忙招呼夏迩坐到床上,说:“刚刚她说的话,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 “那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说谎,我看出来了。” 夏迩抬眼看了一眼赵俞琛,“有时候,觉得你们有你们的世界,而我,在那个世界的外边。” 赵俞琛弯起眼睛,笑得畅快,突然,他很想做点什么,很想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个小孩,所谓的自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把门锁上。” “嗯?”夏迩歪头疑惑。 赵俞琛眼神温柔,却逐渐攀附上侵略的颜色,他淡淡地强调了一遍:“听话,把门锁上。” 第39章 和你做 “锁门干什么?”夏迩虽然奇怪, 却听话地走过去,咔哒一声锁上了病房门。 转身,他看到赵俞琛解开了衣扣。 “哥?”他瞪大了眼睛。 夏迩愣在原地, 这也太突然了吧? “你可是才做完手术。” “是啊, 做完手术健康了,才能和你做。” 夏迩震惊, 他心想他赵哥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怎么还能在这事儿上随时随地地开始? 医院的病房, 也太刺激了些。 “听话,过来。”赵俞琛掀开了被窝。 “喂, 你这样, 很突然啊, 我都没准备……” “要准备一下吗?”赵俞琛问, 神情很是诚恳。 其实已经洗了澡, 现在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 夏迩看向赵俞琛,总觉得此刻的他,很陌生,却很带感, 跟平时的赵俞琛完全不一样。不自觉地,夏迩想要多看一会。 夏迩走了过去,刚靠近床,就被赵俞琛抓了手腕,整个人带到床上。 “压到你了!”夏迩低声惊呼,连忙站起身。 “嘘——”赵俞琛扬起嘴角,翻身将夏迩压在身下, “你说我在他们那个世界,那你说,现在在你身上的是谁?” 夏迩的脸瞬间绯红。 “你……”一个音节,黏糊糊地吐出来,分明无意,却咬着明晃晃的“勾引”二字。赵俞琛一个激灵,险些没能把持住。 “那赵俞琛的世界在哪里呢?”手向下,夏迩双眉一蹙,咬紧了唇。 “在、在夏迩这里。” 目的达到,赵俞琛罕见地坏笑,俯身,他吻在那细瘦的脖颈间。莫名的,他突然心情很好,于是想要捉弄捉弄这孩子。他也有癖好,这癖好还甚为恶劣,比如说,他喜欢看夏迩眼角发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说你感觉现在才真正跟我在一起,我却想到了那天晚上。” “哪天?” 胸口湿漉漉的,夏迩咽了咽口水,低头,他对上赵俞琛寒意肆溢的眼神。 为什么,他似乎总在这样的时刻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温柔,不再体贴,犹如嗜血的豺狼,目光里含着利刃,把人扎穿,再把人吃干抹尽。 抓住腰的一双手越发用力,夏迩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听到赵俞琛说:“你在车里的那个晚上。” “你!”夏迩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那件事完全不能想,更不能提,他难过歉疚得要命。 “你还在在意!” “是,我没忘记,迩迩,忘不了,你那么珍贵,我不允许那种事情,明白吗?别哭,惩罚一次你,就过去了。” 赵俞琛压在夏迩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体内有股无法纾解的力量,必须在夏迩的身上释放出去,否则会把他逼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静的外表之下总会酝酿起滔天风浪,冷不丁地就席卷而出。 这几天夏迩在车内俯身的那个画面始终盘踞在他脑海,他忘不了,也不能忘。 分明还把人压在身下,却不知为何,他想看夏迩主动,一个翻身,夏迩来到他身上,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自己来。” 夏迩带着哭腔,动作笨拙,潮红着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赵俞琛感受着,微眯起眼睛,喉咙深处发出克制的低吟。手箍在人腰上,赵俞琛身体不动如山,却掌握着绝对的节奏。 “不怪你……只是,想要欺负你。” 他睁开眼,露出戏谑的笑。那抹笑好似是对自己卑劣的坦然似的,赵俞琛褪去了所有道德枷锁所带来的紧绷感,在夏迩的身体里,做回本真的自己。 他看见,夏迩湿漉漉的脸在白炽灯下泛起妃色,汗湿的发粘在脸上,让人想起热带雨林,而那衣衫下的身体,耀眼、洁白,是汪开春时刻化开的雪水,春潮般地涌动着。 不够,不够,不够。 夏迩突然被定住,上下不得,仅仅愣了一瞬,分明还扶住床的手便紧紧捂住了嘴,灼热的气流伴随细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涌出。 他彻底臣服在这自下而上的进攻中。 幸亏这个二甲医院的病床质量好,整整三个多小时,除了些许不得已的吱吱呀呀,酣畅淋漓下来依旧稳如老狗,就是赵俞琛都不禁感慨,他的迩迩还真是找了个好医院。 蜷缩在赵俞琛怀里,夏迩想,这人还真是个铁打的身体,怎么做完手术没几天就能这样那样呢?刚刚自己差点没能坚持住,脑子到最后都稀里糊涂的了。 “疼不疼?”赵俞琛问。 夏迩摇头,“越来越习惯了,只是你的太……” “太什么?” “Big。”夏迩说了个英文单词,把赵俞琛逗笑了。 赵俞琛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只服务我的小朋友。” 压抑多年的欲望在这几天倾泻而出,就连赵俞琛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 过去他以为自己能以单纯的欣赏态度来欣赏夏迩,即使有欲望的成分,也能做到坦然处之,浅尝辄止。可事实证明,他过去只是没有尝到滋味。 夏迩渗入暗影的红潮、柔软如柳条般的四肢、那游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特气质,在每一次震颤中越发迷离的眼神以及不经意间的火热一瞥,当然,赵俞琛最爱凑近了听他那意识出逃时刻含糊不清的呜咽,一种颓放的黏糊糊,一种对情欲彻底的拜服。 他承认,自己也溃败了,溃败在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当中,他根本无法自持,在情欲中,他有无敌的膂力和似火般的热情,譬如说,有时候在夏迩薄薄的皮肤下,他能看到形状,凸起的上下滑动,像一尾从来都生长在他体内的鱼,只是他知道这是什么,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 赵俞琛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 第二天,师姐林盛出现在病房门口。夏迩正坐在床边给赵俞琛削苹果,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名牌包风驰电掣地走进来,站到了赵俞琛面前。 赵俞琛倒是没什么神色上的变化,夏迩却是腾的一下站起来,然后心想,糟糕,早上跟赵俞琛腻歪一阵后给他把衣服扣子扣错位了! 林盛跟程微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程微岚的那种温柔和知性在林盛身上全无体现,她就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柄出刀利剑,锋芒毕露,一道眼神都能将人刺伤。 夏迩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可赵俞琛知道,这是在男人堆里杀出来的女人。 “好起来了?”林盛也没寒暄,连一旁的夏迩都没看一眼。 赵俞琛点头,“明天出院。” “出去了换个房子,我给你出钱,工地上的活不要干了,你到事务所里来,有的是活儿给你干。”林盛的语气不容置喙,夏迩在一旁直犯嘀咕,但也不敢说话。 “不用。”赵俞琛拒绝得也很干脆。 “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 “我这样很好。” “好?好得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这是意外,最近花钱的地方比较多。” “赵俞琛,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你在工地上干一天,我和阿岚、谢遥就会盯你一天,你干一辈子,我们就盯你一辈子,你别以为你的自暴自弃能打倒我们!还有,请护工也要请个专业的,这个苹果削得像什么样子?烂了的还要削了吃?”林盛的目光突然横向夏迩。 “没、没烂,是撞到了。”夏迩小声抗辩,他舍不得扔掉这个苹果,它只是有一块撞到了,果肉发红,他预备自己吃这部分的。但在林盛说一不二的强势下,他还是蹲下来挖掉这块摔坏的果肉。 “扔掉!” 夏迩一哆嗦,苹果从他手里滑倒了垃圾桶里。 赵俞琛好笑,伸手去摸夏迩的头,“师姐,你把我的小朋友吓到了。” “你的小朋友?” “准确来说,是男朋友。” “哦,还玩新花样了!”林盛讥讽地笑:“我对你的感情生活没什么兴趣,等你自己想开了,你再来找我,不要作践自己,就算作践自己,也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 林盛转身,淡淡地瞥了一眼局促的夏迩,扔下一句:“还挺漂亮。” 啪啪啪,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就此扬长而去。刚过半小时,外卖员又找上门来,送来一大堆高级的车厘子和奇异果,还有好多夏迩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水果。 赵俞琛看了无奈,夏迩看了咋舌。 不到一个星期,夏迩总算是窥见了真正的上海的一角。 他很开心,却又悲伤。 他的赵哥,分明也是可以属于“真正”的上海的。 出院的那天,是十一月初。 天空下着小雨,一片灰色的惨淡笼罩在工地上。 费小宝年轻的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驻唱女孩的面容在他心中就像被稀释的石灰水,越来越淡,泛着青。没有工钱,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老刘掰着手指头数着还款日期,不敢接儿子的电话,更不敢看银行发来的短信。陈峰想起自己在老家读书的弟弟以及生病的母亲,再抬头看这幢森寒的灰色建筑,在他没什么文化的脑袋里,世界就呈现出这样的一片绝望的灰色。 老王的保温杯里茶叶渐少,电话中,他跟大学里的女儿说,学习要用功,最近生活费可能要减少一点了,面对女儿的沉默,年轻时自诩陈浩南的他也面露愧色,唯唯诺诺地保证就几个月。 黄浦区的那幢写字楼顶层,万水建工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张绮年遥望玄色的城市,身后,秘书安静地整理着文件。 想了想,他说:“再约一次李董。” “好。”秘书出门,在秘书办公室打起了电话。 “说是做了手术,最近不能见客。”秘书回来,小心翼翼地说。 “嗯,那约一下何初,叫他今天下午来办公室见我。” “何老板吗?好,我现在就联系。” 下午,何初踩着他锃亮的皮鞋、一身风骚的西装出现在了万水建工。 “这么说,你确定了?”何初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有证据,但事实就是如此。” “李路明这个老家伙,还真敢这么玩的?” “明晟内部一定是出了问题,只是他隐瞒了我们所有人。” “见他妈的鬼,那你这个项目怎么办?” “怎么办?”张绮年露出一丝哂笑,“怎么办,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弹出酒吧老板的一条消息。 “——迩迩已经一个星期联系不到了,您有办法联系吗?” 张绮年的嘲讽神色变成了苦涩。 他能联系到吗……—— 作者有话说:PS :字数不够,加更来凑 第40章 五年啊 张绮年苦笑一声, 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秘书,“叫老周来。” 半个小时后,利德建筑的周经理就打车来到了万水建工, 出现在门口, 叩了叩门后走进。 在这个项目上张绮年还算是事必躬亲,就连利德的周经理都和他很熟悉了。 “张老板, 有什么吩咐?” “你们手底下有个叫王工头的, 是吗?” “是, 挺好用的。” “他手底下有个灌水泥的,叫赵俞琛, 有没有这个人?” “赵……哎, 对, 有个姓赵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干得挺好!” “这几天还在工地上吗?” 周经理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自从工人们开始闹事, 您叫我躲一躲, 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我叫你躲一躲,不是叫你当甩手掌柜!”张绮年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进去,他知道周经理的难处。 “联系一下王工头, 查一下那个叫赵俞琛的。” 周经理应了一声,转身去打电话了。 “工地上现在在闹事?”一边的何初问。 “没有钱,工人自然要闹事。”张绮年的语气很平静。 “那现在你怎么处理?宝山区那边还有个项目,你这下子把底子都掏空了。” “是啊,没想到李路明这么不讲交情。” “哼,他这叫不讲交情?”何初冷笑一声,“老张, 当心被人摆了一道,良心,这可是个稀罕物!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奢侈的想法了?” “何初,我想走得远一点,你明白吧,有些东西是底色,不会轻易变。明晟这个项目的问题,我会解决。” “好,我看你怎么解决,别忘了你还有我啊,只是我最近手头比较紧,现金的话凑一凑一千万拿得出来。” 何初笑容轻松,但他们这些创一代谁不知道,资产和现金流,这是两码事。何初公司刚成立不久,都还没在市场上站稳呢。只是当初张绮年帮了他太多,如果张绮年这边实在撑不住了,他并不介意把手里头持有的一些股权都卖掉,先补上他这个窟窿先。 “不用——”张绮年刚想说这不是一千万就能解决的问题时,周经理过来了。 “说是住院了,急性阑尾炎,好像比较严重,都穿孔了。” 张绮年轻笑一声,夏迩在哪里不言而喻。 “好,我知道了。叫手下的人招呼点,对工人们尽量安抚,该赶的进度不能停。” “知道了老板。” 周经理离开了,何初来到张绮年身边。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去管你那个小朋友?” “不管他,只是别人问了,不得不上心一下。” “是上心,还是伤心?”何初饶有兴致地问。 “有区别吗?”张绮年笑了笑,他笑起来很有魅力,透露出与平时迥然不同的温和,也许是在面对何初这个多年老友,尽管冰冷和严肃早已是保护色,但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么伪装。 “你是真饿了。”何初挤出一句网络语。 “饿了?”张绮年哂笑,“你觉得那孩子不好看?” “好看的多了去了,虹桥那边的那个会所,那小郑那么喜欢你,眼巴巴地等你去,还有,你脑子进水了把人家孙老板的屏风给烧了,你没看他那个心疼样儿。” 何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见张绮年嘴角捎上一股得逞的笑容。 “烧了好,又不是赔不起,太做作的东西,我不喜欢,就像建筑,明晟这个商场,我从来没有像这回下过心思,就是付给那个德国设计师的钱就够大多数人吃一辈子的了。也许,也许我只是喜欢夏迩那股执拗的劲儿,说什么都不肯低头,什么心思都堆在脸上,质朴、简单,就像你和我刚来上海一样。” “打住,打住……往事不堪回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当穷鬼。” “就怕李路明这回要让你我当穷鬼了。”张绮年把烟头按在灰色的玻璃烟灰缸里,一道余烟缭绕,消失不见,办公室里归于沉默。 雨继续下,十一月中旬,气温十五度左右,天空在暮间是纯粹的蓝,蓝色之下是一片辽阔的灰。 灰是城市的主色调,从市区蔓延到郊区,朦胧到墙皮斑驳的老公房那散发橘色灯光的窗户上。 出租房里,一滴热油从锅里蹦出,夏迩惊叫一声,对着手背拼命吹气,正埋头翻译的赵俞琛被惊得起身,三两步冲了过来:“没事吗?烫到了?烫到哪里了?” “没事,”夏迩笑得两眼弯弯,蓝色的连衣裙外披着一件起球的白色开衫,温柔恬静,倒真像个女孩了。 “很正常的事啊,你快去忙你的,一会儿锅里糊了。”夏迩抽会了手,转身翻锅里的肉。 “别太累。”赵俞琛自后环绕他腰,心疼地在他脸上吻了吻。 “你明天就去工地上,我必须得给你好好补一补身子,红烧鲫鱼可是我的拿手菜!你快到桌子那边去,” 环在腰上的手,贴在耳边的呼吸,这动作让夏迩脸红了,这就是过日子吗?怎么能幸福成这个样子。房间是那么那么小,爱却是那么那么大。大到让人恍惚了。 赵俞琛再吻了吻他,手也不安分地在他胸前游弋一阵,把夏迩逗的耳垂红成了樱桃,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了桌边。 他想这个翻译今晚应该就能完成,明天就要去工地上了,病好了,现实便被拎到了面前。 有几件事一直徘徊心头不去。 一是工地上拖欠的工资,算下来,一两万是有了,这还只是自己的,那些没签合同的呢?二则是,夏迩还在酒吧里工作,做饭前他接了个电话,在卫生间小声接听的,尽管他极力压低声音,赵俞琛还是听到了他不住的道歉和赔罪,对方似乎没有刁难他,只是叫他收拾好了尽快回去上班,不然就会流失好不容易积攒的客人。 那些客人…… 赵俞琛想,得必须尽快赚钱,把夏迩“赎”出来。 第三,就是欠程微岚的钱…… 好吧,说来说去都是钱。 钱,人民币,上海的主题,世界的规则。 “哥,你先尝!”夏迩夹了一块鱼肉,沾了汤汁放到了赵俞琛面前的碗中,“快尝尝!” 夏迩眼底快要冒星星,赵俞琛一口吞下鱼肉,“怎么这么好吃!” “你喜欢?” “喜欢,和我家那边做得一模一样!”赵俞琛惊讶,“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无非知道了你是湖北人,来自鱼米之乡,于是这几日在各个视频网站上刷教程,自己又私下练习了好几回,做失败的红烧鲫鱼偷偷在家里吃掉了,留下成功的经验今日复刻给你。 “因为我是天才!”夏迩笑盈盈的,心却有点痛。 赵俞琛向来避讳的,今日在自己面前再无伪装了。这是他第一次,说——“我家那边”。 “真好吃,我今天可以吃三大碗米饭。”赵俞琛夹起一块鱼肉,放到了夏迩碗里,“你也吃。” “好。” 一盘小白菜,一盘红烧鲫鱼,两人吃得乐滋滋的,最后一点鱼汤都没留,赵俞琛拌饭吃了个精光。 赵俞琛当然知道夏迩为什么要做这盘菜,洗了澡后,两人在床上缠绵了会,依偎在一起,赵俞琛思前想后,拿出了他那个牛皮纸袋。 “其实我不需要看什么。”在赵俞琛的臂弯里,夏迩轻声说。头发缭乱在他脸上,连衣裙半遮半掩下,胸前腰后都是亲吻后的红痕,潋滟地在他身上盛开着。 “可是我想要给你看。”赵俞琛温柔而笃定 拆开牛皮纸袋,赵俞琛拿出一张文件,说:“这是我的释放证明书,还有我户籍恢复的相关材料。” 纸张单薄,夏迩的眼睛却被刺痛了。 “五年。”他颤声说,“五年。” “嗯,五年。”赵俞琛声音淡淡的,好像那五年不是他的一样。 “五年啊,哥。” 是啊,五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赵俞琛就这样失去了。失去了,他便坠入另外一个世界了。 夏迩的眼泪流个不停,固执地不肯去看那些文件,把脸埋在赵俞琛的胸口,眼泪打湿了赵俞琛的T恤。 “哎呀,让我的小朋友伤心了。”赵俞琛笑着拍了拍夏迩的肩,收起文件,温柔地说:“别哭,都过去了,现在有你,我很幸运。” 夏迩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俞琛比夏迩年长、比他有学识有经历,懂得很多一般人不懂得的道理,却唯独没有夏迩懂得爱。这时候,蜷缩在他怀里的这只小小的羊羔的心底,每一滴眼泪都在说,宁愿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那五年,宁愿你和程微岚他们一样,在你本该属于的上海,哪怕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我,我也愿意。 眼见夏迩情绪失控,赵俞琛连忙搂住他的腰,亲起他的眼睛来。 “再哭,我就欺负你了。” “别……“夏迩泪眼阑珊地推了推赵俞琛。 “哦?之前赶着要送,现在不愿意了?是不是嫌弃哥是个坐过牢的?”赵俞琛笑得明媚,带着一丝坏意。 “谁说的!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刚好没多久,那回在、在医院,第二天护士长不还骂你了吗?问你是不是下地了,本来可以恢复得……呜……” 话音未落,就被人用吻堵了个满满当当。呼吸灼热,盛开在身体上的花今夜又得绽放不少。 “迩迩,相信……哥,好吗?”赵俞琛让夏迩坐在自己身上,搂住他的脊背,亲吻他的脖颈,“哥会尽力,让你幸福,那些灰尘,我们再也不回头去看。” “幸……福吗?” 起伏间,夏迩觉得自己在一条名为“命运”的河流之上,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红色的耳坠划过血光,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爱的他,如今得到过一次,便再也不能忘了。至于幸不幸福,他想,也许自己早就拥有了。 俯身,他捧住赵俞琛的脸,吻在他唇上,黏糊着说:“那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嗯?”赵俞琛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向这天使一般的人儿。 “我也会让你幸福,尽我的全力,让你幸福。”《 》 40-50 第41章 有难处 十二月份的上海气温降至个位数, 从冷风飕飕的楼顶下来,赵俞琛放好工具,取下器具, 擦了擦手, 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今晚上这家餐厅。”电话那边传来谢遥的声音,“喂, 对了, 你怎么都没有微信, 这年头谁还发短信啊。” “没必要有。”赵俞琛淡淡地说,冷风一吹, 汗湿的背有点冷。 “算了, 你自己看, 六点半见。” “八点吧, 我七点才下工。” “……服了, 好吧, 那我下午自己吃点东西垫一垫。” 挂了电话, 短信里蹦出来一条链接,粘贴到浏览器,出现了一家日料,随便扫了眼, 人均1500,赵俞琛有片刻诧异,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面无表情地转身上了升降机。 工人帽那亮眼的黄色掠过灰色的建筑,上升到顶端, 隐入到光亮照不进的黑色当中。 忙到下午七点,回家换了身衣裳,穿上一件夹棉的旧夹克,赵俞琛倒了几趟地铁才来到长宁区虹梅路的那家叫作“鰭直辉Sushi Naoki”的日料店,说是寿司店,但贵得出奇,赵俞琛在评论区里看到有人管这个叫作omakase,他不是很懂。 从松江赶到长宁可不容易,尽管赵俞琛一刻都没耽误,还是晚了十几分钟。当他站在这家店外边时,他不仅想,谢遥这小子这几年赚得可真多,一顿饭一人1500,过去在读书时,谢遥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1500,那时他总不够用,用完了就管赵俞琛借,借不出来了就去打程微岚的主意。 进入餐厅便是金色的典雅装潢,不大的空间,是典型的传统日式风格,除开包厢,便是一条吧台,约莫十人的座位,主厨们在吧台后切割着生鱼片,熟练地捏着寿司。主厨的身后,是一方日式庭院,黑色的横纹岩石壁前,水瓮流水不息,遒劲的松树傲然挺立。 谢遥坐在吧台靠里面的位置,正在低头看手机。 “先生,有预约吗?”美丽的服务员弓着腰迎了上来,笑靥如花。 “嗯,姓谢。”就连空气里都泛着一股花香,赵俞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在了京都的樱花树下。 “先生,帮您脱一下外套。”服务员的双手已经轻轻搭在了赵俞琛的双肩上,赵俞琛都不知道自己那件破夹克还能受到这样的待遇。 赵俞琛坐到了谢遥身边,谢遥才反应过来。 “忙死我了,这些人真缠人。”嘴里虽在抱怨,谢遥的脸色却在见到赵俞琛后变得灿烂,要不是这里还有几个客人和不断朝他们这边张望想知道他们要吃什么的主厨,谢遥恨不得给赵俞琛一个熊抱。 毕竟这可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还是联系的他谢遥! “喂,我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怎么,想开啦?” 谢遥乐呵呵的,话还没说完呢,一名服务员就拿着一盘九宫格的杯子要两人挑选,谢遥随便拿了一个,赵俞琛看了一眼,一抹蓝紫色让他想起了夏迩的连衣裙,于是他拿了那个蓝紫色的带着白点的杯子。 斟上酒,白点儿就像游弋在酒液中的鱼,赵俞琛笑了。 “阿遥,一会我们说话,我不希望被打扰。” “哦,好。”谢遥转身对服务员说了几句,就说:“说好了,厨师给我们按标准的做,一会不问我们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以提前说。” “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真没有?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甜虾了。” “不爱吃了,哦,对,这里吃不完可以打包吗?” “阿琛,这里没有打包这一说,没菜单的,吃多少做多少。” “那我吃一半,其余的继续做,我不吃了,打包起来。” “这……”谢遥面露难色,看向服务员。 “没问题的先生,您放心吃,我们会给您再做几粒,刺身也会再给您做一点。”服务员连忙笑着说,对于客人的要求,他们都尽可能地满足。 “麻烦了。” “不麻烦,应该的。” 谢遥撇了撇嘴,内心里五味杂陈,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赵俞琛沉吟片刻,说:“约你出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知道这一点让小岚很伤心,这些年,她似乎一直在等我,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等的那个赵俞琛,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劝劝她,放下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你认真的?”谢遥的笑容僵在脸上,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赵俞琛扬了扬嘴角,说:“认真的,你应该见过那个孩子,他叫夏迩,是我的男朋友。” 谢遥:“……” “在这一方面,我重新开始了,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那谁来理解阿岚,她、她等了你那么多年!” “我理解她,你也理解她,可理解不代表可以提供帮助,尤其是在、在感情这一方面。” 赵俞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艰难,他想,如今快要而立之年,他们三人应该用更加理性的方式去面对这道悬而未决的感情。 “你难道对她没有一点爱了吗?”谢遥凑近了,眼底透着质问。 “如果你是指朋友之间的爱的话,那很多,非常非常多。” “我靠,你,”谢遥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后悔自己找了个吧台的位置,不得不压低声音,“我说,你要是看上的是个妹子,我也就认了,那他妈的可是个男的,赵俞琛,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啊!” “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俞琛声音平静,“我在重新活过来,学着如何去爱。” “你也可以去爱程微岚啊!圈子里赫赫有名的美女!就非那个小孩不可?” “非他不可。” 谢遥愣住了,他知道赵俞琛是个倔驴脾气,一旦认定了什么都拉不回来,他抓起一粒寿司扔进嘴里,咬牙切齿般地咀嚼着。 “别噎着。”赵俞琛给谢遥倒了杯茶水。 “你是不是还在怪她当初……” “不,我知道她当时也有难处。” 谢遥的眼角逐渐发红,他含糊着怒气说:“那你?真替阿岚感到不值。” “所以,你就帮帮忙,不要让她继续耽误下去。” “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么伤心。” “我知道,所以不能再让她继续伤心。” “他妈的,你什么都能变,性取向都能变,我们这些朋友,你迟早会扔到一边。”谢遥哽咽了。 赵俞琛沉默,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不可能扔到一边,你们在我心中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阿遥……”赵俞琛的喉结上下滑动,艰难说:“小岚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外部力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谢遥没说话,赵俞琛压制住内心的苦涩,吃了一粒寿司。 果然,昂贵的寿司无论是造型、口感、新鲜程度,都是一流。只是,赵俞琛没有那个心情去品味这道珍馐,说出这些话,就是他也需要十足的勇气,因为这是冒着伤害程微岚的风险,他亲自为他们之间的过往下达了死命令。 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程微岚。他想有些既定的事实其实早已存在,就是没有人敢于勇敢地揭露,那就是,即使没有夏迩,他和程微岚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可能。 如今所消磨的,不过都是对过去毫无意义的缅怀以及本该幸福的当下时间。 “第二件事是什么?”谢遥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面色也悒郁了几分,他迫不及待要进入下一个话题。 赵俞琛说:“你知道我在明晟那个商场的工地上干活。” “嗯,知道。” “你之前跟我的那个包工头搭上关系,怎么做到的。” “上面的建筑单位之间被拖过款子,找过律师打官司,那律师是我的朋友。” “嗯,那你对那个建筑单位有什么了解?” “利德吗?这几年发展还行,不过,跟总承包单位的关系搞得好。” “总承包单位?万水建工吗?” “是啊,老板年轻得很,做投资发家的,然后干啥不好,非得在实业里掺上一脚,放着轻松钱不赚,来赚辛苦钱,真搞不清楚这些人怎么想的。” “你了解万水吗?” “不大了解,总之业务挺多,之前承包了好几个单位,宝山那边有个项目,香港那边也有,也有一些投资项目。” “帮我调查一下万水。” “嗯?哪方面的。” “各方面的,许多公开的消息我已经清楚了,那个老板,张绮年,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似乎一切都很好,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怎么这么想?” “工地上已经很久没有发工资了,进度也一直在拖慢。” “也许是下面的问题。” 赵俞琛摇头:“万水跟那些大国企大央企不一样,他规模有限,承包这个商场走的是EPC模式,前期垫了很多钱,从设计到材料到施工到验收,全是万水负责。按理说,万水应该想方设法把商场建好了卖给明晟,搁置得越久,他亏得越多。” 顿了顿,赵俞琛继续说:“万水以前的那些项目我也去查了,很显然,万水的老板是个讲究效率的人,这也是他这几年发展这么快的原因,明晟这个商场是万水目前为止投入最多也是耗时最长的一个大项目,他不会让这个项目这么拖下去,至于下面的利德建筑,据我了解,万水和他已经合作多次。所以我初步判断,还是万水里面出了问题,要不是没钱了,要不就是,被明晟拖欠了。” 谢遥无奈笑了笑,说:“就算查到了原因又怎样?还能去要钱不成?” “当然要去要钱。”赵俞琛说。 “人家那么大个集团,你找谁要?走账走到你的手里,得多长时间?阿琛,那点钱就算了,来事务所,给你开十倍不止。” 赵俞琛正色:“不能算,一分钱都不能算。” 谢遥噎了一声,“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原因,知道了原因,就能去想办法。万水以及万水的老板张绮年,对于他们,今天想不到办法,就明天想,明天想不到,就后天想。” “阿琛,这可不容易啊。” 赵俞琛看向谢遥,目光闪烁几分,说:“这些年,你总说对我有愧,尽管我认为你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你说我没有从自我惩罚中走出来,你又何尝不是。” 谢遥黯然,“年轻,做事不靠谱,明明说了陪你们去,却把你们……” “那好,阿遥,我给你一个偿还的机会。帮我调查万水以及张绮年,尤其是张绮年和明晟之间的关系,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怎么就交到了万水的手里。” “你怀疑里面有什么内幕交易?” “那就不是我能够去关心的了,我唯一的诉求就是要钱,如果有必要,还得麻烦你帮我们打几场官司,我会付律师费。” “后面的那句话就没必要了哈。”谢遥摆摆手说:“总之,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但万水人家毕竟是个大公司,我们这些外人可碰不得,只能找他们合作过的律师问一问,看能不能套点有用的消息出来。只是阿琛,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里面的水太深,如果涉及到明晟这样的大集团,那就没什么是完全干净的。” “我明白。” 其实赵俞琛想说,其实根本不抱希望,他只是想到了老刘,想到了费小宝还有陈峰他们,没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死路一条,那么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一些—— 作者有话说:PS:赵哥要开始他的反击了! EPC模式是建筑行业里常见的一种工程总承包模式,全称是 Engineering(设计)、Procurement(采购)、Construction(施工)。在中文里一般称为 “设计—采购—施工总承包”。简单来说,就是由一家总承包企业(通常是实力较强的工程公司)对项目的 设计、设备和材料采购、施工建造 等全过程 全面负责,最终将一个交钥匙工程(turn-key project)交付给业主。 (作者是建筑行业外行,这些都是找的参考资料,若有专业性错误,请见谅) 另外,可能要请几天的假了,因为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在经历了和柏林外管局的面试后,还搬了家,刚去anmelden结束,就马不停蹄地赶飞机,这一章就修改于凌晨的西班牙的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而等待我的还有一场漫长的飞行,横跨大西洋去往古巴哈瓦那,到了目的地后需要安顿,也需要解决网络问题,所以不一定能够登录晋江进行修改和更新,再加上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就先暂停更新,攒一攒存稿,谢谢理解。 第42章 不冲突 回到家里时, 夏迩半躺在床上玩手机,见赵俞琛开门,他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哦?又在写小作文了?”赵俞琛打趣, 其实好早他就发现夏迩偷偷地在手机里写日记了, 尤其是每当有什么重要时刻发生的时候。 可今天发生什么事,值得他去记录下来呢? “啊, 什么小作文, 我才不写作文,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夏迩装模作样地顾左右而言他, 手机被他不经意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脸红得快爆炸, 夏迩从床上下来, 走向赵俞琛。 “买什么了?” “给你带了点寿司。” “寿司?” “嗯, 谢遥请吃饭, 我吃了一半, 打包了一半。” “那你吃饱了吗?” “当然。”赵俞琛笑着捏捏夏迩的脸。 “我就说全天下你对我最好。”夏迩快要流口水了, 打开打包盒,海鲜独有的清香涌进鼻腔,他哇塞个不停。 “真对你好了,就该带你去吃。” 赵俞琛揉了揉他的卷毛, 心情复杂,现在他也算是体会到了,不能满足心爱之人的喜好是件很残忍的事。 “你不是带我去吃过了吗?”夏迩熟练地把芥末挤进酱油里。芥末和酱油都是独立包装,商家甚至还贴心地附赠了一个小碟子。 “不一样。”赵俞琛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 一边说,夏迩已经喂了一粒进嘴里。他知道晚上赵俞琛不会回家吃饭,自己就随便糊弄了几口,不过晚上十点, 就像还在长身体一样,他又饿了。 “哇,这个芥末……”夏迩皱眉,“怎么不辣?” 赵俞琛伸出手,帮他把一缕头发卡到耳后,夏迩的头发长长了,赵俞琛学会了用皮筋给他绑头发。 “因为好的芥末本来就不辣,砚磨出来后,它有的只是一股辛香。而那些我们平常吃的,都是工业制品,所以很辣。” 夏迩转头,抬眼看赵俞琛,“那这个是不是很贵?” “是,所以刚刚就说不一样,哥现在没有能力带你去吃好的,以后等哥赚了钱……” 夏迩咧开嘴巴,转身抱住赵俞琛的腰,嘴里还在嚼吧,却嘟嘟囔囔地说:“我反正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只要你带我去吃的,都是好东西!我又不挑食。” 赵俞琛捻起夏迩的下巴,摇了摇,宠溺地说:“以后把能力范围内的最好的都给你。” “最好的就是你。” “不简单,还会说情话了。” “我本来就会,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你就是小孩。” “小孩可不会…… ”夏迩坏笑,伸手去抓赵俞琛,赵俞琛一闪,顺势抓住了夏迩的手腕子。 “警告某位小朋友,我今晚可是吃饱喝足,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赵俞琛弯身,在夏迩沾了鱼子酱的嘴角吻了吻,夏迩本来爽得打了个激灵,突然尝到了什么。 “你抽烟了?”敏锐地察觉到烟草味,夏迩抓住赵俞琛的衣角,问:怎么了?” 他知道赵俞琛只有在十分难受的时候才会抽烟。的确,赵俞琛下了地铁后,站在空地上抽了好几根烟才打道回府。 “没事,就是解解闷。” “解什么闷?还是工地上的事?” “嗯,也有。” “你工作还顺心吗?” “挺顺心的。” “那就好。”夏迩没有忘记张绮年的那句轻飘飘却重量十足的威胁,这段时间他没有收到过张绮年的消息,夏迩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那是因为和岚姐姐的事吗?” 赵俞琛神色一滞,看向夏迩,“我和她之间没有事。” “有事也没关系。” “哦?”赵俞琛斜睨夏迩:“这么大方?” “我不大方。” “那为什么说这种话?” “我……”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赵俞琛正色道:“我说过,迩迩,有些事情,我们不再去看,不再去想。你和我,在这里,就是全部。知道了吗?” “……知道。” “知道就好,记住了——”赵俞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夏迩,“你,我,彼此的唯一。” 赵俞琛揉了揉夏迩的头,转身去洗漱了。夏迩嚼着一粒寿司,鱼肉鲜香,却在他嘴里味同嚼蜡。他知道赵俞琛心里有事,只是他贴心地不去问。 他知道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开口,也知道有些事情看似已经过去,其实从来都徘徊心头。 因为一场病,赵俞琛极力躲避的有关过去的一切卷土重来,未来的重压也一点点落在了他的肩上。 阿特拉斯,再次扛起他的地球。 夏迩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在他身边,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哪怕有一天你回过头去寻找你那丢失的人生,那里不再存在我的位置,就像在工地外看了你三百六十五日一样,我就在那个世界之外,远远地守护你。 不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才会写小作文,今天所写的就是这个,一株小草,也有对大树的守护的誓言。 夜色静默,上海的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滑入十点半。 并不遥远的上海市内,一栋公寓里亮起暖色调的灯光,黄铜灯台上烛火摇晃,散逸出祖马龙独有的蓝风铃香氛。程微岚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还剩一半的红酒,拧开木塞,给面前的谢遥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现在怎么爱喝酒了?”谢遥摇了摇高脚杯,笑着说:“还是法国酒。” “客户送的,不喝可惜了。” “啧啧,什么客户,对你这么好?” 程微岚莞尔,“调查户口呢你。” “那可不,多年的交情,我可得对你的人生大事好好把关啊。” “不得了,还要对我的人生大事把关。” “你可别说我没资格啊。” “行行行,你有资格。”程微岚笑着呷了一口酒,今天开了个庭,好不容易结束,到了晚上,她累得眼皮都在打架,稍微睡了一会,就被谢遥的一个电话call醒。 谢遥说来就来,程微岚连衣服都懒得换,穿着件长袍睡衣就开了门。谢遥早已习惯程微岚在他面前不讲形象,认识十多年,程微岚在大学时期那黑瘦黑瘦的丫头片子模样都见过了,还在意什么。 只是这番前来,他的内心也不好过。心里骂了赵俞琛一千遍,还是得硬着头皮把话带到。坐在车里抽了好几根烟,他都觉得赵俞琛脑子坏掉了,非得跟一个……他调查过夏迩,不就一活脱脱的出卖色相的吗?要不是中国不允许□□,那小子估计早就做起了皮肉生意。 谢遥无语,但还是决定尊重好友的选择。 只是当他讲讲开口说自己今晚见了赵俞琛时,程微岚原本笑盈盈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 “为什么半夜跑过来提他?” “你生气也没办法,你俩就是在为难我,阿岚,我告诉你,阿琛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琛了,你比我聪明,那个时候就看了出来,那你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什么现实?” “他跟那个姓夏的小子,两个人……他妈的,我真说不出来,我靠,我是个直男……” 程微岚放下酒杯:“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帮他……带个话,你知道,他过得很难很难,阿岚,没有人比我更想你俩……但是,毕竟不比从前……” “为什么比不了从前,你的意思,他在工地上搬砖,而我是律所合伙人?”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 “你知道有他在的话这个合伙人落不到我身上。” “问题是他不在。” “他还可以回来。” 谢遥苦笑:“谁不愿意他回来,可是,阿岚,他病了,病在心里,就像他说的,他不愿意回头看,也许让他……” “不!”程微岚猛拍桌子,“把我和他的事情放在一边不谈,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你就真愿意看他在工地上搬一辈子的砖,就这样自暴自弃下去?!” 谢遥哑然,“我没这个意思,我也在努力劝他,但他……” “我绝对不会放弃,就算他永远不原谅我,我也不会放弃!”程微岚激动地凝视谢遥,眼角早已泛红。 谢遥很少见到她情绪失控的样子,他惊讶了一瞬。 “他怎么会不原谅你呢?阿岚,他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吗?《海边的曼彻斯特》,他就跟那个Lee一样,是,他是没有烧死自己的孩子,但这个罪、这个痛是不能比较的,人有选择不从过去走出来的权利。哪怕我们多么希望他走出来,可是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活着,就已经是全部了,更何况,你看他,虽然我们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但毕竟他还在去爱,不是吗?” 程微岚咬紧唇,眼泪一个劲儿地掉。是,赵俞琛还在爱,但他的爱不再属于自己了,不甘心,很痛,但没有办法。 毕竟他在一点一点地活过来。 那么自己,到底是对于他的“自甘堕落”而较劲,还是意识到了赵俞琛和她会彻底结束而感到不甘呢? 这并不冲突。 其实从过去走不出来的从来不仅仅是他赵俞琛一个人,还有她,在恋人身陷囹圄后的绝望之际因怯懦而犯下错谬无法原谅自己的程微岚—— 作者有话说:PS:对不起大家,我可能还要停更一段时间,天知道为了能把这章和这段消息发出来我费了多少劲儿,我举着手机举着电脑四处奔走,就为了能接受到一点网络。在古巴的哈瓦那,网络十分稀缺,还时不时停电,我在这里艰难求生,每天能登录的应用几乎只有微信和微博(并且很多功能是受限的),我的□□支付宝啥的也不能用,实在实在抱歉。等我度过这段在古巴的日子,回欧洲了再好好更新。抱歉。就在我写这段话的时候,房东太太为我拿来了电风扇,在这里人们都很好,我也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如果可以,推荐大家来古巴!!(记得带一点物资给当地人哦,我在这边今天时常为他们的处境流泪。) 第43章 买礼物 “怎么这么少?!”夏迩看着自己的工资条, 心痛得快滴血。 “拜托,你无故旷工好几天,招呼都不打, 没给你扣干净算是不错了。”酒吧老板的白眼快要翻上天, 要不是看着夏迩还能锁定一部分客人,还有张绮年那样的金主愿意花钱, 他早就要找那个乐队的老板退货了。 “我, 我家里人生了病……” “那也不是不上班的理由!更何况, 你以为我不知道?都有客人来投诉了,你既然干这行, 还玩什么纯爱, 交什么男朋友?” 酒吧老板听说夏迩上了人家的车, 都准备干事儿了, 又被那个什么男朋友给搅黄了, 当时就叫人从车里拖了出去。 人家客人也没强迫啊, 你情我愿的事儿, 人顾客好歹是个体面人,被这么一弄,连酒吧都不想来了。 可酒吧老板大概也忘了,夏迩来他的场子做事, 本来就是他和乐队老板诓骗过来的。他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莫名其妙就入了“行”。花了至少三个月夏迩才明白过来自己所谓的表演的本质属性是什么,可到了那时也已经晚了。 看着手里那四位数的工资条,夏迩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旷工也不过五六天,说好的一个月六千,每回到手四千也就算了, 这回干脆只有两千。 两千,给妈妈和杉杉打回去一千,自己就只剩下一千了。 一千块钱,在上海,怎么活? 一想到赵俞琛在医院里都还在干翻译赚钱,为了给他“赎身”,夏迩心里难过得紧。 “陈总,求您,多给一点吧,我保证下个月好好表现。”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夏迩卑微地恳求,搓起了手心,“求求您……” “给不了了!”陈总不耐烦地甩手。 “陈老板……” “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呢?你既然活不下去就去找金主爸爸啊,人张总都还在关心你,你呢,倒好,玩什么纯爱,纯爱,那是给有钱人玩的,你都快活不下去了!” 酒吧老板简直无语,懒得跟夏迩废话,他喜欢“聪明人”,会来事儿,而不是夏迩这样的孩子,空有一副皮囊,还得自己去开发价值。 夏迩低下了头,嘟囔了一声。他似乎已经对尊严这个东西已经没有很大的感觉了。 “算了,这个月就少吃一点。”他耸耸肩,至少现在有赵俞琛在身边,饿肚子都是件幸福的事。 可赵俞琛才不会让他饿肚子。 赵俞琛的翻译工作终于结束,对方对他出的结果十分满意,当时就付了三千块钱,还交了定金,说是下个活儿的预付。赵俞琛拿到钱后,一千块钱存起来,其余的两千全部打进了夏迩的支付宝。 “啊?为什么转给我,你拿着就好啊!”夏迩惊讶地捧着手机,支付宝蓝色的页面都变得滚烫起来。 “男人的钱要上交给老婆。”赵俞琛朝夏迩眨眨眼。 夏迩脸一红,低声说:“可我不会管理钱。” “那就学着去管理。” “乱用了怎么办?” “乱用了就乱用了,用得开心就好。” “你真是……太信任我了。” “不信你信谁?” 赵俞琛想起了自己被驱逐的那一晚,夏迩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还跑回了他的身边。那种信任,是赵俞琛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至于留下来的一千,那是攒了要还给程微岚的医药费。 仔细算来,两人的财务状况真的有点吃紧,虽然拥有一副好心态,可好心态也不能当饭吃。夏迩太瘦,赵俞琛时常担心他的身体。 “唉。”赵俞琛轻轻叹了口气,很轻,没让夏迩听见。 年长者需要担负的责任,是一种带有幸福的重压,偶尔让人喘不过来气,但也有能在这担负中平常到独有的归属感。 闭上眼睛,赵俞琛让自己的大脑休息,可脑子里的思绪还在自顾自地运转着。工地上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但他也知道调查需要一定的时间。他老早就找陈峰要来了他所收集的那些考勤记录,只看最后这个事情得采取什么方式落地了。 依照赵俞琛的性格,他当然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时间拖得太长,他不介意采取一点别的办法。 夏迩那边,他依旧每日去接,也偷偷去进去过一次,他看还是有人在台下用那样灼热的目光侵犯他,但听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去找他了。尤其那个张总,已经很久没来了。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赵俞琛如是安慰自己,可是他辗转难眠,让夏迩处于这样的环境当中,他作为恋人,实在是心中有愧。可是五十万,哪里他现在可以拿出来的? 睁开一只眼,他看到夏迩坐在床头背单词。 “怎么学习这么用功了?”他笑了笑,把夏迩拨进怀里。 “我想试一试唱英文歌。”夏迩黏糊糊地说:“如果我唱的好,他们就会更喜欢听我的歌了。” “嗯。”赵俞琛淡淡地应了一声,可他想说,你唱得再好,也很难不让别人去注意到你这张脸。 我的迩迩太漂亮了。 要保护好。 日子艰难而平静地度过,直到谢遥打了个电话,送来关于他对万水的调查结果。 “很奇怪啊,前面几个项目,什么宝山那边的,规模也不大,还有香港那边的,也是个小项目,怎么就接到了明晟这么大的活儿。”在一间星巴克里,谢遥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一沓A4纸,说:“能弄到的我都整理出来打印好了,你回去慢慢研究。对了,阿岚那边……我反正话已经带到,至于你们俩以后怎么解决这个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 “谢谢。”赵俞琛冲谢遥点头。 “说什么谢谢,我这不是赶着去虹桥机场出差,高低还得跟你吃个晚餐,怎么说呢,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最舒服,还有啊,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谢遥朝他挑眉,赵俞琛疑惑:“什么日子?” “靠,你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 “哦,对,我忘了。”赵俞琛无奈扶额,他是真的忘了。 “老天,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可我没那么矫情,给兄弟买礼物这事儿我做不来,肉麻得很,这顿咖啡我请,还有啊,那个那个——” 谢遥跑去柜台,又点了几块芝士蛋糕,“给你,二十九岁了,生日快乐!” “真敷衍。”赵俞琛开了个玩笑。 “比你好。”谢遥嗤了一声。 以前林盛老说谢遥是他们中最不靠谱的那一个,可最不靠谱的能独挡一片天地了,事事都能做得周全。至于最靠谱的那一个,倒是成为了一抹所有人心中无法释怀的记挂,要人来操心的。 赵俞琛说:“以后有时间请你吃饭。” “好啊!赵大帅哥请我吃饭!” “现在沧桑了,哪里还帅。” “喂,你家里没镜子的吗?看你这一身的肌肉,我都想去健身房了,靠,你要回来的话得抢我我多少客户,我得加把劲儿了!” “阿遥,”赵俞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只是淡淡地笑,收好材料,起身拍了拍谢遥的肩,“注意安全,平常也要注意休息,别太忙。” “好,你也是,最后,生日快乐!真的快三十了,加把劲儿啊!” 谢遥拍了拍赵俞琛的肩就买单离开了,打了一辆专车去了虹桥机场。赵俞琛从星巴克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上海的冬天雨下个不停,今天也没上工,赵俞琛小心将那叠资料塞进棉夹克里,还没走出商场,就被里面的某家店铺吸引。 一条淡蓝色的针织围巾挂在橱窗里,沉静的颜色,就像夏迩熟睡时,轻轻铺在他身上的月光。 他知道夏迩为了省钱每晚都是骑共享单车上下班,天气这么冷,每次都冻得小脸惨白。他走进那家店铺,发现买两件打七折。 围巾是199元,有点贵,但如果加上一副99块钱的手套的话,打七折还能接受。毕竟,也许是要用很久的东西,买质量好一点的,也值当。 自己还没给他买过礼物呢,圣诞节快到了,年轻人们都爱过圣诞节。 只是幻想一下夏迩收到礼物时的笑容,赵俞琛的心就酥酥痒痒的,触电似的。只是,尽管谢遥已经提到了今天是他的生日,尽管手里还拎着两块打包好的芝士蛋糕,赵俞琛对于这个日子却采取着一种无视的态度。 他只想他的小朋友。 拿起围巾和手套,赵俞琛递给收银员,付了款。 “送人的吗?”收银员问。 “嗯,” “那给您用个好看一点的袋子,圣诞节的元素。” “好,谢谢了。” 收银员熟练地在袋子上还打了一个蝴蝶结。 很漂亮,赵俞琛还没送过什么人礼物,他提着礼品袋冲进雨里,冲进商场附近的停车棚里,找到电瓶车,掀开坐垫,小心地将礼品袋、资料以及两块芝士蛋糕都放了进去。 还有三天才是平安夜呢,是今天就送,还是三天后再送? 可夏迩那么聪明,自己刚拿回去肯定就得叫他发现。思前想后,还是今天送吧,反正让快乐提前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刚骑上电瓶车没多久,手机就一个劲儿地震动。 赵俞琛停车,发现是费小宝。 “怎么了小宝?” 电话那边传来费小宝着急忙慌的声音。 “赵哥你快来一下工地,快来!这边出事儿了!” 第44章 过生日 赵俞琛心一沉, 各种不好的想法在心中四起,他迅速收起手机,捏下油门往工地方向狂奔。 千万不要是什么人受伤了, 冬天雨多, 脚手架湿滑,稍不注意就得摔个跟头, 轻则跌伤重则断根骨头。天气寒冷, 工地上的草地都冻得跟铁一样。 电瓶车一路飞驰, 冷冰冰的雨打得赵俞琛睁不开眼睛,将将停好车, 他就冲进了工地里。 “小宝呢?”他抓住一个值班人员问。 “在宿舍呗。”值班人员冷得直哆嗦, 正准备去值班室倒热茶。 只见工地里一片寂静, 只有场外的工人宿舍里闪烁着几盏光芒。赵俞琛不作停留, 就冲工人们的宿舍跑去。 碰的一声推开门, 赵俞琛扑进一团热气里! “发生什么了?小宝?!” 只见老刘、小宝、陈峰等人都站在床前的空地上, 在他们身后依稀还有一道身影, 看到赵俞琛跑来,众人眼底又是震惊,又是一些……鬼鬼祟祟? “这么这么快!” 费小宝吐槽,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对准了赵俞琛就拉开了引信。 又是碰的一声!无数彩片飘飘洒洒,落了赵俞琛一身。 “赵哥,生日快乐!” “小赵,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啊!” 彩片光彩炫目,落在阴暗的屋内。赵俞琛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落下胳膊时,他眼底是疑惑和不解。 有些不适应这种场合, 除了费小宝之外老刘他们都是拘谨的,搓着手,讪讪而友好地笑着。 “怎么回事……”赵俞琛惊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众人慢慢分开,露出了夏迩的身影。 他手里捧着一个蛋糕,上面插着29字体的蜡烛,缓缓朝自己走来。 烛光照在他羞赧却又激动的脸上,他抬眼看向赵俞琛。 “哥,祝你生日快乐!” “迩迩……” 赵俞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热,当然,他也不可能看到,震惊过后,自己的眼眶在发红。 没错,他对这样的场面无所适从,可以说在场的除了费小宝之外,每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大概日子苦到了一定程度,连温情都有些难以承受。 可苦日子里总该有些糖,不是吗? 夏迩羞红着脸,要知道,他能来到工地上找费小宝和老刘他们安排这样一场惊喜,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他知道赵俞琛喜欢这里的人,他知道这里对赵俞琛很重要。恋人重要,朋友们也重要。 生日的时候,重要的人就应该在身边。 “愣着干嘛呀,快许愿啊赵哥!”费小宝在一边起哄,陈峰也跟着应和,黝黑的脸上羞怯散开,是好久没庆祝过什么的兴奋。 尽管有些无所适从,赵俞琛还是好整以暇,闭上了眼睛。 许什么愿望呢? 老实说,近些时日他的渴求有很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但真到了擦亮神灯阿拉丁出现的时刻,恐怕思来想去,还是这一个吧。 “那就是,愿我的夏迩平安健康,幸福自由。” 默念完,他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轻烟缭绕之后,是夏迩那张令他心醉神迷的面庞。面庞上的笑容,是赵俞琛这一生的魂牵梦绕。 “嘿嘿,小赵许了什么愿望呀?”老刘眯着眼睛问,笑得一脸灿烂。他想到了他儿子,好久没给儿子过生日啦。 “去去去,老刘,愿望怎么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不灵了!”费小宝拿着塑料刀叉说:“快快快!切蛋糕,我好久都没吃过蛋糕了,哎小夏,你还挺会挑,真好看啊!” “我选了很久。”夏迩受了夸奖,脸红的不行,却还是指着说:“那个有樱桃的部分,要给赵哥。” “知道啦知道啦!谁稀罕!” “迩迩……”赵俞琛手里被塞了块蛋糕,这才觉得喉咙被打开,能够说话了。 “哥,你不会生气吧?”夏迩是既开心,又担心。 “为什么要生气?你给我过生日,我很……感动。” “嘿嘿,才不是要你感动的,我只想你开心。” 赵俞琛从蛋糕上拎起那颗通红的樱桃,“张嘴……” “你吃嘛。” “听话,张嘴。” “啊…… ”夏迩乖乖地长大了嘴,吃下了赵俞琛喂过来的樱桃。 “要不是这里人多,我真想亲亲你。” “可别!”夏迩捂住了嘴,“我可不干。” 赵俞琛搂了他腰,“偏要。” “啊我真是没眼看了!”费小宝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嘴角还沾着奶油,“注意一下形象好吧!” “知道了小宝,吃你的。” “赵哥,老刘和小夏还熬了汤呢,晚上咱们一起吃饭!”陈峰兴奋地说,就见宿舍深处电磁炉边老刘一手端着蛋糕,一手揭开一个铁锅盖。 “哎哟!好了!”老刘喊道。 熟悉的味道,赵俞琛就没忍住咽了咽口水:“这香味……” “莲藕排骨汤!湖北菜!”夏迩兴奋地说:“我尝了,味道好得很!” 赵俞琛的心又软了软。 的确,他的记忆里总是存在着莲藕这一抹清甜醇香的。原来刻意的忘记不能欺骗身体,一闻到莲藕排骨汤的味道,就是赵俞琛也嘴馋了。 “快,把桌子摆出来,哎哟,蛋糕一会再吃嘛,吃饱了怎么吃饭!”老刘招呼着费小宝和陈峰。 费小宝不乐意了,“天天都吃饭,蛋糕又不是天天吃!” “你个小年轻,一天到晚就知道抢白我,要是我是你老子,高低削你一顿!”老刘作势举起拳头,费小宝笑着躲开,撞到了陈峰搬出来的折叠桌,顿时屋内笑成一团,没过多久,众人就围着桌子喝起香喷喷的莲藕排骨汤了。 “好幸福啊哥,外面那么冷,我们在温暖的屋内喝热汤。” “是,真幸福,迩迩,哥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因为喝汤,还是因为这一切,赵俞琛感受到了,自己的脸在灼热,有什么快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变得柔软,软成一团棉花糖,谁都能扑上去,留下一团他的痕迹。 很少了,他很少有这样开怀的时刻。转头,他看着在自己身边乖巧坐着、捧着一次性塑料碗小口喝着汤的夏迩——没错,是因为他,因为有这个孩子自己才有这样的时刻,那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确是活着的时刻。 “好喝吗?”感受到了赵俞琛的目光,夏迩侧身,抬头看他。灯光落在他的眼底,像流淌的黄金。 “好喝。” “和你家乡的排骨汤一个味道吗?” “一模一样。” “那就好,我担心别处的藕不像你们那边的,我还专门问了菜场老板,他跟我保证这藕是湖北产的,说是一个叫洪湖的地方……” 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赵俞琛只能看到那张莹润的双唇开开合合,是成熟的杏子,诱惑着他去采摘。 “小夏,你今晚还要上班吗?”费小宝朝角落努努嘴,“怎么还带着吉他?” “我,我今晚不上班。”夏迩放下汤碗,尽管紧张得砰砰跳他还是扫视了这昏黄灯光下的一张张质朴的脸,最终望向他的赵哥,“我想给赵哥唱一首歌,当作生日礼物。” “唱歌?”费小宝来劲了,“我靠,我们平时花钱才能看到的!你在这儿唱?!” “嗯。”夏迩依旧凝视赵俞琛,“在这唱。” 他在赵俞琛惊讶而温柔的目光中起身,走向了角落,拿起了靠在墙上的琴。 搬了个凳子,他刚好坐在了暖黄色的灯泡下。 “这是我新学的一首,还不是很熟练,这首,是送给赵哥的。” 赵俞琛的心脏慢了半拍,他紧紧盯着夏迩,很明显,他的小朋友很紧张,脸红得像番茄,却很镇定。当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赵俞琛很想知道,他会送自己什么歌。 指尖拨动琴弦,前几个音节一出,赵俞琛就在惊讶中,生出了无限柔情。 居然是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 吉他的前奏很长,却很动听,当夏迩的嗓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几分。 尽管对于老刘他们来说,并不能听懂这首歌,但他们能听懂这音色、这曲调、这感情。 So so you think you can tell Heaven from Hell Blue skies from pain Can you tell a green field from a cold steel rail A smile from a veil …… Did you exchange A walk-on part in the war For a lead role in a cage How I wish 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bowl year after year Running over the same old ground what have we found The same old fears wish you were here 我多希望你在我身边…… 我们只是两个迷失的灵魂在鱼缸中徘徊游弋 …… 慵懒的声色,专注而陶醉的神情,夏迩的舞台似乎从来都不在那家地下酒吧里,而是在这里。 在赵俞琛的面前,在有关他的一切的面前。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首,他唱得是如此动听。 而赵俞琛,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捏紧了拳头,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目光却舍不得从夏迩身上移开。 小朋友,尽管这首歌Pink Floyd中稍微好唱的一首,可还是很难的一首,非常非常难的一首…… 能唱这么好,天知道你练了多久…… 迩迩,我的迩迩。 我已能辨认出地狱和天堂,因为在你出现之前,不存在天堂; 我已能从冰冷的铁轨间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的田野,因为那里是你的微笑; 我已能成为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是的,迩迩,wish you were here, but you are already here. 迩迩。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夏迩含羞抬头,就见赵俞琛自顾自地从座椅上离开,朝他走过来。 沉默地,捧起他的脸,靠近着,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第45章 要礼物 “啊啊啊啊啊没眼看!”费小宝捂住眼睛起哄, 老刘更是直接转过去了身,说再去加两碗汤,陈峰却问:“还能唱点别的么?小夏唱得很好听, 唱点我们能听懂的。” 夏迩从赵俞琛的唇下挣脱, “好呀,我很会唱齐秦!” “大约在冬季!” “对!” 陈峰跺脚, “赵哥, 你晚上回去再亲, 叫小夏给我们再唱几首吧!咱平时都没机会听呢!“ “就是就是!”费小宝攀上陈峰的肩膀:“晓霖唱得也跟小夏一样好听,每回去看她都得买上一杯酒呢!” 夏迩将手落在赵俞琛胸膛上, 轻轻把他往后推了推。 “别让刘师傅难为情。” 赵俞琛真是恋恋不舍, 恨不得把人抱了冲出去, 带回家里去, 关上门, 盖上被窝, 谁都不要瞧见。 夏迩见到赵俞琛虽是沉默, 目光却烫得像火一样。自己的脸颊也火烧火燎起来。 “我唱歌了。” “好。”赵俞琛坐了回去,望着陈峰和费小宝说:“最多再点两首。” “哇,赵哥你还舍不得啊?!” “迩迩也很累的。” “好嘛好嘛,两首就两首, 陈峰你点了齐秦的,我要听陈粒的,那个什么《奇妙能力歌》,你会唱吗?” “会一点点。”夏迩捏着指尖说,他伸长了脖子,又问后面搅汤锅的老刘:“刘叔,你要听歌吗?你也可以点。” 老刘虎躯一震, 转过头讪讪地笑:“小赵说就能点两首。” “三首!我说了算!”夏迩朝赵俞琛眨眨眼,赵俞琛无奈摇头,嘴角却是上扬着的。 “那、那我要听《天仙配》……” 夏迩呆了一呆,费小宝和陈峰发出爆笑,连赵俞琛都没忍住笑了。 “喂,他一个零五后,估计没听说过啥是天仙配!哈哈哈哈!” “老刘,你真是比我们还难为人!” 费小宝和陈峰笑作一团,这天仙配夏迩听是听说过,但好像是戏曲?让他弹着吉他,唱戏曲? 老刘黝黑的脸上红作一团,“去去去,就知道笑我这个老家伙!一会没你们排骨吃了!” “不要啊老刘……” “刘叔发脾气啦!” “赵哥你快跟小夏亲嘴刺激一下他!” “……” 吵吵闹闹一团。 回想这段时日,赵俞琛总是对这个二十九岁的生日尤为清晰,他极力去忘记的却如雕刻般在他心中永恒。斑驳着油烟的灯泡下散发梦一般的昏黄灯光,分明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却在歌声中不自觉地躺到木板床上出神,樱桃奶油蛋糕在桌上自顾自地塌陷,莲藕排骨汤在电磁炉的保温下不住地弥漫出清香,歌声似乎不只有三首因为即使离开了也在众人心中萦绕…… 那晚,赵俞琛还记得,他背着夏迩的琴,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过这栋尚未完成的建筑,来到停车场。 他掀开坐垫,从里面拿出礼品袋,递给了早已幸福得稀里糊涂的夏迩的手里。 “这是?”夏迩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提前几天,圣诞节快乐。” “难道这是圣诞节礼物?” “不然呢?”赵俞琛笑,说:“快打开看看,我觉得很好看,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 夏迩小心翼翼地拆下蝴蝶结,哆嗦着打开礼品袋,说不出是冷的,还是激动的,他一见到那蓝色针织围巾和手套,兴奋得快要跳起来! “喜欢!喜欢!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圣诞节礼物!我、我也是会收到礼物的!”他用手摸了摸袋子里的围巾和手套,整个人都在颤栗。 “我给你戴上。” “现在就戴上吗?” “一会要骑电瓶车,正好。”赵俞琛笑吟吟地拿出围巾,在夏迩脖子上绕了几圈。夏迩只穿了一件夹棉的皮衣,白天还好,晚上肯定冻得够呛。 “以后还是要穿袄子,你太瘦了,哥下回给你买羽绒服穿。” 夏迩的半张脸都被捂在暖烘烘的围巾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他瓮声瓮气地说:“你都只穿棉夹克呢!” “哥平常运动量大,不怕冷!”一边说,赵俞琛笑着给夏迩戴上手套,“我看了下成分,是百分百羊毛的,应该挺保暖。” “我真的……感动死了……”夏迩的鼻尖发红,眼泪扑朔地直往下掉。 “哭什么,小笨蛋。” “我第一次收到圣诞节礼物…… 不,应该是礼物……” “哥给你买的英文书不算了?” “算,但,但不是这样的,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戴围巾和手套…… ” 赵俞琛皱眉:“第一次?” “嗯。”夏迩点头。 “安徽不冷吗?” “冷,很冷,但从来没人告诉我,冷了是可以戴围巾和手套的,因为没有人给我买……” 赵俞琛惊了一瞬,夏迩家里居然贫穷到了这种程度?但转念一想,其实很多时候,本质上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一个家庭的氛围。夏迩说过,他从小就挨打,就是长大了也挨打,这一切赵俞琛都亲眼见过。 心里发痛,他张开双臂把夏迩抱进怀里,在他耳边说:“以后哥给你买,买很多很多。” “有这一条就足够了,哥,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真的。” 羊毛温暖,赵俞琛的怀抱更暖。这个冬天是夏迩度过的第一个温暖的冬天,也是赵俞琛这几年度过的一个别样的暖冬。 电瓶车载着两人回了家,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夏迩怀里还抱着围巾。 “晚上还要抱着睡?”赵俞琛笑着打趣他。 “嗯,当然。” “那谁来抱我?”赵俞琛凑近了,捻了夏迩的下巴摇了摇:“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怕花钱就没买,所以就只准备了蛋糕和汤,哦,还要那首歌。” “不够。”赵俞琛一个翻身就把夏迩压在身下,撑在他上方,“知道哥还想要什么礼物吗?” 夏迩脸一红,用围巾蒙了脸,笑着,黏糊糊地应了声,“知道……” 粗粝的手掌已然开始逡巡向下,就像巡视领地的猎人。隔着蓝色围巾,赵俞琛能感受到夏迩那轻柔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变得滚烫。 如果掀开这“面纱”,一定会是一张春色般的旖旎面庞。可赵俞琛却只是轻轻地垂头,隔着围巾,吻了吻夏迩的眼睛。 是的,赵俞琛在□□中从来不算温柔,或许他骨子里蕴藏着一抹残酷的力量,这力量平日是流淌的大河,蜿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却在某些时刻,化身为冉冉上升的燃着烈火的血色朝阳,是撼天震地摧枯拉朽的的惊涛骇浪。起先这围巾覆在面庞,而后不知为何,绑在一双瘦泠泠的手腕上。固定住双手,他在他的身下柔软成水一般的模样。 不要所谓的温柔,要像猛浪拍打峭壁,每一次的进攻,都要在身上留下痕迹。夏迩在喘息中被赵俞琛自后扼住,转过头与他接吻。全然的占有让他感受到这感情有多么汹涌,自己被爱得是那样疯狂。 他被禁锢,他被包裹。 他被他揉碎在怀里,他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 最后一吻落下,赵俞琛整个人都瘫软在夏迩身上。 好一会,他才重新回过神来,撑起身子,解开了绑在夏迩手腕上的围巾。 “迩迩?”他起身拿了杯热水,递到夏迩唇边:“还好吗?” 夏迩早已是失神的状态,眼角挂着泪,嘴角也是亮晶晶的。这幅场景简直比春光还要艳丽。赵俞琛想,还好自己是个崇尚理性的人,不至于被肉/欲驾驭得失去了神志,不然高低还得再来上一次。 可他的小朋友会受不住的。 “好…… ”夏迩慢慢挪动了眼珠子。 “喝点水,然后去洗澡。” “不想洗了,累……” “那可不行,哥、哥都留里面了,不处理的话,睡着不舒服。” “不,我就要这样。” “听话。” “我不听话。” 夏迩又抓了围巾蒙在脸上,含糊不清地说:“我就要这么睡觉,带着你的味道睡觉……” 也许是被爱的感觉过于强烈,夏迩也会有了自己的小脾气,小坚持。