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但我选权力》 1、久别重逢 大央正兴元年三月初,京城梧桐巷口,枝叶尚稀的老树下。 云无忧一袭惨淡素服,直身而跪。 她膝前是一具裹在旧竹席里的稚子尸体,右手边则立着块斑驳木牌,上书“卖身葬子”几个朱红大字,宛若枯涸的血迹,犹带腥气。 近旁行人熙来攘往,耳畔指点议论声沸沸扬扬,云无忧垂首泣声不绝,哭得心无旁骛,只等着她要等的人。 “你……抬起头来。”驻足者雪衣皂靴,出言踌躇。 云无忧应声仰起她泪水纵横的脸,一张极俊雅的男子面容顿时闯入眼中。 正是她要等的人——统率羽林军的当朝驸马,信平侯杨弈。 而杨弈看清云无忧面容后,仿若被雷劈中般呆立当场。 不消片刻,他呼吸急促,近乎失态道:“曜灵、你、你什么时候……” 云无忧憔悴面孔上浮现困惑之色,杨弈渐渐息了声音。 然而这困惑虽在云无忧脸上,却不在她心里,她对杨弈所言其实早有预料。 方才杨弈口中的曜灵,是指昭平郡主程曜灵,那曾是位风流韵事满京城的奇女子,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就辞世了。 云无忧知道,她与程曜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还很清楚,杨弈便是程曜灵曾经的情人之一。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主动请缨,来盗杨弈手中的羽林军军印。 少顷,杨弈收敛了神色,拿出世家子弟一贯的从容风度,温文尔雅道: “在下雍丘杨弈,字遥臣,忝居信平侯之位,现住梧桐巷中,不知姑娘芳名?” 云无忧当即叩首,字字哀声:“草民云无忧,亟需十两银子安葬幼子,还请侯爷垂怜。” 其实逝者已矣,身后事再喧嚣又有何用,她只是借此契机接近杨弈罢了。 谁让这世上唯有真心最动人,也最能骗人。 云无忧嗓音喑哑,周身悲痛宛如实质,杨弈面露恻隐,向后招招手,侍从会意,从怀里掏出银票递向云无忧。 但还不等云无忧拿到银票,侍从便不知被谁一掌掀翻,栽倒在一旁,银票亦是跌落尘埃。 云无忧眉心微蹙,抬眼望去,只见残阳映照下,一位玉带金冠的锦袍男子正死死盯着自己。 他玄衣上纹龙绣凤,腰横长刀,眉目桀骜,盛气凌人,一看便知贵不可言。 云无忧估摸着是个惹不起的人物,遂捡起地上银票,暗中瞥向杨弈,想知道被人这么下面子,杨弈会作何反应。 杨弈唇角挂上客套而虚伪的微笑,对着锦袍男子拱手:“小王爷这是意欲何为?” 云无忧心下了然,原来是皇室宗亲,怪道如此嚣张。 锦袍男子并不理会杨弈所言,俯下身来平视云无忧,喉间滚出颤抖的声调: “你……你何时回京的?” 瞧这样子,大抵也是程曜灵从前的情人之一,只是还不知他具体身份。 于是云无忧故作茫然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杨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曜灵已过世多年,还请小王爷……” 寒光乍闪,冷刃破空,杨弈未出口的话,被锦袍男子遽然挥向他颈上的长刀截断了。 疯子! 云无忧惊得额上青筋都在跳,心下大骂,但念及如今她只是个孤苦的寡妇,还是并未轻举妄动。 不过须臾,杨弈随行的护卫便与锦袍男子身后的亲兵成对峙之势,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时焦灼。 杨弈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抬手弹了弹颈侧刀刃: “段司年,不要欺人太甚。” 段司年? 云无忧眉梢一颤,竟是小良王…… 据她所知,这位小良王名段檀,字司年,乃先帝托孤重臣良王的世子,战功赫赫但常年居于边关,甚少回京。 而他有位逝世多年的世子妃,正是昭平郡主程曜灵。 眼前,段檀抬起下颔,一双凤眼不怒自威,睨视杨弈道:“杨遥臣,不要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我世子妃的名讳。” 他语气凌厉,言辞猖狂,唇齿开合间,刀锋又往杨弈脖颈进了一寸,隐隐压出一条血线。 看清段檀那双溢满杀气的凤眸,云无忧心中一凛,此人竟是真想要杨弈死。 杨弈这种朱门权贵固然死不足惜,但今日若死在这里,她岂不是前功尽弃? 云无忧当即起身,扫了眼段檀身侧那些煞气冲天的亲兵后,徒手攀握长刀,硬生生将刀从杨弈颈上挪开了。 为扮作一个寻常寡妇,她不能将力道控制得太精妙,以免被看出破绽,因此就只能任由手掌被刀割破。 鲜血迅速自伤口处流涌而出,一滴滴滚落尘泥,云无忧按捺着痛楚,对段檀欠身道: “信平侯方才已将草民买下,草民虽愚昧,但也知主辱臣死的道理,还望小王爷见谅。” 段檀望着她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时晃神,竟脱手将佩刀丢在了地上。 身后亲兵连忙捡起佩刀递呈给他,他却一把将长刀拂开,看向杨弈沉声道: “人给我,近日你犹豫的事,我来办。” 杨弈闻言目光闪了闪,而后像是从不曾跟段檀发生过生死冲突一般,言笑晏晏: “小王爷常驻边关,不曾想对京城的事也是了如指掌。” 段檀不耐烦:“何必废话,人我带走了。” 见杨弈毫无阻拦之意,云无忧心下冷嘲,暗道这些权贵果然凉薄,她刚救了杨弈的命,杨弈却转手就将她卖给了段檀。 但她此番可不是为了段檀而来,念及此,云无忧即刻跪倒在杨弈脚下,噙着泪凄楚道: “侯爷,草民命苦,先夫早逝,幼子早夭,是遇到侯爷才得孩儿丧葬之资,侯爷大恩大德,草民无以为报,愿一生侍奉侯爷……” 杨弈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摇头浅笑: “你我无缘,不必强求,如今你既得了小王爷青眼,日后便是良王府上的人了。” 他语气温柔,却透出无可转圜的意味。 云无忧看出杨弈这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所动摇,于是心念一转朝着段檀膝行几步,扯住他衣角开始大诉衷情: “小王爷,草民得您看中不胜荣幸,但草民已被侯爷买下,常言道一仆不事二主,听闻小王爷一向宽宏大量……” 段檀打断了她:“你从哪里听闻我宽宏大量?” 云无忧神情一顿,段檀又盯着她的眼睛追问: “杨遥臣究竟哪里好,你要这样苦苦哀求留在他身边?” 云无忧被他问得心烦意乱,一时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对着段檀重重叩首: “求小王爷放过草民吧!” 段檀见她如此,有些受不住似的缓缓阖目,几乎要将拳头握碎。 他默然良久才勉强咽下一口气,也不再言语,强行将云无忧扶起,招招手让手下收拾局面,自己扯断袖摆,先为云无忧将右手简单包扎,随后直接揽着肩膀将人带离。 被段檀强塞进良王府的马车里,云无忧抬眼去打量如今正坐在她对面的小良王。 她今日功亏一篑,全是因为此人。 不久前,杨弈命羽林军捣毁了飞雪盟在京城北郊所设的粥棚,将当时施粥之人通通抓捕,看押在京郊狱中。 随后羽林军便昭告天下,说飞雪盟人皆反贼,并放出话来,要每十日斩一反贼头颅,以震叛逆,还将通缉反贼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 而云无忧,正是被全城通缉的飞雪盟反贼之一,那日她本来也要去参与施粥,但幼子性命垂危,她只得留守看顾,因此才逃过一劫。 奈何幼子命薄,终是早夭,她没了牵挂,欲报盟主往日恩德,便请命盗取羽林军军印。 此举既是为救同盟,也是为救这施粥者贼、滥杀者官的荒唐世道。 为证决心,昨日她已在盟中立下生死状,月末事若能成,她领少盟主之位,事若不成,她甘愿领死。 但眼下她所有筹谋,都被横插一脚的段檀给毁了。 大概是云无忧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段檀似有察觉般将视线投向她的脸上。 正对段檀锐利的眉目,云无忧心头一颤,率先开口试探:“不知小王爷有何处用得上草民?草民定当尽心。” 段檀瞬间拧紧眉头:“你是我世子妃程曜灵,不是草民。” 他话音刚落,云无忧便毫不犹豫地出言否认: “小王爷怕是认错人了,草民云无忧,沧州昆吾人士,去年年底为给幼子寻医才入京,绝非小王爷的世子妃。 原是误会一场,还请小王爷将幼子尸身还给草民,放草民下车。” 将云无忧的话收入耳中,段檀面色阴沉,直直盯着她诘问道:“放你下车,让你回去找杨遥臣吗?” 见段檀面色不善,云无忧并未轻易接话。 车内寂静几息,段檀蓦地出声:“方才杨遥臣买你的银票,给我。” 小良王应该不会缺这十两银钱…… 云无忧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段檀接过银票面露嫌恶,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抬手便将银票甩到车外,随后状若无意般开口: “你要葬的那孩子叫什么?” 云无忧垂下眉目,语调低且悲:“林安。” 段檀面上似有怜惜之意,却又转瞬即逝,他欺身上前,将云无忧圈在身下,单手钳住她的面颊,逼她同自己对视: “你做我的世子妃,我会命人将林安厚葬于邙山,你若要去找杨遥臣……” 他冷笑一声: “那林安的尸首就只能去喂乱葬岗的野狗。” 狭小逼仄的一方天地内,男子滚烫的吐息扑面而来,携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他的恫吓极卑劣,却正打在云无忧的七寸上。 云无忧定定看着段檀的眼睛,拳头攥紧又松开,竭力遏制住心头汹涌的杀意,咬牙挤出一个笑:“多谢小王爷肯厚葬安儿。” 见云无忧做出选择,段檀松开钳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缓缓覆上她带伤的右手,珍而重之地摩挲半晌后低声问她: “从前之事,你真的全然忘却了吗?”《 》 2、天女散花 云无忧不欲同段檀这疯子多言,随意点点头迎合。 这倒不算是骗段檀,三年前她在沧州老家曾遭遇一场大火,慌乱中不慎撞伤了头,醒后的确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那时候她亲爹还在世,她们父女感情也深厚,因此她很确定她姓云,不姓程。 段檀垂眼把玩着她纤长手指,静默许久才道:“忘了也好。” “如今你只须记得你是我世子妃程曜灵,你我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当年是奉旨成婚,羡煞旁人。” 虽不知段檀为何认定她就是程曜灵,但段檀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云无忧也只能顺从:“妾明白了。” 短短一句话不知为何说得段檀面露不豫,肃然开口: “你向来不喜妾妇之道,不必如此自称。” “你是郡主,救过君王,战过沙场,一生高贵,不弱于人,即使是对我,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云无忧闻言甚觉惊诧,她只听说过程曜灵有不少情人,没料到作为京城中的贵女,程曜灵生前竟还是个颇有功绩的女将。 不过她本就是做赝品的,照她们盟主的话来说,一知半解还不如一无所知,反正接近杨弈以后,杨弈怎么说,她便怎么演就是了。 可惜她今日却连给杨弈当赝品都没当成,之前准备的一切,只能先拿来应付段檀。 收拢了思绪,云无忧斟酌瞬息,照着段檀口中透露的程曜灵脾性,冲他展颜一笑:“我知道了。” 段檀望着她染上笑意的眉目,眼前缓缓浮现了当年那个明朗赤诚的少女,万千思绪刹那间一齐涌上心头,直叫他眼眶发热,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烧起来。 发觉自己心神激荡得过分,段檀几乎是有些仓惶地撂开了云无忧的手,猛地偏过头去,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攥紧刀柄目不斜视,仿佛要把身前的车帘给盯穿。 云无忧收回手歪头看段檀,她虽然察觉到了车厢内的气氛似有不对,但段檀既然不开口,她对段檀又无所求,便安稳的呆在原地装泥塑木雕,免得说多错多。 不多时,段檀心绪堪堪平复,转头看向云无忧,凛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那孩子林安,是怎么死的?” 云无忧双眸一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段檀默了默,干巴巴道:“节哀。” 云无忧垂下长睫,掩去目中情绪,一时无言。 段檀抿唇,神情不甚明朗,又问:“你亡夫叫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云无忧被他问得一怔,随后面上渐渐浮现出怀缅之色,双目也泛起柔暖的微光: “叫林寻,林寻……是这世上最好的好人。” 见云无忧如此情态,段檀登时沉下眉目,眼底闪过晦暗的戾气,极力压制着声音中的寒意: “听你所言,这个林寻似乎有名无字?” 云无忧微微笑着回答他:“渔猎为生的平民百姓,自然没有字号。” 段檀扬眉,眼神轻蔑,不屑一顾:“如此说来,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在你口中倒像什么隐世巨贤了。” 听出他话里溢出的鄙夷,云无忧心中怒意翻腾,但思及眼下处境,硬是抠着手心忍了下来,作出一个羞赧的笑。 段檀见此面色愈沉,直到下车都一言不发。 二人抵达良王府,云无忧跟在段檀身后从门口走到内院,一路留心看过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王府里连洒扫的婢子都孔武有力身手不凡,看来良王一脉是早有异心了。 但宗室们做反贼向来小器,与村头豪强争家财无异,还真不如她们泥腿子一心改天换日来得酣畅淋漓。 如今良王不在京中,王府诸事段檀一言而决,在他的授意下,云无忧眨眼间便成了府内的女主人,她早夭的孩子林安,也被安葬在了距大央皇陵最近的、墓主非富即贵的邙山之中。 次日清早,云无忧望着铜镜里给自己梳头的侍女,眉头略不自在地动了动。 昨是贫家寡,今成世子妃,可惜她天生穷命,过不惯这人上人的日子。 梳妆完毕,云无忧抬手摸着头上发髻,对镜仔细打量了几番她那张脸。 眉是柳叶眉,但略粗了些,眼是杏仁眼,可其中神采太甚,盖过了水光,面庞先前倒是饱满,然而入京后困顿操劳,如今两颊也略微凹陷了。 说实话,这样一张脸,英气端正是有余的,风流娇媚就差得太远,温柔小意更是不沾边,绝非世间大多数男子青睐的长相,倒是比较容易得到女子的信任。 能靠这张正气凛然的脸纵横情场,昭平郡主的确了得,她但凡有人家三分手段,这会儿大概已经在信平侯府找军印了,而不是莫名其妙被逼到良王府,跟段檀这疯子虚与委蛇。 说疯子疯子到,段檀的身影迈进房中,出现在铜镜里,云无忧当即起身,随他出了良王府。 二人同乘一马经过街头巷尾,任谁看都是一对好伉俪。 巳时左右,段檀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云无忧仍坐在鞍上,环顾四周问询道: “这是何处?” 此处楼阁林立,人声鼎沸,看起来像个闹市。 段檀静静望向前方,平素冷冽的凤眼中似有雾气笼罩,哑声道: “回春坊,天女阁,散花桥。” 云无忧虽不曾来过此处,但也听说过回春坊,此乃京城东街十三坊之首,一向金鼓喧阗,声名极盛。 可顺着段檀的目光望去,她只见到两座被廊桥连起来的楼阁,除了高一些,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她不太明白段檀语气里那股子五味杂陈是从何而来。 段檀牵着马将云无忧带到桥下后,仰面对她嘱咐: “我去办事,你在此处等我。” 云无忧点头,段檀凝视着她的脸,又开口: “不要想着离开,你不会想知道离开的后果。” 短短两天,段檀就已经威胁她第二次,云无忧攥紧了手里缰绳,再次压下心中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莞尔笑道: “小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我是你的世子妃,怎么会离开呢?” 段檀颔首,转身离去。 云无忧看着段檀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她扬起头向远方眺望,眼底一片空茫,浩浩荡荡的红尘里,她像只流落人间的孤雀。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晰的鼓声传入耳中,云无忧回神,目光投向鼓声的来处——廊桥两侧的高楼。 高楼上鼓声渐歇,丝竹管弦之声奏起,悠扬缠绵,引得不少人在楼下驻足。 一位打扮入时的妇人仰头看着楼上,语气十分期待:“看样子,今年第一次天女散花要来了。” 旁边书生不明所以的凑近妇人,好奇道:“什么天女散花?跟这乐声有关系吗?” 妇人面带怀念:“这回春坊的天女散花之景,要从先帝天授十五年说起了。” “那年六月,一个面戴薄纱的女子身穿彩衣,腰结百花,伴着舞女飞扬的红袖和两边鼓乐之声,在满天花雨里自廊桥上一跃而下,将手中海棠别在了情郎头上。” “那景象之美可真是……非人间所有,不知倾倒多少人心,一时传作美谈,被无数文人誉为盛景。” “后来每到春夏,便常有年轻男女借此传情,天女阁和散花桥就是因此得名。” 此时有人插话道:“我记得六七年前那女子的情郎名声可不小——似乎是位姓杨的贵公子吧!” …… 渐盛的乐声吞没了人群的喧闹,廊桥两侧的高楼中,舞女们纤腰高髻,挎着花篮鱼贯而出,舞步翩跹,恍若天人。 云无忧抬眼,只见桥上飞袖如云,落花如雨,一位白衣公子正踏着风声,向她而来。 段檀将手中海棠插上她发髻后旋身落地,在马下仰起脸,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曜灵,芳辰欢畅,平安喜乐。” 段檀说话时的神情近乎虔诚,云无忧看着他,不知怎么,心猛地一缩,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她怔愣片刻后迅速抬手向眼下抹去,心中自嘲,人家小良王为昭平郡主庆寿,她怎么还哭上了,真是别人给点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段檀没料到云无忧会流泪,一时间僵在原地,竟然肉眼可见的有些无措起来。 好在云无忧很快便自己止住了眼泪,她看着段檀神色紧绷的样子暗叹,小良王虽然霸道专横,但看起来对昭平郡主确实是真心的。 她翻身下马,本欲对段檀说些什么,可刚一落地,就在段檀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白衣玉冠,手执纸伞,眉目温润,风度翩翩,正是她要接近的信平侯杨弈。 杨弈面色不知为何甚是恍惚,与云无忧对上视线才回过神,走到段檀身侧温和笑道:“见过小王爷。” 云无忧见状眨了眨眼,忽的发觉这二人面目很是相似,此刻又都身着白衣,站在一起时简直宛如双生,若不是气质差异极大,恐怕会有不少人认错。 看来昭平郡主的口味还挺专一。 段檀看到杨弈,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板着脸想拉着云无忧离开。 可云无忧一见杨弈,满脑子都是军印之事,于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段檀伸过来的手,笑吟吟地跟杨弈搭话: “见过侯爷,这会儿天色晴好,侯爷怎么打起伞来了?” 杨弈一只手向上指了指,微笑看她:“花雨也是雨。” 他的目光极幽深,似乎是在看云无忧,又似乎不只是在看云无忧。 云无忧并未察觉杨弈微妙的神情,笑出声来:“侯爷真会说笑。” 又接着道:“侯爷这是要上哪儿去?” “随意走走,尚无去处。” 答完云无忧的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昨日你走得匆忙,有些物件落在原处,我帮你收在侯府里了,不知你这会儿方不方便去取?” 云无忧心中一动,虽然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但此番杨弈主动邀约,为军印她岂有不应之理: “我自然方便,真是劳侯爷费心,既然侯爷此时得空,不如咱们这就一同前往?” 段檀见这二人在他面前聊得有来有往,脸色早就黑得像锅底,此刻看他们越说越起劲,终于忍不住咬着牙对云无忧道: “什么东西良王府没有,一定要你去信平侯府拿?”《 》 3、相见不识 见段檀开口阻拦,云无忧面上的笑意略有凝滞,看向段檀道: “良王府固然无所不有,但有些物件还是用久了的好,我想小王爷应当能明白这道理,再说信平侯一番好意,我怎能辜负?” 她这话说得段檀心中郁气升腾,当即冷笑一声,强行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对杨弈道: “我忽然想起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就先回王府了,落在你那儿的东西稍后叫人去拿。” 眼看着接近杨弈的事又要被段檀搅黄,云无忧心中一沉,暗暗发力想要脱离段檀。 段檀发觉她的挣扎,目光越来越冷,禁锢她也愈发用力。 将眼前情景收入眼底,杨弈眉梢一挑: “小王爷,我也忽然想起一事,方才我从甘露门过来,似乎听到守门士兵说——良王从燕州巡防回来了。 他老人家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若是骤然在王府中见到云姑娘,我想恐怕是不妙。” 云无忧闻言眸光一闪,京中的王孙公子虽然在外花天酒地没人管,可若要带人回家,是一定得先在父母长辈那里过了明路的。 而她昨日傍晚才仓促入了良王府,段檀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良王,此事若是利用得当,或许她能就此离了段檀。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段檀根本不为所动,看着杨弈满面漠然:“我为何要信你?” 杨弈笑了笑,语气淡淡:“我只是隐约听说,信与不信,全凭小王爷自己。” 见段檀始终无动于衷,云无忧心下一急,顺着杨弈的话加了把火: “方才我在桥下,似乎也听到有人议论说良王回京了。” 段檀转眼看向她:“此话当真?”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无忧点头道:“自然当真。” 段檀思忖一霎,还是信了云无忧所言,将她从怀里放开,扣着肩膀轻声嘱咐: “父王归京,我得先回王府应对,也将你的事告诉他,免得你们起误会,最迟入夜之前,我定会派人到信平侯府接你。” 语罢又扭头对着杨弈厉声道:“杨遥臣,人我暂且放在你那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 随后他便捞起一旁的缰绳,急匆匆地策马而去了。 “云姑娘,走吧。”杨弈持伞走到云无忧身边。 杨弈一走近,浓郁的熏香味顿时扑鼻而来,云无忧被呛得咳了两声,转头看他。 杨弈面上浮现歉然又温煦的笑意: “昨夜实在难眠,沉香熏得狠了,不想这会儿冒犯了云姑娘,真是罪过,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我这一回。” 果然是贵人做派,暗里再杀人放火,人前都是天衣无缝的一张假面,让再刁钻的人也挑不出错处,何况云无忧还对他有所图,自然是连声宽慰。 二人同行离开回春坊,越过凤凰街,并排走进梧桐巷时,巷口几个孩童一起踢着毽子,嘴里念念有词的唱: “梧桐巷里梧桐碧,凤凰街上凤凰游。” 云无忧问杨弈: “侯爷,不知我昨日落下了些什么?” 此时他们快走到信平侯府门口,守门的家丁已经极有眼色地迎了上来。 杨弈收了伞扔给家丁,扭头对着云无忧促狭一笑: “那是骗小王爷的,我今日骗了他两回。” 听明白杨弈的话,云无忧一时怔住,回想片刻后若有所思道: “所以良王归京的事……” “也是假的,你竟信了,还帮着我哄小王爷。” 杨弈干脆点头,肯定了她的揣测,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抬腿迈进侯府的门槛。 云无忧故作懵懂地回应:“侯爷于我有大恩,我怎知侯爷也会扯谎……” 她这会儿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暗道不妙,方才她急着脱身,竟跟杨弈联合骗了段檀,那疯子若发现还不知道要发什么颠。 而且杨弈此人谎话张口就来,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为何会突然将她带来信平侯府……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但为了军印,云无忧还是紧跟着杨弈进府,双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信平侯府的内部布局,一一记在心中。 二人步履不停,直到几乎要将信平侯府横穿的时候,杨弈才终于驻足。 云无忧也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触及眼前景象后心中大震,一时竟忘记言语。 杨弈负手而立,侧头询问她:“此处如何?” 云无忧如梦初醒,感慨万千:“没料到侯府里竟有这样的地方。” 她自入信平侯府以来,目之所及尽是朱楼碧瓦,雕梁画栋,不曾想侯府的最深处,竟藏着这样一座土阶茅屋。 其实眼前这茅屋并不破败,也十分干净齐整,甚至还有一方颇大的花圃。 对几日前的云无忧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居所,可它突然出现在富丽堂皇的侯府里,就难免让人觉得怪诞离奇。 将云无忧的慨声收入耳中,杨弈浅笑道:“怎么?觉得寒酸?” 云无忧则以疑问回答了他的疑问: “侯爷今日为何将我骗来此处?” 杨弈闻言缓缓卸下脸上面具似的笑,周身散发出某种堪称沉重的气息。 他走到茅屋前的石桌旁落座,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平静,开口时却又如同吞下刀子一般艰涩: “这是我与昭平郡主有过交集的一方故地,我把它搬到了侯府里。” 当年他跌落尘泥,是被弃如敝屣的侯府假子。 程曜灵圣眷正浓,是前程无量的高门贵胄,却愿意孤掷一生,披红衣渡夜雨,同他千里奔亡居陋巷。 但时光何其残酷,如今他佩紫怀黄、权势煊赫,成为谁都不可撼动的公卿王侯,可曾经那个璨若烈阳的少女,竟已经连尸骨都不见了。 而他终究没能成为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提及从前那些灼烫的往事时,也只剩下含糊其辞。 “今日是她二十一岁诞辰,云姑娘,你实在是很像从前的昭平郡主,我见到你,一时情难自抑,所以才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还望见谅。” 杨弈毫不遮掩地吐露真情,云无忧作为旁观者尽管伤怀有限,可也心中一动,明白这是个攻心的好时机,当即面带动容之色轻声道: “侯爷待昭平郡主之心,令人感佩。” 杨弈微微一怔,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眉目低声道: “今日在回春坊,我见小王爷为你作了天女散花之景,不知你觉得……觉得如何?” 杨弈的语气非同寻常,可云无忧实在不知其中内情,于是左思右想后才谨慎评论: “后来者倒还罢了,我只觉得那第一个作此景之人,一定是用情至深。” 云无忧语罢,只见杨弈抬眼定定的看着她,面上是一种复杂到她读不懂的神色。 直到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杨弈才移开了目光,声音几不可闻地低语: “用情至深……好一个用情至深。” 云无忧见杨弈因为她一句话不对劲成这样,心里打鼓,没敢接话,从石凳上起身跟杨弈拉开了距离,在茅屋周围转悠起来,暗中探看此地全貌。 她在一簇伸进墙里的枝叶前停下脚步,杨弈声音忽地自身后响起: “那是昔年我与昭平郡主一同种下的梧桐树。” 云无忧被突然响起的人声惊了一跳,缓过神准备回话时却发现了古怪。 她眼前这堵墙……似乎矮得有些过分了。 她转头对着杨弈疑惑道:“此处的墙是不是有些矮了?” 简直是个太适合人翻越的高度。 杨弈颔首:“矮墙翻起来会容易些。” 云无忧讶然,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杨弈这话说的,怎么像是这墙砌在这儿就是为了给人翻的? 将她的神色收进眼里,杨弈脑海中无法自控地浮现出从前。 那时候他被禁足,程曜灵翻墙来看他,以一种京中贵女绝不会有的浪荡姿态,骑在信平侯府的高墙上,却是瞪圆了眼睛,像高处啄食的雀鸟似的,声音也脆亮如鸣,认认真真地抱怨: “杨遥臣,你家的墙也太难翻了!外面竟然一棵树也没有!” 她喜欢爬树,也擅长爬树,所以后来他们在墙外亲手种下那株梧桐,用来落他的凤凰。 然而前尘恍若隔世,他也早已不是当初满怀情思的慕艾少年,因此只是失神一刹,便带着笑继续对云无忧说道: “你日后若是想来信平侯府,可以从那里翻进来,不必同我打招呼。” 猛地被杨弈戳破了脑子里的念头,云无忧心中一凛,笑得颇为僵硬: “这……侯爷莫要打趣。” 杨弈却看着她鼓动道: “犹豫什么,翻墙不是难事,何况那里还有棵梧桐可供攀爬。” 云无忧见杨弈不像是察觉了什么的样子,反而还在给她出主意,心中微动试探道: “侯爷就不怕我偷盗府里那些值钱的宝贝?” 杨弈但笑不语。 这时,一个小厮急匆匆走到杨弈面前道:“侯爷,公主殿下朝着此处过来了,瞧那模样像是不太高兴。” 人尽皆知,能自由出入信平侯府的公主只有一位,那便是信平侯的妻子昌平公主。 她不高兴的原因也很容易想见——夫君带着陌生女子回家,换了谁也很难笑脸相迎。 昌平公主恐怕是冲着她来的,云无忧暗道不妙,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指着梧桐树下那方矮墙道: “要不我现在从这儿走?免得冲撞了公主。” 见她这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慌张模样,杨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倒也不必。” 随后转头对小厮温声道:“去告诉公主,大将军临时有事找我,我就不去见她了。” 当朝大将军是昌平公主的亲娘舅,杨弈以此为借口,也是不欲得罪昌平。 小厮领命,立即动身去拦昌平公主,杨弈则领着云无忧前往侯府门口。 岂料小厮没能拦住昌平,几人终究还是相遇了。 天近黄昏,长廊拐角处,一位身着明黄色华服、云鬓高挽、满头珠翠的女子正逆着满天霞光等在那里。 她容貌昳丽,抬着下巴目光倨傲,满脸骄矜之气,如同一朵兀然怒放的芍药,秾艳又霸道,被身后几十个仆婢护卫拱在最前方。 杨弈见到她立即上前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此举并未平息昌平公主心中的怒火,她冷笑一声,指着低头跪在杨弈身后的云无忧厉声道: “杨遥臣,别想骗本宫,告诉本宫这个女人是谁!” 杨弈这些年做驸马做得无可挑剔,除她以外身边从未出现过别的女人,今天这狐媚子也不知是耍了什么手腕,竟勾引得他破了定。 昌平公主刀一般锋利的目光刺向云无忧脸上,却在瞬息之间神色大变,跟见了鬼似的惊叫出声:“程曜灵?!” 杨弈在一旁温声道:“她并非昭平郡主,还请公主明鉴。” 听到杨弈的否认,昌平公主面色仍惊疑不定,她紧紧盯着云无忧的脸,颤着声音道:“你把手伸出来。”《 》 4、刀光剑影 为什么要伸手? 云无忧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杨弈见状为她解释: “昭平郡主左手掌心有一枚赤红色胎记,形如翎羽。” 竟是如此,那昨日段檀为何会认定她是昭平郡主…… 云无忧心绪翻涌,在昌平公主眼皮子底下将两手手心向上摊开。 见到她白皙光洁的左手掌心,昌平公主总算松了口气,而后像是给自己方才的惊恐找补似的,嗤笑着尖声嘲讽道: “看来的确不是程曜灵那个贱人。” “不过你们俩如此相像,又都喜欢跟男人纠缠不清,可真是如出一辙的下贱。” 昌平公主的话太难听,云无忧心头登时窜起一阵无名火,但思及二人地位差距,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她目光瞥向杨弈脸上,想看看这位跟昭平郡主关系匪浅的驸马爷会作何反应。 只见杨弈一脸平静,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 明明雍丘杨氏是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家,在大央七贵中也名列前茅,他还是家主,位高权重,面对昌平公主,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意为心爱的女子辩驳。 云无忧不由得心中发笑,这还是那个在茅屋前对着她追忆昭平郡主的深情男子吗?真是变脸如翻书,跟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杨弈不在乎昌平公主对程曜灵的中伤,云无忧却有话要说,她仰脸看着昌平公主的眼睛肃然道: “人死如灯灭,逝者已矣,公主殿下何必如此恶语伤人。” 响起的女声低哑混浊,与记忆中那个明亮飞扬的人天差地别。 昌平公主于是更加笃信她并非程曜灵,彻底不将她放在眼中,觉得她很可笑似的反问: “伤人?程曜灵早就变成鬼了,可不算是人,至于你嘛——很快也会跟她一样变成鬼,如此说来,本宫怎么能算恶语伤人呢?” 昌平公主话里透出的傲慢和恶毒让云无忧逐渐攥紧了拳头,眼中迸发出暴烈的杀意。 她盯着昌平公主的脸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她们二人近在咫尺,只要她想,瞬息之间就能要了昌平公主的性命。 昌平公主被云无忧吓得向后踉跄两步,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站在武阳长公主坟前,剑指她眉心的少年将军。 顿时一阵凉气从脊椎骨窜到头顶,惶恐地对着身后护卫尖声大叫: “来人!快来人!给我把她抓住!” 几个护卫闻声而动,制住云无忧后想让她恢复跪姿,谁知不论他们怎么摆布,云无忧的膝盖就是软不下去。 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杨弈终于对着昌平公主开口: “她是小良王的贵客,稍后良王府会来人接她。” 昌平公主闻言怒火更盛,冷笑道: “段司年的人?怪不得这么嚣张,原来是有那个野种在背后撑腰。” 杨弈丝毫不受她情绪影响,仍旧声线平稳:“良王府的人快来了,微臣得送她到前厅去。” 昌平公主转头看他,眯起眼睛愠怒道:“驸马,你这是在拿良王府吓唬本宫?” 杨弈后退一步,对着她拱手鞠躬:“微臣不敢。” 见杨弈还算顺服,昌平公主将视线回落到云无忧身上,趾高气扬地一挥袖: “这个人本宫要了,良王府如果着人来问,你就说本宫看中了她,要留她在公主府伺候。” 听见昌平公主的话,云无忧眸光更沉,手上本能般开始蓄力,心道要是被昌平公主带走,她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但……若是此时暴露武力反抗昌平公主,一定会引起杨弈的戒备,盗军印之事可就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云无忧唇线紧抿,还是卸了手中力道。 而昌平公主话音刚落,一个冷傲的声音便自她身后响起: “你的公主府太小,恐怕住不下我家世子妃。”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廊下,一个高大凌厉的身影正自昏黄天光中大步走来。 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家丁则苦着脸对杨弈告饶: “侯爷,小王爷铁了心硬闯,实在是拦不住。” 杨弈见识过段檀的霸道,并未怪罪家丁,挥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对着段檀见礼。 段檀对他视若无睹,直接略过他迈向云无忧处,只顾着拨开护卫,将云无忧从旁人手中解救出来。 而昌平公主见了段檀自出现以来的所作所为,面上浮现出些许惊异之色,抚着发髻刻薄道: “你方才说世子妃?本宫没听错吧?段司年,拿一个赝品当真,你是瞎了还是疯了?” 云无忧此刻已被段檀护在身侧,闻言抬眼去看段檀的神色。 结果段檀跟听不见昌平公主的话一般,牵着她径直往侯府门口迈去。 “段司年,给本宫站住!”昌平公主扬手一挥,示意护卫拦住二人。 被一堆兵甲齐全的护卫拦住去路,段檀右手缓缓按上了刀柄,眼中寒光闪过,并未转头看身后的昌平公主一眼,冷声道: “敢问公主殿下究竟有何贵干?” 昌平公主察觉了他的动作,冷哼一声,绕到他身前诘问道: “怎么?你昨日兵围梧桐巷口犹嫌不够,今天是想在信平侯府大开杀戒了?” 段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手始终没有从刀柄上挪开。 二人对峙良久,昌平公主自觉没趣,又走到杨弈身旁,刻意叹了一声,语带奚落: “驸马,你何时变得这样窝囊了?羽林军要是不中用,可以跟本宫借兵。” “本宫公主府的府兵,虽然比不上段司年手下从边关杀出来的金鳞铁骑,但也都是出自大将军长河营的精兵强将。 为你护身绰绰有余,也省得你总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传出去丢本宫的人。” 昌平公主的意思,是想趁机在杨弈身边安插她的人。 杨弈自是不愿,唇角挂上得体的微笑,与昌平公主推拉起来。 趁他们夫妻二人博弈,段檀找准时机,护着云无忧,迅速在护卫的包围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等昌平公主反应过来对手下发号施令之时,早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向侯府大门跑去,无计可施。 突出重围后,他们在侯府门口与副将等人会合,直至月上梢头,一行人总算回到了良王府。 王府卧房中,灯盏下,为云无忧将有些渗血的右手重新包扎后,段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件递给了她。 云无忧接过这个和镯子有些相似,但似乎又甚是不同的物件,好奇道:“这是何物?” 段檀闻言嘴角略微勾起一个弧度:“给你的生辰贺礼。” 随后将灯盏移到云无忧眼前,以便她看清礼物的细节。 原来是给昭平郡主的寿礼,云无忧神情一顿,复又恍若无事般笑开,在灯光下打量着这支流光溢彩的手镯,口中赞道: “这镯子真是精巧。” 这手镯连着戒指,构造颇为复杂,上面还缀有不少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段檀对她的赞叹很是受用,凝视着她的脸道: “它是我画了图纸专程找匠人打造的,别有妙处,等你戴上后便可知晓。” 云无忧含笑点头:“小王爷费心了。” 得到云无忧嘉许,段檀垂下头看手镯,眉眼被灯光染上暖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情: “这些比不上你曾为我所做的万分之一。” “那天女散花之景,本是当年我生辰时你为我所作。 我今日不过是效仿你所为罢了,真要算起来,你此次生辰,其实我只在这镯子上费了些心思。” 将段檀的话收入耳中,云无忧眉梢微动,觉得他说话时的口吻听起来似乎有些别扭…… 但不等她继续细究其中的古怪之处,段檀的触碰便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段檀正有些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仔细地为她戴着镯子。 见段檀并未对她光洁的左手掌心展露出一丝异样,云无忧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 “今日我听闻昭平郡主掌心有一胎记,但我手上空空如也,小王爷是否真是认错人了?” 段檀头也不抬,斩钉截铁道:“我不会认错。” 他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云无忧恍然大悟,终于想通方才段檀的语气违和在哪里了,那分明就是人在做戏时的口吻! 她登时心如明镜,段檀恐怕只是在自欺欺人的借她演一出失而复得的戏码。 发妻早逝,痛不可当,忧思难忘,再寻替代,所谓“小娘子一笑,恰如吾妻少年时”,真是话本里的滥俗桥段,林寻从前不知给她讲过多少回。 云无忧凝视着段檀全神贯注的侧脸。 世间男子就是如此可笑,总是以深情之名做下滥情的蠢事,白日里段檀对昭平郡主的所谓深情,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就在云无忧思绪辗转间,段檀终于为她戴好了镯子,随后就势握上她的手指向前方,手指不知在何处扣了一下,便有箭矢自其中飞出,击碎了远处的花瓶。 云无忧抬起戴着镯子的手腕,目不转睛地反复打量,颇为惊喜: “这是腕箭?好厉害的暗器!方才在信平侯府怎么不拿出来?我戴着它,也好对小王爷有所助益。” 段檀看着她点头: “是腕箭,能连发三矢,但箭矢上没有淬毒。” 其实哪有暗器不淬毒的,只是段檀想到她向来不喜用毒,便做了个光明正大的暗器出来罢了。 语罢顿了顿,又回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我不想送你贺礼时,身边是刀光剑影。” 云无忧摸了摸镯子脱口而出道: “可你送的这腕箭,正是面对刀光剑影时该用的。” 对于云无忧的不解风情,段檀一时无言,于是坐回了椅子上,开始沉默地擦刀。 云无忧见他一心一意坐在那里擦刀,总算察觉自己方才所言似乎是有什么不妥,于是凑近了段檀正在擦的刀赞道: “小王爷这刀很是不错,削铁如泥锐不可当,咱们今日能从良王府脱困,多亏了它。” 段檀此人位高权重,有时候的确好用,譬如今日在信平侯府中,若不是他神兵天降,云无忧还真是进退两难。 而为盗取羽林军军印,以后这样的时刻恐怕少不了,所以云无忧并不介意在面上哄哄段檀,跟他打好关系。 见云无忧离刀太近,段檀眉心皱了皱,不动声色地挪了些许位置,而后继续擦着刀,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这把刀是我亲手锻造的,你若是喜欢,我也为你锻造一把,你我夫妻,正好合练鸳鸯刀。” 将段檀所言收入耳中,云无忧面色顿时有些讪然,哄归哄,她可没想跟段檀当真鸳鸯,于是抬起右手在段檀面前晃了晃: “不必不必,还是这腕箭更适合我,我最喜欢暗箭伤人。” 段檀被这话逗的终于肯正眼看她,声音里也掺了点笑意:“真是胡言乱语。” 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刀收回鞘中,问她: “你落在信平侯府的东西拿回来了吗?”《 》 5、鸢飞鱼跃 云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思及今日随杨弈哄骗了段檀之事,试图蒙混过关地含糊道:“拿回来了。” 听清云无忧的回答,段檀垂下眉目,将佩刀搁在桌上,昏黄的灯光流过他脸庞,竟映出了几分平日里绝不可能显露出的脆弱。 他今日发觉被杨弈骗了之后,刚回到府里便带人到信平侯府接云无忧,路上副将对他再三保证,昨日亲兵们连云无忧掉在地上的头发都收走了,绝对没有遗漏任何物什。 良王回府就更是莫须有之事,完全是云无忧跟杨弈合伙骗他。 但云无忧骗他,他不也在骗云无忧么,何况他跟杨弈之间,被抛弃的人向来是他,早该习惯了…… 他隐在暗处的面容愈发阴翳起来。 而云无忧见段檀并未当场发作,也没仔细盘问,心下一松,只当是混过去了,斟酌着眼前人的脸色也没再开口,免得无意间触了他的霉头。 半晌后,一位两鬓斑白的太医拎着药箱入门,段檀才缓和了神色,命他给云无忧看脉。 云无忧对此其实颇为抵触,自半年多前幼子林安被诊出毒症后,她已经讳疾忌医很久了。 毕竟小病忍忍自会痊愈,不必耗费精力和银钱去看诊买药,大病时药石也无用,何苦挣扎。 “太医说,你外强内虚、气机郁滞,情志不畅、心神不宁,长此以往怕是会伤及根本,有损寿数。” 在外间同太医交谈许久,将其送走后,段檀对云无忧道。 云无忧对此不置可否,颇随意地笑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应当无甚大碍。” 有大碍也无妨,横竖她现在孑然一身,若真大限将至,寻个恰当时机,为飞雪盟的功业舍了这条命便是,也算英勇就义,死得其所,不枉此生。 见她这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样子,段檀眉峰隆起,面露不豫: “我命人熬了安神汤,等会儿送过来,你记得趁热服用。” 云无忧笑得敷衍,只觉得段檀此举实在是多管闲事。 她的心思段檀并未察觉,语罢便离开了卧房。 昨日入良王府时,云无忧说要为先夫林寻守孝三年,须与段檀分房而居,当时段檀面色虽难看至极,当场拂袖而去,却到底是默许了。 段檀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早上给云无忧梳头的侍女戚娘推门进来道: “世子妃,这是小王爷让送过来的安神汤。” 云无忧起身迎她,温和笑道: “夜里凉,劳烦你前来送药,快把碗放下吧,明早再过来收拾也不迟,现下赶紧回你屋里去暖和暖和。” 戚娘谢她体谅,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搁在桌上后,便缓步退出了卧房。 云无忧盯着桌上的安神汤看了半晌,心中一阵厌烦,端起药碗抬手就倒在了窗外,随后便迈向里间就寝。 翌日晨光熹微,她睁眼没多久,堪堪穿好衣裳便听见了外间的动静。 于是云无忧顶着一头散发便跑到外头,想看看是否有急事发生。 迈入小厅中,只见段檀一袭白衣,头戴玉冠,正负手立在窗侧,戚娘跪在他身前,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看不真切。 此时段檀听见里间有人出来,侧头看过去,见到是云无忧,顿时眉头皱得更紧,目光也阴阴沉沉地死盯着她,简直像一头随时会扑上去把她吞吃入腹的猛虎。 云无忧被吓得脚步一顿,连忙低头打量自己。 她衣衫都是齐整的,也就没梳好头,这不至于犯了什么死罪吧?段檀摆出这架势是为什么?谁惹他了? 云无忧一头雾水,满眼不解地望向段檀,此人这两日穿的如杨弈一般素雅,怎么脾气就不能也同杨弈一般温和? 好在段檀没让她困惑太久,不消片刻便开口道: “昨夜的安神汤,你倒在窗下了。” 声音低沉,语气不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没留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 可是……气性这么大就为一碗安神汤? 虽然想不通,但不妨碍云无忧看出段檀应当是动怒了,于是她试图安抚道: “那安神汤口味太苦,我一时喝不惯,又不想拂了小王爷的好意,所以才……” 段檀静静地看着云无忧的嘴一张一合,耳边萦绕着她还算合情理的解释,嘴角却逐渐扯出了一抹讽刺的笑。 少顷,他忽然发问:“你面对杨遥臣时也是如此吗?” 云无忧怔住,一时间没明白这事跟杨弈有什么关系。 看着云无忧一无所知的脸,段檀偏过头看向窗外,意兴阑珊道:“罢了”。 见段檀不欲再追究此事,云无忧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扶起一直跪在那里的戚娘。 段檀抬手,叫来两个婢子装扮云无忧,他则迈步先离开了卧房。 他离开后,戚娘端着空药碗看向云无忧,叹气道: “昨夜这碗安神汤,是小王爷从医师那里专门挑的药方,药里的饴糖,是小王爷后来亲手加的,在端出药房之前,小王爷亦是亲口试过药,说了温度适中,不算涩口。” 听了戚娘的话,云无忧神色一僵,心知段檀方才定是看出了她在扯谎。 梳完了妆,戚娘将她引至王府门口,段檀正在马车里等她。 坐在车里跟段檀相对,云无忧发觉段檀冷着脸不肯看她,也不同她言语,似乎还在因方才安神汤之事与她置气。 她自知理亏,于是开口笑道: “小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段檀并不搭理她递来的台阶,坐在那里仿佛老僧入定,云无忧好脾气地又搭了两次话,见他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也不再自讨没趣。 过了半晌,马夫停车下马,段檀率先迈了出去,落地后又回过头伸手来接她。 云无忧见状怔愣一瞬,心道这会儿怎么不置气了。 但毕竟出门在外,不好让段檀下不来台,她还是很给面子地绽出笑脸,攀着段檀的小臂落了地。 站定后,她本想辨认一番面前府门上的匾额,弄明白这是何处,但段檀拉着她走得太快,不等她看清匾额上的字迹,便已经入了府。 迈过门槛踏进前院,段檀总算是肯出声了: “这是高唐侯府,临阳程氏如今的族长——太史令程简,上月末赴京就任,为庆升迁之喜,如今正在此办他的烧尾宴。” 烧尾宴,一席五十八道名菜,光糕点就不下二十余种,盘中尽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 宴上最令人称道的“素蒸音声部”,以精细食材制成七十件歌女舞女像,个个身姿曼妙,栩栩如生,却只看不吃。 可谓极尽奢侈靡费,但在如今的京城权贵中俨然已经成了风气,官员们不惜豪掷千金,也要借此宴友联亲,追名逐利。 云无忧对这宴并不陌生。 她入飞雪盟后,通过盟友的门路,捡到过几次大人物们宴毕后剩的残羹冷炙,滋味不错,算是入京后难得尝到的几回荤腥甜味。 不过这会儿她根本顾不上什么烧尾宴,她只知道高唐侯府是昭平郡主程曜灵的家!段檀今日为何要带她来此?! 云无忧被一种不妙的预感笼罩,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刚想开口问段檀到底意欲何为,却见他正对着不远处点头。 段檀这难得和善的表态让云无忧顿时心生诧异,她顺着段檀的视线望去,没多久便在满院宾客里找到了一位紫衣金钗的少女。 那少女英气逼人,神采奕奕,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尚未出阁的发髻,贵而不骄,风姿不凡。 就在云无忧打量的间隙,她已来到了段檀跟前,利落地见礼后,便笑嘻嘻地同段檀攀谈起来: “姐夫,之前从没见你赴宴时带过哪位女子,今日怎么……堂姐?!” 转眼看清云无忧的脸,紫衣少女愕然惊呼,人都僵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完全忘记了身为贵族小姐的矜持。 段檀则对她有些失礼的举动并不在意,甚至看起来心情颇好地对她介绍道: “若鱼,来见过你堂姐。” 这下程若鱼岂止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几乎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看看段檀,又看看云无忧,一时间喉头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云无忧更是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觉得段檀真是疯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高唐侯府如此言行,无异于昭告天下昭平郡主回来了,可现下他身边这个人不是昭平郡主程曜灵,是她云无忧! 一个跟这里、跟京城所有权贵都无关的人! 以假充真、鱼目混珠的过家家把戏,在他的良王府关起门来玩玩还行,这里可是高唐侯府,昭平郡主亲族所在之地!难道他以为所有人都没长眼睛吗? 程若鱼勉强镇定了下来,她并未接段檀的话茬,而是在上下打量了云无忧一番后,拉起她的左手,将掌心摊开,指给段檀道: “姐夫,这位姑娘掌心白皙,空空如也,并无胎记,就算面貌相似,也绝不是我堂姐,姐夫莫被骗了。” 程若鱼将此事戳破,段檀却置若罔闻,反而又对着云无忧介绍道: “曜灵,你之前受伤忘记许多事,可能不记得了,这是你堂妹,单名鸢,字若鱼,是你叔父的女儿。” 云无忧抬眼,一言不发地瞧着段檀。 程鸢见段檀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还变本加厉起来,面上流露出些许羞愤的神色,咬了咬嘴唇,连招呼都没打便跺脚跑开了。 “若鱼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了。” 段檀站在人家门口眉梢微动,语气自然得诡异,仿佛他真是一位诚心来赴宴,却被程鸢这个主家怠慢了的普通亲眷。 云无忧面无表情,心中被荒诞感席卷,冷声问他:“小王爷是想毁了程太史令的烧尾宴吗?” 段檀闻言却只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看不懂段檀这个疯子的神色,云无忧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在院内环视一圈,发现不少宾客都伸长耳朵正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她想不明白段檀究竟意欲何为,也不想陪段檀把这场已经荒腔走板的戏唱下去了,她现在只想离开眼前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 6、道家高人 但云无忧稍有动作便被察觉,背后很快伸来一支结实的手臂将她拦腰截住,是段檀不动声色地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云无忧咬牙,简直想把头上的银簪拔下来扎进段檀心口,偏头躲开段檀近在咫尺的鼻息,她眉头微动,极力掩饰着面上的不豫。 段檀瞥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只强行揽着她向高唐侯府的厅堂走去,路上遇到旁人见礼,一一颔首而过。 而他们还未走到厅中,今日宴会的主人——太史令程简便已经捋着胡子一脸惊喜地迎了出来: “小王爷日理万机,公事繁忙,今日竟拨冗前来赴宴,老夫我真是荣幸至极呀!” 临阳程氏人丁不旺,嫡支子弟寥寥,先帝在时多有抬举,暂且看不出颓势,但去年短短一年内,先帝驾崩,老高唐侯程谦也辞世,日子一下子就艰难起来。 现下连族长都是无爵位傍身的旁系程简,堪堪在明面上维持大央七贵之一的荣耀罢了。 好在这些年段檀没少关照程家,程简亦是深受提携,短短几年内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如今更是入京住进了程氏主家,因此这会儿面对段檀极为热络。 二人客套一番后,程简看着云无忧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程太史令早年多在临阳,怕是还未曾见过你家昭平郡主。” 段檀答得轻巧,听在程简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开,让他呆立当场,迟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 人尽皆知昭平郡主程曜灵已经故去三年了,眼前这女子是从何处而来?!小良王这话又是何意? “世伯,开宴还早,先让姐夫进来坐吧。”程鸢的声音从厅中传来。 程鸢的解围让程简顿时如蒙大赦:“对对对,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让小王爷一直站在这儿,先入座先入座。” 程简满面堆笑地引着段檀入内,云无忧则沉默地跟在段檀后头入席就坐,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而段檀也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入座之后鲜少开口,只在旁人问他时吐出几个字。 于是宴席上一时间全靠程鸢往来交际,她处世极有分寸,不将云无忧的身份摆在台面上,也并不忽视云无忧,几番谈笑下来,云无忧对昭平郡主这个堂妹甚是青眼,评价颇高。 “呀!奴婢该死,还请贵人恕罪。” 觥筹交错间,一个侍女不小心将茶水撞翻在了云无忧身上,急切告饶道。 段檀当即脸一沉,眉心拧起,云无忧在他发作之前,赶紧开口将那毛手毛脚的侍女给打发走了。 程鸢将一切尽收眼底,对着被茶水泼了个满怀的云无忧温和笑道:“一直穿着脏衣裳也不妥,我带你到后边去换一身吧。” 云无忧依言起身,随她前往后院。 路上,程鸢开口闲谈起来:“方才姑娘在席上甚少开口,看着像是个稳重人。” 云无忧客气道:“我粗陋,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少开口的好。” 程鸢笑眯眯地挽上云无忧的胳膊:“说来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云无忧闻言怔了一瞬,心知无法欺瞒程曜灵的亲堂妹,于是坦诚道:“我名云无忧,无字,沧州昆吾人士。” 其实她本就不喜欢骗人,只是近来情势所迫,很多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程鸢没料到云无忧答得如此干脆,神情一顿又迅速恢复过来,望着云无忧的眼睛赞许道: “云无忧,任红尘白日忙如火,但云漾无忧,此乃道家高人诗作,真是好名字。” 可惜云无忧不通诗赋,压根儿听不懂,只能干笑两声以作回应。 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个来头,但说实话,她觉得是程鸢想多了,因为给她取名的亲爹是个出身行伍的大老粗,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什么道家诗句了。 见云无忧没回话,程鸢十分亲昵地摇着她的手,又开口道: “你是沧州人,有这样一个名字,长得又肖似我堂姐,若是给忠节夫人看到,不知该怎么疼你呢。” “忠节夫人?”云无忧疑惑。 程鸢点头,耐心同她解释: “就是我堂姐的生母,她也是沧州人,忠节夫人是她的封号,京中被封夫人的官眷其实不少,但她的封号是先帝当年特赐,可比男子中的‘定远侯’,不是一般的荣耀。” “她与我伯父伉俪情深,本是夫妻中的楷模,可惜我伯父早逝,只在她膝下留了我堂姐一个女儿。 几年前我堂姐犯下大错,险些被逐出族谱,她代女受过,出家在城北灵泉观做了道士,断了尘缘,不再见人,连去年我父亲葬礼都不肯露面。” “原来如此,也是个可怜人。”云无忧轻叹。 看到云无忧脸上的遗憾之意,程鸢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古怪道: “你不觉得,我堂姐带累生母至此,很是不孝吗?” 昭平郡主是离世之人,死者已矣,再加上云无忧其实直到现在都对程曜灵知之甚少,不欲论其是非,便没有回答。 程鸢也不再开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她们便抵达了后院的一间小屋,程鸢在门口停下脚步,让云无忧进去换衣裳。 云无忧不疑有他,进了小屋直奔衣柜,颇幸运地找到了一件同她身上穿着相仿的衣裙,可等她换装完毕想要出去时,却发现屋门从外面被锁起来了。 “程小姐?” 云无忧试图寻找将她带来此处的程鸢,可惜对着门口大声呼唤了好一会儿,始终无人应答。 于是云无忧开始在屋子里摸索起来,试图找到脱困之法。 很快,她的目光停在了那扇被锁住的窗户上。 但正当云无忧抡起木椅向着窗锁砸去之时,屋门处传来了开锁的动静,她当即放下木椅,朝着屋门走去: “程小姐,你方才怎么不在?是有急事——” 门开后,云无忧出口的话戛然而止,神色大变。 因为来人不是程鸢,而是一个陌生的壮汉。 他一副程府家丁打扮,生得高大魁梧,面颊浮肿泛红,双眼迷离,呼吸粗重,行动时浑身的肌肉与肥肉如水浪般震颤,身上还散发出酸臭的酒气,看上去醉得不轻。 “小娘子……嗝……来陪大爷玩玩儿。” 醉汉声如雷鸣,朝着云无忧步步逼近,云无忧飞速后撤,敏捷地射出一枚腕箭,向醉汉甩去。 云无忧不想闹出人命,因此并未射中醉汉要害,只想逼他识相退去。 腕箭穿透醉汉左肩上方,溅出血来,可他见了血却并未退去,反而更加凶狠急躁,嘴里骂骂咧咧的,肉山般扑向云无忧: “躲什么……难道还怕老子亏待了你不成……他爹的,老子有的是钱!只认钱的贱人!” 既然他非要找死,那云无忧也乐得成全他,摸上方才那把还算趁手的椅子后,她抡起椅子就照着醉汉脑袋砸了过去。 木椅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与醉汉的天灵盖相撞,炸开“嘭”的一声,是骨骼碎裂的声响。 醉汉被砸得头破血流,酒终于醒了大半,痛苦不已地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哀嚎。 老娘可不是京城里未经世事的千金小姐,云无忧冷眼看着脚边的手下败将,对自己一如既往的臂力还算满意。 徒手扯开之前换下来的衣裳,将那醉汉五花大绑后,云无忧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莫名失手的侍女,离奇被锁的房间,突然出现的醉汉,都在短时间内被她碰上,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恐怕是有人在针对她……云无忧眯起眼睛,一脚踩在醉汉头上思索起来。 …… 此时的侯府大堂。 段檀频频将视线投向门口,迟迟不见云无忧,他无法抑制的逐渐心生烦躁。 下一刻,程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下意识向其身后看去,以为后面跟着的应当是云无忧。 但那人露出身形后,他才发现竟是高唐侯府如今的太夫人袁氏,袁氏手里拉着的则是只有十三岁的现任高唐侯程禄。 没见到想见的人,段檀皱着眉继续注视门口,却始终不见再有人进来。 “见过小王爷。”袁氏一进门便带着程禄过来给段檀行礼。 段檀右手虚抬,对着眼前的母子二人微微颔首后,看向一边的程鸢开口道:“你堂姐呢?” 结果还不等程鸢回答,程禄便格外惊诧的接话道:“堂姐?堂姐不是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吗?” 他话音还未落,段檀的脸就沉了下来,周身气势吓得程禄打了个哆嗦,立马缩着脖子往袁氏背后躲。 程鸢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捂着胸口懊恼道: “都怪我,一听母亲回来就急着跑过去接,竟把云姑娘给忘在后院了。” 段檀闻言冷眼看着她,意有所指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毛躁的人。” 程鸢的表情登时有些僵硬,但还不等她为自己开脱几句,段檀便又开口: “还有,那是你堂姐程曜灵,不是什么云姑娘,今后别再记错。” “现在带我去后院找她。” 程鸢脸色难看,嗫嚅片刻,还是没敢说出高唐侯府后院禁止外男出入这句话,看了一眼正护在弟弟身前的母亲,她压下心中的苦涩,强撑起笑意对段檀道: “姐夫,正巧府中近日新到了一批锦缎,我想在席上问问,看有没有夫人小姐愿意顺道同我去后院挑选一番。” 段檀却并未理会她的请求,抬腿走到她身侧,只沉声道:“谁也不准跟来。” 语气和神色一样冰冷,完全没了今日刚入侯府同程鸢交谈时的和善。 无法违逆段檀,程鸢只好动身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二人抵达木屋前,只见房门虚掩,里面不时传来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段檀瞬间变了脸色,一脚将房门踹得大开,整间屋子都随之震颤,浮尘飞扬,呛入鼻腔,而他全然不顾,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屋里,到了床帐前却蓦地停下脚步。 因为帐里隐约透出的,那支裸露的男子手臂上纠缠着的,正是云无忧今日同他出门时穿的衣裳,他亲自挑选的天青色短衫。《 》 7、高门秘事 就在脑海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之际,段檀余光捕捉到了窗角处一个跃动的纤长手影,理智这才缓缓回笼。 此时程鸢也来到了段檀身后,看到床帐里依稀露出的荒唐景象不由得失声惊叫,捂住脸转过了身: “姐夫,这……我先前只是让她在此处换衣的……怎会如此……” “是你设计的。”段檀语气笃定,一开口就给程鸢判下罪名。 程鸢闻言如遭雷击,大声辩驳道:“姐夫,我一向崇敬于你,你怎能如此想我?!” 段檀将手按在刀柄上,转脸逼视着她的眼睛: “之前那个丫鬟将茶水倒在曜灵身上并非意外,目的是让你有借口将她单独带到此处,趁机构陷。” “方才在席上,你试图将夫人小姐们引来后院,也是刻意为之,目的是把事情闹大,让曜灵今后在京城无立锥之地。” 程鸢步步后退,泪流不止,直至脊背抵上墙壁,还是颤着声音坚持否定段檀的推断。 见她咬死不认,段檀面上嫌恶更甚: “你歹毒至此,根本不配做她的堂妹。” 段檀这句宣判一出,程鸢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上浮现了怒色,她十分反常的停下泣声,从怀里掏出手帕抹去脸上泪痕,直视段檀道: “是我做的又如何,姐夫,你以为这就叫歹毒了吗?” 程鸢话音刚落,床侧那扇窗户便从外面被一脚踹开,云无忧讽刺的声音传入她耳内: “这还不叫歹毒吗?程小姐可真是谦虚。” 她从一开始就不在屋里,先头那醉汉被她打晕丢到了床上,段檀进屋后,她便在窗外用手势提醒段檀程鸢有问题,本来只是试探,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答案。 说个难听的,今天遭此横祸的如果不是她云无忧,而是个体弱些的寻常女子,恐怕难逃受辱。 程鸢在宴席上体面周全,这事却干得简直丧尽天良,竟还有脸出口辩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骂她歹毒都算抬举了。 而程鸢看到此时倚在窗框上、探头奚落她的云无忧,再望向站在那里对她满眼鄙夷的段檀,刹那间明白了一切,竟忽地笑出声来。 眼看着她越笑越癫狂,云无忧头皮有些发麻,皱着眉头开口:“程小姐……” “你闭嘴!一个赝品,哪来的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这会儿即使是在段檀面前,程鸢也彻底懒得装了,厉声打断了云无忧的话。 云无忧眉梢一挑,得,这是人家京城里公侯小姐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哪儿有她一个平民寡妇张嘴的余地。 云无忧看得开,段檀面色却极为阴沉:“程若鱼,她是你堂姐。” 他看着程鸢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程鸢嗤笑:“我堂姐早就魂归地府了,她要是泉下有灵,看见你为了一个赝品如此做派,恐怕会笑得直不起腰吧。” “不过我其实很好奇,程曜灵她明明忤逆不孝、离经叛道、水性杨花,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还对她念念不忘?” “小王爷,方才你说我不配做程曜灵的堂妹,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是程曜灵不配做我堂姐才对。” “而且姐夫,你莫忘了,当初真的与你拜过堂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精彩,听完程鸢一番控诉,云无忧只觉得这真比她从前听林寻讲过的任何一篇话本子都精彩,不愧是高门秘事,就是比村口的家长里短刺激。 都说昭平郡主风流,听听程鸢这番话,小良王也是不遑多让啊。 云无忧自觉事不关己,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段檀作为局中人,面色则晦暗得吓人,周身也渐渐被一种浓稠的、无比凶戾的血腥气笼罩,仿佛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却始终守着尸身不肯离去的厉鬼。 感知到段檀身上正散发出的骇人气势,程鸢咽了咽口水,终于明白她做得过头了,心中难以抑制地涌现出几分惶然。 “最后一回。”段檀目光森寒,盯着程鸢缓缓开口: “看在曜灵的面子上,这是我最后一回放过你。” 语罢,段檀扭头一刀劈开床帐,刀身带着罡风向床上人斩去,立时血溅三丈。 他转身离开屋内,再没有看程鸢一眼。 身后,程鸢身躯下滑,整个人都软倒在了墙根处,掩面啜泣起来。 屋外,还在看戏的云无忧被段檀锁住手腕,一路拽向前厅。 她本想挣开,因为段檀用得力气着实不算小,但瞄了一眼此人脸色,云无忧打了个寒颤,还是识相的放弃了。 二人抵达厅堂,宴席上的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主家程简也端着酒杯跑到段檀身侧攀话。 段檀一律草草应付,随后从离他最近的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将云无忧推到自己身前,对着满堂宾客敬道: “今日程太史令烧尾宴,我作为晚辈本不该抢他风头,但昭平郡主——也就是我世子妃归京一事实在非同小可,贸然借机宣告此事,还望诸位体谅。 若有鲁莽冲撞之处,我自罚一杯,权当谢罪。” 段檀这番话把众人惊得瞠目结舌,厅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在满堂宾客错愕的目光中,段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直接揽着云无忧离开了高唐侯府,全然不顾今日之举会在京城里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随着段檀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宣告,云无忧就这样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昭平郡主程曜灵,她一时间只觉得如坠梦中,还是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 二人返回良王府,黄昏时,皇后自重明宫中传来懿旨,要昭平郡主入北宫女学执教。 接旨回房后,云无忧与段檀对坐桌前,面上没有一丝喜色。 没有反贼不想进皇宫,但她想的进皇宫,是随盟主他们一起打进去夺天下,如今若被皇后召进去教书,恐怕只会凭白耗费她盗军印救盟众的时间,况且冒充之事若被皇后看出,她的小命大抵也是难保。 左思右想,她索性跟段檀说开了: “小王爷,我毕竟不是真的昭平郡主,而且才疏学浅,在学问上一窍不通,怎么能去宫中的女学执教?这简直是误人子弟,还请小王爷向皇后禀明情况,免了此事吧。” 谁知段檀闻言猛地从座椅上起身,紧盯着她沉声道: “不要再说你不是昭平郡主这种话,你就是程曜灵,是我的世子妃。” 段檀突然的动作惊了云无忧一跳,她整个人都向后倾倒,好在很快稳住了身形,只是听完他这番明显有些激越的发言,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回话。 见云无忧一直不开口,段檀抿唇,缓和了语气: “皇后要你教的不是什么学问,而是射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一套你当年就教过。 何况其实受教的不过是一些宫女,即便忘了,糊弄过去即可,不算误人子弟。” 云无忧对段檀口中的五射并不陌生,父亲作为从行伍里退下来的老兵,从前是教过她这些东西的,但段檀最后那句话…… “什么叫‘不过是一些宫女’?在你眼里,宫女不算人吗?” 云无忧抬起头直视段檀,压制着面上怒意。 段檀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我并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云无忧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心中反问,但终究没有问出来,她知道,跟段檀这种生来就踩在别人头上的天皇贵胄,是永远都辩不通的。 见云无忧侧过头去不搭理他,段檀目光晦暗,喉咙滚了滚,尽量平静地继续道: “宫中当值并非易事,你若独来独往难免出岔子,今后就让戚娘跟在你身边吧,我看你们颇为投缘,她做事周全,功夫也不差,正好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云无忧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一个字也不想说。 段檀是个已经自欺欺人到极点的疯子,她说什么都没用。 翌日天色欲曙,宫里的接引姑姑来到王府,云无忧和戚娘已收拾齐整,只等随她入宫。 三人在良王府门口同段檀告别,话说完后段檀给接引姑姑塞了个硕大无朋的荷包,看得云无忧都嘴角一抽,感觉有些肉疼。 而接引姑姑几番推辞,最后还是满脸喜气地收下了荷包,直到走进宫门都没能压下她的嘴角。 走在重明宫的宫道上,云无忧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她一个反贼,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入宫了。 不过她就一个人,翻不出什么浪花,没有盟主的命令,她也不能贸然做什么。 戚娘笑着同接引姑姑搭话:“姑姑,咱们这是要先去皇后娘娘处谢恩吗?” 接引姑姑的态度十分热络:“这是自然,不过皇后娘娘这会儿还在太后处请安,咱们只须到凝云殿外头回个话就行,回完了话,奴婢便领着二位去北宫。” 段檀的荷包显然没有白送,在去凝云殿的路上,接引姑姑有问必答,让云无忧对北宫女学有了不少了解。 原来这北宫女学是在前朝穆元太后的授意下创办的,最初招收的都是适龄的公主和官宦女儿。 入学女子当中最有名的便是如今的杨皇后和昌平公主,女学唯一的老师则是穆元太后的义女慕容瑛。 慕容瑛出自大央七贵之一的龙城慕容氏,在前朝时是名噪一时的才女,号称平溪居士。 只是后来穆元太后病重,女学没了支持,又恰逢外敌叩关,局势大乱,慕容瑛便做主将女学停办了。 去年新帝即位,杨皇后执掌凤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开北宫女学。 她自任学宫祭酒,任昌平公主为掌教,之后又征辟了不少京城中才能出众的女子到此执教。 “不过说来也怪。”接引姑姑皱着眉颇为不解道: “皇后娘娘在北宫女学的事上可谓尽心尽力,但她费了这么多心思,重开的女学却不再面向皇女贵女,而是只招收普通宫女和家世清白的适龄平民女子。” 将接引姑姑的话收入耳中,云无忧心中一动:“如今平民女子也能出入重明宫?” 接引姑姑摇头:“平民女子大多为生计所累,又畏惧皇宫威严,入学者寥寥,据奴婢所知,应是无人。 如今女学中的弟子,大都是有些上进心的年轻宫女。” 云无忧闻言有些失望,但得知了女学兴衰始末,还是对北宫女学和杨皇后生出几分好感,可一思及掌教昌平公主,她又有些头疼。 好在根据接引姑姑的话,昌平公主这个掌教,自从去年在杨皇后那里求封长公主之位而不得后,便甚少再踏足北宫。 三人赶到北宫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接引姑姑将云无忧和戚娘引到一座宫殿门口,介绍道: “这是承清殿,女学里执教的老师们平日都居于此处,二位快些进去吧,奴婢也得回去复命了。” 谢别接引姑姑后,云无忧转身,只见承清殿殿门大敞,依稀能见到殿内香炉之上升起的袅袅青烟。 和戚娘对视一眼,二人迈入殿内,云无忧打量了一会儿四周华贵的陈设,随后便发现一件十分诡异的事——这大殿里没有人。 二人在原地等了许久后还是不见人影,于是开始摸索起了殿内的各个偏室。 这些偏室内部陈设不一,各有风格,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人。《 》 8、北宫婴儿 在一间看着像茶房的偏室落座,云无忧随手给戚娘倒了杯茶递过去,有些郁闷道: “不是说女学里执教的老师们都在这儿吗?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难不成今日她们都休沐了?总不能是接引姑姑把我们领错了地方吧?” 戚娘顾忌着尊卑,捧着茶放在桌上,正准备跟云无忧讲些规矩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不知从哪里响起: “谁在嚷嚷……让不让人睡觉了……” 云无忧跟戚娘面面相觑,随后谨慎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云无忧话音刚落,就听见附近传来“砰”的一声,她转头看去。 只见那扇原本摆在角落里的屏风倒在了地上,而推倒它的人,正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揉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语气含糊道: “你是新来的射艺师傅吗?” 云无忧见她年纪不轻,身形富态,又穿得颇为华贵,明显养尊处优惯了,应该不是宫女,于是走到她身侧拱手鞠躬:“正是在下。” 榻上人坐起身来,她面貌雍容和善,肌肤饱满莹润,此刻鬓发略散,衣衫也有些皱卷,像朵被风吹乱的肉芙蓉,颇随意地对云无忧摆了摆手: “大家日后都是同僚,不必这么客气。” “我名齐婴,字守心,袭了父亲的奉康伯爵位,在咱们女学里教五礼,你怎么称呼?” 女伯爵,从前闻所未闻,想必是位奇女子。 于是云无忧作揖笑道:“见过奉康伯,我叫云……” 她的话刚出口,戚娘便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 被人提醒,云无忧顿了顿,想起自己是以昭平郡主的身份入女学执教的,有些不自然道:“我名……程羲,字曜灵。” 齐婴闻言猛地抬头,惊呼出声:“昭平郡主?!” 难道齐婴跟昭平郡主有旧?云无忧眉间微微一皱,暗道不妙,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装下去,于是她面不改色地对着齐婴试探道: “咱们从前有交情?” 岂料齐婴方才反应那么激烈,此时却摇了摇头: “没交情,也没见过,你闻名京城的那几年,我都闭门在府里侍奉父亲呢,否则也没法儿袭爵。” “不过……”她站起身一手搭上云无忧的肩膀,语气有些古怪道:“当年你跟小良王成婚那会儿,他还来请教过我呢。” 这句话一出口,她像是立刻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似的,又急忙补充道: “唉!不提这些了,你如今回来是好事。” 将齐婴一连串的古怪反应收入眼底,云无忧心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困惑。 但此时戚娘在侧,齐婴又显然不肯多言的样子,她便只笑了笑,息了追根究底之心,自然地对着齐婴询问道: “对了,这承清殿怎么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齐婴一脸讶异。 看她面上的惊诧不似作假,云无忧点了点头道: “我们在殿里搜寻了一圈,只找到你。” 齐婴摸着下巴思索: “若鱼不在吗?我记得她是你堂妹吧?她一向长于交际,之前有新来的老师都是她带着熟悉的。” 程若鱼? 听到这个名字,云无忧眉头微动。 程鸢若是在此,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以程鸢先前在高唐侯府时的所作所为来看,今日这空荡荡的大殿说不准就是她的手笔。 但这些龃龉倒也不必讲给旁人听,云无忧便只淡淡对齐婴答道: “我们到此后,不曾见到她。” 齐婴低声嘀咕了一句:“那还真是怪了……” 随后蹙着眉头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直到掏出一块有点皱的绢布才舒展了眉目,将绢布塞给云无忧爽快道: “也罢,我把我这儿的课程安排给你一份,你拿着看吧。” “只是我也不知分给你的偏室是哪个,你近日若无处歇脚,便暂且到我这茶室里坐着吧。” 云无忧谢过齐婴,接过那块写着课程安排的绢布定睛一瞧,见到今日的射艺课是巳时开始。 她心有所感般看了一眼茶室里的刻漏,发现果然时辰已到,于是迅速道别了齐婴,匆匆赶往御林苑的靶场。 御林苑是皇家园林,扩建多次,占地极广,位于整个重明宫的北部,从北宫过去倒不是太远。 时间紧迫,云无忧跟戚娘一路上步伐极快,不曾对御林苑中号称“冠绝十三州”的景致投去一个眼神。 一路疾行赶到了御林苑的靶场,云无忧腹中都打好了迟到歉词的草稿,但在靶场入口抬眼一望,偌大的地方,竟只有一个扫地宫女。 一天见两次鬼,真是奇了。 云无忧拿出齐婴给的绢布翻看,再三确认过射艺课的时间地点都没错后,往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在她射艺课之前的御术课,授课师傅正是程鸢。 云无忧挑眉,心中有了些猜测。 她跟戚娘走向扫地的宫女搭话道: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谁知那宫女见到她们仿佛耗子见了猫,紧张地直点头。 看她似乎手都有点抖,云无忧温声安抚道:“别怕,我是新来的射艺师傅,把头抬起来说话。” 见云无忧似乎不是来找她麻烦的,扫地宫女的情绪逐渐和缓,攥紧了扫把有些怯生生地抬起头,但在看清云无忧脸的那一瞬间,她怔住了。 云无忧见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是位昭平郡主故人不成? 她故作自然地笑道: “怎么了,你从前见过我?” 好在宫女摇着头否认了: “不是,你、你头上的鹤首银簪好熟悉,像我从前丢了的那根。” 云无忧闻言松了口气,倒是大方,笑着将银簪从头上拔下来递给她: “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你也不用再找之前丢了的那支了。” 反正她现在的衣裳首饰都是段檀包办的,送人是一点不心疼,心里甚至有种劫富济贫的微妙感。 扫地宫女双手接过云无忧递给她的银簪,查看一番后似乎松了口气,把银簪递还给云无忧福身道: “多谢贵人好意,奴婢方才失礼了,这簪子奴婢受不起,贵人还是收回去吧。” 云无忧犹豫一瞬,怕无意给扫地宫女惹了麻烦,还是接过银簪插回头上,对扫地宫女发问道: “你叫什么?这么大的靶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扫地宫女毕恭毕敬:“奴婢阿诺,她们都去上课了,剩奴婢在这里扫地。” 云无忧不解:“上课?她们去哪里上课?巳时的射艺课不就是在这里上的吗?” 阿诺解释道:“是御术课,教御术的师傅今天额外加课了,听说太后也会去宣池旁观看,她们就都过去了。” 好厉害的下马威,云无忧眯起双眼,从承清殿到御林苑,程鸢的手段还真是不一般。 可惜程鸢不知道的是——其实云无忧压根儿不想当这个射艺师傅。 程鸢做得好啊。 云无忧唇角一勾,不顾戚娘还在身侧着急地出着主意,对阿诺欣然道:“这么大的地方让你一个人扫,真是欺负人,我们帮你吧。” 此言一出,戚娘立即蹙眉看她,不知道她这是意欲何为,本是来北宫执教的,怎么干上杂役的活了? 阿诺也急忙推拒:“这可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我们帮你扫地,你可以歇着了。” 云无忧一把抢过阿诺手里的扫把。 阿诺小脸皱成一团,但也不敢说什么,到别处取了一把扫把回来,继续闷不吭声地扫地。 不料云无忧又追了过来,抢走她的扫把给了戚娘,戚娘在一旁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默许了云无忧荒唐的安排。 云无忧见戚娘没有异议,遂笑着转头,让阿诺去休息。 但阿诺却默默抱着膝盖蹲下,听声音似乎是哭了。 云无忧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忙扔了扫把蹲下身对阿诺连番道歉,阿诺却一直不肯把头抬起来。 见云无忧把人惹成这样,戚娘略带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云无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轻声哄阿诺:“阿诺,方才的事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你想学射艺吗?我教你如何?就当给你赔罪。” 阿诺闻言逐渐停止了泣声,云无忧见有效果,连忙拍着胸脯打包票,承诺一定会把阿诺教成最厉害的弓箭手。 阿诺终于抬起头,看着她破涕为笑。 于是阿诺就这样成为云无忧第一堂课的唯一弟子。 至于靶场,则交给戚娘扫完了。 正午走出宫门时,云无忧心道第一堂课上成这样,不知道传到杨皇后耳朵里,能不能把她给辞退了。 她对此颇为期盼。 二人回到良王府,得知段檀有事外出,一同用过午饭后,云无忧借口午睡离开房间,悄悄出了良王府。 她本想去信平侯府一探,但出了门没走两步,便不知被谁从背后偷袭,打晕在地。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云无忧后颈隐隐作痛,她捂着脖子挣扎起身,却又被身侧一阵大力推倒。 她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后,抬头朝方才那只推手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云无忧目光下移,看到他腰间挂着的长剑时,暂时熄了自己那颗想硬碰硬的心,准备先静观其变。 见云无忧此时清醒的差不多了,那劲装男子从怀中掏出张带着字迹的纸扔给她。 云无忧将其展开,努力琢磨了一会儿后诚实道:“我看不懂。” 劲装男子皱眉:“你不识字吗?” “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看不懂。”云无忧举起手欲将纸张递还给他。 劲装男子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抱着手臂又道:“此乃大家诗作。” 云无忧恍然大悟:“那难怪我看不懂。” 她向来不通诗赋,让她解诗,这不是为难她吗。 劲装男子面色一僵,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后夺过她手里那张纸,蹲在她身旁道:“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云无忧盘腿往地上一坐,顺从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劫持她以后教她念诗,但好歹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然而令云无忧没想到的是,二人读诗的中途,劲装男子竟几度哽咽,惹得云无忧惊诧不已。 读完几遍后,云无忧也有些被他身上浓烈的绝望气息感染,半是感慨半是试探道: “你看起来也是个性情中人,为什么要做匪类的勾当?” 劲装男子闻言深深地看着她,眼眸凄亮,声音嘶哑: “姑娘,今日是我得罪,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他说话语焉不详的,云无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怎么才能放了我?” 劲装男子不言,扶起她后带着她向房间深处走去。 云无忧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的环境,她环视左右,不由得暗自咋舌,这房内陈设的华贵程度,就算比起皇宫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知房主是何等人物…… 她心中警惕起来,只觉得京城果然深不可测,还是小心为妙。《 》 9、有情无情 劲装男子带着她迈入里间,里间窗户紧闭,气氛干燥而昏沉,被一种油尽灯枯的衰朽之感浸透,甫一踏入,苦涩厚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令人喘不上气。 二人在床前停步,云无忧只见到重重叠叠的刺绣帷幔,看不清床上的景象。 劲装男子单手拂开帷幔,云无忧的目光随之向床上探去,猝不及防见到了一张惨白如死人的脸。 云无忧顿时惊得退后一步,但很快便稳住身形镇定下来,进京路上她见过的死人多了,眼前这场面还算不得什么。 劲装男子见状用另一只手将她强拉到床边坐下,将纸张递给她道:“念吧。” 云无忧堪堪在床边坐稳,尽量避开了床上那具形销骨立如骷髅般的身躯,然后仿照着之前劲装男子的语气开口道: “怅年年,雁飞脂河,秋风依旧兰渚。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 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 埋恨处,依旧沧州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 说老实话,其实云无忧觉得,比起念这劳什子诗,床上人更需要的是往生咒。 以沉痛的声调将整篇诗作念完后,云无忧看向劲装男子。 劲装男子却死死盯着床上人,见过了许久床上人都没有反应,他有些难以接受似的阖上了双目。 云无忧见劲装男子此刻心神激荡,目光移向他腰间,动了夺剑出逃的念头。 但她还未及动作,床上人的手指便猛地抽动了一下,云无忧无意瞥见,顿时攥上劲装男子衣袖惊叫道: “诈尸了!” 云无忧话音未落,床上人不仅手指抽动,连眼皮都开始颤抖。 她见状缓过神来,明白了床上躺着的是个活人,之前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总算又放了回去。 此刻,劲装男子甩开云无忧还抓着他衣袖的手,热泪盈眶地跪在床前叫了一声“公子”。 而被他喊公子的那人却死死盯住云无忧的脸,苍白干裂的两瓣嘴唇里,缓慢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曜灵……” 这两个字如诅咒般进入云无忧耳中,让她顿时头脑发麻,心中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 但正在她启唇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后颈处传来一阵熟悉而清晰的痛感,她的意识也很快伴随着这股痛感模糊了起来。 等再度睁眼时,云无忧已身处良王府外的花丛中,此刻天近黄昏,她思及自己这一天的遭遇,不由得嘴角抽动,甚觉荒诞。 这昭平郡主生前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又因为这些风流债惹了多少麻烦…… 昌平公主和程鸢倒也罢了,左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事,都摆在明面上,她多少能有所预见,可今日这个劲装男子,虽尚未正面交手过,却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 云无忧抚上自己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后颈,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关于那劲装男子和他“公子”的半分头绪,她有些泄气地一拳锤在身下草地上,深觉无力。 自从到了京城,这种无力感就时常萦绕在她的心头。 望了一眼天色,云无忧估摸着是来不及去一趟信平侯府了,段檀即将回府,若得知她偷出王府,还不知又要发什么疯。 深深呼出一口气,云无忧尽力平复她躁乱的心绪,从花丛中起身,向着离良王府最近的那条街市走去——不打招呼消失这么久,她总得给自己私自离府找个由头。 傍晚时分,她带着从街市上买来的玩意儿走到王府门口,正与带着一队亲兵从府中出来的段檀撞上。 段檀在王府门口看到云无忧,面上的惊喜之色一闪而逝,随即便沉着脸走到她面前冷声道:“跟我回去。” 云无忧十分乖觉地拿着东西的跟在段檀身后。 走到在王府前待命的副将仇冲身旁时,段檀摆了摆手,仇冲立刻心领神会,当即带着队伍离开,转身时还皱着眉头瞪了云无忧一眼。 有本事去瞪发号施令的段檀。 云无忧腹诽,随后跟着段檀抵达了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段檀的书房。 一入书房,段檀就仿佛忙得无法抽身一般,皱眉坐在案前对着各种卷牍不断批批改改。 而云无忧见段檀把自己领到这里后就不再搭理,思索了片刻猜测此人应当是又在同她置气。 于是她拿着方才在街上买的果脯递到了段檀手边,带着歉意柔声道: “今日私自出府是我鲁莽了,不过这杏脯还算不错,小王爷赏脸尝尝?” 段檀置若罔闻,随意一抬手便把整袋杏脯打翻在地。 云无忧面色冷了下来,微不可察地扫了段檀一眼,蹲下身将地面收拾干净后,自顾自起身离开。 说到底她在段檀身上并无所求,没道理一定要哄着他的贵族脾气。 就在云无忧走到门口之时,段檀冷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准走。” 云无忧置若罔闻,抬手便向门上推去。 而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段檀的手覆上了她的手,又强硬地将房门合上了。 云无忧见无法离开,一把从段檀那儿抽出自己的手,在书房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了,之后看天看地,就是冰着脸一直不出声。 将云无忧这副模样收入眼中,段檀抿了抿唇,还是先开口:“今日是你先私自出府。” 云无忧闻言不欲同他理论是非对错,只觉得段檀拿她当豢养的家宠,再思及自己今日种种遭际,怒极反笑: “小王爷所言极是,我就应该呆在良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对。” 段檀见她仿佛动了真火,默然半晌后轻声道:“你本可以问过我之后再出王府。” 没听出段檀言语中难得透出的退让之意,云无忧笑容愈发嘲讽起来,她反问: “问过小王爷之后,我还能独自出府吗?” 不等段檀回答,她又道: “从梧桐巷口,到高唐侯府,再到昨夜入宫之事,小王爷有听进去过我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我问与不问,说与不说,能干涉小王爷的抉择吗?” 段檀未曾料到不过短短几天,云无忧心中竟对他有如此多的不满,一时间也恼怒起来,压低眉头语气冷硬: “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太过专断。” 云无忧方才一番话算是出了气,这会儿思及段檀身份地位,也不敢真的同他闹翻,于是吁出一口气,收敛了神色,只说: “我方才失言,还请小王爷见谅。” 岂料段檀压根儿不理会她的回答,又问:“所以你今日出府,是想去找那个不专断的人吗?” 云无忧满脸困惑:“什么?” 段檀凤眸黑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是,杨遥臣在朝中素有从善如流的美名,难怪你中意他。” “这与信平侯又有什么关系?”云无忧不解。 “自然有关系。”段檀看着她,眼中暗潮汹涌:“你中意他,所以也中意他的从善如流,你不满我,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 疯子尽说些颠话。 云无忧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知道段檀是怎么想到这里的。 不过听段檀方才所言,他对杨弈的厌恶显而易见,于是为了安抚段檀现下的情绪,云无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诋毁杨弈: “信平侯那样沽名钓誉、虚伪至极的人,我怎么会中意他?” 段檀闻言双眸乍亮,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眉目微垂道:“你不中意他,今日为何去找他?” 段檀怎么会知道她今日想去找杨弈?! 云无忧心里一惊,但思及她最后根本没踏足信平侯府一步,顿时颇有底气: “我今日只是在外面的街市上逛了逛,并未去过信平侯府,小王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段檀抬眼看了云无忧一会儿,见她不像在说谎,低低呢喃:“我还以为……” 还以为她是偷偷去见杨弈了,所以后来召集亲兵想再闯信平侯府要人。 “以为什么?”云无忧接着他的话问。 “罢了。”段檀一副不计较了的神情: “你在王府拘不住想出去逛逛,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后记得带上戚娘,你们只要在入夜前回府,便不须再问过我。” “不过最近几日还是算了,戚娘在你身边办事不力,今日刚领了罚,应当要休养一阵子。” “戚娘办事不力?还要领罚?”云无忧惊疑道。 “你偷出府了她都全然不知,自然是该罚的。” 段檀语气平淡,接着又道: “你若不想等这几天,我也可以再拨个人给你。” 段檀自觉已是十分宽赦,可他这副云淡风轻的、随意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样子,却让云无忧心中蓦地泛上一阵恶心。 压下心里那股恶心劲儿,云无忧直视段檀拒绝了他的安排:“我独来独往惯了,不需要人护卫。” 段檀皱起眉头:“若无人护卫,你今后遇到危急之时……” 云无忧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护卫,我也活过了二十余年。” 虽说今日就遇到了一个能随手取她性命之人,但人生于世,本就危机四伏,该来的总会来,若要为此而身戴枷锁,她宁愿死。 更何况她是个反贼,今后还不知要做多少大逆不道之事,怎能连累旁人。 看着云无忧坚定的眼睛,段檀一时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程曜灵告诉他已经决定好同杨遥臣私奔的那个雨夜。 他想起当时的倾盆大雨, 想起那个甚至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自己, 想起程曜灵那句“没有京城的荣华富贵,我也活过了十多年”。 言犹在耳,往日重现,竟是不可转圜。《 》 10、死生师友 段檀身形晃了晃,紧闭双目,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从前那些记忆。 云无忧见他似乎身体不适,过去想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段檀却如被烫到一般避开她的手,在原地缓了良久才开口: “今后你要去哪儿,我可以不问,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见段檀态度松动,云无忧心生希冀:“何事?” “每日入夜之前,我必须在良王府看到你。” 段檀目光深不见底,神情里暗藏着一种悲寂的黯然。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云无忧当即点头。 见她答应,段檀转身走到案前坐下,又拾起卷牍开始批复,头也不抬道:“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拦你。” 竟然真同意了?看来段檀这人,也不算彻底无药可救。 云无忧利落地应了一声扭头便走,许是得偿所愿的缘故,行至门口时她缓下脚步,对段檀说了一句:“其实方才那杏脯真的很甜。” 段檀执笔的手一顿,再抬眼时云无忧已走出房门,他看着门口怔忡半晌,直到捏断了笔杆,木刺扎进肉里方才回神。 而得了自由的云无忧游走在良王府中,只觉惠风和畅,心旷神怡,去探望戚娘的时候,顺道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次日云无忧的射艺课被排在未时,用过午饭后,她孤身前往重明宫,快走到北宫范围的时候,她在桥对面看到了一个绝对不想遇见的人。 本想转头避开,谁曾想昌平公主却带着一众仆从快步朝她走来,这下没法视若无睹了,云无忧暗叹一声倒霉,头也不抬地对着昌平公主行礼,只想尽快蒙混过关。 “本宫听说你假冒程曜灵到女学当老师了,什么时候山鸡也能充凤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昌平公主一张嘴就是熟悉的刻薄味道。 云无忧早有预料,不至于为这种话产生心绪波动,只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昌平公主满脸不屑:“能放你进女学,我看杨之华也是一日昏过一日,迟早不中用。” 听她的口气,杨之华应当是皇后的闺名。 在宫内直呼皇后姓名,言辞又如此轻慢,云无忧思及杨皇后重开女学的功绩,不由得皱眉维护她道:“公主慎言。” “怎么连你也这么向着那个乡野村妇?”昌平公主面带不满,凑到云无忧面前质问。 初次相遇的时候,她叫昭平郡主贱人,称小良王为野种,如今就连一国之母的杨皇后也没逃过她的辱骂,堂堂公主,一张开嘴比村里臭水沟的味儿还冲,云无忧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她心中嫌恶,懒得应付,正想抬腿走人,却感受到身侧传来一股大力欲将她推入池中。 她本可以稳住身形,但目光触及昌平公主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心念一转便改了主意,当即抱住昌平公主的身子和她一起摔进清池当中。 三月的池水寒气凛冽,云无忧一入水便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水冷得直往人骨缝里钻。 她常年渔猎皮糙肉厚尚不好过,就更别说自生下来就娇生惯养,没过过一天苦日子的昌平公主了。 她直接被冻得脸蛋青紫,扑腾两下便没了力气,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完整。 云无忧见昌平公主这狼狈模样甚是解恨,面上学着她的样子大声呼救,暗里却带着她往远处游了一小段。 避开那些来救公主的宫人后,云无忧偷偷将她的头往水里按了两下,算是彻底解了气。 看着宫人们离得越来越近,云无忧扫了几眼,将昌平公主推给看起来水性最好的那个宫人,自己游开了。 那些宫人们见她安全地游上了岸,也不再管她,搀着被冻晕过去的昌平公主就往最近的宫殿跑,叫太医的叫太医,拿暖炉的拿暖炉,都生怕公主出了什么毛病。 而云无忧就没有公主的待遇了,她穿着湿透的衣裳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终于见到了承清殿的侧门。 她记得齐婴的茶室里有几件干净衣裳,以齐婴的性子,应该不会介意她暂时借用。 但进殿后她便发觉不对,殿内的陈设十分陌生,绝不是承清殿,她本想离开,却瞥见了某个偏室的衣柜。 吹了一路的风也冻了一路,她这会儿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环视一圈没见到人后,她还是搓着胳膊进入偏室,关上门窗换起了衣服。 换上干爽的衣裳,又将头发上的水渍擦去,云无忧心境舒缓许多,见外面日头离未时还有一段时间,便在殿内探索起来。 看殿内摆设的整洁程度,这里不像是久不来人的样子……云无忧摸着下巴有些疑惑。 总不能是程若鱼给她使绊子使到了这里吧。 被自己有些荒诞的揣测逗乐,云无忧又踏进一个颇大的书房,房内布置极为雅致,书桌上还放着些纸张,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隐有字迹。 她对学问一向不感兴趣,本想随便看一圈就离开,无意间却瞥见了那些字迹中的“程羲”二字,顿时提起精神,过去翻看起那摞纸堆。 “议天地……程羲……” 这看起来像是篇文章,写得……勉强算是字吧,应该是程曜灵幼时之作。 她继续往下翻。 “议众生……杨苕……” 这人她不认识,文章她也看不懂,但字写得倒是很好。 “议自身……段桢……” 这人也不认识……等等……这文章的遣词造句……怎么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她低声呢喃,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是昌平。”门口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女声。 云无忧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素衣女子正倚在门上看她,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身量不高,一头乌发仅以木簪低低挽就,未着粉黛,不加坠饰,肤色略深,十分清瘦,看似平平无奇,但风骨嶙峋,气韵超然,孤傲如独立江心的白鹤。 而真正让云无忧再也挪不开视线的,则是她那双寒潭般的眼睛。 那双眼薄如柳叶,内里极沉静极幽深,眼珠亦如浓墨点就一般稠黑,仿佛什么样的事都无法在其中掀起一丝波澜。 是云无忧生平所见过最美最高贵的眼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不知姑娘是……”云无忧好奇道。 那素衣女子却答非所问:“如果是程曜灵,她方才一定不会放过昌平。” 听口气,似乎是个跟昭平郡主交情匪浅的,云无忧不自觉蹙起眉头,深觉棘手。 素衣女子见云无忧这副警惕的样子,轻笑一声抬腿走到桌案后的椅子上落座。 而伴随着她走动,一个美貌惊人却透着点阴柔的太监也跟在她身后出现,时刻侍奉在侧。 云无忧直觉这对主仆不好对付,拱手退避:“在下尚有要事,就先退下了。” “急什么?”素衣女子一个眼神,身边的美貌太监就拦住了云无忧的去路,他身手矫健,明显是个练家子。 云无忧偏头看向素衣女子,不明白她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对视片刻,素衣女子忽地笑开:“你不是想走吗?杀了拦路之人,自然就可以走了。” 她笑声如雪,说话却像催命阎罗,美貌太监拦着云无忧的手登时颤抖起来,额上也渗出涔涔细汗。 “你这是什么话?!”云无忧反应过来素衣女子言中之意,惊怒地瞪视着她,像只炸开了羽毛的野雀。 素衣女子面上笑容愈发浓深,起身缓步走到美貌太监身旁,十分怜香惜玉地抚着他的脸颊,唇齿张合,语调轻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不是她死,就是你亡。” “哐当” 素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笑着退回了座椅中,脸上是种等着看戏的兴味盎然。 如她所愿,那美貌太监并未有丝毫犹豫,一把捡起匕首就拧身朝云无忧刺了过去。 云无忧飞速后撤避开这一击,一时间大感荒诞,怒不可遏地对素衣女子厉声嘶吼: “你拿人命当什么?!” 素衣女子只是笑,目光幽深如古井。 而眼看着美貌太监招招致命,云无忧也不再留手。 二人缠斗一番后,云无忧缚住美貌太监的脖颈,将他摔倒在地,顺势夺过匕首,刃尖直指他眉心。 美貌太监有些不甘地闭目,眼皮紧颤,面色惨白,显然是在等死了。 云无忧此刻却手腕一转,旋身攻向两步外的素衣女子,眨眼之间就将匕首横在了她的颈侧。 说白了,那美貌太监不过是个打手,真正的恶人,还得是这位杀人不沾血的。 美貌太监见状惊恐不已,连滚带爬地上前阻拦,素衣女子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她仿佛看不见那把随时能要了她命的匕首,平静地对云无忧道: “你赢了,作为奖赏,我同你讲讲程曜灵从前的事吧。” 这的确是云无忧感兴趣的事,但她还是没有收回匕首,思索了一会儿谨慎道:“你们是何关系?” 素衣女子闻言低垂了眼眉,沉吟片刻后轻声说:“我们曾是同窗。” “程曜灵,我,还有昌平,从前都曾是北宫女学的学生。 当时女学还没有这么多老师,平溪居士教的也不是君子六艺。 入学前,她给我们出了三道题目:议自身、议天地、议众生,三选其一,也就是你方才所看到的那些文章。 程曜灵当时从塞北入京还不足半年,长得跟别人府门前摆着的石狮子一样敦实,连官话都说得磕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作出一篇文章来。” 话说到此处,她的神情中竟带了些许怀缅的温情。 云无忧觉得似有不对,问她: “等等,临阳程氏是嘉州世族,如果我没记错,嘉州位于京城的东南方向,并不是北部三州之一,昭平郡主怎么会是从塞北入京?” 大央最北有三州,自西向东分别是燕州、沧州、朔州,朔州的朔北自前朝时便被东翎人占据,一直不曾收复,是大央几代君主共同的心头之恨。 燕州和沧州则向来被北戎人垂涎,也交战过多次,时有摩擦,但始终还是守住了。 素衣女子道: “先帝天授元年时,北戎人叩关,恰逢程曜灵生母忠节夫人回沧州省亲,当时她身怀有孕,将孩子诞在了沧州边郡,可惜战乱中她们母女失散了。 直到天授十三年,程曜灵才认祖归宗。” 云无忧又问: “天授元年那场沧州之战我是知道的,北戎人来势汹汹,但最终被年仅弱冠的天将军邓显打得溃不成军,还有一部分归附咱们大央,成了沧州北部的戎人部落。 但我不明白的是,忠节夫人明明有孕在身,为何一定要回到当时战乱频发的沧州省亲?还跑到了边郡?”《 》 11、伯牙子期 素衣女子道: “当时程曜灵生父已逝,许是她孕中思亲。” 这个答案难以使云无忧信服:“那为何不是亲人进京,非要她一个身子不便的人北上呢?” 素衣女子食指轻敲桌案:“此乃忠节夫人家事,旁人怎知?” 云无忧也知道自己问得多了,有些讪讪:“我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素衣女子仰身靠向椅背,继续道: “说到程曜灵入学的事,那时她刚入学文章便丢了,急得在大吉殿到处问,声量又高,举止又粗鲁,惹来一殿贵女的嘲笑。 好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不嫌弃她的人带她找文章,文章找不到,又带她去给平溪居士道歉。” “那个人是你?”思忖着她方才提及旧事的神情,云无忧问道。 素衣女子轻笑:“不是我,是昌平。” “昌平公主?!”云无忧惊诧。 素衣女子对她双眼睁得溜圆的模样似乎颇为满意,笑着点了点头: “昌平可是程曜灵来京城后的第一个好友,不过……其实程曜灵的文章也是她藏的。” “为什么?”云无忧不解。 素衣女子道: “这就要提起一桩旧事了,当年太宗以兄长之名,邀先帝入宫赴家宴,二人对饮时,先高唐侯,也就是程曜灵生父程粲为先帝挡酒,结果宴会未毕便七窍流血而亡。 他与先帝是总角之交,情同手足,先帝即位后始终感念他替死之功,因此程曜灵一入京便被封了郡主,封号昭平。 昭平、昌平,这两个封号里都有一个平字,可昌平是公主,怎能容忍一个外姓的郡主和她重了封号,一个字也不行。” “听起来的确是昌平公主的做派。”云无忧撇嘴。 素衣女子笑了笑,话头又转回了当年之事: “昌平带程曜灵到合仪殿找平溪居士道歉的时候,平溪居士刚经历一场宿醉,听了只觉得是贵女们懒怠不愿写,并不想管。 奈何程曜灵是个蠢的,平溪居士有意放过她,她却不依不饶,在平溪居士面前嚎啕起来,哭得鼻涕都流到嘴边,大声说她写那篇文章有多不易,指责平溪居士治学敷衍。 吓得平溪居士酒都醒了,让她重写一篇,她这才肯罢休。 等她重写完,昌平告诉她,在我的桌上发现了她之前丢的那份文章,她便又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我。” 云无忧问:“你承认了吗?” 素衣女子:“我自然不承认,但昌平提前将那份文章藏在我琴谱里,当众抖落了出来,我不承认又能如何。 好在程曜灵这人外强中干,最后也没把我怎么样。” “或许是她相信了你的话?”云无忧听得入迷,收了匕首。 素衣女子神色平淡:“她那时最相信的是昌平,昌平……后来其实也是真心视她为友的。” 云无忧有些不相信:“是吗?但我看昌平公主提起她时可都是一副不共戴天的口气”。 素衣女子闻言有些倦怠地低声道:“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她们是怎么反目成仇的?”云无忧追问,猜测着会不会是因为程曜灵跟昌平公主的驸马有纠缠。 此时素衣女子却一只手抚上额头,恹恹闭目:“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你退下吧。” 云无忧见她下了逐客令,也记挂着自己未时的课,于是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退下,只是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发问: “你方才想要我的命,是因为昭平郡主也抢过你的男人吗?” 身后默了片刻,猛地传来一阵低笑。 云无忧也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问得太荒诞粗俗,连忙带着臊意落荒而逃。 从正门出殿后,她回头一望,只见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合仪殿”。 照那素衣女子方才所言,这合仪殿即是平溪居士从前所居之地,难怪会存有当年贵女们所作的文章,遇到曾经女学里的学生也不奇怪了。 不过回想起来,那个素衣女子……似乎从未叫过平溪居士老师。 而且她对昌平的态度十分随意,那美貌太监也对她恭顺得可怕,她还能在宫中带着匕首自由行走……她究竟是何身份? 此时天色已近未时,云无忧摇摇脑袋,还是将疑惑藏在了心底,快步前往靶场。 不出所料,今日的靶场还是只有一个人,云无忧也乐得轻松,教完阿诺后便离宫,直奔信平侯府而去。 她在信平侯府外围绕了两圈,发现果然如杨弈所言,那棵梧桐树下的矮墙是最好翻越的。 而杨弈既然有言在先,云无忧便也不欲客气,她真就从那矮墙上翻进了信平侯府。 在茅屋外落地,云无忧思量片刻,觉得此处简陋,又毫无防卫,应当不会藏有羽林军军印,于是回想着之前记忆,小心翼翼前往杨弈的书房所在之地。 她的功夫一向不赖,在有备而来的情况下,躲过信平侯府内部的护卫不算难事。 顺利抵达杨弈书房外,云无忧听见里面似乎有两个人声正在交谈,于是藏在窗下的隐蔽之处偷听起来。 “你的意思呢?”一个雄浑的男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应当不是杨弈, “从燕州返京,乡阳谷是必经之地,在此设伏原本最为妥当,但我们能想到的,良王也一定想得到。” 这是杨弈的声音。 他们这是要对付良王?! 云无忧被听到的消息惊住,一时间乱了心神,竟没注意到书房内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瞬息间,眼前寒光乍闪,云无忧扭身躲过后,见一把剑正刺破窗户径直向她而来。 被发现了。 云无忧眼睛一眨,转身欲逃,却瞬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堆护卫包围。 见状云无忧并未轻举妄动,在心里飞快盘算着眼前形势,思量着该如何收场。 这时杨弈和一个身形魁梧、须髯如戟的中年男子从护卫中走了出来。 见到被围在中间的云无忧,杨弈显然吃了一惊。 云无忧强自镇定地冲他笑笑,试图为自己解释一番:“侯爷……”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杨弈便扭脸对着中年男子温声道: “大将军,误会了,这是我府上新来的婢女,应当是来打扫书房的,大概是对府里还不熟悉,所以有些毛手毛脚,并非刺客。” 那中年男子威势迫人,眯起眼看杨弈:“遥臣,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杨弈笑得滴水不漏:“不敢欺瞒大将军。” 又转头对云无忧道:“无忧,冲撞了岑大将军还不过来道歉。” 没料到杨弈会在岑大将军面前为她解围,云无忧有些怔忡,但有台阶不下是傻子,她当即走到岑大将军面前行礼道歉。 还没抬起头,她便又听见杨弈道:“还不快去书房里打扫,要是再毛手毛脚的,我可不会留情了。” 杨弈这是什么意思?为她解围还不算,现在还让她进书房? 云无忧心中惊疑不定,一片茫然,但面上还是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点头,随后有些恍惚地走进书房。 站在书房里,她手下有些僵硬地整理着桌案,直到听见杨弈和岑大将军的交谈声远了,她才渐渐回过神,坐到椅上若有所思。 杨弈对她的态度很古怪,宽和得过分,前几天突然将她带到信平侯府,然后毫不避讳地告知她矮墙之事,如今又为她解围,毫不设防地对她大敞书房。 这一切就因为她肖似昭平郡主吗? 实在想不出个定论,云无忧揪了揪眉心,暂时将这些抛诸脑后,开始在书房里以打扫之名,行搜寻羽林军军印之事。 可惜她将书房翻了个底儿掉,也没见到军印的影子。 锲而不舍地搜寻了三遍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军印应当不在这里。 正当她有些泄气之时,杨弈走进书房,语气熟稔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他自然得好像在问一个闲暇时过来拜访他的友人。 云无忧立即打起精神,她一只手搭在桌上,低下头去有些忸怩道: “我、我就是试试那矮墙能不能真的翻过去,没想到竟然迷了路……” 一番话半真半假,含羞带臊,这是云无忧方才想了半天的应对之策。 毕竟从林寻以前给她讲过的那些话本子来看,世间最难解的便是情之一字,人为情愫所驱时,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蠢事都不奇怪。 眼下让杨弈以为她心存爱慕,不能自抑,是最好的蒙混之道,也方便日后接近。 杨弈见她如此,低头轻笑一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二人走到府内茅屋前,小厮已抱着琴等在那里。 杨弈放下云无忧的手,从小厮处拿过琴放在桌上,随后坐在桌前拨动琴弦,玉葱般白皙纤长的手指下,琴音缓缓流出,清澈如泉响。 一曲罢,小厮满脸得意,对着云无忧夸耀: “雍丘杨氏的琴艺传承三百年,在整个大央都是数得上名号的,我家侯爷的琴音更是冠绝京城,多少人想听都听不到,方才那曲《凤求凰》还从未在人前奏过呢,姑娘今日有耳福了。” 云无忧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坐到杨弈身旁对他笑道:“侯爷琴音宛如天籁,得闻此曲,我三生有幸。” 虽然她压根儿不懂琴,但好坏还是能鉴别的,杨弈的琴艺确实非同凡响,那小厮之言不算吹嘘,如此琴音说冠绝京城,她是信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听过比这更好的。《 》 12、入戏太深 将云无忧的赞声收入耳中,杨弈自谦道:“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我的琴艺,勉强算是说得过去罢了。” 云无忧闻言正欲再度吹捧他一番,杨弈却话头一转,面上颇有歉意地低声道: “先前在府中误遇昌平公主一事,是我之过。” 语气诚恳非常。 云无忧见状,立即故作黯然:“侯爷有侯爷的难处,我都明白,只要侯爷……” 说到此处,她对杨弈勉强一笑,没有将话说完。 杨弈闻言叹息:“这世上事不由人,只要你能明白我便足够了。” 明白什么?明白你的势利凉薄吗?云无忧心中冷嘲,她可没忘了初见那日她为杨弈解围,杨弈却一句话就把她卖给段檀的事。 不过世间男女谈情说爱大都如此,什么时候不肯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也就该散了。 于是云无忧十分善解人意地抚上杨弈的手以作宽慰。 杨弈对她展颜一笑,婆娑树影里,斑驳的晴光正掠过他清瘦面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长睫下灼灼发亮,显露出一份世间难寻的温雅与俊美,看得云无忧晃了神。 说起来,其实杨弈跟段檀一样,都生了一双凤眼,只不过段檀是丹凤,平素眉目凛然,冷傲矜贵,总是高不可攀,让人望而生畏。 杨弈则是瑞凤,眼尾含情,清柔而内敛,顾盼之间自有风流,常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回神后云无忧立即故作羞怯地低下头去,心道杨弈为人虽假,美貌却真,她若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恐怕也少不得在这样的翩翩公子身上栽一回。 杨弈唇边噙着笑意,伸手去靠近云无忧的脸颊。 这动作暧昧得过了分,云无忧心中一颤,下意识向后躲,杨弈却只是从她发髻上取下一片梧桐青叶,专注而怜惜地看着她: “程太史令烧尾宴上的事,真是委屈云姑娘了。” 云无忧抬眼看他:“侯爷都知道了?” 杨弈将那片梧桐青叶轻轻搁在石桌上,忧心忡忡地叹息: “此事小良王实在办得糊涂,云姑娘你心性高洁,怎能为人替代呢?再者你现在还入了宫,若被人在御前揭破,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话说得好听,再加上云无忧对段檀早有不满,顿时万分赞同地点头附和:“侯爷说得极是,真不知小良王为何非要让我装做昭平郡主。” 杨弈又是一声轻叹:“我只为你不值,你是个好姑娘,不该顶着旁人的名头过活,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话到此处,他拨弄了一声琴弦,在荡漾开的琴声中低低吟咏:“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云无忧眨了眨眼,没听懂。 杨弈认真的看着她眼睛,柔声解释:“这诗是说,奏琴者思念良人,以至于琴声断续,夜不能寐,正如你我初见那日,我辗转反侧,彻夜熏香,却还是无法入眠。” 这下云无忧就算再不解风情,也明白了杨弈是在对她表明心迹。 她几乎是立刻察觉到危险,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身上每根寒毛都竖立,心中生出无限警惕。 她早已不是怀春少女,根本不会因为俊俏郎君的几句漂亮话就昏了头。 杨弈此人纵横朝堂,心机深重,怎么可能对一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女子倾心相待,即便她再肖似昭平郡主也不可能,恐怕唯一的解释是,他也对她有所图。 但她一个孤苦寡妇,杨弈这种王孙公子能图她什么呢? 云无忧长睫颤了颤,杏目微垂,面上十分配合地流露出芳心暗许的小女儿情状,口气患得患失:“侯爷,你……你怕不是也将我当作昭平郡主的替代了吧?” 杨弈情意切切: “云姑娘,少年情事固然难忘,但我也不至于认不清自己的心,或许方才之言,是我唐突了,你莫要见怪。 我也知道你如今处境艰难,但我希望你记得,无论如何,这世上都会有一个人在等着你,那个人只要能跟你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心满意足。” 知道她艰难,却坐视不救,只在这里耍嘴皮子。 云无忧越听这些甜言蜜语,就越笃定杨弈心怀叵测,本来也想热泪盈眶地大肆挥洒一番,奈何天分有限,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好低着头忸怩道: “侯府太大了,我怕下回来找侯爷,又要迷路……” 杨弈想在她身上图谋什么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图谋杨弈的军印。 杨弈微微笑,如她所愿道:“我带你四处走走吧,往后熟悉了便好。” 二人在信平侯府同游许久,直到黄昏时,云无忧才回到良王府。 而卧房中,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你去了何处?”段檀端着茶坐在椅上,茶盏之上热气氤氲,模糊了他原本轮廓分明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去东街逛了逛。” 与杨弈的交往毕竟有隐秘,知情者自然是越少越好,再加上段檀一向不喜杨弈,云无忧也不欲给他添堵,于是便没有说实话。 段檀又问:“回春坊今日有人作天女散花之景吗?” 云无忧道:“我看回春坊人太多,便没过去。” 段檀继续发问:“你身上衣裳不像是出自良王府,在东街新买的?” 云无忧觉得段檀再这么问下去她迟早露馅,于是倒打一耙道:“小王爷这是在盘问我?” 她说话时笑容不善,段檀见状缓缓将茶盏盖上,热雾消散,露出他锐利眉目: “你去了信平侯府,为何瞒我?” 云无忧警觉:“你监视我?” 段檀避开了她的目光,眼睫半垂,看向茶盏中浮动的叶片,语气轻得几乎像自言自语:“不是监视。” 是他下午得空,心血来潮扮作车夫去重明宫门口等人,却看见他等的那个人走出长乐门,走过凤凰街,走进了梧桐巷。 总是这样,他再怎么苦心孤诣,也比不过她心上那个人什么都不做。 积年的沉重倦意压上心头,夹杂着酸苦,夹杂着难堪,然而他仍不肯放弃,又固执地低声道:“杨遥臣沽名钓誉、虚伪至极,这是你说过的。” 话到此处,段檀顿了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积攒了些许气力后,才终于抬眼直视云无忧:“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放不下他吗?” 看着段檀那双沉沉的凤眼,云无忧思量一瞬,心道段檀这是入戏太深,真拿她当昭平郡主,在吃杨弈的醋。 她微微抿唇,自觉这事与她无关,保持缄默,站在原处任由寂静在房里蔓延。 “我明白了。”段檀终究是败下阵来,低眉自嘲一笑。 为了输得不那么难看,他周身凝起一层寒冰,冷着脸扔下茶盏,拂袖而去。 见段檀撂下一句话抬腿就走,云无忧皱起眉头,她本想设法向段檀暗示良王可能遇刺的消息,可如今段檀这阴晴不定的样子,叫她如何开口。 罢了罢了,自己要拿的军印都还没着落,何必去管别人死活。 云无忧开始回想今日在信平侯府的所见所得,琢磨着杨弈会将羽林军军印藏在哪里。 结果到了半夜,她思来想去还是从床上爬起来,用左手写了张字条扔进段檀书房。 央国的权贵们大都是蛇鼠一窝死有余辜,可良王毕竟镇守边关多年,有保家卫国之功,算是难得的社稷之臣,若死在阴损的盘外招上,未免太冤枉。 此后的大半个月里,云无忧不是去宫里授课,就是跑到信平侯府暗探军印下落,她倒没忘记之前跟段檀的约定,入夜前都会回到良王府。 然而尽管如此,云无忧依旧没能找到军印的下落,眼看着到了月末跟盟主约定的日子,她虽心下惴惴,却还是来到了飞雪楼。 飞雪楼位于京郊东南侧,周边环境颇为萧条,本是个废弃已久的酒楼,被飞雪盟占据后才更名,盟众们为避人耳目,门上连匾额都不曾挂。 云无忧踏进飞雪楼,门口的盟众见她到来,立即将楼门关闭,门外并不强烈的光线只能透过窗格照进楼里,稀稀疏疏投射在一楼零星坐着的几个人身上。 云无忧瞥了一眼坐在楼梯口那位须发皆白、神情威严的拄拐老者后,收回视线,静静站在原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盟主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第七层的楼顶响起:“羽林军军印,你带来了吗?” 飞雪盟盟主长戴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盟众们时常靠这独特的嘶哑嗓音来辨认其身份。 将盟主的问询收入耳中,云无忧面露惭色,默了片刻后低声道:“不曾。” 楼里登时哗然起来。 拄拐老者抬起拐杖指着她,颤颤巍巍道:“你可是立过生死状的!” 这位是飞雪盟中的大长老,为飞雪盟倾尽一生,辈分和威望都极高,云无忧入盟以来,从没见过有人敢顶撞他。 大长老都发了话,云无忧深吸一口气,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凝声道: “是我耽误了救人的时间,让三位同盟徒然赴死,罪不容诛,听凭处置。” 楼内安静了半晌后,盟主道:“羽林军军印并非易得之物,我想再给无忧一次机会,大家可否同意。” 楼里从上到下、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同意的声音,回荡在云无忧耳畔,浓重的愧疚如岩浆般烧灼着她的心,脸上的血烫得几乎要沸腾。 盟主见状想要做下决定:“既是如此……” 大长老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日后这生死状有何威严?!”《 》 13、良王归京 楼内一时寂静,无人敢作声。 云无忧转头看向大长老开口道:“我甘愿领罚。” 大长老沉吟片刻,对她道:“你跪行到七楼,在楼顶向大家谢罪。” 这已是十分宽赦,云无忧没有犹豫一刻,立即依言照做。 她挪动双腿,开始向楼梯口膝行,一路瞥见诸多盟众黑亮的眼睛,却不敢同他们对视一瞬。 不是末路人,不入飞雪盟。 今日是她云无忧背诺,辜负了大家。 抵达七楼的时候,她面色惨白如纸,汗湿全身,膝盖处也隐隐洇出鲜血。 谢罪完毕,盟主和几个盟众围过来搀她,他们眉宇间镌刻着沉重的苦难,却每双眼睛里都溢满担忧和安慰,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和责备。 云无忧几乎要在这样的眼光中溺毙,半个身子都在发麻。 她堪堪拾回力气,强撑着推开众人,在七楼指天立誓: “下月拿不回军印,我便从此处跃下,坠地而亡。” 再死一万次也罢,她只要对得起这些闪着光的眼睛。 …… 离开小楼回到良王府,云无忧给自己上起了药。 卧房中,她坐在椅上利落地褪下外裤,将里裤卷至大腿,拿起桌上治外伤的药膏便准备往双膝上抹。 “你受伤了?!”段檀人还没走进门,声音便传到了云无忧的耳朵里。 云无忧循着声音转头看他,怔愣一会儿后,对他点了点头。 这是大半个月来段檀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太久没跟段檀说过话了,如今骤然听到他的声音,云无忧还觉得有些稀奇。 段檀此时已走到她身侧,目光停在她血肉模糊的双膝上一动不动,唇线抿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许久才哑然出声:“药膏给我。” 云无忧将药膏递给他。 他接过药膏,动作娴熟地往云无忧伤口上涂抹起来。 而云无忧望着他认真的侧脸,感受着他微凉的手指在膝上游走,那句本要出口的“还是我自己来吧”,不知为何就咽回了喉咙里。 涂完了药,段檀将药膏放在一旁,坐在云无忧身侧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手指。 就在云无忧以为段檀要延续之前大半个月的做派,一直晾着她的时候,段檀将手帕扔在桌上,冷不丁开口道: “伤是怎么来的?” 云无忧当然不会说实话,她迟疑片刻,正准备开口,就听见段檀冷笑一声: “还是别说了,我不想听你扯谎。” 云无忧闻言,觉得段檀难得善解人意一回,于是认真谢道:“劳烦小王爷今日为我擦药,此恩来日定当报答。” 段檀闻言冷笑更甚:“来日?来日你莫让我给你收尸便好。” 语罢云无忧这个被骂的还没生气,他这个骂人的倒是牙关紧咬胸膛起伏,连呼吸都重如千钧,仿佛猛然被谁扼住了咽喉,面色也阴沉得恐怖。 云无忧见状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没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就把自己气成这样了。 这时戚娘兀的快步闯入房中急道:“小王爷,王爷回府了!” 段檀即刻站起身,对戚娘道:“尽快给世子妃梳妆打扮,我要带她去见父王。” “小王爷……”戚娘略有些迟疑。 段檀扫了她一眼,她立即噤声,走向云无忧。 “良王回府,我为何要去?” 云无忧躲开戚娘过来搀她的手,看着段檀发问道。 段檀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因为我要你去。” 云无忧下意识反驳:“可我不是……” 段檀凝视着她的眼睛,双眸幽冷,神色骇人,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掐断脖子。 就当还他今日涂药之恩,云无忧妥协,攀着戚娘的胳膊站起身,二人一同走到了妆台前。 戚娘为她梳完妆,云无忧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暗叹,这么正直纯良的一张脸,竟然马上就要去蒙骗长辈,真是造孽。 因她膝上有伤,站起身时段檀本想搀她,被躲开后收回手,即刻转身走出了门。 云无忧跟在段檀身后,步子虽然迈得缓慢但还算稳当,看着他明显有些负气的背影,又是一头雾水,她都答应在良王面前扮昭平郡主了,段檀还在气什么? 不过段檀一向就这么阴晴不定莫明其妙,她差不多也习惯了。 不久后,二人一前一后停在正厅门口,段檀一把牵住云无忧手腕,怕她挣脱似的锁得死紧。 云无忧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嘴角略微抽动,但思及良王就在厅里等着,还是没说什么。 假媳妇儿总要见公婆,好在戚娘说过良王并无正妻,妾室也大都在燕州老宅,她此番只用拜见良王一个人。 云无忧膝上有伤,并未跪下,只对良王躬身拱手,而后随跪在地上的段檀一同道: “见过父王。” 耳畔传来茶盏被搁在桌上的动静,一个低沉冷肃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起身。” 云无忧微微抬头,暗暗打量着此刻坐在主位上的良王。 他看着约莫四十来岁,高大英俊,肤色颇深,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气质却极为沉毅,没有半分京中贵族的骄狂放诞,正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将风范。 但不知为何,云无忧总觉得他眉目间有股微妙的熟悉感……大概是最近看他儿子段檀看多了吧。 段檀对他恭敬道:“父王,这是曜灵,我在信中提过。” 良王微微瞥了一眼云无忧的左手掌心,当即抓起茶盏朝段檀头上扔了过去。 没料到良王会突然发难,云无忧下意识想抬手帮段檀挡住袭来的茶盏,却被段檀一把拦住。 茶盏结结实实砸在段檀额角处,刹那间血水便混着茶水流淌过他的侧脸,而他就这样沉默地站在原地受了这一击。 自相遇以来,云无忧从未见过段檀这般狼狈模样。 他一向霸道、倨傲、高高在上、冥顽不灵,冷硬如积年寒冰,云无忧恼过他、恨过他、也想过杀他。 但此刻见他如此,不知为何,心中却毫无欢欣之意,只有一股烈焰越窜越高,燃及肺腑,几乎要将她烧穿了。 云无忧扭头看向良王,强压着火气道:“您这是何意?” 良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也并未看她一眼,只是面色平淡地对着身侧侍从道: “将孤的钢鞭取来。” 侍从应声照办,向着厅外走去。 这时,段檀放下他一直搀着云无忧的手臂,低声道:“出去。” 云无忧皱眉看向他,眼中尽是疑问。 段檀垂下眉目,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再次命令道:“我说,出去。” 云无忧站在他身侧定定的看着他,就是不为所动。 段檀仍不看她,将她往门口狠推了一把道:“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云无忧被推得一个踉跄,她本就膝上有伤,现在见段檀如此表态,也不再坚持,站直了身体缓缓走向正厅之外。 但她还没迈出两步,就见侍从捧着一把长约三尺、分节凸起的虎尾重鞭快步走进了正厅。 见状她脚步一顿,但思及段檀方才所言,还是没有停留。 人家父子的事,她一个外人跟着瞎掺和什么,何况段檀再怎么说都是良王独子,良王总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身后,段檀双膝跪地的声音、良王挥鞭的声音、重鞭砸在人身上的声音,一道道陆续传入耳中。 云无忧越走越慢,双腿如灌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正厅中,重鞭砸在人身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始终听不到一声痛呼。 直到段檀倒地的声音传来,云无忧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身折返。 她走到段檀身侧,直视良王道:“小王爷给您的信中,是否有提及您归京途中或将遇刺之事。” 段檀此时已再次挺直了脊梁,见她去而复返,哑着嗓子斥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下一刻,良王的虎尾重鞭就更快更狠地砸到了他背上。 段檀闷哼一声,这回硬是咬牙撑住了没有倒地。 而云无忧见良王一直视她如无物,也不再等他回应,拔高了声音道: “如果那消息对您有用,那您许是欠我一个人情。” 良王终于分给了云无忧一个眼神。 云无忧见他有了反应,明白此事可用,继续道: “那消息是我传给小王爷的。” “如果您肯承此人情,我请您这回暂且放过小王爷。” 良王将虎尾鞭扔给一旁的侍从。 云无忧松了口气,正欲弯腰去扶段檀,却见他已经强撑着自己站起了身。 “今夜亥时,到书房候着。” 对段檀撂下这句话后,良王转身离去,侍从也捧着钢鞭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了正厅。 看着段檀血肉模糊的脊背,云无忧忍不住嘀咕:“这真是亲生的吗?” 段檀转身看她,有些虚弱道:“你说什么?” 云无忧见他唇色惨白,脸上血水汗水斑驳,身形仍有些颤抖,不禁叹息一声伸出手道: “没什么,我扶小王爷回去吧。” 段檀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云无忧不明所以,偏头看他:“小王爷这是做甚?” 段檀紧紧绷着脸,片刻后扭头看向一旁,冷声道: “既然方才在卧房时你不要我扶你,如今我负伤,亦不须你来扶。” 云无忧闻言怔愣一瞬,完全没料到段檀竟如此计较她无意为之的一件小事,下意识回嘴: “那你方才还推了我一把,这怎么算?”《 》 14、红缨少帅 段檀闻言拉起云无忧双手放在他的胸膛,意思是让云无忧推回来。 云无忧明白他意图后立刻缩回手,随即哭笑不得的一掌拍上自己额头。 段檀一直就是个疯的,她竟然跟疯子较起真来了,难道也疯了不成? 云无忧面上神情变幻极为精彩,段檀不知她为何如此,目光中透露出几分疑惑。 好在云无忧没多久便平复了心绪,对着段檀伸出手道: “有劳小王爷扶我。” 段檀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接住了她的胳膊。 两个伤患互相扶持着一路回到了卧房。 内间,段檀褪了外衣侧坐在床边,劲瘦的上身不着寸缕,身形僵硬如铁铸,耳朵红得可以滴出血。 他脸上的肤色本就白皙,没想到身上更甚,简直冷玉一般,连皮肉下青色的脉络都隐约可见,更显得那些疤痕触目惊心。 对此云无忧面色一派坦然,无羞也无惧,认真往他脊背上抹药,直言问道:“王爷今日为何打你?是因为我吗?” “不是。”段檀答得极快,“是因为我办事不力,惹恼了父王。” 那他为什么偏在介绍完世子妃后发难?为什么从头到尾视这个世子妃如无物? 分明就是知道了世子妃是假的。 云无忧看得清楚,却并未戳破,段檀关于亡妻的这场梦实在做得太认真,认真得几乎有些可怜,她几番见证,心生恻隐,竟开始不忍惊扰。 “其实那晚,我看到你将字条扔进我书房了。”段檀开口道。 云无忧问他:“那时候小王爷还没就寝吗?” 段檀点头,顿了顿道:“父王归京途中会遇刺的消息,是杨遥臣告诉你的?” 云无忧总不能说是自己私入侯府偷听来的,于是含糊道:“算是吧。” 段檀几不可闻地低语:“原来你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云无忧没听清,凑近段檀道:“你说什么?” 感受到云无忧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段檀猛地起身拉远与她的距离,胸膛起伏,目光也略微散乱,连因重伤惨白的脸都浮上几分红晕。 云无忧有些发懵:“我压到你伤口了?” 此时段檀也意识到他方才的反应太大,对着云无忧胡乱摇摇头又点点头,姿态更加僵硬地坐回了原处。 而段檀这番动作,也让云无忧注意到了他右臂内侧一道格外刺目的伤疤。 那疤痕深长且凸起,应该是被反复割裂过,重重旧疤叠新痂,看着很是狰狞可怖。 云无忧觉得这疤痕有些怪异,多瞧了几眼,但见段檀这会儿眉头紧皱,面色似乎有些烦闷,便没有多问。 为段檀抹完药,云无忧将衣衫递给他:“穿上吧,亥时还要去见你父王。” 段檀接过衣衫,然后拉住她的手就不放了。 云无忧以眼神询问,段檀却垂下眼睛不看她: “杨遥臣虚伪懦弱,口蜜腹剑,绝非良善之辈,你莫要再被他蒙骗了。” 段檀的凤眼漂亮而狭长,此时长睫垂落,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浓密阴影,颤动时如蝴蝶振翅,泛着细碎的微光,挠得云无忧心里有些痒。 他说话时像个较真的孩子,甚至隐隐约约藏着一点不明显的恳求,不过云无忧对他所言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难得见小良王这般模样,一时顽心大起,存心逗他道: “信平侯不是良善之辈,小王爷如今这副背后议论,恶意中伤的模样,难道就是良善之辈吗?难道就不会蒙骗我了吗?” 段檀闻言立即撂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穿好衣袍离开了卧房。 此人气性太大,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主儿。 云无忧被晾在原地,在房内看着段檀远去的背影腹诽道。 …… 亥时,良王院中,书房内烛影摇曳,铜漏滴答,墨香混着沉香流入月色,窗纱上映出一坐一立的两个男子身影。 “当初你告诉孤,与昭平郡主成婚,是为了逢迎先帝。”良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对段檀开口道。 “是为了逢迎先帝。”段檀对他颔首,并未解释什么。 那如今被一个程曜灵的赝品迷昏了头,也是为逢迎先帝? 良王被他气得笑了一声,杀心大起:“先帝早已宾天,你如果还要逢迎他,不妨把府中这个赝品送去绍陵,给他殉葬。” 段檀平静道:“她不是赝品,绍陵若缺殉葬之人,第一个殉的也该是我,还轮不到她。” 这话就实打实地触了良王逆鳞,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段檀,神色堪称危险:“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正是时刻铭记,这才有感而发。”段檀寸步不让,抬眼直视良王双目,父子二人对峙起来,书房里似乎连灯火都凝固。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后,良王冷冷道:“给孤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段檀一意孤行,不惜以命相挟都要护着那个赝品,可偏偏他没法要了段檀的命,只得暂且息戈言和。 于是段檀也鸣金收兵,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上回沧州之战是五年前,沧州军民,应当有许多都还记得红缨军少帅。” 现沧州牧邓显战功彪炳,被民间誉为天将军,又有他先父邓太尉从前镇守沧州近二十余年的声名加身,在沧州的威望不可动摇,但邓氏从不参与朝中权斗,所以无法拉拢。 而五年前跟北戎人那场大战,沧州沦陷大半,连首府昆吾都丢了,邓显却因先帝的调任,镇守在朔州无法回援。 山河倾覆之际,是武阳长公主出山,领着红缨军旧部赴边,重整边军,仅用一年半就将北戎人逐出国境,全歼北戎主力二十余万,使其五年内都无力南下。 那时候程曜灵在军中做先锋,悍不畏死,战功赫赫,将士们叫武阳长公主元帅,平溪居士便戏称她是少帅,武阳长公主也并不否认,时间一长,这名号便渐渐传开了。 再加上她生母忠节夫人是邓显的亲姐姐,所以在沧州论起人望,天将军第一,武阳长公主第二,第三就是红缨军少帅。 良王轻轻摩挲着手指:“假作真时真亦假,沧州……那张脸倒的确有大用。” 武阳长公主在跟北戎人的决战中殉国,红缨军也早就消失于世间,眼下程曜灵若是能活着出现在沧州,红缨军当年的功勋,以及百姓对武阳长公主的追思,恐怕全都会被记在她头上。 段檀给出的说法让良王收了杀心,起身走到段檀身侧,拍了拍他肩膀: “你刻苦多年,现今想找个女人松快松快,也属常事,但不可玩物溺志,霍冲的事,月内我要看到结果。” 话音未落他便大步流星地迈出了书房,不带一丝犹豫和停顿,像是生怕听到段檀为了云无忧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但段檀还是说了,尽管无人听闻。 “我是玩火自焚。” 烛影昏昏,夜色沉沉,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后头的日子里,因为伤势不轻,段檀和云无忧都告了假,同在良王府里养伤。 直至四月中,杨皇后下谕,命北宫女学众人随她一同前往御林苑猎场围猎,云无忧这才再次入宫。 这日辰时,杨皇后率众入御林苑,日月飞龙伞盖下,她金丝软甲外罩织锦披风,骑逍遥马,佩宝雕弓,随同在后的是两列侍官,侍官之后的则是陪同狩猎的公主嫔妃们。 公主嫔妃之后,才是云无忧她们这些女学老师跟学生,一行人浩浩荡荡,排场不可谓不大。 不多时,一众人马悉数到达御林苑猎场,云无忧身着玄青色劲装,混在女学众人当中,她身侧,齐婴坐在马上笑得意气风发,对着她道: “那伙子科举出来的腐儒成天自称什么天子门生,装腔作势听得我想吐,今日咱们好不容易跟着皇后娘娘风光这一回,你说是自称中宫门生好听,还是女君门生好听?” 可惜人多嘈杂,云无忧并未听清这几句话,只笑着对齐婴点点头。 她为避免再遇昭平郡主故人,今日刻意躲在了队伍最后,还一直低着头,连杨皇后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见。 而齐婴则是不擅骑射,再加上还想照看学生,所以也在后方。 此时旌旗猎猎,号角声声,队伍最前方的杨皇后一扯缰绳,马儿便冲入了林中,众人纷纷追随而去,云无忧和齐婴却慢悠悠地信马由缰,被落在了最后。 二人逐渐脱离队伍,抵达了一处静谧之地,齐婴见云无忧一路都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看着她调侃: “你这样子,不像是来围猎,倒像是来偷猎的。” 云无忧扫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也抬起头来对齐婴笑道:“大病初愈,见不得风。” “那便下马。”齐婴早就不想坐在马上颠了。 二人栓好马,在附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席地而坐。 树荫如盖,微风轻拂,齐婴伸手挠了挠自己丰润的面颊,问云无忧:“你可带了吃食?” 云无忧摇头,看着齐婴白皙柔软的脸,有些手痒,想捏。 齐婴对她的念头全然不知,一脸可惜:“你若不曾受伤,这会儿随手猎几只兔子,我来烤制一番,咱们幕天席地,谈古论今,该是何等美事。” 云无忧眨了眨眼,问她:“你要在御林苑点火?” 御林苑禁火,这是宫规。 齐婴拾起身边的一截树枝抛到远处,懒洋洋道:“这不是还没点么,再说你又猎不来兔子,我点了也无用。” 其实云无忧的伤已近痊愈了,猎几只兔子易如反掌,但齐婴要是真的违反宫规点起火,恐怕会引来不少人,她不欲引人注目,于是便笑了笑没有开口。 将附近杂物清理完毕,齐婴交叉双臂往后一躺,喟叹道:“唉,若是四姝仍在,我早入了金兰府大展宏图,哪还用在这里被马颠。” 云无忧坐在齐婴身边,图谋不轨地戳了戳她的脸,随口问道:“四姝?金兰府?那是什么?” 触感果然如想象中那般柔腻,云无忧稍微得手,有些满足地在心里感慨,齐婴还真是人如其名,都年近三旬了,性子却剔透纯澈如孩童,连肌肤都如初生一般滑嫩。 岂料齐婴闻言猛地转头,鼻尖蹭过她指端,满脸惊诧地看向她:“你竟不知北地四姝和金兰府?!你母亲忠节夫人便是四姝之一,当年的金兰府长史啊!”《 》 15、北地四姝 云无忧霎时心头一震,随即收回手为自己遮掩道:“之前我撞伤过头,痊愈后便忘记了许多事。” 齐婴也不疑有他,恍然大悟地念叨:“怪不得看你总是懵懵懂懂的,竟是如此……也罢,那我便同你说道说道。” “虞朝末年时,我大央太祖起义,初霸京师,不料却中道崩殂, 其时强敌环伺,太宗与先帝两兄弟皆在外征战,都城风雨飘摇, 好在武阳长公主那时为夫守孝,正在京城。 她挺身而出镇守城关,忠节夫人亦是出面相助,二人一外一内,一武一文,退强敌抚民心,募兵士纳义军,生生稳住局势,扭转乾坤。 先帝元后圣慧皇后,便是当年起义军首领之一,被武阳长公主所败后带兵归降,成为公主麾下先锋。 之后平溪居士匹马闯钊关,孤身入京为太祖奔丧,一纸祭文惊天下,带来了燕州龙城慕容氏的盟书。 至此四姝齐聚京城,因她们皆出身于北方州郡,时人称之为北地四姝。” “至于金兰府,则是太宗开国后论功行赏,武阳长公主作为千秋阁二十八功臣中的头名,被封为大将军,领红缨军,又特赐她开府建牙,自理军政之权,这才有了金兰府。” 云无忧手中把玩着齐婴散落的一绺头发,面露不解:“武阳长公主是皇室中人,怎么跟功臣们一起排到千秋阁去了?” 听到云无忧问这个,齐婴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神采飞扬地笑道: “太宗设千秋阁时,襄侯慕容霸与博阳侯崔峻争首功,二人在朝堂上斗得昏天黑地。 岂料平溪居士横插一手,挥毫写了一篇《大央受命赋》,虽是歌功颂德之作,但辞藻壮丽,气魄绝世,一时风靡京城,连牙牙学语的稚子都能诵上两句。 而赋中议论人物时,竟石破天惊的将武阳长公主列在了功臣头名,于是太宗也顺势而为,将他的亲妹妹推上了千秋阁魁首之位。 长公主既有力挽天倾之功,又是段姓皇族,慕容霸和崔峻自是无话可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番话下来,齐婴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心内亦是极为激昂,以至于大发豪言:“武阳长公主若还在世,真不知有多少人要做公主门下走狗!我就是头一个!” 云无忧急忙阻止她:“你再想追随武阳长公主,也不能用走狗来形容自己啊!长公主是好,但你也自有才德,怎可自轻自贱!” 齐婴失笑,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傻郡主,门下走狗可不是骂人的意思,古时文人骚客,多有以此说法抒发自己对他人崇敬追随之意的。” 云无忧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大方道:“你不是在贬损自己就好。” 接着寻回了之前的话头:“对了,照你方才说的,我看太宗皇帝也很是爱重武阳长公主,这样的骨肉亲情,在皇室倒是难得。” 齐婴闻言又笑,但这回的笑意中竟然透出了几分冷嘲: “爱重?或许有吧,但恐怕最重要的是,武阳长公主是个女子——她功再高也不能镇主,再怎么权势彪炳都后继无人。 在内无缘皇位,在外所向披靡,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天子剑了,平溪居士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为长公主表功。” 云无忧目光微动,没料到她看得如此深彻,受了她这番话的启发,想到程曜灵生父为先帝挡酒而死的事,也若有所思道: “太宗无比忌惮先帝,却待武阳长公主格外亲厚,是因为先帝生来便有逐鹿天下的资格,而武阳长公主从来没有。” 齐婴望着远方天幕,之前高谈阔论的激扬如云雾般被风吹散,神色恍惚而落寞: “想当年金兰府中,忠节夫人为长史,总领政务, 平溪居士为司马,行军师之职, 圣慧皇后为都尉,实乃长公主副将,常领兵随行。 若不是后来四姝僭政……” 说到此处,齐婴不禁冷哼一声,恨恨道: “什么僭政!四姝本就是开国元勋、朝中重臣,参与国事怎么就成了僭越之举!” “还不是赵华那群老儒虫见不得女子站在朝堂上,才在后来给那件事定了这个混账名字!” 云无忧闻言赶紧环视四周,见无人靠近才松了口气。 赵华是当今太傅兼尚书令,三朝元老,文官之首,齐婴如此口吻,若让有心之人听见,定会惹上麻烦。 她提醒有些激动起来的齐婴:“祸从口出,小声些,莫被人听见。” 齐婴此时也反应过来,眼中灼灼燃烧的火光黯淡下来,声音渐弱: “总之,因为后来四姝……乱政之事,金兰府诸英流散,自此外朝再无女官,大央女子仕途之路断绝,只能在后宅里草草一生。 如今四姝也已殁其三,只剩下你母亲一人,偏偏她又出家避世,再不理凡尘,我辈女子,当真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了。” 云无忧听她说完这些话,胸中激荡难平,忍不住追问道: “那四姝乱政之事又是什么?竟有如此后果?” 齐婴长叹一声,眉间郁郁:“此事我不敢多言。” 云无忧讶然,齐婴连活着的太傅赵华都敢骂,怎么却不敢谈及一桩过往之事。 见到云无忧神色,齐婴又是一叹,解释道: “先帝曾有诏,禁止议论此事,违者杀无赦。” 云无忧也叹息一声,二人一时无言。 不多时,云无忧又想起一事,向齐婴问道:“对了,你我初见那日,你说小良王大婚时还请教过你,这是为何?” 齐婴有些为难:“小良王竟没告诉过你吗?不过也是,这事到底晦气,确实不好出口……” 云无忧不介意地摆摆手:“我不怕晦气,你但说无妨。” 齐婴于是遂她心意,安抚般攥住了她的手,回忆道: “说起来那是天授二十年年初的事了,我因为许诺不嫁以养父母,在家侍疾五年,事父至孝,又出了一本《虞礼通考》,名声传遍京城。 小良王大概也是因此,才来我奉康伯府求见于我,想求教关于他大婚的诸多事宜。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想借我名气为他大婚造势,便闭门不见。 谁知他竟在奉康伯府门口站了一天一夜,我家家丁清早开门时,看见阶下快两米的一个雪人,简直惊呆了。 知道那是小良王之后更是差点没吓晕过去。 而他肯做到如此地步,哪怕是为博名,我也认了,于是迎他入府相见。 后来与他交谈,我才知道他要请教我的并不是寻常婚礼。” 说到此处,齐婴深深看了云无忧一眼,面上感概之色极浓: “他请教我的,是男生女死的冥婚婚仪。” “也是那时我才得知,平溪居士和昭平郡主带着红缨军旧部,俱在前一年覆灭于沧州山火。” “当然,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红缨军也不算是全军覆没。” “其实就是全军覆没了。”云无忧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齐婴没听清她的话,坐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无忧含糊过去,又问她:“后来小良王大婚时,你可有受邀?” 齐婴神情唏嘘:“那是自然,不过虽有先帝赐婚,却毕竟是冥婚,宾客极少,排场也不大。” “当时忠节夫人不肯露面,好在良王和老高唐侯都在场,程若鱼也愿意出面捧着你的牌位跟小良王拜堂,整场婚礼,礼数是不曾错漏的。” “而且最后连病中的先帝都到场了,忠节夫人也派人到良王府要走了你的牌位。” 段檀跟她说过的“奉旨成婚,羡煞旁人”竟是如此…… 其实应该问些什么的,譬如先帝为何会赐这场冥婚,譬如忠节夫人为何不肯出席这场婚礼,譬如良王为何会同意自家世子迎娶一个已故之人…… 但云无忧只是不自觉地抿唇,心一点一点沉坠下去,仿佛陷进水底深深的泥沙之中,无法张开嘴吐出半个音节,就这么让齐婴的话掉在了地上,二人之间连风都凝滞。 好在此时齐婴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面上陡然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朝着云无忧身后挥手。 云无忧见她此番动作,也转头向后看去。 马蹄声逐渐清晰,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披着天光策马而来,在她们附近扯住缰绳停下了。 齐婴站起身,大剌剌拍了几下身上沾到的尘土碎屑,拉着云无忧走过去,对来人笑道:“怎么不去狩猎?” 高挑女子坐在鞍上,俯身拿掉齐婴头上沾着的几片落叶,亦是笑答:“无人相陪,无趣得紧,便过来寻守心姐姐了。” 齐婴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向她介绍云无忧:“这是昭平郡主,你们应当是旧相识了。” 然后又转脸对云无忧道: “你大概不记得了,这是长宁公主,天授十七年的那次沧州之战,你们可是战友。” 云无忧抬眼看向长宁公主,同为公主,长宁看起来与昌平大不相同。 二人都继承了央国皇室一贯的好相貌,昌平把傲慢跋扈写在脸上,长宁周身却有种静水流深的内敛平和,如月下优昙,花好却不轻开,虽然不似芍药整日耀丽夺目,但琼苞吐蕊时,一定也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绝色。 与长宁公主静静对视片刻,云无忧转头对齐婴开口:“我都不记得了,恐怕算不上是旧相识,三人同行难免拥挤,你还是陪着公主吧。” 语罢她将齐婴向长宁公主处推了一把,强打起精神笑道:“不必忧心我,我一人不妨事,正好躲清静。” 之后齐婴与长宁公主同乘而去,云无忧则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被拴住的马前。 北地四姝、金兰府、冥婚,还有长宁公主这个所谓的往日战友,桩桩件件都令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 长呼一口气,她拿起长弓,从箭囊中抽出箭矢,瞄准太阳,拉弓如满月,羽箭离弦,划破九重天。 她看京城的太阳不顺眼很久了。 这里的日头悬得太高,楼台起得太多,街头巷尾又总是太熙攘,落在每个人身上的光都稀薄,不剩下多少暖意。 于是云无忧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想起沧州无边无际的田野,想起黄昏时昆吾城里四起的炊烟,想起她顽固得要命却烧得一手好饭的爹爹, 想起很久之前在春日的山林中,她和林寻笑着收好弓箭,把猎物装满了背篓…… 如此发泄几番,云无忧胸中郁气消散不少,大脑也清明许多。 但正当她翻身上马准备离开此地时,一支利箭挟着破空之声朝她疾驰而来。《 》 16、杏脯无辜 云无忧本能地向后仰身躲过箭矢,再稳住身形时则见到了一个熟人。 “程若鱼。”云无忧眯起眼睛看向来人,语气冷漠。 程鸢虚伪客套道:“久违了,堂姐。” “堂姐”这两个字,她咬得极重,显而易见是在嘲讽云无忧。 云无忧冷哼一声,也不惯着她,当即拉弓朝她连射两箭,煞她锐气。 被程鸢一一躲过后,也不欲与她纠缠,拍马欲走。 谁知程鸢却不肯放过她,在她身后道: “赝品就是赝品,顶着这张脸,却连箭术都上不了台面。” 云无忧立时转头,用一种极危险的目光盯着程鸢。 她的箭术是先父手把手教的,程鸢此言辱及先父,她不欲再忍。 她当即取箭抬弓,对准了程鸢眉心。 程鸢此时也明白云无忧是动真格了,也抬弓引箭,试图同云无忧对峙,可惜她的箭还未搭上弓弦,云无忧的利矢便已离弦破空,朝她而来。 眼见躲不过,她彻底慌了心神,手指被弓弦割出血迹,连箭都掉在了地上。 可云无忧那支箭看着是直击她眉心,最后却越过她,钉在了她身后的树上。 她劫后余生,脸上汗水泪水一同涌出,但就这样了还不忘大笑着嘲讽云无忧:“哈哈哈哈,赝品果然是赝品!” 云无忧看着眼前这个疯婆子淡淡道: “看你身后。” 程鸢闻言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只见一条花纹妖冶的长蛇近在咫尺,目光怨毒,正冷冰冰地盯着她。 她登时大叫一声跌下马去,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云无忧见状嗤笑一声,拍马到她身边绕了几圈,看够了她这副狼狈样,才伸手摘下那条被自己一箭钉在树上的毒蛇,扔到了程鸢身上。 程鸢又是一阵大叫,这回叫得更加凄厉,也更加长久,刺耳异常。 云无忧掏了掏耳朵,提高声量打断她:“别叫了,是死蛇。” 程鸢这才消停,一把抓住衣裳上的死蛇扔向远处。 她也知道在云无忧面前丢了个大脸,坐在地上脸憋得通红,胸膛上下起伏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云无忧见状从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向程鸢头上扔去,正斜插在她发髻中,让她看起来十分滑稽。 看着程鸢这个模样,云无忧笑出了声。 程鸢怒瞪着云无忧,可惜此刻她跌坐在地,形容狼狈,鬓发凌乱,身边也没了兵器,这种眼神对云无忧毫无威胁,只会让云无忧脸上的笑容更甚。 然后云无忧就看到程鸢哭了,两行泪从她双眼中不断涌出,她也不抬手擦去,就这样倔强地瞪着云无忧无声哭泣。 见她如此,云无忧心生恻隐,收敛了笑容长叹一声道: “程小姐,你何必苦苦追着我不放呢?这赝品不是我想当的,也不是我想不当就可以不当的。 你堂姐生前是个烈士,看在她的份儿上,这回我放过你,下次相遇你若还要挑衅,我绝不会再留情。” 不料程鸢闻言却激烈道:“谁要你看在程曜灵的份儿上!谁要你留情了!” “你有本事现在就一箭杀了我!” “来呀!杀了我!” 云无忧见她反应很不对劲,思及之前她在高唐侯府所言,皱眉道:“你恨昭平郡主?” 程鸢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大滴大滴的眼泪也从这火中滚滚落下,高声反问道:“我不该恨她吗?” “因为她,自幼待我最好的伯母出家做了道士,再也不肯露面见人, 因为她,我才十三岁就要在一个死人的婚礼上,捧着死人的牌位,和死人的丈夫拜堂, 因为她,我每日都被母亲耳提面命,要学她打扮学她脾性学她才能,在你来之前,我才是那个赝品! 而你来之后,我就成了失败的赝品,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番话字字泣血,连云无忧也为其中的悲愤所动,缄默了一阵子,问她:“你母亲要你学昭平郡主做什么?” 程鸢坐在地上笑得讽刺:“为了攀附小良王啊。” 云无忧攥紧了拳头,从肺里呼出一口长气,仰面望天,一时无言。 不久后,程鸢整理好鬓发,面上情绪已然平复,站起身对着云无忧平静道: “下次相遇,为了小良王,我还是会对付你的。” 语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云无忧在原地久久停驻,而后对准天上红日射光了箭囊中所有箭矢,策马离开时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京城是全天下最烂的地方。 …… 接近正午时分,她回到猎场入口处,本想跟侍官打个招呼然后提前离宫,谁知还没走到侍官面前,就被齐婴一把拽走。 “太后降下懿旨,女学里就剩你没到了。”齐婴拉着云无忧跪在了众人最后。 此时太后派来的姑姑向脚下扫视一圈,见人数已齐,便开始传旨: “女学诸君,皆龙蟠凤逸之士,德行贞绝,道术通明,身为女子而心雄万夫……今新朝初定,海内盛平,吾欲效穆元太后故事,复女骑官署,于下月初一选官二十……” 太后懿旨宣读完毕,传旨姑姑离去,众人一同起身时,云无忧撞了撞齐婴的胳膊问道: “方才那懿旨都说了些什么?我有些不太听得懂。” 不等齐婴回答,程鸢便走过她身侧,留下一句话:“说下月初一太后要在女学里选女骑,真是个睁眼瞎。” 无端被骂,云无忧反应不及,有点发懵地眨着眼,齐婴见状扑哧一笑,拉着她的胳膊揶揄道:“听见了吗?睁眼瞎~” 云无忧见齐婴如此,暗道看样子方才长宁公主应当没发现什么,想来就算是战友,也有交集泛泛的。 她心中放下一块石头,佯怒的瞪了一眼齐婴: “你也取笑我!” 齐婴笑笑:“按说长幼有序,若鱼对你无礼本是她的错,可若鱼平日里是最好相处的,对你火气却这么大,你是怎么把她给惹翻的?还是做堂姐的人呢,也不知道让着点妹妹。” 云无忧苦笑,对齐婴故作烦恼道:“别提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齐婴点了点头后正色道:“方才若鱼说得不错,岑太后重开女骑,你可要参选?” 云无忧问她:“你要去参选吗?” 齐婴直截了当:“我不去。” “杨皇后一手重建女学,担任学宫祭酒,向来尽心尽力,如今女学渐成气候,岑太后却要来摘桃子,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 “再说,年初我父亲临终前,上奏恳请将奉康伯之位传于我,满朝批驳之声,那时是杨皇后力排众议,特准我以孝道袭爵,眼下要我忘记杨皇后恩德转投岑太后,绝无可能。” “不过我虽不去,还是希望你能去的。” 云无忧偏头看她:“这是为何?” 齐婴道:“你我不同,我不擅骑射,去与不去也只是表一个态度,可你向来英勇,是当年穆元太后身侧女骑之首,松丘救驾更是名动京城,如今女骑重设,你怎能不去再展襟抱?” 云无忧心道那就更不能去了,她本就不想入宫,若是跑去参选女骑,岂不是在这宫闱里越陷越深? 她又不是真的昭平郡主,什么松丘救驾,她一个反贼,能忍住不刺王杀驾就不错了。 再说岑太后可是昌平公主的亲娘,她去了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对齐婴笑道: “我思量一番,还是觉得你方才所言有理,皇后重开女学殊为不易,我们怎能弃她而去,女骑这热闹我还是不凑了,让别人去吧。” “你就算去了,太后也未必选你。”程鸢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云无忧身后,冷嘲热讽了一句后又走远了。 将此情此景收入眼中,齐婴颇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云无忧,云无忧也只得无奈笑笑。 随后齐婴对着云无忧感慨道:“若鱼一向与岑太后亲厚,想来此次必能中选。” 云无忧随意点点头,比起此事,其实她更关心的是程鸢若进了女骑,今后她的射艺课没人使绊子,是不是就要教更多人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头疼,只想让杨皇后赶紧把她从女学给辞退了。 跟侍官打过招呼后,她从重明宫出来,本想去梧桐巷进信平侯府再寻军印,却见到杨弈正在长乐门门口负手而立。 她立即快步上前,从背后拍了拍杨弈的肩调笑道:“侯爷,今日怎么有雅兴站在这儿晒太阳?” 眼前人先是身形一僵,而后转过身,眉眼桀骜,目光锋锐,是段檀。 认错人了……云无忧尴尬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对段檀道:“小王爷可是要入宫?” 段檀压低了眉头沉声道:“见到是我,你很失望?” 云无忧是有些失望,不过她与段檀一同在王府里养伤养了小半个月,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他这是不高兴了,遂笑语道: “小王爷这是哪里的话,我方才一时眼拙才将小王爷认成了旁人,小王爷莫怪,我给你赔罪就是了。” 话到最后还躬身作了个揖。 她的顺毛捋很见成效,段檀脸色果然缓和不少,将手上拿着的纸袋塞到云无忧手中,冷哼一声:“我要你的赔罪有何用?” 云无忧知道段檀这是不气了,打开纸袋看了眼,颇为惊喜:“杏脯!” 正是她赞过的那家铺子里的。 见她欢欣,段檀凤眸略弯了弯,牵起她另一边手腕,拉着她就往前走。 云无忧单手托着杏脯,看了看自己被段檀拉住的手腕,有些郁闷:“小王爷,你这样拉着我,我没法吃杏脯了。” 段檀步履不停,闻言松手,却回头从她手里抢过了那袋杏脯。 他突如其来的抢食行为让云无忧有点发愣,但没愣多久,她唇边就出现了一枚裹着厚厚糖霜的杏脯。 云无忧盯着那捏住杏脯的修长手指,心中颇为抗拒,嘴角扯了扯:“小王爷,这恐怕不妥……” 又不是真夫妻,举止亲密至此,实在没必要。 段檀不知她所想,还以为她嫌弃自己,板着脸解释:“我的手很干净。” 云无忧冲口而出:“我的嘴不干净。” 段檀皱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云无忧看着他满面诚恳:“有口水,怕是会污了小王爷贵手。” 段檀直接将杏脯往她嘴里一塞:“我不嫌你。” 但我嫌你……罢了,都被喂了一颗,再反抗也没意义,何况杏脯无辜,云无忧于是屈从。 不久后,她努力嚼着嘴里几颗杏脯,口齿不甚清晰地问段檀:“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此刻双眼溜圆,两颊鼓鼓,像极了常在树上蹦哒的贪嘴鸟雀,看得段檀唇角一勾,忍不住又给她投喂,带着点笑意道:“看戏。” 之后二人走了快半个时辰,钻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 云无忧环视着附近的树木花草心生迷惑,哪有戏台子是搭在这种地方的,段檀不会是走错了吧? 她看向此刻正在树林里悠哉看花的段檀,问道:“小王爷,咱们这是要在哪儿看戏?”《 》 17、寡妇鳏夫 段檀头也不回道:“再等等。” 然后又对着云无忧招手:“你过来。” 得知冥婚之事后,云无忧对段檀这个鳏夫的容忍度变得奇高。 以至于就算现在段檀对她又卖关子又呼来喝去的,她也只是默默往天上白了一眼,随后便认命地走到了段檀身边。 见云无忧过来,段檀终于舍得将视线从花树上挪开,看着她道: “此处海棠开得甚好,你以为呢?” 云无忧看了一眼面前花团锦簇的海棠树,点点头,接着对段檀道: “小王爷似乎格外偏爱海棠?” 她记得天女散花那日,段檀往她头上戴的也是海棠花。 段檀道:“是你偏爱。” 原来是昭平郡主喜欢海棠。 云无忧有些僵硬的笑笑,没料到话本子里那种“你走后我便活成了你”的离奇桥段,竟然有一天会在她眼前上演。 段檀又扭头将目光投向海棠树,接着抬手摘起了树上品相不错的海棠花,每摘一朵就往云无忧发髻上插一朵。 云无忧任他摆弄,心道此鳏夫在亡妻离世后活得实在可怜,让让他也无妨。 不久后,段檀心满意足地收手,又拉着云无忧在树林里四处游走,二人时而追一只蝴蝶,时而逐一只野雀,好不惬意。 此时林中晴光正好,花气袭人,呆得久了,云无忧也难得放松了心绪,整个人染上温暖而懒怠的气息。 待走到一棵极高极壮的柳树前时,段檀抱着云无忧飞身而上,二人在树上坐下,段檀抬手摘下几段柳枝,专心致志编起了花环。 云无忧靠着树干昏昏欲睡,连段檀把她发髻上的海棠尽数摘走了都毫无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段檀捏了捏云无忧的脸叫醒她,给云无忧看他编好的海棠花环。 云无忧拂开他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半睁着眼睛极敷衍地赞了两句。 段檀仔仔细细地将花环在云无忧头上戴好,又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阻止了她继续小憩,抬眼看向远处道: “好戏开场了。”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顺着段檀的目光看去,却在一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瞌睡全无。 只见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两批带甲的士卒正刀兵相接,血肉飞溅,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血泊当中。 云无忧忙问段檀:“那是谁家府邸?” 段檀眼中寒光一闪:“当朝大将军,岑丰。” 云无忧心中大震,岑大将军乃太后亲兄,又手握大央三大禁军中兵员最多的长河营,说权倾朝野也不为过,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大将军府大开杀戒?! 此念一出,她脑海中迅速划过一个名字。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段檀,想到此前她撞破岑大将军密谋刺杀良王之事,再思及今日段檀说要带她看戏,恐怕看的就是这一场戏。 但云无忧想不通的是,良王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害岑大将军?即使不顾忌朝廷,难道连天下悠悠之口也不在乎吗? 这些疑问难以向段檀寻求答案,于是她转头继续看向岑大将军府。 士卒们拼杀了一段时间后,岑大将军终于露面,他被手持重盾的甲士们护在中间,一步步朝着府门口挪去。 可当他即将出府之时,却不知是被府外的谁逼杀,又狼狈的退回了府中。 岑大将军步步退,府外人步步进,很快,云无忧就看清了那个将岑大将军逼得走投无路之人的脸。 “那是……仇冲?!”云无忧猛然扭头看向段檀。 段檀点头,肯定了她所言:“的确是仇冲。” 云无忧问道:“仇冲不是你的副将吗?这是……” 段檀并未回答云无忧的疑问,而是另起话头道: “先帝天授十五年一月,本就占据朔北的东翎人尽起境内之兵,进犯朔中,意图拿下整个朔州。 军情传到京城,先帝当即派岑大将军领精兵三万,星夜驰援。 但岑大将军抵达朔州,稳住边境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反攻东翎人,而是构陷当时死守朔中的朔州牧霍燃通敌叛国,灭了霍家满门。 仇冲,就是当年的朔州牧霍燃之子,本名叫霍冲。” 云无忧惊愕:“岑大将军当年为何如此?” 段檀道:“这就要说到天授二年的那场朔州之战了。 那时先帝初登大宝,前一年又靠天将军邓显赢了和北戎人的沧州之战,踌躇满志,领兵十万御驾亲征,想要从东翎人手上拿回朔北,一统中原。 谁知他攻打朔北不到一月便全线溃败,在东翎人的追击下连夜窜逃,最后孤身驾车奔袭二百余里,才得以保全性命。 等他再回军营之时,随行诸将以为他早已阵亡,正欲拥立太子为帝。 而带头拥立太子之人,便是霍燃。” 云无忧若有所思:“所以要灭霍燃满门的人不是岑大将军,而是先帝。” 段檀道:“不错,先帝回营后虽未当场发作,却在半月后就以太子阴谋联合东翎人,意图篡位谋反为由,将太子废杀。” 云无忧有些想不通: “先帝当时既然连他亲儿子都杀了,为何会留霍燃到十多年后呢?” 段檀唇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废太子可不是先帝的亲儿子,他是太宗长子,先帝即位时为洗脱弑兄嫌疑,才将他立为太子。” “至于霍燃,他毕竟功勋卓著,在朔州素有人望,再加上先帝当时因废杀太子之事,引起满朝轩然大波,自顾不暇,便搁置了他。” 云无忧道:“所以,十多年后先帝根基已然稳固,又恰逢东翎人犯关有了由头,便正好清算起从前遗留下的旧事。” 段檀颔首,肯定了她的揣测。 云无忧眉心皱起,一针见血: “如此说来,岑大将军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刀,先帝才是罪魁祸首。” 段檀目光飘向远处,淡淡道:“你说得不错,可谁敢去恨先帝呢?” 闻言云无忧默然片刻,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岑大将军府。 二人谈话间,大将军府里的拼杀已有了结果,此刻霍冲浑身是血,一刀斩下了岑大将军的头颅,血瀑喷溅,岩浆般侵蚀他整张面孔,他甲胄也裹上一层黏稠血膜,形如厉鬼,跪地长啸。 没多久,府外又冲进来一批人马,将霍冲等人团团围住,给他们戴上了枷锁,押送出府。 见此云无忧转头问段檀:“你不救他吗?” 段檀挑眉:“我此时救他,无异于害他。” “戏也看完了,咱们走吧。” 语罢他便抱着云无忧跃下柳树,二人一路回了良王府。 翌日云无忧入宫授课时,岑大将军遭人杀害的消息已传遍宫闱,听说岑太后怒不可遏,誓要夷灭凶手三族。 朝中的岑大将军一党也都是义愤填膺,上的奏折纷纷扬扬,简直要把重明宫给淹了。 而良王此时却在早朝上揭示霍冲身世,请命重查当年朔州牧霍燃通敌一案,两方一时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些都跟云无忧关系不大,她今日最烦的是,射艺课的学生竟然都来齐了,一个个嗷嗷待哺,齐刷刷的叫她师傅,她轮番指导过去,差点在靶场累趴。 程鸢莫明不给她使绊子,日子好端端的坏起来了。 申时左右走出长乐门,云无忧揉着肩膀唉声叹气,真心怀念着从前只有一个学生的日子。 而后她轻车熟路地走过凤凰街,拐进梧桐巷,刚迈进巷口,就看见信平侯府方向火光大起,浓烟肆虐。 她大惊,飞速跑向信平侯府想弄清楚状况。 可到了信平侯府门口,只见下人们在凶猛的火势下乱作一团,根本没人顾得上她。 云无忧见状一咬牙,朝着矮墙方向赶去,好在茅屋处尚未起火,她利落的从矮墙处翻进信平侯府,想去找羽林军军印。 可一落地,她反而迟疑起来,说老实话,这信平侯府里,能搜寻的地方她都搜寻过,但就是连军印的影子都看不见,此时府中大乱,她又该去哪里找军印呢? 侯府上空喷涌的炽流愈发爆烈,天际都因此扭曲,云无忧仰头望着那片浓烟凝成的巨大黑云,在原地伫立片刻,突然福至心灵——这侯府里还有一个地方她不曾搜寻过。 云无忧环视四周毫无防卫的简陋环境后,抬腿迈进了茅屋中。 屋里陈设虽然极简单,可云无忧略微扫了几眼便知,此处一定有人时常居住。 难道真是灯下黑? 她一寸一寸地搜寻起屋内,终于在床头暗格里找到了一个上锁的木匣。 云无忧心如擂鼓,拔下头上银簪将尾端弯了几弯,插入锁孔拨弄几下后便打开了木匣。 果然,木匣中静静躺着的,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羽林军军印。 她捧着匣子思索片刻,从裙底扯下一块白布,咬破手指将血挤在掌心,用军印蘸取鲜血后,摁在了白布上。 将印着军印图样的白布塞进胸口后,云无忧把屋中的一切都复原,这才转身离开。 但正当她走到矮墙前准备翻越之时,却听见了一声高起的尖锐哨音。 云无忧本想不顾,可那哨音越来越急,听得她心烦意乱,竟鬼使神差地寻向了哨声的来处。 她在一处几乎被火光吞噬的屋子前驻足,只听屋中断断续续传来了呼救的女声: “救命!救我!” 是昌平公主的声音。《 》 18、救命之恩 云无忧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她犹豫片刻,终究不忍心见死不救,于是便硬闯进屋子里试图救出昌平公主。 耳边噼啪炸响,呼吸灼热如沸,云无忧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张快被烧透的纸,好在一路烟熏火燎之下,总算顺利找到了昌平公主。 此刻昌平公主灰头土脸,泪水纵横,发髻都被烧秃了一块,蜷在妆台下抖得可怜,哪还有半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 见到云无忧,昌平公主攥着哨子的手落了下去,泣不成声道: “程曜灵……怎么是你……我这么快就死了吗……我还没来得及见一见母后……” 云无忧见状在她胳膊上狠掐了一把,大声喊道:“不想死就跟我走。” 昌平公主闻言如梦初醒般起身,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跟在了云无忧身后。 然而她们没走几步,面前便掉下一根房梁拦住去路,云无忧本想再绕一绕,但祸不单行,这时不知何物从上方坠下,狠狠砸中了她的脊背,痛得她一时动弹不得。 喉间血腥气翻涌,她肌肤被火烘得生疼,汗水滴进眼里,视线一片模糊。 眼看着是出不去了,云无忧强撑着扫视一圈,找了个角落和昌平公主一起躲过去。 她此时头昏眼花,全身作痛,但还记得军印的事,从胸口掏出那块白布,将簪子的尾端在火中烧红,而后对着身旁只知道哭的昌平公主道: “别哭了,会画画吗?” 昌平公主噙着泪对她点头。 她将白布和簪子都递给昌平公主,伸出手臂虚弱地喘着气道: “将这个图样,刻在我小臂上方,别多问。” 她的手实在颤的太厉害,只能找别人刻。 那图样颇为复杂,昌平公主虽然不解,但依言照做,费了些功夫才在云无忧的小臂上复刻完成。 云无忧收回手,看到小臂上那个丝毫不错的军印图样,煞白的脸上扯起一个满意的笑,现在只要她没被烧死,就能把军印带出去。 昌平公主看她居然还有心情笑,眼泪又开始往外涌。 云无忧艰难地呼吸着,心道昌平公主的眼泪要是能把这屋子淹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只可惜她没那神通,哭也白哭。 她伸手拿回银簪,又将白布投入火中毁尸灭迹,以防被人察觉,后对昌平公主道: “接着吹你的哨子,只要还有气,就一直吹,总能引来人的。” 生死时刻,昌平公主对她言听计从,登时掏出哨子使劲吹了起来。 云无忧看着她唇边的哨子,心道不愧是公主,连哨子上都讲究地刻着朵漂亮的芍药花。 哨音响了半天,还是不见人来,云无忧不禁苦笑: “公主殿下……这次我是真的要被你害死了……” 刚拿到军印就要没命,辜负了那些陷在狱中的盟众,她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昌平公主此时连吹哨的力气也没了,她靠着云无忧,面色恍惚,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 云无忧努力晃了晃昌平公主的肩膀,试图让她保持清醒。 可昌平公主看到她的脸就是一通胡言乱语: “你死了也活该……谁让你杀了晋哥哥……你该死!”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塞北蛮夷……除了本宫还有谁看得起你!” 头脑渐渐被窒息感侵蚀,眼前越来越黑,失去意识之前,云无忧听到昌平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程曜灵……阿云隹不是我杀的……” 语气里是十足的委屈。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云无忧只觉得浑身灼痛,脊骨、手臂和喉咙尤其痛,脑子里除了痛就是渴。 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水……” 身体被人轻轻扶起,唇边也有水递来。 云无忧小口啜饮着,喝完一杯水后,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她认得这是良王府里段檀的卧房。 抬眼看向身后被她倚靠着的人,果然是段檀。 云无忧轻声开口道:“多谢小王爷照顾。” 段檀将她放回床上,脸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动作却极小心。 “你现下感觉如何?”段檀坐在床边问她。 云无忧喘了口气道:“还好,就是有些痛。” “我去叫太医。”段檀起身离去。 云无忧则在段檀身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连看到段檀这张熟悉的死人脸都倍感亲切。 段檀走出卧房后,她费力抬起胳膊,见到小臂上完好无损的羽林军军印图样后,面上笑意更浓。 杨弈这种王孙公子恪守男女大防,不会窥视女子身体。 她被救出后的换衣敷药之事,定然是婢女所为,而婢女就算看到这伤处,又怎么可能认得绝密的羽林军军印?最多当作一处有些怪异的烧伤罢了。 …… 太医看完诊离去,云无忧躺在床上,被段檀裹得只露出个头,问他:“小王爷,我昏迷多久了?” 段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三年。” 云无忧浅浅地笑:“小王爷莫打趣我。” 段檀见她现在这副连笑都没力气的虚弱样子,别开了眼睛,抿唇不言。 而云无忧看着他的脸又问了一遍:“小王爷,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段檀抱臂偏过头去,冷声道:“五天。” 云无忧心中算了算日子,发现离月末约定交印的时间还早,顿时松了一口气,也有兴致调侃段檀了: “小王爷这般冷着脸,我如临数九寒冬,瑟瑟发抖啊。” 段檀望着她冷笑:“若觉得我身旁如临寒冬,不妨再去趟信平侯府的火场暖暖?” 他说话忒刺人,云无忧只得赔笑,转移话题道:“对了,昌平公主如何了?” 段檀面无表情:“比你强。” “那便好……”一阵困意袭来,云无忧又陷入了沉睡。 云无忧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本就不错,加之太医和段檀的悉心照料,她恢复得极快,没多久便行动无虞。 月末,她又来到飞雪楼。 走进楼中,云无忧在一层站定后,盟主声音响起: “军印带来了吗?” 云无忧道:“幸不辱命,还请盟主给我纸笔。” 楼上一张纸飘飘荡荡的掉了下来,楼梯口的大长老又递给她一支蘸满了墨的笔。 云无忧就近找了张木桌,挽起袖子,将小臂上的军印图样分毫不差地画在纸上,交给了大长老。 大长老上楼将纸张呈给盟主后,盟主嘶哑的声音中难得含着一丝赞赏: “无忧,你做得很好,即日起,你便是我飞雪盟的少盟主了。” 盟主话音刚落,楼里众人便爆发出一阵欢呼,为云无忧庆贺。 云无忧仰头环视一圈,脸上绽出一个纯然喜悦的笑容。 欢呼声停歇后,盟主的声音再度响起:“无忧,下月末,我要良王父子月内接触过的官员名单,为免身份暴露,接下来的京郊劫狱之事,你就不必参与了。” 闻言云无忧神情一顿,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干脆地应承了下来。 她虽想回盟中,但盟主如今既然另有任命,她也遵从,总归是为盟里效力,不拘在何处。 云无忧再回到良王府时,正撞上段檀送杨弈出府。 骤然在路上相遇,三人都有些意外,杨弈率先对云无忧开口,语气熟稔道: “侯府大火后我焦头烂额,无暇到王府来看望你,不知你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云无忧记得她昏迷前岑大将军党和良王党还在为了霍冲的事打得难解难分,这才过了多久,杨弈这个岑党中坚竟敢明目张胆地跑来良王府,当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收拢了思绪,云无忧对他欠身行礼: “劳侯爷记挂,我已无大碍,那日我到侯府,原是在街上得了一琴谱,听人说不错,便想拿给侯爷看看,不巧遇到大火被困其中,连琴谱也葬身火海了。” 云无忧这番话,是想解释她当日为何在信平侯府,等将来东窗事发,也好有个说法。 杨弈闻言温和笑道: “琴谱都是小事,人平安便好,那日救你出火场时看你遍体鳞伤,我真是吓得不轻,如今见你已然大好,我总算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你若实在放不下那琴谱,改日你我同到市集,我带你再挑一本。” 云无忧含笑点头,但还没等她开口感激杨弈,段檀便在一旁嗤笑道: “杨遥臣,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把我世子妃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一般。” 杨弈看向段檀坦荡道:“此乃小王爷之功,微臣怎敢冒领。” 将二人所言收入耳中,云无忧眉梢微动,心道段檀方才要是不插话,她恐怕真会把杨弈当成救命恩人,这姓杨的说话本领实在是让人叹服。 不过……既然她人是段檀救的,那换衣敷药之事跟姓杨的就更没关系,看来盟主劫狱之前,她应当是不会有暴露的风险了。 此时段檀微抬下颔,蔑视杨弈道:“我救我的世子妃天经地义,谈何功劳。” “倒是你,家宅大火不见踪迹,连妻子都是旁人所救,还敢在这里面不改色的侃侃而谈,不觉羞愧吗?” 杨弈谦逊受教:“小王爷所言甚是,还要多谢小王爷救出昌平公主,微臣感激不尽。” 一拳打在棉花上,段檀心中愈发燥郁,冷着脸对杨弈撂出一句:“看顾好你自己的妻子,手莫伸得太长,好走不送。” 语罢便拉起云无忧的手腕直奔内院卧房,丝毫不顾身后的杨弈作何反应。 卧房中,二人双双在外间落座,云无忧本想感谢段檀当日救命之恩,却刚坐下就听见段檀一记重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道: “你还要再被杨遥臣害死几回才肯罢休?” 云无忧一怔,她不明白段檀这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这话是否在对她说。 一片静寂中,段檀的愤怒如同被强行禁锢住的风暴,正在他身体里蓄势待发,等着摧毁整个天地。 而云无忧看着段檀那张阴沉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的脸,唇齿动了动,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段檀阖目克制良久,攥拳攥得指节都泛起青白。 不多时,他一把将身侧的桌子掀翻,桌上茶盏随之摔落在地,碎片中溅出的茶叶梗还冒着热气。 而后他转头盯住云无忧的双眼,神色平静到诡异: “今后除了重明宫和良王府,你哪里都不能去。”《 》 19、彼时青衫 段檀这话未免太霸道,若是从前云无忧定要扞拒,可此时,她只是垂下眉目,缓缓伸出双手,动作轻柔的覆上了段檀的拳头。 段檀垂眸看向云无忧的手,神色微怔,不由自主地卸了拳上的力道。 云无忧柔声道:“我知道信平侯府大火那日,你一定吓坏了。” “但我现在不是正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话到此处,她对段檀绽出了一个温情的笑。 段檀抬眼凝视着这个笑,一时间连呼吸都要遗忘。 云无忧继续道: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让你担忧了,今后我再也不会踏足信平侯府一步。” “相信我一回好吗?司年。” 她轻轻摩挲着段檀的拳头,语气诚恳,神色祈求。 段檀从未见过云无忧这般模样,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半晌后,他回过神来,避开云无忧的眼睛低声道:“你不准骗我。” 这就是答应了,云无忧于是抬手,在段檀眼前做了个拉钩的手势,朗笑一声:“一言为定。” 段檀缓缓勾上她的手,久久注视着二人勾缠在一起的小指,轻声道:“一言为定。” 这约束根本毫无效力,而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妥协了。 明明上一刻还是杀气腾腾的嗜血猛兽,可只要云无忧对他笑上一笑,他就甘愿拔下所有爪牙,变成最温驯的家宠,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简直像饮鸩止渴,他几乎隐隐预感到眼前这个人日后会带给他怎样的灭顶之灾。 但他顾不上安危了,早在九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她毁掉了一生,如今是刻舟求剑也好,长绳系日也罢,他绝不会再放手。 段檀在云无忧身上立定一种近乎自毁的心志,然而此刻,他视线不曾触及的地方,云无忧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敛,眼中一丝情绪也无。 她从前为军印在杨弈那里扮芳心暗许,如今为良王党名单则是跟段檀演郎情妾意,横竖都是做昭平郡主的赝品,于她而言并无差别。 之后云无忧又在王府中休养了几日安抚段檀,直至五月初才回到北宫女学执教。 这日教完射艺出宫的路上,她再次遇到了那个带着美貌太监的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将手搭上云无忧的肩膀道:“又相逢了,你我还真是有缘。” 云无忧挪了挪脚步,试图避开素衣女子的手:“我看不是有缘,是姑娘你有心。” 哪有人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摆明了就是来堵她的。 素衣女子轻笑一声,牵住云无忧的手腕往前走去:“过来陪我喝几杯。” 她的言行太过熟稔自然,云无忧都恍惚了一瞬,几乎要以为她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头脑清明后,她思索片刻不欲拒绝,于是好奇道:“姑娘这是要引我去何处?” 素衣女子道:“紫宸殿。” 紫宸殿可是皇帝寝宫,云无忧眨了眨眼问她:“咱们去紫宸殿做什么?” 素衣女子平静道:“自然是谋权篡位。” 云无忧心口猛地一跳,停下脚步。 素衣女子回头:“怎么?怕了?” 云无忧道:“姑娘莫要玩笑。” 虽然知道素衣女子所言大抵是在胡诌,但她说话时的口气实在太理所当然。 云无忧一个反贼,心里本就有鬼,听了实在很难不多想。 素衣女子漫不经心道:“怕什么,当今陛下心智若孩童,你我哪一个坐上龙椅,都比他强十倍不止。” 云无忧面色一肃,甩开她的手:“姑娘慎言!” 话虽没错,但这里是皇宫,眼前这女人也太口无遮拦了些。 素衣女子打量她片刻,忽地笑出声来:“怎么跟她一样好骗,真是蠢得招人爱。” 云无忧有些疑惑的看着她,迟疑道:“姑娘口中的‘她’,是指昭平郡主?” 素衣女子并未回答,继续拉着她走到了含仪殿后方的一处桃林,在一棵桃花树前停下脚步。 目之所及,春光大好,风拂过,花枝乱颤,红浪翻飞,浓烈的桃香喧嚣着涌至人前,云无忧抬手,轻易便捉住了一片对她投怀送抱的绯瓣。 素衣女子动动指头,一直随行的美貌太监就徒手在身前桃树下挖掘起来。 他用时颇久,终于从土里挖出一个大酒坛。 桃树下石桌旁,素衣女子带着云无忧落座,那美貌太监用衣服将酒坛擦拭干净后,跪在素衣女子身前将那坛酒双手奉上。 素衣女子接过酒坛,命他去远处候着,爽快地拔下酒塞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接着将那坛酒递给了云无忧。 云无忧接过酒学着她的样子闷了一口,正细细品味这宫廷御酒滋味之时,就听见素衣女子开口道: “这坛桃花酿,是我们在天授十四年的初春埋下的。” 竟然不是宫廷御酒,云无忧抱着酒坛疑惑道:“你们?” 素衣女子道:“我和程曜灵。” “酒方是平溪居士给的,这坛酒也是她撺掇着我们酿下的。”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会喝酒,平溪居士哄我们说,总有一天会学会的。” 说到此处她低笑一声: “其实就是她自己嘴馋了,又懒得动手,所以才想方设法使唤我们。” “但程曜灵居然信了,酿酒时仔细得要命,真以为能喝到自己嘴里。” 见素衣女子兴致颇高,云无忧将酒坛递还到她手里。 素衣女子接过酒坛,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自己,她面颊渐渐生出两抹红晕,整个人也跟着滚烫起来,像一幅染上色彩的画,变得浓烈而鲜明,再没了之前那种不可捉摸的幽深。 饮罢,她一把将空酒坛摔碎在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无忧看着眼前场面暗自咋舌,心道这酒量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想陪酒都够呛。 这时素衣女子抬眼看向云无忧,醉眼朦胧,面颊酡红,蓦地出声道: “昌平死了,岑贵妃也快死了,我很高兴,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她口中说着高兴,眼里却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哀痛。 但云无忧此刻根本顾不上揣摩素衣女子的神情,她已经被方才听到的消息震懵了: “你说昌平公主……死了?”云无忧难以置信地问道。 素衣女子凝视着她的脸:“她死了,你不高兴吗?” 云无忧略过了这个问题,急着追问:“她是怎么死的?” 素衣女子道:“被火烧死的。” 怎么会是被火烧死的?! 云无忧心神激荡,她分明记得段檀说过,昌平公主和她是一同被救出的,当时昌平的状况比她还好些,如今她都恢复如常了,昌平怎么会死? 心潮起伏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了大火那天,昌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阿云隹是谁吗?这听起来不像是个中原人的名字。”云无忧向素衣女子问道。 素衣女子笑道:“这当然不是中原人的名字,这甚至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云无忧困惑道:“不是人的名字?” 素衣女子问她:“这名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云无忧迟疑一瞬,还是坦诚: “那日我与昌平公主一同被困火场,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云隹不是我杀的’。” 素衣女子垂下眉目轻声道:“果然是她。” “所以阿云隹是……?”云无忧追问。 素衣女子偏过头去,目光虚渺,落向桃林,林中乱红正簌簌而下,花隙碎光摇摇,好似又落在了当年,落在那两个并卧树下的小姑娘身上。 少女们梦中不觉,落花半掩身,青衫白衣交缠,都被花汁浸染,醒后只知玩闹,偏要抹花彼此的脸,直到筋疲力竭,才顾视一笑,相携而去。 那时花太好,风太香,天边云霞更是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而转瞬就是许多年,青衫已成灰,白衣不如昨,如今哪怕她灌下整坛旧酒,也只得到一点自欺欺人的醺然。 “阿云隹是一只肖似虎形的狸花猫。” 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因为此时青衫,实在太像彼时青衫,她还是开口了。 “天授十三年的冬初,岑贵妃设梅花宴,邀女学师生前往。 当时程曜灵和昌平尚未交恶,我们赴宴路上,程曜灵在宫道旁发现了一只藏在草里的狸花猫。 昌平怕猫,说要将它打死,扔出宫去,程曜灵不肯,大骂她残暴不仁,执意护着猫,俩人吵得不可开交。 我看出那猫伤了腿,行动不便,于是和程曜灵一起将它抱回大吉殿的偏室里,程曜灵给它起名叫阿云隹,日日照看。 后来有一回,我们在偏室里撞见昌平踹阿云隹,程曜灵差点上去和她打起来,吼她不准靠近阿云隹。 可惜没过多久,程曜灵就亲眼看到阿云隹被昌平摔死了,她们俩因此决裂,从那时候起,程曜灵再也不肯跟昌平说一个字。” 将素衣女子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云无忧思忖片刻后不解道: “既是如此,她那日在火场里,为什么要说阿云隹不是她杀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昌平是人之将死其言也骗? 素衣女子轻笑: “因为阿云隹的确不是她杀的。” 云无忧怔住。《 》 20、雕花木哨 素衣女子目光飘远,望向天际,云霞黯淡,不似当年,她平静道: “那日在昌平去偏室之前,阿云隹便不知是被谁摔死了,我见到后本要去告诉程曜灵,却看到昌平似是发现了端倪,想要进入偏室。 于是我便躲在屏风后面,看她一步一步靠近阿云隹,试探着提起猫查看。 她发现阿云隹断气时,吓得将猫脱手丢掉,你说巧不巧,正好就被程曜灵看见了。 她又有前车之鉴,程曜灵根本听不进解释,确认阿云隹死后就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红着眼睛跑出了大吉殿。” 真相如此阴差阳错,云无忧不禁唏嘘:“竟是误会一场……” 素衣女子顿了顿又继续道: “昌平踹阿云隹那回,其实也是阿云隹先咬了她,她衣袖下有新鲜的咬痕,我看得清楚,只是程曜灵太关心猫,根本没注意到昌平的不对劲。” “她们俩,一个太傲慢,不肯辩解,一个太蠢钝,什么都看不出,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应得的。” 云无忧忍不住问她: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不告诉昭平郡主呢?” 素衣女子反问:“我为何要告诉她?” 云无忧怔忡了一瞬:“我以为你们是好友……” 素衣女子微笑:“程曜灵不和昌平决裂,我们怎么成为好友?” 云无忧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素衣女子见她兴致不高,扶着石桌缓缓起身,步子略飘地悠然而去了。 云无忧在原地枯坐半晌,直到天近黄昏才回神,迈步离开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她挪开脚,发现竟是一只木哨。 她拾起木哨擦干净,仔细把玩一番后,发现它与昌平在火场那日拿着的哨子极为相似。 只是昌平的哨上刻着芍药,这只哨子刻的则是凌霄花。 云无忧四顾无人,再加上隐约觉得这哨子不一般,于是将其揣在了怀里,想着下回碰见素衣女子时,问问这东西可是她不慎遗落,以及昌平公主怎么也有一个相似之物,此物又是否与昭平郡主有关。 不得不承认,她如今对这三人的过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回到良王府中,云无忧百无聊赖地掏出哨子在小花园里吹了两声,哨音清亮,一时间惹得不少侍从注目。 花丛方向也传来了一阵稚嫩的笑声。 云无忧循着声音看去,见到一个双髻簪花、玉雪可爱的女童,看起来最多不过两岁,正坐在花丛里雀跃地拍手大笑,开心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目光触及女童脸庞的那刻,云无忧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宛如被谁偷走了心脏,哨子都脱手掉在了地上,嘴里不自觉地呢喃: “安儿……” 此时那女童见她哨子掉了,从花丛中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拾起哨子想交还给她。 云无忧见状回神,压下心头眼角的酸楚,接过哨子蹲下身平视着女童,抚着她的发髻柔声道: “你是谁家姑娘?竟生得这般漂亮。” 眼前这孩子,实在生得太像已经夭折的林安…… 女童却听不太明白她的话,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看她,肉嘟嘟的小手在木哨附近不断比划,鼓着脸颊吹气。 云无忧明白过来,知道她是还想听哨响,心道她年纪这么小,大概是听不懂大人的话。 于是没再多问,笑着捧过女童软乎乎的脸颊,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又吹响哨子逗她,二人一时玩闹起来。 而这不断响起的哨音也招来了段檀。 他于附近伫立良久,在云无忧发现他后才迈步靠近,紧紧抓着云无忧的手,神色莫名道:“这是哪里来的?” 云无忧用另一只手将女童护在身后,有些不明所以:“我在宫里捡的,怎么了?” 看着段檀不同寻常的神色,她又道:“难不成小王爷识得此物?” 段檀并未分给女童半个眼神,直接从云无忧手中夺过那只木哨,垂下眉目细细把玩: “宫中之物,又来历不明,放在你身上恐怕要惹出祸端,还是交给我为好。” 段檀答非所问,云无忧心中生出几分狐疑:“这哨子昌平公主也有一只,小王爷当真不知它的来历吗?” 段檀抬眼看她,淡淡道:“不知。” 语罢他便将哨子收好,离开小花园前往书房了。 云无忧则看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面色微诧。 方才段檀拿走木哨时的样子绝非寻常,似乎是有意在阻拦她探查与那木哨相关之事。 但一只哨子能藏着什么隐秘呢? 她眯起眼睛思索起来。 …… 翌日云无忧入重明宫后,岑太后被囚禁于寝殿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她想起之前素衣女子那句“岑贵妃也快死了”,心道素衣女子口中的岑贵妃大约就是如今的岑太后。 再思及那日火场中昌平哭喊着母后的模样,云无忧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平静,以至于授完课后竟鬼使神差跑到了岑太后的月华殿附近。 月华殿外层层看守,被围得水泄不通,想打探岑太后的消息简直是难如登天。 云无忧在隐蔽处窥视了半晌也没找到丁点儿疏漏,只得暗叹自己这回恐怕是白来一趟。 “你是何人?为何在月华殿外鬼鬼祟祟?” 背后突然响起的凌厉女声惊得云无忧一颤,转头发现是个品级颇高、神色威严的宫女,于是回身作揖道: “我误入此地,这就离开,还请姑娘见谅。” 而宫女看到她的脸,态度忽地和缓道: “既是如此,便让奴婢带您离开吧。” 云无忧有些意外眼前人竟然这么好说话,但能脱身是好事,于是点点头,落后半步跟在了她身侧。 路上,宫女和她搭话:“奴婢回舟,如今奉命看守月华殿,不知您今日是怎么过来的?” 云无忧含糊道:“我迷了路,不知怎么就到了月华殿。” 回舟闻言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哨吹了两声。 云无忧顿时被她手中的哨子吸引了视线,她思索一瞬试探着发问道: “你这哨子声音清亮,看着十分精巧,是从何处得来?” 回舟手上这个木哨,外形声音都跟她之前见过的那两个差不多,只是其上雕刻的花样变成了海棠。 回舟道:“这哨子的来历牵扯一桩陈年旧事,提起来实在令人伤心,奴婢难以言说,还望您见谅。”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云无忧也不好再追问,一时没再出声。 不久后,附近兀的响起一声清脆的长鸣,回舟扬手指向天上道:“您看。” 云无忧顺着回舟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长尾蓝鹊此刻正在空中盘桓。 哨音再起,那蓝鹊竟循着哨音站在了回舟小臂上。 云无忧眼中异彩连连,惊喜道:“它会听你的命令?!” 回舟轻抚着蓝鹊溜光水滑的长尾,对云无忧点头:“它虽不通人言,却听得懂奴婢的哨音,能帮奴婢看到许多隐蔽之事。” 云无忧闻言笑得有些讪讪,心道好有灵性的鸟儿,她刚才应该就是被它发现了。 回舟将蓝鹊往她眼前凑了凑道: “您认认这只蓝鹊,下回再看见它,就知晓是到了月华殿附近,若是又迷了路,大可跟着它来找奴婢,奴婢领您出去。” 云无忧谢过回舟的好意,学着回舟的样子不住摸着蓝鹊,蓝鹊被摸烦了,不痛不痒地在她手心啄了几下,她也不恼,一边对着鸟大人笑得谄媚,一边仍坚持不懈地骚扰人家,直到离开了重明宫还意犹未尽。 之后几日,云无忧在良王府留心打探着消息,良王与段檀动作不断,在他们的运筹下,朝上的岑大将军一党竟毫无还手之力,生生让前朔州牧霍燃通敌一事成功翻案。 最终岑大将军获罪,被革职夺爵,只能以庶人之礼下葬,朝上众多岑党被牵连贬谪,无人再敢为岑大将军奏本鸣冤。 这日下午,霍冲自诏狱中被释放,官复原职,云无忧随段檀前来接他出狱。 霍冲一瞥见云无忧便压低了眉头,面露不悦。 云无忧见状眉梢微挑,直言相问:“霍小将军对我似有不满?” 这不是第一回了,回想起来,似乎每次霍冲见到她都没有好脸色。 霍冲并未接话,冷哼一声走到段檀身旁,完全不把云无忧放在眼里。 将霍冲的言行收入眼中,段檀沉下脸道:“给曜灵道歉。” 霍冲仍是一言不发,三个人站在诏狱门口对峙起来,气氛一时紧张,引得守门的狱卒都频频伸着脖子往这边看,生怕他们打起来。 云无忧率先打破沉默,笑着递了个台阶: “霍小将军年少轻狂,我毕竟长他几岁,就不计较了。” 霍冲今年还不满十八,行事难免不够沉稳,她没必要非得较这个真。 霍冲抬眼看她,只冷冷吐出几个字:“鸠占鹊巢,装模做样。” 话音未落段檀就一脚将他踹到地上,踹得他跪倒在地,捂着胸口狠狠咳了两声。 云无忧闻言怔愣片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霍冲这是在骂她顶替了昭平郡主的位置。 原来是因此才一直看不惯她…… 云无忧眉头微动,暗自感慨这程曜灵生前到底是何等人物,竟招惹了这么多人为她痴为她狂。 不过话说回来,程曜灵身上的这些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全都与她云无忧无甚关系,她只是个矢志不渝的反贼。 霍冲看不惯就看不惯吧,只要飞雪盟成事还用得上段檀,她就不会离开良王府。 此时段檀看着地上的霍冲,面色冷肃:“她当年救过你的命,你却如此出言不逊,是想当忘恩负义的小人?” 霍冲从地上起身,唾出一口血沫,对段檀的话隐有不忿,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目睹将眼前情景,云无忧眉心皱起,心道段檀真是疯得过分,他自己喜欢自欺欺人也就算了,人家霍冲为救命恩人打抱不平有什么错? 霍冲要是跟他段檀一样拿赝品当真,那才是真的忘恩负义。 之后三人一同走在离开诏狱的街道上,云无忧知道霍冲不喜自己,便极少开口,只听着他们二人交谈。 霍冲先是对段檀道谢,感激良王为他父亲翻案,说了些结草衔环之类的话。 段檀则负手道: “因你父亲沉冤昭雪,如今朝中对先太子旧案多有提及,父王的意思,是想要你牵头,为先太子平反。” 霍冲闻言未有丝毫犹豫,一口应下:“末将回府便写折子。” 段檀颔首:“先太子旧案牵连甚广……” 他话还没说完,就瞥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群看不出来历的彪形大汉,这些人筋肉暴突,手中长刀出鞘,刀锋闪着森森寒光,狠厉的目光正紧盯着他们三人。《 》 21、心火燎原 他们三人均是习武多年,几乎在这些大汉出现的第一时刻就感到了不妙。 段檀当即抬手释放响箭,响箭带着焰火窜向天际,啸声尖锐刺耳,在空中炸开后留下一大团显眼的赤色烟雾,久久不散,传递着他们遇险的消息。 这两日良王亲临大营检阅全军,如今段檀身边并无亲兵护卫,暂时只能以少敌多,三人也知道身处劣势,默契地肩背相抵,围成防御之姿。 段檀利落地抽出腰间长刀,却出乎意料地递给了云无忧。 云无忧迟疑一瞬,虽不明白段檀此举为何,但还是将刀接了过来。 生死攸关之际,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而今这长刀是他们三人唯一的兵器,霍冲见段檀此番动作,简直恨不得活吃了云无忧。 眼不见为净,霍冲转过脸去,深深呼出一口气摒除杂念,攥紧了拳头专心对敌。 此时那些刀客已如饿虎扑食般疾驰到眼前,刀刃破空直奔面门,云无忧背上寒毛倒竖,抓紧了还残留着段檀掌中余温的刀柄,用刀锋挑开那道最先袭来的冷芒。 “呲——”刀刃相撞迸出火星,云无忧旋身错步,猛然发力攻向对方手腕,趁其吃痛又一刀斩向肘部,将骨节砍断大半,温热鲜血泼在她脸上,她眼睛却一眨不眨,夺下刀刃就头也不回地扔给段檀。 段檀正与敌方缠斗,接过刀后如虎添翼,身法刁钻,刀势凌厉,招招致命,不过几息就结果数条人命。 云无忧刀如游龙,反手捅穿身侧偷袭者咽喉,视野四处搜寻,想再寻机夺一把刀给霍冲。 但霍冲可不指望她,已经自己拧断敌方腕骨,卸了把刀攥在手里,她见状也放了心,将大半精力放在正面,只用余光观望着其他二人的方向,一见谁力有不逮,便挥刀过去维护。 然而敌人还是太多,三人逐渐体力不支,身上也都挂了些伤,云无忧连三支腕箭都射尽了。 勉力支撑许久,他们终于在街口看到了金鳞铁骑的身影。 但不只他们看到了,刀客们也看到了,下手顿时更加疯狂,甚至开始以命换命。 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杀招迭出,明显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绝非寻常亡命之徒。 在这样的攻势下,强如云无忧,左肩也被削去小半块皮肉,剧痛瞬间在她眼底激起一片浓重血色,她杀性大盛,拧身斩飞两颗头颅,断颈喷出的血瀑浸透她大半个身子,青衫霎时化作血衣。 此刻金鳞铁骑的马蹄声近在咫尺,云无忧挥刀劈开扑向霍冲的几个亡命徒,却不曾顾及自己背后袭来的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段檀旋身挡在她身前,硬生生替她受了这一刀,刀刃入肉时他闷哼一声,就势转腕,一刀砍断敌人喉管。 云无忧无暇思索,腾挪之间将段檀护在身后,接着抹了一把那些溅到自己脸上的血,避免它影响视线,便又开始麻木地挥刀杀人。 刀柄饱饮层层鲜血,开始在她掌心打滑,指间也传来黏腻的滞涩之感,但云无忧甩甩手,刀光掠过,仍收割般带起片片惨嚎与血肉。 直到金鳞铁骑终于到场,瞬息之间将余下刀客挑翻包围起来,云无忧才强压下杀心,查看起段檀的伤势。 段檀此刻冷汗涔涔,神智昏沉,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云无忧在段檀身上查探一番,见为她挡的那刀在背部左侧,伤口虽深,却并不致命,悬着的心放下些许。 想来段檀毕竟久经沙场,还是知道怎么避开要害的。 霍冲在一旁捂着胳膊拧眉道:“小王爷以前在战场上受过比这还重的伤,也没昏迷不醒,这会儿怎么……” 云无忧闻言似有所觉,用力甩了甩她越来越沉的脑袋,咬紧后槽牙,口中艰难挤出几个字:“刀上有毒。” 霍冲脑中的眩晕之感也愈发严重,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弥漫,勉强恢复神智,强撑着对金鳞铁骑下达命令,将后续之事安排妥当。 云无忧持刀在大腿上划了一道,竭力用疼痛维持着清醒,听完霍冲的安排后才安心地晕了过去。 她伤情不重,中毒较浅,没多久便恢复清醒,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 段檀就遭了殃,伤口太深,毒入骨髓,为了保住性命,只能刮骨疗毒。 太医为段檀剖伤口的时候,云无忧原本是想陪同照料的。 岂料她一进卧房,已经恢复了些许意识的段檀就执意让她出去。 她再三坚持,段檀最后倒是不再开口反对,可只要她人在房里,段檀就不准太医动刀,太医也不敢硬来,只好用眼神祈求她。 见实在拗不过段檀,云无忧叹了口气:“罢了,我去外面等着。” 她坐在屋外阶上,眼睁睁看着血水一盆一盆从房里被端出来,段檀却一点声儿也没有,四周静得她心慌。 说到底段檀是因她才受的伤,哪怕挡刀的那一刻段檀想的是程曜灵,那也是实打实地救下了她的性命。 再加上信平侯府火场那次,她算是欠段檀两条命了,这样的恩情,也不知将来要怎么还…… 云无忧有些焦躁地咬着下唇,起身在外面反复踱步,熬了半晌终于看见太医出来,立刻闯进屋里去看段檀。 屋内血腥气还未散去,侍从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一切,段檀侧倚床榻,中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隐约可以看见肩膀处新缠的层层绷带。 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青筋直跳,连呼吸都有些费力,可以想见方才是承受过多么大的痛楚。 云无忧着急忙慌进了屋,进屋后见到段檀这副虚弱模样,脚步却踌躇起来,一时不敢靠近他的床榻。 “我这副样子果然骇人,你心生嫌恶也是人之常情。”段檀垂下眉目,手指无意识蜷进锦被,周身气息颓丧。 云无忧连忙否认,上前坐到榻沿,握住他的手真挚道:“你两次救我性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嫌恶?” 段檀抬眼看她,大概因为受了重伤,人也脆弱许多,又蔫又倔地问:“你对我,就只有感激吗?” 云无忧神情微微一顿,十分明白段檀想要的是什么答案,当即笑道: “小王爷神勇非凡,为救我舍生忘死,我除了感激,更是十万分的倾慕,以身相许犹嫌不够啊!” 段檀闻言眉眼俱笑,唇角也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如晴光映雪、冰河化冻,往日身上的杀伐之气尽皆褪去,一副毫无防备的柔和模样,看起来几乎像个还涉世不深的少年。 云无忧将这难得一见的笑容收入眼中,心头没由来一阵酸涩,竟不敢直视段檀的眼睛。 她并不是段檀真正想救的那个人,也不是段檀心心念念想要其以身相许的那个人,她只是一个鱼目混珠的赝品,一个别有图谋的骗子。 少顷,段檀收敛了笑意,低声对云无忧吐出四个字:“油腔滑调。” 云无忧立时收拢思绪,扬起眉毛戏谑道: “我油腔滑调?也不知道方才被我油腔滑调逗笑的人是谁?小王爷,你见过那个人吗?他好像刚刚还坐在这里呢。” 段檀又笑起来,并不跟云无忧耍嘴皮子,只拿起榻边手帕为她擦去额上的汗渍,自己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关心起云无忧了:“怎么一头的汗?” 云无忧许久不曾被人这样悉心对待,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按下段檀抬起的那只手不让他乱动,轻声叹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在外面急出来的。” 段檀没料到她就这样直白地道出真心,不由得也呆了几息,回过味后,双目灼灼发亮地盯着云无忧不放。 云无忧的脸中暑般迅速烧了起来,疯狂眨着眼,像是在试图用睫毛给自己扇风,以期扇灭这股燎原的心火。 二人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氛围渐渐弥漫,将这一方天地紧紧围裹。 云无忧这会儿虽然脑子转得很慢,但本能般察觉到不对,极慌乱极生硬地咳了两声,强行在铺天盖地的暧昧气息中破开一条口子,努力正色道: “对了,你当时为何要将刀让给我?” 她从未在段檀面前展露过武艺,苏醒后越想那递刀之举越觉得离奇,再加上向来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性子,又已经被段檀救过两次,难免对他生出些许信任,所以干脆直言相问。 不料段檀闻言立马在她额角推了一把:“你还敢说这个?” 云无忧脑袋被推得向后仰去,段檀冷哼一声,面色极为不悦: “我把刀递给你,就是要你无论如何都能先保全自己,以你的武艺,做到这点绰绰有余,结果你非要犯傻,又救了霍冲那小子一命。” “我……”云无忧张了张嘴,方才那场烈烈灼烧的心火刹那间熄灭,她僵在原地,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段檀是实打实地拿她当昭平郡主,而眼下,于公她要留在良王府刺探消息,于私段檀已经救过她两回,不论怎么想,她都不该在这时候扫段檀的兴。 做赝品,就该有做赝品的觉悟。 段檀见云无忧似乎不太高兴,也不知道是自己方才说的话太冲,还是手下力气用得太重,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悔。 于是拐着弯宽慰了她几句,又借擦汗的由头偷摸给她揉脑门,最后倒给自己折腾出满身的汗。 云无忧发觉后如临大敌,只当他刚解完毒身体太虚,赶紧押着他睡下。 段檀刚经历一场刮骨疗毒,又喝了药,本就疲乏,很快便沉入梦中,云无忧等他睡熟,掰开他那紧紧攥住自己不放的指头,离开卧房走到小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逛,整理着她纷乱的思绪。 好巧不巧,她又遇到了那个肖似林安的女童。 二人玩闹一会儿,分别之际,云无忧却见女童身体骤然抽搐,摔倒在地,整个人也开始急喘,小脸烧得通红,神智完全混乱,眼睛都睁不开。 她这副模样简直和林安发病时如出一辙,云无忧顿时头皮发麻,脑海中涌现无数往日的痛苦记忆。 但毕竟是危急时刻,云无忧立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清醒过来,抱起女童滚烫的身子就往王府中太医处疾驰。 可她还没跑出小花园就遇到了戚娘,戚娘似乎正急着寻找什么,两个人猛地撞在一起,双双倒在地上。 云无忧用身体垫在女童身下,接着搂住她站起身,准备继续赶去太医处,却被戚娘截住了。 戚娘二话不说先给孩子嘴里塞进了一颗药丸,云无忧神色惊疑,但见药丸与当初盟主喂林安吃的那种极为相似,便不曾阻拦。 没过多久,女童不再抽搐,呼吸渐渐平稳,身上的高热也开始退去,只是暂时还晕着醒不来。 见此,在场的两个大人都松了口气。 云无忧心中疑窦重重,迟疑片刻后向戚娘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戚娘从云无忧怀里抱过女童,垂眸道:“回世子妃,奴婢与她并无亲缘,只是受人之托照顾她。” 云无忧不依不饶地追问: “她叫什么?父母是谁?你可知她得的是什么病?你那药又是从何而来?” 戚娘面不改色道:“她名枳,小字阿宁,还不足三岁,是王爷侍妾所出之女,母亲早逝,病是胎里带的,药是太医给的,余下的,奴婢不甚清楚。” 戚娘的回答几乎堵死了云无忧的话头,她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戚娘抱着女童向她行过礼后,转身想要离开小花园,云无忧脑中一团乱麻,看着她的背影兀然出声: “你认识林寻吗?”《 》 22-30 第22章 戚娘脚步一顿,抱着阿宁回头看她,有些踌躇道:“你见过林寻?林寻……近日可好?” 竟然真的是林寻故交,云无忧眼眶霎时涌上一股热意,喉中止不住哽咽:“林寻……一年多以前……就已经过世了。” 戚娘面色怔忡,呢喃着重复云无忧的话:“过世了……” 云无忧看着她潸然泪下。 二人缓和心绪后,安顿好阿宁,找了个无人之处坐下长谈。 戚娘问起云无忧与林寻的往事,云无忧如实相告: “天授十九年十一月末,我在家闷久了,偷溜出去打猎,正巧在林子里捡到了昏迷不醒的林寻。 那时候我爹正催我找个人嫁了,我便决定同林寻成婚,可是我爹又不肯了,非说林寻一穷二白来历不明,配不上我。 所以十二月我就带林寻搬出家门,硬是成了这个婚。 第二年夏天,安儿出生了,但他生下来没几天,林寻就病重去世,我爹心疼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就又将我和安儿接回老宅。 我们一同抚养安儿,三代同堂,倒也和睦。 可惜好景不长,年末我爹旧伤复发,也撒手人寰。 后来就更坏了,安儿刚会说话便被诊出患有毒症,为给他治病,我卖了沧州的祖产四处求医,最后来到京城。 到京城没多久,安儿也……” 云无忧悲不成声,戚娘眼中也隐有泪光,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背宽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林寻生前能遇到你,也算是幸事。” 云无忧两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林寻是再好不过的好人,温柔豁达,至诚至善,遇到林寻,是我之幸才对,可我却连安儿都没能保住,他还那么小……” 戚娘抚着她的头,柔声道:“生死有命,不是你的错。” 云无忧低下头去,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镇定下来,而后向戚娘提出了许多疑问,却都被戚娘语焉不详地含糊了过去。 只在她提到“遇见一个能诊治林安奇症的好心人”之时,戚娘皱眉道:“这好心人是何来头?” 云无忧道:“也是个苦命人,我们同舟共济罢了。” 盟主的身份,她还是得遮掩一二。 戚娘面露惊疑:“苦命人?” 她提醒云无忧:“你听我一句,能治得了林安病症的绝不会是苦命人,你该好好想想,为何你遍寻四方名医,却唯独只有这个好心人能治病,你莫要被这人骗了。” 云无忧闻言心中泛起涟漪。 戚娘说的不无道理,她寻遍四方,为何就只遇到盟主一个人能治林安的病? 旁的医师可都是连分毫头绪都没有,而且看戚娘的反应,这病分明与良王府关系匪浅…… 而且盟主若是光明正大,为何从不肯摘下脸上面具? 还有,当初也是盟主告诉她,她长着一张酷似昭平郡主的脸…… 云无忧思绪纷乱良久,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盟主毕竟助她甚多,或许是盟主另有机缘也说不定。 想想飞雪盟那么多苦命人,都是盟主施以援手逐个接纳他们进盟的。 再说做反贼的头领,为保命隐匿身份也完全说得过去。 她不能单凭一件事便钉死一个人,而且戚娘对她遮遮掩掩,颇多隐瞒,纵是林寻故交,恐怕也未必可以全信。 话虽如此,但这番谈话过后,云无忧对盟主的信任,终究是不再如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后头的日子里,因着林寻的渊源,她与戚娘和阿宁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 …… 昌平公主死后的五七之日,云无忧与段檀前往信平侯府吊唁。 到信平侯府门前时,云无忧抬头望着信平侯府的匾额道: “听说这场祭礼本该同葬礼一般,在昌平公主府操办,是信平侯感念他们夫妻情谊,才放在侯府祭奠。” 段檀刮骨疗毒的伤势尚未痊愈,面色仍有些苍白,对此冷笑一声:“杨遥臣如此惺惺作态,还不是为了接手岑丰的长河营。” 岑大将军前些时日已经以庶人之礼下葬,听说葬礼上宾客寥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云无忧听完只笑了笑没接话,毕竟是在人家家门口,她可不是段檀这种能口无遮拦的天皇贵胄。 二人进入正厅,厅内宾客不少,他们找了个稍微清静的位子落座。 坐下没多久,就见外面有侍从高声唱诺:“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 没多久,杨皇后在前呼后拥下迈入正厅,右手虚抬:“诸位不必拘束,今日公主祭礼,本宫是作为亲眷前来吊唁的。” 云无忧跪伏在地,只觉这声音实在熟悉,起身时忍不住往杨皇后脸上暗瞥一眼。 只见华贵肃穆的素银莲花冠下,是一张被铅白脂粉淡淡覆盖的面容,黛眉入鬓,目如点漆,此刻眸光一转,正对上云无忧视线。 云无忧急忙侧头避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杨皇后竟是她总在宫中遇到的那个素衣女子! 她一时间心绪纷乱,神思恍惚,找了个借口便离开嘈杂的正厅,想冷静下来捋清眼前境况。 她原本呆坐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神游天外,不料背后却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惊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杨皇后正在为她推秋千。 她不知所措:“……殿下……” 杨皇后却神色寻常道:“我名杨苕,字之华,你不必多礼,待我如从前便好。” 她话是这么说,云无忧却并不当真,当即起身行礼。 杨皇后也没再制止她,绕到秋千架前坐下:“不逗你了,推着我玩会儿。” 云无忧依言为她推起秋千。 过了半晌,杨皇后忽然道:“程曜灵以前也为我推过秋千,她生前常叫我之华,她死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之华了。” 杨皇后该不会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之华二字吧? 云无忧垂下眼帘没接这个话茬,而是颇大胆地明知故问道:“您知道小人不是昭平郡主?” 杨皇后轻笑:“知道此事的岂止我一人?只是大家都顾忌着段司年,不愿意戳破罢了。” 云无忧问她:“那您为何将小人召入宫中女学?” 杨皇后攥秋千绳的手紧了紧,但仍面色如常道:“深宫寂寞,召你进去寻些乐子。” 云无忧眉心皱起,冲口而出:“寻乐子?然后初见就杀我?” 杨皇后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拙劣的赝品,的确是想要你死的,可后来却发现,你几乎能以假乱真,便改了主意。” 这些朱紫权贵,当真是视人命如蝼蚁…… 云无忧压下心中不平,低眉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杨皇后道:“您很想念昭平郡主吗?我们每次见面,您都在谈论她。” 杨皇后闻言身形一顿,停下还在晃荡的秋千,平静无波地望向云无忧:“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后来跟程曜灵反目的,不只是昌平,还有我。” 骤然得知此事,云无忧神情一怔:“是小人失言了。” 昭平郡主身上的爱恨情仇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杨皇后并不计较:“不知者不罪。” 她又问云无忧:“你的功夫x是从何而来?那天御林苑围猎,我瞧你马术射术都不错,很有程曜灵从前的风采。” 云无忧回想起当天情景,面色微动:“那天……您看到小人与程若鱼争执了?” 杨皇后道:“程若鱼当时叫得那么大声,要不是我在外围拦着,你们早就被护卫叉走了。” 云无忧道了句谢,随后回答起杨皇后之前的疑问:“小人之父是从沧州边陲退下来的老兵,小人身上的功夫,还有马术射术都是他教的。” 杨皇后了然点头:“如此说来,你也是塞北出身……难怪和她如此相似。” 而后又问云无忧:“你既是沧州人,可听说过沧燕北部交界之地有一部族,名曰九妘?” “九妘……”云无忧努力回想,随后一脸茫然地摇头:“不曾听说。” 杨皇后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目光飘远,望着天际低声念道: “太胥山下,仙鹤潭边,母尊女贵,九天云随……传说九妘人最后一次在中原露面,是虞朝末年天下大乱,她们趁势盗走了传国玉玺……” 云无忧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接上话:“小人只听说过沧州之北的太胥山,据小人父亲所说,那山会吃人,凶险至极,不可靠近。” 杨皇后没再说什么,转了话题:“本宫要开青鸾司,明日下旨,下月末会选官八百,先从女学师生里选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权位,都远超穆元太后当年女骑。 本宫想在青鸾司里看到你,而且最好——是由你来做本宫的大统领。” 对杨皇后抛来的橄榄枝,云无忧并无兴致,要她一个反贼去做皇后身边卫队的统领,变成朝廷鹰犬,用昌平的话来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皇后看着她的神色道:“此事你不必急着答复本宫,下月中本宫在御林苑选官时,你自可决定来与不来。” 少顷,远处有侍从对杨皇后做了什么手势,杨皇后随之离去。 云无忧也离开秋千架,思量着杨皇后其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围墙下。 撞到墙上后,云无忧抬手揉了揉头,转身往回走。 此刻身旁突然出现一个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云无忧抬眼看去,见是杨弈,立即行礼。 杨弈却不似往日那般温和,压低了眉头盯着她道: “是你动了羽林军军印?”—— 作者有话说:太胥山下,仙鹤潭边,母尊女贵,九天云随。 半夜更新,吓所有人一跳!虽然也没啥人看hhhhh 第23章 杨弈发现了?! 云无忧心中一震,但对这一天也早有预料,面上很快浮起茫然之色:“什么印?我听不明白侯爷的话。” 杨弈笑容冰冷:“假传我令劫京郊大狱,救出飞雪盟那批反贼,又暗探陛下寝宫让皇后借机发难,今早撤了羽林军宿卫之职,云姑娘,你究竟是谁的人?” 劫京郊大狱的确是她们飞雪盟,可暗探皇帝寝宫……飞雪盟里大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哪来的宫内势力? 她虽惊疑不定,但这会儿也来不及多想,登时满脸惊诧地回应杨弈: “皇后娘娘撤了羽林军职位?!侯爷要不再跟娘娘求求情,你们毕竟是兄妹,说不准娘娘会回心转意?” 杨弈见状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像条瞄准了猎物的蛇。 云无忧不动声色,将杨弈正压在自己小臂伤痕上的手挪开,故作自然地关切道: “昌平公主刚刚仙逝,羽林军又被撤职,侯爷心里不爽快也是应当的,但为保重身体,还是宽心些为好。” 羽林军军印留下的烧伤印记,她上回从飞雪楼出来后就用新伤彻底覆盖掉了,如今那伤处只剩一团狰狞而模糊的厚痂,即便是杨弈派人验身,也看不出什么。 但杨弈并没费那个功夫,而是直接出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纵使杨弈不精武道,成年男子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云无忧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当即施展武艺,劈开杨弈的胳膊挣脱束缚,拔下头上银簪横在了杨弈脖颈处。 不料刚刚脱险,气还没喘匀,一把闪着寒芒的长剑就对准了她的面门。 云无忧顿时寒毛倒竖,警惕地上下扫视持剑人,他一副信平侯府下人打扮,看似其貌不扬,但云无忧一眼便知此人武艺之高恐怕不亚于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杨弈开口道:“云姑娘,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功夫。” 云无忧并未回应,整个人像绷紧的弓,只死死盯着持剑人的动作。 杨弈又道:“在信平侯府劫持信平侯,云姑娘,你可真是大胆。”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云无忧也不再隐藏她的锋芒,利刃出鞘般冷声质问:“侯爷这话真是颠倒黑白,起初分明是你想要我的命,怎么这会儿就成了我劫持你?” 她语气凌厉得几乎带着刀光,杨弈却悠悠道:“我若真想要你的命,你如今已横尸在此。” 云无忧嗤笑一声:“所以侯爷方才是在拿我的命试探我?” 杨弈微笑:“还不算太蠢。” 云无忧攥着银簪的手紧了紧,脸上没有丝毫温度:“人命在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眼里,真是轻贱。” 杨弈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敏锐道:“你说话的口吻,倒很像飞雪盟里的那些反贼。” 云无忧面不改色:“我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寡妇,略通些拳脚罢了,侯爷若是想拿我当反贼擒住,去邀功请赏,我也不能如何,至多就是拼了这条贱命,和侯爷同归于尽。” 杨弈语气危险:“你这是在拿我的性命要挟我?” 云无忧手中银簪重重压向杨弈颈上脉搏:“那又如何?谁也没有第二条命,侯爷若不肯放过我,我自然也不能放过侯爷。” 杨弈闭目轻叹,暗中对持剑人做了个手势。 他本以为云无忧肖似程曜灵,又对他颇有情意,是想将云无忧当做布在段檀身边的一枚暗棋,不曾想他终日打雁,如今却被雁啄了眼。 持剑人会意,袖中当即射出一枚暗器,对准云无忧太阳穴而去。 云无忧警觉侧头,瞬息间左手一翻发出一枚腕箭,将那暗器打偏。 二人顿时一招一式地较量起来,半晌都难分胜负。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道带着罡风的刀光闪过,持剑人手中的剑刹那便被斩断,半截剑刃落地,插进了土里,战局瞬间结束。 见到熟悉的长刀,云无忧抬眼看去,来人果然是段檀。 “你们信平侯府的人就是这样待客的?”段檀并未收刀,沉声质问杨弈。 杨弈此时还被云无忧用银簪抵着命脉,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们良王府的人就是这样做客的?” 段檀不欲跟他逞口舌之快,只看向云无忧问道:“你想杀杨遥臣?” 听段檀的口气,恐怕云无忧只要稍微点头,他下一刻就能把刀架到杨弈脖子上去。 可惜云无忧摇头否认:“信平侯欺人太甚,我为自保才出此下策。” 段檀眉梢微扬,一把将杨弈从云无忧怀中推出去,又将银簪插回云无忧的发髻,揽着她的肩对杨弈道: “还请信平侯日后离我世子妃远些。” 杨弈被段檀推得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异常微妙的笑:“小王爷该让你的世子妃离我远些才是。” 杨弈实在太明白如何激怒段檀,果不出他所料,此言一出,段檀目光登时变得无比森寒,攥着刀柄的手也暴起青筋,看杨弈像是在看死人。 但这毕竟是信平侯府,人在屋檐下,云无忧真不敢任段檀乱来,赶紧掰开他紧扣刀柄的手指,将长刀收回鞘里,硬是把人给拉走了。 他们身后,杨弈单手摩挲着脖颈,神色晦暗难辨。 云无忧固然可恨,但他今日行事也未免太莽撞了,莽撞到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几乎回到了少不更事的许多年前。 “呵……” 原地伫立许久,杨弈忽地低笑出声。 那张脸的确是威力非凡,不但段檀沉湎其中,连他也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幕后之人果真好手段。 …… 出了信平侯府,段檀问云无忧:“你怎么跟杨遥臣打起来了?” 云无忧隔着衣料摸了摸小臂上的伤痕,故作无奈地叹息:“信平侯误会我动了他的军印,还非说我是什么盟的反贼,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这才动起手。” 段檀早恨透了他们过从甚密,这会儿听了云无忧的话,立刻开始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无能之人,惯会藏奸,何必同他多费唇x舌,日后不再来往便是。” 云无忧点点头,不欲让段檀深究此事,没再多言,转而关心他道:“小王爷方才动武,没牵扯到伤势吧?” 段檀道:“我无碍。” 紧接着又像给云无忧上眼药似的:“那天诏狱外刺杀我们的,是岑丰手下最顽固的一批残党,他们背后,也有杨遥臣的影子。” 云无忧对他的意图全然不察,思量着朝中局势,眉心微蹙道:“岑大将军残党行刺杀之事是为了报仇,但信平侯为何会掺和其中,他对岑大将军似乎没那么忠心吧?” 段檀眼中划过一道冷芒:“忠心?他早就想将岑丰拉下马了,只不过后来我思及霍冲的身世接过了此事,他才没动手。 岑丰被废为庶人的时候,他没少推波助澜,至于诏狱刺杀之事,既能消耗岑党死忠,又能给我使绊子,一石二鸟,他何乐而不为。” 云无忧闻言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什么,沉吟许久后突然道:“所以我卖身那会儿,小王爷承诺要为信平侯办的事,就是杀岑大将军。” 怪不得先前杨弈根本不在意她听到刺杀良王的密谋,怪不得前些日子她能在良王府看见杨弈,这个岑党中坚都暗通良王倒岑了,岑大将军真是死得不冤。 段檀抿唇,并未否认她的猜测。 重逢之后,他已经对过往撒下弥天大谎,所以愈发不愿在旁的事上再有虚言。 见段檀默认,云无忧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拿本就要做的事与人交易,小王爷也是一石二鸟啊。” 从前是她小瞧了段檀,这京中王公贵族谁也不是省油的灯,都是一丘之貉。 云无忧目光冷了下来,脸上有淡淡的自嘲,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一个上位者降低了防备,以至于如今得知真相,心中甚至生出失望之感,简直笑话。 她行走间渐渐与段檀拉远了距离,段檀停下脚步,双目幽沉,盯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对自己显而易见的疏离,心内涌上铺天盖地的阴霾。 杨弈对她刀剑相向,她都能无怨无怒,而他不过因势利导,就被横眉冷对。 他竭力压下心间翻涌的戾气,恹恹地揪了揪眉心,抬手召来个暗卫到面前,对其耳语几句。 经过上回长街刺杀一事,如今他身边常有暗卫随行。 暗卫领命消失后,段檀大步上前抓住云无忧的手腕,一路无言,拽着她到杨柳渡乘舟,浮于贯通整个京城的胭脂河之上。 舟中,船夫立于船头,手持长桨悠悠划动,段檀盘膝坐在中段,云无忧则避开段檀,卧在船尾微微侧过身子,伸手去触胭脂河寒凉的河水,面上略有慨色。 齐婴与她闲谈时曾说过,这胭脂河在前朝本叫澞水。 当年武阳长公主拱卫京师时,因城里留守的男丁甚少,便建起一支娘子军来守城关。 首战虽扭转败局守住了城池,却惨烈无比,军中女子死伤过半,以至于连澞水都被红颜血染作胭脂色,见者无不垂泪。 自那以后,澞水便改叫胭脂河,而那支娘子军,则是后来武阳长公主手下红缨军的雏形。 过了许久,小舟到达京郊一处高起的山丘,段檀停船,二人攀至山丘最高处,在一块几乎被蔓草吞没的大石旁驻足。 大石旁此刻搁着几壶酒,云无忧在良王府见过,据说有市无价,或许是段檀之前吩咐过的,但……酒壶旁边那个关着几只大雁的鸟笼,也是段檀安排的? 用活大雁下酒?段檀还有这嗜好? 云无忧目光有些古怪地望向段檀,却见段檀正挥刀除去大石上覆盖的蔓草,伴随他动作,石头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显现。 云无忧站在一旁努力辨认道:“泊、雁、丘。”—— 作者有话说:喜报,上了pc的新书推荐榜 第24章 云无忧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段檀一刀斩开鸟笼外悬着的木锁,笼中大雁发出嘈杂的叽喳之声,纷纷窜出笼子,飞向空中,绕着山丘盘桓起来。 紧接着,整座山丘都像是被这几只大雁搅动了似的,成千上万道灰影扑棱棱地从四面八方升起,雁群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围裹住整座山丘,天地都为之一黯。 云无忧目怔口呆,在喧然作响的雁声中转头看段檀:“小王爷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放生这些大雁?” 眼前奇景是段檀的手笔无疑,但段檀平日里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兵,可不像是有这种雅兴的高人逸士。 段檀默了会儿,拾起酒壶猛灌几口后,才垂下眉目道:“此处,是你我当初定情之地,这石上字迹,亦是你亲手所刻。” 原来又跟昭平郡主有关……云无忧眼睫颤了几颤,低头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涌上的沉郁,没有接话。 段檀不知为何也并未看她,仰头望向天上飞雁,目光虚渺: “那年你从沧州归京不久,与我相约于此处,我抵达时,耳边雁声不绝,抬头便是飞雁满丘,你站在丘上唤我,说鸿雁为证,问……问我可愿同你成婚……” 说到这里,他吐字很是艰涩,手也颤得厉害,又狠灌了半壶酒才继续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买下了东街十三坊所有大雁,将它们全在泊雁丘放生,只为表明心迹。” 段檀紧紧攥住手中酒壶,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站不稳似的向后踉跄两步,抵着身后大石缓缓坐在了地上。 云无忧见状随他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大央男女谈婚论嫁时,多是男方以鸿雁为贽见之礼,昭平郡主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算是举世无双。 看来她虽多情,却并不薄情,这般真心真意,哪怕是用一生去换一刻也值得,难怪段檀念念不忘。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随手捞过一旁的酒壶,也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天光渐弱,暮春的风骀荡而过,空中雁群四散飞远,山丘上寂寞得只剩下两个埋头苦酌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二人齐齐醉倒,本能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相依睡去。 次日天色破晓,轻柔的霞光挥洒于泊雁丘之上,晨风微凉,吹动额前碎发,云无忧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段檀的外衣不知何时盖在了她身上。 她抬眼向一旁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段檀臂弯里,而段檀还尚未苏醒。 此刻他另一只手覆在心口,眉头皱得死紧,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不止,呼吸急促,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不安,像陷入了积年的梦魇。 云无忧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忍不住有些怜惜,本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在快要触及段檀面庞时,兀的停下了手。 她定定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对自己的诘问,她为什么伸手?又为什么停手? 还有昨日,昨日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沉郁?为什么醉酒? 想了许久,云无忧指尖轻颤,终是挪开手指,起身走到一旁。 她仰面看天,抬眼直视着天上高悬的那轮红日,直到双目被日光灼痛,落下泪来,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她想,她大抵是对段檀动了心。 可动心又能如何呢? 云无忧低头,眼前一片模糊。 动心又能如何呢? 她是云无忧,云无忧是个矢志不渝的反贼,绝不会被一点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更不要说,段檀还是个杀千刀的王公贵族。 她狠狠抹了把脸,恢复如常后将外衣给段檀披上,连叫醒他都不肯,匆匆离开泊雁丘,背影无比决绝,却分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段檀这个天皇贵胄,现在身边有暗卫常随,不用她操心安危,倒是她要多绕些路,以免被良王府暗卫看出异样。 七拐八拐地抵达飞雪楼,入楼在一层写下良王党名单后,云无忧手里紧紧攥住那张宣纸,提出由她将名单送上七层呈递给盟主。 无人有异议,她顺利踏上七楼,将名单交给盟主,状若无意地试探道: “如今前朔州牧霍燃沉冤昭雪,良王党在朝中一手遮天,岑党式微,听说昨日连长河营的巡护之职都被杨皇后撤了。” 盟主很快用嘶哑的嗓音纠正她:“昨日被撤职的是宿卫皇帝的羽林军,不是长河营。” 见盟主对宫中事态了如指掌,云无忧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 “是我记错了,还是盟主消息灵通,只不知在宫里潜伏的盟众是哪几位?我同她们联络一番,彼x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盟主一时默然,云无忧看不到盟主面具下的神情,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多时,盟主开口:“宫闱之中波谲云诡,人心叵测,你们若相认,恐怕反而凶险。” 云无忧垂下眉目,良久无言。 盟主见状,关心她道:“听说你前些时日遭人刺杀,还中了毒,伤势如何了?” 云无忧抬眼看着盟主脸上那张纹样神秘的面具,目光有些复杂,勉强扯起嘴角:“多谢盟主关怀,我已无大碍。” 盟主点头道: “那便好,你是我飞雪盟少盟主,我如今年事已高,飞雪盟将来还要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闪失。” 云无忧闻言神色微动,迟疑片刻,还是想要信任盟主,于是直言相问:“咱们飞雪盟一向困苦,都是落魄人,怎么如今突然就在宫内有了眼线?” 盟主伸出粗糙苍老的手抚了抚她的头,语重心长道: “忧心太甚可不是疗养之道,下月你静静心,好好修养修养吧,不必再多操心盟里的事,免得耽搁了身子。” 这是变相将她逐出飞雪盟? 云无忧彻底笑不出来了,沉声问:“盟主这是何意?” 盟主看她这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亲切备至:“无忧,不要逼自己太狠,你为盟里劳心劳力近三个月,又不是铁打的,也是时候歇歇了。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你大可放心,你永远是我飞雪盟的少盟主,飞雪盟绝不负你。 无论你何时过来,飞雪盟和我一直在这里,不会移,也不会变。” 自亲爹死后,再无长辈这样殷切地关怀过云无忧。 她鼻头一酸,被盟主这番话搅乱了脑子,一时无法招架,心乱如麻,应声告退了。 云无忧还记得,去年年底她实在没办法,卖掉了沧州的祖产,带身患毒症的林安入京寻医,结果人生地不熟,被庸医骗光了盘缠,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安发病,那种痛苦胜过被千刀万剐,她至今记忆犹新,一想起来就要后怕。 走投无路之际,是盟主伸出援手,收留她们母子,让她们不至于冻饿而死,还缓解了孩子的毒症。 于是年初她便入了飞雪盟,开始跟着盟众们一同流转做工,一同救死扶伤,一同在各处施粥,一同对抗京中那些尸位素餐、还处处妨害飞雪盟的狗官,一同咒骂那些享用着民脂民膏、却视平民百姓如脚底蝼蚁的朱紫权贵。 那时候林安还活着,她也在异乡找到了归属,盟主对她来说,只是个有些神秘但十分慈爱的长者。 如今想想那些日子,分明也没过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 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一天,临近傍晚之时,云无忧回到良王府,本想避过段檀,却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跟他撞个正着。 段檀几步迈到她面前:“你的东西都已经搬到我房里了,日后你我同住。” 段檀语气平常,可这话听在云无忧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一时心绪激荡,拧眉质问段檀: “当初我入府时便明说要为先夫守孝三年,与你分房而居,小王爷也是答应了的,如今这副做派又是何意?莫非要出尔反尔不成?” 段檀却道:“只是同处一室而已,并无其他。” 云无忧嗤笑一声:“小王爷说这话,是拿我当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骗?” 云无忧语气里的讥诮凝成一把利箭,贯穿了段檀心肺,他唇线紧抿,太阳穴突突直跳,面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然而转眼间,他又神色一变,唇角兀然勾起一个弧度,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盯着云无忧开口: “我就算骗你又如何? 那个林寻,一介山野村夫,让你活得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你们却连孩子都有了,我给你地位给你尊荣,给你我能给的一切,你却连跟我同处一室都不肯。 你不觉得你实在太蠢,旁人不骗反而可惜吗?” 好一副高贵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一股血气顿时冲上云无忧头顶,她胸膛猛烈起伏,终是没能压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愤懑,扬手给了段檀一巴掌。 她因气极,这一掌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段檀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留下一个红得几乎要渗血的掌印,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肤色白,云无忧又下了狠手,鲜红的巴掌印烙在霜雪般的脸上,尤其显得惨烈。 院子里的侍从见此也是两股战战,尽皆伏身跪地,大气都不敢出。 云无忧却没再看段檀一眼,径直走进了已经被搬得空空如也的卧房。 她在房里将门反锁,连再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倒地,动弹不得。 昨夜宿醉后,奔波一整天水米未进,方才又大怒一场,她实在太累了。 在地上躺了半天,她终于恢复些许,开始回想今日之事。 然后就想到以命效忠的盟主欺瞒她,怦然心动的男子羞辱她,脑中好像有针反复在扎,心也如同沉进死水里,一点一点被疼痛侵蚀。 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揪住心口想好过一些,却因为无力,只抓住了藏在衣衫里的一枚硬物。 苦思良久,云无忧终于想起,这是她娘留给她的玉佩。 爹说,她生下来没多久,娘就不在了,这玉佩是唯一留下的东西,要时时带在身旁,不忘母恩,才好得娘亲庇佑。 可她竟然忘了,真是没有良心,难怪娘亲不肯庇护,叫她落得如此境地。 背抵冰凉冷硬的地面,她神智愈发昏沉,恍惚间想,要是爹娘尚在,怎么会任她被人这样欺辱…… 凌晨时分,云无忧被胃脘处传来的疼痛叫醒,她满头虚汗,强撑着从地上起身,想去厨房寻些吃食。 然而打开房门,却在门口的阶上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那背影听见身后响动,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寂静,双眸幽亮,像山林里受了伤的狼,看得人心都软下去。 目光触及段檀脸上那道依旧鲜明的掌印,云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她一向不是记仇的人,眼下见到心上人这副狼狈模样,自己也说不上好受。 于是暂时搁置了疼痛,走到他身旁坐下搭话:“半夜三更的,小王爷坐在这里干什么?” 段檀并未回答,反而问她道:“房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睡的?” 胃脘处又开始绞痛,云无忧忍过这一阵,才坦诚道:“没睡,晕过去了。” 段檀将手掌覆上她额头,摸了一手的冷汗,再看她手死死抵着腹部,顿时拧紧了眉毛问她:“胃疾又犯了?” 云无忧点头,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眼,就被段檀打横抱起了。 虽有些猝不及防,但云无忧这会儿正在病中,气力不济,也懒得挣扎,便由他去了。 段檀抱着云无忧向院子外迈去,月光下,他一向锐利桀骜的轮廓被镀上一层轻柔如纱的银辉,双目璨璨如星,俊美宛若降世神祇。 只可惜……云无忧望着他脸上那片刺目的红痕,默然片刻后轻声道:“今日动手,是我鲁莽了,还请小王爷见谅。” 段檀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淌着光,映出怀中人面上流露的歉疚。 那神采一如当年,连性情都分毫未变,总是心软,总是诚恳,总是不计较,也无所谓示弱,更不觉得先低头就低人一等,坦荡光明如天光下的一面镜,将他所有卑劣照得无所遁形。 停顿半晌,他陡然冒出一句话:“是我有错在先。” 这会儿路上凉风扑面,月光又冷又亮,云无忧望着段檀白玉砌成般的侧脸,心中霎时升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情愫。 她放任自己往段檀怀里钻了钻,闷声问他:“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呢?” 第25章 段檀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却转了话头道:“等会儿我让厨房的人做些清淡的吃食。” 云无忧不同意,攥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何必劳累别人,厨房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最多自己热一热,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段檀不说话。 云无忧一定要他表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询问:“嗯?” 段檀面色说不上高兴:“我知道了。” 云无忧闻言放下心,又绕回她的第一个问题,锲而不舍道:“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 段檀又不吭声。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云无忧索性伸手去拽他的x耳朵:“我知道你既不聋也不哑,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心思龌龊,是个轻浮孟浪的登徒子!” 其实正因她心里知道段檀不是这种人,所以才敢这样逼问。 猝不及防被她扯住耳朵,段檀面上闪过怔愣之色,瞬间从耳尖红到脖颈,将头偏向一边后,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云无忧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段檀却不肯再解释:“你自己想。” 又卖关子,云无忧撇撇嘴,心道段檀这总是示人以不测的性子,的确很适合征战沙场,敌军光破解他的意图就要破解半天。 二人悄声到了厨房,并没惊扰守夜的人,云无忧本想先找些糕点垫垫肚子,岂料段檀嫌弃那些糕点过了夜,非拦着她不让吃,硬是自己下厨做了份梅花汤饼出来。 坐在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梅花汤饼,云无忧心中熨帖,看段檀也十分顺眼,笑道: “小王爷竟连厨艺都懂得,真是人不可貌相。” 暖融融的灯光下,段檀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我只会做这一道梅花汤饼,还是从前你犯胃疾时学会的。” 云无忧面色一僵,闷头吃起东西,不再言语。 原来昭平郡主也有胃疾,怪不得段檀先前要说“又”,难为他一个王孙公子,竟肯为昭平郡主洗手做羹汤。 她心里有些泛酸,嘴里的饭也没了滋味,暗瞥段檀一眼,发现他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成拳撑住脑袋,眼皮半阖,一副犯困模样。 云无忧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那句“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段檀的意思大概是,身处与昭平郡主肖似的她身边时,他才能安心睡一个整觉。 所以泊雁丘过夜之后,段檀便想与她共处一室。 想通其中关窍,云无忧心中苦笑。 他们二人,一个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般抓着赝品不放,醉生梦死,一个明知自己是赝品,却还是动了真心。 她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可怜。 …… 一夜倏忽而过,次日云无忧入宫授课,众人均在议论青鸾司选官之事,齐婴大恨自己不通武艺,此番无法为杨皇后效力,怄得一早上都没碰任何糕点蜜饯。 而此前一向与岑太后亲厚的程鸢,则一转口风,表态要参选。 许多人对她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她因太后失势才转投皇后,并非忠义之人。 云无忧倒觉得并无不可,良禽择木而栖,程鸢骑射俱佳,高唐侯府如今又无顶梁之人,全靠程鸢支撑门楣,程鸢若囿于忠义的虚名断了前程,那才是糊涂。 而且她也决定应杨皇后昨日之邀,参选青鸾司大统领,毕竟盟主欺瞒在先,此番她便是做了朝廷鹰犬又如何? 先将力量握在自己掌中,日后盟主如不负,她自是愿意助飞雪盟成事,但盟主若是欺世盗名之辈,她亦会借力打力以牙还牙。 她云无忧并不好骗,每一个骗她的人,都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只是若要得大统领之位,眼前便有一位劲敌,那就是程鸢。 北宫女学的骑射师傅有几十人,其余人她都见过,大多出身富贵,不曾狠狠操练,底子差得远,只有程鸢,算是对手。 论起武艺射术程鸢定然不敌她,可御术就不一定,马匹是贵重之物,父亲去世后她因拮据,已将骑术荒废许久,而程鸢一向在宫中教授御术,如今御车御马恐怕都比她厉害些。 她得想个法子力压程鸢才行。 …… 转眼便是青鸾司选官之日,云无忧因有杨皇后钦点,只用参加最后的大统领选拔。 参选者共十人,比试则有三项: 一是武艺,在演武台上两两对擂,这一项云无忧胜得毫无意外。 二是骑射,御林苑内围猎,最后程鸢猎得的数量最多,但云无忧准头最高,且猎的多为猛兽,于是这一项她们打了平手。 三是御车,自当年先帝御车奔袭二百里逃脱东翎人追杀后,这御术便成了六艺之首,所以独为一项,并放在最后比试。 宣池旁,程鸢率先完成五御之演,速度与技巧均为上乘,她面上隐有得意之色。 云无忧最后登场,这些时日她也下了苦功,成败在此一举。 她很清楚自己技巧不足,于是便一心求快,这不止是考验她,更考验马匹,好在一路虽险,却到底是顺利抵达终点,速度也胜了程鸢许多。 然而就在她心下庆幸之时,异变陡生。 她身前的两匹战马突然癫狂,撂开蹄子横冲直撞,惊雷般炸开场面,但今日五御的最后一项是过君表,眼下这战车完全是朝着杨皇后所在的望台而去! 众人仓皇躲避战车,四散奔逃呼救,连杨皇后身边近卫都被吓得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起来。 刹那间,铁蹄以雷霆之势踏碎护栏,木屑顷刻炸开。 “护驾!护驾!”护卫们嘶吼着围在杨皇后身前,化作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还有胆子大的,试探着去砍马腿。 千钧一发之际,云无忧单手死死勒住缰绳,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哨,口中哨声顿时刺破云霄。 此刻失控的战马前蹄悬空,距皇后御驾已经不足十步,闻声四蹄生生一顿,冲势刹止,似是能听懂哨音一般停在了原地。 然而哨音一响,杨皇后就猛地扬头,死死盯住了云无忧,连战车迫近都不能使她眨眼一瞬。 云无忧匆匆收拾好局面,将仍在痛苦嘶鸣的战马交给马倌,迅速跪到杨皇后面前请罪。 战马突然癫狂虽不是她所致,可到底是在她这里出的事,她难辞其咎。 杨皇后面容肃冷,对着左右招招手,云无忧便被侍卫们层层围了起来,肩膀上架起两把明晃晃的长刀,刃尖在日头下闪烁着刺目寒光。 这架势实在骇人,云无忧见状心头一凛,为自己辩解: “殿下,今日战马突然发狂之事甚为蹊跷,绝非弟子所为,还请殿下明察秋毫,莫要放过幕后真凶。” 她这会儿自称弟子,是想借女学的关系,向杨皇后这个学宫祭酒卖个乖。 杨皇后要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眉梢微动,朱唇轻启:“窃取本宫之物,你还不知罪?” 云无忧猛地抬眼,神情震惊而困惑,杨皇后这话是何意?!她什么时候偷杨皇后东西了?! 片刻后她恭敬道:“恕弟子愚昧,还请殿下明示。” 杨皇后见状起身,走到她身旁伸出手:“你倒是会装傻,凌霄哨,还给本宫。” 云无忧依言从怀里掏出木哨,双手呈上解释道:“殿下,此物是弟子亲手所制,只为危急之时操控马匹,并非殿下所言凌霄哨,不知是何处引了殿下误会。” 这用哨音操控兽类之事,是她前些日子求教月华殿的驯鸟大师回舟,专程学来为防止马匹不受控的,没想到如今却不知为何惹怒了杨皇后。 不过杨皇后口中的那凌霄哨,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将云无忧的话收入耳中,杨皇后神情微怔,拿起云无忧所捧木哨查看一番,发现其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花纹,当即将木哨还给她,坐回原位道: “本宫的凌霄哨刻有凌霄花,此物之上毫无镂刻,确是误会一场。” 她抬手示意,横在云无忧脖颈处的长刀瞬间就被收回,侍卫们依次返回拱卫于她。 云无忧神情一顿,接着故作自然地回应皇后,心中却有些讪讪,她想起来了,她的确是在宫中捡到过一只刻着凌霄花的木哨,杨皇后方才其实并没冤枉她。 只不过后来那哨子被段檀拿走了,也不知段檀是否知晓那哨子的主人是杨皇后…… 她思绪飘远之际,杨皇后的声音再起: “战马发狂之事,本宫现已派北府兵着手去查,此事若与你无关,今日这青鸾司大统领之位,还要请你笑纳。” 羽林军被撤职后,现在宫中宿卫以北府兵为主,也就是方才往云无忧脖子上架刀的那些家伙。 作为中央三大禁军之一,北府兵总兵力约两万五千人,现由北府校尉崔尧统领,他出身大央七贵之一的平虞崔氏,是开国功臣博阳侯崔峻的嫡长子,三年前娶了杨皇后之妹,如今是杨皇后心腹。 杨皇后说是派北府兵去查,其实就是把事交给了他。 此时云无忧听清杨皇后话中的意思,心知大统领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当即叩首谢恩。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程鸢见到眼前情景,神情极为不甘,她咬了咬唇,骤然x冲到杨皇后身前,跪地高声道: “殿下,此人身份不明,怎可随侍殿下?!” 云无忧心下大震,飞速抬眼去看杨皇后的反应。 虽说杨皇后知道她不是昭平郡主,但眼下若被程鸢在大庭广众下戳破此事,杨皇后为了服众,恐怕未必不会舍弃她…… 第26章 只见杨皇后面上颇有些玩味,对着程鸢道:“哦?可她的身份是良王世子亲自确认,你如今质疑,有何凭据?” 程鸢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人尽皆知,昭平郡主左手掌心有一胎记,此人手中空空如也,怎会是昭平郡主?” 杨皇后不咸不淡地回她:“胎记消失之事虽罕见,但亦有先例,仅凭此判断,恐怕有失偏颇。” 她话音未落,程鸢便一脸不可置信的抬头。 杨皇后当年毅然决然背弃了程曜灵,如今怎会回护云无忧这个赝品?! 云无忧也没想到杨皇后会包庇于她,眼中流露出几许困惑。 然而尽管如此,程鸢还是攥紧了拳头,咬牙不依不饶道: “殿下若有疑虑,大可从灵泉观请来忠节夫人一辨真假,她是昭平郡主生母,只要出面,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见程鸢对此事纠缠不放,杨皇后缓缓眯起双眼注视着她。 杨皇后积威甚重,气势迫人,程鸢心悬到半空,面上隐有慌乱之色,后背逐渐被冷汗浸透。 少顷,杨皇后忽地笑道:“既然要请,那索性全都请来。” 随后对左右发号施令:“去请忠节夫人和良王父子入宫。” 程鸢闻言心中一松,立即下拜叩首:“殿下圣明。” 云无忧摸不清杨皇后意图,垂首跪在原地,抿唇不言。 杨皇后看着云无忧紧绷的神色笑了笑,她很清楚,若请来忠节夫人,云无忧的昭平郡主身份定然是站不住脚了。 不过……那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杨皇后垂眸,神情莫测。 此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濒死的嘶鸣,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被数名马奴牵制着的两匹战马浑身抽搐,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 凝云殿外厅,杨皇后居于主位,其余人依次落座,只等着忠节夫人从灵泉观赶来。 此刻良王父子已得知今日御林苑发生之事,也明白杨皇后为何召他父子二人前来。 段檀的目光自入殿起,就一直粘在位于他对面下首的云无忧身上,而云无忧则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王见此眉峰隆起,面上划过一丝不耐,起身走到中间对杨皇后拱手告退:“臣军中还有要务,须赶去处理,请殿下见谅。” 今日之事注定是一场闹剧,他懒得掺和。 杨皇后却不肯放他走:“可是侄媳有所怠慢,皇叔才急着脱身?” 她不但要借这个机会将云无忧彻底从良王府剥离,还要将冒认昭平郡主的罪名全推给良王父子,良王这会儿若是走了,她的戏台可要寂寞不少。 良王抬眼直视杨皇后,他向来不喜这般交际辞令,本想当场驳了杨皇后面子,可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娓娓动听的女声: “王爷急着离宫,许是不愿看见贫道。” 良王闻声回头,见到来人后面色微怔,低喃道:“明舒姐姐……” 忠节夫人邓婵,字明舒,已故邓太尉之女,先高唐侯程粲之妻,亦是昭平郡主程羲生母,自昭平郡主死后,她已近三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良王与前朔州牧霍燃少时都曾拜师邓太尉,在老太尉手下受教多年,因此和忠节夫人乃是旧相识。 她现身那刻,程鸢亦是第一时间转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殿外,脸上除了激动和期盼,还隐隐藏着几分歉疚。 伯母已是出世之人,她近些年就算再想念也不敢惊动,但此番却为与一个赝品争权而搅乱了她的清净…… 云无忧则与她截然不同,将头垂得更低,看也不看忠节夫人,几乎整个人都要缩进座椅里。 殿内各色目光打量着缓缓入内的忠节夫人,她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泰然自若,步伐轻如御风,上前对杨皇后从容下拜: “贫道虚白,拜见皇后殿下。” 她一袭朴实无华的青灰色道袍,手持拂尘,身上散逸出清净天然的草木气息,容色淡泊,原本极艳烈的骨相都被岁月残留的暮气掩去,双目静而透,像照彻千古的月光。 一眼望去完全是位超然物外的得道高人,与京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妇毫无关联,跟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更是格格不入。 杨皇后念及她是长辈,又无辜被卷入今日这场争斗,有心给她体面,亲自上前将她扶起,以她的封号相称: “忠节夫人何必多礼,今日无奈叨扰您清修,是本宫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忠节夫人轻轻颔首:“殿下抬爱了,今日之事贫道已全然知晓,不知那孩子现在何处?” 云无忧心尖一颤,呼吸急促起来,掌心顷刻间湿透,四肢无法自控地有些发麻。 杨皇后扫她一眼,示意她上前,她攥紧拳头,攒起一点力气,勉强起身迈步,走到忠节夫人面前作揖:“见过……” 她神色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忠节夫人,心下忍不住自嘲,她顶着人家亲女儿的身份招摇撞骗这么久,难道如今还想叫人家母亲不成? 云无忧低头垂下眼帘,只希望忠节夫人不要让她太过难堪。 然而下一刻,耳边骤然传来拂尘叮咣坠地的声响,一双粗糙温热的手掌颤抖着捧住了她的脸: “阿羲,你回来了……” 听见这饱含慈母深情的话语,云无忧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失去母亲太久了,从没跟母亲相处过,不知道原来母亲短短的几声呼唤,比任何刀枪剑戟都威力非凡,叫人软下心肠,只想缴械投降。 但眼前人到底不是她的母亲,云无忧攥紧右拳,指甲在掌心抠出血痕,硬生生将眼里的泪意逼回,缓缓伸出左手,在忠节夫人面前摊开掌心,仍不敢看她: “您可要看清楚。”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面对一个丧女多年的母亲,她实在是……实在是一刻都装不下去了。 忠节夫人见状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原本面上的淡泊之色荡然无存,经年的沧桑也尽数在眉眼间浮现,抚着云无忧的脊背泪如雨下: “我看得很清楚,世上没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女儿,阿羲,好孩子,你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忠节夫人此话一出,除了段檀,在场诸人均是大惊。 云无忧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大脑搅成了浆糊,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杨皇后神色阴沉,死死盯住云无忧的脸,像是要刺穿血肉看进她的灵魂里。 程鸢面如土色,向后退了两步,满眼不可置信,口中重复低喃着:“不可能……” 良王目光微怔,望了一会儿眼前这母女相认的情景,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去看段檀。 段檀平素极为敏锐,此刻却对他的动向一无所觉,满眼都是云无忧,那脸上的神色深沉而复杂,似是欣慰,似是悲伤,又带着些自厌和自嘲,他此前从未见过。 良王的心霎时跌落谷底,脑海里骤然涌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这个儿子,恐怕迟早有一日要毁在程曜灵身上。 “不……您一定是认错了……” 云无忧猛地清醒过来,满面仓惶,近乎理智全无地自己否认了身份,用尽全力推开忠节夫人,一味向后退。 她是云无忧,是沧州老兵云飞扬的女儿,是一个寻常百姓,不是程曜灵,不是昭平郡主…… 程鸢大步上前,扶住了忠节夫人,搀着她的胳膊,声音急切而焦灼:“伯母,她怎么可能会是曜灵姐姐呢?!她掌心没有胎记,声音也跟曜灵姐姐天差地别!您一定是……” “阿鸢!她就是你堂姐!” 忠节夫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自己衣袖从程鸢手中抽离,也抽走了程鸢身上所有的力气。 “曜灵姐姐……”程鸢跌坐在地,勉力撑住身子,失魂落魄地垂下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 忠节夫人这会儿也顾不上程鸢,直直往云无忧处走去:“阿羲,你是母亲身上的一块儿肉,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母亲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 她双目含泪,在云无忧面前站定,张开双臂:“别推开母亲,母亲很想你,让母亲抱一抱,好不好?” 云无忧原本还在躲闪,可听到她x说这些,像是被蛊惑般,不知不觉向前迈了半步,陷进忠节夫人怀里就再也出不来。 忠节夫人用双臂紧紧圈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再变回自己腹中的一个小婴儿,母女俩永远也不分开。 众人见此,都明白以忠节夫人的威信,云无忧的身份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异议了。 “启禀殿下,北府校尉在殿外求见。” 有宫女入内通禀,打破了一室寂静。 杨皇后颔首,心知是方才御林苑战马癫狂之事有了结果,示意宫女领崔尧进殿。 众人纷纷整理仪容,回归原位,忠节夫人全然不顾自己的辈分地位,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与她一同坐在了下首。 云无忧其实直到这会儿,都还没太接受自己的身份,茫茫然追随忠节夫人坐下,神情懵懂无措,直愣愣地盯住二人交缠的手掌。 如果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就是程曜灵,那云飞扬是谁?云无忧又是谁? “微臣见过殿下。” 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男声在殿内响起,唤回了云无忧的心绪,她抬头看去,只见杨皇后座前,身着朱红官袍的高大男子正从地上起身。 他四肢修长,举手投足间有股难以言喻的矜贵风流,容颜也极俊逸,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唇角天生带翘,神色里藏着几百年簪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游刃有余。 气质虽然不如段檀凌厉,也没有杨弈的温雅,但却比他们都要疏阔明朗,有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志得意满,正衬身上那袭鲜亮的朱红锦袍—— 作者有话说:妈妈来啦~ ps:有两个已经去世的高唐侯。 先高唐侯:程粲,字怀瑜,女主父亲,第一任高唐侯,为皇帝挡毒酒死了 老高唐侯:程谦,字长逊,程鸢的父亲,女主的叔叔,第二任高唐侯 第27章 “殿下,据太医查证,今日惊驾的两匹战马,其马辔内衬夹层之中,均被人以蜂蜡封裹了马钱子毒。 如此一来,战马不动则已,一旦开始疾驰,体温蒸融、汗水浸润之下,蜂蜡渐化而毒液渐出,既能使马匹中毒癫狂制造混乱,又不至于让其过早倒地,从一开始就被发现。” 崔尧解释得详细,杨皇后唇角缓缓勾起,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程鸢的方向:“这下毒之人倒是好心思。” 程鸢毫无知觉,只是坐在椅子里抠紧了掌心,整个人细细地发着抖,脸色白得不像话,连一旁的忠节夫人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侧头看了她一眼。 崔尧继续道:“御马监今日当值的宫人已经用过刑了,嘴都很紧,说是并无可疑之人出入,眼下还在审。” 程鸢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北府兵在不远处的莲池里,发现了几条中毒翻白的锦鲤,入水打捞后,找到了装过马钱子残毒的瓷瓶碎片,已经拼凑完整,是宫中形制,如今只等殿下下令,请各宫宫人辨认。” 程鸢耳畔嗡鸣,呼吸都要静止,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划过,时而觉得自己必定万无一失,时而又怀疑满宫宫人都看到过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 杨皇后用余光欣赏着程鸢面上的精彩神色,直到众人都等得心生诧异,才慢悠悠道: “请各宫宫人辨认倒不必了,太后如今病重,本宫不想兴师动众的,就把今日御马监当值的那些人,装进坛子里送去给太后祈福吧。” 北府兵搜天刮地、竭尽全力的调查,就这么被杨皇后用三两句话给轻易抹煞,崔尧却一点不恼,面色如常地领命离开了。 而此刻,程鸢闻言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杨皇后,不料正与杨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冷汗登时凉透脊背。 杨皇后分明知道是她做的……那为什么……为什么不问罪……难道是想为程曜灵报仇,慢慢折磨她? 她低下头,心在胸膛里狂跳,舌尖有血腥味弥漫开,喉咙紧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生怕下一刻,自己也要被做成人彘装进坛子里,去跟岑太后作伴。 云无忧扯了扯忠节夫人的衣袖,小声问:“装进坛子里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还没有叫母亲,但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亲近忠节夫人了。 忠节夫人轻轻摩挲着她的手,亲昵地跟女儿咬着耳朵:“好阿羲,那不是你该知道的,皇后金口玉言,你只听着就是了。” 云无忧本想追根究底,又觉得不听她的话不太好,迟疑片刻道:“可真凶还不知道是谁,怎么就不查了?” 忠节夫人看着她笑了:“你当真不知道是谁?” 忠节夫人的神色,显然是对今日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她虽三年不出世,却仍能在短时间内凭零星见闻就窥出事件全貌,可见当年鼎盛之时,该是何等风华。 云无忧飞快瞥了程鸢一眼,有点犹豫:“没有证据,不好乱猜。” 忠节夫人疼惜地摸摸她的脸:“你的性子还是这样容易吃亏……” 忠节夫人手很暖,跟世间所有母亲的手掌一样暖。 云无忧虽然还不习惯她的动作,却丝毫不抵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这一幕落在程鸢眼中,何其刺眼,她心中几乎生出一股怨毒的恨意,将所有理智都淹没,凭什么?凭什么她总是什么都没有?而程曜灵哪怕死了都能再回来? 杨皇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微挑,出声道:“如今尘埃既定,昭平郡主,你已是青鸾司的大统领,还不上来谢恩。” 云无忧起身整了整衣袍,走到殿中叩拜:“承蒙殿下器重,微臣必不相负,叩谢殿下隆恩。” 她谢完恩,杨皇后却并不叫她起身,而是又道:“本宫观今日御林苑中,英武超群者还有一人,大统领,你可知那人是谁?” 不等云无忧回答,她便笑着看向程鸢: “高唐侯府真是出了两个好女儿,本宫惜才,此番便将你们一同收入囊中了,郡主已是大统领,若鱼便做副统领,你们姐妹二人,日后可要同心协力统领青鸾司,为本宫分忧才好。” 程鸢有一瞬间几乎听不懂杨皇后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如梦初醒般起身,重重扑跪在地,向杨皇后咚咚叩首: “古语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殿下今日拔擢微臣于槽枥之间,微臣感激不尽,必当结草衔环,万死以报殿下恩德。” 程鸢这忠心表得还算不错,杨皇后颇赞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到云无忧疑惑而惊异的神色,心中更觉满意。 突然封一个副统领出来,自然是为了分大统领的权,何况她用的还是程若鱼,那就不止分权,而是夺权。 “好了,本宫也乏了,诸位若无要事,便退下吧。” 诸事毕,众人纷纷行礼离开。 杨皇后坐在主位上,静静望着逐渐空荡的殿门方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地笑了一声,向后仰靠而去。 