赵俞琛无奈地笑,穿好衣服,走进卫生间冲洗了一下,便拿着热毛巾出来简单地给夏迩擦了下下/身,再给他套上了睡衣,盖好了被子。 小朋友今天累坏了,没过十分钟就睡了过去。赵俞琛一看时间,半夜十二点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看来明天能不能顺利上工还是个问题。 关了灯,在夏迩脸上吻了吻,他走向书桌,开了盏小夜灯,就着一杯热茶,开始翻开谢遥给他的材料。 万水的事情一直记挂在心头,不弄清楚赵俞琛简直是夜不能寐。他始终不明白万水这样一个规模的公司怎么就接到了明晟这个业务,如果其中有猫腻的话,便是破局之处。 上层人总是习惯把底层人逼到极处,那么就得祈求自己不要留下把柄落到底层人的手里。 只是,在这些文件里找到关键信息的确不容易,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赵俞琛才有了些眉目。 的确,万水拿到这个项目合规合法,可为了这合规合法,似乎做了一些小动作? 赵俞琛扶额,满脑子都是“张绮年”这三个字,看来这个人很有野心,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能够白手起家做到这个位置,就是赵俞琛也不得不心生佩服。然而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忘掉当初稳扎稳打的自己,采取急功近利的方式,去触碰自己不该触碰的东西。 三个小时过去后,赵俞琛终于锁定了问题的关键——资质问题。 很显然,万水是有这个资质的,所以才能合规拿到这个项目,但他居然在短时间内由二级资质跨越到一级,虽然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但奇迹的发生,本就容易引人质疑。 赵俞琛对建筑行业的资质问题并不是特别了解,其中的条款十分详细,看到后半夜他两个眼皮都在打架,不知何时,他终于放下笔,收拾好资料,钻到暖烘烘的被窝里,把熟睡的夏迩抱了个满怀,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是夏迩先醒。 果然,外面还在下雨,赵俞琛估计早上可以睡个好觉。 “二十九岁的第一天哦。”夏迩笑着在赵俞琛额头上来了个早安吻,赵俞琛还没醒,眉头紧皱着。夏迩伸出指尖,指尖揉散那眉宇间的忧愁,歪着头,他自顾自地问:“梦里总是皱眉头,到底怎么才能赶走那些困扰你的东西?” 夏迩温存地叹了口气,决定先下床,煮几个饺子,等赵俞琛一醒,就可以吃早餐了。 他伸了个懒腰,腰肢酸软,昨晚被折腾得够呛。他拿了煮锅烧水,又从小冰箱里拿出速冻饺子,饺子在锅里翻滚时,他来到桌前准备收拾出吃饭的地方。 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他愣在原地。 一张复印纸的空白背页上,笔力遒劲地写着三个大字。 “张,绮,年。” 夏迩瞳孔皱缩,倒吸一口凉气。 第46章 危机来 为什么会写他的名字?难道赵哥知道了什么?! 不,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跟他的关系,否则不会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那会不会是张总私下里对赵哥说过什么? 比如威胁要开除他? 想起昨晚在工地宿舍里的欢声笑语,赵俞琛是那么放松、自在, 是他少有的卸下心防、全然享受的时刻。如果失去这份工作, 别说赵俞琛,夏迩都受不了。 噗呲几声, 沸水从锅里溅出来, 在电磁炉上滋啦直响。 夏迩连忙过去关了小火, 早上起来的轻松心情此刻不复存在,赵俞琛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此刻凝结在他的眉心。 要是, 要是赵哥知道要包养自己的张总就是工地的大老板怎么办? 要是赵哥知道了我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怎么办? “早安。”冷不丁地一句在耳边响起, 夏迩吓了一大跳。 “小心, 别烫着, 在发呆?”赵俞琛自后抱住夏迩, 在他耳垂上咬了咬。早上七点半, 正是男人的时刻。夏迩立马就感受到了后面的异样。 他连忙收回思绪,“先吃饭嘛。” “吃你不行?”赵俞琛轻笑。 看来应该是不知道……夏迩仔细回想,赵俞琛的性子不是那种还会跟他装模作样的,就像之前他以为自己在卖, 脸上就写满了不爽,还直接叫自己擅用安全套。但现在,似乎一切如常? 夏迩心里稍稍放心,转身,像一尾鱼一样从赵俞琛的饿怀里滑了下去,蹲下,拿住, 轻车熟路地就给赵俞琛来了个“早安吻。” “迩迩…… ”赵俞琛倒是没想到夏迩这么直接,片刻惊讶后,他屈服于灵巧的舌尖,双手也没忍住揉搓在那松软的卷发当中。 锅里的饺子都快煮烂了,然而一人仰头陶醉,一人唇舌卖力,谁能顾得了几个饺子? 赵俞琛头皮发麻,他心想夏迩的技术怎么好得过分,没过一会就他哆嗦着缴械投降。结束后,夏迩冲进卫生间里漱口,赵俞琛斜倚门,饶有意味地问:“小朋友是不是偷偷看坏东西了?” 夏迩含着一口漱口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赵俞琛。 赵俞琛没忍住,指向镜子:“看——” 看什么……夏迩疑惑,刚一转头,就被赵俞琛捏住了鼓囊囊的两颊,一道水柱打嘴里喷了出去。 “啊!坏蛋啊你!”漱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狼狈极了。 “哈哈!”赵俞琛大笑:“小时候没玩过吗?朋友一喝水我就捏他脸。” “哼,给你舒服了你还欺负我,下次再也不给了!” “那可不行——”赵俞琛挡住门:“告诉我,是不是看教学片了?” 夏迩脸一红,捂住脸:“啊,你别问。” “那就是看了,看的哪部?以后给哥也观摩观摩,好给你服务。” 夏迩脸红得快要爆炸,虽然他和赵俞琛做了那么多次,但被抓包看黄片还是第一次。虽然成年人看黄片很正常,但赵俞琛却是从他的技术上发现的端倪……他快尴尬死了。 这时,他突然惊叫一声,赵俞琛虎躯一震。 “我的饺子!” 好好的饺子煮成了饺子汤,看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今天这刀斩在饺子身上。 吃完了早餐,赵俞琛揉揉太阳穴,又坐回了桌前。夏迩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转悠,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这些都是什么?” “一些万水建工的资料。” “万水?” “嗯,工地的总承包商。” “你研究这个做什么?” 赵俞琛抬头看了一眼夏迩,笑着说:“为了给我的迩迩过好日子。” 夏迩歪头:“什么意思?” “要是工地上不拖欠工资,哥天天带你吃好吃的。” 夏迩明白了过来,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什么万水,不给你们发工资,是吗?” 之前赵俞琛极少在夏迩面前提这回事,他不想让他跟着操一些无谓的心,但越拖越久隐瞒也不是长久之计,两人在一起后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对。于是他点头,说:“拖了大半年了。” “这么久?!”夏迩惊呼。 “嗯,我一直觉得万水有问题,这个张绮年,也有问题。” 听到“张绮年”三个字,夏迩又是汗毛倒竖,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张…… 张老板,不给你们发钱,是吗?” “据我目前的调查,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责任不在于利德和老王,还是他这个总承包的出了问题。” “他是……坏人?” 赵俞琛轻笑:“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当然咯,除了我的迩迩以外,迩迩是好人。” 夏迩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想我会亲自去见一趟张绮年。” 这句话让夏迩又是后背一凉,差点绷不住表情,“他、他那么大一个老板,怎么见……” 赵俞琛却是自信一笑:“再大的老板也是人,只要肯想法子,人都是可以见到的。” “你有法子了吗?” “差不多。” 夏迩脸上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他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要不一开始就不要隐瞒,隐瞒了就再也不能轻易说出来。此刻叫他在赵俞琛面前坦白张总的张就是张绮年的张,简直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毕竟赵俞琛已经对他坦白得彻底,而自己的隐瞒,或多或少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少年心性,不懂得及时止损,又是第一次恋爱,更是摸着石头过河。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身,问:“那要是发工资了,还去找他吗?” “我对资本家可没什么大兴趣,但对于把无良资本家挂路灯上,还是挺感兴趣。” “听不懂。” 赵俞琛被他逗笑了,转过身摸夏迩的头:“钱都要回来了,就带你吃寿司,请老刘他们吃烧烤,干嘛去见人家,浪费时间呢。” 夏迩僵硬地笑,“也是,刘叔他们也会很开心的吧。” “当然,这些日子天天叹气,可叹气又什么用,还是得想办法……”一边说,赵俞琛就又转过身翻看资料了。 别人叹气,他来想办法,赵俞琛习惯于去肩扛一些责任。夏迩了解他的性格,可在这件事上,他由衷地希望打头阵的是别人。 本来圣诞节在即,夏迩收到了礼物开心得很,现在是彻底没了好心情了。 手机震动两下,打开一看,是酒吧老板发过来的信息。说是为了迎接节日,酒吧里要做特色布置,叫夏迩过去帮忙。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被当作小工对待了,酒吧老板见他不上道,什么脏活苦活都往他身上堆,前些日子还去刷了一个多小时的马桶,酒吧——还是Gay吧,卫生间里的场景可以想象,夏迩干了一个多小时,干呕了一个多小时,还时不时地遭到调戏,比如在弯下身擦马桶时会被一些酒蒙子抓住腰自后给他一下。 他吓得“花容”失色,那些好事者只是笑嘻嘻地在他屁股上拍了拍,又去别的隔间里你侬我侬了。 可没办法,钱难挣屎难吃,更和况他还签的“卖身”合同,除非赔钱,一点招儿都没。 然而这些他也不敢跟赵俞琛说,偶尔的陪酒也被灌得越来越多,虽然有的客人看在张绮年的面子上不会动他,但张绮年许久不来,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便又开始了。 忧心忡忡地离开家,即使戴着赵俞琛送的围巾和手套,身暖暖的,心却凉凉的。他真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喊你的张总过来为你买个场子呗!”一名正在搬桌子的小年轻说。夏迩在酒吧里没有朋友,就这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还说得上几句话。这男孩姓李,长得憨厚,吃不了台面上的饭,就是在后台打杂的。 “真的,我都羡慕死你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小李嗤笑着,面上既是嫉妒,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毕竟男人都有股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总觉得出卖身体是上不得台面的事,然而私底下又苦于没有机会,一旦真有了机会,屁股卖得比谁都快。 夏迩哼哧哼哧搬着凳子,摇着头说:“那不行,欠他的我还不了。” “陪人家睡一觉就完事了。”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你……无语。”小李冷笑一声,“那你在这里被人调戏、被人摸来摸去就很高尚啦?” “这不是什么高尚不高尚,我就是不想欠他人情……再加上,要是赵哥知道我还在跟他见面,他会伤心的。” “喂,成年人还没有谁跟谁谈恋爱了就不允许对方正常交友的道理,你就算不陪张总睡,跟他好好说一说,也可以帮你省下不少麻烦。”小李撺掇着:“再加上,张总人那么好,对你几乎有求必应,之前也不过就是亲一亲你,也没做什么别的,你没看电影吗?外国人都是亲来亲去的,这很正常的。” “可是……”夏迩拿起一个冷杉树扎起来的圣诞花环,踩着椅子,踮起脚挂到门上。 “没什么可是的,没有张总,你在这儿混不下去,有你受的!” 没错,没有张绮年,自己在这里不会好过。但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倘若张绮年真的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话,是不是只要自己提出还钱的要求,张绮年就会把钱还给赵哥和工人们呢?这样的话,赵哥就不会去找他了,大家也能拿到钱,过个好年,皆大欢喜。 而张绮年……他那么有钱,肯定不会在乎这点钱的。 只是,万一张绮年对自己提要求,届时该怎么办呢? 天真的想法一旦在心里埋下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一整天夏迩都在琢磨这件事,小李看他动摇了,就不断添油加醋,人嘛,总是看到别人幸福,心里都是艳羡的。想让夏迩在酒吧里好过些是真,看他跟那个赵哥在一起心痒痒也是真。别的不说,赵俞琛一有时间就过来接他下班,每次都在酒吧门口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旁若无人,任谁去撩拨都没用,就这一点,酒吧里所有人都羡慕的要死。 夏迩却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赵哥好过。 一忙就是一下午,搬桌子搬到腰都直不起来,夏迩心想,真佩服赵哥还有刘叔他们,自己是干不了一点体力活,看来当初工地不要他是有原因的。 只是越搬夏迩心里就越不愉快,要是自己搬了一下午桌子没有一分钱,还不得呕死,而赵哥刘叔他们,却在工地上白白干了半年多。 凭什么。 想到张绮年的那张脸,夏迩恨不得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当然,也只能想象一下罢了,张绮年的那个气场,夏迩恐怕还没张嘴就偃旗息鼓。 但是,要是好好劝说一下呢? 张绮年出手的确阔绰,也许他只是忘了,忘记还要给农民工发钱这回事,毕竟明晟这个项目有那么那么大,他一定是想象不出的有钱。 越想越觉得可行,就在快下班的时候,夏迩突然接到了赵俞琛的电话。 赵俞琛是轻易不主动给人打电话的,夏迩忙不迭地接听,手机差点都没拿稳:“喂,哥,怎么了?” “迩迩,今晚我不在家吃了。老刘出事了,我得赶去工地。” “刘叔?刘叔他怎么啦?” 沉默了片刻,赵俞琛说:“贷款还不上,着了急,高血压冲了。” “啊这,要紧吗?”夏迩着了急,握紧了手机。 “别担心,哥处理好了回来。” 赵俞琛声音冷静,果断地挂了电话,夏迩却握着手机,站在酒吧门口,老半天没缓过神来。 如果说下午种下了那颗种子,如今浮现在眼前的、昨日和他一起炖汤的老刘的那张慈爱的、笑呵呵的脸,便在这一刻,让种子发芽了——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在巴拉德罗度假,网络还算OK,摸了一章出来,特别对不起大家,是在抱歉,在古巴有网没网全看运气,并且很多国内的App都不能用。 第47章 去赴约 “赵哥!”远远地费小宝就在朝赵俞琛招手, 赵俞琛小跑过去,“还好吗?!” 费小宝五官拧在一起,“不大好, 老刘死也不跟家里人说, 他婆娘还在金山那边。” 赵俞琛点了点头,说:“走吧, 带我去看看。” 下午赵俞琛收到了不上工的消息就在跟谢遥打电话商量万水的事, 刚理清楚一点头绪就被费小宝几个电话狂轰乱炸,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赵俞琛连忙联系了夏迩,他担心自己忙太晚小朋友等不到他回家, 于是主动报备。 报备完了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除了坐牢的那几年之外, 赵俞琛从来都是自由的, 如今他竟将自己主动拴在一个人身上了。 他知道, 那根拴住他的绳子叫作责任, 责任的背后, 是爱。 可爱的方式有很多种,老刘的默默忍受,也是一种爱。 赵俞琛推开病房,老刘正在输液, 见他已经睡熟,赵俞琛离开病房去找医生。从医生口中得知老刘病况已经稳定,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怕是不能干重活儿了。 民工不能干重活儿,这等于说是断了老刘的生路。 赵俞琛沉默,内心里百感交集,但比起乱作一团的费小宝他们,他的目标在当下还是很清晰。 点燃一根烟, 他站在楼道尽头的吸烟区独自抽着,烟雾缭绕,赵俞琛陷入思索。如果万水的资质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只要有证据,就能够反将一军。只是用什么手段,让他纠结不已。 走法律程序当然是首选,可像老刘这样等着用钱的工人们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没钱,就是要命。 命都没了,还讲什么正义。 赵俞琛兀自轻笑,掐灭了香烟。转身,他看到为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着的工友们,那一张张淳朴的脸上是着急,是无奈,是恐惧,也是叹息。 赵俞琛突然想起夏迩之前有一回说他是一棵大树,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谢遥和程微岚过去也说他总是可以给人带来希望,他的能力需要有用武之地,他的肩膀需要肩扛起他人难以扛起的大任。 尽管他一再躲避这种标签,可如今,当他成为夏迩的大树时,当他每日站在酒吧外守护他时,为什么不能再用自己的能力,为这些人们再豁出去一回呢?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方向无比明确,他要找到证据。 城市陷入寂静,赵俞琛在医院里忙里忙外时期,夏迩第一次拨打了那个电话,没过多久,一辆奔驰车停在他的面前。 见他犹豫,车窗落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张总叫我来接你。上车吧!” 夏迩紧紧攥着手机,脸上的纠结拧成一团,见他干愣着就是不肯上车,车内的男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了,还有事呢!” 车门大开,暖气似一双无形的手,把夏迩撅进了车内。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已经上了高架,驶往市区的方向了。 从来没坐过这么好的车,无所适从地低着头,想方设法地驱逐脑子里赵俞琛的身影,夏迩拼命练习自己下午在心里酝酿好的话语。 一定要好好表现,张总除了会亲一亲他,不会做别的的,如果要做,再拒绝好了。不管怎么说都要试一试。 夏迩近乎自我欺骗似的给自己打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美化了张绮年,便觉得自己成功的概率很大,非常非常大。 车子行驶到外滩,在华尔道夫酒店门口停下,夏迩从车上下来后,司机递给他一张房卡。 “顶楼的套房。”扔下这一句,司机方向盘一打,去了车库。夏迩攥着房卡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酒店?为什么……要在酒店见面?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张绮年,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见面? 来都来了,夏迩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酒店的暖色调光芒照亮他那张漂亮的年轻面庞,从旋转门走进大厅,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灯火通明的豪华酒店他是第一次进,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去坐电梯。 好在酒店的大堂经理发现了他,通过手里的房卡信息,顺利将他送到了楼上,而这个过程,夏迩脑子里竟然全都是赵俞琛。 当他一只脚迈进酒店的时候,赵俞琛的身影便来到了他的脑海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中,是冰冷的、犹如蛇一般的审视。 夏迩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可电梯上行,并不给他机会,直到来到了房门口。 现在走还来得及——有个声音在脑海里说,可是,又有一道声音乍响,来都来了,你又不是来干坏事的,你是要来解决问题,帮赵哥,帮刘叔……还有,帮自己! 夏迩挤出僵硬的笑容,房卡在手里被汗湿,突然,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衬衫,笔挺的西装裤,张绮年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志在必得的微笑,垂眸,他看向门口的夏迩。 “怎么不进来?”张绮年声音低沉,“怕我?” 夏迩本能地后退一步,讪讪地笑:“没、没有。” 张绮年侧身,“那就进来。” 犹豫了三秒,夏迩咬牙走进,同时,他拼命回忆在心里准备好的那些话。 张绮年轻笑一声,关上了门。门锁内传来一道机械声,自动上了锁。 夏迩站在套房的客厅内,手足无措,温暖的热气让他额头冒汗,他紧张地盯着脚下的短绒地毯。 “围巾和外套脱了。”张绮年走过他,拿起桌子上的一瓶香槟,用开瓶器拔出了酒塞。 嘣的一声,夏迩惊恐地抬头:“啊?!” 张绮年瞥了一眼他,“你不热吗?这里有二十多度。” “哦哦,嗯……”夏迩着急忙慌地脱了夹棉皮衣,取下围巾手套抱在手里。 “那里有衣架。”张绮年头也不抬,手里却多出了两个高脚杯。 夏迩走到门边,挂好衣服,懊恼于自己的表现,他深吸了几口气。再度走向张绮年,他刚准备开口,就见张绮年看向他,下巴一扬,示意他:“坐。” 夏迩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张总,我……” “先尝尝这个,不是一般的香槟,有点年份了。”张绮年递给夏迩一杯酒,夏迩双手接过,却迟迟没喝。 “张总,我有话对你说。”他鼓起勇气再度开口。 “知道。”张绮年将香槟一饮而尽,垂眸看他:“急什么?咱们有一整晚,可以好好说。” 第48章 天真人 夏迩打了个颤, 连忙垂下了头,“不,我一会儿还要回家。 ” “回你和那个姓赵的出租房?” “嗯……” 夏迩又听到了一声轻笑, 带着嘲讽, “那你过来,是要跟我说什么呢?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我知道!”夏迩连忙起身, 说:“张总, 我知道您的时间很宝贵, 我不想打扰您,更不想……浪费您这样的好酒, 我, 我来是为了一件事。” “什么事?为了你的男朋友?” “是, 哦, 也不是……”夏迩摇头, 廉价的耳坠子在灯光下闪着血红色的光。 张绮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说:“要整他早整了, 我张绮年还不至于这么下作,拿开除一个底层工人这种事来要挟你。” “我知道,因为您一直都很好……您一直都是好人,对吗?”夏迩抬头, 迎上张绮年的目光。 张绮年神色微滞,“好人?” “没错,您是好人,虽然,虽然我对您并不好,但您一直在帮我,我知道……张总, 我,我一直都很感谢您……” “今天是来感恩的?”张绮年轻笑,他心想这小孩还挺有意思的。但他也很清楚,对一个人打上“好人”的标签,往往意味着有所求。 夏迩局促地低头,搅着手指说:“我,我是来求您一件事的。” 果然……但张绮年不介意让别人欠他人情,相反,欠得越多越好。他来了兴趣,他想知道除了钱这回事,夏迩还有什么来求自己的。 “什么事?”他走近夏迩,坐到夏迩身边,抬起手,落在夏迩单薄的肩头。 厚实的手掌下,夏迩身躯一颤,却没有躲避,只是往沙发后缩了缩。 “我、我知道您是工地的大老板,您能不能,把、把工资还给工人们?”夏迩说完,紧张地看向张绮年,他看到一抹震惊从张绮年眼中掠过,很快,但足以被他捕捉。随即,那张成熟的脸上显露出了一抹深深的戏谑。 “你来是为了讨薪?”张绮年难以置信。 “嗯。”夏迩老实点头。 “你的男朋友没钱用了?” “不是他,是、是很多人,那些工人们,都很辛苦,可是他们很久都没有发工资了……”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管我的事,可是关赵哥的事,赵哥要是来找了你,我怎么办? 夏迩抿了抿嘴,说:“赵哥过得很辛苦……求您,张总,你那么有钱,能不能把工资发给工人们,我,我……” “你什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夏迩会提起这回事,这事情早就是张绮年心中不能碰的隐痛,他的音调中带了厉色:“你能做什么?怎么,想跟我做交易?” 大概夏迩早就忘了发工资本来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又或者说人受惯了压迫,连天经地义的事都会掉入交易的陷阱,觉得非得自己拿出点出什么,才能换到点什么。 “我不能跟你上床,但、但我……”夏迩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拿起桌上的酒,“我陪您喝酒!” 说完夏迩一口干掉了半杯香槟,太着急,急促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露出讨好的微笑,乞怜着说:“只要您愿意,我陪您喝多少都行。” 张绮年冷笑:“你是觉得我连喝酒的人都找不到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不起,我…… ”夏迩慌了,他察觉到了张绮年的怒意,他连忙从张绮年臂膀下脱离,顺势半跪了下来,“求您,张总,我知道您是很好的人,您也不缺钱用,可能您只是忘了,求您、求您把钱给他们吧,求您…… ” 最害怕的那句话没有传来,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一会,夏迩听到张绮年的声音略显疲惫:“迩迩,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我……” “迩迩,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张绮年起身,双手扶在了夏迩肩上,让他直起了身体。这一刻,他似乎并不是那个一门心思要把夏迩弄到床上去的张总,第一次,他是一个无奈而疲倦的生意人。 “这早就不是发不发工资的事情了,迩迩,我比你更着急。” “张总……” 张绮年拍了拍他的肩,眼底露出欣赏:“你很有勇气,我很欣赏,可你的勇气没有智慧,你不知道怎么去拿捏一个人。” “你记住,好人是不会约你在酒店见面的——”张绮年伸手指向卧室:“即使你不是第一次,我还是为了你和我的第一次,准备了这个地方。” “我们这种人,要的就是这种朴素的东西,道德,绑架不了我们。” 夏迩的眼神颤了颤,他低头抿住了嘴唇。 “你回去吧,今天我就当你没来过。” “可是,工资…… ” “这件事我会解决,我张绮年就算是死,也不会欠人家的。” “您真的会解决?”夏迩抬头,眼底亮起了光。 “当然。” “那什么时候呢?” “我会……尽快。” “真的?” “迩迩,我对你的承诺,可从来都没有没实现过。” 张绮年温和地笑了,虽然今天没有得到夏迩的身体,但他是第一次,看到夏迩这么看他。好像自己已经不再是捕食者,而是生长着甜蜜果实的一株大树,吸引着猎物自己前来。 他离自己近了一步。 “我就说、我就说您是好人。”夏迩激动起来,脸色发红,“我没看错的,您是好人……” 他嘟囔着,是少年人特有的羞怯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激动,张绮年的心软了又软,他知道再在这里待上十分钟,夏迩就不会干站在这里,而是不论如何都会在他身下。 “你要是还不走,迩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动手了。” “啊?!” “你当我刚刚跟你说的话是开玩笑吗?”似是威胁,走过去,他捏住夏迩的下巴,以绝对的上位者姿态,垂首吻住了夏迩。 唇齿间是香槟的味道,夏迩打了个机灵,瞬间回忆到了在酒吧后台逃无可逃、避免无可避的那些时刻、那个角落。 他痴痴地看着,害怕了,“不,没有,我……” 张绮年松开他,转身走向落地窗前,遥望倒映着上海中心的黄浦江,淡道:“其实,一切不过都是时间问题。” “嗯?”夏迩已经走到门口穿外套了,他迫不及待地开溜。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应着张绮年。 张绮年摇了摇高脚杯,香槟里的气泡上升,旖旎了一片夜色。 眉目温柔,张绮年沉在一片笃定中,以夏迩听不到的音调,自顾自地说:“你、明晟这个项目,其实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 从华尔道夫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他的贴身衣服早就在温暖的套房里汗湿,因为温度,更是因为紧张。此时冰冷的江风一吹,他的后背一片冰凉,冷得牙关直打颤。但即使如此他脸上也挂着开怀的笑容,他恨不得这个时候就飞到松江,抱住他的赵哥大声说,工资一定会发的!一定! 所以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答应了,他是好人! 他迫不及待跑向地铁站,在回松江的漫长旅途中,他傻乎乎地笑着,原来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事情都可以解决的。不是吗?就像当初自己跑向了赵哥的电瓶车一样! 夏迩越想越激动,整张脸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着,直到奔回了家,他扑进刚洗完澡的赵俞琛怀里。 “怎么这么开心?”赵俞琛在他鼻尖嗅闻:“喝酒了?” “一点点……我…… ”夏迩紧紧搂住赵俞琛的腰,仰头,他将他心爱的人映在笑盈盈的浅色琥珀里,伸出手,他像个年长者一般抚摸着赵俞琛的鬓角,安抚道:“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担心。” “嗯?”赵俞琛挑了挑眉毛。 “我今天对圣诞老人许愿了,赵哥、刘叔、小宝哥哥他们的工资,都会发的!” “哦?”赵俞琛笑了,顺势搂住夏迩的腰,在他唇上吻了吻:“圣诞老人答应你了?” “答应了!” “看来我们快过好日子了。” “一定,我们一定会过好日子的!” 赵俞琛抱起他,转了个圈放到床上,帮他摘下围巾、手套,脱下皮衣,一边叠好一边说:“哥以后,跟王工头学一学工程管理,往上面做一做,争取赚更多的钱。” 蹲下身,赵俞琛又给夏迩脱下鞋子,“你就可以不用再喝酒了。” 夏迩的微笑僵在脸上,他连忙解释:“今晚没有陪酒,是酒吧里要搞活动,有香槟,我搬桌子搬累了,就喝了一杯。” 赵俞琛笑着,却有几分歉疚:“连桌子都不要搬,哥干体力活儿就好了,你呢,以后就跟着正经老师学音乐,去更大的舞台。” 夏迩笑得眼睛弯弯:“这是你许的圣诞愿望吗?” “也许吧。” 赵俞琛看了一眼夏迩,帮他脱下牛仔裤,再脱下毛衣,噼里啪啦的静电中,夏迩的卷发爆炸成一团。 其实赵俞琛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许愿的人,任何承诺都是虚无缥缈的,他唯一相信的就是自己。 这不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而是对外界的无可救药的绝望。赵俞琛从来都不相信太阳,可这一次,他却想带着夏迩,去见一见阳光。 第49章 平安夜 老刘醒来的时刻, 赵俞琛正在建工站里找老王打探消息。 “万水在宝山那边的项目,您有没有认识的人?” 老王砸吧砸吧着热茶,吐出一撮茶叶渣子, 望了一眼赵俞琛, 放下了茶缸。 “你先跟我讲讲,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万水其余几个项目的真实情况。看是不是就像他们说的一样, 真赚得盆满钵满, 那这样的话,咱们明晟也还有希望, 不是吗?” “人家真赚了还是亏了能让你一个外人知道吗?”老王叹了口气, 几个月下来, 似是耗尽了心力, 眼底已不负当初的神采。 赵俞琛笑道:“具体数据自然是看不到的, 但像我们这些做事的人, 最能亲身体会到。再加上像您这边的工头, 能拿多少款子,也是能够反映一些事情的。” 老王眼皮耷拉着,问:“知道了又怎么样?” “总比不知道的要好。” “唉,小赵, 你是学法律的,你懂的比我们多,我是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了,这个电话,你自己联系,但是我告诉你啊,万水那样的集团, 不是你我能够去招惹的。你有天大的能耐,斗得过资本?” 赵俞琛挑眉:“我自然斗不过,但中国的法律,却斗得过。” 老王深深看了一眼赵俞琛,将写好的电话号码从纸上撕下给他,说:“注意安全。” 赵俞琛点头,“谢了。” “你要是成了,是我谢你。” 赵俞琛点点头,说;“今天的钢筋还没拧完呢,我走了,哦对——老刘的事儿?” “这你放心,我跟老刘也有好几年的交情了,反正现在工地上进度赶不动,就让他安心休息。” “谢了,王叔。” “嘿,还叫我叔了,你这小子开窍了!” 赵俞琛粲然一笑,摆了摆手,将写有号码的纸条放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戴上黄色安全帽和手套,继续爬上楼,拧他的钢筋去了。 在机械性的工作里,他的大脑却在不停思考。如果万水在宝山的那个项目并未按照预期中盈利,而在香港那边的业绩也不达标,那么是什么让他得到了能够承包明晟这个项目的资质? 而按照国家规定,本应该提前储蓄起来的一笔农民工专项资金又去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深究? 大冬天的,赵俞琛的汗水落在冰冷的钢筋上,他的手掌早就适应了钢筋的强度,水泡变成了厚厚的茧,自然也就不再感到疼痛。这就像人一样,被压榨到一定程度,便忘记了忘记自己还有反抗的能力。 起身,赵俞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的身姿挺拔起来,他遥望上海宝山的方向,目光灼灼。 一天工作结束,赵俞琛连忙拨打了电话,听到是老王这边的人,对方表示可以和赵俞琛见面,但是他那边能提供的信息也有限。赵俞琛自然是非常感激,当时就跟对方约好了时间。 第二天,他下午请了假专程去赴约,果不其然,对方给他提供的信息如他所料,宝山那边的项目第一、二期的收益并不理想。虽然下面的工程队没有被拖欠款子,但根据几个工头的推测,在这个项目上,万水赚不了多少钱。 也就是说,业绩并没有里想到可以晋升资质的程度。 那么就是香港那边的了,那边也是如报表上所言,超预期得成功吗? 他的调查有条不紊,另一边,他还保持着跟谢遥的联系,叫谢遥帮忙调查香港那边的项目,另外,方向确定了,就得搜集证据了。谢遥一边听一边记,记着记着就在那边笑了起来。 “笑什么?”赵俞琛莫名其妙。 “高兴啊!” “高兴什么?” “这么有干劲儿,快赶上过去的赵俞琛了。” 赵俞琛愣了一瞬,说:“你来工地,能看到更有干劲的赵俞琛。” “那不一样,你看,这么多年你还没忘。”谢遥阴险地笑着,好像窥探到了什么。 “什么?” “那些法条啊!”谢遥说:“你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什么时候对自己承认,你不是爱看老陀吗?你的老陀说啦,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对自己说谎!” “无聊。”赵俞琛冷冰冰地吐槽。 “好!我是无聊,无聊到陪你玩侦探游戏。” “这不是游戏。” “知道知道,我很认真的,我谢大律师心甘情愿听候您的差遣。” “辛苦,完事请你吃饭。” “那我可真等着了!” 谢遥越说越激动,赵俞琛无奈挂断了电话。谢遥轻而易举地拨动了他的神经,就像向平静的湖面扔出一颗石子,砰嗵一声水花四溅,而后推开一圈圈的涟漪,叫他久久不能平静。 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赵俞琛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想的,往日之事不可追,那些过去的,是灰尘,他只要现在,碎玻璃般像水晶又像泪一般的现在。现在的赵俞琛,他的心血在这栋大楼上,在无法到手的血汗钱上,在一只他深爱着的夜夜依偎在他身旁的小羊身上。 闭上眼睛,赵俞琛骑上电瓶车,朝夏迩酒吧方向驶去。 今晚是平安夜,酒吧里圣诞氛围浓厚,鲜红的苹果在圣诞树边的桌上堆成了小山。 夏迩被要求穿上了圣诞主题的表演服。这服装红白配色,毛茸茸的,却在领口中央开了道口子,整了个深V。夏迩穿上这衣服颇有些羞耻,在镜子前怎么都不自在。他这副囧样被小李看在眼里,不禁哂笑,你平常穿女装就好意思,穿这就不好意思了? 夏迩坐在镜子前,往眼皮上抹眼影,潋滟的一片粉色,绽放在他清秀的眼睫上。 “听说你今天要唱英文歌?”小李在一边整理戏服。 “对。”夏迩拧开一支口红,在脸上划拉一道,手指晕开后就成了腮红。 眼见着镜子里的这张脸蛋越来越魅惑,小李没忍住讥讽道:“现在是不得了,还会唱英文歌了?当心以后成为我们这边的台柱子,就是张总也保不了你!” 夏迩耸肩:“就我?我这个水平在三四年内还到不了,总之,等我熬过这三四年,我就去找个正经班上。” “不唱歌啦?” “先上班,赚点钱,有钱了才能去学音乐,然后再去找场子唱歌。” “不出卖色相啦?” “我从来都没这个意思。” “切,那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小李心想,要是没这张脸,连这里的场子都登不了。但转念一想,要是三年后夏迩不在这里了,还会有人这样和自己有一句没一句地平等地聊天吗? 夏迩虽然受追捧,却从不自居,他早已被自卑和现实压到了尘土里,在尘土里,大家都是一样的。 小李的内心突然涌上一阵难过。 夏迩刚化好妆,就听外面安保掀开帘子喊:“迩迩,有人找。” 夏迩起身,正在想是谁,就见赵俞琛出现在门口。 “赵哥!”夏迩惊喜地叫出声,眼里顿时有了光。 赵俞琛穿着利落的夹克,头发梳得整齐,含笑站在门口,似是有点害羞,他的手竟然里拿着一束花。 “路边买的。”赵俞琛望着夏迩说:“今天是平安夜,本不是送花的日子,可听说你今晚登台,就没忍住,总想买一束送你。” 夏迩没忍住扑了上去,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扑进主人怀里。赵俞琛一手举着花,一手搂住夏迩,没忍住在他唇上亲了亲。 “穿得像只小猫。”赵俞琛抚摸他的领口。 “啊呀!”夏迩连忙捂住胸口,难堪地说:“没办法,老板要求的……” “很好看。”赵俞琛捏了捏夏迩鼻尖:“男人都喜欢的。” “你也喜欢?” 赵俞琛俯身,在夏迩耳边说:“要不是这里是公众场合,真想在这里……” 夏迩抿嘴笑,推了一把他,“看不出来啊哥。” 赵俞琛挑眉:“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你是!”夏迩把脸埋进那一束玫瑰中,狠狠吸了一口,抬起头说:“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就会给我戴高帽子,好了,快去准备,哥出去了,今天我也想喝杯酒。”赵俞琛做了个喝酒的手势,尽管他现在依旧不习惯酒吧的氛围,但至少现在他已经不会不自在了。 一有时间就在这守着,就连调酒的酒保都认识了他。 “还是龙舌兰?” “嗯。” “长这么爷们,怎么喜欢喝这么甜的酒?” “生活太苦了,总要喝点甜的。”赵俞琛笑了笑。 “也是。”酒保调好酒,递给了他。赵俞琛从来不去舞池中央,他总是静静靠在吧台边,他足够高,目光可以越过人群,落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方。 “迩迩最近很辛苦。”酒保身体前倾,撑着双臂,对前方的赵俞琛说:“没什么人在他身上花钱了,登台的机会就少,天天干杂活,我都舍不得。” 赵俞琛眼神一动,“不是帮忙做些节日布置么?” “何止呀!就是擦马桶就擦了一个月了!平常在这边都是他拖地,洗地板!”酒保啧啧摇头。 赵俞琛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甜蜜的酒液瞬间变得苦涩。 “我说,哥们,你要真跟他玩真的,就得早点把他从这个地方弄出去,我呢,在这里好几年了,夜场能把一个人弄废掉的,他还小,性子又犟,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 赵俞琛垂下了头,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阵起哄声中,夏迩抱着琴,登上了台。 聚光灯下,他亮晶晶的双眼犹如敏感的雷达,小心翼翼地搜索着赵俞琛的身影。 对视的那一刻,赵俞琛挤出一抹笑,尽管苦涩,却终究是一抹笑。 第50章 想不通 一天都不能等下去了, 夏迩在床上睡熟后,赵俞琛翻开笔记本,一张空白页上赫然写着“张绮年”三个大字, 不知道为什么, 他对这个男人尤其在意。 赵俞琛活了将近三十年,除却意外杀人那件毁灭性的打击之外, 这一次, 因为钱而无法给心爱之人求得一个安稳的生活, 痛苦便如同细火慢熬般折磨着他。当然,他知道自己的钱不足以让迩迩“赎身”, 但至少他可以当迩迩的“金主”, 让他在酒吧的接下来几年日子也好过些。 钱, 他需要钱。 第二天一早, 夏迩醒来, 看他坐在桌前, 从床上爬过去, 自后保住他说:“哥,圣诞节快乐!你在……嗯?” 下一秒,他看到了赵俞琛手里的笔记本,张绮年三个字被红色水性笔打上了一个叉。 “他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赵俞琛回头说:“无论是从本质上, 还是效率上。” “会发工资的!真的!你别去找他!”夏迩脱口而出,“真的,圣诞老人他老人家……” 夏迩越说越没自信,拿圣诞老人来糊弄赵俞琛,他自己都觉得搞笑。 赵俞琛却是笑了笑,“别担心,他又不会拿我怎么样,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你有我啊,”夏迩抓住了他的手,顺势躺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说:“你有我啊,你可别去招惹那些人,求你了,我怕……” 是真的怕,夏迩说谎了,说谎后的他却更怕,在赵俞琛怀里打着颤。 赵俞琛微垂眼睫,“我也怕,怕要不到钱,无法给你更好的生活。” “可是……” “别说了,一大早就跟着我操心干什么,吃什么?哥给你做早餐。”把夏迩从身上摘下,赵俞琛走向灶台。 “吃你……”夏迩在床上嘟囔。 “哦?”赵俞琛回头,眼睛眯了起来:“小朋友可当心被别人吃干抹尽。” “你来啊!”夏迩撑起半边身子,法兰绒睡衣下,浑圆的肩膀似象牙的质地。 赵俞琛当时就解开了睡衣扣子,望着夏迩,脱下了T恤。 “身材太好了……”夏迩快要流口水,天天都可以摸腹肌,什么日子。 赵俞琛爬上前去,轻轻推在夏迩胸口,叫人躺了下去,又抓住人的脚踝就往面前一拖,将夏迩压了个满怀。 “哥前几天也看了教学片,给你服务服务?”赵俞琛坏笑着,手就探进了暖烘烘的睡衣下。 “啊!”夏迩羞得用胳膊挡住了脸。 “哥可是认真看了好几遍,相不相信哥的学习能力?” “你可是高材生,谁不敢相信你?”夏迩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瞅赵俞琛,他心想这人真是一到床上就大变样。 “啊,那好,那哥就好好表现一下。” “怎么弄……啊!” 夏迩突然被握住,他惊恐地问:“你……” “给你前前后后,都舒服。” “……” 光透过粉色的窗帘给出租屋内笼上层淡淡的光晕,水草般的身体攀附在一株水生树的粗壮树干上,来来去去、上上下下,汗涔涔的皮肤间湿滑、黏腻,仿佛搅动起来的腐殖土,不甘心沉溺于河底,来到水草和树干中央。 在前戏做足之后,小羊满足地将自己交到豺狼手心,他觉得自己软、嫩,是一块生豆腐,怎么摧毁都可以,被吃干抹尽,更是意犹未尽。 结束后夏迩依偎在赵俞琛臂弯,他们满足地闭着眼。半年前,根本不敢奢求彼此人生中竟会有如此畅快的时刻。飓风过后,又是长久的平静。尽管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还有一把名为“生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此刻,在呼吸纠缠的时刻,就是赵俞琛也选择无视。 他搂了搂夏迩,决定在他头一次过的圣诞节里,不再提起讨薪这回事。 “想吃什么?哥带你去吃。” “都已经吃到了……”夏迩闭着眼,嘴角上扬。 “听话,认真的。” “那就……哥做的饭。” “好,哥今天给你做两菜一汤。” 在夏迩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赵俞琛起床洗漱做饭。夏迩见他去了卫生间,他将身体埋进被窝里,拿了手机,翻出了张绮年的微信。 “张总,祝您圣诞节快乐!别忘了工资的事情!谢谢!” 微信发出去后,夏迩连忙选择了隐藏这段对话,赵俞琛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夏迩又重新躺好,大张双腿,他知道赵俞琛会用热毛巾把他里里外外擦个干净。 26号一早,赵俞琛就请了半天假,坐地铁去市区见了谢遥。 谢遥一早就在国金商场下的一家星巴克里等他,律师都是大忙人,一早就面对电脑劈劈啪啪,电话接个不停。见赵俞琛出现在门口,他当时就挂了电话,朝他挥手:“老板,这边!” 赵俞琛无奈地笑了。 “给你点了杯拿铁,你爱喝的。” “你这么惦记着我,我家小朋友会吃醋的。”赵俞琛打趣。 “我靠,我对你可以掏心窝子,但不可以掏肾腰子,走心不走肾哈,放心!给我我都不要!” 赵俞琛笑出了声,喝了一口拿铁。 “赵老板,搞到这些东西可不容易啊,我这可是拿着我的职业生涯来冒险!”谢遥把一个文件袋放在赵俞琛的面前,这一回可不是透明纸袋,而是密封着的牛皮纸袋。 “我说了不要太勉强。” “你给对了方向,查起来容易。我就说一些事情还是得你来,重点一抓,执行就快了。” “你也可以。” “我要是可以,盛琛律师事务所的那个‘琛’得换成个‘遥’字,当然,这事我不瞒你,师姐也参与了调查,她人脉多。” “嗯,尽量不要告诉她太多。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你就舍得拉我下水,哼。” 赵俞琛收好文件袋,身体前倾,说:“谈正事儿吧。” “好的老板。”谢遥收起嬉皮笑脸,说:“你的重点没抓错,就是资质问题,无论是香港还是宝山那边的项目,还有万水以前做的那几个,都没用达到可以晋升资质的业绩,报表上有很大的问题,但我跟你讲,这个东西如果要确切的证据,必须让审计参与进来,除非举报到上面部门,不然根本不可能。万水有自己合作的会计师事务所,一旦引入第三方,这两边都得跟着倒霉。除非闹大了,你想通过这个把万水扳倒,很难办。” 赵俞琛平静地说:“我没想把万水扳倒。” “嗯?” “他倒了,谁来发我们工资?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突破口罢了。”赵俞琛拍了拍口袋,“有了这个东西,我就可以去见那个张绮年了。” “你的意思是?”谢遥瞪大了眼睛。 “阿遥,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账面有问题的公司多了去了,即使万水的报表作假,跟着倒霉的还有股东们,如果真把他扳倒了,清算时可轮不到我们这些人。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只要我们这些工人该得的工资,只要这个到手,我就放手。不到手,我想张绮年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谢遥眼神颤了颤,突然说:“哇,你这转变够大的啊,换以前你不得死磕到底。” “现实吧,阿遥,人最重要的是先活着,活着才能讲理想。我们这些工人,永远都排在赔款的最后一轮,我等不起,我的那些工友们也等不起。只要拿到钱,我不介意放弃一些我所谓的坚持。” 赵俞琛喝下一口热咖啡,眼神淡漠如水。谢遥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为你开心,还是伤心。” “又什么需要伤心的呢?”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就是让一个理想主义者被迫变得现实。” “是啊,人生如此。” “那么,什么时候你能正视一下真正的现实呢?” “什么真正的现实?” “你的办案能力、洞察力一流,我经常跟师姐啊、阿岚他们去办案子,都没有和你一起这么愉快过,抛开咱俩的关系不谈,你难道不知道,你生来就该是一名律师的吗?” 赵俞琛垂下眼睫,“没有这一说法。” “没这个说法,但有这个事实。” “事实就是我现在如此。” “你在逃避。” “别说了。” “不说,就没关系吗?!盛琛这个琛字,是在等谁!”谢遥声音大了起来,一谈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激动,赵俞琛一再的逃避让他感到愤怒。 没人比他这个挚友更希望当初的赵俞琛回来。 “阿遥——”赵俞琛深吸一口气,抬头,“你让我正视现实,其实是你没有正视现实,一个有案底的人,能让人信服吗?你是客户,会把你的案件交给一个杀人犯吗?!” “我……”谢遥语塞,他又连忙说:“你不是杀人犯……” “我是,我是杀人犯,这个标签会跟随我一辈子,无可逃避,那么,你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你不敢,因为你不会,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都不会把业务委托给一个杀人犯,这才是现实,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从头来过,有些理想是不得不放弃,没错,我是自己欺骗自己,但有时候人不骗骗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赵俞琛头一次这么激动,咖啡厅里的人多了些,早高峰排起了长队,两人争执的声音引来了一些人的回头。 赵俞琛悻悻地低下头,他的眼眶红了,得花不少力气才能忍住眼泪。他跟自己说,没关系,他可以忘,忘记了,什么都好了。 谢遥却别过头擦起了眼泪。 “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谢遥起身,恨恨地盯住赵俞琛,“你是一个在绝境中都能找到路的人,你只是现在还没走出来,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走不出来的路,就是一条死路,也要去走!那才是你,明白吗?那才是赵俞琛!” “……” 谢遥甩下一句离开了,赵俞琛的话也刺痛了他。难道,是他们这些人怀抱天真的想法吗?赵俞琛,是真的要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搓磨掉一辈子吗? 这么残忍的事,就非得要在这个世界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吗? 是啊,就像战争。每一个冲锋陷阵去杀人、去赴死的士兵们不也来自各行各业吗?有人是教书的、有人是从事法律的、有人是搞设计的、有人则还是未来一片光明的学生……这种事不是不可不在发生,有区别吗? 谢遥想不通,而赵俞琛,却早已学会了不再想。 人的理性是何其有限,那些无限的存在早已超脱了思考的范畴。想多没有意义,思考太多则会沾染魔鬼的习性。 深吸一口气,赵俞琛平复下心绪,拿出手机给谢遥发了条短信。 “别伤心。”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还得反过来安慰谢遥了。 起身,他走出星巴克,冬日清澈的阳光照在陆家嘴的摩天大楼上,一片片透明的蓝色玻璃如镜面般反射出阳光,那光线太盛,照得他睁不开眼,却在抬头的瞬间,国金对面的上海中心大厦压进了他的视野里。 那是盛琛所在的地方,也是赵俞琛本该在的地方。 无所谓,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昨日之事不可追,必须得专注现下需要解决的事情。踱步到一处无人的花坛旁,他坐在长椅上,拨通了一个电话。 “你好,张老板,我叫赵俞琛,是明晟项目下的一个工人,我想跟你见面谈一谈。是,你可以拒绝,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拒绝。”《 》 50-60 第51章 上战场 张绮年已经忘了上一次自己被威胁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调查过赵俞琛,知道他学法律出身,在学校里颇负盛名, 若不是当初那桩案件, 很大可能已经在上海混出了名头。 不,像这样的人, 一定会混出名头。 就是这样一个人, 抢走了夏迩, 还用不甚客气的语气要挟自己。 他手里有什么筹码?张绮年很感兴趣,另外, 多年从商的经验已经教会他不要小觑任何一个对手, 尤其是懂法律的对手。 时时刻刻给你下套, 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当然, 他更有兴趣去会会这个赵俞琛, 他对他身上的悲情色彩不感兴趣, 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在坠落后的艰难求生。更多的, 他的确想知道这个人怎么就拿住了夏迩,叫那孩子死心塌地。 赵俞琛被引进万水的董事长办公室时,张绮年站在桌后,指间里的雪茄烟雾浓厚, 依稀遮挡住了他的眼眸。 这是赵俞琛对他最初的映像,他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也是一个绝对骄傲和自信的人。 赵俞琛站定,等待张绮年的目光。 张绮年抬眸,“抽烟吗?” “抽。” “来一根?” “不了。” 张绮年笑了笑,不含任何意味,他指了指窗边的沙发, “坐。” 赵俞琛面无表情,刚坐下秘书就端进来茶水,赵俞琛说了声谢谢,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秘书看了他一眼,轻声叮嘱道:“茶水烫,您慢点。” 赵俞琛颔首,算作回应。 他的沉默是武器,张绮年感受到了,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怀揣着某种必胜的决心来到这里,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第一道出击。不过也的确,如果说人活一个经历,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经历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连自己都比不过。 毕竟自己没杀过人,也没坐过牢,张绮年在心底暗忖,同时朝赵俞琛走去。 他坐到了赵俞琛对面,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情敌。 “喝茶,赵先生,或者说你不介意的话,我称呼你一声小赵,比你年长几岁不说,我也算是你的老板。”张绮年吸了一口雪茄,自在地吐出烟雾,他知道赵俞琛是为何而来,某个疑惑却在心头浮起。 赵俞琛转头看他,嘴角淡淡一笑,冰冷而骄矜。 “获得明晟这个项目,想必您花了不少功夫。”赵俞琛开门见山,就见张绮年夹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张绮年笑:“似乎这是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对您来说的确如此,就如同您觉得工人的工资问题也无需关心一样。” 张绮年冷笑一声,起身坐直:“你还真是直接,但有时候,迂回也是一种战术。” “那要看用在什么场合了。”赵俞琛冷冰冰地拿出夹在腋下的那份文件袋,放在了张绮年面前,“就是以这些东西,足够引起第三方审计部门介入了,我想您不会愿意看到对万水以往业绩的一场复盘,对很多人都不好。” “很多人?”张绮年眼神里已经透出了危险。 “您明白我的意思。”赵俞琛说,目光直视张绮年。 “这是威胁?” “我从不说废话。” “就凭借你手里的东西,你就想达到目的?” 赵俞琛嘴角上扬,凝视张绮年,他的目光极具攻击性,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对抗的时刻。就像一个战士,天生就要上战场,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欲望。 “这些东西我敢拿过来,就表明我做了相当足够的备份,我不介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但我想您会介意,不是吗?” 张绮年将雪茄摁在烟灰缸里,他看了一眼赵俞琛,摇头笑了。 “你很天真。”他说:“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手段。” “但依照您现在的表现,似乎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赵俞琛笃定地说,眼底燃烧戏谑的激情,他危险得跟工地上的那个淳厚温良的工人完全是两个人,“不仅是足够,且相当有效果,您不知道我知道了什么,我所掌握的东西,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你就不担心你的人身安全?”张绮年眼神微眯。 “首先,中国是法治社会,其次,您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群底层的人,那样活着,跟死没什么区别。” 张绮年愣了愣,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目光再次投向赵俞琛,他阴鸷地说:“不,我很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得要深入得多。” 赵俞琛自信的表情凝滞一瞬,他迎接到了张绮年的第一个反击。 “赵俞琛,赵俞琛,这三个词我很熟悉,恐怕在你知道张绮年这三个字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放心,我对你身上的那些悲惨往事完全不感兴趣,对你昔日的荣耀和如今的落魄也毫无所感,你呢,太过自信,也许这不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但自信过了头,就容易低估对手,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见面?你以为,我是真怕了你的威胁?” 赵俞琛瞬间整理好心绪,镇定地说:“同样,我对你为何知晓我,毫无兴趣。” “当然,我也还算了解你。” 赵俞琛冷笑,“至少,就我们所谈论的这件事上,我的方法已经达到了效果,不是吗?” 他并没有偃旗息鼓——张绮年想,果然,这个年轻人不一般,换做他人在此刻早已慌乱,他却紧紧死抠重点,揪着这件事不放。 “你以为呢?” “当一个人无法回答一个问题,就会使用反问句来反问别人。张老板,我想你我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你的万水,不该拿到明晟这个项目,因为没有资格,资格这个东西,是法定的,别说不重要,您做的那些手脚,我一清二楚。” 赵俞琛自信不改,他依旧主导着这场会面。热茶的雾气氤氲,赵俞琛在张绮年的沉默中,乘胜追击。 “我的诉求只有一个,发工资。别说什么利德,我查了,问题都出在您这边,利德也在跟着受罪。当然,张老板,我管不了利德,我只在乎我这一群人的利益。不管用什么方法,一个星期,我要看到欠款到账,哪怕您自己出资也好。” 张绮年嘴角扯了扯,“既然你查得这么清楚,就该知道万水已经垫了不少钱在明晟上面。” “当然,我知道,可您还有钱不是吗?”赵俞琛冷笑,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把您的那辆迈巴赫卖了,或许就能补上窟窿了。” 张绮年彻底被激怒,他的每根神经就像被高压电点过,噼里啪啦闪着火光。但沉着的教养让他闭上眼睛,通过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睁开眼,他已经神色如常。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说。 赵俞琛目光如炬,“相反,我很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吗?你以为你真的对我很了解?” “至少关于您的事情,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很好,很好,那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有些话不妨说明白一些。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应该知道我和迩迩的关系吧。” 轰地一声,什么东西在赵俞琛脑海里炸开了,冷不丁地从张绮年嘴里听到“迩迩”两个字,让他几乎没能维持住表情。 没有任何防备,他险些没能接住这一击。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双拳更是颤抖地握紧。 张总,张总——张绮年,张总……赵俞琛的喉结上下滑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着。 “我认识迩迩比你早,我对他很好,几乎百依百顺——”张绮年泰然自若地打开手机,调出他跟夏迩的微信聊天页面,放到了赵俞琛面前。 他朝后半躺,翘起二郎腿,意味深长地看向赵俞琛,欣赏他那堡垒般的自信崩溃了一地,极力压制住慌乱的神色。 “你说,我是因为你的威胁付了钱,还是因为迩迩在华尔道夫跟我做的交易付的钱?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第52章 卖自己 目光完全无法移开, 完全被死死定在那逐渐暗淡的屏幕上,他看到昨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刻,夏迩还给张绮年发了一条消息。 他在要钱。 而那个时候, 赵俞琛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刚做完,他甚至还没有被清理干净, 就在凌乱的被窝里给别的男人的发了消息——甚至, 很大可能是为了自己。 这条消息之前, 赵俞琛敏锐地捕捉到张绮年和他的对话。 “会有人来接你。” “晚上回家注意安全。” “迩迩……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华尔道夫……” 这是张绮年的消息。 而夏迩的一些话语——“赵哥在工地上任劳任怨, 求您不要开除他。” “求您把工资发下来吧。” “……” 赵俞琛感到一阵强烈的剧痛, 这种痛无法言说, 登时他的脸色苍白, 右手不自觉地抬起, 想要放在右边的心口上 , 却在稍稍抬起的瞬间, 颤抖几分,落回放在膝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在平稳的直线上。 “不重要。”他漆黑的眼睛谛视张绮年,“一周之内我要看到到账, 这里——” 赵俞琛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表格,放在了桌上,不动声色地说:“所有工作人员都有考勤,无论是线上的打卡还是线下的签到,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起身,赵俞琛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坚持住, 他必须尽快离开张绮年的办公室。 张绮年注视那份表格和桌上黑掉屏幕的手机。他兀自笑了笑,揉了揉眼角。 “赵俞琛,那天晚上,你没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吗?”张绮年听见自己声音突兀地想起,下一秒,他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不如就此摊牌。 “我对迩迩说,他来到我身边,不过是时间问题。” 赵俞琛脚步一滞,他并不转身,只是侧头,“想必这个时间,你等不起。” 张绮年冷冷地笑了,他知道眼前这人早已坚持不住,他努力维持住虚乏的脚步,只为能守住最有一丝胜利。 “以前我对你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有几分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那么你错了,在夏迩这件事上,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你今天才知道我和夏迩的关系,不是吗?难道他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的老板,就是他的情人。” “首先,我和你没有雇佣关系,其次,情人?怕是你高攀了。” 扔下这一句,赵俞琛扬长而去。 电梯下行,似坠入某种深渊,赵俞琛起先站得稳当,到最后却不得不扶住厢壁。在写字楼的电梯里那擦得锃亮的落地镜里,他看到了一个面容苍白、因痛苦而大口喘气的自己。 天色黯淡无光,冬雨飘落,梧桐树叶堆积如山。打了个胜仗的赵俞琛在回程中意识浑浑噩噩,他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松江。 张绮年的那个问题如刀般扎在他的心上,尽管他明白张绮年作为一个商人,绝不会让色字走在利字前头,只会因为自己的威胁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利益损失,才会做出更保险的选择。他不怕张绮年对他做什么,他知道世道险恶,但所谓的人身安全,他赵俞琛早就不再在乎。 能做出这个决定,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像一棵大树,拼命生长枝干,延伸护庇的绿荫,就注定要承受雷击的风险。 赵俞琛明白。 只是——只是迩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背着我,这样做……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为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到底…… 赵俞琛无法接受。 晚上,夏迩刚在家里做好晚饭,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在锅里热了几遍,也没能等到赵俞琛回家。他发了消息,也打了电话,都没有回应。似是猜想到了什么,夏迩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思前想后,他想给张绮年发条微信,又不敢,怕印证了什么。 直到晚上九点多,他才听到开门的声音。 赵俞琛进门时,眼眶是红的。 “哥……”夏迩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赵俞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辛辣的愤懑,以及无从消解的怨怼。就像那一日他把他从车里拖出来一样。 夏迩牙关打颤,还是硬着头皮迎上去,僵硬地说:“哥,吃饭了没,我烧了……” 他刚抓住赵俞琛的胳膊,却被赵俞琛甩开。 夏迩不设防,摔倒在床上。他吓坏了,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嘴唇,他去抓赵俞琛的衣角:“哥……” 赵俞琛脱下夹克,随意一扔,他走向桌前的椅子,深深瘫坐下去。 “我赵俞琛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怜悯。”颤抖的声线里是浓郁的酒气,“然后就是欺骗。” “我没有,我没有。”慌乱地摇头,夏迩从床上爬起来,半跪倒赵俞琛面前,抓住他的腿,仰头说:“我没有,真的……” 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夏迩泣不成声。 “我有说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赵俞琛挪动目光,他握住了夏迩的下颌,低头凝视他,“你自己也这样觉得,是吧?” “哥……” “嘘,不要说话,不要,迩迩,你让哥今天打了个败仗,输了,哥彻底输了……哥拿回钱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把自己卖了出去……”赵俞琛笑了,苦涩到落下泪,这泪滴在夏迩的脸颊上,岩浆般滚烫。 “我没有,我没有!”除了这三个字,除了拼命摇头,夏迩竟无言以对。 “你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不重视你自己呢?你不重视你自己,我、我也不想要你……”赵俞琛松开夏迩,推开了他。夏迩如遭雷击,跌坐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说,他不想要自己了? 他不要自己了? “啊!”夏迩崩溃了,他爬起来死死抓住赵俞琛的衣角,哭着大喊道:“收回去!收回去!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我不准!” “呵……” 赵俞琛醉了,回到松江,他却根本不想回家,不想看那张漂亮的脸背后隐藏的东西,他不想面对夏迩又为了自己去和别人做交易这一事实,更不想面对夏迩对自己一直有所欺骗,他赵俞琛,再怎么不堪的过去,不都完完全全地剖白了吗? 那样的过往,不都没有半点隐瞒吗?对夏迩,对你这样一个小朋友,不也是平等以对,尽到一个恋人的责任吗? 在地铁站附近的馆子里喝了很多酒,他不停地在嘴里重复一句话。 “我那么、那么珍视你……” 赵俞琛松开了夏迩,抚住了额头。他在流泪,却忍不住笑,这是酒精在作祟,扭曲了情绪,人无法彻底地哭、彻底地笑,人变成了一只怪物,在阴暗的角落里对世界侧目而视。 他突然恨起了这个世界。 而夏迩,嘴唇哆嗦个不停,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很清楚自己伤了赵俞琛的心,今天赵俞琛的的确确去找了张绮年,也许他胜利了,可自己,却让他输了! 他死死抱住赵俞琛的腿,不敢说话,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浑身发抖。 这沉默滚烫,酒后以及悔恨的呼吸都是那样灼热,弥漫在这个18平方的房间里。夏迩渴求赵俞琛能开口说话,却又害怕他的质问。他的善意太过天真,以至于伤害了最重要的人。当赵俞琛再度垂头看向他时,他发现赵俞琛的右手,又摁在了心口上。 他似乎决定直面现实。 夏迩听见他问——“这一次,你卖了什么出去?” 夏迩张了张嘴,苍白地挤出一句:“我没有……” “你要我一点一点地问?” “不……” “亲了,脱了,还是做了?” 夏迩浑身发抖,紧咬牙关,到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谎,否则他真的就要失去赵俞琛了。 “亲了……” “继续……” “脱了外套,喝了酒……” “继续说……” “没有上床,我不会跟他上床的……” “你为什么,隐瞒我?” “我怕他……开除你……我不愿意,你失去那份工作……” “你求他了。” “求了……” “付出了什么……” “没有、没有付出什么,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好人”两字,夏迩的声音细若蚊蝇。他心虚地不敢抬头,却被赵俞琛钳住下巴,迫使他迎接那审视的目光。 “迩迩,如果你继续说谎,我们就到此结束了,你知道吗?” 夏迩闻言一抖,连忙举手发誓:“我一句假话都没有!我再骗你,我就天打雷劈!永生不得……” 唯物主义的赵俞琛当然不信什么天打雷劈,永生不得好死,他却不愿意夏迩发这样的毒誓。 他握住了夏迩发毒誓的手,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他。在那极冰冷的目光下,夏迩不住发抖,还是把自己一开始的考虑全部坦白了出来。 他语无伦次,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楚些。 “我不是个聪明人,那个时候张总说他、说他是工地的大老板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丢了工作,老刘和小宝哥哥、还有陈哥都对你那么好,这个世界上很难遇到那么真心的朋友,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们,我不想,我不想……” “后来你住院了,这个事情就不了了之,我甚至有时候都忘了,可后来你说工资一直没发,我害怕你去找张总,我怕你发现我在骗你,我和他之间还有联系,我、我也想帮你要回工资,因为、因为张总的确对我……很好,我想他那么有钱,只要开口找他要,他或许就会发工资了……” “我知道我笨,我太天真,我……但求你相信我,我真没有要把自己卖出去的意思,我和你谈恋爱,我知道要忠诚,我知道的!哥,求你,不要伤心,我看不得你心痛,你的心一痛,我比你还痛,痛得恨不得去死……” “求你……” 他那样哭着,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他没有受委屈吗?他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所以在这样的事情上脑筋如此简单,如此我还能继续怪他吗? 怪他伤害了我?还是怪他伤害了自己? 难道他不知道,我此刻的心痛,都是因为爱得太满,所以对任何瑕疵都无法接受吗?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将夏迩从车里拖出来,高高举起了一巴掌,却舍不得打在他脸上。 多想训斥他,冷漠地推开他,极尽可能地用无视来惩罚他。 可赵俞琛做不到。 眼泪一滴一滴淌落,如碎掉的玻璃,夏迩颤抖地抬手,帮赵俞琛拭去。可赵俞琛醉了,他的眼泪从未如此之多,夏迩捧起他的泪水,那些痛苦在他的掌心凝聚成团,是一汪爱与痛的湖泊。赵俞琛沉默着,眼神却逐渐滚烫、愤懑,他从椅子上滑下,扑倒了夏迩,在冰凉的地上,他扯去夏迩身上的衣物。 也许不该在此刻证明你是我的,可是在这一刻,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你是我的。 这一次,他让夏迩很痛,痛到在他怀里哭。这具身体瑟缩着,颤抖着,乞怜着,却并不求饶……他心甘情愿接受惩罚,他吻着他苦涩的泪水,妄图有半份慰藉。 第53章 爬佘山 这股血肉在自己怀里融化、吸收, 他变成液体,渗进肌肤的每一处,他在自己的神经上跳舞, 沿中枢直达末梢。他在刺痛自己的细胞, 每一个细胞的震颤都似哭泣。 他听到夏迩隐忍的呜咽,听到自己时而爆发的怒吼, 赵俞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他的意识也飘在了极远之处, 他只想要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折损、摧毁。除了自己,谁也触碰不到他。 夏迩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在赵俞琛的臂弯里, 他扬起头颅, 喉结似要戳破颈间薄如蝉翼的皮肤, 喉咙深处发出嘶嘶声, 他的四肢软绵无力, 全身上下浸润在丝绒般的红里。 他觉得自己就算死在他怀里, 也是应该的。 这一晚赵俞琛燃灭了自己,直到后半夜,神智缓慢恢复的夏迩才从他身下小心地爬了出来。他没来得及洗净自己,便艰难地扛起赵俞琛, 把他掀到了床上。 面对这个今夜让他痛得要死的男人,他却只有满腔愧疚。 怀揣身体上的疼痛,夏迩躲在卫生间里,起先是坐在马桶上发呆,试图躲避现实,可缓过劲来后,他又低声哭了很久。打开微信, 夏迩删除了张绮年。第一次恋爱,他弄得实在太过糟糕。 第二天早上,赵俞琛醒来后发现夏迩备好了早餐,乖乖坐在床沿,以一种小心又讨好的微笑望着他,漂亮的脸上有淤青,肩颈上的红痕刺眼。 赵俞琛眼眸颤了颤。 难道昨晚自己对他动手了? 太阳穴一阵钻心的痛,宿醉醒来,赵俞琛不得不紧闭着眼,缓了好一阵才彻底清晰意识。再度睁开眼,他抬起手,夏迩便心领神会地凑近,像只小猫,将脸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打你了?”赵俞琛艰难地问。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撞到了床角!” 拇指抚在夏迩青紫的眉骨,赵俞琛的视线向下,看向了夏迩的手腕。被攥出的红痕像烧红的镣铐,灼痛着、禁锢着。 “对不起……”赵俞琛抬起手臂,横档住眼睛,他突然记起了昨晚有那么一刻,他让夏迩跪着,自后反拧住他的手臂,让他那样屈辱,那样痛。 “对不起……” 夏迩却抓他的手,惶恐地摇头,“不要说对不起,昨晚我们很好,我从来没有做得这么畅快过!真的!哥,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赵俞琛难过地别过脸,夏迩却生怕他不肯再看自己,紧紧抓住赵俞琛的臂膀,说:“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决不再有任何事情瞒你,我也想你发誓,我没有出卖过我自己,绝对没有!” “别说了。” “那你可以原谅……我吗?” “……” “你把你昨天说的话收回。” “……” “收回,好不好?” “哪句话?” “你说你不要我了的……那句话。” 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夏迩死命抓住赵俞琛,他恐惧于被抛弃的命运,就像多次发生在他幼时一样。他央求着,乞怜着,殊不知横亘在赵俞琛心口的除却被欺骗的伤害,却也是一股难以释怀的自责。 “傻瓜……”赵俞琛艰难开口,张开双臂,把他的小朋友拨弄进怀,他吻着他眉骨上的淤青,用目光爱抚他伤痕累累的苍白身体。 如果我不要你,谁来要我呢? 你和我,不早就相依为命,是彼此的唯一吗? 给你的安全感,就因为一句酒后的醉言,便溃不成军吗?“ “是我做的不好。”将头埋进夏迩的发丝间,赵俞琛的呼吸沉重,他喃喃自语:“是我不好……” 2022年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明晟工地上的所有人工人都收到了被拖欠的足足七个月之久的工资款。赵俞琛看着银行账户上多出来的五位数,足足三万多人民币,他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不清楚张绮年使用了什么办法在这短短几天内筹到了款项,百来号人,多的五六万,少的一两万,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他知道张绮年这样的人总有办法,只看愿不愿意。 这一次,赵俞琛让他不愿意也也必须愿意。 没有什么犹豫的,他直接转了两万到夏迩的支付宝。夏迩收到款时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好说歹说也没能还回去。 而另一笔,赵俞琛转给了程微岚。在支付宝的聊天页面上,程微岚给他回了个问号,他没回复。 赵俞琛运用“狠招儿”去找万水老板讨钱的事在私底下传开了,尽管老王一再地做嘘的手势,利德的周经理一再压制消息,这事却不胫而走。老刘在医院里又是笑又是担忧,生怕徒弟被找麻烦,费小宝和陈峰他们只恨不得给赵俞琛卖命,拍拍胸脯说有他们在谁也别想伤害赵哥,其余的工友们虽然明面上不表示,却有意无意地给赵俞琛示好。 今天提几个鸡蛋,明天提几包水果,后天又请他喝杯饮料,或者默默地把活儿多干一些,让赵俞琛可以稍微休息休息……底层人民的善心很简单,也很直白,被拒绝后流露出的受伤眼神让赵俞琛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只是,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众人心里升起,他们由衷地喜欢赵俞琛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却又觉得,他不该在这里。 不过这种惋惜的情绪很快就会在迎接元旦节的喜悦中抹去,毕竟,又是新的一年了。 元旦节工地上放了假,夏迩瞅准机会,想要修复和赵俞琛的关系,便提出了去爬佘山。 当时在医院里就说去一次的,到现在也没去。赵俞琛将头从翻译的文件中抬起,轻声说了句“好”。 这几天,赵俞琛的态度不算冷漠,但也绝不热情。就像细菌分解尸体,他在独自消解痛苦。 夏迩的心闷闷地痛,他知道赵俞琛不会不要他了,却也知道,赵俞琛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有一个孔洞属于自己,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修复,才能痊愈。 从九号线佘山站下车,要骑上一段时间的自行车才能来到佘山下,好在元旦节天气一直都很好,虽然时隆冬季节,但天色晴朗,旭日高悬,清澈的阳光把城市照得透亮。夏迩把赵俞琛给他新买的白羽绒服抱在怀里,跟在赵俞琛身后,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累不累?”每走一段路,赵俞琛就会回头问他。 夏迩摇头,笑着说:“不累,就是有点热。” “把围巾摘了。”赵俞琛伸手把那条蓝色围巾摘下来,搭在了自己肩上。 “比起我家乡的山,佘山不叫山,顶多算个小土包。”赵俞琛牵起夏迩的手,目视前方,阳光透过树林斑驳在他脸上,让微笑都明亮了几度。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家?”夏迩捏了捏他的手,撒娇说:“我想去。” “可我不想。” “那我也不想去了。” 夏迩十分自然地接上,不需要询问,也不需要理由,在他心中,赵俞琛不想去的地方,自己就算一生未曾涉足,也不算是遗憾。 “你呢,最近有和家里联系吗?”赵俞琛看向夏迩,问。 “和杉杉每周都打电话,她回家后就拿得到手机。” “嗯,那就好,妈妈呢?” “妈妈?偶尔吧。” “妈妈还很忙吗?” “也不是,只是她不怎么用电话。”夏迩看向赵俞琛,“你呢?还不联系吗?” “没什么好联系的。” 很快,两人已经登顶,站在了佘山那座漂亮的天主教堂门口。面对开阔的景色,赵俞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回不去的才叫故乡。”他朝夏迩眨眨眼。 “ 你说话太高深了,我时常听不明白。” 赵俞琛微笑,微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他遥望前方,似乎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总是这样。 很久,他才再度看向夏迩,说:“是我的问题,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故作高深的,最没意思了。” “可我爱听,因为我会去揣摩,每次弄明白了,就能靠近你一步,比如说你上次说把资本家挂路灯上,我以前没听说过这种说法,我去查了才知道,那应该是高中的历史知识,但我没机会学。” 夏迩痴痴地走向他,仰望他。 赵俞琛沉默地听着,收回了目光,他温柔地注视夏迩。 “和你比起来,我俗得不行,我也不愿意回家,但不会说什么故乡这个词语,太文艺了,不过我很喜欢听这样的词汇,好像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呵呵,你看,我记住他的名字了,费奥尔多·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好长的名字,我记住了,因为那是你喜欢的。” 夏迩羞赧一笑,抬起眼睛瞅了一眼赵俞琛,“刚认识的那会儿,你总是读那本书,怪不得呢,虽然我读不进去,但我查了,是……是杀人犯和卖/□□的故事,那个拉斯……总之名字很长的男主角是法学生,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吧,然后我,在你眼里,你觉得我在卖身,就和索尼娅一样,他们好像很穷,是社会的边缘人,就像你和我……” “我是杀人犯,但你没有卖/淫。” “我差点卖了,你生气过。” “我生气,是因为你不重视你自己,我心痛,却绝不会轻看你。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绝不会轻看索尼娅一样。不过,他爱她,却不说,这一点我比他勇敢,我爱你,我敢说。” “那我呢?我比起索尼娅呢?” “你们同样善良,却承受着苦难,也许有一天我会向你下跪,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尼娅下跪一样。” “为什么?求婚吗?” “不,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索尼娅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他不是向她下跪,而是向全人类的苦难下跪。” “哦,原来是这样,但我更希望你的下跪是求婚……呵呵,其实我看不出自己在承受什么苦难,倒是你,承受的比我更多,不过你看,尽管他们俩都穷,都是社会的边缘人,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们,但他们还是故事的主角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们写了好长一本,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是什么书的主角,有人在写我们,虽然我们的故事好像不值得去写……” “值得,怎么不值得。”赵俞琛连忙接了话,夏迩的眼角红红的,他低着头笑,却是苦涩的柔情。赵俞琛搂住了他。 “我们的故事也是故事,每个人都是生活的主角,都值得被记住,被书写。” “会有人看到吗?” “不重要。” “那我们会有好结局吗?就像拉斯和索尼娅一样?”夏迩抬头,灼灼地看向赵俞琛。 “当然,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幸福地生活在了西伯利亚一样,我们也会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好结局?” “好结局。” “真好。我要许个愿,哦,不对,这个叫祷告。” 夏迩连忙转身,面对身后的教堂,合十手掌,喃喃自语一阵。日光照在十字架上,泛起朦胧的微光。赵俞琛起先将目光落在那神圣之上,而后,他却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夏迩。 这一刻,他觉得他是那么美,是世间所有美的集合,是主最荣耀的创造。拉斯科尔尼科夫没能救索尼娅离开那间狭小的房屋,他只能向她下跪,向世间所有的苦难下跪。而他赵俞琛,会尽一切努力,守护住夏迩最后一丝自尊。 所以,为什么不能有好结局呢? 一定会有好结局。 一定。 第54章 山顶上 中午时分, 两人去教堂内逛了一圈,便来到山顶的开阔处,眺望景色。 山顶上游客不多, 大概是因为天冷, 虽然有阳光,气温却还在十度以下。不一会, 夏迩冷了, 便穿上羽绒服。这件羽绒服是两人在网上挑了很久才买的, 夏迩说不要,赵俞琛却偏要买。 “你自己就一件夹克。”夏迩嘟囔着, 赵俞琛却说, 自己在工地上干活儿, 有工装, 羽绒服这种衣服, 太娇嫩。 赵俞琛喜欢看夏迩穿蓝色、白色这样的衣服, 就像当初把他领回家给他喝雪碧一样, 干爽明净,是他希望的也是夏迩原本的底色。白色羽绒服加上蓝色围巾,就像天空似的,赵俞琛就是看着他, 就觉得自己都变得更轻盈了。 爱一个人,就要把他打扮漂亮。 “喏,你先吃——”夏迩从饭盒里拿出一颗水煮蛋,递给赵俞琛。赵俞琛两口吞下,夏迩又笑盈盈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打开,紫米粥的香气浓郁,夏迩昨晚熬了大半夜。饭盒里还有三个鸡蛋, 几朵浇了酱汁的西兰花。 这就是他俩今天的午饭,夏迩说,别看少,可是营养均衡,他包里还背着两个橘子呢! 赵俞琛笑着揉他的头发,“哪里少,一点都不少。” 两人坐在长椅上,一边吃一边聊天,粥菜口味清淡,就像生活一样。或许在很久之前还会渴望轰轰烈烈,但平淡安稳才是生活最大的馈赠。 “你为什么想来爬佘山呢?”夏迩问,嘴里嚼着西蓝花,甜丝丝的。 “读书的时候经常来。” “你喜欢爬山?” “嗯,喜欢到高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很多平常看不到的景色。” 夏迩笑了笑,说:“我还没怎么爬过山呢,我很少去高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很下面。” “下面有下面的景色,很热闹,很接地气,你看,山上没什么人呢,会孤独的。” 赵俞琛伸手,夏迩拧紧空了的保温杯,放回包里,朝赵俞琛靠近,躺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要孤独,我最害怕孤独了。”夏迩含笑说:“小时候,我爸不要杉杉,时常把她送走,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在外面鬼混,我妈也不跟我讲话,我就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滋味,很难受,后来才知道那叫孤独。” 赵俞琛垂下眼眸,用手拨弄了一下夏迩耳垂上血红的坠子,说:“跟我讲一讲你妈妈的事。” “妈妈?”夏迩苦涩地笑,不像是十八岁的笑容,而是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似是认命一般,“那我说了,你可不准可怜我。” “好,我不可怜你。” 犹豫了会,似乎在想怎么整理措辞,夏迩好一会才开口。 “我妈,今年才三十八九,不满四十呢,嫁给我爸时,好像才十六,被她哥,也就是我舅,几千块钱卖过去的。” “妈妈原先还可以上高中,可家里不让她上,因为没钱让她读,不过我想就算有钱也不会让她读书的,我家还有两个舅舅。男人娶老婆都要钱,钱嘛,就是卖女儿挣来的。” “我妈生我的时候好像刚满十八,十七岁时生了我哥,可我哥死掉了,听我爸说,他说我哥死掉的时候我妈一点都不伤心,她在流泪,却也在笑,别人都说她脑筋有问题,可我爸才不在乎呢,一年后又叫她生了我。” “所以,我知道,妈妈不爱我,很正常。” 赵俞琛的心颤了颤,低声问:“她……不爱你?”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这世界上或许就只有你爱我,妈妈,她不爱我,我理解,其实我一直很希望她跟我爸离婚,但我爸是不会放她走的,她尝试过,但失败了。” 夏迩抬头,朝赵俞琛露出一道昳丽的笑容。那笑容在阳光下明媚得不像话,却又悲伤到让人无法直视。 赵俞琛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哎,你又在可怜我了!”夏迩往后一躲,避开了赵俞琛那无限怜爱的目光。 “我没有……” “有!”夏迩嗔怪地推开赵俞琛:“我才不要你的怜悯,跟你讲,是因为你问了,我才不要说这些来讨别人的可怜。” “我知道,可还不允许我心疼你了?” “你的心已经足够疼了。” “谁说的,我现在已经不疼了。”赵俞琛锤了捶胸口:“跟水泥墙一样的。” 夏迩转头看他,没忍住掉下来一颗泪来。怎么回事,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忍不住流泪。突然想起来自己所抵抗的从来都是怜悯,赵俞琛何尝不是如此?原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道灵魂里,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底色。 冬日阳光在下午两点变得更加温暖,坐在长椅上,夏迩没忍住打起了瞌睡,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赵俞琛就给他戴上围巾,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睡会。赵俞琛自己则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独自遥望前方。 城市笼罩在一片苍茫当中,视野所及之处,依稀可见那些熟悉的建筑。赵俞琛心想,自十八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是十一年,十一年,五年都在牢狱当中度过。对此遗憾很多,多到让人无法释怀,所谓人生常恨水长东,赵俞琛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时常与遗憾作伴。可为什么,却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爱人趴在腿上睡觉、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刻,他便又再度感受到命运那神奇的注定,于是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过去学哲学,朋友们都爱聚在一起讨论自由意志这个东西,很多人认为人类都具有自由意志,选择即是我们意志的体现,那时赵俞琛对此是绝对的拥趸,因为他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对整个世界都有征战的决心。但如今看来,撇开悲观主义的色彩,赵俞琛却觉得,人的意志,从未自由过。 说起来有些宿命论,但当手掌抚摸在夏迩松软的卷发上时,他扪心自问,自己是凭借哪门子自由意志,让他来到了自己身边? 羊群寻找草场,植物渴望雨露,人类汲取爱意……看似都是自主的行为,却也是被一股叫作“生存”的无形力量所裹挟。所谓人是环境的产物,你所需要的并不一定是你所需要的,就连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也是被本能所驱动。 而本能这个东西,往生物学里说是刻在基因里的,往文化属性里来说,是文明的代际传承。似乎和意志,没有丝毫关系。 赵俞琛笑了,自顾自地摇头,对自己漫无目的地神思给予否定。想那么多干嘛,人最忌讳的就是想的多做的少。 低头,他看向夏迩,阳光下他被照得透明,蓝白色系让他好似天空本身,除却耳垂上那一抹刺眼的红,不协调地存在于这轻盈当中,他看起来是那样幸福。 一道想法悄然地在赵俞琛心中升起。 只是,在此刻,他什么都不要想。 他是不常休息的,可在这里,他觉得,就算休息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缓缓闭上眼睛,赵俞琛打起了盹。 直到日暮西斜,空气中泛起了冬日傍晚独有的甜蜜芬芳,好像是烤栗子的味道。赵俞琛打了个颤,从梦里惊醒。 “哥?你醒啦?!”睁眼便是夏迩的身影,此时,蓝色围巾围在他脖颈间,他靠在长椅上睡熟了。 夏迩手里捧着一盒热腾腾的糖炒栗子。 “太香了,没忍住买了一点,我给你剥了一些,想叫你吃,但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你。”夏迩捻起一颗烤栗子,喂进了赵俞琛的嘴里。 赵俞琛呆呆地嚼着。 夕阳自夏迩的背后下坠,金色的光芒似要把他带走似的,那样浓郁,那样刺眼。赵俞琛看不清背光后夏迩的面容,他只觉得这一刻好像还在梦里,这一刻,自己浑身虚乏,快要抓不住他。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夏迩。 夏迩手里的糖炒栗子差点没拿稳,他惊讶地问:“怎么啦?” 一阵冷风吹来,赵俞琛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没、没有。”他怔怔地松开手,“有点冷。” 夏迩连忙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敞开把他抱进怀里:“我这里热乎。” 隔着毛衣,搂着夏迩细细的腰,将脸贴在他暖烘烘的腹部,赵俞琛那颗莫名惊慌的心逐渐平静,不知道怎么了,那一刻他感到了害怕。大抵是因为黄昏,在黄昏时刻醒来,总是会没有缘由害怕的。 “还要再吃一颗栗子吗?”夏迩不知所谓地笑着。看见赵俞琛在他身上汲取温暖,他很开心。 “好,再吃一颗。” 抬起头,赵俞琛乖乖地张开嘴,夏迩往他嘴里喂了一颗,又没忍住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一个好笑的想法在心头浮现。 他说:“要是你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嗯?”赵俞琛诧异地抬头。 “我就从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照顾你,当你做得好的时候,我就表扬你,当你做错的时候,我就安慰你。” 夏迩抚住赵俞琛的脸:“我要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糖炒栗子,让你吃不到一点的苦。在所有人都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 赵俞琛眼底颤了颤,分明,这些话是他想对夏迩说的。 只恨不能做你的兄长,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站在你的身边,牵着你的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都不会让你吃苦。 没人敢打你,被抛弃了也有我稳稳当当地接住。 相遇还是太晚。 相爱,更是太晚。 赵俞琛将脸埋进夏迩的身体里,他的眼眶红了,却不想让夏迩看见。夏迩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抚摸的是二十一岁的那个赵俞琛。那个从审判席上走下来,即将迈入监狱大门的赵俞琛。他很难过,甚至绝望,但至少有这样一份温暖,在几年后的一个日暮时分等待着他。 是糖炒栗子的味道。 下午六点,行人更加稀少,没什么顾忌,他们牵着手下山。 脚步很轻快,心情也很轻快。 如果在下山后,没有看到道路中央,站着一袭大衣、发丝在风中飞扬的程微岚的话。 第55章 向前走 赵俞琛的脚步一滞, 慢慢地,他垂下眼睫。 “你好,岚姐姐。”夏迩轻声打了个招呼, 程微岚朝他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你好, 迩迩。” 夏迩转头看向赵俞琛,问:“我可以去买一个烤红薯吗?” “当然。” “好诶!”夏迩欢呼一声, 松开了赵俞琛的手。 “买好了在路边等我。” “好!” 夏迩冲他一笑, 再冲程微岚笑了笑, 便快步离开。 其实他并不想买烤红薯,一个要七八块钱, 他已经买了栗子便不再舍得花钱, 可他知道, 一个借口以这样的价位拿下, 很值当。 赵俞琛的垂眸, 让夏迩瞬间了然。 程微岚抬眼, 将目光从路面落到眼前沉默的男人身上。至今她都颇觉戏谑, 尽管是在上海这样一个开放的国际化都市,当自己深爱的男人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就连她这样先锋的女性都觉得匪夷所思。 就像谢遥说的,喜欢的是个女人, 她还能接受。 当然,她对那个爱穿女装的小孩没有意见,甚至有几分喜爱,但这并不重要,一年前她当上了合伙人之后便更加确信,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但有些事情,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你不像个男人。”程微岚看着赵俞琛,这个好像做错事,不敢面对自己的男人。 她又说了一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在法庭上一样。 “赵俞琛,你不像个男人。” “也许吧……”赵俞琛无言以对。 “就算想要了结一段关系,也得亲口当面说出来,叫第三方代话算什么男人。赵俞琛,你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刻吗?” 赵俞琛苦涩一笑,“我……不敢面对的,有很多。” “所以你拼了命地去建你的房子,找了个小男孩谈恋爱?” 赵俞琛抬眼,道:“对前者我并不否认,可夏迩,不是因为不敢面对,而是因为爱。” “你真的爱他?” “爱,我很确定。” “那你有爱过我吗?” 赵俞琛语塞,年少的回忆太过久远,他无法否认对程微岚的心动,也无法忽视自己在牢狱里对她那濒死般的思恋,可那是爱吗? 曾经的赵俞琛,有着大好的时光,无限明媚的未来,拥有爱情是多么理所应当,可以去爱人,也可以被人爱,这是世俗里优秀的人才配享的殊荣。 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爱过。 是的,爱过,没什么抵赖的,可人一辈子,不会只爱一个人。 现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捧在手里,吹着气,说别痛。在尘埃里,在地沟里,在这个社会的边缘,被呵护着,被珍视着。 瑟然一笑,赵俞琛看向了程微岚。 “小岚,你为什么会来佘山?是因为以前新年的时候,我总爱来这里吗?” 程微岚眼眸颤动,低声说:“是……” “那时我认为,和心爱的人爬山,一步一步登高,去看辽阔的风景是件很浪漫的事,大三的时候,我和你来过,那时,我心里是有你的。那时师姐说要一起创业,我就在想,创业就像登山,我身边,是不能没有你的。” “……” “后来出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我心甘情愿地在泥灰里过一辈子。可是那天做了手术醒来,看到了床边的夏迩,那一刻,我突然想和他一起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爱上他了,我爱上了他,就想让他过好日子,只是我现在,已无力去保证那好日子能到什么的程度。” 顿了顿,赵俞琛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了,“你知道、你知道我的家乡,那里群山连绵,山高入云,以前你常说想去,我便爽快答应带你去,那里的山,海拔近千米,都是悬崖峭壁,那时我就有这个心气,我还想和你去爬那样的高山。可如今……如今我已然沦落至此,所谓的挣扎,也只不过是爬上这低矮的佘山罢了。” “可这样的山,已经是我能爬到的最高的山,只是小岚,你还想和我一起爬这样的山吗?” 赵俞琛挤出笑容,走向程微岚,捧起她的脸,撇去了她的眼泪。 “你和我之间,说什么原不原谅,那些话,不要再说。听说你发展得很好,我由衷为你高兴。你的山,不是这座佘山,是很高很高的山,是乞力马扎罗,是珠穆朗玛峰,那里的风景独好,有人会陪你上去,但那个人,不是我。” “可是……”程微岚哭着抓住赵俞琛的手,激动地说:“你也可以,你也可以的……” “不,不可以了。”赵俞琛哽咽道:“还记得被害人的母亲吗?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抓着我要我还他的儿子,她说,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被邻居杀了,一个被邻居请来的律师杀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惨剧,你们可怜我,为我感到惋惜,可有谁为她感到惋惜,为那两个失去了丈夫、父亲的家庭感到惋惜?” “可你已经受到惩罚了!五年啊,五年,你该多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阿琛,你回来好不好?就算不再跟我在一起,至少你回来,做回原本的那个你,好不好?我不要求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了,我不在乎了,不在乎,但求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一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愧疚、痛苦得要命……我受不了阿琛,我受不了……” “小岚,别哭,别哭……”赵俞琛安抚着程微岚,“别哭,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刚刚在山顶我还睡了一觉,觉得一切都很足够,真的,小岚,不必愧疚,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不再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了……” 程微岚扑进赵俞琛的怀里,痛哭着,赵俞琛的双手,终是落下,抱住了她。 多想来个完美的办法来解决这无解的难题,但已经无解,又何来解法? 唯有苦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怎么能帮你。 人都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 但至少,你看冬日苍茫之下,我们不还挺直了脊梁,澎湃着激情吗? 够了。 “他还在等我,你……早点回去。”赵俞琛松开程微岚,指了指蹲在路边吃红薯的夏迩。 “赵俞琛,你现在,真的幸福吗?”程微岚泪眼阑珊。 “幸福,很幸福,甚至认为是注定,我和他,就是注定要相爱的。” “那可……真好。”程微岚怔怔地说,清泪划过脸颊。 只要你还在幸福,那就还有明天。 分开后,赵俞琛走向路边,而程微岚,却独自朝夜幕下的佘山走去。他们都没有回头,无论如何,过去的那一段情,在今日,便真真正正地结束了。 来到夏迩身边,赵俞琛蹲下身,“好吃吗?” “好吃!还给你留个半个!” “啊……”赵俞琛张开嘴,夏迩笑盈盈地用塑料勺子舀了一块烤的最软、流着糖蜜的红薯,喂进了他的嘴里。 “甜不甜?”夏迩期待地问。 “甜!甜死了!” “我就说这个最甜,那老板还说那个更好,我看啊,那个就是大,但不甜,我这个小,但甜得很!” “我的迩迩最会买东西了。” “那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晚上去煲汤?” “好啊,走吧……” 赵俞琛牵起夏迩的手,和他一起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佘山在夜幕中静默,教堂前伫立着一道落寞身影。 其实很早的时候他们就该明白,往事不堪回首,那便不要回首。 向前走,才有希望,才有幸福的可能。 哪怕命运仍旧以残酷的面貌出现,哪怕生活的打击始终不放过挣扎的人。 只要向前看,向前走。 路灯渐亮,赵俞琛和夏迩的影子交错在路面上,远处的地铁站看似是终点,其实是下一段路程的起点。行人寥寥的路途上,他们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一步一步,笑着,走着。 第56章 色字刀 明晟工地上的进程似乎又提上了速度, 每天都热火朝天的,尤其是拿到了工资、年关在即的时刻,工人们都希望能够完成手头上的活儿, 按时回家过个好年。往年在这个时候都是焦灼地要钱, 这回竟是提前拿到了,是以个个都喜气洋洋, 就数着日子回家过年呢。 赵俞琛从没想过这回事, 他早就和夏迩决定了就在他们上海的小小单间里过年。 “转了三千块钱给杉杉, 应该能过个好年。”夏迩对赵俞琛说,他也拿到了工资, 这个月他干得很卖力, 尤其是赵俞澈在他某次唱歌的时候, 当着老板的面打赏了他两千块钱。 按照提成, 夏迩得到了五百块钱, 眼见着那一千五白白进了别人的腰包, 夏迩心痛得滴血, 碎碎念了好久。赵俞琛却对他说,花一千五百块来改善他在酒吧的待遇,已经是非常划算的事情了。 “你用钱真大方,总之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扫厕所就扫厕所嘛,我已经习惯了。”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去习惯的,”赵俞琛捏捏夏迩后颈,“我只想要你去习惯好的事情,比如 ……吃寿司?” “不要了!花了好多钱了!”夏迩嗔怪地白了一眼赵俞琛,拿起小本本去记账了。自从赵俞琛叫他管钱,他每天都记账, 账本写得密密麻麻。他现在管起钱来,已经到了抠搜的地步,赵俞琛无奈苦笑,头一回体会到了被老婆捏住钱袋子的感觉。 好在自己没什么消费欲望,不然还得跟老婆说好话。 可问题是,他有给夏迩消费的欲望。 都说赵哥在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某回,这君子路过一家成人用品商店,罕见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模特身穿透明的女士蕾丝内衣,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想看夏迩穿这套衣服的模样。 但这样会不会太变态了? 夏迩穿女装不错,但还从没穿过文胸和这样的蕾丝内裤……赵俞琛摇摇头,把这个肮脏的念头驱逐了出去。 结果晚上夏迩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的目光自动为他穿上了那套内衣。 第二天,他就在网上找同款。 价格便宜的,质感太差,价格适中的,就得找夏迩拿钱,可赵俞琛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找夏迩拿钱买情趣内衣。本来这个人最近就在嘴里嚷嚷说什么现在才发现赵俞琛是个大色批,怎么一看到他就如狼似虎的把他往床上拖。 赵俞琛汗颜,这能怪他吗? 一天天的那么漂亮,谁能把持得住,那小腰,那长腿,赵俞琛是灌水泥的时候在想,扭钢筋的时候也在想,晚上更是想得再床上不松开,把人折腾到半夜。 一开始夏迩还开心得直得瑟,心里想着什么“赵哥你完了,你爱我爱惨了”之类的话,可后面发现惨的是他。俗话说没有耕坏的天只有累死的牛,但这里是累不死的牛和耕坏了的田。某天夜里夏迩直往后躲,又被人抓了脚腕子拖回来时,他锤着赵俞琛直喊:“小宝哥哥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天生的牛马,白天搬砖,晚上耕田……啊,放开我……” “迩迩,乖……” 赵俞琛三下两下把人拿住,继续征伐,直到人在身下哀哼连连,泪眼朦胧,他才知道自己贪得多了,要得狠了。 怎么回事。 站在成人用品店门口的赵俞琛默然思索,此刻,任谁都不会在他这张几乎冰冷的脸上发现一丝色欲的味道,尽管他站在这里,注视着假人模特身上的情趣内衣。目光冷肃,神色淡漠,他站在那里,仿若审视。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在用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克制自己不要走进这家店,买下这套衣服。 难道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真要砍到自己头上来了? 一刀砍的理智,两刀砍的是克制。 赵俞琛突然摇头笑了笑。 这是压抑太久的表现,就和水库泄洪一个道理。只是,过去自戕式的压制还有必要吗?如今的自己,不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了吗? 一个人,应当直视自己的欲望。 他走进成人用品店,柜台后的老板突然抬起头,惺忪着睡眼,问:“要什么?” “这套衣服。” “哦,两百八。” “两百。” “买情趣内衣还还价的?” “嗯,我身上只有两百了。” 老板那两条细细的纹眉一皱,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俞琛,一看他民工的装束,顿时心下了然。只是没钱的主儿,也有好色的心。老板又看到他那张帅脸和一身的腱子肉,心想哪家小姑娘跟了这大老爷们,肯定浑身的劲儿。 “两百五。”老板扬出五根手指。 “那不买了。” “嗨,你这个人!你再还一还嘛!” “我说了,我只有两百。” “只有两百,那你还买这玩意儿?回家能交代?” 老板一边嘴里念叨,一边手脚麻利地拿了一套新的塞进塑料袋里,递给了赵俞琛。 赵俞琛接过,扫码支付,他心想或许的确交代不了,但自己可以腆下脸求一求。 “谢了。” 支付宝到账的声音买没来得及播完,赵俞琛就走出了店面。的确,花两百买这玩意肯定要听夏迩念叨好一阵,虽然是给他买的,但毕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癖买的。 该骂。 但买了就是买了,赵俞琛心里突然变得愉快起来,不仅是愉快,简直就是快活,似乎捆绑他的某种东西,在他买完情趣内衣后松开了。 他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果不其然,夏迩在家见到他提了塑料袋后接过,发现里面是套紫色的情绪内衣还标价五百八的时候差点气到晕过去,他心想赵俞琛简直变了个人。 “五百八,五百八,你,你 ……” “亲爱的,别生气,才两百。” “两百也很贵!” “是,很贵,但我很喜欢,因为我想看你穿上它的样子……” 夏迩又羞又气,“我怎么穿这个嘛!我虽然穿女装,但还没有穿过这个,这个……这个真好看……” 夏迩呆了,当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蕾丝时,就像触电一样,他打了激灵,身体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咽了咽口水,怎么回事,好想穿…… 虽然平常也穿女装,但这个,还是头一次…… “我看了,应该是你的尺码,我的眼睛就跟尺子一样。” 赵俞琛的语调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件特别特别普通的事,殊不知他的小朋友已经在发抖,颇有种即将打开世界新大门的激动。 “迩迩?” “嗯?” “喜欢吗?” “我……” “我很喜欢,真的。” 夏迩抬眼看他,坏笑着问:“是喜欢这套衣服,还是喜欢我穿这套衣服?” 赵俞琛一怔,笑答:“喜欢这套衣服,喜欢你穿这套衣服,也喜欢……买下这套衣服的我自己。” 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响,赵俞琛和夏迩同时意识到,这一刻赵俞琛说了不得了的话。 “你说你喜欢自己?”夏迩跳起来,激动地问,“你喜欢自己?!” 赵俞琛沉默,却脸红了,羞赧攀上他的脸庞,他看起来像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年。 “哇,哥!太好了!太好了!”夏迩蹦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我真的……” “不许哭鼻子。” “我不哭,我才不要哭呢!我现在要换上这套衣服,跟你到床上去!你是个色鬼,但我就喜欢这个色鬼!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色鬼!” 夏迩叽叽喳喳地像只小云雀,一会儿就拉着赵俞琛吃饭和洗澡。赵俞琛还在搓自己头发林子里的水泥时,夏迩已经换好了这套衣服在床上等他。等赵俞琛出来时,他就像《东方不败》里面的雪千寻一样,妩媚着眼眸瞅着他了。 赵俞琛笑了。 夏迩浑身雪白,穿这套暗紫色的蕾丝内衣实在是太美,尽管他故意装出一副挑逗的模样,那底色却是清纯的。 就像一朵绽开的睡莲,赵俞琛走过去,每走一步,欲望便肉眼可见地每胀一分。 夏迩捂住了眼睛。 见鬼,今晚又得遭殃。 “啊……”突然,就听赵俞琛发出惊讶的声音,他站在床头前,说:“油没了。” “没关系的,就这样嘛。” “这怎么能行,会受伤的,我下楼去买。” “现在?” “嗯,放心,哥很快回来。”赵俞琛朝夏迩眨眨眼,又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真的是…… ”夏迩嗔怪地抓了抓他,那五指冰凉,赵俞琛差点没把持住,笑着往后一躲。 “乖,等哥回来。” 赵俞琛穿上裤子和T恤,套了件外套,转身出了门。 夏迩舒展地往后一趟,伸长了四肢,温存地叹了口气。他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 待会赵哥会怎么开始呢?他是不是又看了很多的教学片,要给自己来个新花样?唉,这个人,居然还买这样的衣服,真是的,那个词儿怎么说的?闷骚,哎,赵哥真是个闷骚的人,不过我可真喜欢…… 夏迩在床上自顾自地傻笑着,不知不觉一刻钟已经过去,当半小时之后赵俞琛还没有回来时,夏迩有点坐不住了,而一个小时过去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给赵俞琛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旁是一长串的静默音。 “怎么回事?”夏迩心下不安,就想穿衣服去找,楼下就那么几个便利店,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难道是遇到熟人顺便聊聊天? 不会啊,这种时刻把自己晾一边?还不接电话? 就在夏迩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振动,是赵俞琛的来电。 “喂,哥?” “你好,你是这个人的朋友吗?他伤得很重,麻烦你快来医院一趟!” 第57章 被打了 夏迩胡乱穿上衣服, 连御寒的围巾都来不及戴就冲下了楼,喊了辆车直奔医院。车上他就没忍住抽抽嗒嗒起来,可怕的想法在心中四起, 他又惊又怒, 紧紧捏住了拳头。 医院里,赵俞琛陷入了昏迷。 “身上都是些外伤, 不严重, 但有很严重的脑震荡。”医生取下口罩。 “脑震荡?!”夏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眼泪滚了出来。 “建议你们报警,一看就是…… 故意伤害。”医生叹了口气。 夏迩奔向病房里的赵俞琛, 刚刚好端端的一个人, 现在身上却缠满了绷带, 打着点滴。 哆嗦着嘴唇, 夏迩浑身发着恶寒。 走近赵俞琛, 他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紧闭的双眸, 拧起的眉头, 青紫的伤痕……每一处都刺痛着夏迩,眼泪无意识地淌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慌乱, 平静地负完医药费后,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费小宝和陈峰他们赶到了医院。 “肯定是万水的人干的,给了钱却玩打击报复!”费小宝咬牙说。 陈峰捏起了拳头,“就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赵哥这回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别告诉刘叔, 他才出院。”夏迩低声说,出门,他站在走廊上,冷白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垂首,静默,发着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举起电话,拨打了110。 “喂,警察吗?我要报警。” …… 城市的另一边,张绮年手中的雪茄掉落,他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什么?你喊人把那小子给打了?” 站在他面前的何初双臂抱胸,冷笑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你。” 张绮年期气极反笑,骂道:“何初,你以为这是哪儿?是哪个山沟沟里吗?上海到处都是摄像头,你他妈的把人打了,查到你是迟早的事!” “查到的是我,和你没关系。” “你怎么这么天真?”张绮年走向他,难以置信地问:“何初,你和我几十年的交情,这些都不是秘密,姓赵的小子才到我这儿讨薪,就被人在巷子里给揍了,是个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你的理智到底去哪儿了?!” 何初抬起眼眸,凝视张绮年,“你以为就你有脑子,我何初就是个跟着你混出头的人?我做了这个事,就叫他们查不到我头上来,查到你头上?证据呢?你混到今天,连这点‘诬陷’都摆不平吗?你到底在怕什么?哦,你不会是怕那个小孩对你生气吧?!” “何初!” “你那么大声音干嘛?!”何初不耐烦地怼回去,“张绮年,是你脑子有病,今天这个姓赵的敢威胁你,明天就有个姓陈的拿刀家在你脖子上!钱嘛,谁都想要,姓赵的那小子威胁你,你居然就给了!靠!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了,就给他们打开了一条口子,有些事情,做一次,就是一百次你明白吗?!” “可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我的过错,工人们等着钱过年,给钱,天经地义。” “那明晟的钱呢?嗯?李路明那老家伙就会坑你,你别不承认,这一回你被带沟里去了!”何初恨恨地一脚踢在茶几上,泄气后一阵哀嚎。 “妈的,疼死我了!” 张绮年无奈扶额,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这件事本身你就不该掺合进来。” “你看,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我大好的前途,干嘛掺合你的破事,放心,不会把那小子打残的,就给个教训!顺便杀鸡儆猴,以后工地上的人也能够老实些。” 张绮年叹了口气,“你确定他没事儿?” “靠,你还关心起情敌来了?” “我很惜才的。” “你……你脑子有病。”何初吐槽了一句,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张绮年苦涩一笑,他当然不会担心警察找到他头上来。首先,他没干过这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歪,其次,以他对赵俞琛的了解,估计他醒了做笔录的时候,也不会把自己讨薪的事说出来。 毕竟,他当时的行为和勒索没什么两样,搞到万水的那些数据,本来就在违法的边缘。赵俞琛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帮他弄到这些东西的律师朋友。 果不其然,警察在赵俞琛醒后做笔录,赵俞琛却叫所有人出去,跟警察说,自己之前帮夏迩赶走过欺负他的三个外地打工的男人,也许是这几个人的打击报复。 “那为什么报警的夏先生提到了万水建工的张绮年先生,他指认他是主使。” “这是误会。”赵俞琛斩钉截铁地说,“我和张先生的确有过一点矛盾,但是……是感情上面的,我和他是……情敌。” “情敌?” “嗯,我们爱上了同一个…… 男人。不过您懂的,都是成年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干这种事,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老板。” 警察们面面相觑,顿时有点尴尬,出于负责,他们再次询问:“你确定?” “当然,我们私下关系其实不错的。” “好吧。”警察们收起资料,说:“那块儿的监控有些老化了,看不到脸,要找,估计得等一段时间。” “嗯,辛苦您了。”赵俞琛点头。 警察离开后,他才叫夏迩他们进来。 “为什么不说实话?”夏迩在门外都听到了,他完全不能理解。 赵俞琛却摇摇头,说:“很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 他又看向直犯嘀咕的费小宝和陈峰,说:“这几天我去不了工地,人家问,你们就如是说,就说我在外被打了。” “就这么说啊?”费小宝问。 “嗯,我的确被打了,这是事实。” “真咽不下这口气。”费小宝眼睛都红了。 赵俞琛苍白一笑:“帮我跟老王带句话,就说,叫他帮忙管管工地上的口风,别再提我去讨薪的事儿。” “为什么?我不明白。” 赵俞琛叹了口气,说:“我做了几个月的准备才去干这种事,成功并不轻松,要是有人有样学样,不说失败,下场估计比我还要惨。把我挨打的事儿告诉他们,也给大家提个醒儿。叫那些心里有想法的人看看。” “这不是挫我们自己的气焰么!”陈峰问,老实说,他还想问赵俞琛取经来着,以后遇到了这样的事他真准备自己上。 赵俞琛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气焰不气焰的,别当愣头青。” 陈峰捏紧了拳头,“我才不是愣头青,赵哥,我一直把你当榜样,我真的……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陈峰青筋直爆,这个老实的小伙儿收到了打击,一时无法处理情绪,奈何赵俞琛这时也管不了他,只能给费小宝使眼色。费小宝拉了陈峰,说为赵哥好,还是先回去找老王。这边有夏迩在,赵俞琛能好好休息。 费小宝把陈峰拉走后,夏迩才握住赵俞琛的手,眼泪滴滴答答地掉。 “哥不疼,就是当时看着吓人。”赵俞琛笑了,当晚他买完润滑油出来时,就被几个男的堵上,他当然不害怕干架,但奈何人家手法专业,专找疼的地方打。赵俞琛被打烦了,还手也不客气,对方实在是纠缠得累了,一酒瓶敲在他脑袋上。 这算是恶性殴打了,赵俞琛当时晃了两下,脑子里还在想,完了,念了好久的情趣内衣,夏迩穿上了自己却玩不上了。两眼一番,赵俞琛晕了过去。 后来倒在路边的他被一个过路人看见,当时他满脸是血,把人吓得够呛,当时就送了医院。 “还是好心人多。”赵俞琛伸出右臂,把夏迩搂在怀里。神奇的是,他似乎心情很好。 夏迩的心里窝了一团火。 “笑什么,伤成这样还笑!” “我早就在等了,反正迟早要来,与其忐忑不安地等待,还不如来个快的。不过结果还不错,就是脑袋缝了几针。” “哇!什么几针,你都脑震荡了!万一把你打傻了怎么办,你这么聪明的脑袋。” “怎么会,这打手很专业的,你瞧,他就砸在骨头上,避开了后脑勺的要害……” “再抖机灵我就生气了!” 夏迩气鼓鼓的,但早上医生就说,赵俞琛除了需要卧床休息,确实没有住院的必要。下午五点,两人就收拾收拾打了个车回家了。 万水的办公室里,张绮年自然也接到了警察的问讯。 “夏先生指认了您。”警察开门见山地说:“所以按照程序得过来跟您做个调查。” 张绮年苦笑,心想夏迩这孩子还真直接,这回自己算是真伤他的心了。 “所有的调查程序我都会配合,但我的确没有干这种事。小赵虽然只是工地上的一个普通工人,但做事认真,十分有专业素养,之前工头经常表扬他,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字,尤其是……想必您这边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我们也都挺照顾他的,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嘛,至于我和他的一些私事,那就和案件没什么关系了……” 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张绮年却在心里想,以后该怎么修复和迩迩的关系,毕竟,他来到自己身边,的确只是时间问题。 这可不是盲目的自信。 打开手机,赫然是夏父发来的无数条要钱的消息。 张绮年很清楚,有这样的一个爹,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在某些本该平静美满的时刻,却突然将身边人炸得遍体鳞伤。 届时,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第58章 养老婆 从舞台上下来, 夏迩没忍住激动地给了小李一个拥抱。 “过年啦,回家啦!”小李也拍拍他,“我明天的票, 你呢?” “我今年就在上海过。” “哦, 年货都备好了吗?” “早去市场买好了,晚上我要做一桌子的菜!” “哟, 你家摆得下啊……” 你一言我一句的, 农历年的最后一场表演结束, 夏迩马不停蹄地就往家里赶,明天就是除夕了, 工地上也下了工, 他回家得好好盘算一下明天的菜品。 该做些什么好呢? 莲藕排骨汤肯定是要熬一锅的, 再烧上一条红烧鲫鱼, 还有粉蒸肉……好吧, 这玩意对技术的要求有点高, 不过他前几天从网上订购了腊肉…… 这次过年钱还算是充裕, 在夏迩那极尽可能的抠搜之下,赵俞琛转给他的那两万块钱是分文未动。而这次赵俞琛的医药费,也被老王大手一挥地承包了下来。 赵俞琛则是大过年的还在忙翻译的工作,工地上不使力气了, 就回家用脑子。直到夏迩在他的脸上吧唧一口,他才抬起头来。 “过年了,要休息呀哥!” 夏迩给赵俞琛揉肩,揉了两下手酸了,就被赵俞琛扯进了怀里。 “哈哈哈,别弄我……”夏迩在赵俞琛的怀里直扑腾,赵俞琛使坏地挠他痒痒, 突然赵俞琛愣住了,他说:“你好像长胖了,不对,还长高了!” 赵俞琛让夏迩站直,然后震惊地发现,夏迩的确长高了! “量身高没?”赵俞琛站起来比了比。 “好像是长高了点,以前一米七五,现在一米七八了,你眼神真好!” 赵俞琛盯着夏迩,颇觉汗颜…… 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自己在犯罪。 这居然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小孩! 也是,不过才十八岁,刚成年而已,过去过的都是些什么苦日子,连身体都不舍得长,如今吃饱穿暖,还往高窜了几厘米。 “怎么啦?”夏迩歪着头问。 “没、没什么,长高了好,以后得多吃饭,多喝牛奶,多长高,长得跟哥一样高!” “嘿嘿,我的目标就是一米八,长得到就行,长不到也无所谓,你一米八五,我肯定是没时间了……”夏迩脱下毛衣,噼里啪啦的静电中炸了毛,“我去洗澡。” “好。” 大概这段感情太过平等,连爱意都高低难分。赵俞琛时常会忘记自己比夏迩大了十岁多,当他让夏迩穿着情趣内衣在自己身下泪眼朦胧地发出那细碎的呻吟时,他忘记了他也不过是刚刚逾越了法定的窗口,他的身体、灵魂都是那样稚嫩。 莫名其妙地,赵俞琛内心里生出一股负罪感。 但对夏迩来说,他最不喜欢赵俞琛把他当小孩。 以前赵俞琛对他的称呼总是“小朋友”,“小朋友不开心啦?”“小朋友今天又做好吃的啦?”“小朋友今天累坏了吗?”…… 出于关心,也是出于爱意,可是这三个字怎么都和情欲挂不上钩。夏迩有时候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会联想到市场上贩卖的荔枝,他的身体在这些廉价的衣物之下,犹若晶莹剔透的果实。 他会想象这果实被人抚摸,用手指搅乱,汁水横流的模样。 那是自己的模样,他喜欢这样的自己,因为和赵俞琛没有距离。 只是在夏迩十八年前的人生中,除了赵俞琛之外没有人教过他性方面的知识。天知道两年前他遇见赵俞琛后在心底埋下的那颗爱情的种子在当时给了他多大的震撼。他心想,原来自己是真的喜欢男人的,他还记得,他十岁的时候偷穿妈妈的裙子被父亲发现,父亲用藤条狠狠地抽他,一边抽一边骂,骂他穿成这样,是要被男人干的。 他不懂这个意思,他瑟缩地看向母亲,无声乞怜着求救,可母亲只是淡淡地把目光移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母亲哭着打他,说自己在家给他爹的那一刻就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办法救另一个人的。 所以你把裙子给我脱下,脱下! 夏迩不明白,他惶惑地颤抖,但还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攒了钱,自己偷偷在集市上买了条裙子。 不出意外,因为这条裙子,他又挨了打。 当时他还在读初中,老师听说这回事了就跟他说,男孩子是不能穿裙子的,咱们没这个传统。夏迩却问,为什么?老师语塞,为什么男人不能穿裙子,老师竟一时回答不上来,因为苏格兰男人穿裙子,古代的男人也穿长褂子,但现在这一切都说不通,他解释不了,于是反问夏迩,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夏迩咧开嘴笑了,漂亮得让老师都惊了一瞬。 他说,因为我不想当我爹的儿子。 什么意思?老师费解。 因为,他们都说,为了生下我这个儿子,我妈吃尽了苦头,而因为杉杉不是个儿子,她又吃尽了苦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儿子。 儿子是什么,重要性在哪里,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如果不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就会生气,就会不好过。所以,我不要是他的儿子。 怎么能出于这样的报复心理呢?老师骇然问,夏迩,你的想法是不对的,不要为了因为报复别人而改变自己啊。 改变自己?不,夏迩摇头,他说他穿裙子就很自在,头发留长了就很自在,他说他就喜欢和女孩一起跳绳,一起踢键子,如果可以,他还想进女厕所、蹲着上厕所哩! 不行!老师严厉禁止了他的行为,当然,这些话也如实告诉了夏迩他爸,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毒打,只是人似乎习惯了挨打,就感受不到疼了。他只是在棍棒下呵呵地笑,笑完后又哭,最终在辍学后的两年,在一次被打到了晕厥了两天后,他从家里跑了。 只是那时,他从未想过喜欢男人这回事,直到他遇见了赵俞琛。 他什么都不懂,如果说他对酒吧有什么感谢的话,其一是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其二就是,他看了一些不该看的电影和教学片,在心脏砰砰直跳的时刻,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在兴奋。 面对那些男人的躯体,他有了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到了赵俞琛那里,会攀上顶峰。 他无数次幻想自己在他身下,被他折磨到死,尽管他知道赵俞琛是那么温柔,尽管杀伐,但也绝不会让他受伤。 前不久,赵俞琛跟他提过sex和gender的问题。赵俞琛对他说,不必勉强自己,但一定要接纳自己。不要为哪一种存在而感到羞耻。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自洽,只要自己舒服,只要不伤害到别人。 夏迩点头,缩进赵俞琛怀里,怔怔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穿裙子跟你一起上街呢? 赵俞琛笑,那我一定会给你梳一个漂亮的马尾辫。 至于性这方面,在赵俞琛拉着夏迩两人一起到医院做了详细的传染病检查后,两人才还是逐渐脱离安全套。但赵俞琛始终说,这个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但夏迩可怜兮兮地摇头,说有了那玩意他不舒服,他疼,赵俞琛只能作罢。 赵俞琛不是不信任他,只是想要保护他。 可夏迩说,赵俞琛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保护。 赵俞琛只能一边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一边拿出手机给他查阅相关的两性知识,看得夏迩昏昏欲睡,说,反正只要咱们俩人一直在一起就行。 他打了个哈欠,像猫儿一缩,就在赵俞琛怀里睡着了。 赵俞琛温存地叹了口气。 细细想来,和夏迩相遇也不过八个月,八个月,这些最初的尝试,似乎都在很久之前了。 久到,好像两人已经相识多年、相爱多年了。 可分明还是个长个子的孩子。 除夕的那天,夏迩一早就开始忙活。赵俞琛想帮忙,可他不让赵俞琛插手,赵俞琛只好又干起了自己翻译的活儿。这个活儿干好了有三千快的报酬,是以赵俞琛非常认真,他准备跟这个公司发展成长期的合作关系。 有了这三千块钱,他预备给夏迩再买几件衣服,更重要的是,买一双皮靴。 夏迩的脚丫子很好看,晚上赵俞琛还会给他的脚丫涂润肤乳,但他发现这小孩脚上有冻伤的痕迹,问了就说,是小时候没有冬鞋穿,安徽的冬天又冷,所以不可避免地冻伤脚。现在还好了,上海到处都有空调,自己就算穿帆布鞋,也没那么冷了。 赵俞琛这才发现夏迩冬夏只有一双鞋子。 他叹息一声,手里抚摸着夏迩的脚丫,他低下头在他脚背上吻了吻。 要不是夏迩每天都给他做好吃的,赵俞琛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养孩子。 养孩子,也是养老婆。 而在切姜丝的夏迩却望着赵俞琛的背影,兀自想,自己要做很多很多的美食,把自己的老公养得强强壮壮的,让他有使不完的劲,干活不累,床上也不累。 到了晚上,面对一大桌子菜,赵俞琛简直惊叹。 “真的,迩迩,这是哥这些年来过的最好的一个年。” 赵俞琛没忍住在夏迩脑门上亲了一口,而夏迩却心里闷闷地痛。 他想问这些年他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却又问不出口。他知道,在监狱里身边有人,也许会组织什么活动,但对于赵俞琛来说,那是比一个人还要深刻的孤独。 而后来的那两年,赵俞琛不会告诉他,过年的时候他会关了手机,在别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刻,他一个人躺在出租房里的床上听Pink Floyd,一听就是一整夜。那个时候,他不想死,却也不想活,只有Pink Floyd的音乐可以在他心中掀起一些波澜,让他还能稍许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那是黑夜的重量。 这是29岁的赵俞琛,继21岁之后,过的第一个好年。 他喝着莲藕排骨汤,吃着家乡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夏迩应时地沉默,他知道赵俞琛的心又开始痛了,可现在不一样,他痛,有自己在身边,那痛便不再纯粹,而是带上了感伤的色彩。 “明天我还得去值个班。”赵俞琛故意岔开话题,笑着说:“节假日工作,三倍工资呢。” “哇!”夏迩两眼冒星星,“应该不用干重活儿吧。” “不用,就去巡检几圈,他们都回家了嘛,我住得近,老王又相信我。”赵俞琛扒拉下两口饭。 “我陪你去?”夏迩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赵俞琛碗里。 “灰尘太大,再说,那里都是钢筋水泥的,伤到你了怎么办。” “好吧,那我明天在家做芋圆奶茶,我在网上学了,还挺简单。” “好啊,我很久没喝奶茶了,外面的肯定没有你做的健康……” “……” 如果日子就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尽管平淡,但足够温馨,足够治愈两个受伤的人,无论是赵俞琛还是夏迩都会说,这是他们不幸之后最大的幸运。 可是天不遂人愿。 大年初一,赵俞琛去工地上值班后,夏迩在家里做奶茶。他刚把茶叶倒进锅里,就接到了夏杉的电话。 “哥!”稚嫩的女孩在电话的一头哭得声嘶力竭,“爸他、他被警察带走了!妈……在去警察的路上,被车撞了!!” 第59章 空落落 夏迩手一抖, 手机差点掉锅里。 哆嗦着嘴唇,他连忙问:“怎、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杉杉的哭声:“爸喝了酒,昨晚发酒疯, 在路上讹人要钱……结果人家有证据, 就报了警,警察叔叔就过来了, 发现爸前几天还入室盗窃……” 杉杉大哭着说:“爸被扣下了, 警察打电话到家里, 妈、妈就去警局,结果在路上就……” 杉杉的情绪快要崩溃, 哭个不停, 夏迩浑身发着恶寒, 止不住地颤抖。 “别哭, 别哭, 哥马上回来……妈现在在医院吗?” “在医院……” “严重吗?” “腿骨折了, 还在昏迷……” “我马上回来。” 夏迩深吸一口气, 关了炉子,他思索一番,给赵俞琛发了一条消息。 “我妈的腿摔了,在医院, 我现在回一趟家,很快就回来,等我哦哥!”他还附上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表情。 迅速换好衣服,夏迩拎着包直奔长途汽车站。这一路上他跟不来不急去思考些什么,他只想要去往妈妈和妹妹身边,不想要赵俞琛跟着他担心。 在大巴上,他就接到了赵俞琛的电话。 “严重吗?”赵俞琛声音透着明显的焦急。 “不清楚, 到了医院才知道。” “好,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哥,钱都在你那边,要用的话尽管用。如果要我过来的话……” “不!”夏迩连忙说:“我可以处理,真的,哥,我可以的!” “好,我相信你,等你回来。” 直到夏迩挂了电话,赵俞琛才放下了手机。他呆站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瘦弱的肩膀不该承受那样的重担,可问题是,那样的重担只能他去承受。血缘这个东西,剪不断理还乱,情感上的,法律上的,无法割舍,无法推诿。再亲近的人也只能做到支持和陪伴。 天光隐现,照亮银色的脚手架,赵俞琛站在一方露台上,他望着安徽也是湖北的方向,其实,说不想念是假的,只是有时候承认想念,比想念本身更加艰难。 很多年了,他没有收到过家里的消息。 最开始他是期待,可后来,他是拒绝。 赵俞琛很勇敢,勇敢到可以向世界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却唯独没有勇气面对父母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重达千钧,比他扛起的任何水泥、钢筋都要沉重。 安徽淮南寿县,大巴车停靠在长途汽车站中心,夏迩拎着行李下车,还要转乘另一辆班车,去往寿县的中心医院。 颠簸的路程结束后,夏迩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班车上下来,看到了在路边车站里等他的夏杉。 少女一见到哥哥,就扑进哥哥的怀里。来不及讶异哥哥越发漂亮的面庞以及可见多了几分肉的身体,少女号啕大哭。 “杉杉。”夏迩擦掉夏杉的眼泪,“哥回来了,不哭。” “哥,哥,妈她…… ” 夏杉到底年纪还小,才十四岁出头,遇到了这种事儿完全慌了阵脚,听说哥哥要回来,一早上就眼巴巴地等着了,一边等一边哭,大年初一的街道冷清,一张小脸冻的发紫,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同样被贫穷和原生家庭所折磨着,夏杉还没到那个可以逃离的年纪。她默然忍受着哥哥曾经忍受的一切,且要面临哥哥不曾面临的可怖将来——有一天,她听夏父说,说只要十万彩礼,就把她卖到隔壁村里当媳妇去…… 夏迩抚摸妹妹的头,连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哥哥会处理……” 夏迩惊讶地发现,妹妹竟然长这么高了,快到自己肩膀了。 “爸爸他,他偷了东西,说是好贵……要赔钱……”夏杉哭个不停,浑身都在哆嗦,夏迩发现她就穿了件棉褂子,外面套着件袖口磨损的校服。毛衣领口发灰,就连扎马尾的粉色发圈上都滚着灰色的棉球。 就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心口,夏迩觉得自己身上这身白色羽绒服在天光下过于刺眼。 “先别想这个事情,我们先去看妈妈。”夏迩连忙搂住妹妹的肩膀往医院走,这时,他不是在赵俞琛怀里的小羊,在妹妹和妈妈这里,他变成了一棵大树。 过去,他不知道怎样去当一棵大树,可现在他知道了。 走过县城医院那冷冰冰的走廊,除了脚步声,夏迩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十六岁离家,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妈妈了。 要说那好赌成性的爹是夏迩的噩梦,而妈妈就是夏迩心上不能提及的一道伤口。 站在病房门口,他的脚步顿住,要深呼吸好几次,才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哥?”看出了夏迩的犹豫,夏杉在一旁唤他。 “嗯?”夏迩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不进去吗?” 揉了揉妹妹的头,夏迩说:“进去吧。” 推开病房的门,走到这三人间的最深处,那张靠着窗的寒酸的病床上,躺着夏迩那依旧昏迷的母亲。 夏母姓吴,她有一个书香气的名字,吴识忧,吴识忧,勿识忧,在那个年代里,女孩一定是带着父母的美好期望降生才有这样一个名字,可吴识忧不是,她的名字来自于一个道士,是为了给全家人驱邪,三十多年前那道士掐收一算,便定下了这个女孩一生的职责——身为女人,不要让一家子人都跟着忧愁。 于是吴识忧在十六岁的时候被“卖”给了这个男人,在近二十年后的今天因为这个男人躺在了病床上。其实很多次她都因为这个男人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可每一次都没有死成。这一次,她或许以为自己死成了,于是在昏迷的时候,嘴角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这微笑让她的儿子泣不成声。 夏迩想要触碰母亲,却也只敢用指尖轻轻碰一碰她那柔软的脸颊。吴识忧很漂亮,可以说作为一名农村妇女,她出奇地漂亮。她把她读书时的习惯延续到了现在,每天早上擦香、抹唇膏,她做农活干家务,身上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把她的基因给了一对儿女,他们这等容貌,分明是笑起来最好看,可他们却很少有开怀的时候。 低声哭着,哭够了,夏迩就去找医生。在医生那里得到了吴识忧无恙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千不愿万不愿,夏迩还是动了赵俞琛的那两万块钱,给妈妈交了手术费和住院费。 三千块。 “那爸爸怎么办呢?”杉杉问。 夏迩恨不得说,让他在里面关上一辈子,可面对妹妹,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哥会解决,你不要担心,吃饭了吗?” “还没……” “走,咱们先去吃饭。” 再伤心的人也要先填饱肚子,夏迩拉着夏杉,在县城里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馆子,一开始是夏杉一边吃一边哭,好不容易把妹妹哄好了,夏迩却又忍不住掉起眼泪。可只要一想起赵俞琛,他的心里就涌上无限力量。 担当必定会有重量,就像赵俞琛扛着千斤顶跋涉过那嶙峋的乱石地一样,自己也会扛起责任,走过这片名为“家庭”的荒芜之地。 几盘小菜吃完,夏迩放了筷子,正色说:“杉杉,一会儿你就先回家,妈妈这边我来照顾,你先顾好自己,哥明早就去警察局。” “可是哥,我不想回去,我想帮你……” “听话杉杉,你在这边没有落脚的地方,找旅馆还得花钱,妈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在家把自己照顾好,把寒假作业做好,就是对哥最大的帮助。” “哥……”杉杉不情愿,眼睛又红了。 夏迩连忙强撑出笑容,说:“杉杉,等哥处理好这边的事,给你买羽绒服,就像哥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一样,你在家等着哥,哥给你买那种修身款的。” “真的?”