身后旋即伸出一双手,在她额角处轻轻揉按,她闭目假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腿上敲着。 许久后,大殿中有一声喟叹响起:“我早该认出她的。” 语调轻如角落里鎏金狻猊炉飘出的青烟,很快便被满室的空旷吞没。 …… 云无忧挽着忠节夫人的胳膊走出凝云殿,程鸢在她们侧后方踟蹰半晌,还是咬了咬下唇,快步走到忠节夫人身边,仿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扬起一张笑脸开口道: “伯母,道观毕竟清苦,您此番既然入了世,索性日后就回家里住吧,这些年家里人都念着您呢。” 忠节夫人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只平静道:“高唐侯府名门显贵,贫道不敢高攀。” 这话说得绝情,程鸢瞬间变了神色,慌忙扯住忠节夫人的衣袖,焦急地一步跨到她面前,眼中隐有泪光:“伯母……” 云无忧眼疾手快,像头捍卫自己领地的猛虎,一掌劈开她胳膊:“放开!” 程鸢吃痛地缩回手,身形晃了晃,而后捂着胳膊倔强地站在原地,就是不肯让道。 忠节夫人摇了摇头,一甩拂尘,和云无忧一同绕过程鸢,相携离开了。 不远处段檀一直留心观望着,一见她们了却家事,立马抛下身边的良王,疾步赶到忠节夫人面前,对她结结实实行了一揖,恭敬道:“愚婿见过忠节夫人,夫人万安。” 云无忧见他行礼时几乎俯下半个身子,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x,她可从没见过段檀这副乖顺模样。 这家伙平日里总喜欢板着个死人脸,跟旁人都欠他钱一样,生得又高,走路从不低头,常常让人感觉目下无尘的,傲慢得要命,再加上稍不顺意就拂袖而去,简直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哪怕面对良王,也不曾有此刻的小心翼翼。 忠节夫人对此却受得坦然,波澜不惊道:“世子多礼了。” 段檀抬起头,没再说什么,挪了半步移到云无忧身侧,俨然是要跟她们同行的意思。 忠节夫人瞥了他一眼,径直迈步向前。 结果没走两步,身侧又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低咳一声,道:“多年不见,明舒姐姐风采依旧,实在叫人钦羡。” 忠节夫人步履放缓,扭头在良王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微微笑道:“王爷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客套话也学会了。” 良王于是也笑,就如忠节夫人话里提起的“从前”一般,好像他还是那个在沧州学艺的毛头小子,连眼里都依稀泛起当年的光。 他们都老了,皮肉日渐干瘪,笑起来脸上各处纹路延伸,深深浅浅,蜿蜒如大地裂出的沟壑,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些罅隙里,埋藏过怎样的青春时节,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 “跟明舒姐姐还说这些话,真是糊涂,姐姐今日好不容易母女团圆,就不要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道观当中了。 高唐侯府容不下你们母女,良王府可有的是地方让姐姐一享天伦之乐,何况咱们如今还是亲家,姐姐访亲,再名正言顺不过。” 向来位高者言寡,良王掌权多年,一贯肃冷,这会儿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句句恳切,连段檀都微微吃了一惊,有些稀奇地侧目。 而良王这样一语道破高唐侯府家宅龃龉,忠节夫人也并未出言粉饰太平,只接过他的话头道: “亲家二字不敢当,这桩亲事本是先帝当年阴差阳错之下促成,如今情势大变,已然不合时宜,既然王爷有言,贫道正好过府一叙,大家也了却一桩心事。” 忠节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门亲事她不认。 段檀脸色顿时一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良王以眼神制止,喉咙艰涩地滚了滚,硬是把话咽了回去,神情难看得吓人。 良王倒是不很意外。 忠节夫人三年前就不愿接受先帝这桩赐婚,连程曜灵的牌位都不肯给良王府,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做母亲的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踹了段檀这个便宜女婿,好让女儿挣脱枷锁,恢复自由身。 说实话,其实良王现在的态度跟忠节夫人相差无几。 明舒姐姐的女儿固然不错,可她一举一动都能牵扯段檀的心念,实在太危险,的确不该留在段檀身边。 “我如果没会错意的话,这会儿应当是在谈论我的婚姻大事吧?” 云无忧跟个雀鸟似的探出头,转着脑袋看看良王,又看回忠节夫人——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求评论求灌溉[可怜] 第28章 忠节夫人将她拉回自己身后,对良王道:“此处不是商议之地。” 良王颔首:“还是到我王府一叙。” 良王府后厅,北墙屏风前,忠节夫人与良王手执茶盏,对坐朱漆案几左右,同列上首。 按常理,云无忧与段檀本该各居东西次席,段檀分明知道这些规矩,但他偏不遵从,就八风不动地坐在云无忧身侧。 良王也懒得管他了,侧头对忠节夫人道:“先帝当年眷爱昭平郡主,因不忍她绝祀,魂无所栖、灵无所享,所以才有了这阴阳媒妁之事。 如今郡主归来,适才听明舒姐姐在宫中所言,是想破了这桩婚事,让他们二人和离?” 忠节夫人放下茶盏:“此处并无外人,贫道也就直言不讳了,这桩婚事本不该有,当年先帝糊涂便罢了,王爷你竟也跟着胡闹? 世子就更是荒唐,阿羲回京,不先来与贫道报信,倒先在京中与她把夫妻之名坐实了,真是好教养。” 忠节夫人话里夹枪带棒,几乎溅出火星,虽然并未接良王的话明说和离,却强硬至极,对良王父子逐一问责,连先帝都不惜拖下水,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良王本就不善言辩,再加上从未见过她如眼前这般动怒,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 云无忧也是头回见忠节夫人这般凛然模样,还是为自己出头撑腰,顿时被震住了,满眼孺慕地看着她。 “夫人教训的是,愚婿知错,日后必时时自省,不负昭平郡主。” 段檀一个字也不曾反驳,起身走到堂中,一撩衣袍向忠节夫人跪下,认了错。 忠节夫人眯起眼睛看他,像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段檀神色自若,任她打量。 这场面仿若对峙,但对峙的二人又都过于平静,只是暗潮汹涌,叫人捉摸不透。 少顷,良王屈指叩响漆案,开口道:“依孤看,便以‘琴瑟不调’为由和离吧。” 段檀这副为了个女人抗衡全天下的样子,他实在看够了,索性快刀斩乱麻。 “我不会和离。” 忠节夫人还没说什么,段檀的声音就沉甸甸地砸到了地上。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此番是要忤逆亲父不成?” 忠节夫人轻描淡写的,又给段檀头上扣了个帽子。 良王登时向她歉道:“逆子狂悖,让明舒姐姐见笑了。” “昭平郡主与我这桩婚事,当年是先帝为媒妁,父王与夫人如今悔婚,是要抗旨犯上不成?” 段檀反将一军,搬出了先帝来压人。 奈何忠节夫人却毫不在乎:“贫道即便抗旨犯上,世子又能如何?” 段檀默了片刻,忽地道:“夫人既然如此不羁,那我忤逆父王,绝不和离,想来也不算什么了。” 良王面色一沉,抓起手边茶盏便向段檀砸去。 瓷面反光晃了段檀的眼睛,他却毫不辟易,神色不改,仍在原地跪得笔直。 就在那抹冷光距段檀面门仅剩几寸时,云无忧如风般飞身掠至段檀身前,牢牢接住了茶盏,被迸溅的茶汤淋了满手。 她甩了甩手上水珠,双手将茶盏捧至桌上放下,对良王道:“父王下回,可不要再失手了。” 云无忧不只是在说这次,还有上回,那时候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做任何事,但现在,她想她有了。 因为段司年爱慕程曜灵,而她就是程曜灵。 她退至堂中,在段檀身侧跪下,对主位上的忠节夫人和良王叩头后,挺直了脊背道: “我心系段司年,不愿和离,还请二老成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段檀猛地转头看向她,如同不能理解这句话一般满面茫然,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会儿,差点连气都不会喘了,喉咙发紧、不可置信地低喃: “你……你心系段司年……” 听他的语气,好像不知道段司年是谁似的。 云无忧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一层薄红,但还是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极坚定: “是,我是喜欢你。” 只说这一句似乎难以让人信服,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补充道: “毕竟……你那么喜欢我,我们青梅竹马,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如今还是夫妻,我……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其实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越来越红,跟被煮熟了一样,从脸上烫到耳尖,杏眼里也泛起点点水光,羞得微微低下头去,一副无比动人的女儿情态。 也因此,她没能注意到段檀霎时黯淡的双眸。 “青梅竹马?”忠节夫人惊疑的声音在主位响起。 一瞬间,段檀浑身的血都凉透,灵魂像漂浮到空中,知觉被整个天地湮没。 “可否请忠节夫人,移步偏室一叙?”他听见自己说。 忠节夫人也想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不可与人言的事,毫不犹豫地起身迈向了偏室。 云无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段檀。 段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安抚般抬手捏了把她的脸,只说:“相信我。” 他笑得很好看,温柔得几乎不像他,眼里却藏着些云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宛如摔碎了世上最珍贵的琉璃,堆成残垣,远望仍然是流光溢彩的,可但凡伸手过去,一定会被扎出血来。 云无忧平生不曾怕过流血,她本能般冲段檀伸出手,可惜已经迟了,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段檀转身时的一片衣角x拂过指端。 段檀与忠节夫人到了偏室,二人身上的锋芒都不再遮掩。 “贫道如果没有记错,当初跟阿羲青梅竹马千里夜奔的,似乎是如今的信平侯。”忠节夫人落座,率先发难道。 段檀站在她身前,神色冷淡:“那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曜灵她是为什么,不惜与人私奔也要离开京城?” 忠节夫人的眉头立刻如乌云般压了下来,目光如电,劈向段檀。 她威势慑人,段檀无意与她抗衡,只是神色愈冷,继续道: “因为您要把女儿卖入靖国公府,嫁给一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痨病鬼,一个整日给自己办活丧的纨绔子,然后指望她用余生来反哺娘家,夫人,您不会忘了吧?” 面对他的质问,忠节夫人神色未变,只是细细审视着他,不紧不慢道: “世子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只是来为阿羲主持正义的,也是做下了什么亏心之事,要威胁贫道,想将贫道一起拖下水。” 她年轻时便擅于洞彻人心,是北地四姝中最八面玲珑的一个,如今上了年纪,就更加老辣,世人的心思在她面前,几乎都是一览无遗。 段檀隐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语气仍旧冷冽:“夫人若真是今日凝云殿上那般柔善慈母,何惧愚婿威胁?” 忠节夫人眉梢微扬:“贫道与阿羲是亲母女,骨血相连,而世子你,不过一介外人,你猜咱们要是斗起法来,她会信你,还是信贫道?” 段檀绷紧了下颌,眸色晦暗,一时无言。 忠节夫人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世子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不过……” 她逐渐收敛了神色:“今日看来,待我家阿羲倒还算真心,勉强配得上做贫道的女婿。” 段檀猛然抬眼看她,目光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忠节夫人轻抚手中拂尘,自嘲一笑:“何必这样看着贫道,贫道虽然卖过女儿,但到底是阿羲的生母,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贫道自然要为她考量考量。” “可世子也不要急着庆幸,说说吧,自她归京以来,你都骗了她些什么,也好让贫道酌情处置。” 段檀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料,默了良久才道:“我故意效仿杨遥臣,并且骗她说,我们两情相悦,她从前天女散花、雁丘定情,都是为我。” “除了这些呢?” “再没有了。” 忠节夫人不痛不痒地掀了掀眼皮:“贫道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不过如此。” 段檀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困惑:“不过如此?” 忠节夫人轻笑,神色里有种观小儿耍把戏般的宽容:“事假情真,犹可恕也。” 段檀却并未就此宽赦自己:“她性子一向较真,若是知道真相,恐怕未必会这样想。” 忠节夫人蹙起眉头:“世子真想让阿羲知道真相?” “贫道还以为,世子将贫道引来这里,就是为了威胁贫道,让贫道同你一起诓骗阿羲。” 段檀并不否认:“我起初确有此意,但夫人为人与我先前所料大不相同,您如今一片慈母之心,我想恐怕不会……” 忠节夫人打断了他:“世子想错了。” “混沌开七窍而死,过往之事,若如实告诉阿羲,只会让她生出无尽痛苦,倒不如全无所知,由你我,来给她编织一场美梦。” “您不想让她恢复记忆?” “什么记忆?是挚友决裂?还是情人辜负?是师长丧命?还是家族逼迫?亦或君父反目?这样的记忆,只会将她推进深渊。” “……梦迟早有醒的一天。”段檀轻声道,不知道是说给忠节夫人,还是说给自己。 “但迟一天醒,便是多一天的欢愉。” 忠节夫人低眉垂眼,嘴角提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不是个好母亲,阿羲她从前过得太可怜了,如今能庇护一点,便是一点吧,好歹让她活得轻松些。” 她是建过千秋功业的无双名士,当年最危急时,被敌军的利箭刺进心口,偏一毫厘便是当场毙命,也能谈笑自若地屹立城头,鼓动人心。 但此刻提起女儿,却连尾音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单机得有点难受[可怜]求收藏求评论求灌溉[可怜] 第29章 云无忧和良王在厅中相对无言许久,终于见到忠节夫人从偏室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忠节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脸,看向良王道:“这和离之事,是贫道先前考虑不周,还请王爷见谅。” 良王眉峰隆起:“不知明舒姐姐为何改了主意?” “其中缘由,我来向父王解释吧。”段檀从忠节夫人身后走出来,看着良王道。 “也好,我们母女,就不打搅你们父子叙话了。”忠节夫人微微颔首,拉着云无忧就要离开厅中。 云无忧拽了拽段檀的袖子,以眼神询问着是否需要她在场。 段檀轻轻摇头。 忠节夫人瞄见二人的小动作,凑到她耳畔低声揶揄:“怎么?我女儿这是一刻都离不了心上人?” 云无忧即刻缩回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冲忠节夫人讨好地笑。 母女二人相携而去,到卧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相依在榻上。 忠节夫人将云无忧搂在自己怀里,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一只手轻抚她的背,眼里是慈母的无限柔情: “母亲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母亲说。” 云无忧小兽般窝在忠节夫人怀里,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颈窝,问:“您方才为什么突然就接受了这桩婚事?段司年在偏室都跟您说了什么?他没威胁您吧?” 她离开后厅的时候还在担心段檀会被良王欺负,这才没过多久,又担心起段檀是不是欺负忠节夫人了。 “你倒了解他,他是威胁我了。” 云无忧霍然抬起头:“他威胁您什么了,我一定为您讨回来!” 忠节夫人笑着把亮出爪牙的女儿按回怀里:“他用我女儿后半生的幸福威胁我,我怎能不妥协?” 云无忧脸刷一下红了,说话都打磕绊:“您、您不妥协也行的!” “真的行?” 云无忧飞快眨着眼睛,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你既然说了喜欢他,想和他做夫妻,做母亲的,自然是遂你的心意,谁让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讨我女儿欢心重要呢。” 忠节夫人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听得云无忧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母亲是这么好的事,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如此珍爱她,一心只为她着想。 近一年多她四处流离,像落叶,像飘萍,总是茫茫然无所归,到哪里都仓惶如乞儿,可现在她也有枝可依,她也有归处,她也有靠山了。 “母亲……” 她抱紧了忠节夫人,在心里祈求上苍,保佑忠节夫人千万没有认错,保佑她一定要是程曜灵。 忠节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语气里也略有哽咽:“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又听到你叫我母亲了。” 二人相拥温存良久,云无忧忽然道:“母亲,你要是实在不满这桩婚事,就同我说,我去和离,也未尝不可。” 她这会儿爱母亲爱得晕了头,生怕母亲受一点委屈,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忠节夫人说要当皇帝,她都能立马闯宫夺位,擦干净龙椅给母亲双手奉上。 “傻孩子。”忠节夫人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痕,喟叹道:“当年我不满的,其实不是这桩婚事,而是先帝。” “先帝?” 忠节夫人微微点头,目光冷了下来:“先帝此人,看似仁弱宽和,实际最为阴刻,多疑多忌,负尽天下。 当年他说你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又是未嫁之女,怕你死后无人祭拜,所以要为你配一桩冥婚。 彼时满朝非议,他全置之不理,不知情的人见他对挚友之后如此厚待,恐怕要以为他是多么有情有义的皇帝。 然而若不想让你绝祀,最好的一条路,分明是为你立庙,而不是将你嫁给谁,依附一个男子,将来与他合祭。” “我的功绩竟足以立庙吗?”云无忧眼睛亮得惊人。 “当然,沧州那一战,你做得很好。” “那先帝为什么不肯为我立庙?立庙总不会比找活人冥婚还难吧?” 忠节夫人道:“他不是不肯为你立庙,他是不肯为武阳长公主立庙,不肯为红缨军立庙,他厌恶长公主的才能,也厌恶红缨军的忠勇,向来是有意打压。” “难怪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红缨军的名x头……” 云无忧在忠节夫人面前,完全是个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孩子,一点虚伪遮掩都没有,当即愤愤道:“先帝可真不是东西!枉我当年救驾!” 也枉父亲当年替他而死,但她怕这句话勾起母亲的伤心事,并没有说出来。 忠节夫人听着她的话,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对谁都亏欠,又对谁都辜负,所以总是神神鬼鬼地卜卦问道,做些虚妄迷信的矫饰之举,不过求自己心安。” 听到“卜卦问道”这几个字,云无忧目光飘忽起来,有些踟蹰:“母亲,我、我当年都做了什么,竟逼得你要出家避世?” 忠节夫人佯怒地哼了一声,轻轻揪住她的耳朵: “还不就是你那些风流韵事,谁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乐人情根深种,非要跟他成亲,气得族老们掏出拐杖打你,险些就将你逐出族谱。” “啊?”云无忧吃惊地张开嘴巴,也不敢多问,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心虚地低喃:“往后我一定安分守己……” 忠节夫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当初我要是不给族中一个交待,你今天可就不姓程了。” “不姓程就不姓程,程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云无忧小声嘟囔着,钻进忠节夫人怀里跟她撒娇:“我要随母亲姓。” 半晌听不见回应,她抬头去看忠节夫人,却见母亲垂着眼睛,神色落寞,瞬间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也是程家人,当即慌了神: “我、我只是在骂程若鱼,还有那些欺负您的族老,不是在说父亲的不是……” 忠节夫人扯了扯嘴角,摸着她的脸叹道: “其实你与阿鸢,也有过亲热和睦的好时光,她变成今日这般,实在要怪她那个母亲。 当年我还在侯府掌家时,袁惠卿就倚仗着自己生了个儿子,处处挑衅,想要压过我一头,后来我离府修行,其中也有她一份功劳。 近些年我虽不再过问府中事宜,但她拿亲生女儿当踏脚石的事,满京皆知,我多少也有所耳闻。 可怜阿鸢本来金玉之质,全叫她给糟蹋坏了。” 云无忧听出了忠节夫人话里的惋惜,以为她对程鸢仍保有爱怜之意,于是认真道:“我日后会努力匡正妹妹的。” 忠节夫人却看着云无忧的眼睛摇了摇头:“你心地光明是好事,但母亲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跟她重修旧好、亲如姐妹,而是要你对她打起万分的警惕。” “她们母女二人,如今都沉沦在阴谋诡道之中,自损心性而不知,你要防备着她们的手段,却一定不能去效仿,免得陷于泥淖,也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云无忧重重点头:“心正何愁着鬼迷,母亲教诲,我都明白,如今青鸾司中,我为正,程若鱼为副,日后她若再招惹我,我一定找机会光明正大地揍回去。” “青鸾司……皇后那里,你也得提防着些。” 提起杨皇后,云无忧脸上浮现出困惑之色:“母亲,我与皇后从前是至交好友,后来为何决裂了呢?” 忠节夫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既往之事,不必再提,你们并非同道中人,早已分道扬镳,现如今她是皇后,你面上依着她就是了。” 云无忧乖乖答应,过了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胸口,取下一枚玉佩,捧给忠节夫人看。 “母亲,您可识得这块玉佩?” 忠节夫人将玉佩拿在手里仔细查看一番后,递还给她:“不曾见过。” “我爹……就是我失忆以后救了我的那个人,他叫云飞扬,他将这玉佩给我,说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 她细细向忠节夫人讲述了自己跟云飞扬之间的往事,忠节夫人听后沉吟片刻,道: “他许是因为年迈孤零,想哄骗你为他颐养天年,不过即便如此,他到底是救了你,这玉佩在京中世家看来,或许平平无奇,可在寻常人家,也称得上弥足珍贵,保不齐真是他妻子留下的。 你们既然有一段父女缘分,你便好好保存这玉佩吧,莫忘人家恩德。” 忠节夫人所言,正是云无忧所想,她将玉佩戴回脖颈,又赖在忠节夫人身上,缠着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你十一二岁刚回京那会儿啊,最喜欢爬树,也大约是天生爱木头,整日偷偷揣着个小匕首,到处削来削去,连我房里的桌几都没逃过你的毒手……” 就在忠节夫人母女二人依偎着回忆往昔之时,段檀也渐渐说服了良王。 “既然忠节夫人都改了主意,和离之事,便作罢吧。”良王捋了捋胡须。 “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孤不想再关心,但有件事,孤要给你提个醒。 那两样东西,很可能就在昭平郡主身上。 即便不在她身上,以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当年对她的看重,恐怕她也知道踪迹。” 段檀默了半刻,恭顺道:“我会尽快找到为她恢复记忆的法子。” …… 缠着忠节夫人聊了个通宵,云无忧虽一夜未眠,却是神清气爽,鸡鸣之后,穿上宫里昨日送来的雀青色官袍,神采奕奕地入宫就任了。 被宫女引至凝云殿内,她对主位上的杨皇后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这么一大早,天色尚昏,满殿灯火煌煌,杨皇后一袭白色中衣,长发在身后披散开来,像抹幽静的影子,正拿着奏折在看。 此时她闻声抬眼,上下打量了云无忧好一会儿,道:“春服宜倩,夏服宜爽,你穿这身,很显挺拔,比本宫想得更好看。” “殿下谬赞。”说老实话,云无忧如今面对杨皇后这位决裂了的昔日旧友,心情极复杂,甚至是有些无所适从的。 好在这时候有宫女从内室走来,解了云无忧的尴尬。 “娘娘,陛下醒了,吵着要见您呢。” 杨皇后放下奏折,起身向内室走去。 云无忧莫明被晾在原地,想着自己的职位,出声道:“敢问殿下,微臣如今该往何处去寻青鸾司众人?” 杨皇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寻青鸾司众人做什么?” 云无忧被她问懵了,顿了顿道:“自然……自然是为殿下统率她们,加以训练。” 杨皇后轻笑一声:“那是程若鱼的职责,不是你的。” 云无忧一愣,眨着眼不解道:“那不知微臣职责所在是……?” 杨皇后只道:“跟本宫来,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ps:女主的名字会在恢复记忆之后再变回程曜灵 第30章 云无忧满头雾水地跟在杨皇后身后,刚迈入内室,就见到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迎面跑来,他额间一点朱砂鲜红如血,气度尊贵无匹,正是当朝天子。 “皇后!”正兴帝身上挂着件松松垮垮的明黄色寝衣,趿拉着鞋履,挺大个人,一头扎进了杨皇后并不宽敞的怀里。 杨皇后抬手抚过正兴帝脊背上绣着的游龙,眼中漠然,语调却轻柔:“陛下这是怎么了?” 正兴帝抬起溢满泪水的眼睛,脸颊憋得通红,委屈又后怕道:“朕做噩梦了!朕梦见你被一条火龙抢走!朕想救你,可是……可是你被它一口吃掉了,朕好害怕……” 他其实已是年近三旬的人了,但浓眉圆眼细皮嫩肉的,一点看不出年纪,神态更是天真如稚子。 杨皇后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烦,却仍是哄着正兴帝道:“陛下莫怕,梦都是假的,臣妾就在这儿呢,不会离开陛下的。” 语罢将正兴帝往宫女处一推:“为陛下梳洗更衣。” 正兴帝牢牢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她立刻轻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瑶光。 瑶光会意上前,手下利落地将正兴帝与杨皇后分开,软腔软调地劝皇帝:“陛下,该上朝了,别让皇后娘娘为难。” 正兴帝脸上挂着泪珠,还在依依不舍地凝望杨皇后,却很听话地站在那里,任由内侍们摆布。 杨皇后没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妆台前坐下,对云无忧招招手道:“过来,为本宫梳头。” 云无忧顿了顿,站在原地道:“这便是微臣职责所在吗?” 杨皇后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云无忧那半边面容,神色难辨,问:“你不愿?” “微臣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不愿。”杨皇后拿起玉梳,似乎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云无忧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回她什么,此举说折辱,其实倒还称不上,可就是让人不痛快,跟钝刀子割肉x似的。 “本宫素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程大统领,咱们是自幼的情谊,你可不能算旁人啊。”杨皇后将玉梳放回台面,语气十分耐人寻味。 云无忧实在受不了杨皇后这副不阴不阳的腔调,索性两步上前,拿起玉梳就为她梳理起长发。 但她还没梳两下,不远处一直盯着杨皇后的正兴帝就突然撞开一众宫人,冲过来一把掀开她,口中大声叫喊着:“坏女人!不许碰皇后!” 云无忧怕扯痛杨皇后头皮,第一时间松了手,玉梳叮咣坠地,她也反应极快地跪下来请罪道:“微臣不知何处惹恼了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滚出去!坏女人!滚出去!”正兴帝张开手臂将杨皇后护在身后,怒瞪着云无忧,一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这完全是无妄之灾,云无忧根本不知道傻皇帝为何突然就发了疯,跪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别闹了。”杨皇后拂开正兴帝挡着她的手臂,面色不豫。 正兴帝拧过身,双手攥住杨皇后衣袖使劲地晃,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朕不要看到坏女人!让她滚出去!让她滚出去!” 杨皇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来真的,只好抬抬手,让云无忧退出内室。 看不到云无忧后,正兴帝心绪渐渐平复,怯生生地蹲下身,拾起玉梳放在杨皇后手里,仰脸看着她,小声道:“朕不会再让坏女人欺负你了,朕会保护你的。” 杨皇后闻言怔了一瞬,抚着他的发顶问道:“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正兴帝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圆眼睛,专注地看着杨皇后:“她惹哭了你,害得你好伤心,还骂朕,就是坏女人!” “她什么时候……”杨皇后大奇,正要问仔细,却忽地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大婚那晚,你醒着?” 正兴帝点点头,可怜兮兮道:“坏女人太厉害了,朕、朕不敢动……” 杨皇后面色登时变得无比恍惚,攥着玉梳的手指慢慢收紧,用力地指节都泛起青白,默然半晌,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 云无忧因为正兴帝不待见她,自己在外厅找了个角落窝着,免得又触了皇帝霉头。 至天光大亮时,帝后迎着温煦的晨光从内室踏出,在前呼后拥之下,一同离开凝云殿。 云无忧在不起眼处随众人跪下,送走帝后,正犹豫她是去找青鸾司众人履职,还是离宫回良王府,就见皇后的大宫女瑶光冲她走过来,矮身扶起她道: “真是委屈程大统领了。” 说老实话,帝后那两口子,一个又傻又疯,一个不阴不阳,云无忧这会儿真有点烦他们,但瑶光说话轻声细语的,人也温柔,哪怕云无忧知道她现下一定是来为杨皇后传话的,也不忍心对她摆脸色,只叹了口气,认命道: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示下?” “娘娘的意思,是请程大统领今日戍卫凝云殿。” 得,这下哪儿都去不了,成看门的了。 云无忧苦笑着点点头,抱拳道:“微臣领命。” 她走到殿外,在廊下找了个空旷的阴凉处,变换着姿势百无聊赖地站了半晌,实在呆不住,于是趁瑶光领着一行人外出之时,偷偷溜了。 凝云殿有什么好戍卫的,难道北戎人和东翎人会突然打到殿外不成?这完全就是杨皇后没事儿在给她找事儿。 还是去看看她名义上的属下们都在干些什么。 云无忧如今对宫里也算是轻车熟路,一路小心避着人,顺利跑到了御林苑最大的校场附近。 她四下扫视,找见棵足够高也足够茂密的树,飞身跃上去,在枝叶的遮蔽下探看着校场内的境况。 她心下正庆幸自己今天身上这官服是青色,方便她隐蔽身形,就看到校场众人尽数身着青衣,只是样式不同。 也是,青鸾司青鸾司,不穿青衣穿什么,她有些悻悻地眨了眨眼,抬手将面前的枝叶拨得更开些,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校场。 这会儿似乎正值训练的间隙,程鸢背身袖手走到一旁,众人在她身后三三两两地散开,都向着四周阴凉处走去了。 盛夏时节,临近正午的毒日头下,只有一个人拖着短短的影子跨过小半个校场,在射圃处停下,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躬身捡着箭,孤零零的,执拗又可怜。 云无忧多看了两眼,目光一凝,忽然辨认出那是位熟人。 她想了想,足下发力,飞身穿梭林间,停在距射圃最近的一棵树上,折了根小树枝,朝熟人掷了过去,试图打个招呼。 以云无忧的武艺,树枝自然是精准地戳在了熟人束起的发髻上。 但她此番举动并未如愿惊动那位熟人,人家只怔了一瞬,而后随手就扯掉了树枝扔在地上,不但没回头看看,连捡箭的动作都没停。 云无忧挠了挠被旁边树叶蹭得有些发痒的下巴,心道初见的时候阿诺跟她说话都颤颤巍巍,现在竟然如此处变不惊,真是大有长进啊!不愧是她第一个徒弟。 她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为人师表的自得感,又折了两截树枝,同时朝爱徒抛了过去。 两截树枝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击中了她爱徒的肩膀,但阿诺这次却连一瞬的怔忡都没有了,跟被打中的人不是她一样。 徒弟好像长进得有点过头……云无忧尴尬地收回手,环视了一圈没发现别人,索性在树干上坐下,摆出个潇洒从容的姿势,直接冲阿诺喊道:“别捡了!往这儿看!” 阿诺闻声顿了片刻,猛地回身,挂满汗水的脸上满是惊喜:“师傅!” “好徒弟!”云无忧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让她过来。 阿诺重重点头,将箭囊在一旁放好,一路小跑到了云无忧所在的树下。 云无忧跳下树,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往林子深处的隐蔽阴凉处走。 “多亏师傅教导,我此番才能被选入青鸾司。” 阿诺开口就是感谢,一下谢到了云无忧心里,她别提多得意,面上却只随便摆摆手,一副老成的口吻:“你日日勤勉,才有今天,我不过尽了点微薄之力罢了,不敢居功。” “对了,方才我往你那里扔树枝,你怎么不搭理?” 阿诺神色有一瞬的凝滞,又很快恢复过来,语气如常道:“我还以为是林里的鸟雀在作怪,还请师傅见谅。” 如果云无忧再敏锐一些,深想一番初见那日阿诺的处境,或许会发现某些端倪,可她向来不是细致的人,这会儿又全心在充师长的派头,根本没留心阿诺的怪异之处,轻易便相信了她的言辞,笑着打趣道: “看来你以前没少被它们闹过,它们闹你,想必是很喜欢你,依我看,说不准你前世就是只雀儿,与它们有渊源,它们才总来和你玩儿。” 阿诺无奈地摇摇头,沉吟片刻,眉间爬上一抹忧虑,欲言又止地斟酌了半晌,问云无忧道: “师傅,当日御林苑选官众人有目共睹,这青鸾司的大统领之位分明落在了你身上,为何如今却是副统领掌权?连你的名字都不让提起。” 云无忧叹了口气,方才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一掌拍上自己额头,愁闷道:“杨皇后跟我有仇。” “啊?”云无忧这话说得毫不忌讳,将阿诺吓了一大跳,她张着嘴呆了一会儿,觉得云无忧是拿她当自己人才跟她说这些,不由得也为云无忧发起愁来: “这、与皇后娘娘结了仇……这可怎么办……” 云无忧见不得别人为自己唉声叹气,连忙宽慰她:“无妨无妨,也就给她做做梳头丫鬟当当门神而已,没什么的。” 阿诺此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抓紧了云无忧胳膊急道:“不好!一刻钟内,皇后娘娘就会驾临校场来看青鸾司演武!” “什么?!完了,皇后要来,校场肯定提前封锁,我现在就走!” 云无忧一听也是大急,火烧屁股似的转身就要走。 阿诺扯住了她的袖子:“来不及了,副统领方才就已经去领北府兵,这会儿也不知道围到哪儿了……师傅若是贸然动作,恐怕要被发现,到时皇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惹出大麻烦的!” 云无忧今天一入宫就被杨皇后针对,憋屈了小半天,刚好不容易喘口气,在徒弟面前神气了一把,结果没说几句话,就又要仓皇躲避,而且x还躲都躲不开。 她火气一下子从心底窜上来,也不准备跑了,冷笑一声站定,抱臂道:“我今天就站在这里,看看能惹上什么样的大麻烦。” 大不了撤了她的职,反正这劳什子大统领也是个摆设,还耽搁她陪伴母亲的时间,不如不当。《 》 30-40 第31章 “师傅,别这样。”阿诺轻轻晃了晃云无忧的胳膊:“我知道一个地方,师傅可以从那里走,应该不会被发现。” 云无忧不想让阿诺为难,更不想连累她,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躁意压在心底,点点头让她带路。 阿诺小心地将云无忧领到了一方墙角,此处草木繁盛,简直是毫无章法地疯长,一眼就能看出许久无人修剪。 阿诺蹲下身,拨开几乎覆盖掉整个墙角的野草,露出墙根处不小的一孔圆洞。 “皇宫也有狗洞啊?!”云无忧凑到阿诺身旁惊叹。 阿诺轻轻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委屈师傅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我走了!你快回校场吧!”云无忧拍拍阿诺的肩,利落地扭身,钻过了那个狗洞。 顺利抵达墙的另一边,云无忧站直身体,拍了拍掌上沾到的泥土。 “师傅,我回校场了,你也尽快离开。”阿诺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云无忧回她:“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等已经听不见墙里阿诺的脚步声,云无忧才动身赶往凝云殿。 凝云殿外,瑶光这会儿正直直伫立在廊下等她。 云无忧咳了两声,乖乖上前等骂。 但瑶光是一年也动不了一回气的人,并没骂云无忧,只是不说话,用无奈的眼神谴责她。 这简直比骂云无忧还让她难受,当即作揖认错:“我不该擅离职守,姐姐要罚便罚,要告诉皇后就告诉皇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姐姐。” 瑶光扶住她的手腕,轻轻叹:“奴婢微贱之身,怎敢罚郡主,此事娘娘若问罪,也该是奴婢的过失才对。” “什么微贱不微贱的,你千万别这么说……”云无忧愈发无地自容:“我自己去皇后面前认罪就是了,不关姐姐的事。” 瑶光摇了摇头:“此事若被娘娘知道,你我,连同今日当值的姐妹,谁也讨不到好。”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回……奴婢斗胆,就暂且为郡主瞒下吧,大家都好过。” “郡主往后,可不能再这么轻狂了。” 云无忧闻言如蒙大赦,当场赌咒发誓,保证再也不乱跑了。 瑶光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没说什么,但转头就调过来两个小宫女,专门盯着云无忧。 两个小宫女很勤快的样子,就算被发配到云无忧这边,手里针线活也没停,坐在廊下绣手帕。 云无忧跟她们搭话,都很恭谨,句句有回应,但一句话说不了五个字,其中还有两个字是敬称。 云无忧一旦多走了几步,她们就立刻放下针线挡到云无忧身前,齐声行礼:“还请昭平郡主不要让奴婢为难。” 云无忧还能怎么办,只有苦笑,老老实实地退回廊下那一亩三分地。 就这样熬到下午,终于等到杨皇后回凝云殿,召她过去问:“第一日当值,感受如何?” 云无忧蔫头蔫脑的:“不如何。” 杨皇后笑了笑:“那便好,明日继续。” 云无忧幽怨地盯着杨皇后:“娘娘存心折磨我。” 她自从与忠节夫人相认之后,身上便多了一种卸下包袱的轻盈和恣意,就像释放了什么天性,现在在皇后面前,甚至都敢不自称微臣了。 杨皇后倒没介意她的无礼,跟她说的有来有回:“你明白就好。” 云无忧忍不住问:“我从前很对不起你吗?” 她在皇后面前你你我我的说话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敢质问皇后,凝云殿内的宫人们顷刻间都变了脸色低下头去,看也不敢看正在对话的二人。 杨皇后却仍然很平静,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云无忧道:“我想不起来了。” 杨皇后道:“那就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问本宫吧。” 估计不到那个时候就被你折腾死了,云无忧腹诽着皇后离开凝云殿,逃出了皇后的魔爪,她归心似箭,飞一般出宫赶回了良王府,去找母亲求安慰。 忠节夫人此时正整理行装,见云无忧进屋,告诉女儿她此番出来得仓促,许多事都不曾安排妥当,要先回灵泉观一段时日。 云无忧刚与她相认,正是依恋母亲的时候,怎么肯放她走,可惜使尽浑身解数,再三挽留,就差撒泼打滚了,也没能动摇忠节夫人的决定。 她很不甘心地从角门送走母亲后,往良王府的马厩处走去,想挑一匹快马,方便她后面到灵泉观去看母亲。 结果没看到马,先看到了霍冲。 这小子背着身,正拿草料在喂他的马, 云无忧走到他身旁,打招呼道:“上回在长街受的伤怎么样了?没留下什么病吧?” 霍冲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手中草料全洒在地上,惹得马儿很不满,尥了蹶子,张着鼻孔冲他喷气。 他连忙俯身捡起草料,一股脑扔到马槽中,转身正对云无忧,局促地搓了搓手: “已无大碍了,多谢郡主挂怀。” 见他神色紧张,云无忧挑了挑眉毛,逗他道:“你这会儿倒很客气,不是当初骂我‘鸠占鹊巢’的时候了。” 一句话说得霍冲脸都红了,磕磕绊绊道:“我……郡主两次救我性命,我却有眼无珠,冒犯了郡主,郡主若有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 “这么有诚意?”云无忧打了个响指:“那先叫声姐姐听听。” “郡主姐姐。”霍冲看着她,神情真挚,目光敬重:“这声姐姐,本就是我该叫的。” 霍冲叫得干脆,倒让云无忧怔了片刻。 “好弟弟。”云无忧笑着拍了拍霍冲的肩,端起姐姐的架子道:“姐姐有事儿问你。” 霍冲恭顺道:“姐姐直言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云无忧问他:“这里哪匹马最快?” 霍冲指了指马厩最里面:“只算在这里的,是那匹通体墨黑的最快。” 云无忧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追问道:“那算上不在这里的呢?” “小王爷的赤金骝,素有马王之称。” 云无忧顿时两眼放光,兴致大起:“赤金骝如今在哪儿?” “在王府最北边的马厩。”霍冲看着云无忧跃跃欲试的神色,忍不住又添了两句: “那畜生野性重,爱伤人,当年小王爷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驯服,姐姐若好奇,去看看倒也无妨,但千万别上马。” 云无忧哪听得进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顿了一会儿,又问他:“还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你知道段司年喜欢什么吗?” 云无忧挠了挠脑袋,有些烦恼:“除了他那把刀,还有他的兵马,我是真想不到他喜欢什么。” 霍冲想了想,很快道:“小王爷喜欢海棠。” “不不不,喜欢海棠的人是我,不是他。”云无忧一口否决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答案。 云无忧也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喜欢海棠,事实上她对花的喜好就跟吃食一样,没什么忌口,非常笼统且浅显地欣赏着大部分品类。 迄今为止,她没感觉出海棠有什么特别值得喜欢的。 海棠这个唯一的答案被云无忧否定后,霍冲皱起眉头,陷入苦思,半晌没说出话。 云无忧叹气:“我本来还以为,你在他手下那么久,一定比我了解他的喜好呢,没想到你也想不出。” “想不出就算了,回去喂你的马吧。”云无忧转身欲走。 霍冲却在这时叫住了她:“姐姐稍等,我想起来了,我们在燕州守关的时候,每回城墙上燃起烽火,小王爷脸上似乎都会泛起微微的笑意。” “啊?”云无忧语出惊人:“他是褒姒啊?” 实在没料到她能这么说段檀,霍冲忍得辛苦,想笑又不敢笑,给自己呛得直咳。 云无忧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霍冲:“那他喜不喜欢听裂帛之声?” 好了,这下妹喜也来了,霍冲紧紧抿着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憋不住笑,只一味地摇头。 “好吧。”云无忧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她冲霍冲勾勾手,压低了声音道:“好弟弟,再帮姐姐一个忙如何?” 霍冲附耳过去。 …… 暮色渐沉,段檀刚踏进王府没几步,霍冲便匆匆上前,禀报道:“小王爷,赤金骝丢了!” 段檀脚步一x顿,蹙眉道:“丢了?” 霍冲解释:“下午它不知怎的挣脱了绳索,马倌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见踪迹了,只留下一串蹄印,似乎是往西郊方向去了。” 他说得笼统,段檀却没再细问赤金骝的事,反问起云无忧了:“世子妃回府了吗?” 霍冲道:“回来过一趟,又出府了,属下并未留心,尚不知世子妃去向。” 段檀目光锐利,盯着霍冲的眼睛,几乎将他整个人刺透,冷声道:“你是什么时候换的主子?” 霍冲心跳一滞,当即跪下请罪:“属下不敢。” 段檀并不叫他起身,按着刀柄俯视他:“说。” 霍冲只好如实道来:“世子妃将赤金骝牵到京西乐游原上放风去了,想骗……邀您一同前去,给您一个意外之喜,所以属下才有方才之举。” 段檀面沉如水:“她一个人去的?无人陪同?” 霍冲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小王爷不必担忧,赤金骝桀骜难驯,属下是再三嘱咐过世子妃的,她也答应了只牵着马游逛,不会试图驾驭。” 她不试图驾驭就见鬼了,段檀攥紧了拳头,吐出一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道:“把墨影牵来。” 段檀孤身策马,向着乐游原而去,抵达时夜色已深,他置身苍茫草野,举目望去,孤月凌空,不见一人。 他神色凛冽,正欲抬手召出暗卫寻人时,却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段檀循声回头,只见茫茫夜色里,云无忧身骑赤金骝,发髻松散凌乱,双目却无比澈亮,神采飞扬地冲他挥手: “段司年,我们来比比谁更快吧!” 一刹那万籁俱寂,有烈阳照彻天地,段檀耳畔只余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是梦里的太阳,是日日夜夜煎灼着他血肉的太阳,是即使碎过一次,也光芒如初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上了分类字推榜,这七天要更15000——一定要猛猛涨收呀! 后面会谈两章恋爱~走一点剧情~男三也将堂堂登场狠踩男主一脚hhhhh,为这段本就架在火上的恋爱再添一把柴,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到,应该能吧…… 第32章 泛着月色的潺潺溪流前,赤金骝与墨影低头饮水,云无忧和段檀则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正在歇息。 二人方才策马穿越大半个乐游原,体力消耗大半,这会儿身上都浸着汗,脸也红彤彤的。 夏夜晚风挟着凉意吹拂而过,寸寸沁进肌肤,带走身上的燥热,段檀从怀里掏出张手帕,递给云无忧: “先擦擦汗。” 云无忧接过手帕,在脸上囫囵抹了几把,还沉浸在方才酣畅淋漓的赛马中,带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开口道: “赤金骝不愧是马王!太厉害了!载着我简直像飞一样!” 段檀从她重新束好的发间摘走一片枯叶,往日的冷硬凌厉消失殆尽,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悠然,甚至破天荒促狭道:“我来之前,你被它摔过几次?” 云无忧满不在乎地把手帕塞回他怀里,一脸傲然:“管这个干什么,反正我赢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才行!” 段檀将手帕收回放好,干脆应道:“好。” 哪怕没有这场比试,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云无忧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嘶拉”一声从自己衣裳下摆扯下一段布料,抓着两端就朝段檀脸上覆去。 段檀挡下了她的手:“这是干什么?” 云无忧眨了眨她那双晶亮晶亮的圆眼睛:“我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段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有点微妙。 云无忧看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要反悔:“你答应了我的,难道还想变卦?” “不是。”段檀指着布料上被溅到的一处泥点:“有点脏。” “那我给你洗洗。”云无忧行动力惊人,很快便拿着在溪边洗干净的布料回来了:“我拧得很干,你戴上会舒服点。” 段檀好像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挑剔道:“其实你可以用手帕。” “手帕不是刚擦过汗脏了吗?都是一样的。”云无忧手下用力,试图将那块布料拧得再干些。 段檀手指在石头上点了点:“暗卫那里有干净的。” “你还是让他们离远点吧。”云无忧有点不爽,她向来厌恶这种被人紧紧跟着、监视着的感觉。 段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四周陆续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云无忧将布料覆在段檀眼睛上,仔细绑好,再抬眼时,偌大的旷野上,连赤金骝和墨影都已经消失了。 “好了!”云无忧拍拍手,对段檀道:“起来吧。” “起来?”段檀微微抬起他那张被遮住双目后更显轮廓分明的脸,有些讶然。 “你是害怕吗?”云无忧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也对,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是得扶着点。” 云无忧拉段檀起身,牵着他向远方走去。 段檀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你的手好热。”云无忧捏了捏段檀修长的手指。 “嗯。”现在脸也热起来了。 “感觉你有点不对劲。”云无忧狐疑地打量着段檀,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感觉段檀跟怀里揣了团火一样,热腾腾还有点雾蒙蒙。 她心神全在段檀身上,冷不防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本来是能稳住的,但段檀动作太快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她拉进了怀里。 脸颊撞在段檀坚实的胸膛上,被这个人散发的热气感染,云无忧的火也“轰”一声在心底蔓延开,红着脸磕磕巴巴解释:“还、还没到地方呢,先放开。” “到地方就可以继续如此了?”段檀声音低低响起,还带着点哑。 “可以可以。”云无忧急着跳出段檀蒸笼般的怀里,不假思索便迭声答应。 等她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先是一愣,而后热意直窜头顶,拉着段檀脚步快到几乎小跑起来。 但没多久她就说服了自己,她跟段檀本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常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脸上热意渐渐褪去,人也镇定下来,牵着段檀抵达一处高隆的草丘后,揭下覆在他眼上的布料,一只手指向前方,声调轻快而雀跃: “看!” 段檀长睫颤动,掀开眼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云无忧干净纯粹的笑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只扑棱着翅膀、奋力翘起尾巴炫耀羽毛的小鸟。 “我让你看那儿,你盯着我做什么!”云无忧一脸疑惑,指向前方的手臂摇了摇,示意他看过去。 段檀心中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地拧头,朝云无忧所指的方向看去。 眼前苍穹如海,月悬中天,清辉如银,披覆四野。 丘壑起伏间,破旧的城垣蜿蜒不绝,其上烽火簇簇,在风中忽隐忽现,宛如一团团栖于夜色、振翅欲飞的金乌,炽烈得几乎要灼伤段檀的眼睛。 “你不喜欢吗?” 云无忧在段檀脸上看了半晌,却没见他有要笑的意思:“霍冲说你看烽火的时候会笑来着,所以我才在这段古城墙上……诶!” 她猝不及防被段檀一把拉进怀里,耳畔传来一声近似叹息的低语:“喜欢,很喜欢。” 听到肯定的回答,云无忧绽开笑脸,回抱住段檀柔韧劲瘦的腰身:“你喜欢就好,算我没白效力。” 段檀将云无忧禁锢在怀里,下巴搁在她颈窝处磨蹭,声音有些沉闷:“你以后,只准对我一个人这么好,知道了吗?” “这不可能。”云无忧一口否决,双手把他推开,撩开衣摆,席地坐了下来。 “那你还想对谁好?”段檀直直站在那里,跟一把剑插地上了似的,仿佛要把天捅个窟窿。 他说话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但从语气来猜测,云无忧感觉这会儿他脸色应该比夜色还黑。 “哧。”云无忧没忍住笑了一声,托腮仰视着他,故意道:“当然是我母亲啊,不然你以为是谁?” 段檀没说话,但身侧攥着的拳头倒是松开了。 云无忧在身旁随意捡起颗小石子,掂量了两下,扬着下巴砸到段檀身上: “少用刚才那种字眼跟我说话,什么‘只准’‘知道了吗’,你下命令呢?拿我当你下属x啊?” 段檀本以为云无忧动气了,但云无忧说完话就拍了拍身侧的空地,一副不跟他计较的大度样子,语气如常地对他道:“过来坐下吧。” 段檀在云无忧身旁坐下,听见她念叨: “我是你妻子,你是我夫君,咱们是夫妻,不是外人,你跟我说话,不能摆你那个天皇贵胄的臭脾气,得软和着点儿,让我乐意听,这才是长久之道,懂不懂啊?” 段檀刚才一直没笑,这会儿却勾起了唇角,侧头看着云无忧眼睛,从善如流道:“谨遵夫人教诲。” 云无忧脸有点热,但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顿了片刻后叫了段檀一声:“段司年。” “嗯?” “你从前看烽火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啊?跟褒姒似的。” 段檀轻轻笑了一声:“我是褒姒,那你要当周幽王吗?” “现在不是正在当吗?”云无忧抬手指了指远处:“那边烽火还没熄呢,段褒姒。” 段檀失笑,把她的手按下来裹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启禀大王,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夫君。” 云无忧憋着笑踹了他一脚,佯怒道:“别打岔,为什么看烽火的时候要笑,快说!” 段檀道:“那你觉得褒姒看烽火的时候,为什么笑?” 又搁这儿打哑谜让她猜,云无忧这下真的有点不爽了: “我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又不是她!再说谁知道褒姒到底笑没笑,齐守心还说过这事儿不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呢?你觉得她是为什么笑?” 看段檀神色的确不像在玩笑,云无忧也收了脾气,想了半天,开口道:“大概是笑周幽王要亡国了吧……但你总不可能在笑这个……?” “为什么不可能呢?”段檀眼睫半垂,声音也轻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 云无忧眉心皱起,觉得段檀简直是在说胡话搪塞人,语气渐渐不客气: “因为你姓段啊,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皇室子弟,打心眼儿里,哪个不是视天下如私产、牧百姓如牛羊?谁会想着让自家败落?何况大央立国不过三十年,你们躺在金銮殿上吃够本儿了吗?” 段檀听完她这番颇义愤的慷慨陈词,兀的低低笑了起来。 他笑声回荡在旷野之中,怪瘆人的,云无忧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有病啊!” “有,夫人猜猜是什么病?”段檀煞有其事地点头,但唇角的笑意都还没退去。 “疯病,你个疯子,就会拿我寻开心。”云无忧才不上他的当,立刻就踹了他一脚。 段檀挑眉,揽住将云无忧肩膀将人带进怀里,开始兴师问罪: “你以前可没少骂我疯子,这回总算是被我逮住了。” 段檀用的力气不大,云无忧也没想挣脱,半推半就便扎进段檀怀里了,只是嘴上还有点不服输: “我又没出声,都是在心里骂的,你怎么知道……唔?” 唇上突然传来一点干燥温热的触感,云无忧微微睁大了眼睛,急忙抿住嘴,将段檀点在她唇上的手指挪开,语气彻底软了下来:“干嘛?” “你每次骂我疯子的时候,虽然不出声,但这里。”段檀又在她唇上点了点:“都会有一点口型。” 云无忧震惊了:“你看得懂唇语?!” “略懂。”段檀一副让人看了想打的淡然模样。 云无忧眨眨眼:“那我以后还怎么骂你?” “这个简单。”段檀掐了掐云无忧的脸,毫不费力地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去学腹语。”—— 作者有话说:咱5u就这么浪漫~4n现在的幸福就像借了高利贷~迟早要还的[托腮] 第33章 “你滚啊!”云无忧恼了,一把将段檀掀翻在地,坐在原地绷起脸瞪他。 但绷了没多久,自己也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破了功,低下头去笑了个痛快。 等笑够了,段檀在草地上冲她展开右臂,她就势躺过去,拔了两根草在手里玩,惬意地享受着晚风,继续跟心上人说话: “段司年,你喜欢花吗?” “尚可。” 那就是不喜欢,云无忧继续问:“那你喜欢大雁吗?” “一般。” 听起来这个就更不喜欢,倒也符合云无忧平日里对他的观察,但……云无忧不禁疑惑道:“奇怪,既然你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大雁,那我从前干嘛送你这些啊?” “情到浓时,想送就送了,还需要缘由吗?” “也是。”云无忧这会儿整个人都懒懒的,也没深思,浅浅笑了一下,又悠悠叙起闲话:“段司年,你身上好像有一股香味,是熏香了吗?好香啊。” “我从不熏香。”段檀顿了一会儿,道:“熏香熏得满京皆知的,另有其人。” “谁啊?” “你真想让我说?”段檀语气都冷了。 “嘿嘿。”云无忧乐不可支:“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见不得段檀拿她寻开心,但自己拿段檀寻起开心来,却是肆无忌惮,一点不顾段檀死活,笑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云无忧笑累了,见半天都没听见段檀动静,支起身子看他:“生气了?” 段檀看都不看她。 事态似乎有点严重,云无忧咳了两声,也不敢再胡闹了,立马表忠心道: “你别生气,我以前可能是有些多情……不不不,是风流、风流,但我现在对杨遥臣、对旁的男子,是真的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真的。” 结果段檀毫不买账:“你现在在我面前,就直接提姓杨的大名了?” “啊?”云无忧没懂:“为什么不能提杨遥臣的大名?他又不是反贼。” 段檀被气得笑了一声,绷着下颌侧过脸去,攥紧拳头狠狠砸进了土里。 “唉。”云无忧见段檀这样子,很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听人说,生气老得快,你还是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好看。” 段檀终于瞥她一眼,语气凉飕飕的:“我跟那个爱熏香的伪君子,谁笑起来更好看?” 云无忧回想了一下,居然还真的思考起来,就跟没注意到段檀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一样。 “我觉得好像伪君子笑的时候更好看点。”她斟酌良久,一开口却生怕段檀气不死似的: “不是说你笑就不好看,只是你平日里笑的太少了,让人看完就忘,我一想起来,老是你板着脸摆谱儿的那个样子。” “伪君子就不一样,他总是在笑,对谁都笑,我一想起他,他就在我脑子里笑,就跟……” 余下的话,被段檀突然撞上来的双唇堵回了喉咙里。 云无忧呼吸一窒,瞪圆了眼睛缓缓地眨,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 段檀也很生涩,只知道死死贴住她的唇瓣,别的动作是一概不会,脸红得能烫熟鸡蛋。 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儿,刻意避开彼此的眼神,不敢看对方一眼。 云无忧唇齿发麻,仿佛嘴巴都不是自己的,心更是跳得发慌,但等缓过劲儿来,还是有些不自在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刚才那么说,其实只是想让你多笑笑,并不是真心觉得杨遥臣笑得比你好看。” 段檀抬眼看她,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我不喜欢对人笑,也不喜欢听你提姓杨的,连你想到他我都觉得恶心。” 段檀难得如此直言不讳,云无忧便也顺着他,不再提杨遥臣,有意舒缓氛围地调笑道: “你说你不喜欢对人笑,今晚在我面前可没少笑,怎么?我不是人啊?” 段檀闻言抿着嘴不说话,不像生气,也不像没生气。 云无忧正琢磨他心思的时候,唇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后脑也被扣住。 她反应不及,跟段檀四目相对,段檀不知为何,有些愤愤地又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云无忧吃痛,一掌推开段檀近在咫尺的头,抬手摸了摸双唇,定睛一看,果然见血了。 她一记眼刀甩向段檀,却见此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还有些挑衅似的看着她。 云无忧瞬间被激起火气,扑过去就在段檀嘴唇上狠狠啃了一口,尝见血味儿才心满意足地松了口。 “怎么不继续?”段檀双唇都被咬出血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云无忧舔了舔自己唇上的血渍:“你喜欢咬人,我又不喜欢。” 段檀勾起他血淋淋的唇角:“下回你再敢贬损自己,我就不止是咬你了。” 云无忧本想驳回去,嘲讽他主子x当惯了,连打圆场这种事都不懂,但抬眼望过去,顿时呆住了。 夜色弥漫的旷野上,月光清冷而飘渺,照得段檀神色莫测,他目光忽明忽灭,双唇染血却面如霜雪,两相映衬之下,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幽僻凄艳,再加上一袭白衣飘飞,简直如山精鬼魅一般引人沉沦。 云无忧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段司年,要不你以后少穿白衣服吧,太像鬼了。” “你是说,我现在连穿白衣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别乱吃飞醋曲解我的意思。”云无忧根本不惯着他这个臭毛病,也学着段檀之前捏自己脸的样子,去捏段檀的脸。 肉太少,骨头硬,硌得慌,她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收回了手。 段檀脸上顶着云无忧捏出来的红印子,爱搭不理地从鼻腔里出气哼了一声,以示回应。 “我说真的。”云无忧扯扯段檀的衣裳: “白衣总是显得寡淡,而且你生得又太白了,现在嘴唇上粘了血,跟刚吃完人一样,晚上看特别像鬼,一点活人气都没有,还是深色好些,何况你本来也是穿深色更好看,我回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的深色。” “知道了。”段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悄悄勾起一点唇角,嘴上却道:“你话真多。” 云无忧对段檀这副口不应心的德行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头往他肩上一靠,玩着他散下来的头发道: “喜欢你才话多。” 段檀问:“那你之前话不多,还总说假话、总跟我吵的时候,就是因为不喜欢我?” 原来他都知道,云无忧摸摸鼻子,想了想道: “也不只是吧,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所以也只想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但后来有了靠山,有恃无恐,自然就不想再继续当孤家寡人了。” “什么靠山?” “明知故问。”云无忧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我母亲。” 段檀许久不说话。 “你该不会想让我说你吧?”云无忧眉梢挑了挑,难得咂摸出一点缘由来,却傲然道:“我母亲可是一眼就认出我的。” 段檀只道:“我是你夫君。” 而且,他也是一眼就认出她的。 “嘁。”云无忧摆摆手:“不如我母亲一根手指头。” 段檀立刻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云无忧口水差点被他掐出来,狠狠拍掉他作乱的手:“我母亲的醋你都吃啊!” 段檀一点不否认:“你都说了我是疯子,疯子就是这样的。” “行,你是疯子,你了不起。”云无忧也是拿段檀没办法了,只能在手底下给他编着一个又一个小辫子,以作报复。 段檀也由着她去,抬头望了会儿天幕,轻声道:“今夜月色真好。” 云无忧闻言微微仰头,沐着月光笑道:“真好,像母亲一样。” 她来了兴致,问段檀:“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段檀自然不知道,她也没想着让段檀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母亲名婵,字明舒,婵和明舒,都是月亮的意思。” “我呢,名羲字曜灵,是太阳的意思,母亲说,这是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取好的名字。” “我父亲生前,世人都赞他是‘朗朗之……’” 云无忧一时有些说不通顺,打了磕绊,段檀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接话道:“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对。”云无忧弯起眼睛:“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给我定下名字的时候,很得意地对母亲说,这才是真的日月入怀。” “我和母亲,就是他怀中日月。” 云无忧讲起这些,语气温软得不像话,听得段檀神色也柔和起来: “先高唐侯与忠节夫人鹣鲽情深,举世皆知,他若还活着,你们母女定然……” “那也未必。”云无忧摇摇头,打断了段檀没说完的话:“如今这般,未尝不是好结局,他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所以对你而言,林寻也是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吗? 段檀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了这个念头,他静默许久,才又缓缓开口:“你会希望我停在这个时候吗?” 云无忧道:“其实,我方才有想过我们一起停在这个时候。” “那也很好了。”段檀低声喟叹。 云无忧停顿片刻,突然猛拽了一把她手中还没编好的辫子,兀的抬高了声量:“好什么!想想就行了,我还没活够呢!” 段檀猝不及防被扯到头皮,眉心紧紧蹙起,捂着脑袋被扯痛的地方用力按了按,却没将那辫子从云无忧手里抽出来。 他一向是很擅长忍痛的,何况现在让他痛的人,是他的爱人。 云无忧见段檀吃痛,自己松手放开了辫子,有些心虚:“疼怎么不喊?” “喊了又不能止痛。” 云无忧到底是心疼段檀,虽然觉得他说得不对,但并没跟他争什么,而是先上手帮他揉起了痛处: “母亲说,你父王少年时,极不善言辞,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我看你们不愧是亲父子,你有时候,还真有点他的风采。” 段檀对这评价不置可否,问云无忧道:“你今日在青鸾司如何?” “不如何。”云无忧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杨皇后,她要这么折腾我。” 段檀道:“你从前与她最要好,是至交好友。” “但现在显然已经反目成仇了,而且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反目成仇的。”云无忧一脸郁闷。 段檀长睫颤了颤,神色难辨,状若不经意地问她:“所以,你想恢复记忆吗?”—— 作者有话说:七窍玲珑心的妈,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爸,一说文言文就烫嘴的她。 求涨收涨收多多涨收[可怜] 第34章 “说老实话,不太想。”云无忧枕着手臂向后一躺:“我可是伤在头脑中,治起来恐怕不容易,一想到那些喝不完的酸汁黑水我就发怵。” “而且……”云无忧顿了顿,还是坦荡道:“大约是我自私吧,我从前恩怨情仇太多,现在一知半解的,还能当故事来对待,虽然因为事关自己,听着也会有喜怒哀乐,但终究隔着一层。” “可要是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云无忧目光投向天外的几颗星子上,无声笑了一下,轻轻叹道:“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她是经历过失去的人,两年前林寻去世,近半年的时间里,她都夜不能寐,常常睁着眼睛煎熬到天亮,云飞扬死的时候,更是心力交瘁,全靠林安慰藉才撑过丧期。 年初林安病逝,她几乎也跟着死了,只是吊着一口气,不甘心死得一文不值,是后来遇到段檀,又和忠节夫人相认,才又有了生机。 但这只不过是她失忆后的短短三年。 世间苦多,她只做了三年云无忧,失去三位至亲,便已哀痛至此。 然而做程曜灵的十八年里,有牺牲的师友,有陌路的知己,有纠缠不清的姻缘,生离死别,爱恨嗔痴,鲜亮锋利,晦暗残忍,这份记忆太重太重,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承受。 段檀躺在云无忧身旁,侧过脸去看她:“人活于世,无知有时是一种幸福。” “我母亲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云无忧望着无边夜色,问段檀:“段司年,你想要我记起从前吗?” 段檀目光异常温润,很珍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平安幸福。” 云无忧转脸,静静看着段檀,在这样安然的月夜里,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处。 这是她的心上人,天神一般的英俊,却有孩子样的脾气,锋利如刀,又透出深不见底的温柔。 有时他的爱是牢笼,是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有时他的爱是谜语,是冰下的裂缝,让人猜来猜去、小心翼翼。 他说,他只想要她平安幸福,可她不平安的那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如今她获得无知的幸福,那代价又是不是他,在承担清醒的痛苦? “段司年,我想恢复记忆了。” 她英勇一如当年,短短数息便立定心志,要找回过去所有,清醒地给眼前人幸福。 段檀默了默,最后道:“明日开始,太医会为你看诊。” 云无忧覆上段檀微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望着天上月,笑得无比轻盈。 月沉日升,暑天艳阳高悬,光芒照彻整座京城。 城南玉京园中,杨柳低垂,坠入净池。 清风穿花拂柳,挟着微微水气,打在一位额间布满细汗的x儒雅男子脸上。 他眉头紧锁,正伏身桌案前奋笔疾书,由于太过投入,手腕腾挪间无意打翻了案上的镇纸,顿时慌了心神,连忙伸手去捞。 然而镇纸还未砸到地上,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接住。 “多谢,多谢。”儒雅男子手忙脚乱地擦着汗,窘迫道。 云无忧俯身将镇纸放回他案上:“不必多礼。” 抬眼用目光巡视一圈后,她继续穿梭在这宴会中,监察着这群正绞尽脑汁吟诗作赋的文臣们。 帝后今日携群臣游玉京园,午时于园内清池旁设宴,宴罢时,杨皇后兴致颇高,命群臣以今日玉京园景致为题赋文。 云无忧近半个月都在杨皇后身边随侍,此次自然也不例外,同杨皇后带来的宫女们一起游走在桌案人头之间,代杨皇后监视他们,以免有人舞弊。 “时辰差不多了。”瑶光从一旁的长生楼中走出,对着云无忧等宫女道。 云无忧和众宫女当即收起群臣所作诗文,尽数交给了瑶光,由瑶光呈递给正兴帝品评。 说是交给正兴帝,其实谁不知道正兴帝的情况,他在诗赋上恐怕比云无忧还不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品评这些诗文的是杨皇后。 瑶光托着厚厚一沓文稿迈入长生楼后,众臣纷纷起身离席,聚集在楼下,等候着评诗的结果。 云无忧听他们互相恭维着说什么“贤兄愚弟”“文坛盛事”之类的做作话,听得脑子嗡嗡响,实在不想凑这个热闹,扫视一圈,找了个阴凉处躲清静去了。 然而这清净没躲多久,她就被人发现了。 “昭平郡主,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齐婴拍了拍她靠在树上的肩膀。 她身有爵位,因此今日在随王伴驾之列,方才吟诗作赋也并未缺席。 云无忧懒洋洋斜她一眼,嫌热,将她的手拍了下去:“奉康伯不也是一个人过来找我?” 齐婴目光投向长生楼下挤挤攘攘的群臣,笑道:“都在与友人谈笑风生,我自然不能落下。”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我对诗赋一窍不通,听了就困,可没法跟你谈笑风生。” 齐婴从容地掏出手帕擦拭着颈间的汗,悠悠道:“本伯爵被排挤了,你看不出来吗?” 云无忧点了下头:“所以热成这样,本郡主都没赶你走。” 齐婴撇撇嘴,学着她的样子,屈起一条腿靠在树干上,发出感慨:“多日不见,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我要是真嚣张,现在就该闯到长生楼上去,告诉杨皇后这个破官老娘不干了,然后一甩衣袖扭头就走。” 云无忧跟被晒蔫的树叶一样,说话都没什么劲儿。 齐婴乐了,接她的话:“然后你就会因为大不敬之罪,被冲到你面前的北府兵押走。” 云无忧偏过头瞥她:“少说风凉话,你有本事就把我跟杨皇后闹翻的缘由告诉我。” 齐婴不紧不慢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尊者之事,不敢妄议,何况我也只是听闻,要是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等你们日后重归于好,我岂不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 每回都是这几句话,云无忧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把头转回去,懒得理她。 其实这事儿,她问过忠节夫人,忠节夫人说不必再提,问过段檀,段檀说不甚清楚,所以她才屡次问齐婴,结果齐婴也是不肯多说,搞得她只能稀里糊涂,被杨皇后像玩傻子一样玩得团团转。 这时长生楼上,落选的文章如大雪般纷纷扬扬,翩飞着朝地上坠落。 群臣推推挤挤,蜂拥去抢,见到自己字迹者捶胸顿足,叹息不止,不见自己文章者则窃窃松一口气,随口安慰两句旁人,带着期盼又仰颈望向楼上。 齐婴亦是抬眼凝视高楼之上,见杨皇后鬓插牡丹,临风而坐,衣袖轻扬间便判出文章高下,不禁勾起唇角赞道: “簪花人作大宗师,当真风华绝代。” 云无忧听不懂其中典故,但能听出来齐婴溢于言表的欣赏,有些气不忿地刺了一句道: “你还不过去?说不准大宗师下一个就把你文章扔下来了呢。” 齐婴却很自傲:“我的还得等等,一流文章之间,总要反复比对,才能做出区分取舍。” 云无忧在学问上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嗤了齐婴一声。 齐婴却起了兴头,对她道:“你知道皇后娘娘当年在女学受教时,有个什么名号吗?” “什么?” “那时候,许多人都叫她杨魁首。” 一听是个好名号,云无忧顿时兴致缺缺了:“哦。” 齐婴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继续道: “这名号的来由,要说到七年前那场科举,那年我父亲是阅卷的主官,他和同僚阅卷之时,穆元太后忽然传唤,他们选出几个人到太后宫中,见到一篇正切题目的长赋,太后命他们逐一品评。 众人看完,都颇为赞赏,我父亲更是道了一句‘此子当为魁首’,他说完屏风后就传来平溪居士的笑声,我父亲正一头雾水,就见太后也笑开了。 这时平溪居士从屏风后走出,得意道:‘魁首乃我弟子也’,她口中的弟子,便是指杨皇后。 平溪居士当年仗着穆元太后宠爱,没少胡闹,众人都知道她的脾性,也明白她的弟子是女子,与此番科考无关,便都笑着逢迎了两句,并没较真。 自那以后,‘杨魁首’的名号便传开了。” 云无忧很看不惯她如此吹捧杨皇后:“七年前杨皇后才十六岁吧?她真能做状元?当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都死光了?我看是你父亲他们在奉承太后吧。” 齐婴认真辩解道:“起初我父亲他们以为太后要破格举荐人才,确有奉承之意,但那文章能得交口称赞,怎么论也是一等才华,绝不会差的。” “行吧。”云无忧说不过她,甘拜下风:“算我服了你们这些才女。” 齐婴纠正云无忧的用词:“是才子。” “你又不是男人。”云无忧脱口反问,不解道。 “‘子’又不是专指男人,好好一个字,凭什么就单被他们给霸占了去。”齐婴面色平淡,语气却很执拗。 似乎有点道理,可云无忧又觉得,才子这个词显得笼统了些,不像才女,一听就知道是女人。 她眨着眼睛想了半晌,始终有些似懂非懂,但也没拂齐婴的意:“行,算我服了你们这些才子。” 齐婴这才笑了,向着长生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跟我过去吧。” 云无忧见楼下人已寥寥,便随齐婴一同到楼下等候了。 二人等了许久,直到楼下仅剩三人。 此刻天光耀耀,杨皇后在高楼上凭栏而立,衣袂翻飞,她手臂悬停良久,反复看着手上文章,终于做下决定,扬手将其中一纸抛向风中。 纸张如蝶,旋转飞落,齐婴和另外一人见此却都伫立不动,云无忧在旁边看着,本来想帮忙去接,但硬是被齐婴给拉住了。 这是文人间的较量,以墨为血的战场,没有人肯先妄动露怯。 “魁首乃奉康伯,齐婴,《长生辞》。”楼上,瑶光的宣示掷地有声,回荡在夏日烘热荏弱的微风中。 这声音一刹那砸开了齐婴的天灵盖,她只觉眼前天地豁然开朗,四肢百骸都沸腾,连血肉似乎也被重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阵风,我等了太久了。” 她分明在笑,眼尾却悄悄落下一滴泪来。 七年,大央上一次有才名昭著的女子,已是七年前了,是由平溪居士托举造势、被她父亲老奉康伯亲口承认的杨魁首。 而今时隔七年,杨魁首成了杨皇后,老奉康伯成了小奉康伯,她也终于接过这魁首之名,站在了自己的青云路前—— 作者有话说:经年蹉跎,难凉热血,齐婴是文人心,10是侠客胆。 第35章 落选者脸色铁青,直接拂袖离去,连一句对齐婴的恭喜都没有,踩过地上落选的那篇文章,他回到了不远处的宴席中,迅速被凑上来的其他人包围。 他们嘈嘈杂杂地议论着些什么,时不时朝齐婴和云无忧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 “感觉他们在骂你。” 云无忧抱臂看着那些聚在一起的文臣,神色坦荡,对他们投来的所有目光都毫不辟易,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与他们对视,直吓得好几个人都不敢再转头。 齐婴扬起下巴,颇为自矜地抚了抚发髻:“不遭人忌是庸才,野史里还有因诗被杀的文人呢,我这般才华,能平安至今x,已是大幸了。” 云无忧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你要是一直这么说话,我保证你平安不到明天。” “这叫文人傲骨,你懂什么。”齐婴嫌弃地白了云无忧一眼,走了两步,俯身拾起方才那篇被遗弃在地、还印着脚印的文章,粗粗看了看,颇遗憾道: “此赋以虚写实,缜密典丽,虽然有些工于辞藻,少了天然之气,但也是难得的佳作,可惜了,这回遇到我。” 云无忧轻轻摇了摇头:“他就算不遇到你,做了这次的魁首,也不会成大器的。” 她难得在这种事上有话说,齐婴大为稀奇:“此话怎讲?” 云无忧道:“他那样践踏自己的诗文,根本没有一点你所说的文人傲骨。” 齐婴怔了一瞬,回神后竟正色对着云无忧作了个揖: “好妹妹,我方才错怪你了,自古知音未必识谱,而今知我者,亦不必属文。” 云无忧赶紧扶她起来,挠了挠发热的脸颊,明显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齐婴正要揶揄她两句,却见瑶光带着几个宫女走过来,行礼道:“奉康伯,陛下有请。” 复又转向云无忧道:“昭平郡主,皇后娘娘正问您呢。” 云无忧和齐婴对视一眼,当即整了整衣衫,跟随瑶光登上了长生楼最顶层。 顶层不见正兴帝,只有杨皇后一人凭栏而立,眺向远处,她风姿清逸,衣袂飘飘,整个人单薄得似乎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她身为皇后,已是整个大央最尊贵的女子,如今甚至连岑太后都不能掠她锋芒,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可不知为何,有时候云无忧看着她,总觉得她很孤独。 “不必多礼。”杨皇后听到身后响动,回头道。 云无忧等人闻声起身,静待杨皇后开口。 杨皇后转到最近的榻上坐下:“奉康伯好文采,本宫今日算是领会了。” 率先被杨皇后点名,齐婴脸颊发烫,心如擂鼓,强作镇定道:“不及殿下当年惊才绝艳。” 杨皇后笑了笑:“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本宫在内帏蹉跎多年,已是江郎才尽,早比不上你了。” 齐婴脱口而出道:“圣明不在文才,殿下尧舜之心,光如日月,泽被天下,自是举世无双。” 此言一出,杨皇后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齐婴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像个献媚攀权的小人,而且若传扬出去,恐怕会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对她和杨皇后都大为不利。 她嘴唇动了动,本想补救一二,却听见杨皇后开口道: “奉康伯锦心绣口,才思敏捷,本宫身边正缺一个这样的女史随侍,不知奉康伯可愿来就?” 女史……齐婴神情凝固在那里,初登楼时的热血渐渐凉下去,她听见自己说: “多谢殿下厚爱,只是微臣德薄才浅,家中还有老母需要侍奉,恐难当此任。” 杨皇后定定审视了她片刻,道:“奉康伯是嫌这官太小,辱没了你。” “官职岂有大小之分,微臣……”齐婴犹豫一瞬,还是坦诚道:“微臣只是不愿囿于内廷,吃这一碗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杨皇后从矮几上端起一盏酒,垂下眼睛看着其中酒液,神色莫测: “内廷女官,已是世间有志女子数得上的好去处,在你眼里,竟成了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殿下难道真不明白吗?”齐婴一时意气冲冠,不管不顾,竟向前半步,质问起杨皇后,云无忧在一旁赶紧将她拉住。 真论起来,莫说内廷女官,便是作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吃的又何尝不是一碗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齐婴被自己心中多年不灭的那团火灼烧得几乎落下泪来,杨皇后却毫不动容,语气平静: “牝鸡司晨,多有祸乱,先帝时四姝僭政之事后,便立有明旨,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亦不可入朝堂,本宫能给你的,只有内廷之官。” 她当皇后当得离皇帝就差一个名头了,说起这话却是义正词严,连气都不喘。 齐婴神色怆然,静默良久,倔强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她方才便在杨皇后面前有君臣之论,虽然是激荡之下仓促之语,但也大半出自真心。 如今说这话,明摆着是以臣子自居,控诉杨皇后这位君主轻贱了她,不值得她追随。 她先前还说云无忧嚣张,其实真正嚣张的人是她才对。 历来“臣择君”的佳话,多出现在群雄逐鹿的乱世,而今天下尽归大央,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她却敢如此冒犯名为后实为帝的杨皇后,简直是狂妄过了头。 杨皇后闻言放下酒杯,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问她:“怎么不把话说完?” 齐婴身子颤了颤,抿着嘴一言不发。 杨皇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道:“那本宫帮你说,还有一句是,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齐守心,人如其名,果然好心气,这个女史本宫是不敢给你做了,免得被你视为仇敌。” 齐婴扑通跪地,汗流浃背:“微臣不敢。” 杨皇后说的话明显不是好话,但神色又很悠然,连语气都与寻常无异,云无忧虽有些拿不准,但还是为齐婴解围: “殿下说笑了,守心仰慕你许久,刚还在楼下跟我夸你是戴花的大宗师呢,怎么可能视你为仇敌。” 方才杨皇后跟齐婴说话引经据典的,云无忧听得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留不下,这会儿终于算是主动插上了一句话。 但人家好好一句诗,从她嘴里说出来立马碎得不成样子了,也亏得是杨皇后渊博,又极了解她,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簪花人作大宗师,奉康伯拿本宫比上官昭容?” 齐婴跪在那里不肯抬头:“昔年上官昭容才华绝代、独步文坛,称量天下士,微臣自幼仰慕。” 云无忧说她仰慕杨皇后,她却只说自己仰慕上官昭容,关于拿杨皇后比上官昭容的事,是一个字都不应。 杨皇后这会儿也看出了她骨头硬,于是暂将她搁置一旁,对云无忧道:“本宫这儿有些东西,你送去给博阳侯夫人。” 云无忧领命,不放心地瞄了眼还跪着的齐婴,心一横,开始胡说八道: “殿下,微臣不知博阳侯府所在何处,听闻奉康伯府与博阳侯府相距不远,不如让奉康伯为臣引路。” 其实奉康伯府跟博阳侯府之间隔了快小半个京城,她这么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带走齐婴,免得她彻底开罪杨皇后。 按理说,杨皇后若是厌弃齐婴,这会儿就该顺着云无忧给的台阶往下走,免得大家闹到面上,最后都不好看。 但杨皇后只是转头看向瑶光:“带昭平郡主去楼下,再给她安排个认路的。” 云无忧面色凝固了一瞬,本来还试图再尝试一二,谁知杨皇后竟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直接对她道:“你放心去吧,本宫不会为难她。” 目的被识破,云无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但莫明信了杨皇后这句话,毫不迟疑地放下心来,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瑶光带云无忧离开后,杨皇后歪靠在榻上,一只手支起脑袋,对齐婴道:“起来吧,她倒很为你着想。” 齐婴从地上直起身:“昭平郡主的性情,殿下是知道的。” 杨皇后不置可否,从附近矮几上拾起本书扔给齐婴:“给本宫念会儿,声音别太大。” 齐婴扬手接过那本书,定睛一看,书封上几个大字,竟是《昭容上官氏文集》,她浑身颤栗,不可置信地翻阅着书卷,越看越确信这便是已经佚失多朝的上官昭容文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杨皇后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看着齐婴如痴如狂的模样提醒道:“奉康伯,御前失仪的罪过可不小。” 齐婴立刻手忙脚乱地擦起泪来,有宫女好心过来帮她拿书,她却一刻都不肯撒手,只好跟第一天来这个世间的孩子似的,被宫女捧着脸擦泪。 在场众人见此都是忍俊不禁,连杨皇后面上都浮现了几分轻浅的笑意。 齐婴仪容整洁后,人也镇定不少,谢过杨皇后让她得见上官昭容诗集,便在身旁矮凳上坐下,翻开书封,轻声诵读起来。 优柔细语萦绕耳畔,杨皇后神色x疏淡,缓缓饮着酒,直至醉倒在榻上。 她再睁眼时,天色已黯,楼内烛火幽明,一旁仆婢扶起她悉心询问,齐婴手上还抓着那本文集,也凑上前来,看神色,已是被她折服大半。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却忽有大梦初醒之感,望着夜色低低呢喃了几个字,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满天风雨下西楼。”齐婴道。 杨皇后不懂齐婴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长眉蹙起,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困惑地看向她,神情与平日里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后截然不同。 齐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内有一瞬的震动,很快解释道:“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殿下方才说了上半句,我便接了下半句。” 杨皇后默了会儿,道:“楼外并无风雨,也无人走远。” 声音轻到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殿下?”齐婴打断了杨皇后的失神。 杨皇后闭上双目,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眼,已经又变回白日里那个大权在握、操弄人心的皇后。 “守心。”杨皇后轻握住齐婴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叹道: “卿既有上官昭容之志,区区女史,确是辱没了卿。” 齐婴闻言,却一改白日时那副宁折不弯的傲骨,有些歉然: “先前是我意气用事,太想当然,上官昭容虽有巾帼宰相之名……却也不过只是昭容,彼时甚至还是女主天下,尚且如此。 古今女子,天下女子,其实吃的都是同一碗嗟来之食,我实在不该强求殿下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杨皇后却道:“本宫又不是第一次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殿下……”齐婴大惊大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杨皇后肯定了她的猜测:“本宫当初的确是有意扶持你袭爵。” 语罢,她又眉心轻蹙,微微流露出一点为难: “只是你若要在外朝做上官氏,还需蛰伏待变,静候尧舜之时,所以如今……” 尧舜之时,显然指齐婴今日说她的那句“尧舜之心”,她这是在向齐婴暗示自己的野心。 这一番话下来,齐婴哪里还有异议,彻底死心塌地,当即拜服,跪地誓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微臣愿为女史,随侍殿下!” 杨皇后扶起齐婴,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心想,真是跟那个人一样好骗,难怪她们会成为朋友—— 作者有话说:5u站她俩中间就这个表情:[问号] 第36章 被杨皇后誉为好骗的云无忧,今日晌午迈出玉京园之时,其实十分想不通,为什么一开始厌烦杨皇后的人明明是她,最后跟杨皇后搞得剑拔弩张的,却是起初把杨皇后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齐婴。 将一食盒从越州进贡的荔枝送到博阳侯府后,侯府门口,毒日头底下,云无忧拍了拍带路小宫女的肩膀: “你回玉京园去吧,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小宫女热得大汗淋漓,却还是死力拽住云无忧袖子不让她走: “郡主不跟奴婢回去,奴婢实在没法跟瑶光姐姐交代。” “你直说我自己走了就行,瑶光不会怪你的。” 云无忧很清楚自己在皇后那儿的特权,当然,这都是整天给杨皇后当牛做马梳头发看大门换来的。 说起来,她这个青鸾司大统领当得也算是窝囊到极点了,现在别说旁人不叫她官职,就是叫了,她都没脸答应。 “郡主怎可如此散漫无状?”小宫女还是不松手,神色执拗,一副要跟她死磕到底的架势。 云无忧只好拿出杀手锏:“你再不放我走,我回去就跟瑶光告状,说你偷吃进贡的荔枝。” “那是你突然塞到我嘴里的!”小宫女气得涨红了脸,连郡主都不叫了。 “那也吃到你肚子里了,可别想抵赖!” 云无忧耍无赖耍得很像样子,动作也快,趁小宫女生气,一下就把衣袖从她那儿抽了出来,没几息就跑没影了,留小宫女一个人在博阳侯府门口跺脚咒骂。 离开博阳侯府附近后,云无忧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有高手在暗中跟踪她,从玉京园就开始了,她本以为是宫中的人,可现在她明显不会回帝后身边了,那人却还在跟着她,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云无忧废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出了城门,才将跟踪者彻底甩开。 正值六月末,她又回到飞雪楼。 进入楼内,恍如隔世,又像是一切都没变。 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反贼,今日归来,她已成了高高在上的郡主。 世事无常,可见一斑。 “昭平郡主,没想到你还会再回来。”盟主嘶哑的声音一如既往,自顶楼响起。 “盟主如约等候在此,我怎会不归?”盟主并没躲着她,也没有转移地点跟她断了关系,云无忧对此还是欣慰的,所以又道: “盟主大恩,我永世不忘,您尽可放心,飞雪盟之事,我并未向外透漏过一星半点。” 盟主道:“那老朽要多谢昭平郡主了,不知郡主可愿赏脸上楼与老朽叙些闲言?” “盟主客气。”云无忧抬腿就往楼上走。 云无忧能看出来,盟主虽然如约等在这里,但也不是没留心眼,起码今日楼内众人,她就一个都不认识,而且常坐镇一楼的大长老也没来。 “郡主请。”盟主在茶桌前对云无忧伸出手。 云无忧点头,坐在他对面:“不知盟主有何指教?” “郡主可还愿意做我飞雪盟的少盟主?”盟主倒了杯茶,递给云无忧。 云无忧很给盟主面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抬手擦干净唇边水渍,道:“盟主若肯对我坦诚相待,我想,我大抵还是愿意的。” 盟主哑声低笑起来:“要老朽对郡主这样的天皇贵胄坦诚相待……” “我明白您的顾虑,我若是您,也不敢跟我这样的人讲坦诚,那是在拿飞雪盟上上下下的命在赌。” 云无忧没什么可责怪盟主的,她只是有点失望。 盟主低头看着面前茶盏:“老朽未曾料到,郡主今日竟胆敢只身前来,当真好气魄,老朽佩服,亦不免……生出些爱才之心。” 云无忧目光亮了亮:“您的意思是……?” “老朽,实在不想舍弃郡主这样的少盟主。”盟主话里有深深的叹惋。 云无忧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又听见盟主道:“郡主若肯杀了良王做投名状,飞雪盟的少盟主之位,就还是郡主的。” 云无忧笑容僵在脸上,脸色一刹那变得无比难看,她沉默许久,起身道: “恕我难以从命,多谢盟主从前关照,我与飞雪盟,缘尽于此。” 她转头欲走,却听见盟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世间的缘分,不是郡主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云无忧以为盟主是在挽回二人之间的羁绊,不禁心中一动,放缓了声音: “要不您说个我能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而且我也不是一定要当少盟主,我可以做个普通的盟众,不涉及盟内机密,只做些施粥搭棚之类的事……” “你方才喝的茶里有毒。” 盟主声音恶毒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瞬间将云无忧击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飞雪楼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里的,她只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是哪怕站在毒日头底下,也像具尸体一般的冷。 她不明白,人的心,怎么会这么冷? 云无忧能感觉到,回城之后,那个跟踪她的人又出现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乎这些小事。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上,不想回良王府,也不想去灵泉观找母亲,什么都不想。 迎面撞到了什么人,低着头看不太清:“抱歉。” 头顶上响起一个清润如水的男声:“这位姑娘,贫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中毒之兆啊!” 云无忧猛然抬头,猝不及防见到了神采秀澈的一张脸。 此人眉眼含笑,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狡黠善睐,眼尾深长,微微翘着,本该是轻佻的,偏又着一袭逍遥出尘的烟青色道袍,平添了几分清净脱俗。 再加之他身上濯濯如春月柳的气韵风仪,一眼望去灵秀不似人间客,倒像是志怪话本中,高山巅云深处的狐仙,如今即便在闹市里,也如雪如x玉般泛着微光,简直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 哪怕云无忧都看惯了段檀杨弈那样的绝世姿容,见到这小道士的第一眼,还是会有心惊肉跳之感。 小道士与她对视片刻,眨了眨那双过分多情的桃花眼:“姑娘怎么呆了?” 云无忧回过神,神色阴郁,并没给他那张脸面子,冷冷吐出几个字:“别在我这儿招摇撞骗。” 小道士也不否认,笑眯眯道:“姑娘好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是骗子了。” 云无忧只是中了毒,又没瞎,他身上道袍那料子滑腻流光,纤尘不染,细节处还用银线绣有许多莲花暗纹,在天光下若隐若现的,明显价值不菲,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跟往常那些在街上算卦的穷道士绝对不是一路人。 “让开。”云无忧这会儿没有跟他说废话的兴致,直接将他推到了一边。 她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可那小道士却一触即倒,躺在她脚边起不来了。 “好疼啊……起不来了,姑娘你可得对我负责……” 小道士扯着嗓子不住喊痛,假得可笑,云无忧本想置之不理,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可余光一瞥,却见他唇色煞白,满头冷汗,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抖,痛苦不似作伪。 云无忧当即蹲下身,凑近他细细察看。 “姑娘、你、你可真漂亮。”小道士疼得整个人都快蜷成虾子了,还不忘颤着声音调戏云无忧。 “闭嘴,不要脸的小无赖。”云无忧语气又急又凶。 “这叫、叫牡丹花下死,做鬼、做鬼也风流。”小道士一副吾愿足矣的样子,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就晕过去了,留云无忧在原地手足无措。 就在云无忧架起小道士,要往医馆送的时候,身旁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昭平郡主,把公子交给我吧。” 云无忧抬眼望去,见到一张印象深刻的脸,正是几个月前将她从良王府掳走的那个剑客。 …… “所以,咱们从前究竟有何交集?” 紫藤苒苒垂挂、檐铃铮铮作响的阴凉小院中,云无忧与小道士对坐石桌两旁,开口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道士刚喝过药醒来,面色还有些虚弱,精气神却很足,跟几月前那个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痨病鬼完全判若两人,不怪云无忧刚在街上时没认出来。 “寒洲,先给郡主倒盏茶,我们慢慢叙。”小道士说话时,尾调有种难言的温软,不像是京中人士的口音。 云无忧听见茶这个字脸就沉了下去:“我不喝茶,也不吃任何东西,别在这儿假客气,说你们的身份。” “你现在真难伺候,竟然连吃吃喝喝都不乐意了。”小道士小声念叨了两句,见云无忧面色不善,立马很识趣地指向那剑客道: “今天跟踪你的就是他,我的护卫,一流剑客,叫谢寒洲,一剑霜寒十四州,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就像个绝顶高手?” 他双目晶亮,神色跟邀功似的,云无忧却无动于衷,只觉得烦躁:“废话少说。” “哦。”小道士被她冷言冷语打击得不轻,蔫巴巴道: “我叫谢绥,字千龄,出身江南的鸿都谢氏,父亲是靖国公谢敞,你可以叫我小无赖,你以前就这么叫我的。” 鸿都谢氏,五百年前亓朝的皇族之后,世代经略江南,号称江南王,是被称作大央七贵之首的顶级门阀,他们发迹的时候,当今皇室的祖宗还在地里玩泥巴。 大央立国后,太宗为镇抚江南,也为回报鸿都谢氏当年资助,封了如今的谢家家主谢敞为靖国公,也是本朝唯一一位国公,以示天恩。 “小无赖……”云无忧唇齿开合,低声呢喃着这几个字。 “欸。”小无赖笑容灿烂,桃花眼弯成月牙,立刻应了一声:“这儿呢。” 云无忧问他:“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差一点就做了夫妻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本文第一美人堂堂登场 第37章 “你这脸色是什么意思?”谢绥看着云无忧似乎难以启齿的复杂神情,面露不快。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风流债,云无忧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我……” “好了好了。”谢绥漂亮的脸皱成一团,烦闷地抠了抠脑袋:“我知道你已经跟别人成婚了,段司年那阎王托生的,我可打不过他。” 云无忧刚略微松了口气,就又听见谢绥振奋道:“咱们还是私通吧!别让他发现就好了!” 云无忧庆幸自己没喝水,不然一定会全喷在谢绥那张绝顶漂亮的好脸上,旁边谢寒洲也是一副不忍直视他家公子的模样,默默背过了身去。 她努力绷着脸撇清关系:“无论你我从前如何,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还请谢公子自重。” “自重?我一点都不重。”谢绥撩开腕上衣袖,露出瘦骨嶙峋的白皙手腕,可怜兮兮地伸到云无忧面前:“你看。” 这番言行配上他那张天仙化人般的脸,堪称所向披靡,简直可以横扫千军万马。 但云无忧刚得知自己中毒,心绪本就沉郁,又缺失了跟他相处的记忆,只觉得这显然是个装疯卖傻的状元,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唯有沉默。 “好吧。”见云无忧跟木桩子似的坐在那里毫无反应,谢绥也收了神通,只是嘴上还不依不饶: “那看来我只能等你那个阎王丈夫翘辫子了。” 谢绥话音还没落,一枚箭矢便擦着他的脸钉在了他背后树上,截断他一绺头发。 那是云无忧发出的腕箭。 “郡主这是何意?” 谢寒洲第一时间便挡在了谢绥身前,冲云无忧横眉冷对。 云无忧神色肃杀:“我不是没脾气的泥人,刚才那支箭,是给你家公子一点教训,希望他以后说话前能多想想,别这么口无遮拦。” 院内安静很久,谢绥才勉强笑了一声,推开谢寒洲,看着云无忧道:“你知道段司年是怎么对你的吗?这么护着他。” “这就不劳谢公子费心了。” 云无忧语气跟脸色同样冷硬,却在下一刻勃然变色,因为谢绥骤然将整个身子跨过石桌,与她鼻尖相对,久病之人冰凉的指尖也顺势抚上了她耳廓。 她一手掀翻谢绥,起身就走。 “咳咳。”她身后,谢绥踉跄几步,被谢寒洲扶住,站都站不稳地猛咳了几声,捂着心口急促道:“段司年根本就没想让你恢复记忆!” 云无忧脚步顿住:“什么意思?” 谢绥喘匀了气,道:“他这半个月来让你看的那些太医,给你开过的药方,都只有强心养神之效,没有一个能让你恢复记忆,这件事你知道吗?” 云无忧背着身反问他:“那你又怎么知道?” 谢绥苦笑:“我这样的身子,满京城太医,除了女科圣手,哪有没交情的。”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我不是有意轻薄于你,我是在察看你是否服过忘忧散。” “忘忧散是什么?”云无忧从未听过,难不成是盟主下在茶水中的毒药? 谢绥向她解释:“龙城慕容氏的秘药,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后果是前尘尽忘。 你耳后经脉鼓胀,淤堵难消,眼底细观之下,有隐隐紫线游曳,正是服过忘忧散之兆。” 原来不是毒药,云无忧嗤笑:“世上如果真有这种神药,龙城慕容氏岂不是个个长命百岁,平溪居士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死于区区一场山火?” 谢绥道:“忘忧散用料极奇极贵,制药也极繁琐,并不易得,而且对每个人只起一次效用,再服无益,至于平溪居士……也许她是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了你。” 云无忧霍然转头,目眦欲裂:“你怎么知道?!” 谢绥见此,明白自己大抵是说错了话,也知道平溪居士对云无忧的份量,于是立即安抚她道: “我家与慕容氏颇有交情,所以我知道忘忧散的事,至于平溪居士……抱歉,我又失言了,那只是揣测。” 其实江南谢家跟龙城慕容氏天南地北,能有什么交情。 所谓的交情,是去年他养病时,突然被有心之人透漏了昭平郡主死讯,病情急转直下,整日呕血,差点就断了气。 靖国公为此一夕白头,明里暗里用尽手段,打听到慕容氏的秘药,不知许了多少好处,才换来一剂药散。 就这还被他没入喉便吐掉了。 也怪谢绥从小拿药当饭吃,但凡有一点不对都能尝出来,靖国公本来还想继续骗他服下去,结果x他整整两天服什么吐什么,药汤混着血一起往外吐,吐得最后吊着的那口气都快散了,靖国公被吓得老泪纵横,再不敢违逆他一星半点。 后来他病情稍有起色,靖国公守在他床边坐了一下午,说族里那些有心害他想夺他权的人都已经死了,说其实忘忧散有解药,服了也没什么,说阿绥的性子终究是随了娘,用情太过太执拗,又说自己不该因为他自幼丧母,便过分纵容,以至于酿得他无法无天。 直至月影覆上窗棂,靖国公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轻喊谢绥乳名,说:阿绥还是心狠,为一个外人,舍得这样逼为父。 皇帝面前也没低过头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 谢绥只道儿子不孝。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因之而病的那个人,他宁死也不肯忘记的那个人,曾许诺要与他共度余生的那个人,现在正定定站在他对面,为了别的男子诘问他: “谢公子今天专程找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谢绥喉间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若无其事地咽回去,又摆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无赖做事能有什么目的,不都是随心所欲。” 云无忧皱起眉头。 谢绥走到她身侧,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曜灵,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想相信我?” 他说话的调子总像在唱歌,仿佛好天气里温温吞吞涉过圆石的清溪水,怎么拐都是缓缓的,轻而易举就从耳朵流进人心里去。 “你嘴里有血腥气。”云无忧没回他的问题,只是缓和了口气提醒道。 “别嫌弃我嘛,以前咱们在沧州那会儿,你有几天身上没血腥气的?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谢绥嘴上是这么说,身子却很诚实地离云无忧远了许多。 云无忧有点无奈:“我没嫌弃你,我只是提醒你该喝药了。”她有意略过了谢绥提及的沧州过往。 “关心我啊?”谢绥神色骄矜起来:“我就不喝药,有本事你亲手喂我喝。” “没本事。”云无忧一点不接招,扭头就走。 谢绥急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就走?咳咳……” 他这身子确实是弱不禁风,声音稍大一些就止不住地咳。 “你的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有些话,我会自己去问段司年,而不是听你一个外人讲。” 云无忧头也不回。 但谢寒洲一个跟斗翻到了她身前,拦住她去路:“还请郡主留步。” 云无忧脚步顿住,眉梢轻挑,下颔微抬,看向谢寒洲: “扔了你的剑,咱们在这儿打一场,我赢了,你放我走,你赢了,入夜之前,我都留在这里。” 谢寒洲闻言也有些跃跃欲试,看向谢绥,询问他的意思:“公子……” “不行。”谢绥摇头。 “那我走了。”云无忧背着身举起一只手左右晃了晃,意思是不用送。 “能多陪我一会儿吗?”谢绥轻声问。 云无忧将谢寒洲推到一旁:“我赶着回去陪自己的丈夫,陪不了你。” 她知道谢绥身子骨不好,需要人关心照顾,可她也刚中了毒,下月底拿不到解药就会没命,谢绥想跟自己的心上人多呆一会儿,她何尝不想。 谢绥坚持不懈:“就一会儿。” 云无忧步履不停:“一会儿也陪不了。” “咳咳咳……” 身后传来谢绥猛烈的咳声,听那阵势,估计骨头都要咳散架了。 “公子!”谢寒洲突然面色大变,冲向谢绥。 云无忧忍不住回头看,只见谢绥佝着腰堪堪扶住石凳,整个人咳得摇摇欲坠,鲜血从指缝溢出,在脚下坠出点滴血渍。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终究是转身折返。 谢寒洲扶着谢绥缓缓坐下,就着茶水喂他服了两丸药。 见云无忧走到他面前,谢绥按着胸口,断断续续道:“你回去…陪你丈夫,不用…不用管我。” 云无忧深深叹气:“你别死行吗?算我求你,至少别死得跟我有关。” “不行。”谢绥喘了口气:“无论我什么时候死,你都别想撇清关系。” 云无忧仰面望天,又是一声长叹。 紫藤院静寂许久,间有谢绥几声咳嗽。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谢绥缓过来大半后,控诉云无忧道。 云无忧面无表情:“其实我不是程曜灵,你认错人了。” “是吗?”谢绥很配合的作吃惊状,瞪大了他那双因咳疾而水光潋滟还泛着红的桃花眼,一本正经道: “那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又是什么?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得抓紧时间让我父亲去提亲才好。” 云无忧玩儿不过他,识相地举旗投降,又换了口气恳切道:“世事易变,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谢公子何必一心往回看,抓着旧日时光不放呢?” “我放过的。”谢绥道。 云无忧继续劝导他:“那何不彻底放下?毕竟放过旁人,也是放过自己。” “你从前就爱说这话,所以我试了。”谢绥神色平静,指尖却扣紧了石桌边缘:“我放不过自己。” “你骗我。”—— 作者有话说:因为忘忧所以无忧 第38章 谢绥自嘲一笑:“但我也骗过你,咱们就算是……就算是扯平了吧。” 云无忧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罢了,你不喜欢提过去的事,那我就不提了。”谢绥垂下眼睛,神色黯然:“你心不在这里,我也不强留你。” “再陪我一首曲子的时间,好不好?” 云无忧点头。 谢绥带着她走到紫藤院最东边的一间屋子,屋中窗户极高大,艳阳从其间倾泻而入,照耀向内部那座雄伟的青铜编钟,钟纹上金光流彩、闪烁夺目,蕴含着一种令人咋舌的肃穆和辉煌。 在谢绥的示意下,云无忧坐在了编钟对面的苇席之上,静待演奏。 谢寒洲从一旁的朱漆架台上拿起钟槌递给谢绥,又自己退到屋外,将地方留给云无忧二人。 谢绥奏起第一声的时候,云无忧还毫无所觉,可听着听着,她神色却渐渐动容。 及至一曲罢,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谢绥:“是《蓬蒿曲》,对不对?” 《蓬蒿曲》是传承近千年、响彻大央北部三州的民间笛曲,曲调从清飒悠扬渐转萧瑟苍茫,既有岁月沉淀的厚重,又不失可慰平生的幽情。 虞朝时有位太乐令曾笑言:“不爱此曲者,非北人也。” 云无忧显然是非常典型的北人。 谢绥见她神色飞扬,自己也笑起来:“笛曲改钟乐可不容易,你听着觉得如何?” 云无忧思索良久,道:“如果说原曲是旷野里渐起的风,一路席卷一路呼啸,越过世间万物,天地之大,无处不空,无处不阔。 那你奏的这一首,就是天宫上渐落的雨,夹杂隐隐雷声,透着粼粼水光,坠到地上,化作江河湖海,无处不净,无处不彻。” “知音如此,夫复何求。”谢绥扔了钟槌,拊掌而笑,坐到云无忧身旁:“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我送你的,就是这支曲子,用笛子奏的原曲。” 云无忧不自觉与他追忆起往昔:“那一定也是天籁之音,如此珍贵,我回赠你什么了呢?” 谢绥道:“钱。” 云无忧愣了一瞬:“我还以为会是别的什么……嗯……更特别一点的东西。”比如沧州特有的果壳风铃什么的。 “严格来说,钱是我问你要的,应该不算你所赠,是我挣的。”谢绥看向云无忧眼睛:“这紫藤院才是你送我的,还有这座编钟。” 谢寒洲此时突然从门口露了个脑袋出来,插话道:“怪不得公子方才不让我们在此比武,原来是郡主送的地方,舍不得啊~” 谢绥一点不否认,桃花眼都笑得眯起来。 云无忧的脸色,却在这样的氛围和调笑中变得难看,站起身子道:“曲子结束,我该走了。” 谢绥这次没有再拦她,只道:“你若想要忘忧散的解药了,随时来找我。” 身形高挑的女子迈出房门,匆匆行过院中小径,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程曜灵一直是这样的,她认定了谁,就是谁,鲜花也好,芒刺也好,都只予一人,再不会对旁人敞开怀抱。 谢绥从前也被认定过,但如今他是旁人了。 当年程曜灵送他这紫藤院,说买得仓促,虽难得有些江情,但到底不能完全称心如意,还是以后一起打理,再种些桃李海棠什么的,好看好吃,四时不歇。 没多久就全落了空。 后来x他一个人也试着种过海棠,只是自己总断断续续的病着,又不肯让别人碰,海棠疏于照料,大多都养死了。 去年春天,他难得好运气,养出几株结苞的,高兴了好几天,处处小心,简直当祖宗一样供着,只是不巧又病,被拘在国公府里许久不得出,等再回到院里的时候,就见到那些花苞被虫蛀毁了大半。 也是在那时候,他得知了程曜灵的死讯,被靖国公死死瞒住的、不准任何人透露给他的、迟来了两年的、程曜灵的死讯。 所以,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海棠还活着,比海棠不爱他重要。 …… 回到良王府,云无忧到药房要了近半月她吃过的药方,走到段檀卧房,全都摊开摆在桌上,就静坐在那里等人。 她眉目低沉,单手搭在桌上,压住几张药方,背脊挺拔如尺,在地上映出斜长的影子。 段檀踏进卧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静默而极具压迫感的一幕。 他抬手屏退房内下人。 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弓着腰快步离开,最后一个人出去时,很有眼色地合上了房门。 地上的影子被更大的阴影吞噬殆尽,云无忧抬眼,看向段檀:“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段檀将手里拎着的那袋杏脯搁在圆桌边沿,问她:“你要我说什么?” “好。”云无忧点点头:“那我把话说明白。” “这些药方,是帮我恢复记忆的吗?” 段檀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侧刀柄:“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我知道什么?”云无忧眉心蹙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段司年,这些事我只想听你说,别跟我打哑谜了行不行?” “我是你妻子,不是你敌人,你这么防着我是有军功拿吗?” 段檀神色愈发冷峻,绷紧了下颌:“你说我防着你,那你就没有防着我吗?” “你什么意思!”云无忧一掌拍在药方上,霍然站起身,与段檀成对峙之势。 段檀一步步迈到云无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 “你几乎每个月月末,都会消失的那大半天,是去干什么了?” “还有,你一向不愿踏进药房半步,药方的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云无忧抿唇,飞雪盟的事,她不能告诉段檀,以段檀的脾性,一旦知晓所有来龙去脉,势必是赶尽杀绝,盟主手段卑鄙,固然死不足惜,可底下大部分盟众都是无辜的,她不想牵连。 药方的事,谢绥背后是靖国公府,论权势倒是足以与段檀抗衡,但他那个身子骨……要是打起来恐怕扛不住段檀一拳。 “这些事我不能让你知道,但我总不会害你。”云无忧气势陡然矮了一截。 段檀一把抓起云无忧手腕,眉目烈烈,逼视她道:“那难道我会害你吗?” “我没说你会害我!”云无忧甩开他的钳制,直视段檀:“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骗我!” 段檀别开眼睛,回避了云无忧的目光,无声无息良久,忽然强拽过云无忧,不管不顾地吻起她来。 云无忧双目顿时瞪得溜圆,惊得呆了一瞬,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了,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着脸推拒,却被段檀禁锢得更牢。 疯子! 云无忧在心里大骂,也被逼出火气了,手下蓄力,正准备跟段檀动真格的,却忽然瞥见他眼睫上的泪渍,动作当即一滞。 段司年……这是哭了……? 她双目轻眨,本就是个无法对弱者抽刃的人,此刻面对心上人的眼泪,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神色和身体都渐渐松懈下来,开始回应段檀。 而段檀有了她的回应,更是变本加厉地索取,恨不得把她拆开吃了似的。 云无忧盯着那双红得骇人的凤眼,心里叹息几声,实在计较不起来了,便只小小噬咬了段檀几口,权当泄愤。 这场初时带着压迫和强制意味的亲昵,在云无忧的纵容下,逐渐变得缠绵黏腻起来。 一吻罢,二人唇齿分开,云无忧头往后撤,段檀还以为她要离开,手都抬到她后脑勺准备把人按回来了。 但云无忧却先摁下段檀的脖颈,然后仰头,轻轻吻向他潮湿的眼睛。 看清她神色里的珍视和怜惜,段檀喉咙滚了滚,眼眶更热,长睫被泪洇得更深,平素总是倨傲上扬的眼尾,也悄然划出一道水痕。 “你……欸?!”云无忧的脸还没离开段檀超过半寸,就被他按住后脑在脸颊上咬了一口。 段檀好不容易挪开他的头,云无忧摸了摸脸上口水,嫌弃道:“你又吃人。” 乐游原跑马之后的半个月里,段檀没少这样,就算忙得脚不沾地,也要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过来蹭她咬她,跟标记领地似的,但她又不是猎物,不知道段檀在那儿霸占个什么劲儿。 不过好在段檀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总是清爽干净的,她也就不怎么介意,只是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没洗脸”“没洗脖子”逗人玩儿。 段檀起初还上当,后来直接备了好几条手帕带在身上,她一说哪儿没洗就立刻拿出手帕沾湿了,冷着脸给她擦。 然后擦着擦着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对劲了,最后搞得两个人都面红耳赤臊眉耷眼的,几次之后云无忧彻底老实了,再不敢装埋汰。 总之除了最后一步,段檀算是把能干的都干完了。 什么都干完了的段檀,这会儿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微微侧过身去,先把眼泪给擦干净了。 云无忧见状咳了一声,压下莫明有些翘起来的嘴角,知道段檀有时候脸皮薄,也没揶揄什么,只提醒道: “小王爷,咱俩还正吵着架呢,为什么吵的,你还记得吗?” 段檀站在那里不看她:“我不记得。” 云无忧把脸凑到他面前:“不准玩儿赖。” 段檀定定看了云无忧一会儿,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颈窝处,喘息间长睫扫过她颈侧,像个热气腾腾的猛兽,闷声道: “能不能不问了?就像我也不问你一样。” 段檀难得说一句软话,云无忧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明显感觉段檀身体颤了一下,她妥协地回抱住段檀: “好吧,夫妻之间,总该有这点信任。” 她不杀良王,下月底大概是拿不到解药的,所以还是多多珍惜眼前人吧,不要计较太多,否则要是等她死了,段檀回想起来,连温暖的记忆都只有那么一点,该多可怜。 再说,想恢复记忆,她直接去找谢绥要解药就好了,何必在这儿逼明显有苦衷的段檀呢。 但云无忧没想到的是,她会连找谢绥的机会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就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第39章 深夜的玉京园里,长生楼上灯火通明。 杨皇后与正兴帝并坐主位,仆婢们分列两旁,堂中行过了礼正起身的,则是信平侯杨弈。 “侯爷寅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正兴帝在一旁瞌睡得直点头,杨皇后边说着话,边轻轻掐了他一把,可惜收效甚微。 杨弈笑得温和:“有件颇要紧的家事,须得尽快与殿下商议一二,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才请见。” 家事?杨皇后唇角微微勾起讽刺的弧度。 一个侥幸承了嗣的假子,现在也配跟她谈起杨家的家事来了。 杨皇后心下虽嘲讽,却也听懂了杨弈口中“家事”的意思,抬手屏退所有仆婢,待四下空寂无人时,她开口道:“侯爷直言便是。” 老信平侯去世后,她就再没称过杨弈“兄长”,两个聪明人,极有默契的悄然翻了脸。 只是面子上总是过得去的,毕竟同出一族,不好给对方难堪。 正兴帝此时正趴倒在矮几上睡得人事不知,杨弈轻扫了他一眼,问杨皇后道: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废太子有位出身雍丘杨氏的侧妃。” 杨皇后眉梢微挑,轻轻颔首,以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弈朝杨皇后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侧妃,生前曾为废太子诞下过一个遗腹子。” “侯爷的意思是,这个遗腹子还活着?”杨皇后眼中泛起一阵意味难辨的幽光。 “不止活着,先帝当年松丘遇刺,那个领头的废太子叛党,大太监费琢,还留给他一样了不起的东西。” 说到此处,杨弈目光微闪,又提起一桩貌似不相关之事: “殿下的圣旨,不x知还剩多少?” “宫外的大街小巷里,近来可都暗暗流传着国玺因当朝天子无德,所以不翼而飞的消息,细想想,若无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皇家秘事怎会传得沸沸扬扬?” 虞朝末年天下大乱,传承几千年的玉玺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大央建国时,太宗举全国之力,找到这世上唯一一块天冰玉,亲手刻成天子印,作为大央的镇国之宝。 但先帝当年兄终弟及继位时,仓促又混乱,并未拿到这块天子印,由于他得位本就有争议,就更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 好在他从前当皇储的时候,做过不少大逆不道之事,手里有厚厚一沓盖着玉玺印的空白文书和圣旨,品级齐全,谨慎着点用,倒也看不出什么。 后来他曾命手下暗中探访全国,想再寻一块天冰玉,奈何连篆刻师傅都熬死了,却终不可得。 而自去年正兴帝继位后,那些文书圣旨就都攥到了杨皇后手里,先前昌平公主向她求封长公主的事,她一是不愿,二就是因为长公主位比诸侯王,须得用加了印的圣旨册封,不像公主郡主,用金册就能打发。 杨皇后不知道杨弈是何时得知了此中秘辛,但也能想见其中一定少不了族内的支持,藏在广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侯爷不愧是承了嗣的杨家栋梁,果真消息通达,本宫这样的无知妇人,久困内帏,闭目塞听,实在远远不及。” 杨弈笑笑,假装听不出杨皇后的绵里藏针: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此事臣也是近日才查出全貌。殿下不妨猜猜,那遗腹子如今姓甚名谁?身处何处?又为何急着推动玉玺之事?” “本宫猜……侯爷要借本宫的手一用了。”杨皇后绕开了杨弈的所有问题,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那不知殿下肯借否?”杨弈也勾起唇角,看着杨皇后缓缓道。 杨皇后转头看向楼外夜色,神色淡淡:“咱们自家骨肉,何谈一个‘借’字。” …… 听说昨夜岑太后病重,帝后连夜回了宫,破晓时分,云无忧照例入宫当值,打着哈欠守在凝云殿外的廊下,身边陪着两个左右护法,还有她们永远也绣不完的手帕。 她一到凝云殿就跟瑶光打了招呼,要求见杨皇后,现下正在等杨皇后传召。 云无忧准备先辞了身上这个破官,然后去找谢绥拿了解药,等恢复记忆之后多陪陪母亲和段檀,把该说的话说清,该弥补的遗憾都尽量弥补,总之尽完人事,其余的就听天命吧。 她其实很想活,但如果活下来的代价是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她也并不怕死。 至于报复盟主,她也想过,而且是仔细的想过。 云无忧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她找不到解药,而且到了约定之日,她就算用威逼、利诱、蒙骗、要挟在内的种种手段,都无法逼迫盟主给出解药。 也就是如果她真的只能活一个月了,那她该做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将光阴用在仇恨上很不划算,即使报复成功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更多的报复,更多的仇恨,更多无辜之人的家破人亡。 云无忧平日里其实是个不乏血气之勇的武人,有时甚至堪称莽撞,但在这样殃及池鱼的时候,却总有种几乎违逆了人性的、圣哲般的考量和慈悲。 最初她不惜立下生死状为飞雪盟盗军印,究其根本,似乎也是源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 云无忧靠在廊柱上,留心盯着凝云殿门口,可还没等到瑶光出来传唤她,就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宫女匆匆赶到凝云殿,跟守门宫侍说了两句话就被带进殿中了。 看守月华殿的回舟来这里做什么……云无忧心中一凛,难道是太后出什么事了?! 没多久,瑶光走出殿门,唤云无忧进去。 云无忧走到殿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已换好一身素服、正被伺候着戴上钗环的杨皇后对她道:“太后怕是熬不过这个关口了,本宫得先带些人到月华殿去,早做安排。” “凝云殿内内外外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都等本宫回来再说。” 太后崩逝是震动朝野的大事,云无忧犹豫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应下了杨皇后的吩咐。 一等就是大半天,杨皇后再回来的时候容光黯淡,满面疲惫,宫女们伺候她坐在榻上,将冰鉴挪到旁边,用扇子一下一下朝她扇着风。 太后崩逝这么大的事,办起来一定不容易,偏偏正兴帝又是那样,可以说一点也指望不上,担子全压在杨皇后身上了…… 云无忧见她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本想让她缓一会儿再说辞官的事,岂料杨皇后却直接点了名道:“听瑶光说,程大统领有事要禀报本宫。” “是。”杨皇后都问了,云无忧也就没必要再等:“微臣近来实在力不从心,自觉无福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允准微臣请辞。” 杨皇后定定看了云无忧一会儿,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垂下眼睛道:“你既然决心要走,本宫强留也无用,罢了,你去吧。” 没料到辞官竟然如此顺利,云无忧怔了一瞬,随后单膝跪下,对杨皇后抱拳道:“多谢殿下.体谅,微臣感激不尽。” 她跪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微臣还有些话想同殿下说,望殿下不要怪罪。” 杨皇后神色倦怠,掀起眼皮瞥了瞥云无忧:“你说。” “自微臣追随殿下以来,见殿下总是早起晚睡,进食也少,但却常喝酒,常挑着灯批改东西,这样长久下去,身体怕是吃不消。” “何况殿下还如此消瘦,微臣一只手就够捏住殿下两只手腕了。” “所以微臣想说,殿下该多歇歇,多吃些饭,少喝些酒,也少操劳些。” “有事没事,多去御林苑吹吹风跑跑马,饭要是实在一回吃不了太多,就多分几回吃,酒也是,冷酒烈酒都要少饮,若是一时戒不了,就兑兑水尝个滋味儿,还有夜里……” “你说够了吗?”杨皇后打断了云无忧的话,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冰冷,眉宇间也镌刻着深切的厌倦。 云无忧见此轻轻叹了口气:“是微臣僭越,冒犯了殿下,这便退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家纵然反目,但曾经到底做过一场好友,可惜直到最后,她想说的话也没说完。 罢了,至少她已经问心无愧。 走到门口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之前捡的凌霄哨,交给身侧宫女,不回头道: “这是之前在桃林处喝酒的时候,殿下无意间落下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还给殿下,今天就这么还了吧。” 云无忧退出凝云殿,走在宫道上,望着宫内处处飘扬的素幔白绸,不禁想起她初入宫时,岑太后何等威风,只是一个名头,女学众人便趋之若鹜的全部赶赴宣池,让新师傅坐冷板凳。 后来御林苑猎场,一道懿旨便动摇了杨皇后在女学经营多年的根基,她的亲女儿昌平公主,更是在宫内宫外横行霸道也无人敢犯。 而如今不过才三个月,权倾朝野的岑大将军不得善终,嚣张跋扈的昌平公主死于非命,连岑太后自己也撒手人寰,从圣慧皇后起便声势煊赫的岑氏一族,转眼就树倒猢狲散,叫人如何不唏嘘。 顶着火球般的太阳走到重明宫外,云无忧本想径直去紫藤院找谢绥要解药,没想到尚未迈出长乐门百步,便被从身后冲出来的北府兵给层层围了个严实。 “昭平郡主监守自盗,窃取皇后凤印,证据确凿,现依皇后口谕,押入诏狱,听候审讯。” 重兵包围里,北府校尉崔尧步伐稳健,身姿凛然,从队列里走出来,对云无忧道—— 作者有话说:本章圣旨的事,算是空印案夸张版,剧情需要,不用太较真 第40章 “崔校尉,你说谁窃取凤印?我?”云无忧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这事说出来简直荒诞得她想笑。 她要凤印干什么?她又不想当皇后!她连凤印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 崔尧并没回应云无忧,只按了按腰间剑柄,公事公办道:“还请郡主莫要让我等为难。” “现在是你x们在为难我!”云无忧抱臂:“好,崔校尉说我窃取凤印,证据呢?谁又看见了?” 崔尧也知道这罪名根本站不住脚,避开了云无忧的目光:“皇后宫里的德子可以作证。” 云无忧跟这人就没说过几句话,连脸都未必对得上。 她冷笑着冲崔尧逼近两步,敞开双臂道:“来来来,我刚出宫门没多久,你们要是能在我身上搜到凤印,不劳你们,我自己走到诏狱去!” 崔尧往后退了几步,低头抱拳:“郡主千金之躯,我等不敢冒犯。” “那就别怪我冒犯了!”云无忧双目一凛,抬腕就是一枚腕箭射向崔尧面门。 云无忧算是看出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会儿要是不跑,等到了诏狱,就更是我为鱼肉,任人宰割了。 崔尧旋身避过箭矢,但距离太近躲闪不及,耳边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他抬手,阻止了周围想要蜂拥而上围攻云无忧的北府兵,随后捻了捻耳侧血迹,眼中染上几许兴奋: “早听闻昭平郡主武艺不凡,在下今日便讨教了!” 二人近身缠斗起来,过了近百招,云无忧忽然撤手,纵身后跃,站稳了身形道: “不打了!” 没意思,再打下去,不下杀招,她一时半会儿赢不了,下了杀招,崔尧活不了。 此话一出,崔尧极干脆,登时收了手,跟云无忧拉开距离,他也知道这场较量的问题所在,抱拳爽朗道: “急如雷霆,罢若江海,百闻不如一见,昭平郡主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让郡主见笑了。” 当着几千下属的面,他姿态摆这么正,云无忧便也收下这个面子,转了转手腕,冷脸看他,算是指点道: “你武艺不错,但是太能躲,可见心性差,得改改,否则越怕死,越会死。” “生来富贵,见得血少,从没跟人搏过生死,难免心怯。”崔尧点头,大方承认。 开国侯的嫡长子,杨皇后的亲妹夫,绣衣飘飘霄汉立,彩服粲粲庭闱趋,一路平步青云,紫绶朱衣青玉案,崔尧真正是什么苦都没吃过。 红缨军少帅跟敌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那些年岁里,他还在斗鸡走犬,不知天地安危。 