夏杉懵懂地问。 “嗯,真的。” “我不要白的,不经脏,冬天难得洗。” “好,给你买黑的,显瘦。” 夏迩耐着性子哄妹妹,吃完饭后就送她回了客运站,见她坐上了回村的班车后才折返回医院。天色渐晚,大年初一,无论是街道还是医院都冷清异常。坐在病床边,抬头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对面居民楼里温馨的黄色灯光。 人们阖家团聚,幸福喜乐。 可现在,夏迩坐在妈妈的病床旁边,默然注视那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在微笑。病房里虽有空调,这微笑却让夏迩感到彻骨的冷。 突然手机震动,将夏迩从发呆中拉回。 夏迩连忙跑去走廊外,激动地接听:“哥?” 那边传来赵俞琛担忧的声音:“还好吗?” “好!好得很,妈妈都好!我、我最多过几天就回来了!”夏迩挤出笑容,即使知道赵俞琛看不见,却听着他声音,就像他在身边。 “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哥,知道吗?” “知道!” “迩迩……” “嗯?” “想你 ……” 夏迩呆了一呆,鬼知道对于赵俞琛这种人来说打电话都是不寻常,更别说打电话说想你,夏迩当即嘴角差点咧到脑后去。 “我也想你!” “房间里没有你,好……孤单。”赵俞琛清了清嗓子,明显是对说这样的话无所适从。 无所适从也要说,因为是真心话。 值班后回到家,奶茶虽然还在保温,但没了夏迩,那奶茶怎么喝都没有甜蜜的味道。 赵俞琛突然觉得,心里不是痛,而是空落落了一块。 虽然想到可能打扰到夏迩,但还是忍不住拨通了电话,要知道这几年他跟人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很快就回来了,真的!” “别,还是要先顾好家里,是大人了,要照顾好妈妈。爸爸那边有麻烦的话,告诉哥,哥过来帮你解决。” “爸爸那边不会有麻烦的……”夏迩声音越来越低,心想,他此刻不是个麻烦,却也是个大麻烦。 但这个麻烦,只能我自己解决。他害了很多人,也曾伤害过你,绝不能让他再害到你的身上。 夏迩吸了口气,说:“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你在,我就有底气,我就能处理好所有的事,然后回到你身边。你一定要等我啊,虽然只有几天,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 “总之,岚姐姐要是叫你出去吃饭啊什么的,你别答应。”夏迩扭扭捏捏的,最后几个字说得细若蚊蝇,赵俞琛没忍住在电话那头笑了。 “小朋友居然担心了?” “担心的要命,哼,不准跟别人吃饭,等我回来!” “好……” 赵俞琛软软地回了一句,让夏迩的心都坠了几分。让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有了依赖,夏迩真是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看来自己还真有几分魅力嘛。 又讲了几句,赵俞琛就问,是不是在县城中心医院附近,夏迩说是,赵俞琛就说:“给你订了间旅馆,晚上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啊!真的?!”夏迩又惊又喜。 “过年嘛。” “又花钱了!” “钱就是给你花的,听话。” “真的是……” 夏迩嗔怪着,脸上却堆满了幸福。他握着电话,浑身都因激动而打着颤。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有底气的感觉,尽管目前情况并不明朗,他也觉得自己可以走下去,毫无所惧地走下去。 ——直到第二天杉杉的一通电话。 第60章 全是债 翌日夏迩从旅馆里醒来, 刚收拾好准备去医院,就听见手机疯响,夏迩急忙抓了电话, 就听到杉杉在电话一头撕心裂肺地哭喊。 “哥!哥!救我!” “杉杉!发生什么事了?”夏迩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哥, 家里来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我、我不认识, 他们叫我还钱……”杉杉显然被吓坏了, 说话语无伦次。 “还钱?!艹!”夏迩罕见地骂了句脏话,用脚趾头想他都知道是什么回事。肯定又是那该死的爹! “别哭, 杉杉, 哥马上回来!” 穿好衣服, 夏迩直奔车站去, 一个小时后就来到了家门口。夏迩家位于夏家村的东边, 车停在村口就不走了, 夏迩只能踩着清晨的寒霜一路狂奔, 将将靠近田垄后的柴火屋,就听到大门口传来愤怒的咆哮。 “他妈的,谁愿意大过年的过来折腾,真晦气, 叫你老爹还钱!不然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男人愤怒地嘶吼着,恶毒地咒骂着,杉杉零碎的呜咽挤开这音墙的缝隙传到夏迩的耳朵里,夏迩想也没想,冲了上去。 他推开为首的光头男人,大喊:“别欺负我妹!” 夏迩就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摁键:“你们, 你们这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光头男人被几个小弟扶稳,抬手就是一巴掌,手机被拍开甩在地上,啪的一下碎了屏。夏迩来不及心疼,转身把妹妹抱在了怀里,瑟缩而死命地盯着眼前人。 “报警?你想得美!小崽子,要是你爹在这儿,老子们也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片子发狠,快点!你爹说家里还有票子,快拿出来!” “没、没有了,真没了,爸他全拿走了!”杉杉哭道。 “我不管!借了老子的钱,说年前还就得年前还,老子是放高利贷的又不是做慈善的!你小子穿得还不错,你爹没有,你来还!” 光头男人一把揪住夏迩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再不还钱,把你们这破房子给抵押了,再把你妹子带走!老子有的是办法整你们!” 夏迩毫不客气地反击,“你敢!” “你看老子敢不敢!”一巴掌就要呼上去,夏杉连忙抱住了哥哥,乞怜地摇头。 夏迩深呼吸几口气,遏制住愤怒,咬牙说:“钱我会还的!多少钱?给个数!” “二十万!” 男人的声音就像一记耳光扇在夏迩脸上,二十万……自己上哪里去弄二十万? 顿时,山一般的重量压在这细瘦的脊梁上,他得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使自己面对这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挡在妹妹面前,不至于摇晃,不至于摔倒。 “我,会,还。”他听见这几个字从牙关里蹦出来。 光头男人狞笑,“你拿什么还?你有二十多万?” “我会去凑……” “你们这房子,作价还可以买个几万,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下家啊?”男人瞬间笑眯眯的,却是满脸的恶毒。 “求你给我几天的时间,求你。”夏迩的声音带上了恳求,二十多万,击败了他的愤怒,折辱了他的尊严,让他坠在新一轮的恐惧里。 “小子,三天后,老子还会再来的,你可别想跑,老子知道你妈在县城的医院里呢!”男人冷哼两声,拍了拍夏迩苍白的脸,带着一帮混混扬长而去。 直到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冬日的冷肃里,夏迩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哥,怎么办……”夏杉轻轻推搡着他。 夏迩低垂着头,努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他说:“杉杉,收拾几件衣服,先去舅舅家躲几天吧……” “那你呢?哥,你呢?”夏杉紧紧抓住夏迩那早已脏兮兮的羽绒服,不肯松手。 “哥会想办法,哥还……还有钱,实在不行,就、就……” “不要卖房子,卖了,咱们就没有家了!”夏杉一声大哭,抓住夏迩的衣服,大声喊:“不要卖房子,不要卖!” “家?”夏迩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是个什么家,他不知道了,如果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还能称之为家的话,那“家”这个概念,是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塞到同一个屋子里就可以算成家? 没有爱,全是债。 “哈哈……”夏迩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可以没有这个家,可杉杉却需要这个家。 他不能让妹妹放学后无家可回。 “哥……不会卖房子。”伸手,将妹妹拨进怀里,他抚摸着妹妹瘦弱的脊背,轻声许下诺言:“哥不会卖房子,哥会给你一个家,哥会给你…… ” 相拥在贫瘠的家门口,殊不知远处道路上一双眼睛将此幕场景尽收眼底,男人站在一棵树后,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大早发生的荒唐事。摇了摇头,男人叹息一声。 尽管只和夏迩这个孩子有过几面之缘,男人也不忍心看他陷入如此境地。就在刚刚,他很想上前帮夏迩一马,却遏制住了冲动,录下了这一幕。 点开微信,他将这段视频发送了出去,转身走远,离开了夏家村。 万水建工的总裁办公室里,张绮年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嘴角微微上扬。 这抹笑容既有几分果然如此,又有几分势在必得,更有几分无奈和苦涩,张绮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却也是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可就在两天前,夏迩的父亲居然在被抓之前联系了他,希望他能捞自己一把。张绮年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干了什么,夏父自然是支支吾吾不肯说,于是张绮年就叫司机去查了,这一查,就是让张绮年都不禁咋舌。 知道这人会捅娄子,可没想到这人会捅这么大的娄子。 入室盗窃、酒后闹事,还四处借高利贷,就前两个,一个是赔偿就得十几万,另一个是把人伤了,人家已经出了伤情鉴定,还不一定签和解书,而那些高利贷,就查到的就有三四十万,而那些这里借一点那里借一点的,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数。 摊上这样的一个爹,夏迩是倒了大霉。 张绮年将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起身。在这个时刻,他的心情挣脱名为悒郁的网,瞬间大好。 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没有辜负他,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尽管这个结果不怎么美丽,但至少印证了他的判断力。 走到办公桌前,他拿起座机,对照写在桌上的一张便利贴上的号码拨通的过去。几声连接音后,他听到了赵俞琛的声音。 相同的戏码,此刻再次上演。 “是我,赵俞琛,我想和你见一面,是,你可以拒绝,我劝你最好不要拒绝,因为这是关于夏迩的事。”《 》 60-70 第61章 上战场 张绮年的道德水平没有高到会扪心自问这是否算是落井下石的地步, 他是个商人,道德向来排在利益之后。公司里放假了,在年前也不得不裁掉一批员工, 此际空荡荡的公司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习惯了孤独,并没有过年的习惯。 静静地等待着, 他揣摩着从松江过来的赵俞琛的心情。 自然, 赵俞琛自从接到那一通电话, 心便如裂帛般撕裂地痛,他当即拨打了夏迩的电话, 无人接听。 各种猜测如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自动播放着, 赵俞琛想了很多的可能性, 可每一个他似乎都不能接受, 也许是对世界的现实性过于有所体会, 他穿上外套, 按耐下所有情绪, 搭车去了市区。 在地铁上,他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无论发生什么,面对即可。 在空荡荡、冷冰冰的九号线上, 赵俞琛垂目,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着一双旧球鞋,上面有洗不掉的泥点子。那可不是普通的泥点子,而是干了的混凝土。两年前这双球鞋还很新,有一次没来得及换鞋就去了工地,于是工地便给这双一百多的球鞋上留下了用不能抹除的痕迹。 就像少时练习书法时,不小心把墨水弄到衬衫上。那时赵俞琛会觉得, 这也是一种艺术,他的衬衫便是纸张。可如今,这样浪漫的想法消泯了,徒留现实的余晖,冷冷斜斜地照着,没有温度。 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上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赵俞琛并不是一个沉溺于幻想的人,只是夏迩离开的这两天,他的心顿时空了一块,而张绮年的这通电话,则叫这空的一块突然刮起了寒风。 赵俞琛感到冷。 他瑟缩了一下,闭上了眼,九号线很漫长,他没那么快见到张绮年,便意味着没那么快要奔赴一场不知为何而战的战场。 倒腾了几道地铁,终于在豫园附近出站,赵俞琛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万水所在的大楼,穿过如地铁般空荡亮着绿色灯光的办公区,破开阴暗,在清冷的光芒中,赵俞琛站到了张绮年的办公室前。 推开门,他走了进去。 “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你需要报销我来这里的路费以及我今天值班的三倍工资。”赵俞琛冷冷地说,眼睛从站在落地窗前的张绮年身上掠过去了。 很奇怪,有那么一刻,赵俞琛在张绮年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孤独,行走于世的从容,并不会轻易妥协的决绝。 “没错,今天你值班,无论如何都会赔付你那三倍的工资,但你来这里,路费是绝对值得的。”张绮年神色柔和下来,指着沙发说:“请坐。” 赵俞琛坐到了沙发上,还是当初那个位置。 “今天大家都放假了,茶是我泡的,不如我的秘书小冯,你将就着喝。”张绮年撕开一包烟,递到赵俞琛面前,问:“抽吗?” 赵俞琛看向张绮年:“我来不是喝茶和抽烟的。” “我知道,你还是不懂得迂回。”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那我先问你,你伤好了些没有?” 张绮年问得诚恳,赵俞琛却一点一点扬起了嘴角,他并不回答,只是谛视着张绮年,这是第一次,他的眼底完全勾勒出他的形象,在此之前,尽管很多时刻他会看向张绮年,但眼里从来都没有他。 赵俞琛冰冷而戏谑地微笑,沉默就像利剑一样,让张绮年败下阵来。 “似乎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张绮年投降般地说。 赵俞琛注意到了,他今天的态度特别好,如果这是战场的话,这样的态度比剑拔弩张更让人胆寒。因为你不并不清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你。 间赵俞琛的耐心在边缘处徘徊,张绮年索性也不再委婉,他开门见山地说:“离开夏迩吧。” 没有震惊,而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张绮年暗忖,这人还真是聪明得可怕。 赵俞琛什么都没说,起身就要离开。 “赵俞琛,我把你叫过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想听听理由吗?” “没兴趣。”赵俞琛径直走向办公室大门。 可他的脚步倏尔停住,因为耳边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喊叫,以及撕心裂肺的哭声。 交织着咒骂、威胁,夏迩的声音是那样单薄,像悬崖上的一根枯枝。 有什么袭来了,像风一样,让赵俞琛抬眼,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他嗅闻到了命运的味道。 “你应该过来把这个视频看完。”张绮年把手机放到了桌上。 赵俞琛几乎麻木地走过去,将那副令他心痛如绞的画面尽收眼底。屡次他伸出手,好似想要隔着屏幕把夏迩搂在怀里,擦去他的眼泪。可手伸到一半,便悻悻然地收回。 “夏迩家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很大,大到远远超出你的能力之外,本来有些话我不想说,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赵俞琛,我没必要跟你讲什么客气,如果夏迩跟了我,他不会在夜场里继续干下去,那样的地方,你居然忍得了。” 在赵俞琛濒死的沉默中,张绮年冷笑一声,他看到赵俞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机屏幕闪亮的光,还是因为泪水。 赵俞琛也笑了。 笑自己的一无所知,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只是,不甘心。 “有什么事,他会跟我讲,如果真的…… ” “他不会跟你讲。”张绮年生硬地打断了他,“他绝不会跟你讲这些事。” 赵俞琛片刻哑然,是,迩迩不会。 因为怕自己担心,因为怕自己受伤。 是,迩迩不会。 赵俞琛又笑了。 “在这种事上我没有作假的必要,你有人脉,你知道怎么去调查,我找你来,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在你得知这些事的严重性后,要做出理智的选择。” 张绮年软下神色,几近劝慰地说:“迩迩还小,可你不小了,你应该明白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我不仅可以处理掉他爹那档子事,把他从夜场里弄出来也是轻而易举。而你呢,你是个有能力的人,可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很现实,想当现实,甚至残酷,为了爱情吃一时的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你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吗?” “你还能给他什么呢?” 赵俞琛兀地抬起眼睛,凝视张绮年,张了张嘴,好似要辩解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在佘山上的那个日暮,夏迩淹没在灿灿的金光里,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 而他抓不住。 赵俞琛嗫嚅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然后紧抿,好似一把横亘的刀。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必须维系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 尽管他早就没有尊严可言。 在张绮年惊讶的神色中,赵俞琛猛地起身,他快步出了他的办公司,冲到冷清的街道上,大口呼吸着。 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部,他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肺疼,咳得眼睛疼,咳得浑身上下都疼。 扶住一棵梧桐树,他的眼泪大滴大滴无声地掉落着。就在这时,手机却震动起来。 他连忙拿出手机,发现是程微岚。 “阿琛,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程微岚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邀约着。 “帮我查一下,查一下夏迩家里的事,我知道你们有方法,我需要知道,一切……” “什么?夏迩那孩子怎么了?” “所以拜托你查一下!拜托……拜托……” 赵俞琛声音带着哭腔,情绪激动,叫电话那头的程微岚都惊讶到一时语塞。 “好。”程微岚冷静地说:“我会尽快给你消息。” 程微岚挂了电话,大年初三的街道上人烟稀少,一阵冷风吹来,赵俞琛打了个哆嗦,突然,他似乎又冷静下来了,他站直身体,朝前走。他的脚步不停,甚至走得很稳当,目视前方,要不是干涸在脸上的泪痕,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哭泣过的人。 要说这一刻郁结在心中的是什么情绪,除却痛苦之外,就只有对自己的暗恨。 他恨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个社会,也恨自己无法再保持少年人的热忱和单纯。 不错,这是个残酷的社会,是个现实的世界。 他这样的人,一开始就不配谈爱这个字。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赵俞琛将自己扔到了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夜深时刻,他接到了程微岚的电话。 尽管程微岚整理了措辞,但她的话依旧击碎了赵俞琛仅有的一线希望。 “的确……很麻烦,他的父亲,身上有好几件案子,还背负了高利贷,总共的话,差不多七八十万,还有他母亲,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还在住院,他还有一个读书的妹妹…… ” “……” “阿琛…… 迩迩他,他怎么办…… ” 这些钱,就是程微岚和谢遥都拿不出来,一个人的资产和现金是两码事,他们俩一个刚买了房一个刚换了车,而夏迩所面临的这些事,都是急需用钱的地方。 赵俞琛眼前浮现那样一副场景,夏迩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围堵在墙角,他们朝他伸出拳头,他们推搡着他叫他还钱。 多想带走他,一走了之,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些债,凭什么让他还…… 可是,赵俞琛已经现实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了解自己,也了解夏迩,夏迩不仅是儿子,还是一位兄长。 让他丢下妹妹和自己走,过上逃亡般的日子,赵俞琛做不到。 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痛苦到胃痉挛,他浑身发着抖,说不出话,电话那头的程微岚发现了不对劲,试探性地问:“阿琛,还好吗?” 赵俞琛咽了咽口水,嘶哑着声音回答:“好……” “别骗我啊。” “…… ” 电话那边传来死一般的沉默,程微岚再唤了几句,无人应答。 夏迩永远不会知道在赵俞琛决定与他告别的那个晚上患上了肺炎,高烧四十度,被程微岚发现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在醒来后联系的第一个人就是张绮年,他要张绮年向他保证,救他的迩迩脱离困境,不要让他受伤害。 他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甚至叮嘱张绮年,要让他去音乐学院,要敦促他继续学英语,要照顾他脚上曾经的冻伤,要给他买很多漂亮的衣服。 夏迩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却在和张绮年的约定下,编造了一个最完美的谎言。 大年初六,夏迩再度被围堵在县医院的时候,他没想到那个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62章 分手吧 张绮年从门后走出来, 压进了夏迩仓皇的视野里。他被放高利贷的人围在中央,如待宰的羔羊。即使如此,他也死死守住病房门, 不让这些人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在看到张绮年的时候, 夏迩呆了一瞬。 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张绮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放高利贷的光头男又一把推在他肩上, 夏迩撞到墙, 闷哼了一声。 “发什么愣呢!钱呢?!” 光头男不依不饶地靠近一步, 却在刚扬起巴掌的下一瞬就被人从后握住。 “你?!”光头男转身看到张绮年,瞪大了眼睛:“你谁啊?!老子办事儿呢!别碍事!” 张绮年斜乜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 拍在光头男的胸口上。 “三十万, 够不够?” “不, 张总, 不要——”夏迩挤了出来, 制止张绮年。 “怎么?宁愿欠这些人的钱, 不愿意欠我的?”张绮年嘲讽地笑,夏迩的眼睫一点一点地垂落,刚想张嘴辩解什么,就听光头男发出夸张的惊叫。 “支、支票?!我靠, 这能兑现?” “自己去银行问,兑不了,找万水,现在,滚。” “嘿——你怎么说话的!”一小弟上来就要找茬,被光头男拉住了。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光头男明显看出了张绮年的身份不一般, 万水他没听说过,但放高利贷多年,有实力的没实力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的目的是要钱,又不是要麻烦。 横了夏迩一眼,光头男嗤道:“还挺会找关系的嘛!” 虽然打夏迩家的老房子主意失败了,但三十万可比本金加利息还要再多个三四万,不赚白不赚,光头男就想走,却被张绮年叫住。 “忘了告诉你,兑现是有条件的。” “啊?” “留下欠条,才能拿钱。” 光头男悻悻地吸了吸鼻子,“哼,知道了!” 一行人扬长而去,张绮年这才缓缓看向夏迩。 “没事吧?”他贴心地为夏迩拍了拍肩上的粉尘。县医院的墙壁年久失修,到了干燥的冬季,墙皮就像人类那贫瘠的自尊,一碰就七零八落地往下掉。 夏迩咬唇,面露难色,问:“你怎么在这里…… ” 张绮年出现的那一瞬间,夏迩的心就莫名一沉,他本该阻挡张绮年,可他向来在张绮年的气势下连声儿都不敢出,大气都不敢喘的。 大概阶层带来的差距让他产生本能地畏惧。人人生而平等的概念,只存在那些坐在高级公寓里抽着香烟喝着红酒不用操心生存问题的人偶尔的心血来潮,成为一项标榜自己的谈资,而对于底层人来说,平等早就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概念。 夏迩畏缩地背过身去,他心思敏锐,有些想法已经在心中悄然升起。 张绮年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害怕?”张绮年轻声问,“你敢面对刚刚那群人,却不敢面对我?转过身来,迩迩。” 夏迩面对着墙,固执地不肯转身。 好一会,他说:“我要打个电话。” 张绮年轻笑,“好,你打。” 夏迩跑到一边,哆嗦着掏出手机,拨通了赵俞琛的电话。 漫长的提示音后,是无情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夏迩起先苦涩地笑了一下,随即安慰自己说,打不通赵哥的电话是常有的事,说不准他在值班呢,上下脚手架的时候可不能随意看手机,很危险的,对,就是这样,再打一个试试看…… 夏迩颤抖着再拨通了一次,同样漫长的等待,同样令人绝望的无人接听。 他没忍住哽咽了两下。 张绮年看不下去了,三两步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拿过手机。 “我不在意你现在要做什么,你母亲需要转院,我已经喊小孙去办手续了。”张绮年自后抚住夏迩的肩,“去上海的协和医院,那里的条件很好,你母亲好得更快。” 夏迩哭出了声。 他痛苦地摇头,“不…… ” 他不断喊着“不”,却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些什么。 张绮年搂住了他的肩,扶住他向前走。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张绮年沉稳的脚步托举着夏迩的踉跄,每走一步,滚烫的泪水都溅开在冰冷的地砖上。 夏迩惶然无措地出了医院,上了张绮年的车,手里还紧紧抓着手机。 “我要回家。”他啜泣着说,“我要回家。” “好,送你回家。” 再好的减震系统在村道上都难以为继,车行的颠簸中,夏迩偷偷发上几条信息,又满怀期待地不住解锁了看。张绮年专心开着车,并不理会他这些小动作。 他理解,并且很有耐心。 夏迩不肯放弃,下车后第一时间又拨通了赵俞琛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而张绮年就当没看到他那副令人心痛的表情,只是打量着这栋年久失修、很难想象还在继续住人的小平楼,他想起了自己少时的贫穷时刻,那是一段他时不时都会翻新一遍,用以警示自己没有退路的回忆。 他沉思时,夏迩已经忍不住蹲到了院墙脚下,抓着手机痛哭。 除了赵俞琛,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家里出了事,也从来没有联系过酒吧、张绮年,甚至几天前,他跟赵俞琛打电话时,赵俞琛还再三嘱咐,一有事情立即给他打电话,他会留意,会立即接听。 可现在无论如何都打不通,他夏迩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他跟疯了似地狂轰滥炸,在上海的那个曾经甜蜜的单间里,赵俞琛睁开承重的眼皮,他摸到了不断震动的手机,看也不看,摁下了关机键。 “阿琛……”程微岚在一旁制止了他,“就算要分手,也得说清楚,这样做,太不负责。” 赵俞琛张了张嘴,干涩的嘴皮颤动了一下,他垂眸,嘶哑着嗓子说:“我……说不出口。” 程微岚还是第一次看到赵俞琛如此模样,他苍白的脸庞上冷汗淋淋,就是他这样的人,连杀人都敢面对的人,却不敢说出“分手”二字? 是因为怕夏迩伤心,还是赵俞琛已经伤心过了头,无法宣之于口。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理性的选择,那么就理性到底。”程微岚用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 赵俞琛微愣,苦涩地笑了。 理性,似乎他必须理性,他得做到尽善尽美。 “好……” 赵俞琛抓起手机,在再一次的震动中划到了接听。 “哥…… !”夏迩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哭着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 赵俞琛喉结滑动,良久,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迩迩,我们……”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迩迩,我们分手吧。” “……” “我们……不合适。” “不,哥,求你,求你…… ”夏迩慌乱地恳求,尽管他知道赵俞琛看不到,却在墙角下的阴影里做出恳求的姿态,他几乎跪了下来,“我求你了!” “迩迩,不要这样。” “哥,我求你了!” “算了吧……” “不能算,怎么能算!你说了我对我负责的!不能算!”夏迩在电话那头失控地大叫,赵俞琛快要坚持不住,夏迩的每一道哭声就像匕首扎进他的心理,刺得他血肉模糊,他脸色一白,瘫倒在床上。 “阿琛!”程微岚连忙伸手扶他,却在叫出声的那一刻惊恐地捂住了嘴。 夏迩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你和岚姐姐在一起吗?”他呆愣愣地问。 赵俞琛哽咽了一下,诚实而顺势地接下这个解释,“是的。” “你们…… ?” “没错。” “你怎么能、能这么对……这么对我呢?”哭声停止了,是难以置信的质问,程微岚就想抢过电话去解释,却被赵俞琛拦下。 赵俞琛沉默地朝她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无声流下。 他继续说: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对不起,迩迩。我、我并不喜欢男人,并不、并不喜欢你。” “…… ” 漫长的沉默,无人应答,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渐渐变小了,再过一会,赵俞琛就知道,他此生唯一的爱,他仰仗活下去的那个人,他就要失去了他了。 “我不信。”他听到夏迩笃定的声音,一字一句:“我,不,信。” “你不信并不能,改变事实。我,赵俞琛,不喜欢男人,不喜欢你。” “……” 再也没有听到夏迩的声音,就连手机什么时候挂断,赵俞琛都不知道了。 他承认自己的懦弱,在向程微岚投向一个抱歉的眼神后,他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被子里。 那里还残余着夏迩的味道,他哭着,没有声音,只是滚烫的身体颤动着。程微岚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她的眼神心疼而复杂,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成年人的世界,那里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无非都是在每个时间点做出最合适的抉择罢了。要说起来,在他们这个年纪也还算是年轻,却因为看到了世界太多残酷的一面,也不得不变得更加现实。 赵俞琛的选择,程微岚明白。 可她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何能明白? 不明白,当然不明白。 夏迩站在墙角下,起先是惶惑了一阵,继而莫名兴奋起来,对嘛,就是这样子的,他接受自己才是不正常的,之前不就一直觉得在做梦吗?那些幸福、那些相守,本就美好得不真实,所以当泡沫破灭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伤心呢?! 我并不伤心——夏迩对自己说,反正不过就是回到原先的世界罢了。 夏迩本来就是没人要的。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眼,和张绮年对上了目光。张绮年看到他把手机扔在地上,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分明挂着泪痕,却呆呆傻傻地笑着。 他走过去问,“还好吗?” 夏迩懵懂地仰头看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他张了张嘴,准备说自己很好。 可却在开口的刹那,他的心脏顿时一阵绞痛,痛到他无法呼吸,喑哑地喊出了一声,就栽进了张绮年的怀里。 第63章 没有家 夜晚, 在市内的唯一一所高档酒店里,夏迩闭目躺在床上。他没有生病,只是睡着了不愿意醒, 紧闭的双眸除了无意识地渗出眼泪, 无论怎么呼唤他,都不会有些微颤动。 就连张绮年帮他脱下厚重的毛衣, 那噼里啪啦的静电炸得他手疼时, 他都没有反应。 张绮年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夏迩的脊背, 在这芦苇一般细瘦的身躯里,他的成就感得到了满足, 尽管卑劣, 但仍旧是成功。 让这孩子躺在自己怀里, 借灯光欣赏他泫然的漂亮面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是如此的简单, 从来都只是时间问题——张绮年如此思忖着, 只需找准契机, 伸出臂膀把他揽在怀里, 他动弹不得,就像只淋了暴雨的兔子,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畏惧着黑暗, 却也无法离开这洞穴的保护。 张绮年在睡着的夏迩唇上轻轻吻了吻。 在这个时候,在他将夏迩脱了个精光为他换上柔软的睡衣的时候,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到下一步的,他渴望建造美丽的建筑,也渴望见到美丽的事物臣服于自己的身下。大概人活着就是为了征服世界,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张绮年很清楚自己, 于是当夏迩睡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以这种方式的话,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该得到了。 他想看夏迩像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扑进自己的怀里,欢欣地笑着,往他怀里钻,在他的身体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张绮年从泥淖里走出来了很多年,却依照惯性不断地继续力量,此际的体内存续了太多的生命力,他渴望去拯救某个人,渴望某个人能够死死地抓住他,赐予他一个救世主的身份。 如果非要对他这份感情刨根问底的话,这便是最真实的答案。 晚上,他和夏迩共枕而眠,他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过去在酒局上他也抱过他,却从未像这一刻这般静谧。他不再挣扎了,在自己怀里,睡得像个孩子,不,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十八岁,张绮年都记不得自己十八岁时是什么模样了。 他只记得,粘在身上的水泥味似乎怎么都洗不掉,连带他的自尊,都带上了灰尘和贫穷的味道。 兀自放飞神思,张绮年阖上眼睛,开始思考起怎么帮夏迩解决这个难题。 他家的问题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就是钱的问题,但绝不简单,因为夏迩这个爹不是个省心的主。在警局里打电话,第一个打得不是家里人而是张绮年,他也做得出来。分明知道自己对他儿子的意思,还三番两次来要钱,跟卖儿子有什么区别。 可没了这个爹,夏迩还会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吗? 张绮年绝非正人君子,他向来以结果和利益为导向。如果夏父有用,尽管是个麻烦,但到底是个有用的麻烦,他对此甘之如饴。 驱赶思绪,张绮年把夏迩往怀里搂了搂,他罕见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张绮年就站在窗边打电话,这时送早餐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摁响了门铃,张绮年开门后,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服务员看到了床上还在沉睡的夏迩,立即收回了目光。 摆好餐具,斟上咖啡,服务员知趣地离开。 张绮年挂了电话,坐到了床边。一夜过去,夏迩那睫毛依旧是濡湿的,眼泪时不时渗出,仿佛没有止境。 他轻轻摇了摇夏迩。 “迩迩,起来吃点东西。” 夏迩不动,但张绮年看得出来,他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 张绮年温柔地笑,说:“没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先起来吃点东西,之后要睡多久睡多久。” 夏迩依旧不动。 张绮年意味深长地看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你是害怕面对现实,还是害怕睁开眼睛看到我?” 他凑近了,侧卧在夏迩身边,半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手背轻轻抚着夏迩的脸庞,“迩迩,知道什么是现实吗?现实就是你想和不想,它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有任何改变。你要做的只能面对,接受。现在你的现实就是,你的母亲在上海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你妹妹得到了妥善的照顾,有律师在为你那个老爹来回奔走,你现在在我身边。” 张绮年在夏迩胸口一点,“你在我身边,明白吗?” 夏迩的睫毛颤动,最终缓缓睁开。 张绮年映在他那双如水般的浅色眸子里,是微笑着的。夏迩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撑起身体。 张绮年扶起了他。 “对,这才听话。”张绮年钳着夏迩的胳膊,把他摁在了餐桌旁,俯身在他身边轻声说:“吃完早餐,跟我回上海,酒吧那边我已经给你辞职了,我的人,是不能在那种地方工作的。” 他抚摸着夏迩松软的、带着热气的卷发,在他面颊上吻了吻,“音乐学院的老师在等你,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的,是吗?” 自始至终,夏迩都一言不发,他沉默地吃着早餐,苦涩的眼泪随面包一齐咽下。张绮年坐在他对面,满意地看着他的小男朋友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着。他知道此时夏迩的顺从有几分报复的意味,但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 元宵节后的上海依然寒冷。 萧寂的原野掠过车窗,高速行驶的车内,夏迩的手被张绮年握在手中,灰色的树干掠过无生气的浅色眼眸,就像溺在寒潭里的枯枝。 车行向西,离开荒芜的山峦,朝着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出发。 也许这一去是彻底的改变,夏迩心里却没有任何思绪。他年轻得不知道何去何从,在绝望之际,他像赵俞琛扔掉他一般扔了自己,交给了一个自己并不需要、也不爱的人。 人潮熙攘的虹桥火车站的角落里,停靠着一辆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这辆透着时代气息的绿皮火车和周围那年轻漂亮的和谐号、复兴号格格不入,但还是在门开的瞬间,涌上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 张张都是朴实的笑脸。 人们似乎都很快乐,在元宵节节期,似乎连空气都泛着汤圆那黏糊糊的甜蜜。 赵俞琛在挂掉电话后,忘记了方才还在苦苦挽留的程微岚的声音,提着行李,他踏上了这辆火车。 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买一张票,去安徽看一看。 安徽靠近湖北,以前每次来上海上学,列车都要横穿这个省份,那时他时常望着往外的山川平原,在脑海里勾勒这个省份的面容,但他从未为它停留过。那时,他并不觉得这个省份会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什么重量。 可是这一次,他来到了安徽。 在淮南站下车,他找了个便宜旅馆,放好行李,就在市区里闲逛。突然,他漫无目的的脚步停住,烤红薯的气息就像触手轻轻地绊住了他的双脚。 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看样子像是高中生,个个捧着热腾腾的红薯,被暖黄色灯光照红了脸庞,笑着聊天。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纯真无邪,尽管留有课业的压力痕迹,却洋溢着青春的希望。他们讨论着班上的八卦,聊着补课和寒假作业,对着作业的答案,憧憬着下学期开学要拿什么名次,以后考上什么大学…… 赵俞琛突然想到,他的迩迩从来没有经历过少年人该有的一切。 冻红的鼻尖微酸,赵俞琛转身不再去看,他驱赶心头的任何想法,可为何,这城市不大不小,却处处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里。 夜晚,气温很低,赵俞琛独自游荡着,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只是到了晚上,他买了盒泡面回旅馆冲泡时,发现桶里没有塑料叉,他预备起身去那一双筷子却无果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他们的那个家。 他在离开的时候带走的东西很少很少,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个他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家”里。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赵俞琛,是真的没有家了。 面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发,赵俞琛呆坐在床头,病好了,他也不再流泪了。他的眼泪其实不多的,只是有时候为了缓解心里突兀冒起来的一股痛楚而不得不代偿几分。但他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可他知道,说忘记是假的。 人,决心要忘记什么事情,任何形式的回头都是一种罪过。 他知道自己没有释怀,也不可能会释怀,在头脑并不清醒的情况下,他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张票,来到了安徽淮南,来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却分明知道他已不在这里。 可笑。 赵俞琛低头笑了笑,眼眶发了红。 他轻轻捂住了心口。 夜色寂寥,小城万籁俱寂,赵俞琛又开始听Pink Floyd的歌。过去他最爱听月之暗面,如今却在那首《wish you were here》徘徊不去。 他循环了整整一夜,就好像还在一两个月前,那个完美的29岁生日。 这一次离开上海,赵俞琛离开得很彻底,在结清了工资后,无论老王怎么挽留,他都决绝地要走。当然,他没有告诉老刘和费小宝他们,他知道自己不比从前,他已经很会心软了。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因为他对那个人更加心软。 现实如寒冬的土地一般坚定冰冷,他给不了他春天那般冰消雪融、万物萌发的温暖。 离开便是唯一的选择。 第64章 不能忘 绕过襄阳南路的梧桐树, 迈巴赫行至一条弄堂前,开春了,树桠间冒出点点嫩绿。张绮年停车时, 夏迩眯起眼睛看灿烂阳光下的那点新绿, 就跟希望似的。 “这个老师是很好的。”张绮年解开安全带,带夏迩下了车, 朝弄堂深处走去。 夏迩在身边的这一个月, 他心情十分之好, 尽管明晟的情况始终不明朗,但在感情方面的胜利让他的斗志高昂。正如他当初所说, 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张绮年想要的, 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夏迩顺从无言地走在张绮年身后, 被张绮年牵着软绵绵的手。张绮年说到做到, 还真帮他找了一个音乐老师。 只是夏迩已经很久都没弹琴了。 住在张绮年位于静安区的一幢公寓里, 张绮年给他买的昂贵的新琴, 他一次也没碰过。 张绮年就当看不见夏迩这沉默和顺从中的抵抗,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公寓里留宿。那时,他会对夏迩洗澡过后湿淋淋的身子产生无限的欲望,却又以战胜这种欲望而自得。做的最多的,就是把夏迩摁在床上亲吻一阵, 或者让夏迩跪在自己面前,用上他的手,自己则俯身吻着他。 “最后一步,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浅尝辄止后,张绮年会温柔地捋着夏迩的头发。 夏迩低垂着眼眉,他总是不说话,平静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好似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 那双替人解欲的手,也不过是他人之身生长的触肢,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罢了。 张绮年当然知道夏迩心里在想什么,他年长到足以欣赏这少年的倔强。 牵着夏迩的手,张绮年对在上楼梯时对他说“小心脚下”,夏迩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登上狭窄的楼梯,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门后在张绮年的介绍下向这位徐老师鞠躬,寒暄,然后在张绮年离开后,抱起琴,开始跟随徐老师进行所谓的系统性学习。 “忘记你以前学的,就当自己什么都不会,重新开始。”徐老师是一位年近四十,穿着温柔的女性,她曾在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却在结婚后退出了乐队,开始从事吉他教学。 只是,她手腕处的那抹妖冶的刺青,仿佛还留有少时狂野的余韵。 夏迩懵懂地抬起头,“忘……忘了?” “对,忘了。”徐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夏迩不解地低下头,当他的五指落在琴弦上时,仿佛就有了自己的意识,演奏出旋律。可徐老师说,这样的指法不对,只能是“会”,而不是“演奏”,“演奏”和“会”,是两个概念。 可是夏迩已经弹了两三年的琴,几乎赖以为生,该怎么忘记他那拙劣的技法? 这世界上,学会的技艺还能忘记? 年轻的心里满是疑惑,却在徐老师的谆谆教诲下,不断逼迫自己去忘记。可是,他似乎怎么也忘记不了,总是弹着弹着,又回到了自己过往熟悉的指法。 “迩迩!”徐老师皱起眉头,“总是在过去里面打转儿,是无法进步的,知道吗?!” 迩迩的年纪对徐老师来说就像个孩子,秉持认真负责的态度,她自然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夏迩惶然抬头,瑟瑟地收回了指尖,不敢再碰。 “迩迩,要这样,你看我,这样做,以前的野路子,对你没好处,要忘记,要忘干净了!” “可是!”夏迩突然出声,“忘不掉啊!” 在徐老师诧异的神色中,他的眼泪汹涌,大声哭道:“我,我忘不了,也忘不掉,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我忘不了啊!” 徐老师愣了一瞬,温柔下神色,“慢慢来,总会忘记的。” “不,忘不了,怎么慢都不会忘记,时间多长都不会忘记,我、我忘不了……”夏迩坐到地上,缩成一团,将脸迈进双膝里,旁若无人地哭泣起来。 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叫徐老师也有几分动容。 她抽出几张纸巾,蹲下身说;“别哭了,忘不了就忘不了,哭什么呢?” 夏迩却是拼命摇头,他对现状无解,对跪在张绮年面前的自己感到恶心。 他无限地可怜自己,又在这可怜中生出小心翼翼的恨。他想,自己是可以去恨赵俞琛的,是赵俞琛抛弃了他。可他的恨又是那么弱不经风,睡一觉醒来,思念和爱意就铺天盖地而来。 于是他开始恨自己,恨到最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有沉默应对。 只是这时的哭泣,实在是太不恰当。 夏迩止住哭声,重新抱起了琴。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晚上,在静安的公寓里,张绮年打开一瓶香槟。 气泡升腾,高脚杯中就像挂满了璀璨的钻石。 “听说你白天哭了?”岛台的灯光淹没了张绮年眼底的情绪。 夏迩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这一个月,你和我说话不到十句。”张绮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欣赏你的态度,耐心却是有限的。” 放下酒杯,张绮年走近夏迩,捏住了他的下巴。 “叫你忘,你就忘,听不明白吗?” 夏迩面无表情,少年清亮的双眸却在暖色调灯光下沉着不符合年纪的悲伤,火焰一般明明灭灭,却挥之不去。 张绮年冷笑一声,他素来温柔,却在夏迩的眼泪和哭声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挑衅。 他始终觉得,夏迩在自己身边,是应该感受到幸福的。 知道夏迩爱穿女装,张绮年恨不得把商场给他包下来。然而给他买的Chanel外套挂在衣柜里吃灰,Prada的鞋子在鞋盒里从未见光,他就守着这件破烂羽绒服穿,戴着那条寒酸的围巾,叫张绮年一碰他就啪的一声,贫穷的静电就像防御似的,电得他一激灵。 他轻轻地吻住了夏迩,却吻得越来越凶,将夏迩压在沙发上,张绮年三两下除去了他的衣服,夏迩本能地挣扎了一瞬,又无力地放下双手。 “你看,迩迩,我是尊重你的。”张绮年一手禁锢住夏迩的双手,便喘息着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摁在夏迩的心口,“对我而言,要了你有多么简单,而我却还在等待,你的这里有我的位置。” 他俯身,亲吻夏迩颤抖的眼睫。 “那么你也应该尊重我,不是吗?” 少年阖上眼睛,看似顺服,实则抵抗。男人起身,兀自笑了。 这一晚,张绮年在夏迩进卧室后,独自在阳台上抽烟。 他在想白日里的会议,他在思考明晟的结果,他在忧虑万水的未来。 很难说他今天的糟糕心情不是被万水的情况所带来的,再这样下去,资金链迟早要断,明晟这个项目后续怎么持续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如果不是赵俞琛威胁他硬要他拿出大几百万来抵民工的工资,万水或许还能再撑一阵。 可撑一阵,也不是长久之计。 抽了半包烟,张绮年转身回房。夏迩蜷缩在两米的大床上的边缘,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而张绮年,每晚都会把他往中间挪一挪,躺到自己怀里。 周而复始,足足一个月。 张绮年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夏迩醒来,孙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张总这几天出差,我来送你上课。” 夏迩看了一眼他,低声说:“我自己坐地铁。” 孙司机笑,“夏先生,可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为难啊。” 夏迩第一次被人称呼“先生”,不自在地低下了头,“那我换衣服。” “嗯,在楼下等你。” 孙司机下去了,夏迩去洗了个澡,准备换衣服出门时,却怎么都找不到毛衣。 不对,不仅是毛衣,羽绒服不见了,围巾和手套全不见了! 他着急地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跑,还跑下楼去问孙司机,“是不是保洁阿姨给我送去洗了?!” 夏迩知道每天早上保洁阿姨都会来一趟做早餐打扫卫生,今天他起得晚,阿姨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孙司机躲闪着视线。 “那你给我电话!” “我没有阿姨的电话。” “骗人,你什么事都替他干,你肯定知道保洁阿姨的电话!”夏迩来了情绪,使劲扒拉着车门,大喊着说:“给我电话!” 孙司机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说:“柜子里都是衣服,穿上说话,外面冷,你冻坏了我没法交差。” “我不管,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的羽绒服还有围巾,那是赵……” 夏迩倏尔收声,孙司机的眼神微眯。 “赵什么?” 夏迩抿了嘴,使劲憋着眼泪。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守着那些有什么用,自我感动吗?你没看到张总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不要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眼见夏迩穿着件T恤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孙司机索性不跟他废话,下了车,架起他就回了楼。 “你放开我!”夏迩双腿直蹬,挣扎着大喊,“你放开我,我不是他的奴隶,我有我自己的衣服!我就要穿我自己的衣服!” “张总说了,你年纪小,不知事,我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是为了你好。夏迩,你看看你所在的小区,静安最好的楼盘之一,嗯?多少人一辈子都住不进来,你穿成那样,不是丢张总的脸吗?张总对你那么好,你那几件衣服,值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我不要你赔,我只要我的衣服,我的衣服……那是他给我买的衣服!” 孙司机把夏迩扔进卧室,像卫兵一样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在张总面前提起那个人,穿好你的衣服,去上课,对了——” 孙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没人说你是奴隶,你只是年纪太小,还不懂什么叫做现实,也许等几年你就明白了,这是张总给你当零用的,没限额。放心,我只是接你上下学,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当然——”孙司机关上门时补充了一句,“着装除外。” 第65章 幸福吗 锵的一声, 扳手弹飞了出去,在脚手架里叮叮咚咚地往下掉。 “小心!” 眼见这扳手直冲一名推车的工人砸去,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 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这从天而降的扳手。 “嘶——”手掌间传来剧烈的疼痛, 一手抓住脚手架、半个身子都腾空的赵俞琛低头拧眉,脸现痛苦。 “小赵!小赵!你手没事吧?!” “上面的人怎么回事啊, 要死人的!” “小赵啊, 你救了我的命啊!”底下工人夸张地叫道。 赵俞琛从脚手架上跳下来, 把扳手扔给旁人,甩了甩右手腕, 笑着说:“没事, 还好没伤着人。” “天老爷, 这玩意儿砸的死人的!上面的人怎么回事!”推着水泥车差点被砸到的民工愤愤不平地找楼上人去理论了, 赵俞琛从围观的工友们中走出, 来到水龙头前, 用冰冷的流水冲刷肿痛的手掌。 “小赵, 骨头没事吧?”一名工友好心凑上前来关心。 赵俞琛摇摇头,说:“没事。” “要是骨头出了问题,要去医院拍片子啊。”这时,上楼理论的这名工人又跑下来了。 “没关系的。” “嘿, 小赵,要不是你,我今天可算是交代在这里了!”这工人本身就亲近赵俞琛,今天被他救了一命,忍不住套起近乎,“小赵啊,听说你之前在上海工作?我姑娘也在上海打工咧, 做财务!大公司!” “那很好。”赵俞琛笑着点头,“前途无量。” “是啊,最近他们公司还要开个大项目,说是快完成了,什么明晟商场,你晓得吧,蛮有名的。” 赵俞琛一愣,“明晟?” “对啊!明晟集团,我姑娘在总部工作!她总叫我别干活了,我就忍不住,嗨,我就是条辛苦命!” “蒋叔,您女儿在明晟工作?” 这名姓蒋的工人自豪地说:“那可不,咱们村里唯一的985呢!你晓得吧,名牌大学,毕业就去大企业工作啦!” “嗯,是大企业。” “嗨,就是说,还是辛苦啊,我这也不是想给她多攒点钱嘛,对啦小赵,晚上去叔家吃饭吧,叔今天真得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啊!” 这时工头也过来了,问赵俞琛的手有没有事,见赵俞琛的小拇指变形,工头啧啧地说:“干活还是得使巧劲儿,下蛮力是不行滴!” “嗯,我会的。” “去医院看看吧!你有保险滴!” 赵俞琛摇摇头,擦干净发肿的手,戴上手套,仰头望去,“没事,我心里有数,我先上去了,还有活儿没干完。” 工友撇撇嘴,不再说话,就老蒋转身给家里打起了电话,说今晚有客人回来吃饭。赵俞琛来到淮南的这个工地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和明晟的工人们一样,他们对于这个奇怪的年轻既抱有亲切的好感,却又感到疏淡的距离。 好像这个人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只是这里不是上海,淮南的这个工地规模小,工人大多都是当地的,外地人是少部分,赵俞琛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也不需要师傅带,灌水泥拧钢筋,他样样擅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下工时,赵俞琛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和工友们偶尔聚一聚。他大多时间都会乘坐大巴车去寿县看一看,走过县医院,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陌生的街道上,是陌生的人。赵俞琛走在这里,风很冷,他却不觉得累,怀揣他可以坦然承认的思念和狂热的爱,对于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他甘之如饴。 老蒋问他,你老家寿县的吗? 赵俞琛摇头,说自己家在湖北。 奇了怪,往那里跑做什么? 赵俞琛笑了笑,不做声了,他乘坐升降机来到建筑的顶部。初春时刻,万物躁动,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在这个季节迫不及待地迸发。而赵俞琛的心里,却空荡得寒风作响。 他只是含笑遥望远方,笑容里似乎并不含有悲凉。 来到淮南市后,赵俞琛换了手机号码,彻底和之前的工友们断了联系,当然,也是防止夏迩会再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在换号码前他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那个姓孙的司机打来的,他告诉赵俞琛,夏迩已经安顿在上海,辞去了酒吧里的工作,在跟随一名老师学习吉他,明年张绮年会帮助他报考音乐学校。 他的母亲已经出院,目前在疗养中心,妹妹则已经返回学校,张绮年还帮她在县里租了房子,免得上下学辛苦,另外,孙司机说,律师为夏迩的父亲操碎了心,但好在有张总雄厚的财力支持,对方签署和解书只是时间问题。 “你要做的就是,履行约定,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联系,更不要说见面,最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赵俞琛沉默良久,只是问了句:“他……幸福吗?” 孙司机愣了一瞬,却笃定地说:“幸福!这种好日子谁过着不幸福?!” “那就好。” 赵俞琛挂了电话后,当天下午就去换了号码。 坐在顶楼上,夕阳将他的面庞照亮。 也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自己,他原本也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向来都是很奇妙的。际遇并不总以喜剧而结尾,相反,很多时候充满了遗憾与眼泪。 赵俞琛快三十岁了,他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再怎么明白,也不能阻挡他在每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日里,乘上大巴车去往寿县,游荡在那些早已没有他身影的地方。 人们总是喜爱圆满的结局,借以逃避残酷的现实,可赵俞琛所热爱的真理基于法律的严酷调性,他从来都是直面命运的湍流,并不因此而抱怨。他一口一口饮下自己的杯,并不诉说自己的苦难。有时,当他置身于灰尘满天的工地内时,有一种强烈的震撼穿透钢筋水泥直达他的肉/体,告诉他,这世间每个人都在受苦受难,只是有的人一生都不曾察觉。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蒙在鼓里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赵俞琛独自彳亍,就如同这么多年一样,他的脚步并不彷徨,活着,活着承认自己爱过,便足够了。 寿县不大,很快,他的脚步已经走遍了整个县城。 他不曾了解过这里,也不知道夏迩如何在这里成长,他知道这里有个村落叫作夏家村,那是夏迩家的所在地。他本应该去那里走一走,却害怕那里夏迩存在过的痕迹太过明显,叫他无法承受。 赵俞琛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搞笑,但他无法自拔,好像走在这个县城,他就还在和他打着一通电话,告诉他,自己很想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大多时刻,他独自行走,有时,他也会坐在公交车站附近的长椅上,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县城避免不了衰落的命运,年轻人都离开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这里就如中国所有的县城一样,在旭日东升的那一刻是朝气蓬勃的,随即在一天内逐渐沉寂,步入行将就木的黄昏,除了那些还在读书的孩子们为夜晚带来一线生机—— 也就是在这样的某一个平常夜晚,赵俞琛独自站在一个学校门口,他被放学的学生们所吸引,想到自己的学生时光以及概念夏迩也曾穿着这样的小小校服,也曾走在这样的坡道上时,一道目光拘谨而疑惑地落在了他身上。 好一会赵俞琛才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转身,眼前站着一位穿着校服的小姑娘。 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就从她那过分熟悉的漂亮眉眼中猜出了她的身份。 “你……”女孩歪着头,懵懂地看他。 赵俞琛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我认识你!”女孩在身后跟了上来,“我哥还好吗?!” 赵俞琛的脚步停住了,“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我哥手机的锁屏照片就是你、你和他的合照,我知道你是谁。”女孩——夏杉追了上来。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哥是不是也回来了?他人在哪儿?”夏杉锲而不舍地追问,瘦瘦小小的身体挡在了赵俞琛的面前。 赵俞琛无奈,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夏迩的妹妹。 “他还在上海。”赵俞琛沉默了一会,说:“我只是来这边……看一看。” “看什么?为什么他不跟你一起回来呢?” “杉杉……”赵俞琛自然而然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就像夏迩在他耳边念过的无数次那样,夏杉扬起嘴角,灿烂地笑了。 “哥,你带我去吃饭,好吗?我今天还没吃晚餐呢!”夏杉凑近,笑着扯了扯赵俞琛的衣袖。 赵俞琛就想拒绝,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带一个初中少女晚上去吃饭,多少都有点不合适,可女孩却笑得眉眼弯弯,那神态就跟夏迩如出一辙,叫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黄焖鸡!” “我不知道哪里有。” “我知道啊!” 夏杉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就往前走,“这条路往下走就有一家,我们都喜欢那一家!” “……好。”赵俞琛略显木纳地回应。夏杉的突然出现好像打碎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就比如说,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和夏迩不再有半分关系。 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夏杉,而夏杉,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叫他一声“哥”。 在一家烟火气浓厚的黄焖鸡餐馆里,夏杉吃得香喷喷,不时向赵俞琛问一问夏迩,赵俞琛在艰难回答几句后,不得不实话实说,告诉夏杉自己和夏迩已经分手了的事实。 夏杉的筷子停在一块土豆上,她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了吗?” “……”赵俞琛很想撒谎,可“不喜欢”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嗯?你不喜欢他了吗?” “没有。”少女的一再追问,让赵俞琛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那你…… ”夏杉把土豆喂进了嘴里,眼珠子轱辘一转,“肯定是吵架了吧,你们可真幼稚!吵吵架都要分手!” 赵俞琛无奈苦笑,“你倒还挺懂。” “就算没谈过恋爱,小说还没看过啊!你们这在冷战期,过几天就好啦!”夏杉吸了一口赵俞琛给她买的奶茶,嚼着椰果说:“你是我哥的初恋,那段时间跟我打电话一直在念叨你,后来回来的几天也是,抱着手机天天看你的照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赵俞琛无法继续面对夏杉,向来有耐心的他也忍不住催促了起来。 “快些吃吧。”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眼神却看向了别处。 夏杉努了努嘴,心想赵俞琛这表演还真拙劣,叫她一个小孩都要看穿。向来是人无法面对什么,就会逃避什么。 可为什么无法面对? 因为有所谓才无法面对。 第66章 当凤凰 夏杉还在说些什么, 赵俞琛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走出餐馆,站在门口点起了一根烟,等待夏杉吃完。 开始下雨了。 路灯下的雨丝清晰分明, 就像下针似的, 下在赵俞琛刻意麻痹的心里,刺得他生疼。 没过一会夏杉拉开推拉门, 凑出个小脑袋:“哥, 我吃完了!” “吃完了回家。” “那你呢?” “我也回家。” “你住在哪儿?也在这边吗?” 赵俞琛回头看了她一眼, 说:“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夏杉歪着头问,一缕困惑凝聚在冻红的鼻尖上。 “什么?” “我哥说你温柔得不得了, 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赵俞琛自嘲地笑, “那你哥有没有告诉你我杀过人?” 夏杉天真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渐渐抓紧了门扶手。 “我杀过人, 坐过牢, 如今不过就是四处在工地上干活儿, 我不是什么好人, 配不上你哥,你要是为你哥好,就不要告诉他你今天见过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赵俞琛生硬地打断了少女, 扔掉烟头,问:“你想你哥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吗?” 夏杉张了张嘴,最后却咬紧了唇。 赵俞琛轻笑一声,“杉杉,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你都没见过我,却敢叫我带你来吃饭, 你都不怕我做什么坏事?” “因为我哥说——” “你哥也有犯错的时候。” “我……”夏杉受了训斥般,惭愧地低下了头。 “以后小心点,你哥不在身边,自己得照顾好自己。” 赵俞琛扔下一句,转头就走进了雨幕中,他离去的脚步很快,快到了暴露出仓促的心绪。明知道自己的话会给少女带来震惊和伤害,可赵俞琛无法面对,他从未有这样肯定过自己的怯懦,他真的无法面对自己已经失去夏迩的事实。 很久他都不曾去县城了,在日渐成长的建筑中,他把泪水挥洒成汗水,再多的在乎,也随体力消耗殆尽在灰尘当中。 人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悲哀,精神的痛苦居然只有靠消耗体力这一条路来缓解。 换了电话号码之后,赵俞琛再也没收到过谢遥和程微岚的任何消息。弄到自己的联系方式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难得的是就连他们也想给予赵俞琛一份不被打扰的清净。 回望过去的一段日子,就跟做梦一样。 梦越美好,醒来后的现实便越是残酷。 赵俞琛依旧租住在一个单间,可他不再阅读,每天他在房间里醒着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通常是回家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去工地。他在工地上干得卖力,很快就被委以重任,成了带小工的师傅,他的工资涨得很快,从三千多来到了四千多,他的钱除了房租之外便躺在银行卡里,成为一条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没有察觉到天气的逐渐变暖,他的感官集中在每日下沉的夕阳中,夕阳带走的是一天的时间,是一日的年岁,心里悄然浮现一个念头,很好,就这样又活了一天。 人,无论遭遇了什么,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所以忘记,也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人,是无法从第三视角去观察自己的,赵俞琛永远看不到自己在熟睡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泪,看不到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成了什么样的行尸走肉,看不到自己的胡子拉碴、双眼无光,在某些时刻的夜里喝着一瓶酒,会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 他会问,你幸福吗? 迩迩,你幸福吗? 你应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他不会问,自己幸福吗? 赵俞琛,幸福吗? 赵俞琛,不值得幸福。 璀璨的灯光映出一双泪眼,焕然一新的少年站在落地镜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流下了令旁人不解的泪水。 张绮年打好领带,淡淡地说:“把眼泪擦掉。” 夏迩听话地用手被揩了揩眼睛。 “为什么哭?”张绮年略带愠怒地走向夏迩,捏住了他的下巴,“这套衣服很衬你,我很喜欢,你不喜欢?” 张绮年挪动夏迩的脸,叫他面向落地镜。 “你不喜欢吗?回答我。” 夏迩看着那身穿Chanel粉色粗花呢套装的自己,轻声说:“不喜欢。” “不,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习惯,但你会习惯的。”张绮年替他拢了拢长发,“也许是发型不搭,离晚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发型师还有时间帮你打理好头发。” 张绮年俯身在夏迩唇上吻了吻,“乖,不要再掉眼泪。我不喜欢。” 夏迩抿紧了嘴,垂下眼睫不肯看张绮年。张绮年轻哼一声,松开了他。 他来到阳台上抽烟,内心思忖着晚宴。在晚宴上,他得知明晟的李路明会参加,很久没见到这个人了,尽管张绮年对李路明欺诈了他这一事实心知肚明,但他仍然想知道这人是否还会抱有几分商业上的道义。 车行至淮海路的一家私人会所前停下,这还是张绮年第一次带男伴去参加晚宴。晚宴这个东西其实在中国的生意人中间并不常见,向来是喝茶喝着喝着生意谈好,或者喝酒时吹着牛逼吹着吹着敲下某个项目,但一旦来了上海,沪上的风格就会潜移默化地让人穿上西装戴上领结,在昂贵的香槟中觥筹交错。 那些冷盘拒绝着任何一个刚开始踏入这个阶层的来宾,张绮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他接受。但何初不一样,他似乎天生为这样的场合而生,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现在成为晚宴的主办方,他总是能搓的一手好局。 眼见张绮年带着夏迩从车上,何初站在会所的门口饶有意味地笑着。 “哇,张总居然带人来了,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一旁的秘书说。 何初挑眉,他心想那小朋友这么一打扮,倒还真雌雄莫辨了。一身粉色粗花呢套装,里面是件宫廷风的高领衬衣,卷发半拢在脑后,脸上是潋滟的淡妆,手里拿着个Jimmy Choo的碎钻晚宴包,脚上的同款皮鞋也闪耀着光芒。 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何初还记得夏迩当初在酒吧里时的廉价模样。 “老张,还真有你的,真搞到手了?”张绮年走到身边时,何初低声笑。 张绮年不露痕迹,只是回头看了眼夏迩,他似乎对这样的场合无所适从。 “我说过,只是时间问题。” “啧啧,今晚李路明也在,好久不现身的人了,你可得抓好机会。” “谢了。” 张绮年当然知道何初请来李路明是为了自己,什么慈善晚会,慈善从来都不是慈善晚会的目的。 “过来。”张绮年进门时,转身看夏迩。 夏迩低垂着眉眼走向他,却无视了他凝停在半空中的手。 张绮年也不着恼,牵起了夏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臂弯。 “你先陪我,一会我有事,你随便玩。”张绮年自顾自地向前走,并不想看到夏迩脸上那看似驯服实则拒绝的神情。 一开始他觉得有意思,可现在,他腻了。 但今晚他有正事。 璀璨的灯光下,人们互相致意、以不过分热情却也不失温度的微笑相互交流着,张绮年在其中游刃有余,夏迩在一旁木讷地跟着。张绮年对夏迩的表现没有要求,只是如果夏迩在这里落泪,他不介意用自己的方式在晚上好好惩罚一下他。 夏迩足够了解张绮年,在这样让他倍感不适的地方,他努力挤出微笑,状态好到可以让张绮年放心地松开他的手,走向了一位年逾四十的男人。 夏迩注意到,男人在看到张绮年后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却又不动声色地寒暄起来。张绮年端着酒杯风度翩翩,那双平静的眼底却泛着危险的涟漪。 夏迩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对这里以及这里的人都不在乎。 香槟、威士忌不属于他,鲜花围绕的是这个社会的名士而不是像他这样的边角料,身上昂贵的服饰和首饰压迫着他的神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如货品般被卖掉的事实…… 除了耳垂上那对廉价的红吊坠,当他路过一盏镜面台灯看到镜中人时,若不是这对吊坠,他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张绮年无论如何都没能让他取下这对耳环。 他说那是来自妈妈,张绮年才作罢。 可如今,在这样弥漫着高级香氛、被鲜花灯光所簇拥的一个空间内,在来往交错、谈笑风生的人群间,他只想到了那一晚,赵俞琛用指尖轻轻拨弄他的耳坠,笑着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一滴血。 他告诉赵俞琛,这是一滴血。 可是为什么,这滴血,分明更像泪。 这样廉价的一滴泪,与这里是那么格格不入。 夏迩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卖给张绮年,为什么赵俞琛要代替他做出这个决定? 他抬起头,水晶吊灯让他感到眩晕。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在意过他,在意过他的幸福? 巨大的惶惑中,年轻的心灵被火焰灼烧出了激情,叫夏迩笑出声来,他的泪眼映照满屋子的人。他笑得畅快,笑得极美,瞬间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当张绮年从李路明那里套不到任何消息时,他和李路明同时被这笑声吸引,当他回头,他看到了倚在一大束鲜嫩芍药旁的夏迩。 却在对上目光的刹那,他在那双泪眼中看到了恨。 夏迩转身,拨开人群,冲出了宴会厅。 第67章 对不起 赵俞琛是很少做梦的, 以理性为支撑活着的人就算做梦也是那种醒来即忘的健康的梦。可这一天,他的梦蔓延到了午后,还在小火慢煎地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不知道在这轻飘飘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痛, 因为连石砖砸到脚背时, 他都没有吭一声。 可他却在午后无法消解心中的那份痛,说不清缘由, 在四月晴朗的春日里, 他走进建筑的阴影下。 “迩迩…… ” 他捂住心脏, 喊出他的名字。 昨夜的梦,是夏迩奔跑时的那双洁白的少年的赤脚。上海冬天多雨, 他每一次落地, 都踩开一团冰冷的水雾。水雾溅在他那件蓝色碎花连衣裙上, 他的脚掌冻得通红, 他苍白的身体瑟瑟发抖。 他的奔跑不停。 赵俞琛焦急而疑惑地在后面追着, 他心想他要往哪儿去? 少年奔跑不停, 有那么一瞬间, 赵俞琛失去了他的身影。沆荡的迷雾四起,周围一片混沌。赵俞琛内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伸手去抓,却只能抓住虚幻的雾影。 迩迩?!他喊着, 呼唤着,却看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痛? 浓雾在赵俞琛的无措中逐渐散开,周围景象莫名熟悉,赵俞琛本能朝前走了几步,只见一根电线杆突兀地压进视野,同时,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我好渴啊……” 赵俞琛惶然回首, 只见那电线杆下,蹲着瘦骨嶙峋的夏迩,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在说行行好,给点水他喝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刻…… 梦戛然而止,赵俞琛醒来后心闷闷地痛。 一夜的奔跑,却奔向最初的原点,迩迩,是在我的梦里你如此回头,还是在那被人悉心照料的生活中,有片刻的对我的想念呢? 阳光挪移着建筑物的影子,吞噬了赵俞琛的身影。 梦不是真相。 赵俞琛看不到那个奔跑在夜里的少年,他一路奔跑,在梧桐树下流下眼泪,偌大的城市他无处可去,最终在深夜游荡到了西郊的疗养院,夜深了,他被拒绝进入,于是他就在大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他来到母亲的房前,那吴姓女子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挪开了目光。 夏迩张口想喊妈妈,却在房间的镜中看到了那装扮浮华的自己。 很多年前,他的母亲被卖了。 如今,他也被卖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噙泪却固执不肯看儿子的母亲,一把一把抓下固定在头发上的发卡,散落和母亲那如出一撤的鬈发…… “妈,妈,你看看我吧!” 夏迩走到吴识忧的面前,抱住她细瘦的身躯,双膝却仿似有千斤重,叫他不得不缓缓跪地。 “妈,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妈,救我,救我啊!” 吴识忧的身体细微地颤动,儿子在她脚下恸哭着,她最多能做的却只是将那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她怎么能救人?这么多年,如此婚姻,早就叫这个女人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她不爱她的丈夫,于是三次怀孕无异于□□后的孽果,她耗尽气血诞下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笑着生出来的,她甚至在产后都不愿意抱一抱他们。 是以她如何去爱这个在自己脚下恸哭、好似与自己走上同一条路的孩子? 也许她是爱他的,可当她身处其中,往往是爱而拒绝的。 夏迩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无动于衷,在哭过之后他感到了强烈的抱歉,在如此安静的疗养院,他打扰了母亲的平静生活。她的身体还没好,而自己却又让她为难。 “对不起,妈——”夏迩爬起来擦了擦眼泪,眼泪却依旧流个不停。 吴识忧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轻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 “你在这边还好吗?” “很好。” “妈,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母子之间的交流客套得过分,夏迩受不了这种距离感,他就想转身离开,却听吴识忧在身后说:“迩迩……” “嗯?”夏迩睁大泪眼,吴识忧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唤他了。 “别活得跟妈一样。” 夏迩张了张嘴,泪水汹涌而出。 张绮年找夏迩找了一夜,也不是没去过疗养中心,千想万想没想到夏迩躲在大门口后的花园里。人家说他走了,张绮年就往别的地方去了。可别的地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就连他曾经和赵俞琛的那间出租房他都找去了。 这间出租房还没有转租,甚至保持着赵俞琛离开时的模样。夏迩没带走的东西还保存在这里,显然还有人在继续交房租。 第二天,张绮年在焦灼中接到了徐老师的电话。 “迩迩在我这边练琴呢,早上自己过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都哭花了……” 张绮年提了一整晚的心终于落地,他极力压制住情绪,说了声:“好,我现在过来。” 开车前往琴房的路上,张绮年再一次感受到了挫败。这不仅在于昨晚李路明老油条似的推诿责任,刷新张绮年对于良心的认知下限,更让他无法招架的是,他开始心痛了。 那是真正的心痛,是爱情之火的灼痛。 他觉得,自己也是应该感受到幸福的,可是为什么,就连拥有后他也未曾感到幸福? 在徐老师温馨的琴房中,他见到了夏迩。 他还穿着昨晚那套套装,只是头发散乱,脸上妆容斑驳。但他的神色看起来恬淡,低垂双眼,一边看谱子,一边拨弄着琴弦。仿若无事发生。 张绮年走向他,伸出双手将他拢进怀里。 “去哪儿了,叫我担心了一夜。”这句话是毫无怨怼的,只有失而复得的温存感概。 “去妈妈那边了。”夏迩老老实实地说。 “不喜欢昨晚的场合,以后就不带你去了。” “嗯。” 一问一答,句句有回应,张绮年虽感讶异,但却被此刻夏迩乖乖被他拥在怀里的这一份温情熏蒸了心灵。他仿佛感觉,就是这样永远地抱着他,也是满足的。 “你是不是希望我考音乐学院?”在张绮年温暖的怀里,夏迩冷不丁地问。 “考不考得上都没关系,只是花点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我记得你那天说,要送我去音乐学院。” “哪天?” “在淮南的那天。” “嗯。”张绮年心想,难道被夏迩看出来了,这是他答应赵俞琛的条款之一吗? 无论如何,帮助夏迩考上音乐学院。 虽然之前也有说过送夏迩去音乐学校,但按照承诺来履行,就带上了强制的意味。毕竟夏迩自己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要上什么音乐学院。 夏迩微微一笑,说:“我要自己考。” “好。”张绮年温存地抚摸夏迩的头发,片刻都不肯松开。他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按照预想中那样惩罚他,可当他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却只有心痛。 晚上,夏迩从浴室里出来,没有像往日那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张绮年,说:“你要我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张绮年微诧,少年的身子被热水冲淋后泛起蜜桃般的软红,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一直的渴求之物,更何况是他心爱的人,当即便诚实地有所反应。可面对那双无澜的浅色双眸,他兴风作浪的情欲消解成了一道深切的怜悯,这怜悯叫他起身,拿上毛毯,披在了少年赤裸的身体上。 “你爱我吗?”他俯身,低声问,那声音竟是那样温柔,那样渴望,却又那样小心翼翼。 夏迩扬起眸子,水汪汪地映出了张绮年,他甜美地笑着,并不悲伤,却也并不回答。 张绮年无奈地笑了,抚着他的脸说:“看,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而我说过,你心里没我的时候,我不会碰你。” “为……什么呢?” “因为……” ——因为我真的爱你。 可张绮年说不出口。 谁说了爱,谁就失败。张绮年已经足够失败,他不可再承受一份阴霾。 夏迩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灵魂深处。这几个月来,他似乎不再害怕张绮年了,或者说,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就毫无所惧了。 眼见张绮年不说话,夏迩莞尔一笑。 “那我去练琴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我得加把劲。” “好,别练太晚。” “你今晚也会在这里吗?” “一会要出门,还有个酒局。” “你也别太累。” 两人的对话较之从前不知缓和了多少倍,好似对寻常情侣,可张绮年却越听越是苦涩。他既享受这显而易见的欺骗性的温柔,却又知道这虚假中暗藏他并不能参透的暗流涌动。 “迩迩。” “嗯?” “我今晚还会回来的。” “嗯。” “如果我喝了酒,也许会亲你的。” “我知道。” 夏迩背对着张绮年,毛毯微垂,露出光洁的肩膀在灯光下璞玉似的。 少年的面孔上是清澈而无害的微笑,他的声音很低。 “你对我做什么,都是没关系的。” 第68章 不值得 赵俞琛再次来到寿县那所初中的校门口时, 他手里拎着蛋糕和奶茶,他没和十几岁的女孩打过交道,但总觉得甜食总能讨女孩欢心。 不为别的, 夜夜的噩梦快要把他逼疯。更何况,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夏杉背着书包看到他时,他到像个孩子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来了?”夏杉抓着书包带, 警惕而又惊讶。 “过来……看看你。”赵俞琛把手里的蛋糕和奶茶递给夏杉, “给你买的……” “蛋糕?买蛋糕干什么?哦, 今天是……” “你哥的生日。” “他生日你给他买啊。” “我们已经分手了。” “…… ”夏杉无语地瞥了一眼赵俞琛,哪里还有人在前男友生日时给前男友妹妹买蛋糕的道理。 赵俞琛连忙问:“对了, 吃晚餐了吗?” “没有。” “吃黄焖鸡吗?” “不吃。” 少女声音冷冷的, 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显然还在置气, 赵俞琛悻悻地吸了吸鼻子, 跟在了少女身后。 “我看路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哥带你去吃火锅吧。” “我才不随便跟人吃饭的!” “杉杉…… ”赵俞琛快步追上去, 拦在了少女面前,“是哥不对,是哥上次吓到你了,哥是犯过事, 但对你们绝对没有坏心思……杉杉,我这次来,是想知道,你……你哥,最近还好吗?你们有没有联系?” 夏杉疑惑地抬头,盯着赵俞琛,“你们不是分手了吗?你管他还好不好?” 赵俞琛悲哀一笑, 说:“是,不该管,但……想知道,疯了般地想知道。” “你没他联系方式了?” “我……不能联系你哥。” “为什么?” 赵俞琛不知该如何解释,成年人的世界复杂而污秽,实在不该把他和张绮年做的那种交易告诉夏杉,更何况,那交易的标的,是夏迩他自己。 “总有不能做的理由。”赵俞琛苦涩地解释,“是我自己的原因。” 夏杉犹疑不定,最终在赵俞琛诚恳的目光里软下了心,她并不成熟,但足够聪明,她的直觉告诉她,哥哥说得没错,这个人,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我哥他……他很久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 “是吗?”赵俞琛紧张了一瞬。 “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老半天才接,接了也不说话,他似乎在……在哭。” “……” “我哥在我面前从来不哭,可他哭的时候,我总是能够察觉的。” 赵俞琛只觉得心脏被骤然握紧。 “但至少,他现在过得还好,是吗?你家的事情,都解决了,对吗?” 夏杉淡淡一笑,“别看我是个小孩啊,我家欠那么多的钱,我爸犯那么多的事,我妈受那么重的伤,莫名其妙地都摆平了,我都觉得……有问题。” 夏杉饶有意味地看向赵俞琛,“我不笨的。” 赵俞琛闪躲着女孩的目光,就听女孩自顾自地说:“我哥比我聪明,小时候也会读书,可他没那个命,以前啊,我就在想,我至少有他照顾,他有谁呢?我那个时候那么小,就想要是快快长大就好了,长得比他大,就可以照顾他了……可是,他说我生来就是妹妹,妹妹就是要哥哥来照顾的,可哥哥,我的哥哥谁来照顾呢?” 夏杉从赵俞琛的手里拿过奶茶,咬着吸管说,“但后来他遇见了你,他说他这辈子都没这个幸福过,有段时间你生病了嘛,我都知道,因为他打电话的时候情绪不对,我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他说你在住院,你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 “我当时可害怕了。” “可哥哥说,因为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照顾,我就在想,真好啊,那个赵哥,可以照顾我的哥哥啦!” 赵俞琛面目平静,心中却狂风四起,过去的日子,若是说照顾,何尝不是相依为命。 “虽然不知道你跟我哥为什么分手,但既然你说分手了,那我哥肯定很伤心,他以前每个星期都要给我打电话问我情况的,但这几个月,他从来不主动打电话,他……唉……” 夏杉叹气,却又悄悄瞅了一眼赵俞琛。 身旁高大的男人,自以为平静无澜,痛苦却要从那双低垂的眸子里漫溢出来。双手插在夹克的衣兜里,任谁都不知道那紧攥的拳头中,指甲都快要嵌进掌肉里。 “我知道了。”赵俞琛淡淡地回了句。 “伤心总是难免的,但时间都会治愈一切,会有别的人来照顾他,爱他的,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我哥是打不死的小强,倒是你,既然分手了,就别这么记挂他。” 赵俞琛愣了一瞬,苦笑了一下。 也是,小姑娘说得没错,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却是自己难以放下。 “家还远吗?”赵俞琛望向前方。 “不远了,一站路。” “真不需要吃晚餐了?” “今晚在食堂吃了,再说,有蛋糕呢!”夏杉开心地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 “别想太多,专心读书,以后参加工作了,就可以照顾哥哥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哩!我以后要学法律,我哥说,法律是世界上厉害的学科!我哥最崇拜学法律的人了,也不知道为啥……” 说到这里,夏杉狐疑地上下扫视了一眼赵俞琛,“难不成……” 赵俞琛摇摇头,“什么学科都一样,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适合自己就好。快回家吧,我看你上公交车。” “你……还会再来吗?”夏杉问了一句。 赵俞琛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瑟然一笑:“再来,便是更忘不了了。” “你既然爱他,何必勉强自己忘掉?!” “你还小……” “我看是你们成年人总是想太多,想得太复杂!” 公交车的到来挽救了赵俞琛这个成年人,面对纯粹,人总是心虚的。赵俞琛目送夏杉上了公交车,小姑娘走前还朝他摆摆手,赵俞琛也笑着摆手。车驶远了,赵俞琛的笑僵在脸上,又逐渐面无表情。 他独自坐夜班车回到了市区,怅然无措地面对他无法战胜的噩梦。梦里他多么想给蹲在电线杆下的夏迩一个拥抱,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 他越来越不安,理性无法战胜不安的隐秘源头,就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他夜夜不能呼吸。 转眼,五月悄然而去,在渐热的空气里,六月就这样到来了。 暑热还未完全降临,琴声却浸润了整片绿林。为了不打扰邻居,夏迩总是在小区的园林里练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勤奋,或许他知道,只是他不愿意深想。张绮年经常担心他累,还会细细呵护他的手指,对于张绮年所有的示好和照顾夏迩不动声色地接受了,甚至在张绮年无法忍耐要和他亲密的时刻,他也能从过去的装死人到给予一点回应。 当张绮年第吻他,夏迩第一次轻轻回应他的时刻。 于是张绮年又感受到了希望。 他觉得自己还有胜利的希望。 同时,对待明晟,张绮年更加具备了信心,尽管工地上的进度一拖再拖,工人们的工资自从赵俞琛威胁他一回后再没发过,但张绮年并不觉泄气,明晟拖着不给钱,只要不撕破最后一丝脸皮,张绮年就觉得还有争取的机会。 只是,他需要知道明晟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他忙于工作的同时,夏迩拼了命地考音乐学院。他底子比别人差,但好在有足够多的现场表演经历,叫他不至于那么怯场。另外,徐老师果然是教琴的好手,夏迩对过去的忘不了,她便不再勉强,而是因材施教,叫夏迩逐渐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本来,张绮年是想要夏迩先补齐高中学历再通过艺考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可夏迩想要在这个夏天就开始正规的院校学习,所以张绮年只能为他选了一所国外音乐机构在华的民办音乐学院,这样的学校,只要专业能力过关,就可以破格录取。当然,张绮年在其中牵线搭桥了不少,但最重要的还是夏迩自身的音乐素质。 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夏迩似乎很有信心,他神情淡然,一改往日的怯懦,大大方方地在台上演奏了规定曲目,且对老师的提问对答如流。张绮年在台下看着,眼底充满了欣赏。 只是,那自信的眼底,却蕴着股深层的淡漠,叫张绮年捉摸不定。 成绩出来得很快,那天,张绮年还在公司,就接到徐老师的电话,说夏迩被音乐学院录取了,被明晟搞得焦头烂额的张绮年心里迎来久违的高兴,他迫不及待地就给夏迩打去了电话。 “迩迩,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是吗?真好啊……” 那声音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很开心。张绮年的心沉了沉,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开心,我很开心。” “晚上要不要庆祝一下?” “好,你回家吗?” “回来,当然回来!” “嗯,那我等你。” 张绮年刚挂电话,冯秘书就敲门进来,说股东们已经到了,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张绮年收敛心绪,淡淡地点了点头,“好,我马上来。” 自然,如今万水这个局面是叫股东们无法承受的。明晟这个项目就像一个无底洞,万水垫了太多的资金,导致万水步履维艰。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安抚股东们的情绪也是关键。 但内心里,张绮年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见他的爱人。 尽管两人之间还没进行到那最后的一步,可夜夜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熟悉的人。 至少张绮年是这样认为。 大概爱总是让人冲昏头脑,张绮年在安抚好股东情绪后,马不停蹄地就赶回了家,路上路过一个花店,还去买了一捧花束。 往往人在深爱的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爱的,寄情于浓烈的玫瑰便是选择之一。张绮年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买玫瑰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今日这般买上足足九十九朵,更是人生中第一次。 好似在弥补什么缺憾,他几乎爱得盲目。 电梯上行,他想象着夏迩站在客厅中央含笑等他,冲进他怀里时,他一手将玫瑰高举,一手搂他入怀。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他可以拥有他了。 彻底的拥有。 他不自觉地微笑。 只是门打开的时候,屋内却是一片黑暗,些许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客厅,依稀可见夏迩独坐屋内的身影。 “迩迩……”张绮年有片刻疑惑。 “别开灯。”夏迩连忙说,声音轻轻的。 “嗯…… ”张绮年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夏迩的身形,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张绮年却确认他是在微笑的,他坐在高脚凳上,怀里还抱着琴。 “我想为你弹一首曲子,好吗?” 张绮年受宠若惊,问:“为我?” “是啊,为你,就为你一人弹,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张绮年笑了,他走进屋内,“好。” “你先坐下。” 这时,张绮年才发现他常坐的那张简易的单人沙发被推放至门口。他坐下,客厅中央的夏迩仿佛置身于舞台。 “什么曲子?”他笑着坐下,幸福充溢着心腔。 “就是我那天考试的曲目,一首我自创的独奏。” “真好。” 夏迩不再说话,张绮年也不问为什么要在月色下演奏,也许,他的迩迩就是如这月光一般清澈无暇的,他不在意他之前爱过谁,也不在意他早已委身于他人,如今他们在一起,他在这里,为自己演奏一首独一无二的曲子,那便是现实。 现实是无从拒绝的。 起先,张绮年仰望着夏迩,满怀爱意和欣赏,而后他闭上了眼睛,陶醉在这首抒情意味浓厚却莫名悲伤的曲调中,接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他并不懂什么乐理,但很明显演奏的力度有所减缓,最后,他闻到了某种熟悉而甜腻的气味…… 张绮年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起身。 “迩迩,你!” “张总,”琴声倏尔停下,代之以夏迩清澈的、颤动的嗓音,“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你帮了我很多,很多很多,我想回报你,可你最想要的爱情,我、我给不了你,因为那种东西,过于有限,而我早已经给了别人……” 月光照耀一双泪眼,在张绮年震惊的目光中,冷汗淋漓、面色苍白的夏迩瑟然一笑,虚乏地说:“我、我考上了音乐学院,你和他之间,都可以放心了吧,可我,我本来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的…… ” 夏迩淡淡一笑,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瞬间远离,徜徉在某片温暖的海洋。什么在等待着他,什么在温柔地抚慰他,告诉他不必害怕,也不必惋惜,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些忘不掉的人,到了这里也能通通忘掉。 夏迩从高脚凳上栽倒,张绮年三两步上前,却还是没能接住他。 他重重摔倒在地,张绮年在抱起他的时刻,手里一片腻滑。 他惊恐地打开灯,鲜血早已从割破的手腕里喷涌,染红了琴、蔓延了地。 “不!” 张绮年撕心裂肺地呼唤怀中人,却再无回应。 第69章 舍不得 赵俞琛从燠暑中惊醒, 他大口喘气。 “怎么啦小赵?!”一旁的工友被他吓了一跳。 六月底的天气热得灼人,午休时刻工人就在脚手架简易搭建的棚子下休息,赵俞琛晚上无法入睡, 午时明艳的阳光可以短暂抚慰他冰冷的心灵。往日里可以在这里小憩一刻, 可不知为何,今日刚睡了不过十多分钟, 就被梦里那可怕的场景惊醒。 他梦到夏迩的坠落。 是极速的坠落, 赵俞琛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 “我没事……”赵俞琛失魂落魄地捂住发痛的心脏, 呆站了起来。 “中暑了吧?!怎么一头的冷汗!”工友关心地问。 赵俞琛用脖颈间的毛巾擦了擦脸,摇头说:“没有, 没有……但是……” 还没有遵循直觉说出那句“我准备请个假去上海”, 赵俞琛工装裤里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赵俞琛紧张地接通电话, 下一秒, 他听到了张绮年的声音, 再下一秒, 他已不能拿稳手机。 …… 若在一个月前, 萦绕在张绮年心头的是得失成败的问题,而到了如今,则是他根本不能承受的现实。 那一晚,他抱着濒死的夏迩失声痛哭。 他快四十岁了, 看得世界足够多,见的人也足够多,人就是在这样的成长中逐渐失去了纯粹,忘记了纯粹的力量。可夏迩,是一个在夜场里都未能被玷污的璞玉,他的爱那般晶莹剔透,比钻石还要澄澈, 如果那样都还能被杂质污染,那么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一切人对他来说们都不再具有存在之意义了。 首先就是他自己。 那棵小草,是汲取着大树根系所带来的营养,依靠爱的遮风挡雨而重新活过来的,如今大树连根刨走,等待小草的就只有枯萎的命运。 年轻也好,纯粹也罢,少年人的爱意向来没有理性可言,为了进入赵俞琛的世界他可以把自己送到他的车轮胎下,也可以因为他的离开,在那个夜晚,划开了手腕不说,在张绮年回家的前一刻,他吞了大半瓶安眠药。 他是真的想离开了。 可是张绮年,那一晚上在医院里发了疯,他叫来最好的医生,洗胃、输血……不管如何,最终是把他抢救回来了。 可在醒来的那一刻,夏迩望见天花板、瞥见在自己病床前守到熟睡的张绮年后,却只是一阵轻轻的叹息。 怎么没死成呢? 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有什么意义呢? 闪过心头的只有这三个想法,年轻鲜活的心在这一刻只有倦怠,于是在张绮年欣喜地发现他醒后,将他拥入怀里时,他没有什么反应。 他在等自己可以下床的时刻。 那天,张绮年心疼他,问他要不要喝粥,最近医院旁开了家粥店,他去给他买。 夏迩轻轻眨了眨眼,算作应允。张绮年在他唇上吻了吻,输液后的唇间时苦涩的,这苦涩叫张绮年都没忍住皱了皱眉。 他说:“乖,我给你买糖吃。” 夏迩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那天晚霞攀上了医院大楼,将城市照得一片金黄。张绮年独自出了医院,在粥店门口排队。他穿着考究,笔挺的黑色衬衫与周围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他已经很久没做这样接地气的事儿了,可当那天他路过这家粥店时,闻着香气,总觉得是夏迩会喜欢的。 到他了,他特意嘱咐,生滚粥里少放点胡椒,他的爱人如今饮食要清淡。老板笑眯眯地说,哎哟,咱们家都是开在医院边上的,这还能不知道呀! 张绮年心里原本苦涩,在这样的黄昏里也算添上了几分暖意。 梧桐叶葱绿,粗壮的枝干肆意生长,张绮年想,这次事件是意外,是自己把他逼狠了,他年纪还小,不能用他们的世界观却强迫他接受一些事情。如果让他感受到了压力,张绮年不介意后退一步。 只是,他爱得深沉,到底不愿意放手。 走进医院的国际部,张绮年还没上楼,就听见住院楼下一片熙攘。某种强烈的不好预感促使他停下脚步,他这样不爱凑热闹的人,却也忍不住朝内张望。 “天老爷,天老爷啊!快!快送去急救科!” “怎么还有人跳楼啦!!” “吓死人了,这不是前几天才救回来的吗?!” “……” 张绮年仿佛在尚未凝滞的柏油中行走,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医生护士自后快步跑到他前面,扛着担架,焦急地喊着,招呼着…… 直到看清草坪上的人之后,那碗粥,终于是落在了地上。 他的“爱人”,再一次陷于血泊中。 只是这一次,他化作一只坠落的鸟儿,从空中跌落。 张绮年怔怔地再向前了几步,却无力地跪倒在地。 第一次,他感受到心脏的剧痛,快要不能呼吸。艰难地掏出手机,他死死盯着医生护士把夏迩抬到担架上,浑身发着抖,忍住恶寒,对电话另一头的何初说:“何初,过来,过来,我需要你……” 何初感到医院时,张绮年在病房里输液。站在一旁的医生面露难色,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还好是在国际部的二楼,周围都是花坛,灌木丛缓冲了一下,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骨头,好好养,他还小……倒是你,别太激动,关键时候,你得打起精神……” 医生是张绮年多年的朋友,既有没能看顾好夏迩的愧疚,也是第一次见张绮年这幅模样。 正不知所措之际,看到何初火急火燎地出现在门口,医生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露出笑脸,“哎呀,何初,你来了,来得正好…… 小夏还在手术,我也得去看看了……” “辛苦了,郑医生。”何初缓下神色,郑医生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看了看床上的张绮年,朝何初使了个眼色。 何初会意,走到张绮年的病床前。 “正在开会呢,又是晚高峰,来晚了,别怪我啊。”何初坐到了床边。 张绮年右臂搭在额头,挡住了眼睛,依稀可见两道泪痕。 “老张,很久没见你落泪了啊。”何初心疼地给他拢了拢盖在身上的毯子,“年纪一大把了,还要遭这种罪,真的,再这么下去,我都心疼了。” 张绮年喉结上下滑动,他不愿意开口,却也知道,他必须从中得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只有他最信任的何初才能给他。 “何初,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有什么错?” “能把一个人,逼死两回……” 多么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可是,过于勉强,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发生的结果。 何初叹了口气,踌躇几分,还是说:“老张,说真的,其实迩迩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你就应该放弃某些幻想了,有些人,其实是留不住的。” 张绮年沉默良久,说:“我只是不愿意输…… 可是,从未想过,代价这么大。” “你要讲现实,你和那个姓赵的,都懂,都明白,可迩迩那个年纪,他不会明白,而你,其实喜欢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可是老张,这很矛盾的,正是因为他不懂,又或者说,他太明白爱的珍贵,所以无法接受。” 张绮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知道你对他好,我从来没见过你对哪个人有这样的耐心,可是这个世界上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老张,有些人的出现,并不是一定要叫你拥有,而是教会你怎么去放手。” “放手吗?” 张绮年落下手臂,双眼已然通红。 “真舍不得。” 是啊,怎么会舍得,但他和夏迩之间的那份“感情”,建立在他的“帮扶”之上,而夏迩所需要的帮扶,多多少少也有张绮年在其中的从中作梗。 让他什么都没有,让他深陷麻烦中心,让他孤苦伶仃,所以他只能有自己。 可是,那是爱吗? 人不是活了多少年就能明白多少道理的,有些人,年过半百才知道如何去爱。 何初再度叹息,握住张绮年的手,作为挚友,他无法再多说些什么。他相信张绮年心里什么都明白。 如果一次自杀可能是冲动所为,在抢救过来后的第二次,就已经足够表现出绝无更改的决心。 要人命的爱,那不是爱。 如果是爱,还不如不要。 那一晚张绮年睁眼了半宿,直到输液完毕后,他就在手术室前守着,何初就在一旁陪着他。张绮年很沉默,纷繁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盈盈绕绕。黎明时刻,缠满绷带的夏迩从手术室里推出转到ICU的时候,他连忙起身,从那夏迩张伤痕累累的脸上,他看见了一道比这清晨还要宁静的微笑。 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原以为,他在自己身边能够幸福,原来,比起在自己身边,死亡对他来说,才是解脱。 “也好。”张绮年垂首。 中午,就在何初给他搞来赵俞琛的新号码后,他打出了那通电话。 “也许,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 话音刚落,他听到咣当咣当,手机坠落于脚手架之间的声音。 第70章 失语症 赵俞琛赶到医院的时候, 张绮年不在,守在ICU外的是何初。 “他不愿意和你见面……” “迩迩呢?!”赵俞琛一把推开了他,力道之大, 何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靠!你小子能不能讲点礼貌?!” “礼貌?!”眼见夏迩还在ICU里面, 赵俞琛双目喷火,转身揪住了何初的领子, 把他抵到了墙上:“张绮年呢?他人在哪儿?!他是怎么照顾人的?把人给我照进ICU!?!” 轰的一拳砸在墙上, 带着凌厉拳风, 把何初瞬间吓傻了。 何初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赵俞琛, 从他怀里挣脱。 “我靠, 你他妈的, 对我动手啊?你脑子有病啊, 你们脑子都有病!” 眼见赵俞琛发了狂, 何初只觉得自己倒了大霉, 但他好歹也是个做生意的, 见过不少大场面,虽然还是第一次有人朝他挥拳头,好吧,虽然是打在他耳边, 但赵俞琛那副吃人的架势,还是把他吓得不轻。 “我警告你,这可是医院,要是保安把你赶出去了,你可别说是我们不让你见迩迩!” 何初整理了一下着装,端正了一下神色,无语地瞥了一眼崩溃的赵俞琛。该说不该说, 刚刚姓赵的这小子一拳打过来还挺帅的。 果然,这句话唤醒了赵俞琛的理智,他的迩迩还在ICU,他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 赵俞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张绮年呢?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怎么啦,还要兴师问罪,我可给你讲了,老张对他是掏心窝子的好,他割腕吃安眠药跳楼,你自己想想到底是因为老张要他,还是某些人不要他!” 何初可不会客气,他看到赵俞琛又咬紧了牙关,他本能地朝后推了一步。 可赵俞琛拳头都捏碎了也一动不动,他只是无声地落着泪,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 猛男落泪,叫何初这个花花公子的心也颤动几分。何初这人虽然对赵俞琛这个人很有成见,但私底下也算是有几分了解,还是他当初找人揍了他一顿,不得不说,他内心里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 “喂,赵……不知道叫你什么,我就叫你赵吧,我也算是比你年长几岁,你也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的原因,说是你的错,那不对,说是老张的错,他为迩迩付出的也不少,你俩能达成共识,不就是为了解决他家里那档子事儿吗?” 何初叹了口气,宽慰道:“自责什么的,是没用的,怪罪别人,也是没道理的。你要庆幸至少碰到的是老张这样的人,还愿意联系你,还知道……放手。” 赵俞琛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却硬憋着不肯出声。 “你还没满三十岁,还年轻,你过去的那些事我们也都知道,人啊,都是不容易的,你熬过了这么多年,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至少……”何初惆怅地往ICU里望了一眼,“至少他还活着,老张也愿意成全你们,以后,无论他恢复如何,带着他,好好过吧。” “我不会欠人情的。”赵俞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会带迩迩走,永远不再放开他,至于张绮年帮迩迩的那些,我会还……” “还?你拿什么还,上百万了诶!你在工地上打一辈子的工都还不了,你知道吗?” 赵俞琛兀地抬起灼灼泪眼,凝视何初,叫哂笑的何初也是一愣。 “要是我跟你说,万水被明晟摆了一道呢?” “你!”何初冷下神色,“你说话注意了!” “这还是秘密吗?”赵俞澈凛着眸子,冷冰冰地反击。 “哈,就算是这样,你能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是我跟张绮年之间的事,轮不着你来问。” “靠!”何初要不是看在赵俞琛这张脸这个身材,哪里会搭理他这样一身寒酸样的民工。被赵俞琛这么揶了一句,他恨不得给他一拳。 但何初很有自知之明。 他再度白了一眼赵俞琛,没好气地说:“你别以为你有几个律师朋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里上海,你那几个朋友,算不得什么,你,也算不了什么,人有多大力气,就办多大的事,趁现在老张没开口叫你们弥补什么,等他一好,你就带他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叫老张看到你们!” 扔下这一句,何初大步流星地离开。赵俞琛收回目光,转身看向ICU。 厚重的玻璃和各种医疗器械遮挡住视线,叫赵俞琛寻不到夏迩的身影。他靠在墙上,小心隐藏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他过去杀过人,却在这一回,险些间接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无法原谅,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两天后,夏迩从ICU里转到普通病房,赵俞琛居然要做心理建设才能看上一眼病床上的他。 再怎么忍住表情,在见到带着呼吸机的夏迩时,赵俞琛觉得自己也需要呼吸机了。 “先生,打起精神来啊。”一旁的郑医生已经被何初交代过,也算是知道有赵俞琛这个人。 赵俞琛连忙问医生:“都好吗?” “性命无忧。”郑医生稳重地说:“但是后续看护还是需要尽心,这里的环境好,你不必担心。但是这个病人呢,情况特殊,更多的是心理问题,不然也不至于刚能下床就……跳了,这还好是命大,但是老话说,事不过三,前两次运气好,救回来了,后面的话……” “后面一定不会!一定不会……”赵俞琛急切道。 郑医生点头,“那就好,接下来就要看恢复情况如何了,我给你讲,他年轻,肋骨断了两根,左胳膊肘骨折,这些都是时间问题,但他脑袋装在了地上,虽然没观察到淤血什么的,但到底还是需要进一步观察。” “会有什么大问题吗?”赵俞琛心提到了嗓子眼。 “说不准,很多时候得等病人醒了再说。” 郑医生还有一台手术,不能和赵俞琛多聊。国际部的医疗费用昂贵,夏迩在这里会得到妥善照顾,因为跳楼行为,保安连夜给这单人病房的窗户都给连夜安了铁丝网,屋内能够有威胁的利器全部没收。赵俞琛还不放心,二十四小时在单人病房里日夜守护,那种失去,赵俞琛不堪再见。 期间何初又来了医院一趟,主要是来看夏迩的恢复情况,好给张绮年报信。一见何初,坐在病床旁给夏迩擦脸的赵俞琛就问:“张绮年呢?” 见赵俞琛声音里还带着气,何初倚在门口,嗤了一声,“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要见他。” “他不会想见你的。” “不管是迩迩,还是万水,我都有事要找他。” 何初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管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老张没必要要见你,你最好在你的小朋友好了之后赶快带他走,要是老张改了主意……” 他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赵俞琛并不多言,他也并不害怕张绮年来跟自己抢人。他专心看向病床上的夏迩,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决绝至此,他赵俞琛便再也不会放手。现在他什么都不要想,他只在想,迩迩什么时候会醒,醒来后看到的是自己,他会开心,还是会……伤心? 殷红的夕照被百叶窗无情地切割,在洁白的地砖上缓慢移动,攀附上了蓝底白被的病床,落在一道翕动着、即将要睁开眼睛的苍白面庞上。 夏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他之前也做过,但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这么疼。 他知道这个世界自己无处容身,他知道遵循有借有还他必须把自己抵出去,他知道他欠下的债他一辈子都还不清,他知道他的未来里至此就只有漫长的心痛,无法消泯,遗憾横行…… 他奔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雾气漫漫,正如生活的混沌。他一副阘茸软弱的样子,正如他这十几年来的谨慎卑微。突然间,雾间泻下一片日影,恰似那个命运般的晌午。他累了,看到一根熟悉的电线杆,于是蹲在电线杆下,开始感受嗓子里所冒出来的对水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有个人会路过自己,会为自己驻足。 于是,那人来了,从雾气里走来,他欣然抬头,却又莫明心痛,他想叫住他,却又觉得,也许不开口,才是更好的选择…… 夏迩睁开了眼睛。 赵俞琛背对着夕阳,面容淹没在阴影里。 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人,却在定睛看清的时刻,闭上了眼睛。 原来梦还没醒——他如是想。 可愧疚与爱意快要把赵俞琛淹没,他伸出手抚摸夏迩柔软的面庞,轻声唤:“迩迩……” “迩迩。” “迩迩。” “哥回来了……” 可他的迩迩并不回应。 要不是夏迩再次睁开了眼睛,赵俞琛会以为他的醒来只是一场幻觉。 要过一两个小时赵俞琛才能确信,夏迩醒了,他的确醒了,但他不再开口,正如多年前赵俞琛以沉默对抗世界,此际的少年本能地和他选择了同一条路。感情如同满池子的水,在无尽的思念和绝望里耗干了。他决绝地不再说话,是肉/体上的桎梏,也是精神上的顽固对抗。 夏迩患上了失语症。《 》 70-80 第71章 很公平 医院的走廊里多了一个无声流泪的人。 赵俞琛凝望着夏迩, 想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可那里一片空白,他分明记得所有, 也分明在看他, 可眼里却没有他。 在鬼门关里走了两遭的人,把一些事、一些人, 留在那生死的界限当中了。 “迩迩, 回应哥一声, 好吗?”赵俞琛抓着夏迩的手,捂在胸口。 夏迩只是看着他, 眼神淡漠。 赵俞琛想象过夏迩对他又打又骂, 想象过他对自己置气, 闹脾气, 但惟独没有做过如此设想。往往爱的反义词不是恨, 而是无动于衷。 他不爱自己了。 赵俞琛难以置信地想, 他真的不爱自己了。 “你看, 是脑部里的这团阴影,没有达到做开颅手术的条件,但是压迫了神经,多少会对语言系统产生影响, 等淤血散了,也许就自动好了。” 郑医生对于夏迩的不开口如此解释。 可并不能说服赵俞琛,他知道有些情绪并不需要语言,从夏迩那双浅色的眸子里,他看到的是沉在山谷中的暮色冥冥。 这不该出现在夏迩这样的年轻人眼底。 可是,不该出现吗? 每天,赵俞琛给夏迩擦脸, 换衣服,喂他喝粥,天气好的时候推他在楼下晒晒日落时分不再灼人的太阳、吹吹夏夜那带着暗香的清风,夏迩对于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接受着,但他的眼底还是没有赵俞琛。 他不和他对视,目光总是越过他,看向渺远的地方。 赵俞琛遏制住哽咽,努力挤出微笑,妄图用笑容中的温暖给那淡漠提上几分温度。 某天晚上,夏迩吃完了饭,赵俞琛给他简单擦了身子、哄他睡觉的时候,赵俞琛终于找准机会,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迩迩,你还爱我吗?” 夏迩歪在他的怀里,半睁着眼睛,依旧不说话。赵俞琛呼吸滞了滞,沉默了半晌。 “迩迩,我和小岚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 多么无力的解释,就连赵俞琛都觉得没有必要。讲出来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可夏迩依旧无动于衷。 赵俞琛轻轻握住他的手,说:“也许,你不原谅我是对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值得原谅。可是,即使你再也不看我、爱我,我都会一直在这里。这一次,换我重新来追你。” 手中的纤长的五指轻轻颤动,赵俞琛欣喜若狂。 “好吗?迩迩,这一次换我来追你!”他激动地俯身去吻夏迩,可夏迩却稍一转头,躲开了。 赵俞琛的笑容变得苦涩。 也是,怎么会这样轻易? 他细细梳理着夏迩齐肩的长发。过去,他温养着他的身体,希望他长高长胖,如今,他需要温养他的精神,让他能够中心开口,说出对世界的希望,或许,也能够再次凝视自己的眼睛,说出“爱你”。 怀抱夏迩,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不远处的一间私人健身房中,张绮年挥汗如雨,他举起三十公斤的哑铃,臂膀上的肌肉仿佛撕裂。 何初坐在一旁的器械上,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 “那个,迩迩,他似乎说不了话了。” “什么意思?”自从张绮年决定放手之后,他就将夏迩全权委托给了何初,除开重大事项,他不想再见他,也不愿意再听见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何初本不打算告诉张绮年这件事,但他知道,张绮年的不见和不听,不过也是一种逃避罢了。 “就是失语,说不出话,哑巴了。医生也说不准是因为脑袋受了创伤,还是心理因素,也许两者都有影响,过段时间如果脑子里的淤血消了,还不能说话,就得进行心理干预了。” 何初仔细观察着张绮年的表情。 他没有表情,只是再次拿起那30kg的哑铃,一下、两下、三下…… 何初叹了口气,一旁的教练朝他使眼色,无奈地摇头。 何初起身,走到张绮年身边,双手把住了他刚单臂举起的哑铃。 “老张,出去喝点酒吧,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去虹桥的会所,那里新来了一批好酒,人老板惦记着你去呢。” 张绮年淡淡地看了一眼何初,“我看起来是需要借酒消愁的样子吗?” 何初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需要锻炼,之后跟李路明那些人,有得仗打。” “锻炼也得有个度啊,他妈的人家都说你泡健身房一炮就是一晚上,大哥,你不休息的啊?!” “……” 张绮年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撸铁。 何初无语,忍了几分钟后最终忍无可忍,一把夺过哑铃,奈何哑铃对他来说太重,从手里一脱,轰咚一声砸在地上,差点没砸到张绮年的脚。 何初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嘴里骂骂咧咧的,拉了这个汗涔涔的人就走。 车内充斥着张绮年洗完澡后的木调香水味,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车窗,典雅的迈巴赫被他开得随性,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高架上,在市内逡巡了一圈,路过虹桥却没停下,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松江。 何初翻了个白眼。 这是什么?肌肉记忆?何初腹诽,看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就不该拉张绮年去那个酒吧。 只是车停下的时刻,车窗外不是暧昧的灯带,而是残余着几盏探照灯的黑漆漆的明晟工地。 夜色笼罩下的工地似乎睡熟了,高架的吊臂在风里微微晃动,铁链叮当作响,仿佛敲着行将就木的钟声。地上散落着无序的钢筋、水泥袋,下午下了雨,它们在濡湿的泥土里纠缠在一起。 这座未来的商场——至少在设计图上它是——此刻只是一座空洞的躯壳。玻璃幕墙装到一半,剩下的部分露出冰冷的骨架;临时灯光在半空闪烁,发出刺目的白光,把脚手架投射出断裂的影子。 几名工人还没走,他们围在一处简易的板房门口抽烟,话不多。有人提到工资,说到“等通知”,又沉默下去。夜风卷起废纸和塑料布,在未封顶的入口处盘旋,像某种无法落地的希望。 起先张绮年只是在车内看着,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工地门口。保安不认识他,抬起困倦的眼皮对他喊了一句,张绮年便停了脚步,站在工地外仰头望着。 这里分明是他的所有物,他却不能靠近,各种意义上的无法抵达。 “当初为了它,还专门飞了趟德国,找了那个设计师。”张绮年自顾自地说:“怀着无论如何也要成功的心情,我从李路明那里接手了这个项目。” “以前从投资转到做建筑的时候,你们就说我会把自己玩完,我那时就在想,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玩完。” “满打满算,如今,万水也有十年了。” 夜风吹拂张绮年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如同少年人般年轻。他今年年初就满三十八了,离不惑只有一步之遥,可他为何总觉得,自己倒是越来越看不清一些事情了。 何初在一旁点燃一支烟,说:“你是有情怀,或者说,有遗憾,这条路你是不得不走的。” “是啊,我老爸就是死在工地上,我是比他还小的年纪,就在工地上搬砖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工人的难处呢?” 张绮年接过何初递过来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中,他仿佛看到几十年前的那个瘦弱少年,在灰尘中握紧了双拳,目光炯炯,凝视晦暗的前方,绝不屈服于命运的鞭笞。 很幸运,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他对数字异常敏感,在经济疯狂上升的时期,他站在了金融的风口上,以一己之力,把几张票子翻了千倍万倍甚至百万千万倍。 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可后来,他却毅然决然创立了万水,正式投身于建筑行业,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不理解,只有他少时的好友何初,对他说,如果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那么便放胆去做。 于是他花了十年的时间,让万水从一个承包修下水道的小公司,变成了如今可以一揽子包干香港某座大厦的大集团。 不仅仅建筑,万水还涉及地产以及相关投资,项目都做到了香港。 当然,还没到能够叱咤风雨的程度,但张绮年很有耐心,十年的时间,对一个集团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明晟。 他和李路明过去就认识,生意场上的交情也来到了现实当中,不说完全信任这个人,至少彼此都从对方身上获取了实打实的利益。 只是没想到李路明这次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当然,也是自己太过自信。 万水远没有达到能够承包明晟的标准,为了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万水集团将原本用于保障农民工工资的专项资金临时挪作他用,将这笔资金以虚假的增资以及关联交易的形式注入公司账面,从而在资质审核时看起来符合资金要求。 为了证明自己有足够的项目经验和业绩,万水夸大了之前项目的规模,以此来达到资质审查中对业绩的要求。一些并不存在的工程师或者技术人员资质也挂在万水名下,以此来应对审查。 张绮年始终觉得,虽然有灰色地带,但做生意向来都是以结果为导向,只要他合标合规地把商场建成,中间发生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也许李路明就是发现了自己的冒进吧,也许是这十几年自己从未有过失败吧,张绮年抽着烟,眉目忧愁,却是浅笑着的。 人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以欺骗为开始,就得做好被欺骗的准备。 老天向来公平。 第72章 重新活 轰的一声, 正在和郑医生交流的赵俞琛转头就冲进病房。 几个苹果顺着地面滚到了赵俞琛的脚下,床上,夏迩拿着手机, 呆愣着动作。 显然是他拿手机时不小心碰到了果篮, 赵俞琛松了口气,捡起脚下的苹果, 宠溺地笑着走过去, 捏了捏夏迩的脸。 “给你削一个吃好吗?” 夏迩不为所动, 转过头看起了手机。 赵俞琛耐心地放回苹果,起身走出病房, 郑医生无奈摇头, 说:“你太紧张了。” “没办法, 已经有过两次了。” 郑医生也是叹息一声, “依照目前拍的片子来看, 脑内淤血已经消散了, 所以迩迩这个语言问题……” “嗯, 我明白……” “有机会的话,我也认识几个好的心理医生……”郑医生小心翼翼地推荐。 赵俞琛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先试试吧,毕竟,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我的过错。” “别太责怪自己。”郑医生拍了拍赵俞琛的肩膀,宽慰了几句就离开了。赵俞琛转身进入病房,看到夏迩还在看手机。 “在看什么呢?!”赵俞琛温柔地凑上前去,“给哥也看看?” 夏迩把手机一扣,锁了屏。 赵俞琛坐在床边, 把他拨弄进怀,然后打开自己的手机,说:“看我今天下载了微信,不知道迩迩同学想不想和我加个好友?” 赵俞琛点开新注册的微信,微信名居然叫“俞迩”。 赵俞琛的俞,夏迩的迩。 夏迩没说话,也没动作,赵俞琛哀求似的把手机塞进他的怀里,用指纹解了锁。 “加一个,好不好?”换上一副乞怜的语气,赵俞琛轻轻捏着夏迩的肩膀。 夏迩还是无动于衷,等了几分钟,赵俞琛叹了口气,“好,等你想加的时候就加,不着急,哥现在等得起,等一辈子都愿意。” 在夏迩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扶他躺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试探地问:“晚上想吃什么?是想吃粥,还是喝汤?” 当然得不到回应,赵俞琛这段时日都是依靠仔细观察夏迩的表情来做选择的。即使他现在不说话,表情也微乎其微,但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爱喝汤,便在听到粥的时候暗淡几分,他心中有你,即使目光越过你也不会看向他人。 赵俞琛就是这样,在夏迩那沉默中,找到一丝还被爱着的希望。 可是或许他忘了,也许正是因为爱得太深,才无法开口。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无法宣之于口。有时候,爱一个人,往往最说不出来。 走出住院楼,是一片沉沉的暮色。赵俞琛当然不会知道他走过的这条路张绮年也走过,可如今张绮年再也未曾涉足这家医院。只是有时,深夜时分,迈巴赫的车轮会碾过医院门口的减速带,在路边停留几分钟,再无声地离去。 夜色寂寥,再优雅昂贵的车身,也会染上挥之不去的落寞。 国际部离门诊部有点远,但为了买到夏迩爱喝的炖汤,赵俞琛需要绕个道,越过门诊,走过急诊,从侧门出去,才能抵达那条充满烟火气的美食街。赵俞琛的步伐始终很快,如今对他来说离开夏迩一分钟就是煎熬,他这样有耐心的人,也会在店家准备餐食慢了的时候,忍不住催促。 当然,在如此心境下,自己租房为他做饭更不现实。 当时离开得如此决绝,如今却恨不得有几个分身,时时刻刻围绕在他身边。 每日,赵俞琛买回了汤,一口一口喂夏迩喝。夏迩听话地张嘴,一口一口咽下,就像一架机器,赵俞琛不停,他也不停,赵俞琛停下,他便也停下。 毫无怨怼,毫不在意。 不堪见他这幅模样,赵俞琛兀地放下汤碗,冲出了房门。 他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眼角发了红,眼泪便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他多么希望夏迩对他发脾气,对他使性子,即使恨他,憎厌他,也总比这样淡漠得好。 夏迩无意识地在身周升起了一副铠甲,用以抵抗赵俞琛的温柔和爱意。 他恹恹着神色,是对这个世界的厌倦, 赵俞琛的眼下,挂着一片沉沉的青色。 因为骨折,夏迩活动受限,就连翻身都做不到。而几次濒死的体验,也给少年的梦境蒙上了灰暗的色彩,他像是被困在什么地方,是安眠药在胃里扩散,拽着他的意识下沉,是割伤的手腕疼痛难忍,生命随鲜血从体内流淌而出,是下落的那一刻,他看向那一同下沉的夕轮…… 他做梦,发不出声音,喑哑地喊着,哭着。 赵俞琛无数次深夜醒来,帮他擦掉眼泪,哄着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他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 可夏迩却总是从他怀里挣脱,好像在那种时刻,汲取到赵俞琛的温暖也是一种危险。 因为失去过,他便不再要。 担忧他晚上睡不安稳,赵俞琛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自动醒一次,给夏迩盖好被子,帮他翻身。夏迩有时候灰醒,迷迷朦朦地瞧着他,有的时候,却双眸紧闭,蜷缩成团,浑身发抖,像是在抵抗什么。 赵俞琛看在眼底,要花很大的力气才不至于流下泪。 他还记得当初在出租屋里的那个迩迩。 天真却赤忱,胆怯却又坚韧……永远那么兴高采烈,永远那么爱黏着自己,永远那么健康…… 正值夏季,护士要求给病人每天做好清洁工作,赵俞琛想帮夏迩擦一擦身体,可双手刚一解开夏迩领间的衣扣,就被夏迩用手臂挡住。赵俞琛安抚着他,告诉他只是简单擦一擦,不会做什么别的事情。可夏迩不依,他用手随便指了一个护士,拼命地打手势。 护士没办法,只好对赵俞琛说,病人在拒绝你,因为之前,我们的动作都很顺利…… 赵俞琛只好在夏迩清理身体时退出病房,站在走廊里,垂首,落寞地笑着。 他连自己的触碰都不愿意。 有一天,赵俞琛买好晚饭回来,护士对他说,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可以帮夏迩洗个澡了,这还是需要病人家属或者护工来做,护士们没有这个义务。 赵俞琛还是第一次感到紧张,他在想该怎么开这个口,又在想,被拒绝后了又该怎么承受。 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夏迩床边,喂他吃完晚餐后,犹豫良久,问:“迩迩想不想冲个澡?现在天气热,洗个淋浴应该很舒服。” 这话一开口,夏迩便马上转头看病房门,手里去摁呼叫铃。 赵俞琛制止了他,握住他的双手,认真地说:“不要叫他们了,我来给你洗,只有我来给你洗。” 夏迩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惊慌,他从赵俞琛手里抽回手,使劲摇头,拼命拒绝着。 “迩迩,求你,求你给哥一个机会,好吗?哥不会对你做什么,什么都不会做,你要不想,哥把眼睛闭着,也不看!只要你健康,健康了,咱们才可以出院,才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赵俞琛低声哀求,可夏迩依旧抗拒。 可无论如何都要迈出第一步。 这一次赵俞琛没有依他,把他抱上轮椅,推进了单人病房的浴室。 在轮椅上夏迩就开始尝试逃跑,可都被赵俞琛摁了回去。赵俞琛也不愿意让他难受,可他无法忍受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大概只有到了这一刻,赵俞琛才能体会到当初迩迩被再三推开时的心情。 他想起了自己被驱逐的那个雨天。 夏迩也是那样,“厚脸皮”地跟在他的身后。 怎么赶都赶不走。 浴室门口,夏迩在轮椅上哭了,他哭不出声,只能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赵俞琛心痛得要命,把夏迩抱进浴室,帮他脱衣服的手都在发抖。他把他脱光,却不敢去看他那苍白、仿佛泛着青的身体。在这一刻,情/欲在痛苦之后,他甚至只能感受到痛苦,以及无尽的悔恨。 热水淋在少年瘦削的病体上,赵俞琛那双粗糙变形了的手,在少年滑石般细腻的肌肤上游弋。他动作很轻,温柔到了极点,履行着清洗的任务。可少年的哭声不停,他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好似在遭受某种无法忍受的屈辱。任谁都不会知道在半年前,他们是对亲密无间的情侣,夜夜纠缠,难舍难分。 洗到后半段,赵俞琛的手还没靠近,夏迩便瑟缩着往后躲,赵俞琛安抚着他,可毫无作用。狭窄的浴室里热气蒸腾,赵俞琛的衣服和头发也都湿透了。他倒不是害怕自己洗不了这个人,而是害怕夏迩在躲避中又把自己弄伤。 赵俞琛猛地抓起夏迩的手腕,死死地盯住他。 “你看,因为你的不配合,连我都湿透了。”: “你看我这个样子,想起了什么?!” “……” “去年的秋天,下大雨,你跟在我身后,我赶你都赶不走,你拼了命地要留在我身边,那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决心!” 手腕被他攥得通红,赵俞琛把夏迩禁锢在浴室的角落,“你拒绝我一千遍,一万遍,我就靠近你一千遍,一万遍,你所有的痛苦,我跟你一起受着,你别想甩掉我,这辈子,我跟定了你!” 夏迩的哭声兀地停了,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赵俞琛。 “如果你的冷漠就是对我的惩罚,我全盘接受,但我要你健康,我要你重新活一遍。” “活在我的身边!” 热汽蒸红了彼此的脸,赵俞琛半敞领口,手里攥着个赤条条、发着抖的少年。 呼吸渐趋灼热,什么不受控制。 理智的浪潮退去,赵俞琛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夏迩无处可避,承受下了这个吻。赵俞琛吻得很凶,夏迩的头抵在墙上,身子却止不住往下滑,可一只有力的手托起了他的腰,叫他根本无法逃脱。 于是紧握手腕的手,渐渐松了。 抵抗着的人,身子渐渐软了。 一手搂着腰,一手逡巡在滚烫的身体上,像是巡视领地的猛兽,它在找它的宝藏,那是它过去的巢穴。在这软柔软的湿地上,它走得不紧不慢,却在快要抵达的时候—— 赵俞琛被推开了。 一屁股跌坐在地,赵俞琛被热水浇了个透。 夏迩在角落里急促地喘着气,红着脸,咬着唇,双眸怨怼。 赵俞琛回过神来,内心懊悔,下一秒,他却笑得欢畅。 夏迩生气了,真好,迩迩终于对自己生气了! 第73章 消失了 第一次洗澡不算顺利, 但总算是圆满成功。夏迩是被赵俞琛合身从浴室里抱出来的,就裹了条毯子,当然后来无事发生, 赵俞琛老老实实完成了清洁任务。 太久没洗头, 夏迩的一头卷发都打了结,洗了足足半个小时, 刚开始夏迩还抗拒呢, 结果被赵俞琛洗得太舒服, 到后来差点睡着了。人一不设防就容易暴露真实心性,夏迩闭上眼睛, 自然而然地就抱住了赵俞琛的胳膊。 赵俞琛那激动的, 差点没欢呼起来。 把人洗干净抱回床上, 夏迩困得不行, 赵俞琛哄着给他吹完头发, 才让他睡下。 这是个好的开始, 让赵俞琛有了几分信心。 躺在病房里的沙发上, 赵俞琛傻笑着。真的,烦心事一大堆,什么都没着落,还欠着张绮年一个天大的债, 但只要看到夏迩逐渐好起来,看到他对自己没有像刚开始那般抗拒,赵俞琛就觉得满足了。 再大的事也得往后放,如今夏迩是第一位的,永远的第一位。 他温存地叹了口气,从沙发上起身,去看床上的夏迩。今天睡梦里的他没有皱眉, 没有做噩梦,他舒展着漂亮容颜,仿佛那些至暗时刻从不存在。满打满算才只有十九岁,一个人,怎么能经历这么多的苦难。 在学校受欺负了没有低头,在家里被打了没有崩溃,被人骗了咬牙坚持,刷了几个月的马桶都没有半分抱怨,就因为自己的离开,连命都不要了。听说第一次被救回来后能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窗户里跳下去,他并不知道这里是二楼,也不知道下面是葱郁的植物,他一心要死,任谁都无法挽留。 原是少年人说话算话,他不要他,他是真的不活了。 