云无忧听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银样蜡枪头,怪不得这么惜命。” 崔尧微微笑了笑,倒也不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神色里有种事事如意之人独有的松散与平和。 云无忧环视一圈周遭密密麻麻的北府兵,该说不说,杨皇后确实看得起她,打眼望去,北府兵起码出动了三千人,给长乐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她心知这不是以个人之勇能闯出去的,对崔尧道: “跟你们去诏狱之前,我要先见一次皇后。” 起码得把话说清楚了。 崔尧回她:“殿下说了,不想见您。” 不想见?云无忧眯起眼睛,杨皇后是确实觉得她偷盗凤印,失望的不想见?还是因为凭空污蔑了她偷盗凤印,不敢见? …… 眨眼间便被押进诏狱监牢,云无忧连个狱友都没有,左右对面都空空荡荡,后面是墙。 她没换囚服,还是早上那身雀青色官服,坐在蓬松的干草上,望着狭小窗口里透进来的光束,思量着自己逃狱的可行之法。 思量了半晌,她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捂住额头往旁边一倒,堪称万念俱灰。 她一个时日无多的中毒将死之人,难道最后的时光就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了?她母亲怎么办?段檀怎么办? 云无忧不甘心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想到从前林寻给她讲过的那些话本传奇,开始在四周墙壁上一寸一寸摸索起来,希冀能找到些机关暗道什么的。 她发丝略有些散乱,头上顶着几根稻草,勤勤恳恳在墙上摸了半天,还真给她摸出点不一样的东西,顿时双目发亮,悄悄观察了两眼牢外,见狱卒都没注意这边,手下用力摁了下去。 嗯……没有暗道,只有一个不太大的暗格,看清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之后,云无忧整个人都凝固了。 杨之华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不想害她,那为什么要栽赃诬陷把她整到诏狱里? 如果想害她,那在牢房暗格里放月事带是什么意思?显得自己很周到,要让她宾至如归吗? 不过……她的月信好像也就是这几天了…… 云无忧神色复杂地伸手摸了摸暗格里那些月事带,很干净很光滑的丝绸,里面填的应该是棉絮,还透着隐隐的艾草香。 她是真的不懂杨之华…… 傍晚时分,在试图借如厕之机逃狱未遂后,云无忧狠狠抓了两把身下干草,焦躁地胡乱扔向前方。 细碎的干草四散飘落,云无忧视线里骤然闯入一张熟悉的脸。 是穿着狱卒服饰的霍冲,正向她走来。 霍冲背后,其余狱卒都三两退去,直到这方天地只剩云无忧和霍冲二人。 云无忧又惊又喜,忙起身走到牢门前,压低了声音跟霍冲说起话来: “段司年让你来的?外面现在什么样儿了?他人呢?” 霍冲点点头:“郡主姐姐,今日小王爷作为晚辈,入重明宫给太后奔丧,结果没多久便被杨皇后找借口扣在宫里了。” “现在良王府被北府兵日夜包围,说是要搜查你盗走的凤印,但有王爷在府中坐镇,他们暂时还不敢妄动。” 云无忧一拳砸在牢门围栏上,粗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吐出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问霍冲: “你现在能不能带我出去?” 霍冲摇头:“外面查得很严,我只能暂时混进来,小王爷让我来牢里看看你。” “他不是被皇后扣在宫里了吗?怎么知道我入狱了?还能传消息给你?”云无忧大惑。 霍冲解释:“良王府在宫里还是有不少暗线的,小王爷这会儿如果想出宫,倒也不难,只是想探明了郡主姐姐这里的境况,再做打算。” 云无忧松了口气,嫌弃霍冲道:“你不早说。”害她白担心一场。 想想也是,良王府要是没点底蕴,霍冲这会儿怎么进得来诏狱。 其实先帝当年拢共就五个托孤大臣,算计得正正好好,一个外戚,一个世家,一个文官,两个段姓宗室。 结果现在原本势最大的岑大将军死了,靖国公只要不涉及江南,事事作壁上观,尚书令赵华倒是忠心耿耿满腔热血,可惜手里没兵,手里有兵的鄢王人又在朔州,京里就剩良王一手遮天了。 这局面简直分崩离析,也不知道先帝当年是否料想过。 “郡主姐姐你开始问得太急了……”霍冲抠了抠后脑勺。 云无忧摆摆手:“行行行,我的错。” 随后正色问霍冲:“段司年要做什么打算?” “看小王爷的意思,似乎是想跟杨皇后耗一耗。” 云无忧皱眉:“他知道杨皇后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我看小王爷好像也不知道。” “那他耗个屁!”云无忧一点不客气:“我都入狱了!兵贵神速,事情越拖变动越大,别最后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何况她身上还有毒,怎么耗?要耗就只能等死。 霍冲却抿抿唇,有些不太赞同:“小王爷要图谋大事,郡主姐姐也该顾全大局,忍一时之辱才是。” 云无忧攥紧了拳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我顾全大局,大局顾全我吗?” “你就跟段司年说我快死了,让他救人。” 霍冲笑笑,一脸不信,还看了看四周,悠悠道:“郡主姐姐这儿可比我上回呆的地方好多了,这么干净,没有老鼠,窗户的位置也好,白日里能透不少光呢。” 都什么时候了说这种废话。 “你要是喜欢,那咱俩现在换换。”云无忧面无表情。 霍冲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是我说错话了。” “那郡主姐姐给我个信物吧,我也好回小王爷。” 云无忧点头,从头上把那只鹤首银簪拔下来递给霍冲: “你身上有没有匕首之类的东西,最好能藏在身上的,给我。” “郡主姐姐要匕首做什么?” “除了防身和杀人还能做什么?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云无忧不耐烦了。 霍冲神色微微一顿,复又恍若无事般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云无忧。 云无忧当即接过匕首,开鞘看了看,觉得还算锋锐,便揣进怀里,又伸出手拉住霍冲,叮嘱道: “让段司年一定尽快,我可等不了,还有,让他别忘了找人去灵泉观,给我母亲报报我的平安,千万别让我母亲看出端倪。” 霍冲颔首,一一应下,转身离去。 云无忧望着霍冲的x背影,闭目攥拳,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厌恶这种无能为力坐等人救的感觉,非常、非常、非常厌恶。 而霍冲离开云无忧视线后,整个人陡然一松,一路畅通地走到诏狱出口,路上还对几个狱卒点头致意,一点也不像他方才对云无忧说的“外面查得很严,我只能暂时混进来”。 他迈出诏狱,也并未踏上去重明宫或良王府的方向,而是走过曲曲折折的一段夜路,在深巷里,停在一间窗上泛着昏黄灯光的小屋前,推开了屋门。 屋内有个布衣打扮的男子背倚桌案,微微垂首,让人看不清长相,他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瘦瘦长长,随烛火轻晃。 霍冲走到桌旁,将怀里的鹤首银簪递给他:“东西拿到了,话也都是按您吩咐说的。” “但郡主姐姐问我要匕首的时候,似乎有点怀疑。” 布衣男子接过银簪,细细把玩着,并未回头看霍冲,只道:“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 “嫌你烦而已,不是怀疑。”布衣男子语气里带了些微笑意:“她这个人,一贯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但……”霍冲有点迟疑:“您教我说的那些话,似乎并未让郡主姐姐对小良王生怨……” “急什么。”布衣男子用拇指在银簪尾部按了按,生生给自己指尖戳出一点血珠来,语气却有点愉悦似的: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种子已经埋下去了,日子还长,不愁没有裂土而出的时候。” 他用指腹捻干净银簪尾端的血迹,扔到桌上:“带去给段司年吧,也让我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说:别担心,劈崔尧的雷在后面,本文不允许有这么得意的男人存在《 》 40-50 第41章 “小王爷,昨日世子妃被杨皇后以偷盗凤印的罪名,关进诏狱了,王爷在王府里,也被北府兵用这个借口包围。” 满室素缟、尸横遍地的月华殿内,扮成北府兵模样的霍冲对段檀道。 情势看似危急,但他们都明白,只要金鳞铁骑还驻扎在西郊,北府兵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段檀一袭素服,倚在大殿中央的金丝楠木棺材旁,神色森寒狠戾,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凤印?倒真是个好罪名。”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杨皇后想要什么。 昨日段檀入宫奔丧,被宫侍引到太后生前的寝宫月华殿,刚踏进灵堂几步,他便察觉不对,但不及退出,满室仆婢便齐齐亮出藏好的短刀向他攻来。 因是奔丧,他身上并未佩刀,所以被这些死士拖住了片刻,以至于殿门也从外面被封堵,而等打斗结束,他算是彻底被困在了月华殿里,比云无忧进诏狱还早。 若不是从前埋在北府军中的暗子悄悄联系段檀,让他能传些消息出去,逐步改善局势,他此番真就被杨皇后瓮中捉鳖了。 “咱们这段时间散布流言的事,怕是已经被杨皇后知道了。”霍冲也立即心领神会,顺着段檀的意思说道。 段檀却没再与霍冲议论此事,而是锁紧眉头道:“你去诏狱中看过曜灵了吗?她现在如何?” 素来冤狱最能折磨人,二十多年前,太宗与先帝两兄弟斗得最狠的时候,连女眷都不放过,圣慧皇后也被人诬陷以巫蛊诅咒之罪入狱。 曾经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来了也敢捅两枪的彪悍女子,因不肯认罪,没几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武艺全废,从此连重物都提不起来。 先帝偷去探她,看见人的第一眼就跪下了,手脚并用爬到她身边,眼里血泪横流,却不敢靠太近,生怕泪水溅到她伤口,也不敢碰人,只咬碎了牙立誓:“他日得志,必惟卿所欲,不相禁制。” 后来若不是当时的中宫和武阳长公主从中斡旋,全力搭救,圣慧皇后只怕活不到封后之时。 段檀对当年这些争斗一清二楚,是知道其中厉害的,所以如今哪怕只是问出这句话,都在心惊肉跳。 霍冲从怀里掏出云无忧那根鹤首银簪,交给段檀,有些吞吞吐吐道:“世子妃……不太好。” 段檀神色骤变,毛骨悚然,几乎要将接过来的银簪捏碎。 他一掌拍翻身旁棺盖,颈侧都爆出青筋,暴喝:“什么叫不太好?你说清楚!” “世子妃怕是危在旦夕,您心里……得早做准备才好。”霍冲避开段檀的目光,看着堂中陡然露出的空棺,面有戚色。 段檀未有丝毫犹豫,一把夺走霍冲腰间佩刀,头也不回地朝殿门口走去,背影比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还要凶煞三分。 “小王爷……”霍冲满脸惊愕地跟了段檀两步。 段檀反手便将刀鞘扔到霍冲脚下,截断他步伐。 下一刻,殿门启,刀光跃,血光烈。 …… 蹲进诏狱的第二天下午,暗格里杨皇后莫名其妙塞进去的月事带派上了用场。 高处小窗上漏出一束盛夏晴光,抛向昏暗的牢狱中,云无忧捂住眼睛陷在一堆干草里,神色恹恹,心绪烦郁。 “蹋蹋蹋。” 狱卒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无忧只当是例行巡视,仍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挺尸。 直到耳畔传来开锁的“啪嗒”声,她才挪开手臂,睁眼看向牢门处:“要提审我了?” 狱卒讨好地冲她笑:“郡主说笑了,皇后娘娘已将案情查明,还您清白了,您现在即可离开诏狱,良王府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接您呢。” 云无忧听了这话,心下大快,所有燥郁顷刻间一扫而光,当即从干草上跃起,边往外走边问狱卒:“现在是怎么定的案?” “崔校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宫里的德子受了飞雪盟反贼的蛊惑,一时鬼迷心窍偷盗了凤印,栽赃给郡主,上午时实在良心不安,已经主动认罪。” “皇后娘娘念在德子迷途知返,尚未将凤印运送出宫,又有侍奉多年的情分,便只将他逐出了宫,永不再用。” 这盗凤印的缘由简直牵强得令人发笑,但结局倒不太坏,所以云无忧尽管不信,也还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走出诏狱的时候,德子已经曝尸荒野,被野兽噬咬得面目全非。 这就是杨皇后的行事风格,也可以说是京中多数权贵的行事风格,这些人总有两套规则,一套冠冕堂皇、宽仁大度,是说给别人听的,一套残酷狡诈、赶尽杀绝,是自己拿来用的。 云无忧不是不明白这些,她失忆前就没少吃这样的亏,失忆后更是对上位者的险恶深有警惕。 她只是总不能把这些和杨皇后联系起来。 诏狱门口,云无忧刚准备招呼两声来接她的霍冲,就看见了正在霍冲身后严阵以待的三个太医、四个婢女以及八抬大轿。 她顿时满脸惊奇地快步走到霍冲面前,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问霍冲: “这什么意思?段司年人呢?我出狱,他自己不来,找这些人来是干什么?给我拜寿啊?” “小王爷这会儿不便前来,就让我带着人和轿子过来了,方便给郡主姐姐治伤,也好挪动。” 段檀今早一人一刀,从月华殿到琅玕楼,杀穿三重宫门,硬是把刀扔到了杨皇后颈侧。 大内禁军虽因为没有明令,不敢真的杀他,但也都不是吃闲饭的,毕竟人多势众,杀杀小良王威风给杨皇后表忠心还是不难做到。 所以段檀掷刀上楼威吓杨皇后的代价,就是自己被削成了血人,现在还晕在床上人事不省。 好在他人事不省前,把关于云无忧的事都细细安排了下去,这才有此刻霍冲带一堆人等在诏狱门口这一幕。 可惜这些对云无忧来说,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你昨天不是见过我吗?我没受伤啊,你看不出来吗?总不能你也失忆了吧?”云无忧甚觉离奇,问霍冲道。 霍冲苦笑:“郡主姐姐不是让我跟小王爷说,你快……咳……了,让他救你吗?” 他在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的郡主姐姐面前,还是忌讳着那个字的。 云无忧登时“啪”一掌拍上自己额头,她重获自由太兴奋,竟然忘了这x茬。 “行,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段司年那边我去说。”她为人从不推脱,这次也很快应下了。 “多谢郡主姐姐。”霍冲对云无忧深深一揖。 云无忧看向不远处霍冲常骑的大黄马,拍拍他肩膀道:“别这么客气,本来也是我的事儿,不该牵连你,这边轿子就留给你坐吧,你享受享受,我先走了。” 语罢她就飞身跃到霍冲的大黄马前,匆匆策马而去了。 她动作快到霍冲站在原地直接懵了一瞬,回神后望着那一人一马也不知该作何神情,说实话,明明霍冲自己也是兵,但有些时候面对云无忧,还是会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感。 云无忧飞马回到良王府,王府外围着的北府兵早都撤了,她本来想先去跟段檀见个面,把事情都说清楚,然后再去灵泉观找母亲报平安。 谁知刚走到小花园的假山旁,就听见远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几个人激烈的争执声,云无忧脚步一顿,当即转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来处疾步走去。 一条路越走越熟,前方那院子……那分明就是戚娘和阿宁的居所! 阿宁嘶哑的啼哭声愈发清晰,云无忧心在胸腔中猛跳,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飞一般闯进门户大开的院落里,急得人都差点摔一跤。 此刻院落中央的厢房前,戚娘将小脸烧得通红的阿宁死死抱在怀中,她额上汗珠不断滚落,发髻凌乱,后背抵着门柱,竭力躲闪着所有将手伸过来的仆妇。 林管家眉头皱成川字,站在阶下苦口婆心地劝戚娘:“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该明白这痘疮的厉害!” “王爷亲口下的令,小郡主必须挪出去,你在这儿耗着,回头传到前院惊了王爷,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那就惊扰王爷吧!我来担待!”戚娘素日最是稳重,这会儿显然被逼急了,音调高亢破碎得不成样子,眼里全是穷途末路的绝望。 云无忧过去一把掀开那群围着戚娘的仆妇,挡在戚娘和阿宁身前,看向林管家:“你们都给我住手!” 林管家一看见她,立马急道:“世子妃快别离那么近!当心被传了痘疮!” “阿宁得了痘疮,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挪出去?外面能比得上王府医药齐备、照料精细吗?她还不到两岁,让她带病出府,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云无忧并不闪避,横眉冷对,又急又怒。 据母亲所说,她进京城第一年就得过痘疮,所以如今哪怕靠近些也无妨。 “她不出去,要的就是王府里其他人的命!”良王沉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而伴随着他话音,几个佩刀带甲的护卫也闯进了院落中,明显是要来硬的。 云无忧岂容他们为所欲为,立刻护着戚娘和阿宁,在院里跟他们动起手来。 与此同时,院子外围有个小厮伸长脖子看了看情况,匆匆转身跑去给段檀报信了。 卧房床榻上,段檀才睁开眼没多久,面色惨白如死,双唇黯淡发青,整个人连意识都不甚清晰,可听了小厮的话,还是强撑着下地穿戴,随小厮走向正发生冲突的院落,想为云无忧解围。 段檀到院门口的时候,良王早已经进去了,他似乎被云无忧气得不轻,在院里厉喝:“孤的王府!孤的女儿!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云无忧很快回嘴,下人们也纷纷劝解,一片混乱嘈杂。 听到云无忧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的声音,段檀心下略安,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凝了凝神,迈步进院。 皂靴刚踩过院中落叶,他便听见戚娘决绝而凄怆的呐喊: “世子妃,那天你问我的事,我今日告诉你!” “林安的确是王爷的孩子!” 院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段檀耳畔嗡鸣,眼前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低头咳了一大口血出来,自己却毫无所觉似的,推开过来扶他的小厮,踉踉跄跄走向戚娘,问她: “你…你刚才说什么?” 语气茫然,音调破碎不成形,却也有着死一般的沉重——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的情节将进入刺激战场,路边的男人不要捡之亡夫的身份会创死所有人吗? 第42章 “段司年!”原本挡在戚娘身前的云无忧身形一转,单手扶住了唇角染血的段檀。 段檀死死攥着云无忧的胳膊抬眼看她,眼底猩红,神色异常可怕,但细看之下却又藏着几分仓惶胆怯。 他牙关紧颤,唇齿几次张合,似乎想质问云无忧些什么,可最后只是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气音,微弱如兽类濒死时的呜咽。 简直可怜得云无忧心都碎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檀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戚娘打断了。 “林安已经死了,王爷一定还要再杀死一次自己的儿子吗?!” 而且,其实是唯一的儿子了。 戚娘泪如雨落,抱着怀中哭声渐弱的阿宁膝行至良王身前,将孩子捧给良王看。 良王仿佛怕被孩子烫到般向后撤了半步,一向冷硬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出一点慌乱:“你的话,孤听不明白。” 戚娘惨然一笑,解释给他听: “三年前,小王爷认祖归宗后,您为避免旁的子嗣威胁小王爷地位,日后生出夺嫡之乱,便放话说您只会有小王爷这一个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动摇小王爷的世子之位。” 不止如此,还是为了取信于先帝,让先帝相信段檀真的是良王之子,但此事涉及段檀身世,戚娘到底谨慎,所以尽管已是痛极哀极,也并未出口。 “从此,您身边女子,一旦有孕,都会被强行灌下汤药,堕掉腹中胎儿。” “而当年影卫尚未解散,影十一发觉自己身怀有孕,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借最后那次的刺杀任务,假死遁逃,她入影卫前的名字,就叫林寻。” 良王神色惊疑:“影卫都身负阎罗引之毒,旬月内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她怎么可能生下……” “中毒者身怀有孕时并不会毒发,因为那毒会转移给孩子!可怜林寻当年不知,还以为是自己侥幸,无意间化解了阎罗引……”戚娘打断了良王的质疑: “而这一点,是两年前影卫解散,尽数转入王府后,您让我处理影十六,也就是阿宁生母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影十六在刀枪血雨里奔波多年,满身旧伤暗疾,好不容易瞒下这个孩子,生出来只看了一眼,就断了气。” “阿宁也只在她腹中呆了七个月,刚生下来的时候,简直老鼠一般大,我实在不忍心,便斗胆欺骗您阿宁是个女儿,想让您将他留下。” “我将阿宁抱到您面前的时候,您虽然看都没往襁褓中看一眼,但听说是个女儿,果然将她留下了……后来我在王府中多方周全,您又常年驻扎燕州,此事便瞒到了如今。” 良王默然。 影卫是当年大太监费琢留下的势力,靠一种叫做阎罗引的南疆奇毒操纵。 这阎罗引最初是来自于穆元太后,她出身南疆一个已经断了传承的古老家族,当初不知怎的嫁给了太祖,夺天下时也用自己的毒术帮过太祖不少,但毕竟是诡道,自太祖死后,她自觉此举有伤天和,便不再用毒了。 只是她虽不再用,却将族中最宝贵的毒方传给了亲儿子们,太宗和先帝手中都有阎罗引的毒方,太宗又传先太子,便有了费琢手下的影卫。 八年前费琢松丘刺杀先帝失败后,余下的影卫就尽数到了良王手里,为他所用,直到段檀认他为父,他熬炼段檀半年多,便将影卫都交给段檀了。 而段檀接手影卫没多久,就因为不愿用毒,将影卫给解散了,全放进良王府里养老。 此时一旁的段檀听清来龙去脉,总算是回了魂,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身形晃了晃,靠倒在云无忧身上,凑近她耳畔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林寻是女子?” 云无忧小声道:“这事从我进京开始就是故意让所有人误会的,方便解释,也免去很多麻烦,后来……后来你又没问,我就忘了说。” 段檀将手臂穿到云无忧腰侧收拢,控制着力道拧了她一下后把人抱紧,又眯着眼睛在云无忧身上蹭了蹭。 云无忧拍拍段檀的手,拍不掉,叹了口气,目光悲悯,望向戚娘,又瞥见她身前的良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 也不止是愤怒,更有极度的x鄙夷与深寒的警惕。 方才戚娘那些话,如毒针一般在她脑中反复穿刺,直刺得她头皮发麻、心尖紧颤,现在良王在她眼里,无异于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眼前不由自主闪过林寻模糊而温善的笑脸,又无法抑制地从林寻再想到那些她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些或许和林寻并肩战斗过的姑娘们,她们该是在怎样的绝望中被迫饮下汤药,挣扎着承受骨肉剥离的剧痛与心死。 她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喜欢看话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怕冷?会不会也有着像林寻一样的好脾气?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但云无忧没法知道了。 因为这些活生生的女子,就因为一个可笑的、未知的“世子之位”“夺嫡之争”,便被良王如同碾死蚂蚁一般,碾掉了半条命去,生死难料。 这会儿戚娘将阿宁抱回怀里,正流着泪教他:“阿宁,叫父王。” 什么父王?他也配?不过是个被权力腐蚀了心肠、泯灭人性的畜生! 云无忧咬着牙,将视线落在戚娘怀中气息微弱的阿宁身上。 阿宁只皱着烫红的小脸哭。 戚娘仍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他。 终于,阿宁口中模模糊糊地发出了“父王”两个字的声音。 这声音细如蚊呐,却如惊雷般炸响在良王耳畔,他脸上神色变幻,最后沉着脸道了句: “今日之事,府外若有只言片语,在场谁也别想活命。” 众仆婢护卫纷纷下跪叩首,指天立誓。 良王匆匆拂袖而去,没说要继续将阿宁挪出府,也没说不挪。 但没多久,一列太医便进了小院,戴面巾的戴面巾,戴手套的戴手套,全都防护齐全,看样子是要全面为阿宁看诊。 云无忧见状总算是稍松了口气,遂推开段檀,将戚娘拉到一旁角落里,对她道:“这些事你早该告诉我,我早早想办法送你们出王府,该多好。” 戚娘拭了拭眼角泪痕:“事情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而且……孩子也需要父亲。” 云无忧被这话气得深深呼出一口气,恨不得抓着戚娘的肩膀摇醒她,低吼道:“需要什么!这种管不住自己的禽兽父亲还不如死了! 当年是他自己放出的话,说不要别的孩子,那他为什么还要碰女人? 要是实在忍不住不碰女人,那就自宫啊!凭什么要一群无辜的女子为他的放纵承担代价?!” 她甚至拿自己做例子:“而且孩子没爹又怎么样?你看我就从小没爹,还不是长得很好!” 戚娘只用一种看不懂事孩子的目光看她。 云无忧跟她对视半晌,也没办法了,叹了口气问她:“你也是当年的影卫吧?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戚娘点点头:“去年有幸遇到神医雪姑,拜她所赐,我的毒已经彻底解了。” “那阿宁怎么还……我看他之前毒发时跟安儿差不多啊?你们不都是中的同一个毒吗?怎么没为他解毒?” 戚娘耐心解释: “阎罗引之毒源于南疆,出自穆元太后之手,如今只有大央皇室知晓毒方,毒性复杂,当年雪姑也是研究许久,才制出能根除此毒的解药,药性有些猛烈,孩子怕是受不住。 雪姑在我这儿留了解药的药方,她说,至少要等阿宁满了十岁再服,方才稳妥。” 云无忧想到林安,难免怅然:“要是安儿能撑到这会儿,或许也……” 想起林安数病齐发时痛苦的样子,她还是说不下去了。 戚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问云无忧:“你之前说过能为林安解毒的那个好心人……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云无忧眸光一沉:“不知道,但依你方才所说,那人应当与大央皇室脱不了干系,想来我是被骗惨了。” 戚娘闻言在她脸上打量半天,拉过她手腕号起脉来,没多久便低声开口:“阎罗引之毒。” 戚娘拧着眉头道:“你确实被骗惨了。” “还好你有解药。”既已寻到解法,云无忧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倒不怎么沉重。 戚娘拍了拍她肩膀,神色无奈: “说起来,雪姑救你两回了,我听说大约十年前,你也是因为病重才遇到雪姑,雪姑不仅治好了你的病,还认出了你的胎记,将你带回了京城的程家。” 云无忧惊奇:“雪姑怎么会认得我的胎记?” “她曾经是你母亲身边的侍女,虞朝末年时,随你母亲在军中当过军医,后来天下大定,先帝即位没几年,她便拜别你母亲,四处云游去了。” “真是奇女子。”云无忧脱口赞叹。 戚娘笑了笑,许是因为疲惫,面色有些虚弱,向云无忧侧后方抬起下巴:“好了,小王爷一直往这儿看,脸色不太好,你快回去找他吧。” “他哪天脸色好过。”云无忧嘟囔了一句,但想到段檀不久前才吐过血,还是转身回去寻他。 “你得过痘疮吗?一直呆在这屋里也不怕染上病?”云无忧眉头紧蹙,略瞧了瞧床那边被太医们团团围住的阿宁,旋即一把攥住段檀的手腕,拽着他就往门外走。 段檀任由云无忧拽着跨过门槛,苍白的脸上却没什么不悦,反而完全顺着她的力道,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微小的、近乎纵容的弧度。 “得过,不要紧的。”段檀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病中的疲惫,和被爱人紧紧牵着的安心。 然而下一刻,他目光无意间扫过云无忧身后,却见她下半截衣裙上,缓缓洇开了一片深色的血迹! “你受伤了?!”段檀猛地停在原地,反手扯了云无忧一把,云无忧也随之停下脚步—— 作者有话说:路边的男人不要捡,但路边的女人可以捡(5u点头) ps:良王的本质是个类似于《赵氏孤儿》里程婴一样的人物 第43章 走廊下,段檀神色带着点惊惶,急切地俯身,伸手便向云无忧身后那块染血的衣料探去。 “我没受伤!”云无忧被段檀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挡开他的手,整个人都向后跳了一步。 “你没受伤这里是什么?”段檀声线紧绷,死死盯住那片仍在扩大的血迹,攥紧了拳头,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啊?”云无忧本来紧张地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看清位置后顿时笑了声,不在意地摆摆手:“……应该是月事,难怪你不认识。” “我还以为……”段檀神色终于松懈,直起身,声线略微干涩,仍残留着些许后怕:“还以为你在诏狱中受刑了。” “没有的事,”云无忧直接坦诚道:“快死了什么的都是我让霍冲骗你的,想让你尽快救我。” 段檀默了一瞬,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本就重伤,刚刚心绪又几次大起大落,头脑昏沉纷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什么。 云无忧见到段檀的神情,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怎么?救我耽误你的大局了?” “没有。”虽不知云无忧为何突然这么问,但段檀几乎是立刻便否认,牵起云无忧的手放在掌中细细摩挲,声音异常坚定:“你平安就是最好。” 云无忧打量了段檀片刻,目光停在他泛着惨白的唇上,反手回握段檀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探上了段檀浮着薄汗的额头,手背触到一片热烫湿腻: “还说我呢,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了?刚都吐血了。” “吓到你了?”段檀用脸去蹭云无忧的手,往日总是倨傲凌厉的凤眸因发热而蒙上一层水雾,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病弱的绵软。 云无忧顺势摸摸他的脸,以作安抚:“我每月都要见血,有什么好被吓到的?” 段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过来云无忧指的是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窘迫,斟酌半晌,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是好。 没料想云无忧却陡然转了话头:“对了,杨皇后突然放我出狱,跟你的伤有关系吗?” “没关系,我用别的东西跟她换你的。”段檀避开云无忧探究的目光,刻意轻描淡写道。 云无忧收回手,执着地追问:“什么东西?” “不重要。” 云无忧不满:“你拿我当傻子?” 能平息这么大一场风波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 段檀轻轻咳了咳,视线投向云无忧身后被月事染成深色的那处衣料,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要是再不回房整理换洗,我真要拿你当傻子了。” “你就瞒着我吧。”云无忧撇撇嘴,看在段檀身上有伤的份儿上,放弃了追根究底,但也没善罢甘休x: “你要把我排除在你的大局之外,可以,但从今往后,别再让你的大局牵连我了,我一个良民,真不想每天活得提心吊胆生死未卜的。” 云无忧官都顺利辞掉了,整个人无权无势,杨皇后在她身上分明什么也图不到,却肯费大功夫陷害她进诏狱,显然是冲着跟她息息相关的段檀和良王去的,她此番完全是无妄之灾。 段檀神色骤然沉寂,浓长的眼睫半垂,在眼下投出两片晦暗的阴影,良久,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是我没保护好你。” 一听这话,云无忧心底那股从入狱开始就存在的躁意迅速滋长,脱口而出: “少扯这些废话,没有你我根本不需要保护。” 尾音未落,她就意识到这话说得可能太重,看见段檀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摸了摸鼻子,立马放缓语气补救: “你……你别太上心,我不是在怪罪你……” 云无忧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真切的倦意,叹气道: “主要被人算计陷害真的很烦,我就想踏踏实实过点好日子,跟母亲,跟你,跟阿宁,跟戚娘,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段檀一动不动,定定盯着地面,神色难辨。 云无忧知道他这个人心窄,怕他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于是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硬,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声音轻软地哄: “我先去收拾收拾,等会儿那些太医如果出来,你记得让他们给你也看看,毕竟刚吐了血,不是小事。” 血都爬到大腿了,她也确实是无法再忍受,话说完就窜到院子里东厢房去整理换洗了。 段檀却一直在原地站着,直到有太医过来给他行礼,神色为难,吞吞吐吐的:“小王爷……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檀掀起眼皮看向他:“说。” 太医以目示意院子西南角的隐蔽处。 二人抵达角落,太医摘下面巾,颤颤巍巍地擦了把汗,战战兢兢道: “小王爷,这阿宁小少爷本就有不足之症,还身负奇毒,此番痘疮更是雪上加霜,小少爷纵能挺过眼前这道坎,往后也需用山参灵芝等奇珍日日温养着,可即便如此……” 太医声音滞涩,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挤出细若蚊蝇的一句判词:“……怕是也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 段檀默然良久,掐了掐眉心,神色疲倦:“知道了,我会找人禀明父王。” 太医如蒙大赦,千恩万谢,躬身就想退走。 “等等。”段檀叫住了他,语气又沉又冷:“此事不得有一字传入世子妃耳中。” 太医忙不迭点头,又等了一会儿,见段檀没有别的吩咐,这才离去。 段檀独自立在角落,负手仰头,望着墙头枝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槁黄叶,眉目恹恹,久久未动。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云无忧忽然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头来,扑闪着眼睛,熟稔地环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段檀闻声低头,掐了把云无忧的脸,语气听不出波澜:“看雀儿叼树枝。” “哪呢?”云无忧仰起脸,探着脑袋四处望。 “飞跑了。”段檀自然地牵起云无忧的手,欲往院外走。 云无忧却停在原地,拽住了段檀:“我觉得咱俩还是先别出去吧。” 段檀回头,眉峰微蹙,带着询问。 云无忧一脸认真:“阿宁得了痘疮,这病会传人,咱俩刚都跟孩子离得近,又在屋里呆了许久,虽然也都得过了痘疮不怕这病,可院子外面有的是人没得过,万一被咱俩不小心过了病气,那多不好。” “反正你也要养伤,依我看,不如就将这小院暂且封起来,咱们都住下,一则我能就近照看阿宁和你,二来太医问诊、药房送药也便捷。 再者,从此出入只限必要之人,若真有人不慎染疾,立时便能察觉,迅速隔绝救治,也不至于殃及他人。” 段檀颔首,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突然冒出来一句:“那我们住一起?” “这院子里就东厢房空着,咱俩不住一起还能往哪儿住?”云无忧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倒显得段檀这话像是多余问了。 段檀的话也确实是多余问了,因为东厢房分了里屋和外屋,云无忧显然是要一个人占据里屋,他自然就只能退避外屋,跟分居区别其实并不太大。 而云无忧找机会从戚娘那里悄悄解了阎罗引之毒后,人也松快很多,每日跟戚娘轮流照看阿宁,不时跟戚娘灌输她的大道理: “你看,阿宁有我们这两个母亲尽心尽力,还有什么不足的?有没有父亲根本就不重要嘛。” 戚娘听多了也不爱搭理她,只敷衍着嗯啊答应,表示自己听到了,事实上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段檀,对阿宁的态度透着古怪的疏离,几乎从不往阿宁房里去,去也都是找云无忧,跟阿宁基本隔三丈远,俩人连面都见不着。 几日后一个夜里,天色忽变,狂风骤起,暴雨肆虐。 小院里的花草树木顷刻间就被雨点打得噼啪乱响、七零八落,屋檐上的水也跟泄洪似的一刻不停,卯足了劲往下冲,激起满地土腥气。 从厢房的窗户里往外看,一片水蒙蒙,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有电光闪时,能让整个院子略亮一亮。 雷声轰隆里,云无忧从床上被炸醒,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朝窗扉处望了一眼,本想窝回床里继续睡,但又想起阿宁还小或许会怕,随即点上灯,披了衣服想去看看阿宁。 谁知门一打开,外面竟是一身寝衣、正欲敲门的段檀。 夜色昏沉,他高大的身影直直立在飘摇的灯影里,一只手还维持着悬在半空、将叩未叩的姿态。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眼里还带着困倦的湿意,问他:“你也被吵醒了?正好,一起去看看阿宁?” 暴烈的风雨声中,她的语调还带着刚睡醒的温软黏糊。 段檀却缓缓收回了自己抬起的手,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无忧:“打雷了。” “我听见了。”云无忧歪头,显然没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废话般的陈述:“雷声很大,而且还在打,所以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孩子,他恐怕会被吓到。” 段檀非但没动,反而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啊。”云无忧一脸莫名其妙。 “我觉得你或许害怕。”段檀一把揽住云无忧的腰,将她往房里拖,门扉在他身后被踢合,发出一声闷响,隔断了门外的风雨喧哗。 “我觉得你或许有病。”云无忧被他拽了个趔趄,却没挣扎,懒懒散散地顺着他的力道退到床边坐下,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曳曳灯光中,段檀坐在云无忧身侧,扯开了自己寝衣的襟口,给云无忧看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 云无忧目光随着段檀的动作落在绷带上,迟滞了稍许,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哦,你的确有病。” “但是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云无忧很费解,困意被段檀这些没头没脑的举动搅散了大半。 她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认真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于闪电明灭中愈发显得英挺凌厉的俊脸: “外面雷雨交加,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孩子,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段檀搂住云无忧,头埋在她颈侧,闷声道:“我要你陪我。” “不是。”云无忧无奈地笑了声:“你多大阿宁多大?这大雷雨天的,我不陪孩子在这儿陪你,像话吗?” “他还有戚娘,我只有你了。” 云无忧轻叹一口气:“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段檀很不讲道理的突然用力,和云无忧一起向后栽倒进柔软床榻里。 云无忧枕在锦被上跟段檀大眼瞪小眼瞪了良久,忽然在一瞬间大彻大悟: “段司年,你怕打雷啊?”—— 作者有话说:啥时候能写到5u恢复记忆啊急急急 第44章 云无忧话音未落,段檀便近乎凶狠地猛然将她拉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让云无忧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窗外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夜幕,轰隆雷响紧随其后,狂风骤雨像来打家劫舍的不速之客,猛烈敲打着紧闭的窗扉。 段檀抱着云无忧的身体有一瞬绷紧。 “段司年?”云无忧被段檀勒得有点疼,费力仰起头,借着闪电森冷惨白的余光,看清了他紧闭的双目和微微x发颤的长睫。 真的怕打雷啊…… “好了,松开点,我不走,我陪你。” 云无忧的心瞬间有了偏向,罢了,阿宁那儿还有戚娘,于是她放缓了声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用手轻轻拍抚段檀僵硬的后背,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大型猛兽。 掌心下,段檀起伏的脊骨清晰可辨,隔着薄薄寝衣,他身体的温度甚至略有些灼人。 但他听到云无忧的话后非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臂膀,让云无忧在他怀里陷得更深。 云无忧无声叹了口气,不再试图挣脱,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能更舒服地被他抱着。 段檀随之而动,湿热的呼吸打在云无忧耳侧,烫得她心尖酥麻。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弱,段檀似乎也一点点松懈下来。 “我母亲……”段檀声音轻如睡梦中的呓语,几乎被残存的雨声湮没: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去世的。” 才貌双绝的名门闺秀,心高气傲的世家贵女,在不见天日的掖庭里被磋磨了十多年,得知自己竟被一个卑贱的阉人觊觎后,终于不堪重负,悬梁自尽。 她死那年,段檀才十一岁,连把她已经僵冷的尸体从梁上抱下来都做不到,只能蜷在角落里整整一夜,在雷电风雨中,静静盯着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的母亲。 她对段檀其实并不好,段檀也以为自己对她早没有了任何期望,可那一夜过后,段檀的世界还是随她一同死去了。 要不是如今怀里这个人…… 段檀垂眸,看向脸上流露出黯然之色,正踌躇着开口的云无忧。 而云无忧张了张嘴,终又闭上,在这种段檀将心剖开给她看的时刻,说什么她都觉得苍白无力。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只是更紧地回抱了段檀,用自己的体温去贴近他、包裹他。 “你别太伤心,都过去了。”说出这种徒劳安慰话的反而成了段檀。 “少胡扯!”云无忧才不信,重重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语气难过得几乎带着点哭腔了: “怎么可能过去呢?明明该伤心的人是你才对,你别骗自己,也不要逞强,这样的事,一辈子过不去也没什么的。”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因段檀一句话,就为他哀痛至此。 云无忧一只手掰过段檀的脑袋,认真看着他双眸: “以后你要是害怕了,可以对我直说,不用像方才那样拐弯抹角,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评判你,更不会因此轻视你、伤害你。” “我会永远最偏心你的。” 她对承诺素来谨慎,此刻也用上了“永远”和“最”这样的字眼。 段檀定定注视着云无忧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心底喟叹,这样的好梦,真希望一生都不要醒来。 “你不偏心我也没关系。” 太好的东西,段檀是不敢奢求的,所以他道:“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永远陪着我,别再扔下我一个人。” 其实于他而言,这也好得有些过头了,可这已经是他用最好的那个去换的了,所以……还是可以期盼一次的吧。 云无忧与段檀十指相扣,神色坚定,气势如虹地许下豪言壮语:“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最偏心你。” 有泪划过段檀眼角,又被云无忧轻柔吻去了。 二人之外的天地,电光雷鸣都已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院中回廊下,阿宁和戚娘所住的厢房窗扉处,良王披着蓑衣,如同一尊寂静而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听着房中戚娘温柔的、慈爱的、哄孩子睡觉的哼唱。 直到再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传入耳中,他才默然转身,山岳般的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 谁也没想到的是,一个雨夜,一次风寒,竟会要了戚娘的命。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和低热,大家都以为是照顾阿宁劳累兼雨天受了凉,她自己也没太上心,只让太医开了几副寻常的驱寒药。 岂料不过两三日,病情便急转直下,低热转为持续的高热,咳嗽也变得撕心裂肺,痰中带血。 平日健朗能干的一个利落人,转眼就被病魔摧垮,脸颊灰暗,眼窝渐渐陷下去,连呼吸也费力,精气神都衰败殆尽。 太医们轮番诊治,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凝重,最后只唉声叹气地做出定论:“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最后的时日里,云无忧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戚娘床边,看着戚娘痛苦地挣扎咳血,看着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看着她眼中那坚毅慈爱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在提起阿宁时,才略亮一亮。 这日暮色四合,昏黄晖光无力地爬上病榻,映照在戚娘已有死气的面颊,她似有所觉般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内缓缓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在身旁那张写满悲戚的脸上。 “曜灵……”她的声音虚弱嘶哑,精神却回光返照般好了许多。 “我在。”云无忧立刻俯身凑近,紧紧攥住她枯瘦无力的手掌,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她已经历过几次至亲离世,太知道人将死时是何种模样了。 “阿宁……”戚娘又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云无忧抹了把眼睛:“我去把他抱来给你。” 她转头欲走,却被戚娘捏住了手:“咳咳……别……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你是他母亲,他怎能不来见你最后一面?”云无忧回握住戚娘的手,字字恳切,心如刀绞。 戚娘却望着她,眼里是重病之人难得的清明,执着地、坚定地、缓缓地摇头。 云无忧难以违逆戚娘的意愿,只得颓然作罢,坐回了原地。 “曜灵……这个王府里,我最相信,也最能托付的人……就是你,阿宁他、他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戚娘话里,带着浓郁的托孤意味。 云无忧对她话中之意心领神会,当即向戚娘承诺:“你我就是他的母亲,你放心,对我来说,阿宁早就跟安儿没有分别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抚养成人的。” “阿宁交给你……我自然放心,但……”戚娘面上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她艰难地喘息了一阵儿,才又开口,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要将云无忧整个人都穿透: “但你这个人……有时候锋芒太利……咳咳……难免、难免偏激。” “那日之后,你、你心里一直对王爷有恨,我看得出来……” 云无忧抿了抿唇。 “别恨王爷……他、他有他的苦衷和道义……”戚娘握紧了云无忧的手,苦心相劝。 云无忧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可胸中那股愤懑最终还是冲破了一切,她咬着牙道: “那又怎样,他的苦衷和道义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牺牲无辜婴孩,来慷女人之慨?” “你……咳咳。”戚娘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血沫溅在枕畔,简直怵目惊心。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云无忧声音颤抖,双目含泪,慌忙用手帕擦去她唇边颈间的血渍。 戚娘缓了一会儿,呼吸平稳不少,眼角却涌出大颗的泪珠:“你再恨王爷……他、他也终究是阿宁……和小王爷唯一的父亲……你总要、总要为他们着想……” 云无忧默然不语,在戚娘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拳头。 戚娘看着云无忧,濒死的虚弱神色里,充满了深切的哀求。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云无忧的手腕:“曜灵……算、算姐姐求你……别杀王爷……别让阿宁、让阿宁没有父亲……” 戚娘不愧做了几十年的影卫,这段时间,段檀与云无忧日日相对,都没发觉云无忧压在心底的、对良王深刻的杀意,她却对此一清二楚、洞若观火,甚至在这最后时刻,不惜以命相挟,试图化解。 云无忧霎时心头大震,眼泪也落了下来:“你这算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我甚至、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完整的名字……你却跟我说这个……” “曜灵……答应我……别杀王爷……答应我……” 说到最后,戚娘已经气若游丝,眼神也渐渐涣散,却始终牢牢抓住云无忧的手不肯放开。 直到云无忧终于承受不住,无法招架地点头,她才手掌一松,嘴角x扯起一抹微弱而安心的笑意,目光转至门外阿宁所在的方向,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阖上了双眼。 云无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扑倒在戚娘身上,紧紧抱住那具不会再有任何回应的躯体,放声痛哭。 这个刚刚死去的女人,独自在黑暗里护着一个孤儿,艰难行走了那么久,面对多少风雪都不曾后退,却倒了在黎明已至、天光大亮的时候。 而云无忧甚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的名字。 此时院落中央的厢房内,正被奶娘哄着喝药的阿宁,不知为何突然打翻了药碗,也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奶娘自然是仔细地哄着,没有丝毫不周。 可这世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带他来到人间的生母,对他爱逾生命的养母,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迟一点,天上见 第45章 戚娘下葬那晚,云无忧托人为她点了满城的孔明灯。 云无忧问过段檀,段檀说戚娘当年是被遗弃街边的女婴,自幼便入了影卫,没有名字,连“戚”这个姓,也是因为她当年在影卫中被叫做“影七”。 云无忧听后默了很久,有一把刀在心中挥舞无数次,却不知该挥向何处。 但总得做些什么,所以她为她彻夜燃灯,她要这京城有一个夜晚,只属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明灯照夜,人人争仰。 京城的街巷、楼阁、水岸,无数人驻足抬头,惊叹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良王府中,云无忧牵着病愈的阿宁,在院落中央也升起一盏灯火,看着它在猎猎晚风中飘晃而上。 段檀走到云无忧身侧,云无忧看了他一眼,俯身抱起阿宁,忽然问他道: “你父王为何就认定了你当世子?” 段檀神色顿了一瞬,若无其事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云无忧接着问:“他是很爱你母亲吗?” 但这次不等段檀回答,云无忧嘴角便扯起一抹冷嘲的笑:“会肆意践踏其他女子的男人,怎么可能真爱一个女人。” 她抱着阿宁转身离去,只留下段檀在原地。 …… 七月末,云无忧孤身赴飞雪楼,泄露了良王八月二十将轻车简从去往绍陵祭拜穆元太后的消息,获得一份对她已然无用的阎罗引解药。 她是答应过戚娘不杀良王,但她可没答应过不让别人杀良王。 而且这种级别的刺杀,飞雪盟盟主只要想得手,定不会用普通盟众,最后必是大央皇室之间的狗咬狗,云无忧乐见其成。 至于段檀,云无忧既然没有因为良王迁怒段檀,同样的,也就不会因为段檀而宽恕良王,只不过作为妻子,良王若死……她会慰藉段檀的。 从飞雪楼离开,云无忧赶往紫藤院见谢绥。 谢绥眼尖,云无忧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他发觉,他当即放下唇边正待吹奏的笛子,从廊下起身,快步走向云无忧迎道: “稀客呀,九十三秋不见,你可算是想起我了。” 云无忧没听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绥笑眼弯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云无忧也笑了声:“你算数还挺好。” 谢绥很自得似的:“那是当然,在沧州的时候,你但凡摆席宴客,哪回不是我算的酒菜钱。” 云无忧摸了摸鼻子,并没跟他忆往昔。 谢绥看出她不想接这个话茬,神情有一瞬落寞,但很快转而关切道:“诏狱那段日子,你没受什么苦吧?” 云无忧摇摇头:“就呆了一天多,能受什么苦。” 更别说诏狱里还有杨皇后给她的特殊优待。 谢绥见她神色轻快,完全不像受过磋磨的样子,彻底放下心来,调笑道:“也是,我还没来得及救你,你就出狱了。” “对不住啊,让你没了逞英雄的机会。”云无忧跟着凑了个趣儿,但很快转入正题:“我这次过来,是想问你要忘忧散的解药。” 谢绥刻意叹了口气,作失望状:“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为了忘忧散的解药,你也不会来找我。” “少在我这儿装痴卖傻。”云无忧一点不吃谢绥这套:“之前可是你自己说,让我想要解药就过来找你的。” “好吧。”谢绥歪了歪头:“可是解药现在不在我手上,怎么办?” 云无忧眉头一沉:“你什么意思?玩儿我?” 谢绥嘴角噙着笑意:“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千龄哥哥,我带你去拿解药,如何?” 云无忧面无表情:“千龄哥哥。” “曜灵妹妹~”谢绥嘴角快咧到后耳根了,尾音能拐十八个弯儿:“你听听咱俩的字多般配,真是天作之合。” “带我去拿解药。”一个称呼而已,又不会掉块肉,要是能换来解药也算值得,云无忧懒得跟他计较。 “别这么冷淡嘛。”谢绥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我比你还小几个月呢,你叫我一声哥哥,可是你占便宜。” 云无忧不吭声了,冷脸看着他。 谢绥立即识相收敛,朝院外迈步:“走吧走吧。” 二人抵达襄侯府,谢绥自报家门,顺利被家丁引到前厅,见到了襄侯慕容霸。 慕容氏祖地在燕州西北部的龙城,他们家的人容貌有点类似北戎人,都是高鼻深目宛如刀削斧凿般的深邃长相。 民间常有传言说慕容氏早先本就是北戎人中的一支,是后来才归化的中原。 慕容家绝大部分人都对此传言深恶痛绝、坚决不认,谁敢在他们面前说这话,谁就别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龙城慕容氏如今的家主,有开国之功的襄侯慕容霸,今年快七十了,他年轻时虽为武将出身,但也是精瘦类型,没养出多少膘,又是长脸,如今人一老,脸上皮肉耷拉下来,眼窝又凹陷,就显得更锋利更深邃,看着比年轻时还要凶悍。 好在老头儿虽上了年纪,却也算是老当益壮,精神看着比小辈还好,见了谢绥十分亲热,嘴里贤侄长贤侄短的。 贤侄跟他寒暄了两句,他看向贤侄身边的年轻女子,笑呵呵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龙城临近北戎人的地盘,民风淳朴,礼教不太约束,比京城开放随意许多,所以这会儿慕容霸并不觉得一对年轻男女结伴到访有何稀奇,也并没妄自揣测面前这二人的关系,只是单纯的询问。 谢绥向他介绍云无忧:“这位是昭平郡主,侯爷应当听过她的名头,晚辈就不多赘述了。” 云无忧随之抱拳道:“见过襄侯。” 云无忧举止干脆利落,言辞不卑不亢,本没什么差错,但慕容霸却不知为何,嘴角陡然压了下去,态度也冷淡许多:“不知二位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云无忧和谢绥悄然对视一眼,都对慕容霸突然的变脸摸不着头脑。 但长辈问话还是要回的,何况还是问他们的来意,于是谢绥道:“晚辈此番叨扰,是为求取忘忧散的解药。” 慕容霸颔首:“原来如此。” 而后冷冷开口:“实在不巧,劳二位白跑一趟,这解药此番怕是不能给。” “侯爷……”谢绥还想再争取一二。 慕容霸却直接把话说死了: “贤侄,老夫并非是不肯卖你靖国公府的面子,这解药今日如果是贤侄你一人来求,那老夫自是双手奉上,绝无犹豫,但若加上你身旁这位,哼!” 他倒是个不藏着掖着的直脾气,明摆着看不惯云无忧。 云无忧皱眉问道:“不知晚辈何时得罪过侯爷?” “这就要问你那个师傅了。”慕容霸神色冷硬,起身离开:“老夫失陪。” 慕容霸拂袖而去后,几个丫鬟上前,想引云无忧二人坐下喝茶。 云无忧又不差这口茶,何况慕容霸明显与平溪居士不睦,她再呆在襄侯府就是给自己添堵,遂带着谢绥转身离去了。 二人在附近的窄巷里,找了个阴凉隐蔽处席地而坐。 “千龄哥哥,说好的解药呢?”云无忧语气凉飕飕的。 谢绥也甚觉没脸,双手捂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是我食言了。” “你知道襄侯跟我师傅有何过节吗?”云无忧本就不是刻薄性子,哪怕逮着机会也没多挖苦谢绥两句,很快惦记起正事。 谢绥摇头:“我只知道襄侯是平溪居士的亲叔叔,至于其他的……人家龙城慕容氏的家事,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跟我师傅结下梁子,会不会是因为当年太宗立千秋阁时,他跟博阳侯争头名,但我师傅却把武阳长公主推上功臣之首的事?”云无忧思索着。 “有点道理。”谢绥不动声色地朝云无忧身侧挪了一点,脸也往她脸x边凑: “但说实话,这事儿有点太远了,而且武阳长公主的功绩地位足以服众,算是实至名归,依我看,以襄侯那个直脾气,他不至于堵气到现在。” “那怎么办?”云无忧对谢绥越靠越近的漂亮脸蛋毫无反应,一心愁她的解药。 谢绥调整到了一个最显风仪的姿态后,满意地给云无忧出主意:“咱们可以从他们内部下手。” “什么内部?”云无忧没明白。 谢绥眯起他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唇角勾起笑意:“襄侯的嫡长子慕容子渊,不日就要大婚了。” 云无忧问:“你跟慕容子渊很有交情?” “没什么交情。”谢绥只见过慕容子渊寥寥几次,对这位慕容大少的评价就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除了武艺勉强能看,其他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平心而论,其实慕容子渊相貌还是颇英俊的,只不过谢绥总觉得他是典型的北戎蛮夷长相,非我族类,一直打心底里嫌弃。 “那怎么下手?”云无忧只觉得谢绥又在说废话。 谢绥看向云无忧:“慕容子渊虽然是个逃不出襄侯夫妇手掌心的窝囊废,但他那位未婚的妻子陈氏,却是颇为不凡,我们不妨从她身上一试。” “你先说说那陈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云无忧被他勾起了兴致。 谢绥道:“她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本是慕容子渊养的一个外室,去年慕容子渊不知怎么跟襄侯夫妇闹崩,独自跑到沧州去了,应该是想斩将擎旗、建功立业的,结果功名还没搏到,死讯先传回京了。” “毕竟是亲儿子,襄侯夫妇岂能不悲痛,给他的葬礼办得比我的还隆重……” “等等,你为什么会办过葬礼?!”云无忧一脸惊诧地打断了谢绥。 谢绥陡然沉下脸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新角色登场~这个剧情过后就恢复记忆~ ps:设置了抽奖,大家可以转到文章简介那里看看,紧张得一夜没睡,今天早早更了,明天上夹子,更新在晚上十一点之后了~感谢大家支持呀! 第46章 谢绥这张总是吊儿郎当的绝世面容,竟然破天荒阴沉起来了,云无忧盯着看了半天,很不习惯,也实在是有些搞不清状况。 结果谢绥忽地冲她做了个鬼脸。 云无忧悚然一惊,下意识将他掀翻在地。 谢绥顿时仰倒,被地上灰尘呛得直咳。 云无忧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扶他起身。 “咳咳……给我张、咳!……干净的手帕。”云无忧摸了摸怀里,掏出张出门前段檀给她塞好的新手帕,递给谢绥。 谢绥接过手帕,捂住口鼻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过来,瞄了眼手帕纹样,嫌弃地扔回给云无忧:“男人用的,太恶心了。” “没让你挑,别耍大少爷脾气。”云无忧白了他一眼,准备把手帕塞回怀里。 “算了,你还是给我吧。”谢绥又冲云无忧伸手。 云无忧以为谢绥是想着后面还用得上,就给他了,完全不知道谢绥是要把手帕拿回去烧掉。 尽管被打了个岔,云无忧依然记得自己之前的问题,锲而不舍地继续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办过葬礼?” 谢绥别过头不看她,往日风流多情的一双桃花眼半垂下去,默了许久,才带着点自嘲道: “年少时狂妄无知,轻浮得过了头,将生死也视为等闲,做下不少荒唐事,后来才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再不敢了。” 六年前十五岁的谢绥,一心丝竹弦乐,无意官宦仕途,旁人讽他不肖,他偏交游侠做纨绔,旁人咒他短命,他就办活丧宴宾客,再单薄的病体,也难掩骨子里不可一世的骄矜放纵。 那时他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更不曾料到,命运里会出现熬干自己全部心血的那个人。 但老天多公平,当年不可一世的谢公子,终究也有今天,乱了衣衫坐在灰尘里,垂着眼睛说不敢。 云无忧静静凝视着谢绥,感到一股庞大而沉重的悲伤向她袭来。 谢绥却很快恢复过来:“好了,言归正传。”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云无忧:“慕容子渊的葬礼后,他从前那群姬妾全都散了,只有这个陈氏,坚信慕容子渊没死,一声不吭的,去了沧州找人。” “结果人还真的被她给寻到了。 慕容子渊活着回京后,襄侯夫妇简直要把那个陈氏当菩萨拜,她就这么一跃成了慕容子渊的未婚妻子。 而且我听说,慕容子渊历过一遭生死,如今性情平和许多,不但能听进人言,也变得十分孝顺勤勉,像是开窍了。” 云无忧点点头,赞同了谢绥之前的评价:“这样义无反顾的孤勇和气魄,陈姑娘的确不凡。” 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登门造访。 离开巷口的时候,云无忧视线被襄侯府不远处几个聚集在一起斗草的孩子吸引,颇有些奇怪道:“襄侯府旁边怎么会有孩子聚着玩儿?” 看那些孩子的穿着打扮,应当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怎么会跑到侯府附近游戏。 “襄侯府附近有座济慈院,是当年皇室为给病重的穆元太后积德祈福,出资建的。” 谢绥指向襄侯府东边的一个方向:“那里面有不少被遗弃的老弱病残,这些孩子应该就是出自济慈院。” “原来如此。”云无忧看着谢绥所指的方向,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你给先帝出的主意呢。”谢绥脸上浮现一抹带着怀缅之意的笑,明着邀功道:“我这些年可是给济慈院捐了不少银钱。” 云无忧挑眉,拍拍谢绥的肩,豪气干云地赞赏他:“千龄哥哥高义,下回记得把妹妹那份儿也捐上。” 谢绥脸顿时黑了大半,他想要的是情意,不是仗义! …… 谢绥和云无忧到陈家家门口,给家丁报了身份后,二人如愿迈进了陈府的门槛。 这个陈府占地不小,其中布景很有机巧,是一眼看得出来的讲究。 喜事将近,满府随处可见夺目的朱红,行走其间的下人们,面上也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因陈氏不见外男,所以谢绥只能坐在正厅喝茶,云无忧一人被引到府中的水榭处,陈氏正在那里等她。 “妾见过昭平郡主,不知郡主今日到访,所为何事?”陈氏从临水的座凳上起身,对着云无忧盈盈一拜。 云无忧赶紧扶她起来:“是我有事相求,姑娘不必这么客气,你叫我曜灵即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陈氏抬眼看她,脉脉一笑:“多谢郡主抬举,妾贱名陈惠男。” 云无忧被她笑得心中一震,也忘了问是哪个惠哪个男,心突突跳着胡乱应了两句,随她一起坐到了栏杆旁。 云无忧视线忍不住往陈惠男脸上瞟。 那是非常非常讨喜的一张脸,天真灵动的眼睛,娇俏玲珑的鼻子,再加上眉宇间的几分懵懂情意,简直是天然的引人怜惜,云无忧只是看她一眼,就几乎心生无限好感了。 “郡主怎么不说话?”陈惠男看着云无忧笑道。 面对陈惠男明眸皓齿的一张美人脸,云无忧显得有点木木的,不知为何还有点拘谨:“不用喊郡主,叫我曜灵就行。” 她顿了顿,诚恳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陈惠男低头掩唇,又是一笑,而后看着云无忧柔柔道:“曜灵今日是来贺我新婚的吗?” 真是一把又甜又润的好嗓子,沁人心脾。 云无忧和她呆在一起,不知为何有种纯粹的欣然,唇边的笑意几乎就没下去过。 而此刻陈惠男把话问到这个份儿上,云无忧也终于提起正事:“跟你新婚有点关系,但……其实是想求你帮我个忙。” “哦?”陈惠男有些讶然:“有什么忙是正厅那位靖国公家的谢公子帮不上的?竟要来找我?” 云无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今日他们在襄侯府碰壁的事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陈惠男若有所思道:“我想,或许我知道襄侯和平溪居士为何不睦,以至于今日不肯将忘忧散解药赠你。” 云无忧惊奇地望着她:“还请惠男为我解惑。” 陈惠男抬手驱散了周围的丫头,对云无忧开口道: “子渊曾大致跟我提过,说五年前,若不是平溪居士从中作梗,龙城慕容氏的嫡支应当已经尽数入京了,平溪居士和襄侯,就是因此事决裂,再不来往。” 云无忧蹙眉:“从中作梗?我师x傅做了什么?” 陈惠男缓缓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子渊的口气,似乎郡主也参与其中。”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那难怪襄侯不肯给我解药,原来是我把人给得罪了。” 陈惠男闻言立刻宽慰她:“也未必就用上‘得罪’二字了,很多事大家各有立场,其中对错,也难论得清。” 云无忧叹了口气:“我想让你帮我拿解药,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不难为的。”陈惠男眨巴着那双闪光的漂亮眼睛看她: “从沧州回来后,子渊颇听我的话,我一嫁进襄侯府,就求了解药再私下给你,新妇的要求,公婆应当不好拒绝。” “不过……”陈惠男双指搅了搅手绢:“我也有件事想求曜灵。” “你说就是。”云无忧应很是干脆。 陈惠男却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曜灵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在挟恩图报?” “怎么会?!”见到陈惠男神色,云无忧简直心软得没边:“你有恩于我,我报答你,这是天经地义,哪有‘挟恩图报’这回事!” 陈惠男抿唇笑了笑,鼓起勇气,有些羞怯道:“三日后我大婚,按照龙城那边的规矩,需要一个有地位有福气、成过婚的送嫁娘子一路相伴,曜灵可以当我的送嫁娘子吗?” “送嫁娘子?”云无忧愣了。 陈惠男以为她不愿意,脸色一白,垂下眼睫勉强笑道:“妾这样的出身,恐污了郡主名声,方才的话,郡主就当是妾痴人说梦吧。” “不是不是。”云无忧知道她误会了,连连否认,赶紧解释道: “我这个名声早就污无可污了,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你何苦看轻自己,你这出身怎么了?世人不都是娘生娘养的吗?有何差别?” “那、那曜灵肯做我的送嫁娘子吗?”陈惠男试探着抬眼看她。 “我是肯的,但就怕你不肯。”云无忧诚恳非常: “我从出生起就没爹,应该不算有福气,而且……我如今这个婚,成的时候是冥婚,只有我的牌位没有人,我实际是不曾经历过婚配之事的。” 她跟林寻倒是成过婚,但也就扯了几丈红布,媒妁礼聘是一概没有,连喜服都是林寻凑合着缝的,林寻男装她女装,跟小孩子过家家没区别,主要目的是糊弄云飞扬。 云无忧这番话将陈惠男吓了一跳,但她迟疑片刻,轻轻笑笑,也说出了肺腑之言: “我家境不好,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几十年前虽做过举人,但早已成了赌棍酒鬼,家里也没有可靠的亲戚朋友,后来又做了子渊的外室,更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骨骂。” “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可几日后是我大婚,是我好不容易,拼了命才换来的一场大婚,我不想、不想被旁人看不起,我想有一个人,能站在我这边,帮我撑起场面。” “子渊他疼我,说大婚那天,要将我父亲也一起接进襄侯府供养,可是我真害怕,我、我从小被父亲打骂,我见过他最烂的样子,我怕他毁了我的婚礼……” “虽然我被襄侯府认定做子渊的妻子后,父亲的态度已经好了许多,可我还是怕……”—— 作者有话说:长在5u审美点上的女人出现了,惠男这个名字是很膈应人,但后面会解释的 第47章 云无忧一把抱住了陈惠男轻轻颤抖的身体,神色不忍地抚拍她脊背,语气轻柔: “只要你不嫌弃,大婚那天,我来给你撑场面,一定护你顺利成婚,我保证没人敢看不起你。” 陈惠男眼中含泪,紧紧回抱住云无忧,钻进她怀里吸着鼻子小声抽泣。 …… 陈惠男大婚之前,云无忧从段檀那儿撬了两大箱金银珠宝,给她添妆。 陈惠男自是几番推拒,说她虽无甚家资,但襄侯府早给她备下了十里红妆,已是体面非常,无需云无忧破费。 云无忧却很坚持,还从已回王府的忠节夫人那儿要了一对极通透的翡翠镯,哪怕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价值连城,硬是当场给陈惠男戴上了。 陈惠男不断转着腕上镯子,感动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云无忧坐在箱子上,用手帕轻轻给她擦眼泪,咧着嘴道: “哭吧哭吧,这会儿把眼泪哭干净了,到风光大嫁那天,就只剩下笑了。” 陈惠男瘪着嘴,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嘴还没张开,眼泪和鼻涕先一起下来了,顿时羞愤得背过脸去,掏出手帕捂住了下半张脸。 云无忧见了更乐,坐在箱子上晃腿,故意叹了口气,夸张地自吹自擂道: “也就是我现在不在宫里当差了,否则我非把皇后请来给你主婚不可。” 她被杨皇后坑进诏狱里的事还没过多久,这会儿又扯出杨皇后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像她跟人家交情很好似的。 陈惠男听了,整理好仪容转回头来,神色认真而黯然:“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这样出身的人岂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这话再不要说了,被旁人听见对你不好。” 望着陈惠男那双泛着水光的剔透眼眸,云无忧又是无限心软,方才脸上的吹嘘自得之色荡然无存,拉起陈惠男的手悉心道: “我仔细打听了龙城那边的婚俗,送嫁娘子可以有好几个人,本来想把奉康伯也拉来给你当送嫁娘子,但她还在丧父的孝期,得隔绝吉事,人是来不了了,但礼会到。 她说会送些稀世孤本给你,一定让你脸上有光彩,也叫慕容家那群缺乏教化的北蛮开开眼……” 她忽然眨眨眼,反应过来了些什么:“诶?等等,我也是北蛮啊!齐守心骂我! ……算了这都不重要,总之到时婚宴上唱礼,你可以仔细听听。 还有,等你成完婚腾出功夫,我带你去跟她交个朋友,齐守心是很好的人,一点都不俗气,你们会聊得来的。” 云无忧一番话,说得陈惠男泪珠又从眼里滚出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竟然肯这样为我着想……” 无论身上夹杂多少争议,奉康伯齐婴都无疑是近年间京城贵女中的领头人物,云无忧这是在用自己的人情给陈惠男背书和铺路,要她婚后在京中的大小宴席上都能抬得起头。 其实云无忧原本还想找段檀借金鳞铁骑开道壮壮声威的,结果忙活半天,被段檀刺了一句:“恐怕你自己大婚之时,也未必有这么上心。” 近来因为戚娘过世,云无忧的兴致都不太高,难得交了新朋友,段檀心中其实是颇宽慰的,但看她为旁人的婚礼不遗余力忙前忙后,想起从前,心里又忍不住泛酸。 云无忧则完全不知道哪里把他给惹了,莫名其妙道:“我那时候就是个牌位我怎么上心?” 段檀登时气得耳朵都红了,扭过头自己缓了半天,才又说:“那我们重新成一次婚。” 云无忧立马拒绝了:“太麻烦,还是算了,而且我们原本就是夫妻,突然再成一次婚,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二婚,那不闹笑话了吗?” 段檀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沉着脸就是不给借金鳞铁骑,直到云无忧把唾沫都快说干了,才幽幽道: “你也不想想,人家襄侯府办喜事,金鳞铁骑过去抢风头算什么?如此喧宾夺主,慕容子渊别说记你的恩,不记你仇都算好的了。” 云无忧也是帮人心切,一时昏了头,段檀这话一说,她迅速明白过来,不再想金鳞铁骑的事,跑去张罗别的了。 所谓撑船撑到岸,帮人帮到底,在陈惠男这儿,云无忧的确是尽心竭力了。 陈惠男大婚那日,襄侯府下了血本,仪仗赫赫,锣鼓喧喧,华盖蔽日,声势滔天。 云无忧作为送嫁娘子,也是浓妆艳饰、华冠丽服,跟个插满花的珐琅彩瓷瓶似的,坐进了新娘后面的绿顶轿子里。 她用手挠挠下巴颏儿,厚厚的脂粉顿时簌簌下落,也不敢乱动了,静静端坐在轿子里补觉。 婚礼真不是一般人能参与的,云无忧昨夜几乎就没睡。 等抵达襄侯府,云无忧努力稳重姿态,依照礼数缓缓下轿,走到前方去接新嫁娘。 但还不等她靠近喜轿,变故陡生! 轿前一个其貌不扬的轿夫猛然暴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探入轿内,狠狠攥住了端坐在轿中、尚盖着金绣喜帕的陈惠男的手x臂,用力将她整个身子拖拽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轿夫动作极快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短刃,抵在了陈惠男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场面瞬间大乱,宾客哗然如沸,附近之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许多器物都摔落在地,满场狼藉。 云无忧神色一凛,脚下发力冲上前去,刹那间离那轿夫便只有仅仅几步之遥。 可她今日作为送嫁娘子,为图喜庆吉利,不曾在身上佩戴兵器,连腕箭都摘了,又怕突然动作激怒对方,伤及陈惠男,一时间实在难以出手。 这样的危难之际,她皱紧眉头,也顾不得礼数,猛然扯掉了自己身上那件繁复碍事的外袍,动作顿时轻巧许多,亦步亦趋地紧随着突然发难的轿夫,口中不断追问安抚: “你是什么人?所为何来?只要不伤及她性命,万事好商量!” 宾客中虽有武艺高强之人,但能不顾及男女大防和体面礼数随意近身陈惠男与轿夫的,也就云无忧一个。 陈惠男浑身颤抖,被轿夫拖拽得踉跄难行,刀锋都抵在脖颈了,却还是死死捂着盖头,也不出声叫喊,竭力维持这婚礼的最后一点体面,模样万分可怜,看得云无忧一阵心痛,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正在此时,正厅深处传来一声带着威压的厉喝:“何人在我府中放肆!” 慕容子渊排开众人,与劫持新娘的轿夫对峙。 他一身金线刺绣的大红喜服,金冠束发,轮廓深邃,面容英朗,再加上通身的气派,一眼望去,是不折不扣的人中龙凤。 此刻他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捕猎般锁住轿夫,凛声道: “今日乃我襄侯府大喜之日,你若肯回头是岸,放下我夫人,我慕容岳在此立誓,保你安然离府,甚至可以将你奉为上宾,你有何要求,我们也都可以商议。” “但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然而轿夫对他的威胁却置若罔闻,反而更攥紧了手中刀柄,拖着陈惠男,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人流簇拥的正厅步步逼进。 混乱的场面中,段檀、谢绥和谢寒洲三人从宾客席里起身,身影疾动,同时朝云无忧所在的方位靠拢。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进了正厅,将原本宽敞的地方挤得逼仄起来。 满堂耀目的红彩里,陈惠男颈上刀刃的冷光愈显森寒。 襄侯夫妇也从正位上起身,侯夫人鬓发花白,被慕容霸搀扶着,望向被刀挟持的新妇,急得汗流浃背,声音却强作沉稳镇定: “这位壮士,虽不知你所为何来,但还请切莫冲动,我这儿媳于我家有大恩,无论你要什么,但凡我襄侯府拿得出,绝无二话!” 这时陈惠男那个在人群里瑟缩了半晌的爹——一个顶着稀疏发髻、下巴缀着零星白须的糟老头子,听见襄侯夫人发话,眼珠子滴溜转了两下,立刻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粉墨登场了。 只见他佝偻着干瘦的身子猛然往前窜了几步,跌跌撞撞地靠近陈惠男,老泪纵横地拍着大腿哭嚎: “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爹的心肝!你!你要杀就来杀我这把老骨头!放开我女儿!今日可是她大喜之日啊!” 这声音聒噪刺耳,是显而易见的刻意和浮夸,除了添乱就是添乱,惹得周围不少人都皱起眉头,襄侯夫妇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就在这混乱嘈杂之际,一直被挟持着、如同提线木偶的陈惠男,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哭叫:“爹——” 紧接着,她像是终于爆发出积攒已久的恐惧,身体剧烈挣动,竟在那轿夫持刀的手臂间挣出一个空隙,歪歪斜斜地向她爹的方向扑去了半步。 轿夫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抵着脖子的刀刃下意识一避一松,竟显露出几分犹豫和不敢伤她的迟疑。 电光火石之间,云无忧抓住这道破绽,窜动如风,矮身滑步,极精准地切入轿夫臂弯空当,用自己身体隔开刀刃与陈惠男的同时,环住了陈惠男腰肢,猛地发力将陈惠男整个人向旁边一带,旋身将人护在了身后。 云无忧此番动作下,陈惠男一直盖着的喜帕跌落,满头金钗玉饰也在砸在地上,掉的四处都是,晨起时梳头娘子精心挽好的发髻也彻底散乱开来,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披散开来,几缕碎发粘在她神色仓惶、腮边垂泪的脸上。 而就在云无忧将陈惠男救出、两人身影交错退开的刹那,那轿夫手中的凶刃,也不知是被谁撞了一下,还是慌乱中他自己挥动胳膊,竟诡异地刺向了前方还没来得及撤回嚎哭的陈父脖颈! 陈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浑浊的双目,转瞬间便生机断绝,枯槁的身躯向后倾倒,“咚”一声砸在地上,晕开一滩血泊。 第48章 “爹……爹——!” 陈惠男发出声嘶力竭的悲鸣,脱开云无忧的保护,踉踉跄跄扑倒在陈父染血的躯体上,抱住了她爹的尸身放声恸哭。 云无忧神情冷冽,立刻随之侧移半步,再次稳稳挡在陈惠男和那轿夫之间,死死盯住面前持刀的凶手。 轿夫此时不知为何竟有点怔愣,攥紧手中饱饮鲜血的短刃,呆呆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哭得肝肠寸断的陈惠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但手中已无人质的他很快便被群起而攻之。 不过这毕竟是喜宴,虽有家丁护卫入场,但情急之下也没有佩带长兵器的人,其余蜂拥而上去帮忙的宾客更是赤手空拳。 云无忧亦是手无寸铁,但她很明白最重要的事是护住陈惠男,所以只如礁石般护在陈惠男身旁,并没上前抓人。 原本慕容子渊也想上前,但襄侯夫妇眼神扫过,他身边护卫立刻将他前路堵死,他动弹不得,只能蹲下身去安慰陈惠男。 轿夫如梦初醒般回神,身形几变躲过旁人拳脚,仗着一股凶悍的蛮力挥舞刀刃,在人群中胡劈乱砍,虽没少挨打,却也仗着人多嘈杂支撑了一会儿。 混乱中,段檀目光一凝,脚步轻挪,身影如鬼魅般游入人群欺近轿夫,找准机会,骤然出手,极快极准地一把扣住了轿夫持刀的右手腕,狠力一折,利落地将其掰断。 轿夫惨嚎一声,短刃当即脱手坠落,段檀将轿夫踹倒在地,断了手的轿夫迅速被扑上的护卫死死按住了。 就在几个护卫压住挣扎怒吼的轿夫,正欲将他拖出正厅之际,那轿夫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狠劲,将脸往地上重重一蹭,而后仰起脸用力甩头。 伴随着他此番诡异非常的动作,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面皮竟被甩开了大半,待他完全露出真容之时,在场众人皆是悚然大惊。 只见那张人皮面具下的脸,一半皮肉扭曲纠结、疤痕密布,宛若地狱爬出的恶鬼。 另外一半,却是轮廓分明,五官深邃,十分英挺,竟与慕容子渊一般无二! 正厅内,宾客仆婢们的目光忍不住在轿夫和慕容子渊之间流连比对,神色都极为奇异。 已经坐回主位的襄侯夫妇也呆住了。 毁容的轿夫剧烈喘息着,眼睛里迸射出疯狂而绝望的光,他死死盯住襄侯夫妇,嘶喊出声: “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我才是你们的儿子!我才是慕容子渊啊!” 这声音凄厉嘲哳如厉鬼泣血而哭,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引起满堂哗然。 云无忧能听出来,他的嗓子和她一样,都受过伤。 此言一出,襄侯夫妇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慕容霸一向硬朗的身子颤了颤,襄侯夫人也是眼前发黑,抓紧了扶手竭力稳住身形。 原本还在埋头安慰陈惠男的慕容子渊立刻起身,面朝轿夫怒斥道: “何方宵小!不但在我襄侯府婚宴上行凶杀人,还胆敢冒充我,说!你是受何人指使,行此卑鄙之举?!” 此时他和那跪在地上的轿夫一高一矮,一俊一丑,一贵一贱,本是云泥之别的二人,却偏偏极为吊诡地长了一模一样的半张脸,令人望之惊叹。 被护卫按住的轿夫闻言大为狂躁,目眦欲裂地挣扎咆哮: “放你爹的屁!老子才是真的慕容子渊!是你在冒充老子!” 他扭头转向襄侯夫妇,竭力嘶吼:“阿爹!阿娘!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是我啊!” 似乎觉得这几句话不足以令襄侯夫妇信服,他又快速道: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年关,贪玩跑丢了,差点被歹人拐卖,是陈管家把我找回来的,我还被爹压在书房打了二十板子呢! 还有!我五年前为x争一柄玉骨扇子,打瘸了史秀才家的大儿子!这些我都记得!阿爹阿娘!你们不记得了吗?!” 襄侯夫妇神色明显动容,唇齿颤抖,说不出一字否决,宾客们也嘈杂讨论起来。 站在陈惠男身旁的慕容子渊脸色一变,但很快便调整好,仍是声线沉稳地开口,看向襄侯夫妇道: “阿爹阿娘,我是去年在沧州从军时,病重濒死,情急之下服用过忘忧散才忘却前尘,因此还弄丢了解药。” 将这段话收入耳中,段檀目光闪了闪,悄然瞥了一眼云无忧。 云无忧毫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辩解的慕容子渊。 慕容子渊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事爹娘是知道的,后来我也问你们要过解药,是你们一直说如今很好,不必急着恢复记忆。 所以此刻若是要回忆从前之事,那还请阿爹阿娘即刻把忘忧散解药给我,我也能历数从前种种,与这凶徒对质! 而且,爹娘不是说我从前行事高调么?谁知道这宵小之徒的消息是从何处打听来的,爹娘万不可被其蛊惑了。” 襄侯夫妇听了这话,眼中的挣扎痛苦更深,嘴唇翕动着,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去年慕容子渊从沧州被陈惠男找回来后,虽记不清前事,但性情却变得勤勉平和、有礼有节,一改从前的叛逆不驯,也没了那些好勇斗狠的陋习。 襄侯夫妇不是没有心存疑虑过,但又实在欣喜于儿子脱胎换骨,再加上慕容子渊好不容易才“死而复生”,还变得十分孝顺,便默认了现状。 他们甚至强压下解药一事,唯恐慕容子渊服下解药恢复记忆后,又变回那个让人恨不得上吊的、不服管的逆子。 而那轿夫听了慕容子渊的话,彻底癫狂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对着一身喜服的慕容子渊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狗杂种!冒充老子!占了老子的地盘!抢了老子的爹娘!睡了老子的女人!现在还敢在这里装模作样!不知来路的狗杂种!杂种!老子弄死你!” 他边说边拼尽全力往慕容子渊的方向扑,护卫们差点摁不住他。 襄侯夫妇像是被逼入绝境般,脸色惨白如纸。 襄侯夫人缓缓转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向依旧扑在陈老爹尸体上,还在啜泣的陈惠男,声音带着深重的急切和哀求: “惠男!好孩子……娘知道你对子渊情深义重,你当初千里迢迢去沧州寻他,这份情意天下皆知,你、你一定认得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子渊! 娘老了,老眼昏花,还是由你来告诉在场诸公,也告诉娘,哪个才是真的……哪个才是我的子渊啊!” 襄侯夫人连在众多外男面前避讳陈惠男的闺名都顾不得了。 陈惠男啜泣的声音一滞,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将原本就妆容厚重的肌肤冲荡得狼狈不堪,神色痛苦而茫然,看着无比可怜。 她冲着襄侯夫人轻轻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云无忧原本就一直守护在她身侧,此刻更是扶她起身,搀着她慢慢走到了那被按在地上、形容如恶鬼的轿夫面前。 此刻正厅中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陈惠男。 陈惠男纤弱的身躯一直在细细颤抖,却俯下身,极为仔细专注地凝视着轿夫那张半人半鬼的面孔,不放过每一寸皮肉。 轿夫脸上的肌肉也在颤,他几乎是带着哀求在与陈惠男对望。 这样全神贯注的时刻,陈惠男的心,却陡然分出了一个枝桠,那枝桠几乎是带着点痛快晃了晃,晃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个隐秘念头: 原来你也会有今天。 随后她强行抹掉那点幼小的枝桠,仿佛不经意般微微侧了侧头,隐秘快速地扫过了主位上襄侯夫妇的脸。 片刻后,她起身,扶着云无忧挪动脚步,转向堂中那个穿着喜服,身姿挺拔,虽然脸色难看但一身贵气难掩的慕容子渊。 她在慕容子渊面前停步,微微仰头,同样极认真地端详着他。 多么深邃的眉眼轮廓,多么俊异的一张脸,哪怕紧张,也是气度不凡的。 陈惠男在心底喟叹着赞美这张面孔,眼角余光却再次隐晦地掠过襄侯夫妇。 这一次,她看到了襄侯慕容霸脸上那一丝极力掩藏的希冀,以及襄侯夫人那悄然发亮的眼神。 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陈惠男缓缓抬起那只还沾着点父亲鲜血的手,直直指向了自己身前这个姿容高贵的慕容子渊。 她声音因为方才长久的恸哭而沙哑干涩,有些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在正厅里: “这才是我跋涉千里去寻,与我定下鸳盟,今日该与我成亲的、我的夫君慕容子渊。”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身体有些虚晃,被云无忧牢牢扶住了。 被按在地上的轿夫身形僵硬,面色凝固一瞬,随即面色狰狞,瞪着陈惠男狂怒吼叫: “贱人!陈惠男你这毒妇!见我落魄!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还是、还是你恨我失手杀了你爹?!是不是?!我是无心的!老子是无心的!你明明知道是我!你明明知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不认我?!” 他声音里是极致的难以置信和灭顶的绝望,身体也如同疯牛般剧烈挣扎,押着他的护卫险些脱手。 站在陈惠男身边的慕容子渊反应极快,脸色虽然依旧难看,却立刻上前一步,从云无忧那里一把将摇摇欲坠的陈惠男揽入怀中。 随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捂住了陈惠男双耳,将她苍白的脸按在了自己胸膛前。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发疯污言秽语的轿夫,却低头凑近陈惠男耳边,刻意放缓了声音道:“别怕,有我在。” 云无忧身侧没人后,一直隐于人群之后冷眼旁观的谢绥,在谢寒洲保护下,侧身挤到她身边,在她耳边飞快地耳语了一句: “今天这事有古怪。” 云无忧也似有所觉地微微点头,本来凑近谢绥想说点什么,但思量片刻,还是住口了。 然而她没注意到的是,这一幕落入了一直站在轿夫身旁,防着人再度暴起的段檀眼里。 第49章 被按在地上的轿夫如濒死的猛兽,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嘶吼,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骇人的蛮力,竟骤然掀翻了压制他的两名护卫,向着陈惠男扑去! 护卫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撞进人群里。 襄侯夫妇见此却脸色剧变,失声惊呼:“莫伤他!且莫伤他性命!” 而云无忧因一直护在陈惠男身前,首当其冲,她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将身旁的谢绥推给谢寒洲,喝道:“走!” 与此同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段檀的身影也欺上前来,两人极默契地相互配合,手下都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狠辣,瞬间便将狂暴的轿夫再次死死按倒在地。 顾忌着襄侯夫妇方才的喊话,二人都没有要了轿夫的性命。 然而这时,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毫无预兆地响起! 只听噗呲一声,一道寒光掠过,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的时候,一把长剑精准贯穿了被云无忧与段檀共同按在地上跪着的轿夫心口! 鲜血如泼墨般迅速倾洒在地,浓重的血腥味钻进云无忧鼻腔,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深蓝竹纹锦袍的中年女子迈进了正厅。 她轮廓刚硬,是属于龙城慕容氏的深邃,头发用玉冠全部束起,周身积威甚重,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此刻她从容上前,神色平静无波地微微俯身,自轿夫心口拔出长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拭去剑身血迹,归剑入鞘后,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语气淡漠: “大喜之日见点红,更喜庆了。” 襄侯夫妇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脸上肌肉颤抖,嘴唇开合,眼里都隐有泪光了,却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强撑着附和: “三姑奶奶说得是。” 看来这中年女子年纪虽不大,辈分却极高。 中年女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云无忧,却忽地神色一顿。 她蹲下身,拾起云无忧脚边那枚已被摔出深深裂纹的玉佩,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彩。 她指尖拂过冰冷的玉面,沿着那几道被摔开的裂缝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转向云无忧,问道:“这玉佩可是姑娘所有?” 云无忧看着玉上裂隙无比心疼,却因为不知眼前人身份,只点了点头,x谨慎道:“应当是方才打斗中不慎掉落的。” 谁知中年女子竟恭敬地将那枚裂玉双手奉上,姿态里有一种奇异的郑重:“敢问姑娘尊名?” “程羲,字曜灵。” 中年女子看向云无忧的目光锐利而探究,声音低沉:“在下慕容贤,与姑娘一见如故,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宴后一叙?” 怎么就一见如故了……?云无忧惊疑不定,伸手接过玉佩塞进怀里,迎上慕容贤审视中似乎又含着诡异期待的目光,虽摸不准她的意思,却还是应道:“好。” 一旁的段檀见此,上眼皮略微颤了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血色褪去,喜乐照奏,婚礼依旧,众人各归其位。 傍晚时,云无忧作为送亲娘子跟着闹完了洞房,满室烛影摇红,映在一对新人脸上,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甜腻的香。 旁人此时都已经退得干净,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妻,云无忧却迟迟不走。 她站在喜帐旁,看向正欲与她说话的新郎慕容子渊,直接道:“麻烦慕容公子暂且退避,我有话想单独问惠男。” 慕容子渊一愣,下意识看向端坐于喜床边的陈惠男。 陈惠男抬起眼帘,重新妆饰过的面容完美无瑕,眉宇间有疏淡的忧和纠结的情,仍是无限引人怜惜的一张美人面。 此刻她对慕容子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轻柔: “夫君,曜灵想同我说些体己话,你先去外面吃杯酒吧,我们姐妹间的闺阁密语,可不能被你给听去了。” 慕容子渊迟疑地看了看云无忧没什么情绪的神色,又看了看陈惠男柔美的笑靥,终是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卧房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入耳后,云无忧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门外无人探听后,毫无迂回,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陈惠男: “今日那个闹事的轿夫,是不是你帮他混入婚宴的?” “是。”陈惠男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分毫犹豫。 事实上,她自己并未出面,当初那个轿夫,也就是真正的慕容子渊,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只遥遥望了一眼,便知那是真的,但她还是任由家丁把他认作乞丐,将人打了一顿撵走。 后来则暗中依照他从前的性情步步引导,这才有了今日的真假慕容子渊之辨。 其实这会儿只有她和云无忧两个人,以她素日的机心,硬要遮掩描补,也是能蒙混过去的。 但云无忧这个人,在她自以为亲近的人面前,实在太直了,简直是全无保留的亮出刀枪,她越是这样,陈惠男反而越没法虚伪矫饰了。 “好。”云无忧点点头,继续问:“现在在外面喝酒的那个慕容子渊,才是假的,对吗?” 烛光映得陈惠男脸上明暗交杂,她极轻地笑了一声,缓缓开口: “他是不是假的,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襄侯和襄侯夫人想要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我今日抉择,不过是顺水推舟,遂他们的心意罢了。” 云无忧默然,房内一时间只剩红烛燃烧时那细微的噼啪声,无言良久,她再次开口: “那你当初满腔孤勇,不远千里奔赴沧州寻人的情意呢?也是假的吗?” “情意……” 陈惠男目光飘向不远处烈烈燃烧的龙凤花烛,火光在她漆黑眼底轻跃: “曜灵,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对我这样的人而言,真假不重要,情意也不重要。” 她对慕容子渊是有过爱的,爱他的高大英俊,爱他的千金买笑,爱他的权势煊赫。 也是有过恨的,恨他高大英俊招蜂引蝶,恨他千金买笑漠视疾苦,恨他权势煊赫高高在上。 可是爱也好,恨也好,都不过是露水般转瞬即逝的东西。 初初听闻他死讯的时候,露水在心里倾泻成江河,淹没所有,让她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地千里奔赴,就像那些戏文话本里为情爱烧昏了头的女子。 可奔赴之后,有天夜晚,四下无人,她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江河在一瞬间枯涸,她看见裸露河床上明明白白的三个字:不值得。 人不值得,情爱也不值得。 好在她决心返程的时候,又偶遇了已经放弃的人,最终不至于一无所获。 而那个人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她都一点恨也没有了,她只有爱,爱那样的高大英俊,爱那样的千金买笑,爱那样的权势煊赫。 可惜这些就算说给面前不断追问的女子,她恐怕也不会懂。 云无忧是不懂,而且不但不懂陈惠男的话,也没懂陈惠男的人,所以她逼近陈惠男一步,看着陈惠男的眼睛,还有疑问: “宴上刺穿你爹脖颈的刀锋,是你暗中撞过去的,是不是?” “你既然都看到了,又何必问呢?” 陈惠男指尖无意识捻了捻嫁衣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唇角勾起一抹细微却又残忍的笑意: “曜灵,托你的福,我也没爹了。” “你……”云无忧心头剧震,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道: “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他讨债,为什么选今天?为什么偏偏是在自己的大婚之日?你那么看重这场大婚,为它费了多少心血我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要为一个烂人毁了它?!” 陈惠男怔了怔,尽管对云无忧早有了解,在这种时候,心中还是难免一颤。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必如此为我憾恨,今日所有,我都是预想过的。” “预想过……”云无忧眉心蹙起,神色茫然困惑,渐渐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惠男,全身的血都凉透: “从一开始,你让我做你的送嫁娘子,就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要让我在今日为你保驾护航?”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敲在陈惠男心上。 陈惠男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面容平静地点头,却又顿了顿,冒出一句:“其实你是意外之喜。” 云无忧当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一个字也不想说,转身就走。 但她的衣摆却被陈惠男拉住了。 云无忧回头,目光锐利,神色冰冷。 陈惠男面色苍白脆弱,微低着头避开云无忧目光,眼睫轻颤,突兀道:“你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吗?” 云无忧当然不知道。 所以陈惠男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我母亲叫赵猛女,而我叫陈惠男。 赵猛女的猛,是威猛的猛,赵猛女的女,是女人的女,这是当年圣慧皇后赐的名,直白浅显,毫无文采,但是个好名字。 但陈惠男的惠,是“终温且惠”的惠,意味顺从,陈惠男的男,是“男有分,女有归”的男,意味依附,这是我爹起的名,引经据典,却只让我觉得恶心。” 云无忧目光微动。 陈惠男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却在抖:“是为了给我爹生一个儿子出来,难产死的。” “多可笑,曾经跟着圣惠皇后驰骋疆场纵横天地的女人,竟然为这么可笑的事,流干了血。” 陈惠男嘴角的笑容愈发深,眼睫却挂上了晶莹的水渍。 云无忧神色动容,往前迈了半步,手几乎要搭上陈惠男单薄的肩膀将她抱住了。 陈惠男却突然抬起脸,噙着泪对她笑出了声来: “你看,我只是随便流露出一点伤心,你便快要忘记我从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前有杨之华,后有陈惠男,让5u最有保护欲的纤弱女,其实切开都是黑的~ ps.小陈这对是真替身文学,后面还会出场的~ 第50章 云无忧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冰冷的怒意,巨大的荒谬,被反复愚弄的耻辱,一刹那充满她的胸腔。 她收回手,死死盯着陈惠男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攥紧了拳头,拳背上青筋隐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原本光芒闪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陈惠男泪水还挂在脸上,却望着云无忧道: “这世间本就是如此,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曜灵,你这个人,你的诚,你的勇,你的悲悯,你的毫无保留,搁在这个世道里,是不合时宜的。” 其实是近乎交心的诚恳语气,但在种种前事的累积下,云无忧只感到浓重的嘲讽。 “还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人!”云无忧一把从陈x惠男手中抽出自己的衣摆,一直压抑着的语气陡然拔高。 陈惠男僵了片刻,收拢五指,自嘲一笑。 她自己先借假作真,又怎么能怪云无忧此刻以真为假呢? 明明玩弄了人心,却还是想要人心不变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终于尝到自酿的苦果,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慕容贤在族中威望地位极高,看她今日对你的态度,想来你是不用从我这儿拿忘忧散的解药了,此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随时欢迎你来讨。” 这话是真心实意,但云无忧只冷冷看着她:“原来你也知道人情二字。” 云无忧转身大步离开,快走到门前时,听到陈惠男在身后出声道: “抱歉,你母亲欠下的债,我不该让你来还。” 云无忧脚步微滞,但没有回头,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冷硬地朝陈惠男抛回两个字:“什么?” “回去问你母亲吧,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赵猛女这个名字。” 云无忧按在门扉上的手指紧了紧,但一个字也没再跟她多说,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 怀里揣着忘忧散解药迈出襄侯府,云无忧心神恍惚。 就在方才,慕容贤引她到一处密室,摔碎了今日掉在地上的那块玉佩,拾起玉中藏着的半块飞鹰状金符,跟自己手中的那半金符严丝合缝地对上后,当即跪地叫她主人。 云无忧连忙扶起她,二人一番深谈,云无忧这才知道,原来玉佩里那东西叫鹰符,是用来驱使天鹰卫的信物。 天鹰卫是当年随太宗打天下时的军伍,建制共三百人,各个精兵强手,最擅伏击突袭,在立国前战果丰硕。 但大央开国后,太宗便隐匿了天鹰卫的行迹,似乎有意将其作为秘卫驱使,众宗室臣工对此均是心存忌惮,行事无不谨慎。 不过吊诡的是,先帝暗害太宗那晚,天鹰卫竟全无踪迹,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因此有人猜测过天鹰卫是否早已解散,只是太宗用来威慑众人的一个幌子,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太宗会自己折断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而今日通过慕容贤之口,云无忧方知道,天鹰卫真正的的缔造者,并非太宗,而是武阳长公主。 它是武阳长公主尚在闺阁时,因一个赌约,为太宗练出的一支精兵,最初有一千之众,但经过垂死磨练,合格的只有三百。 武阳长公主便也就定下这三百人,取名为天鹰卫,并打造了能号令全军的鹰符,尽数交到了太宗手里。 后来天鹰卫中人历经诸事,损耗甚巨,太宗自以为掌控全局,四海威服,便将一伙残兵又托付给武阳长公主,想要妹妹再交给他一军满制满编的精兵。 可惜没等武阳长公主将重建的天鹰卫交给他,他便死在先帝手下了,真可谓时也命也。 慕容贤便是这个间隙进入天鹰卫,后在武阳长公主的千锤百炼下,成为天鹰卫之首的。 哪怕先帝时武阳长公主被圈禁多年,她也始终秉持长公主之风,隐秘却严苛地练着兵,以保不堕天鹰卫从前威名。 “天鹰卫没参与五年前的沧州之战吗?”云无忧不禁疑问道。 慕容贤摇头:“武阳长公主禁止我们参战。” 云无忧愈发好奇,但又找不到答案,一时脑海中涌现诸多设想,沉默了下来。 而慕容贤似乎对这样冷下来的场面有些不习惯,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散呈递给云无忧: “不肯给您忘忧散解药的那小子,我已经代您教训过了,这是解药,还请您收下。” 慕容贤毕竟是长辈,还是能把七十多岁的襄侯叫“小子”的长辈,云无忧接过解药,很想跟慕容贤说别这么讲话,但瞧了瞧她身上那份冷硬刻板的军伍作风,还是闭嘴了。 “曜灵妹妹,跟和你‘一见如故’的慕容家三姑奶奶谈得如何?” 几乎是飞扑到身边来调侃的谢绥,打断了云无忧的回想。 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无忧眉梢微挑,在他胸口轻捶了一拳,笑道:“千龄哥哥,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千、龄、哥、哥、”云无忧背后兀的传出个一字一顿、极度森冷的声音,是段檀。 云无忧一愣,但还不等她开口,谢绥就看向突然露面的段檀,眯起桃花眼笑道: “妹夫客气,我也只虚长你一年而已,堪堪与曜灵同岁,你这一声‘哥哥’,我恐怕受不起。” 段檀眉目阴沉,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是你妹夫?” “嘶——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谢绥敲了敲脑袋,一脸诚恳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毕竟若无先帝乱点鸳鸯谱,你如今大约是该叫我姐夫的。” 眼看着段檀在暴怒的边缘了,云无忧赶紧出来救火,抓住了段檀胳膊:“好了好了,没什么好说的,天色也晚了,咱们快回王府吧。” 段檀按住她的手,强压下一口气,看着谢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无所有的可怜虫,只能抓着件早就作废的事不放。” 他不知谢绥便是当年泊雁丘上的那个乐人,还以为谢绥说的是那份忠节夫人曾订下的婚约。 但谢绥自己知道,他讲的不是婚约,是他与云无忧的过往情意。 眼看谢绥还要再回段檀,云无忧斜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让我家宅不宁啊?” 谢绥唇线紧抿,望了云无忧一眼,目光无限悲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云无忧摸摸鼻子,她有些不太习惯让人伤心。 段檀垂眼见到她神色,心中躁怒,面上愈冷,语出如冰:“你心疼了?” 云无忧轻叹一口气,眉宇间攀上真切的疲惫之色:“这里是襄侯府门口,别闹了行不行?我今天很累,我们先回去吧。” 段檀心头气血翻腾,攥了攥拳后,一把抱起云无忧,往不远处良王府的马车走去。 云无忧朝他怀里钻了钻,闭着眼睛,声音倦怠地轻轻安抚着:“你要是吃醋了,我也叫你哥哥好不好?” “不好。”段檀语气冷硬,给过别人的称呼,他不稀罕。 云无忧小小打了个哈欠:“你这脾气,可真是不怎么样。” 段檀呼吸一窒,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却又听见云无忧小声说: “但有时候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云无忧收拢双臂将他抱紧:“我知道你喜欢我,放心吧,我也喜欢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段檀眼中骤然泛起光亮,低头凑近云无忧侧边脸颊,轻轻亲了一口。 …… 回到良王府,段檀本想催睡了一路的云无忧早些就寝,云无忧却突然清醒过来,很有精神地说要和忠节夫人叙话,一溜烟儿钻进忠节夫人房里去了。 好在忠节夫人还没睡,云无忧穿着寝衣爬到母亲床上,扯了两句今天的闲话后,问忠节夫人道: “母亲,您知道赵猛女是谁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忠节夫人神色温和,轻轻摸了摸云无忧的头发。 “今天我听陈惠男说,那是她母亲,从前在圣慧皇后手下做事。”云无忧不想让母亲卷入任何纷争,所以话说得很是简单。 忠节夫人闻言点点头:“以前小满手下是有这么个人。” “小满?”云无忧不认识。 忠节夫人温声解释:“就是先帝的圣慧皇后,岑小满。” “她们家是屠户出身,没什么家世底蕴,喜欢看天给孩子取名,出生时临近哪个节气,就取什么名字。” “小满的妹妹,也就是后来入宫的岑贵妃,前不久逝世的岑太后,闺名是岑寒露。 岑大将军以前的名也不是岑丰,叫岑立夏,是后来才重新请先帝给自己取的名和字。” 云无忧道:“这些名字听着蛮好听的,朗朗上口,岑大将军干嘛附庸风雅改名字,我看改了反而泯然众人。” 忠节夫人笑了笑,捏捏云无忧的脸,心想她还是孩子心性。 只有孩子才会最关心名字好不好听,而不是名字背后蕴含的意义。 云无忧抱住母亲的胳膊,继续问:“赵猛女跟您有什么交集吗?” 忠节夫人怔了怔,而后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睫道:“她跟我最大的交集,应该就是当初四姝僭政之事了。” “啊?”云无忧傻了,犹豫道:“那、那还能说吗?” “自然能说。”忠节夫人将女儿揽进怀里:“先帝是有明令禁提此事,可难道这会儿我跟你说了,他能从地底下爬上来抓我不成?” “嘿嘿。”云无忧往忠节夫人怀里挤了挤x,神色既好奇又得意:“我就知道,前朝的剑,哪还能斩本朝的官,别人怕先帝,您可不怕他。” 忠节夫人失笑,而后抱着云无忧,将前事娓娓道来: “想想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候是天授二年,年初先帝在朔州以谋逆罪诛杀太子后,于三月返京。” “彼时朝野震动,奏折如大雪般飞入重明宫,还有个心向太宗的忠臣为此碰柱而死,先帝却置之不理,甚至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下旨诛灭太子府所有人。”《 》 50-60 第51章 “武阳长公主素来与太宗一脉亲厚,听闻旨意后,悍然相抗,领兵至太子府前,与当时前将军岑丰的长河营对峙。” “至此,上至庙堂,下至乡野,都闹得沸反盈天,局面久久相持不下。 直到四月中,慕容平溪冒险去找刚生产完没多久、在宫中温养、消息闭塞、还不知此事的小满。 她要小满在中间调停,向先帝进言罢撤太子府,将太子后裔废为庶人,以此换武阳长公主撤军,算是双方各退一步。” 话到此处,忠节夫人轻叹一声:“其实那时候,小满和她因为容妃的事,已经疏远许久了。” “容妃?”云无忧没听过。 忠节夫人道:“就是长宁公主的母亲,她本是虞末帝的皇后,大央立国后入了太宗后宫,太宗死后,又成了先帝的妃子,三嫁君王,争议极大。” “我记得清楚,一回我们四人小聚,无意提起她,慕容平溪大加赞赏,说容妃那个为夫殉节的姐姐,根本是被这世道所害,不值得效仿。 反倒是容妃,逆流而上,顺势而行,堪为天下女子楷模。” “小满当时脸色就不对,刺了她一句,说她净爱讲些惊世骇俗的话,不过是为了当奇人狂士,标新立异,一点道义廉耻都不顾。” “慕容平溪如往常一般,照旧跟小满争这些口舌,说这世间的道义,总是太喜欢教女人怎么去死,所以她偏偏爱看女人活,怎么活都行。 又说小满今天不喜欢听她的话,并不是因为她的话惊世骇俗,违背了什么廉耻道义。 而是因为小满做了皇后,因为这些廉耻道义拘住了小满,杀灭了小满心中的许多爱欲,却一点拘不住先帝。 她说小满心中对先帝对皇家早有怨恨,却因为这些怨恨违逆所谓的皇后之道女子之德,所以现在只能自欺欺人,变成了卫道士。 全然忘记曾经身为屠户女,为友杀官、揭竿为旗时的大逆不道、意气风发。” “小满虽然也反唇相讥,但到底没读过什么书,招架得勉强,二人辩到后来,都动了真火,我跟武阳长公主轮番劝,却还是劝不住。 最终小满掀了桌子,宴席不欢而散,她们二人此后甚少来往,宴上遇见,也是一个不接一个的话,递台阶都不下。” “我觉得……”云无忧眨眨眼:“我师傅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 “有道理,不意味就是对的。”忠节夫人淡淡道: “当时小满怀着孕,容妃借此机会延揽先帝,宠冠六宫,岑家长辈短视,着了急,便火急火燎将她亲妹妹岑寒露送入宫分宠。 小满本就身子不便,心中又为此十分气郁,不比平常,慕容平溪纵有再大的道理,也不该在那时候跟她强争。” “原来如此。”云无忧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在师傅和母亲之间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母亲: “是我思虑不周,还是母亲懂得为人处世。” “那……既然圣慧皇后跟我师傅已经不和,她还会听我师傅的话,去为太子府解围吗?” “当然。”忠节夫人屈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目光有些怀缅: “说起来,其实你的性子不像我,也不甚像你父亲,倒很像小满,都是义字当先的脾气,遇事绝不明哲保身,非要撞得头破血流。” “哪有?我也很会保全自己的,母亲不要小瞧我。” 云无忧素来向往母亲,这会儿听母亲说自己不像她,十分不高兴,下意识就否认。 忠节夫人笑笑,并没驳女儿这个面子,继续道: “当年,小满从慕容平溪口中知道太子府遭难始末后,动身去找先帝,二人各执己见,针锋相对。 最后迫得小满不顾夫妻情分,撂下话,逼先帝践行从前之诺,先帝这才无话可说。” “什么从前之诺?” “那是太宗在位最后一年的事了,小满因太宗先帝争权,被诬陷以巫蛊之罪入狱,几乎没了大半条命,先帝痛彻心扉,对她立誓: 他日得志,必惟卿所欲,不相禁制。” “意思就是,有朝一日他若能登基,一定让小满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云无忧撇撇嘴,很看不起先帝:“净说些好听的鬼话。” 忠节夫人的目光也有点冷冷的:“小满这辈子,就栽在先帝那张脸和他的花言巧语上。” 云无忧深表赞同:“男人话多不是好事。” 段檀就人漂亮话又少,干净勤快,爱做事还不邀功,连之前救她出火场那么大的事都能一声不吭,为她挡刀的事更是从来不提,可见人品。 只是经常冷着脸摆谱,脾气别扭,总打哑谜,好在面皮薄,逗起来很得趣儿,算是瑕不掩瑜。 忠节夫人瞥了女儿一眼,大概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没接话,继续道: “小满撬开了先帝那边的口子,却没听慕容平溪的安排,而是决定将太子的几个子女都接到她的凝云殿中,亲自照看。” “好魄力!当真大义!”云无忧忍不住赞叹。 忠节夫人闻言,却是神色不忍地深叹:“她一生以此而兴,后来也以此而亡。” 云无忧听不懂:“母亲此言何意?” 忠节夫人道:“小满她在当皇后之前,其实是做过皇帝的。 只不过,举世皆知圣慧皇后,无人听闻天耀皇帝。” 云无忧惊得张开了嘴巴。 忠节夫人摸摸女儿的头: “虞朝末年时,小满乡里的贪官鱼肉百姓,劫了小满的朋友到府里做小妾,倍加凌辱。 小满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游侠,得知此事后,一人一刀,在那贪官的府门前蹲了五天,终于找到时机,当街将那贪官捅穿,割下贪官的头颅,招摇过市,众人纷纷追随。 她很快拉起一支队伍,抄了那贪官的家养兵,号称天耀皇帝,跃跃欲试,要逐鹿中原。” “可惜没多久,她就遇到武阳长公主,三战三败,彻底心服口服,去了帝号,投入公主麾下了。” “后来大央立国之初,一次宫宴上,她酒喝多了,得意忘形,自己漏嘴说出此事,当时太宗也在,顿时满座皆惊。 我们三个立刻将她拽出席位,一齐跪到太宗脚下请罪。” “就在她被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之时,当时的中宫景昭皇后,对太宗笑言道: ‘设使国家无有陛下,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太宗登时大笑,我们纷纷附和,此事便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自此她便格外崇敬景昭皇后,与其交好,之后更是由景昭皇后为媒,她与先帝才终成眷属。 而太子是景昭皇后唯一的孩子,以她的豪义,自然上心庇佑,怎么肯让太子后裔被贬为庶人。”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也低估了先帝的狠辣。” “太子后裔入凝云殿三日后的夜晚,凝云殿大火。 彼时小满正与儿子一起,在紫宸殿听先帝讲《增广贤文》,还以为先帝要与她和好,在给她台阶下。” “等凝云殿梁木烧毁,火势冲天,已无法忽视的时候,帝后才得知灾事,携着皇长子姗姗来迟。” “而当时凝云殿中,还有小满出生不久的小女儿。” “怀这个女儿的时候,她身子不好,汤药喝得嘴里都没有知觉了,原本多好动的一个人,为了孩子,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卧床保胎。 如此艰辛,她却一句怨言没有,满心满眼都是期盼,说太医诊了,多半是个女儿。 我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想要一个女儿,她说: 儿子是段家皇室的儿子,女儿才是她自己的女儿。 最后果然如她所愿,当真是个女儿,她欢喜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人说不了三句话必提女儿,简直当眼珠子一样疼。” “可她疼到心坎里的女儿,在先帝眼里,不过是可以牺牲的筹码。” “所以她在凝云殿前放声大笑,心如死灰,暴起行刺先帝失败后,不顾一切冲入火中,自焚而亡,永远的和女儿在一起了。” “而亲眼目睹父母相残、母亲自焚的皇长子,x也就是当今圣上,当晚高烧不退,再睁眼时,懵然不慧,从此心智再无长进。” “此事后,先帝悲恸,日日泣血,震怒之下,尽诛当日凝云殿值守之人,将太子府男丁赐死,女眷充入掖庭, 并下旨囚武阳长公主于府中,不日问斩,连慕容平溪也被他关进诏狱,用了刑。” 云无忧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愤恨道: “先帝他自己造的孽,有什么脸面惺惺作态!最该死的人是他才对,与旁人何干!” “难怪他下旨不让议论此事,原来他就是罪魁祸首!” 忠节夫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旁人眼里,他可是无辜至极,死在火中的皇后和小公主,被吓傻的皇长子,完全证明了他的清白,证明了这场祸事只是意外。 若不是我后来偶然救下小满的贴身侍女,此事连我也被蒙在鼓里,可见他平日深情,当真是骗过天下。” “禽兽!”云无忧一拳砸在床上。 忠节夫人捏捏她的拳头,以作抚慰:“再后来,就是赵猛女等金兰府将领,到高唐侯府跪了一夜,求我面圣解围。 我当时称病不出已近两月,见此也知避无可避,所以我问她们,是不是只要能救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平溪的命,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她们尽皆点头同意,所以我如她们所愿,入宫面圣,救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平溪的命。 代价是,金兰府就此解散,金兰府众人永不入仕,武阳长公主终身圈禁。 这就是这个无解之局,唯一的解法。” 云无忧被母亲说话时冰冷的神情吓住,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 忠节夫人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这是无解之局,所以全程称病不出,隔岸观火到最后,才出手收拾局面…… 而陈惠男怨恨她,恐怕就是因为她让赵猛女被革职夺官,沦为庶民,以至死于家宅磋磨之中。 “但是……如果金兰府众人从此不得入仕,五年前那场沧州之战,红缨军旧部又是怎么随武阳长公主参战的?” 云无忧疑惑道。 忠节夫人向她解释: “当年所有被召回的红缨军旧部,以及慕名而来追随武阳长公主的女子,包括你,都算作长公主这个战时大元帅的私人部曲,由长公主统领发饷,并无官衔。 即便立下功勋回朝,也无晋升之途。” 云无忧咬紧牙关,气愤至极,整个身子都在抖:“如此折辱!如此折辱!何不反了那狗皇帝!” 忠节夫人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儿的额头:“残兵老将,内外交困,上有大义高悬,下有军需掣肘,如何能反。” 云无忧蹭一下坐起身,红着眼睛吼问: “那难道我们就要冒着性命之危,去做这样有实无名、有责无权的事吗?!我不服!凭什么!” 忠节夫人垂眸看着自己骤然空荡的怀抱,许久才叹息般出声道: “是啊,凭什么。” “可你们还是做了。”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忠节夫人低喃着红缨军当年的口号,眉目间染上难言的沧桑和怅惘,明明她从前也是红缨军的缔造者之一,此刻提起,却只说“你们”。 云无忧彻底睡不着了,勉强跟母亲说了两句,披上衣袍下床,就着月光跑回自己房里取出两坛酒,灯也不点,窗也不关,拔开酒塞就坐在桌前闷头喝了起来。 月光惨白飘零,越过窗流入酒坛,云无忧面庞隐在黑暗里,灌自己灌了半晌,忽地停下,定定望着坛中水光,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 泪坠酒中,发出细碎声响,她猛然惊醒,从怀里掏出忘忧散解药,药散佐酒,尽数灌入喉中—— 作者有话说:平溪是慕容瑛的号,不是她的字,她的字是鸣玉,5u下章恢复记忆,开始回忆杀。 ps: “惟卿所欲,不相禁制”这8个字是借的唐中宗对韦皇后之言,前文出现的时候忘标了, 景昭皇后劝太宗那句,来自曹操。 第52章 成为程曜灵之前,她是个奔跑在太胥山下、扎着满头长生辫的欢实丫头。 “鸠鸠,过来,我有话问你。” 穿着一身灰麻衣,正在屋外劈柴的母亲阿云若,余光瞥见女儿跑回自家竹篱大门前,停下动作直起腰,招手叫她过去。 鸠鸠脚步滞了滞,听出母亲话里的兴师问罪之意,心虚地摸摸鼻子,脑海里搜寻着自己近些日子闯过的祸,步伐逐渐缓下来,最后一步一步挪到母亲面前。 “昨天是不是你把小都兰给打得流鼻血了?”阿云若皱着眉头,语气严肃。 一听是这事,鸠鸠顿时有了底气,大声道:“是她先偷我东西的!” “月初小赛,我不是又代表咱们阿云部拔得头筹了吗,我拿了第二支鹤首银簪,小都兰不服气,昨天带了几个人来堵我,先是想偷簪子,被我发现了,偷不成就明抢,我不揍她才怪!” “而且我揍她的时候她也没流鼻血!她是后来自己哭出鼻血的!” 仙鹤是九妘的图腾,长簪则是九妘女子特有的一种随身武器,又称刀簪,簪身扁平,簪体狭长,簪尾极其锋利,眨眼间便能夺人性命。 而鹤首银簪,则是由九妘最好的匠人,在刀簪的头部雕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仙鹤样,乃九妘五部每年小赛时,发给头名的奖励。 小赛即小赛马会,一年一次,多在冬季举办,参与者都是五部中马术出众、但还不及十五岁的少年。 而十五岁以上,参与的就是初夏举办的大赛马会了。 鸠鸠是去年才开始参加小赛,这会儿离十二岁成人都还差两个月。 听了女儿的解释,阿云若眉头解开,但神情仍是有些肃然:“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你的错。” “但你终究要记得,阿娘让你苦练武艺的这些年里,教导你的那些道理。” “记得记得。”鸠鸠仰起脸,冲阿云若绽开一个讨好的笑: “我将来是要继承阿娘衣钵,做九妘第一战士的,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是守护九妘,不是好勇斗狠,武艺越高,越要克制自己,不可逞一时之能。” 阿云若摸了摸鸠鸠头顶的辫子:“你和小都兰的事,我自会找时机去跟都兰部的人说明白。” 鸠鸠哼了一声:“我看小都兰就是被她们部里的人给惯坏了,霸道得没边,迟早闯大祸。” 小都兰出生前,都兰部整整五年没有一个女婴降生,简直愁云惨淡,她出生之后,整个部的人都如枯木逢春,一扫阴霾、喜气洋洋,爱她护她如稀世珍宝。 九妘人十二岁成人礼之前,怕孩子养不活,都是没有大名的,只有个小名供亲朋呼叫。 鸠鸠就是阿云若给女儿取的小名,说是给她取名那天,有只短尾巴小鸠在窗外枝上啾啾叫,恰好鸠鸟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就叫鸠鸠了。 而小都兰的小名直接叫小都兰,以部为名,地位可见一斑。 “你闯的祸也不比她少。”知女莫若母,阿云若一句话就拆了女儿的台。 鸠鸠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但毕竟理亏,也没说什么,转而关心母亲道: “阿娘,因为当年的事,我怕都兰部的人会为难你,找她们说理的事还是算了吧,反正就小都兰那两下,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九年前,按规矩,轮到都兰部首领做一族之长,为庆喜事,作为前掌事部族阿云部、也是九妘第一战士的阿云若,带头召集了都兰部的五位高手,到太胥山中猎一只白虎,欲以虎皮为贺。 结果预估有误,抵达目的地,只见三虎正相争,几人难得遇此奇景,都起了战心,没有一个肯退的,一番搏斗,结果惨烈。 本是六人同去,再回仙鹤潭边时,只剩一伤一残。 都兰部的人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后来的态度来看,却是都记着这个仇。 阿云若本就是阿云部人从外面捡回来的弃儿,心思敏感而责任心极重,怕牵连部族,主动与老祖母家撇开关系,带着鸠鸠脱离阿云部领地,离群索居,只在部中需要时出现。 所以鸠鸠自幼起,便总是独来独往,而以她的体魄和武艺,同辈中虽没人敢欺负,但与她也都不甚亲近。 “好了,不说这些。”阿云若明白女儿的顾虑,暗叹一声,转了话头: “再过两月就是你的成人礼,作为女子,届时首领会在仙鹤潭边的若木旁为你x系上彩绢,你要披着彩绢绕仙鹤潭跑一圈,然后再把彩绢挂到若木上去,以此彰显你的勇毅。 彩绢你想要什么颜色?阿娘去买线给你织。” 若木被九妘人奉为神树,其叶灿黄,遇光流金,无花无果,终年不败,扎根在仙鹤潭边、极高大宏伟,有直通天穹的巍峨壮阔,令人望而生畏。 “红色!”刚说出口鸠鸠就又改了主意: “青色青色!若木上挂的红绢太多了,用红色不够显眼! 我的彩绢,到时候一定要挂到最高、最风光的位置,让大家抬头就看到!” “好,就青色,一定让你够显眼,出尽风头。”阿云若掐了掐女儿的肉脸,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阿娘,彩绢上是要绣名字的,我的名字你想好了吗?”鸠鸠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阿云若点头:“就叫阿云隹吧,晚上我把字写出来给你,你看看满不满意。” “我还以为会叫阿云鸠呢!”鸠鸠咧嘴一笑。 阿云若斜了女儿一眼:“你自己听听这名字好听吗。” “不好听。”鸠鸠挠头道:“但是我从小也被叫惯了,何况做鸟儿多好,可以飞呢。” 阿云若耐心解释:“隹就是短尾巴的鸟儿,而且小而无斑之鸠,也叫隹。” “还是阿娘懂得多。”鸠鸠满意地笑了。 阿云若拧她的耳朵:“成人礼之后我就开始教你大央的一些书文典籍,还有更多官话,你必须上心,不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作为战士,你日后是要跟商队一起出去,负责为通商之人保驾护航的,不会说话识字可不行。” 鸠鸠捂着耳朵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学!” 可惜阿云若的彩绢还没织好,一日夜里,鸠鸠就生了场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昏沉,找遍医者,却都无能为力。 就在阿云若绝望之际,有阿云部的商人给她递来消息,说是神医雪姑近来在沧州边陲行医,她可以领着女儿前去看诊。 阿云若连夜启程,耗费许久才找到雪姑。 雪姑人悖其名,是个肤色颇深的女子,身形健硕,面色红润,眼眸清亮,温厚善谈,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菩萨相。 而她也的确有菩萨之能,鸠鸠身上九妘医者束手无策的高热,她只用一副汤剂便迅速退了下去。 阿云若千恩万谢,恨不得以命相报。 可雪姑不要她的命,雪姑只是摩挲着她女儿左手掌心那枚形如翎羽的赤红色胎记,好言好语,道出她女儿身世,夺走了她的女儿。 鸠鸠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无阿娘,只有坐在床边,用慈爱目光看着她的雪姑。 她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发现自己不在九妘,倒像是在大央领地。 “你、你是、谁?”鸠鸠的官话还说得很不标准,但她能看出身旁这个陌生人对自己并无恶意。 雪姑笑道:“我叫雪姑,是救了你的人。” 沧州话鸠鸠还是听得懂的,也比官话熟悉太多:“多谢姑姑救我,是我阿娘将我托付给你的吗?” 雪姑犹豫片刻,对她将关于身世的一切和盘托出。 鸠鸠怔愣半晌,骤然翻身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不顾一切冲向房外。 雪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骗子!拐子!放开我!”鸠鸠奋力挣扎,奈何雪姑是军伍出身,又孤身行医多年,还是成人,武艺比她强,力气也比她大,她死活都挣脱不开。 实在是筋疲力竭了,她噗通往地上一坐,张开嘴嚎啕大哭:“我要我阿娘!我要我阿娘……” 她嗓子都哭哑了,闹腾得厉害,雪姑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她领路,陪她去九妘找阿云若。 二人行到一座矮山前时,鸠鸠让雪姑停步,说九妘通路,不可为外人所知。 雪姑听过这个规矩,便也不再前进,停在原处等她。 鸠鸠七拐八拐,走过极长、分岔极多、极曲折偏僻的一段路,还走错几次,中途手掌也摔破了,耗费近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仙鹤潭。 她伴着月光径直回家,翻过围篱,敲响家门。 窗扉处亮起烛光,房内阿云若问是谁,她一言不发,如此重复几次,屋门终于开启。 打开屋门看到女儿狼狈的脸,阿云若眼眶登时就红了,双唇颤抖着,一个囫囵字也说不出来。 鸠鸠那双圆眼睛里也盛满泪水,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阿娘,你把我扔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都这个时候了,她其实早就明白雪姑没骗她,只是她自己还想骗自己,非要把答案问得清楚。 阿云若偏过头去,喉间哽住,不敢看她:“你本就不是我的女儿,我得把你还给你真正的母亲。” 鸠鸠执拗道:“我只有你一个母亲,也只做你的女儿。” 阿云若紧闭双目,眼尾有泪水滑落,却狠下心肠,残忍开口:“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所以,”鸠鸠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音调发颤:“你就是不要我了。” 她竭力想维持平静,像个大人,泪水却汹涌而下。 阿云若见她如此,心痛如绞,但仍努力维持着寻常的语气: “去找你的亲生母亲吧,出去之后,把在九妘的一切都忘了,也不要对人提起这里的事。” 鸠鸠满眼是泪,视线模糊,却死死盯着阿云若的脸,像是要把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记住。 阿云若终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猛地关上房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仰起头本想忍泪,却还是泪如雨落。 鸠鸠孤立门口,面对一扇再也不会为她打开的门,在晚夜寒风里,沉默地站了很久。 直到泪水流干,她木然转身,行尸走肉般向外走去。 