赵俞琛一直以为,自己给予的爱足够多,可在夏迩面前不堪一击。 所谓的理性,所谓的自持,在纯粹当中,不过都是笑话。 万水集团顶楼会议室内,张绮年坐在会议桌主位,沉默地看着那些向他发难的股东们。一旁的秘书小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往日里体体面面的股东们此际就像发了狠的恶犬,恨不得从张绮年身上撕下块肉来。 给张绮年续咖啡的时候,她忍不住手抖。 张绮年伸出手,安抚般地拍了拍她手背,对她温柔地笑了下。 小冯挤出苍白的微笑,咽了口口水,续上咖啡后,走进股东中间,在一团剑拔弩张的情绪中满足他们的需求。 “张绮年,你就这么干等着啊,不知道采取措施吗?明晟的问题是大,但还不是你急功近利,拿整个万水当赌注啊?!”一名股东猛地拍桌。 这话已经说得毫不客气,小冯手一颤,咖啡就从杯里洒了出来。 这股东本来就心烦,见这小秘书笨手笨脚的,一巴掌呼过去,不耐烦地拍开了咖啡。 秘书一声惊叫,滚烫的咖啡壶飞了出去。 本来默默承受怒火的张绮年,此刻终于冷下了神色。 “马总,咱们的秘书小冯怕您骂干了喉咙,给您续点咖啡,您非但不领情,还为难她,我张绮年告诉你,再大的火,只能对我张绮年一个人发。其余的人,你没资格!” “你!”马总气得肥躯直颤,“还不是你冒进,你当我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万水所有决定都是通过了股东会决议和董事会决议的,不可否认在衡量明晟的项目中我张绮年负有不可推诿的巨大责任,但如今危机时刻,比起安抚在座各位无休止的愤怒情绪,我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上,以便弥补大家的损失,重振万水。” 张绮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各位骂也骂了两三个小时了,该听的我都听了,该说的我也说了,若是简单的情绪抒发,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张绮年,我问你,你为什么不采取法律措施?你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马总在后追问。 张绮年转身,看向马总,淡淡一笑:“马总,您别忘了,当初万水达不到承包明晟资质的时候,还是您帮忙牵线搭桥,用那些手段摆平万水资质的。这一切,明晟心知肚明,自身不干净,想抓别人的时候就得想想别人是否会反咬一口。这本来就是个赌局,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我张绮年有心理准备,马总,也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张绮年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会议室。会议室内各位股东们面面相觑,个个面色凝重。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绮年心里突然涌上无穷烦闷。刚好,何初在半个小时前到了,正在他办公室里等得无聊。 “完全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安抚这些人的情绪上面。”何初忿忿地说,的确,赚钱的时候大家都是欣欣然地往上凑,一旦看见危险,便恨不得个个干净脱身。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闷下一大口茶,说:“炒个股都还有风险呢!” 张绮年点燃一根烟,站在窗前猛吸起来。 “抽这个有什么劲儿,虹桥会所那边,最近从古巴搞来一批高希霸和特立尼达,咱们今晚去尝尝?!”何初挑挑眉。 张绮年轻笑:“你现在还做会所的掮客了?招揽生意呢。” “靠,还不是看你……老张,你可不是心甘情愿挨骂的人,现在天天找骂,不还是……不还在对那孩子愧疚吗?” 张绮年微怔,“是吗?” 指尖香烟颤动,张绮年兀自微笑了一下,“愧疚,没有吧,也许只是……” 也许只是爱到心痛,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放手却不得不放手。 他突然很佩服赵俞琛了。 那个时候,他怎么能放手得那么彻底,离开得干干净净。 难道自己,做不到吗? 不再联系夏迩,不再进入到他生活的半径之内,最多,也只是深夜里踱步到住院楼下,驻足片刻,然后意识到自己站立的不远处曾浸满了他的鲜血,那是自己用爱割开他的血肉淌下的血,张绮年会自嘲地笑,然后黯然离开。 可没有爱,就没有愧疚。 说到底,还是因为爱。 张绮年并不否认,他走到如今这一步,出卖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良心。他向这个世界低头,成为了污浊中的一份子。他用假的资质去承包项目,他用下作的手段,让夏迩来到自己的身边。 他都付出了代价。 可原先,他分明是想要走得更久、更远的。 可往往事与愿违,到最后,连自己都会失去自己。 张绮年掐灭了烟,强迫自己忘记夏迩那张始终悬于脑海中的那张悲伤、秀丽的脸,好像离开后,他才发现,过去穷困潦倒在酒吧里陪喝酒的他,也从来没有像在自己身旁那样泫然,那样仿佛脱离了世界般地游离。 直到最后,他对自己的称呼,都还停留在初见面时的那一声“张总”。 思绪不断散发,迈巴赫已经行驶在去往虹桥会所的路上。 夜灯一盏盏地掠过张绮年深邃的眼眸,四面八方的夜色浓郁,高楼大厦宛若巨人,一幢幢地向他袭来,压迫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承受下一切。 一个星期后,郑医生通知赵俞琛,夏迩已经可以出院了。 “费用问题你不用担心,绮年他已经支付了所有的费用。”郑医生宽慰地说,又显露出几分担忧,“要是还不能说话的话,一定要进行心理干预,知道吗?” “我明白。”郑医生是夏迩的救命恩人,赵俞琛十分尊敬他,但还是在医药费这一问题上,他刨根问底。 他不愿意欠张绮年的一分钱。 “小赵,迩迩这样,绮年也有责任,你的良心是良心,别人的良心也是良心,你不想欠他的,就想让他欠你们的,小赵,将心比心啊。人都是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 赵俞琛垂首,片刻后说:“我知道了,谢谢您,郑医生。” “去办手续吧。” 郑医生拍了拍赵俞琛的肩膀,就去查房了。 其实出院后去哪里,赵俞琛还没有想清楚,原先钱都给了夏迩,如今他手头里资金并不宽裕,只是为了夏迩,他不可能再带他去住那样散发着霉味的地下旅馆了。 上海的酒店并不便宜,于是这几天他一直在看房子,夏迩还需要回医院复诊,于是他在医院周边找了个短租,来做个周转。 他帮夏迩穿好衣服,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跟哄小孩似的说:“乖,哥去办个手续,一会就回来。” 夏迩也不看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双运动鞋是赵俞琛前几天刚给他买的。白色的鞋面,蓝色的波浪花纹,是Nike的。 快要入秋了,赵俞琛又开始本能地给他买衣服了。他舍不得给自己买好东西,却总是给夏迩买最好的。 夏迩不说话,赵俞琛又帮他绑好头发,用的白色头绳。 白色——在赵俞琛眼底,夏迩似乎一直都是这么干净的。 坐在床边,夏迩看见赵俞琛离开,收回目光,他的视线越过被铁丝网封住的窗户,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半个小时后,当赵俞琛拿着一沓病例和账单回来时,迎接他的是空空如也的病房。 夏迩穿着他买的新鞋子,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PS: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 第74章 索尼娅 赵俞琛疯了似地找遍了整个医院, 到最后郑医生发动保安帮忙找,调出监控,才发现夏迩在赵俞琛离开病房后, 就独自出了住院部大楼, 朝大门走去了。 视频显示,他在路边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 赵俞琛大口喘气, 眼睛通红, 恨不得抢了鼠标:“近一点, 看车牌号!车牌号!” 奈何上海的梧桐树葱郁,刚好遮挡了车牌号。多次尝试无果, 保安无奈, 就连郑医生也叹息地摇头。 “小赵, 急也不是办法, 你们俩最熟悉, 你好好想想, 他会去哪里,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你能得到答案了。” 赵俞琛瞠目,反应过来抹去泪水。是,没错, 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之间,他们之间…… 赵俞琛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些幸福的时光,那些铭记于心的时刻……他从他沉默里看到的悲伤、看到的眷恋…… 再次睁开眼,他朝郑医生畅然一笑。 “谢谢您!郑医生,谢谢您!”他欢呼着狂奔下楼, 打了一辆车。 一路上,赵俞琛都在催出租车司机,司机大叔哎哟一声,用上海腔调直抱怨:“小伙子,你这催命咯!” “是!我的命就在那里,麻烦您快一点!” 司机无语,一路狂奔,直到赵俞琛再次站在他们共同租住过那个小区。 ——他们的家。 赵俞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夏迩不在这里,他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一步一步上楼,赵俞琛想起了自己离开的那个下午。他带走的行李不多,留下来的全部被扔掉也无所谓。他知道一旦租金耗光房东就回来处理他的这些物品,他舍不得扔掉有关夏迩的一切,于是听天由命。 楼道里老式电表一如既往地闪烁不停,像极了赵俞琛紧张的心跳。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这里怎么还会等待他们呢?可除了这里,这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在整个上海曾经属于他们过,他们还曾拥有些什么别的呢? 推开大门,赵俞琛走进那间单间。 门是虚掩着的,微弱的光芒照亮赵俞琛的泪眼。 鼻梁的阴影拉长又缩短,他推开门,看到了原封不动的屋内布置,以及蜷缩在床上的那个人。 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赵俞琛沉默地走进,躺在了夏迩身后。 他自后抱住他,却无声地潸然泪下。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办法更爱你了。” 将脸埋在夏迩松软的发间,赵俞琛颤声说:“谢谢你,带我回来。谢谢你,还愿意和我…… 有一个家。” 怀中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在赵俞琛的臂膀里,夏迩转身,抬手帮他擦掉了眼泪。 赵俞琛惊诧地看他,再也无法忍耐,吻住了他。 这一次,夏迩没有躲。他仰头与他接吻,在赵俞琛怀里吻得满满当当,发出情至深处的轻哼,赵俞琛温柔地脱下了他的衣服。 那吻游弋,自上而下,夏迩难耐地呼吸着,双手推搡在赵俞琛的肩膀上,想挣扎却又那么无力。可他觉得足够了,他伤痕累累的心无法承受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想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自己的眼睫,却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承受全然的拥有与被拥有。 因为那是危险的,他不要。 推了几下赵俞琛却无果,欲拒还迎反倒挑起身上人更深层的渴望,赵俞琛向来在床上就会变了性情,尤其是对夏迩,他总怀揣着让他死在身下的欲望。 那是一种极度的渴望。 夏迩发出呜咽的声音,却被赵俞琛猛地吻住,双手摁在了头顶,夏迩的腿也被强行分开,他呼吸不过来了,只感到痛苦和危险,于是在赵俞琛的吻当中,他瞅准机会,狠狠咬伤了赵俞琛的嘴唇。 疼痛让赵俞琛猛地清醒过来,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嘴唇,他连忙松手,看到身下凌乱不堪的少年,他连忙用衣服挡住羞愤不已的夏迩。 “对不起,你还没准备好,我知道…… ”赵俞琛急喘着气,努力平息自己早已烈焰燃烧的欲望,硬着头皮说:“对不起,等你愿意,等你……” 完全说不出话,夏迩那浑圆的肩头和珍珠般细腻的脖颈只叫赵俞琛无法按捺,无论他怎么用理性施压,却根本无法招架美人在怀的生理性冲动。害怕自己又精虫上脑,赵俞琛连忙起身,狼狈地冲进了浴室。 床上的夏迩转动暧昧的眼珠,胜利般地望向了窗外。 他们的关系曾在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然后又重新开始。 窗外的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来。 他们曾无限靠近幸福,也无限接近过死亡。 他不敢再对未来抱有任何期待,年轻的心头一次认识到,原来幸福和死亡并非对立,而是分秒间的转化。 也许正是这样的不安感,才叫他无法开口说话。 心理干预在夏迩出院的一个星期内就开始了,赵俞琛退掉了先前在市区租下的房子,有了一笔闲钱,他按照郑医生的介绍找到了心理医生,虽然价格让他震惊,但为了夏迩能够开口说话,就算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他也不再去外面找活干,而是接了更多翻译的工作,成日在家里全职照顾夏迩。每天睁眼,就是想想今天该做什么喂饱他的小朋友,他本不是个爱购物的人,却也爱刷起了淘宝,给夏迩添置几件新的秋装。 还在屋内的几件旧衣服,就如往日不堪回首的灰尘,犹豫再三,赵俞琛扔掉了那些衣服,连同夏迩和他自己的。有时候人就需要通过某种仪式迈向将来,一些想法在赵俞琛心中酝酿着,夏迩的自杀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门,他告诉自己,不为自己,就是为他,也得活出个样子来。 那些自怨自艾、那些消沉,在和他的展望里,不值一提。 赵俞琛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干劲过。 当然,夏迩的心扉也在逐渐向他敞开。 某天赵俞琛闲来看手机,发现自己微信的好友申请已通过,于是他空白的聊天框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头像。 那是一只手,拿着笔,在夜晚温暖的灯光下,光影对比强烈。笔尖下,是行行齐整的德语。 赵俞琛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手。 而那微信名——自始至终没有变过的微信名,则叫“Sonia”。 其实一开始,赵俞琛看见这个微信名也不由得震惊了一下,索尼娅——赵俞琛还记得那天在佘山上的对话,冬日的阳光灿烂,把他照得透明,在教堂前,他问自己,我们的故事会有好结局吗?他笃定地回答,会有的,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一样,就算在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也会有好结局。 可期间赵俞琛险些辜负了他。 好在上帝心软,怜悯他赵俞琛,让他一次又一次,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在被通过好友后,赵俞琛默默地把微信名改成了“Raskolnikov。” 拥有黄色执照的索尼娅和法学出身的杀人犯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对,夏迩和赵俞琛也是一对,天生的一对。 尽管夏迩依旧不说话,但他却不再抵抗赵俞琛了。 他接受赵俞琛帮他洗澡,帮他的伤口涂药,帮他换衣服……从一开始的只能接吻,到接受抚摸,再到后来,赵俞琛的右手先行……他的身体从紧绷变得柔软,仿佛被春潮涵濡的田野,散发复生的水汽。 那时,赵俞琛醉倒在夏迩难耐的红潮里,他看着他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被挑逗、被安抚、被宽慰。身体似尾鱼轻轻地弹起,又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摁下,在那一瞬间,背部和柔软的床铺相接触,分明是落地,却又似漂浮云端。 有时候,赵俞琛熬夜工作,那些德语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诡谲的光芒,拽住他的疲累,将他拖进梦乡,他睡着了,又在清晨的第一缕微光中自然醒来,那时,他的身上总会披着一条毛毯。 而床上的夏迩,睡得正香。 赵俞琛偶尔会爬回床上,在这样静谧的清晨和夏迩温存片刻,但很快他又回爬起来准备早餐。因为每天最幸福的那一刻,就是在早晨唤醒夏迩,让他在今日这一天,是由眼中映出自己身影的那一瞬间开始。 赵俞琛也是很有私心的。 平日里,他会给夏迩绑好头发,穿上松软的毛衣开衫,带他出门散步,松江附近有不少小公园,他会牵着他缓慢地走着。树荫下落叶堆积,他们走得很慢,赵俞琛过去不惯在公众场合牵手,可如今他却死死抓住夏迩的手,生怕他一松,这个人就又不见了。 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也会患得患失。 秋风一吹,新的一年了,去年的那场秋雨,今年可不能再让他淋到。 微风吹拂,落叶在地上刮得直响。有时树上会掠过一两只松鼠,伶俐非常,唰的一下久不见了。夏迩便昂着头呆呆地看着,秋日稀薄的阳光衬得他的病容是那么苍白,却在苍白中,被爱蕴养出了颧骨上的两团绯红。 注视着夏迩,赵俞琛的目光很幸福,尽管夏迩长久的不开口让他也不由得担忧,如果心理干预始终没有效果的话,那么能够为之努力的也只有自己了。 可那并不是负担。 赵俞琛捧起夏迩的脸,在他唇上吻了吻。 “想不想喝奶茶?”赵俞琛问。 夏迩仰首摇头,怔怔地看他。 赵俞琛笑,“那喝咖啡?虽然郑医生可能不会允许,但偷偷喝一杯?” 夏迩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芒,亮晶晶的。 “好!哥现在就去买咖啡!一会下午去医院复诊,你可不能告状!”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手,他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小孩了。也许在感情中,小孩的纯粹,才是最珍贵的。 夏迩轻轻点头,两人像密谋似的。 下午,赵俞琛带夏迩来到市区医院复诊,刚走进医院没几步,就被一阵鸣笛打断。在急诊门口涌来一辆急救车,匆匆抬下一个担架。这本是医院稀疏平常的场景,却在看到脚步匆匆、热泪滚滚的老刘和陈峰后,赵俞琛的表情猝然僵住。 赵俞琛难以置信,“老刘,你们……?” 老刘和陈峰循声望过来,见是赵俞琛和夏迩,还没来得及想为何这两人也在这里,情绪刹那间绷不住。 陈峰哭着大喊:“赵哥!小宝他……小宝他从顶上摔下来啦!!” 第75章 胆小鬼 赵俞琛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哭腔,夏迩捂住了嘴,连连后退, 眼泪喷涌而出。 “迩迩, 没事,没事, 我们先问情况……”知道夏迩不能受刺激, 赵俞琛连忙搂住了他。 “陈峰, 刘叔,到底是什么回事, 小宝他怎么会从顶上摔下来?!”赵俞琛急切地问。 陈峰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刘用手背揩着眼泪, 哭道:“没钱啊, 小宝他心里着急啊, 这事太复杂, 我说不清楚, 小赵啊,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你要是在的话,小宝他也不会, 也不会……” “刘叔,对不起。” “这小夏怎么啦?怎么瘦了这么多,瞧这脸蛋子,都……小夏,小夏,说话啊!” 赵俞琛难过地制止老刘,摇头说:“刘叔, 迩迩说不出话来了。” “说不出话,什么意思?小夏,别哭,别哭……” 陈峰三两步上前,抚住夏迩肩膀,问:“说不出话,哑巴了?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赵哥,小夏那么会唱歌,怎么……!” 陈峰这人向来耿直,两人又在情绪上,夏迩更是受不得刺激,于是连忙说:“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迩迩他生病了,我们快去看小宝,!” 夏迩也在身后不断点头,摇着赵俞琛胳膊,赵俞琛知道他心里也着急,于是带着老刘和陈峰往急救室里跑。费小宝躺在病床上,半截钢筋贯穿他的腹部,浑身软得像浸了血的橡皮,血里凝着泥土渣。 他微眯眼睛,青白的嘴唇翕动,呼吸便在一张一弛间,缓慢地流失。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检查了一番,随即取下听诊器,面色难看。 “机会应该是不大了,赶快通知家属吧。” 赵俞琛瞬间面色如土,他连忙拦住医生:“不能再努努力吗?” 医生叹息一声,“太高了,听说是八楼,这……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医生……求求您啦!”老刘和陈峰凑了过来,赵俞琛看了一眼床上的费小宝,他知道只要有一线可能医生不可能见死不救,八楼,还剩一口气,已经是奇迹了。 赵俞琛连忙匍匐到费小宝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小宝,还有什么话,跟哥说吧!”赵俞琛带着哭腔,忍不住擦眼泪。 费小宝艰难地动了动眼皮,缓慢张开,挪动眼珠,看向了赵俞琛。 “赵……哥……”喉间嘶嘶作响,像出不来的蛇,盘踞在喉咙里,翻滚着,啃噬着。 赵俞琛都听得那么清晰,他突然意识到,那么鲜活的、爱怼人却有热心肠的费小宝,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小宝!哥在这里,赵哥在这里,你不要怕啊!不要怕!”赵俞琛慌张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他甚至没有为此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他抚摸着费小宝的头发,妄图还能留他在这世界多上几秒。 费小宝的唇角艰难地扬起,眼神逐渐失焦,“好想…… 去酒吧…… ” 费小宝望向天花板,微笑定格在最后一瞬,那一瞬间,不是工地里的下坠,是酒吧里璀璨的灯光,是酒杯里上浮的水晶气泡,是台上唱歌的短发女孩…… 粗糙的手从赵俞琛的掌心滑落,赵俞琛愣了一瞬,还在向医生争取的老刘和陈峰也愕然停下了,那一刻,好像所有人的世界都安静了。 直到夏迩的一道哭声打破了寂静。 陈峰猛地冲过来,趴在病床边呼唤费小宝的名字,老刘使劲摸着头,懊恼地走来走去。 只有夏迩不住哭着,说不出话就咿咿呀呀地喊,他好像看见那个从楼上跳下去的自己,可他能活,小宝哥哥怎么不能活呢? 赵俞琛最后看了一眼费小宝,起身拥抱夏迩。 人们时常会低估语言的力量,当一个人的伤心是能够诉诸于口的时,那心上的痛感多多少少会通过语言来得以缓解,可夏迩说不出来,他伤心,却只能干流泪,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那令人心碎的喑哑低喊。 他的手抠紧了赵俞琛,是那么用力,浑身都在发抖。他在这个城市里的朋友并不多,费小宝算是一个,夏迩为费小宝而哭,也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而哭。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受这么多的苦。 赵俞琛耐心地安抚他,他什么都明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无论是赵俞琛还是夏迩,都感到了巨大的惶惑。从医院出来,四个人都失魂落魄,直到王工头赶了过来,处理费小宝的后事。 王工头在见到赵俞琛的那瞬间讶异了一秒,却也只对他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回来就好。”他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匆匆离去。 赵俞琛难过地哽咽了一下,朝他点点头。 陈峰坐在路边抽烟去了,老刘呆呆地站在医院门口,拎着黄色安全帽,年近六旬像个小孩子般无措。 赵俞琛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捏紧。 从老刘口中,他已得知事情的原委。 工地的项目已经拖延很久了,工资更是除了上次赵俞琛要到的那一笔,之后再也没见踪影。钱不到,该干的活儿还是要干,但管理层和工人们很明显都有了懈怠之心。也不是没去闹过事,可兜兜转转,工人们已经不知道去找谁要了。生路一断,人心就变得惶惶。 自从赵俞琛走后,工地上的人都觉得没希望了。 费小宝曾经疯了似的联系赵俞琛,可回应他的只有“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费小宝绝望之际,频繁带人去闹事,万水的一些监工们怕工地上出事,拍了一队保安在这里看着。哪只这些保安也不是什么会办事的主儿,本身工资就低,成日和工人们闹矛盾,工地上不时发生辱骂、斗殴事件。可现下谁的手头都没钱,都当甩手掌柜。 像老王这样还算负责的,也都在外面到处跑,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转圜的机会。 这天,眼见讨要薪资无果,又被保安欺压,本来性子就烈,中午和保安起了冲突后,费小宝突然乘坐升降梯跑到了楼顶,扬言再不发工资,他就从这里跳下去,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工友们有的好言相劝,有的看热闹,有的早已心如死灰对这样的闹剧根本不上心,有的保安觉得事情闹大了不好看,有的保安却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这天下午刚好几个能说上话的监工都不在,于是那个时常仗势欺人的保安头子就来了脾气,在楼底下指着费小宝怒骂,说他这条命是条贱命,就算死了也换不了多少钱! 再说——保安头子恶毒地狞笑,就你这样的胆小鬼,你敢跳么?!你敢跳吗?! 赵俞琛不知道费小宝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也许他会在想,自己真的是条贱命,他从不奢望过什么体面的生活,但至少体面存在于那一杯酒的时间也足够。可现在是,他觉得自己吃不起饭了,喝不起水了,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的命,不就是一条贱命吗? 也许,是他被保安头子的那句“胆小鬼”给刺激到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胆小,他年纪那么轻,就敢一个人跑到大城市生活,他那么努力工作,就为了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工资,在工资被拖欠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地勇敢,去争取自己的权益,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做筹码…… “他妈的,真没意思。” 那一刻,年轻人遥望的方向不是家乡,他只是朝自己过去常去的酒吧看了一眼,在保安头子恶毒的叫喊中,跳了下去。 一个普通的一天,一个普通人不那么普通的结束。 很快,拱火的几个保安被拘留了,而费小宝,再也没能看到他喜欢的那个唱歌的女孩了。 秋夜的风变得冷了,夜色浓郁,城市亮起万千灯光。一点红光在指尖燃烧着,赵俞琛许久不抽烟,却坐在台阶上,一根一根抽完了一整包烟。陈峰和老刘坐在一旁不说话,夏迩则是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角,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前方。 赵俞琛抽完最后一根烟,整理完所有思绪,有些决定也在心中落地。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等待了。 起身,他收敛伤感情绪,对陈峰和老刘说:“工资发不下来,是因为明晟集团内部出了问题,阶段性的款项都给不了万水,万水现在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要想拿到钱,必须拉明晟下场。” “你怎么知道这个?”陈峰惊讶。 “我查了,从各种渠道。” “可,可是,我们怎么能跟这样的大公司对抗呢?那个万水自己不找明晟要钱吗?”陈峰问。 赵俞琛摇头,“因为万水自身不干净,他不敢要,怕钱没要到,反被将一军。而明晟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小心隐藏着,生怕别人看了出来。” 陈峰撇撇嘴,“那怎么办,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又能做什么……” “陈峰,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能力。我们要为小宝讨个公道,无论是万水还是明晟,我们都得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昨天忘记更新了(还是前天来着?)因为最近感觉有点不舒服,日子记得有点混乱,一般都是在每晚睡觉前定好时(德国时间凌晨五点)发出来,结果我晚上睡太早了就忘记了。抱歉,以后会提前请假。 第76章 第四方 一阵急刹, 张绮年从假寐中猛地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他有几分不耐地问司机:“怎么了, 小孙?” 孙司机看着前方, 欲言又止,“那个, 张总, 前面有个人。” “哪个路上没有人。” “张总, 是……那个姓赵的……”孙司机为难地说,因为就在刚刚, 赵俞琛直接从路边冲过来, 拦住了就准备驶进落客区的车。 “哦?赵俞琛?” “是。” 张绮年放下车窗, 朝外看了一眼, 只见赵俞琛笔挺地站在车前, 沉默而强硬地注视着他。 他认得这种眼神, 几天前, 他已经知道工地上死了一个工人。这人还是跟赵俞琛原先一个队里的。 来讨债了。他想。 可该面对他张绮年不会逃避,他打开车门,下车后整理了一下西装,谛视赵俞琛, 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这么不惜命,我应该考虑一下把迩迩还给你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赵俞琛不为所动,“如果这几天你肯见我,我也不会采取极端方式。但你也应该知道,有些措施的采取在某些情况下十分必要。” “迩迩身边现在不能离人。”张绮年突然拉开了话题。 “放心,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如果你要讨个公道,你就应该去了解一下, 那个费小宝的家属已经签了和解书。” 赵俞琛轻扬嘴角,并不掩饰讽刺,“首先,我并不知道你如何让小宝家人签署的和解书,其次,他们是否得到应有的赔偿我们这些外人并不知情,最后,我来并非仅仅为了讨个公道。” “那你还想做什么?” 赵俞琛说:“看来你的朋友并没有把我的话当作一回事,你们已经习惯了骄傲,骄傲到不肯承认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力量,张绮年,在这么耗下去,万水就完了。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张绮年无奈且无语,“你真的要在我们万水大楼门口说这种话?” “事实而已,别人听不得,你张总经理还听不得?” 张绮年落败一般,“进来吧。“ 万水大楼的办公室里,赵俞琛已经是第三次踏足这个地方了,每次目的都有不同,每次的心情也都各异。之前赵俞琛由衷希望再也不要和张绮年牵扯到什么瓜葛,可如今,为了小宝,为了迩迩,他必须有所索取,有所偿还。 张绮年点起一根雪茄,同时也象征性地递给了赵俞琛一根,不出所料被赵俞琛拒绝。 张绮年笑了笑,其实他根本不讨厌赵俞琛,有句话他对何初说过,他其实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各种层面上。并且在何初打人的那件事上,张绮年其实一直心里有愧。 当然,在夏迩这件事上,张绮年对夏迩有愧,但对赵俞琛,他认为这是公平竞争的问题。 “开门见山地说吧,”赵俞琛开了口,“现在万水的情况很被动,要是明晟这栋楼无法完工,万水垫付的钱相当于打了水漂,但没有明晟后续尾款的支付,万水根本无法运作起接下来的建设工作。” 张绮年用雪松木条点着雪茄,动作优雅娴熟,并不看赵俞琛。 “但万水不能轻易有动作,我想你明白,明晟现在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别人,就是万水。他们会想尽办法提防着你们,以免让你们抓到他们其实早已岌岌可危、濒临破产的证据。能拖一阵是一阵,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有些人,已经在准备跑路了。” 张绮年眼里露出危险的光芒,他想起自己获取的一些小道消息,李路明的老婆孩子已经在上周去了美国。 李路明对外宣称小孩只是去美国读书,夫人是过去陪读去的,而明眼人都应该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准备跑路了,可谁都找不到证据。 从一开始,明晟就选择了万水这个冤大头,所以他们会想尽所有可能去防着万水。 “所以呢?”张绮年终于开了口,“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可明晟已将万水全方位堵死。” “那是当然,就算人家跑路是假,整垮万水是真。万水发展太快,快到很多同行都不得不防着点。我想你应该回头看看你这个中标的过程,明晟可不是随便选择一个冤大头,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或许,是你们行业的某些头部所默许的。” “…… ”张绮年沉默,他觉得没必要在既定事实上去讨论什么。 “所以现在,必须得有第四方介入。”赵俞琛掷地有声地说:“一个和万水、明晟、整个行业都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第四方。” “你是说……你?” “没错。” 赵俞琛直视张绮年,只见张绮年嘴角微微上扬,毫不掩饰嘲讽。 “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多大的事,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赵俞琛也笑了,“我并不重要,甚至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也正是因为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得不到任何注意,才能更好地行动,不是吗?” 张绮年蹙眉,“行动?” “你要的不过就是明晟财务造假、项目专款被挪用的证据,或者是根本在拿地这个程序上都有造假的证据,任何有疑虑的、能帮万水赢下这场仗的,我都会尽全力帮你搞到,我有的就只有这个能力,至于之后你怎么反击,拿到万水应得的钱,那就是你的事了。” 张绮年整理神色,认真地说:“赵俞琛,我希望你能够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明晟可不是一个小公司,你说的那些东西。就算有,你怎么搞到?”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在这个上面,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赵俞琛站起身,说:“我有我自己的方法,也会尽全力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只有一个要求,万水拿到钱后,第一时间发给工人工资,再进行相应赔偿,无论是继续走完这个项目,还是把明晟商场卖掉,无论如何,工人们的血汗钱不能欠。仅仅是这一个要求,影响不了万水的存续,而万水的存续,就是我代迩迩的偿还。” “偿还?” “你为他付出的那些,我必须得还给你。” 张绮年垂首沉默,千想万想没想到,赵俞琛还跑过来要帮自己。换作是别人,他一定觉得可笑,可偏偏是赵俞琛。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笑了。 不知为何,他总会相信自己的这个情敌。 “那你需要我们这边做什么?” 赵俞琛说:“继续向明晟施压,保持原先的状态,让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防着万水上。” “就这样?” “就这样,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事,你需要相信我。” “你不觉得说这种话很搞笑吗?我们之间有什么信任基础? ” “当然有,至少前两次,我们都让对方满意。”赵俞琛胸有成竹,不卑不亢,直视张绮年仿佛诘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 “话不多说,我走了。”赵俞琛转身就走。 “等等——他,能说话了吗?” 赵俞琛停下脚步,摇头,“还不能,” “你应该在这方面上多努力。” “我知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帮他找一个好点的心理医生……”张绮年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用。” 赵俞琛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并不想跟张绮年谈论夏迩的问题,也不想继续欠他人情。离开万水后,他直奔大厦附近的一家连锁咖啡厅。 陈峰陪着夏迩,已经在那里守着一杯九块九块钱的咖啡坐了两个多小时。见赵俞琛回来,陈峰激动地说:“都商量好了?!” 赵俞琛点头,说:“商量好了。” “真好!守了几天,终于见到了!”陈峰激动得直搓手。夏迩也仰着头望他,亮晶晶的眼底盛满了希望。 “这才刚刚开始。”赵俞琛露出微笑,转而坐到了夏迩身边,畅然地把夏迩搂进怀里。 离开他的两个多小时,真的是每一秒都在担心,虽然相信陈峰,可理性战胜不了感性,要知道这半个多月来赵俞琛对他是分秒不离。 “迩迩,肚子饿不饿?” 夏迩摇头,在手机上打下三个字:“危险吗?” 赵俞琛不想对夏迩撒谎,“危险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只要小心一点。” 夏迩抿了抿嘴,继续打字:“我可以做什么吗?” 赵俞琛笑弯了眼,在他额头上吻了一吻,“当然,你要叫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才能更好地行动。”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夏迩在手机上写。 “什么时候迩迩能说话了,哥就完全不担心了。” 夏迩张张嘴,想发出音节,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下巴颤了颤,他猛地扑进赵俞琛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却不言自明。赵俞琛抚摸着他的卷发,其实已经很好了,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迩迩不再拒绝开口,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到他能真正地说话,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三人走出咖啡厅,秋日的阳光正盛,梧桐叶落,堆积在街角。仰起头,清澈的阳光也许明天就被浓云所取代,但只要太阳还存在,阳光便会再次普照大地。 当晚,赵俞琛修改了他和陈峰的求职申请,发给了一家物业安保公司。 一个星期后,两人通过体检和面试,正式入职,成为安保人员。 他们所在的大楼,就是位于宝山的明晟大楼。 第77章 站起来 夜色低垂, 赵俞琛蹲在地上,给夏迩系好鞋带,起身, 他继续牵着夏迩的手, 沿着公园里的小道向前走。 医生叮嘱夏迩不能长时间憋在家里,是以吃完晚餐后, 赵俞琛总会带他出门去散步。 在郊区, 尤其是晴朗无云的夜里, 抬头就能看到星星。赵俞琛还记得,夏迩第一次来到他家里求他收留自己的时候, 那一晚他站在窗前抽烟, 抬头就看到了星星。 从没想过, 星星就落在了自己身边。 明天就要去就职了, 他对计划和行动很有信心, 唯一担忧的就是——张绮年说得对, 夏迩身边不能离人。 尽管这些时日, 在自己的细心照顾下夏迩已经不再对他那么抗拒,但是在那双眼睛里,始终没有看到当初那个仿佛浸着水汽的光彩。那是一个人的生命力,是对生活的无限眷恋和憧憬。 可是, 无论是夏迩还是赵俞琛,都经不起任何查错了。 也许是今日赵俞琛过于沉默,夏迩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 突然伫足,夏迩拿出了手机。 赵俞琛的手机震动,他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他笑了笑,于是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开始发消息。 “你明天去上班,不要担心我。” “怎么不担心, 一想到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难过得很。” “你怕什么?” “……” “你可以把我放在一个能让你安心的地方。” “我安心的地方,只有你身边。” 夏迩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终不知说什么好。却见赵俞琛也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夏迩发过来消息,问:“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打电话,你有安排,但不告诉我。” “……怕你无法接受。”赵俞琛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我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不想你不舒服,不开心。”发过去消息,赵俞琛就想到,其实自己已经让他很多次不舒服、不开心了。人有时候心里想的和做的都是两回事,他百口莫辩。 “你直接告诉我吧。” “我……”赵俞琛放下手机,扶住夏迩的肩膀,认真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这几天我一直在安排这件事,你知道,我的那个朋友,他们一直都很喜欢你……” “你要把我交给岚姐姐吗?”夏迩快速打字。 赵俞琛一滞,摇头说:“不是她,也是她,迩迩——” 赵俞琛深吸一口气,说:“你去律所吧,去那里,谢遥说,他们有个整理文件资料的活儿,你去做吧!” 夏迩蹙眉,眼底流露出不解,赵俞琛看出了他的疑惑,连忙说:“我不是要给你找个班上,更不是想要你去帮别人干活,而是,迩迩,你知道新生活是什么样的吗?新生活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你要走出这个家门,走到社会里面去,哪怕从最低微的工作做起,也会让你看到未来的希望。” 说得冠冕堂皇,赵俞琛心里想得却是,给你找份兼职,身边有人,手头上有活,怎么着也能拴住你这条命。 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 一阵沉默后,夏迩点了点头,戴着鼻音,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分明答应了,赵俞琛还是没能放心下来,“有没有不开心,实在勉强就不去!” 夏迩摇头。 其实他巴望不得,哪怕一个月只能挣500块钱,也够杉杉在学校一个月的饭卡钱了。 死了两次之后,在赵俞琛的照料下夏迩逐渐恢复理智,有天他接到了杉杉的电话,着急忙慌下他接了又挂,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现在无法说话,夏迩只好发消息说自己现在不方便。 他问妹妹最近却不缺钱用?杉杉说,她已经从出租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学生宿舍,虽然冬天没有空调,但好在免费,到时候可以盖厚一点的被子。 夏迩鼻头发酸,不忍心看妹妹受苦,从之前的账户里给她转了2000块钱过去,叫她好好照顾自己。 而那些钱,还是赵俞琛之前放在他这里的。 他用这笔钱保下了这间出租屋,保证了杉杉接下来的生活,可是,他自己能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就要等着别人的照顾和施舍吗? 晚上,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去律所工作,夏迩罕见地紧张起来。他在衣柜里翻来找去,想找件合适的衣服。过去的一些旧衣服已经被赵俞琛扔了,虽然赵俞琛贴心地为他保留了几条裙子,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穿着裙子去律所上班。 他难过地给赵俞琛发消息,说:“没有合适的衣服。” 赵俞琛笑了,揉揉他的头说:“穿毛衣就好,没那么多讲究的。” 夏迩又打字:“我说不了话,他们会不会嫌弃?” “哪里会,你的工作不是和人打交道,你就安心地整理材料就好。” 夏迩忐忑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他比赵俞琛醒得还早,凌晨六点,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了床。 赵俞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夏迩站在衣柜前换衣服,脱下睡衣,他依稀看到他瘦削的身体似乎圆润了几分。至少,那些肋骨不再残酷地凸出,让他看了都心疼。 他起身,自后抱住夏迩,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肩颈,狠狠吸了一口。 夏迩痒得浑身一激灵,从他怀里挣脱出去了。 赵俞琛笑着,又把人扯进怀里:“亲一亲你,早上亲一下,晚上还要亲一下,这是约定,知道吗?下班后你就在律所等我,我一下班就去找你。” 说完就在夏迩唇上狠狠盖了个章,就像某种契约。 上海中心大厦门口,夏迩的心紧张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是律所,但赵俞琛没告诉他律所开在这个地方啊。这种地方,也是他能来的吗? 他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62楼…… 居然在62楼…… 眼见他神色不对,赵俞琛捏了捏他的手,对他说:“这样的大厦,也是你哥我、你刘叔、陈峰哥哥、小宝哥哥这样的工人建造出来的,建筑都是为人类服务的,它存在于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夏迩点头,跟着赵俞琛走进大厦内部,登记,拿卡,换乘电梯,最终来到了盛琛律师事务所的门口。 其实,这里也是赵俞琛第一次来。 来到这里,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里的几个合伙人,都是除了林盛和程微岚,都是他过去认识的,当初赵俞琛无缘加入盛琛,林盛便拉了过去的几个老同学,这些人虽然和赵俞琛并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但对于当年那件事,也是有所耳闻,无不为他而惋惜。 赵俞琛最不愿意见的就是这种表情。 刚下电梯,就发现程微岚和谢遥站在门口,两人都是西装革履,精致的剪裁修饰着身形。手里拿着咖啡,他们随意地聊着案子,不时交换一些信息,打趣对方几句。电梯叮的一声,两人循声望来。 谢遥激动地挥手,脸都红了几个度,“靠,终于等到你了,姓赵的,你知不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少年?!” 赵俞琛笑:“那恐怕你还得再等一等了。” “瞧你说的,我等得起,进去聊聊?” 赵俞琛摇头,说:“我就不进去了,迩迩就拜托你们了。” 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发生,赵俞琛也在电话里解释了来龙去脉,看到赵俞琛回到上海,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程微岚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谢遥还跟赵俞琛在那里掰扯,说什么林盛昨晚出了差,一会九点半就到事务所了,叫赵俞琛再等等,赵俞琛却不断推脱,说自己还有事,一会就要离开。程微岚却径直走向夏迩,柔声说:“小夏今天第一天上班,精神很好嘛!” 夏迩有些无所适从,脸早已涨得通红。 赵俞琛笑着宽慰夏迩:“有什么事就找他俩,哥晚上一下班就来接你。加油,别紧张!” 夏迩点头,就见赵俞琛对谢遥说:“阿遥,借一步说话。” 谢遥看了一眼程微岚,程微岚就带着夏迩进了律所,赵俞琛朝夏迩的背影望了又望,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和谢遥来到大楼走廊里的休息间。 “你确定要那么做了?”谢遥问。 赵俞琛点头,“如果到时候出什么事,还得麻烦你捞一捞我啊。” “瞧你这话,以前是没能力,现在就算把盛琛搭进去,我和师姐都会尽全力保你。” 赵俞琛轻笑,“其实我不怕,只是我舍不得他,我要是出什么事,他怎么办。” “唉,”谢遥暗淡目光,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阿琛,有些事你放心去做就好,我这话是我自己说的,也是代师姐说的,你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明白,如果这件事能够让你重新站起来的话,我们比谁都高兴。” 赵俞琛耸肩,“我不是已经站起来了吗?” 谢遥眼底亮光,“是啊!你已经站起来了,但你还要站得更高,你别说那小孩需要你,我们也需要你!就算你和盛琛无缘,至少和我们的缘分,还得续上个几十年呢!” 赵俞琛温柔地笑了笑,在和谢遥交代几句夏迩的饮食要清淡,别让他累到等事项,就离开了上海中心。半个小时后,他站在明晟大楼下,远远地就看见陈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陈峰朝他跑来,眼底既是紧张,又是激动。 “陈峰,进了这栋大楼,咱俩就没有退路了。你可得想清楚。”赵俞琛说。 陈峰重重点头,“无非就是死路一条!” 赵俞琛笑了,说:“放心,哥不会让你死的,要死的,是他们!” 说完,赵俞琛大步走进了明晟大厦。 第78章 邀约了 赵俞琛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 夏迩说的很对, 也说的不那么对,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打电话,可以说自从回到上海后他打电话的频率就已经是过去的好多倍, 但和谢遥以及程微岚的联系不过就几通电话了事, 更多时候,他隐秘地联系着一位“神秘人”。 正是有这位神秘人的相助, 赵俞琛的行动路线才能这么明晰, 他和陈峰才能这么顺利地进入到了明晟大楼工作。 作为保安的好处就是, 在这栋大楼里,你几乎可以去任何没有上锁的地方——就算上了锁, 也能在紧急情况发生的时候, 也能破门而入。 但这并不足够, 最最重要的是, 他需要一个精准定位。 换上保安服, 赵俞琛按照巡逻要求穿行在大楼走廊内, 他不动声色地行走着, 胸前的对讲机闪烁黄宏交织的光芒,一边走,赵俞琛一边聆听小队长的教导,学习工作内容。他不时看向屋内的办公区, 观察其中的工作情况。 “小赵,小陈啊,每个楼层的通道、公共区域都要详细检查,机房、屋顶、水泵房也都要定时定点地去巡逻,你俩之前没在大楼里干过,我先带你们走一遍,明天就得自己听任务做事情啦!” “好的, 谢谢艾队长。“ 赵俞琛并不着急,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下手,至少前一个星期,他和陈峰都需要通过良好的表现得到队长和同事们的信任。 每天上班的时候,他和陈峰都尽职尽责,虽然有的同事会欺负他俩是新人,故意交给他们做一些脏活重活,但因为怀揣的目的不同,赵俞琛和陈峰也并不觉得辛苦。 赵俞琛绝不会让其余人影响到自己的目标和心绪,但陈峰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影响。人家看他长得老实,不像赵俞琛这样不可接近,就更来劲儿了,动不动就把他安排到车库里值守,要不就是检查楼顶上的水泵、上夜班,深秋天气越来越冷,陈峰被折腾了好几回,险些感冒。 向来越是底层,越是喜欢通过压制更弱者来获得满足感,好似那样就迈入了强者之门,自己的生活就能好受些。 可现在陈峰可不能出差错,是以有时候赵俞琛会主动请缨,代他去干一些活儿。上海秋天多雨,每次爬楼顶那狂风都好似要把人吹了去,某天赵俞琛被安排加班,一番巡逻下来,浑身湿透,眼见已经晚上九点半,他心里着急万分。 只来得及脱下保安服,赵俞琛冲进雨中,湿漉漉的衣服在地铁中不免遭人白眼,赵俞琛只好自己站到角落,尽量不影响到别人。一到站,他又快速冲出去,一路飞奔,直往上海中心大厦跑去。 冰雨拍在脸上,赵俞琛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怎么雨越下越大!他心里懊丧,但一想到至少上海中心是温暖的,他又心安了几分。 可他刚跑进大楼,就看到夏迩站在大楼门口,搂紧衣服,卷发纷乱,死死盯住地铁站的方向。 “迩迩!”赵俞琛连忙跑过来,“怎么站在门口?!” 赵俞琛有些愠怒,夜里不过十三四度,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夏迩连忙打开手机,备忘录里是一行字:“我怕等不到……” “怎么会等不到?!我说回来接你就会来接你!冷不冷?!吃了晚餐没有?头发梢都湿了,你不知道上海风大,雨都是乱下的吗?” 赵俞琛不由分说地就想先把夏迩拉进大楼里去,可夏迩固执地站在原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掉了赵俞琛脸上的雨水。 赵俞琛愣住片刻,随即微笑:“我不冷,哥身体好得很。” 夏迩一边擦一边摇头,眼底溢满心疼,赵俞琛的衣服都湿透了,肯定冷得很。可他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俞琛连忙抓住他的手,放在手心哈了两口热气,“一切都是值得的,晚上回家了我跟你讲!” 夏迩重重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把伞塞给赵俞琛。赵俞琛想搂住他,却碍于自己身上湿,怕凉了他。夏迩见他迟疑,搂上了他的胳膊,拖着他往地铁站方向走。 赵俞琛一天的悒郁在这一刻都被驱散了。 回到家冲完澡,赵俞琛便仔细地复盘白日的观察。他一边在电脑上记,一边跟夏迩讲述。 “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但还是有那么些不对劲,最近很多工位都空了,说明他们在裁人,如果效益好的话,不会在短时间直接砍掉一个部门。” “茶水间里员工们闲聊,说是转变业务发展的必要,这种幌子也只是对外说说而已。” “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证据,这些东西但凡丢一份都会引起明晟内部的警觉,所以得弄清楚它们在那里,然后一网打尽。” 赵俞琛认真讲着,夏迩仔细听着,时不时夏迩还会提问。 “那你怎么定位呢?”夏迩打字问。 赵俞琛解释,“依靠保安这个身份,自然做不到这一点,必须依靠内部人员。” “你认识内部人员?!”夏迩问。 赵俞琛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点了点头。 夏迩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赵俞琛,心想他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脉。 其实就连赵俞琛都感到惊奇,有时人要做一件事,这个世界仿佛就会产生某种力量,推着你往前走,顺利到让你觉得你似乎非做这件事不可,就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去杀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样,从这个念头打心里冒起来时,全世界都在为这个行动开路。 于是赵俞琛开始向夏迩全盘托出,他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他之所以之前不说,是不想让夏迩知道,和他分开后的那段日子,其实他一直都在他的家乡。 “前段时间我去了某个地方,在那里我也进了一个工地,说实话不该继续想明晟商场的事,但那个时候,这个事情始终盘桓在脑子里,每天干活的时候,为了不去想你,就往脑子里塞这个事儿,思考到底该怎么破局,有天想得正出神,就听见叮叮当当的一串声音……“ 夏迩着急地去抓赵俞琛胳膊,眼神好像再说,“然后呢,然后呢?!” “也不知道顶上的人在做什么,一柄扳手就从楼上飞了下来,我什么都没想,本能地就伸手一抓,结果还给抓住了,刚好楼底下有个工人推着推车过去,好险,要不是我抓住了这个扳手,他估计就危险了。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个工友,也就是老蒋,他后来总过来亲近我,说了很多关于他家里的事,也正是因为他,我认识了他的女儿……” 夏迩目不转睛。 赵俞琛看了一眼他,认真地说:“他的女儿,就在明晟内部工作,职位还不错,混到了个中层,但这几年一直发展不顺,同时,也因为明晟做的一些龌龊事,良心十分不安……” 夏迩豁然开朗,摇摇赵俞琛的胳膊示意他继续说。 “前些日子,我回来上海后就一直跟蒋秘书保持着联系,她之前是财务经理,后来转岗做了董秘。她知道了我的想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说要跟我合作,按她的话说,她自己的父亲也是个工人,这样昧良心的事她实在不想再做,另外,在职场中,她受到过不少针对,内心里自然也有气,更何况,我救过她爸的命……” 夏迩眼珠一转,连忙在手机上打字,“她值得信赖吗?如果是在骗你怎么办?” 赵俞琛托起下巴,“嗯,你说得对,我也在苦恼这个问题…… ” 夏迩外头思索,然后开始打字。他打字不算快,但赵俞琛却很有耐心。 “可以想办法验证一下,比方说,你突然告诉她你拿到了某个文件,你看她的反应,如果她很担心你,怕你被发现,就说明她是真的想帮你,但如果她有点紧张,或者明天整个明晟都变得紧张了,那说明她骗你了,她是来钓鱼的。” “哇!”赵俞琛两眼放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里产生了一股极强的下跪冲动。 于是他蹭地一下跪在了夏迩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虔诚地在唇下一吻。 夏迩也呆了,就想缩回手,却被赵俞琛紧紧握住,他不住喃喃:“怎么这么聪明!就按你的方法做!真的,我的迩迩太聪明了……我真羞愧,真的……” 夏迩脸红了,抿着嘴,他扯了扯赵俞琛,赵俞琛这才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就见赵俞琛还真在认真思考他的提议,夏迩内心里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赵俞琛缓过神来,又问:“那你今天在事务所怎么样?” 夏迩打字说:“我学会了用Excel表,他们要采购一次性水杯和咖啡等东西,我来帮他们做清单。” “天啊!”赵俞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生活了。 不是夏迩让他刮目相看,而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居然如此傲慢,如此无知……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躺,夏迩五指抠进床单,犹豫了片刻,躺到了他的身边。 无论白天怎么搂啊抱的,一到晚上夏迩的防范心就提到最高了,要不是现在只有一间房一张床,他恨不得跟赵俞琛分床睡。 很危险的,夏迩不断对自己说,毕竟和赵俞琛分开的前一个月里,他几乎每晚都不能睡觉。 可今晚,他主动躺进了赵俞琛怀里。 赵俞琛也愣了一下,这个人平时都蜷缩在床边,要拉上好几回才能拉进怀里。 他低头,血红的耳坠散发诱人的光芒,看夏迩的卷翘的睫毛下,鼻梁呈现出驯顺、不再抵抗的弧度。 赵俞琛心里乐开了花,虽然不想辜负这份信任,还是忍不住在他头上亲了亲。 于是夏迩抬起了头,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邀约了? 赵俞琛心脏砰砰直跳,怎么是今晚,难道…… 赵俞琛吻上这张湿漉漉的唇,夏迩没有躲,反而回应了他。 某人的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不耐的手便探进了那棉质的睡裙里,没有反抗,甚至双腿微微分开,供他方便行事。 火星落在干草堆,赵俞琛一个翻身就撑在了夏迩身上。 “你、你愿意了?!” 灼热的气流扑朔在夏迩的脸上,他的睫毛颤了颤。 他轻轻点头。 第79章 平等的 八个月前离开上海这一天, 赵俞琛怎么还敢幻想这一天。 当夏迩勾住他的脖颈浑身紧绷到颤栗时,他自己身体里也有某种物质在疯狂燃烧来回应这颤抖,从起伏到共振, 他突然很想紧紧抓住夏迩那头松软的齐肩卷发, 却只舍得握住了发梢,拼命感受那抓得住的感觉。 赵俞琛吻住夏迩, 嘴里低声呢喃着, 他在向他的喉咙里下钩子, 勾出他的话语,让他和自己一样不住地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每一个字眼都掰开了揉碎了, 喂进你的身体里。 回应他的是凌乱的吻、是含糊不清的呜咽、是彻底的迎接——那种迎接, 就好像把自己的心再次打开, 允许你过来抚摸, 过来亲吻, 过来占有。 他不再防备了, 即使有, 那也是过去堡垒的残垣断壁,它们只会在时间里慢慢被风化,消失不见,然后一条长长的河流从其间蜿蜒而出, 像银色丝带,灌溉进某种信任,将两颗心紧紧绑在一起。 雨滴扑打窗户,寒风穿过楼房发出鬼一般的嚎叫,窗外好似末日来临,然而屋内却是一站暖黄的夜灯,濛濛光华落在山峦般起伏的身体上。各种声音、各种画面, 翻滚着大卫·芬奇的电影质感,悄然无息地在城市的某个房间里发生着,进行着。 赵俞琛欣喜若狂,他抖得比夏迩还要厉害。他弄不懂夏迩为什么在这个寻常的雨夜里接受他,主动躺进了他的怀里。他想问,却知道夏迩不会说,也许这是他们之间的永远的秘密,他情愿自己笨一些,好让夏迩在这段关系里当绝对的主导。 没错,夏迩微张着口,炽烈地呼吸着。 我不会告诉你,不会告诉你当你诉说这段故事的时候我早已知道你去往了我的家乡,从我醒来能够看手机的那天,我就从杉杉的口中得知,在我迷失在这段无望的未来时,你孤身走进了我的过去。 今夜你小心翼翼地隐瞒,不过让我再次看到了你心中的伤痛,我知道你并不比我好受,你甚至比我更痛,只是有的人,他习惯了去忍,他对自己的苦难从不言说。 当然,我也不会告诉你,当你郑重其事地为我讲述你的计划,听取我的建议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的平等。你头脑聪明,你阅历丰富,你过去称呼我为你的“小朋友”,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不可跨越的十年岁月。你从来站在一个我触及不到的山峰之上,我竟如此习惯去仰望你。 可正如拉斯科尔尼科夫会向索尼娅下跪一样,你竟也在本能地驱使下,向我下跪。 真好,我们是平等的。 你不要过我,我也不要过你,你重新接受我,那么我也重新接受你。 夏迩捋着赵俞琛汗湿的鬓角,狡黠地笑了,就在他闭眼准备好好享受时,赵俞琛把他一个翻转,让他趴在床上,然后挺身而入。 “哇!好痛!”夏迩张嘴就喊了出来。 “啊,对不起!”赵俞琛大汗淋漓,减缓了动作。 只是突然—— 两人都愣了神。 “什么?!”赵俞琛还撑在夏迩身上呢,就掰了他脸,瞪大了眼睛问:“你刚刚——说话了???!!!” 夏迩也呆住了:“我,我…… 我说话了?” “你说什么?!” “——我疼——” 赵俞琛赶忙从人身体里退出来,都顾不上道歉。 “再说几句,再说几句!”他几乎央求着说。 “我说我疼。” “我对不起!” “因为我好久都没有……” “以后我会很小心!很小心!” “我……我真的可以说话了……?”夏迩摸了摸自己被亲得湿漉漉的嘴唇。 “对!天啊!”赵俞琛几乎喜极而泣,抱住夏迩,热泪滚滚,“终于可以说话了,终于——” 还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没能让他打开心扉! 夏迩也酸了鼻子,过去的这两三个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语言系统就被被压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古井里,他一张嘴,就有块巨石压在井口,叫他心里有话,就过不了喉咙这一关。 再加上,也不是毫无怨怼。 赵俞琛把夏迩抱得快喘不过来气,整个人都激动到颤栗,一想到两人现在都还赤条条的,夏迩羞得慌。他推推赵俞琛,指指赵俞琛还没偃旗息鼓的东西,“那,那个,还继续吗?” 赵俞琛却瞅他,纯情得像个小孩,认真说:“我想听你多说话。” “一边做一边说。” “真的?”赵俞琛摁在人肩膀上,开始温柔的征途,“说什么呢?快说给哥听……” “我……我真……讨厌你……啊,我,我讨厌死你了……你只会丢下我,再丢我,就真不要你了……啊,慢点……我讨厌你,讨厌你,我要打你,打死你……” “打我吧,打我吧…… ”赵俞琛心里乐得不行,夏迩每打他一下,就让他爽一下,夏迩每说一次讨厌他,简直是给他打兴奋剂。 折腾了大半夜,夏迩骂骂咧咧了大半夜,赵俞琛乐得承受,他恨不得夏迩骂他一辈子,从做/爱开始到做/爱结束,从床上骂到浴室,再从浴室骂回床上,从醒着骂道睡着,梦里都还迷迷糊糊地嗫嚅个不停,某人躺在一边,脸上堆满幸福的微笑,如听仙乐耳暂明。 第二天早上起点站,赵俞琛醒来了,心里纤悉无遗地记着昨晚的每个细节。明明不是第一次,却比第一次还要让他回味无穷。 差点舍不得上班。 “快点!快点出门了!哎呀你真粘人!”夏迩嫌弃地推开赵俞琛,赵俞琛又凑了上来。 “迩迩,快说几句哥爱听的,哥听了一天干活儿都有劲的。” “不知道你爱听什么。”夏迩傲娇地把脸一转,提着包就下楼了。 赵俞琛锁好门,紧追上去,自后搂住他肩膀:“你知道的,快说。” “就不说!” “哥求你了。” “求也不行。” 赵俞琛无奈耸肩,“好吧,等你愿意的时候。” 夏迩瞅了他一眼,捂嘴得意一笑。他还没见过赵俞琛这种模样,心里受用得很。他乐滋滋地在前面走,赵俞琛在后面抓他的手,抓到了,就握在手里。夏迩转头一顿,抬头说:“好吧,我……我……” 赵俞琛眼巴巴地等着。 “我*&@#你。” “嗯?” 中间叽里咕噜地夏迩故意模糊了那个字眼,赵俞琛搡搡夏迩,就差猛男撒娇了。 夏迩猛地拽了赵俞琛衣领,凑到他脸上啵了一口。 “真烦,赶紧去上班!” 赵俞琛心满意足地摸摸脸,烦就烦了,他就打算烦夏迩一辈子。 当天陈峰就问,赵哥,咱搁这儿潜伏呢,你傻笑一整天怎么回事? 第80章 一类人 修复好关系后, 赵俞琛仿佛更有了干劲儿。按照夏迩的方法,他成功地试探了一次蒋秘书,蒋秘书在监控照不到的消防楼梯角落里当时脸都吓白了, 说要不今天一不做二不休, 把该拿到的都拿到然后跑路? 只是当赵俞琛问她那些东西具体在哪里的时候,她又犯了难, 她说她这边能提供的不过都是些报表, 无法当作决定性证据, 那些关联合同以及相应资金转移凭证,所有的存档或许都在李总那边。 “你放心, 我先把我手头的资料拷给你, 你先按兵不动, 等我找到那些关联合同后, 再给你消息, 这期间你一定注意自己的安全!” 蒋秘书笃定地说, 她比赵俞琛大个三四岁, 赵俞琛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很震惊,因为他从没想过她会这么漂亮,简直漂亮得出奇。她总是身穿职业套装,尽可能磨灭自己身上女性那柔美的气质, 显得干练而雷厉风行。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隐入公司大楼深邃的走廊。 赵俞琛沉思片刻,继续巡逻。 期间出了个岔子。 陈峰不像赵俞琛,能伪装得天衣无缝,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在别人眼里他俩是老乡,陈峰是年纪小的那个。陈峰呢,一想到费小宝的死, 就恨不得赶忙挖出个所以然来,平常巡逻到明晟总部办公层的走廊也就算了,好几次不该他值班,他也忍不住在人家办公室外张望,好几个员工都注意到了他,就连保安的艾队长也觉得他不对劲。 “小陈,你干什么啊,按照排班表走啊,你没事在人家总部外晃悠干什么啊。人家投诉你你要被罚款的知道不?!” 陈峰被这么一问,瞬间心虚,脸一发烧,就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哎你这什么表情,惦记什么呢!”艾队长也是神色狐疑。 赵俞琛听闻后连忙赶了过来,气喘吁吁的,陈峰远远一见他,就慌忙喊着“哥”。 赵俞琛朝他摇摇头。 “小赵啊,你这同乡是不是有问题,什么鬼鬼祟祟的!” 赵俞琛连忙赔罪:“哪里,队长,陈峰他脑子实诚,不敢说得罪人的话。” “什么得罪啊?” 赵俞琛解释:“这层楼总有烟味,就是他们总部的几个老总,喜欢在卫生间里抽烟,好几次弄得烟雾报警器报了警,上次不是该陈峰在这儿巡逻的时候报了警吗?大家都跑了过来。” “哦,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这兄弟嘴巴不行,他又不敢说,人家都是老总,只敢在这边多走走,人家看他在这边晃悠,到底也会收敛收敛。” 赵俞琛知道艾队长最近在为这个事情心烦,天越来越冷了,一些男人不愿意下楼抽烟,就躲在走廊里抽,烟雾一大就报警,一报警大家都得惊层汗出来。但他们都是保安,哪里敢管这些个个自视甚高的高级白领? 好言劝过几次,也都被不耐烦地应付走了。 显然这个说法说服了艾队长,他没再问多少,只叫陈峰掌握个度,这层楼是总部,可不比别人的部门,开除你是小事,万一和物业公司闹起了矛盾,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峰连忙讪讪道歉,艾队长走后他崇拜地看向赵俞琛。 “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出借口了?”他心想读书人脑子就是快。 赵俞琛笑了笑,说:“我来这边后就一直在留意各种细节,另外,我还不知道你?陈峰,在找到关键证据之前,我们得十分注意和低调,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和艾队长他们搞好关系,咱俩得想个法子,到了那一天,我身边不能有别人,知道吗?” 陈峰重重点头,说:“知道了!” 期间,赵俞琛还联系了一次张绮年。 两人在松江明晟工地旁的一处荒地见面。 荒草丛生,被露水濡湿。赵俞琛走向张绮年,递给了他一个U盘,说:“这里面是一些最基础的报表,你先收好,叫你的法务可以基于这个先进行准备工作。但记住,不能透露任何消息,否则功亏一篑。” “那你给我干什么。” “让你对我有信心。” “你还要多久?”张绮年问。 “最多一个星期。” “这么快?” “我没有当保安的志向。”赵俞琛笑笑。 张绮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好心情,于是问:“夏迩好些了?” 赵俞琛收起笑容,点头,“嗯,可以说话了。” 张绮年踩灭烟头,听到这个消息,他是既开心,又有几分落寞。因为据他所知,夏迩已经没有再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叹息了一声,“你放心,既然我选择放手,就不会再和你争抢。你不用这么提防我。” 赵俞琛摇头,说:“我对你提防,是因为本质上我们是同一类人。感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你不是正在报答我吗?去偷证据,你还真想的出来。”张绮年也笑。 赵俞琛耸肩,“只要能拿到钱。” 沉默了一会,气氛有点尴尬,张绮年欲言又止。 “我没对他做什么,我是说,这样的事情不说清楚,我担心你对他有芥蒂。” 赵俞琛双眉微蹙,随即露出嘲讽,“我对这个并不在意。” “不在意的不是男人。”张绮年毫不客气。 赵俞琛静静地盯了他一阵,说:“你想要的太多了,所以你失败了。” “是啊,我想要的太多,所以你是幸运的。” “我吗?”赵俞琛本能地就想自嘲,但突然觉得在夏迩这一点上,自己无疑是幸运的。 可以说是晦暗人生中的唯一一束光,他把门关了又关,那束光却锲而不舍地要照进他命运的房屋里来,给他照得透亮。 忽然间,赵俞琛心情明朗,他对张绮年说:“这个你不用操心,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重振万水。