行至围篱前时,忽闻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她立刻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过头去,只是眼里泛起一点希冀的光。 身后传来阿云若熟悉的脚步声,有一条青色的绢布,被一双温暖的手掌,从背后轻柔披覆在她肩上。 而后,阿云若又离开了,没有一丝犹豫。 鸠鸠身形颤抖着,只手扯掉那方还没来得及绣上名字的青绢,狠狠扔在地上,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阿云若的背影,攥紧拳头,面上是报复般的坚决,大声宣告道: “我也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说:隹是小而无斑之鸠,偏她手上有斑,注定做不了阿云隹。 第53章 如果做程曜灵的话,应该也没那么差。 被忠节夫人抱进怀里的时候,鸠鸠这样想着。 又嗅入一口忠节夫人身上温润清缓的馨香后,她轻轻推了推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将她放开,眉头轻蹙,水月般的眼里氤氲着雾气,全神贯注地望住她。 鸠鸠仰着脑袋看忠节夫人,用沧州话问: “你当年为什么不要我?” “母亲不是不要你,”忠节夫人轻抚她脑袋上的辫子,也用沧州话答: “当年情势不利,敌兵攻破城门,来势汹汹、近在咫尺,我只能将还在襁褓中熟睡的你藏在隐蔽处,独自离开。 若非如此,我一旦携你四处奔走,小儿惊惧哭闹之下,恐怕咱们母女都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有今日重逢。” 鸠鸠点点头:“明白了,你觉得我是累赘,拖累你逃生,所以不要我。” 忠节夫人面色倏地惨白,目光瞬间黯下去,被这句话的锋利割得体无完肤。 雪姑立刻蹲下身,单手搭上鸠鸠肩膀,温言相劝: “当年之事,都是情势所迫,非你母亲所愿,后来我们很快便回去找你了,只是搜寻数次,始终不见,军情又急,只能作罢。 如今想来,你应该是离开你母亲没多久,就被你那个养母给捡走了。” 话到此处,雪姑深深叹了一声: “你们母女分离的这许多年里,你尚有养母在旁看顾,她却形单影只,日夜神伤,你实在该体谅些她的艰难。” 鸠鸠抿了抿唇,看向忠节夫人:“你真的回去找过我很多次?” 忠节夫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颤声道:“不必说了,都是母亲对不起你,你……你愿意原谅母亲吗?” 鸠鸠迟疑了稍许,终是伸出手,拍拍母亲绷紧的脊背,轻声安慰:“母亲别伤心。” 她不说原谅,不是不原谅,而是觉得似乎没什么可原谅的。 毕竟这世上没有哪条律法规定过,母亲在生死面前必须选择孩子。 其实说来也好笑,在入高唐侯府之前,对这近十二年的母女分离,她心中有x怨,有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天大的委屈,还在想要不要认这个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女人。 但大约世上真有母女天性这样的东西,在见到忠节夫人的那一刹那,她的怨,她的恨,她的委屈,竟然全都烟消云散,她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母亲。 可真够没良心的,她想,阿娘养育教导她十多年,如今她却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转眼就认定了别的女人当母亲。 忠节夫人听见她叫母亲,又惊又喜地直起腰,眼中隐有水光,当即捧住她的脸在额上亲了一口: “母亲的好阿羲,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鸠鸠眨眨自己那双清澈的圆眼睛,咧开嘴,对忠节夫人露出一个纯然欢欣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我知道你不无私,我知道你第一爱自己,但我还是想做你的女儿,因为我第一爱你,天生爱你。 从此刻开始,阿娘不要的鸠鸠,没能成为阿云隹的鸠鸠,就是你的程曜灵了。 程曜灵牵住母亲的手摇了摇:“我饿了。” “好,咱们用膳。”忠节夫人用手帕拭去眼角湿痕,转身去吩咐丫鬟。 “姑姑,谢谢你没透露任何关于九妘的事。”见忠节夫人走开,程曜灵转向雪姑小声道。 雪姑摸摸她的头,温和笑道:“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想保护它的,不止你一人。” 三人用完膳,恰逢午后,忠节夫人为归家的女儿梳洗打扮一番,带着她去见程老太君。 走进程老太君所在的院落,处处讲究,丫鬟仆妇们各个齐整,井然有序,见忠节夫人领了个女孩儿进来,恭敬得很,低眉垂首,纷纷行礼,齐声喊着夫人小姐。 程曜灵还想回礼来着,生生被忠节夫人拉住了,她一路走过,不禁暗自咋舌,心道服侍老太太的人可真多,这场面比九妘各部里的老祖母们排场都大。 “诶呀,我这张嘴可真灵,说谁谁到。” 刚进门,程曜灵就听见一个明快尖亮的女声,还不等她分辨是谁,一个满头珠翠的鹅蛋脸美妇便已经小步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她道: “这就是曜灵吧,瞧这眉毛鼻子,跟大哥当年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着却又话音一转,叹了口气:“母亲见了,怕是要伤心。” 袁夫人一惯刁钻,这会儿好事也被她说成坏事了。 忠节夫人见此笑意不达眼底,捏了捏女儿的手,用官话教她:“曜灵,叫婶婶。” 程曜灵乖乖道:“婶婶。” 忠节夫人牵着女儿一边往里走,一边不紧不慢道: “弟妹这爱操心的毛病真是改不了,曜灵才刚回来,难免心怯,你这两句话,要是吓得她不敢亲近祖母,可就酿下大祸了。” 袁夫人吃了瘪,却也面色如常,屁股一转就坐到老太君身边去了。 程老太君坐在主位,闻言笑着出声道: “这天下间的亲祖孙,哪有不亲近的道理。” 她将原本怀中的长孙递给侧旁袁夫人,待程曜灵给她磕完了头,招手把大孙女儿叫到跟前,拉着手细瞧: “这眉毛鼻子,的确像怀瑜,嘴巴和脸盘儿倒是更像明舒。” 程老太君的目光转向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坐在一旁,唇角微扬:“母亲,您再瞧瞧她的眼睛。” 程老太君依言凝神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拍着程曜灵的手,语气亲昵了一大截: “这双眼睛啊,跟你那个不让我省心的姑姑,真是像极,都随了我年轻时候。” 程曜灵官话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又听了一堆人物,越发云里雾里,便只是笑。 程老太君也不勉强她,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丫鬟,敛了笑意,问: “宜华人呢?怎么还没来?真是愈发惯得她没了规矩,侄女儿回来都不知道留心。” 话音未落,程宜华的声音便如利剑般从门外刺入: “难道我不留心,她就不回来了不成?那倒真是她的造化了。” 程老太君闻言眉头一拧,厉声斥道: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平时疯疯癫癫也便罢了,今日你侄女儿刚回来,你给我把皮绷紧点,少生事作耗。” 程宜华走到程老太君跟前,并不算年轻漂亮的一张脸,神情却淬了火一般,艳烈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不搭理程老太君,俯身审视着程曜灵,目光灼灼。 程曜灵与她对视一会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宜华兀的伸出手,掐了掐侄女儿的肉脸,脸上浮现深刻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你已经跳进火坑了知道吗,迟早被烧得渣都不剩。” 程曜灵半懂不懂,还在思索这话的意思,忠节夫人脸色却陡然难看,望向程老太君。 袁夫人抱着儿子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不想被波及。 程老太君勃然大怒,一巴掌打掉程宜华的手:“去去去,快滚回房里去绣你的喜帕,别在这儿带坏了孩子。” 程宜华哼笑着直起身,在旁人看疯子的异样目光中坦然退去。 程曜灵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竟然没来由地漫上一阵悲凉。 程宜华前脚刚走,后脚又进来一人,少女身着紫衣,金钗挽髻,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却隐有英气,她几步迈到堂前,仪态从容地逐个行礼道: “给祖母请安。”“见过伯母。”“见过母亲。” 程老太君揽着程曜灵冲她笑道:“阿鸢来了,快来见过你曜灵姐姐。” 程鸢走到程曜灵面前,拉起她的手,端详她片刻,歪头笑道:“曜灵姐姐。” 程曜灵也展颜一笑,反抓住她的手:“阿鸢妹妹。” 她还是第一次有姐妹。 忠节夫人眉眼含笑,看着她们道: “阿鸢,我们要商讨几天后你姑姑的婚事,你先带姐姐出去玩玩儿,你们姐妹俩也说说体己话。” 二人十分听话地行礼离开了,之后凑在一起玩了大半天,虽然因为语言不太通畅,常有鸡同鸭讲的事,但终究还是欢欣的,不知不觉就约好了接下来几天的日程。 而就在程曜灵跟程鸢日渐熟络的时候,程宜华的婚期也如期而至。 大婚当天,高唐侯府筹备万全,张灯结彩,十里飘红。 然而新娘子,死在了凌晨。 一把锋利的剪刀直贯心口,登时毙命,被发现之时尸体都僵了。 红绸换白幡,白发人送黑发人,程老太君在女儿葬礼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很快亏空殆尽,连雪姑也回天无力,没多久便跟着女儿去了。 程曜灵和程鸢一起为程老太君侍疾时,常听见祖母哑着嗓子喊“宜华”,眼角同时泌出泪水,脸上似悔似恨。 她听侯府里的人说,姑姑原本是嫁过一次人的,但没几年丈夫就早逝,夫妻情薄,亦无子嗣,所以姑姑被接回家中,过了许久的独身日子。 直到丧期结束,程老太君又开始给姑姑相看男子,姑姑不胜其烦,数次以死相逼,想要程老太君放下把她嫁出去的念头,奈何程老太君回回口头妥协,回回卷土重来。 姑姑的性情在这样的反复磨折中愈发乖戾偏激,时而亢奋时而阴郁,与程老太君也变得水火不容,原本好好的母女,生生处成了仇人。 最终,程老太君瞒着她,为她定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丧夫,那人丧妻,连经历都相合,程老太君十分满意,坐定此事,等都拿到人家聘礼礼单了,才告知姑姑。 二人大吵一架,姑姑连孝道伦常也不顾,直骂程老太君是人贩老鸨,程老太君气得拿拐杖抡她,说自己是为她计深远,想让她终身有靠,结果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再后来,就是程曜灵初入高唐侯府时见到的那样,程老太君以为程宜华是软化妥协了,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心死,只等着大婚那日,用命来报仇雪恨。 也或许,不是报仇雪恨,而是把命还给母亲。 不会有人知道程宜华是怎么想的了。 程曜灵觉得荒诞,更觉得恐怖,深入大央后的所见所闻,常给她这样的感受。 她不明白大央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家的女儿卖到别人家,再把别人家的女儿买回自己家,然后将这桩买卖美其名曰婚姻。 大央人的祖母不是祖母,母亲不像母亲,女儿也不算女儿。 她们家不成家,孱弱无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像市集上流通的物件,通过婚姻在这个世道里被倒卖、占有、处置,物尽其用后化为齑粉x,什么也不留下,只成就了一个个父亲,丈夫,儿子。 她有点想九妘了。 九妘虽然没有天泉水,没有银丝炭,没有食之不尽的糕点糖酥,也没有用之不竭的绫罗绸缎。 却有一脉相传即为家的祖母、母亲和女儿,有随缘聚散、各自安好的伴侣,有随处可见随时可结的同盟,跑到哪里都有归处,做什么事都是自己。 可现在她已成了程曜灵,也只能做程曜灵,只能是大央忠节夫人和先高唐侯的女儿,与九妘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后面细化修了挺多的,还没看最新版的可以看一下。 第54章 大央天授十三年六月,依皇帝谕,敕先高唐侯程粲之女为昭平郡主,赐田庄财帛。 同月,太后有诏,兴北宫女学。 七月,太后义女慕容瑛,宣告将任女学之师。 “议自身、议天地、议众生,敢给你们出这样的入学题目,鸣玉可真是贼心不死。” 程曜灵卧房中,忠节夫人手执信笺,坐在桌前轻笑一声,对慕容瑛数十年如一日的胆大妄为,不免有几分钦佩。 若要投当今陛下所好,慕容瑛该从女诫女则女训里选些题目才是。 就算不媚上,为求稳妥,也有的是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诗词歌赋任她挑拣。 可她偏要出议论,还是这样包罗万象、极易落人话柄的议论,此番纵然有太后挡在前头,但若真搅得诸女乱了心志、不安于室,她怕是又要到诏狱走一遭了。 不过……各家看见这样的题目,恐怕未必会让女孩儿们亲笔写这篇文章,再谨慎些的,大约要找借口不入女学,或入了女学没几日便托词退学。 慕容瑛的苦心,最后十有八九还是会付诸流水。 而以她的聪慧,不至于料不到这些,却仍然选择这么做,估计也没别的,就是忍不住。 “母亲,这些字我都认识,但是……”程曜灵站在一旁看着信笺上的文字,眉头轻蹙,有些苦恼: “我有些不太懂要写什么。” 忠节夫人放下信笺,漫不经心道:“写什么都行,写完给母亲看看,若有不妥,改就是了。” 程曜灵认真点点头。 忠节夫人捏捏她的肉脸:“你近来有些贪嘴了。” “有吗?”程曜灵挠挠头:“我觉得跟从前吃的份量差不多啊。” 过去阿娘最喜欢夸她吃饭好、从不让人操心了。 忠节夫人温声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是侯府小姐了,就要遵从府里的规矩,不可滥纵口腹之欲,何况医书上也说,肥甘厚味,多易致病,少食少荤,才是养生之道。” 程曜灵有点不情愿:“可是我以前吃很多肉的时候,没生过什么病啊,雪姑也夸过我体魄好的。” 忠节夫人道:“体魄好,遇到阿雪的时候,怎么会生那么一场大病?” 程曜灵无言以对了,但还想挣扎一下:“可是我喜欢吃肉……” 忠节夫人叹了口气:“母亲也是为你好。” “那好吧。”程曜灵瘪瘪嘴,还是妥协了。 九月,女学开,京中年满十岁的皇女贵女,尽皆入学受教。 入学第一日,清晨开课前,大吉殿里,程曜灵丢了文章,心急如焚之际,结识了珠光宝气、烨然若神人的昌平公主,赖其相助,得见尊师,解了此难。 “不必当我是公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叫我秋儿吧,这是我的乳名,父皇和母妃都这么叫我。” 离开慕容瑛所在殿宇后,昌平公主与程曜灵走在返回大吉殿的路上,对程曜灵故作和善道。 昌平公主的本意只是客气客气,程曜灵却当了真。 她其实还不太明白公主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昌平和她在九妘时都兰部里的小都兰差不多,毫无犹豫的就跟一国公主平等相交了,真一口一个秋儿的叫。 叫得昌平公主心里一阵一阵膈应,面上却还要强装大方,别提多烦。 下午,补交了入学文章后,昌平公主将程曜灵拉到一旁角落里,有些吞吞吐吐道: “你丢了的那篇文章,我好像在杨之华那儿看到了。” 程曜灵皱起眉头:“杨之华是哪个?” “就是去年卖师求荣,被封了信平侯的杨稹的女儿,两个月前才跟她母亲妹妹入京。 听说她那母亲以前就是个农妇,是因为当初有幸救了被流放岭南,中途又为盗匪所伤的杨稹,所以才飞上枝头的。” “呃……”昌平公主说得太多太复杂了,程曜灵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眨了眨眼睛道: “我想问的是杨之华长什么样子?” 昌平公主拉她回到大吉殿门口,望着殿中众女,以眼神示意,小声道: “喏,就是左边中间那个,瘦瘦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乡野村妇,都长成这样了,还不往后坐,也不怕师傅看见了倒胃口……诶?你干嘛去!” 程曜灵听完第一句就径直走向杨之华了。 她身量高,又常练武,体型也大些,一站到杨之华身前,杨之华就被她投下的阴影笼罩了。 “是你偷了我的文章吗?” 杨之华坐于桌几前,仰起头看程曜灵,平静道:“不是。” 程曜灵注意到她的眼睛,眼珠极黑,眼睫如墨笔深绘而出,眼里黑白分明,干净幽沉,像极了某年寒冬她在仙鹤潭中发现的,冻死在冰层之下的那只仙鹤的眼睛。 “噢……”程曜灵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觉得自己应该找错人了。 杨之华看起来不像会偷别人东西的。 “呀!”昌平走过,装作无意把杨之华桌上的一本书册撞到了地上:“怎么不把书放好!” 她捡起地上那本书,手腕晃了晃,一张折叠过的纸页便轻飘飘地从书页中落下。 程曜灵动作极快地伸手抓住那张纸,觉得熟悉,打开来看。 昌平公主立刻凑到她身边,惊呼道:“这不就是你丢了的那篇文章吗?!” 程曜灵沉下脸看向杨之华。 杨之华望着她的眼睛,依旧平静道:“不是我。” “证据都在这儿了,你还敢抵赖!”昌平公主随手将书册往杨之华桌上一扔,质问道。 杨之华转头,一言不发,定定审视着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本就心虚,见她如此,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气势渐弱。 好在此时殿中众人也纷纷看向杨之华这边,有些愿意攀附昌平公主的,还主动起身围了过来,跟着帮腔指责道: “入学第一天就行窃,这样的品行,也配坐在这里听教吗?!” “果然是乡野出身,粗鄙不堪!” “我今天算是懂了什么叫相由心生,真是丑人多作怪!” …… 众人骂声中,杨之华收好桌上书册,端坐在那里,面容沉静,垂下眼睛,不低头,也不辩解。 望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肩颈,程曜灵突然大声道: “都闭嘴!” 众人瞬间被她的嗓门震住,周遭陡然一静。 昌平公主眉头紧蹙,不满地撞了下她胳膊:“你怎么回事!大家可是为你打抱不平!” “一堆人欺负一个人像什么样子。” 程曜灵驱散那些围过来的人,冷声道:“行了,都回去吧。” 众人散去后,昌平公主扬起下巴,神色倨傲地站在那里,对程曜灵不依不饶道:“你什么意思?” “不想恃强凌弱的意思,刚才那个场面多难看,你看不出来吗?” 昌平公主瞪大了眼睛:“喂!偷你东西的人是杨之华!结果你不但为她说话,现在还凶我?!” “我没凶你。”程曜灵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可能是语气有点冲,一时半会儿没收回来。” 昌平公主哼了一声,撂下一句话就走:“我不管你了!” 程曜灵立刻追上去道歉。 杨之华抬眼,静静望着她们离开大吉殿的背影,直到二人消失不见。 九月中,太后驾临北宫,女学诸子在慕容瑛带领下,早早列队站在大吉殿外等候。 为迎太后慈驾,今日众人都穿了礼服。 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因为被册封过,有正经的品级身份,所以共同站在众人之首。 程曜灵不太习惯满头的珠饰,时不时就小幅度晃晃自己沉重的脑袋。 “沐猴而冠。”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但程曜灵向来耳聪目明,还是听到了。 她不知道这话说的是她,余光瞥见一旁努力憋笑的昌平公主,小声问: “母猴耳冠是什么意思?” 昌平公主神色一僵,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你知道了会伤心的。”杨之华站在程曜灵身后,轻轻开口。 她父亲信平x侯如今在天授帝面前很是得脸,风头无两,所以她在女学众人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今日站在了程曜灵这个郡主之后。 程曜灵转头看她,顿了一会儿,也轻轻道:“谢谢。” “太后将至,整肃仪态,不准喧哗。”昌平公主冲她们低声警告。 程曜灵把头转正,再也没晃过。 她不是傻子,很多复杂的官话她是听不明白,可她能听懂恶意。 这段时间里,她隐隐知道女学有些人在背后骂她“塞北蛮夷”,诟病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可是学宫里的每个女孩儿,看起来都那么纤细柔弱,她一只手就能把她们从头到脚翻转好几圈,更别说有人能抗住她一拳了。 程曜灵连站到她们面前,都显得好像在欺负人。 所以怎么计较呢,也只能算了。 何况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又伤不了她分毫,当听不到听不懂就是了。 而且……与其为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烦恼,不如珍惜这嘈杂之地里难得的真心。 程曜灵微微勾起唇角,在心底念叨着一个名字。 杨、之、华。 她真的很像仙鹤潭边的白鹤,脖颈细细长长的,整个人都很薄,总是独来独往,有种特别的傲气,还一脸聪明相,那双眼睛尤其漂亮,现在看来嘛,为人也很好。 以后就一起玩儿吧。 说起来,其实见到杨之华的第一眼,程曜灵就有点想跟她一起玩儿了,只是人家总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程曜灵却看见字就头大,就算打扰人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至于偷文章的事……程曜灵后来想了很久,她真不觉得是杨之华干的,她见过杨之华写的字,跟她母亲写得差不多漂亮。 对比起来,她那文章实在不值杨之华一偷,偷去当厕筹都对不起屁股。 然而,还不等程曜灵真的开始跟杨之华熟络,她就不得不先停学了—— 作者有话说:一开始是不想懂,后来就是真不懂,10就这样步步沦为文盲~ 就是那句话,一个对你无用的缺点在你身上是留不下来的~ 第55章 程曜灵出痘了。 跟程鸢几乎是同时发病,姐妹俩也不知是谁传染的谁。 二人被挪至府里西边小院,分隔在院中的两个空厢房中。 袁夫人道是小儿子离不开她,不肯亲自到西院照料女儿,假惺惺地把程鸢托付给了忠节夫人。 忠节夫人两边看顾,纵有仆妇们相帮,也是忙得分身乏术。 “母亲……” 程曜灵烧得迷迷糊糊,无意识涌出的眼泪都要被脸上的高热烧干,喉咙里好像有焦炭堵着,全身无处不痛无处不痒,翻来覆去地挣扎,忍不住想用手去挠身上的脓疱。 “母亲在。” 忠节夫人制住她已被裹了丝绵手套的双手,神色忧虑。 “母亲……”喊了一会儿母亲,她喉咙里又溢出了另一个称呼: “阿娘……” 九妘话里阿娘的发音跟沧州话相差无几。 忠节夫人怔愣瞬息,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喊流落沧州时的养母。 这个称呼像是打开了什么口子,程曜灵之后不住叫着阿娘,满含依恋,泪如泉涌,再没喊过母亲。 忠节夫人沉默地钳着女儿的手,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等熬过程曜灵这波闹腾,她额上也是布满细汗。 一旁的贴身婢女泠风是沧州出身,伴她多年,此刻见她神色沉郁,揣摩着她心思,小心翼翼地开口: “小郡主归府才几个月,这会儿仍念着养母也是常情,但孩子忘性都大,咱们侯府何等富贵,夫人又慈爱,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从前那些苦日子了。” 忠节夫人轻轻颔首,什么也没说,又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程曜灵,起身离开,去了程鸢处照料。 泠风在房里轻叹一口气,俯身用手指蹭了蹭程曜灵的脸颊,低声呢喃: “好孩子,要乖乖做你母亲的女儿啊,可不要总想着旁人了。” 体温渐降,彻底恢复意识的时候,程曜灵睁开眼睛,没有看到母亲。 她心中惶惑,当即揭开被褥就要下地去找母亲,把一旁服侍的婢女们吓得够呛。 泠风将她按回床上,温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风姨,我母亲呢?” 她喉咙干涩,泠风先给她递了杯温水:“郡主先润润嗓子,夫人就在一旁的厢房中,并没走远。” 程曜灵就着泠风的手喝了一口水: “一旁的厢房?母亲是怕我把病传给她,才不过来的吗?” 泠风神色骤然一变: “郡主怎能这般揣度夫人,郡主这病,可是夫人连日里亲自照料,才得大好的,夫人慈母之心天地可鉴,郡主实在不该如此误解。” “是我想错了。”程曜灵歉疚道。 泠风摸摸她的头:“夫人这会儿正忙着在隔壁厢房照料二小姐呢,等抽开身就来看你。” “阿鸢?”程曜灵不解:“母亲为什么撇下我去照顾她?她自己的母亲呢?” 泠风不欲让她知道大人的龌龊,只说袁夫人身弱事忙,把程鸢托付给忠节夫人照料了。 程曜灵点点头,在房里等了半天,实在想母亲,央泠风带她去找母亲。 泠风想着两位小姐都是轻症,这会儿脓疱也都消得差不多,便为程曜灵收拾了一番,将她带了出去。 刚走到隔壁房门口,她就听见忠节夫人和程鸢的说笑声。 站在门外,静静看了一会儿房里的其乐融融之景,程曜灵忽然对泠风轻声道: “你觉不觉得她们更像亲母女?” 泠风笑了笑,没太当回事,打趣她:“好酸啊,郡主这是吃味儿了?” “我不知道。”程曜灵说:“我好像有点难受,我们回去吧。” “是见了风头疼吗?”泠风赶紧摸摸她的额头。 “或许是。”程曜灵又说了一遍:“我们先回去吧。” 傍晚忠节夫人得知此事,过来调侃她,说她这做姐姐的也忒小气,妹妹的醋都吃。 程曜灵不愿回想,又思及在九妘时,别的家族里,母亲的姐妹都叫母亲,姐妹的孩子都当亲子。 也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如此,于是顺着母亲嘻嘻哈哈将此事含糊了过去。 只是自此之后她看见程鸢,心里总是有点没劲儿,再亲近不起来了。 十月,程曜灵病症痊愈,恢复如初,重回女学。 慕容瑛在大吉殿外见到她,调侃了一句: “我还以为按你母亲那个明哲保身的乌龟性子,会就此把你拘在她的龟壳里,免得出来见风雨呢。” 程曜灵尚不知尊师重道为何物,立刻神色不悦地驳了她一句: “我母亲不是乌龟性子,她常跟我夸你文章作得好,你不该在背地里这么说她。” 慕容瑛并不在意她的无礼,何况开学丢文章那次,也见识过她的较真,不敢真跟她犟,捏了捏她的脸道: “幸亏没留疤,一场病瘦了这么多,该好好补补,喝点王八汤什么的。” 乌龟变王八,她还是暗戳戳在开忠节夫人的玩笑。 亏得程曜灵好糊弄,换个说法就听不出来了,只当慕容瑛关心自己,跟师傅说着话一起入殿。 她本就底子差,停课许久再回来,就学得更费劲。 慕容瑛也考虑到这点,将自己近来甚是钟爱的得意门生杨之华拨给她,帮她补习。 程曜灵自是没有异议。 这日二人在大吉殿偏室里温书许久,程曜灵有些走神,被杨之华提醒后,兀的问她: “如果你的母亲,对别的孩子跟对你一样好,甚至比对你还好,你会难受吗?” 杨之华愣了片刻,没说什么孝悌伦常善仁忍之类的话,点头道: “会,此乃人之常情。” 程曜灵终于找到知己,忍不住向她倾诉。 而杨之华因为父亲去年从族中过继了个儿子,极为看重,连母亲也整日对那假货笑脸相迎,态度甚至称得上谄媚讨好。 所以这会儿听程曜灵所言深有同感,又有意迎合,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精辟之语。 二人就此谈及许多事,简直相见恨晚。 只不过杨之华向来谨慎,并未透露丝毫自家境况,程曜灵则是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 最后杨之华连高唐侯府里两位夫人间的龃龉,心中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程曜灵一纾胸中郁闷,痛快许多,自以为跟杨之华交了心,亲昵地叫人家“之华”。 杨之华大她两岁,听见这称呼嘴角细微地抽了抽,但并没说什么。 自此程曜灵常带着杨之华跟x昌平公主同行,在杨之华的周旋应变下,也没发觉几人间微妙的关系,只觉得她们仨情投意合,就差义结金兰了。 转眼就是秋冬交替之际,一日下学,倏然落雨,北宫众女都在等伞、等家人接应。 程曜灵看了看天,觉得雨不大,只身闯进雨里,昌平公主和杨之华拉都拉不住,她就这么在三两息之间跑没影了。 但这雨越下越大,干扰了程曜灵视野,叫她走岔了路。 她在同一个湖边转了能有八圈,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走,找了个假山空隙下坐着,一边避雨一边观雨,闻着扑鼻而来的土腥气,形容狼狈,心境却称得上悠然。 宫里这湖泊忒小气,跟仙鹤潭是比不了,但也还算能看吧。 雨势渐小,程曜灵看了一会儿湖面上雨点溅起的泡泡,有点手痒,想打水漂。 她捡了块石头,抬手扔出去,却依稀瞥见湖东边角落里,一个高些的大宫女,将另一个矮些的小宫女推进了湖里! 她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过去看,第一眼却没见到水面有人挣扎的波动,本来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放心地定睛看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水下的人影! 程曜灵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旁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跳下湖救人。 落水的小宫女沉得要命,跟个尸体似的,毫不配合。 程曜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捞上岸来,喘匀气后她抓住小宫女胳膊,面对着人大声吼道: “你想死啊!” 小宫女浑身都在抖,面色惨白,一双又大又漂亮的凤眼也湿漉漉的,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程曜灵见小宫女实在可怜,怒气散了些许,扯过小宫女正渗血的右臂,撕开衣袖仔细查看: “应该是我刚拽你上来的时候,被石头划破的,这么长一道口子,得好好用药包扎。” 她烦躁地扔掉那些撕下的破布条:“雨水湖水都不干净,你这伤……嘶!” 她猝不及防地被小宫女狠狠咬了一口,吃痛放开人,那小宫女飞快起身跑走了。 程曜灵看着小宫女跑远的背影,反应不及,完全愣住。 这算什么?恩将仇报? “疯子!早知道就让你沉湖里了!” 她回神后心中气闷至极,恶狠狠地道了一句。 程曜灵看了看手臂上咬痕,幸亏没出血,不用敷药,否则母亲一定会知道,那就麻烦了。 她站起身,盯住小宫女离去的方向,咬着牙记下了这个仇。 之后的几天里,她抽空就往湖泊这边跑,在周围各处晃悠,直至晃悠到了掖庭里,才发现了那小宫女的踪迹。 她遥遥站在树上,望着院子里那个扎起了袖子,正在用长槌舂米的小宫女,眯起了眼睛。 目光触及小宫女右臂内侧那道熟悉的长疤,以及那张熟悉的白皙脸蛋,程曜灵冷笑一声。 好漂亮的一张脸,好烂糟的一颗心。 她跳下树,几乎是飞跃到了那小宫女身边,动作极快,毫不犹豫地扯起小宫女的左手手臂,低头就是狠狠一口。 再抬起头,她得意地看着那个有些渗血的牙印,指着展示给小宫女看: “这叫以牙还牙,我前两天新学的词儿,正好用在你身上,这是你应得的,不用谢。”—— 作者有话说:小宫女的身份很明显~完全是明示~ 第56章 小宫女只皱起眉毛看着程曜灵,眼眸黑沉死寂,神情木然得可怕。 程曜灵觉得小宫女这样子实在瘆人,抬手在人面前晃了晃: “我跟你说话呢!” “她前不久才死了娘,又聋又哑,听不到您说话的。” 有路过的宫女见程曜灵衣着光鲜,提醒了一句,又道: “小贵人若实在看不惯她,直接动手就是了,记得别把伤留在容易看见的地方,虽说也没人会注意,但到底免得麻烦。” “啊?”程曜灵整个人都惊住了。 宫女还以为程曜灵是欺负人突然被发现了心虚,宽慰道: “咱们掖庭的仆婢命贱,受磋磨是常有的事,何况她性子独,向来惹人厌烦,挨旁人打骂也挨惯了,小贵人不必过意不去。” “她……”程曜灵飞快眨着眼:“她叫什么?真的经常被人打骂吗?” 宫女点点头,答道:“她没名字,而且连她娘生前都对她非打即骂的,何况旁人。” “竟然是这样……”程曜灵低声呢喃。 那宫女被不远处传来的喊声叫走,程曜灵在原地愣了半晌后,微垂着头对眼前人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可怜……但你也确实不该乱咬人,我毕竟还救了你呢。” 小宫女无甚反应,又开始自顾自舂她的米了。 程曜灵摸摸鼻子,又看了看她,有些手足无措,很是良心不安地跑掉了。 次日程曜灵又来到掖庭,给小宫女带了伤药,强行往人胳膊上那个牙印抹药,抹完把药塞到了人怀里,算是示好。 但小宫女抬手就把药瓶扔在地上打碎了。 “怪不得你招人打……” 程曜灵小声念叨了一句,但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对,随即抿了抿唇,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扔掉。 站在不远处,看着坐在日头下,几乎白得发光的漂亮小宫女,程曜灵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 “以后我就叫你阿白吧。” 阿白抬眼看她,一双眼睛琉璃珠子似的淌着光,简直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瓷娃娃。 程曜灵被这般容颜惊得心中一震,回神后轻叹一声,伸手捏捏她的脸蛋: “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了,否则再好看也不会有朋友的。” 自此她隔三岔五便来看阿白,常给阿白带点伤药吃食之类的实用东西。 后来因为阿白听不见,也不会讲话,她有些不好跟别人倾诉的话都悄悄给阿白说了。 她把自己对大央的困惑,对九妘的怀念,对某些人事的不满,甚至是心底偶尔流露出的恶意,都毫无保留地倾吐给了阿白这个聋子兼哑巴。 而时间慢慢流逝,渐渐地,阿白也不再抵触她,二人看起来有点密友的意思。 眨眼入了冬,早梅初绽。 岑贵妃牵头起梅花宴,邀了太后与各宫嫔妃,为讨太后欢心,也请来慕容瑛和女学众人。 良辰美景,衣香鬓影,梅林宴席旁,岑贵妃容光胜锦,作为此次宴会之主,在前呼后拥中早早到场。 她路过女儿昌平公主身旁之时,昌平公主起身行礼。 岑贵妃目光轻扫一圈,问她:“秋儿,你们女学里有两人至今未至?” 是啊,因为程曜灵跟杨之华那个村妇在路上捡了只讨人厌的小畜生,当个宝似的送回大吉殿去了。 昌平公主带着点气这样想,嘴上却说人已到齐,只是暂去更衣。 岑贵妃颔首,翩然入上座。 太后到来之前,程曜灵和杨之华总算赶至宴席。 二人被宫女引着入座,程曜灵在昌平公主身边坐下,有点疑惑地问: “咱俩都在这边,之华的坐席怎么在对面?” 昌平公主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道那当然是因为本宫不想跟个乡野村妇同席,但面上只抚了抚发髻上垂下来的珍珠流苏,懒洋洋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程曜灵随手拿起桌上点心咬了一口,以为昌平还在因为方才猫的事生气,有意缓和关系道:“这个挺好吃的。” 昌平公主受不了她了:“你饿死鬼投胎啊!皇祖母还没来呢!” 她看了旁边宫女一眼,宫女立即撤走那盘点心,说拿下去换盘完整的上来。 程曜灵觉得昌平公主大惊小怪规矩忒多,懒得理她,拿着手中点心自己搁那儿吃完了。 昌平公主见程曜灵不搭理,态度软了些,小声嘀咕她:“你吃糠咽菜都觉得好吃,就没见过有你说不好吃的。” 程曜灵拍了拍掌心的糕点碎屑:“我胃口好,不挑食。” 这时太后驾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太后高坐主位,慕容瑛陪坐侧旁,一眼望去,地位仅稍逊于岑贵妃。 这种宫宴,多是嫔妃们在言谈交际,还轮不上程曜灵她们这些小辈讲话。 本来一直热闹着,众人捧得太后喜笑颜开,欢声不绝,可有个声音一开口,宛如热锅里被泼了盆冷水,大家都静了下来。 “三公主近来思慕皇祖母,不久前刚知道周八珍是什么,今日就拿出道亲手熬的嫩牛肉脯,说要亲手进献给母后呢。” 说话的是位明显有了些年纪,却依旧美若天仙的妃嫔。 程曜灵跟昌平公主说小话:“那是谁?怎么没人接她的话?” “那是容妃。”昌平公主目光冰冷: “她从前跟我姨母争宠,害得我姨母孕时心思郁结,伤x了身,我姨母死后,父皇总算是看清了那贱人的真面目,彻底厌弃她,连她生下的女儿,都直到现在也没封号。” 程曜灵知道昌平公主姨母是圣慧皇后,但对她说的话总觉得有点不舒服,道了句: “你父皇霸着那么多女人不放,把宫里都变成斗兽场了。” 昌平公主在程曜灵胳膊上掐了一把:“我父皇心里最爱的人只有我姨母。” “好好好,爱爱爱,你能别这么用力掐我吗,疼。” 昌平公主放手后,程曜灵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爱不爱的,真是脑子坏了。” 昌平公主立刻瞪她一眼,拿起块点心塞进她嘴里,程曜灵就此噤声。 而二人交谈间,慕容瑛也打破僵局,笑着接过了容妃的话: “三公主真是大了,想起我上回见她,她还只有我膝盖高,一转眼都知道孝敬祖母了。” 太后神色稍动,让身边宫女把菜呈上来,三公主也顺势出席,走到太后身边行礼拜见。 慕容瑛猜出了容妃的心思,在一旁极力说项。 她三言两语就把牛肉脯跟学生对老师行的束脩之礼联系起来,让太后问及三公主的年纪,亲口将只差几个月便满十岁的三公主纳入女学。 昌平公主见此冷哼一声,低声道: “晦气的人越来越多,大吉殿干脆改名叫不吉殿算了。” “你别老拿大吉殿当你自己的寝殿行不行。”程曜灵也是服了她: “人家是进去听教的,又不陪你睡觉,你一天天哪里来的那么多牢骚要发。” 昌平公主在底下踹她,咬牙道:“你向着我说两句话会死是不是!” 程曜灵故意逗她,答了句是,气得昌平公主背过身去,再不跟她说话。 太后年纪大了困得早,提前离去,宴会之主成了岑贵妃。 昌平公主上前献宝,呈给岑贵妃一个雕花匣子,道其中是献给母妃的累丝镶宝梅花簪,她亲手所作。 附近众嫔妃都纷纷夸赞起昌平公主的孝心。 谄媚讨好声中,岑贵妃拿起簪子,转着看了两眼,忽地目光一凝: “这簪上的红玛瑙应当是产自东翎?” 昌平公主点头称是:“母妃眼光真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岑贵妃抬眼看她:“大央朝廷与东翎已有近十年不曾来往通商,你这红玛瑙哪里来的?” “我……”昌平公主一时解释不出,后背开始冒汗了。 “贪慕金帛珠玉到这份儿上,你就等着你父皇扒你的皮吧。” 岑贵妃当众把话挑破了定性,是不想被别人把这事捅到天授帝那里去大做文章,至少这会儿把一切摆在明面上,天授帝也不会真因为一根簪子对亲女儿怎么样。 程曜灵不懂其中弯绕,见昌平公主本想讨好母亲反惹了祸端,站出来道: “贵妃娘娘息怒,那东翎红玛瑙是我偶然从宫外购得,赠与昌平公主的,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公主。” 昌平公主猛然转头看向她,神情震动。 岑贵妃则看着程曜灵笑了笑,心知这事牵扯到先高唐侯之后,天授帝就更不可能发作,遂松缓了口气,让昌平公主和程曜灵一起坐回去了。 二人返回席中,程曜灵兴致勃勃地问昌平公主:“你什么时候去的东翎?我怎么不知道。”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谁说买东翎的东西就一定要去东翎了。” 昌平公主白她一眼,而后凑近她耳边小声道:“那红玛瑙是晋哥哥在宫外鬼市上帮我买的。” 程曜灵盯着她侧脸看了半天,困惑道:“晋哥哥是哪个?怎么你一提起他脸都红了?” 她话说得太直白,昌平公主一听脸更是红透了:“要你管,我脸皮薄不行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厚脸皮。” “我脸皮要是薄了,刚才还怎么救你?”程曜灵悠悠道。 昌平公主气焰一下子没了,软声道:“那谢谢你嘛,我改天也做个花簪给你,你喜欢什么花?” “你先跟我说晋哥哥是哪个,我就告诉你。” 昌平公主双手捂了捂发烫的双颊,声如蚊呐:“就是我舅舅的长子,我叫他表兄。”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程曜灵如是评价道。 “少贫了,快跟我说你喜欢什么花!”昌平公主催促道—— 作者有话说:写女孩子们写得心都软了,唉,大家一直这样好不好…… ps,最近好像更新都在九点后面了……我看看如果后面一直这样的话,我就改改公告的更新时间~ 第57章 “海棠。”程曜灵道。 “怎么突然喜欢海棠了?”昌平公主有点诧异:“我记得你上个月还说好看的花都喜欢呢。” “前两天之华跟我讲诗,说到海棠,我们多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原来海棠还有个名字。” 话到此处,程曜灵目光陡然柔软,神色怀缅,轻声道: “叫思乡草。” “我喜欢这个名字。” “杨之华说错了。”昌平公主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能体会程曜灵言中情意,所以只微微扬起下巴,神色高傲地揪出她话里错处: “只有垂丝海棠才称思乡草。” “她没说错。”程曜灵登时为杨之华分辨:“是我自己分不清那些种类,只记住了是海棠。” 昌平公主瞥了程曜灵一眼,目光鄙夷:“你笨死了。” 程曜灵撞昌平公主胳膊:“你比我笨。” 昌平公主撞回去:“你比我笨!” 程曜灵又撞:“你最笨。” 昌平公主接着回撞:“你最笨!” …… 梅花宴后,程曜灵悄悄把昌平公主和杨之华都领到了梅林深处,将从宴上偷来的一杯水搁在大石上,又从怀里掏出三个哨子,一一分发给其余两人。 她目光晶亮,轻吹了一口自己手中的木哨,兴奋道: “咱们结拜吧!” 杨之华看了看手中哨子上刻着的花纹,目光微动:“凌霄花。” “对。”程曜灵得意点头:“你名里的‘苕’字不就是凌霄花的意思吗,你跟我说过的。”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昌平公主斜了杨之华一眼,好好的美人花,可惜配了这么个无盐村妇。 程曜灵听不懂,杨之华竟然也没如往常一般接话圆场,周遭突然宁静,陷入一阵诡异的尴尬。 昌平公主手指摩挲着自己哨子上雕的芍药纹样,刻意清清嗓子又开口:“程曜灵,你怎么猜出来我喜欢芍药的?” “说你笨你还不相信。”程曜灵指了指昌平公主头上:“这用猜吗?你头上有哪天没顶过芍药样式的簪钗?” 但不等昌平公主回话,杨之华便出声道:“哨为信物花为证,如此义结金兰,也算风雅。” “是吧!”程曜灵乐滋滋:“我就说,这多有新意,还很响亮。” 说着她又鼓起气吹了口她的海棠花哨子。 昌平公主立刻拆她的台: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前段时间一直想学吹哨,结果嘴里死活吹不出声,所以才恼羞成怒做出了这玩意儿呢。” 这次程曜灵嘴还没张开,杨之华就迅速接了一句: “无论缘由如何,今日馈赠都是曜灵一片真心,礼轻情重,蕴意非凡,该珍惜才是。” 昌平公主蹙起眉头,杨之华今天怎么回事?一直抢白,谁跟她说话了? 程曜灵却很受用,咧开嘴冲杨之华笑,而后拍了拍她们两人肩膀道:“好了好了,我们结拜吧。” “之华是大姐,我排第二,秋儿你最小。” 昌平公主很不爽:“凭什么我最小?” 程曜灵直接动手从背后把她折成跪姿:“谁让你母妃把你生迟了。” 昌平公主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月光清冷澈亮,梅影疏斜交错,三人跪在大石前,念完皇天后土福祸同当的誓词后,程曜灵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了把小匕首,利刃出鞘,寒光闪现。 昌平公主吓了一大跳,整个身子都往后倾斜:“你干嘛?!” “歃血为盟啊。”程曜灵一脸理所当然:“那些结义的故事传奇里不都这么说的吗?不然我从宴上拿那杯水做什么。” “我才不要自伤。”昌平公主当即起身,大为抵触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母妃父皇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的。” “而且,这都是民间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混混无赖爱干的蠢事,你怎么也跟着学?” 程曜灵说服不了她,只能看着昌平公主扭头离开梅林。 她挠挠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火了。 这时一只纤瘦的手掌伸到她眼皮底下,身旁传来杨之华清冽坚定的声音: “我跟你歃血为盟。” 程曜灵猛然x抬头,惊喜地看向杨之华。 二人共饮了杯中血水后,程曜灵咂咂嘴道:“没什么味儿。” “才两滴血入水而已,自然无味。”杨之华道:“我听说别人结义都是以血入酒,饮的应当是酒中滋味。” 程曜灵眨眨眼:“我不会喝酒,你会吗?” 杨之华摇头:“我尝过一点点,味道很怪。” 程曜灵牵着她往梅林外面走:“我也觉得,真不知道师傅她们那些大人为什么喜欢。” “借酒浇愁吧。” “师傅一天天没个正经,我真看不出她有什么愁。” “那你说酒真能浇愁吗?” “愁是什么?” “不知道。” “我看说不定梅子汤也可以浇愁。” “或许凉茶也可以。” “岭南的凉茶好像很有名。” “明年暑天我煮给你喝吧。” “凉茶也要煮吗?” “凉茶不是凉的。” “啊?那为什么叫凉茶?” “你喝过就懂了。” …… 几日后清早程曜灵到掖庭,给阿白也送了个哨子,不过其上并无花纹,只刻了个小小的“白”字。 程曜灵折了截树枝,在地上画画,想教阿白有危险被欺负了就吹口哨,起码可以用声音震慑别人。 结果画技太差,画成了四不像,烦躁下写了几个字,没想到阿白竟然看得懂。 她惊喜地跟阿白写字交流,知道了阿白的字是她娘教的,阿白也不是天生聋哑。 但程曜灵说要给阿白请太医治,阿白却极干脆地拒绝了,说她是罪臣之后怕牵连程曜灵,而且现在这样很好,隔离尘嚣,反而清净。 程曜灵一想也是,又说要教阿白练武,强身健体,结果“身”字还写错了,被阿白指出来中间多写了一个点。 有点丢人,她摸摸鼻子,小声为自己辩解: “九妘的‘身’字就是这么写的,谁让大央的‘身’跟它长得那么像,连意思都一样,搞错也不奇怪……” 说着说着她有些失意地闭上了嘴巴,又想九妘了。 阿白问她说什么,程曜灵写:夸你字写得好。 阿白写你撒谎,程曜灵看着阿白那双黑沉静寂的眼睛,忽然有种阿白其实什么都听得到的错觉。 她晃了晃脑袋,说回正事,写下一行字: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学武。 阿白点头。 程曜灵试了试阿白底子,发现她很有天赋,身法什么的都在其次,主要是力气奇大,哪怕搁男子里也算翘楚,这在程曜灵所见的大央女子中实在罕有。 程曜灵不想浪费这个好苗子,所以没急着教招式,而是先从最基础的体力耐力眼力开始培养了。 于是阿白扎起了马步,程曜灵在她身边转着圈儿指导纠正,阿白很快就做得丝毫不差了。 程曜灵闲得没事,开始自言自语地念叨点废话: “你说你有这把子力气,怎么会一直被人欺负?还被推进湖里差点死了,我真是想不通。” “你身上这裙子真碍事,但也没办法,大央女子的衣着装饰好像都这样,啰里啰唆的,尤其是礼服,麻烦死了。” “……秋儿还说要送我支海棠簪子,讲实话,比起簪子,我更喜欢暗器,你说她手那么巧,为什么不试着做做暗器呢?” “听说有些暗器可以做得特别隐蔽,面上花里胡哨跟首饰一样,其实别有机关,还淬了毒,一击毙命。” “不过淬毒也太狠了,要是伤错了人,岂不是难以挽回,我看还是不淬毒的好。” …… 又说了会儿话,看时辰差不多了,她嘱咐完阿白再扎半个时辰马步,便返回大吉殿。 半路遇到杨之华,以为程曜灵刚入宫,叫她走快点,先一起去看看阿云隹。 程曜灵是看过也喂过猫才跑去掖庭的,这会儿跟杨之华慢慢走着,说不急,已经照顾过了。 杨之华对她另眼相看:“你在课业上也不曾如此勤勉用功,可见对阿云隹是真上心。” “那当然,我可是把‘阿云隹’这三个字都送给它了。”程曜灵希望它能跟自己一样强健矫捷。 “这三个字有什么含义吗?”杨之华问。 “也没什么含义,是我家乡话,指云里自由自在的鸟儿。”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等阿云隹腿伤好了,就放它出宫。” “它本来就是误入宫墙的野猫嘛,自然该在外闯荡,说不定外面还有娘亲在窝里等它呢。” “可在外也会挨饿。” “在哪里都会挨饿,没本事和命不好都会挨饿,饿死也很正常。” “几天前,昌平公主说要把阿云隹打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饿死跟被人故意打死怎么会一样?” 二人叙着话来到大吉殿偏室门口,见到室内情景,面色均是大变。 “你滚开!” 程曜灵怒气冲冠,大吼一声方才正在踹猫的昌平公主,冲进室内将阿云隹抱进怀里悉心安抚。 昌平公主愣在原地,嘴唇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又听见程曜灵冷声道: “我说滚出去你听不到吗,别让我再看到你靠近阿云隹。” “程曜灵!” 衣袖下猫的咬痕疼如火燎,昌平公主强忍住眼中那汪泪:“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敢这么跟我说话!” 程曜灵只顾搂着猫顺毛,不看她一眼。 昌平公主攥紧拳头看她,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委屈,抹着泪跑出门去。 杨之华见此蹲下身,和程曜灵一起摸着阿云隹安抚,忧虑道: “昌平公主毕竟是皇女,你刚才那样得罪她,以她平日里的性子,若是真的恼了,你恐怕要遭殃。” “我不得罪她就没遭殃吗?” 程曜灵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会儿又在气头上,谁来劝都只会让她更逆反,何况还是杨之华这样近乎火上浇油的劝法。 但往后许久,以昌平公主素日的骄纵跋扈,此事她竟然忍下来了,只是跟程曜灵较劲儿冷战,一味与其他贵女扎堆抱团,别的倒什么也没做。 直到一日,二人在人群里偶然搭上了话,算是别别扭扭地破了冰。 但破冰还没几天,程曜灵就亲眼见到昌平公主将阿云隹摔死。 她伤心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掀开昌平公主就跑出了大吉殿。 程曜灵一路狂奔,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何处,直到眼前天旋地转,终于力竭摔倒,在原地蜷成一团,整张脸都埋进臂弯。 她明明身体似乎毫无知觉,眼里却在不断涌出滚烫的泪。 误入宫墙的阿云隹死了,没有死在娘亲身边,没有死在家乡,而是满身血污,死在一个满是恶意的地方,死在一个没有同类的地方,死在一个不是归宿的地方,再也无法离开了。 “这是谁家女儿,怎么这样可怜,缩在这里哭?” 一块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的衣角陡然闯入眼中。 紧接着,另一个清雅温和且年轻许多的男声响起: “陛下,女儿家如此狼狈难堪之刻,微臣想,怕是不敢面见天颜。”—— 作者有话说:老杨此时还不是伪人,随王伴驾、春风得意正少年啊~ 第58章 程曜灵知道面前站着的人是皇帝。 可皇帝又如何? 她就是不想搭理。 程曜灵把脸又往自己臂弯里埋了埋。 天授帝语气里顿时带了点笑意:“遥臣,看来你虽年轻,却比朕要懂女儿家的心思。” “陛下说笑了,微臣自降生以来十五年,除家中姐妹外,还不曾见过别府闺秀,方才所言,不过是以己度人。” “你这个年纪,能做到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实在是殊为不易,朕当年也不曾有如此心性呐……” 二人说着话走远了。 程曜灵还是窝在原地,与世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走近。 那人蹲下身,程曜灵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 “虽不知你遇到何事,以至于如此,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没有窥探你私隐的意思,也不是想趁人之危以便将来图谋些什么,我只是见你那样难过,自己也不免有些忧闷,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折返的。” 他语气紧张局促,话里却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程曜灵默了很久,他还是没走。 “你很闲吗?”程曜灵声音很闷,还带着一点哭过的鼻音。 那人立刻道:“你伤心时若不喜有人陪着,我这就离开。” 程曜灵听到他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的确是要离开的样子。 程曜灵抬手,猛地一把拽住他衣角,将人都拽了个趔趄。 “你、你这是……?” “你之前说错了。”程曜灵其实也不知道x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跟他解释这个: “我不是不敢见天颜,我是不想见天颜。” 他声音温煦:“那我向你道歉,还请见谅。” 程曜灵吸吸鼻子,坐起身,仰头看他。 是位温雅清贵的蓝衣公子。 柔亮的日光在他脸上晕出一层淡淡金辉,程曜灵其实看不太清他的五官轮廓,但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 程曜灵因一只猫与昌平公主绝交这件事,终是闹到了岑贵妃面前。 原本岑贵妃还以为是孩子们没个常性儿,在赌气玩,过段时间就会好。 可昌平公主在寝殿发了好久的脾气,连学也不去上。 岑贵妃见到她的时候,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神色燥怒,大叫道就算我杀了那畜生又怎样!程曜灵算什么东西!难道想要我为一只畜生抵命不成! 岑贵妃待昌平公主一向只是嘴上严厉,其实心疼得紧,不然也养不出昌平公主如今的性子,所以第一时间便请了忠节夫人入宫长谈。 忠节夫人自是俯首帖耳,一句也不驳,只说小女顽劣,冲撞了公主,定向公主赔礼道歉,是一点也挑不出错处的应对。 岑贵妃还算满意,抬手放过,只等着忠节夫人带程曜灵向昌平公主赔罪,让昌平公主出了心中这口气。 而昌平公主虽觉得此番闹到母妃出面平事很丢人,但对程曜灵的道歉还是心存期待的,连到时候怎么挖苦程曜灵都设想过了。 你看你,为了个不值钱的小畜生那般待我,现在如何呢?还不是要回来乖乖求我原谅,看在你还算有诚意的份儿上,本公主就大人有大量,饶恕你这一次吧。 实话告诉你,那小畜生其实也不是我杀的,你要是实在伤心,我找人在外面买几只品相更好的送你就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也值得你这样,真是没见过世面,笨得叫人看笑话。 然而就在昌平公主的期待中,在所有人的理当如此中,程曜灵拒不认错,为此与忠节夫人大闹一场,不惜绝食相扛。 绝食第三日,忠节夫人觉得晾她晾够了,带着饭菜去看,软硬兼施,要她妥协。 程曜灵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直到忠节夫人吩咐丫鬟们撤去饭菜,转身要走的时候,才哑声道: “母亲,你满口的贵妃公主,可这世上不只贵妃公主会生气会伤心,我也有资格生气,我也有资格伤心。” “何况贵妃尚且知道不问青红皂白地回护公主,我也是你女儿,我被人欺负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护着我呢?” 在九妘的时候,哪怕她打了小都兰,阿娘都会护着她的。 忠节夫人正要回头说些什么,却又听见程曜灵道: “饭菜你要撤就撤吧,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意我,嫌我不够瘦削,不够漂亮,不够体面,这几天我不吃饭,你大概是很乐意看到的。” 忠节夫人神色一僵,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女儿总是这样,直白锋利到残忍的程度。 忠节夫人闭目叹息,抬抬手,饭菜又被留在了程曜灵卧房里。 可程曜灵看着那些饭菜,竟然一点都不饿了。 在忠节夫人的斡旋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她毕竟是十多年前就被誉为七窍玲珑心的邓明舒,一件事只要看到开头就知晓结尾,有解决天下任何事的本领。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做呢? 因为委屈女儿,是最省力的。 因为母亲和女儿之间,才是最容易不了了之的。 距年关大概还有近半个月的时候,天授帝驾临北宫。 皇帝御轿将落时,忽听闻一声高而亮的哨响。 啸声犯驾,罪同谋刺,一旁的总管太监脸色骤变,护卫们纷纷出动,涌向哨音来处,却只抓住了一个瘦小怯弱的宫女。 天授帝走出轿子,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慢悠悠道:“御前吹哨,谁教你的?” 瘦弱宫女抖如筛糠,声线因恐惧而极度绷紧: “无人教奴婢,是、是奴婢见这木哨有趣,一时、一时鬼迷心窍,偷来玩的。” “偷来玩的?”天授帝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从何处偷来?” “昌、昌平公主。” “秋儿?”天授帝眉梢微动,看向大吉殿前接驾众人:“秋儿,过来。” 昌平公主出列行礼,拿过木哨看了看:“父皇,是我的。” “这不是宫中所有,你为何会有此物?”天授帝眯细了一双眼睛,直盯着昌平公主的脸,显出帝王骇人的威严。 饶是昌平公主见惯了,也不免心中打鼓。 而这时,程曜灵闻声从接驾众人中走出,杨之华本想拉住她,却还是迟了一步,没拉住。 “启禀陛下,此物乃臣女所制。”程曜灵走到天授帝面前,行叩拜礼,自己认下了此事。 贴身太监轻声提醒天授帝道:“陛下,这是先高唐侯的女儿,您几月前才封了昭平郡主。” “朕当是谁呢。”天授帝闻言立即笑开了:“原来是怀瑜的女儿,起来说话。” 原本凝重的气氛随之一变,众人瞬间都喜眉笑眼地看向程曜灵。 程曜灵却没起来:“哨子是臣女做的,也是臣女将它带入宫中,陛下若要问罪,就问臣女的罪吧,不要为难别人。” 昌平公主愣了一瞬,她没想到程曜灵这种罪都敢揽。 她只是想借天授帝的手,让程曜灵吃点苦头,没想过要程曜灵的命。 天授帝却对程曜灵开口道:“你可知啸声惊驾,是何罪名?” “启禀陛下,臣女不知。” “啸声犯驾,罪同谋刺。”天授帝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 跪在地上的瘦弱宫女身子猛颤了一下。 “父皇……”昌平公主小心翼翼开口:“她是无知者无畏,错都在那贱婢,还请父皇……” 原本跪在地上的瘦弱宫女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昌平公主,昌平公主之前明明跟她说的是,只是借此机会针对程曜灵,会尽力保全她。 “无知是真的。”天授帝打断了昌平公主的话,又垂首看着程曜灵道:“无畏也是真的。” “朕说得对吗?昭平郡主。” 程曜灵顿了顿,道:“陛下圣明。” 昌平公主瞪大了眼睛,几乎想上去踹她两脚,掰开她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了。 然而众人战战兢兢时,天授帝却兀的笑了起来,摇着头往大吉殿里走: “你父母都是滑不溜手的人精,谁曾想竟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直白生猛的莽子,可见造化弄人呐。” 众人纷纷随他入殿,程曜灵摸不清状况,但也被旁人拉起来了,知道了天授帝这就是不怪罪的意思。 天授帝在殿内转了一圈,拾起桌上书册随手翻看,连看几桌,神色愈冷。 他视身后随侍的慕容瑛如无物,仿若不经意地左右望望,皮笑肉不笑,对一旁的贴身太监开口道: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朕看这北宫女学,倒有古时稷下学宫之风啊。” 贴身太监立马唱和:“这些个诸子百家的典籍孤本,老奴有大半都是头一次见,其上那密密麻麻的批注,可见平溪居士用心呢。” 慕容瑛也知道这是天授帝在点自己,抿了抿唇,压下了心底溢满的悲凉和不甘心,顺从道: “承蒙陛下青眼,微臣愿将这些典籍孤本捐给翰林院。” 天授帝点了点头:“也不能让你们师生吃亏,朕会命翰林院再馈赠北宫一批女圣贤的书册,皆大欢喜。” 什么女圣贤的书册……无非就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那些东西。 平溪居士隐在袖中的手几乎要在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却只能强笑道:“陛下圣明。” 天授帝找了个位置坐下,将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叫过去,装了一会儿慈父慈伯父。 他不但让程曜灵叫他“皇伯父”,还说什么“君父一体”,程曜灵父亲因他而死,程曜灵就是叫他一声父皇也是使得的。 不过他说什么程曜灵都说陛下圣明,这是慕容瑛教的,说不知道说什么和不想说,以及想说的话不好听的时候,就说这四个字。 程曜灵很快将这四个字运用的炉火纯青。 最后搞得天授帝还有点下不来台,很快离开了。 皇帝走后,殿中气氛骤然一松,程曜灵拉着杨之华,去看那个开始吹哨子的小宫女了—— 作者有话说:天授帝绝世大装货,成年体伪人杨弈完全是他的亲传弟子~ 第59章 程曜灵好生安慰了那失口吹响哨子的瘦弱宫女,得知她叫回舟,是附近殿宇的洒扫x宫女,原是沧州人,幼时被拐子拐到京城,又被养父母收养,最后才来到宫中的。 程曜灵听得难过,实在心疼回舟命途多舛,觉得二人多少算是同乡,想到她之前说好奇哨子,于是将自己那只哨子送给她了。 回舟顿时大哭,给程曜灵哐哐磕头,说她偷了昌平公主东西,昌平公主不会放过她的,求程曜灵救命。 杨之华在一旁见回舟言行如此激烈,目光闪了闪,看出了些许端倪,但并未开口说什么,只在程曜灵问她怎么办的时候,表示可以去找师傅求助。 二人去合仪殿找慕容瑛,刚进书房就嗅到一股浓烈酒气。 程曜灵皱眉:“师傅怎么刚接过驾就喝酒?” “正是因为刚接过驾,所以才要喝酒。” 慕容瑛见了她们,从榻上坐起身,衣服松松垮垮,快掉到肩膀,却一点没有想上手拢好的意思: “两个小鬼,寻我何事?” 二人说了回舟的事,杨之华旁敲侧击,慕容瑛明白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所以坐直了道: “我会给她个机会,她若能讨得太后欢心,往后自是平安无事,若是不能,那我也爱莫能助。” 程曜灵眨眨眼,很生涩地奉承她:“太后欢心,还不就是师傅一句话的事。” “这么相信我呢。”慕容瑛掐掐程曜灵的脸:“可惜太后就是太后,终究不是我能左右的。” 那个叫回舟的,若是心思纯良,她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太后收下,若是别有居心,那她也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 程曜灵还想帮回舟要个准话:“太后平日里那样爱护纵容师傅……” 慕容瑛打断她,淡淡道:“太后爱护纵容我,是因为她真正想爱护纵容的那个人不在,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便宜了我。” 程曜灵被噎住,倒是杨之华轻声问了一句:“师傅说的,是武阳长公主吗?” 慕容瑛转眼看杨之华,顿了片刻,提起嘴角,摸她的头:“还是我们之华博闻强识,志存高远啊。” “武阳长公主……是谁?”程曜灵看着她们二人疑惑道。 慕容瑛让杨之华把程曜灵拉出去讲,她要睡了。 杨之华今年七月才入京,其实只知道点皮毛,就单讲了那些传闻最广的事迹给程曜灵听,饶是如此,程曜灵也听得心潮澎湃,大呼: “我从来不知道大央还有女子可以这样活!” 杨之华抿唇笑了笑,她依稀听说过太宗在时,跟现在的风气很不一样,待女子友善宽容许多,但这话可不能说出口,一出口就要惹大麻烦。 而慕容瑛第二日抽空单独审问过回舟后,知道了是昌平公主用回舟的养父母威胁,想让程曜灵这个制哨子的人吃瘪,回舟才会御前失仪到这种程度。 有学生如此,慕容瑛也是无话可说,当即带回舟去了太后的月华殿中,使尽浑身解数把人给留下了。 此事过后,不久就是年末的谢师宴,此时昌平公主和程曜灵已是形同陌路,昌平公主与攀附她的女学众人算是孤立了程曜灵,以及坚持与程曜灵交好的杨之华。 但碍于程曜灵的身份和武力,平日明面上倒也没什么冲突。 可宴会就不一样了,离席时众人推搡之间,不知是谁把杨之华推到了昌平公主脚下,程曜灵去拉杨之华,结果自己也被挤得跌倒了。 昌平公主勃然大怒,说二人冒犯她,罚二人在殿外跪着,跪满两个时辰。 这个时候慕容瑛已经随太后离开,无人管得住昌平公主,程曜灵又彻底厌了她,一个字也不愿跟她说,更遑论求情,于是很干脆便跪下了。 杨之华则是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所以跟程曜灵一样一言不发,并排跪在了一起。 数九寒天,众人很快散去,殿外除了值守的宫侍和跪在地上的二女,再无旁人。 “是我连累了你。”杨之华用小指轻碰程曜灵的手,愧疚道。 程曜灵握住杨之华的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结拜过的姐妹,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杨之华垂下眼睛:“记得当初结拜的时候,还是三个人,如今却……” 程曜灵哼了一声:“人家是公主,我们算什么,何况歃血为盟的本来就只有我们俩,与她何干。” “如果从前我能好生劝和你们,你如今就仍有公主为友,凡事如意顺遂,而不是和我一起,在这里挨冻了。” 程曜灵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杨之华道:“我确实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连累你,刚才……那些人是知道推不动你,才来推我的。”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来任何好处。”程曜灵攥紧杨之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你是我歃血为盟、血脉相连的姐妹,在我眼里你比所谓的公主好一千倍一万倍,你的品格也比她高贵一千倍一万倍!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知己好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被刁难就是我被刁难,你被伤害就是我被伤害,无论何事,我们都是一起的。” 杨之华定定看了程曜灵很久很久,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可我从没听过你叫我姐姐。” 程曜灵冲她皱了皱鼻子:“我都比你高大半个头了,叫你姐姐岂不是很丢人。” 杨之华摇头轻笑,随后很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枚双鲤佩,从中间掰开,递了一半给程曜灵。 程曜灵看得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你看断口,这玉佩本来就是两半。”杨之华又道: “这双鲤佩是我母亲给我,说是祖上传下来,其实料子并不值钱,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在意。 现在,这一半是你的了。” 程曜灵将那半块玉佩上的整条大胖鲤鱼看了又看,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懵然无措: “你母亲给你的……我、我从来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杨之华看着她认真道:“曜灵,这个京城里,你是我唯一最好的朋友。” 程曜灵攥着玉佩,侧身抱住她:“你也是我唯一最好的朋友。” “此情此景,要是有雪就好了。”杨之华望向天际:“我在岭南长大,还没见过雪呢。” 程曜灵放开她,想了会儿道:“怎么没有雪?很快就有雪了。” “可是钦天监说,今年无雪。” “你前两天还教我人定胜天,这会儿就忘啦?” 杨之华失笑:“天象之事,怎么人定胜天?” “你把眼睛闭上,今天换我来教你什么叫人定胜天。” 杨之华闭上眼,听见程曜灵在附近窸窸窣窣地鼓捣了半天,好像还叫了附近值守的宫侍帮忙。 “好了,睁开眼睛吧。” 杨之华睁眼,面前一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眼中,全然掩住了灰白的天空。 她忍不住伸手去接,雪花触手轻柔,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棉絮。 “怎么样,是不是人定胜天了?”程曜灵跪在一旁笑道,语气里全是得意。 杨之华转头看她,见到程曜灵棉衣上被撕开的几个大口子。 “等你明天没冻出病来,再说这四个字吧。” 杨之华鼻子都酸了,抿唇忍住眼里的泪意,掏出随身带的针线,开始给程曜灵补衣服,免得钻风。 程曜灵不以为意:“我身体好着呢,哪年冬天也没冻病过。” “怎么瘦了这么多?”杨之华掐住她腰间的衣服,才发觉程曜灵简直是瘦了一圈儿。 “饿的呗。” “怎么会是饿的?!高唐侯府不是你母亲掌家吗?” 程曜灵其实不想说这个,但又是杨之华问,只好如实道: “是我母亲掌家啊,但她想要我薄得像纸片儿,最好一阵风就能吹走,嗯……就像你一样,所以我在家里的每顿饭就是很多菜叶子菜汤。 其实滋味也不错,但很难吃饱就是了。” 杨之华脸色难看,勉强平和道:“加餐,空闲时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你是郡主,他们不敢违逆你。” “算了吧,被我母亲知道,又要来说什么养生之道,不可滥纵口腹之欲了。”程曜灵叹了口气: “而且,她既然想这样,那我做就是了,少吃两口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你还要习武!”杨之华难得急成这样。 “所以我经常在各种宴上吃很多嘛!”程曜灵一副“我聪明吧”的样子:“说实话,京城别的不多,就是乱七八糟的宴席多,饿不着我的。” 饿不着,那怎么还瘦了这么多……杨之华心里憋闷,却怕再说下去程曜灵面子上不好看,于是从袖口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两块枣泥酥: “刚在宴上看你喜欢,x偷偷给你拿的。” 程曜灵接过糕点,不着急吃,反而一只手搭上杨之华肩膀,挤着眼睛促狭道: “杨之华,没想到你这种大家闺秀学宫楷模,也学会在席上偷吃的了?” “跟你学的。”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出来,笑声飘向天际,消融在云间。 天授十三年冬,京城无雪,但却有不败雪花,落在过两个女孩子掌心。 时如逝水,日子一天天流过,程曜灵渐渐习惯了京城的生活,官话不再出错,恩师好友在侧,也不再寂寞。 直到天授十四年八月,御林苑秋狝,她又遇到杨弈。 一箭射死跟杨弈对视的那只黑硕大野猪,她一身轻甲,骑在马上高声道: “你愣在那儿看什么?等它喊救命啊?!” 杨弈拨马回头,额上渗着冷汗,面色发白,对程曜灵苦笑:“想喊救命的人是我。” 而后谢道:“多谢小姐解围。” “是你!”程曜灵惊喜道。 杨弈有些疑惑:“小姐认得我?” 程曜灵咳了一声,低头看向一旁,有点尴尬:“去年,在宫里,我趴地上哭来着。”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丢人了。 但她很快又扬起脸看向杨弈道:“你今天遇到我,也算是好心有好报吧。” 程曜灵说第一句话,杨弈就想起来了,他清俊脸上泛起笑意:“小姐如今意气风发,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不是当初遇到皇帝也窝着不动弹,最后还扯他衣角把他扯了个趔趄的莽撞样儿了,不过想想也是,随手扯他衣角都那么大力气,难怪骑射厉害。 程曜灵拍马到杨弈身边:“你骑射看着不算太好,怎么孤身闯到最里面来了?” 杨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 “听说林深处有一片异种的九里香,香气馥郁浓烈,又与寻常香草香花大相径庭,我想去看看。” “看看?” “……好吧,其实是想偷去移栽一株。” 程曜灵看着杨弈,不知为何,心中有种莫名的雀跃,于是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 杨弈定在马上看了她一会儿。 程曜灵眉梢微动:“怎么了?不想我去?我又不跟你抢,我真的就只是看看。” 杨弈为难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不该……”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程曜灵把脸凑到杨弈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就问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吗?” “我……”杨弈浓长的眼睫疯狂颤动,脸迅速红了,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你不想那我走了。”程曜灵扯缰绳。 “等等!”杨弈伸手拉住了程曜灵马上的缰绳,还刻意跟她的手隔了一段距离。 “我想。” 杨弈的声音很小,神色里是十六岁的害羞,但也是十六岁的坦诚。 “我想你跟我一起去看花。”—— 作者有话说:老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伪人的,这时候真是纯良花农,爱熏香爱打扮的精致男孩一枚。 第60章 “好小的花,香气竟然可以传这么远,真是了不起。” 程曜灵骑在马上,俯身摘了一小朵九里香的花放在手心,惊叹道。 “所以是九里香,也叫万里香。” 杨弈下马,目光扫视了一圈,拿出随身带的锦囊,仔细挑拣出树上花朵,装入袋中。 程曜灵跃下马背,将两匹马都在一旁拴好,凑到杨弈身边道:“你不是要移栽吗?怎么现在只摘些花朵?” 杨弈手上不停,耐心解释道:“这里都是老树了,没有能整株移栽的,若要折了老枝拿回去扦插,今年雨季又过了。 所以只能再等一两个月,等它长出果实,果实里有种子,我摘些种着试试,若是实在种不出,就只能明年再来了。” “我现在摘花,是想直接带些回去做香囊。” 程曜灵不种花,听了这一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而后十分真诚地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买呢?我听说京中现在盛行几种海外来的香料,又香又贵又稀罕,自己摘鲜花制香囊多累啊。” 杨弈笑了笑:“那些香料都是点燃了做成香薰为妙,我总觉得像在焚花木之尸,不能称为雅事。” “那你随身携带花木之尸,还是刚死没多久的,好像也不太雅……吧。”程曜灵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这事好像不是能细想的,而且自己就这么说出来,未免也太扫兴了。 杨弈怔住,沉默了几息,神色惆怅,自嘲一笑:“小姐所言有理,香即是香,如此说来,倒是我故作风雅、自命清高了。” 他意兴阑珊地把香囊中的花尽数倒在地上,收起香囊去一旁解马缰绳了。 完了,把人惹伤心了。 程曜灵眨眨眼睛,有点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杨弈把她那匹马的缰绳也递到她手里,她才回神上马,跟杨弈一起往回走。 “其实你说的话也有道理,刚摘下来的鲜花,就是比那些买的香料闻起来更天然更清新。”返程途中,程曜灵试图找补道。 杨弈温和笑笑:“小姐不必绞尽脑汁宽慰我,此事已过,我若还再介怀,非君子之道。” “君子不是人吗?”话音未落,程曜灵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她是想说好话的,结果怎么话一出口又变怪了! 看杨弈脸色僵住,眼神都黯了,她连忙解释: “我不是骂你,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人就会有伤心难过,就会需要安慰关心的,君子也是人,君子也不例外。” “而且,你愿意为自己喜欢的花孤身涉险,愿意耗费时间精力亲手制香囊,还会种花,真的很勇敢很厉害,跟我见过的其他京中男子都不一样!” “真的吗?”杨弈定定望着程曜灵,目光发亮,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点笑意,语气里带着些期盼,带着些得意,再次寻求她的肯定。 “真的真的!”程曜灵忙不迭点头,就差拍着胸脯担保了:“刚摘下来的鲜花也真的比旁人卖的香料好闻!” 杨弈瞬间笑逐颜开,整张脸都晴朗了,过了会儿遗憾道:“可惜我刚摘的九里香都扔了。” 程曜灵见他开心,自己也笑弯了眼睛,雀跃起来:“那我们回头再去摘一次?” 杨弈却摇了摇头:“等下月末吧。” 他骑在马上正对前方,一边偷瞄程曜灵一边偷笑,清了清嗓子,故意道:“就是不知道下月末,小姐还肯不肯赏光,与我一同入林摘果。” “当然。” 杨弈装听不懂逗程曜灵:“是当然愿意,还是当然不愿意?” “当然是愿意!” “原来是愿意。”杨弈垂下眼睛慢吞吞道:“可是我至今不知小姐姓名,还以为小姐厌憎我,不肯与我相交呢。” “怎么会?”程曜灵当即道:“我叫程羲,字曜灵。” 杨弈这才看向她笑了:“在下杨弈,字遥臣。” 程曜灵看着杨弈漂亮得像在发光的笑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阿白:“杨遥臣,其实你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杨弈面上笑容愈深,挑了挑眉毛:“曜灵这话说迟了,若按话本里的桥段,你见我第一面,就该说这句了。” 他这会儿也不顾忌什么男女大防,直接乐滋滋叫上人家闺名了。 “我不是跟你玩笑。”程曜灵认真解释:“我真的认识一个小姑娘,跟你长得有点像。” “但是她比你白,眼睛也比你长,就是个头还没你高,不过力气可大了,说不定能打得过你呢。” 杨弈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人,还是个说不定能打得过他的姑娘,顿时有些讪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那还挺厉害的。” “她的武功是我教的!”程曜灵满脸写着“快夸我”。 杨弈如她所愿,顿时万分恳切道:“那还是你最厉害!” 马蹄轻快,二人约定了下次相会,转眼抵达林子中间的位置,分开各自回到人群中。 程曜灵下马,走到众人驻扎处去寻早早休息的杨之华,从她口中得知,穆元太后明日要在官宦贵女中亲选女骑六人,于年末出巡祭祖时护卫在侧,以壮行威。 杨之华没说的是,天授帝当时听见“女骑”二字,脸色就不太好看,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 还是太后例举前朝太后丧仪时,都有女骑夹毂悉道,暗指她这是给自己葬礼上备人,用孝道给天授帝施压,天授帝这才允准。 而这会儿程曜灵一听太后要选女骑,自恃勇武,摩拳擦掌,只待明日。 不出所料,以程曜灵的功夫,自x然是第一个被选入女骑,也是女骑中领头之人,自此除了在学宫受教,也常跟别的女骑在御林苑受训。 太后常到御林苑看她们,一点架子也没有,给她们带些吃食,与小辈们叙会儿话,依程曜灵看,太后无疑是个慈祥而且很好说话的老太太,像她还在九妘的时候,年节回祖母屋,见到的捡了阿娘的祖母。 而因着程曜灵渐与太后亲厚的缘故,昌平公主也不再找程曜灵和杨之华的麻烦,二人真正是相见不识,形同陌路。 几个月后的冬至日,程曜灵以女骑身份,护卫太后车驾左右,随天授帝及皇亲宗室们前往松丘祭天。 不料祭天后返程途中,突逢大变,一伙刺客不知从何处窜出,万箭齐发后,趁场面大乱,一窝蜂向着天授帝车驾涌去,攻势极猛,连车盖子都被他们掀翻了,车驾摇摇欲坠,天授帝不得不在左右护卫下离开车驾,重寻生路。 然而此时,不知何方神箭破空而来,直奔天授帝面门。 天授帝目眦欲裂,身子僵直,动弹不得,眼看那道箭矢就要贯穿他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快更有力的箭矢从斜后方射来,两支箭箭头相撞,力道相抵,顷刻间便双双落地。 天授帝劫后余生,终于松了口气,向后方箭矢窜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程曜灵躲在太后车驾侧方,正继续观察局势,拉弓引箭。 而这时有个极威猛的刺客,不知怎么突破包围,就要来到天授帝身边。 附近的良王见状飞奔而至,徒手与刺客相搏,被捅了两刀才抢过刀刃,结果了那刺客。 程曜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地目光一动,余光瞄向侧旁林子中一只飞窜的鸟雀,她仿若无所察般朝着正前方挽弓,箭矢将离弦时,却猛然拧身掉头,射向方才那只雀儿飞走的大树后。 箭矢如电窜出,悄无声息,过了不久,树后却有个躯体缓缓倒下,整个脑袋都被箭矢贯穿,血漫于地。 这个场上,只能有一个神射手,现在胜负已定,败者丧命。 程曜灵见状勾起嘴角,继续瞄准刺客们射光了箭囊中的箭后,抽出身侧剑刃,开始上阵搏杀了。 刺客毕竟人少,随行禁军经过最开始的大乱,也回过神来,迅速占据上风,尽诛了所有刺客。 此番惊险后,天授帝四周被护卫严严实实围了三层,停驻许久,待修养得大差不差,立刻当着众人开始论功行赏。 程曜灵又是救驾又是诛杀了头领,自然是首功。 但她身为女子,又已经是郡主,天授帝不禁觉得有些难办,于是先跟她叙了两句闲话: “昭平郡主今日带了多少箭矢?” 程曜灵单膝跪地,抱拳答道:“按规矩是十五支,臣女也只带了十五支,九支梅针箭,三支快箭,三支令箭。” 天授帝面上一震:“十五支,从那些刺客身上拔下的有你标记的箭,是十四支,真是例无虚发,箭箭毙命……” “想必你救驾的那支,是用的梅针箭?” 梅针箭是主力箭,箭镞狭长,箭锋最利,常用来破甲,天授帝这样猜,也是常理。 但程曜灵却道:“不是梅针箭,是快箭,梅针箭来不及取,射那个头领的时候用得才是梅针箭,他是那群人里最厉害最重要的……” 这句话一出来,有些常随王伴驾,敏感性极高的王公大臣瞬间变了脸色,偷偷抬眼去观察天授帝。 毕竟程曜灵这话听起来太容易有歧义,那个头领“最厉害最重要”,得用梅针箭对付,那皇帝就不是“最厉害最重要”,不值得用梅针箭护驾吗? 虽说救驾时是情急之下图快才用的快箭,但若真要咬文嚼字,就这两句话,够天授帝心里留个疙瘩了。 天授帝坐在椅上,眼皮微垂,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 程曜灵还在讲:“他一死,那群刺客就废了,只能拼近战,但拼近战他们怎么可能拼得过我们,那点儿人就算玩儿出花来,也不过是拿命填。” 天授帝听完点了点头,一转话头道: “当年怀瑜舍身救朕,如今他的女儿,又救了朕一命,你还不到十四吧,小小年纪,如此英勇,如此机警,真是朕的福气,也是太后的福气。” “还是陛下福气大点,那群人不是冲着太后来的,多亏臣女当时恰好看到那支箭,否则……” 不知是谁在背后踹了程曜灵一脚,她后知后觉,瞄了眼两边人的表情,也意识到不对,立马闭了嘴。 就在众人以为天授帝要发怒的时候,天授帝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却兀的大笑出声。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程曜灵像谁了。 第一次在学宫见到程曜灵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一样,本以为是故人之子所以熟悉,便没有深思,今日再见,他终于想起来了。 程曜灵最像的,不是他的好友程怀瑜,而是他那已经离世十多年的结发妻子,圣慧皇后岑小满。 长得毫无相似,但性情简直如出一辙。 他和小满那个女儿要是还活着,也差不多该这么大了,或许随了娘,也是这般直率纯粹性情……《 》 60-70 第61章 松丘救驾,作为第一功臣,经天授帝特许,昭平郡主位同帝女,赐食邑千户,特准面圣不跪,呼帝为父,又赠凤凰金令,持此令可随时觐见皇帝,夜叩宫门亦不为罪。 良王也因为以肉身护君王,受赏时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惹得天授帝哽咽接道:“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原本良王是太祖妾室所出,自幼不受重视,多蒙太宗抚育照看,后来天下大乱,又被太宗送到固若金汤、风平浪静的沧州,于邓太尉处学艺。 他视太宗,真正是长兄如父,因此太宗死后,他虽无证据是天授帝所为,却怒气冲冠,于私室大骂天授帝一场,兄弟二人就此决裂,良王此后赋闲在京,只剩个宗亲的名头。 而如今两兄弟执手相看泪眼,算是解了自太宗去世后十几年来的生疏嫌隙,良王也自此复起,始任执金吾,入朝为官。 几日后,查出刺客乃废太子叛党余孽,叛党之首乃宫中三大总管之一的管事太监费琢。 天授帝震怒,处费琢以凌迟之刑,抛尸乱葬岗,又敕令前将军岑丰清肃朝堂,许多与太宗及废太子颇有渊源的臣工都被冠上罪名,或问斩或流放,或贬为庶人永不启用。 不过这些腥风血雨都和程曜灵关系不大,松丘救驾后,天授帝待她比亲女儿还亲,私下里让她直接以爹相称,宛如民间父女,这是连昌平公主都没有的待遇。 都恩宠至此了,天授帝还常对程曜灵遗憾道:“你若非怀瑜独女,朕必会将你过继,认在圣慧皇后膝下,让你做皇长子的亲妹妹。” 程曜灵起初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不过她本来也不怎么敬畏皇帝,又没见过亲爹,而且自幼对“父亲”这个词缺乏认知,所以很快便接受了天授帝这个假爹,真跟他当起了民间父女。 忠节夫人开始还提点程曜灵几句伴君之道,但后来听过几次程曜灵与天授帝相处细节,沉吟许久,也明白了天授帝的心思,再没说什么了。 而天长日久,真心换真心,天授帝视程曜灵为亲女,万般溺爱纵容,程曜灵也在不知不觉间视天授帝为亲父,十分孺慕敬爱。 二人这对假父女,有时候看上去,竟比程曜灵跟忠节夫人这对真母女还要亲近几分。 天授十五年六月初夏,杨弈十七岁生辰,程曜灵邀其至回春坊,作天女散花之景相庆。 “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点,竟敢在宫外这样张扬!” 杨弈拉着程曜灵奔跑,穿行过闹市与人流。 程曜灵确实胆大,近来被天授帝纵得愈发无法无天,这会儿还敢笑着对杨弈道:“怕什么,我带着面纱呢。” 杨弈拿程曜灵没办法,只好引她偷入还尚未建成的玉京园,寻了处阴凉的芳草地,靠坐在梧桐树下,才松了口气,情意绵绵地跟她叙起儿女情话。 “你方才身着彩衣从天而降的样子,真是如凤凰一般。” 程曜灵摘了面纱,随手扔给杨弈,弯着眼睛含笑问他:“我是凤凰,那你是什么?” 杨弈这时候头上还簪着程x曜灵亲手给他戴的白海棠,接过面纱,不敢多碰,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揣进怀里,缓了半晌,才道: “我是梧桐。” 凤栖梧的梧桐。 程曜灵却煞有其事地摇头:“我看你是九里香才对,又香又挪不动,一挪就装死,挪回原处又活了。” 去年至今,二人想方设法,始终没能把那林深处的异种九里香移栽出御林苑。 “你又骂我。”杨弈勾起程曜灵一缕长发捻了捻,为自己辩驳:“我怎么就挪不动了?谁家九里香刚才能跟你在街上那么跑?” “那你为什么总不乐意跟我一起去京郊跑马?去了也是离我八丈远,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杨弈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就不想与你策马同行吗? 你知不知道你穿骑装在乐游原跑马的时候,其实许多人都心中有数,明白你是昭平郡主,我要是过去找你,又一副很熟稔的样子,那还了得?你的清誉不就毁了?” 程曜灵眨眨眼:“可是别的男子怎么就能过来跟我搭话?” 她一提这个,杨弈简直要气死了,深吸一口气,极罕见地高声道:“因为他们不要脸!” 程曜灵顿时大笑出声,向后仰倒,笑得咳嗽:“咳咳,杨公子,你这可不是君子之风!” 杨弈对程曜灵实在板不起脸,拉她起来的时候笑意就又爬上嘴角了: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每次为了把那些想攀附你的无赖拉走,可是绞尽脑汁,什么法子都试过,早跟君子没关系了。” 程曜灵坐直了,看着杨弈认真道:“那就做无赖嘛,别的无赖攀附不了我,你还是可以的。” 杨弈怔了片刻,捏捏她的手指,目光坚定而期盼:“再等等,等你及笄……” 还不等杨弈把话说完,程曜灵就面色骤变,将他推到一边,拧身对着侧后方花丛厉声道:“谁!” 没有动静。 程曜灵面色却更加冷肃,拉着杨弈起身,因身上没有兵器,直往后退。 杨弈亦是满脸凝重,对程曜灵低声耳语:“你先走,我本来就负责督建玉京园,出现在这里不奇怪,你可不能被人发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弈推她走:“玉京园附近有护卫,你一走我就发响箭,引他们过来。” 话音刚落,花丛便颤了颤,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哀求道:“我们不是贼人,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程曜灵和杨弈停下动作,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恐怕不是寻常事。 杨弈从怀里掏出面纱递给程曜灵,程曜灵不想戴,又扔回给他。 杨弈只好再藏面纱于怀,对着花丛沉声道:“出来说话!” 花丛中人显出形迹,他面容沧桑,身上血迹斑斑,怀里还搂着一个十岁左右、高烧不退的男孩。 程曜灵与杨弈联手查问威吓之下,得知这二人是为年初朔州牧霍燃通敌被灭门一案进京鸣冤,大的是霍燃家中门客,小的则是霍燃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霍冲。 二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一路藏匿,今日才隐在了玉京园中。 程曜灵听了那门客泣血陈情,压着眉头道: “他们说得若是实情,霍州牧真是被前将军构陷而死,那这事我们得帮一帮,不能眼看忠良蒙冤受屈。” 杨弈却并没表态,只给他们在玉京园里指了个更隐蔽更方便的地方,让他们先养伤。 安置了二人后,杨弈将程曜灵拉到远处,沉稳道:“曜灵,事关重大,这件事不是你我能承担的,依我看,虽说能帮则帮,但也不能帮得太多。” “什么意思?”程曜灵没懂。 “帮他们养好伤,然后放他们走即可,剩下的,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还是程曜灵在的情况下,程曜灵要是不在,杨弈会直接当没看见。 程曜灵看着他道:“杨遥臣,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怕引火烧身。” “我……”杨弈下意识想辩驳,但却发现没什么好辩驳的,事实就是如此。 “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程曜灵并不强求他:“我明日面圣,自己一个人去说这事就行。” 杨弈双唇翕动,目光挣扎,许久后终是低下头,神色颓丧:“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很失望。”程曜灵道: “只是有一点失望,但也没什么,这点失望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说不定跟你多见几面就消失了。” 杨弈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忍不住自嘲:“我真是枉为君子。”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碰碰他的胳膊,这种情况下竟还有心思玩笑道:“快来做攀附昭平郡主的无赖吧。” 杨弈定定看着她,没来由的想起御林苑重逢,又想起今日回春坊散花。 世上怎么会有程曜灵这样的人呢? 好像永远都站在最明亮的光线里,在她面前,什么样的幽暗都会被吞没,什么样的皱褶都会被抚平,简直是一轮触手可及的太阳,却有不将人灼伤的善良。 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竟然真的有这般真挚的好。 杨弈忽然自惭形秽,没说几句话便落荒而逃。 而程曜灵回高唐侯府后,与忠节夫人闲聊时,无意间问及霍燃,得知他与母亲有旧,算是母亲师弟,顿时很是激动,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 忠节夫人深知自己这女儿的性子,连她明日是不是要去面圣都没问,就完全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所以第二天程曜灵就病了,病得来势汹汹神志不清,只能卧床休养。 而藏在玉京园中的霍燃余孽也没多久就被金吾卫发现踪迹,事情完全败露。 太后可怜霍燃英年早逝,劝了几句,想保全其血脉。 天授帝大怒,认为是慕容瑛在背后撺掇太后,妄想借太后插手政局,于是翻出当年四姝僭政之事,连带着迁怒贬斥女学,还当场解散了女骑。 此时良王作为执金吾,又是曾经的太宗一党,还是霍燃师兄,为给天授帝表忠心,算是竭尽全力抓捕二人,一点情面也不留。 但那二人还是跑了,跑出了京城,因为有一个人在暗中帮他们。 那个人是杨弈。 作为十几岁起便随王伴驾的天授帝心腹、皇长子伴读,十七岁就接下督建玉京园这样肥差的散骑常侍,杨弈完全猜得到天授帝的心思,也完全明白天授帝对外这样表态,想要的结果。 但杨弈还是选了欺君罔上,被问及霍冲和那门客行迹时,只说没见,只说不知。 因为这时候在他心里,有一个人比君王更值得他效忠,更值得他追随,他要做那个人的君子,做那个人的英雄。 所以代价是,他难逃罪责,被皇帝革职,被父亲软禁,从简在帝心炙手可热的信平侯嗣子,一夕沦为无人问津的弃子—— 作者有话说:我给你一个明哲保身之人的义无反顾。 ps:“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这两句都来自《诗经》,意思是: 常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 第62章 “女骑解散了,昌平带头退出女学以后,她那些跟班陆陆续续也都走了。” “现在大吉殿少了一大半人,冷清了许多。” “可是师傅却说人少了,教本也要重编,之华在帮她,俩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连之前总是不声不响的三公主,都冒头去帮着抄书了。” “本来我也想帮忙,可她们都叫我别添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好像来了大央之后,我经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可是从前在九妘就不是这样,我要习武、要赛马、要跟阿娘一起打猎,我将来要做战士,我脚踩的地方,就是我要守护的领土。” “怎么又想起九妘了……” 程曜灵嘴角扯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 “说起来多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要跟谁去讲这些,虽然你也听不见,但还是谢谢。” 掖庭里,阿白静静坐在程曜灵身边,她近来长高不少,看着都跟程曜灵差不多了。 程曜灵抱着阿白的胳膊,头倒在她肩上,继续倾诉道: “那x天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大变样,霍冲他们没能伸冤,逃跑了,大家都说他们是怀恨在心,与东翎人勾结,要进京行刺圣驾, 但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他们就是来鸣冤的。” “可是爹就这么告诉我,连杨遥臣听了这话,也跟着他这么说。” “杨遥臣为这事还丢了官,我本来想找爹为女学说几句话,也为他说几句话来着,可是爹近来总是在忙,总是不见我。” “杨遥臣……他最近其实很不开心,虽然我每次翻过信平侯府的墙去看他,他都装作没事,但我就是知道他不开心。” “他生辰那天,我在廊桥散花为他庆贺,其实是想对他表明心迹的,但后来霍冲的事一打岔,就忘了。” “但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 “不过……我醒来之后,总感觉他有点躲着我,说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刻意生疏似的,所以我现在又不确定了……” 程曜灵把头埋在阿白颈窝,两只手抱住了阿白的腰,声音闷闷的: “其实我最近也不开心,我怕自己是在纠缠杨遥臣,九妘人最忌讳在感情里纠缠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点都不无私,我对喜欢的男子好,就是想要他也能对我一样好……” 阿白神色紧绷,手上却迟疑地、缓慢地抚了抚程曜灵的脊背,眼中明暗交杂,幽晦难辨。 二人依偎了一会儿,程曜灵心绪平复,推开阿白,在地上写:多谢。 在九妘,因自己的感情惊动旁人,也是很忌讳的事,所以程曜灵跟杨遥臣私下来往都有大半年了,除了阿白这个听不到的,她在谁面前也没说过。 阿白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写:你脸色好差。 程曜灵眉目恹恹,叹了口气,回他: 前些日大约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当晚生了一场大病,不但错过所有事,还落下胃疾,晨起刚发作过一回。 程曜灵越想越觉得憋屈,真是倒霉的事都赶到一块儿了,看来还是母亲说得对,外面的东西真不能乱吃。 可怜她能硬抗隆冬的金刚不坏之身,竟然就这么染上了胃疾这样的难愈之症。 不过程曜灵憋屈归憋屈,之后还是很尽职尽责地试了试阿白的武艺进展,又给阿白指导了许多要领。 离开掖庭的时候,程曜灵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武学奇才啊,恐怕就只比我差一点。” 回到大吉殿,看众人都在忙,程曜灵很乖觉地坐回原位,开始练字。 没练多久,慕容瑛便叫她过去,说了件大事。 今年九月,最早的一批女学诸生就入学两年了,现在学宫又是如此境况,所以慕容瑛想在九月初,为包括程曜灵在内的这批学生办一场出师典仪,为她们庆贺,也让她们的学宫生涯完满结束。 程曜灵对此十分抗拒不舍,慕容瑛却决心已定,拉着程曜灵的手,看着周围众人道: “自古盛筵必散,你我师生,这一程就到这里。 出师典仪上,我会腆着这张老脸,尽力邀来满京贵妇小姐。 到时你们可都要给我使出浑身解数,让她们看看咱们北宫女学的学养,为女学扬名,也好让我今年多收些学生,扩充扩充这冷清的学宫。” 杨之华看着慕容瑛神采奕奕的面庞,目光震动,心中不由得十分敬佩。 她本以为在天授帝厌弃女学之后,慕容瑛会就此消沉,之所以今年就筹备让她们出师,也是不想连累她们,没想到慕容瑛竟然是存的这样心思。 以出师名义宴请众人,让学子们借机施展才华在外扬名,再兴学宫,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莫过于此。 这样的心性气魄,不愧是北地四姝,不愧是平溪居士,不愧是慕容瑛。 “曜灵!你往哪儿走呢?大门在这边。” 信平侯府前,杨之华拉住下轿后就不知道往哪里乱跑的程曜灵。 程曜灵干笑两声,她走后边翻墙的那条路走习惯了,下意识就往那边晃悠。 今日下学,她跟杨之华一起回信平侯府,是想一起商讨商讨出师典仪上要如何表现。 迈进杨之华闺房,程曜灵也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坐到榻上,道:“路上我听你的意思,是想奏琴一曲?” 杨之华挨着她坐下,点了点头: “我想奏《文王操》,这曲子本是赞颂文王的,后来几经演变,成了赞颂孔夫子,孔氏桃李满天下,有‘至圣先师’之称,我希望老师也能和他一样。” “不过……恐怕到时候我未必能奏成。” “你还没练好吗?”程曜灵问。 杨之华轻轻摇头: “此曲虽难,但雍丘杨氏的琴艺传承三百年,我自幼操习,奏它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好琴难得,现在我手里的琴,外面能买到的琴,都没有能奏出曲中真意的。” “其实我年幼时倒买过一把极好的琴,是因琴弦断了几根,又用料特殊,续接不上,才落到我手里,我试过音,真是绝妙,可惜奏不了整曲,难等大雅之堂。” 程曜灵好奇,杨之华带她去琴房看,程曜灵看了半晌,虽没看出什么奇异之处,却越看越熟悉: “我家琴房里好像有一把差不多的……用的木头完全不一样,但是琴弦像极了,你等着,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程曜灵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在家里卸了琴弦拿到信平侯府,给杨之华那把断弦琴装上了。 杨之华试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极顺畅悦耳,奏完玩笑道: “我看这把琴就叫伯牙子期吧,没有你这个赠弦的钟子期,此刻也不会有我这个弄弦的俞伯牙了。” “我不要当男人!”程曜灵抗议:“咱们做武阳长公主和师傅好不好?我记得……你说过开国时她们二人情谊深厚,互相成就的。” “好。”杨之华顺着她:“那你做武阳长公主,我做平溪居士。” 程曜灵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瞎起名字:“那这把琴就叫武阳平溪!” 杨之华素来风雅,但这回竟然也听了程曜灵的,点头笑道:“就叫武阳平溪。”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程曜灵也清楚自己是在胡闹,本来没想杨之华能采纳她一时兴起取的名字,但杨之华竟然真的用了,顿时十分惊喜,抱住杨之华就不撒手,脑袋搁在人家颈窝蹭来蹭去。 杨之华等她闹完,用这把武阳平溪试奏了一曲《文王操》。 程曜灵听完大赞:“我本来以为杨遥臣的琴声已经是世间少有了,今天听了你的,才知道什么叫天籁之音!” 杨之华目光陡变,而后故作平常道:“你听过杨遥臣的琴声?” “是啊。”程曜灵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闲聊,我跟你提过的,我有个心仪的男子……” “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玩笑……” 杨之华攥紧隐在衣袖下的拳头,紧紧盯着程曜灵,等她的答案:“那个人,是杨遥臣?” “是杨遥臣。”程曜灵并不避讳。 杨之华面色僵住一瞬,很快恢复,眼睫半垂,语气带笑: “那看来我以后要叫你嫂嫂了。” “什么嫂嫂!我不要做你嫂嫂!我只是喜欢他!又不嫁他!” 程曜灵被她打趣,脸红了,有点急,莫明还有点心虚,以至于没有发现杨之华毫无笑意的面容。 作为九妘长大的孩子,程曜灵说“不嫁”其实是真的,奈何杨之华是大央人,只当她害羞,口是心非,并没相信。 杨之华抬眼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说自己累了,让丫鬟将程曜灵送出了信平侯府。 她是真的累了。 杨之华颓然倒在地上,不要任何人扶。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样样比杨遥臣强,却还是被杨遥臣夺走了一切。 从入京开始,父亲眼里就只看得到这个假儿子,对她这个亲女儿,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是“你若是男子就好了。” 母亲也是,待杨遥臣那样热切,那样讨好,甚至称得上谄媚,她从小到大,何尝被那样珍视过? 可明明她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而现在,现在连程曜灵,连她唯一最好的朋友,也背叛她,也转投杨遥臣。 为什么? 难道是她比杨遥臣命贱不成? 杨之华自幼早慧,从未如此软弱无措过。 所以她仪容都不顾,一路疾奔,跑去问父亲,问这世上有没有x永远的朋友? 老信平侯吹了口茶,目光幽远沧桑,只道:“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在岭南的时候,我教过你的。” 她又踉跄着去问母亲,问这世上有没有不散的姐妹? 母亲将她搂进怀里,指尖戳戳她额头,笑她也会犯傻:“我只听过这世上有一体的夫妻,还没听过有一体的姐妹。” “再好的姐妹,只要各自成了家,最重要的就成了儿女夫君,这婚姻啊,娘家是依靠,夫君是支柱。 姐妹再好,不过是锦上添花,女子毕生荣辱,根基还是在父亲,在夫君,在自己的儿女。” “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当年左右天下、叱咤风云的北地四姝,如今又如何呢? 还不是死的死,囚的囚,散的散,你看忠节夫人和平溪居士现今在宴上相遇,有比跟旁人多说几句话吗?” 杨之华大彻大悟—— 作者有话说:之华咱能不能不悟了—— 第63章 “是你卸了金风玉露的琴弦?” 程曜灵一回高唐侯府,就被忠节夫人叫到了房里问话。 她才知道那把琴叫金风玉露,也依稀猜到自己可能是闯了祸,老实点头,脚步心虚地往后退了退。 忠节夫人倚在榻上,见程曜灵承认,偏过头去,无比倦怠地揪了揪眉心。 侍奉在她身边的泠风神色忧愁,走上前,俯身拉着程曜灵的手,略有些责备道: “郡主这回实在是闯了大祸,那把琴是当年你父亲赠给你母亲的,你再淘气也不该对它下手。” “快说说,你把琴弦藏在哪儿了?” “我现在不能说。”程曜灵摇了摇头,琴弦才刚送给杨之华,立马又要回来算怎么回事? “等九月吧,九月我一定找回琴弦,把金风玉露复原。” 之华是学宫最出色的学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绝,以她的琴技,出师典仪上定能惊艳四座,为师傅脸上增光添彩,也为女学扬名。 而要是提前跟她说明实情,她一定会把琴弦退回来的。 程曜灵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奏出最好的《文王操》,所以这会儿连母亲也想瞒着,不愿杨之华被任何人打扰。 泠风有点急了:“你用那些琴弦去做什么了?为何要耽搁到九月?” “没做什么……”程曜灵坚持瞒下去。 “阿羲。”忠节夫人开口:“金风玉露是你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程曜灵小声反驳道:“可我也没见你弹过……”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忠节夫人站起身,走到程曜灵身旁:“你能明白吗?” “我听过这个故事。”杨之华早给她讲过。 “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但是……” 程曜灵抿了抿唇:“用母亲的话来说,母亲的钟子期死了,我的俞伯牙却还活着。” 忠节夫人脸上浮现恍惚震动之色。 “母亲。”程曜灵揪着忠节夫人的衣摆跪下了,她从未这样哀求过忠节夫人: “金风玉露放在那里也只是放着,我卸它的琴弦真的有大用,别查琴弦的去向了好不好,九月我一定把它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忠节夫人深深闭目,在原地伫立良久,叹息般出声:“我等你到九月。” 九月初,北宫女学出师典仪上,杨之华作为诸生头名,首个登台,奏《文王操》。 琴响三声,她断弦摔琴,放言“才藻非女子事也”,退场离宫,与女学割席。 程曜灵想追上去,却被慕容瑛和三公主死死拉住。 在座众人先是鸦雀无声,看向慕容瑛的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 而后纷纷议论起来,席中还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忠节夫人: “慕容平溪和她的学生做这出戏,是想给我们看呢?还是想给太后看?又或者……是想给陛下看?” 忠节夫人一个眼神将人挡了回去。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太后坐于高台,被架在了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满堂浮华喧嚣中,慕容瑛抬头,望了一眼初秋正午眩目的日光,对身边的程曜灵和三公主撂下两个字: “别动。” 随后径直走向原本供人演奏的台上,步伐快且从容,途中甚至还伸手捞了一壶酒。 她在台上站定,满面平静,目光扫过一圈,与所有人一一对视。 沸腾的场面渐渐降温,直至寂然。 慕容瑛扯开嘴角,笑着举起酒壶,高声道: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这一壶酒,算是我以北宫女学之名,敬诸位!” 秋风吹动她的发丝,吹动她的衣衫,她只笑着,没有一字解释,笑得那样放肆懒散,漫不经心地仿佛这又是她一次胡作非为。 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中,慕容瑛仰颈抬手,就这么让所有人看着她灌完一壶酒,饮罢还掀开壶盖向四方展览,以示一滴不剩。 忠节夫人见此,脸上绽出浅淡笑意,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潇洒不羁、放浪形骸的奇人狂士。 而经过慕容瑛这一番表现,没人能料定之前杨之华的举措是什么意思,只能先满腹猜疑、摸不着头脑地度过这次宴会。 宴后,忠节夫人领着程鸢,走到在教小女孩儿投壶的程曜灵身前,带她回府。 马车上,忠节夫人语气淡淡,对程曜灵道了一句: “看起来,人家并没拿你当钟子期。” 程曜灵眼圈儿都红了,却仍倔强道:“她是有苦衷的。” 程鸢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程曜灵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忠节夫人摇了摇头,见她实在强撑得可怜,也没再提金风玉露。 关于杨之华摔琴明志的事,后来有人问慕容瑛,慕容瑛但笑不语,也有问程曜灵的,程曜灵只说“她有苦衷”。 仍留在女学的其他人对此也都是语焉不详,以至于外界众说纷纭。 有说是平溪居士跟她学生做戏向皇帝示好的,也有说平溪居士胆大妄为讽刺圣上的。 有说杨之华女肖父形、卖师求荣的,还有说太后不满皇帝,想借此插手政局的。 连说陛下不满襄侯,这是信平侯在为陛下警示龙城慕容氏的都有。 而一切猜测,都停了在十月。 十月中,皇长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天授帝钦点信平侯长女杨氏为太子妃,婚事初定,婚期在明年七月。 此时,皇长子那产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的原配正妻岑氏,才堪堪过世半年,岑氏所出嫡长孙,也不过半岁。 程曜灵终于忍不住,夜里翻过信平侯府的墙,闯入了杨之华卧房。 破窗而入,打晕了守夜的小丫鬟,幽蓝月光映照下,程曜灵鬼魅般站在杨之华床前,也不说话。 杨之华见到是她,怔愣一瞬,反而十分冷静,起身想去点灯。 程曜灵抓住她手腕,没有看她,固执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杨之华倒是坦荡,直面着程曜灵反问道。 程曜灵还是不看她:“为什么背叛我?背叛师傅?背叛女学?” 杨之华一一回答: “背叛女学,是因为我要给陛下纳投名状,做太子妃; 背叛平溪居士,是因为我女肖父形,卖师求荣; 至于背叛你……程曜灵,我真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我之间,先背叛的人是我?” 程曜灵攥得杨之华手腕青红,闻言只觉荒谬,抬头直视杨之华双目: “不然呢?难道还是我不成?” 杨之华与她对视许久,移开眼睛,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 杨之华用另一只手缓缓摸了摸她的脸: “其实每次看到你这副什么都不懂、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我都很想笑,今天总算是不用忍了。” “杨之华!”程曜灵狠狠撂开她手腕,却没忍心再推她一把,就这么收了手。 饶是如此,杨之华也趔趄了半步,月光照亮她单薄的肩背,宽大寝衣挂在她身上,整个人瘦得骨节嶙峋。 程曜灵看着她,还是想起初见时那个清傲沉静的小姑娘,还是想起故乡那只死在仙鹤潭冰层下的白鹤。 “你走吧。”杨之华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侧边衣料:“你我日后,不必再有交集了。” “这是你说的。”程曜灵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动容,可是没有。 杨之华神色不改,平静重复:“是我说的。” “好。”程曜灵也藏起全部痛苦哀伤,只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在跟杨之华比谁更绝情。 她跳出窗户,飞奔回高唐侯府,眼泪都丢在了晚风里。 其实,程曜灵这次夜闯信平侯府,本来是急着想告诉杨之华,这桩婚事x不好,她可以帮忙推掉,但不知为何,两个人这么久不见面,却一见面就闹到了两败俱伤。 而程曜灵觉得杨之华的婚事不好,一转眼她自己的婚事也来了。 次年三月,及笄当日,忠节夫人为她定下了与靖国公府的婚事。 她在母亲门前长跪不起,坚持拒婚。 “郡主,都跪了两天了,算了吧,靖国公府何等显贵,这门亲事错不了,夫人不会害你的。” 第二日黄昏时分,泠风到她面前,苦口婆心地劝。 程曜灵不为所动:“我只想终身陪在母亲身边。” “我不需要你终身陪我。”忠节夫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泠风见状退到一旁,忠节夫人几步走到程曜灵面前,俯视着女儿,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 “女子终要嫁人,江南谢家已经尊荣了五百多年,显而易见还会继续尊荣下去,你与靖国公独子的八字又再相合不过,该珍惜这桩姻缘才是。” 母女二人近来因为这婚事,大吵多次,关系已经闹得极僵。 “你不是不需要我终身陪你。”程曜灵抬头看着母亲:“你是根本不需要我,对吗?” “也不对。”程曜灵极讽刺地低笑一声:“你只是不需要我这个女儿,对于女儿能带来的利益,你还是需要的。” 忠节夫人道:“好,你说利益,那我今天就跟你谈利益。 程家发迹时日太短,需要一个根基深厚的盟友,靖国公府再合适不过, 而恰巧靖国公独子自幼病弱,性子却乖张,还不爱近女色,他们需要一个强势干练的主母。 你嫁过去,不会见到成群的妾室,不必受婆母磋磨,即便与夫君不和,他的身子,难道还能熬得过你。 你只要生下子嗣,下半生便高枕无忧,婆家母家全是以你为先。 就算你们夫妻没有子嗣,从旁支过继一个,也是一样的,你仍是嫡母,仍是执掌中馈的国公夫人,富贵权势无所不有。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京中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 “是好姻缘,还是好买卖?”程曜灵凄怆一笑,问母亲:“姑姑当年大婚之日自刎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敢学她!”忠节夫人眼中瞬间燃起怒火。 “我确实不敢,我还不想死。 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去死。 原来被自己的母亲卖掉是这种感觉。” 忠节夫人跟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桩婚事对程家、对靖国公府,对你,都大有裨益,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最后都是要嫁的,不必再做些多余的事。” 程曜灵抓住她即将飘远的衣摆: “母亲,你口口声声的程家,你姓程吗?你是程家人吗?你为程家如此殚精竭虑,程家的祖祠会留下你名字吗?” 回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作者有话说:抱歉迟了,这章删了改,改了删,写到最后写得我想上吊,明天就跑明天就跑!!! “才藻非女子事也”是来自于跟李清照相关的一个传闻故事,蛮可悲的。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来自曹植的诗 第64章 “杨遥臣,我母亲给我定下了和靖国公府的婚事。” 月明星稀的夜,程曜灵骑在信平侯府后院的墙上,看着站在墙下的杨弈道。 杨弈没抬头,手上浇着花圃里的花,一言不发。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在浇什么。 而且手臂一动不动,就悬在那里,再缺水的花也要被淹死了。 过了许久,杨弈才放下花浇,抬起头望向程曜灵,还是沉默。 月光映得他眼眸幽亮,程曜灵形容不出他的脸色,只觉得哀伤。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告别的。” 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们已经很少见面了,程曜灵总觉得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嵌在他们中间,像一道洪流,把两个人越推越远,直到比不认识的时候还要生疏。 杨弈微微点头:“早该告别了。” 老信平侯上月回了一趟雍丘祖宅,听说又看中了一个父母俱亡的聪慧少年,正以师生相称,恰如当年过继他之前的做派。 天授帝也因为他去年犯了大忌讳,将他逐出朝堂,再难起复,他已是不会有前途的人,程曜灵与他分开,是明智之举。 晚风吹动着程曜灵脸侧碎发,她问: “杨遥臣,去年你生辰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等我及笄……后面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忘了。” 其实怎么会忘呢,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得当初自己说那句话时,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和期望,可是如今他已一无所有,无力作为,所以只好忘了,只能忘了。 就像他为她做过的君子,为她做过的英雄,都是出不了口的。 他不想告诉她,其实忠良就是会蒙冤惨死,其实朝上根本没人在意对错,其实世道就是这样不公,世人都在欺都在骗,自欺欺人、骗人骗己,连她视为亲父的君王也是,连她心仪的意中人也是。 所以就都忘了吧。 “那你能再好好想想,直到想起来吗?”也只有程曜灵才会这样问。 杨弈眼睫半垂,声音很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何必非要问清楚呢?” “我要离开京城了。”程曜灵说。 杨弈猛地抬眼,神色大震,只见程曜灵继续道: “我是为我母亲来的京城,现在既然她不需要我,那我也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杨遥臣,京城真的是很贫瘠的地方,但我在你身上闻到花香。” “那句话,我还是很想知道,但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看在那半截话的面子上,我会记得你的。” “你不用记得我了。” 清冽的月光下,杨弈脸上陡然绽出一个笑容,目光无比明亮澄澈,冲程曜灵展开怀抱,言中无限畅快无限情意: “将季女兮,来逾我墙。” 本来是《诗经》中少女战战兢兢,求情人不要越墙前来相会的句子,硬是被他改成了请少女赶紧翻墙来见情人的意思。 而且那语气那架势,简直气势如虹,恐怕当年天授帝登基之时,也没他现在这么称心如意。 “曜灵,我们私奔吧!” 程曜灵怔愣一瞬,还来不及思索杨弈为何突然之间转变如此之大,就已经惊喜地弯起眉眼,像只展开羽翼的鸟儿般落在了他怀里。 次日大雨,她入宫去跟慕容瑛和阿白道别。 慕容瑛看出端倪,几句话就诈出了私奔之事,却毫不阻拦,竟然还很高兴地送了她满满一袋子好用的铜钱碎银,说夜长梦多让她赶紧跑。 而程曜灵跟阿白道别的时候,一点也没遮掩,说的是实话。 阿白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数次攥紧程曜灵衣袖又放开,但逃亡在即,程曜灵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她,没跟她呆多久就去找天授帝了。 天授帝笑着责备了她几句,说她不懂事,说靖国公府实为良配,她该体谅忠节夫人的用心。 程曜灵一一答应。 …… 一个风雨淅沥的傍晚,程曜灵和杨弈乔装改扮,相携走过梧桐巷,越过凤凰街,穿过甘露门,逃离了京城。 开始自然是浓情蜜意,欢喜不尽,怎样都是好的。 劈柴生火是闲情野趣,粗衣布衫是返璞归真,糙茶淡饭也有其中真味。 杨弈用买来的廉价纸笔肆意铺绘程曜灵的一颦一笑,给她讲古往今来的情诗情赋,觉得他们是戏词话本里才有的神仙眷侣。 程曜灵也喜欢他清隽眉目,喜欢他开心时翘起来的嘴角,害羞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连他不通俗物也觉得鲜活好玩儿。 两个人在溪边摸鱼,大笑着跌进泥水里,亲密无间地玩闹,靠近时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是对方的,也是自己的。 少年人的悸动不可遏制,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一次唇齿相贴,第一次肌肤相亲。 抱在一起滚到床榻上的时候,杨弈脑中有一瞬空白,呼吸沉重,束手束脚,红着脸说话磕绊: “不行……你我、尚未成婚……如此……如此不合礼法。” 程曜灵脸也烧着了,看着他认真道:“我这里没有婚,两情相悦、情之所至,就是礼法。” 杨弈难耐而慌乱地摇头,眼里都忍出水光了:“万一、万一有了孩子……我们还在颠沛流离……” “大央人真是离谱,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奔着孩子去的……” 程曜灵凑到杨弈耳边说了几句。 在九妘,不想有孩子的做法,和想有孩子的做法,完全是x不一样的。 她从没见过用不想有孩子的做法,却怀了孩子的。 杨弈怔了片刻,而后目光几番流转,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整个人红得像被煮熟的虾子,喘了口热气,紧紧锢住她细细亲了起来。 …… “你、你觉得开心吗?” 两个人结束后洗干净了并排躺在床上,杨弈语气从未如此忐忑。 程曜灵餍足地笑笑,掰过杨弈还泛着潮红的漂亮脸蛋,在他肉粉色的唇边亲了一口,慵懒道: “我总算知道她们为什么都喜欢做这种事了。” 杨弈眼睛亮了亮,扬起唇角亲了回去,床榻上顿时又有了起伏翻覆。 正所谓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不过老天太公平,人不会总有好时光。 他们这毕竟是逃亡,贵女与人私奔之事虽不能张扬,忠节夫人对外说的也是女儿大病需静养。 但程曜灵是郡主,还是个有皇帝当假爹的郡主,忠节夫人第一时间就去找天授帝禀报了此事,皇家的秘卫,高唐侯府的线人,短短时日便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向着程曜灵袭来。 尽管程曜灵和杨弈也一路谨慎,写过的字画全部销毁,从不穿华贵的衣裳,一直乔装,从不露财,活得几乎和平民百姓一般无二。 可那些能窥到的天罗地网的痕迹,还是渐渐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焦虑、急躁,乃至窒息。 最初的裂缝,崩塌在钱上。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更不知道是怎么弄的,钱袋丢了。 于是不得已宿了几晚破庙。 程曜灵还好,她从小在九妘过得也不富贵,若无追兵,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讲其实是安心且熟悉的,有种彻底干脆的自在。 何况她本来也是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好的人。 但杨弈不同,他出身大族,自幼锦衣玉食,只用读书做事,起居自有人伺候,从没为钱发过愁。 拮据的日子里,程曜灵做的醋布盐布他不认识不会用,用了也吃不惯。 于是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学着自己下厨。 可他的水平和程曜灵差不多,那些东西程曜灵吃得下,他却吃不下,总是要找机会偷偷吐掉,不到二十天的功夫,瘦得颧骨都凸出来。 程曜灵也总发现他手腕以及身上各处被粗布磨出的红痕,后来睡的地方不好,又见到他背上起了细密的疹子。 杨弈是想藏的,但是朝夕相处,这些痕迹如何藏得住? 追兵的痕迹越来越多,杨弈也愈发沉默。 这般境况,不止他心中积郁,连程曜灵都开始觉得无力。 “我总觉得,我像是你的拖累。” 两个人误入匪窝,程曜灵为护着杨弈逃跑,手臂脱了臼,这会儿刚找了个山洞歇下,自己给自己把胳膊复了位。 “伴侣之间,总是要相互扶持的,我的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好,你别往心里去。” 程曜灵倒是一如既往地豁达。 杨弈看着她额上累出的汗,眼角疼出的泪,还有脸上蹭到的灰,却忍不住掉了泪: “互相扶持……分明是你一直在扶持我……” 他自懂事起就没哭过,这次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原来真正的穷途末路、真正的绝望,是这样的。 杨弈竭力稳住声线,语气却还是止不住地颤: “或许你说得对,我不是梧桐,是九里香,一挪就死的九里香。” 程曜灵见他实在颓然狼狈,又打起精神安慰了几句,奈何身上有伤,又累又困,说着话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山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洞口被大石还有草木掩住,以防生人或野兽误闯。 眼前的地面放着杨弈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有一枝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九里香。 程曜灵明白他的意思,坐在原处,背抵石壁,久久未动。 而杨弈离开后不到一个月,程曜灵还是被抓回了高唐侯府。 忠节夫人坐在她卧房里冷眼看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以为是你想逃到哪里,就可以逃到哪里的。” 程曜灵不肯跪,坐在地上挺直了腰看向忠节夫人,并不说话。 忠节夫人启唇道:“按大央律,未成婚者从尊长所定,违者杖一百。” “但是母亲不会打你,因为昭平郡主还病着,所以近来你就在家里养病吧,会有人日夜看着你、照料你的。” 换句话说,这叫禁足。 被层层包围地禁足了大半个月后,慕容瑛请来一道太后懿旨,解了程曜灵之困。 这道懿旨中,太后特聘程曜灵为师,让她入宫中女学教骑射。 出高唐侯府那日,是六月底,慕容瑛仍是借口太后,实际却偷偷带她到了一个清歌妙舞、觥筹交错的地方。 “我打探了,你是一个人被抓回来的,而且近来很是颓丧,我说你可千万别学你母亲,一个男人而已,跑了就跑了,死了就死了,别太当回事儿。” 慕容瑛不知道内情,不知道最初想离开的人是程曜灵,也不知那个男子是杨弈,还以为是程曜灵与人私奔后被欺骗辜负了。 坐在隔间雅座里,她拍拍程曜灵肩膀: “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听师傅的,多耽几个就脱了。”—— 作者有话说:师傅就这样领着10点模子[托腮],谢绥不是这么被点过来的啊,但是他确实在这儿~下章就来。 ps:“将季女兮,来逾我墙!”改编自诗经的“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季女”是青春少女的意思。 第65章 程曜灵本来还心绪低落,但被慕容瑛这么一闹,也是哭笑不得:“师傅,不是你想的那样。” 慕容瑛随意点了点头,显然无所谓她说什么,跟身旁侍奉的小厮交代了几句,没一会儿,几个面容俊秀、衣着华贵、身上还带香气的男子就一溜烟走进了宽敞的房间。 这地方叫风雅颂,这么看的确风雅,吹拉弹唱,样样俱全,还有个能跳舞的,跳了没两下就被慕容瑛招手叫过去,勤勤恳恳地坐在一边给程曜灵剥橘子。 近在咫尺的橘子香气和殷勤男人,让程曜灵如坐针毡。 “我去更衣。”她撂下一句话就冲出了房间。 “那位贵人,像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剥橘子的粉衫男子温声道,将干净的橘瓣递给了慕容瑛。 缠绵悱恻的《化蝶》曲声里,慕容瑛接过橘瓣扔进嘴里,不曾分给粉衫男子一个眼神,眯起眼睛悠悠道: “一回生,二回熟。” “这样的世道里,学不会轻贱男人,她要吃的苦还在后头。” 粉衫男子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默默赔笑,并不多言,伸手接住了慕容瑛吐出的橘核。 慕容瑛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程曜灵之前年少轻狂想做的梦,慕容瑛愿意支持她做到最尽兴。 现如今梦碎了,慕容瑛也要让它碎得最彻底,不给程曜灵留下一丝眷恋和幻想。 程曜灵觉得她这个师傅荒诞也好,残酷也罢,这就是她想先于这个世道,教给学生的。 而程曜灵其实什么都没觉得,她就是有些没兴致,打不起什么精神。 风雅颂的场馆楼阁都是临着胭脂河建的,日光炽烈,程曜灵枕臂翘腿,躺在水边大石上,身侧是一片极葳蕤繁茂的杜鹃花丛,为她挡住了大半光线。 没躺多久,杜鹃丛旁,自雨亭中,忽而传来一阵清飒悠扬的笛声。 是《蓬蒿曲》。 曲声尽,程曜灵眼角有泪滑落。 顿了片刻,她出声道:“能再吹一遍吗?” 声音不算大,但亭中人显然是听到了,笛曲又响。 曲罢时,程曜灵听到亭中人缓声问: “姑娘是沧州人?” 《蓬蒿曲》虽然响彻大央北部三州,但在沧州是最盛行的。 程曜灵坐起身:“勉强算吧,但听你的腔调,恐怕不是沧州长大。” 亭中人道:“在下江州鸿都人。” 程曜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北方天际,自言自语:“原来是江南人。” 而后她看了看自雨亭的方向,隔着雨帘,只见一道隐约的颀长身影,提高了声音道:“你曲子奏得很好,像北地的游侠。” 亭中人道:“姑娘谬赞,方才听姑娘口气,似乎是有些伤心事?” 程曜灵没说话。 亭中人隔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在这里,也常想念江南。” 程曜灵问他:“江南是什么样的?” “蓼花汀上白鸥,冷月楼头红杏,醉声流入秋水,长歌掠过乌桥。” “听起来真美。”程曜灵牵起唇角:“岭南是不是也是这样?” “岭南x……应该不算江南,姑娘有朋友是岭南人?” 程曜灵“嗯”了一声,又听亭中人道: “我也有个朋友,我这《蓬蒿曲》就是因她学的。” “她是沧州人吗?” “勉强算吧。” 程曜灵笑了一声,并没察觉什么:“你这曲子奏得很好,她应该会喜欢。” “她的确喜欢我的曲子,但却不喜欢我的人,与别的男子私奔了。” 程曜灵怔了一瞬,劝慰道:“情爱之事本就勉强不得,人家既然已经有倾心之人,你即便对她有心思,也该学着放下了。” “我于她无意。” 亭中人道:“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选择离京私奔,结果还不是所托非人,徒留笑柄。” 程曜灵蹙起眉头:“什么叫所托非人?她是个人,又不是物件,怎么托? 她选择离开,就不能是自己想走吗?还是说京城是什么好地方,走了可惜?” 亭中人默了一会儿,道:“但与她私奔那人,的确辜负了她。” 程曜灵反问:“就算辜负又如何?” “人只要活着,遇到恩惠,遇到辜负,遇到理解,遇到歪曲,不都是常事? 一生那么长,本就变化多端,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要经过,起伏跌宕、喜怒哀乐都有,得意了尽兴就好,失意了面对便是。 我不觉得谁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别人,也不觉得谁真能误了别人一生。” 亭中寂然良久,又响起《蓬蒿曲》。 此番曲歇,程曜灵不由得赞道:“意境更远阔了。” “多赖姑娘指点。” 亭中人走出雨帘,头发和身上都被打湿了一些,带着微微水气,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多了飘逸出尘之感,一张脸更是漂亮得惊心动魄,让人见之忘俗。 程曜灵本来只是稍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却不禁停住了。 “姑娘怎么呆了?” 人走到面前,程曜灵回神,坦诚道:“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是吗?”那人弯起眼睛笑,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是浅淡的:“姑娘好眼光。” “实话实说而已,你曲子也吹得好。” 那人嘴角的笑容扩大: “正所谓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姑娘觉得,我的曲子可否敌万金?” 程曜灵点点头。 眼前人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了,一副狐狸样儿: “那敢问这万两黄金,姑娘是给银票,还是银两,还是地契田庄抵押呢?” “啊?”程曜灵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这里的人?” 有路过听了两句的贵妇,戴着幂篱在一旁仗义执言: “什么曲子能值万两黄金!玉皇大帝来奏也不值! 哼,先听曲儿,后诱骗定价,风雅颂如此坑蒙拐骗,简直无赖行径!” 那人手中悠闲转着玉笛,只看着程曜灵,并不理睬这话。 程曜灵过来后,沉吟稍许,扭头对那贵妇道: “于我而言,是值的。” 她根本无意在这里遮掩她的样貌身份,甚至巴不得有人认得她,将万金买曲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毁了和靖国公府的婚事。 贵妇愣住,似乎难以置信地转着脖颈看了二人两眼,而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骂了些什么,扭头就离开了风雅颂。 “万金……你真觉得我的曲子值这个价?” 程曜灵瞥了他一眼:“你的确是个无赖,但我说了,于我而言,你的曲子也的确值这个价。” 这回轮到眼前人呆住了。 许久,他才眨巴着那双桃花眼开口:“在下崔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的崔南山。” 程曜灵听不懂,问:“为什么不是崔雄狐呢?” 崔南山笑了笑:“因为不好听。” “也是。”程曜灵点点头:“那以后我就叫你崔无赖吧。” 崔南山眉目诚恳:“崔无赖也不好听。” “但它能时刻提醒我,你赖走我万两黄金。” “你自己说我值的,怎么这会儿又说我赖?” “曲子值,你又不值,而且不提前议定价格,设套骗我入局,的确是无赖。” 崔南山无奈妥协道:“你别叫崔无赖,我给你降价还不行?降成千金。” “可以。”程曜灵很干脆:“那我也给你降成小无赖。” “以后一月一金,大概几十年吧,我就给足你千金了。” “一月一金?!那可要八十多年!” “总数又没变。”程曜灵起身拍拍他肩膀:“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要从月例里省下来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昭平郡主程羲,字曜灵。” 她故意在亮身份,生怕崔南山不给旁人吹嘘。 “草民不敢冒犯郡主!”崔南山仿佛吓了一大跳,躬身作揖:“方才之事,郡主就当草民说笑吧。” “起来起来。”程曜灵拉他起身:“你是一曲千金,我是一诺千金,我送你钱,你拿着就是。” “草民……”崔南山不知道还在犹豫什么。 程曜灵见他如此,似有所觉般拍拍脑袋:“你放心,我只买你曲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会动用权势欺压你。” 崔南山却问她:“草民听说,郡主有不少食邑田庄,怎么会连千金都……” “你竟然是在琢磨这个……” 这么大胃口,不愧是风雅颂里的,果然志存高远,可惜…… 程曜灵摇了摇头:“别想了,那些东西都是我母亲在打理的,我不可能为你跟她开口拿钱。” 随后程曜灵带崔南山去见了平溪居士,平溪居士颇意外地上下打量她,脸上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这时候时间也差不多了,师生二人走出风雅颂,整好仪容,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慕容瑛给程曜灵讲女学人丁稀少、不容乐观的现状,二人齐齐叹息,而后程曜灵提出可以引些宫女入女学,慕容瑛眼前一亮,觉得是个法子,遂去寻太后商议。 程曜灵闲着也是闲着,没在空旷的大吉殿多呆,去了掖庭,想见见阿白,告诉她自己回来了。 结果找到了阿白,阿白却不搭理她,写字也不理,教习武也不理,完全视她如无物,自顾自舂米,就跟刚认识她的那会儿一样。 程曜灵满头雾水,从阿白的态度里,依稀猜到阿白是在跟她置气,但……阿白在气什么呢?她什么时候得罪阿白了吗?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有宫人找到程曜灵,说天授帝知道她进宫,要见她,程曜灵只好先离开了。 天授帝先是劈头盖脸骂了程曜灵半炷香,而后又做起了慈父,捏着程曜灵的脸道: “瘦成这样,知道人间疾苦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逃家出走。” “没瘦。”程曜灵拿出了一贯的诚实:“我在外面过得挺好的,丫鬟量了我的腰身尺寸,一点没瘦。”—— 作者有话说:10就这样传出了风流的名声~ 第66章 “你啊你……”天授帝失笑,敲了敲她的脑袋: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 程曜灵抬眼看着天授帝:“我想吃点心了。” 天授帝摇摇头,对一旁无奈笑道:“你来评评理,这小没良心的,几个月不见,不惦记朕,倒先惦记起点心了。” 贴身太监也知道皇帝这是高兴着呢,跟着凑趣儿:“碍了陛下天伦之乐,这倒是御膳房那伙儿人的错处了,老奴这就派人去敲打他们。” “老东西,你也开朕的玩笑。”天授帝笑着踹了贴身太监一脚,又正色嘱咐道: “新来那个江御厨做的海棠糕不错,曜灵还没尝过,别忘了呈上来。” 贴身太监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人上点心了。 程曜灵随天授帝在饭桌前坐下,还是说了不嫁的事。 天授帝道:“你年少爱玩乐,难免心性不定,朕也还想多留你几年,左右婚事已经定下了,婚期倒可以再推一推。” “好了,点心也都上来了,不谈这些了,你先尝尝海棠糕,趁热吃,朕想该是合你口味的。” 碰了个软钉子,程曜灵倒不意外。 之前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她想说正经事,天授帝就有一万种岔开话题的法子,她也习惯了,面色如常地咬了口海棠糕,继续开始思考阿白为什么不理她。 吃完了点心,从天授帝的紫宸殿离开,到合仪殿跟慕容瑛敲定了引宫女入学的事宜,临近出宫时刻,程曜灵又往掖庭跑了一趟,想跟阿白说说x入女学的事,奈何这回阿白连见都不肯见了。 次日她去问慕容瑛,慕容瑛笑道: “你为旁人想都不想就撂下她,现在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凑过去,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呢?” “越好的朋友,越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就像当年崇城之战,若不是你母亲在最后关头,选择去驰援你父亲,后来和武阳长公主最好的,也就不会是我了。” 程曜灵有些诧异:“北地四姝之间……也会有远近亲疏吗?” “没有远没有疏,但有更近和更亲。”慕容瑛拉过程曜灵的手,拍拍她手心: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最重要的、唯一的、心尖儿上的,只有一个,也只容得下一个。” “对你母亲和圣慧皇后而言,那个人都是丈夫。” “那对师傅和武阳长公主而言呢?” 慕容瑛笑了,好像就等着学生问这话似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你说呢?” 她常是无所顾忌的,仿佛什么事都不会挂在心上,但也时刻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团冷透了的灰烬。 鲜少有这样骄矜热烈的劲头,如此认真,如此笃定,眼里熠熠生辉,泛着少年时不可一世的光彩。 明显到程曜灵只要一看她的脸,立刻就能明白她和武阳长公主对彼此的偏爱。 程曜灵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有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冒出来: 为什么她和杨之华没能如此呢?为什么? 明明她们说好要做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的。 她好不甘心。 七月中,上上吉日,宜嫁娶,太子大婚,满京轰动,万人欢庆。 禁军开道,华盖遮天,彩车流转若龙,红绸翻飞如云,从黎明开始,至黄昏结束,队伍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 东宫内,卧房中,太子在左,杨之华在右,并排坐于婚床之上。 有福寿双全的命妇们向床帐内外抛撒花生、莲子、喜果等物,口中高声念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类的吉祥话。 一片热闹喜庆里,程曜灵站在宾客们中间,神色是异于常人的寂寥和默然,若非许多女客都知道她的身份,恐怕她会直接被请出去。 新人饮过交杯酒,诸礼毕,众人退去。 但程曜灵没有走,她隐在房梁上,没人知道她在那里,也没人看到她是怎么上去的。 等门扉“吱呀”合上,只隔了几息,程曜灵纵身跃下,利落地、毫无敬畏地打晕了太子,站在了杨之华面前。 二人相对无言。 还是程曜灵先开口:“方才我在人群中观礼,见你的手一直在颤。” “大约是你看错了。”杨之华满身的朱缨宝饰、满头的金钗步摇,说话时鬓边流苏微微摇曳。 厚重妆容遮掩了她的神情,只留下塑像般的端庄沉静。 程曜灵唇线紧抿,觉得杨之华面上的平静格外刺眼,话里顿时掺杂显而易见的怒气: “看错的人是你,你想清楚!现在你床边的是一个傻子!你看的诗,你写的字,你弹的琴,你喜欢的风雅之事,你的喜怒哀乐,他全都不懂也不可能懂! 他是个傻子!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要空耗生命和他在一起?” “如果……”程曜灵俯身去看杨之华的眼睛: “如果你现在后悔做这个太子妃了,我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杨之华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私奔被抓回来才多久,又想做蠢事?” 程曜灵攥住她的手:“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不是王土,没有王臣,我们可以去那里。” “那里是哪里?” 程曜灵犹豫半刻,还是说了:“是我家乡,她叫九妘,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她跟杨遥臣也没透露过任何关于九妘的事,一个人流浪最孤独的时候也没想过回去,在这个时刻,却什么都不顾了。 可是杨之华打断了她,目光漠然:“塞北蛮夷之地,无甚可去。” 她把手从程曜灵那里挣开,程曜灵却又紧紧拽回她手腕,眉目决然,眼里渗出血丝: “九妘不是塞北蛮夷之地,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后悔做这个太子妃了……” “你后悔过跟杨遥臣私奔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杨之华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你不会想说,你是为了真情,而我是为了权势吧?” “那你真高尚,是我沦为俗流,是我低你一等。” 程曜灵怔愣一瞬,缓缓放开杨之华的手腕,流露出受伤的神色,灯火映出她眼里泪光: “杨之华,这么跟我说话,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杨之华垂下眼睛,默了许久。 那天之后,她每回面对程曜灵,心中总有种无端的残忍和恶意,好像只有伤害程曜灵,见到程曜灵难过痛苦,她才觉得痛快,才觉得公平。 但其实程曜灵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就像你一样。”杨之华轻声道。 程曜灵神色僵硬,勉强提了提嘴角:“你总是这么冷静,做什么都聪明。” 可话没说完,眼泪还是落下来,喉间哽咽:“或许我母亲说得对,我们本来就不是同道中人。” 程曜灵用衣袖胡乱抹了把泪,从怀里掏出半块锦鲤玉佩,送回杨之华手上: “祝太子妃得偿所愿,万事如意,臣女告退。” 她离开后,杨之华低下头,注视着手中那半块玉锦鲤,攥紧了它,久久未动。 直到牙关都咬酸了,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后来程曜灵听说这次婚礼上,洞房前,男客席中,杨弈为太子挡酒,恰巧挡下了不知谁递来的一杯毒酒,还面色如常地撑过了场面。 若不是后来发现得及时,命都要没了。 天授帝当时也在场,立刻就知道了此事,念在太子大婚,隐忍不发,只让御医全力抢救杨弈。 而杨弈醒时,第一句话是问太子如何。 天授帝不胜感慨,又念及当年先高唐侯为他而死的事,说杨弈到底是多年伴读,与太子少时情谊,非旁人可比。 没多久朝上便掀起腥风血雨,三皇子被贬去行宫,杨弈复起为太子洗马,又成了皇帝近臣。 有次恰巧在宫中遇见,程曜灵叫住杨弈,问了句身体恢复得如何。 杨弈低眉敛目,客气行礼,道多谢郡主挂怀,已无大碍。 于是程曜灵颔首离去。 曾经再亲密不过的两个人,就这样在彼此的生命中退场,变得一句话都无法多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连客套都觉得无所适从。 但也只能接受。 八月初,程曜灵出入风雅颂、万金买曲的事,京中只要是消息灵通的,大致都知道了。 但靖国公府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提退婚。 众人诸多猜测,但并无定论,更没人敢当着靖国公的面提,最后也只能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谈多了也乏味,流言传着传着便无力了。 事实上,靖国公是问过儿子的,结果谢绥看了他一眼,竟然得意道:“你知道在风雅颂被她万金买曲的人是谁吗?” “是我。” 靖国公无话可说,又见谢绥近来难得消停,不但无病无灾的,连活丧都不办了,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不去管儿孙事。 八月中,程曜灵见流言根本撼不动婚事,也死了心。 而后她花费积蓄给崔南山赎了身,让他回江南老家。 她已经回不去家乡了,就想看别人如愿。 结果崔南山平时跟她说什么江南美江南好的,这会儿又赖着不走了,说好不容易攀附上昭平郡主,他要攒钱在京城开乐馆。 程曜灵也不勉强他,还请教崔南山应该怎么讨好年轻女子,崔南山说了些时兴的玩意儿,程曜灵一一记下,都买下来,带进宫去,想送给阿白,与她和好。 可再见到阿白的时候,阿白站在住所门口,神色厌恶而冷漠,对她道:“我恨你,滚出去。” 声音无比清晰,一字字扎进程曜灵脑海,让她脑中空白,步步后退,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早知解散后,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第67章 睡眼惺忪,醉眼迷离,泪眼朦胧。 再掀起眼皮的时候,阿白的面容依稀浮现,程曜灵看着那张脸,神思恍惚,低低呢喃: “……你到底恨我什么呢?” “什么?”x程曜灵声音太小了,段檀没听清。 程曜灵这才看清楚面前人的样貌,皱着眉头定定盯住他许久。 段檀避开程曜灵的目光,心倏地沉下去,那股从在襄侯府听到“忘忧散”三个字就泛起的不安完全倾吞了神智。 但越不安,他反而越想撑出寻常的样子,小心捉住程曜灵胳膊,欲搂她去床榻上: “夜里凉,窗户还开着,怎么倒在桌上就睡,真是喝酒喝糊涂了。” “我不记得我认识过你。” 程曜灵甩开段檀,倚在桌前不动,面色是醉酒后的酡红,目光却极度明亮清醒,神色比月色还要冰冷,带着深重的警惕。 段檀动作僵住,面容在一瞬间苍白如死,胸口淤堵,脏腑里像燃起一把滔天大火,又被巨浪扑灭,只余滚滚浓烟席卷满身,让他喉头呛住,头昏脑涨。 这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让他讳莫如深严防死守的一切,让他左支右绌挖肉补疮的过往,终于尽数来到眼前。 “我……”段檀闭了闭眼,身形轻晃,不敢碰程曜灵,无力地扶住桌沿,眉目间流露出无法压抑的痛苦: “曜灵……我头好疼。” 程曜灵扯了扯嘴角,手腕转动,没有去扶段檀,而是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心里像有把刀在搅,语气却锋利无比: “我还没喊疼,段世子倒是先呼起痛了。” 段檀额上冷汗涔涔,更用力地拧紧眉头,手指重重按在太阳穴上,呼吸都艰难起来,好半晌才颤着唇出声: “别……别这么和我说话。” “那段世子要我怎么说话呢?”程曜灵猛地转头看他,神色自嘲而悲怆: “我知道你喜欢我,放心吧,我也喜欢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是这样吗?” 这是不久前傍晚时在襄侯府门口,程曜灵因为段檀吃谢绥的醋,想哄段檀开心时说的。 然而彼时的两心相惜浓情蜜意,此刻出口,却都化作千刀万剐般的痛苦折磨。 “曜灵……”段檀仍不敢看她,好像除了中邪一样念她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了。 程曜灵闭目仰头,从肺腑深深呼出一口气,勉强冷静道:“我不想说难听的话,段世子请回吧。” 有大滴的泪砸在地上,段檀单手压住眼睛,竭力隐忍,喘息许久,才接上这句话,却也只是从齿关挤出来一个近乎盲从的“好”字。 踉跄着转身迈了两步,他兀的脚步一顿,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和恐慌,立刻回头,跌撞到差点绊一跤,拼尽全力将程曜灵锁进怀里。 段檀狠命咬自己的舌尖,用浓重的血腥味唤回一点神智,喉头滚了滚,惶然开口: “我不走、我不走、曜灵,别赶我走、别扔下我……” 咸涩的泪滴滴落在程曜灵只有一层寝衣的单薄脊背,烫得她心头皱缩,如濒死的鱼般大口吸气,却还是没忍住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程曜灵颈间青筋凸起,但骨头酸软,竟提不起推开段檀的力气。 她闭上眼睛,竭力攒起些气力,却没去推开段檀,而是只手提起桌边酒坛,扬手将半坛酒都泼在了脸上,好像这样就能当做自己没有哭过。 酒坛被丢在地上,片片碎裂开来。 程曜灵指甲在掌心攥出血痕,再睁开眼,目光冷漠死寂,一根根掰开段檀陷在自己身上的手指,狠力往他膝盖踹了一脚,冷眼看着段檀脱力般跪在她脚下。 “你不走,那就解释。” 段檀头晕目眩,死死扯住程曜灵衣角,将全身重量都系在那一片单薄的布料上,垂下头拼命思索。 几息后,他颓然放开手,浑身虚软地撑在地上,语气支离破碎、近乎乞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我对你是真心的,曜灵,你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 要怎么解释呢? 说他是曾经那个恩将仇报的阿白,说他次次冒充欺骗其实都是为了得到她的喜欢,说他既想她回到从前轨道又不看想她悲伤,还贪婪地想满足自己的私心,所以才阻挠她恢复记忆? 他怎么敢?光明坦荡如程曜灵,根本不会多看这样的卑劣之人一眼。 可他就是这么卑劣,他已经这么卑劣了,而且卑劣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怎么办? “我还要怎么相信你?难道我待你就不是真心?从头到尾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段司年!” “我知道你别扭你吃醋你心窄,你脾气大你容易不高兴,哪回不是哄着劝着惯着、不是上赶着表衷心?” “我甚至帮你找借口!我告诉自己你有苦衷你爱我你不会害我!” “结果你这么骗我?段司年,你就这么骗我?!” “青梅竹马!先帝赐婚!两情相悦!看着我深信不疑!看着我沉溺不醒!看着我自作多情!现在东窗事发,还敢觍着脸要我相信你?!” 这样近乎敷衍的答案,程曜灵怎能不怒,她眼中凝泪,泪里浸火,痛得一脚踢开桌子,桌脚蹭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段檀仰起脸看她,眼睛红得几乎渗出血来,看着比面上酒渍淋漓的程曜灵还要狼狈,浑身都在抖,却哑巴般说不出一个字。 程曜灵抹了把脸,缓了口气,俯身看段檀的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前被骗得还不够惨?闹得笑话还不够多?失去得还不够彻底? 所以即使如今知道了一切,还会继续像个傻子一样陪你唱戏?被你玩得团团转?” 她眉目透出深刻的疲倦和隐忍的恨意: “段司年,段世子,你的手腕我见识了,你的为人我也领教了,看在你从前终究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也无意清算什么。 我放过你,现在,拿出你往日的高高在上,站起来,滚出去。” 段檀如同被判了死刑,面色惨白灰败,素日里倨傲上扬、璨若星辰的一双凤眼像埋进了积年的冰层里,一切都被冻结,一切都被灰尘深掩,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瞥见身旁的酒坛碎片,徒手抓起,不要命、没有知觉似的紧攥在手心,递向程曜灵面前,鲜血刹那间流出指缝,源源不绝。 他却一点不觉得痛,整张脸都是木的: “别放过我,跟我计较,跟我清算,恨我也好,杀我也好,求你别放过我。” 一贯冷峻强硬、阎王似的小良王,在这个时刻,流着泪把尊严踩进泥里,字字泣血,不堪一击地跪在地上卑微说着“求”。 程曜灵真想杀了他,可是牙都快咬碎了,最终看着段檀那只鲜血流涌的、刺目的手,却只直起腰身,转头望向一旁,双眼空洞地开口: “那你放过我吧。 如今先帝宾天,太后崩逝,红缨军消散殆尽,武阳长公主和师傅死了,杨之华杨遥臣也都跟我反目,和谢千龄的婚事更是早就告吹。 现在我身上除了这条命,已经没有任何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了。 你要是真的对我有过一点真心,就放过我吧。” 曾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懂利害得失的、意气疏狂的、满腔热血的程曜灵,竟然也会有今天,竟然也学会将自己一斤一两放在秤上,计算起利用价值。 段檀呼吸一窒,那只还僵在半空的手重重落下,碎瓷片裹着浓稠的血跌落在地,他双唇颤抖着张开,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绝望地闭上了。 他痛苦地按着心口喘了口气,泪水晕得眼前一阵模糊,全身都火燎似的疼,耳畔嗡鸣,仿佛又听不见了。 紧紧抿唇,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段檀仓皇落魄如丧家之犬、深一脚浅一脚地起身离开了。 四周安静下来,程曜灵无力地倒在床上,八月的天,她身上却跟尸体一样僵冷。 她隐在黑暗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睁着眼睛,直直望住头顶床帐,目光涣散,连流泪都没力气。 次日大清早,段檀仪容整洁,只是眼睛还红得吓人,一声不吭地跑过来,要为她洗漱。 程曜灵瞥他一眼,把整盆水都泼在了他身上。 如此侮辱,段檀却平静得像个疯子,嘱咐丫鬟进来收拾残局,自己出了房门,换了套程曜灵说过好看的深色衣裳,又干干爽爽地端着饭食进来了。 昨夜那张桌子被程曜灵踢散架了,房里又换了张结实的新桌子。 段檀坐在新桌子旁,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用缠着绷带的手盛了碗粥出来,对程曜灵道:“今天这羊骨粥煮得不错,鲜而不腥,滋补暖胃,你尝尝。” 程曜灵x从不浪费粮食,于是没把粥也泼在段檀身上,坐在离段檀最远的位置,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整顿饭。 等饭菜都撤下去,她擦擦嘴离开卧房,段檀还是像个游魂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我去找我母亲,你要干什么?”程曜灵转过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段檀。 段檀抿抿唇,口中冒出句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不干什么,我保护你,怕你遇到危险。” 程曜灵险些被气笑了:“你有病是不是?” 段檀顶着张绝顶凌厉、绝顶傲慢的脸,面对这样的话,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程曜灵见不得他装疯卖傻,眉目肃然一沉:“别逼我跟你动手。” 段檀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抽出鞘,刃尖对着自己,将匕首柄端递到了程曜灵手心。 程曜灵见此怔了怔,而后神色冰冷,攥紧匕首,兀的笑了一声: “段司年,是不是经过昨晚和方才,你就以为我不敢?以为我心软?以为自己可以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匕首就干脆地扎进了段檀左胸,程曜灵松开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段檀直直站在原地,唇角竟然勾起一点解脱般的笑意。 身上一疼,好像心里就没那么疼了。 只要能让程曜灵对他释放一点真实的情绪,那泼水也好,痛也很好,都比赶他走、视他如无物好太多。 何况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连扎刀都避开了致命处,不是心软是什么? 也就是程曜灵没法知道段檀在想什么,否则恐怕会怀疑自己那刀没扎在左胸,而是扎进了段檀脑子里。 程曜灵走到忠节夫人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屏退了房内所有下人,紧闭门扉,靠在门上默了许久,望着忠节夫人开口道: “为什么跟段司年一起骗我?你明知道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为什么还是看着我陷进泥淖?”—— 作者有话说:我哇哇大哭 第68章 忠节夫人靠坐在摇椅上,听见女儿问话,捏紧了手里的书,掩住眉目,叹息般开口:“你还是都想起来了。” “是啊,都想起来了,很多从前没想过的事也忽然明白了。” 程曜灵接着轻声问道:“当年霍冲事发之时,我真的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大病许久,以至于落下胃疾的吗?” 忠节夫人放下书册,看着女儿的眼睛,面上仍是母亲的恩慈:“已经是当年之事了,何必问得那么清楚呢?” “是你做的,对不对?”程曜灵单刀直入,只要一个答案。 忠节夫人悲悯地摇了摇头:“母亲也是为了……” “为了我好。”程曜灵迅速地、严丝合缝地截住了这句话,眼里流露出深切浓烈的哀伤: “让我生病是为我好,伤我也是为我好,骗我还是为我好。” “可是我一点都不好。” “母亲,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为我好,我却一点都不好?” 忠节夫人眉目低垂,从晃荡的摇椅上起身,轻柔地抚摸着程曜灵的脸颊。 程曜灵没有推开她,程曜灵舍不得推开她,程曜灵只是感受到她温暖的触碰,就已经委屈得眼眶泛酸了。 忠节夫人温柔而怜惜地看着女儿:“从前很多事,是母亲没有顾及你的意愿,擅自做主,不但苦了你,也让咱们母女间生了嫌隙。” “你跟小良王的事,到底也是我考虑不周,我见你喜欢他,私心想着让你欢愉一天是一天,咱们母女也能有个契机重归于好,何况他……他又实在势大……” 忠节夫人说到这里,垂下眼帘,语气也有些滞涩,双唇轻抿,似有难处。 程曜灵立刻就捕捉到了,神色骤变:“他真的威胁你什么了是不是?!” “我一个出家之人,他能威胁我什么呢?”忠节夫人仿若无事般笑了笑,面容略带苦涩: “说到底,还是母亲从前对不住你,如今又顾虑太多,才让人拿捏摆布。” 程曜灵闻言,眉目凛冽如寒冬,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方才捅段檀的那一刀还不够深,准备走出房门就去和段檀对峙算账。 奈何忠节夫人见到她这般情状,眉头轻皱,眼泛哀戚,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程曜灵心脏像被攥了一把般揪着疼,刚来时候的兴师问罪、委屈失望浑都忘了,全化作对母亲的心疼。 这毕竟是她的母亲,是承受了怀胎分娩之痛带她来到世上的母亲,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能一眼认出她的母亲。 忠节夫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握着程曜灵的手恳切道:“阿羲,今天你跟母亲交心,母亲也跟你交心。” “你的性子太烈,太过较真,是非曲直面前,一定要分个明白,但这世道并非如此,你从军几年,在边关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回朝又……又落得那样结果,也该有这个见识了。”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见过圣慧皇后的下场,武阳长公主的下场,你师傅的下场,你还没有吃到教训吗?” 忠节夫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将女儿的手捂在心口,眼中淌出热泪: “我、我活到这把年纪,父母俱丧,知交死尽,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也只剩下你这一个女儿了。” “可偏偏你又是这般性情,你跟小满太像了,有时候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第二个她。 你重回京师之后,我日夜忧惧,煎灼不安,我害怕你重蹈覆辙,我害怕你满腔义愤,我害怕你又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程曜灵看着母亲,也落下泪来,哽咽道:“那、那难道就要苟且偷生吗?” 忠节夫人轻轻揩去女儿脸上泪水: “母亲也苟且偷生了这许多年,想你父亲当年为先帝替死,端的是‘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我心中岂能不恨,恨你父亲,恨先帝。 可是我再恨,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因为你父亲已经死了,而他替的那个人是皇帝,我要怎么恨一个死人,又要怎么恨一个皇帝,何况当时你还在我腹中,我只有叩谢皇恩浩荡。” “后来你又执意从军,你离京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满身是血,梦见你跟我喊疼,梦见边关传来你的死讯……” “你方才说我为你好,你却一点都不好,你可知、你可知这已经是母亲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才换来的一切?” “三年前我就失去过你一次了,去年有回我点起灯深夜读史,读到‘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寒意彻骨,不觉间泪下沾襟。 我的阿羲,好孩子,丧女之痛,难道你要让我经历两回吗?难道你要让我死后只有蝇蚁凭吊吗?” “母亲……”程曜灵抱住了忠节夫人脖颈,哭得泣不成声。 忠节夫人轻抚着她的脊背,语气也哽咽了:“答应母亲,就苟且偷生好不好?遇事能忍则忍,别再出声,别再出头。” “母亲这辈子恨够了,别让母亲生前无一人可语,无一人知己,含恨而终。” “至少,把你的英勇赤诚,你的义不容辞,你的粉身碎骨,都留在母亲身后,那时候母亲在下面等着你,已经为你开好了路,咱们母女又能团聚。” 程曜灵抱紧了母亲,神色动容,重重点头,忠节夫人从未对她如此敞开心扉过。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这样爱她,这样牵挂着她,这样在乎她,原来母亲也会为她这个女儿辗转反侧痛苦难眠,原来母亲并不是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这一天她期盼多年,也等待多年,此时胸中极度激荡,只觉母亲一生委屈求全,艰难至极,心疼得无以复加,从前种种欺骗伤害心酸难堪,全都在心里一笔勾销。 程曜灵一遇到忠节夫人,是真正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忠节夫人就算捅过她一百刀,在捅第一百零一刀之前,只要还肯对她流露出一点爱意,她就自己跑去上刀山下火海了。 “我陪母亲说话,我来做母亲的知己,将来母亲身后事,也都有我。” 忠节夫人摸摸女儿的头:“你若真能如此,那便是我的幸事。” “母亲不相信我?” “相信。”忠节夫人笑道:“你出了这个门,别再跟良王父子起什么冲突我就信。” 程曜灵抿唇,不甘道:“他们哪儿就那么厉害了?竟要我时刻避忌?” “你又故态复萌。”忠节夫人眉头一紧,摇头轻叹:“金鳞铁x骑那样的威势,岂是你一人勇武所能抗衡的?” “我不是一人勇武。”程曜灵凑近母亲耳边,低语道: “武阳长公主把天鹰卫留给我师傅,我师傅又留给我了。” 忠节夫人目光骤变,眨眼间又恢复如初,语气如常:“原来天鹰卫到了你手里。” 程曜灵拉母亲坐到榻上,底气十足: “天鹰卫人不多,虽然跟金鳞铁骑打不了正面,但要是由我带着搞突袭,怎么也能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如果能再有一万正兵相辅……”程曜灵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个带着杀意的笑: “纵横北郡、未尝一败的三万金鳞铁骑,我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忠节夫人毫不犹豫给她泼了盆冷水:“如今谁能借你一万正兵?” 程曜灵泄了气,蔫巴巴道:“没人。” 忠节夫人斜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不说这个了。”程曜灵烦闷地转了话头: “母亲,你之前不是想让我跟段司年和离吗,帮我拟一份和离书吧,今日就和离,咱们带着阿宁尽快搬出良王府,眼不见心不烦,也免得跟他们起冲突了。” “这倒并无不可,只是……”忠节夫人顿了顿:“良王恐怕不会让你将阿宁带离王府,那可是他的亲儿子。” 二人就和离之事又探讨了几番,最后程曜灵妥协,同意先维持现状。 她心中暗道,等过段时间良王在去皇陵的路上被飞雪盟杀掉,段司年又不喜欢阿宁,到时候孩子还不是她想带走就带走。 怀着这样的心思,程曜灵等到了八月二十,良王轻车简从,前往绍陵祭拜穆元太后。 段檀作为皇孙,自然是跟着去的。 程曜灵想去皇陵附近的邙山祭拜武阳长公主和林安,又想第一时间知道飞雪盟此次刺杀良王的结果,忠节夫人还让她带一纸祭文去绍陵烧给圣慧皇后,再加上本就对穆元太后心存敬爱,于是也跟着一起了。 烈日,密林,羊肠小道,树影婆娑。 吊在车队后方,程曜灵骑着马慢悠悠地晃荡,余光瞥着四方,依她来看,这片林子是这一路最适合埋伏的位置。 就是不知道没了她的飞雪盟,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眼光。 没有也无所谓,大央皇室夺权内斗,与她程曜灵无关,她只要在后面看看风景,保全自己就好了。 忠节夫人还说她不懂明哲保身,这不就是明哲保身,有什么难的。 结果程曜灵正看风景的时候,段檀不知道又发什么疯,领了队人跑到后面,非要跟程曜灵齐头并进。 他这一掺和,程曜灵立刻从队伍末尾变到队伍中央了,心中不可谓不烦。 程曜灵斜了段檀一眼,扯着缰绳就回马往后去,结果段檀又跟着追过来了。 段檀侧头对她道:“队尾灰尘大,容易呛着,你别总往后面跑。” “后面看不见你。”程曜灵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段檀,轻飘飘一句话就刺穿了段檀的肺管子。 段檀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极难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把其他人留下,自己一个人去了最前面。 连段檀的背影都看不到以后,程曜灵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最前面因为良王在,刺客肯定会聚集猛攻,段檀到时候恐怕就首当其冲,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提醒什么。 战场上总有取舍,于她而言,良王死比较重要。 她是喜欢过段檀,甚至不否认段檀对她也有喜欢。 但就到喜欢为止,因为痛,因为欺骗,所以放手,所以了断,所以不做纠缠。 程曜灵在大央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九妘人,谈情说爱最恨勉强,讲究随缘聚散,喜欢时直白热烈,分开也洒脱干脆。 更何况,段檀并不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也不是她第一个放手的人。 段檀在她那里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好人。 快行至密林出口之时,有清风挟落叶飞过程曜灵发梢,她心中一跳,眯起眼睛看向左手方向。 飞雪盟,来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早上刷到一个评论,说“这种文还要配个男的,有病。” 我第一反应是回ta:首先,这里是言情,有病的是你。 但最终还是没回什么,这种对抗是无意义的,所以直接把评论删掉了。 说说我的想法。 女主无疑是我付诸最多心血的人物,ta第一句话其实说挺对的,我就是给女主配了个男的,甚至是配了三个男的。 因为在我看来,女主,包括所有母系氏族出身的女性,绝不会避男人避恋爱如洪水猛兽,因为她们背后是整个氏族的托举和兜底。 那里没有婚姻,她们在感情里来去自如,男人没那么重要,她们接触男人也不会被剥夺任何东西。 她们的人格、理想、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都与男人无关。 女主就来自这样的地上天国,她是从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到了一个现实的、我们熟悉的、女性总是在爱里、婚姻里被扒一层皮的地方。 这是世道的问题,不怪大家警惕,因为我们只见到现实,没见过天国。 而女主,她很不幸地离开了家乡,但她又很幸运地成为了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她还有家乡赋予她的武艺傍身。 所以尽管她闯入了一个对她并不友好的世界,虽然最初也有无所适从,但却没那么敏锐,因为她太强了,无论是地位还是身体。 而且她离开家乡的时候也太小了,只有一点懵懂的直觉,她还不能够彻底地理解封建社会这种压迫,这种窒息,这种剥夺。 而这种压迫,这种窒息,这种剥夺,就是我选择古言的原因。 压迫越深,反抗越大,我不能想象我在一个仙侠世界写这些,那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病。 话说回来,虽然在我的设计里,女主算是站在封建社会顶层了,但这个世道不会因此放过她。 所有的压迫、窒息、剥夺,她都会经历一遍,但她最终会重塑世界,而不是被世界限制成畏首畏尾的样子。 前两天有宝说女主赤诚柔软,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心里其实有羞愧,因为女主最后会变成最锋利的样子,变成一把神剑,斩碎这个旧世界。 可是在锋利之前,她甚至是钝的,她连恨也不会,她是在一次次的对抗中磨去锈迹的。 她是大女主,是最强大的人,但她不会最正确,她是人,不是标签。 我甚至有意识在避免她讲出一些课文似的金句,因为她对语言就是没那么敏感,她对经史典籍诗词歌赋就是不懂,而这种不懂其实也保护了她,让她免受封建社会的文化污染。 最敏锐的反而是我的女配们,她们或是表里不一,或是前后反差,她们才华横溢,各有志向,她们有妥协有变节,也有坚守有不渝,有明有暗,忽明忽暗。 人性就是这样复杂,有坏人对女主好,也会有好人对女主坏,女主在和这些人的欢笑与眼泪中,构建自己,构建自己对待世界的方式。 包括今天写了这么多母亲的篇幅,我可以说,我对她的论定是:大叛逆者,往往表现出顺从的姿态。 所以她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世上就是有这样不会做母亲的母亲,有这样不爱女儿的母亲,她有多温情,就会有多残忍,女主终要接受这一点,这一点也会让她变得更加剔透锋利。 我想写的,不是男人有多烂,而是就算男人很好,女人也有自己的困境、志向和理想。 完美如女主父亲,英俊深情才能卓越还死得早。 可他再好,也不能帮女主母亲躲过这世道的压迫,不能熄灭女主母亲心中真正的志向,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这就是我想说的,虽然还有很多没说,但再写下去,今天就没法日更了,就先到这里吧。 对了,还有其实真的很感谢各位追更的宝,感谢你们关注我书中人物的命运,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这本书写到这里几乎还有一半,发一章的时候没想到会写这么长,但写的都是自己想表达的,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69章 兵戈声起的时候,程曜灵不动声色地往后撤,远离斗争,将明哲保身贯彻到底。 段檀带过来的那队人本来围在她身边,这会儿留下几个人保护她,剩下的全都上前厮杀了。 在队尾等了半晌,结果令程曜灵很失望,良王没死。 她下马走到被抓的那批刺客面前,扫了眼,发现没有眼熟的,想来是盟主自己养的精锐。 良王的副将本想审问他们,可这些人都是死士,齿关一咬唇间便涌出黑血,十几具身躯顿时如断线木偶x般齐刷刷栽倒在地,尽数自尽了。 段檀对此并无惊讶,也不关心,径直走到程曜灵身侧问她:“你没受伤吧?” 程曜灵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发丝都没乱,段檀完全是没话找话。 她懒得接,目光掠过段檀玄衣上左胸处晕开的深渍。 那里随段檀呼吸正缓缓渗出暗红血色,但并非那些刺客伤的,是她前几天捅的。 应该是方才动武的时候,伤口裂开了。 “先关心好你自己吧。”程曜灵撂下句话就上马了。 这回段檀在她后面跟了一路,直至抵达皇陵。 太后的祭日是八月二十五,所有人要素服斋戒,在绍陵附近住五天。 程曜灵先去给圣慧皇后烧祭文了。 圣慧皇后当年是烧死的,尸骨焦黑,不成人形,但还是被先帝抬进了他的陵寝,在先帝百年之后,帝后合寝,民间传为佳话。 天近黄昏,众人安顿之时,程曜灵踏过层层阶石,走进绍陵中部供人祭祀的享殿,站到了右侧焚帛炉旁,从怀里掏出那方写着祭文的丝绢。 有守陵的宫女向她恭敬捧来一盏白烛,让她借火。 就着烛光,她将祭文在手上展开,仔细看着,发现是一首诗。 “少年侠气……似黄粱梦……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忠节夫人大概是怕圣慧皇后看不懂,诗后还附上了长篇通俗易懂的解释,方便了程曜灵。 程曜灵细细看完,忍不住为圣慧皇后哀愤,心中郁气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她点燃祭文,扔进了焚帛炉里。 身后细瘦扭曲的青烟袅袅而上,走出享殿,段檀正在阶下等她。 程曜灵近来都对段檀没什么好脸色,虽然忠节夫人三令五申不让她跟良王父子起冲突,但段檀实在是过于阴魂不散,还听不懂人话,程曜灵被纠缠得不胜其烦,实在没法好声好气。 从段檀身边走过去,果不其然又被他跟住了。 程曜灵也不意外,到绍陵外的土坡上坐下,看着黯然欲落的斜阳,默默无言。 段檀坐到她身边,望着日落处轻声开口道:“那边是邙山,林安就葬在那里。” 想起从前,程曜灵神色不禁有些恍惚:“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还是根本没认出,不过当个幌子,以图与杨遥臣合谋扳倒岑大将军?” 段檀说出了一句让程曜灵意想不到的话:“我从前见过你。” 程曜灵转头打量段檀:“可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她以为段檀是想圆谎,嗤笑一声: “你不会想说,你以前在大街上对我遥遥一望,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吧?” “不行吗?” “收起你这套没用的。”程曜灵毫不留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世间大多数男子见到我的第一眼,心生的应该是忌惮,而不是情思。” 段檀摸了摸自己还未愈合的左胸伤处,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程曜灵压根儿没看他,继续道:“段世子,你不要因为知道我的过去,就自以为很了解我。” “我重回京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不喜妾妇之道,你知道这话多可笑吗?” “我就是妾妇,我的道就是妾妇之道,是你们这里的人糟蹋了妾妇这两个字,却说是妾妇不好,还要把强硬的、正直的、能上阵杀敌的女人都剔除出妾妇的队伍。” “说到这个,或许我还该谢谢你,至少你没说我是‘女中丈夫’” 段檀默了一瞬:“对不起。” “真稀罕。”程曜灵带着点讥诮笑了一声,转头回望绍陵,良久后道: “先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就算在他坟前我也这么说,他外宽内忌、阴狠刻毒,辜负过许多人,也亏欠许多人。 但他是真心拿我当女儿,我为武阳长公主与他反目时,抬棺堵宫门,闹得惊天动地,可他到底没把我怎么样。” “之后没多久我又死了,死得太快也太早,他固执地为我找活人冥婚,虽然荒诞,可想来也还是挂念我的。” “当年你接下这桩晦气事,他多少会对你另眼相待,所以旁的宗室子弟都被死死拘在京里,而你却可以刚接过世子之位没多久,就去沙场染指兵权。” “但现在他已经离世,这桩晦气的婚事不能再带给你更多利益了。” “你我二人阴差阳错被先帝捆在一起,今天当着他的陵墓分开,也算有始有终。” “段司年,真的别再纠缠了,等回了王府,我就把和离书递给你。” 程曜灵难得心平气和地跟段檀深谈这些。 于是段檀也心平气和:“我不会和离。” “你这是逼我杀夫?”程曜灵瞥他一眼。 段檀竟然点头:“我可以做你亡夫,但不会跟你和离。” 程曜灵扶住额角,看着段檀干脆直白道:“别装深情了行吗?看着恶心。” 段檀虽然这两天对这样的冷言冷语也听得不少,但还是不能习惯,脸色一下子白了,垂下眼睫避开程曜灵目光,执拗道: “我没有装,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又怎么样呢?”程曜灵目光冰冷:“我此前对你也是真心。” “但你得知道,如果我不曾死过一回,根本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如果我没有失忆,我也绝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真心这种东西,我自己有,而且有很多,不稀罕你的。” “和离之事,你好好想想吧,别跟着我了。”程曜灵起身离开。 程曜灵回到住处,收拾了些轻便实用的东西,赶往邙山。 她先是去林安坟前摆上供品,烧了些纸钱,跟孩子说了会儿话,而后去了武阳长公主那里。 武阳长公主当年在沧州殉国,尸骨归于山阿,邙山这里只有一座衣冠冢。 这么多年过去,因着先帝刻意打压,程曜灵本来以为武阳长公主的坟地会荒草丛生,还想赶在天黑前好好打理一番,为此都没跟林安说太久。 不料到坟前一看,竟十分整洁,不但没有杂草,墓碑前还供着粗瓷碗,碗中几枚时令山果被垒成了塔形,果子饱满鲜亮,应是近几天才摆上的。 原来还有人记得武阳长公主。 程曜灵看着红彤彤的供果,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眼里有些微泪光闪过。 她祭拜过武阳长公主之后,见供果上沾了纸钱灰烬,拿起来,用衣袖擦了擦。 “哪里来的贼!敢偷吃供果!” 这声音极尖利洪亮,把程曜灵吓了一大跳,供果都差点脱手扔在地上。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分神气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的三色绣花彩衫,正对她怒目而视。 程曜灵放好供果,走过去蹲下跟她说话: “我没有偷吃供果,我是来祭拜武阳长公主的,刚才那些果子脏了,所以我拿起来擦一擦。” “你胡说!”小女孩高声反驳她:“我和母亲在这里这么久!会来祭拜的人就那么多,每个我都认识,从没见过你!” “你母亲……”程曜灵想了想:“能带我去见见你母亲吗?你不认识我,或许她认识我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她带回家了。 进小女孩家门之前,程曜灵其实十分忐忑,激动又情怯,不知会不会遇到当年的红缨军旧部。 而事实上,小女孩家里的确有红缨军旧部,但有些太旧了,是小女孩的祖母,与小女孩母亲三代同堂居于此。 老祖母看着还算健朗,记性也不错,可惜并不认识程曜灵,也没参与过沧州之战,她脑海中的红缨军,还停在当年北地四姝各司其职的时候。 饶是如此,程曜灵也已经很是惊喜了,与那老祖母聊了许久,忘情到夜已过半都毫无知觉。 还是小女孩困得不行,让她们小声点,二人才停了话头。 程曜灵被小女孩的母亲引至偏房歇下,心潮澎湃,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又反刍起了当年。 武阳长公主当年,其实是因她才解了圈禁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写沧州线,就剩这一处回忆杀了,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长 第70章 天授十七年二月,北戎人犯边,举全境之力,起兵三十万攻打沧州,来势汹汹,时任沧州牧无力抵挡,死战殉国,边郡十城九陷。 而此时,前沧州牧、被誉为天将军的邓显,因x天授帝猜疑制衡之心,早被调任朔州,接过霍燃朔州牧之位已近两年。 三月,急报抵达京师,北戎人势如破竹,已攻至沧州首府昆吾,军情如火,但朝中竟无一人可挑起大梁,接过帅印领兵反攻。 天将军邓显用兵如神,也有对北戎人的辉煌战绩,但若此时将他从朔州调走,难保东翎人不会趁火打劫,就势拿下朔州。 前将军岑丰告病避战,可就算他不告病,天授帝也没法用他,北戎人可是三十万,大半还是骑兵,岑丰是强将,但并无挂帅的威望与才能,面对这样的大战,十有八九是折戟沉沙。 襄侯慕容霸已经年迈,又自己请旨要去燕州守边,天授帝知道他是私心重,一意向着故土,但情有可原,加之燕州与沧州为邻,也紧挨着北戎人,正所谓唇亡齿寒,若被波及,局势会更难以收拾,于是并未阻拦,迅速准了。 僵持拖延到四月,昆吾战况异常惨烈,血沃焦土,岌岌可危,更成了烫手山芋,天授帝焦头烂额,日夜难眠,众臣喧沸,割地议和之论甚嚣尘上。 死战派梗着脖子不肯服软,这个新秀那个老将推推挤挤,争得面红耳赤,却都底气不足,不敢放言接过担子。 而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正值盛年,追亡逐北,威震内外,从无败绩,对北戎人更是无比熟悉,尤擅大规模作战。 可满朝公卿,无一人敢在朝上提及她的名号。 倒是民间有了追忆她的论调,可惜还未成风气便被官府扼杀。 但人心如何杀得尽,她的名号,她从前的功绩,在朝无声无息,在野却是如飓风般席卷,人们给她取下无数代称,默契地憧憬她,向往她,思慕她。 直到月末,人心归向,野火燎原,势不可挡。 昭平郡主程羲持凤凰令,闯金銮殿,跪呈万民书,慷慨陈词,直谏皇帝,请武阳长公主挂帅出征。 天授帝静默,群臣危惧,汗透重衣,莫敢作声。 但也有不怕死的,毅然出列,跪在了昭平郡主身后,一同请命。 满殿死寂中,天授帝拂袖而去,朝会骤散。 “你这凤凰令,日后怕是废了。” 合仪殿,偏室书房中,慕容瑛与程曜灵师生对坐榻上,看着中间矮几上躺着的御赐金令道。 慕容瑛没说的是,程曜灵以后的恩宠圣眷,怕是也将从此断绝了。 “废了就废了,沧州等不了,现在只要能让武阳长公主挂帅出征,怎么都是值得的。” 情势危急,程曜灵心急如焚,根本什么都顾不得。 慕容瑛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垂下眼帘: “你知道吗,当年之事,陛下最恨的人其实不是武阳长公主,是我。 因为是我把事情告诉小满,拉小满去趟浑水的,他心里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小满。” 程曜灵知道慕容瑛说的是禁止议论的“四姝僭政”之事,也知道慕容瑛有分寸,于是没有多问,只静静看着师傅。 “但偏偏我没事,之后还能依仗着太后胡作非为,而武阳长公主却被终身圈禁,你知道为什么吗?” 慕容瑛落寞而自嘲地笑了声,端起酒壶,自斟自酌,自问自答:“因为我无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陛下厌恶我,恨我,却并不忌惮我,所以不杀我,甚至放任我偷生,就是因为我无用,活着无用,死了却会坏他仁德的名声。” 望着程曜灵正看向她的、清澈明亮的、怜惜哀伤的圆眼睛,慕容瑛眼角忽地划落一滴泪: “是师傅对不起你,我害了小满,如今又害了你。” “不是的。” 慕容瑛素来狂放不羁无所顾忌,骤然如此悲戚伤神,程曜灵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到一旁抱住慕容瑛: “我知道师傅一向对我好,绝不会害我,就算害了,也一定是无意的,何况我如今很好,无论什么事,师傅真的不必挂在心上。” “我不是无意的。”慕容瑛额头抵在学生肩上,低声道: “去年年末太后病重,你向陛下提议建济慈院,是我有意推动,因为那块地皮本是襄侯看中了想建祖祠,将龙城慕容氏嫡支都接来京中,以图荫护全族、扩充势力的。” “树大招风,盛极必衰,我不想让他做这样引陛下猜忌、将慕容氏推进火坑里的事,所以借了你的手拦下此事。” “如今为了武阳长公主,我又算计你,把你推在前头,让你做出头鸟冲锋陷阵,世上竟有我这样软弱无能的师傅……” 程曜灵已经和慕容瑛一样高了,她摸摸师傅单薄的脊背,语气诚恳而柔和,带着茸茸暖意: “这些事都是我自己也想做的,也都是好事,师傅别难过。” “我知道你爱我,也是因为心里想护着我,所以现在才这么内疚的。” “但我也爱你,我也想护着你,要是不做这些事,现在内疚到钻进你怀里哭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如此稚拙的安慰,分毫文采也没有,却出自她最好的学生。 慕容瑛紧紧搂住程曜灵,泪湿透她襟抱,久久未动,直至暮色吞没窗棂。 当晚,紫宸殿烛火通明。 寅夜时分,天授帝銮驾出宫,秘至武阳长公主府邸,兄妹二人隔案对坐,彻夜深谈,直至灯油燃尽,天泛鱼白。 次日,天授帝辍朝。 而辍朝三日后的黄昏,重明宫里传出旨意,敕封武阳长公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帅印,总摄军政,于月末出征沧州。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流落京畿的红缨军旧部纷至沓来,几乎踏破武阳长公主府门槛。 也因此,直到几天后的深夜,慕容瑛才领着程曜灵见到武阳长公主。 家丁将这师徒二人引到了公主府后院的一处菜园。 “呦,这不是咱们天下兵马大元帅吗?怎么还要亲自种菜?” 目光触及提着灯在地里翻土的武阳长公主,慕容瑛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却出口就是戏谑。 “没有你慕容鸣玉给我写平戎策,我当然就只能看些种菜书了。” 武阳长公主接得极自然,提灯起身,含笑走到慕容瑛面前,就像这十多年来,她们从未分开,也从未音讯断绝。 这是程曜灵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武阳长公主。 她身量中等,穿着灰蓝色的麻布衣,发髻全部用木簪盘起,脂粉钗环一概不用,手上脚上还有泥印,一眼望去平平无奇,不像公主,也不像元帅,倒像个寻常的农妇。 只有一双已爬上细纹的眼睛,在昏暖的灯光里熠熠生辉,程曜灵在那双眼里,同时看到了经天纬地的豪俊和悲天悯人的温厚。 慕容瑛夺过武阳长公主的灯,用一种程曜灵从未见过的、独属于她少年时的俏皮和生动语气,扬着下巴命令武阳长公主道: “先给我和我学生炒两个菜去,也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种菜书读得如何。” 武阳长公主拍拍手上泥土,转头看了看程曜灵道: “原来这丫头是你学生,我还以为是你女儿,就说瞧了半天,鼻子眼睛怎么没有一处像你。” 慕容瑛哼了一声:“炒菜去。” 等武阳长公主的菜端上来,她也知道了程曜灵的身世,坐在桌前摸了摸程曜灵的头: “原来是明舒的女儿。” 慕容瑛拿起筷子,先夹了口菜给武阳长公主:“我看明舒这几天都没来找你,可见这回又要缩进乌龟壳子不出来了。” 武阳长公主比程曜灵反应还快,立刻用筷子头敲了敲慕容瑛手背:“对女议母,曜灵该咬你了。” “何况明舒人虽未至,礼物却到了,也是念着从前情谊,你何必苛求。” 慕容瑛没再说什么,喝酒吃菜,评价道:“手艺不错,这回去沧州,算是够资格给我当火头军了。” 瞧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给她烧灶做饭,还应该很引以为傲似的。 武阳长公主却很习惯,也明白慕容瑛这是在说要和她共赴沧州作战的意思,笑着奉承慕容瑛:“荣幸之至。” 这时程曜灵给慕容瑛倒酒,顺手也给武阳长公主倒了一杯,却被慕容瑛把酒樽夺走了。 程曜灵疑惑地看了看二人。 武阳长公主夹了块肉给程曜灵:“我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慕容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色促狭:“因为一沾就倒。” 武阳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一种馨然静好的氛围在此间天地流淌。 程曜灵看得出慕容瑛很高兴,她从没见慕容瑛这么高兴过,高兴到几乎要醉了,而这也是程曜灵第一次见到她醉酒的样子。 菜被撤走的时候,慕容瑛端起桌上灯盏,在房内游来荡去,梦游似的绕圈,最后走到武阳长公x主面前,眯着眼睛用灯盏照清楚她的脸,轻声呢喃: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武阳长公主目光灼亮,毫不辟易地、认真地看着慕容瑛眼睛,也轻轻接她的话: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慕容瑛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哽咽道:“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她话里溢出的难过与憾恨连程曜灵这个外人都深为所动,辛酸至极,几乎落下泪来,又何况是武阳长公主。 武阳长公主绷紧了下颌,闭上眼睛偏过头去,程曜灵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 70-80 第71章 天授十七年五月末,武阳长公主领兵十万出战沧州,前将军岑丰主管粮草军需,岑丰长子岑晋任监军。 六月末,大军急行,终于抵达沧州界碑,昆吾城却烽烟已熄,城头高悬着北戎战旗,护城河浮尸堵塞水道,腐臭的浓烈气味弥漫过几十里。 这座曾为大央抵挡住无数次外族侵略,始终屹立不倒的雄城,惨然易主。 七月,武阳长公主由南至北行军,军纪严明,沿途安营扎寨,清贼剿匪,收纳义军,吊民伐罪,拨乱兴治,深得人心。 沧州一时间人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北郡失地军民盼望武阳长公主,更是若大旱之望云霓。 七月中,程曜灵奉命领兵剿匪途中,遇到一位甚是豪义的女匪头,二人意外联手共灭三百北戎斥候,一见如故, 女匪名曰唐万年,身量不高,力气却大,脸上嵌了对又倔又亮的牛眼,擅使双锤,舞起来虎虎生风,水泼不进,煞是骇人,性子极火爆,说话比程曜灵还直。 程曜灵带她回军营想找武阳长公主脱罪入伍时,长公主正忙,先见到了慕容瑛。 慕容瑛跟唐万年说了会儿话,乐得眼泪都出来,被唐万年误以为是达官贵人的嘲笑,脖颈一梗举起双锤就叫嚣着要把人砸成肉酱,还是程曜灵拦在中间,慕容瑛才幸免于难。 武阳长公主一踏进自己帅帐,见到的就是这离奇场面,慕容瑛见她来了,一溜烟儿逃过去躲在她背后,给她告状,笑说这样的猛士其他人哪儿能降住,还是给曜灵做副将的好。 唐万年就这样成了程曜灵的副将,她从前的那些手下,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的,也编到了程曜灵带的军伍中,二人整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竟然很是和睦,也算是一物降一物。 九月,在武阳长公主指挥下,央军夺回昆吾,满城欢庆,程曜灵包下昆吾最大的酒楼,开了三条街的流水席,宴请手下以及其他所有来凑热闹的军民。 程曜灵在席中端着酒杯穿梭,喝着别人起哄倒给她的一杯又一杯酒,笑得发晕,站都站不直了,扶着桌子直摇脑袋。 唐万年不饶过她,还给她灌酒,程曜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疾手快地反灌了她满嘴,酒液顺着唐万年脖颈淌进她衣领里,顿时满堂哄笑叫好声。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程曜灵算是明白了,唐万年这人看着莽直,其实贼精贼精的,心里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昆吾城刚稳住,她就在城里的好地段低价盘下了几间宅子还有商铺,钱不够还问程曜灵借。 这回程曜灵大宴众人,连武阳长公主和慕容瑛都捐了不少银两,结果轮到她出资的时候,她推三阻四,分文不出,抠得程曜灵没话说,就这也厚着脸皮来参加宴席了,还带头起哄给程曜灵灌酒。 程曜灵这会儿晕晕乎乎地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公报私仇借机把唐万年大揍一顿。 她晃了晃脑袋,扶住桌案深深呼出一口酒气,再抬眼时,于满场嘈杂纷乱中,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崔南山。 仍是漂亮得让人心醉的一张脸,仍是锦衣华服干净得纤尘不染,仍是如梦似幻的狐仙般的气韵,笑得桃花眼弯成新月,唇角翘着,下颌尖尖,正端了杯酒递到她嘴边。 程曜灵盯着他眨眨眼,没碰酒,而是上手扯了扯那张熟悉的、一贯缺乏血色的脸,触感光滑细腻,嘟囔了一句: “风雅颂都开到沧州了吗?” 崔南山脸立刻黑了,收回那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后,往酒楼上眺了眼,拉着程曜灵去了顶层包厢。 程曜灵靠坐在榻上打了个酒嗝,挠着脑袋看向站在窗前的崔南山: “你总不会是来找我要钱的吧?” 她现在可是穷得要命,钱袋子比脸都干净。 崔南山把玩着手中玉骨折扇,无奈地问:“我看起来很爱财如命吗?” 程曜灵摇头:“看起来不是,但实际上就是,我还记着咱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你就惦记起我的食邑田庄了。” 崔南山气笑了,故意说反话:“对,我不远万里风餐露宿,路上命都差点丢了,屁颠屁颠地跑到昆吾来,就是还惦记着你的食邑田庄。” 程曜灵摸不着头脑,又喝多了酒,迷迷瞪瞪地呆在原处,脑子转得很慢,费劲思索着崔南山的话。 崔南山见此叹了口气,也没办法了,走到程曜灵面前,随手拿折扇敲了敲程曜灵脑袋,语气比没熟的青梅还酸: “在沧州,多的是人给郡主吹《蓬蒿曲》吧,恐怕郡主是一点也想不起我了。” 程曜灵抬头看他,一双圆眼睛水蒙蒙的,吐字也慢吞吞: “没有,别人吹的曲子都没有你吹的好听,你做的小菜也好吃,我跟好多人都夸过呢。” 崔南山听见这两句,本来气顺了不少,刚有了点笑模样,就听见程曜灵又道: “我还跟她们说,等仗打赢了,要是有意入京,可以去风雅颂光顾你呢,听曲儿吃菜什么的都不错,就是有点贵,不过附近风景好嘛,胭脂河就在旁边,你长得也好看,还是值得的……” 崔南山脸色难看得程曜灵不敢说话了。 他咬牙切齿道:“那还真是要多谢郡主给我介绍生意了,可惜我已经离开风雅颂,恐怕不能招待。” 程曜灵慌忙点头,一个字也没敢再接。 看着她懵懂酡红的脸和神志不清的傻模样,崔南山忽然觉得自己生的气特别荒诞可笑,没辙地用折扇敲了敲自己额头,对程曜灵道: “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免得后面头疼。” 等他端了醒酒汤上来,程曜灵都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睡着了。 崔南山把人捞起来喂汤,程曜灵迷迷糊糊的还以为唐万年又给她灌酒,推拒挣扎间,双唇不经意划过了崔南山脸颊。 崔南山刹那间愣住,喉咙滚了滚,心思顿时乱了,脸红心跳半晌,再喂药时心虚得很,躲躲闪闪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心里却又异常甜蜜,原本那份隐秘而朦胧的期盼和渴求似乎在一瞬间就浮出水面,冲荡得他头晕目眩也无比清醒。 喂完醒酒汤,他放下碗定定望住程曜灵,想到这个人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嘴角止不住上扬。 怀着一种此中情意不肯为外人道也的骄矜,崔南山俯身向前,轻轻弹了程曜灵一个脑瓜崩,低声道:“便宜你了。” 他想,他这样家世超凡行高于众的美男子,从此刻起就要被一个说话傻气睡姿也难看的毛丫头给套牢了,以后大半辈子要被她管,要和她面对满地鸡毛蒜皮,还要跟她吵架再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直到头发白了嗓子也哑了,真是烦。 不过算了,谁让他大度呢,一辈子嘛,也不长,就勉为其难忍忍吧。 程曜灵再睁眼时是第二天,崔南山已经不见了,她困惑地在酒楼内找了一圈儿,遍寻不见,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心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她想京城了? 念头一出她就打了个寒颤,怎么可能,京城那鬼地方,哪有她在沧州吃沙子痛快,再说,就算想京城,那她想的人也不该是崔南山,该是她母亲才对。 程曜灵晃晃脑袋,整理了一番仪容,回军营换好盔甲,召集了手下人,说要给大伙儿演武。 众人很给自家少帅面子,欢呼着一个接一个地上。 程曜灵也是点到即止,基本以抱摔结束战斗。 只有到唐万年的时候下了重手,哪里疼打哪里,打了许久都不带停,整得唐万年火气上来要跟她抡锤,她也狂妄应战,一副看不起唐万年的样子,激得唐万年疾奔回她营帐去拿兵器。 结果人一转身她就跑了,禁止任何人跟着,窜到大营深处的一个犄角旮旯,停下来x放声大笑。 有人突然拍了拍程曜灵肩膀,她惊得差点跳起来,转头道:“我不是说了别跟着我……崔南山!” 程曜灵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儿?!原来我昨天不是做梦!” 崔南山一身新甲,笑着低头整了整袖口: “我身为大央男儿,顶天立地,满腔热血,国家危难之际,怎能不挺身而出、报国投军?现在我可是你麾下的兵,日后还请少帅多多指点。” “从良了啊,以前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份血性。”程曜灵点点头,一副欣慰神情。 崔南山立刻狠狠给了她一个脑瓜崩,竖起眉毛:“什么叫从良!我在风雅颂除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别人!” “风雅颂的男子难道不是对每个女子都这么说吗?” 程曜灵双手捂住脑袋,崔南山看着身体不好,力气怎么还不小,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等会儿还会鼓个包。 “我不是!” “好嘛好嘛你不是,是我以偏概全。”程曜灵顺着他,但很快又疑惑起来: “我这儿五千人满编了啊,你是新兵,怎么会被分到我麾下的?” 崔南山撒谎一点儿不带脸红的:“我不知道,我说我仰慕红缨军少帅,就被分给你了。” 其实是他去找了岑晋,京中勋贵子弟,有他不认识的,却没有不认识他的。 岑晋看见他的脸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出什么闪失,立刻就要奉为上宾,还是他说自己是过来陪未过门的妻子,隐了身份,不欲张扬,这才刹住了岑晋的殷勤。 他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岑晋也是怕他在自己的地盘出岔子,回头靖国公问起不好交代,一听他是来找程曜灵的,一点异议和阻挠都没有,当即安排妥当一切,把他划到程曜灵那儿去了,生怕担责。 “大概是募兵的那帮家伙又犯糊涂了,看见个成年男丁就饥不择食,你这样风一吹就倒的也敢招进来,还分给我。” 程曜灵有点嫌弃,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周全道: “你跟着我也好,就你这身板儿,还是留在我身边当个主簿吧,干些杂七杂八的文书事宜,也安全点。” 这正是崔南山要的,立刻就点了头,跟程曜灵又贫了会儿,有小兵过来找程曜灵,说元帅正召集众将,二人才分开。 程曜灵撩开帘子进入帅帐,随众将一同围坐在铺陈着木制沧州地形图的中央帅案旁边,敬听武阳长公主接下来的排兵布阵。 听了大概半炷香时间,程曜灵跟坐在她身侧的、此次也跟来了、而且行事异常老成沉稳的三公主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一件事: 秋收在即,如今夺回了昆吾这个主城大粮仓之后,对北戎真正的反攻,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谢绥脑子里俩人把一辈子都过完了 10:哇你从良啦 第72章 十月初,程曜灵与岑晋共领兵一万五,同攻北部重镇永度城。 岑晋这个人,兵书读得多,但也就是兵书读得多,只有嘴上功夫,实际个性轻率,用兵死板,还爱指点江山,又因为官职高,出身圣慧皇后所在的岑氏,是来代天授帝监军的,甚少有人压得住他。 本来分兵时,武阳长公主是想继续把岑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可是岑晋并无自知之明,认为昆吾已定,大势所趋,剩下的一切都是手到擒来,所以滚刀肉似的纠缠不休,非要自己独领一军。 程曜灵见武阳长公主为难,主动提出她跟岑晋合兵攻永度城,岑晋本来不肯,因为他虽有官职却无爵位,此前更无战绩威望,若与程曜灵同伍,统治力必定大打折扣,最后写战报上达朝廷时,大概率是平分军功。 但程曜灵明确让出了主将的位子,等于这一仗是给岑晋送军功,岑晋惊了一跳,心中窃喜,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推脱几句,才装作不情不愿地答应。 “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做我们的主将,你疯了元帅也疯了?!” 程曜灵军帐内,唐万年暴跳如雷,拿起头盔就要去找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理论。 “行了行了,反正谁做主将,你们底下人的军功赏赐还不都是一样的拿。” 程曜灵一把拽住她头盔。 唐万年用力拍掉程曜灵的手,眉目刚烈:“我是为你鸣不平!我以前真没发现,你怎么跟个软蛋一样!这也能让!我可不听那小子的指挥!” “滚!你才是软蛋!”程曜灵轻踹唐万年一脚,顿了顿,解释道: “军功虽好,但我的爵位早都到头了,晋无可晋,这次……也是为元帅分忧,她最近长了好多白头发,我看着怪难受的。” “再说……”程曜灵挑起眉毛,神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战术? 永度城那个北戎守将,名字特别难记、叫什么饽饽窝头的,将近二十年前就跟元帅交过手了,元帅说过是个极其善守的老将。 你钻地道他挖深沟,你堆土山他搭木楼,你断水渠他掘水井,你千方百计诱敌他偏不深入,是个成了精的千年王八,谨慎得要命。 你觉得他要知道主将是我,还会出城迎敌吗?” 唐万年“嘶”了一声,神情收敛许多,点头道: “也是这个理,你的名气如今可不小,那个窝头要真是元帅说的那样,恐怕一听主将名字就不出来了。” “但之前怎么没太听说过他的名头?从情报上看,他官职也不高吧。” 程曜灵站起来点了点唐万年的鼻尖,嘿嘿贼笑:“这就是这次我让岑晋当主将的原因啊。” “你以为就咱们这儿有内斗,北戎也有! 饽饽窝头一辈子被抢过瓜分过的军功比我这小半年立的军功都多,我只要避战不出一段时间,你猜他会怎么想?” 唐万年终于咧开嘴笑了,幸灾乐祸道:“可怜的老头儿。” “其实这事儿对你也有好处。”程曜灵拍拍唐万年肩膀: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岑伯勋那副公子哥做派嘛,这回可以尽情骂他给他甩脸子了,内斗嘛,这样才显得真一点。” 唐万年翻了个白眼,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轰了程曜灵一拳:“看他拿军功老娘就是不爽!” 尽管隔着盔甲,程曜灵也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出其不意猛地在她脚上狠狠踩了一脚: “你心里有气去冲他发!不要窝里横在这儿对我以下犯上!” 唐万年立刻跪下道歉,程曜灵也知道她的性情,点了点头,摸摸她头顶的发丝,眯起眼睛轻哼一声,幽幽道: “谁是真的主将,到了阵前自然见分晓,可由不得他。” 而事实果如程曜灵所言。 永度城外,程曜灵只在第一天于阵前露了面,带手下射声营射落了南城墙上所有的北戎战旗,示意城内所有人央军到了。 之后她直接领着自己麾下兵马避战不出,并没做更多刻意多余的事,只是任由唐万年在背后骂岑晋,并且骂得妙语连珠,暗里传遍了军营。 五天后,永度城的北戎老将果然上了当。 主要也是岑晋实在发挥出色,人家试探着给他挖的坑他全往进踩,还一副志得意满不日就要直捣黄龙的模样,那股自作聪明一点儿憋不住傲慢的狂劲儿太招人恨了。 程曜灵只是偷着看了几次,都有想扇他两巴掌的冲动,何况是被这类人磋磨了大半辈子的北戎老将。 再加上城内民众自央军到来后不时暴动,北戎军中夜里几次着火,城北粮仓都差点烧了,后来饭里还吃出不明物,吃得几百人口吐白沫,却死活找不到犯事者,士兵们惶惶不安,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也向城内大央民众示威。 所以北戎老将领着大半主力出城迎战了,所以岑晋先小胜后大败,北戎人的大刀差一点就砍在他脸上,要不是亲爹岑丰给的死忠亲兵护着,命都没了。 而就在大军处于崩溃边缘,人心思退之际,程曜灵神兵天降,金甲红袍,领三千重骑从侧后方奔袭而来,马蹄溅起的茫茫烟尘中,红缨军口号一瞬间响遏行云: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岑晋的传令兵原本正命鼓手鸣退兵鼓,结果程曜灵一来,鼓手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直接鸣了进兵鼓。 这下所有人都以为要崩溃的是北戎军,自家方才的大败不过是诱敌之计,胜利就在眼前,立刻振奋起来,开始全线大反攻,没多x久便大破七千北戎军。 北戎老将难挡威势,有条不紊地下令回撤,然而回头一望,永度城城头的北戎军旗,已被不知何时占据了城墙的唐万年一锤砸到空中,惨然坠下。 与此同时,程曜灵眯着眼睛搜寻半晌,在众多一模一样的盔甲中,大致确定了对面主将的位置,三箭齐发。 北戎老将大惊之下再转头时,只见三道霹雳自天际降下,射穿了他和身边两个亲信的面门。 至此,胜负已分,央军一鼓作气攻入城中,永度城重回大央。 月中,武阳长公主至永度城,吊民伐罪,任贤用能,再建秩序,并分出了守城的兵马和将领,带着程曜灵和岑晋的主力重回昆吾,整顿休整,补全兵员。 十一月,慕容瑛生辰,程曜灵想起她之前夸了句对面北戎人的马,于是找了个深夜,卷甲衔枚,跟唐万年偷偷潜入了北戎大营的马厩。 俩人也算是艺高人胆大,偷了人家两匹好马不算,还趁夜连杀数十值夜士卒,北戎兵将大惊,误以为央军夜袭,纷纷惊醒,穿甲备战,严阵以待。 营中火把一时间簇簇燃起,连绵不绝,照得长夜如昼,然而他们擂鼓呐喊半天,却不见人,程曜灵和唐万年早已经骑马飞驰回到昆吾城下。 二人亮明身份,城门洞开。 唐万年得意道:“你看,我就说早起卜的那一卦特别好,今天干什么都顺。” 程曜灵嘴角抽了抽,终于发现这人不但抠门,而且迷信。 “我今晚再卜一卦,要是还这么顺,咱们明晚就去偷北戎人的羊,烤羊腿吃。” “行。” 程曜灵刚咽下口水点了点头,转眼就看见慕容瑛跟武阳长公主正提着灯,在前方等她们,两个人都笑得异常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让人心头大颤。 她眨眨眼睛,登时转头问唐万年:“你的卦准吗?” “应该……吧。”唐万年神情僵住,呆滞地望着前面二人。 第二天,二人就因为擅自行动,各被打了五十军杖,虽然行刑的极力留手,二人还是在床上趴了三天。 这还是多亏了崔南山那些配方古怪却见效奇快的补汤以及伤药。 至于作为寿礼的两匹马,慕容瑛倒是都笑纳了,伺候得十分精细,宝贝得不行,还分了武阳长公主一匹。 等程曜灵和唐万年彻底好透,武阳长公主最新的安排也来了。 程曜灵留守昆吾,慕容瑛与唐万年绕道奇袭铜关,她自己则是带着主力一路向北,携大势碾压。 铜关是沧州北部第一雄关,若能冒奇险拿下,是大功一件,岑晋出入武阳长公主帅帐多次,想替了慕容瑛或者唐万年的位置。 但这俩人一军师一强将,无论是慕容瑛的大局观和谋略,还是唐万年直觉般的、顺势把握战机、最大程度扩大战果的眼光,他一个也替代不了。 武阳长公主难得冷了脸,岑晋也识相,立马换了目标,是个最北较为鸡肋的小城,大央和北戎都不太重视,但一路坦途,若能快马加鞭第一个拿下,就是在边境线上立下的首功,也算拿得出手,所以武阳长公主点了头。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岑晋竟敢违抗军令,走到中途,带着手下私自改道,追在慕容瑛她们后面,去了铜关。 次年一月,慕容瑛与唐万年夺取铜关,岑晋正巧率兵赶上,硬是分了一杯羹。 然而铜关四周尽是北戎人所占领的城池,央军被团团围困,只能等候救援。 三月,武阳长公主稳住前线,后方粮草到达昆吾,程曜灵派人飞马请命后,安排好昆吾城防,领三千轻骑驰援铜关。 赶赴铜关途中,路遇一支北戎军,救援要紧,程曜灵本想置之不理,却见到举着央军军旗的队伍与其厮杀,于是上前夹击。 两支队伍合流大败北戎军后,程曜灵皱着眉头问岑晋: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小登就这样,不抢功会死 第73章 永度城大胜后,虽然拿到了军功,绝大部分兵将也都不知实情,可岑晋自己心中清清楚楚,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被程曜灵当成饵料,无论能力还是尊严,都被踩进了泥里。 他跟程曜灵深有积怨,心里也恨得咬牙切齿,但到底是怵她,这会儿又极度心虚,便只道自己回昆吾途中迷了路,又遇到北戎军,无奈之下才至此。 程曜灵也没什么闲功夫跟他多聊,问了几句粮草军需相关,就继续上路,往铜关赶去了。 四月初,程曜灵抵达铜关,以三千轻骑破敌一万,在北戎军层层包围中撕开一道口子,进入铜关,将所携粮草军需送达。 “师傅,万年人呢?”军营内见到慕容瑛后,程曜灵有些疑惑。 慕容瑛神情坚毅,精神也还好,只是面色煞白,靠在椅上咳了两声,当年在诏狱受过刑后,她就落下了病根,只不过也过去许多年了,之前又一直在京城养尊处优,所以看不出什么。 近几个月处境恶劣,精神高度紧绷,又无法安心休息,从前那些痼疾沉疴就全被勾了出来。 身边副将见状,替她回答道:“唐将军与岑监军回昆吾求援了。” “回昆吾求援?”程曜灵摘下头盔,满脸惊诧:“我没接到求援啊,我是自己跟元帅请了命过来的。” “我路上还遇到岑伯勋了呢,没看见万年,他也没跟我说这个。” “而且岑伯勋不是去打靖北镇了吗?怎么会跟铜关扯上干系?” 慕容瑛目光骤变,沉声道: “当日我跟万年刚攻下铜关,他就过来了,说自己迷了路,正好与我们共守铜关,彼时北戎大军正在关外聚集,他带着一万人,总不能让他全军覆没,我们就接了他入关。” “但我们攻下铜关本就只是第一步,功成与否,还是要看能不能守下去。 岑伯勋想来分攻下铜关的军功,却没有固守铜关的定力,看着坐吃山空的粮草和关外铺天盖地的北戎军,他耐不住性子,几次请命出战,我虽不准,但他的麾下跟红缨军时有摩擦,斗不到明面上,却也已经够伤军心。 我只能强行镇着。” “最后一次,他带着自己五个副将过来施压,我还是不准,但万年受不了了,骂骂咧咧地要跟着他们出去战一次。” “我想着有万年在,一场小胜也能振奋军心,便没说什么, 而他们带兵出关之后,是小胜了一把,但岑伯勋又遣人给我送信,说他们要回昆吾求援,已经出发,让我不要挂怀。” 程曜灵大急:“岑伯勋一定干了什么!万年虽然性子火爆,但知道好歹,绝不是会擅自作主跟他胡闹的人!” 慕容瑛神色沉重而疲倦,微微点头:“我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大局为重,我只能先守好铜关。”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就算他们二人起冲突分了兵,万年也一定会回来的……” 慕容瑛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吐出四个字:“大局为重。” 唐万年不在的时日里,她一个文人谋士在铜关苦苦支撑,好不容易等来了程曜灵这个强心剂,军心大受振奋,必须将她稳在这里,绝不能任她分心去追索别的东西。 程曜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满面风霜的老师抿紧了唇。 她知道她的作用,铜关需要她,她得留在这儿,还要时不时露面,时不时出击,在漫长的守关过程中,让所有人看见希望。 她现在只能等,只能在心中祈祷唐万年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 六月,武阳长公主携大势碾压而上,率领主力军抵达铜关,铜关大捷,至此,北戎人在沧北只剩零星据点,央军彻底收复沧州只是时间问题。 “岑伯勋说万年叛逃了?!”程曜灵从椅上一跃而起:“他叛逃万年都不会叛逃!!” 武阳长公主坐在主位,她刚刚召集了众将一一勉励,这会儿才抽出空闲,跟慕容瑛、程曜灵还有三公主在帐中小聚。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他的手下,包括他带回来的唐将军的手下,也都是这么说的。” 三公主走到程曜灵身侧,将她按回了座位上:“元帅不清楚其中状况,只能暂时压下此事,并未发落。” “万年的手下?哪个手下?!” “那个叫唐元龙的,似乎还是唐将军的小叔吧。” “好。”程x曜灵点头,拨开面前的三公主,起身往外走:“我去问唐元龙,这件事交给我查,你们都不用插手。” 两个月了,大局为重两个月了,她忍够了。 她身后,三公主蹙眉忧虑道:“就怕曜灵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程曜灵没闹,她白天甚至都没去找唐元龙。 入夜,军营灯火如星辰,程曜灵一袭常服,不知道从哪儿摸了把大锤,潜入了唐元龙的军帐。 唐万年向来待他不薄,所以唐元龙算是个小头领,一个人就占据了一个军帐。 将唐元龙在床上绑好,用唐元龙搁在床边的衣服堵住了他的嘴,程曜灵手起锤落,将唐元龙小指和无名指砸得稀烂,血腥味一时刺鼻。 但黑暗中,程曜灵就像闻不到一样,眼中发出迫人的亮光,看着神色狰狞满头大汗,却被堵住嘴死活叫不出来的唐元龙,让他徒劳挣扎了一会儿,启唇道: “万年真的是叛逃了吗?” 唐元龙愣了愣,点头。 程曜灵也点头,与此同时,重锤又砸在唐元龙手上,将他食指和无名指也砸的粉碎,血肉糊在床上。 她又问:“万年真的是叛逃了吗?” 唐元龙疼得快昏死过去,总算学乖了,虚弱而惊恐地疯狂摇头。 从前他见到的程曜灵,都是有唐万年在场的程曜灵,虽然战功赫赫威望不凡,但人还是随和的,次次包容唐万年的冒犯,打完人就笑,冷脸都少。 唐元龙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恐怖的一面。 其实自古慈不掌兵,程曜灵人好,但她从小就是作为战士被养大的,她自有她的残忍。 她只是把敌我分得很清,自己人,怎样都可以,敌人,就是死人。 很不幸,唐元龙如今在她眼里就是死人。 “好,我现在让你说话,你敢大声叫人,下个被砸成肉酱的地方,就是你的脑袋。” 唐元龙都被吓傻了,自是点头照做。 从他口中,程曜灵得知了一切。 那日,唐万年与岑晋联手赢了北戎人之后,唐万年要收兵往回撤,可岑晋不肯,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跑。 被困铜关这么久,岑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终于想通了。 武阳长公主为什么要让慕容瑛和唐万年奇袭铜关? 很明显,这就是两个棋子。 慕容瑛与龙城慕容氏早闹僵了,唐万年也只是个平民,事成了自然大功一件,若是败了,棋子变弃子,俩人死了也不可惜,没人会追究,不会得罪朝中任何人。 否则武阳长公主为什么不让程曜灵来呢?因为她不敢让昭平郡主死,她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但事实上,武阳长公主让程曜灵守昆吾的原因,其实就只是昆吾最重要,而程曜灵来守,最稳妥。 派慕容瑛和唐万年去奇袭铜关,一是因为最合适,二是因为最信任,再没别的。 所以只能说,岑晋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以为洞悉一切,还敢理直气壮地跟唐万年痛陈利害,让唐万年跟着一起走。 唐万年听了差点没拿双锤抡死他,二人直接内讧起来。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岑晋恶向胆边生,一边吵,一边给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们在二人争吵间悄然围了唐万年一圈,先杀马,后全围扑上去杀了人。 最后毁尸灭迹。 唐万年出战本就没带多少亲兵,她跟程曜灵一样,向来爱惜本部,这回想的是用岑晋的兵打自己的胜仗,却怎么也没料到岑晋竟然狠毒至此。 她带的那点人也被全歼,只有一个唐元龙,屁滚尿流地求饶,说自己可以作证,岑晋思来有理,许了他日后富贵,将他带回了昆吾。 那天跟岑晋途中相遇,其实唐元龙也在,但程曜灵急着赶路,没有细看,岑晋又心虚将人藏得紧,就这么被他混过去了。 程曜灵听完这些,整个人像被冰封,一动不动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唐元龙观察半晌,实在疼得忍不住,翻身坐起,想为自己找药。 他刚发出一点声响,就被程曜灵一记重锤砸在面门,整个头像被砸烂的西瓜,血肉飞溅,立刻生机断绝。 程曜灵甚至没有转头看他,血珠泼洒在程曜灵头脸身上,她又一动不动地在原处坐了很久。 四更的木柝响起时,程曜灵终于起身了,她什么都没带,铁锤也扔下了。 避开巡逻士兵出帐时,她望了一眼天上,半身月光半身血光,一步一步走到了岑晋的军帐附近。 岑晋这个级别,是有大帐卫士的,程曜灵头脑异常清晰地绕道至二人身后,将他们通通打晕。 她掀开帘子径直来到岑晋床前,用衣物堵住他的嘴。 然后,一拳、一拳、接着一拳的,砸烂了岑晋的脑袋。 再出帐时,她看到了武阳长公主和慕容瑛。 慕容瑛叹了口气。 程曜灵道:“他杀了万年,所以我杀了他,明天我会自己写折子,上奏请罪,不会影响大局。” 武阳长公主微微摇了摇头,走到一边,俯身抽出一个守帐卫士的剑,将他们二人通通枭首。 不是岑晋的绝对亲信,不会来做他的守帐卫士。 慕容瑛戳戳程曜灵的脑袋:“你啊你,给我看清楚,做事呢,要做就做绝。” “行了,记住师傅说的话,回去吧,把自己洗一洗,衣服也烧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程曜灵怔了怔,没明白慕容瑛的意思:“师傅……” 慕容瑛瞄了眼自己身边的武阳长公主,对学生道:“听话,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用不着你。” 程曜灵木然而乖顺地点头,回了自己大帐,而沿途竟也没人。 显然是武阳长公主这个元帅的手笔。 “我可没有你学生高。”武阳长公主看着程曜灵离去的背影笑了笑。 慕容瑛拉着她往帅帐走:“你吃得也没她多。” 这事儿慕容瑛诟病武阳长公主很久了,食少事繁可不是长久之道。 武阳长公主眉梢抖了抖,换了话头道:“我看曜灵的性子真是一点儿不像明舒,倒很像小满。” 慕容瑛顿了顿,道:“我学生比那个莽子强多了,起码大多字都认识。” “小满要是还在,这次打北戎,她应该也会来。”武阳长公主面上浮现怀缅之色。 慕容瑛不说话。 武阳长公主看了看她有些消沉的脸,捏捏她的胳膊,安慰道:“别想了,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 慕容瑛又沉默许久,仰头望向天边月,道:“不该死的人死了,最该死的人,却没死。” 武阳长公主知道她在说谁,也默默无言地望向天边。 次日,岑晋和他两个护卫,以及唐元龙感染疫病之事传遍军营,军帐单独被挪至郊野,由武阳长公主亲信接管看护。 七月,沧州大定,武阳长公主上报军情,申报粮草军需,请命与北戎主力决战。 和军情一起到的,还有岑晋染疫而逝的死讯。 天授帝猜疑心再起,与众臣当堂议论决战之事,最终纳杨弈之言,决心停战。 这期间还有件荒诞的事,北戎单于竟然敢求娶武阳长公主,程曜灵差点气死,第一反应就是想再夜袭北戎大营一次。 但脑中筹划了半天才想起,能跟她一起夜探敌营耍弄敌军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九月初,杨弈任监军,领兵五千快马加鞭至铜关,通传国库匮贫,需与民休息,与北戎就此停战的消息。 而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求了天授帝,来查岑晋之死的昌平公主。 此时,武阳长公主和主力军都在铜关外的望枝城休憩,慕容瑛让程曜灵去铜关截人,如果是同意决战的好消息,就一起领到望枝城来,同仇敌忾,直捣黄龙。 如果是坏消息,就将人挡在那里。 程曜灵站在关口的城墙上,崔南山也站在她身侧,程曜灵让手下出关问了半天,底下却没有明确答复。 显然是坏消息,于是程曜灵拒不通行。 杨弈此时因为雍丘杨氏与岑氏所出太子联姻之事,跟岑家人走得很近,往沧州送粮草的事,表面上是岑丰负责,实际都是他在经手。 所以他身边有个亲兵,是岑丰的人,代表了岑丰的意思,还有旁边马车里的昌平公主授意,蹦跶着跳得很高,扯着嗓子跟城墙上的程曜灵手下唇枪舌战。 最后急了,还敢造谣说武阳长公主跟北戎单于有染。 程曜灵一箭射穿他眉心,还有一箭,射穿了杨弈左肩。 她望着杨弈,神色冰冷,高声警告:“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下一箭射的就是你脑袋。” 程曜灵从城墙上离去,崔南山也跟着走x了,走之前还刻意与杨弈对视了一眼,挑着眉毛,神色倨傲而挑衅,是他面对京中公子王孙时常有的放诞骄狂。 昌平公主马车帘子被血泼了大半,让身边宫女掀开帘子,露面气急败坏地骂杨弈: “你不是跟她有旧吗?!不是还私奔过吗?!这会儿就一点脸面也没有?!” 杨弈捂着左肩伤口,抬眼看着已经人去无影的城墙,额间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 站在程曜灵身边的、最后瞥他一眼的那个男子,是谢绥,他认得。 也是,国公独子,来照看自家未过门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默了许久,杨弈才轻轻道: “还请公主殿下慎言,莫毁了昭平郡主清誉。” 二人就这样被挡在了关内,杨弈说是自己伤情反复需要疗养,也不肯再出面。 昌平公主每天在驻扎地大骂,骂杨弈缩头乌龟,骂程曜灵不识好歹,还骂慕容瑛图谋不轨煽动人心。 她言下之意,慕容瑛煽动的就是武阳长公主,但明着骂姑母,她胆子还没大到这种份儿上,就只敢指桑骂槐,骂骂整天跟武阳长公主形影不离的慕容瑛。 她受了自己舅舅岑丰的影响,心里也认为是武阳长公主为了独领大军,害死了岑晋。 月末,京城传来绝密急报,除武阳长公主外,胆敢拆封者,斩立决。 而武阳长公主拆开信封看了半天,忽然笑了,对坐在对面的慕容瑛道: “你猜猜他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所有人都盼着谢绥早死,偏偏他自己也爱办活丧。 ps:分卷了,看着更清晰一点,大家可以点到目录看一看,而且发现两卷都是25章左右,这一卷大概也是,好神奇,我没有刻意控制,竟然会这样。 距离完结可能还有一卷的距离~ 第74章 “他的意思是,我如果停战回朝,就加封我为镇国大长公主,这倒不算什么,他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样东西,是先太子当年的身份玉牌。” “他暗示我,只要我回朝,他就会为先太子平反。” 慕容瑛挑了挑眉毛,嗤笑道:“平不平反与你何干?平反了人能死而复生吗? 他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大孝女、好妹妹呢。” 武阳长公主却默了。 慕容瑛见她如此,神色倏地一变:“你别告诉我,圈禁了十五年,你还没放下你家那个烂摊子,还想再往里掺和。” “不是。”武阳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有些欲言又止。 慕容瑛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冷笑:“我就知道,比你二哥更可恨的是你大哥!” “他从指缝里稍微露一点好处出来,装作温和开明、待世间女子宽厚的样子,你就感激涕零,真以为他是亘古不遇的明君,觉得能够接受,觉得可以妥协,觉得为他卖命也没什么。” “但是你别忘了,当年巫蛊之事,你大哥是如何默许旁人陷害小满、给小满用刑逼供的。” “没有你他做不了皇帝,可没有他,你未尝登不上那个位子。” “别跟我说,那个位子你没想过。” 武阳长公主默了片刻,低声道:“怎么会没想过呢。” “虞末那会儿,跟明舒一起守京师的时候,有天晚上,看着满桌堆积成山的案牍,我夸了她一句王佐之才。 明舒先是愣了一瞬,然后笑着说了句,她是王佐之才,但不知我有无王者之志。” “我当时也愣了,却没有回答她,后来小满入狱的时候,金兰府解散的时候,还有被圈禁的那些年里,我总是想起明舒的那句话。” “我想回答她,但已经太迟了。” “你现在醒悟就不迟。”慕容瑛眼中闪着锐利的冷光: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北戎人不过伤了些皮毛,明年还是卷土重来,必得让他们伤筋动骨,他们才能消停几年,沧州才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你也不用担心功高震主,咱们就震他了,又能怎样呢?反正横竖过得都是憋屈日子,这一仗打完回京,他若有动作,那个位子也不是不能换人坐……或许,也根本不用等他有动作……” 武阳长公主给了慕容瑛太多的底气,让她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授帝何尝不知,何尝没有防着。 而武阳长公主终是道:“听你的。” 她犹豫的那件事,究竟没有说出来。 十月,武阳长公主假意上奏,定下了回京的日期,关外北戎统帅确认此事,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昌平公主与杨弈被放行,通过铜关,抵达望枝城。 此时,望枝城里武阳长公主的三万本部,白日一天天往沧州各城撤,实际撤到中途,夜里又偷偷出铜关,往关外的青坨谷去了。 昌平公主一心查岑晋的死因,没有发现端倪,但杨弈却隐隐察觉了什么,只是并未说破。 月末,大半红缨军主力都埋伏在了青坨谷,武阳长公主向京中告病,暂时无法动身启程,闭门谢客。 程曜灵与慕容瑛对外说留下为长公主侍疾,实际三人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连夜秘密带兵出城,也到了青坨谷。 这是北戎主力撤退的必经之地,也是最适合实施围歼的地方。 十一月初,北戎二十余万主力松松散散经过青坨谷时,毫无防备地撞到了陷阱里。 依靠地形和提前做下的种种布置,红缨军以三万围二十万,苦战多日,苦熬多日,终于逼得北戎大军崩溃,兵将互残,最终围歼活埋敌军二十余万。 此战,战果丰硕,然而过程极惨烈,武阳长公主在镇压北戎大军最终反扑时殉国,程曜灵临危受命,身先士卒,稳住战局,持续扩大战果。 而武阳长公主死后,慕容瑛身上有一种冷静的疯狂,不眠不休、一刻不停、不要命似的推演着北戎军队下一个可能的突破点位,准确得惊人,简直像是开了天眼。 三公主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韧性,从前一直跟在武阳长公主身后的小丫头,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甚至展现出了独当一面的气魄。 连崔南山这个病秧子都撑了下来,甚至站到程曜灵身侧,亲自上阵对敌了。 红缨军死伤大半,但终是赢了这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十二月,捷报传开,满朝震动,天下皆惊。 但毕竟是胜了,还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武阳长公主作为主帅又殉国,天授帝心内再不痛快,也得装出明朗的样子,说几句欣喜勉励的话。 但其实他也没什么好不痛快的,这一战之后,北戎人元气大伤,至少五年内无力南下,功劳最高的主帅武阳长公主还殉国了,威胁不到他,于他简直是双喜临门。 此时望枝城内,红缨军残部返回后,都在休养生息,慕容瑛几乎没了半条命,崔南山生了场大病,三公主也精疲力竭需要修养。 程曜灵不是铁人,自然有伤,但她毕竟自幼习武,也没受过什么磋磨,身体还是强健的,主要是精神头还可以,躺了两天就能活蹦乱跳,所以在三个人、两个地方之间窜来窜去。 武阳长公主离世,她很担心慕容瑛,所以总在慕容瑛跟三公主所在的院子里呆着,一直和慕容瑛没话找话,生怕师傅想不开。 倒是慕容瑛,消沉了一些时日后,开口没说几句,就让她多去照料崔南山。 “人家放下了风雅颂的清闲富贵,千里迢迢跑到沧州吃沙子,拖着病体陪你上阵杀敌,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喜欢你。” “崔南山的确出身不好,我当时为你打听过他的来历,是个江南来的流民,刚到风雅颂就遇到了你,也只有你一个客人。 虽说风尘里真心难信,但崔南山毕竟为你舍了半条命,还是能暂且信些时日的,你即便不喜欢他,也总有这份恩情在,要好言好语,好礼答谢,别糟践了人家。” “师傅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程曜灵有些懵地挠了挠头。 慕容瑛病歪歪地倚在榻上,轻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劝君惜取少年时,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程曜灵更听不懂了,满头雾水地遵从师命,跑去找崔南山了。 “小无赖,你喜欢我?” 程曜灵迈进初冬时节略显萧索的小院,开门见山。 崔南山躺在摇椅上晃着,并不热烈的光线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x。 听见程曜灵的问话,他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极漂亮的微笑,歪着头眼睛眯成月牙,五官轮廓都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薄辉。 他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看着程曜灵柔声回答道:“是啊。” 程曜灵站在他的摇椅前,低下头看着他。 冬日厚重的衣物显得崔南山头脸更小,像个被大团尾巴围裹住的白狐狸。 程曜灵掐掐他的脸:“但我好像没那么喜欢你。” 至少没有之前对杨遥臣那么喜欢。 “那也还是喜欢的。”崔南山抓住程曜灵有些凉的手,按进自己怀里暖:“喜欢就跟我在一起吧,曜灵。” 他在病中显得很柔和,对程曜灵一点攻击性也没有,爪子都被磨圆了,是个被驯化很好的家养狐狸,又不紧不慢地缓缓道: “跟我在一起很好的,天冷了帮你暖床,天热了给你擦汗,你饿了我会做菜,你烦了我为你吹曲儿,而且我其实真的没那么爱钱,我自己也很有钱的。” “我还很好看。”他笑着冲程曜灵眨了眨右边眼睛:“对吧?” 程曜灵极其没出息地跟着人家笑了,鬼迷心窍点头道:“那就在一起。” 崔南山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长睫弯弯,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程曜灵把两只手都伸进他怀中,感到一种被狐狸肚皮包裹的温暖和柔软。 崔南山摸摸程曜灵耳朵,给她捂耳朵边:“都冻红了。” 程曜灵没回话,她开始缓慢地思考着一些东西。 “小无赖,”良久后她抬起脸,出声道:“我觉得你挺好的。” “说我人好,然后要反悔啊?”崔南山眼睛垂下来,失落地叹了口气。 “不是。”程曜灵看着谢绥的眼睛,神色诚恳:“你真的挺好的,我发现跟你呆着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像我自己。” “是吗?”崔南山立刻有些得意了,他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蕴,只沉浸在甜蜜轻飘的情爱里。 他甚至得寸进尺道:“那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程曜灵竟然点了头,她对杨遥臣都没松过这个口,却对着没那么喜欢的崔南山点头了: “我想,如果我非要在大央要找一个人成婚的话,那个人应该只能是你。” 崔南山眉梢微挑,故意逗程曜灵:“刚还说没那么喜欢我呢,这就非我不嫁了?” “不是嫁。”程曜灵纠正他:“是愿意日后的每个晚上,都和你在一起。” “只有晚上吗?”崔南山有些惊诧。 程曜灵不知道怎么讲述九妘的婚恋习俗:“白天也可以,但是……唉算了,就是可以跟你成婚。” “反正你在京城无依无靠,也没亲朋,也没宅院,到时候我给你买一个宅院,我们要相会,就在那里相会。” 崔南山摸摸下巴,终于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若有所思道: “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觉得我像你养的一个外室……” “唉。”他眼睫半垂,故作委屈失落,竟真有了几分外室患得患失的气韵: “昭平郡主和国公府的公子早有婚约,我这样的人,自然是只能充作外室的,哪能登大雅之堂呢?” 程曜灵捧住他的脸:“我不认识什么国公府的公子,也对他毫无想法,更不会跟他成婚,这次回京,我就和他退了婚约。” “你不要国公府的公子,要我啊?”崔南山弯起的笑眼亮晶晶的。 程曜灵点点头,没忍住在他脸颊上啃了一口。 反正已经说好是她的人了,她想怎样就怎样—— 作者有话说:想写点高大上的战争场面,给自己写死了,看的所有纪录片以及古代战争资料终化作一句:依据地形[托腮] 第75章 离开望枝城以前,程曜灵单骑奔袭至北戎境内,抢了一只小羊羔,处理好,在铜关的城墙下烤熟了。 “今天我在街上找老道士卜了一卦,不太好,但我还是去北戎偷羊了,挺顺的。” “就跟你说这种东西不准吧,和你那名字似的,明明叫万年,结果还不到三十年人就没了。” 火堆前,程曜灵自己一个人吃着这只小羊羔: “你的那些宅院商铺,我都给捐了,你别生气,反正你也用不上了,我是以你的名义捐的,会有很多拿到银钱的人给你立长生牌位,以后逢年过节,我也会记得祭祀你的,一定让你在下面富甲一方。” 吃完了烤羊,程曜灵把骨头和柴火都埋在地下,用手夯实了土面,蹲在原地许久,最后道: “不准骂我吃独食,谁让你不在的。” 后来众人又祭拜过了埋在附近山中、不封不树的武阳长公主,便启程回京。 天授十九年一月,慕容瑛带领红缨军残部抵达京师,昌平公主与杨弈也随军同至。 而因崔南山途中又病,程曜灵与其脱离军伍治病疗养,耽搁了些时日,月末才回到京城。 这日辰时,二人刚迈入城门,仰头见到漫天纸鸢,浩浩荡荡,五彩缤纷,几乎占据了整个京城上空。 向路人一问,才知道是博阳侯崔尧娶妻,而纸鸢是他和信平侯次女的定情信物,所以今日才有此奇景。 “博阳侯好心思啊。”崔南山感慨了句,心道自己大婚那日绝不能落了下风。 他被程曜灵拉着往内城走,一路思索到时候是要满京撒喜钱,还是奏《蓬蒿曲》,还是开流水席,最后觉得都可以试试,三合一也不错,等后面婚期定了再问问程曜灵。 崔南山立志要办一场旷世奇婚,程曜灵对此一无所知,和他先找了个客栈歇脚。 程曜灵不想先回高唐侯府。 二人用过午饭,程曜灵说有事要办,让崔南山在客栈等着。 几乎等了半个下午,崔南山才等到了一个来传程曜灵话的车夫,将他拉到了京郊一个高起的山丘附近,然后离开了。 崔南山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听见程曜灵高声唤他: “小无赖!” 崔南山回头看去,只见程曜灵站在山丘的一块大石上。 “鸿雁为证,你愿意同我成婚吗——” 话音刚落,她身后雁群便冲天而起,雁鸣声、振翅声一瞬间不绝于耳。 崔南山望着程曜灵灿烂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重重点了点头。 他攀上山丘,和程曜灵一起坐在大石上。 “进城门的时候,我看你一直盯着天上的纸鸢,就去东市买了这些大雁,你觉得如何?咱们这可是大雁,真能飞的活物,是不是比博阳侯那个强多了?” “当然。”崔南山道:“大雁南飞,等咱们成了婚,我也带你南下,去江南玩儿,现在就让这些大雁,先帮我们去探探路吧。” “方才那情景,其实还叫我想起一首诗来。” “什么诗?”程曜灵好奇道。 “怅年年……算了,这首不好,咱们避它的谶,就不说了。” 诗文讲的是双雁殉情的故事,崔南山此时何等得意何等骄矜,自然是处处讲究,一丝一毫的不如意都觉刺眼,都见不得。 程曜灵倒没追问,她在诗文上本来也没兴致。 二人靠在一起叙了会儿话,临走时,在崔南山的提议下,程曜灵掏出随身的匕首,在大石上刻下了“泊雁丘”三个字。 他们离开后,有一道人影来到大石前,一寸一寸缓缓摩挲着石上刻字,忽地俯身呕出一滩血来。 那人扶住大石,抹了口唇角鲜血,定在原处望住地上血渍,整个人化作石像般久久不动。 回京第二日,程曜灵和崔南山看了几家宅院,暂且定下了一处不错的,还置办了一座崔南山之前一直想要、却无处摆放的编钟。 黄昏时她没有告诉崔南山,自己回到高唐侯府,当着母亲、叔婶还有众位族老的面,说要与靖国公府退婚,要和崔南山成婚。 现临阳程氏族长,高唐侯程谦坐在主位,皱眉问:“崔南山是哪家公子?博阳侯的族兄弟?从没听过平虞崔氏还有这位后起之秀。” “崔南山不是哪家公子。”程曜灵扬起下巴:“他是出身江南的乐人,是我喜欢的人。” 顿时满堂皆惊。 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胡子族老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砸,指着程曜灵的手不住颤抖,痛心疾首: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袁夫人尖声讽笑道: “诶呀,曜灵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胡闹,好好的女儿家不知检点,竟跟乐人那样的贱籍厮混,之前又有过……还、还x出入那样的地方! 唉,我说出来都觉得臊得慌,这以后哪还有正经人家敢要她!” “靖国公府要是知道这事,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话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地指责着程曜灵,忠节夫人也看着女儿抿紧了唇,神色肃沉。 程曜灵站在堂中,懒得跟这些陈词滥调纠缠,只当听不见,挪脚转身:“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曜灵!”高唐侯拍得手下红木桌几一震:“你真要这样自甘下贱?!” 程曜灵身形一顿,没忍住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转身回头,目光锐利,直视高唐侯: “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一个全靠死了的兄长庇护、拿死人当筏子谄媚皇上、举全族之力扶持却至今一事无成的废物,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竟敢如此冒犯长辈,满座哗然,有族老的拐杖都朝程曜灵扔来了。 程曜灵接住那根拐杖,在手里掂了掂,单手转了几圈,觉得可以做武器,便留在手里了。 “曜灵!”忠节夫人喊她,是制止的意思。 程曜灵充耳不闻,今天这个气她一定要撒,谁也别想拦着: “还有婶婶!你倒是有人要,可是你检点一辈子,守个废物男人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记住你的名号,知道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你百年之后连个单独的牌位都没有!死了都要讨丈夫的剩饭吃!” “疯了!真是疯了!” 在场人人都骂程曜灵,却没人敢近她的身,都被她方才耍弄拐杖的样子给镇吓住了。 所以程曜灵单手拄着拐杖,仍站在那里,整个人杀气腾腾: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物件,不需要任何人要。 我跟自己喜欢的人成婚是天经地义,无论他是乐人还是乞丐,都不需要你们评判什么,我的人生还轮不到你们做主,你们也动摇不了我的任何决定。 对我来说,去做国公夫人,为人附庸,仰人鼻息,将来借此给你们行便利,让你们两家沆瀣一气,蝇营狗苟!那才叫自甘下贱!” “接下来,我会自己去靖国公府退婚,不用你们操心。” “孽障!程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障!你怎么对得起程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如果对得起他们要赔上我一生的话,那对不起就对不起吧,你要是那么想对得起他们,就想办法自己去跟靖国公当契兄弟!别来卖我!” “你!你……”族老年纪大,被程曜灵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高唐侯连忙起身扶住族老,贴身照料的贴身照料,叫大夫的叫大夫,场面大乱。 而程曜灵哐当一声撂下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唐侯府。 这些话她在心里攒了许久,一朝发泄,既痛又快,痛在那样场面,母亲却一句话也不肯回护她,快在经此一遭,她算是彻底自由,程家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崔南山,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喜欢过崔南山。 乐人又如何,陪她经过生死的乐人就是让她觉得安心,让她觉得纯粹,让她觉得信赖。 何况与乐人成婚,她还是她,旁人提起她,仍是程曜灵,仍是昭平郡主,仍是红缨军少帅。 仅凭这一点,崔南山就强过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靖国公公子千倍万倍。 她程曜灵绝不要做国公夫人,绝不要陷进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绝不要戴上面具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绝不要被一个男人决定地位,捆绑一生,绝不要向这个荒诞的世道投诚。 绝不! 她心内怀着一种巨大的澎湃和坚定赶赴靖国公府,进入正厅,见到靖国公,极清晰明了地提出了退婚之事。 靖国公神色古怪,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惊,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古怪,还透着一点尴尬: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老夫素来听闻昭平郡主行事特异,不能以常理论之,今日郡主独自上门,老夫也算见识了。 不过这退婚之事……还是让那不肖子亲自来跟你商议吧,老夫先失陪了。” 靖国公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好像椅子烫屁股似的。 程曜灵面上浮现疑惑之色,看了看四周,不太懂靖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靖国公一向德高望重,正厅又仆役守卫齐全,他大概不是想放任儿子做些歹毒之事。 但按理来说,退婚这事,只要靖国公同意就好了,就算他格外尊重儿子想法,那叫来儿子就可以了,为何要自己退避呢。 程曜灵在侧边座椅上坐下,端起茶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两口喝完茶水,再抬眼时,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程曜灵连茶杯都忘了放在一旁,瞪大双目惊道:“小无赖!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南山本就爱锦衣华袍,如今更甚,满身繁复的朱缨宝饰,金线花纹一层叠一层,寻常男子要是披挂上这一套,十有八九是人配不上衣裳,必要出丑。 偏偏他实在是好看的过了分,即便这样穿,也是像孔雀像凤凰,更衬得富贵迷人眼,令人不敢逼视。 “你猜?”崔南山如往常般笑眯眯道。 其实他就是看着如往常一般,实际手掌都攥出汗了,胸腔里扑通扑通撞得厉害,一张开嘴他都怕心跳出来。 程曜灵扔了茶盏上前,绕着崔南山打量了一会儿: “没见过你穿这身,但还挺好看的。” “你是被人邀来靖国公府吹曲儿的?” 她问,心里却不知为何,竟突然涌起一阵无缘无故的恐慌,她想压下这种没着没落的虚泛,却不得其法,反而愈演愈烈。 崔南山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地往靖国公府正厅主位而去,肆无忌惮地坐下了。 “现在再猜呢?”崔南山扬着下巴,对着程曜灵笑得神气十足。 很熟悉的京中王孙公子的高姿态。 程曜灵垂下眼睫,忽然沉默了。 崔南山见她如此,有点慌神,起身时甚至踉跄了半步,到程曜灵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 “曜灵……” “还请谢公子,同意你我两家退婚的事。” 程曜灵甩开了他的手,退后两步,拱手对他深深一揖,是无比客气疏离的请求姿态—— 作者有话说:10说到做到,是真的不要国公府公子,谁是国公府公子都不要。 第76章 “为什么?!”谢绥错愕一瞬,难以置信地追问,声调都有几分变形:“你明明昨天才说要和我成婚?今天就出尔反尔?!” 程曜灵仍旧跟他隔着一段距离:“我喜欢的是乐人崔南山,不是靖国公的公子。” “两个不都是我吗?!”谢绥不能理解,向程曜灵逼近: “我们本就有婚约,又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莫过于此,你该高兴才是,为何陡然变卦!” 程曜灵向后退,低眉敛目,有礼有节,俨然是京中最守规矩的大家小姐:“还请谢公子自重。” “咳咳……”谢绥一时心绪激荡,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方才的骄傲得意荡然无存,脸色都更白了两分,眉目流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 “曜灵,我不明白,咳咳、我真的不明白。”谢绥捂住心口站稳了身形,没有再靠近,近乎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程曜灵: “你是觉得我骗了你?那我向你道歉,都是我的错,你别说气话,我、我现在好像有点喘不上气,你别这样,看我一眼行吗?看我一眼。” 他身子本就虚弱,大病初愈没多久,又受到这样的刺激,简直是雪上加霜。 程曜灵眼里也有泪,于是没有看他,后槽牙狠狠咬了咬腮边肉,终究还是没硬下心肠,是自私,也是异想天开地问了一句: “你能放弃你的家世身份,只在我身边做崔南山吗?” “我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家世身份?你、咳咳、你就因为我的家世身份所以不肯跟我成婚,所以不要我?你不觉得这很荒诞吗?” “可是如果我跟你成婚,就要放弃自己的家世身份,就要成为世人眼里的谢家人、谢夫人,这难道不荒诞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谢绥眼中溢满痛苦,他长这么大,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也听不懂,更不能明白程曜灵心里无法跨过的那一关究竟是什么。 “你x听不懂就算了。”程曜灵的眼泪掉在地上: “我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我,咱们就此别过吧,谢公子从前恩情,我不会忘的,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谢绥的眼泪也簌簌落下,他自幼多病,平生第一次这样痛苦,却怎么也找不到病根,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药才能平息这样的痛苦。 他拼命压下喉中翻涌的血腥气,断断续续道: “其实……其实你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吧,所以、所以你可以跟杨遥臣私奔,却为一个无稽的理由、随随便便……就舍弃我……” 程曜灵狠狠闭目,心中疼得几乎窒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见你艳羡旁人婚礼,绞尽脑汁、忙活大半天送你满丘飞雁,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对你卸下所有防线,什么都答应,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为你下定决心退婚,不惜跟全族闹翻,是没那么喜欢你。 原来我自愿戴上这里的重重枷锁,笃定与你共度余生,是没那么喜欢你。 那真是太好了,原来我没那么喜欢你。 程曜灵用手背抹去眼泪,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 谢绥跌跌撞撞扯住了她的衣袖,固执道:“我不退婚,你我两情相悦天作之合,我凭什么退婚。” 程曜灵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身上虚软,竟没有力气甩开谢绥,所以锋利道: “真是天作之合吗?你在风雅颂第一次见我,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要不要我说出来?” 谢绥果然松开手,泪湿长睫,哽咽着解释: “我最初确有戏弄你的心思,可是我后来并未戏弄你任何,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都感觉不到吗?” 他第一回去见程曜灵,的确是因为得知自己的未娶之妇竟跟旁的男人私奔了,所以改名换姓蓄意接近,本是想伺机戏弄,以泄心中之不快。 奈何命运弄人,最后沉沦的是他,被戏弄的也是他。 程曜灵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抬腿离开了靖国公府。 从靖国公府离开后,程曜灵很累,也没有家可以回,所以窝去了慕容瑛在宫外歇脚的宅院。 慕容瑛见她第一眼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她怎么了,眼圈儿红成怎么这样。 莫大的委屈顿时涌上程曜灵心头,她扑进师傅怀里痛哭起来,像要把一整天的难过都哭尽。 慕容瑛叹了口气,也没再多问,用热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照顾她洗漱后将她搂进怀里,二人相依睡去。 第二日程曜灵起得很早,见到慕容瑛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慕容瑛也并没打趣她。 武阳长公主死后,慕容瑛就很少开玩笑了,她身上那些狂诞的、张扬的、喧嚣的、热烈的东西,似乎一夕之间全都沉寂下去,就好像是那部分的她,随武阳长公主一起死掉了。 她从程曜灵口中得知了崔南山的真实身份,只道是自己识人不明,害苦了学生。 程曜灵自是百般安慰,觉得这事不能怪她。 慕容瑛见她睡了一夜恢复不少,也没再多说什么,写了退婚文书就遣人送去了靖国公府。 彼时谢绥已经高烧了一夜,间有咳血,却还是颤着手签下了那份退婚文书。 他放过程曜灵,也放过自己。 不久后,慕容瑛等红缨军部将之前为武阳长公主请功,求死后哀荣,希望能以军礼将武阳长公主葬入皇陵、并为其立庙的事出了结果。 天授帝不许,批文道自古妇从夫葬,如此不合礼法,要将武阳长公主和她那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亡夫合葬,军礼也免了。 程曜灵不能接受,和慕容瑛请命入宫,与天授帝理论。 二人进入紫宸殿东暖阁时,在阁中见到的不只是天授帝,还有昌平公主、三公主以及杨弈。 昌平公主拿出几份口供,都是岑晋的手下写的,说武阳长公主与北戎人过从甚密,有叛国之嫌,岑晋就是因发现了蛛丝马迹才被她冤杀。 程曜灵许多年都没跟她说过话了,这次实在忍不住心中愤懑,高声辩驳: “元帅如果叛国,她还去沧州做什么,拼了命歼灭二十万北戎主力做什么!领着红缨军直接往京城打往燕州打不就行了! 若真如此,说不定这会儿你还要跪在她脚下求饶呢,也没胆子敢在这儿血口喷人! 你不要因为岑伯勋死了就乱咬人,岑伯勋违背军令杀我红缨军将领,他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就来找我,别污蔑长公主!” 昌平公主立刻跪倒在天授帝脚下,泪眼婆娑:“父皇,你都听见了,程曜灵她们串通一气,冤杀攻城陷阵的忠良!” 天授帝垂着眼睛把玩手上的扳指,并不说话。 室内静默良久,杨弈忽然道:“启禀陛下,微臣在边关时,听到有传言说,北戎单于曾求娶武阳长公主。” 程曜灵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弈,几乎要上去揪住他衣领给他一拳了,却被一直沉默的慕容瑛拉住了。 慕容瑛上前挡住了程曜灵,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冷笑: “那就把武阳长公主葬在北戎吧,也不要入皇陵了,等北戎单于百年之后,与他合葬,也算两国佳话,不知陛下可否同意?” 大央还丢不起这个人,天授帝瞥慕容瑛一眼,神色冷漠,像是在看疯子。 此时三公主却突然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份带着字迹的红纸,交给了天授帝。 天授帝抖开看了两眼,将红纸扔给杨弈,杨弈接过,念了两句反应过来: “这是……是北戎单于写给武阳长公主、表达思慕之情的信笺,上面还盖有北戎单于的印章。” 没人知道三公主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程曜灵度过最初的难以置信后,死死盯住了三公主,目光几乎恨出血来。 慕容瑛却是倏地嗤笑了一声,眼里只有看透一切的、死灰般的寂然。 三公主低着头,不敢直视程曜灵,整个身子都在细细颤抖着。 “父皇,你看,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姑母她……”昌平公主见缝插针,趁胜追击,却被天授帝打断了: “皇家还丢不起这么大的人,武阳她虽然抗旨不尊,勾结北戎,但毕竟与朕一母同胞,朕到底于心不忍……就以公主礼,葬到徐家坟地,跟徐荣合葬吧,也不要追究其他了。” 徐荣就是武阳长公主那个早逝的亡夫。 杨弈立刻跪地:“陛下圣明。” 天授帝点点头,面上流露出虚伪的、高高在上的恩慈,对杨弈揣摩上意的功夫很是满意。 程曜灵不甘心,还想辩驳力争,却见慕容瑛已经给天授帝行了礼,转身离去。 她咬紧牙关,也带着满腔愤懑离开了。 当晚,程曜灵到城中棺材铺买了具最好的棺材,找了红缨军中几个胆子大的,抬棺到重明宫的长乐门前,打开一半棺盖坐了进去,怀里还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 她不跪,天授帝不配。 跟程曜灵一起抬棺的几个人想留下来,却都被她撵走了: “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们留下来,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抄家灭族也未可知,还是在传令兵将事情禀报宫中之前,快回去吧。” 天授帝得知此事,辗转反侧许久,竟然起身乘辇到宫门前,来看程曜灵。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看见程曜灵就哭了,把提着的琉璃灯递给旁边,走到程曜灵身侧,边哭边把程曜灵往棺材外面拉: “郡主何苦这样,陛下见到不知多心疼,快出来吧,别再被阴晦之气给伤着了。” 而冬日森冷的月夜里,程曜灵目光灼灼,只定定望着天授帝,任旁人怎么拉扯,都岿然不动。 第77章 “朕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天授帝抢过琉璃灯狠狠砸到贴身太监身上:“别拉扯她,她既喜欢棺材,就让她坐在里面!” 他这完全就是在用身边人撒气了。 贴身太监顾不得痛,捡起琉璃灯,跪下膝行到天授帝身边,抓着天授帝的裤腿,涕泪横流,哀痛道: “郡主年少,难免轻狂过头,不知陛下苦心,为些无谓之事伤了父女情份……” 程曜灵眼里烧着两团火焰,打断了天授帝贴身太监的圆场: “什么苦心?忌恨打压亲妹妹的苦心?侵吞辱没红缨军护国功绩的苦心?苦天下女子快自己心的苦心?!” 她也借着旁人跟天授帝对话。 天授帝勃然大怒,一脚踹x开身旁贴身太监,脸上肌肉和指着程曜灵的手指不住颤抖: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何等无君无父的悖逆之言!她这是要反了天了!” 在场众人尽皆跪伏,两股战战,栗栗危惧,连一句“陛下息怒”都不敢劝。 但程曜灵还敢说:“我本来就无君无父!” 她的声音清晰无比,直视着天授帝:“是你要当我的君,是你要当我的父,可你却是一个小人,一个盗贼,这样的君,这样的父,不如没有。” “你!你……咳!”天授帝登基近二十年来,何曾有人这样顶撞过他,心口郁愤冲破一切,喉中咯出了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郡主快别说了!”有人扶住天授帝,有人冲着程曜灵哐哐磕头。 程曜灵看见天授帝脚下的血渍,鼻子一酸,抿紧了唇,眼里登时也蓄满了泪水。 她是真心孺慕过天授帝的,曾经那样温和的长辈,那样悉心的关切,那样比母亲还纵容她的溺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 “朕早该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 被宫侍擦去唇边血迹,天授帝目光悲凉,面上含着一种衰朽的凄切,与坐在棺材里的程曜灵遥遥对望,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什么: “你为谁哭呢?为武阳?还是为红缨军?还是为你自己?恐怕哪天朕驾崩了,你也不会为朕流一滴眼泪。” “你们都是一样的凉薄,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毫不犹豫就背弃朕。” 究竟是谁凉薄、谁自私、谁毫不犹豫就背弃? 真正恶毒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恶毒。 程曜灵终于明白,自己说的话,天授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他永远不会觉得是他错了。 天授帝迈步离去,转身的时候,衰老的眼角有几滴浊泪坠下。 程曜灵仍抱着武阳长公主的牌位坐在那里,没多久来了一队禁军,将她层层包围,长乐门也被禁止出入。 日升月落,再升再落,程曜灵一直定在那里,不出声,也不动弹。 直到第三日,慕容瑛带着返京的五千多红缨军残部,操戈带甲,全都站在长乐门前,与禁军对峙,一副逼宫的架势。 其实也就是在逼宫。 后来天授帝派宫侍传话,退了一步,同意在邙山为武阳长公主立衣冠冢。 慕容瑛谢主隆恩,拨开层层禁军包围,掺起自己的学生离开宫门,并让宫侍上报天授帝,说红缨军自请离京,回沧州守边。 天授帝犹豫许久,怕放虎归山,最终被杨弈劝服了。 杨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红缨军都有大功在身,杀是杀不得的,打散了编入禁军更不可能,留在京畿也是祸害,不如外放,再将邓显调回沧州做沧州牧,他不会容许沧州生乱,即使生乱,他也压得住。 何况红缨军回到沧州,又无俸禄爵位,光养兵就是大问题,邓显也不会看着一支无法收服的队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壮大。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红缨军声名渐隐,无以为继,总有散入尘海、凋零殆尽的一天。 天授帝深以为然,又给沧州几个重郡指派了亲信,彻底放下心来,准许了慕容瑛的请求。 杨弈也松了口气,这事他本来没必要掺和,真论起利益,红缨军跟他甚至还算对立的关系,但他有私心。 他想的是,程曜灵不适合京城,去沧州更自在,而且他官升得太快,下半年估摸得申请外任了,到时候就去沧州,以天授帝对他的信重,这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在这事上他帮慕容瑛、帮红缨军一把,抵消抵消当日在暖阁说的那些话,等下半年到了沧州,也不至于没脸去见程曜灵。 杨弈虽然不知道程曜灵为什么跟靖国公府退婚了,但他心中是很庆幸的,认为他和程曜灵缘分未断,将来破镜重圆也未可知。 天授帝不是不知道杨弈从前跟程曜灵的事,但仍采纳了杨弈之言,因为这其实也是他心中偏向。 之后,岑丰接过了武阳长公主生前一直任着、连圈禁中都没有削去的大将军之职,正式站在权力之巅。 许多人叹:“时无豪杰,使竖子成名。” 三公主被封长宁公主,在天授帝示意下,与昌平公主一同前往邙山,以皇室中人的名义祭祀武阳长公主。 但二人均被守在那里的程曜灵用利剑逼回。 武阳长公主墓前,慕容瑛交给程曜灵一枚玉佩,说是武阳长公主遗物,北地四姝最好的那段年月,一个用来打赌的小玩意儿,她睹物伤怀,所以现在送给程曜灵玩儿。 二月初,忠节夫人代女受过,于灵泉观出家,程曜灵前往求见,想带母亲一起回沧州,忠节夫人始终不见,显然无意,程曜灵只得离去。 而后慕容瑛和程曜灵领着红缨军残部向沧州进发。 行至沧州南部时,程曜灵实在担心慕容瑛的身子,放缓行军速度,执意买了辆马车,自己为慕容瑛执鞭驾车。 “师傅,你今天睡了好久。” 中途歇息的时候,程曜灵钻进马车,给慕容瑛递上水囊,满面担忧。 慕容瑛喝了口水,摸摸她的脸,苍白的脸上撑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你车驾得稳,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是方才那段路明明特别颠簸……程曜灵抿紧唇线,本来想将眼里的泪意憋回去,却还是没忍住钻进慕容瑛怀里哭了。 “师傅,我不想你死……” 慕容瑛轻轻抚拍她的背,安慰道:“师傅不会死的。” 程曜灵吸吸鼻子,抬起头,满脸眼泪,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慕容瑛点头:“等到了沧州,我会吃一剂药,可能要睡几天,但醒来就会好的,只是会忘记很多事情,到时候你可别仗着知道得多,就糊弄我。” 程曜灵破涕为笑:“我就糊弄你,我还要当你师傅,把你教我的都还给你。” “你不是早就还给我了吗?”慕容瑛眉梢挑了挑。 程曜灵冲她皱了皱鼻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听到箭矢钉进车架的声音,外面的厮杀声也同步响起,顿时脸色大变,跳出马车查看状况。 北戎人……这里怎么会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北戎人?! 还全是骑兵!红缨军这会儿小半都是步兵!而且刚毫无准备地硬扛了他们一波箭雨,已经死伤不少了。 程曜灵来不及思考,抽出兵刃上马就往前冲,边冲边收拢红缨军队形,将众人围成防御的阵势。 奈何对面竟有个极厉害的统帅,指挥部下如臂使指,三两下就打散她的布置,让她根本聚不起一个完整的阵型。 北戎哪里来的这般老练毒辣的统帅?!这水准恐怕比武阳长公主也不差什么了!沧州之战怎么没见上阵! 眼看着身边人越死越多,程曜灵急了,扫视一圈,大致找出统帅的位置,拍马上前,孤军深入,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对面统帅兵甲齐全,一副寻常的北戎中年男子长相,二人交手许久,程曜灵竟然找不出对面什么破绽,陷入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慕容瑛走下马车,在远处凝神看了程曜灵两眼,待看清对面的宝剑形制,还有使出的刁钻招式,突然神色大变,直接披甲策马上阵了。 程曜灵余光瞥见,魂都吓没了,立刻往慕容瑛那边挡。 但终于快腾挪到慕容瑛身前之时,她身后慕容瑛和红缨军众人所在方向,窜来一枚毒针。 由于距离太近针也太细小,程曜灵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又没披甲,瞬间就被毒针刺进背后,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的念头是: 红缨军里有叛徒。 然而红缨军里并没有叛徒,因为那枚针是慕容瑛发出的,也没有毒,涂的是效用显著的迷药。 程曜灵被慕容瑛身边的人接住护好,慕容瑛拍马上前,挡在程曜灵前面,对对面统帅做出停战的手势。 而对面的统帅竟也听了她的,真就停战了。 慕容瑛面无惧色,凑近了对面统帅,神色微妙,问:“你背叛大央了?” 对面统帅顿了会儿,压低了嗓子,声线难辨,回答慕容瑛: “还远远比不上大央背叛我的地步。” 慕容瑛扫了眼对面统帅身后密密麻麻的北戎军,目光复杂,却没说什么,又问: “今天截我,是为了什么?” “鹰符。” 慕容瑛摇头:“鹰符不在我这儿。” “那在哪里?” “我不知道。” 对面统帅轻笑一声,抬手做出开战的手势:“等你死了,我就知道了。” 厮杀又起,慕容瑛只是个文人,程曜灵也晕过去了,红缨军自然是x落入下风,几乎是被北戎人单方面屠杀。 慕容瑛跟亲信护着程曜灵,被逼到死角。 对面统帅还算重视慕容瑛,亲自上前,先结果了她身边重伤的几个亲信,然后才将剑尖抵在慕容瑛心口。 慕容瑛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艰难地喘着气,护在程曜灵身前,语速极快,悲愤且带着哀求: “我手上有忘忧散,你知道那是什么!你给曜灵服下,她再醒来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对面统帅没有停顿一瞬,只问:“鹰符在哪里?” “邓明舒!她是你女儿!”慕容瑛心口淤堵,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邓明舒面不改色,充耳不闻:“鹰符在哪里?” 慕容瑛从怀里掏出忘忧散,用手紧紧握住邓明舒的剑刃,脸上血泪横流: “这是忘忧散,你放过曜灵,明舒,咱们相识几十年,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算我求你……” 邓明舒垂下眼睛,隔着人皮面具也看得出她怅惘神色。 她轻叹一声,气音散时,一剑刺进了慕容瑛心口,无比精准。 悉心帮慕容瑛合上大睁的双目,她抽出慕容瑛手里紧紧攥着的忘忧散,塞进袖口收好。 搜遍慕容瑛身上,没有找到鹰符。 程曜灵身上也没有,倒是有枚玉佩,邓明舒定定看了半晌,失神低喃了一句:“她们竟然把这玩意儿送给你。” 她又指挥北戎军队搜遍所有人,所有地方,却还是没有搜到。 遂下令命北戎军在四周淋上桐油,用火把点燃。 火势熏天,毫无疑问,是要将此处烧成白地,毁尸灭迹。 邓明舒在近处盯着火场许久,眼睛一眨不眨,感受不到烟熏火燎似的,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放空,脸上的人皮面具都几乎被高温融开。 人皮面具的裂隙越来越大,她终于还是动了。 邓明舒一把扯开人皮面具,冲进火场。 就当是我最后一次,做你的母亲。 程曜灵得救了,嗓子被火场熏伤,身上也有几处烫伤。 北戎的巫医消去她身上所有伤疤印记,包括手上那道出生就有的、带她回到程家的赤红色翎羽胎记。 她服下忘忧散,被托付给一个叫云飞扬的沧州老兵,从此前尘尽忘、无忧无虑,再也没有母亲,再也不用做程曜灵—— 作者有话说:这章确实太残忍了,我犹豫了很久才发出来,也看了很多遍,但本文的大纲是早就定好的,真相确实就是这么残忍,前文也有伏笔,忠节夫人这个称号从一开始就是flag,母亲也是因此才会一眼认出没有胎记的10并且那样笃定,后文也会有大情节解释根本原因…… and其实母亲在这里是真的想放过10,抹掉一切让她回到自己喜欢的生活里,但是命运啊…… 前文段檀觉得杨弈害死10本章也解释了,段檀纯是迁怒,他觉得杨弈要是没推一把10她们也不会去沧州,也就不会死。 然后下一章就回到正常时间线了,中间略的那三年我在后面看着掺,掺不了的就等完结出番外吧 后面还会有个角色的大反转,但是跟母亲这个比起来……应该也不算很大了吧…… 第78章 从绍陵返京后,程曜灵约见杨弈,杨弈也得知了她恢复记忆之事。 黄昏时刻,二人于京西乐游原上并辔而行。 “以为你离世的那三年里,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跑马,那些时候其实挺恨自己的。” 杨弈腰背挺直,微微侧头,看着程曜灵道。 程曜灵摸着马儿头顶的鬃毛,顺口接了一句:“恨什么?” “恨当初想得太多,说得太少,顾忌的太多,尽情的太少,连被你邀来跑马都要瞻前顾后,私奔也半途而废,后来还为了逢迎上意,陷武阳长公主于不义。 又进言放红缨军去沧州,最终害死了你们。” 听到最后一句时,程曜灵转头看杨弈:“红缨军不是你害死的,你还没那个本事。” 杨弈先是怔愣一瞬,而后笑了笑:“你说起话来真是跟当年一模一样,分开多年,我竟然都不习惯了。” “我也不习惯。”程曜灵道:“你现在笑起来很假,像戴着层人皮面具一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也根本没有这么喜欢笑。” 她还记得以前杨弈面对她的时候,那种尽管努力遮掩,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雀跃和羞涩,而那时她对杨弈亦是如此。 杨弈收敛了笑意,目光变得黯然,轻轻叹:“这么多年过去,变老成了,也变世故了。” 程曜灵问:“你现在还会自己采花做香囊吗?” 杨弈穿着出门前侍从用熏笼熏过好几遍的衣裳,摇头道: “早没有那样的心了。” 曾经躲在梧桐树下互相依偎、身上闪着灿灿金辉的两个少年人,如今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策马同游,可身边却只剩下了萧索而空洞的风声。 杨弈不再笑,转了话头,诚恳道:“之前误将你当作飞雪盟反贼的事,是我的错。” 看着温和清隽,倒有了几分当年的模样。 他也是了解程曜灵,知道这些破事只要他老实先说出来,程曜灵大概率不会计较。 但程曜灵本来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当时确实是飞雪盟反贼: “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算这笔账,我是想问你,秋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昌平公主活着的时候她跟人家水火不容,这会儿人死如灯灭,她就又想起当年刚到京城时,那个最先跟她搭话的秋儿,对昌平公主的死耿耿于怀起来,想要追索真相。 “御医好像是说,烟尘伤了肺腑,我不是很清楚。” 程曜灵皱眉:“你是她驸马,你不清楚?” 杨弈苦笑: “她是君,我是臣,当初联姻就是为巩固雍丘杨氏和岑家的关系,她不喜欢我,我对她也无意,我们平时半个月也未必能见上一面,并不熟悉。” 程曜灵问:“她不喜欢你,当初你带我到信平侯府,她为什么来得那么快?而且她也是在你家被烧伤的。” “她是觉得伤了她的威风和面子,而且还想挑我的错处给我身边安插人,通过我干预朝政。”杨弈道: “我府中起火那次,就是她想找我给她新面首安排个职位,恰巧我当时不在,她就等了会儿,贴身丫鬟不知怎么惹恼了她,她将人赶了出去,又无意间等睡着了,所以才……” 程曜灵定定看了杨弈半晌,一针见血道: “可是此事你收益最大,因为岑丰刚死,她就也死了,岑家在宫外经营多年的势力,大半就会由你来接收。” 杨弈也与她对视:“人没法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 “岑丰的死,你跟段司年诏狱外遇刺,我承认都有我的手笔,但我没有害过昌平公主。” 程曜灵到底没有证据,杨弈的神色又太笃定,于是没再说什么,策马扬鞭,在原野上疾驰起来。 杨弈紧跟住她,二人驰骋到一个小湖畔,将马栓在附近吃草,走到了西北方向的那一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前。 程曜灵席地而躺,抬起小臂遮住眼睛。 她有点困了,但是不想回良王府,因为回去就要见到良王那个想杀却不能杀的禽兽,段檀也死拖着和离书不签,母亲又耳提面命让她平心养气,带走阿宁的事还希望渺茫,实在憋屈。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杨弈陪在程曜灵身边坐下,念起了酸诗。 他摘下手边秋海棠,插在了程曜灵鬓边。 程曜灵没动弹,用余光瞥了杨弈一眼。 杨弈脸上浮现浅浅笑意,俯身低下头往程曜灵脸边凑:“你不喜欢,就还给我。” 这是一个极暧昧亲近的姿势,程曜灵看见杨弈头顶用玉冠束好的发髻,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如当年一样,为他戴花。 但终究已经不是当年了。 她抬手欲推开杨弈,却见杨弈猛然抬头,看向远处惊诧道:“小良王怎么来了?” 段檀此时站在程曜灵头顶所在的方向,程曜灵几乎看不见他,可从他的角度看,程曜灵和杨弈却是确凿无疑的拥吻姿势。 而程曜灵一听见段檀来了,想推开杨弈的手立马止住,从自己鬓边拿下那朵秋海棠,插在了杨弈发髻上,刻意朗声道: “我竟不知道段世子还有喜欢偷看别人谈情说爱的毛病。” 杨弈唇角的笑容加深,十分配合程曜灵,一只手撑在她脸侧,唇齿靠近她耳畔,温声道: “曜灵,听说你近来在和小良x王闹和离,我帮你一把如何?” 杨弈和程曜灵当年是经过情事的,纵使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凑这么近,程曜灵先感到的,也并非陌生的抵触,而是一种久违的熟悉。 但程曜灵还没来得及回答杨弈的话,杨弈就被煞神一样冲过来的段檀给掀翻了。 眼看着段檀就要把杨弈按在地上打,程曜灵顿时起身上去拉偏架,但她的风格一向是以攻代守,所以就只照着段檀施展拳脚。 段檀被她踹倒好几次也闷不吭声,跟不倒翁似的,总能找到机会翻个身逮住杨弈往死里下黑手。 杨弈也狠,他就只护着脸,其余一概不管,然后用一种很像当年的、湿漉漉的目光看着程曜灵。 看得程曜灵心里泛酸,甚至有些不敢跟他对视,有点力气全用来揍段檀了。 这场荒诞离奇的混战最终以程曜灵一脚踹在段檀左胸伤处,踹得他伤口再度迸裂,捂住伤处蜷缩在地,半晌喘不过气结束。 杨弈起身,捂着嘴咳出两口血沫,一言不发地展开手心给程曜灵看,面色隐忍,眉目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却又没有丝毫怨怼。 