在万水这个公司上,你能有此成就,也比很多人幸运了。” 张绮年微笑,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失去,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幸运。失去的不可追,而拥有的幸运,则要加倍珍惜。 朝张绮年颔首,赵俞琛转身离去。刚走几步,就听张绮年在身后说:“注意安全,别勉强。” 赵俞琛挥挥手,隐入夜色当中。张绮年靠在车身上,继续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弥漫,他遥望工地上的巨物般的建筑,幽暗的灯光映照他眼底挥之不去的寂寥,他知道,自己需要往前走了。 午后的明晟大厦,深秋的阳光照在李路明那昂贵的短绒地毯上,他正在桌后打电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嘴里不断念着什么局啊什么垫背的啊什么他才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啊人就活一辈子该赚的就得赚啊,见蒋秘书走进来,他黠着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眼她,最终停在她光洁的脚背上。 他放了电话,色气满盈地站了起来。 “小蒋,那天晚上我可是在房间里等了你一晚上。”李路明走过去,手抹在蒋秘书抱着文件夹的手上。 “那晚我有事。”蒋秘书说。 “那今晚呢?一起吃个饭?” “嗯…… 好啊……”蒋秘书强忍恶心,走到李路明办公桌前,帮他整理桌上的文件。 李路明惬意地望沙发椅上一坐,手就顺着蒋秘书的腿往上移动,落在了她的臀上。感受着西装布料那滑腻的初感,李路明嘴角挂上满意的笑容。 “您要是继续这样,晚上就不去了。”蒋秘书故意嗔怪了一句。 “啊,对,是我不对。”李路明连忙笑呵呵地举起手,他是个优秀的猎人,就像弄垮万水一样,他对蒋秘书也很有耐心。 “那个东西发你了,你查看一下邮箱。” “好。”李路明打开电脑,打开工作邮箱,打开了那份文件。那是一份报表的扫描件,李路明简单看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小蒋,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好下家的。你跟了我,也不会缺钱用。” “嗯,我知道。”蒋秘书一边帮李路明整理着办公桌上,一边看他保存了那份文档,并记住了保存路径。 她知道李路明是个极不愿意在小事上花时间的人,所有的重要文件,肯定都放在一个地方。 “书柜里的文件也稍微整理一下吧。”她提议。 “好啊。”李路明当然乐得自在蒋秘书能够在他办公室里多停留一会,这期间他还专门挑选了一家餐厅,预订了晚上的双人位。当然,还有酒店。 在和李路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中,蒋秘书迅速拿了个物件放在了文件夹后,然后故作整理,然后不动声色地合上书柜门,对李路明说:“那么,下班见?” “好,下班见。” 从李路明办公室里出来后,蒋秘书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厌恶地朝后望了一眼,大步离去。 一刻钟之后,上海中心楼下的赵俞琛收到了消息,一大串信息后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时间点——“凌晨一点”。 “今晚的夜班?”夏迩紧张得直咽口水。 赵俞琛面色沉静,穿上外套,说:“嗯,就是今晚了。” “我好紧张。” “没事,别紧张。你今晚不要等我,谢遥开车送你回去。” 夏迩扑进赵俞琛怀里,“你一定一定要安全回来,知道吗?!一定!” 赵俞琛摸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不可扰乱军心,再这样,哥的骨头都酥了。” 一旁的谢遥做了个yue的表情,他心想姓赵的小子还能说这么肉麻的话。他连忙说:“放心,只要拿到了东西,明晟就算查到了是谁也没办法了,到时候他们可没闲心对付几个保安。” 赵俞琛点头,松开夏迩,就走出了大门。 夏迩站在门口望了又望,直到赵俞琛的身影消失在地铁站方向—— 作者有话说:PS:这部分窃取商业机密的行为现实中不可取,纯属情节需要,大家请勿当真。《 》 80-90 第81章 窃机密 陈峰紧张地检查着对讲机, 赵俞琛走上前去,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对他说:“没事的, 就像平常一样,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哥你放心,我一定…… ” 赵俞琛却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说什么一定的话, 尽力就好。” “不, 必须得一定!”陈峰握紧了拳头, 说:“因为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小宝、刘叔, 还有老王我们所有人!” 赵俞琛凝望他, 点头说:“那好, 保持镇定, 按照计划行动。” 陈峰点头, 两人分开, 按照排班表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夜晚的走廊寂静异常, 赵俞琛每次走在这样只亮着“紧急出口”绿色字体灯光的通道里时,都会想起《盗梦空间》里的那条绵延成波浪的走廊,人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后退中,无法前行, 他有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但他已经很会驱逐这样消极而绝望的想法了,以前他不肯承认自己耽溺于幻想,但如今一切充满希望时,那些幻想,便用理智挨个儿驱逐。 赵俞琛整理心绪,不再多想,对讲机在胸口前闪烁, 他逡巡在楼层里,就像蛰伏的幽灵。幽绿的光照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他耐心地等待着。 楼道里寂静,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突然,一阵尖利的报警声划破大楼里的岑寂,叫上下几个楼层正在巡逻的保安都迅速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 赵俞琛当前冲向明晟总部的方向,一边在打浆机里回答:“烟雾报警器报警了!” “小赵你离得近,先去看看!” “好!” 赵俞琛一边爬楼梯一边看了眼时间,果然,凌晨一点。 刚来到明晟总部大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赵俞琛呛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连忙装作样子,翻找手机里面存档的大楼共用密码,用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密码,打开了明晟总部的大门。 他捂住口鼻,穿过办公区,朝起墙角唯一一个灭火器,迅速靠近起火的办公室。这时,陈峰和两个保安也快速跑了过来。 “快报火警!”一名保安叫道。 “已经报了!但消防车过来还需要时间,这里又是20多楼,我们先看火势!”赵俞琛一边说,一边冲身后的艾队长问:“现在得打开门!” 艾队长支吾一下,“这、这我也不知道啊!这都是密码锁!里面和外面的都不一样!” “不能再等了!”陈峰当先闯过来,“得先把门打开再说!” 他力气大,当先对着办公室门就是一脚,艾队长慌了神,抓了他大喊:“你干什么啊!” “救火啊!”陈峰喊,浑身直抖。 “这、这怎么能……” “那您来拿来个主意?现在是里面起火,烧到外边来了怎么办!”赵俞琛怒目问。 艾队长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火势蔓延后的场景,连忙拉了另外一个小伙子:“快快快,先救火要紧,先救火要紧!” 赵俞琛和陈峰相视一眼,就和另外一名小伙子对着门猛踹,轰地一声大门打开,浓烈的烟气猝然冒出,众人都是一阵后退,然后赵俞琛当先进入,拨开烟气,就见宽敞的办公室内书柜一角已经开始燃烧,火星不断掉落在地毯上。 好险,再迟一步,整个室内就要开始烧起来了! 赵俞琛拿着灭火器对着书柜猛轰,就在这时,陈峰和那个小伙子就在外面喊:“他妈的,这边只有一个灭火器!” “快去隔壁拿,隔壁有!”陈峰说。 艾队长直咳嗽,对赵俞琛喊:“小赵,你先坚持一下,我们马上过来!” “好!” 赵俞琛见他们走后,迅速挪移身子来到办公桌前,按照蒋秘书给的密码成功打开电脑,找到文件,确认无误后插上U盘开始下载。 火势尚未被曝灭,但这些火光已经不再构成威胁,赵俞琛只希望他们能够回来得晚一点。毕竟之前,陈峰就已经偷偷地转移了这一层的灭火器,只留下了应急的这一个。 当时,蒋秘书提出用热片装置的提议还被赵俞琛否决过,可蒋秘书说,在书柜里会比较安全,只要能产生烟雾,能让烟雾报警器报警。赵俞琛不知道蒋秘书怎么搞到这种装置的,按照她的说法,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不过是跟着李路明他们学来的。 他们当初就是用这种方式烧毁了一个不愿被拆迁的棚区,为了拿地,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热片引燃了书柜里的书,书柜玻璃门紧闭,可以阻拦火势,却无法阻拦浓烟,所有的一切都只要给赵俞琛一个进来的理由。 赵俞琛紧张地看着进度条,同时警惕身后那零星的火点儿以及外面的脚步声,烟雾辣得他眼睛生疼,尽管他紧紧捂住了唇鼻,他依旧咳嗽个不停。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陈峰的声音。 “赵哥,赵哥!大概还有三分钟我们就过来了!”对讲机里传来陈峰的“提醒”。 “好!”赵俞琛紧张得紧盯电脑屏幕,惨白的光被烟雾扭曲,也扭曲了他的面目。 60% 80% 90% 96% 98% …… 他已经听到了脚步声。 可是下载的进度条卡在了最后一瞬。 额头上全是冷汗,眼见其余人都已经赶了过来,赵俞琛心一横,把整个台式电脑放倒,就当是他在灭火过程中不小心撞倒的,他也顺便放倒了饮水机和一个落地衣架,等他们出现在门口时,赵俞琛正在猛烈地摇晃他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灭火器! “小赵,我们来了!” “好!” 赵俞琛后退,烟雾本身就大,艾队长他们看不清楚就是一阵乱轰,非但没有注意被放倒的电脑,甚至赵俞琛在退后时掀了一下电脑看进度条就没发现,眼见进度条来到100%,却见艾队长突然转身。 赵俞琛的动作瞬间僵住。 “小赵,你做什么?!” 赵俞琛吸了太多浓烟,将一张嘴甚至没能说出话。 就在他无法应对的这一刻,陈峰像脑子开了窍一样大喊一声:“赵哥,没关系的!撞坏了咱们公司会赔的!” 赵俞琛连忙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问:“真的会吗?” 艾队长嗨了一声,骂了一句:“也不小心点!快点,给人家都扶起来,还有那边的饮水机,快点!没多大点火,闹这么大的阵仗!” 陈峰看了一眼赵俞琛,就过去搬饮水机:“老艾,搭把手,我腰闪了。” “年纪轻轻的一个二个……” 三人过去了,赵俞琛慢慢扶起电脑,甚至还打开U盘确认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下侧边的U盘,关了机。 “没磕坏。”他急匆匆地过去说,顺便捡起了地上的灭火器。 “叫保洁来吗?” “嗨,接下来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艾队长一头冷汗,摇摇头出了门。 赵俞琛刚出门就一个趔趄,陈峰连忙扶住了他。 “小赵,你先去休息一下吧。”艾队长看他保安服都被少了几个洞,满脸都是浓烟留下的灰尘,“陈峰,你照顾你哥。” 赵俞琛一边咳嗽一边道歉,说:“可能要请个病假,我、我肺不好……” “哎哟,赶快去医院吧,人出了事我们更招架不住!” 艾队长极怕麻烦,本身大楼出了事他就烦,要是手底下的人出了事,他更是要直接负责。赵俞琛连忙道谢,陈峰就扶着赵俞琛出了大楼。 夜里到了公路边,风一吹,两人才冷得一哆嗦。 “成功了吗?”陈峰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赵俞琛咽了咽口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U盘,他扬了扬嘴角,随后仰天大笑。 “他妈的……小宝,小宝……” 赵俞琛啐了句脏话,眼角发红,陈峰也哭了出来,却连忙拦了一辆车,去往松江。 夜色低垂,工地旁的荒地上,张绮年靠在车边抽烟。自他收到了赵俞琛的短信,他整夜都紧张 远远地他看到赵俞琛狼狈地走来,头发、脸上、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冰冷的空气让他咳嗽个不停,但他还是努力平息,憋着一口气来到了张绮年的面前。 陈峰也是第一次看到张绮年,他恨恨地瞪着他。 “你……”张绮年连忙站直了身体,“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赵俞琛示意陈峰,“陈峰,你回去吧,这里就交给哥。” “哥,我…… ” “没事。” 陈峰抿了抿嘴,又瞪了一眼张绮年,愤然离去。 “他不走,迟早对你动手。”赵俞琛说:“是你派去的保安,才让小宝跳的楼。” 张绮年黯然,低垂下头。 “你放心,没人要审判你,东西我给你弄来了——”赵俞琛伸出手,U盘躺在他黑漆漆的手掌心。 张绮年正要伸手去拿,赵俞琛猛地收回手。 “你——”张绮年惊讶看他。 “张绮年,你别忘了,费小宝之所以死在你的工地上,就是因为拿不到血汗钱,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约你在这里见面吗?我要让你自己看看,那是你的工地,但是是工人们的作品,那是他们的血汗!你斗倒明晟拿到钱后,第一时间就是结清工资,我不管你这个项目以后如何,单反只有一个人的工资没结清,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你的把柄,我会用我的余生,来跟你斗!” 赵俞琛一字一句,死死盯住张绮年。 夜风吹拂两张英俊的面庞,张绮年也凝视赵俞琛。 不需要任何言语,赵俞琛再次摊开手心,把U盘递给了张绮年。 张绮年拿走U盘后,迅速回到车内,他静静地说:“你放心,答应你的会做到,没答应你的,也会做到,明晟不会追究你的麻烦,你和你的同伴都会是安全的。我张绮年是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走到现在,但还想走更远,最远!” 迈巴赫后轮扬起尘雾,绝尘而去。赵俞琛在夜色下呆立许久,这才感受到心脏的砰砰砰,全世界都寂静了,只剩下心脏的砰砰砰,恍惚间,他听到身后有人呼唤着他。 “哥,哥……” 他转身,依稀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荒草地,朝这边跑来。 他瞪大了眼睛。 夜风中,夏迩穿着白色毛衣,在齐膝深的荒草里蹦跳着,活像只小兔似的,直直地冲进他的怀里。 “你回来了!” 夏迩抓着他的衣袖,哭道:“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PS:再三声明,蒋秘书用的热片这种东西现实中没有,大家请勿当真。这种窃取商业机密的行为在现实中是犯法的,但是本文中因为窃取对象是“反派”,是榨取劳动人民价值的公司,并且用正常渠道无法获得自身的利益,所以主角铤而走险(参考一些调查记者潜伏在某些黑心企业,悄悄记录证据)。并且商业中有很多灰色地带,大家懂得就好,在此就不多说了。 第82章 过去式 赵俞琛倒在草地上, 把夏迩抱在怀里,夏迩以为是自己把他扑倒,连忙爬起来, 却被赵俞琛又扯进了怀中。 “乖, 让哥抱你一会。” 夏迩闻着赵俞琛身上的浓烟气,也不知道今晚这个人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他成功了!他成功了, 他总是做什么都可以成功的! 整整一晚, 他紧张得在屋里踱来踱去,现在情绪终于溃堤, 他高兴地抓着赵俞琛的领口, 又哭又笑。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他想起来好好检查一下赵俞琛, 却被赵俞琛箍得紧紧的, 他只好用手在他的身上仔细地摸, 摸到哪算哪。 “再摸下去就要野战了。”赵俞琛心满意足地嘟囔一声, “啊你!色鬼。” “就对你这样。” “脏死了。” “我知道, 回头我给你洗衣服。” “你不是说男人的衣服要自己洗吗?”夏迩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投奔到赵俞琛这边,他偷偷给赵俞琛洗内裤被抓包的事,他想着想着嘴角上扬。 “老公要给老婆洗。” “谁是你老婆。” “你啊。” 赵俞琛侧脸去找夏迩的嘴唇,夏迩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好苦。” “让你跟着吃灰了。” “再吃一口!” “不给了!”赵俞琛抱着夏迩站起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有一身的劲儿,东方既白,天边现出霞光,一缕一缕照射进城市,唤起新一天的脉搏。赵俞琛看向天边,又将视线收回,落在眼前人身上。 “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要让你吃灰了, 也不让你吃苦,我要给你好日子,别人都有的,你都要有!别人没有的,你也要有!” 夏迩勾着他的脖子,痴痴地望朝霞落在眼前这个身穿保安服、脸上都是烟灰的男人,他想,换做别人听到这话一定会觉得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玩笑,可是,他却知道这是真的,这是无比、无比真实的诺言。 他的赵俞琛,从过去的泥泞里,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了,他的身边,是自己。 “那你知道吗?夏迩呢喃着说:“我也不要你吃苦,我要给你天底下最真切的一颗心,我要给你最完美的幸福。” “你已经给我了。”赵俞琛哽咽,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 “我从来都不要你的感谢。” 夏迩依偎进赵俞琛的怀里,他说:“我要你的爱,可我知道,我也已经得到了。我很幸福。” 赵俞琛将下巴埋在夏迩蓬松的卷发里,他凝望熠熠生光的东方。突然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他们的未来也会像这般,是如此如此地闪亮。 他们回家,赵俞琛咳嗽了好几天,还是在夏迩的敦促下去了医院。这几天赵俞琛留意着各种新闻,终于在一个头条上看到了明晟被披露财务造假、违规拿地、关联交易、转移资金甚至偷税逃税的报道。 赵俞琛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工人们拿到钱,只是时间问题了。 也就像张绮年允诺的那般,没有任何相关人员来找过赵俞琛,那晚的一场大火就似不存在一般,那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赵俞琛和陈峰两个保安,也许是张绮年让渡了某些利益,但赵俞琛不想再想。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还的,也都还清了。 但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夏迩不再去律所上班了,他知道自己在那里上班其实就是别人卖给赵俞琛的一个人情,所以也不愿意再去,赵俞琛也说不着急,等过两个星期,两个人就出去找工作。 “我想去找个正经场子唱歌。”夏迩躺在赵俞琛怀里说,他到底还是想唱歌的。 “好啊,哥把这个翻译的活儿做完,刚好给你买一把新琴。” 赵俞琛咬着笔头说,半躺在床上,他怀里搂着夏迩,手上还拿着材料。 夏迩努努嘴,“真大方。” “还要给你买裙子,好久都没买过了。” “快冬天了嘛。” “那买羽绒服,白色的。” “好啊!我还想要一双雪地靴。” “没问题,要几双都可以。” “那你等一下——”夏迩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哗啦一下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袋。他有些扭捏地看了一眼赵俞琛,既有点激动,又似乎害怕责备。 “什么?”赵俞琛放了笔。 “给你…… 买的冲锋衣,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 赵俞琛坐直了身子,就见夏迩从纸袋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冲锋衣,一看面料和做工就是不便宜的那种。 “我不懂什么牌子,我在上海中心看到有人穿,很好看,我就在想,你穿也应该很好看。”夏迩有些紧张地把衣服抖开,赵俞琛笑了。 “眼光真好!可是,是不是很贵?” 赵俞琛看了一眼左胸前的标,Patagonia,他以前在商场里看到过这个牌子,不算高端,也是著名的户外品牌了。 “不贵,好吧……有点贵,但是你,你已经很久都没有买新衣服了,我就想着…… ” “我很喜欢!”赵俞琛从床上跳起来,从夏迩手里接过冲锋衣套在身上,“哇,哥好多年都没这么精神过了!” “是吧,我就说你穿着好看,你身材那么那么好!”夏迩兴奋地看着镜子里的赵俞琛,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帅。 “多少钱?还不敢说了?”赵俞琛捏捏夏迩的鼻子。 “怕你说我乱花钱。” “所以是多少?” “三千多…… ” “三千多?!!!”赵俞琛变了脸色,他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 “你不要生气!我没动之前的存款,这是我在律所打工赚的,我就想让你穿好一点,我就想……”夏迩无措地绞着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是不是买了好多天都没敢拿出来?”赵俞琛失笑问。 夏迩老老实实点头,怯怯地瞅他。本来买这件衣服他自己心里就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斗争,要是赵俞琛再发点脾气,他真的会羞愧到无地自容了。 穷人买贵衣服,似乎就是一件不怎么道德的、会被批判虚荣、有损自己良心的事。 “傻瓜,我怎么会生气,给我买的,我开心还来不及。”赵俞琛揉揉夏迩的头。 “真的?”夏迩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瞅他。 “当然,这么贵,以后就穿它个十年八载,哥就靠它过冬了!” 赵俞琛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挂好在衣柜,他心里盛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是新衣服带来的,更是为了自己能心安理得地穿上这件衣服,他由衷地替自己感到高兴。 他想,自己是配得上的。 那个苦行僧一般的赵俞琛,终究是过去式了。 “不过,照顾你一个多月不说,律所还开了几千块的工资,这让我怎么好意思。看来我得上门道个谢去。” “是的,林律师一直在念叨你。” “找你聊了吗?” “那个时候我还不能说话嘛……” 你一言我一句地,赵俞琛在夏迩额头上吻了吻,浓烟造成的肺部伤害让赵俞琛现在还在咳嗽,夏迩端了杯热水让他喝下,又叫他吞了颗咳嗽药,才让他继续工作。 夏迩则像只小猫般蜷缩在他怀里,目光游移在这些陌生的字母上,他困了,却不肯睡,强撑着眼皮。赵俞琛觉得好笑,用手掌盖住了他的脸,夏迩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朔几下,不一会儿,他就闭眼睡着了。 赵俞琛觉得,就是人生停在这一瞬间,他也满足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整理着装,一起出了门。这回不是上班,两人还悠哉悠哉地在街边吃了豆浆油条,才搭上了去市区的地铁。 十一月份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冷空气昭示冬天的来临,看到赵俞琛穿上新衣服,夏迩简直要比自己穿上还要高兴。 他其实一直不敢提及,这一个多月他在上海中心大厦里所遭受的心灵震撼。那些高级白领们,个个西装革履,光鲜亮丽,就算在不为之人的背后承担着巨大压力,但至少他们拥有基本的体面,他们的神态总是慵懒的,他们的脚步总是自信的,他们握着咖啡纸杯,在大厦阳光处谈笑风生时,就连毛衣上的些许毛球,都是因为是真材实料而展露出的随性和不羁。 在那些时刻,他才真正地感受到,赵俞琛失去的是什么。原本该在这里的他,在最好的年华里,却在牢狱和工地上度过,他好像获得了自由,但夏迩知道,他从来都没有自由。 所以那时,他看到有些精英白领穿着这样低调却有质感的衣服时,他总觉得,赵俞琛也该拥有一件。这快成了他的执念。 他和赵俞琛走进这座大厦,两人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律所前。 赵俞琛过去从来不进去,但这一次,酝酿在心中的不仅是道谢,他甚至还想请林盛帮他介绍一份工作,至少能让夏迩过上好日子的工作。 程微岚从办公室里刚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前台的赵俞琛和夏迩。 她露出微笑,强忍着激动,目光落在赵俞琛身上,说:“好久没看你这副打扮了。” 赵俞琛有些不好意思,“看起来年轻了?” “本来就还很年轻。”程微岚低头,她还记得在大学时,赵俞琛对穿着还是有几分讲究的,他总保持着让人舒服的干净和温柔,所以,后来她无法接受工地上的他。 赵俞琛笑笑,说:“我去见师姐。” “好啊,迩迩过来跟我喝咖啡吧,刚好买了两杯。” “谢谢岚姐。” 赵俞琛无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对有些旧友吃惊的微笑微微点头,他迈进林盛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林盛一愣,对着电话说了句“我现在有事,下次再聊”就挂断了电话,她坐在办公桌后,上下扫视了一眼赵俞琛,挖苦般地笑道:“不错嘛,终于知道打扮自己了。” “谈不上打扮,师姐,我来是向你道谢,感谢帮我照顾迩迩…… ” “诶诶打住!”林盛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谢的话就算了,没时间听这个,赵俞琛我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再过个几年还不创出名堂来,我这个盛琛的‘琛’字,以后都不知道要跟别人怎么解释了!” 赵俞琛垂首,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酝酿,最终破土而出,他抬起头问:师姐,我还能重新开始吗? 只见林盛眼睛亮了几度,好像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个问题。 第83章 新地方 “重新开始?”林盛饶有意味。 “是, 我是说,像我这样有案底的人,还能重回法律这条路上吗?即使我成为了一名律师, 什么样的客户才会放心把自己的案子交给一个杀人犯…… ” “这是你对自己的评价, 也是你对自己的误解。” “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是, 这是事实, 我不会天真地去否认这个残酷的现实, 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幻想。不过赵俞琛,这世界大得很呐, 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你赵俞琛啊, 换个新地方重新开始, 不行吗?” “新地方?” 在赵俞琛如炬的目光中, 林盛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缓缓打开了侧方的一个抽屉, 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文件夹。 “这时我这些年保存下来的邮件, 你知道我比较喜欢把重要邮件打印出来保存,你看看。” 赵俞琛疑惑地接过文件夹,问:“我可以看?” “就是关于你的,为什么不可以看?不过, 前提是你的德语没有退步。” 赵俞琛蹙眉,但在打开第一页时,他就心下了然。 Professor Kramer…… “这些年教授一直都在关心你的情况,几乎每隔两三个月他都会发我一封邮件,当然,你出事是我告诉他的,为此他伤心了好久, 毕竟按他的意思,你是他教过的最有灵气、最优秀的学生,你应该不知道他甚至有来中国见你的打算,但被我劝住了,那时你在狱中,状态不好,不想刺激你。而这两年,你又在工地上,对我们所有人都拒而不见……我始终觉得,一个人要想振作重新开始,靠别人是没用的,除非是他自己真正地想明白了,开始行动了。” 赵俞琛看着那些信件,手不自觉地颤动。 “阿琛,不仅仅是我和阿遥、小岚在等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也在等你,甚至……”林盛顿了顿,“你的父母。” 赵俞琛猛地抬头,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他们很关心你,只是知道伤害过你,无法再继续面对你,也知道你不愿意跟他们联系,只能偶尔问问我,问问谢遥和小岚,只是,我们又能告诉他们什么呢?你父母也都退休了,年纪大了,告诉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心甘情愿在工地上搓磨自己吗?” 泪水无声淌下,赵俞琛扶住了额头,嘴唇颤动得厉害,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不知不觉,你也快三十了,人们都说二十多岁的年纪是最好的年纪,可错过就是错过了,往事不可追,要看,就看将来,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 林盛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赵俞琛,赵俞琛接过后擤了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林盛温柔地看他,就像在看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会长,那个最佳辩手。 那么那么夺目,那么那么光彩照人。 林盛耐心地等他情绪稍微平复,就对他说:“怎么样,你觉得教授的提议如何?” 赵俞琛又看了一眼最新的几封邮件,说:“我很感谢,只是,现在去德国重新读书,对我来讲多多少少有点不大现实,毕竟我现在不是孤身一人,资金方面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就知道你会考虑这些。”林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卡,放倒了赵俞琛面前。 赵俞琛惊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盛挑眉,漫不经心地说:“这里面是五十万,虽然不够你读完书,但至少够你们出去的开始。” “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当年你那五万块钱救了我妈的命,我妈的命救不回来,就不可能有之后的我,更不可能有之后的盛琛,这笔钱一直没能还给你,前前后后这么多年,也该是五十万了。” “师姐……” “阿琛,这要是拒绝,就太不给我面子了,你有借有还,就不许别人有借有还了?还有Kramer教授,他一直在等你,这几年他夫人去世了,一个大房子,老人家一个人住怪孤独的,你就带上你的小朋友,去陪陪他也好。” 赵俞琛只觉得自己体内每个细胞都在沸腾,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本能,交给最原初的渴望,于是他看见自己的手,朝那张银行卡伸去。 命运之路好像拐了一个巨大的弯,又重新回到原先的方向上了,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再放手的人。 不再抵抗命运,不再陶醉在自我惩罚当中,不再畏惧那不可知的未来。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赵俞琛握紧了那张银行卡,拿着装满邮件的文件夹出门时,整个人都还在恍惚当中。 “阿琛。”程微岚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赵俞琛招手,“过来!过来!” 她狡黠地笑着,眨巴着眼睛,像个女大学生。 赵俞琛木讷地走了过去,程微岚像做坏事一样地把他扯进办公室,赶紧关上了门。 “当当!”程微岚双手朝夏迩一摊,“快看我们的迩迩公主!” 就见夏迩被套上了一件秋冬针织长裙,披着一件乳白色的双排扣长款大衣,头发用同色系的白色发卡别在脑后,温婉地挑出鬓间的一缕,胸前是一串珍珠毛衣链,指节还带着K金戒指,在这幅精致贵气的打扮下他颇有些害羞,不知道是程微岚给他涂的腮红,还是那自然而起的红潮。在看到赵俞琛的那一刻,他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好看吧!我早就想送迩迩一套衣服了!我就说这码数合适,我妹还不信,不过迩迩还是那么瘦,阿琛,阿琛……你眼睛怎么是红的,你……” 程微岚不说话了,她仰头看着赵俞琛。 赵俞琛没有看夏迩,却凝望着她。 一缕绯红掠过这位律所合伙人的脸颊。 “小岚,谢谢你,这么多年,谢谢你。” 程微岚愣了一瞬,她弯起眉眼,笑得温柔,却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仰望着赵俞琛,她颤声说:“只要你幸福。” “那你呢?你也会幸福吗?”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说话要做数,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好,一言为定。”程微岚神色坚定,好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随风而去了。 初冬的阳光照进大厦,像舞台灯光般缓慢地移动,次第落在少年、女人、男人的身上。其实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甘,只要人还有希望,只要还有爱,一切灰色,都会复燃起绚烂的色彩。 走出大楼的时刻,赵俞琛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喉结上下滚动,赵俞琛咽下最后一丝哽咽。 “哥?”夏迩摇了摇他的胳膊,“好看吗?” 夏迩转了个圈,在阳光下的绿地中,白色衣裙衬得他如凡间天使。 “好看得说不出话来了。”赵俞琛弯起眼睛笑。 “岚姐姐的眼光很好。” “她做学生的时候就很爱美的。” “比你的眼光好多了!” “以后你多向她取经。” “可是哥,刚刚你不在的时候,她跟我说,以后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我都要跟你一起去,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吗?” 赵俞琛停下脚步,原本还在思考怎么开口的他,决定就趁这个机会说出来。 “我……我要去德国重读法律。” “德国?!”夏迩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没错,德国,我以前交换的那个学校,教授说,只要我愿意,录取不是问题。” “哇,那真是……那真是太好了…… ” 赵俞琛敏锐地注意到夏迩激动的神色之后是一片极力隐藏的惨白。 他的眼神闪躲,甚至不敢去看赵俞琛。 赵俞琛于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去,你也要跟我去。” “我、我吗?”夏迩难以置信地看赵俞琛,又把手从赵俞琛手里缩回,悻悻地笑,“开什么玩笑,我连英语都不会,我……哎呀,真好,你可以出去继续学法律了,我,我真开心……” 夏迩直愣愣地往前走,嘴里念叨个不停,他怕自己一停,就忍不住哭出来了。他知道这对赵俞琛来说是多么珍贵的机会,而自己,很可能成为他的拖油瓶。 可是、可是,他有多么害怕被丢下。 “迩迩!”赵俞琛从身后抓住了他,扶住他的双肩,让他面朝自己,“你听我说,要我一个人去,我宁愿不去,你懂我的意思吗?英语不会可以学,我教你!钱的事情你也不要担心,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你看—— ” 赵俞琛把银行卡放到夏迩手心,激动地说:“到那边,没人认识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 开始?” 那些忘不掉的、被嫌弃的过去,都可以在一个绝对陌生的环境里被抹去吗? 可是,可是…… 夏迩的眼泪淌了出来,他喊道:“可是我走了,我妈妈和妹妹怎么办啊?!” 第84章 绊脚石 轮到赵俞琛沉默了, 在对未来的激动当中,他恨不得说,抛下她们, 不管不顾, 去追求自己新的人生!可这些话,赵俞琛说不出口。 说出口了, 便也不是他了。 “你看——”夏迩难过地撇去他的手, “换你你也做不到, 不是吗?我爸刚出来,这个定时炸弹放在她俩身边, 我根本放不下心, 我真的……哥, 你别管我了, 你去吧, 你自己去吧!” 夏迩擦掉眼泪, 直冲冲地往前走。赵俞琛呆站在原地,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你不去,我也不会去的。”他抓住夏迩的手,脸色苍白, 但还是极力稳住情绪,“反正读书也麻烦,要好多年,读出来人都老了。找别的事做就行。” “不行!没有哪条路比这个更好了!”夏迩愤慨地怼回去。 “那你要我抛下你吗?”赵俞琛浑身发抖,说:“那我还不如去死。” “你……你这个恋爱脑,我真的……” “是,我是恋爱脑, 你说你没了我就不能活,我跟你是一样的。” 夏迩嘴唇颤动,眼泪哗啦啦直流,赵俞琛扑哧一笑,俯身说:“粉底不行,眼泪都在脸上犁沟了。” “啊!”夏迩捂住了脸。 “亲爱的,天天哭,哥都养不好你了。” “我不想做你的绊脚石。”夏迩抽噎着,胡乱揩掉眼泪。 “谁说你是绊脚石的,没有你哥还在工地上呢,现在至少靠翻译每个月还能赚个七八千。” “可是…… ”夏迩拉住赵俞琛,伸出手往上海中心一指,“你是属于那里的!” “明明是属于这里的。”赵俞琛也伸出手在夏迩胸口一点。 “别开玩笑了!” “好,我不开玩笑,你也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坐下来好好想一想,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好吗?像成年人一样。”赵俞琛认真地说。 夏迩不耐地哼了一声,赵俞琛搂住夏迩,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的人生里的确充满大大小小的问题,但好在,他是个擅长解决问题的人。 当然可以理解夏迩现在的情绪,也当然可以理解他现在的顾虑,只是这些都不是阻拦他们前行的理由。前面有多少困难,他赵俞琛都会一根一根地把这些让他们痛的棘刺拔掉。 “好了,别不开心了,这身衣服真好看,就缺条围巾,我们去徐家汇买围巾吧,还有手套,对了,我听谢遥说,那边有家日式泡芙很好吃,美罗城下边的……” 赵俞琛拖着闷闷不乐的夏迩去买了围巾和泡芙,夏迩吃一口,也给赵俞琛吃一口,直到看夏迩嘴角露出笑容,赵俞琛才放下心来。 回到了家,夏迩小心翼翼地把程微岚送他的大衣挂在衣柜里,他脱下裙子,叠好放在床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环顾这个单间,干净而整洁,尽管有时候会有散不去的油烟味,但布置温馨,每一个角落都留有他们相爱的痕迹。这里什么都好,是他即使在张绮年那边当金丝雀时都要小心维护下来的地方,只是,这里再好,但不能困住赵俞琛。 赵俞琛从浴室里出来,俯身把夏迩围在床上,凑上前和他鼻尖相触。 “今天太漂亮了,在路上其实都有点忍不住想…… ” 夏迩别过脸,“你还真有心情。” “怎么没有?”赵俞琛咬了咬他的鼻尖。 “哎呀都没卸妆!” “那以后得买高级一点的粉底,免得有毒。” “再高级的也不能吃嘴里,再加上哪里有钱去买…… ”夏迩脱口而出,又收了声,咬住了唇。 “说啊,怎么不说了?”赵俞琛笑眯眯的。 “我不是在嫌我们穷。” “我们就是穷啊。” “你还穷出自豪来了!” “因为我知道我们以后不会穷的。” “那是,你手上有五十万,现在就不穷了。” “五十万不算什么,因为我以后要给你很多个五十万。”赵俞琛冷不丁地说:“我在想,明天就去一趟安徽。” “什么?”夏迩问。 “不要犹豫,也不要为难,遇到问题先去分析问题,再去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妈妈可以跟你爸爸离婚,并且拥有杉杉的抚养权,你会不会稍微放心一点?”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夏迩难以置信地笑,“可以说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妈就在找我爸离婚了,我爸就是不离,死也不离,更何况,妈妈离婚了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法院怎么可能把杉杉判给她?” “那假如妈妈拥有一个稳定的住处、拥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还有一笔足以支付杉杉高中以及大学支出的资金,是不是就有可能了?” 面对赵俞琛这种天方夜谭的说法,夏迩只觉得生气。他气鼓鼓地推开赵俞琛,自己缩回到床上。 “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想,你不要给我画饼了!我决定了,你就去德国吧,你要是还回来,我就在上海这边一边打工养活她们一边等你,你要是不回来了,我就等杉杉上完大学了,再想办法去德国找你。” “好家伙,我算算,等杉杉上完大学,那就是八九年后的事儿了,你哥我都快四十了!”赵俞琛自后抱住夏迩,手就伸进了夏迩柔软的睡裙中,“我可不干,要我禁欲八九年,那不行。” 夏迩被他摸得小腹发颤,赵俞琛自后咬着他的脖颈。 “不是画饼,只要这样你能安心,我就着手去解决。” “我只是害怕希望落空……” “什么时候让你希望落空过?”赵俞琛掰过夏迩的脸和他接吻,很快,这人就在怀里软成了没有骨头的水。 夏迩黏糊糊地呢喃着:“我只是太害怕……” “别害怕,因为我在这里。” “我真的很希望妈妈可以幸福……” “我知道…… ” 夏迩起初扭捏逃避,可那粗粝的手掌过于有安全感,他不由自主地迎接着赵俞琛,同时思绪翩飞。的确,他的人生中有太多不敢想、不敢去挑战的事,但似乎认识了赵俞琛后,这怯懦的、不堪重负的生活里,亮起了好多炫目的光。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像现在,就像现在…… 在人怀中,他却去了很高的地方。 第85章 回老家 人潮中, 身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提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一手牵着穿白色大衣的女孩——不对,走近看人们才会注意到, 这个画着淡妆、戴着红耳坠的“女孩”其实是个没多大年纪的少年, 他清秀、漂亮,就像那一身的白, 他亦步亦趋在男人身后, 一只手紧紧往上提着自己的白色大衣, 好似生怕弄脏。 男人带着男孩走上动车的二等车厢,他让男孩坐在靠窗的位置, 自己举起行李箱放好后, 顺便给身边颤巍巍地抬起行李箱的陌生女孩搭了把手。 坐下身后, 赵俞琛握住夏迩的手, 问:“冷不冷?” 夏迩摇头, 目光看向窗外, 人潮涌动在他略显凝重的眼眸中。 赵俞琛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瓶, 打开后递给他,“喝点热水,注意烫。” “你喝,你的嗓子本来还没好。” 赵俞琛喝了一口, 放好杯子,对夏迩眨眨眼:“还是第一次和你一起回家。” “回家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夏迩嘟囔。 “我知道,但这一次,还是要高兴。”赵俞琛说:“心情好才有精神,有精神才能保持理智,有了理智才能办好事情!” 夏迩回头看了一眼赵俞琛,“哥, 你千万别低估我家里的情况,我爸爸他……” “我可没低估,我知道你爸的厉害。”赵俞琛半开玩笑地说,他整理了一下坐姿,然后戴上耳机,递给夏迩一只,开始闭目养神。 耳机里传来Pink Floyd的音乐,是那首他最喜欢的 The Great Gig in the Sky. 初听这首曲子,赵俞琛是在高中,那时他也许跟夏迩一样,在头一次听到那夸张的女声吟唱时感到奇怪,但那奇怪只有一秒,一秒之后,强烈的心灵震撼到来了,就像被提到了高高的天际,俯瞰着大地,人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就如缕尘埃。可很快,自我在这天际迅速地膨胀,整个天地充盈着一个人的意志,绝望和希望交织,渺小与宏大变幻…… 赵俞琛那时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可现在在行驶速度超过200KM/H的列车中,赵俞琛的意识迅速回到了少年时期的自己身上,他突然发觉,那时的自己,也不比现在觉察到生活残酷真相后的自己更幸福。 他想起罗曼·罗兰的那句著名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想依然热爱生活。 赵俞琛睁开眼,夏迩躺在了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山林迅速后退,就像时光的流逝,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29岁,而是19岁。 19岁的自己,充满力量。 一切都还很有希望。 大巴车行驶到村外停下,夏迩没有问赵俞琛为什么对寿县如此熟悉,那几个月赵俞琛的去处似乎成了他们俩之间不用再提的“秘密”,两人牵着手沿村路朝夏迩家走。赵俞琛目光坚定,甚至露出快活的神色,好像第一次上门的女婿,但夏迩却始终沉默,目光落在村道边那些被秋霜濡湿的杂草上,他忍耐着某种心绪。 “我是不是很过分?女婿第一次上门,就是叫老丈人跟丈母娘离婚的?”赵俞琛打趣说。 “你要是成功了,我给你磕头。”夏迩没好气地说,他根本不敢抱有希望。 “我要你磕头干什么,你给我呢……”赵俞琛回头朝夏迩坏笑。 夏迩无语,心想到了这个时候这人还能开玩笑。 远远地几个邻居看到夏迩了,都冲他喊了几声,说你妈早上刚去了市场呢,今天买了好大一条鱼,诶,旁边这位是谁啊? “是我男朋友!”夏迩大声地说,那嗑瓜子儿的邻居突然噎了声,不说话了,悻悻地走了。 “很勇敢嘛。”赵俞琛笑着捏了捏夏迩的手。 夏迩红着脸,愤慨地说:“我以前穿裙子,就是他们跟我爸告的状,害我挨那么多的打。” “以后没人敢打你了。”赵俞琛说,两人走过一道田垄,夏迩家的房子出现在冥冥暮色里。 夏迩松开了赵俞琛的手,朝这座平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妈,我回来了”。而赵俞琛却是静静站在原地,打量着这座简朴到有些家徒四壁的房子。 青苔顺着墙角往上蔓延,灰色的墙壁斑驳地掉漆,瓦片在日暮中漆黑,像是长起了毛茸茸的外壳。门口是一排低矮、细瘦的树,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旁边堆着一堆散乱的红砖。用水泥砌成的水池里积满了死去的浮萍,一只黄狗在角落里朝赵俞琛警惕地望了一眼,便隐入夕阳照不到的黑暗当中。 他的迩迩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吴识忧在厨房里刚把在集市上买的草鱼剁成鱼块,心疼女儿在学校的伙食不好,趁着周五她放学,吴识忧下午就去菜市场,为了节约几块钱,她左挑右选,终于选了一个看起来新鲜、只是有些鳞片受损的伤鱼回来。 只是鱼还没下锅,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吴识忧在围裙上擦擦手,伸长了脖子张望,疑惑地走出厨房。 “妈,我回来了,这是……给你买的牛奶和麦片,还有水果。”不知为何,夏迩有些拘谨地放下礼物,眼神闪躲,不敢看母亲。 “你,你怎么回来了?”吴识忧问,她注意到了儿子的那一身白色大衣。 “我……”夏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咬唇低下了头。影子比人身先到,赵俞琛的身影投向了母子二人。 “您好,阿姨。”赵俞琛放下手提箱,上前与吴识忧握手,“我叫赵俞琛,我是迩迩的男朋友。” 他背着光,叫吴识忧一时之间没能看清楚这个高大男人的面容。 “你……”反应过来,吴识忧抽回了手,她几乎愤怒地看向夏迩。 夏迩吓了一跳,更加局促地低下了头。 “您不能接受迩迩有男朋友吗?”赵俞琛直截了当地问。 吴识忧本不想多说,那干净到和这间房屋格格不入的白色大衣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咬牙说:“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跟我一样,把自己给卖了!” 赵俞琛和夏迩均是一愣。 “我没有,我没有,妈!我没有!”夏迩拼命摇头,就想解释,赵俞琛却搂住了他,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别激动。 “阿姨,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和迩迩之间,从没有什么交易,当然,我也没那个能力买下迩迩什么,我是一名建筑工人,过去都在工地上打工,您瞧,我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创造生活的手。” 吴识忧狐疑地问:“那在上海……” “那不是我,不过,那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吴识忧想起了那次夏迩的哭泣,也想起了杉杉从嘴里偶尔蹦出的几句话。 什么有个人会照顾哥哥,有个人,还来中学请她吃饭,给她买蛋糕。 有个人,他学过法律,是哥哥最崇拜的人。 “真的。”赵俞琛笃定地点头,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惊叫。 “哥!”夏杉出现在门口,她脱了书包,冲进夏迩的怀里,“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咦,这个是……哼!” 夏杉傲娇地把脸往夏迩怀里埋,躲在夏迩怀里瞅赵俞琛。赵俞琛无奈苦笑,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送你的。” “我有礼物?” “当然。”夏迩和赵俞琛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啊?” “衣服,你哥说,你要一件羽绒服,修身的。” 夏迩在一旁补充:“今天一早去买的,我试了,特好看,我去年就说给你买嘛。”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啊,我太高兴了!我现在要去试衣服!”夏杉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地跑回去了,吴识忧给赵俞琛泡了一杯茶。 虽然只有几片茶叶,但也是一个讲究人的待客之礼了。 “您不必辛苦。”赵俞琛接过茶,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也是有事要麻烦您。” “麻烦我?” 赵俞琛看了一眼夏迩,夏迩欲言又止,赵俞琛于是问:“我想知道,您是否真的很想和夏迩的父亲,也就是和夏叔叔离婚?” 吴识忧哑然,好一会才愠怒着说:“你这孩子,开什么玩笑呢!” 她悻悻转身,在围裙上擦着手,“太晚了,太晚了,离了十年都没离掉,我认了,我早认了……” 苍白的面颊哆嗦着,吴识忧极力抵抗着心中的渴望。曾几何时,她多少次徘徊在县里超市外那招收营业员的广告前,她心里做着一个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美梦,那就是她的生活也许可以重新开始。 她已经给了夏家两个孩子,那么那个男人,他所谓的丈夫,对她还有什么需求呢? 可后来事实证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需求是无止境的,有时候甚至是为了那么一点几乎快要不存在了的自尊心也要把女人紧紧绑在身边,尤其在那个男人极度失败的时候,他不允许任何够得着的东西离开自己了。 哪怕他消耗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一生。 “不能认!”赵俞琛掷地有声地说:“永远不要认!您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吴识忧难以置信地看着赵俞琛,甚至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半扇大门被踢开,夏父浑身酒气、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走了进来。 在见到屋内众人——特别是赵俞琛的那一瞬间,他嘴里的瓜子壳都忘了吐,瞪着双牛眼,颇有种见到了仇人的架势。 他几乎是瞬间就抄了把扫把在手,对着赵俞琛就劈头盖脸地挥去! 第86章 窝里横 夏迩冲到赵俞琛面前, 白色大衣上瞬间一个扫帚印。 他一声尖叫,就连赵俞琛的呼吸都是一滞。 谁都知道夏迩有多宝贝这件衣服,这是他唯一一件大衣。走在路上怕脏了, 坐在车上怕皱了, 现在胸口上黑漆漆的一个扫帚印,他简直快哭了。 “我跟你拼了!”夏迩就要冲上前去跟夏父拼命, 却被赵俞琛大手一揽, 捞回了怀里。 赵俞琛心疼地拍了拍夏迩的胸口, 问:“疼不疼?” 他根本不在意夏父,只是一个眼神, 夏父就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他终于反应过来, 自己根本不是赵俞琛的对手。 他扔掉了扫把, 对夏迩和吴识忧骂骂咧咧起来。 “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他是个杀人犯啊!他是个杀人犯!”夏父指着赵俞琛歇斯底里地喊, 吴识忧吓到了, 就连换上新衣服的夏杉站在门口, 恐惧地盯着赵俞琛, 不敢再上前一步。 “你闭嘴!”夏迩朝夏父啐了一口,赵俞琛抱住了他,平静地看向夏父。 “没错,您不必再强调了, 声音喊得再大,也不过是在说一件事实而已。我是杀过人,坐过牢,这都是事实。” “听见没!听见没!杉杉,快回屋里去,这里有个杀人犯,一会他对你动手!还有你, 傻站着干什么,夏迩这小子脑子坏了,你脑子也被车撞坏了?!”一边说夏父就对吴识忧上手了,赵俞琛松开夏迩,一把抓住夏父的手腕。 “你干什么?”夏迩气急败坏地喊。 “你还想动手?!” “我打我自己的老婆,关、关你什么事!” “你打的是我男朋友的母亲,当然关我的事。” “他妈的,跟男人混在一起,我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面对蛮不讲理的夏父,赵俞琛也是费解,他一手反拧着夏父,疑惑地问:“你到底在激动什么?” “你,你,你,你们把一个杀人犯带进家里……”分明“敌人”是赵俞琛,夏父却依旧只敢窝里横。 赵俞琛觉得好笑,他说:“你比我这个杀人犯好不了多少。” “你放开我!”夏父挣扎着喊。 “你消停点,我自然会放了你。” “这是在我家!我家我做主!” 赵俞琛笑了,说:“当然,你做主。” 他松开夏父,夏父迅速跳开,搓着发疼的手腕子,警觉地看着赵俞琛。 赵俞琛望向吴识忧和夏杉,说:“叔叔说得没错,我以前杀过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太冲动,过失杀人,进去了几年,出来后就在工地上工作,后来认识了夏迩。” 目光挪向夏迩,他说:“不是迩迩,我现在没这么乐观,更不可能这么自信能来到你们的面前。” 夏迩握住赵俞琛的手,哀求道:“不要再提那些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没事,迩迩,哥并不觉得伤心,也不觉得难以面对。阿姨,您看,我这样的人,都还可以重新站起来,您也可以的。” “你什么意思?!”夏父听出了这话里有话。 “叔叔,我没什么意思,我过来是想跟你们说,现在我跟迩迩有个出国的机会,说我为他也好,还是私心也罢,我想要他和我一起去,他会重新读书,去读他喜欢的音乐,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姨和杉杉……” “出国,哼,就你俩,能出国?!别做白日梦了!”夏父气得脸上横肉直颤,他当然知道夏迩一出国他就失去了一棵摇钱树,他刚刚生气也是因为看到夏迩这小子居然没跟那个张总,还跟这姓赵的小子搞在一起,难怪最近张总不回他消息了!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骂出了最恶毒的话,“一个杀人犯,一个卖屁股的,还想着过好日子?!你们就是这个社会的渣滓!渣滓!” 赵俞琛彻底冷下神色,威胁般地说:“一个父亲,不应该这样辱骂儿子。” “我难道说错了么?!” 深吸一口气,赵俞琛决定不理会夏父的胡搅蛮缠,这个人浑身酒气,跟他说再多也是白搭。他笃定地看向吴识忧,说:“阿姨,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一遍,您想不想?” 吴识忧看了一眼丈夫——她半辈子的顽疾,女儿隐隐的啜泣声传入她的耳畔,受辱的儿子低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又想起了县城里的那张招收营业员的广告,以及那些幻想着可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自由生活的时光。 “想啊……怎么不想…… 可是…… ”她无助脸,无助地哭了。 “没什么可是的,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赵俞琛点头,上前去抱住了吴识忧,轻拍着吴识忧的肩,他温柔地薯片:“您是迩迩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杉杉是迩迩的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会照顾好你们,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赵俞琛,没什么大能力,但足以护住你们。” 夏父哑然地看着这一幕,扯着嗓子喊:“老婆子,你想什么啊?!” 吴识忧抬头看了一眼赵俞琛,她颤抖着嘴唇,失声痛哭。可夏父不依不挠,着急忙慌地上前来扒拉她,“你想什么啊?啊,我在问你,你想什么啊?!” 吴识忧忍无可忍,一把甩开夏父的手,怒目道:“我想跟你离婚!我想了一千次一万次,我想跟你离婚!” 夏父呆愣地后退一步,扫视了一眼众人,几乎恶毒地笑出声来。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就不离,死了也不离!”说着他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像条狗一样跑出了门。 望着他的背影,赵俞琛很难想象,这三母子是怎么在这个男人的阴影下生活的。他更加坚定了决心。 “小赵,就在、就在家里吃饭吧,我去后院摘一棵白菜。”吴识忧擦了擦眼泪,又对夏迩说:“衣服脱了我给你洗。” 赵俞琛微笑说:“谢谢阿姨,我去摘白菜,迩迩的衣服不用担心,我晚上给他洗。” “哦,好,好,那我先去做鱼,熬鱼汤……” 吴识忧转身进厨房了,赵俞琛看向夏迩,对他说:“来,先脱下,找件旧衣服穿。” “嗯…… ”夏迩吸着鼻子,努力挤出笑容。他带赵俞琛来到厅后的一个阴暗房间,开灯后,昏黄的灯光照亮斑驳的墙壁,房间的角落是张简陋的床,裸着木板,没有被褥,床边堆着杂物和柴火,散发着一股久远的霉味。 赵俞琛诧异地问:“这是你的卧室?” 夏迩点头,“原先应该还有一个书桌的,应该被我爸拿去当柴火烧了。” 赵俞琛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完全不敢想象夏迩每晚都睡在这样的环境里。 “哥,咱们晚上要不去村里的招待所吧,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差了,你住不习惯的。”夏迩为难地说,他脱了大衣,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挂。 赵俞琛却摇头,“收拾收拾就好了,我们要是出去住,阿姨会伤心的。” 他朝夏迩眨眨眼,从杂物里清理处一张椅子,擦干净后说:“把衣服放这里,我去帮阿姨摘白菜。” “我来收拾。” “好!” 赵俞琛刚要出门,夏迩却叫住了他,“哥?” “嗯?” “谢谢你!” 赵俞琛神色化在笑容里,“说什么谢,要谢也是我谢你。” “他平常就是这么闹事,折磨我们。”夏迩哆嗦着嘴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我们真的……” “哥会在你们之间砌出一道高高的墙,让他怎么都伤害不了你们,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 赵俞琛露出灿烂笑容,转身出了门。夏迩咬了咬牙,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让妈妈和妹妹逃离那个人渣!” 他转身清理杂物,就听到门被叩响,他转身,看到门口站着杉杉。 “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87章 在乡下 “杉杉?”夏迩连忙说:“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听我说,赵哥不是那样的…… ” “哥,我知道, 我知道他很好的, 这不是因为我相信他,是因为我相信你。”夏杉不好意思地笑着。 “那你?” “哥, 衣服刚刚我试了, 特别合适, 就是有点大。” “我故意买大了一号,我想着可以多穿几年。” “我知道, 就是……”夏杉欲言又止, 显然不是为了什么衣服过来的。她抬起眼睛, 小心翼翼地看着夏迩, 说:“我感觉你瘦了, 那段时间, 你是不是生病了?” 夏迩连忙摸脸, “瘦了吗?” “比上次回来瘦,还有,你这里是什么?”她拉住哥哥的手,指向他手腕上的伤痕。 夏迩吓了一跳, 连忙缩回去,“你看错了!” 夏杉咬紧了唇,瞬间滚出泪珠,她哭着喊出声:“哥,你别管我们了,你走吧!” “杉杉……” “爸那个样子,是甩不掉他的, 那个赵哥、那个赵哥能给你一个新的开始,你就去奔赴你新的生活好不好?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管我和妈妈,我真的……我真的不忍心看你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我知道…… ” 情绪的洪水一旦溃堤便怎么就挡不住了,夏杉抓着夏迩的毛衣,不停地哭,在她一听说夏迩有机会可以去国外,摆脱现在的日子,她恨不得现在就买一张机票,让他现在就去! 夏迩呆了一瞬,温柔地把妹妹抱进怀里。 “哥哥以后会过好生活的,但不仅是我,还有你和妈妈都会过好生活的。你知道的,我其实不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也没什么文化,更是窝囊了快二十年。但是他,他总能给我希望,你刚刚看到了吗?他那么冷静,一点都不害怕,他那么坦然地面对我们家里的丑事,他说,你和妈妈也是他的亲人,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知道,杉杉,你只是太害怕了,你害怕希望落空,你害怕妈妈再度伤心,我也怕,可是,我应该相信他,他会帮助我们的…… ” “你不窝囊,你一点都不窝囊,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你看你,现在多么漂亮,你还有爱你的人,哥,我真为你开心,我真的……” “别哭,你一哭我就要哭了。”夏迩捧起夏杉的脸,说:“相信他,也相信我,现在帮哥一个忙好吗?我把屋子收拾出来,你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褥子和棉被,晚上我们就睡在这。” “睡这儿?这里好久都没人住了。” “我知道,所以要收拾嘛。”夏迩摸摸妹妹的头,女孩的泪眼里映照出一个温柔的自己,他变了,是的,在赵俞琛的爱里,他变得那么漂亮,对好生活的渴望,明明是那么强烈,为什么要因为害怕而抵抗呢? 夏杉出去找棉被了,夏迩哼哧哼哧干活时,就听赵俞琛在外面喊:“迩迩,出来吃饭了!” 夏迩铺好被子,回头喊:“来啦!” 他像只兔子般跑出去,昏暗的灯光下,赵俞琛端着一大锅鱼汤火锅,放在夏杉刚燃起来的炉子上,吴识忧洗完白菜,切成段儿,抖了抖水说:“咱们下火锅吃!还有几块豆腐,我切了过来!” “我去我去!”赵俞琛连忙跟着进了厨房。 “哇,他简直是个家庭主夫。”夏杉用火钳拨弄着火炭说。 夏迩哼了一声,几份傲娇地说:“他现在在表现呢,以前都是我做饭的,不过,最近倒是他做,只是味道一般……” “我怎么叫他呢?就叫哥?” “那不然呢,你还能叫他嫂子?” “哈哈,我明白了,你是受!”夏杉低声窃笑,古灵精怪地捂住嘴,“我看好多小说呢!” “啊啊啊啊!”夏迩羞得无地自容,“你们这些小孩都学坏了!” “什么学坏了?”赵俞琛端着豆腐过来。一片一片下进鱼汤火锅里,“杉杉在学校里干坏事了?我跟你讲,可不能早恋……” “哇,你还没进我们家门呢你都还想着要管我了!”夏杉不服气地说。 “要管,当然要管,管到你上大学,你上大学之后爱干嘛干嘛。” “哼!真烦,现在谁都管我!” 吴识忧难得一笑,在旁边说:“有人管你是福气,不像你哥……” 夏迩看了吴识忧一眼,母子二人却又同时移开了目光。过去那么多年,母亲拒绝着本能去爱这个儿子,儿子渴望着母亲的爱却又不敢承认,拧巴的两个人分明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又是最不敢靠近彼此的人。 赵俞琛夹了块鱼肉放进夏迩的碗里,“以后我管着,我可要管一辈子的,只希望我们的迩迩同学以后不要嫌我烦啊。” “谁嫌了?”夏迩嘟囔一声,吃起了鱼肉,夏杉在一旁美美地磕起了CP,她心里想,但凡有一个长得丑了点,她都磕不起来。 太苦了,什么好作者写这种悲惨主角,苦得一批,绝对没人看。 夏杉内心YY个不停的时候,赵俞琛和夏迩你侬我侬,只有吴识忧,安静地吃着饭。透过窗户,她望着深沉的夜色,月光照亮了田野上的雾气,渺远而苍茫,比起活泼的儿女,她向来沉静无澜,如深山间的一汪湖水。 吃完饭,赵俞琛又去帮忙洗碗,夏迩接着去收拾卧室,刚挂好衣服,就见吴识忧端着盆炭火进来了。 “妈,我来!”夏迩连忙接过火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要干重活。” “没干什么重活。”吴识忧在围裙上擦着手,夏迩瞥了一眼吴识忧那皲裂的手指,连忙从包里拿出几瓶护手霜,“给你买的!我、我一直想给你,爸他一闹我就给忘了…… ” “啊,谢谢。” “妈,不用说谢谢的,都是应该的。” “真好啊,你也长大了。”吴识忧看了一眼儿子,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嘱咐说,炭火在厨房,天冷,一会记得加碳。 夏迩点头,多年没有回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呆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皮鞋,那是赵俞琛给他买的马丁靴,在村路上沾了泥巴,他拿了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 赵俞琛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柴。 “刚看见阿姨在烧火,我就知道,阿姨还是怕你冷的,她还问我你病好了没有。”赵俞琛搓搓手,朝手掌心哈了几口气,便把一根木柴扔进角落的炭火盆里。 木柴在火盆里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火光照亮了两张面庞,不一会儿屋内充满了木烟。 “哎呀笨蛋,这是要加碳的!”夏迩连忙打开了窗户,“你们家过冬都不烧炭的吗?” 赵俞琛一边咳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他的确对这个没经验,只好老实说:“确实不烧这个。” “那用什么?” “空调。” “你小时候家里就有空调?” 赵俞琛点头,夏迩撅嘴,嘟囔着说:“真让人羡慕,我们家到现在都没有。” “以后会有的!”见烟气散去,赵俞琛连忙关了窗户把夏迩搂进怀里,“别凉着。” “稍等,屋里暖了还得把火盆端出去,不然会中毒的!” “知道了亲爱的,别忙活了……” 夏迩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呢喃着:“你原先条件那么好,怎么能适应后来的日子,但凡是像我一样没过过好日子也就算了,你…… 唉……” “叹什么气,小小年纪,想这么多。”赵俞琛捏了捏他的鼻子。 “我是心疼你嘛。” “那你也不是见到了有钱人的生活,还不是要跟我在一起?”赵俞琛笑,“你比我更伟大。”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别说了,我不想提那个。” “好,不提,不提。”赵俞琛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搂住夏迩的腰,把脸埋进他的小腹上,狠狠吸了一口。夏迩被他弄得直痒,笑着扭动身子直推他。 “我告诉你,今晚可不行,这里不方便。”夏迩看出来了,这人又狼性大发了。 “怎么不可以?声音小点。”赵俞琛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怜说:“好老婆,亲亲老婆…… ” “啊啊啊啊啊不行就是不行!我们家都没洗澡的地方!都是在后面的柴房…… ” “哦,更刺激了。”赵俞琛起身,一步一步走进夏迩,把夏迩壁咚在墙上。 “你真是大色鬼。” “只对你。” 赵俞琛咬着人耳朵,把人给弄软了,弄化了,就好方便他行事了。夏迩一想到杉杉说她看的那些小说就羞愧至极,奈何还是被人操弄于手,站着坐着躺着,不知道换了多少种姿势,在自己度过童年时光的这件狭小阴暗的房间里,他留下了属于成年人的印记。 翌日清晨,赵俞琛醒来,见夏迩还在睡,先去柴火屋清扫了一下水迹,昨晚两人在这里冲澡差点没被冻死,哆哆嗦嗦中某人遭尽了白眼,还好赵俞琛是个火炉子,把受了冻的夏迩在被窝里又暖回来了,真把人弄感冒,赵俞琛不得先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村庄里的清晨静谧异常,七八点左右的光景,天边儿是紫金交错的云彩,庄稼地里还铺着厚厚的一层霜,青白色的冬雾里,赵俞琛漫步在田垄边,抽了根烟后,他拨打了程微岚的电话。 “阿琛,什么事啊?” “程律上班了没?” “在路上呢!怎么,叫我程律,是要给我派活儿啦?” 赵俞琛一笑,“那里敢,我是要委托程律帮我办个案子,想来想去,就只有你最合适。” “什么案子?我可是很贵的!” “当然,我会支付律师费的。” “好啊,赵老板,到底是什么案子啊,别卖关子啦!” “一件离婚的案子。”赵俞琛把烟头摁熄在一块冷硬的石头上,说:“我要帮助夏迩的妈妈和他父亲离婚。” 第88章 铁了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程微岚欣然说:“我这边没问题,可是阿琛,这是件麻烦事, 我是说,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具体落实到生活里, 夏迩的父亲, 怎么说呢…… ” “我明白, 正是因为他的父亲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我必须…… 心狠一点。” “什么意思?” “之前张绮年那边帮他解决了一些问题, 那个律师肯定是帮忙打点了的, 那时是特殊情况, 既欠着债, 阿姨又还在医院。但现在, 阿姨身体也慢慢好了, 生活都步入正轨, 也经不起他继续折腾了。其实,我一直在想,他的过往劣迹斑斑,要找到点什么问题出来, 并不困难。” 程微岚停好车,沉默了一分钟,问:“你的意思是?” 她没有明说,但赵俞琛意会到了。 “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把他送进去,迩迩他……答应吗?” 轮到赵俞琛沉默了,但他还是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说:“我一直担心的就是阿姨和杉杉的安全问题,有他在,即使离了婚,她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思来想去,还是这条路最好。至于迩迩那边,我会想办法让他接受。” “他应该会接受的。” “希望吧。” “那这件事也委托我吗?” “不,你负责离婚的案子就好,他父亲的那件事,我让谢遥去做。” “好。” 赵俞琛挂了电话,又给谢遥打过去电话,谢遥记下一串电话号码,说自己马上就去问,没过多久,赵俞琛还在田边散步,就接到了谢遥的回电。 “很顺利,对面一听说是要帮夏迩妈妈打离婚官司,马上就推了当时的那个律师的微信给我,并且说已经跟律师交代了,全程配合我们。” “好。” “嘿,你别说,那个张绮年还真有两把刷子,全程都没提到你。” “他最近应该忙着揭明晟的老底儿呢,我现在不能跟万水扯上半点关系。” “他大概知道你在关心,在电话里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他张绮年该拿到的都快要拿到了,他这人从不欠别人的东西。” 赵俞琛笑了笑,说:“他最好说到做到。” “你也是啊!说到做到!你要是不去德国,我就跟你拼了!” “知道了,但必须解决夏迩家的问题,他不去,我也不会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恋爱脑!我保证帮你把你老丈人送进去,好吧!”谢遥没个正经,打了几个哈哈就挂了电话,赵俞琛心情大好,正准备往回走,就见夏迩穿着件旧袄子,站在门口朝外张望。 赵俞琛朝他挥手。 “冷不冷呀哥?!”夏迩问。 赵俞琛一路小跑过来,“空气好,早上散步一圈,感觉非常不错!你呢?” 夏迩撇撇嘴,“腰疼。” “今晚保证不折腾你了!来,我先给你揉腰。”赵俞琛笑得灿烂,夏迩狐疑地看他。 “你是不是背着我安排什么事了?” “哪有什么事?要离婚嘛,当然要打官司,反正是要找律师,还不如就找你岚姐姐。”赵俞琛给夏迩揉着腰,夏迩舒服得直哼哼,但一听到程微岚,他连忙回头。 “哇!你知不知道她很贵的,当时在事务所,她简直就是女皇级别,你是没看到别人对她有多么尊重,也就是因为你,她才会接我家这种案子。” “那怎么办,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反正也欠了这么多人情,以后慢慢还就是。这里酸吗?还是上面?”赵俞琛的大手在夏迩暖烘烘的袄子里逡巡着。 “上面一点……不过我说,是岚姐姐的话,离婚的胜算好像又大了一点,其实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我不敢开口,我怕你介意。” “介意什么?” “你以前最不喜欢他们来找你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俞琛抽出手,捧住夏迩的脸,在他唇上啵了一口,“因为我答应了你们,要给你们过好日子,就决不食言。” 中午的时候,夏父又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趟。那时赵俞琛正在帮吴识忧补后院的围墙,夏迩则在田里和杉杉一起收白菜,谁都没能发现这个男人溜进了夏迩的卧室,一阵翻箱倒柜后,拿走了赵俞琛钱包里仅有的五百块钱现金。后来发现钱不见了,夏迩气得跳脚,赵俞琛却安慰他,还好还好,手机带在身上就还好。 “他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把家里搬空的!”夏迩气冲冲地说,恨恨地踢在一朵白菜上。踢完了又后悔,把白菜捡了回来,一片一片地摘掉烂叶子。 “他现在只要不回来闹事就行。” 赵俞琛安抚好夏迩,第二天一早,杉杉去了学校后,赵俞琛就带着夏迩和吴识忧前往淮南市,和早已赶到在酒店里歇息的程微岚见面。 吴识忧一路紧张,夏迩安抚着她。 “她是一名很优秀的律师,真的,在上海最高的那个上海中心办公,她是合伙人呢!” 吴识忧苍白地笑,直到她见到程微岚。 程微岚非常专业地跟她说明了整个起诉流程,并且说:“第一次起诉可能不会成功,但是阿姨,你相信我们,我们会尽量让你脱离苦海,不会把时间拖太久的。” “我怕,我怕他又回来闹,他这几天一直在外面瞎混……”吴识忧满脸忧愁。 “那正好方便您取证,这些日子阿琛和迩迩在您这边,您不用担心安全,但一定要保留好证据,因为这是您之后争取杉杉抚养权的关键……” 程微岚一条一条地嘱咐吴识忧,给她分门别类地写好关键证据收集的细节,吴识忧认真听着,不断点头。偶尔赵俞琛又会指出几个关键点,叮嘱吴识忧一定要注意,重点在于,夏父作为父亲没有任何经济能力,无力承担夏杉的抚养义务。 “可是,我也没有啊……”吴识忧难过地说:“种了十几年的田了,就靠那点收入过日子…… ”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赵俞琛说,“您会有的。” 吴识忧疑惑地看他,赵俞琛却只是笃定地笑,在程微岚进行诉讼准备阶段的同时,赵俞琛走出了酒店,在市内随便找了家银行。 “迩迩,你开一张卡。” “做什么?” “给你转10万块钱,放你这里,以后你就用这笔钱,去帮助阿姨抚养杉杉。” “可是?!”夏迩叫道:“这是你出去的钱啊!” “我不还在挣吗?”赵俞琛温柔地笑:“在法庭上,你可以承诺每月给予母亲一定的费用,虽然不能作为阿姨的收入证明,但也是一种抚育能力辅助证明,这说明杉杉跟着母亲,会有更好的家庭支持。再加上,我希望你能够放心。“ 夏迩摇头,“哥,不行的,我真的不能拿你的钱,你之前就已经给我很多了,真的……” “之前的是之前的,所以我叫你开一张新卡,这笔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阿姨和杉杉的。”赵俞琛拉着夏迩到柜台,“别犹豫了,按照哥说的做!” 从银行里出来后,夏迩捏着手上那张银行卡,里面虽然有着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的一大笔钱,可他怎么都笑不出来。 一个星期后,法院正式受理案件,差不多一个月后,法院正式开庭。赵俞琛和夏迩这段时间除了回了上海几天,就一直待在安徽的老家。按照赵俞琛和程微岚的设想,果然,第一次起诉法院倾向于调解,再加上夏父在法院上的强硬态度,这个婚没能离成。 从法院出来,吴识忧不可避免地感到泄气,尽管程微岚一早就说明了这是正常情况。 “我们会再次提起诉讼,半年后的成功几率会大很多。”程微岚安慰着吴识忧,同时看向赵俞琛。 赵俞琛也说:“阿姨,您别担心,我相信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吴识忧看了他和夏迩一眼,说:“你们俩也早些回上海,不能这大半年都在家里,耽误你们的事儿。” “当然,但我得确认你和杉杉的安全后再回去。”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夏迩忧心忡忡,他不知道赵俞琛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信心。这些时日,赵俞琛不是做翻译工作,闲下来后就在乡下帮他们修缮房屋,原本倒塌的院墙被他重新砌起来了,屋顶上的瓦片也换了一轮,内部的墙重新粉刷,尤其是吴识忧和夏杉的房间,赵俞琛给换了新灯。之后赵俞琛还在柴火屋里改造了一间浴室出来,安装了浴霸和太阳能热水器,连洗衣机的下水通道都做出来了…… 亲力亲为,倒也没花什么钱。 赵俞琛乐在其中,夏迩却因为忧心而吃不下饭。无论赵俞琛怎么向他保证,夏迩由最开始的还能听下去几句,到最后完全的不耐烦。 “我最最最讨厌希望落空的感觉!”夏迩跑了出去。 赵俞琛从墙上跳下,匆忙洗掉手上的水泥,追了上去。 “迩迩!” 夏迩停在田边,捂住脸哭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爸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着家吗?因为他有几个兄弟,我那几个叔叔伯伯,听说我妈要跟他离婚,肯定到处找关系,想尽办法让这个婚离不成!” “关系?”赵俞琛失笑,“能找到法院里去?” “找不到上海去,地方法院还找不到?” “迩迩,虽然中国是个讲关系的社会,但到底是个法治社会,你相信我好不好,用不了多久了,真的。”赵俞琛想起昨天和谢遥的通话,他那边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 “我怎么相信?你天天在这里砌墙、粉刷,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是,现在首要任务不是要帮我妈离婚吗?!” “是,可现在快过年了,家里也得有个家的样子,我不想家人们在这样一个屋子里过年,我希望等杉杉放寒假后能够过得好一点。你看,现在晚上洗澡都不冷了。” 夏迩嘴唇哆嗦,湿润的睫毛直颤,他既恼怒自己的无理取闹,又对赵俞琛怀有愧疚,他扑进赵俞琛怀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对你发脾气的,我只是太害怕,真的,万一离不掉,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真的,我们的未来怎么办,怎么办……”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知道,没事的,跟哥发脾气好啊,我就喜欢看你发脾气的样子,很漂亮,赏心悦目。” 赵俞琛知道,夏迩从来生活小心翼翼,性格拘谨,能在自己面前发脾气,是因为全然的信任。 他享受着这份信任。 只是,他不想让夏迩承担“大义灭亲”这样良心上的纠结,这样的“残酷”的事,让他赵俞琛来做。事已成定局,对于夏迩就只是个接受的过程。 哪怕到时候夏迩还会发脾气。 不管这么多,赵俞琛铁定了心。 第二天还在闷闷不乐的夏迩刚打开门,就看到一辆警车,破开清晨的薄雾,划穿黎明的寂静,冲向家门。 第89章 离得掉 “逮捕?拘留?他不在这里, 应该在隔壁村……”夏迩连忙写下一个地址,积极得让一旁的赵俞琛都瞠目,“你们赶快去, 他应该还没起床, 他晚上爱喝酒,一般都睡到中午, 快去抓他, 免得他跑了!” 夏迩激动得让上门抓人的警察都摸不着头脑, 第一次看到抓自己亲爹高兴得像是中彩票的!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他肯定又犯了事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犯事, 简直是天助我也, 哎, 不对……” 夏迩反应过来, 看到身后的赵俞琛浅浅地笑着。 “难道……!”夏迩瞪大了眼睛, 连忙压低了声音, “难道是你安排的吗?” “我哪里能安排人去犯罪, 最多只能挖掘、挖掘一下…… ” “你一早就打的这个主意?” “我说了,必须得保证阿姨跟杉杉的安全。” 夏迩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拉了赵俞琛的手问:“怎么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怕你为难,亲爱的。”赵俞琛想, 女婿头回上门不仅拆散老丈人和丈母娘,还要把老丈人送进去,怎么听都像个大反派。 “什么为难,我恨不得他被关一辈子!这样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并且,他做的那些事,凭什么要给他擦屁股, 这对人家受害者来说也不公平。” 也是,通过谢遥的走访,之前夏父犯的一些事,很多都是张绮年通过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去摆平的。其中一桩入室盗窃案还涉及了故意伤人,律师本来也为对方的不和解而焦头烂额,没想到现在形势一个大调转,要把人送进去,那正好。 这样对受害者来说,也算是有个交代。 夏父在外逍遥了几个月,虽然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了,也没让人少操心,更别提他就是个隐形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理性上,赵俞琛早就想把他搞进去了,但情感上,他到底不愿意夏迩有个坐牢的爹。 可没想到亲爹要坐牢,夏迩比谁都要高兴。 他欢呼着跑去找吴识忧,把警察一大早来找夏父的消息告诉了她。 “真的?!”吴识忧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真的!一大早警察就上门了!”夏迩直点头。 “他会……被关进去吗?”吴识忧看向赵俞琛。 “当然,阿姨,他犯的那些事足够他坐几年的牢了,如果被刑事拘留,就不必担心离婚的事情了,下次诉讼一定会成功的。我们收拾一下,待会警察抓到了人,我们还得上一趟警局。” “好,好,只要能离得掉。”吴识忧喜极而泣,她不知所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转身走了几步,突然捂住脸哭了出来。 “妈,妈,别哭,别哭…… ” “只要能离得掉啊!”吴识忧大哭着喊,“只要能离得掉啊!” “离得掉!一定离得掉!”赵俞琛激动地说,“阿姨要开始新的生活,无论在哪里,都不要气馁,都不要放弃!” “小赵,谢谢你,谢谢你,你救了我,救了我的迩迩,你救了我门!”吴识忧抓着赵俞琛的手,漂亮的双眸里积满了泪水,她是美丽的,赵俞琛想,这样美丽的存在,他无法将其留在黑暗里。 赵俞琛几乎可以想象法庭上程微岚当着法官的面进行辩护的模样——“被告行为已经严重破坏婚姻基础,且长期酗酒、施暴、偷窃、扰民,情节恶劣,夫妻感情确已彻底破裂,再无和好可能!” 那困住吴识忧二十年的黑暗,终将会消散。 他们都会自由,每个人都会自由! 果然,刚吃完午饭,就接到警局的电话,通知家属过去一趟。这期间,夏父依旧不依不挠,隔着铁窗,他恶毒地盯着吴识忧,歇斯底里地喊:“我会出去的,我会出去的!就算坐牢,等我出来了,我还会去找你!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老子要剁了你的脚,看你怎么跑,哈哈哈,你永远跑不了!” 吴识忧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发疯的疯子,夏迩自后扶着她,怕她情绪激动,而赵俞琛,只是含着一股戏谑的微笑,把夏父威胁的话语用手机全部录了下来。 很好的证据,不是吗? 那些气疯了的威胁的话语,到底会伤害到谁呢?就像一个濒死的人,拼命地抓住身边能抓到的一切,生怕只有自己死了,他恨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在这个泥坑中永远沉沦下去! 可偏偏,赵俞琛不要。 他要所有人都过好日子,他要所有人都能够见到太阳。 因为他自己,也见到太阳了啊。 灯光下,夏迩悲伤而秀丽的侧脸线条,散发濛濛光华,就像那个雨夜,路灯下,雨幕中,他跟在自己身上,不放弃,不抛弃。 他要自己。 那么,我也要你。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了吗? 走向我们的未来,走向那个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赵俞琛突然鼻子发酸,他背过脸,偷偷擦掉了眼泪。 三个月后,法院正式判决夏父和吴识忧离婚,长达二十年的婚姻,随着法官的医生判决,在一锤定音中结束。 当天,夏迩和赵俞琛特意从上海赶回来参加开庭,吴识忧的状态好了很多,听她说,自从夏父进去了之后,她就在县城的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她很喜欢工作,她读过书,会算账,每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是啊,不过才三十多岁而已。 赵俞琛有时候会想,这个女人,不过比自己年长几岁,可生活的苦难让她头上白发丛生,只是现在,她用染发膏把她那一头柔顺的长发染得油黑水滑,她穿着得体,站在法庭上,她不卑不亢。 夏父吃惊地盯着她,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一刻,光彩照人的吴识忧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卑劣和不堪,他的一双儿女,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知道,自己输了。 彻底地输了。 出了法院,夏迩喜极而泣,他从赵俞琛臂弯下挣脱,跑向吴识忧。 赵俞琛无奈摇头,和程微岚相视一笑。 夏迩抱住吴识忧,激动地说:“妈妈!恭喜你,祝福你!只要你幸福,真的,只要你幸福!” 夏迩又哭又笑,吴识忧连忙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嗔怪地说:“都是大人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妈担心,跟你赵哥好好的,有想去的地方,就一定要去,知道吗?妈会照顾好杉杉,以后、以后你多给妈打电话……”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是你妈啊……” “妈!”夏迩紧紧抱住吴识忧,“妈,我爱你!” 些微颤抖后,吴识忧露出微笑,轻声说:“我也爱你。” 一字一句,是那么清晰。 她和夏迩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也,爱,你。” 第90章 再见了 离开安徽的那一天, 动车上赵俞琛突然发现夏迩耳朵上的红坠子不见了。 “还给妈妈了,那是妈妈的嫁妆。”夏迩在动车上还在背单词。 “哦?是吗?可现在耳朵空空,看着真不习惯。” “看一会儿就习惯啦!哎呀, 别打扰我, 我要背单词!” 夏迩戴上耳机,不理会赵俞琛了, 赵俞琛好笑, 这人这么努力, 倒是称得他懒惰了。 德国大部分艺术学校都是德语教学,但对夏迩来说, 在短时间内没有任何基础学德语实在太为难他了, 于是赵俞琛挨个儿地去扒学校的网页, 帮夏迩找了一所英语教学的音乐学校, 如果能拿到奖学金, 学费全免。 只要雅思能考到6.5分。 当夏迩做了一套雅思题全错然后知道赵俞琛在大学里雅思考过8分的时候, 他差点崩溃了。 “这就是智商的差距吗?”他在家哀嚎。 赵俞琛着手准备着德福考试, 耸耸肩说:“这不是智商差距,而是积累,你把这本书翻来覆去地背个十遍,我保证你考六分没有问题。” “可是需要6.5。”夏迩可怜巴巴地说。 “那就把这本书再背十遍!”赵俞琛拿出一本作文书, “哦,还有,这些真题,全刷了。这些视频,全看了,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做别的事,专心在家里准备考试。” 看着那高高一堆的学习资料, 夏迩眼底又是激动,又是绝望。 “那你呢?”他看向赵俞琛。 “我?我练练口语,然后考个C2不是问题。” “这么自信吗?”他哭丧着脸问。 赵俞琛朝他眨眼,“怎么,不相信哥?” 夏迩心里哀嚎,你这样让我这个学渣——不,连学都没上完的文盲压力很大啊! 德国学校一般都有冬季入学和夏季入学,按照赵俞琛的打算,八九月份开始申请,翌年四月就可以去参加夏季学期了,他这边进度没什么问题,主要是夏迩的雅思考试,只要一次性通过,那么一切都将会很顺利。 这段时间夏迩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拼了命地学英语,赵俞琛在通过APS考试和德福考试之后,就结了更多的翻译工作,同时也在发展同声传译的工作,尽可能地为两人的出国多攒点钱。 有天赵俞琛被喊去参加一个会议,夏迩独自一人上街买菜,即使在路上他的耳机里都还在放听力,一边听,他嘴里一边跟着念叨。 他根本没注意到一辆车跟着他走了很久,直到他察觉不对,疑惑转身时,张绮年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夏迩本能地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却是站定,露出微笑。 “在学英语?”张绮年双手插在兜里,穿着件柔软的棉质衬衫,他看起来很随和。 夏迩已经从陈峰他们口中得知,明晟工地上的所有工人都拿到了工资,并且,这个项目并没有终止,通过上海市政府以及万水的努力,明晟商场找到了下家,也改了名字。虽然其中多少有些折价,但不会伤了万水的根基,这家公司,在经历了挫折后大洗牌,也即将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嗯,在听听力。” “什么时候考试?” “两个月后……哎,你怎么知道?难道是……”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张绮年温柔地笑,“刚刚看你过马路的时候还戴着耳机,不安全。” “嗯……”夏迩连忙扯下耳机线。 “要去吃个午餐吗?就在这附近?” “我,我…… ”夏迩低下了头。 “放心,他不会介意的,我来,他知道。” “啊?”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要考试,还要出国?”张绮年上前,轻轻拍了拍夏迩的肩膀,“走吧,去工地附近的那个兰州牛肉拉面,我很喜欢吃牛肉拉面,你呢?” “我也喜欢……” “那还愣着?” 张绮年转身,夏迩连忙小跑跟上去。 “从这里走到工地有点远……”夏迩小声提醒。 “是,我知道,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你不想走?” “不,我可以走,走路好,锻炼身体!”夏迩笑着。 张绮年点头,随即放慢了脚步。是啊,走路好,走路时间长,就可以和你多待一会了。要知道能来见你是多么不容易,要不是把工地上的每个工人都落实到位,弥补了所有人的损失,张绮年还真没有这个脸向赵俞琛提出,希望和夏迩见上一面的要求。 他还记得,赵俞琛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声“好”。 只是你要尊重他,你不要刺激他。 张绮年苦笑,自己估计比任何人都要注意,毕竟这人被自己“逼”死了两回。 走在初夏的街道上,张绮年的脚步很慢,他想跟夏迩说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人便一直沉默着,不是微笑着看看彼此。 “迩迩,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张绮年随便指着一个招牌问。 “matrix……矩阵的意思吧。” “真厉害。” “那这个呢?” “Nail嘛!指甲店嘛!”夏迩瞅了一眼张绮年,心想这人过来考自己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兰州牛肉拉面,两人都出了层汗。夏迩环顾这间工人们时常光顾的简陋店面,问:“真要在这里吃?” “你嫌弃?”张绮年抬头看那墙壁上油乎乎的菜单。 “我是怕你吃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在我二十岁之前,兰州牛肉拉面对我来说可是一个星期才吃得起一次的。” “别开玩笑了!”夏迩撅起嘴,心想你这样的有钱人,还扯这种谎,真没意思! 张绮年也笑眯眯的,觉得夏迩无语的模样很可爱,他有小脾气了,张绮年心想,以前对自己都是逆来顺受的,害怕的,瑟缩的,那时他享受着上位者的权威,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平等才是爱的基础。 只是,只是…… 张绮年不再想了。 他已经过了那么幻想的年纪了。 他点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夏迩点了一碗酸菜牛肉面,两人还一起分享一盘手拍黄瓜。 “我还要一盘酸辣土豆丝!”夏迩对包着头巾的服务员说,“嘿嘿,打包了晚上赵哥吃,他最喜欢吃这个。” 说完夏迩才觉得不对,讪讪地笑了。可张绮年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拖着下巴问:“这里的酸辣土豆丝好吃?” “挺好吃的。” “拿来两份,我也带一份回去吃,我相信赵俞琛的品味。” “啊,这个……“夏迩局促不安起来,张绮年突然说出赵俞琛的大名,让夏迩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这个人要做什么,即使他不再畏惧张绮年,但还是会在某些时刻,内心浮现害怕的情绪。 张绮年则是饶有兴趣地看他,“怎了啦?怎么这么不自在?” “我…… ”夏迩低下了头。 “让我看看。” “嗯?看什么?” “你的手。” “我的手?” 夏迩疑惑地伸出手,却被张绮年一抓,往前一带,露出了手腕上的疤痕。 夏迩瞬间脸色通红,就想缩回去,却被张绮年死死抓住,叫他动弹不得。 “张……你……” “别动,我只是看看。”张绮年的目光就像钉死在拿几道凌乱交错的横线上,那一晚犹在眼前,仿佛这几道伤痕可以唤醒他的某种理智似的,他笑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膏,“前几天公司小冯被热水烫到了,说这个祛疤膏很好用,我叫她给我买了一只,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 他松开夏迩,夏迩悻悻地缩回手,咬紧了下唇。 “这下知道我来的目的了?”张绮年打趣着说:“不用再胡思乱想了。也不用在害怕了。” “我没有害怕……”夏迩嘟囔着说,“我只是……” “嗯?” 夏迩抬起眼睛看张绮年,“我只是很抱歉。” 张绮年微笑,说:“抱歉什么?你没有任何错。” “我总觉得,我欠了你太多。” “如果说是物质上的,他已经帮你还清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说的就不是物质上的。” “那更是没有道理了,因为,一个人不用为了不爱另一个人而抱歉。否则的话,这个世界上,没剩几个人能有良心了。” 夏迩眼睛倏尔睁大,随即缓慢垂下,从眼尾拉出一道长长的的犹豫,他抿了抿唇,说:“我其实一直、一直都很尊重你,我知道你是很好很好的人,真的。”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张绮年很难想象一个被自己逼死过两次的人还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揉了揉夏迩的头,说:“吃饭吧。” 张绮年的确很久没有吃这样的“平民”食物了,但他也没有撒谎,这样的食物也是他过去可望不可及的存在。眼前的他爱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不打算让他知道了,他来的目的其实不是为了一支药膏,他只是过来,想要看看他重新活过来的模样。 他想最后听一听他的声音。 因为他知道,赵俞琛会让他们的出国很顺利。 那么以后,再见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来,是重逢,更是告别。 在这样一家转着吊扇、牛肉汤飘香的街边小馆子里,张绮年最后一次触碰到了夏迩,也同时和他说着最后的再见。 一个没说出口、却已成定局的再见。 人生啊。 分开的时候,张绮年把夏迩送到小区门口。 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渐晚的夜色下,夏迩眼底盛满了一片挥之不去的悲伤,他时而看向身边的张绮年,时而看向前路。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 “进去吧。”张绮年从头到尾两手插在兜里,嘴角噙着股笑,眉目温柔。 “好,下次见!”夏迩朝他摆摆手。 张绮年没有回话,夜风吹起他额间的发,他怜爱地看着眼前人。 夏迩无声地盯住他,他疑惑地拧起眉头,大概有那么几秒,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有的不解都落在一道了然的微笑中。 一股力量让他冲上前,紧紧拥抱住了张绮年。张绮年眼睛猝尔睁大,随即伸出手搂住他。 “再见了……绮年。”夏迩在他耳边轻声说。 张绮年最终露出释怀的笑容。 “再见……迩迩。”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 新生活【大结局】 第91章 新生活【大结局】 进考场的那天, 夏迩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好多年了,好多年都没有考试过了!一次报名费要2000多,啊, 我要吐了……” 一紧张夏迩就想吐, 赵俞琛不断给他打气。 “没关系的!相信自己!”赵俞琛搓着夏迩的肩膀,考场里开着空调, 夏迩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像自己可以那么从容地面对考试, 看着夏迩惨白的一张小脸, 赵俞琛心疼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早知道就不这么逼他了。 “没事的!我一定可以考过,我昨天刷阅读还刷了8分呢!今天也一定可以!绝对一次性过!”夏迩给自己打气, 赵俞琛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狠狠啵了一口, “给你哥的考试运!放心吧!” “嗯!” 夏迩转身进了考场, 赵俞琛深吸一口气, 他其实比夏迩还要紧张。紧张的不是怕他考不好, 他始终相信上天不会辜负有心人, 夏迩每夜挑灯苦战, 好几次刷题都已经过了7分,只要正常发挥,考到6.5分不是问题,他紧张的是…… 摸了摸荷包里的那个东西, 他想,又乱花钱了,会不会挨老婆的骂? 时间回到了三天前。 赵俞琛从一场会议中出来,看到了斜倚在宝马车上的程微岚和谢遥,他朝两人挥了挥手,三人就一起乘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场。 “怎么不叫上迩迩一起吃饭?”程微岚开着车问。 赵俞琛说:“现在可喊不出来,还有三天就考试了。” “啧啧, 这小孩这么努力!” “他之前在律所就很努力嘛,什么东西一教就会,那时还说不了话呢,一个劲儿地瞅着你,那眼神真叫人心疼。”程微岚叹息,“对了,为什么要我开车啊,阿琛也就算了,谢遥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把我当司机?!” “你的车高级嘛!”谢遥打了个哈哈,在后排和赵俞琛勾肩搭背,低声说:“我跟你讲,某某人又被客户追求了,啧,这回是个香港的大富豪!” “真的?”赵俞琛问,饶有兴趣地看向程微岚。 “谢遥,再讲闲话我把你赶下去!”程微岚美人嗔怒。 “不过那富豪可真土,还送什么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靠,真是可怜了我们律所的保洁阿姨…… 哈哈哈!”谢遥捧腹大笑,赵俞琛也被逗笑了。 他太了解程微岚,很难想象她看到那一大捧、不对,九百九十九朵,估计得用小推车推上来,那表情估计精彩极了。 “小岚,看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面子上,就答应人家吃一次饭吧!”谢遥撺掇道。 赵俞琛看了一眼谢遥,没说话,谢遥觉得奇怪,哧了一声,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 “我给你讲啊老赵,一个人站两个坑是不道德滴!你有那个小朋友了还管我们的程大美女?!” 赵俞琛摇摇头,盯着谢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对程微岚说:“小岚,一定要顺着自己心意,什么玫瑰,不喜欢的话,9999朵都没用。” “知道啦,你俩真烦,好不容易凑一起吃饭,就尽说我这事儿了!”程微岚从后视镜里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谢遥不知为何突然偃旗息鼓,直到他们来到日料店,吃完后程微岚去卫生间里补妆时,赵俞琛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向没个正经的谢遥,冷不丁地问:“你怎么不谈恋爱?” “你管我。”谢遥突然不耐烦了。 赵俞琛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你当我傻呢。” “谁敢当你傻啊!” “你明明心里有她。”赵俞琛认真地说:“何必一次一次地把她推给别人?” 谢遥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他瞪着赵俞琛,用手背揩着嘴,慌乱地拒绝:“什么鬼?!我跟小岚,你别开玩笑了!” “是你在开玩笑,你不肯正视你的心。” 在赵俞琛的眼神攻击下,谢遥所有的伪装一层一层地被卸下。他落败般地赶紧闷下了一口酒。 “我跟你说——”赵俞琛从他手里夺回了酒杯,“我知道以前你是顾及我,毕竟那个时候我和小岚之间有过感情,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你还有什么考虑呢?” “我……我…… ”谢遥涨红了脸。 “你不会自卑吧?”赵俞琛打趣地问。 谢遥“啊”了一声,一幅见鬼的表情。 赵俞琛撇撇嘴,“很正常,她的确很优秀,但是你谢遥也不差啊,虽然还不是合伙人,但你的路子比她广,也比她野。” “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反正,你得正视你的内心,我可根据我的亲身体验告诉你,把自己喜欢的人强行地推给别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傻叉的事,我已经吃过教训,不想你再吃教训。” “知道了!”谢遥赶紧捂住了赵俞琛的嘴,程微岚已经补好妆,款款走来。 “走吧!阿琛不是说还要买礼物吗?阿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喝这么多,你不要命啦?!”程微岚无语地在谢遥脑袋上拍了一记,看谢遥这么吃瘪,赵俞琛差点没忍住笑。 “你要买什么?!”谢遥没好气地问。 “钻石。” “啊!你要求婚啊!我告诉你,咱们中国还没有通过同性婚姻法!” “什么……就是想买一对钻石耳钉” “吓死我了。”谢遥拍着胸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赵俞琛却是暗忖,钻戒就是现在不买,以后也会买。 时间问题。 于是,那天在程微岚和谢遥的陪伴下,三人在商场里逛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买下了赵俞琛这辈子买过的最贵的一份礼物。 现在这对钻石耳钉,就静静躺在自己的口袋里。 而它的所有者,还在考场里奋笔疾书。 赵俞琛站在考场门口,拇指细细摸索在珠宝盒的绒面上,他嘴角衔着股微笑,神思早已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谢遥说的对,在这里他们不能结婚,但在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却可以组建一个家庭。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就是想一想,赵俞琛就心潮澎排,脸红得不行。 几个小时后,夏迩飞奔出来,轰地一声撞进赵俞琛的怀里,赵俞琛差点没能站稳,不过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了怀中人那喜悦的颤栗。 “我跟你说,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我一定考得过……真的……” “我就知道!哈哈!”赵俞琛激动地抱着夏迩转了个圈,把人放到了地上,在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拿出了珠宝盒。 “什么?!”夏迩激动地直喘气,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来了个惊喜。 “礼物。” “什么礼物?” “打开看看!” 夏迩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暗红色的丝绒珠宝盒,阳光下,两颗钻石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天啊,这是……” “你把耳坠还给了妈妈,我就想着,这么漂亮的耳垂上可不能空空如也。”赵俞琛捏了捏夏迩的耳垂。 “那,这,这是钻石吗?!”夏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钻石。” “啊!”夏迩啪的一声合上盖子,“是不是很贵,是不是超级贵!啊,我们现在要存钱的!你又乱花钱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赵俞琛只好一边装可怜,一边说这钻石克数小,不是很贵,再加上…… 再加上,他决定不再隐瞒。赵俞琛突然站直身体,凝视眼前人,他的声音从未有过这样的郑重时刻。 “这是聘礼。” “聘礼?”夏迩表情僵住,不知所措。 “娶你的聘礼。” 呼吸都是一滞,夏迩觉得烈日炎炎,自己都快晕了。 “不过——”赵俞琛连忙搂住夏迩,“这可不是求婚!求婚没这么随便的!迩迩?!怎么了?” “快,快,快给我带上,我得收了你的聘礼,免得你后悔!” 赵俞琛手忙脚乱地帮夏迩戴上耳钉,结果这人手笨,没帮人戴过耳环,把夏迩疼得一机灵。 “啊,对不起,对不起……哥的手搬惯了砖,扭惯了钢筋,还没…… ” 赵俞琛的话被一道热吻堵住。 在考场外的绿荫下,夏迩踮着脚,仰头去吻他。这吻热烈、毫无顾忌,这吻轻盈,是两颗年轻的心。这吻沉重,因为蕴含了承诺的力量。 这是上海的一个寻常的夏日,也是他们彼此会铭记一生的夏日。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都快忙晕了头,经历了申请学校、收Offer的艰辛之旅,等签证也把两人等得焦头烂额。尤其是赵俞琛,因为有过案底,签证被卡了很久,但又因为多方的保荐信,最终有惊无险地拿到。 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在临行的前一个月,赵俞琛接来了吴识忧和杉杉,四个人一起去了夏迩和杉杉一直都很想去的迪士尼乐园,那一天他们玩得很疯狂,杉杉更是像个人来疯,叫赵俞琛抓都抓不住,就连吴识忧都摇头,以后这杉杉啊,比迩迩更不好管。 但只要,她可以平安长大,但只要,她有权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决定了!”在迪士尼的餐厅里,夏杉拍着桌子说:“以后就跟你当同行!” 她指着赵俞琛,骄傲地说:“我也要当律师!” “不好意思,我人生履历上最正式的一份工作是在工地上搬砖哈。”赵俞琛逗趣道。 “哼!我不管!以后你肯定是,到时候我也是!” “那迩迩呢?读音乐学校是不是很贵?”吴识忧小口吃着冰淇淋,说:“闲暇时间,可以去打打工。”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这个人不让。” “我去打工就好。”赵俞琛搂住夏迩,“哪里有让老婆在外打工的道理?” “我也是个男人好吧!” “好好好,我就是不想你累。” 夏杉在一旁挤眉弄眼,对吴识忧说:“我哥穿的裙子比我还好看,他还觉得自己很男人呢,妈,我给你讲,他们家在小说中就是一个攻一个受,我哥就是受……” “怎么这么分呢?按什么来分的?” “哎呀就是——”杉杉脸红了,发现夏迩气鼓鼓地盯着她,夏杉做了个古灵精怪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就跑了。 “她以后看小说能把脑子看坏!”夏迩咬牙切齿。 吴识忧却不以为意,而是继续夏杉刚才的对话,她一本正经地问儿子:“所以呢?为什么你是受?受是什么意思?” 啊,夏迩捂脸,落荒而逃。 吴识忧噗嗤一声,随即放声大笑,“还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呢!” 赵俞琛还是第一次看见吴识忧这样开怀地笑,这和见到她的第一回时简直判若两人。 好的爱情滋养人,而一段破败的婚姻关系,却可以摧毁一个人。 笼罩在头上的阴云都散开了,如今每个人都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真好。 “不过小赵,你可不要太宠他,男孩子,还是要自立自强的。”吴识忧说。 赵俞琛却是微笑,“以前我也这样认为,但其实,如果可以被人照顾,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是在吃一些没必要的苦。迩迩吃的苦够多了,我只想要他幸福。”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会的,一定。” 时间很快到了离开的那一天,两人大包小包地赶到浦东机场,一种亲朋好友都来送行,赵俞琛对他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唯一的就是谢遥那小子。 他低声说:“要追就赶紧追!” 谢遥恨不得把他的嘴给捂上。 程微岚却是走向夏迩,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说:“以后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相信你哥,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 夏迩拥抱住程微岚,说:“姐姐也要幸福,好吗?” “我会幸福的。”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也会照顾好自己,我们也还会回来的。” “那我等你们。” 和朋友们道别后,两人过海关,进安检,还是第一次来浦东机场,不是赵俞琛夏迩简直要迷路。又是第一次坐飞机,他紧张地直咽口水。 “要先坐到法兰克福,再转机是吗?” “是。” 起飞前,赵俞琛紧握夏迩的手,他知道他紧张。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让夏迩下飞机的时候脚都肿了,赵俞琛只好让他坐在候机椅上,自己则蹲下来给他揉脚。夏迩害羞得要命,他一看周围全是些白人,那些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一个男人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给他揉脚。 于是他笑着撒娇,说:“另一只也肿了。” “心疼死我了。”赵俞琛说。 以后要让他坐头等舱。以后要让他舒舒服服的。 当然,赵俞琛知道这一切都会实现,只是,当飞机落地在柏林勃兰登堡机场的那一刻,当他们走出航站楼、走进柏林那冰凉的三月天气里的那一刻—— 他们相视一眼,不禁哽咽。 他们是两块破碎的玻璃,他们并不璀璨,也不耀眼,他们甚至连平凡都算不上,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 可是,可是—— 阳光拨开欧罗巴上空的云雾,落在他们身上。赵俞琛不相信太阳,可这一次,他带夏迩见到了阳光 他们知道,那些不堪、那些回忆,全部留在了万里之后。 那些眼泪、那些悲伤、那些挣扎、那些痛苦,他们将通通忘记。 在这里,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们彼此各有缺乏,却刚好补足对方的灵魂。 咔的一声。 两块碎玻璃,拼成了一块完整的玻璃,一段完整的人生。 如钻石般、历经磨难后,熠熠生光的人生。 正文完 美岱 2025年11月23日—— 作者有话说:PS:感谢观阅,还有几篇番外附上。《 》 【番外合集】 第92章 番外1 冬天, 雪落得厚,柏林米特区的一栋独栋别墅里突然警声大作,夏迩拿着炒菜勺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开窗、开窗!”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窗户, 逗笑了在窗边阳光下看报纸的Kramer教授。 “啊!professor!”夏迩连忙用英语说:“对不起, 这个东西太机敏了,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它给拆掉!” 他愤愤不平地跟烟雾报警器斗气, 老教授哈哈大笑两声, 说:“消防局会上门的, 你要我交罚款啊!” “不是嘛,哼, 我想给赵做个家乡菜都不行, 还没开始爆炒呢, 就报警了!教授, 汤炖好了, 您先喝一碗汤好吗?这可是赵家乡那边的汤, 非常有营养。” 老教授从摇椅上起身, 夏迩连忙扶住了他。 这段时间夏迩放了假,初开在幼儿园教小朋友唱歌弹钢琴,他就在家给那个备战法考的赵同学想着法儿地做好吃的。要吃好才能考试通过嘛,每晚他都搂着赵俞琛的脖子说。 赵俞琛呢, 则整天地泡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临近考试,他简直整个人都在那里扎了根,要知道德国的法学学习制度跟中国可不一样,不分什么本科和研究生,学习几年了参加第一轮考试,然后再实习, 再参加第二次国家考试。据说就是天才学生,也要个七八年才能正式从业。 谁能想到赵俞琛平常还兼顾着口语工作的同时,能够在三年内就修完课程,进行第一次国家考试。夏迩掰着手指头算,考完Erstes Staatsexamen之后,就会进入为期两年的Referendariat,也就是这是德国法律人必须经历的“职业训练期”。按照赵俞琛的计划,他将在实习的最后一年的Wahlstation(选修岗)时间去往海牙的国际刑事中心。再参加第二次法考Zweites Staatsexamen,通过后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Assessor iuris(全资格法律人)。 所以最多再三年,赵俞琛就可以成为一名律师啦! 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夏迩骄傲地想,而自己…… 夏迩看着别墅阁楼里的音乐设备,从音乐学院本科肄业后,他拿着奖学金继续研究生学习,与此同时他也在制作自己的音乐,目前上传了几首到网上,点击量还不错。 “这段时间的赵压力应该很大,但是他的速度已经远超其他人了。”老教授喝着汤说。 夏迩说:“他年纪不小了,总觉得要早点参加工作。” “他热爱这个事业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他会将自己一生都献给法律事业的。” 夏迩一边笑,一边往保温盒里盛饭。他想,是啊,赵哥会把一生都献给自己热爱的事业,那么多年的失去,如今又牢牢地抓回到了手中,什么不算是一种幸运呢? 好像人铁了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开路。 来德国已经三年了,这期间,他们一直居住在Kramer教授的这间大而空荡的别墅二楼,赵俞琛想付房租,可教授怎么都不收,说他俩住在这里,这个家才有点人气。平时赵俞琛不上课的时候,就陪教授探讨一些法律问题,两人有时候意见一致,聊得其乐融融,有时候有了分歧,就各执己见,还会莫名其妙地吵起来,吵完了又和好如初,看着这亦师亦友的二人,夏迩心想,原来人无论是三十岁还是六十岁,都像小孩子一样。 而夏迩呢,总觉得要为教授做点什么,才能报答他的恩情,他可知道为了赵俞琛能来德国读书教授在私底下做了很大的努力,并且还给他们两个人提供了这样好条件的住宿。于是他一有时间就打扫卫生,做各种各样的美食,把老教授的胃和心都捂得暖呼呼的,搞得教授有时候都说,赵,算是他的学生,但是夏呢,算他的孩子啦! 在两人的陪伴下,教授也从丧妻的伤痛中走出来,重新回到了课堂,继续他的执教事业。 窗外,是一排葱郁的冷杉林,再远处的街边,则是像上海街边一样的法国梧桐。别墅前院是块草坪,还有教授精心侍弄的花园。这里的秋天和冬天都很美,尽管第一年把夏迩冷的够呛。 赵俞琛的学业很忙,但总有空闲的时候,那时,他们会牵手去附近的Tiergarten公园散步,层林尽染,空气清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捧着杯热咖啡,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幸福都有了具体的模样。 赵俞琛的生日是12月23号,刚好在圣诞节前夕,这几年每到了这个时候,夏迩都会去市场上采购一通,把教授那别墅布置得温馨,赵俞琛就在圣诞树中,度过了三个生日。转眼间,他已经33岁了。 有时候他也在想,36岁才入行,会不会太晚。 而Kramer教授总是会说,只要热爱,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坐在Tram上,夏迩在菩提树下大街下车,他步行至法学院门口,刚好中午十二点半。 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座法学院时的心情,首先是被恢弘的建筑带来视觉冲击,其次,一想到年轻时的赵俞琛也曾在这里留下过身影,夏迩就忍不住淌眼泪。 当时他站在这门口哭得很惨,把赵俞琛都吓到了,夏迩却只是哭哭啼啼地说,原来赵俞琛曾经拥有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现在不是又来了吗?赵俞琛给他擦眼泪,不住安慰他,那些失去的,不过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然后回来了。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学业繁忙,赵俞琛算是泡在了法学院的图书馆里,夏迩只要一有时间,就过来给他送餐。 熟门熟路地走进大门,在二楼的图书馆门口,他给赵俞琛发消息。 门口的女士早已认识了他,笑着对他说:“你得进去叫他,我早上看到他把手机存在储物柜里了。” “啊!”夏迩拍拍脑袋,连忙道谢,寄存了包,走了进去。他怎么忘了这茬儿,临近考试,赵俞琛还特意跟他说了,他可能不会看手机。 走进图书馆,在鳞次栉比的书架中,夏迩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揉着脑袋,赵俞琛几乎炸了毛。 “今晚必须得好好洗个头!”夏迩冷不丁地说,把赵俞琛吓了一大跳。 在他面前的桌上,巴掌厚的法典起码堆了有胳膊肘那么高,还有好几摞,叫夏迩看了都胆寒。 “啊,你来了。”赵俞琛涣散的目光瞬间来了精神。 夏迩被他逗笑,旁边的两个同学也抬起头,朝夏迩招手,“今天有我们的吗?” “有,有!给你俩烤了饼!” “wow!”两个德国佬一阵欢呼,屁股艰难地离开椅子,屁颠屁颠地围上来了。 “走吧,下楼去吃。” “你真好心,还给他俩烤饼。”赵俞琛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夏迩连忙扶住了他,说:“腰疼了吧?你得活动活动,不能一直这么坐着。再这样,不到四十就不行了。” 赵俞琛听到这话眉毛一横,“什么叫不行了?我行不行你不知道?” “我说你腰不行了。” “那不就是那个意思。”赵俞琛嘟囔,“就是嫌弃我老了……” “好好好,赶快吃你饭,把你的嘴堵上。“ 夏迩无语,给了赵俞琛两个同学两个饼,就打开保温桶,两菜一汤,热气腾腾。 赵俞琛瞬间两眼放光,狼吞虎咽。 “什么人有我这样的好命?你知不知道,Tomas和David那俩小子羡慕死了我了。” “慢点吃。”夏迩又从保温杯里给赵俞琛倒了一杯红茶,“加不加牛奶?” “不加了。”赵俞琛摇头。 “今晚十二点前能回家吗?” “应该能。” “要保证睡眠,不能太累了。” “知道了,亲爱的。”赵俞琛说:“等考完了,我去实习就有假期了,到时候我们去冰岛看极光,好吗?” “好啊,我还想去挪威。” “当然。” 其实夏迩一直知道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在他眼里,赵俞琛什么都能做成。区区考试,不在话下。 果然,赵俞琛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第一次法考。那一年,他们去了冰岛看极光,去了挪威观鲸鱼。夏迩缩在赵俞琛怀里,两人置身于一幢烧着壁炉的小木屋中,透过窗看极光下紫绿变幻的雪原,他们其实谁都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哥?” “嗯?” “我现在好幸福。” “我也是。” “我现在开始思考一个叫永恒的东西了。” “嗯?说说看。” 夏迩却摇摇头,只是衔着一抹笑,不说话了。 因为。 我看到鲸鱼徜徉在亘古不变的海洋里,我看到冰川在千百年来屹立在冻土之上,极光变幻的同时其实每年都会如约而至,落在冰岛的雪也是你我在柏林共同淋过的那场雪…… 我们在上海相识,在柏林重新开始。 年纪日益增长,面容也逐渐更改。 却有什么存在好像永不更易,带上了永恒的意味。 我知道那是什么,你也知道。 ——没错,我知道。 赵俞琛自后轻轻托住夏迩的下巴,让他抬头。他垂首与他接吻,极光摇曳在他们的脸上。 唯有相爱永恒。 第93章 番外2 上海中心的盛琛事务所里, 秘书递过来一个名单,程微岚随意地扫了一眼,突然愣住, 然后惊叫一声。 “天啊!”踩着高跟鞋, 程微岚健步如飞地冲进林盛办公室,林盛和谢遥两人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 “什么事啊?!吓死人了, 上海中心着火了吗?!” “不!你们快看, 看这个……” 程微岚把合作名单往林盛面前的办公桌上一拍, 赵俞琛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谢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他故意的!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咱们这案子最多就是告几个洗钱的小喽啰,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大明星下场!啊!这小子!” 谢遥叽里呱啦的, 程微岚和林盛却是喜不自禁, 看着赵俞琛CV上的简介, 两人都是心潮澎湃。 “Yuchen Zhao, 毕业于柏林洪堡大学法学院, 在 Referendariat 的最后一段Wahlstation 中于ICC(国际刑事法院)担任法律官助理。 期间参与到一个审查阶段的大案:涉及到某国的战争罪、种族灭绝、针对平民的系统性暴行以及国际恐袭案, 在这个案件中, Yuchen Zhao发现某段被忽视的证言以及卫星图像 、元数据存在异常,使案件突然出现重大突破。于是做出一份关键法律意见被 ICC 首席检察官引用,甚至被提交到法官席,在国际法学界引起震动。 国际记者报道:‘A German legal trainee from Humboldt University found the missing link.’ Yuchen Zhao瞬间在国际刑法圈名声大噪。 完成Zweites Staatsexamen(第二国家考试)后Yuchen Zhao 加入知名德国刑辩律师事务所Wessing & Partner的刑事部门, 后又加入国际大所Clifford,负责承接国际重大案件,代理德国境内与国际法有关的刑事案件,尤其是恐袭案、战争罪嫌疑人、跨国洗钱案。 德国媒体开始报道他为‘海牙见习法律官,如今成为德国最著名的国际刑事律师之一。’ 两年内,Yuchen Zhao名气爆炸式增长,于是在第三年, 他担任Clifford刑事部门中的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Task Force — Special Counsel,被评论‘成为合伙人,只是时间问题……’” 谢遥拖着下巴,啧啧说:“这小子,回来了还不得翻天覆地?” 可不是,但翻天覆地的不仅是赵俞琛,还有某位音乐制作人。 保时捷停在上海中心门口,车内赵俞琛吻了吻夏迩,问:“真不上去了?” 夏迩眼底挂着两团乌青,哭丧着脸说:“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再加上,还要去live house彩排呢,明晚就演出了。” “好,那晚上见。”司机载着夏迩远去,赵俞琛站在上海中心门口,剪裁有致的西装衬托出他高大笔挺的身型,他信步而走,引起不少目光。 抬头,他看向这座大厦。 快十年了啊。 走进大厦,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为了迎接他,律所的前台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赵律。”前台说:“林律师、程律师等您很久了。” “上去吧。”赵俞琛微笑。 电梯上行,什么都没变,但似乎,什么都变了。年近四十,他的面容依旧耀眼,气质却更加沉稳, “哇,大明星来了!”事务所前,林盛和程微岚、谢遥激动得恨不得给他来个礼花! “师姐,小岚,阿遥……”赵俞琛朝他们走去,“我回来了。” 四人聚在一起,分明是合作一件跨国洗钱案,却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就在上海中心的一家日料店,四人一直聊到了天黑。 “哎,咱们另外一名大明星Sier怎么没来啊?”程微岚问,“听说迩迩在上海开演奏会,我们都说要去看,可惜了,太受欢迎,连票都抢不到!“ 赵俞琛从怀里拿出三张票,笑着说:“是很难抢,但我这里有内部渠道。” “哇!”三人顿时两眼放光,“还是家属好!” “迩迩这几天很紧张,每晚都睡不好觉,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内演出,太看重,所以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来见你们,不过,他说了,等演出一结束,他一定过来律所拜访你们,回来时就一直念叨呢。”赵俞琛端起杯子,抿下一口酒,婚戒在他无名指上闪光。 程微岚问:“结婚啦?‘ 赵俞琛笑着点了点头。 “天呐,什么时候办的婚礼?!” 赵俞琛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没办婚礼,就去领了个证。” “啊,这怎么能行?!” 是啊,这怎么能行,这也是赵俞琛最后一块的心病了。那时他和夏迩都处在事业的上升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某个秋天两人突然心血来潮,跑去领了个证,在街边随便买了对戒指就当结婚了。当时就乐了几天,等赵俞琛反应过来,就是无尽的后悔。连求婚都没有,更别提婚礼。 他悔得要命。 “得补上,”他闷了口酒,说,“肯定要补上。” 和旧友叙完旧,也到了晚上。司机在楼下等着了,赵俞琛却说,酒店就在附近的丽思卡尔顿,他可以自己走回去。 “您真的可以吗?”司机小心翼翼地问,总部派来的这个大律师,可得小心伺候好了。 赵俞琛带着几分醉意,说:“当然,我对上海…… 可熟悉了。” 司机离开,赵俞琛便信步走在陆家嘴环路的天桥上,他面色微醺,口衔微笑,虽不时身形摇晃,但走得还算稳当。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发,露出一张不算年轻,却被岁月滋养过的英俊面容。西装随意搭在肩上,衬衫领口微开,霓虹灯下,他的意气风发,穿越了近二十年的光阴,再度来到了他的身上。 周围大楼林立,赵俞琛的心情是那么的平静,他记得过去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比如那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除了自己他还可以去怪罪谁?而拼命地自我谴责是否又是另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人有时候会对自我批判上瘾,也会对深思熟虑着迷,他刨根问底,他身心俱疲。 可是后来,他终于不想了,没什么好想的。他记得安·兰德在书里说过这么一句话,“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所以如今,他脚步轻盈,他的心海无澜,只有偶尔海鸟飞过时振翅时带来的些许微风。 他知道有些惋惜不可避免,却也明白,执着于过去的失去是对如今的另一种失去。 他突然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周围人声嘈杂,是加完班的上班族、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是穿行来去的车水马龙……他的心突然感受到了一丝痛感,好像是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次跨越时空的心电感应。他看到那个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自己,他看到那个徘徊在安徽淮南市内,无根浮萍般的赵俞琛。 他并不心疼自己,只是,他没有忘记那样的自己。 再次睁眼,赵俞琛神朗气清,他回头看向上海中心的大楼,那种笃定感,其实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因为,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会这样走在上海的中心。 走在他本该走的那条路上。 夜风一吹,赵俞琛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在兜圈子,于是随便找了个口子,便径直步入国金商场。就在准备穿过商场去酒店时,他的目光被宝格丽的橱窗吸引。 “嗯…… 这个,这个好看,像最开始的那个……” 他走进宝格丽,问:“这副耳环……多少钱。” “您好先生,这副耳环是Diva’s dream系列,是我们家的经典款了,配套的还有手链和项链……”sales殷切地介绍着,拿出了三个盒子。 赵俞琛不懂什么珠宝和时尚,只是在看到这扇形的红宝石耳环时,他想起了夏迩最开始戴的那一对红吊坠耳环,那时他说他走哥特风呢,可夏迩说,那是一滴血。 红得鲜艳。 “好……那就……来一套……” 一整套下来大概是15万左右,赵俞琛刷了卡,拎着口袋回了酒店。 酒店的套房内,夏迩还在开着视频会议,赵俞琛笑着把礼物放在桌上,也不出声儿,笑眯眯地看着夏迩认真工作的身影,嵌在以外滩为背景的夜色中,东方明珠的塔尖与他作伴,塔上的灯光映得他光彩照人。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直到半夜,夏迩才结束会议。 “啊,真是的,怎么醉成这样?”夏迩想把赵俞琛扛起来,却被人一把扯进了怀里。 “迩迩……”他揉搓着夏迩耳垂上的钻石耳钉,“这一对带了十年啦…… ” “钻石嘛,戴多少年都可以啊。” “嘿嘿,给你买了新的。” “在哪里?” “桌上…… ” 夏迩跑去过一看,“哇,让赵律破费了嘛!” “过来,我帮你带着。” 夏迩拿着珠宝盒过来,赵俞琛从床上挣扎起来,醉意未消,手抖个不停,半天才戴好。 “怎么喝这么多酒?”夏迩给他脱下西装,又解开衬衫,顺便在腹肌上摸了一把。 这人简直自律得可怕,快四十了,还一身的腱子肉。夏迩之前还吐糟赵俞琛泡健身房泡魔怔了,没想到其实是某人有年纪危机,一见夏迩年近三十越发动人,自己要是不加紧锻炼身体,都不好意思说是人家对象。 夏迩就想起身去挂衣服,却被赵俞琛一把捞进怀里,“别走。” “我可是洗了澡的,你都不洗澡,不让你碰。” “我、我下午出门前洗了的。”赵俞琛就去解夏迩的睡袍。 “你真是…… ” “嘘,迩迩,别说话,你看……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 ” 他横抱起夏迩,把他放在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窗外的东方明珠的灯光熄灭了,映照着万国建筑群的黄浦江在其下安静流淌。 “在这里?”夏迩的脚指尖点在他的胸膛,“不怕被人看到?” “这里……很高……看不见…… ” 赵俞琛握住夏迩的脚踝,夜晚的灯光如寒霜。 赵俞琛掰过夏迩的脸,“看着我。” 夜色一塌糊涂。 不知何时身起,背靠落地窗,夏迩慌乱地去抓支撑物,好似落水之人急于抓住浮木般,他挂在赵俞琛身上,却抵抗不了地心引力。 赵俞琛笑着,他凝视眼前歪着头、似要融化的人,也看着他身后那璀璨、瑰丽的夜景。 似乎一切都够了,可是,真的够了吗? 不,不够。 堵住那灼热气息,赵俞琛呢喃着说。 “迩迩,我们办个婚礼吧。” 第94章 番外3 “老板, 您的票。”冯秘书把车票递给车内的张绮年,张绮年微怔,笑道:“你还真弄来了。” 冯秘书微笑说:“老板的吩咐, 开三台电脑抢也得给您把票弄来, 就是这个位子……” “位子不重要。”张绮年想,越偏越好。 丽思卡尔顿酒店, 赵俞琛醒来时, 夏迩已经化好了妆, 正站在落地镜前试衣服。他选了一款带亮片的银色落地长裙,外套则是一件机车夹克。 “非常Berlin style。”在床上, 赵俞琛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走了, 还得去做发型了, 真是的, 明知道我今天有演出, 还把我折腾了半夜。” “就是知道你今天有演出, 所以得把你喂饱了才行。”赵俞琛从床上爬起来, 走进了浴室。 “我忙完案子,开完会就去找你。”哗啦啦的水声中,赵俞琛探出头说。 “穿好看点!穿你那套丝绸领的西装。” “阿玛尼的那套?” “嗯!” “太夸张了吧,不说我下午要开会, 跟你的音乐风格也不搭啊。” “反正我就爱看你穿这套,我挂出来了啊,不穿我会生气的。” “知道了老婆大人。” “知道就好。”夏迩换好鞋子,就准备打车,赵俞琛却说:“昨天跟司机吩咐好了,他送你去。” “啧,赵律现在不错嘛, 律所直接给配了一辆保时捷。” 赵俞琛擦着头发说:“也不看这件案子办好了能给律所赚多少钱。” 他过去在夏迩唇上嘬了一口,问:“是不是忘记昨晚我说的话了?我想给你一个婚礼,你想想看,你最喜欢哪里,我们就去那里办。” “再说再说!”夏迩踩着短靴,“拜拜,晚上见!你要是迟到了,今晚就别想上这个床!” “知道了,大明星。” 赵俞琛目送夏迩离去,然后打开手机,找了家他一早就看中的花店,打了个电话过去:“是的,送到静安的那家live house,一定要注意一些,我希望送过去比较完整,对,是很大,所以要注意一点,辛苦了……” 赵俞琛换好衣服出门,谢遥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穿这么骚气!”谢遥说。 “很正经啊。”赵俞琛整理了一下衣摆和领带,“今天的会怎么说?” “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这后面牵扯这么多呢,看来要是搞定了这桩案子,盛琛又得步入下一个台阶啦,你小子,是不是回来报恩的?”谢遥锤了赵俞琛一拳。 赵俞琛笑眯眯的,说没这个心思肯定是假的,当初要不是他这几个朋友对他不离不弃,全力支持,说不准他还在颓丧当中,到现在都在某个工地上搬砖呢。 “对了,你介绍的那个陈峰,已经是我们楼里的保安头头啦,前几年还结婚了!” “真的?好久没见他了。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你现在……”谢遥上下扫视他一眼:“说真的,别说他,跟你吃饭,我都有点不够格。” 谢遥摇头直啧啧,“国际知名大律师,要不是被年限限制,你当合伙人还不够格?你在你们那边享受的就是合伙人的待遇吧?配车都给你配的保时捷,靠,对了,你还有个音乐家老婆…… ” 赵俞琛捅了一下谢遥,“你和你老婆还都是合伙人呢。” “哈哈哈哈哈!”谢遥大笑,心想按照程微岚这种发展趋势,他迟早有一天要退下来做家庭主夫去。 会议上,赵俞琛是绝对的主导,在场众人通过他跟德方交涉,他一口流利的德语和极度专业的法律素养让众人都瞠目结舌,很多了解他底细的都不禁叹息,这要是年轻时没出那个事儿,现在还了得? 赵俞琛也不是没听到过这种话,但他却认为,没有年轻的那段经历,也许他不会是现在的赵俞琛。 人其实没必要去承受一些苦难,但当苦难来临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逃避,不放弃,勇敢地去直面狂风和暴雨。 再者,若非命运没有开这个玩笑,他又怎么会遇到夏迩。没有夏迩的赵俞琛,他不喜欢。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熬到了晚上,几人开着车一路飞奔至静安,还好,演出刚刚开始。 夏迩是制作人也是主唱,多年前在酒吧卖唱的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团队。他依旧热爱穿各种各样的女装,尤其是造型各异的裙子,他依旧是一头蓬松的齐肩卷发,慵懒而随性地用发卡别在脑后,只是那双浅色眼睛里,褪去了当年的怯生生和胆小,变得愈发坚定、闪亮。 灯光下,夏迩携团队登场。舞台下顿时爆发一阵欢呼和尖叫。 “Sier! Sier!”粉丝们欢呼着。 银色亮片如旖旎的梦,簇拥着那美丽的人。 夏迩站到麦克风前,抬起眼时,是舞台灯反射在眼里的一道银光。 他拨下第一下吉他。 不是激昂,而是干净、锋利,带着柏林电子音乐特有的冷感。下一秒——鼓点切入,光线瞬间爆开。 观众沸腾。 他的声音不像传统摇滚那么低沉、清晰,却带着不经意的性感,就像触手般掠过众人,最终抚摸在那中间位置端着酒杯,西装革履的人身上。 “stay… stay with me…” 英文歌词被他唱得带一点德式语尾的磁性。他偏头贴着麦克风,耳朵上的红色像血一样鲜艳。 灯光追着他的侧脸,汗在额角凝成一颗细小的光点,顺着下颌线滑落。台下有人尖叫:“Sier——!” 他没有回应,只在乐句的空隙里抬了抬眼,嘴角勾过一点淡淡的笑,像知道自己会点燃全场,却比所有人都更冷静。 副歌来到时,他突然摘下耳返,向后一步——吉他炸点落下,全场跟着跳起来。 现场仿佛被他操控。 最后一段,他突然收住鼓,只剩吉他的回声与他气息轻微的唱: “I’ll stay…if you stay…with me.” 灯光灭了。 观众的呼吸像被抽空一秒,爆出尖叫和掌声。 夏迩站在半暗中,肩上的吉他如老友般贴着他,他握住麦克风,略带些喘息地说:“欢迎大家来到我在国内的第一场演出,这一次,没怎么做宣传,所以能来到这里的,都是我们Siren的真爱粉。其实,今天对我来说,也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我一定要和大家分享。” “今天,不仅是我出国十年,第一次回来办演出的日子,更是因为,回到上海这个城市,对我来说真的有非常重要、非常特别的意义。”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在松江小酒吧唱歌的小孩,那时,别说唱歌,连怎么弹琴都不会。生活困顿,没有希望。” “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我的人生,才有了光。” “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也从未这样敬佩、尊敬过一个人,他带我听Pink Floyd,他教我学英文,他带我去德国……我们经历了很多磨难,很多很多,那时候就在想,一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现在却是觉得,如果没有那时的那些事,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和他,比如说我,这些年,我所有的音乐,几乎都是为了他而做。” “而那个人,明明都跟我领了证,却在昨天,就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样,说什么非要给我一个婚礼。” “说他笨呢,人家是国际知名大律师,跟这个世界上的邪恶势力打得有来有回,说他聪明呢,这些天都没看出来,我忙活来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 话语刚落,舞台下粉丝们惊喜地交头接耳,他们都是忠实粉丝,早就知道夏迩的性取向。赵俞琛更是在人群中呆了,握住酒杯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谢遥和程微岚相视一眼,林盛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个工作人突然冲向舞台,给夏迩的头上别上一个头纱。夏迩从机车外套里一阵摸索,摸出来了个什么,然后脱了外套。 他打开手中小盒,中间竟是一枚璀璨夺目的钻戒。 舞台上,灯光中,夏迩单膝跪地,泪光闪闪,他极力抑制哽咽,掷地有声地说:“赵律师,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目光顺着夏迩的视线看去,某个身穿阿玛尼西装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穿这套昂贵西装的大律师,早已愣在原地,英俊的脸庞被灯光猝然照亮,定格出一片惊愕之色。 《结婚进行曲》应时地响起。 也不知道是谁在赵俞琛身后推了一把,这个人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一步一步,他脚步僵硬,走向舞台上的夏迩。 灯光落在他们身上,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寂静。 “你愿意吗?赵律师?”夏迩抬头看,目光灼灼地问。 “我……” 赵俞琛浑身颤栗,喉咙像被扼住了,想说的却都说不出来。 人怎么可以这么幸福。 “你愿意吗?” “……愿意!乐意!求之不得……” 嗓音都在颤抖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俞琛俯身,当着上百号人的面,捧住夏迩的脸与他接吻。 他吻的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一生。 于是婚礼,梦寐以求的婚礼,就在这里举行了。 鲜花、音乐、观众、旧友,以及角落里送来的张绮年的祝福的目光,都是这场婚礼的一部分。 赵俞琛抱着夏迩,灯光如倾泻的月光,夏迩仰头看他,正如他们闯进彼此生活的那一个晚上。 他在想,他怎么那么漂亮。 而他在想,他的生命里有我了。 只是这一次,你带着头纱,我身穿着西装。 终于,终于,终于…… 携手至此,还有什么遗憾? 圆满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