程曜灵摸摸鼻子,毕竟杨弈是因为她才有这场无妄之灾,她还是心虚的,好声好气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无妨。”杨弈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找到了当年那个自己,用一种甘之如饴又有些紧张的语气道: “你我之间,不需要说这些的,对吗?” 程曜灵真切的恍惚了一瞬,因为太熟悉了。 十七岁的杨弈就是这样的。 青涩的,期盼的,很少陈述什么,很少评判什么,总是寻求她的肯定,总是需要她的认可,好像她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颗蓬勃的、温热的、柔软的、涌血的心。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杨遥臣,你回去吧。” “好。”杨弈对程曜灵点点头,温顺地转身离开,背影一如当年。 程曜灵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这场混战,就是他一手算计出来的。 他知道金鳞铁骑在西郊驻扎练兵,也知道这里处于金鳞铁骑侦察范围的边缘。 他就是故意将相约之地定在京西乐游原,故意引程曜灵到这片秋海棠花丛,故意挑衅段檀的。 很俗套的伎俩,但大获成功,杨弈甚至顿悟了该如何装出当年那个程曜灵喜欢的他。 “能自己站起来吗?” 程曜灵走到段檀面前,俯身问道。 段檀冲她伸出手,伤口随着这动作又裂开了,血往外涌也全然不顾。 看着段檀手上身上淋漓的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额上密密麻麻遍布的冷汗,泛着惨色的唇。 程曜灵终究是于心不忍,一把打掉了段檀的手,从他衣袍上撕下几块布条,简单给他包扎了一番伤口,让他不至于失血而死。 她搀着段檀找到马匹,扶人上马,牵着马匹慢慢往良王府方向走了。 回到王府,段檀死活拉着她不放,连御医给他上药包扎都要换着手拽住程曜灵。 程曜灵要不是看他一脸命不久矣的衰相,真想把他胳膊拧下来。 御医离开后,房内就剩两个人,程曜灵刚张开嘴,段檀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 “我不和离。” 程曜灵无奈扶额,被他搞得语气都蔫了: “别赖着我了行不行?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喜欢这事本就轻易而浅薄,你今天喜欢我,明天也可以喜欢别人,别搞出这么一副非我不可、命也不要的架势,好吗?” “我不喜欢别人。” 还是听不懂人话,程曜灵没辙,在段檀伤口狠捶了一拳,看着他闷哼一声皱眉忍痛,抿唇道: “知道疼了吗?喜欢这种东西,知道疼就该放下了。” “我不疼。” 看着程曜灵瞬间阴沉的脸色,段檀又迅速改口: “疼,我知道疼。” “但是我不想放下。” 程曜灵流露出荒谬的神色:“你不会是想说……” “我爱你。”段檀又重复了一遍:“曜灵,我爱你。” “但我不爱你。” 得到不想要的答案,程曜灵反而平静了:“而且大约连之前的喜欢都是错觉。” “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你曾经真切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跟我当时的处境是分不开的。” “最初你的权势,你的傲慢,你的强硬,让我以为你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 “后来发现你竟然没那么冷漠,竟然没那么自私,你竟然也有痛苦、柔软和深情的一面。” “我当时被压制太久,没有见过权贵的真情,所以就觉得格外稀罕,觉得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觉得你稍微低头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眼泪比旁人的都要珍贵。” “但段司年,其实你的痛你的泪,跟别人没什么区别。 强者的痛是痛,弱者的痛也是痛,强者的泪是泪,弱者的泪也是泪,这份重量是同等的。 强者的痛和泪并不因为难能一见而高人一等,弱者的痛和泪,也不会因为惯于承受就不疼不痒。 我那时候知道得太少,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懂了。 所以段司年,依我看,你既不如十七岁的杨遥臣,也远不及谢千龄。” “你不过是大央众多权贵男子中,还没烂透的一个。” 一室死寂,段檀面色灰败,许久后才勉强撑出寻常的样子,兀然道: “今天是我生辰。” 程曜灵道:“与我何干?” 她连腕箭都已经还给段檀了。 段檀垂下眼睛:“我不是我父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伪人演技已臻化境,并兼修导演技能。 第79章 “我真正的父亲,是前朝的废太子。” 程曜灵怔愣一瞬,流露出震撼的神色。 “我母亲出身雍丘杨氏,是当年的太子侧妃,父亲死后第五个月,她于掖庭生下我。” “在大太监费琢的遮掩庇护下,我们母子得以苟活,后来我母亲……离世,费琢将我托付给父王,发动了松丘刺杀。” 程曜灵依稀想起当年之事,若有所思道: “所以当年松丘刺杀若是成功了,你就能顺势恢复身份,在良王,还有当时众多尚未被清洗的、心向太宗的大臣扶持下,去争夺那个位子。 而就算不成功,先太子党死了一个囿于宫闱的费琢,却复起了地位更高、更能光明正大掌权的良王,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看来,倒是我挡了你的路。” 段檀摇摇头:“当年费琢的求死之心太盛,做事太不留余地,即便没有你救驾,刺杀成功的把握也不大。” 程曜灵不解:“他为什么一心求死?” 段檀没回答,他母亲就是因费琢展露情意而自尽,尽管费琢后来也追悔莫及甚至以死偿还,但依照他母亲的性情,绝不会想让这段纠葛被人知晓。 所以他只道:“我之前说我见过你,没有撒谎。” “你以前经常去掖庭。” “我以前的确常去掖庭找阿白。”程曜灵目光怅惘,问段檀:“你认识阿白吗?她后来怎么样了?” “阿白是总跟你呆在一起的那个聋子吗?我知道他,但不太熟悉,听说后来出宫了。” 程曜灵点点头:“那也不错,比在宫里为奴为婢好多了。” “曜灵。”段檀紧紧抓住程曜灵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早很早就爱你了,只是当时你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也不知道。” 话到此处,他抬起眼,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程曜灵: “我的确不够好,你方才说我不如杨遥臣,不如谢千龄,你喜欢他们哪里?我可以学,我一定会比他们都好的。” 段檀把心都剖开,一片血淋淋,程曜灵到底不忍,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 “何必勉强呢?无论你好还是不好,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我都不想做你的妻子、你的世子妃。” 段檀闻言几乎要绝望了,可脑海中却突然滑过了一些东西,他倏地想起幼时程曜灵与他讲过的九妘婚俗,还有言语间透露出的对大央婚嫁的厌恶。 怔住一瞬后,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如果你不做我的妻子,不做我的世子妃,会更喜欢我一些吗?” 程曜灵眨眨眼:“或许……会?” “只是或许吗?”段檀有些失望,但随后还是自嘲般笑笑: “罢了,总比我一直拖着你,平白招你厌烦的强x。” “在我签下和离书之前,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程曜灵自然答应,随后二人来到段檀书房书架后藏着的一间密室。 段檀取下木架上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露出其中流光溢彩的玉珠链,九九八十一颗碧玉珠静静躺在丝帛中,昭示着它不菲的身价,段檀道: “这是我母亲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以前她说过,这串玉珠是景昭皇后赐给她,她将来要留给儿媳的。 你向来不爱繁琐珠饰,常戴的也就是一根最简单的鹤首银簪,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串珠子送给你。” 程曜灵连忙摆手:“你我都要和离了,这我怎么能收?!” “曜灵,收下吧。”段檀轻轻道:“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让我还能骗骗自己。” 程曜灵目光游移,说实话,这串珠子蕴意太重,她不太想收。 但是她不收,和离之事是不是就……段檀好不容易松口…… 正为难之际,程曜灵忽然瞥见一把似乎有些眼熟的宝剑。 如同被蛊惑一般,她鬼使神差地向着那把宝剑走去,从剑台上拿起它。 抽出剑刃的一瞬间,银光乍闪,程曜灵脑中刺痛,呼吸一窒,踉跄半步,竟失手将宝剑扔在了地上。 段檀本就一直关注着她,当即放下珠串,跑过来看程曜灵:“怎么了?” 程曜灵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把宝剑:“这剑是哪里来的?” 段檀一五一十道: “是我父王送我的,他早年间常用这剑,据说是由邓太尉改造,本是给沧州最早那批轻骑用的。 这剑灵活锐利,杀人轻巧,但因为形制奇特,用法刁钻,容易伤到自己,所以后来能用的就只有寥寥几人,除了我父王,似乎也就当年的霍州牧还惯用这剑。” “我也用不惯,就搁在这里一直没有启用。” “原来如此。”程曜灵神情莫测,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你喜欢这把剑?”段檀问她。 程曜灵点点头,捡起宝剑,归剑入鞘,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意味不明道:“挺喜欢的。” “你喜欢就带走吧。”段檀道:“你不喜欢那玉珠链,拿走把剑也好。” “王府附近正好有座空宅子,地方宽敞,布局也不错,我们和离后,你就住在那里,好不好?” “还有带走阿宁的事,我会帮你说服父王的。” 程曜灵转头看他:“良王府附近都是勋贵要员,哪儿来的空宅子?” 段檀抿唇,一时语塞。 “你别折腾旁人了。”程曜灵笑了声,转着手里的宝剑,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和离之事,暂且搁置吧。” “你……你愿意做我世子妃了?”段檀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这其中的突兀和蹊跷。 程曜灵用剑柄戳了戳他胳膊: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突然发现王府里有意思的东西很多,和离又太麻烦,不但要过我母亲那一关,连阿宁也不好安排,好宅子更是难得,而且未必安全。 至于你嘛,今天看着可怜兮兮的,还算顺眼,所以我才改了主意,懒得再折腾。 要是你以后故态复萌,我可不会继续惯着你。” 段檀脸上绽开笑意,一双凤眼亮晶晶的:“不会的,以后我来惯着你。” 程曜灵拿着剑往密室外面走,一副突获至宝、爱不释手的样子:“那先来跟我打一场,宝剑难得,我实在手痒。” 段檀跟上她,有些茫然:“我如今身上有伤,你大概打不尽兴。” “无妨,咱们点到为止,切磋切磋,就当是添些情趣。” 段檀翘起唇角,去拉程曜灵的手:“那我就舍命陪妻子了。” 程曜灵眉梢跳了跳,并没接他的话。 二人前往演武场交手,先是程曜灵拿着那把剑跟段檀打了一把,后来程曜灵说用不惯,又塞给段檀,让段檀拿着,二人又打了第二场。 段檀的确用不惯那把剑,招式也不算熟悉,但程曜灵还是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位诛灭红缨军的北戎统帅的影子。 这点影子,大约就是来自良王。 日光下,程曜灵摸着剑身,目光里藏着些幽暗残忍的东西。 后头的一段日子里,她似乎跟段檀重归于好,甚至更胜从前,连腕箭也重新收下了。 连忠节夫人都奇怪,问她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程曜灵跟母亲打哈哈:“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消停点吗?我这不就消停了,相夫教子苟且偷生的,也蛮有意思。” 她不想把忠节夫人卷进来。 忠节夫人倒怔了一瞬,说了句:“你能看得开,那就很好。” 程曜灵没心没肺地笑:“是啊,我现在真觉得当世子妃挺好,每天就情情爱爱的,擦擦剑练练武,其他什么也不用想。” 她不想就怪了,这两天她在段檀身边打探了不少消息,已经确定了红缨军覆没那段时间,良王不在京城。 这日她又找到机会,以剑法不精为由,让段檀找来了良王为她演示。 演武场上,良王拿着那把形式奇特的剑正演示剑招。 他演示到一半,程曜灵猛然抽出段檀腰间刀刃,入场跟他对战起来。 程曜灵来得突然,良王倒也不慌,招架得有条不紊。 两个人越打,良王的剑法越跟当初的北戎统帅重合,程曜灵身上的杀气也越重。 直到段檀上台调停,程曜灵才回过神,满头是汗,喘着气奉承良王:“还是父王老辣,儿媳自愧不如。” 良王这会儿虎口都是麻的,见程曜灵如此谦逊,却不由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你能有如此武艺,已属罕见,只是年轻人难免气盛,心性不足,还是要多历练。” “父王说得是。”程曜灵面上毕恭毕敬,心服口服。 良王瞥她一眼:“听说你恢复记忆了?” “是。” 良王也不迂回,直接道:“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当年就没给你留下些什么东西?” 演武场地方大,这会儿又只有他们三人,良王也就不顾忌了。 “父王!曜灵她不知道那些东西,你不要逼问她什么。” 段檀试图阻止,可惜程曜灵却有意接话,推了段檀一把,笑着回良王:“儿媳愚钝,不知父王说的是什么东西?” 良王深吸一口气,一眼也不想看段檀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就知道段檀不会问程曜灵,也不会提及任何,所以他自己来说: “先太子的身份玉牌,还有天鹰卫的鹰符。” “好像听过……但有点想不起来了。”程曜灵故作思索一阵儿,然后苦恼道。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冷笑,只道良王原来是为了这些对红缨军下手。 良王高高在上道:“你好好想想吧,司年是你的夫君,你们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做好他的贤内助,为他分忧,对他有所助益才好。” 这次程曜灵还没说话,段檀就拉着她离开了。 “我父王年纪大了,他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段檀观察着程曜灵的神色,斟酌了半天才道。 “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放进棺材里就行了。 程曜灵是铁了心要自己动手,只是还要好好筹谋一番,毕竟如果一击不中,再来就会十分棘手。 当晚,程曜灵去了良王府的祠堂,祭拜了一番之前被她强行塞进祠堂里的戚娘的牌位,割发代首,燃作香灰,向她赔罪,表示自己要食言了。 然而就在杀良王之前,变故横生,也让程曜灵下定决心,要将良王父子一同送上西天—— 作者有话说:男主第一次死,排面还是很够的 第80章 与慕容贤密会,召集全部天鹰卫检阅后,程曜灵明白了为什么良王那么想要鹰符。 这三百人,全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能骑能射、能攻能守、悍不畏死、唯命是从,搁军伍里怎么说也是百夫长级别的中坚力量,战时作为骨架,临时撑起三千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的精锐部队完全不在话下。 而且论起来,他们其实和红缨军系出同源,算是武阳长公主最后的遗泽。 程曜灵跟慕容贤说了刺杀良王的事,本以为天鹰卫曾是太宗亲卫,此事会有波折,但慕容贤什么也没说,直接跟她商讨起了刺杀的时机位置,可见是真的认符不认人。 二人定下了大致的计划,程曜灵最后离开时,实在受不了,让慕容贤喊她名字就行,叫首领也可以,但别x喊她主人,她听着实在别扭,有种自己养了一群奴隶的感觉,而且她还要管奴隶头子叫姑奶奶,这简直乱七八糟离奇至极。 慕容贤想了半天,稍作调整,最后决定叫她小首领,程曜灵立马点了头,小首领就小首领吧,总比主人好听。 再回良王府时,段檀正抱臂站在门口等她,看着有点不高兴。 程曜灵迎上去笑道:“谁惹你了?这是给我甩脸子呢?” 段檀抿唇:“杨遥臣来了,找你的,正在侧厅等着。” 程曜灵迈步往府中侧厅走去,戏谑道:“你竟然没把人轰出去?” 段檀紧跟在程曜灵身后,面上还是有些不悦,但语气却很和缓:“毕竟是你的事,我不好擅作主张。” “不错,你这脾气真是大有进益,像个人了。” 快到侧厅时,程曜灵停下脚步,转头看段檀:“你要来旁听吗?” 段檀问:“你想有我在一旁吗?” 程曜灵无所谓:“都行,反正你们打起来也伤不到我。” 段檀呼吸一窒,想起上次程曜灵拉偏架的事,胸口处又隐隐作痛。 程曜灵望着段檀难看的脸色笑了笑:“说了上回是为了气你,我跟杨遥臣之间早都是昨日黄花了,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进去呗。” 段檀顿了顿,硬撑道:“我相信你,你们聊吧。” 程曜灵逗他:“你真的相信我?” 段檀还是没撑住,咬了咬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别聊太久。” 说完他就走了,生怕再多呆一刻就忍不住进侧厅跟杨弈动手。 程曜灵走进侧厅,杨弈交给她一个木匣子。 她打开看了看,锦缎中躺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被火焰熏黑了小半的、上面刻着芍药花的木哨,是她曾经送给昌平公主的。 一个是做工繁复的、尚未完成的、只镶嵌了一半宝石的海棠簪,是昌平公主没来得及送给她的。 程曜灵难以自抑地眼眶一热,狠狠闭上双目,强忍住泪意。 斯人已逝,过往种种全都随风而散,她知道昌平公主称不上是一个好人,可她永远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第一个朋友叫秋儿。 “这是昌平公主贴身婢女收拾出来的,说是或许与你相关,我便带来给你了。”杨弈看着程曜灵温声道。 程曜灵咳了两声,嗓音仍有些哑:“多谢。” “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吗?” 杨弈明白程曜灵的性情,并没拿这句话当逐客令,但他也确实没别的事了,所以闲谈道: “听说你因顾念一个孩子,近来跟段司年重归于好,不再想和离的事了?” 程曜灵不想解释更多,便点了点头:“他叫阿宁,我受他母亲临终时的嘱托,拿他当亲生孩子。” 杨弈笑道:“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见面礼备好了吗?” 程曜灵收好杨弈给她的匣子,让丫鬟送到她卧房去了。 杨弈从腰上取下一块质地通透的蟠龙纹玉佩,放在手心给程曜灵看: “这个够不够做见面礼?” 程曜灵看了两眼,认可道:“挺好看的。” 二人结伴去到阿宁卧房,却不见孩子,服侍的人说,忠节夫人带着孩子去小花园玩儿了。 程曜灵跟杨弈说笑:“我母亲近来很喜欢逗弄阿宁,我都被忽略了,难怪人家都说隔辈亲呢。” 杨弈也接她的话:“忠节夫人到含饴弄孙的年纪了,享此天伦也是常情。” 程曜灵带杨弈往小花园走,开始姿态还很悠闲,可是转了大半圈都没找到人,她就有点急了。 跟杨弈匆匆忙忙寻到湖边时,湖里正挣扎着两个落水的人,一老一小,不是忠节夫人和阿宁还能是谁! 程曜灵见此目眦欲裂,魂飞魄散,一刻也没犹豫,当即跳下水救人。 杨弈不会水,全力奔走叫来附近的下人,还分了几个人去叫御医、找暖炉、找被褥。 但等下人们抵达之时,程曜灵已经将人都救了上来,此时段檀也闻讯赶来,拿着被褥想裹住程曜灵,免得她着凉。 程曜灵一把将段檀推开,疾步走到阿宁和忠节夫人身边,一会儿看着母亲和孩子,一会儿看着御医,由于太过焦虑,神情反而异常木然。 段檀在一旁锲而不舍地用巾帕给程曜灵擦着头脸,杨弈则被挤在了人群之外。 “忠节夫人呛了些水,无甚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但是阿宁小少爷……” 御医面露难色,众人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程曜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跌倒在地,大力推开了御医,伸手将阿宁紧紧抱进怀里,不让任何人碰。 她紧紧贴着阿宁冰凉的小脸,手下是孩子再也不会搏动的心跳,明明自己也全身湿透寒意彻骨,却只觉五内俱焚。 …… 忠节夫人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众人以及杨弈都散去,程曜灵和段檀守在她床边。 “曜灵……” “母亲……”程曜灵坐在床边紧攥住忠节夫人的手:“你没事就好。” 她此刻不止有庆幸,还有巨大的愧疚,因为下午在湖中时,她看阿宁处境更危急,所以先救了孩子才救的母亲,阿宁现在已经夭折了,若是忠节夫人再出岔子,程曜灵真不知下半生该在怎样的悔恨中度过。 “我无碍,阿宁……阿宁他怎么样了?”忠节夫人虚弱道。 程曜灵趴在忠节夫人身上泪流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忠节夫人见此也知阿宁凶多吉少,深叹一声,潸然泪下,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看好孩子……”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段檀看了一会儿,自知多余,默默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她们。 忠节夫人抱着女儿泪流许久,夜深共眠时,屏退了房内守夜的下人。 “母亲是否有话要说?”程曜灵双眼肿得像核桃,声音却极小,知道忠节夫人如此动作,必有要事。 忠节夫人默然良久,才轻声道: “阿羲,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和小良王和离吗?明天母亲就去找良王,让他签了和离书,准你们和离,好不好?” “为什么?”程曜灵不解,她还想设套杀良王,不太愿意失去这层儿媳身份。 忠节夫人深深叹气:“母亲知道你近来与小良王重归于好,但……但他实非良配……唉。” 明明之前还让她苟且偷生不要惹良王父子,怎么这会儿又想强让她和段司年和离了? 程曜灵实在不懂:“母亲这话……跟从前可是大不一样。” “是我识人不明害了你……”忠节夫人嗓音暗哑,含着痛苦和悔恨。 程曜灵终于意识到不对:“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忠节夫人还想遮掩。 “母亲直言便是,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程曜灵声音稍微高了一些。 忠节夫人眼中涌出两行泪:“你、你要是知道了,该如何自处呢,你怎么对付得过他……母亲不能害了你。” 程曜灵的心重重沉坠下去:“母亲说的是谁?段司年?今日之事与他有关?” 忠节夫人不肯再说了。 程曜灵再三逼问,忠节夫人才道出了缘由。 据忠节夫人所说,今日她领着阿宁到小花园玩闹,玩了会儿却发觉漏带了阿宁喜爱的拨浪鼓,于是便遣侍女返回去取。 侍女离开后,她遇到了段檀,段檀很是恭敬地叫她母亲,她想着女儿喜欢阿宁,女婿却总是对孩子不冷不热的,便借口回去拿东西,放他们二人独处,培养感情。 她装作离开,其实偷偷藏身在湖畔假山后,看着他们玩耍,若是有何不对,也好及时现身纠正。 谁知段檀一开始不怎么搭理阿宁,很生疏似的,后来却渐渐靠近孩子亲近起来。 她正欣慰之时,却见段檀一把将孩子推进了湖中,还在湖边站了会儿,冷眼看着阿宁挣扎,之后离去。 她本想施救,却怕贸然出现救不了阿宁,还将自己搭进去,所以直到段檀离开,才敢现身,入水救孩子。 她原本也是熟谙水性,可是救阿宁之时,大约是太过焦急,腿上竟抽了筋,差点连自己也搭进去。 “说到底,都是母亲懦弱无能,被他威胁过一次就心有余悸,不敢第一时间出头,若是我能立刻现身,那或许……” “那或许死的就是你和阿宁两个人了。”程曜灵冷冷接话道。 “阿羲,小良王并非良人,你放手吧,咱们斗不过他。” 程曜灵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目:“谁说斗不过。” 忠节夫人又劝:“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小良王虽然平日不喜阿宁,但他为何要害阿宁呢?这说不通……” “说得通。”程曜灵道:“段司年不是良王的亲儿子,他是先帝朝废太子的遗x腹子,太宗的皇孙。” “良王从前为了他,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一个活生生的、长到这么大的儿子出现,良王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良王手下的势力也未必不会起别的心思。” “所以段司年一直不太喜欢阿宁,而为了保住良王的全力支持除掉阿宁,以他的心性,也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 “曜灵,”忠节夫人感受到程曜灵身上散发的森冷气息:“你不要冲动,记得母亲说过的话。” “如果这样的事也能苟且偷生,那么母亲,我不如今夜就悬梁自尽。” 想想真是可怖,九妘的女儿,竟然已经在这样的世道里苟且了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程曜灵侧头看向忠节夫人,目光幽亮:“母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也一定不会牵连你的。” “阿羲……”忠节夫人的呼唤轻如叹息。 “母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程曜灵直直盯着忠节夫人道: “为什么阿宁是女孩儿的时候无人在意,大家都默认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得到,不具备任何威胁,都轻视她。 可一旦成为男孩儿,他就好像突然理所应当的要得到一些什么,就算他不想要,也有人会追着他给,他好像一瞬间就具备了传承的资格,获取身份的资格。” “还有段司年,如果段司年是一个女孩儿,还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把权势塞进他手里吗?” “我在边关历经生死,胜仗无数,归来仍是一无所有、声名尽毁,我再有才能,没有人会拥戴我做任何事、成为任何身份,我还是在家宅在婚姻中打转。” “或许如果大战再起,会有人记得我吧,但若有与我才能相当的男子能够出战,还会有人选我当统帅吗?” “包括现在,如果不是武阳长公主和师傅留给我天鹰卫,我连对良王父子复仇的底气都没有。” “可是这一切,段司年生来就有。” “他们振臂一呼就有的东西,我们却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得到。” “这太不公平了,母亲,这太不公平了。” 忠节夫人没法回答程曜灵的疑问。 而程曜灵又问她: “母亲,你恨过我是个女孩儿吗?毕竟如果我是男子,父亲的高唐侯之位就不会被叔叔继承,你也就不会被迫离开侯府。” 忠节夫人摸摸她的头发:“恨过,可后来看着你,倒庆幸是个女儿。” 否则,她或许会变成袁惠卿那样的女人,被儿子敲骨吸髓还甘之如饴。 “那如果当年我是个男孩儿,能够承继父亲的爵位,你还会扔下我吗?” 忠节夫人默了许久,没有骗她,道:“不会。” “原来是这样。”程曜灵喟叹,停顿片刻道: “但我还是想做女孩儿,做你的女儿。” “因为我更想要继承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忠节夫人方才做戏时泪如泉涌,此时却咬紧了牙关,直到逼退眼中泪意,才生硬道: “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继承。” 程曜灵思索了一会儿,抓起母亲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道:“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你的继承了。” 忠节夫人久久不能语—— 作者有话说:唉,其实封建社会的母亲爱不爱女儿都很痛苦,爱女儿,她保护不了女儿,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爱女儿,那她就是不爱自己,实质上就是在自毁的路上越走越远……《 》 80-90 第81章 按规矩,阿宁本是要葬入良王寿陵的从葬区的,但程曜灵不准,她要将阿宁与戚娘葬在一处。 良王自然不同意,可程曜灵直接派天鹰卫连夜捣毁了他的寿陵,短时间内难以复原,他总不能将孩子葬在断壁残垣里,便只能同意。 阿宁头七之日,卯时,天幕灰暗低垂,晨雾中素白灯笼飘飘晃晃,照得这支蜿蜒于山道上的送葬队伍阴晦而苍凉。 山风卷起漫天纸钱,良王领着金鳞铁骑,在最前方开道,他身后则是面容肃冷的程曜灵和段檀。 戚娘葬在京城东郊的保华寺后山,她生前常到保华寺祈福,从前也说笑要领程曜灵入寺,托住持为程曜灵和段檀求一个百年好合。 但如今,保华寺是程曜灵为良王父子选好的葬身之地。 葬礼毕,三百金鳞铁骑驻扎寺外,程曜灵与良王父子同入保华寺,请高僧为阿宁超度后宿于寺中,素斋七日,朝夕焚香,以安亡魂。 保华寺前殿,程曜灵为阿宁上完最后一炷香,也到了该离寺的时候。 身旁的段檀见到她沉闷神色,宽慰道: “你不必过于介怀,阿宁他本就体弱,与其活着承受苦楚,或许不如这样解脱,来世投一个好人家,康健一生。” 程曜灵瞥段檀一眼,并不言语。 大央的男子,向来是只顾惜自己,视旁人性命如蝼蚁,他们不用经历生育之痛,自然也就不能体悟人命之重。 段檀见程曜灵如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贴在身侧的手掌攥紧又放开,神情顿了顿,又抿唇道: “听说保华寺的平安符灵验,我们也去侧殿求两份,如何?” “你自己去吧。”程曜灵压抑着心底的燥郁:“我还有些事要找住持商议。” “好。”段檀眉目染上显而易见的落寞,唇角却强撑起一个弧度。 他告诉自己,阿宁刚刚过世,程曜灵如此也是人之常情,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再怎么找借口自我安慰,他似乎也无法补全心中那份巨大的恐慌和空洞,一种将被遗弃的、漫无边际的惶惶不安日夜折磨着他,可他无法疏解,也并不明白程曜灵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轻举妄动。 迈出门槛时,程曜灵回头提醒段檀道:“对了,你求完符记得去后山找找你父王,我会在前殿等你们。” 段檀自是答应,他在侧殿求了两道平安符,本来想为良王也求一道,但思及良王向来不信这些,连这次入寺的七日斋戒,大半也都是程曜灵逼来的,便没有再为良王求平安符。 在后山找到良王时,他正在阿宁坟前念往生咒。 段檀也是凑近了才听出来,面上一震,在良王身侧等他念完才出声: “父王,咱们该走了。” 良王睁开双目,向他微微颔首,转身下山时,神色冷硬沉肃如常,又变回了那个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杀伐果决的铁血王爷。 段檀甚至要怀疑方才那个满面恻隐、念着往生咒的人是他的错觉。 父子二人回到保华寺前殿之时,整个寺庙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段檀察觉不对,立即发了响箭,连良王也掏出身上三发响箭,一一射到空中,是召集全部金鳞铁骑的意思。 他们不能断定寺外的情况,寺内好歹还有不少掩护,便留在了前殿。 段檀在前殿附近四处寻找程曜灵的踪迹,奈何就是见不到一点踪影。 直到附近三百金鳞铁骑飙驰而来,尽数汇聚于前殿空地,寺外设局之人才终于露出真身。 “杨遥臣?”段檀眯起双目:“你还真是阴魂不散,你把曜灵怎么样了?” 段檀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面上却一如往常,一副冷硬强势的模样。 杨弈骑在马上但笑不语,扯动缰绳往一旁退让,他身边的几百长河营死士亦是随他而动。 随着杨弈的避让,身后人面目也渐渐清晰,是一袭轻甲的杨皇后,她身侧是程鸢,程鸢身后则是八百青鸾司女骑。 见到杨皇后的那一瞬间,良王面色极度阴沉,将段檀挡在身后,沉声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此地,所为何事?” 杨皇后轻笑一声:“本宫要做什么,还不用向王爷禀报吧?” 而后饶有兴致道:“如果王爷是想问陛下是否在此,那本宫也不妨告诉你,陛下的确在此。” 良王冷笑:“恐怕不出一时半刻,孤就要成为刺王杀驾的乱臣贼子了吧!” 杨皇后眉梢微挑:“王爷不一直都是乱臣贼子吗?” 段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望着杨皇后道:“你们对曜灵做了什么?” 杨皇后嗤笑一声,只觉这话可笑,目光移向东侧高大的月洞门处。 段檀似有所感般,也望向了自己左边的月洞门。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里,程曜灵和慕容贤从月洞门中显露身形,身后的天鹰卫也鱼贯而出,在她们身后摆开阵势。 程曜灵扬起下颌,神情冰冷,睨视段檀:“段司年,你找我?” “曜灵……”段檀x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彻骨,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杨弈悠然笑道:“青鸾司、天鹰卫、长河营,三方汇聚,如此排场,只为送你们父子上路,王爷和小良王,也该瞑目了。” 程曜灵抬手,三方兵士攒动,她手腕落时,寺内杀机迸发,寒光血光齐齐涌跃。 依照程曜灵此前定下的战术,是长河营的死士冲在最前头,重步兵天然克制轻骑兵,金鳞铁骑本是重骑,但此番为送葬阉割了不少装配,完全可以视作轻骑。 而轻骑的优势,一是速度,二是灵活,金鳞铁骑只要被长河营近身,用长兵器和厚盾拖住,速度就没了。 至于灵活,保华寺虽然宽敞,但到底地方有限,几个出口还都被堵了,金鳞铁骑不可能施展得开,这一项也就没了。 长河营之后是青鸾司,杨皇后存着练兵的心思,绝不愿意让自己人在最前面冲锋陷阵,但也一定要见到真刀真枪,在生死边缘走一次,所以青鸾司就在长河营之后。 天鹰卫则环绕在最外围,负责侵扰、突袭,以及最后的收割。 炼狱般的血肉厮杀中,金鳞铁骑终究不敌,逐步落入下风,损失惨重。 程曜灵见时机差不多了,搭弓引箭,先射死了围在段檀身边的那一圈亲信,而后对准段檀眉心就是一箭,却被扑到段檀身前的良王给挡住了。 她皱起眉头,摸了摸箭囊,发觉箭矢不足,低头看了一眼。 杨皇后发觉了程曜灵的动作,不用她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直接把自己的箭囊给程曜灵递了过去。 程曜灵抬眼看向杨皇后拱手抱拳,道多谢皇后娘娘。 杨皇后亦是对她颔首,而后转过了头去。 程曜灵补足了箭支,数次三箭齐发,却因良王谨慎且刻意防着她,最后都只射中了挡上来的替死鬼。 她扔了弓抽刃上前,在兵员流转轮替中步步深入,于围裹紧密的金鳞铁骑中撕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最终逼近良王,使他退无可退,再一刀捅进他心口,结果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的性命。 良王死了,下一个就是段檀,程曜灵的目光转向段檀,段檀此时也在看她。 段檀目光中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深深刺痛了程曜灵的眼睛,她心上好像被割开一道口子,血都要化作泪水流出来。 可她终究没有流泪。 她只是在飞溅的血肉中一点一点地坚定上前,也准确无误地将长刀插进了段檀心口。 段檀的唇角和眼角都涌出血来,他定定看着程曜灵,没有丝毫反抗,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最后一句话是: “曜灵,你真的喜欢过我吗?哪怕、哪怕只有一瞬间……” 程曜灵的眼泪突然决堤,周围兵戈相击的声音、厮杀呐喊的声音、一切都模糊,一切都淡去,一切都扭曲。 她耳边只剩下段檀的声音,眸中也只有段檀那双不断溢血的、渐渐绝望灰黯下去的凤眼。 “喜欢过的。”程曜灵听见自己说:“喜欢你是真的,但要杀你也是真的。” 她痛苦到灵魂似乎都被从躯体中抽离了,却没有在这个时刻对自己说谎。 她从不自欺欺人。 她就是喜欢过段司年,一无所知的时候初尝情爱滋味,是真的把他当作丈夫,想和他做一世夫妻,那些对他坦露过的胸怀是真的,近乎融化自己的包容也是真的,满腔热烈的、一往无前的情意更是真的。 后来大梦初醒,爱和恨都颠倒、都糊涂,可还是会有喜欢的瞬间,有不忍心的瞬间,有想着“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的瞬间。 但命运的洪流滚滚向前,她和段司年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 从今天开始,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爱恨,而是生死,不可挽回的生死,她亲手划开的生死。 然而刀插在段檀心口的那一刻,她想起的竟然不是段檀做过的恶,而是她最喜欢段檀的那些时候。 她想起段檀在长街为她挡过的刀,在乐游原为她展开过的臂膀,想起那个互相依偎的雷雨夜,想起她说过的会永远偏心段檀的承诺。 原来杀死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的感觉,明明是刺向他的刀,也好像刺向自己一样,让人疼得连拔刀的力气也没有。 “曜灵?”杨弈的声音叫醒了她:“三百金鳞铁骑诛灭殆尽,我们赢了。” 程曜灵泪渍还沾在眼睫上,闻言却努力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赢了就好。” 她仓促地抹了把泪,咬紧牙关道:“他们的尸首,就扔去乱葬岗吧。” 杨弈有些不解:“乱葬岗?” 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狠下心肠,拼命计较起段檀从前的那些坏,竭力冷声道: “我跟段司年第一次见面,他威胁我,要把安儿送去乱葬岗喂野狗。” 杨弈看了一眼地下被长刀贯穿心口的段檀,对程曜灵挑眉道:“你这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程曜灵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只道:“让天鹰卫收拾局面吧,你们都可以撤了。” 杨弈很听她的,抬抬手就让长河营的人退去。 杨皇后此时还在听程鸢禀报战果,程曜灵瞥了她们一眼,跟慕容贤打了声招呼便拍马离开了。 疾驰许久,山风拂面,抚慰她心中伤痕,她终于能冷静下来,驻马回头,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杨弈。 杨弈拍马上前,眉头微蹙,满面恳切: “我没有窥探你私隐的意思,也不是想趁人之危以便将来图谋些什么,我只是见你那样难过,自己也不免有些忧闷,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跟着的。” 这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时,杨弈对她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10没有掘死人墓,寿陵是指古代皇帝王爷生前就给自己营建的陵墓,以便死后入葬,良王还没死,他的寿陵现在是空的 第82章 程曜灵不由得恍惚一瞬,却并没接住杨弈的话,默然许久,哑声道:“都过去了。” “这次围杀,还要多谢你帮我联络皇后。” 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连话都要靠旁人来传。 杨弈沉吟了片刻,有些犹豫道:“你和她当年……” “也都过去了。”程曜灵打断了杨弈的未尽之语,仰头望向西方天际: “金鳞铁骑的主力至今还未到。” 杨弈点了点头:“当年我瞒着你救下了霍冲他们,霍冲后来成了我布在良王那里的暗棋,金鳞铁骑这会儿,应该还在内斗。” 程曜灵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当年之事,竟是你一力承担了……” 她转脸看向杨弈,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到杨弈身后山道上,杨皇后单人单骑,正缓缓而来。 她立即跃下马,遥遥向杨皇后行礼,杨弈见状亦是如此,下马于在程曜灵身侧跪地行礼。 杨皇后遛着马行过二人,看了他们一眼,道:“上马,陪本宫在此游逛一会儿,打发打发时光。” 她一向厌恶杨弈,怎么会想让杨弈陪她打发时光,说到底还是为了程曜灵。 可两人从命后,杨弈尚能跟杨皇后叙些闲话,程曜灵却只是沉默。 直到杨皇后对她道:“此役昭平郡主功不可没,本宫见之心喜,可愿再回青鸾司,为本宫效命?” “皇后娘娘只给我青鸾司,我可做不了靶子。”程曜灵异常直白: “当初杀岑丰的仇恨良王父子担了,所以他们要承受岑党和长河营的反扑。” “今天杀良王父子的仇恨,不知谁担?谁来承受良王党和金鳞铁骑的反扑?” 场面寂静片刻,程曜灵看了看杨皇后和杨弈的脸色,吐出一口浊气,道: “你们一直想杀但不敢杀的人我已经杀了,现在这份仇恨既然你们担不了,那就我来担。” “我要大将军之职。” 如果是少年时的杨之华,她一定会说我不想你做靶子,有事我们一起担。 但现在的杨皇后只是顿了顿,然后道:“本宫不能做主。” 不能加官,那就进爵,程曜灵冷笑一声,换了要求: “那我要公主的位子,还有开府建牙之权。” “把我从前的食邑还给我,再扩大一半,之前我没领的俸禄也都给我补上。” 公主郡主的食邑都是不能世袭的,当年程曜灵死后,她的食邑就被收回了,现在她还要养兵,天鹰卫x之前是由武阳长公主留下的部分积蓄在养,去年底就花光了,是慕容贤一直在垫补。 如今她作为首领,怎么好意思继续让下属出钱。 杨皇后道: “异姓公主大央开国以来虽不曾出现,但前朝有先例,倒不算出格,食邑两千也还说得过去。 只是这开府建牙之权乃亲王特有,非公主之事,你若想参政,本宫可以为你寻些别的法子。” “开府建牙之权都没有,我参政做什么?”程曜灵冷着脸反问: “给你既当靶子又当刀吗?恕我忠心不足,还请皇后娘娘另请高明。” 她这会儿心绪本就激荡,又被杨皇后如此辖制算计,难免火气大。 杨皇后也是太久不曾被人这样顶撞,怔了一瞬,看着程曜灵竟突兀地笑了声: “你比小时候聪明了一点,脾气却没变。” 程曜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杨皇后:“因为我小时候总是感情用事,所以很多事看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杨皇后神色玩味,用一种近乎促狭的语气回答她:“真明白了?那怎么还是感情用事?” “因为我心里对你有太多怨气,实在难以遮掩。” “曜灵!”这话太大逆不道,杨弈试图劝止。 程曜灵却毫不顾忌地对杨皇后坦直道: “失忆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可记起一切之后,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你过,是你对不起我,一直都是。” 杨皇后没再说什么,瞥了杨弈一眼,策马冲向岔路,离开了。 程曜灵拨马回程,杨弈紧随其后。 此时保华寺内,天鹰卫已经将尸体处理完毕,除了正在给正兴帝讲经的住持等人,其他僧众也都回寺,正在清扫战场。 程曜灵要了把扫帚,混在其中跟他们一起清扫整理。 杨弈站在她身边有些局促,问了句:“你明日回京?” “我不回京。”程曜灵扫去一堆被血浸透的落叶,眉目平静:“我要在寺中清修一段时间,为死去的那些人祈福。” 杨弈诧异道:“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刚才。”程曜灵扫帚挥到杨弈脚边:“让让,别挡路。” 杨弈无可奈何地离去,黄昏时杨皇后归寺,说是金鳞铁骑的主力被山下禁军挡回去了,她找到正兴帝跟高僧们一起论了会儿经,便起驾回宫了。 次日正午,宫中传出旨意,良王父子心怀不轨,于陛下诵经祈福时蓄谋刺驾,多赖昭平郡主,奸贼父子才得正法,故此特晋封昭平郡主为昭平公主,食邑两千户,金银财帛无数。 赏赐到保华寺的时候,程曜灵稍看了一眼,就全让慕容贤拿去养兵了。 良王府改成了公主府,忠节夫人正在监督改建,那些食邑也都交给了她打理,她来看过程曜灵一次,并没劝程曜灵下山,倒是说了句寺庙清净,多呆呆养心静气。 程曜灵点头称是,体贴母亲上了年纪,劝她少些奔波,无事就在京中安养,不必挂念她,一副乖女儿的模样,搞得忠节夫人还有些愣神。 程曜灵在庙里给许多人立了功德牌位,还学会了念往生咒,结往生印。 她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也并不是佛陀虔诚的信徒,更听不懂经咒,她只是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在等金鳞铁骑的暗杀,但等了许久,没一点风吹草动,墙上连只可疑的雀鸟都没有。 后来程曜灵觉得金鳞铁骑应该不会来了,于是孤身出寺,攀到山顶最高处,环顾天地,只觉空茫,从怀中掏出段檀从前送给她的腕箭抛掷出去。 杀死段檀那天,她就带着这腕箭,本来是想用来对付段檀的,但段檀在她手下几乎是引颈就戮,死得甘之如饴,她反而没了发挥余地。 总不能故意糟践东西给段檀看,或用它存心磨折段檀,那也太做作、太叫人难堪了,程曜灵干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她给了段檀一个干脆。 然而没过几天,住持就找到她,拿着摔得支离破碎的腕箭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说是挑水的小和尚捡的,住持记得在她手上见过,所以拿来给她。 程曜灵矢口否认,说不是她的东西,住持并不固执,温善地说帮她暂存,程曜灵也随住持去了。 十月中,齐婴到保华寺探望她,满面春风,告诉程曜灵自己做了廷尉,秩中二千石,九卿之一。 的确是高官,可廷尉掌的是律令刑狱,齐婴并无家学渊源,也无通达人际,却势单力孤坐在这样得罪人的孤寒高位,程曜灵不由得忧心起来。 “杨皇后这个人,她对你好,你不要太当真,因为就算你对她再尽心,势与利面前,她都不会选你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绑在她的地位上,最后为她做了嫁衣裳,自己反而落不到好下场。” 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在齐婴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刻说得出说这样的话。 程曜灵这般掏心掏肺,不惜背后论是非做小人,担什么风险也不畏惧,就是怕齐婴真变成杨皇后手里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程曜灵都看得出的事,齐婴如何想不到。 但人在局中,总难勘破,她不像程曜灵,她还没有真正失去过、跌落尘泥过,所以心气奇高,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的清醒和聪明,对程曜灵笃定道: “我明白你的担忧,但在这世间若要成事,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义中有利,利中有义,杨皇后用我成就她的地位,我也是在用她谋求自己的前程,我们都有所图,是互相依存。 即便有一天真到了你说的那样境地,焉知我手中就不会有能辖制她、令她忌惮的东西?” “她是皇后……”程曜灵还想再劝。 但齐婴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你就当我愿为女君门下走狗吧。” 程曜灵再无话可说。 月末谢绥也来看她,带着许多珍馐美食,说是怕她在庙里吃素斋吃成牛羊兔什么的精怪了,所以特意给她加加餐,免得她忘记做人的滋味。 如果是从前,程曜灵一定先扮作一副心如死灰的尼姑样儿吓吓他,再与他玩笑,但此时前尘如烟,程曜灵心中已无波澜,所以只是不见。 谢绥也坚持,在寺中住了小半个月,没见到程曜灵,倒是先见到了杨弈。 看着杨弈进到程曜灵所在的精舍又离开,谢绥心中那团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他太不甘心,于是在杨弈走后,一屁股坐在程曜灵精舍的竹篱门门口,慕容贤赶他也不走,慕容贤又知道他身体不好,不能跟他动手,就只能僵持。 直到程曜灵现身,慕容贤离开,谢绥才站起身,他一点不觉得丢人,看着程曜灵困惑道: “为什么杨遥臣可以,我不行?你真就那么喜欢他?甚至愿意在他身上重蹈覆辙?” 坐了这么久,他的气早就消了,现在的确是困惑居多,还掺着小半不甘心。 程曜灵凝视着谢绥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抿唇道: “因为我没有恨过杨遥臣,但我恨过你。” 谢绥怔了一瞬,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仍固执道:“我不明白。” “你曾经让我觉得最安心,最笃定,最得意,我甚至自私的认定过你是独属于我的人,所以发现你骗我的时候,遭到背叛的感觉最强烈。” “我没法原谅这种背叛。” 其实程曜灵当年跟慕容瑛离开京城,是想过把谢绥敲晕了装进麻袋带走的,她那时候还有些幼稚任性的念头,觉得这是谢绥欠她的,她要让谢绥付出代价,强迫谢绥把她的崔南山还给她。 但偷去靖国公府看了一眼,谢绥病得人事不省,嘴里还模模糊糊念着她的名字,这如果跟着她们一路颠簸去沧州,恐怕命都要没了,所以只能作罢。 那时她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原谅这个叛徒。 但其实她只是发现自己惹不起谢绥,她怕了。 她用情是没有谢绥深的,谢绥伤她只伤及皮毛,她伤谢绥就是伤筋动骨,甚至危及性命。 后来她入京,还没记起一切之时,见到的那个苍白如死的谢绥,在当时就给她极大震动,现在想起更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无论是谢绥的身份还是他这个人,程曜灵是真的惹不起,也不敢惹了。 她甚至是畏惧谢绥那种x深重到可以生可以死的感情,因为她承担不起,她也做不到,她没法回馈给谢绥相等的东西。 所以她只能不原谅,也只能不要。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听到程曜灵的解释,谢绥几乎在崩溃边缘了,语无伦次道: “已经背叛了,发生过的事我要怎么改变?我要是知道现在这个结果我当年死也不会骗你,可是我已经骗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我后来也没有再骗你了!这回你入京、咳咳……” 谢绥情绪太激动,捂住心口猛咳了一阵,程曜灵第一时间本想扶他,但到底是缩回手忍住了。 “这回你入京,我扮成道士,本来是想骗你玩儿的,可是想到之前的事,想到你不喜欢,我就没有再骗你了,我已经改了。 你不能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次过错,就把我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咳咳、” 第83章 谢绥咳得厉害,眼前发黑,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想扶住什么,手不自觉往程曜灵那边探了探,又怕程曜灵不喜,猛地收回,一把抓住身旁竹篱上,掌心猝不及防被竹刺划伤,血珠点点滴落在草间。 程曜灵看着谢绥指缝淌出的刺目鲜血,终究是破了定,拉起他瘦得硌人的手腕,将人带到了自己的精舍里,拿出绷带伤药,给谢绥上起药来。 谢绥缓过劲儿,看着正闷头给他包扎伤口的程曜灵,眼中闪着些微泪光,是赌气也是委屈,语气不太好地道了句: “你要绝情就绝情到底,这样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是什么意思?” 程曜灵低着头给绷带打了个结,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无奈的笑,抬眼看向谢绥那张无比苍白却依旧天仙似的脸,叹了口气: “我真绝情到底,你这会儿就该哭了。” 而后正色道:“谢千龄,我真的不喜欢你了,咱们别再纠缠了,好不好?” 她语气很缓很柔和,几乎是在哄,谢绥的眼泪却立刻落了下来。 程曜灵一巴掌拍在自己额上,深深闭目,唇间溢出明显的叹息:“你别真哭啊。” 她是真见不得别人哭。 谢绥抿着唇神色倔犟,定定望着程曜灵。 直到程曜灵烦恼地眉头都打成死结,他才稳住声线,问了句: “你还喜欢杨遥臣吗?” 程曜灵摇头。 “那为什么杨遥臣来找你你就见?” 程曜灵犹豫了片刻,还是坦白道:“因为我要从他那里打探朝局。” 谢绥不解:“你让天鹰卫打探不就行了吗?这是天鹰卫的老本行,非找杨遥臣做什么?” “天鹰卫只能打探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程曜灵耐心跟他解释:“而我从杨遥臣那里能预见的,是将来的事情。” “岑丰跟良王相继倒台之后,朝上除了你爹跟尚书令,势力最大声望最高的就是杨遥臣,你爹只把持财政不管别的事,尚书令门生满天下但没兵权。 杨遥臣却官微权重,又有雍丘杨氏几百年声名加持,如今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你想通过杨遥臣入朝?”谢绥问。 程曜灵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谢绥殷切道:“你想入朝我可以帮你。” 程曜灵给他倒了杯茶,没同意,道:“战机还未到,我现在入场没什么用。” “战机?” 程曜灵放下茶壶看向门外: “杨遥臣要把持朝政,他的敌人就是皇帝,而现在皇帝就是皇后,皇后从前容不下岑丰和良王,如今也一样会忌惮他。 杨家兄妹正明争暗斗,我要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神兵天降,扭转乾坤。” “否则怎么显示出我的重要,又怎么能拿到最大的战果?” 谢绥有点怔地看着程曜灵,忽然轻笑一声,赞叹道:“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程曜灵脸上并没有从前的自傲得意之色,她失去太多,也沉稳了太多,又清修日久,时刻思虑这些事,身上有种褪去浮华的凝实与平静: “而且看懂和看破是两件事,齐守心比我聪明百倍,她一定看得懂朝局,甚至比我看得更深彻,却还是入了皇后的套,就是因为她有所求、有执念。 身在局中,和在局外是不一样的。” “我也有所求,我也有执念,做学问我不如齐守心,但做刀这件事上,她不如我。” “我几乎给别人做了小半辈子的刀了,有时候是自己愿意的,有时候是被骗着愿意的,有时候是稀里糊涂愿意的,但终究砥砺半生,还是足够锋锐的。” “而刀,无论好坏,大都逃不过折断的宿命,我又不够聪明,所以这次入局,我得寻个好时机,至少就算最后要折断,也折断在自己手里。” “曜灵……”谢绥看着程曜灵的侧脸,目光哀亮,心中无限伤怀。 他不知道程曜灵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从前那个明亮飞扬的、神气活现的、不信人间有白头的少年将军,在离愁别恨里踽踽独行,竟然走到了今天,竟然冥心孤往、一意通向绝境穷途。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程曜灵饮了口茶,不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有什么,面色寻常,转脸看向谢绥: “觉得我变了?不认识我了?那正好,下山去吧。” 她待谢绥还是好的。 谢绥却做了上山的决定,他缺乏血色的脸上兀然勾出一抹浅笑: “我从前不喜欢仕途经济,觉得那样汲汲营营一生,不过是空耗性命,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我们就一起走,互相扶持,至少不孤独。” “你投靠我父亲和我,比投靠杨遥臣好,更安稳,而且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不用做刀,也绝不会被折断。” 程曜灵眨了眨眼睛,诧异道:“谁告诉你我要投靠杨遥臣?” “你在清修中也要和杨遥臣来往,难道不是……?” “你吃醋吃昏头了?” 程曜灵笑了声,聊着聊着一时竟忘了要与谢绥断情。 “我刚才说了,杨家兄妹斗法,我要神兵天降到败者一方,扭转乾坤,拿到最大战果。” “而依我看,杨遥臣大抵不会输。” 谢绥疑惑蹙眉,他常病着,对朝政也不关心,所以道出了一句:“可是杨皇后占着正统大义。” “占着正统大义的是皇帝,不是皇后。” “杨皇后再与皇帝一体,再手腕通天,她有个致命的短处,她无法亲自出战,但杨遥臣可以。” “杨皇后站得太高,她在高处有一言决之的权力,三公九卿她可以找由头轮换,但往下走,再往下走,就是她无法触碰的地方,那些中坚,那些最多的、在底下做事的人,都与她无关。” “换句话说,她在朝上没有自己带出的兵。” “可杨遥臣就不同,他一向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广结善缘,朝中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是雍丘杨氏真正的头领,可谓有名有实,朋党无数。” “而且岑丰倒台、良王覆灭,杨皇后在台面上躲不开,多少还沾了些干系,他却尽皆全身而退,干干净净,还在长河营跟金鳞铁骑里都咬下一块肉。” “雍丘杨氏绝不会轻易放弃这般资质的家主,杨皇后想换掉他太难,但只要杨遥臣大权在握,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换一个依旧姓杨的、听话的皇后。” “杨皇后自己也明白这些,所以她不惜得罪满朝公卿,把齐守心推到廷尉的位子上,就是为了监察百官,攥住生杀予夺的权力。” “但不是当了将军就能带兵,底下人不认你,跟你没有利益关系,阳奉阴违就是常有的事,大事他们不敢糊弄,可小事就是处处掣肘,你的权力只在名头,你的命令就是废话,你的文书就是废纸。 除非你事事亲力亲为,但那还叫将军吗?还叫长官吗?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军易得,千军的军心却不易得,一将难求,难就难在难与千军一体。 齐守心虽然出任廷尉,但跟杨皇后一样,都是有名无实,孤立无援,何况杨皇后自己对齐守心也存着用完即弃、将来平息众怒的心思。” “所以我预料,杨皇后会输。” 谢绥有些焦急道:“杨皇后如此凉薄,你选择她,岂不是跟齐守心一样被用完即弃?” “你以为齐守心想不到自己会被用完即弃吗?”程曜灵淡然道:“我们都没有选择。” “对杨皇后而言,没有比我们更好的刀,她要折断我们,自己也得流血破皮,可是对杨遥臣和其他勋贵而言,包括你爹,他们的刀太多,甚至轮不x到我们。” “我要是投靠你爹或者杨遥臣,是更安稳,可是也会更庸碌,他们得到的权力足够稳固,前人给他们铺下了无数的路,他们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我不会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但杨皇后不同,她的位子总在飘摇,她的权力没有稳固的一天,是个朝臣就能参她后宫干政,没有人会认可她的政绩,她做什么都要借皇帝的名义。 所以她总要掀起波澜,在风浪里确认自己的冠冕。” “因此她缺刀,而且只要在位,就会一直缺刀,还会因为自己无法出面,而有把刀捧上高位的魄力。” “自古登高必跌重。”谢绥从小被当继承人,虽然无心政事,但也耳濡目染,学的是居中持重、不动如山,所以本能般劝解程曜灵: “你何必冒这种奇险,搏一个大抵惨烈的结局。” “你自己也说了,杨皇后给的高位有名无实,处处掣肘,这不是什么好事。” 程曜灵压根儿不会被他说服,登时驳道:“可至少有名,至少杨皇后会给出这样的机会。” “大央所有女子都被压得喘不过气,都没法名正言顺地掌握权力,天下女子同此境遇,杨皇后即便贵为皇后,亦不例外,所以真正能为她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也只有女子。 她若不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启用齐守心。” “你不必再劝了,我知道杨皇后不是好的选择,但如今她是唯一的选择。” “谢千龄,你不喜欢朝堂,那就去做你的乐人,你已经坚定至今,不要为我改志。” 程曜灵顿了顿,迟疑些许,看向谢绥的眼睛真心道:“我喜欢看到你逍遥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子。”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到何处,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将来看到你的时候,能想起从前那个自己。” “我已经回不去家乡了,或许将来也要死在京城,你回去吧,就像你从前总说的那样。 趁晴光好的时候,乘一叶小舟,沿胭脂河顺流而下,躺在舟中,青荷覆面,游鱼相伴,去你的江南,回你的家乡,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老去死去。” 谢绥深深凝望着满面诚挚的程曜灵,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他说: “我不入朝堂了,但也不会回江南,我就在紫藤院,你想听蓬蒿曲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做你的家乡。” “谢千龄。”程曜灵眼角洇出湿意,却硬下心肠:“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谢绥轻轻笑起来,桃花眼弯成月牙: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等我们的事都做完了,再一起下江南,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一起老去死去吧。” “我不去江南。” 谢绥流露出从前那种狐狸般的狡黠和轻盈,没心没肺道:“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可由不得你。” 程曜灵怔怔看着他透亮一如当年的眼睛,倏地想起跟靖国公府退婚那天。 世事多吊诡,谢绥明明有着最束缚她的身份,如今却最让她觉得自由。 而她终究没有如那天所想般逃离京城,她甚至自己跳进了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谢绥离开后,年关之前,程曜灵又等来了齐婴。 齐婴是来告别的,她要去朔州了。 她做廷尉两个月不到,从前身上的骄矜和剔透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戾气,眼里有挥之不去的阴沉和幽暗,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令程曜灵见之心惊。 “我是自请外放的,皇后娘娘也点头了。” “你……怎么想去朔州?” 齐婴道:“朔州好,外族人多,我去那里教化异族,比留在这里当刽子手强。” “那你的前程怎么办?”程曜灵问她。 第84章 “前程?”齐婴嗤笑一声,尖锐道:“这样的世道里,哪有什么前程。” “我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时候,亢奋得夜不能寐,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改变些什么。” “我想匡扶天下,我想济时行道,我想纵横捭阖。” “后来发现有太多敌人挡在路上,而因为我已经拿着刀,所以我举起刀。” “我党同伐异,我指鹿为马,我以权谋私,我毁了别人,也几乎毁了自己。” “可是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多,我像是独自站在悬崖上,抽刃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敌人,道旁不是仇恨就是冷眼,我再挥出刀去,竟不知道飞起的血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我觉得怕了,我转身跳下悬崖,结果悬崖下还是悬崖,上面熙熙攘攘,也挤满了敌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我们都在挥刀,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是死人。” 程曜灵一把抱住齐婴剧烈颤抖的身躯,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脸颊,就像丛林里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困兽,试图传递给同伴一些温暖。 “曜灵。”齐婴连声音都变得僵冷:“我一开始惊醒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 “但是我后来明白,根本做不对,你知道吗,根本做不对,往哪里都不对。” “我甚至去问皇后,我以为她能带我走下悬崖,但竟然连她也是敌人,连赠刀给我的她也是敌人。” “所以我把刀砍向自己,求她放过我。” “我记得她像看废人一样看我,口中却是勉励的话,而我心领神会,我知道她是在说,废人总比死人强。” “所以我去朔州,我去施行教化,成为她贤德的佐证,活着的功德碑,为她引去更多本想救死扶伤的刽子手。” 天鹰卫之前呈报的那些关于齐婴的消息,随着这番话一一在程曜灵脑海中闪过。 齐婴最初任廷尉,的确是有名无实,无人信服,可她毕竟是颖悟绝伦的齐婴,读了近三十年圣贤书,能当文人魁首,一朝改学刑名,也做得酷吏中的翘楚。 正兴帝寿辰,群臣奏表上贺,一场表笺案,咬文嚼字,在杨皇后配合下,兴起大狱,牵涉甚众,抑此扬彼,借刀杀人,终诛杀十二人,抄了五人,夷三族的也有两人。 最后她亲自定下《庆贺谢恩表笺礼》,从此手下再没有敢阳奉阴违的。 连尚书令赵华那个杂毛老儒见了她,面上也有了五分敬畏,不敢再念叨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老耳背也要尽力装作恭听状,毕竟被判夷三族的那两个都是他学生。 就这齐婴还常拿孔子诛少正卯的事吓他,笑说儒家子弟要死在祖师爷的典上,才叫做死得其所。 后来她也不是没被别人使过绊子,不过朝中手腕,但凡是对她用过的,她也全能举一反三,数倍奉还。 这次到保华寺前,程曜灵听慕容贤说,齐婴自污贪墨,还以为她又要设局筹备大案,没想到她竟然是借此离朝。 齐婴抱着程曜灵的双臂死死勒紧: “我以前跟你说‘愿为女君门下走狗’,我以为此走狗非彼走狗,但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只要入局,就会明白那里只有走狗,每个人都是,你的脚下是,你的头上也是,都是,谁也逃不了。” 程曜灵还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把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纯澈无邪的才子,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她听得出齐婴的绝望,抚拍着她的后背,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齐婴也渐渐褪去惊惧,安定下来,自嘲道: “我还是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入朝之前,长宁公主告诉我,走这条路,就要做好举世皆敌的准备,可是我志得意满,竟只当耳旁风,如今想起来,才觉震耳欲聋。” “总要有这一遭的。”程曜灵缓声道:“我记得很多年前长宁公主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上吐下泻许久,但后来杀得多了,就能面不改色。” “或许你只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杀过人,近几个月又杀得太多,所以觉得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 齐婴推开程曜灵,看着她的眼睛:“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会觉得怕吗?” 程曜灵沉吟片刻,道:“我没想过,我只知道杀的是敌人,他不死,我就会死。” “那如果这世间全是你的敌人呢?你要怎么杀?怎么杀得尽?杀尽之后,又要怎么活?” 程曜灵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对齐婴坦诚道x: “我不知道,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境况,以前……以前我前面总有人挡着的。” 她小时候在九妘有阿云若为她遮风挡雨,而且九妘本身就是庇护之所,后来离开九妘,又有雪姑,雪姑将她交给忠节夫人,跟忠节夫人离心,又有慕容瑛和武阳长公主。 失忆了有云飞扬,再入京时,也受过飞雪盟盟主的荫蔽,直到遇见段檀,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候还会兴风作浪,但在被她杀死之前,勉强也算半个屋檐。 这样一个个算下来,程曜灵也不由得自嘲一笑: “现在我前面没有人了,等我入朝走一遭,或许就能明白你方才话中真意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齐婴半垂着眼睛: “我已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不想以死证道,就只能去国离朝、流亡于外了。” 程曜灵挽住她的胳膊:“活着就好,活到最后,也是大胜。” 齐婴听到这句话,终于笑了,面上泛起往日的神采:“我想起个典故。” 程曜灵哼了一声,故意呛她:“你总有典故。” 她捂住耳朵使劲摇头,装无赖:“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齐婴拽程曜灵胳膊,非要她听,跟她闹起来:“谁让你总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你才是瞎猫!” 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后,程曜灵有意放水,被齐婴逮住,遗憾地盘坐起身,立起手掌行了个佛门礼,怪腔怪调地冲齐婴弯腰低头: “大师,请念吧。” “你才是爱念经的秃驴!”齐婴毫不客气拍掉她的手,却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立马捂住了嘴。 程曜灵大笑。 齐婴看她笑得前仰后合,自己也弯起眼睛,却放下手,绷着脸叹了口气: “你就整我吧,我这一去朔州,咱们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以后山长水远,或许……” 她本来是作态诓程曜灵,可说着说着,竟真的伤怀起来:“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 程曜灵收敛了神色,钻进齐婴怀里抱住她,认真道:“不会的,咱们肯定都能活到最后,千年王八万年龟,就奔着它们活呗。” 齐婴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要给你讲的这个典故,就是神龟的故事。” 程曜灵顿时五官都皱成一团,一脸“我上套了”的悔恨。 齐婴神色骄矜如从前,语气悠悠,给程曜灵讲了庄子钓于濮水的典故。 这故事很短,大致是说,庄子在河边钓鱼时,楚王派使者请他做官,许诺将国家政务托付给他。 庄子反问使者,说楚国有一只三千年而死的神龟,被珍藏在了宗庙的堂上,问使者,那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骸骨以示尊贵,还是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自由爬行? 使者回答,宁愿活在烂泥里。 于是庄子立刻请他们回去,说他也选择在烂泥里拖着尾巴自在生活。 齐婴目光闪亮:“‘吾将曳尾于涂中’,曜灵,我要去做神龟了。” 程曜灵神色有些古怪地挠了挠头,小声嘟囔:“怎么你也要做乌龟……” “什么?” 程曜灵登时摇头否认:“没什么。” 她是想起慕容瑛总拿她母亲比乌龟的那些话来了,但北地四姝是平辈相交,那些话慕容瑛开开玩笑便罢了,她作为女儿可不能说,说了也一定会被齐婴骂的。 齐婴没深究,跟她依依惜别许久,又在寺中住了一夜才离开。 之后不久便是年节,程曜灵在入朝之前,不想委屈自己应付那些人情往来,于是将忠节夫人接到了保华寺,跟身边还在轮替当值的天鹰卫一起过了个年。 菜色是素简的,烟花鞭炮也是不能燃放的,但人多就少不了热闹,众人聚在一起喝酒说笑话,兴致上来了还能表演些武人的杂技绝活儿,连忠节夫人也喝得半醉,看着神志不清到在堂前不断翻跟斗的女儿一直笑。 次日程曜灵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来轮替的天鹰卫看着烂醉如泥没几个能站直的同僚,也是无言以对,面面相觑后计上心头,没存什么好心思,默契地跟扛沙包一样把他们都扔出寺庙,让冬日冰寒彻骨的山风吹醒他们的昏昏醉意。 因此产生的私人恩怨冤冤相报暂且不提,这天程曜灵酒醒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我听他们说,你昨晚醉得厉害,翻跟斗翻到半夜了。” 杨弈眉眼含笑,坐在床边端了碗醒酒汤给她。 程曜灵只觉惊悚,本能般挡开了杨弈的手,差点连碗都给掀翻:“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杨弈察觉程曜灵的警惕,起身将撒了小半的汤碗搁到桌上:“他们都去闹了,我看没人照料你,就借地方给你熬了碗醒酒汤。” 年节中人心惫懒是常情,程曜灵不是苛刻的性子,也说过让他们自己松泛些,杨弈又是常客,她从前说过不必拦,所以没被阻挡她也想得通,而且她想问杨弈的本来也不是这个: “不是,杨遥臣,这大过年的,你不回雍丘搞人情往来,跑庙里找我干什么?” 杨弈站在桌前,长睫垂落,勉强扯起唇角:“我哪有什么人情往来,血亲早就死绝了。” 其实程曜灵说的是结党营私那种“人情”,但杨弈这话一出,简直把她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毕竟过年,说不出什么没心肝的话。 “你……你煮的醒酒汤能喝吗?”程曜灵问了句。 杨弈抬起眼睛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厨艺可长进多了。” “真的假的?”程曜灵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君子远厨房什么的吗,我看你以前尝一口自己做的饭菜就像服毒一样。” “那你还吃。” 程曜灵穿着寝衣坐起来穿鞋,懒洋洋回杨弈的话: “我又不挑食,能吃饱就行,再说那时候还有追兵呢,总不能咱俩都被饿得面黄肌瘦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吧。” 再抬头时,她见到杨弈眼里凝结的泪光:“不是……你也要在我这里哭……” 程曜灵无奈拍额,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一条干净手帕,她就没用手帕的习惯,以前都是段檀给她塞手帕的。 于是从洗漱的木架上扯下擦脸的巾帕递给杨弈:“别哭别哭,大过年的,多笑笑。” 她留了个心眼,没说会走运什么的,毕竟明年杨弈走运她就该哭了。 杨弈接过巾帕沾了沾眼睛,眼圈还是有些泛红,声音有点闷地问:“还有谁在你这儿哭过?” “呃……我忘了。”程曜灵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温度适中,正好润润喉咙。 其实她没忘,她只是不想在杨弈面前提谢绥,她心底对杨弈还是警觉的。 “是谢千龄吧。”杨弈手中紧紧攥着巾帕,面上故作轻快:“我上回过来看见他了。” “这醒酒汤还不错。”程曜灵转移话题。 杨弈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但也没说什么,他不管不顾撂下山下那一大摊子事过来找程曜灵,不是为了跟她置气的。 段檀已经死了,谢绥常年是拿药吊着命,这会儿也跟着靖国公回江南了,而且程曜灵早就跟谢绥退婚,可见是个不中用的,他等得起,没必要跟个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计较。 杨弈问程曜灵:“昨晚年夜饭吃得如何?” “挺好的,但就是有点素,毕竟是寺庙嘛。” 杨弈将巾帕在水盆里浸湿,又拧干递给程曜灵,让她擦脸:“那今天我做菜?你母亲出家修道,能沾荤腥吗?” 程曜灵囫囵抹了把脸:“能,但她一直不喜荤腥。” 她看向杨弈犹豫道:“你厨艺真有大长进啊?别骗我,你毒我没事,我都百毒不侵了,毒我母亲可不行。” 杨弈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我做完你挨个尝尝,要是难吃就倒掉,我传急信让信平侯府送菜过来,这总行了吧。” 程曜灵匪夷所思:“你浪费那么多人力,大过年的传急信就干这个?” “不行吗?”杨弈眉梢轻挑。 这就叫权力,为所欲为,程曜灵心中咋舌,点头道:“行。”—— 作者有话说:孔子诛少正卯:孔子任鲁国大司寇摄相期间,以少正卯兼具“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罪为由,掌权七日后将其诛杀。 本章可以理解为没具体证据的纯诛心,扣帽子的莫须有之罪。 第85章 杨弈的厨艺的确大有长进,得到了程曜灵和几个来试菜天鹰卫的一致认可,午饭时程曜灵端去几个菜给忠节夫人尝了尝,忠节夫人也说不错,于是晚饭就顺理成章地被杨弈包圆。 杨弈是真没拿保华寺当寺庙,一下午,活鱼活虾不知让人送上来几箩筐,连鸡都是送上山现杀的。 得亏程曜灵这边精舍离僧舍较远,又是寺中贵客固定的歇脚处,没有僧人过来管,否则杨弈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他打下手的那群人,一定会被撵出去。 傍晚时,程曜灵、忠节夫人和杨弈坐在一张桌上共进晚膳。 杨弈对忠节夫人行礼落座后,忠节夫人定定审视他许久,程曜灵差点要以为二人有什么过节了,才听到忠节夫人不紧不慢道: “寒冬腊月的,侯爷衣着如此单薄,当心受凉。” 她这一说,程曜灵也发现了,惊奇道:“杨遥臣,这大冷天的,你竟然穿得比我还薄,身体吃得消吗?” 杨弈在桌下攥了一把程曜灵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比程曜灵的体温还热些,冷不丁还烫了程曜灵一下。 他微笑道:“方才活动多了,室内又有炭火,难免体热。” 程曜灵神色有些尴尬僵硬,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桌下的手,开始默默夹菜扒饭。 杨弈倒是一如既往地长袖善舞,自己都没动几筷子,却能一边滴水不漏地捧着忠节夫人这个长辈,一边还分神给程曜灵夹菜,程曜灵看了都佩服。 整顿饭和谐中带着难以言说的诡异,饭后程曜灵提灯送忠节夫人回去休息,离开时,被忠节夫人提醒了一句关于杨弈的事,走在回房的路上有点愣神,连杨弈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都没察觉。 “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的。”杨弈语气轻快,两只手都捂在了程曜灵提着灯的那只僵冷的冰手上。 程曜灵停下本就缓慢的脚步,目光从前路的茫茫夜雪转移到身侧,看着立于月色与雪色之间,更显得清隽如竹的杨弈,神色复杂。 “怎么这么看着我?”杨弈有些怔了。 “你的手好热,但你穿得并不厚实。” 不等杨弈解释,程曜灵就直接问出口了:“你服过五石散,是不是?” 体热,喜寒食,着旧衣,这都是忠节夫人刚才告诉过她的,服食五石散之人常有的特质。 杨弈松开手,神色如常,语气也如常:“年节诸事烦扰,是服过两回提神。” “你不要命了?!”程曜灵紧皱起眉头,拔高了声量强调:“那是毒!” “我知道。”杨弈笑了笑,对程曜灵紧张自己这件事甚觉快慰:“我有分寸,偶尔服几回不要紧的。” “偶尔?” 杨弈神情诚恳:“真的是偶尔,上回服都是三年多前了。” 他指尖颤了颤,不敢再碰程曜灵,一只手拉住灯杆空处,引程曜灵往寺中高塔而去。 “那时候事多压身,又骤然听闻你的死讯,日子实在艰难,精力不济,所以接连服食了大半个月,后来缓过神,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再碰了。” 这其实已经是他润色过的,事实上那段时间只要见过他的人,心底都会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怖。 一个短时间内苍白消瘦到让人担心他的骨节会陡然折断的人,一个上一刻还好好议着事、下一刻就弓着腰剧烈呕吐起来的人,一个会猝不及防晕厥又突如其来转醒的人,竟然可以极度清醒极度周全地料事理政,竟然没有耽搁任何事务的进行甚至还加快了。 他身上兼具濒死的疯狂和计深远的明智,还有不拿自己当人、也不拿别人当人的残酷,他开始对所有人笑,但没人敢因此松一口气。 他能从那段日子里活下来并恢复如常,完全是一个奇迹。 “这回……这回是想赶着来见你,情急之下才出了如此昏招,以后都不会了。” 杨弈如今在朝中正如日中天,又素来广结善缘,此番在年节这样的紧要关头消失,不知要提早做下多少准备,添多少繁琐,费多少智虑才能不让旁人挑出刺来还觉得熨帖。 但他也甘之如饴。 程曜灵跟着他走,一股燥气猛然窜上心头,抿唇道:“你爱糟践你自己,不肯养身惜命,在这儿跟我下承诺有什么用。” 杨弈走在前面叹了声:“自古谋大事还能惜身的,毕竟是极少数,我也是凡夫俗子,怎能例外?” 这样寂静吞没天地的幽幽雪夜里,杨弈回头看了一眼程曜灵,忽地神色一转,眉目舒缓,欣然笑道: “我不是对谁都下承诺的,我只跟会因为我不肯养身惜命就生气的人下承诺。” 程曜灵面色僵硬,扯了扯嘴角,松开提着灯的手,将灯都交到杨弈手里,跟他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二人攀上佛塔最顶层,程曜灵觉得还不够高,飞身蹿到了塔檐上坐下。 明月临身,风雪扑面,程曜灵望着远方夜色展开怀抱,晃着腿感受这种冷冽的自由和辽阔。 杨弈站在栏杆前神色忧虑,抬头看着程曜灵道:“这会儿我倒后悔自己没穿大氅了,至少还能递给你挡挡风。” 程曜灵并没看他:“你带我到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吧。” “当然不是。”杨弈笑起来,抬手发了个响箭出去。 响箭带着啸声刺向天际,炸开一团明亮的青黄色烟雾,如烟花一般。 而烟花落时,更多的烟花冲向空中,炸开色彩各异的形状,密密麻麻、应接不暇地铺满了夜幕。 程曜灵和杨弈的脸都被这场烟花照亮。 程曜灵眼里是闪烁的漫天烟火,杨弈眼里是坐在明月中的程曜灵,他虔诚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愿长似今宵。” …… 年后,程曜灵和忠节夫人都回到京城,良王府此时已经改为公主府,府内大小仆役都换了人,布置也焕然一新,二人深居简出,无意张扬。 但程曜灵如今的身份本就处在漩涡中心,她不去找事,也自有事来找她。 二月初,程鸢到访,程曜灵不肯见,让管家送客,程鸢却不肯走,跪在了侧厅中。 管家跟程曜灵禀报了此事,程曜灵只说知道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程曜灵在侧厅露面,见到程鸢。 程鸢期期艾艾地叫姐姐,程曜灵没应,拎着她起身,将人拽到演武场。 兵器架前,程曜灵问程鸢:“你最擅长什么兵器?” 程鸢指了指架上的长枪。 程曜灵取下长枪扔给她,自己也拿了把一模一样的。 “曜灵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程曜灵走上演武台站定:“报我以前被你陷害的仇。” 程鸢咬了咬下唇:“曜灵姐姐……” “不打就滚。” 程鸢于是上了台。 两个人打起来都没有留手,是生死之争,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但程鸢的武艺本就不及程曜灵,程曜灵此番也下得是杀招,所以不到半炷香,程鸢就被程曜灵一脚踢在头上踹倒在地。 枪尖要刺进程鸢心口的时候,程曜灵顿了片刻,还是往下挪了挪,刺进了肋下并不致命的地方。 程鸢头晕目眩,耳畔嗡鸣,疼得喊都喊不出来,面色痛苦而隐忍,缓了许久才拄着长枪撑起身子,对程曜灵躬身行礼,伤口顿时涌出更多血来: “多谢、多谢公主不杀之恩。” 她这会儿明白了程曜灵的态度,不再心存侥幸和幻想,不叫姐姐了。 程曜灵看着她戴着玄色手套的左手,问了句: “左手怎么了?” “没、没怎么……”程鸢鼻子一酸,忽然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她今天从家中离开,见过皇后,见过许多人,程曜灵是第一个问她这句话的人。 “你又哭。”程曜灵也是无奈:“行了,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下,多撒点止疼散。” 她还以为程鸢是疼的。 御医给程鸢包扎过后,程曜灵靠在门上咬了口苹果,问她:“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母亲的?” 程鸢道:“是奉皇后之命,来请公主入宫一叙的。” “皇后找你来请我?”程曜灵挑起眉毛,甚觉荒诞:“她疯了?她装不知道你我之间的过节吗?” 程鸢神色难堪,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 程曜灵打量程鸢一会儿,恍然大悟:“她送你来给我出气的?!” 杨皇后肯定不会说得如此直白,但目的也就是这个了。 程鸢的脸色更加惨白,她还是想维持尊严的,所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一种默认。 “我气出完了,你回去吧。” 程曜灵拉开门扉,寒风灌进x来,程鸢打了个哆嗦,却坚持道: “还请公主与我一同入宫,向皇后娘娘复命。” “你跟皇后说,让她自己来找我。” 程曜灵两口啃完苹果,将果核扔进碳炉里,炉中滋滋作响,激起一阵果香。 “皇后娘娘贵为中宫,难出宫禁……” “我不管这些。”程曜灵打断了程鸢的话,盯着她的眼睛道:“让皇后自己来。” 她是要入朝,她也的确选好了要投向杨皇后,但她不会伏低做小,不会任人摆布,她就是计较从前那些恩怨,她就是要杨皇后给她一个交代。 她有这个底气,她也值得这样的价码。 程鸢眼中又涌出两行泪。 程曜灵拍额:“这次真不是为难你,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把你扯进来,抱歉了。” 程鸢瘪着嘴就坐在那里哭,哭得停不下来,程曜灵深叹一声,坚持没妥协。 只是叫丫鬟端来几叠手帕,坐在旁边给程鸢擦眼泪。 程曜灵就站在火炉旁,一边用火钳玩炭火一边看程鸢哭。 直到程鸢让丫鬟出去,自己擦了会儿眼泪后,红着眼眶看向程曜灵,兀然道: “我自断左手小指,跟母亲断绝关系了。” 第86章 程曜灵面上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她走到程鸢身边,低头看着她那只裹着玄色手套的左手。 “今日晨起。” 程曜灵在她身边坐下,迟疑地用小指轻轻碰了碰手套边缘。 手套在她的触碰下向内凹陷,显出小指处的空空荡荡。 “还疼吗?” 程鸢努力吸了吸鼻子,本来想说不疼的,但出口却变成了:“疼。” 程曜灵叹了一声,小心摘下程鸢左手的手套,捧着她缠满绷带的手看了一会儿,尤其仔细地检查了小指伤处。 “包扎得很好,也没出血,你要是还觉得疼得厉害,我找御医给你拆开再看看?” “不用。”程鸢仰起头往上看,不想再让眼泪掉下来。 “别讳疾忌医。”程曜灵自己就是最讳疾忌医的,这会儿也好意思说人家。 她硬让人把御医叫回来,给程鸢重新看了看。 御医说是处理得没什么问题,若是还觉得剧烈疼痛,或许是身体并未适应左手小指的残缺,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送走御医,程曜灵在门口转身看向程鸢,摸摸鼻子,道了句:“确实没什么用。”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断指绝亲吗?” 程曜灵走到她身旁,在榻上坐下:“你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也没有揭人伤疤的爱好。” 程鸢眉头动了动,唇线紧抿,想拼命忍住心中横冲直撞的巨大激荡,却还是抽泣出声。 她近乎破罐破摔地钻进程曜灵怀里,紧紧抱住程曜灵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程曜灵只觉得自己有叹不完的气:“你小心肋下的伤口裂开,我刺的时候没留手,伤口挺深的。” 何止是深,差点就刺穿了。 程鸢却不管,死死抱着程曜灵不撒手。 程曜灵耳畔回荡着她大哭的声音,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她哭完。 不知过了多久,程鸢终于哭累了,她直起身子,程曜灵腰间的衣料上洇开了一片血渍。 伤口果然裂开了。 “弄脏了公主的衣裳,臣女罪该万死……”程鸢勉强平静了下来,起身要给程曜灵跪下请罪。 程曜灵看着她肋下还在涌血的伤处,强行给人制止了按在榻上:“你今天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还没跪够吗?” 她冷声威胁程鸢:“想死就继续乱动。” “我不想死。”程鸢小声道:“姐姐,我不想死。” 带着试探和怯意的声音里无限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幼兽。 程曜灵看着她遍布泪痕的可怜模样,想起从前她害自己的那些事,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你个畜生玩意儿!自己不想死,却老想着害别人死,手段还那么下作!” 骂完走到桌边,将绷带和伤药扔给程鸢:“自己重新包扎去。” 程鸢抽噎着包扎伤口,疼得面容扭曲,不住抽气,额上大汗淋漓。 程曜灵在一旁冷眼看着,说风凉话:“这就叫报应。” 程鸢不敢看她,嗫嚅道:“我、我当时不知道云无忧就是你,我以为她借你的名头招摇撞骗攀龙附凤,你死之后,因为跟小良王冥婚在内的许多事,我是恨你。 可我要知道云无忧就是你,我不会……也不敢那么对你的……” “你这话说的我又想刺你个洞了。”程曜灵翻了个白眼: “就算云无忧不是我,就算有人借着我的名头招摇撞骗攀龙附凤,仅仅这个,那也罪不至死。” “何况你还找男子要侮辱人……” 程曜灵眼神阴晦,面沉如水,没把话说完,转而道: “程若鱼,你就庆幸云无忧是我吧,没让你得逞,否则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知道了你如此侮辱旁的女子,我那枪一定刺穿你心口。” “我、我没有害过别的女子……” “那难道我还要夸你吗!” 程曜灵极其不爽地舔了舔后槽牙,两步上前,夺过程鸢手上的绷带,狠狠抽紧,打了个极其结实的结。 程鸢疼得面色煞白,额上冷汗大滴大滴坠落,却不敢叫疼。 她缓了许久,才虚弱开口: “从前是我昏了头,为了讨好母亲和族里,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所不用其极,丧尽天良。” 她惨然一笑,往昔的骄傲全部跌落尘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的确是我的报应。” 命运何其讽刺,从前她为了家族伤害程曜灵,如今她与家族决裂,肯关心她、为她包扎伤口的却只有程曜灵。 程曜灵看着她,抿了抿唇道: “当年冥婚的事,你该恨的是提出让你捧牌位的段司年,还有竟然同意了让你捧牌位的那个窝囊废爹,而不是已经变成牌位的我。”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程鸢抹了把泪,泪眼朦胧地看向程曜灵: “姐姐,你、你可以不恨我吗?你还愿意做我的姐姐吗?” “我本来也不恨你,你太弱了,还够不上我的恨。”程曜灵道: “但有你这么个妹妹太丢人了,我不太想认。” “你也不要想着走我这边的路子,被我承认之后去讨好我母亲,她现在挺厌恶你跟你母亲的,你别上赶着讨嫌。” “多行不义必自毙,是我活该。” 程鸢用力抹了把泪:“我小时候总以为你不喜欢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跟你有嫌隙……” “不是你以为。”程曜灵坦诚道:“小时候我就是不喜欢你。” 程鸢惶然:“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程曜灵顿了顿,直言道:“是因为我心窄,见不得我母亲对你和对我一样好。” 程鸢怔了怔:“伯母宅心仁厚,你没回侯府的时候,她是拿我当亲女儿疼爱的,你回来以后,她对我们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不公平。” “可我才是她的亲女儿。”程曜灵道:“她的一视同仁,她对我们的公平,对我来说,就是不公平。” 程鸢道:“抚侄如子,视若己出,这正是伯母的贤德。” 程曜灵道:“我不想要她贤德,我想要她像你母亲爱你弟弟那样爱我。” 程鸢默了会儿,低声道:“怎么可能呢?世上哪有会那样对待女儿的母亲。” 她悲哀地笑笑:“姐姐,不瞒你说,其实你刚回来的时候,我心里很是不安,我怕伯母有了自己的女儿,就不会再对我好了,我甚至还想跟你争她。” “可是她没有,她还是对我那么好,跟对你一样好,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能承袭爵位的、将来要嫁出去的、总归是外人的、没用的女儿。 我还比你多养在她膝下七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和你有一争之力。” “你如果是她的儿子,‘争’这个字,我连想都不会想,因为女儿本来就比不上儿子,高唐侯府都理应是你的,我们一家都要给你让路。” 程曜灵斜她一眼:“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窝囊,一个没存在过的男人就让你这样自甘卑贱,从前害我时的气魄呢?” 程鸢低眉敛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曜灵看着她道:“戕害同类的时候肆无忌惮,面对真正的敌人,反而敬若神明退避三舍不战而溃。” “程若鱼,我真挺看不起你的。”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程鸢轻声驳道: “我弟弟是男子,所以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是高唐侯,根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如x今朝上信平侯几乎一手遮天,他想攀附讨好信平侯,我母亲就用我的婚事给他纳投名状,要将我嫁给信平侯的亲信霍冲,全然不在乎我的身家性命都仰赖皇后,逼得我只能断指绝亲,与他们割席。” “我努力至今,我做得再好,比旁的女子都厉害,也不过是弟弟的踏脚石、弟弟的投名状。” 程鸢抬起眼看向程曜灵,泪湿长睫,哀戚诘问:“难道我和母亲不是同类吗?可她对我何曾手软过。” 程曜灵沉吟片刻,盯着程鸢的眼睛坚定道:“你母亲不是你的同类。” “她是已经被驯化好了的你弟弟的奴隶,从身到心都完全臣服于这个世道,甘做天下男子的打手,要将你也驯化成奴隶。” “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程鸢的眼泪又落下来。 程曜灵望着她:“你知道的,她不是。” 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的同类,否则也不会有断指绝亲。 程鸢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仰起头,深深闭目。 再睁眼时,她目光凄亮,凝视着程曜灵: “姐姐,那你是我的同类吗?” 程曜灵看了看程鸢肋下和手上的伤,一声叹息,将程鸢拉进怀里,感受着她泪水淌过自己颈窝的温热,轻轻道: “你知道的,我是。” 否则你也不会叫我姐姐。 “对不起……”程鸢被这句话击溃了所有防线,双手紧紧攥住程曜灵的外衣,喉中发出破碎的泣音: “姐姐对不起、你不要讨厌我,不要看不起我,我以前、我以前太糊涂了,我太蠢了也太坏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程曜灵摸摸她的头发,想起她小时候笑起来天真无邪的样子,眼里也泛起水光,喉中哽咽了一下,像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鸢抽噎着咬紧牙关,拼命把眼泪逼回去:“我、我以后不哭了,你不要嫌我弱……我再也不哭了……” 程曜灵被她逗得破涕为笑:“谁跟你说哭就是弱,不哭就是不弱了。” “我哭得也不少,我弱吗?” 程鸢立刻从程曜灵颈窝抬起头,看着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程曜灵捧着程鸢的脸,抹去她面上泪水,缓声道:“人的强大是有限的,但这里。” 她点了点程鸢的心口:“这里的强大是无尽的。” “我说你弱,不是因为你爱哭,也不是在说你的武艺。” “上次保华寺围杀,我见到的你,展露出的武艺并不弱,足够成为一个强将。” “而真情流露也不是弱,我说你弱,是指你的心性,你依恋完母亲又给自己找姐姐,总把心念拴在别人身上,做不成能单独捕猎的猛兽。” “我为什么要做单独捕猎的猛兽?”程鸢有点委屈地顶了程曜灵一句。 程曜灵神情微滞,想了半天,叹气道:“算了,你几乎比我小了五岁,我也不该太苛求你。” 她在程鸢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正屁颠屁颠追着慕容瑛和武阳长公主跑呢。 “姐姐,保华寺围杀那次,你还留意着我啊?”程鸢目光微亮。 程曜灵嗯了一声:“你武艺的确不错,看得出是下了苦功夫的。” 被程曜灵肯定,程鸢微微翘起唇角,眉眼染上一点得意之色,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忐忑不安起来,小心翼翼道: “姐姐,我、我以前是喜欢过小良王,但早就已经不喜欢了……” 程曜灵看着她笑了笑:“跟我讲这个干什么,你喜欢谁是你的事,不用跟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小良王吗?” “其实他常年在边关,我在京城,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几次,但每次我见到他,他都是前呼后拥、高高在上。 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脸色,所有人都要顾忌他的存在,他一个字就能决人生死,临阳程氏一脉都需他扶持,强大坚固如山岳,又锋锐凛冽如利刃。 所以我喜欢他,我幻想着只要喜欢了他,能站在他的身边,就也可以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坚不可摧。”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他了吗?” “是保华寺围杀。” “姐姐,那天不止是你留意着我,我也留意着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程鸢满目景仰,又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掌握征伐、主宰战局、信手破敌的女子。” 程曜灵面有憾色,轻叹:“真可惜,你没有见过武阳长公主。” “不可惜。”程鸢道:“姐姐,我见到你就够了。” “那时候我看着你撕开战线,杀掉良王,再杀掉小良王,明明我喜欢的人死了,可是我一点伤心也没有。 我只觉得那一刻就像是……就像是一尊神像在我心里倒塌摔落,金身粉碎,化为尘泥。” “然后神坛上金光闪烁,又坐上一尊金像,我透过云雾,努力去看,拼命去看,终于看清了那金像是你的脸。” 程曜灵眨了眨眼:“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什么金像是我的脸,你要给我上香啊?” “不是上香。”程鸢认真道:“我以前没有见过姐姐这样的人,见过之后,我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 程曜灵纳闷了:“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我,怎么直到上次保华寺才想起要做我这样的人。” “我从没见过你在战场上的样子。” “也是。”程曜灵点点头:“行了,你的金像现在有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程曜灵瞥程鸢一眼:“你忘了你为什么来找我的了?” ……真忘了,程鸢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有些尴尬—— 作者有话说:其实10也很爱哭……好想日更5000,好想日更5000,想也没用,没用也想…… 第87章 程鸢进宫将程曜灵的要求带给了杨皇后,杨皇后微微颔首,以示知晓,而后再无下文。 程鸢只要开口提出宫见程曜灵的事,都会被杨皇后或瑶光岔开,几次之后,她也明白了杨皇后的态度,不再自讨没趣。 杨皇后将此事搁置,按兵不动,就像是在与程曜灵隔空对峙。 她不动,程曜灵也不动,二人似乎较起劲来,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及至上元佳节,黄昏时分,程曜灵受邀入宫,于琅玕楼赴宫宴。 她本以为是杨皇后借此低头,心中有种隐秘的、获胜般的得意,着一袭青衣,施施然在席间落座,等着看杨皇后在这场宴上会花怎样的心思来招揽她。 开宴前,她身侧位置坐下了一个她极不待见之人。 “许久不见,昭平公主风采依旧。” 程曜灵瞥了长宁公主一眼,没搭理。 她没有忘记当年和慕容瑛为武阳长公主求死后哀荣时,长宁公主做了叛徒,把北戎单于对长公主的请婚书交给天授帝换封赏的事。 长宁公主却不介意程曜灵的态度,依旧温和道:“我和守心姐姐来往的书信里,常提起公主。” 程曜灵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后,直直坐在原处看也不看长宁公主,冷声道: “我跟齐守心是朋友,齐守心跟你是朋友,但我们不是朋友。” 长宁公主叹了口气:“看来公主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程曜灵只当听不见,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但不着急喝,转着酒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上面的花纹来。 长宁公主见此也不再试图搭话。 直到正兴帝乘轿而来,在贴身太监的侍奉下于琅玕楼顶层的主位落座,而他身侧皇后的位置还空着,侍者就示意众人开宴。 程曜灵看着正兴帝身侧的空位皱起眉头,好在这时有人道出了她的疑惑。 “怎么不见皇后娘娘?”席尾有个声音问。 正兴帝身后走出一个宫女,妥帖应答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难以赴宴,嘱咐我等照料陛下。” 程曜灵认得那是回舟,岑太后崩逝后,她就成了杨皇后的人,被调到了凝云殿,也可以说,她本来就是杨皇后的人,在岑太后死后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回舟的话说完,正兴帝重重点了点头,一脸担忧的样子。 程曜灵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前天我还在御花园看见皇后娘娘了呢,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啊。”长宁公主身后的宫女对同伴疑惑道。 另一名宫女也小声附和她:“我也看见了,怎么突然就生病了,好奇怪,而且照料陛下的事……不一直都是瑶光姐姐做吗?怎么换成回舟姐姐了。” “许是皇后娘娘这次病得重x,瑶光姐姐要照料她?” “也有道理,但皇后娘娘一日之间就病重至此,不会是什么大病吧……” 这番窃窃私语听得程曜灵心烦,酒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手腕被人抓住。 她抬头看去,是杨弈。 杨弈俯身看着她已经有些泛红的面颊,眉心轻蹙,无奈道:“不可贪杯。” 程曜灵双眼微微眯着,目光里有种酒劲儿上来的迷蒙,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杨遥臣,你会想念从前吗?” 杨弈一怔,松开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没有回答,而是抢过了程曜灵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程曜灵定定望着他修长白皙的脖颈,滚动的喉结,还有被酒液浸润的双唇,继续道: “我会。” “这次回京之后,我总是梦到以前在北宫的时光,梦到许多年前的你,梦到许多年前的我,梦到许多年前的我们,还有师傅,还有秋儿,还有……” 她太久没有说过那个名字了,以至于打了磕绊:“……还有之华。” “不可直呼皇后名讳。”杨弈摸了摸程曜灵发烫的脸,将酒杯放在桌上,蹲下身平视她:“你醉了。” “我想回学宫。”程曜灵对杨弈道。 杨弈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认真道:“曜灵,你真的醉了。” “我想回学宫。”程曜灵展现出了一个醉酒之人的执拗。 杨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我带你回学宫。” 他没有再扫兴,也没有拒绝程曜灵,就像少年时那样。 这样贵胄云集的宴上,皇帝还未离席,杨弈却拉起程曜灵说走就走,只用给旁边人递去一个眼神,后面所有事就全都有人处理妥帖。 真是一手遮天啊,程曜灵在心中清醒地喟叹。 走出琅玕楼,骤然被寒风一吹,程曜灵不太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杨弈把刚才侍从递给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给人裹得严严实实。 “我的裘衣在楼上,刚忘拿了,让人去取下来就好,不用让衣服给我。” 程曜灵不喜欢前呼后拥被人跟着,所以常是独来独往,身边一个随从也不带。 “好。”杨弈答应得很快,但手下却没动弹,还是牢牢把大氅按在程曜灵身上。 等侍从取了程曜灵的裘衣下来,杨弈展开大氅给程曜灵挡住风,等她穿好裘衣,才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你今天没用五石散吧。”程曜灵狐疑地看向杨弈。 杨弈把僵冷的手覆上她后颈,冻得程曜灵登时打了个冷颤。 “酒醒了吗?”杨弈悠然道。 程曜灵缩着脖子往旁边躲开他的手:“醒了。” 就没醉过。 “醒了就好。”杨弈拉着她走在宫道上,径直往北宫方向去,如入无人之境。 上元节,宫中到处都是灯火煌煌,照得傍晚亮如白昼。 行至某处灯下,杨弈停步,对程曜灵道: “这里是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程曜灵四处看了看,没认出来。 杨弈继续道:“方才你问我会不会想念从前,我现在回答你。” “不会。” “我一点也不想念从前那个孱弱无知的自己。” 昏暖灯光里,程曜灵眼中也闪着金色的光亮,认真反驳杨弈: “可是你那时候很好,我很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我不喜欢。”杨弈神色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程曜灵垂下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人不可能永远不长大,都是会变的,连她也变了,学利用旧情达成目的,何况杨弈。 二人抵达北宫,程曜灵熟门熟路地走到合仪殿中慕容瑛从前的寝居后,倚在榻上一副酒劲儿又上来的样子。 杨弈让人搬来了暖炉,正想脱下大氅,却听见程曜灵含含糊糊道: “你不是北宫的学生,你不准睡在这里。” 杨弈动作一顿,又听见程曜灵胡言乱语:“北宫从未留宿过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师傅呢?” 外男留宿后宫,就算有皇帝许可,传出去也绝没有好名声。 杨弈沉吟片刻,摸摸程曜灵红烫的脸,脱下大氅,叫人端一碗醒酒汤进来,给她喂了汤,看她安稳睡去后,抓着她的手,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 “我们来日方长。”杨弈唇边溢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他拎起大氅离开合仪殿,叫了两个宫女进去守夜。 程曜灵成功留宿北宫,等了一个多时辰后,装作悠悠转醒耍酒疯,将两个宫女都轰到了侧殿去。 她躺倒在床上,目光无比清醒地看向窗外,等着月上中天的时刻。 但月亮未至中天时,窗外便传来了一阵细微而诡异的响动。 程曜灵闭上眼,身体绷紧,暗里攥牢了拳头。 可来人并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师傅……醒醒……”是阿诺的声音。 程曜灵松懈下来,睁开眼睛对阿诺笑了笑,坐起身来,把阿诺冰凉的手塞进温暖的被窝里,问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做贼做到你师傅这里了啊?” “师傅,我是问了人专程过来找你的。”阿诺神色凝重,并没跟程曜灵玩笑: “宫中这两天很不对,皇后殿外的北府兵都换成了长河营的人,大统领也没有再来青鸾司,前些日子她就算伤重也常来校场看我们训练的。” “师傅,有大事要发生了,你不要把自己卷进来,明日就快些出宫吧。” “你才是不要把自己卷进来。”程曜灵在被褥下拍拍阿诺的手,对她的话中透露的宫中形势早有预料,说不上多震惊。 “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程曜灵将阿诺的手煨热,本想将自己的裘衣送给她,但怕自己接下来做的事会连累阿诺,便没有开口,将阿诺推到窗边,说了几句好话,强行让人放心,把人送走了。 送走了阿诺,程曜灵坐在暖炉边又烤了会儿火,才钻出窗户,隐蔽前往杨皇后的凝云殿。 凝云殿外重重重兵把守,围得水泄不通,程曜灵潜入时并无绝对把握不被发现,只是尽力一试,但却还算顺利地翻进了凝云殿。 她摔在地上打了个滚,为图行动方便并未穿裘衣,大半夜被冻得身上僵冷,跟石头滚地上了差不多。 有温暖的手扶她起身,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 “公主小心些,皇后娘娘正在内殿等你呢。” 是瑶光。 程曜灵心中忽然有种步步都被杨皇后算计的不爽,这份不爽她不能对瑶光发泄,就全倒在了杨皇后身上。 “你不是很聪明吗,连我什么时候会来都算得到,怎么就兵败如山倒,被人困在这儿了?” 杨皇后拥裘围炉,病歪歪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神情虚弱,程曜灵真看见她,反而说不出什么特别难听的话了,只是还憋着一口气在心底。 杨皇后轻叹一声:“我哪有那么聪明,连你什么时候会来都算得到,那不成妖怪了。” 她抬眼望向程曜灵的双目:“我只是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在等你。” 第88章 “等我做什么?”程曜灵明知故问。 杨皇后裹紧了身上的裘衣:“等你救我。” 好理所当然的姿态,程曜灵气得冷哼一声:“我凭什么救你?” 杨皇后默了会儿,低声道:“昌平是杨遥臣杀的。” 瑶光谨慎地左右望了望,从袖中拽出一方丝帕,呈递给程曜灵:“这是当初昌平公主想传给太后的证据,被娘娘截下了。” 程曜灵接过丝帕展开,只见其上绣工精致,歪歪斜斜写一行血字:“杨弈杀我”。 看着的确像昌平公主的字迹,字周围还有稀稀拉拉的血迹。 瑶光提醒道:“这帕上的字迹和绣工奴婢找人比对过,都是昌平公主的。” 程曜灵盯着丝帕定定看了许久,又扔回给瑶光: “如果你是想用这件事拉我下水去对付杨遥臣,那你就错了主意,你们杨家兄妹内斗争权,与我何干?” “看来是昌平的分量不够。” 明明被程曜灵回绝了,杨皇后唇角却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从榻上起身,走到程曜灵身边,猝不及防地塞了个东西到程曜灵手里。 程曜灵死死攥住手掌中的半块锦鲤玉佩,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质问杨皇后:“你什么意思?” 杨皇后垂下眼睫,避开了程曜灵的目光,轻声问:“它的分量够不够?天授十三年冬天的那场雪,分量够不够?” 程曜灵眼中立刻浮现了一层水光,她胸腔剧烈起伏,重重喘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皇后,怒极反笑: “杨之华,你是人吗?你在这个时候x把它还给我?你有什么脸跟我提天授十三年冬天的那场雪?” 她发了狠,一把将那半块玉佩砸在地上,那条胖乎乎的、曾经承载过两个女孩儿全部真心的玉锦鲤刹那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天授十三年的冬天没有雪。” 程曜灵撂下这句话,将手炉塞到瑶光怀里,推开杨皇后,大步向着外殿走去。 “娘娘!”瑶光扔了手炉,惊叫着去扶被推倒在地的杨皇后。 程曜灵听见身后传来杨皇后虚弱的声音: “天授十三年冬,天无雪,但人定胜天。” “曜灵,你为我下过的那场雪,我一直记得。” 程曜灵冷笑一声,停下脚步:“是一直记得,还是如今落魄,情势所逼,所以又想起了?” 内殿寂然几息,又响起杨皇后的声音:“你我之间,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说话都不能平心静气了?”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你要是想不起来,那我帮你回忆回忆,是八年前你在女学出师礼上,摔琴明志,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 “怎么?哑巴了?” 瑶光带着哭腔道:“公主快别问了,娘娘她如今受不住你这样的逼问。” 几句话就受不了了? “皇后娘娘尊贵,是我冒犯。” 她冷笑着抬腿向外迈去,却听见了杨皇后倒地的声音。 “娘娘!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程曜灵不由得面色一变,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杨皇后倒在瑶光怀里,眉头紧锁,神色痛苦而隐忍,身下洇出了一滩刺眼的血渍。 怎么会这样?! 她即刻跑了过去,急切地蹲下身问瑶光:“她这是怎么了?!” 瑶光眼里滑落两行清泪:“娘娘她……” “闭嘴。”杨皇后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却用微弱的声音打断了瑶光的话。 程曜灵受不了了:“杨之华!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骗你的,苦肉计,别信。” 杨皇后竭力稳住声线:“你想走就走吧。” “你在流血!”程曜灵唇线紧抿,看向瑶光:“有什么办法能先把血止住?” “奴婢、奴婢此前熬了药,现在去端。”瑶光手忙脚乱地将杨皇后交到程曜灵怀里。 程曜灵抱着杨皇后,隔着冬日厚重的衣物,也感受得到她瘦得吓人的体重。 她攥紧了拳头,神色阴沉得可怕。 杨皇后喘息片刻,艰难睁开眼睛,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动着,望着程曜灵断断续续道: “如果、如果我现在说我后悔了,你……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程曜灵深深闭目,不去看杨皇后,良久才仰起脸哽咽道:“你早干什么去了?杨之华,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是啊,太迟了。”杨皇后唇角的微笑淡不可见,叹息道:“要是当年、当年我答应跟你去九妘……” 话还没说完,她便又蹙起眉头,在程曜灵怀里轻微挣动几下后,歪了头阖上眼睛,彻底脱力,整个人都陷进程曜灵怀里一动不动。 程曜灵浑身僵硬,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杨皇后,竟不敢去探她的鼻息。 直到瑶光端了药跑过来,一点一点喂给杨皇后,止住了杨皇后身下流溢的鲜血,也让她脸上有了些许血色,程曜灵才找回飞走的三魂七魄,小心抱起杨皇后,将人搁到了床上。 “她到底怎么了?生了什么病?”此时程曜灵身上的衣裳也被血染红了大半。 瑶光站在一旁擦了擦眼角泪痕:“皇后娘娘不让奴婢说,奴婢不能开口。” 程曜灵眉心紧皱,心中烧着一团烈焰却无处释放,只能竭力压下那股燥意,重新问瑶光: “那你们是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的?” “都是奴婢的错。”瑶光自责道:“近些日娘娘精神不济,便将宫禁内换防的事交给了奴婢,可奴婢却错信小人,被回舟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设计,让她钻了空子,把长河营调到了凝云殿外。” “长河营怎么会在宫禁之中?” “岑大将军死后,长河营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投靠了信平侯,还有许多小势力各自抱团,但大部分的主力,是归了岑大将军从前的心腹魏标。” “皇后娘娘跟信平侯都在拉拢魏标,所以给了他那支军伍巡视宫禁的权力,但也从没让他靠近过凝云殿,岂料奴婢一时不察,竟酿下如此祸端……” “魏标投靠杨遥臣了?” “皇后娘娘说未必,那魏标是个墙头草,这次围凝云殿的事,他全程没有露面,大约也是没有下定决心投靠信平侯,只是顺水推舟。” “那程若鱼呢?崔承苍呢?人都去哪儿了?” “程大统领断亲后,皇后娘娘体恤她,将她留宿在凝云殿附近的兰林阁养伤,如今怕是也被软禁了。” “至于崔校尉,他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没有皇后娘娘的命令,他不会轻举妄动。” 程曜灵大致明白了局势,没再说什么,在瑶光指引下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守在杨皇后床边发起呆来。 “你还没走……”杨皇后悠悠转醒,看着程曜灵虚弱道。 程曜灵回过神,嘴比脑子快:“你还没死,我走什么。” 她话一出口就自知失言,咬了咬下唇,有些懊悔。 杨皇后躺在床上微微笑了笑,认真看着她,温柔道:“不要说气话。” “我们从前……说过太多气话了,总是言不由衷,伤人伤己。” “还不是你先气我的。”杨皇后如此示弱,程曜灵再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仍有些不忿道: “是你先说我们日后不必再有交集,后来我腆着脸在你大婚那日又去找你,结果你不跟我走就算了,还讽刺我,还说九妘是蛮夷之地。” “记得这么清楚啊?”杨皇后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程曜灵指尖:“看来我想赖账都不行了。” 她郑重道:“对不起,当年之事,都是我的错,求昭平公主原谅我。” “本来就都是你的错。”程曜灵等这句道歉等了太久,终于等到,心中积攒多年的委屈酸涩尽数涌上,扬着下巴忍泪道: “我不原谅你。” “你现在跟我道歉,无非是想要我救你,根本不是出自真心。” 杨皇后默了会儿,别过头去,自嘲一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真心’这两个字了。” “除了你,没有人会跟我说真心,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心,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真心。” 程曜灵凝望着杨皇后消瘦寂寥的侧脸,想起当年她把锦鲤玉佩塞到自己手里时认真的样子,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你会觉得孤独吗?” 杨皇后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双唇都在颤抖。 程曜灵也没有非要她回答,继续道:“我会。” “我们断交以后,我再也不敢说谁是我最好的朋友,很长的时间里,我连提起朋友这两个字,心里都像是被大石头堵住,沉得喘不过气。” “六年前我刚到沧州的时候,总是梦到学宫,总是梦到你,醒来心中如同裂开了一道深壑,将我整个人都劈成两半。 有次在梦里见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大雾茫茫,我僵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直到那人迎面走过来,我终于看清不是你,惊醒时才发觉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杨之华,你也会像我一样吗?” 杨皇后强撑着坐起身,为程曜灵擦去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平素最会玩弄言语字眼的杨皇后,此刻除了这三个字,竟再说不出别的。 程曜灵哽咽道:“还有师傅。” “在沧州的那两年,旁人都说我是平溪居士最得意的学生,师傅也这么说。” “可我知道她是在玩笑,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她最得意的学生是你,是一直被叫‘魁首’的你,是她满脸骄傲地夸过很多次‘此子类我’的你。” “你知不知道,出师典仪之后,她一个多月没有饮酒,总一个人呆在合仪殿里,有一回我去看她,她趴在案上睡着了,眼角有很深的泪痕,胳膊底下压着的,全是你从前的文章。” “是我对不起你们。”杨皇后抱住程曜灵,把额头磕在她肩上,只知道闷声重复这两句话:“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曜灵直直坐在原处,没有回抱她,梗着脖子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认了x,杨之华,你的道歉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罢,我都认了。” “我忘不了我们从前的样子,我就是想相信你还有一点真心,我也承认,我之前都是跟你置气,我见不得你落难,我输了。” “杨之华,你赢了,我帮你,我救你。” 杨皇后抱着程曜灵久久无言。 “鸠鸠,”程曜灵当年连自己在九妘的小名都告诉过杨之华。 “我有孕了,等孩子出生,我让孩子认你做干娘,名字也让你取,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得我也狂哭,之华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逃避,其实这里有几分真心呢?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而又能看出几分真心呢?其实好像也没有,似乎都是模棱两可,但10就这样被吃得死死的……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最好的时光,她始终放不下,也直面自己,承认就是放不下。 唉,为之华点一首《太聪明》 “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太聪明的卖弄,只是怕亲手将我的真心葬送” 不要将自己的真心葬送啊…… 第89章 程曜灵惊得呆了半晌:“你……你有孩子了……” 杨皇后点点头,拉着程曜灵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还很小呢,才一个多月。” 程曜灵感受着手下的温热,神色有些复杂:“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若不是它,你不会虚弱到那么容易就被杨遥臣算计,以至于被困凝云殿,令不得出。” 杨皇后摇头轻笑:“你以为杨遥臣这么快就对我动手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这个带着杨家血脉的皇嗣。” “现在消息还传不出去,但只要传出去,杨遥臣一手遮天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曜灵,有了它,我才真正有了抗衡杨遥臣的根基。” 杨弈再权倾朝野也是臣子,终有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一日,而杨皇后有了这个孩子,就相当于同时有了控制当今皇帝和下任皇帝的权力。 如此正统大义,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为着这至少两朝的安稳权势,雍丘杨氏必会有不少人倒戈向杨皇后,而且太后摄政在前朝是惯例,朝上的阻力也会陡然减小。 程曜灵明白杨皇后的意思,顿了顿,问了句:“如果它生下来是个女孩呢?” 杨皇后回避了这个问题,唇色苍白:“我有些不太舒服,身上沾着太多血,得换洗一番,帮我去叫瑶光进来,好吗?” 程曜灵没再多问,迅速跟她敲定后面的对策去外殿叫了瑶光,顺带问瑶光要了昌平公主的手帕,随后自己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可甫一站定,就见到了举着火把密密麻麻围着自己的兵士。 为首的尉官道:“凝云殿只进不出,还请贵人回殿。” “这是谁的命令?”程曜灵眯起眼睛问道。 “还请贵人不要为难我等。” 程曜灵扫视一圈,明白了单人闯阵突出重围的希望渺茫,紧紧抿唇,退后返回殿内。 她关上窗户坐在外殿,等杨皇后换洗完毕,将被褥都换了一套后,她已经倚在外殿的榻上睡着了。 杨皇后知道了外面的动静,大致猜到状况,到外殿找她,见程曜灵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她面前捏捏她的脸:“别在这里睡啊。” “嗯?!”程曜灵猛地抬头,看清是杨皇后,松了口气,揉揉眼睛黏糊道:“那我睡哪里?” “跟我抵足而眠,重温旧梦,如何?” “不如何。”程曜灵打了个哈欠:“你又想算计我了。” 杨皇后唇齿微动,却终究未吐出一字,垂下眼睛,神色黯然。 程曜灵见到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认命道:“行行行,我跟你重温旧梦跟你温。” 她站起身,扶着杨皇后缓步往内寝走:“你这个人呢,从小就心思重,也太刻苦太要强,孕中这样不好,要开心些松快些,不要苛求自己,也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杨皇后幽幽道:“我稍一松快就被人软禁在这里了。” 程曜灵摸摸鼻子,又想起方才自己被瓮中捉鳖的事,低声骂了杨弈一句。 “你还喜欢他吗?”杨皇后坐在床上问程曜灵。 程曜灵也脱了鞋袜爬上床,纳闷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还喜欢杨遥臣?” 谢绥也这么问过。 杨皇后躺下盖好锦被,道:“那毕竟是你第一个意中人,你们还冒天下之大不韪私奔过,终归与旁人不同。” “我是喜欢过杨遥臣不假,但那都过去了。” 程曜灵躺在了杨皇后身边,整个人陷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侧身看向杨皇后道: “而且私奔那件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觉得你们想的好像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对我来说,是我当时想离开京城,又恰好有个喜欢的人愿意同路,所以我们就结伴而行了,但你们很多人好像都不是这么看的……” 杨皇后看向程曜灵:“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为了杨遥臣才离开京城的,无论有没有杨遥臣,你那时都会离开京城?” “对,就是这个意思。”程曜灵认同道:“有杨遥臣相伴固然令我欢喜,可就算没有杨遥臣,我也会走的。” 她面露嫌恶:“京城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杨皇后眼里流露出一点笑意:“那你也呆了这么多年,就连失忆了还一头撞进来。” “我倒霉呗。”程曜灵冲杨皇后烦闷地皱了皱鼻子,而后把整个头都缩进了被窝里。 杨皇后把程曜灵从锦被中剥出来,无奈道:“小心闷着。” “我从小冬天就这样,你又不是没见过。”程曜灵很不情愿地探出头,说完这句话,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笑了笑,转头问杨皇后: “你记不记得那次?” “哪次?” “就是你妹妹非要跟我们挤着睡,结果睡着睡着掉地上了的那次!” 程曜灵兴致上来了,乐道: “我当时看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摔死了,但她竟然是在睡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能睡的人,自己卷着被子掉地上了都一点不知道,还睡得死沉死沉!” 杨皇后也想起了,笑道:“她不是能睡,她其实醒了,她是胆子小,因为怕你才一直装睡的。” “怕我?”程曜灵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还不可怕?”杨皇后斜了她一眼:“你冷脸的时候就够吓人了,生起气来更可怕,可止小儿夜啼。” 当年在学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因此根本没人敢在明面上惹程曜灵。 程曜灵哼了一声:“我以后专找你的小孩儿吓。” “那我倒省心了。” 二人叙着闲话昏昏睡去,直到第二日清早,杨弈在兵士簇拥下迈进了凝云殿。 “曜灵,太念旧情,有时候不是好事。”杨弈似笑非笑地看着挡在杨皇后身前的程曜灵: “不要被人当了棋子,还懵然无知。” 程曜灵在泛白的晨光中直视杨弈,锐利道:“昌平是你杀的。” 杨弈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索性直言:“是我杀的又如何呢?一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蠢货,死了的价值远远高于她活着。” “她生前与你水火不容,没少给你使过绊子,是你的敌人,难道你要为了她对付我不成?” 程曜灵点点头:“她活着的时候的确是我的敌人。” 而后话锋一转:“但你杀了她,你就是我的敌人。” 杨弈目光中顿时夹杂了些许错愕,只觉荒诞可笑,皱着眉头问程曜灵: “在你心里,一个蠢货比我更重要?” 程曜灵冷声道:“如果是你被她杀了,那如今在我心里,你会比她重要百倍。” 杨弈显然不能理解,但他也并不打算去理解了,他只是又戴上了他的面具,温和道: “也罢,你既然喜欢重明宫,那近日就呆在这里吧,说实话,你要是在外面,有些事我还真不好办。” 语罢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侧禁军立即蜂拥而上。 程曜灵第一时间护住了杨皇后,但跟禁军交手不久后,她就发现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杨皇后,而是她。 她闪转腾挪间与杨皇后拉开距离,就在快引着一群禁军出凝云殿之时,又听到了杨弈的声音。 “曜灵,你的风采更胜当年了。”杨弈话中甚至带着赞赏:“可惜就算你逃得了,有人却逃不了。” 程曜灵目光转向杨皇后,但杨皇后就好好站在那里,虽说逃不了,可谁也不敢真的动她,长x河营士卒大概是听过魏标的指示,大部分兵将甚至是隐隐护着她的。 毕竟没人能背负杀害皇嗣和皇后的滔天罪名,魏标这个墙头草,顺水推舟归顺水推舟,但要他为了杨弈把事情闹到无可转圜的余地,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杨弈何出此言,她带着困惑看向杨弈,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毛骨悚然,因为恐惧,声音都尖利地变了调: “你把我母亲怎么了?!” 程曜灵疯了般拼命扑向杨弈,却被层层兵士阻拦着,像层层大浪中被不断击打的一叶扁舟,举步维艰。 “你别怕。”杨弈手中把玩着忠节夫人常戴的莲花纹木簪,静静站在那里望住程曜灵,唇角噙笑: “民间俗语常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迟早也要叫忠节夫人一声母亲,怎敢对她老人家不敬。” “放心吧,截止目前,我丝毫没有惊动忠节夫人。” 程曜灵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停下了对抗的动作。 她听出了杨弈的言外之意,截止目前没有惊动的意思,就是以后想惊动就惊动。 可昭平公主府有天鹰卫日夜守着,他哪来的这本事? 再细想想,杨遥臣通过什么手段拿到的忠节夫人贴身之物尚未可知,他未必就是真闯进了公主府,也未必能危及忠节夫人性命。 但不能否认的是,杨弈的确有围困公主府的兵力,而且……万一呢?程曜灵怎敢拿母亲的性命去赌,只能暂受了这胁迫。 程曜灵神色冰冷,站在层层包围中看向杨弈:“你要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杨弈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带着所有兵士、以及被兵士们围在中间的程曜灵,走向了紫宸殿。 本来正兴帝见到被士兵围着的程曜灵是又惊又喜,嘴里念叨着坏女人活该之类的话,但杨弈一句话就让他乖乖闭嘴离开了殿内。 程曜灵见此,心更往下沉坠,紫宸殿竟已成了杨弈的天地,连半痴半傻的正兴帝都因为他曾经多年伴读的情份,对他言听计从。 回舟领着正兴帝迈出紫宸殿的时候,杨弈让人将程曜灵带进暖阁中,然后从外面锁上了暖阁的门。 “杨遥臣,你也要软禁我?”程曜灵飞速打量着暖阁中的布置,寻找能够突破的地方。 “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杨弈在暖阁外摩挲着门上的锁,无奈道: “曜灵,你太厉害了,我无法近你的身,也不能强迫你做些什么,只能如此。” “我知道,给你些时间,暖阁里的窗和门你也能破开,但你不必白费这个功夫,紫宸殿外现在驻守的是羽林军,兵力是守凝云殿那些长河营士卒的两倍之多,你插翅难飞。”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望着门口目光晦暗,却强行压制下心中无用的愤怒,语气平和:“杨遥臣,今日之辱,没齿难忘。” 杨弈听出她话里的杀机,扯了扯嘴角,恍若无事般开口,态度甚至是亲昵的:“你喜欢热闹,我会找人陪你说话的。” “你母亲那边,我也会找好妥贴的托词,不必担心。” 第90章 被困暖阁的第三日晚,程曜灵又见到了杨弈。 “曜灵,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杨弈关上暖阁的门,脱下外衣,坐在床边握住了程曜灵无力的手: “我只是想能在你身边,好好地跟你说些话。” 程曜灵长发披散,只着寝衣,浑身虚软地躺在床上,盯着杨弈的目光明亮而锋利,冷声陈述: “你在我饭菜里下药。” 杨弈柔声宽慰她:“那些饭菜是我亲手做的,只是一点软筋散而已,不会伤身的。” 他语罢伸手去掀被褥,见到程曜灵厌恨的神色,动作一顿。 “杨遥臣,你敢。”程曜灵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威胁的字。 “我不敢。”杨弈笑了笑,手下利落地掀开被褥,又捏了捏程曜灵的脸:“别生气,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还等着你重新再喜欢我呢。” 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程曜灵身侧,伸手将程曜灵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却又兀的伤怀低落道: “但你不会再喜欢我了,对吗?” “你回来之后,一直都待我不好,还总是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的。” “我见过你喜欢我的样子,你不喜欢我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离开程曜灵以后,他再没见过比程曜灵更强更好的人,也再没感受过那样纯然的喜欢和欣悦。 程曜灵半边脸颊都抵在杨弈滚烫的胸膛上,被他身上浓重馥郁的熏香气包裹,猜到他是又用过了五石散,满心厌烦警惕,并未回应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杨弈轻轻吻了吻程曜灵的发顶,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语气悲伤而困惑,低声呢喃:“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呢?” “你念旧情,连皇后都愿意护着,为什么就不肯念念跟我的旧情?” 程曜灵仍不言语,目光定在杨弈滚动的喉管,想咬断它,却实在攒不起力气。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下你,你却轻易移情别恋,一个谢千龄,一个段司年,全都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就像……就像从前对我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曜灵,你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直得不到回应,杨弈的声音渐渐变得疲惫而微弱: “你为什么会变得跟别人一样,也审视我,也算计我,也对我说假话……我好累,曜灵,人活着为什么会这么累?” “可是都这么累了,为什么我还是很想你……” “杨遥臣。”程曜灵终于出声,她努力抬了抬下颌,想看着杨弈的脸说话,却收效甚微,很快放弃了,声线发虚道: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但现在被软禁的人是我,被下了药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也是我。” “你说我不喜欢你了,说我审视你,算计你,对你说假话,可我也不喜欢谢千龄了,但我却从不审视谢千龄,从不算计谢千龄,也从不对谢千龄说假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谢千龄也从不会这样对我,但你会。” “杨遥臣,你看得出我不喜欢你,焉知我就看不出你所谓喜欢里藏着的权欲和私心?” “我去年失忆的时候,你百般撩拨,是真喜欢我,还是借喜欢我的幌子想着用我算计段司年,你自己心里清楚。” “有些事不是你没做成,就可以当你没做的。” 杨弈默了许久,而后将程曜灵抱得更紧,哑着嗓子为自己辩解:“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我以为你……以为你已经……” 程曜灵扯起嘴角笑了声:“那你现在知道是我了,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你嘴里的喜欢,何其可笑。” “承认吧杨遥臣,你我都明白了权力的分量,早不是当初无知无畏一心只想要逃离京城的小孩子了。” “我不对你说喜欢,是因为我诚实,你还对我说喜欢,是因为你懦弱。” “懦弱到无法承担权力带来的反噬,想在我身上找到慰藉,找到温情,找到从前那样义无反顾的、纯挚的喜欢,疗愈你痛苦的、蒙尘的、千疮百孔的心灵。” 实际上,对权力单薄而盲目的追求是无法真正支撑起庞大的权力的,杨弈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身上被腐蚀出的空洞和匮乏,却被程曜灵一眼看破。 毕竟杨弈权势虽盛,可论信念心性,却远不及当初上山入庙找她告别的齐婴。 十年磨一剑、一朝把示君的齐婴在权力场里滚过一遭,尚且那样痛苦迷茫,仿佛被扒了一层皮一般,杨弈这样为权术而权术的人,就只会被剥夺更多。 他无疑已踏上一条死路,尽管仍浑然不知,却本能地想在程曜灵这里寻求生机。 这么多年过去,程曜灵无数次跌进泥里又爬起来,见过人间百态,无数生死,如今只要她自己不肯入局,对人心的敏锐便可以不输给任何人。 但人都有一叶障目的时候,程曜灵此刻能如此清醒,也只是因为她的障从来不在杨弈身上。 “再痛你也绝不会放弃权力,因为你已经尝过它的甜头。” “我不否认,或许你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滔天权势甚至是恐惧的,但你一边恐惧着,一边也兴奋着,因为你可以用这样的权力控制一切,包括我。” “杨遥臣,何必继续惺惺作态,我和权力之间,你早已经做过选择了,不是吗?” 程曜灵虽然x无法动作,言语却直白锋利地可怕,字字诛心,万箭齐发,瞬间洞穿了杨弈的心脏。 杨弈的脸色极度阴沉,眼中甚至是带着怒火的,他手指无意识掐进程曜灵肩膀,低头看着程曜灵的眼睛不甘道: “为什么我要做选择?为什么我不能全都要?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站在我这边?!” “当初我们因为无法对抗权力而被迫分开,现在我大权在握,为什么我们还是不能好好的在一起?!” “无法对抗权力的人一直都是你,不是我。”程曜灵一针见血道: “我当年从没想过放弃你,情况最坏的时候,我也告诉过你,如果我们被抓回京城,就一起拼了命将事情闹大,闹到声名狼藉,无人敢对我们谈及婚嫁。” “但你最终还是放弃我。” “杨遥臣,这世上事总有取舍,有得必有失,你就是不能全都要,这次我比你先决断,我先放弃了你,我就是不能站在你那一边,我就是和你立场相悖。” “还有,你刚才说我轻易移情别恋,我轻易移情别恋又与你何干呢?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是你自己亲手写就的结局,我从来不欠你的,也没必要对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忠诚。” 杨遥臣齿关都在颤抖,一把将程曜灵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再不敢看她。 彷徨而崩溃地喘息许久,他双目通红,绝望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曜灵,我们是不一样的。” “没有权势地位,你还是你。” “但没有权势地位,我就不是我了。” “有了权势地位,你就还是你吗?”程曜灵反问他。 杨弈攥紧了拳头,神色偏执:“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让我拥有你。” “只有物件才会为人所有,我不会为人所有,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人所有。” 程曜灵垂下眼睛,她此生从未如此虚弱无力过,杨弈这番话,让她心中本就因受制于人而滋生的恨意更甚。 杨弈却跟听不见程曜灵的话似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是有些魔怔地自言自语: “再过些时日,等万事俱备,我就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子,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拆散我们……再也没有……” 程曜灵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杨弈的冥顽不灵深恶痛绝,语气漠然:“你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没有病。”杨弈这会儿又不装聋了。 程曜灵再不搭理他。 杨弈也不说话了,静静搂着程曜灵,很依恋的姿态,神情却是空洞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夜的时候杨弈被人叫走,程曜灵睁着眼睛到天明,见到了回舟。 前几天回舟奉杨弈之命,一直在跟程曜灵叙话,程曜灵却始终不肯与她交谈。 这次回舟进了暖阁,打眼见到凌乱的床榻和虚软无力的程曜灵,神色大震,低呼了一声:“公主!” 程曜灵斜她一眼,明白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懒得解释。 回舟却跪在了她床边,面上是深重的悔恨与自责,声音中几乎带着哭腔:“奴婢、奴婢不知道信平侯昨夜会闯进来……” 程曜灵眼中浮现困惑:“昨天我饭菜里的药不是你下的?” “下药?!”回舟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信平侯怎能如此折辱公主……” 程曜灵摸不清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背叛皇后成了杨遥臣的人吗?这是做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公主当年从昌平公主手下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回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奴婢定为公主报此大仇。” 程曜灵满头雾水:“你等等,你什么意思?你要为我去刺杀杨遥臣啊?” “奴婢义不容辞。”回舟眼下挂着泪痕,神情却极坚毅。 她的义愤和善意不似作伪,程曜灵不太明白,试探着问了句:“你肯这般待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那之前为什么要背叛皇后呢?” 回舟抹了抹泪,惨淡一笑,回答程曜灵: “奴婢不背叛皇后,皇后也迟早要舍弃奴婢,我们这些微贱之躯,她何曾爱惜过、放在眼里过,好的时候自然是相安无事,不好的时候……还不如她手下揉皱的一张宣纸。” “奴婢不过是早谋生路罢了。” “奴婢知道自己不是忠仆,公主大可鄙夷奴婢……” 程曜灵叹了口气,打断了回舟的话:“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是奴婢,生来就理所当然要效忠另一个人的,皇后不仁,你自不义,这是人之常情,我若是你,也当如此,没什么好鄙夷的。” 杨皇后的心计和凉薄,程曜灵深有所知,回舟因这个背叛,她没什么可指责的。 “公主真这样想?” 程曜灵点头:“自然。” 她又对回舟解释:“你别担心也别冲动,我寝衣都是完好的,杨遥臣并没对我做什么。” 回舟神情顿时一松,掀开被褥,爬上床看了看程曜灵的寝衣确认完好后,微微笑起来:“奴婢就知道,信平侯与公主是少时情意,他还是爱重公主的。” 程曜灵脑仁儿疼,想拍额却没有力气,长叹一声:“你清醒些,谁家爱重会下药?” 回舟有点懵,歉然道:“奴婢不通情爱,还请公主见谅。” 程曜灵教她:“只要是伤害你的、违背你意愿的,通通都不是情爱,一概要还击,懂了吗?” 回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程曜灵也不指望一句话就让她大彻大悟,开始说正事:“我跟杨遥臣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你愿意背叛杨遥臣帮我吗?” 回舟犹豫片刻,还是凛然道:“自然愿意,我这条命是公主救的,以命相报也是应有之义。” “我不要你以命相报,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程曜灵望向回舟:“在保全你自己性命的前提下,帮帮我就行了。” “好。”回舟重重点头。 程曜灵要回舟日后帮她找不知名小御医验一日三餐中的毒性,然后悄悄解决掉送来的饭菜,再从正兴帝的膳食中扣些食物给她。 她本来还想通过回舟利用正兴帝的,但正兴帝是个傻子,还是个跟杨弈交情匪浅的傻子,她实在无法预估傻子的行为,只能放弃,先解救迫在眉睫的自身安危。 软筋散的效力持续到正午,程曜灵总算是能渐渐活动了,她先是私下吃正兴帝的御膳,在明面上演了两天绝食,姿态强硬决绝,以示愤怒不屈,而后在杨弈赌咒发誓、同席同食的动作下,才重又恢复进食。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弈温水煮青蛙,从日日同席同食,到隔三岔五的来,而回舟后面都没有再从饭菜中查出毒性。 直到三月初,程曜灵生辰的前一天,杨弈只在正午出现,而傍晚的饭菜中又查出了问题。 程曜灵隐隐约约猜到杨弈要做什么,提前嘱咐回舟要是明日杨弈将她带离,就立刻用鸟儿传信给魏标。 生辰当日,程曜灵回想着第一次中药的感受,装出了一副虚软无力、动弹不能的样子,躺在床上偏过头漠视杨弈。 杨弈温和地道了句:“这次用的剂量比上回少许多,可你还是这样,是不想理睬我?” 程曜灵一动不动,望着上空花纹繁复的床帐,目光虚渺无神。 杨弈落寞地笑笑,上前抱起程曜灵,二人坐进了紫宸殿外停着的轿子。 他们一路出宫,换好马车,到了回春坊的散花桥下。 杨弈打开马车上的琉璃窗,让程曜灵看外面,刻意提醒她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哪儿?” 此时四方街道已被肃清,偌大的东街十三坊空空荡荡,只有杨弈的人行走穿梭其间。 程曜灵浑身僵硬地坐在轿中,头靠在杨遥臣身上,勉强扯了扯嘴角:“自然记得。” “是去年我生辰,段司年为我作散花之景的地方。” 若不是无法确认公主府里母亲的状况,车夫又是个看不出深浅的高手,她此刻就能干脆利落地杀了杨弈,而不是还在这儿跟他耍嘴皮子打机锋。《 》 90-100 第91章 杨弈目光一沉,却用手背轻抚程曜灵脸颊,凑近程曜灵耳畔,语气诡异的柔和: “错了,这是我十七岁生辰那日,你送我生辰礼的地方,天女散花,凤落梧桐,旷世美谈,可以算作你我定情之始。” 程曜灵寒毛竖起,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强忍着不适跟杨弈周旋:“是吗?我都忘了。”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杨弈勾起唇角,素来清隽的脸上x竟呈现出了一种邪性: “曜灵,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我们有最好的、什么都无法战胜的从前,还有不可估量的以后,我会让你做真正的凤凰,这些都不是一个死人能比的。” “什么真正的凤凰?”程曜灵捕捉到了某些一闪而逝的东西。 杨弈但笑不语。 程曜灵敏锐道:“杨遥臣,你要篡位?!” “能配得起凤凰的,自然是真龙。”杨弈眉梢轻挑,语气平淡,姿态极为理所当然。 程曜灵轻蔑地笑了声:“我对当皇后没有兴趣。” “天下女子,最尊贵的莫过于皇后……” “我的话还没说完。”程曜灵打断了杨弈:“而且你这句话说得也不对。” “有人比皇后更尊贵。”程曜灵直白道:“那个人是皇帝,我对当皇帝更有兴趣。” “杨遥臣,你若真能扶我当上皇帝,等我脱困,或许还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杨弈失笑,捏捏程曜灵的脸:“你胃口倒是大,真敢要。” “但自古夫妻一体,事成之后,我让你坐坐那把椅子也无妨。” 很宠溺的语气,可显然并不当真,意思是让程曜灵沾沾皇位便已是至高无上的恩宠荣耀。 程曜灵仍好心给他指出一条生路:“杨遥臣,其实你的心性大不如我,即便强做了皇帝,要么毁掉自己,要么毁掉天下,难有好结局。” “我虽然没有你聪明,也没有治国之才,但我有自知之明,还有统兵之能,我坐上皇位,最差不过无为而治,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个清平盛世。” “我比你适合做皇帝。” 杨遥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程曜灵鼻尖,笑道:“我喜欢你这样毫不遮掩地打如意算盘的样子。” 程曜灵算是白说了,人家根本听不进去,也根本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儿。 杨弈掀开车帘,跟车夫说了两句,没多久,廊桥两侧的高楼上就响起鼓乐之声。 这样的寒天里,舞女们衣衫单薄,从廊桥两侧鱼贯而出,洒下缤纷各异的花朵。 杨弈打开琉璃窗伸出手去,接了朵花戴在了程曜灵头上,满意道:“好看。” 看完这场花雨,二人又转道去玉京园,如当年般坐在梧桐树下时,程曜灵望着远处几株矮树,有些出神。 杨弈注意到了,也转头去看,神色倏然变得异常温润:“那些是从御林苑深处移栽的九里香,等它们今年开花,我给你做个香囊。” “原来御林苑深处的九里香是可以移栽的,我都快忘记它长什么样子了。” “当然。”杨弈道:“只要移栽的够多,总有能成活的。” 前年玉京园快竣工时,为移栽这几株九里香,他几乎毁掉了那一片林子。 程曜灵定定看些那些九里香移不开眼,杨弈笑了笑,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九里香的叶片阴干了入药,可缓胃疾,对你有好处,你还不知道吧,我去摘一枝来给你看看。” 杨弈起身去摘九里香,待他走到树木苍劲的枝干前时,程曜灵动了。 没等附近人反应过来,程曜灵就跳起身、攀上树、飞跃过一大批守卫。 所有人措手不及,杨弈听到身后动静,一把扯断了手边可怜的小半株九里香,深深呼出一口气,竭力镇静下来,对跪在自己脚下的下属冷声道: “封锁玉京园,追捕昭平公主。” 一枚啸箭在天上炸开显眼的烟雾,发出刺耳的啸声。 玉京园各处出口伴着这啸声被羽林军牢牢围堵,可谓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程曜灵一边躲追踪,一边跑了几个出口,在西北方向看见霍冲时,咬牙冲了上去,跟霍冲缠斗起来。 霍冲边跟程曜灵打边苦口婆心: “郡……公主姐姐,侯爷待您是真心的,他虽胸怀壮志,性子却冲淡温和,比当初的小良王好了太多,你们又是少年情意,您何必如此……” 程曜灵一脚踢开霍冲的刀背:“废话少说,当年玉京园我对你救命之恩,你认不认?!” 霍冲制止了想扑上来的手下,又迎上前跟程曜灵打起来:“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公主大恩,永志不忘。” “好!”程曜灵掐住霍冲脖颈,将他踹倒在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道:“那我今天挟恩图报,要你放我走,这个恩你报不报?” 霍冲跪在地上,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程曜灵目光扫视四周,没有丝毫耐心:“要么你死,我被抓,要么我走,你留下,自己选!” 被程曜灵扼住咽喉,霍冲面色逐渐涨红:“公主姐姐……你对侯爷……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了吗?” “不念。”程曜灵:“我恨不得他死。” 霍冲喘着粗气,重重一拳砸在地上,闭目无力道:“我放你走。” 程曜灵抓住霍冲衣领将人提起来,仍扼着霍冲喉管,只是力道稍有放松。 霍冲高声大吼:“都让开!” 程曜灵挟持着霍冲走过前金鳞铁骑、现羽林军部众分开的道路。 “公主姐姐,你不知道,侯爷他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可怜,他是真心喜欢你。”霍冲仍然在为杨弈说话。 程曜灵连冷笑都懒得笑:“与我无关。” 杨弈如今在她眼里是纯然的敌人,也就是死人,迟早要死在她手上。 “公主姐姐……” “闭嘴。”程曜灵不耐烦了:“再为杨遥臣说话我就把你带走囚禁下药然后每天在你耳边说喜欢你。” 霍冲瞬间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滞不敢再说一个字。 出了玉京园,程曜灵放开霍冲,旋身一脚蹬在他屁股上将人踹出去老远。 她先回了公主府,确认忠节夫人无恙后,从天鹰卫里拨出三十人即刻送母亲回沧州。 京城要大乱了,沧州有舅舅邓显顶着,出不了什么乱子,又是母亲的家乡,暂时是程曜灵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临别时忠节夫人问程曜灵:“你不跟母亲一起走吗?” 程曜灵默了片刻,一撩衣袍给忠节夫人跪下磕了个头: “母亲,我一向不喜欢‘孝’这个字,也几乎不说,但今日,是女儿不孝,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答应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做到。” 她抬起头看向忠节夫人的眼睛,目光无比明亮澄澈: “我没法苟且偷生,没法明哲保身,没法对世事袖手旁观,没法对所有一笑而过,我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有想为之而战,为之而死的东西。” 茫茫人间,她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但此刻却展现出了不动如山的、重于千钧的坚毅: “母亲,我要看到这个天下,为我改变。” 忠节夫人别过头去不看女儿,良久才低声道:“你比武阳长公主更有威望才能吗?” “或许将来可以。” “长公主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独领大军力抗北戎了,你不如她。” 程曜灵道:“我现在不如,未必一辈子都不如……” 忠节夫人垂下眼睛,打断了程曜灵的话:“即便不论长公主,你又比慕容平溪更聪慧渊博吗?” “我不及师傅。”这是不争的事实,没什么好辩驳的。 忠节夫人接着问:“那你又比小满地位更高吗?比我更世故老练吗?” 程曜灵诚实地摇头。 忠节夫人轻轻笑了,像是嘲讽,又透着彻骨的悲寒:“所以,我们尚且没能动摇半分的天下,你凭什么改变?” 程曜灵被问住了。 她目光虚茫几息,又重回坚定,拉着忠节夫人的手道:“你们动摇了的。” 忠节夫人皱起眉心,低头看女儿: 程曜灵一字一顿:“我,齐守心,所有北宫出身的女子,心慕四姝的女子,就是你们动摇的那一片天下。” 忠节夫人怔愣许久,摸摸程曜灵头顶,怅然地吐出一口气,有女如此,且喜且哀。 她叹道:“咱们母女今日一别,死生从此各西东,或成永诀了。” 程曜灵站起身紧紧抱住忠节夫人,用自己的脸去贴母亲的脸,那个最开始需要忠节夫人蹲下身才能平视的小女孩,已经长得比母亲都高了。 她眼中沁出些许晶莹的液体: “母亲,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不要太难过,我都不听你的话,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不值得你为我伤心的,你要争取多活,如果有来生,我比你早投胎许多年,就做母亲的母亲。” 忠节夫人拍拍女儿的背,像小时候这个女儿刚刚失而复得时的那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亲昵,笑道: “我可不做你的女儿,我怕你报复x我,也从出生起就扔了我,逼我成婚,待我凉薄。” 程曜灵小声反驳她:“你也没有那么坏,你还是有很多好的。”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忠节夫人放开程曜灵,面上溢出年长者过尽千帆的包容与温柔,还有无限的哀伤。 程曜灵并不知她为何散发出如此浓沉深重的哀伤,心中却也染上了些生离死别的愁绪,勉力撑住,含着泪咧开嘴笑起来,将母亲送上了离京的马车。 她抹了把脸醒醒脑子,而后带着慕容贤和其余天鹰卫迅速撤离了公主府,杨弈的探子绝对已经给杨弈报过信了,她再不带人跑只怕是要被连根拔起。 她们在京郊找了个隐蔽处暂且驻扎,午夜时分,慕容贤受命潜入博阳侯府去找崔尧传消息,程曜灵则单刀赴会,赶往长河营所在的长河畔,去找魏标。 魏标此人,程曜灵听杨皇后说,他是出身寒门,虽有才能,但门路有限,当年花了大半家财对昌平公主自荐枕席,想做昌平公主的面首。 可昌平公主向来眼高于顶,魏标的样貌只能算是一般俊朗,并没达到让昌平公主青眼的地步,于是昌平公主随手将他扔进了舅舅辖领的长河营,官职虽不高,但中间人看在昌平公主的面子上,给了个能接触岑大将军的实权位子,魏标就此得了岑大将军看重,平步青云。 魏标也知恩,姿态摆得极低,向来以公主引荐为荣,逢年过节都给昌平公主府送上厚礼,长年累月,也真叫他跟昌平公主攀上了三分交情。 只是这所谓的三分交情里有多少真多少假就不知道了。 程曜灵这次来劝他倒戈的两大筹码,一是昌平公主留下的那张写着“杨弈杀我”的血帕,二就是杨皇后亲自加玺盖印的封魏标为大将军的诏书。 杨皇后刚写完诏书的时候,见程曜灵站在桌前留恋不舍地看了半天,笑她是官迷,程曜灵也坦荡承认,她就是想要大将军之位。 杨皇后登时挑了挑眉毛,而后也大方地让程曜灵别担心,说大将军之位是留给程曜灵的。 程曜灵都怔了一下,问一朝还能有两个大将军? 杨皇后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当然只有一个,前一个死了后一个不就上位了吗。 彼时她看着程曜灵睁大的眼睛,神色更愉悦,教程曜灵,说这就是掌权者的承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飞鸟尽良弓藏古来有之,不是什么稀罕事。 程曜灵低声骂了她一句心眼儿真坏。 杨皇后反以为荣,说你记得我对你好就够了。 程曜灵心虚地捂住了耳朵逃跑了。 所以如今她面对魏标,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第92章 “臣魏标,见过昭平公主。”长河南端,波心桥上,魏标对程曜灵见礼。 程曜灵将人扶起来,从怀里掏出昌平留下的血帕交给魏标。 “这是……”魏标看着那方丝帕上的血迹,大为惊颤,手腕猛地颤了颤,心中似有预感。 “昌平公主的遗书。” 魏标愣在原地,良久无言,他定定盯着那方丝帕上灿然怒放却血渍斑驳的芍药花,眼里有些泛酸,朦胧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脾气有些坏却很容易讨好的公主,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公主此番……是为皇后娘娘来当说客的吧?” 程曜灵点点头,魏标能猜出来并不奇怪,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杨弈与杨皇后之间的博弈,如今朝中人除了那些顽固出了名的中间派,就是非此即彼。 其实也有人不解雍丘杨氏怎么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还一副不死不休的势头,但碍于二人身份,也都是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魏标小心翼翼收好那方丝帕:“烦请昭平公主告知皇后,臣此前糊涂,受奸贼蒙蔽,此后愿与娘娘同心,共诛奸贼。” “嗯?”程曜灵没料到如此顺利,她连杨皇后封魏标做大将军的诏书都没拿出来呢:“你都不验验这帕子的真假吗?” 魏标喉头滚了滚,艰涩道:“我认得她的绣工和字迹。” 程曜灵打量了魏标一会儿,颇为欣赏道:“你倒是个性情中人。” “也没有那么性情。”魏标的神色归于沉稳:“许多时候都是被情势推着走。” “先前困皇后娘娘于凝云殿的事,非臣所愿,乃不慎被信平侯设计所为,得知皇后娘娘怀有皇嗣后,臣常觉悔恨,日夜煎灼,只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如今皇后娘娘宽仁,肯给臣一个弃暗投明、将功补过的机会,臣感激涕零,不敢不从。” 这就是半真半假的场面话了,程曜灵接了下来:“皇后娘娘知你难处,自不介怀,否则我今日也不会来寻你,这个你接着,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程曜灵将封魏标为大将军的诏书塞到他手里,安他的心,随后与他说定了后续计划。 次日申正时分,天幕暗沉,程曜灵和两百多天鹰卫埋伏在京城北郊小道的山丘旁侧,这是羽林军主力调动入京的必经之地。 程曜灵要做的,就是在魏标和崔尧于京内白柳巷截杀杨弈时,拦住羽林军主力的后续驰援,这突袭伏击之事,正是天鹰卫的长项。 但她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南边夜空中出现杨弈召集羽林军的响箭。 直到探子飞马来报,白柳巷截杀大败,长河营内部出了叛徒,魏标因其身死,其余部众非死即降,而崔尧从始至终都不曾出面,北府兵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崔承苍!”程曜灵愤恨咬牙,低声骂了崔尧一句,明白他是反水了,顿时一刻也不敢停留,当即带天鹰卫撤离北郊。 多亏她之前传信时谨慎,并未透露天鹰卫具体埋伏的地方,否则天鹰卫就不到三百人,此刻恐怕会被羽林军围起来包了饺子。 回到驻地时,程曜灵在京城上空看到了杨弈的响箭,明白是圈套,安顿好天鹰卫后,她孤身潜入城中,闯进紫藤院找了谢绥。 京中此时都乱成了一锅粥,谢绥这小院却是出奇的悠然静谧,只有微弱却动听的笛声。 程曜灵翻进庭院,推开里屋卧房的窗扉,曲起一只腿坐在窗框上,听谢绥吹奏完一曲《折柳》。 “好听吗?”谢绥放下笛子,转头笑问程曜灵。 “肯定是好听的,但我这会儿听不进去,说不出什么赞美之词。”程曜灵坦诚且开门见山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谢绥叹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我想进凝云殿。” “你现在入宫是自投罗网。”谢绥走到窗边拉程曜灵下来,将窗扉紧闭,看着程曜灵道: “杨遥臣已经疯了,魏标死后,长河营剩下的那批人为给他表忠心,攀咬了不少人,他也纵容放任,有意排除异己,这会儿还挨个破门杀得没停,看样子今夜是要血洗京师,京中此时人人自危,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往火坑里跳。” 程曜灵只道:“我不能看着皇后死。” “那毕竟是皇后,杨遥臣未必敢要她的命。”谢绥苦口婆心地劝: “我听我爹他们的判断,杨遥臣下一步,恐怕是要让皇帝禅位给皇长子,叫幼主临朝,他来辅佐,可见他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弑杀皇帝皇后的罪名太重,简直遗臭万年,他不会愿意背的。” 谢绥的消息比程曜灵灵通太多,但程曜灵也有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辛。 “你们不知,杨遥臣有称帝自立之心。”程曜灵道: “他会好好供着皇帝和皇长子,因为皇帝纯稚,皇长子又年幼,不会干预他篡权僭政,甚至是他把持朝政极好的借口。 如此铺垫几年,循序渐进,做足准备,再行改朝换代之事,会稳妥太多。 但再怎样他都是得位不正,你猜雍丘杨氏会愿意压上全族为他冒这个险吗?” 谢绥摇头,他出身大央七贵之首的鸿都谢家,对这事再明白不过: “世家大族求稳避险,最想要的是源远流长,并非一时煊赫,雍丘杨氏传承几百年,见证两朝兴衰,更是如此。” “杨遥臣只要透露出篡位的意图,恐怕雍丘杨氏自己内部会先斗起来。” “毕竟如今并非乱世,段家宗室可是有好几位掌兵的王爷散落各地,在外镇着,朝中若有变,他们定是枕戈待旦虎视眈眈,绝不会坐视祖宗留下的皇位被一个外人拿去。 杨遥臣兢兢业业篡了位,最后为旁人做嫁衣裳的可能不小。” “是这个理。”程曜灵深表认同,后道:“而且如今皇后有孕x了,只是被杨遥臣封锁了消息,此事若传开,杨遥臣必不能再如从前般得意。” 谢绥眉梢微挑:“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儿,恐怕雍丘杨氏大半的人都会倒戈。 当权外戚终究比乱臣贼子好听得多,路也好走得多。 再说,杨遥臣迫不及待要立的那个皇长子,他生母姓岑,不姓杨,雍丘杨氏的人只要不傻,就不会舍近求远。” “所以,你说他会不会杀皇后?”程曜灵沉声道。 谢绥面露难色:“他若真狠下心杀了皇后,倒的确不是什么能动摇天下的事。” 会被口诛笔伐是绝对的,但杨皇后自身的名声本就不够贤德,更何况自古女子祸国的罪名数不胜数,捏造栽赃起来连脑子都不用动,杨弈只要找好借口,不至于毁掉根基。 想通其中关窍,看了看程曜灵凝重的脸色,谢绥又是一叹:“罢了,我帮你就是。” 谢绥叫出谢寒洲,命他和程曜灵一同入宫,保护程曜灵。 而后又嘱咐谢寒洲将程曜灵带到京城近郊一个村落的后山墓园,说是其中有一座坟茔,打开碑上机关,就会露出密道,密道直通御林苑入口。 程曜灵惊了,问谢绥:“这密道哪儿来的?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谢绥很高傲地哼了一声:“重明宫三百多年前可是姓谢的,我当然知道。” 程曜灵佩服道:“多谢多谢。” 谢绥看着她,唇角又拉下去,目光转为忧虑:“我就不去碍你的事了,你多保重,一定爱惜自己。” “我知道,你放心。” 与谢绥道了别,程曜灵与谢寒洲一同赶赴墓园,进入密道抵达了御林苑。 趁杨弈大开杀戒不在宫中,二人一路潜行,商量好分头行动,谢寒洲去了兰林阁救程鸢,以便调动青鸾司,程曜灵则是轻轻跃至凝云殿屋顶,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杨皇后的声音道:“别看了,外面长河营的人都换成羽林军了,可见咱们兵败。” 瑶光宽慰她:“说不准是昭平公主和崔校尉他们大胜,控制了羽林军呢。” 杨皇后的笑声极轻,几不可闻。 而后再没什么声响。 直到凝云殿北部传来一阵轻悄庞杂的脚步声,程曜灵侧身看了看,发现是谢寒洲和程鸢带来了青鸾司部众。 她跃下房顶与众人汇合,此时守卫凝云殿的羽林军也发觉了动静,主力向着北部聚集,各个屏息抽刃,严阵以待。 程曜灵见此笑了笑,望了眼天上幽凉硕大的月亮,身先士卒,冲向了北部殿门。 尖锋在前,众人紧随其后,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般分开了重重羽林军,攻入殿门带走了杨皇后和瑶光等亲信。 将人救出后,程曜灵嘱咐杨皇后: “你跟若鱼还有谢寒洲退往御林苑的宜春宫,御林苑广达三百余里,宜春宫那儿的地势又高低有致,易守难攻,不容易被找到,也方便你静养,咱们从前去过,你知道的。” 杨皇后颔首:“我知道,但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得去紫宸殿救一个人。” 杨皇后长眉紧蹙:“你疯了?紫宸殿现在的兵力比凝云殿还多,你不要命吗?!” “我没疯。”程曜灵道:“她帮过我,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你们先走吧。” “程曜灵!” “杨之华!” 场面大僵,程鸢观察着二人脸色,小心翼翼地插了句话:“要不让谢寒洲跟姐姐同去吧,也算多一层保护,青鸾司可保娘娘无虞的。” 谢寒洲也对程曜灵笑道:“公主你要是没了,我家公子恐怕得跟我拼命。” “行,那就这样吧。”程曜灵不是犟种,向来听得进去劝,她转向程鸢,抬手拍拍程鸢的肩:“伤还没好全,自己小心。” 程鸢点头笑笑。 杨皇后面上虽仍有不豫,但没再说什么。 程曜灵和谢寒洲到了紫宸殿附近,看着密密麻麻的守卫,的确有些一筹莫展。 “我去引开守兵?你入殿抢人?还是反过来?”谢寒洲有些纠结道。 “入殿抢人就不要想了,不如引人出来。”程曜灵看了眼树上栖着的蓝鹊,问谢寒洲:“你会不会吹口哨?” “啊?”谢寒洲有点懵,但随程曜灵的目光抬头,看着那只高傲的蓝鹊,还是点了点头:“会。” “你能不能吹出这个调?”程曜灵磕磕巴巴地学回舟从前的调子,但她本就不会吹口哨,声音断续晦涩,完全不像。 “这是鸟语吗?”谢寒洲学着吹了吹,更是满头雾水,只觉得像声音很小而连续不绝的屁声,自觉羞耻,脸憋得通红。 程曜灵一掌拍在额头,认命道:“我还是削个哨子吧。” 实在没办法了,也顾不得时间拖久杨弈会入宫了。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捡了个树枝利索地削起来。 但匕首闪出月光的那一瞬,蓝鹊睁开双眸,眸中寒光划过,立刻振翅飞向了紫宸殿。 程曜灵望着飞走的蓝鹊,半蹲在地上,手里捏紧了匕首,祈愿道:“希望它不是去告诉回舟有刺客。” 结果过了会儿,殿门大敞,不但回舟自己出来了,她还带了个正兴帝,正兴帝身后更是乌泱乌泱跟了一大群人。 “她带傻皇帝出来做什么?”程曜灵愣了。 谢寒洲摸了摸下巴,懵懂道:“为什么不能带,一箭双雕,不带白不带啊。” 程曜灵斜他一眼:“皇帝傻你也傻吗?如今朝局动荡,他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杨遥臣不可能不看重他,他出行必是守备齐全,带了他,我们不但救不走回舟,恐怕自己也没法脱身了。” 她神色焦虑地看着回舟,而更糟糕的事情也在下一刻发生了。 杨弈在兵士簇拥下,出现在了紫宸殿前—— 作者有话说:其实谢绥跟10的根本矛盾本章表现蛮明显的,谢绥虽然不爱仕途,但他对自己的家世很自傲,也是他的家世构成了他相对纯粹的性格,他家把他养蛮好的,所以悲剧的是,10没法让他离开家族,也不可能接受他这种封建父权社会里、俗世意义上很强大的家族。 第93章 “我当是谁在给她做内应呢,原来是你。”杨弈单手按着身侧剑柄,掀开眼皮瞥了瞥回舟,牵起一边唇角,慢悠悠道。 回舟被这威压吓得扑通跪下,强自镇定,叩首道:“奴婢不知侯爷所言何意。” 杨弈并未与她多言,神色淡淡,对身旁发号施令:“拖下去。” 两个羽林军架起回舟离开,要将人带下去用刑。 回舟挣扎着慌乱地为自己喊冤,声音尖利:“奴婢不知做错何事冒犯侯爷,还请侯爷高抬贵手!饶奴婢一命!” “都给朕住手!”正兴帝忽然大步上前,指着钳制回舟的兵士大声道:“她是皇后派来照顾朕的!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那两个羽林军动作一滞,齐齐看向杨弈。 杨弈置若罔闻,抬手拦住正兴帝,慢条斯理地为正兴帝整了整衣襟:“她做了伤害皇后娘娘的事,皇后娘娘派臣来抓她。” “真的吗?”正兴帝大睁着一双清澈的圆眼,迟疑道:“可是……” “陛下不信臣?”杨弈面色极为平静,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正兴帝咬了咬下唇,有些为难道:“你、你是皇后的哥哥,朕、朕自然是信你的。” 杨弈颔首,面无表情道:“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那两个羽林军见此,继续架着回舟下去了。 回舟喊冤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再没打动任何人。 可伴随她凄厉的喊声,一只体型短小而动作矫健的长尾蓝鹊不知从何方高速飞来,羽翼愤怒地炸开,如离弦的箭般冲向了杨弈面门。 杨弈眨眼间,身侧亲信便出手攥住了那只不自量力的小蓝鹊。 回舟看见那蓝鹊,几乎是目眦欲裂,却咬紧了牙关连喊也不敢再喊了,生怕被杨弈发现蓝鹊和她有关系。 但无论那蓝鹊跟回舟有没有关系,杨弈都无甚怜悯之心,他看了眼亲信虎口被蓝鹊啄出的血迹,冷漠道:“不长眼的畜生,还留着干什么。” “侯爷说得是。” 亲信手指紧紧收拢,蓝鹊极微弱短促地叫了一声,温热的鲜血霎时间顺着它垂落的尾羽掉在地上,它竭力朝回舟的方向转了转自己小小圆圆的绿豆眼,却来不及再看一眼回舟,就没了声响。 回舟看着它泪如雨下,唇齿剧烈颤抖着,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万念俱灰地闭目,彻底放弃挣扎,像具尸体般被两个羽林军拖走。 杨弈轻轻扫视一眼远x处,对正兴帝道:“臣带陛下去御花园透透风。” 正兴帝摇头:“朕不想透风。” 他有些委屈道:“朕想皇后了。” “再过些日子,陛下就能见到皇后娘娘了。”杨弈带着正兴帝往阶下走。 正兴帝低头跟着杨弈,不满地小声道:“你每次都这么说。” 杨弈充耳不闻,只领着正兴帝向前走,羽林军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杨弈走得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而几息后,他等待的事情在不远处发生了。 程曜灵跟谢寒洲在回舟被钳制着脱离开羽林军的队伍后,一起出手将人给救了。 杨弈闻声回头,看向程曜灵,眉心轻蹙,似有困惑。 回舟却像突然活过来一般,找到了主心骨,脸上泪痕交错,仓皇扯了扯程曜灵的衣裳:“公主快走!不用管我!” 程曜灵夺过杀上前的羽林卫的刀,一手运刀杀人,一手将回舟推进谢寒洲怀里:“带她走!我断后!” “公主……”谢寒洲接住回舟,一脚踹开身前羽林卫,看向程曜灵,神色为难。 程曜灵推了二人一把,语气斩钉截铁,重如千钧:“走!” “公主保重!”谢寒洲知道不是纠缠的时机,看了程曜灵一眼,先带着回舟撤走了。 掩护二人逃走后,程曜灵再无后顾之忧,将刀攥在手里,在密密麻麻的羽林军中缠斗起来。 杨弈和正兴帝站在重重包围外,正兴帝看着不远处满身染血的程曜灵,惶恐而无措地摇晃杨弈肩膀:“你快命他们停手!” 杨弈不为所动:“陛下不是叫她坏女人吗,她死了,陛下该开心才是。” “朕……朕……”正兴帝眼中蓄起厚厚一层泪膜,几乎快哭出来了:“她不能死……她死了……她死了皇后会哭的!” “这倒是没听过的稀罕事。”杨弈眉梢微挑,只当正兴帝被吓傻了,在胡言乱语,牢牢盯着羽林军中的程曜灵,口中不紧不慢道: “陛下不必忧心,臣就算不下令,以她的本事,等会儿也能活蹦乱跳地闯到陛下跟前的。” 但杨弈预料错了,程曜灵并没有要接近正兴帝的意思,她在快杀到杨弈与正兴帝面前的时候,刀锋一转,劈向身侧,一脚踹在那人胸膛上,趁人踉跄之际,夺了他刀鞘侧袋,便闪转后退了。 杨弈见此神色一沉,向前两步:“你究竟意欲何为?!” 程曜灵将抢来的囊袋揣进怀里,没搭理杨弈。 杨弈忽地想起那囊袋里装的是之前那只蓝鹊的尸体,攥紧了拳头,阴恻恻咬牙道:“在你心里,一个畜生竟比皇帝跟我都要紧。” 程曜灵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为别人卖命,焉知那人度过此劫,会如何待你?鸟尽弓藏、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一个奴婢都懂,你却还天真。” 程曜灵只当是狗叫。 杨弈见程曜灵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显然是听不进去,绷紧了下颌,又道:“你以为她真能跟我分庭抗礼?你不如去问问,她腹中那孽胎究竟是怎么来的?” “满口胡嚼的畜生!”程曜灵神色骤变,眉头立即压了下去,满脸厌烦愤恨,一刀掷向杨弈:“你们对付女人向来就是这一招!” 经过当年旁人用北戎单于攀扯武阳长公主,给长公主造谣言的事后,程曜灵对这类事端可谓深恶痛绝,杨弈这话算是犯了她的大忌。 杨弈身侧羽林军护卫在前,硬接了程曜灵全力抛过来的长刀,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撞在杨弈身上。 杨弈单手拨开护卫,目光晦暗,对程曜灵冷笑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事事被人蒙在鼓里还一无所觉,非要哪天让人敲骨吸髓了才甘心。” “我就是被人吃干抹净也轮不到你!”程曜灵踢开身侧的羽林卫:“你尽管捕风捉影用些下流招数离间我们,鬼才会上你的当。” 程曜灵踩着敌人肩膀,跃上附近树干,脱身而去。 杨弈阻止了羽林卫再追,目光悠远,望着程曜灵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个淡不可见的弧度。 他方才那些话要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程曜灵就不会有最后的那两句,可见多少还是入了心。 程曜灵回到宜春宫,先被在宫门不远处翘首以盼迎她的程鸢截住,给她换下一身血衣,拉到了杨皇后歇息的寝殿。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深更半夜还不睡觉?”程曜灵带着点燥气往桌前一坐,对杨皇后说话的语气也不甚好。 “曜灵姐姐,娘娘等你到现在,你怎么这样说话?”程鸢轻轻推了程曜灵一把,提醒她。 杨皇后也被激起了些火气,难得神色冷厉,跟程曜灵针锋相对起来: “你身体好,刀枪棍棒腥风血雨也奈何不得,上天入地自由来去,成日里引火烧身,就偏爱管旁人死活。” “娘娘……”瑶光吓了一跳,扶住杨皇后满面忧虑。 程曜灵抿了抿唇,心中烦躁愈演愈烈,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在廊下找到回舟,从怀里掏出那只装着蓝鹊尸体的囊袋,交到回舟手里,低落道: “对不起,当时只能让你看着它死。” 回舟本来有点木木呆呆的,剥开囊袋,就着月光见到蓝鹊的尸体,一瞬之间泪如雨落,将雀儿捂在心口,擦着眼泪抽噎道: “不怪、不怪公主,公主也是为救奴婢的命,谁让它自己鲁莽撞上去……” 程曜灵忍不住心生悲悯,认真看着回舟的眼睛:“它什么都不懂,只是想救你,它待你之心,和你待它是一样的。” 她和回舟一起将蓝鹊葬在树下,封了土插上墓碑后,回舟默了许久,轻轻开口道:“没将陛下带给公主,是奴婢无能。” 程曜灵挠了挠头:“我也没让你把那傻皇帝带出来啊……我是去救你的,结果你突然带个大累赘出来,我还吓了一大跳呢。” 也只有程曜灵会用累赘这两个字来形容皇帝。 回舟怔忡几息,难以置信地看向程曜灵:“公主单是去救我的?” 她连自称奴婢都忘记了。 “对啊。”程曜灵点头:“杨遥臣不是蠢货,你帮我的事迟早东窗事发,不能长留紫宸殿,我跟谢寒洲都是为捞你去的。” “可惜阴差阳错,竟牺牲了你的雀儿。” “公主一个人断后,就只是为了抢回雀儿的尸身?不是为了解救陛下?” “我救那个烫手山芋做什么,杨遥臣供傻皇帝跟供神一样,他处境可比我们都强多了。” 回舟定定盯着程曜灵,盯得程曜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程曜灵搓搓手:“外头冷,咱们快回房去吧。” 回舟点点头,和程曜灵一起往回走。 廊间,程曜灵看看回舟仍有些怏怏不乐的神色,安慰她道: “我以前捡过一只狸子,特别漂亮,皮毛像老虎一样,但仔细养了许久,还是死了,我那时也伤心得要命,但后来我想,它要是还活着,肯定不愿意见我伤心,一定是希望我带着它那份儿快活此生,依我看,你那雀儿大抵也会这么想。” “多谢公主宽慰。”回舟轻轻笑了笑,而后兀然拉起程曜灵的手:“我有件事,要向公主告罪。” 程曜灵眨眨眼,摸不着头脑,大惑道:“什么罪?” 回舟垂下眼睛:“我当年骗了公主,我不是沧州人,扯这个谎,只是听说公主是沧州来的,所以想攀攀亲,让公主救我。” 她是彻底跟程曜灵交了心。 “我不说我都忘了。”程曜灵根本不计较,笑笑后问她:“那你是哪里人啊?” “我不知道。”回舟抬眼望了望夜幕中那团明月:“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到了京城,不知来处。” “我叫回舟,就是因为我总梦到当年那拐子将我们一窝孩子塞进船里,拉到京城的时候,我眼泪都哭干了,想叫他回舟,想回我家去,嘴巴却被死死堵住,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 语罢她轻笑一声:“但孩子都健忘,没几年我就把父母家乡,连带自己的姓名都忘得干干净净,梦也梦不到了。” “那你愿意把我的家乡当做你的家乡吗?”程曜灵目光晶亮,伸长脖子探头到回舟眼前。 回舟愣了愣,而后笑起来:“那以后,我就跟公主一起做沧州人。” 程曜灵拉着回舟的手道:“其实准确来说,我的家乡是九妘。” 她挑着九妘的事跟回舟讲了讲,听得回舟频频出神。 “你不信吗?”程曜灵睁圆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回舟。 回舟定了定神,挽住程曜灵胳膊:“我信,我自然信。” “只有那样天宫似的地方,才x养得出公主这样的人。” “嘿嘿。”程曜灵有些得意了,微扬起下巴问回舟:“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呀?” 回舟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而真挚道:“会在皇帝和宫婢中间,选宫婢的人,会为了宫婢、和宫婢豢养的鸟雀,豁出命去的人。” 程曜灵脸噌一下红了,面对如此盛赞,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用手冰了冰发烫的脸颊,小声道:“因为你也愿意为我豁出命去啊。” “你带傻皇帝出来的时候,一定也明白其中凶险的,但你以为我想要你做这件事,还是不顾安危地做了,不是吗?” 回舟道:“士为知己者死。” 程曜灵也道:“士为知己者死。” 二人在月光下相视一笑。 程曜灵送回舟到了寝处,自己也困得哈欠连天,准备去杨皇后寝殿的侧殿就寝之时,却发现杨皇后那里的烛火还亮着。 程曜灵脚步迟疑,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拐进了杨皇后的寝殿。 杨皇后倚在床头,见她进来,目光闪了闪。 程曜灵径直走到杨皇后床边,语气有些硬邦邦,但先摆出了和解的态度:“抱歉,方才的事,是我迁怒你了。” 杨皇后气也过了,拉程曜灵坐下,低声道:“我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守夜的瑶光见此露出笑模样,退到了一旁。 程曜灵给杨皇后掖掖被角,将她身上披得裘衣紧了紧,深深一叹:“杨之华,你素日为人太凉薄了,日后改了吧。” “回舟分明是个好姑娘,之前却头也不回地背弃你,按说这都是不该有的事,要怪只怪你冷血,凉了人家的心。” “你总当人家是筹码,人家也不可能真心待你的,历来能够让别人为之效死的人,一定也愿意为了别人赴死。” 杨皇后笑了笑:“你什么时候也爱说道理了?” 程曜灵被她堵了一句,心里又憋出点火来,顾忌她怀着孕身心脆弱,克制道:“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的心。”杨皇后拍了拍程曜灵的手:“我会记着你的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明白的。” 但做不做就是两说了。 她跟程曜灵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程曜灵为人处事的方式放在她身上,恐怕她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曜灵捏捏杨皇后骨节凸出的手腕,简直硌手,眉头紧锁:“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正值多事之秋,肚子里还有个讨债的,自然是虚弱些,养养就好了。” “讨债鬼。”程曜灵跟着杨皇后嘀咕了一句,而后想起杨弈之前跟她说过的话,不想留心结隔阂,直言不讳道: “杨遥臣今天挑拨离间,他让我问你腹中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什么意思?这孩子真有什么问题吗?”——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今天能写到天下大乱呢……明天一定写到! 第94章 “你都说了,他是在挑拨离间。”杨皇后道:“我是皇后,我腹中的孩子自然就是皇嗣,无甚可疑。” 程曜灵眉心轻蹙,还欲再问,却又听到杨皇后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跟杨遥臣私奔,他归京后没多久,你就也被找到的事。” “你的去向踪迹,是他找人透露给你母亲的。” “你怎么知道?” 杨皇后眼睫半垂:“当年他一入京,我以为你也回来了,所以派了人去跟他,看见他东躲西藏,把一张带字迹的纸,交给一个陌生的孩子,再看着那孩子,将字条交给了高唐侯府的家丁。” “我的人后来跟家丁打听,才知道那字条上写着的,是他知道的你的最后踪迹,还有你后续去向。” 程曜灵愣了愣,默然许久。 杨皇后抬眼看向程曜灵身后正散发热意的暖炉,眼神漠然:“他从那个时候起,就背叛你了。” 程曜灵道:“这毕竟是你片面之词。” 杨皇后将目光转回程曜灵脸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相信杨遥臣?不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杨遥臣。”程曜灵陈述道:“我也没有相信你。” “你们都是片面之词。” “我不是傻子,你突然提起陈年旧事,跟我揭杨遥臣的短,无非是为了让我不再追问你孩子的来历。” “而且就算杨遥臣当年真的背叛我又怎么样呢?”程曜灵自嘲地笑笑:“他又不是第一个背叛我的人。” 她看向杨皇后的眼睛: “杨之华,你说我不相信你,那你又真心信任我吗?” 杨皇后眉目低垂,僵硬地拢了拢身上裘衣。 “早些休息吧。”程曜灵见杨皇后脸色实在难看,没什么想说的了,站起身离去。 杨皇后却猛然伸手抓住了程曜灵的衣角,裘衣都掉下了肩膀,低声道:“回来,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娘娘……”瑶光在一旁慌乱出声。 “你出去吧。”杨皇后并没有看瑶光:“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瑶光迟疑片刻,还是应声退下了。 程曜灵也不坐下,就转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杨皇后单薄到刺眼的颈线。 杨皇后放下程曜灵的衣角,拢了拢裘衣,停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我腹中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子。” 程曜灵纵然早有预感,此刻听到这句话被杨皇后亲口道出,也难免.流露出震撼的神色。 “不止如此,皇长子也并非陛下血脉。” 程曜灵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杨皇后又道:“圣慧皇后死后,陛下一场高烧,烧坏了身子,从此绝了嗣。” “那先帝为什么会传位给他?” “因为先帝不知。”杨皇后道:“当年圣慧皇后逝世,先帝大开杀戒状若癫狂,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岑贵妃在照看。” “岑贵妃为了岑家的利益瞒下此事,后来成为六宫之首,又做主从岑家选了女儿成为陛下正妻,让岑家的女儿,诞下了带着岑家血脉的孩子。” “至于是不是皇嗣……”杨皇后嗤笑一声:“与他们何干,反正孩子一定流着岑家的血就是了。” “先帝当年对陛下即位并非没有顾虑,但岑家女给他生下的‘皇长孙’实在聪颖,他爱若珍宝,日日抱在怀里,说皇长孙像他,也像圣慧皇后,又有岑家人在旁极力奉承附和,他也就自欺欺人,硬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此事先帝若泉下有知,恐怕是死不瞑目。” 室内寂静几息,程曜灵开口道:“这也算是先帝的报应吧。” 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问杨皇后:“所以你之前要这个孩子,就是选好了时机,想用他抗衡杨遥臣……但杨遥臣要是泄露此事……” “他不会。”杨皇后笃定道: “他若泄露此事,雍丘杨氏积攒几百年的名声,皇长子继位的资格,还有陛下名正言顺的皇位,全都会化作泡影,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只要不想天下大乱群王并起,就必须捏着鼻子将我的孩子也认下。” “的确如此。”程曜灵神色复杂,目光中还夹杂了几分冷嘲,喟叹道: “多可笑,大央认定了只有男儿能传宗接代,可事实上能确定孩子血脉的,分明只有母亲,只有女儿。” “大央男人们所谓的宗,所谓的代,哪怕做了皇帝,成为天下之主,都如此脆弱,脆弱到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毁掉它。” 杨皇后没有等到任何程曜灵关于她清白德行的审判,反而听到了这样一番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松懈下来,呢喃道:“我竟忘了你是九妘出身。” 她问程曜灵:“九妘真如典籍中所说,是母尊女贵吗?那里的皇帝一直都是女子?” 杨皇后第一次在程曜灵面前展现出这样近乎懵懂的神态,她对九妘的了解,就只有从前在宫中藏书阁的禁书里看到的寥寥十几个字,那是她从未踏足过、也无法想象的天外之地。 “尊贵……”程曜灵在杨皇后床边坐下,想了想道:“我觉得九妘女子并没有大央男子尊贵。” “毕竟我们不会把母亲们生下的男儿赶出家门,将他们驱逐到另一个家族,让他们成为外人。” “但大央的男子就可以把他们的姐妹都逐出家族,独吞整个家族的力量。” “九妘也没有皇帝,哪怕是做了族长的各部大祖母,也没有皇帝那样近乎无限的权力。” “x竟然如此吗……”杨皇后解了裘衣,在床榻深处躺下,拍了拍外侧床铺,示意程曜灵躺上来说。 二人一言一语地叙着话昏昏睡去。 次日,皇后病重,迁居宜春宫静养的消息便传遍京城,但有些门路的,都知道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 没多久,天鹰卫在宫外便将皇后有孕,但被窃国之贼辖制幽禁的消息传开。 四月初,正兴帝愈发闹腾,状况频出,杨弈再无法轻易让他依从,遂昭告朝野陛下病笃,时日无多,预备传位于皇长子。 风声一经传出,皇长子尚未即位,便有段姓宗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反了。 这个宗王,就是继承了良王之位、现盘踞燕州的段檀。 程曜灵刚在杨皇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恍如梦中,还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后来传消息让天鹰卫去查,又通过慕容贤的关系,才知道是金鳞铁骑去龙城的慕容氏祖地求了忘忧散给段檀,救了他一命。 难怪金鳞铁骑没先去找她复仇,原来是忙着千里奔袭救段檀,暂时腾不出手。 “段司年没死,现在掌控燕州,又前尘尽忘,你若再见到他……”杨皇后看着程曜灵不算好看的脸色,斟酌道。 “那就再杀他一次。”程曜灵抬起眼睛,神色冷酷:“他害死了阿宁,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杨皇后没有再说话,她近来跟程曜灵关系融洽,没必要继续触这个霉头。 四月中,皇长子登基前夕的深夜,封地距京畿最近的穆王率部众秘密抵京,与飞雪盟里应外合,同时作乱,甚至攻入了重明宫。 杨弈反应不及,宫内大乱,程曜灵用密道送走杨皇后,交给天鹰卫后,与青鸾司部众攻向了紫宸殿。 紫宸殿前,穆王、飞雪盟以及杨弈麾下势力三方混战,程曜灵带兵蛰伏观察近半个时辰,终于找到时机,用三百人就截走了正兴帝,又凭青鸾司众人对宫中的熟悉成功脱险。 一众人等走出密道,见到杨皇后和天鹰卫等人后,顿觉一松,程曜灵挑了些人守护帝后,又放了伤者去休息包扎。 随后开始指挥其余人用天鹰卫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土块等,将密道堵上,避免被敌人发现。 可就在程曜灵和慕容贤正弯着腰吭哧吭哧堵密道的时候,异变陡生。 守着正兴帝的青鸾司众人突然大乱,程曜灵神色骤变,抓着铁锹就往帝后所在的位置闯。 她好不容易挤到帝后身旁,眼睛立刻被寒光闪了一瞬,只见一把长刀正冲着正兴帝心口捅去。 程曜灵将杨皇后护在身后,一锹拍下刀刃,但正兴帝随即惨叫一声,他胸腹还是被划出不短的一道口子,但好在能看出伤口较浅,不足致命。 她将杨皇后推向后面的慕容贤和程鸢,一个旋身抓住了那把刀的刀柄,手掌再向上攀,捏断了持刀之人的腕骨,将她踹倒在了地上。 那人痛苦地咳出两口血吐在地上,程曜灵用力掰过她的脸,认出是谁的那一刻,通身大震,颤抖道: “……阿诺……怎么会是你……” 因程曜灵控制了动乱的源头,众人渐渐恢复秩序,正兴帝被精通医术的瑶光搀到一旁坐下包扎,杨皇后也过去进行安抚。 程曜灵抓紧了阿诺的肩膀,厉声询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背叛青鸾司?!为何刺杀陛下?!” 阿诺脸色全是血污,狼狈不堪,闻言却大笑起来,不可思议道:“你问我?” “你竟然问我是何人?咳咳……”阿诺又咳了口血沫出来。 “我倒想问问你是何人!” 阿诺啐了程曜灵一口,从前总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神色全部荡然无存,目光中是桀骜不驯、是极度的愤恨、也藏着深刻浓重的悲哀。 “你什么意思?”程曜灵莫明慌乱起来,钳制阿诺的手都麻了,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空洞,急道: “我是程曜灵,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记得跟你有过什么仇怨!” “哈哈哈哈哈哈程曜灵……好一个程曜灵……”阿诺放声大笑,神色更加猖狂也更加疯癫,连杨皇后都被吸引,在程鸢和慕容贤保护下靠近了这边。 “不记得好啊,不记得才好……”阿诺扬起下巴,既轻蔑又痛苦地看向程曜灵: 她的话如同古老而怨毒的诅咒:“那我就祝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永远。” 语罢阿诺口中便涌出大量鲜血,头一歪,身子无力地向地上倒去。 她咬舌自尽了。 温热的血溅在程曜灵身上,程曜灵浑身僵硬,死死抓着阿诺愣在原地。 程鸢上前拉程曜灵,劝道:“姐姐,松开手吧,她已经死了。” 程曜灵双目一眨不眨,跟中邪了一样。 还是杨皇后上前,忍着对血腥气的呕吐欲拧了她一把,程曜灵才勉强回了神,低头看向阿诺,心中闷着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茫然困惑地呢喃: “你到底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杨皇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曜灵,你扯开她后肩那里的衣物。” 程曜灵无法思考,下意识照做。 阿诺后肩处本就松散的衣物被扯开,露出肌肤上那狰狞深刻的火燎出的烙印。 “奴印?”慕容贤惊疑道。 杨皇后也皱起眉头:“一个有奴印的人,怎么会入宫做了宫女?她怎么躲过的验身?” 她转头看向程鸢:“你可知她的来历?” 程鸢摇摇头:“我只知道她从前因为性情古怪,为人又孤僻,被孤立欺辱过很久,是选到青鸾司之后,因为青鸾司严禁内斗互伤,日子才好过一些。” 附近有青鸾司的人附和道: “大统领说的是,阿诺以前没少被穿小鞋,什么脏的累的活计都被人推给过她,被欺负惨了,是到青鸾司才好起来,不过还是孤僻,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些怪话,没人听得懂,也没人跟她走得近。” 这会儿能得到的线索就是这些,程曜灵默默听了很久后,将阿诺含恨的眼睛合上,抱起她的躯体在附近找了个地方,一声不吭地开始挖坑,将她葬在了这片墓园里。 程曜灵为阿诺的新坟封好土,没有立牌位,灰头土脸地坐在坟前,想不通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她忽然记起跟阿诺相处的那些细节,当时一点也没有注意,此时却纤毫毕现。 从前那个畏缩胆小的阿诺,认真叫着她师傅的阿诺,刻苦习武学射的阿诺,为什么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 是因为她没有尽到做师傅的责任,没有注意到阿诺身处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受别人怎样的欺负吗?还是因为别的呢? 阿诺真的恨她怨她吗? 阿诺最后说的那些话,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光清寒,静静地照在她身上,让她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 直到回舟来找她,说是靖国公到了。 路上,回舟望着她疲惫冰冷的面色,犹豫道:“你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廊下谈心,你跟我说九妘的那个晚上?” “那晚阿诺就在回廊边的宫殿里,她听到了我们说的话,第二天还来问我关于九妘的事,说是你的徒儿,好奇你的过往,问得特别仔细,我吓了一跳,不敢跟她多说,许多事都含糊过去了。” “如今想想,也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为她幕后的人打探消息的……也怪我那夜在廊下没留心,竟没发现她……” “不怪你。”程曜灵道:“我当时说得忘情,也没留心。” “她问你九妘……都问了些什么?” 回舟回忆道:“九妘的风俗节庆之类的,还有你在九妘时候的名字……”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心下不安愈演愈烈,几乎将她吞没,寂然地跟回舟回到了密道出口的墓园处,此时靖国公和杨皇后已经议定了许多事。 他们决定撤往明州的首府金府。 明州处于山水之间,东北部接京畿所在的中州,东南又有数条水路连着江州,通江南水网,且地势险要,广袤千里,物资富饶,可自给自足,易守难攻。 而且并无宗王被封在此地,进可攻退可守,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靖国公和杨皇后两个人精都挑不出错处的地方,程曜灵自是点头。 谢绥得意地撞撞她胳膊,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爹靠谱吧,他本来还想躲事,趁大乱带着我家私x兵仆从直接回江南,是我靠三寸不烂之舌,硬把他劝到这里来帮你的。” 靖国公听说他连几百年前亓朝建重明宫时,谢家留下用来保命的密道都泄露给程曜灵了,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要不是谢绥的身体实在打不得,靖国公一定上藤条了。 不过也是保皇的风险小功劳大,靖国公才愿意接下此事,否则打晕了谢绥直接带走,江南他不回也得回。 谢绥现在跟程曜灵说这些,其实是摇着他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邀功。 但程曜灵并没意会到这层意思,而是像突然醒过来似的扫视一圈,从靖国公府的私兵看到青鸾司天鹰卫,兀的冒出一句:“兵力不够。” 强龙难压地头蛇,靖国公还好,他的大本营在江州,金府的官僚知道是客,也顾忌着鸿都谢氏,自是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但程曜灵跟帝后他们是要长期盘踞金府,以观天下大势再见机行事的,就青鸾司和天鹰卫这点兵力,就算有大义在身,也够呛能真正控制金府,靖国公可以帮他们一时,但不能帮他们一世。 程曜灵跟杨皇后说了这事,杨皇后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神色凝重起来。 这时,慕容贤忽然插话道: “明州西北部就是燕州,我们可以去燕北的龙城借兵,慕容氏祖地的那些族人,跟京城里坐在功劳簿上啃老本的这些人不同,他们渴求建功立业已久,我们去借兵,借不到三万也能借到一万,起码我那支一定会借。” “三姑奶奶,这事你能打包票吗?” 慕容贤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她能这样说,其实已经是打了包票,但此事实在重大,所以程曜灵又问了一遍。 慕容贤笃定点头:“借不到一万,我自请罪。” 杨皇后问了句:“燕州各关隘如今都被段司年把持,你有把握过关吗?” 她不叫良王,是因为大央朝廷根本就没承认过段檀继任良王的事,杨弈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也不会。 慕容贤这次默了许久,坦诚道:“没把握,但可以尽力一试。” “我去吧三姑奶奶。”程曜灵拍了拍慕容贤的肩:“我比你熟悉段司年和金鳞铁骑的路数。” 而且……在去龙城借兵之前,她想先走燕州这边的路,去一趟九妘看看。 杨皇后有些迟疑:“但燕州有段司年,就算他服下忘忧散前尘尽忘,他的那些属下可不会忘,对金鳞铁骑而言,你是杀了良王,又险些杀了段司年的必杀之人。” “他们杀不了我。”程曜灵没把握也得展现出有把握的样子:“青鸾司和天鹰卫都留给你和陛下,你们退到金府,我去龙城借兵。” “放心,就算我回不去,也一定把兵马给你们借回去。”—— 作者有话说:明州就相当于三国的益州 第95章 杨皇后仍想阻拦,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开口。 程曜灵看着她笑了笑,转向程鸢交代道:“全力去找一个叫雪姑的民间大夫,你应当听过她的名声,她的德行和医术足以保皇后娘娘安产。” 程鸢重重点头。 程曜灵遂与众人道别,收拾了些随身物件,尤其藏好慕容贤给的信物,乔装一番后,单人单骑,于天光乍破之际背着包裹上路了。 几日后黄昏,她抵达钊关之时,京中纷乱已被杨弈平定,皇长子于凤凰台顺利登基,改元嘉政,穆王兵败逃窜,灰溜溜回了封地。 飞雪盟经此一役,则彻底亮明旗号,盟主自称圣德天祖,宣告“万秧断绝,天下飞雪”。 “秧”通“央”,“断”通“段”,这是大张旗鼓地反了段氏,各州穷苦百姓多有响应,一时间投奔者不在少数,州郡联结,渐成气候。 杨皇后也以正兴帝名义发布了号召天下讨伐杨弈的檄文,辞藻精要,叙事明晰,情理兼具,气势磅礴,深有平溪居士当年之风。 檄文一一例举杨弈罪状,并借此把她身怀皇嗣之事穿插其间,将杨弈打为乱臣贼子、巨奸篡国,否认嘉政帝即位之事。 讨贼檄文既出,天下大动,鄢王、定王、益王在封地集结兵力、磨刀霍霍,都义正词严,说要勤王靖难,扶大厦之将倾,救陛下于危难,实则各怀鬼胎,再加上卷土重来的穆王,不被朝廷承认的良王,五王并起。 大央一十三州风卷云涌、山雨欲来。 斜阳欲落,程曜灵背着包裹,一袭布衣,满面尘灰,迎着落日余晖,牵马从远处丘野走向了正在巡查来往行人的钊关关口。 谨慎通过了守兵的盘查,程曜灵松了口气,上马继续赶路,却不知城墙上有一个人正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几乎将手里的刀柄捏碎。 天色实在太晚,程曜灵在道旁找了一家小客栈歇脚,奔波劳累了一天,洗漱后困意席卷全身,本来都已经钻进了被窝,却被屋顶传来的女子哭声搅扰,难以入眠。 她努力塞住耳朵却收效甚微,哭声还是绵延不绝地传进她的脑海。 受不了了,她猛地睁开双目,用尽全身力气,冲着屋顶大吼了一声:“闭嘴!” 效果立竿见影,屋外瞬间只剩下初春还不甚聒噪的虫鸣,衬得夜晚更静。 程曜灵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可是她辗转反侧,心绪烦乱,竟再不能入眠了。 她深叹一口气,坐起身点亮烛台,披了外衣上到屋顶,坐在了那位形容狼狈满脸泪痕的中年女子身边。 “大半夜的你哭什么?”程曜灵歪着脖子,有气无力地问。 中年妇人用衣袖抹了抹脸上涕泪,歉道:“搅了客人睡眠,实在对不住。” 程曜灵这才发现妇人就是客栈的老板,之前招待她入住时很是勤快周到,于是她挠了挠头,问妇人:“你这是被附近贼匪威胁了?还是怎么了?” 风吹过,寒意打在脸上,她展开外衣,把妇人也裹进其中。 妇人眼中涌出两行热泪,胡乱擦了擦,否认道:“不是贼匪。” “那是什么严重的事,竟值得你夜半不眠,坐在这里吹风受冻,泪流不止?” 妇人默了良久,才闷声道:“我白天见到我丈夫了。” “啊?”程曜灵迟滞了一会儿,困惑且小心翼翼道:“你丈夫……还在人世吗?” 她以为妇人白日见鬼了。 “他身子康健。” 程曜灵不懂了:“那你哭什么?他又不是鬼。” 她又试探着问:“他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吗?” 妇人双目含泪,却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不起我……” 看着妇人优柔寡断的样子,程曜灵打了个哈欠,准备跟她道别。 她没有断别人家务事的本领。 但在她开口之前,又听见妇人出声道:“他之前用刀捅进我心口,想要我死,但我侥幸逃生了。” 程曜灵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还不叫对不起你吗?” “你不懂。”妇人摇摇头:“他本性善良,是品格极好的人。” 程曜灵满面迷惑,眨着眼睛努力地思索了半天,才问:“那是你做过很对不起他的事吗?所以他报复你?” “似乎是这样的。”妇人眉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我从前撒下弥天大谎,骗了他喜欢我,后来他发现了,很伤心很愤怒,对我很不好,也很少像之前那样笑了,我本来想,只要他能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可后来我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我……我没法接受,我受不了,我好像真的变成了疯子,身上的血都被大火烧干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所以我做下了蠢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你……你真的杀了和你丈夫在一起的那个人?”人命关天,程曜灵的神情凝重起来。 “没有。”妇人轻声道:“他护着那个人,在我和那个人之间,他总是护着那个人,从没选择过我。” “那看起来……人家是两情相悦啊。”听到没出人命,程曜灵面色一松,苦口婆心地劝妇人: “强扭的瓜不甜,你成全人家两口子,也是成全自己,何必勉强横在中间,搞得三个人都受折磨呢。” 妇人执拗道:“他说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他们也没有成过婚,我们才是夫妻,从始至终都是。” 程曜灵一掌拍在额上,无奈望天:“我听不懂了。” “他本来是想与我和离的,但我做了蠢事之后,x他却回心转意了。” “为什么?”程曜灵尽心尽力地接话,以示自己在听。 “我不知道。”妇人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程曜灵外衣,目光怅惘:“我当时欣喜若狂,只知道他要继续与我做夫妻,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后来没多久,他就和那个人一起设局杀我,将刀捅进了我心口。” 程曜灵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又想,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那时很有钱吗?” 妇人点点头:“还算富贵。” “我觉得……”程曜灵摸了摸下巴:“或许是那对儿野鸳鸯想图财害命。” “不是的,我丈夫……”妇人辩驳:“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把刀捅进我心口的时候,说了喜欢我,我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这话太明显,程曜灵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动,直直看向妇人的眼睛: “什么误会?” 妇人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踟蹰:“我……我不知道。” 寂静许久,她又茫然问道:“你说这是爱吗?” “如果这就是爱,那爱也太贱了,让人连死也心甘情愿。” “可如果这不是爱的话,那爱又是什么呢?” 程曜灵垂下眼睛,神情不甚明朗: “或许,是你把爱想得太好了。” “如果爱就是这样的东西呢?是裹糖的砒霜,是棉里的针尖,是甜是暖,也是毒是血。” “就像你说的,这东西‘太贱了,让人连死也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她又抬起眼睛,满目空茫,望向远方漆黑夜空: “也或许……或许爱只是一瞬间,而人生太漫长了吧。” 周边唯有静默,偶尔响起几声虫鸣。 “你快回去睡。”程曜灵赶妇人下去。 妇人本想拉着她一同离开,程曜灵却拒绝了,说没有睡意,再待会儿。 屋顶上只剩下程曜灵一个人的时候,她裹紧了外衣,对着空荡荡的天地开口道: “段司年,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久久没有任何回应。 “算了。”程曜灵低声道。 但这回她刚起身,就被一只手又按了回去。 “别总跟鬼一样行不行?” “抱歉。”段檀在她身边坐下,和她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再听到这个声音,恍如隔世,程曜灵心里一酸,拼命忍住了自己不受控制的眼泪,努力仰颈去看天上。 她本想稳住了声线再说话,可却迟迟张不开嘴,因为无法保证开了口不会颤抖。 “我没让她说那么多。”段檀声音也抖得厉害,每个字都艰涩。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前所未有的坚定:“曜灵,我们之间有误会。” 程曜灵攥紧了手中衣料,仍不看段檀:“什么误会?” 她听到段檀深吸了几口气,才又低声道:“你为什么杀我……和我父王,就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程曜灵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良王糟践影卫中的女子,害死林寻戚娘她们,本就死有余辜,当年又勾结北戎,害红缨军全军覆没,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不否认你前半句话。”段檀隔了许久才接话:“但害红缨军,他没有做过,他没有害红缨军的理由。” “鹰符,前朝先太子的身份玉牌,就是理由。” “他是想要这两样东西,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害红缨军,更何况还是勾结北戎人,他半生都在抗击北戎,生平最恨北戎人……” 程曜灵打断了他:“那为什么他送你的那把剑,跟当年截杀我们的北戎统帅,是同一把?还有他的剑术,也与那北戎统帅相同。” “那把剑不止他有,当年在邓太尉手下学艺的也不单单是他一人。” 程曜灵冷笑一声:“不是他,那难道还能是早就魂归地府的霍州牧?” 段檀默了默:“此事暂且压下吧,我会去查。” “你……你杀我,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父王,所以迁怒于你。”程曜灵不知为何,竟没有说实话。 “曜灵,你不是那样的人。”段檀道:“以你的品格,即便迁怒,也不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你凭什么笃定我不是那样的人?”程曜灵冷言冷语,刺了段檀一句。 “我知道你不是。”段檀顿了顿,他死过一回,竟然比一贯直白的程曜灵更加坦诚了,接着说: “其实我比你更不愿意面对那个原因。” “我也比你更害怕自己做过什么令你厌恨的事。” “我知道自己从前做错过很多……如果我真的……” “阿宁是你害死的。”长痛不如短痛,程曜灵快刀斩乱麻,还是咬着牙说出来了。 第96章 “我没有做。”段檀立刻否认。 程曜灵猛然转头,一手掐在他的脖颈上,长眉倒竖,怒道:“我母亲亲眼所见,你说你没做!” “你母亲……咳咳”段檀费力思索着,脸色惨白,呼吸艰难,却只抓紧了手下瓦片,没有丝毫抵抗: “我、阿宁落水那日……我的确遇见过你母亲和孩子,可是我没有害阿宁……” 他有些喘不过气,又缓了许久:“咳……阿宁先天不足,本就活不过几年……我、我害他做什么……咳咳” “你说什么……”程曜灵不自觉松开了手,神色怔忡,低低呢喃:“什么叫阿宁本就活不过几年……” “咳咳、”段檀捂紧心口喘了几息,程曜灵之前那当胸一刀,他虽然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但还是重重伤了心脉,体魄大不如前。 他稍微缓过一口气,就接着解释:“当初给阿宁诊断的大夫,有两个现在在仓原的王府,他们都可以作证。” “我从前……怕你知道了伤心,所以不让他们把阿宁真正的病情告诉你。” “你骗我。”程曜灵神色一沉:“那些大夫全仰仗你讨生活,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还有从前的旧脉案。”段檀道:“那些脉案总作不了假。” “就算如今我王府里大夫的脉案不可信,宫里太医的脉案总不会有错,下回入宫,主治阿宁的林太医和徐太医,你问问便知道了。” “可是我母亲亲眼见到你将阿宁推下水。” “事发时,你母亲就在我身旁吗?”段檀问她。 “不是……她在假山后看到的。” “那人未必是我。”段檀推测着:“那日杨遥臣也在王府,他与我轮廓相近……” 程曜灵摇头:“不可能是杨遥臣,那日我与杨遥臣一直在一起找人,他分不了身,而且你们那日所着衣物也大不相同。” “你母亲亲眼所见……”段檀眉头拧了起来:“你母亲……” 他脑海中明光一闪,忽然想到方才程曜灵说的那把剑和剑术,思及忠节夫人的家世出身,还有从前种种,甚至记起最初她不愿让程曜灵恢复记忆的事,脊背刹那间凉透,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来。 而程曜灵此时已信了段檀小半,所以蹙着眉头提出了假设: “难道是有第三个人?毕竟既然你与杨遥臣轮廓相似,这茫茫人海,未必就不能有第三个也跟你们轮廓相似的人……但那人又是怎么悄无声息潜入良王府的……” 看着仍懵然无知的程曜灵,段檀喉咙滚了滚,嗓子眼紧得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或许是他猜错了……一定是猜错了。 “怎么这么看着我?”程曜灵终于发觉了不对。 段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过了头去,许久才颤声道:“我、我太想你了。” 这是真话,他一开口眼眶就湿了,最后两个字碎得不成样子。 程曜灵抿了抿唇:“你不恨我吗?毕竟……我误杀了你。” 段檀呼吸一窒,急促道:“我不恨你。” 年少无知时跟程曜灵说的最后那句“我恨你”,后来在梦中凌迟过他无数回,他如今只是听到那个字眼都痛彻心扉。 意识到反应有些过度,他又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敢恨你了……” 程曜灵想着从前的事,心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没有注意到段檀的异常。 段檀试探着碰了碰程曜灵的指尖,见她没有抵触,才像是有了一点底气,稳住了呼吸,缓缓道: “你觉得我杀了阿宁,是因为阿宁的存在会威胁我的位置,对吗?” 程曜灵点了头:“而且你一直不喜欢阿宁,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段檀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可以被风吹散:“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 “我小时候跟阿宁有些像,但是没有他讨人喜欢。” 他连出生都是罪过,若没有他,母亲不会整日东躲西藏焦躁惶恐,每天一睁眼就忧虑他暴露身份,也不x必勉强接受费琢的救济,以至于最后万念俱灰悬梁自尽。 他无法面对阿宁,其实是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厌恶一个与他幼年时处境相似的孩子,连跟阿宁离得近些都极度焦虑不安。 何况阿宁身份暴露后,还得到了程曜灵真心的接纳和疼惜,这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从未得到的东西,凭什么阿宁不费吹灰之力就有。 而他却还要苦苦隐瞒,一个字也不敢提起那些过往,日夜被梦魇折磨。 “如果……如果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段檀艰涩地扯了扯唇角,攥紧屋瓦的手背绷起青筋:“恐怕看都不会再看我一眼。” 程曜灵静静看着段檀,这个人好像是从前那个,好像又不是了。 最初的段檀霸道桀骜,盛气凌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傲慢又强硬,偏执也别扭,说一句软话像要他的命。 而如今她面前的这个人,面色苍白,两颊凹陷,神情阴郁,目光晦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脖颈处印着一圈她刚刚掐出的红痕,像被吊死千年的孤魂,颈间还渗着幽惨血迹。 时光究竟是何等残酷的东西,竟将一个人磋磨至此。 “保华寺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程曜灵低低询问。 “你记不记得我去给我们求的那两道平安符?”段檀抬起眼睛,眼底倒映出一点清亮的月光: “那天那两张符都护在我心口。” 程曜灵眉心拧起:“符纸而已,怎么挡得住刀锋?” “符纸自然挡不住刀锋。”段檀声音异常轻柔:“但你手抖了,刀锋倾斜,因此我得以留住一条命。” “可见天亦有情,注定你我重逢。” “我手抖了吗?”程曜灵怔了怔,想要回忆,却发现已经有些记不太清楚了,犹豫道:“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段檀道:“我还记得你为我哭,你说喜欢我。” 语罢他自嘲道:“你……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给将死之人的安慰?” 他是靠那句话才留住一口气,垂死挣扎,硬撑到金鳞铁骑在乱葬岗里找见他的。 他不明白,他想不通,如果程曜灵真的喜欢他,那他们是怎么走到如此地步的?他们难道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他怎能甘心。 程曜灵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此程要经过仓原,你说给阿宁诊断过的大夫也在仓原,你带我去见他们,我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好。”没做过的事情,段檀自是坦然。 他真正畏惧的,是自己做过的事情。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程曜灵想起件事:“你不是服过忘忧散吗?怎么没失忆?” 段檀道:“我要是失忆了,还怎么带金鳞铁骑经略燕州、逐鹿天下?” 程曜灵失忆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百姓,许多事都可以从头学慢慢来,但金鳞铁骑可不会容忍他们的首领是个一无所知之人。 所以段檀是服过忘忧散没多久就又喝下了解药。 这就是金鳞铁骑永远只向强者俯首的忠诚。 程曜灵轻轻叹了声:“其实忘掉从前对你更好。” “忘掉那些爱啊恨啊的,你会轻松许多。” 话一出口,程曜灵愣了一瞬,而后低下头自嘲一笑,算是明白段檀曾经为什么不想她恢复记忆了。 她往燕州来的时候,其实想过会遇见段檀,她还跟人说过,再见到段檀,就再杀段檀一回。 但现在想想,到底还是说了大话。 她双臂圈住膝盖,语气中透露出几许茫然:“太奇怪了,段司年,我杀了你父王,还误杀了你,你竟然不恨我,太奇怪了……” 其实这事何止她没想到,连金鳞铁骑也没想到,任谁都想不到段檀记起一切,竟然对程曜灵一点恨意也没有。 晚风拂过,寒意沁进肌肤,段檀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发觉程曜灵的几缕发丝被吹到了自己脸上,恍惚地伸出手去触碰,回神后才缓声对程曜灵道: “这里风大,咱们下去吧,你耳朵都被吹红了。” 二人下了屋顶,廊道里,程曜灵问段檀:“你住在哪儿的?” 段檀指了指程曜灵隔壁的厢房。 二人各自回房安寝,但没多久,程曜灵就听见隔壁传来“轰”的一声,她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房间里的半扇窗户掉到了客栈外的草地上。 而段檀则坐在大漏风的窗洞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程曜灵舔了舔后槽牙,瞥段檀一眼,问:“你故意掰断的?” 段檀点头。 “行。”程曜灵也点了点头,上前卸了另半扇窗户扔到外面,在更凛冽的风里拍了拍手,对段檀道:“你睡吧。” 她走出去,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但却没走。 在门口站了几息,听到房里响起的咳声,程曜灵又一脚踹开房门,走到一直坐在窗前的段檀面前:“冷吗?” 段檀抬起那双一贯漂亮、如今眼下却泛着浓重乌青的丹凤眼看她,抿唇道:“冷。” “我还以为你没长嘴呢。”程曜灵哼了一声,三两步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劈头盖脸地扔到段檀身上: “走吧,这下如你所愿了。” 段檀抱着被褥跟在程曜灵后头,进了她的房间,在她床边打好了地铺。 程曜灵从柜子里又找出两床棉被,让他垫在身下。 静静看着段檀铺被褥的样子,程曜灵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重重叹了声。 段檀身形一僵,转头看她,哑声道:“你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出去。” “你能不能……”能不能有话直说,能不能别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凄惨。 但刚出口几个字,程曜灵目光触及段檀白皙脖颈上被自己掐出的那道鲜红血痕,还是闭上了嘴。 段檀现在一身的伤,不都是出自她手吗,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立场生气。 “算了,你睡吧。”她向后仰倒在床铺,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上了眼睛,很快陷入沉睡。 竟是一夜安眠—— 作者有话说:4n:爱能止痛。 ps:仓原是燕州的首府。 第97章 次日二人离开客栈时,老板拉住程曜灵的手久久不放,欲言又止。 程曜灵待年长的女子向来亲近,虽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笑了笑,很好脾气的样子,只是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段檀在旁边提醒:“孟姨。” 孟萱叹了口气,拍拍程曜灵手心,最终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你们要好好的。” 程曜灵听了这句,还没来得及开口,段檀却生怕孟萱再说些什么似的,赶紧拉着程曜灵离开了。 赶赴仓原的途中,程曜灵问段檀孟萱的来历,才知道她本是段檀母亲的婢女,当年太子府被抄后,她被转配别的官员府中,后来那官员失势,又被转卖了好几处到燕州。 直到两年前段檀听说孟萱,为她脱了奴籍,她便在燕州要道旁开起了客栈,有段檀手下人留意护着,日子也还算安稳滋润。 保华寺围杀之后,金鳞铁骑带着重伤的段檀回燕州之时,就是在她那里养的伤。 听完孟萱的来历,程曜灵扯了扯唇角,五味杂陈,叹道: “当年太宗封你父亲为晋王,是想扶持他继承大统,逐步废掉先帝的皇储之位,没多久我父亲就因此而死,如今你的养父又死在我手里…… 咱们还真是孽缘。” 段檀登时就唇线紧抿,脸色很不好看,也不说话,过了大半天,二人都到下一个驿站换完马了,突然对程曜灵冒出一句: “是良缘,我找很多大师都算过的。” 程曜灵当时正在给新换的马匹顺毛,贸然听见这话,一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段檀接的是哪句,啼笑皆非: “你把刀架人家脖子上,人家当然都跟你说的是好话。” “我没把刀架他们脖子上。”段檀立刻否认。 程曜灵还能不了解他,斜他一眼:“没架脖子上也亮刀了,或者以势压人。” 段檀不说话了。 “真不知道那些大师能不能算到自己命里有你这个劫数。”程曜灵摇了摇头,飞身上马,继续赶路了。 实际上那些大师事后都挺高兴的,毕竟段檀虽然架势颇为吓人,但出手可不是一般的阔绰,如果碰巧说到他心坎上了,更是一掷千金。 大师们赚得红光满面盆满钵满,后半辈子都有了,拿段檀当财神供还来不及,怎么会当劫数。 抵达仓原王府的时候,见到给阿宁诊治过的大夫之前,管家先给段檀奉上了一封绝密书信,言辞极郑重。 程曜灵将马匹交给下人,见x段檀有事,准备自己去找大夫问清楚,于是道:“那两个大夫在哪儿?” 段檀当即将书信塞进怀里:“我带你去。” 二人见到大夫,程曜灵要了脉案,细细盘问过当初阿宁的状况,算是消了对段檀的疑心。 她沉默着被段檀带去了书房,站在案前,见段檀要打开那封管家口中的“绝密书信”,本想回避,却被段檀拉住了:“我这里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段檀从信封中掏出了块通体透亮的白玉牌,神色一变,摩挲许久后,交给了程曜灵看。 程曜灵看清了玉牌上的字眼,心中大震:“先太子的身份玉牌!” 段檀点了点头:“只不知是哪里来的,管家说是凭空出现在我京城暗线的府邸里,他不敢马虎,立刻就给我送了来。” “听你父王之前说过,这玉牌先帝是给了武阳长公主,长公主死后,无人知晓它的行踪,连我都没见过,这会儿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程曜灵五指收拢,攥紧了玉牌,神色沉肃起来,目光复杂地看向段檀: “有了这块玉牌,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出先太子的旗号,在这大争之世里顺理成章地分一杯羹,幕后之人,是唯恐天下不乱。” “我也唯恐天下不乱。”段檀眉梢轻挑,眼中流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锐利和笃定。 程曜灵心中喟叹,将玉牌轻轻搁在案上,叫了段檀一声:“段司年,此前是我对不起你。” 唯余二人的天地里,她突然从怀里掏出匕首交到段檀手中:“我欠你的,你尽可向我讨回来。” 段檀方才的雄心野望一刹那消失殆尽,几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程曜灵在说什么,握住匕首柄端的手微微发颤。 程曜灵却十分洒脱地笑了笑:“血债血偿而已,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 她手下发力,硬是攥着段檀的手刺向自己。 “我不用你偿!”段檀崩溃地全力甩开匕首,程曜灵来不及防备,匕首飞了出去,深深钉在了一旁的书架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重逢以来,段檀头回对程曜灵如此高声如此愤怒,他双目赤红,整个人像在一瞬间发了疯,理智全无,双手攥着程曜灵的肩膀又不敢太用力,咬牙切齿道: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我从没怪过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明明知道知道我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痛得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程曜灵眼眶也有些发酸,抬手用衣袖为段檀擦去泪水,轻声道:“我是想……咱们最好互不相欠,免得日后战场上相遇,还要纠缠不清。” 段檀视线模糊,也耳鸣到根本听不清程曜灵在说什么,却还是死死盯着程曜灵的脸,在她罕见的、久违的、自己朝思暮想却近乎陌生了的温柔神态里,感受到一种将要溺毙的窒息。 他断气般猛烈咳嗽起来,放开了程曜灵,一只手拼命压紧剧痛的心口,另一只手无力地撑在了桌沿。 程曜灵扶住段檀,将他挪到一旁榻上,看着他面色煞白、满头冷汗、挣扎痛苦的样子,自己也落了泪,抱着他懊悔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是想把你受过的伤痛都还回去的,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 段檀把头埋在她怀里,脸上分不清是汗是泪,长睫湿透,眼睛都睁不开,咳得唇角溢出血来,吓得程曜灵魂飞魄散,惶然呢喃:“我去叫大夫,段司年,我去喊大夫。” 段檀抓住她想要推开自己的手,语气虚弱急促:“别……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咳!咳咳!” 他其实仍旧听不到程曜灵说了什么,只是感受到程曜灵对自己的推拒,本能般想留下她。 程曜灵勉强冷静下来,摸了摸段檀的脸柔声安抚道:“我不丢下你,你先等等,我去叫大夫。” 她把段檀安置在软榻上,急匆匆出了书房,不知她刚一转身,段檀就吐了口血到榻上,无望地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中。 程曜灵出门没走多远,找到了最近的小厮,让他速去把府上大夫都请到书房,而后又飞快返回书房,看到段檀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脑海里似乎有根弦绷断了。 她飞扑过去,颤着手去探段檀的鼻息,感受到段檀微弱的呼吸,脱力般倒在榻边,额头磕在他垂落的手背上,一声声喊着段檀名字: “段司年、段司年……段司年你别死……” 在程曜灵哽咽的呼唤中,不知过了多久,段檀手指动了动,极轻地戳了戳程曜灵的额头。 “我、我没死。”他断续道:“你、别哭……” 程曜灵眼中立即绽开惊喜之色,抹去满脸的泪,起身坐到榻上,小心翼翼将段檀的上身扶到自己怀里,持续不断地低声跟他说着话。 段檀一个劲儿往程曜灵怀里钻,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偶尔闷声回应一两个字。 直到大夫过来,给段檀服了几丸药,药效作用下,他终于沉沉睡去。 程曜灵将大夫拉到书房外,小声问段檀的病情。 大夫起初神色为难,后来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满脸大无畏道: “老夫大约四年前第一次为王爷诊脉,就在王爷身上把出过两道伤心脉,一道下沉已久,在多年前,一道表浅些,就在当年。 老夫当时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把错了,后来反复诊断,才确信了是真的。” “可那时王爷才十七岁,年轻气盛,老夫不明白,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伤痛,竟让他接连两次心脉受损,连体质都随之变化。” “后来才知道,一道是多年前王爷之母逝世,另一道则是那一年年初时,沧州传来的公主死讯。” 程曜灵从没听过这些,也第一次知道段檀竟真的从四年前起就对自己情根深种,低低问了句:“什么体质变化?” “王爷一向失眠多梦、食欲不振,心绪激荡不平时,极易头疼耳鸣、心悸心痛,再严重些,失聪失声也是有的。” 程曜灵神色怔忡,而老大夫继续道: “去年公主归京后,王爷血脉通畅许多,虽偶有沉郁,但也无伤大雅,可年末时,王爷又受了当胸一刀,那刀虽有些微倾斜,却还是重重伤了心脉,若非忘忧散这等神药,怕是就此殒命。” “此事王爷再三嘱咐过不可外泄,老夫已是犯了大忌,公主若肯体谅,还请帮老夫隐瞒……老夫多谢了。” 老大夫须发花白,眼中含泪,对着程曜灵深深一揖,程曜灵岂有不应之理,当即扶起老大夫宽慰几句,许下绝不向段檀挑破此事的承诺。 老大夫擦了擦眼角浊泪,又对程曜灵道:“恕老夫多嘴,王爷待公主之心天地可鉴,举世难寻,老夫观之,亦为所动啊。” “我知道。”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送走了老大夫。 她返回书房,走近了段檀栖身的长榻,挨着人坐下,伸出手去缓慢而仔细地描摹起眼前这张脸。 程曜灵手指轻轻抚过段檀睡梦中仍不安拧起的愁眉,浓长轻颤的眼睫,黯然下陷的两颊。 停在段檀肉粉色的、干燥起皮的双唇上时,她差点被人咬一口。 程曜灵失笑,收回手后定定看着段檀,呆了一会儿后,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又把食指放在了段檀唇上。 果不其然,段檀无意识张开嘴咬上她指腹,用牙齿轻轻啃噬她的手指,像条正进食的鱼。 程曜灵指尖湿漉漉的,心中激起一阵酥麻,不自觉弯起眉眼。 待她玩得尽兴了,先把段檀的口水都抹在了段檀自己的脸上,觉得不太好,又颇心虚地找了条手帕浸湿,给段檀把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手帕的时候,她望着段檀,深叹一声,有点没办法。 段檀也想要这天下,可段檀想要的天下,跟她想要的天下截然不同,怎么办? 下回战场上遇到,她难道真能再把刀捅进段檀心口一回吗?怕是难啊。 程曜灵又叹一口气,转头时目光掠过书架,发现了那把被段檀甩飞、一直插在木头里的匕首。 她起身上前去拔匕首,不料匕首在木匣里插得极深,她费了大力才拔下来,连木匣都搞坏了。 她把玩着木匣,思量着该如何修补时,木匣被她捏坏的断口里,忽然掉出了一个小东西。 程曜灵拾起那半截焦黑的小物件看了看,发现是个木哨,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越把x玩越觉得熟悉。 直到看见了那个小半隐没在焦黑色中的“白”字时,她捏紧了木哨,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是她小时候送给阿白的哨子,怎么会在燕州仓原的良王府?怎么会在段檀的书房?段檀是怎么得到这个哨子的?又为什么将它藏在书房? 这个哨子,又为什么被烧毁了一半?—— 作者有话说:前方大虐预警 第98章 段檀再睁眼的时候,程曜灵正在他身边守着他,斜倚在榻边,单手支额,眉目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倦怠,见他苏醒,立即倾身向前,先扶起他给他喂了口水。 “还难受吗?”程曜灵将杯子放在一旁案几上。 段檀胸腔里仍堵着滞涩的闷痛,正欲开口却先激起了两声低咳,他攥紧身下锦被,将涌到喉间的腥气压下,不想展现出虚弱一面让程曜灵担心,强撑道: “已无甚大碍。”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听到段檀低哑的声音,程曜灵垂下了眼睛: “上次屋顶谈心,你那样坦诚,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没想到当晚就又别扭起来,硬是有话不说,之后也是跟从前一样闷着。” 段檀默了片刻,喉结滚了滚:“你不喜欢,我会改的。” “那现在就改吧。”程曜灵从怀里掏出那个半截焦黑的木哨,死死盯住段檀的脸,问:“这是我给阿白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这里?” 段檀目光触及木哨的瞬间,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褪尽,浑身僵直,一动不能动。 “你之前跟我说过,说你跟阿白不太熟悉,既然不相熟,她的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又为什么被烧毁了一半?” 程曜灵锲而不舍的追问中,段檀的呼吸渐渐艰涩起来。 他猛地闭上眼,眉头深锁,牙关紧颤,一只手死死揪住心口衣襟,指节用力到泛起青白,整个人蜷缩着低下头去,面上流露出隐忍痛苦之色,仿佛被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垮。 程曜灵不再问了,轻抚着段檀紧绷的后背为他顺气,以作安抚,直到段檀缓过这一阵,才微微扯起唇角,涩声道: “看你的脸色,我简直要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但我只是让你回答几个问题而已,至于如此吗?”她声音里渗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还是说,你才是真的罪人,做下了十恶不赦之事,所以实在难以启齿?” 段檀仍是沉默。 但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云无忧定定凝视着他,心中有喷发的火,火里却兀然刺出了尖锐的冰,将无边烈焰寸寸扑灭成灰烬,只留下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浓烟,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声线:“段司年,别让我发现你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别让我发现……” 发现你伤害过甚至害死了阿白,那我真的再找不出任何原谅你的借口。 程曜灵这段没有说完的话落在段檀耳朵里,完全变了意味。 段檀如同被宣判死刑,满面灰败,眼底一片荒芜,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沉。 他忘恩负义,他卑劣不堪,他不可饶恕,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程曜灵终于发现了。 他在断头台上坐以待毙太久太久,无数次自我凌迟,今天终于等到了程曜灵亲手拉下那柄一直悬在脖颈上的铡刀,他没什么好辩解的,他引颈就戮。 “就这样吧。”程曜灵站起身:“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带着那把半焦的木哨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仓原。 奔赴龙城将慕容贤信物、以及正兴帝亲手撰写的调兵圣旨交给慕容氏族人后,与他们几番争论商讨,终是借到一万五千兵马,由慕容贤亲侄女慕容栩领兵,大军于四月末开拔,朝着明州金府进发。 此时段檀的先太子遗孤身份已昭告天下,他又拥兵自重,鄢王、穆王、定王、益王等四王或出于本身的拉拢之心,或是被段檀派去使者许下的利益所动,先后承认了他的身份。 但杨皇后所代表的王朝正朔和杨弈把持的京城小朝廷,都对此不置一词,不攻讦也不承认,只当是没有。 程曜灵则无暇关心天下大势,因为她从龙城离开后,孤身纵马,踏上了回九妘的路。 她离开九妘那年还不满十二岁,今年二十二岁,十年,算一算,她离开九妘,已经有十年了。 抵达九妘领地外时,程曜灵勒住马缰,心跳如擂鼓。 通往九妘的路,她少年时一个人在高唐侯府的书房里,不知偷偷画过多少遍,生怕自己忘记。 十年光阴呼啸而过,此时再回故乡,她心头酸涩,竟有些情怯,甚至翻身下马时还踉跄了一下。 颤着手在溪边老树下栓好了马,她一头扎进北边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密林的路依旧如十多年前、她偷跑出去玩时那样交错难辨,似乎一切都没变。 程曜灵依靠着记忆和本能穿梭其中,起初还深一脚浅一脚,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旧日时光。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她停下脚步,满身热腾腾的汗气,双手拨开面前最后一丛长草,呼吸急促,目光发亮,知道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仙鹤潭就在眼前了。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浑身血液都瞬间凝固。 时值暮春,本该是仙鹤翔集的时节,仙鹤潭却死一般的静寂,连一声鹤唳也无,只有低垂灰沉的天幕重重压下来,将从前明澈澄清的潭水侵染得浑浊不堪、一片灰败。 还有……若木呢?阳光下金子般耀眼的、无数彩绢飘扬在风里的、终年不败的、直通天穹的若木呢? 她心口堵胀发慌,跌跌撞撞地越过树丛,奔向原本神树所在的地方。 见到那截粗圆低矮、镌刻着圈圈狰狞年轮的树桩时,她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直往后退,一步也不敢向前,直到把自己绊倒在地,才终于回神般慌不择路地起身逃跑了。 程曜灵失魂落魄地游走在九妘的领地里,往家里去,沿途不敢抬眼却不得不看。 她目之所及,尽是些陌生的、高鼻深目的北戎面孔,记忆中那些头戴刀簪、笑容温暖的女子,竟一个也看不到了。 抵达家宅位置时,从前的围篱也消失不见,她走到明显翻新过的、无比陌生的大屋子门口,扶着门框,用沧州话向房里的陌生男子颤声道:“你是谁?阿云若呢?” “阿云若是谁?”屋主也用沧州话,起身与程曜灵对峙,呈现出防御的姿态,高大的身形堵在程曜灵身前,阻止她窥探和进入。 “阿云若……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我阿娘……” 屋主神情随意,漫不经心地咂了咂嘴:“好像早就死了吧。” “你说什么?”程曜灵的神色堪称恐怖。 屋主被她吓到,咽了咽口水,正色道:“我听人说过,这间屋子的前一个主人,似乎是去世了。” “去世了……”程曜灵木然呢喃着这三个字,不能理解似的。 许久,她才又发问:“那她葬在哪里?” 屋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程曜灵行尸走肉般转身离开,踉踉跄跄地返回街上,行过一截路后,忽然像是疯了一般,逢人便抓住问阿云若的葬处。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 天穹上雷云滚滚,雨水不多时便瓢泼而下,砸在所有人的身上,众人行色匆匆,纷纷不耐烦地甩袖驱赶程曜灵,如驱赶一只难缠的苍蝇。 但程曜灵仍执拗地不懈追问,直到被人撞倒在泥水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连站起身都困难。 一双泥渍斑驳的靴履出现在她眼前,程曜灵下意识揪住眼前人的裤腿,声音嘶哑,继续问:“我是阿云部阿云若的女儿,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鸠鸠?”一个说着九妘话的男声出现在她头顶:“你是鸠鸠吗?” 程曜灵仰起头看他。 “我是阿蘅,还记得我吗?”男子面容清秀,持伞蹲下身,平视程曜灵道。 “阿蘅……”程曜灵费力地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他是小时候常跟在小都兰身后的几个跟屁虫之一。 程曜灵面色惨白,目光哀亮,攥紧了他持伞的手腕:“阿蘅,x你知道我阿娘葬在哪里吗?” “我知道。”阿蘅将程曜灵从泥水里拉起来:“我知道你阿娘的墓碑在哪里。” 程曜灵紧紧拽着阿蘅衣袖,急迫乞求道:“带我去,带我去见我阿娘。” 阿蘅叹了口气:“跟我走吧。” 他把伞向程曜灵的方向倾斜,程曜灵却躲远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阿蘅见此也不勉强,由程曜灵去了。 重重雨帘里,程曜灵目光无意间扫过阿蘅纤长的脖颈,发现那道赤红色印记时,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你脖子后面……” “奴印。”阿蘅平静道:“战败后,都兰部被俘虏过的所有族人,都被烙上了奴印。” “奴印……”程曜灵头痛欲裂,不久前在阿诺肩上见到的奴印浮现在脑海中,颤抖道:“阿蘅,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诺的人?都兰部有没有这个人?” “阿诺?”阿蘅回头瞥她一眼:“你说的是小都兰吧,她成年后的名字就叫都兰诺,我记得你以前总欺负她。” 程曜灵如遭雷击。 阿诺怎么会是小都兰?畏缩胆小的阿诺,孤苦伶仃的阿诺,任人欺凌的阿诺,怎么会是小时候那个嚣张跋扈的小都兰?怎么会是众星捧月、恃宠而骄的小都兰? 风雨敲打中,程曜灵思绪纷乱,恐慌不已,再抬眼时,发现了阿蘅身上的不对。 九妘男子成年后,都会在耳垂上穿孔,用金环或银环缀上长短不一的各色丝绦,行动时随风摇曳,显得飘逸轻盈,仪容秀美,称作耳缨。 阿蘅的耳缨呢?是因为身为奴隶,所以不能装饰自己了吗? 程曜灵的困惑尚未出口,一股寒意便陡然窜上了脊背。 她随阿蘅迈进的这方宅院里,站着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北戎汉子,而阿蘅显然与他们熟稔,指着程曜灵说了几句北戎话后,那几个彪形大汉便拿着绳索围住了程曜灵。 程曜灵心神俱震,看了一眼阿蘅,压抑一路的恐慌与悲愤在此刻轰然迸发。 她掏出怀里的匕首,动作狠厉,招招致命,血水掺在雨水里,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襟。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地上便一片血红。 阿蘅见状欲逃,被程曜灵一脚踹在脊骨上,趴落泥水中,他呛了口泥水,转头向程曜灵跪地求饶: “鸠鸠,我错了鸠鸠,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你更厉害了,你放过我吧,我错了。” 程曜灵踩在他手上,俯下身神情残酷,逼问道:“你刚才跟那些北戎人都说了些什么?” “说……说……”阿蘅犹豫了。 她脚下用力,阿蘅被踩着的手掌在流涌的雨水中渗出血丝,挣扎惨叫起来,涕泪横流地哀嚎道: “说要把你卖给他们做奴隶!” 程曜灵觉得很可笑,匕首的刃尖靠近阿蘅脖颈时,听见他尖声道:“我带你去见你阿娘!我真的知道她葬在哪里!我带你去!” 刃尖改了方向,在阿蘅的肩上划开一道血口。 阿蘅捂着肩膀,终于老实地带起路来。 二人抵达一处荒芜而墓碑林立的草坡前,程曜灵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简陋的、刻着阿云若名字的墓碑。 她双膝一软,扑跪在地,重重摔倒在泥泞中,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到了阿云若的墓碑前。 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冰冷石碑上的刻痕,额头重重抵了上去,皮肤立刻被粗糙的石料擦出血痕。 阿蘅见此默了默,而后兀的冷笑起来:“惺惺作态,有什么好哭的,九妘就是被你们大央人和北戎人一起毁掉的,你又不是九妘人……啊!” 疼痛打断了他的话,他惨叫一声,只见匕首钉在了他另一边肩膀上,恨恨看了程曜灵一眼,他咬着牙遁入雨幕,逃之夭夭了。 而滂沱大雨中,程曜灵抱着阿娘的墓碑,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她整个人都被浇透了,衣上血水泥水斑驳混杂,神情却茫然而懵懂,像是小时候在阿娘怀里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万事都不明白。 呆滞良久,她用柔软的脸颊在冷硬石碑上蹭了蹭,又冷又疼地打了个寒颤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她想大哭,眼里却像有岩浆在涌,灼烫得挤不出一滴泪,她想大叫,心口却被堵得喘不过气,频频张开嘴也只能发出极微弱短促的音节。 骨头软得撑不住身体,更抱不住墓碑,彻底倒在地上,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程曜灵本能地想咳出来,一开口却呕出了一滩血。 但她如今连分辨发生了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也感受不到鲜血淌过皮肤的温度,只知道抱着头在地上缩成一团,抖得像雪地里濒死的幼兽。 她实在太冷了,冷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好想躲进阿娘怀里啊……阿娘身上总是暖烘烘的,还有很好闻的皂荚香气。 好久没见到阿娘了,阿娘去哪里了呢?怎么还不来抱她? 她努力睁着眼,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来抱她的阿娘。 可她眼前其实只有一片漆黑,她在这样的黑暗里等了又等,却一直等不到阿娘,终于委屈得落下泪来。 而就在泪水流过脸颊的那一刻,她忽地想起,原来她已经没有阿娘了。 牵她走过林野的阿娘,将她扶上马背的阿娘,教她拉弓引箭的阿娘,打她的时候比她还先落泪的阿娘。 再也没有了。 她体内最后一点气力顿时消散殆尽,头颅沉落,只觉天地俱死,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说:我先上吊了 第99章 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午后,正值盛年的阿云若,抱着牙还没长齐的女儿坐在树荫下,翻开一册古旧的书,教女儿认字: “鸠鸠,跟阿娘念:我是开天九姊妹的后代。” 小小的女孩子咧开嘴,露出两排漏风的糯米牙,在母亲怀里拍着小手咯咯笑:“咔天揪紫妹的后代!” “我是太胥山仙鹤的后代。” “鹤!后代!” 故意把口水溅得满天飞的下场,就是屁股上挨了响亮的一巴掌:“好好念!” 又软又圆的肉脸蛋上,两条粗眉毛皱成一团,瘪着嘴屈服道:“喔是太胥山仙鹤的后代。” 阿云若揉揉刚才打过的地方,继续在女儿耳边一句一句的教导:“我是尼恒居那大祖母的后代……” 稚嫩的童声和沉稳的女声此起彼伏地交错响起: “是翻越九十九座大山力气更大的种族。” “是渡过九十九座大河精神更旺的种族。” “是所有会砍的人来砍也砍不死的种族。” “是所有会杀的人来杀也杀不死的种族。” …… “阿娘……阿娘!” 很多很多年后,烧得浑身滚烫人事不省的程曜灵陷在床里,辗转反侧,痛苦而眷恋地反复呢喃着藏在心底最柔软的两个字。 她忽而梦魇似的冲虚空猛然探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曜灵……”有一只微凉的的手掌攥住了她掌心:“张开嘴,咱们喝药好吗?” 恍恍惚惚间,程曜灵被喂着咽下了一些温热的药汁,又皱着眉毛吐出来:“苦……” 似乎有人低声叹息:“良药苦口,总是这样不吃药怎么能行。” 不久后,两片带着甜味的唇瓣紧紧贴上她的唇,程曜灵寻着甜味本能般吮吸,可还没甜一会儿,一大股苦水就被渡进口中。 她想吐出去,嘴巴却被牢牢封住,无力地挣扎几番,终是将苦水咽进了喉咙里。 程曜灵这会儿烧糊涂了,大脑昏沉混沌,被这般骗了好几次,喝下小半碗汤药,才反应过来察觉到不对,死死闭紧了双唇,再也不肯贪那一点甜。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仿佛记忆中阿娘那般温暖轻柔的呼唤响起:“鸠鸠……” “阿娘……”程曜灵眼角滑落滚烫的泪。 “鸠鸠,我们吃药好不好?” “阿娘……别走……”半梦半醒间,程曜灵紧紧攥住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手僵硬了一瞬,然后承诺道:“……我不走。” 程曜灵悬在空中的心稍微放了下来,接着生怕阿娘离开似的,异常乖顺地咽下了所有剩余的苦汤药。 次日清晨,她挣扎着掀开眼皮,没有阿娘,只见到了守在床边、面目苍白、眼下乌青的段檀。 她高烧还未褪尽,浑身疲倦酸软,脸颊烫红,原本带着希冀的目光,却在触及段檀的一瞬间变得冰冷而麻木,没有多看段檀一眼,转头盯着上方床帐,一言不发。 段檀见她苏醒,面上闪过惊喜之色,而后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有哪里难受吗?x” 程曜灵跟听不见一样,死气沉沉躺在床上,像一具睁着眼的尸体。 段檀收回手,停顿片刻,开口道:“我沿着你离开龙城后的踪迹寻你,到云中郡的北部密林时突然断了线索,碰巧被郡守发觉,前往他府上暂歇。” “我在他府上见到了端茶奉水的九妘奴婢,逼问之下,才知道几年前,沧州边郡一股边军与北戎人合流,纠集一万大军,共同攻入了仙鹤潭。” “九妘人猝不及防,首当其冲的都兰部死伤大半,损失惨重,许多人都被俘虏。” “但也因为都兰部及时的通风报信和缓冲垫后,那一战九妘虽败,其余四部却成功撤离,隐入更深的山林,再难寻觅。” “我早就猜你是回了仙鹤潭,听完这些,立即让她们带路,前往原本的九妘领地寻你,找到你的时候,你缩在墓碑前,满身的泥和血,仿佛、仿佛……” 仿佛死去一般,让他几乎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段檀神情异常难看,说不下去了。 程曜灵听到九妘没有灭族的时候,手指动了动,终于有了些微反应,哑声问段檀:“带你找我的那些人,有从前认识我的吗?” 段檀道:“我问过,但她们因为年纪小,只知道战死的阿云若,都不知道阿云若从前有一个叫鸠鸠的女儿。” 程曜灵眼珠动了动,终于看向段檀:“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叫鸠鸠的?又怎么‘早就猜我是回了仙鹤潭’?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些。” 段檀别开眼睛,过了许久,才颤声道:“你告诉过我的,小时候……小时候你对我无话不说。” 程曜灵闻言眉目浮现困惑之色,怔愣了几息,从前种种蛛丝马迹一一在脑海中串联起来,终于意识到什么,恍然喟叹:“原来是你。” “阿白,”程曜灵语气空茫:“所以你那时候到底恨我什么呢?” “我不恨你,我从没恨过你,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段檀勉强扯了扯唇角:“你离开我跟杨遥臣私奔的时候,我恨你抛下我,一气之下烧毁了所有与你相关的东西,只残存前段日子你发现的那半个木哨。 后来你若无其事地回来,其实我见你第一眼,就想原谅你了,但越想原谅,就越觉得自己卑贱,反而越不肯接受你的示好。 直到我再也无法违逆本心,决定等你下回再来,就与你和解的时候,又听说你竟为了个乐人一掷万金,我简直恨不得饮你血啖你肉,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所以……所以我才说我恨你。” 话至此处,他自嘲地笑笑:“那时虽然说恨,却不明白恨的根由,年纪太小也太蠢,以为情意如对垒,恨一个人就要让她比自己更痛,只想着赢,不知道胜者才是一败涂地。” “更何况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初闻你死讯的那些时日里,我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浑浑噩噩许久,有一天灵台清明,忽然彻悟。 原来我真正恨的,是那个无力作为的自己。” 程曜灵静静听完,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说,只觉得世事荒唐。 二人此番重逢,沉默的人换成了她,而一直说话的,竟是段檀。 一室寂静中,门外忽地闯入一个传令兵,扑到段檀身前跪下,气喘吁吁道:“王爷,沧州急报!” 程曜灵猛地张目,急切地撑起半个身子,比段檀更快道:“沧州出了什么事?” 传令兵看了一眼段檀。 段檀给程曜灵披上外衣:“说。” 有了段檀许可,传令兵才抹了把汗道: “半月前,北戎人起兵十万犯边,铜关失守,沧州牧邓将军阵前自戕,沧州沦陷,主力军群龙无首,北戎统帅如今直逼首府昆吾,已兵临城下。” “东翎人也调兵五万在朔北,正攻打朔阴,鄢王已带兵三万前往抵御。” “舅舅……自戕了……怎么会……北戎此战的统帅是谁?!”程曜灵心头剧烈震颤,胸膛不安地上下起伏,紧紧盯着传令兵。 “一个叫赫连先的女将,此前从未听说过,战绩不明,但能逼得天将军走投无路阵前自戕,绝不可小觑。” 程曜灵眼前发黑,压下喉间骤然涌上的腥甜,全身的骨头都是散的,却极力撑起身体,掀开锦被仓促下床。 “你还重病在身,这是要干什么!”段檀眉头紧锁,一把将人裹进被子拉进了怀里。 “我要去沧州,我母亲在沧州。”程曜灵咬着牙攥紧了段檀衣襟,指节泛起青白,满面绝望,几近崩溃道:“我只有这一个母亲了。” 段檀闭目,深吸一口气后抱紧了程曜灵,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一遍遍抚过她头发:“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一起去沧州,不会有事的。” “王爷,”一直跪在原地的传令兵又出声道:“龙城慕容氏的慕容栩一路绕道,领兵一万五千,快行至嘉义关了。” “是杀是放,嘉义关的邢将军,请王爷定夺。” 只要是想从燕州到明州,嘉义关是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 “放慕容栩过关。”语罢,段檀挥手屏退了传令兵。 传令兵退去后,程曜灵抬眼看着段檀问:“为什么放慕容栩过关。” 段檀把她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 “是有一点你的原因,但归根究底,外敌当前,要是斤斤计较只着眼于自相残杀,传出去未免太过于卑劣,我既然觊觎天下,多少还是要顾念名声的。 更何况慕容栩入局,增益暗弱的正兴帝一方,杨遥臣杨皇后势力趋近平衡,鹬蚌相争,不死不休,这盘棋更活了,我何乐而不为。” 程曜灵凝视段檀许久,道:“北戎人未必不会趁机偷袭燕州,你真不赴边坐镇?” “有龙城慕容氏足矣。”段檀轻触程曜灵还有些烫的脸颊额头: “我从前在边关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渴求建功立业已久,连甘冒风险参与中原权斗、搏从龙之功的都有一万五千了,更何况是如今大义当头、绝不会有差错的抵御外辱?” “你不用操心,他们若是不敌,金鳞铁骑自会在后面补上的。” “现在先好好喝了今天的药,好吗?” 段檀以目示意,让端着药进门的丫鬟再走近些。 但不等他动作,程曜灵就从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里伸出一只手,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空碗落回托盘,丫鬟退去。 段檀为她擦净唇角药渍,程曜灵垂下眼睛,攥紧了拳头,并不算长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想着远在沧州的母亲,头痛欲裂。 段檀则放下手中巾帕,在程曜灵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幽深,透出极度的忧虑。 赫连先……北戎统帅……女将……此前从未见过……希望不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开头那首“后代、种族”的诗非原创,是改的一首摩梭族人写的诗。 唉,10要见妈了……我心里也发颤 第100章 程曜灵和段檀一同踏上沧州土地的时候,首府昆吾危在旦夕,目之所及,日晻晻而下颓,天地熬然,若烧若焦,哀哀众生,东奔西窜,无处可去,无地安身。 “北戎人刚攻至昆吾,北戎单于便昭告天下,以传国玉玺为天命所归,自立为皇,国号大启。” 段檀身骑骏马,将得到的最新动向告诉程曜灵,此番入沧州,他顾及金鳞铁骑与程曜灵之间的深仇宿怨,便只带了五千非金鳞铁骑出身的精锐。 程曜灵攥紧了手中缰绳,目光极度郁愤:“窃取了九妘的玉玺,还敢自称天命!” 段檀倾身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脊背:“你本就外强内虚,此次重病,大悲之下,又勾出从前所有沉疴,伤及了根本,该少动气才是。” “再说九妘的玉玺本就是从虞朝所夺,怀璧其罪,如今……” “不是从虞朝所夺。”程曜灵打断了他的话:“传国玉玺本就出自九妘。” 段檀怔了一瞬,想到了什么,眉梢轻挑:“九妘也曾统御天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中原已经无人记得。” 语罢她便一骑当先,继续全力以赴地向昆吾赶去了。 程曜灵与段檀率部抵近昆吾城南城门时,没来得及亮身份,就投入了与城内一同抵抗北戎军的战役中。 城墙上本来在漫长抵抗中变得疲惫的守将,见有援兵挟力挽狂澜之势突至,也陡然振奋起精神,指挥着所有兵员全力配合。 不知道是谁先认出来的,城墙上第一声“是少帅!”的惊x呼响起以后,此起彼伏的询问声和惊喜的感叹声开始不断响起。 “少帅!” “少帅少帅!等等……什么少帅?!” “新兵蛋子滚一边去!红缨军少帅都不认识!” “程将军不是几年前就死于山火了吗?!” “你才死了!老子现在就让你死!” “哪个是少帅?!底下骑着灰马杀北戎人像砍瓜切菜的那个吗?!” …… 而所有的声音,最后都化作了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的重复呐喊: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北戎人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程曜灵在这样近乎地动山摇的、饱含无限期待的呐喊声中抬头望了一眼南城墙上的守兵。 有熟悉的满脸沧桑的曾经战友,也有从没见过的稚嫩面孔,无数人希冀的、热切的、滚烫的目光沉甸甸地砸在她身上,等着她带他们扭转乾坤,带他们所向披靡,就像当年一样。 而她也的确如当年那般,以雷霆之势成功杀退了南城门下的敌军,领兵入了昆吾城。 尽管南城门并非北戎人主攻之处,今日之战,不过例行侵扰,北戎统帅赫连先并未出战,但这也是连日来难得的一场胜仗。 众人欢呼雀跃地迎程曜灵和段檀入了城后,守将向二人简要叙述了如今的战况,程曜灵听得眉头频蹙,听完当机立断,让段檀领兵守在南城门以防意外。 她则暂时整合能调动的三千守军,疾如雷电般领兵向着东城门奔袭而去。 不出她所料,行至半路,就收到前方来报,东城门将破,北戎人已经有一队人马进入了城中。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悍然拔刀向天,高声疾呼:“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她身后,无数把长刀随之出鞘,寒光汇成惊涛骇浪,天地之间,顿时只剩下众人虔诚的、狂热的、响彻行云的呼啸声: “赤血红缨!同袍同命!黄沙百战!不破不还!” 程曜灵率众飓风般掠过沿途街巷,将红缨军重返人间的宣告传遍城中。 “是红缨军!红缨军又回来了!” “天佑昆吾!天佑昆吾!” “天将军虽死!红缨军仍在!六年前就是红缨军带我们赶走了北戎人!” “红缨军回来了!” …… 无数人哭喊着战栗着狂喜着,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靠山。 人就是这样本能般求生,邓显死时带给他们灭顶之灾般的沉痛绝望,在如今又看到一线生机时全都被抛诸脑后,顽强地再次重生。 抵达东城门时,程曜灵身后已有近万人追随,他们或是军或是民,或是骑马或是步行,或是拿尖刀或是拿农具,或是从前听说过追随过红缨军,或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追随了红缨军。 但在这一刻,只要在程曜灵身后,他们全都是红缨军。 红缨军爆发出震动天地的威势,闪电般将那一队侵入昆吾城的北戎士兵驱逐出城,紧紧闭锁了城门。 城中初定,程曜灵下马,带兵上了城墙。 东城墙上的守将眼含热泪,迎上前道:“少帅!” “贺青云!”程曜灵看清他的脸也惊道。 “少帅竟记得我的名字!”贺青云惊喜地重重点头,向程曜灵交代道:“当年我们不愿随少帅回京的沧州兵,许多都还留在军伍里。” 程曜灵看着这个自己指点保护过的昔年部将,打量片刻,也难掩激动,一记轻拳砸上他胸甲: “你当年还只是个小兵,被我当沙包似的打,如今出息了!当上将官了!” “多赖少帅提拔。” 贺青云引程曜灵到城墙上的阵线前,看着程曜灵将带来的兵将一一安排布置,不禁慨叹道:“少帅排兵布阵的时候,很有元帅当年之风。” 程曜灵安排好所有人,转头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本想说元帅和师傅要是还在,昆吾何至于此。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元帅和师傅已经不在了,她说这些出来,给人听了,还以为她软弱,难免动摇人心。 所以她只能微微颔首,沉稳如当年战场上的武阳长公主,巍然矗立在城墙上,做所有人眼中的定海神针。 她前面已经没有人了,再没有人能如当年一般让她依靠,为她兜底,纵容她一次又一次的热血肆意。 当年的少帅,如今也做起了元帅,有资格站在最高处指挥千军万马,肩扛整个天下。 她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不能不管不顾地冲锋陷阵,不能什么都不想,不能只要赢,不能只在乎自己快慰。 暂且逼退这一波北戎人后,程曜灵遣人召集了城中现存的、不在指挥线上的所有守将。 敞亮恢弘的明堂之中,程曜灵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位,也就是原本她舅舅天将军邓显从前所在的位置。 昆吾众将见此并无不满,也没有人说程曜灵僭位夺权之类的话,毕竟如今的昆吾城风雨飘摇,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勉力支撑,不知道哪天就要城破人亡,已是心力交瘁倦怠至极,好不容易来了个背责任扛大梁的,松口气还来不及。 从前邓显在时,昆吾不是没有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人,可那是因为自觉安稳,因为所有人都沉醉在天将军辉煌荣耀的声名威势之中,所以有恃无恐! 如今天将军已死,不败军神的神话轰然倒塌,势利之徒早就惜身保命地望风而逃,现在城中还坚守顽抗拼死鏖战的将领,多少都想过成为断头将军的下场,他们连生死都看淡,何况权力。 再者,掌权,就要担责,从来权责一体,邓显死后,如今他们之中没有人背负得起沧州兴亡,让权自然让得利索。 程曜灵问他们铜关那一战的战况,想知道舅舅是为何自戕的,可众人也都不曾亲历此事,那一战职位高些的将官都在邓显之后战死了。 尽管有逃回昆吾的士卒,但也都并不清楚阵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似乎北戎的统帅赫连先出战没多久,大军便分崩离析,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天将军竟然自戕了。 程曜灵又问关于赫连先的消息,可惜实在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再问起城内的情况,发现其他的问题都可以暂且搁置,只有这粮草是等不得了。 昆吾守将之前遣人入京催过粮草,可消息如同沉入大海,京城那边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如今朝廷大乱,坐镇京城把持朝政的杨弈是四处起火自顾不暇,送粮草军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当然不会做,反正一时半会儿打不到京城,他还要积蓄力量以图自保呢。 段檀表示燕州可以借粮支援,但传信运粮都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程曜灵拍板,用沧州境内的军马跟燕州换粮,算是以物易物,就不用再生借还之事了。 至于眼前迫在眉睫的缺粮之危,程曜灵冷笑一声,笃定道:“以战养战,咱们断她粮道,先取食于敌。” 整个昆吾城竭力避战已近半月,她却一来就敢带兵出击断敌粮道,奉行以战养战这样狂傲至极的战术,昆吾诸将听了大都怔愕不已,第一反应就是劝阻。 “那赫连先自领兵以来,从无败绩,连邓将军都折在她手里,绝非好相与之人,少帅可要三思啊!” 程曜灵却是心如铁石,不转不易,众人见此也便作罢,只能听从。 但作罢之后,再三咂摸着程曜灵如此强硬的姿态,他们却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放松的安定之感。 对强者,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追随,可以说邓显死后被抽去的主心骨,程曜灵又给他们安上了。 三日后的深夜,凭借探子传来的情报,以及程曜灵依照从前经验,对周围战地的预估,暂且确定了两个北戎人的粮仓。 程曜灵率三千兵马出城夜行,异常顺利地截获了一大批粮草,却在回程路上,于泠泠月光下,发现了道旁密林中似乎有什么奇异响动。 她怕是等了一路的陷阱,遣人去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像是她疑心生了暗鬼。 程曜灵心中空落地领兵前行,总忍不住往林子里看,有一瞬月光极其澈亮,她竟看见了母亲的面孔! 再眨眼却不见了,她又遣人去看,又是一无所获。 可她分明看见了,她抵达沧州后就一直苦苦寻找的、不见踪迹的母亲,分明就在林中!她才二十二岁,再怎么连日劳心劳力,也不至于幻觉至此! 程曜灵终是忍不住停在原地,她不肯为私事耽搁军务,于是安置妥当队伍,目送运粮车一路远去、行入昆吾城守军接应范围后,她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哪怕是x幻觉,她也要看个清楚。 她在林子里寻寻觅觅许久,寒意从脊背渗进心里,渐有急躁绝望之感,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看到的是什么山精鬼怪,或是母亲死后的魂魄。 直到行至一棵极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月光阴惨凄暗,她却眼看着树后走出了她的母亲。 还来不及惊喜,从无边黑暗中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北戎士卒,就让她悚然一惊,汗湿脊背。 而她的母亲站在月光里,对她叹息道: “陷阱不在粮仓,在这里。” 真正的诱饵也不是粮草,而是你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之前照着从前定下的大纲写,但是写着写着就是很不对,总觉得母亲不是那样的,所以写了半天之后把大纲改了,唉,连载就是这样……还有上一章其实也写错了,慕容栩要过的不是钊关,钊关是从燕州去京城的,从燕州去明州要过的不是钊关,我竟然顺手就把钊关写上去了ORZ。 感觉完结之后应该要补蛮多细节的……我也没想到能写100章,写到这里也是蛮感慨的……《 》 100-110 第101章 “怎么一路都缄口不言?” 北戎的中军帅帐内,赫连先屏退了众人,神情平静,姿态闲适,蹲下身对着铁笼中的程曜灵道。 昏昏烛火中,程曜灵靠坐在铁笼里,光影轻晃,映得她面色晦暗不明。 听见问话,她仍是不语。 赫连先笑了笑,起身坐在一旁的虎皮椅上:“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曜灵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声音缥缈得几乎散在风里:“你是谁?” 赫连先被这个傻问题逗笑,思索了片刻,道: “我是大央的忠节夫人,是北戎的大军统帅,也是你的母亲。” “母亲?”程曜灵目光冷寂,扯了扯唇角:“你真的拿我当女儿吗?” 赫连先道:“傻孩子,我要是不拿你当女儿,你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那你就让我尸骨无存吧。” 赫连先轻轻蹙起了眉头:“如此颓靡,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 程曜灵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那我现在应该说什么?” “哭喊着母亲对你摇尾乞怜吗?” 尽管早有预料,但真的被女儿这样嘲讽顶撞,赫连先的脸色还是不免阴沉了几分。 室内静默几息,程曜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什么投靠北戎?” “不是投靠,是回归。”赫连先向后仰了仰,靠向椅背,闭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虽然自幼留在嫡母身旁教养,却并非她亲生,你的亲外祖母是北戎贵族,我身体里本就流着北戎人的血。” “所以你杀了舅舅?” 赫连先轻嗤一声:“他在战场上见到我,惊惧不已,肝胆俱裂,自戕而死,可不能说是我杀的。” “为什么?” “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见到我就自戕?”赫连先轻叹一声:“这都是他欠我的啊。” “天将军的战功,天将军的名号,天将军的威望,你以为真是他自己得来的吗?” “也怪我年轻时糊涂,为了嫡母的认可,为了家族的虚名,竟真的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帮他扛起了这个摊子。” “他也实在好运,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好运的人,回回遇上大战,要么是有人挡在前头他只用揽功,要么就是总有各种机缘巧合能够名正言顺地避战,真是好运。” 先帝即位之初,北戎人第一次大举入侵,忠节夫人刚死了丈夫,还身怀重孕,却硬是撑着一口气北上,替他打赢了这场成名之战。 六年前,北戎人二十万大军压境,彼时忠节夫人因多年前和女儿离散的事,早与他决裂,可他偏偏又被调任到了朔州接替霍燃的位子,而东翎顾忌着他从前那次对北戎的战绩,也没敢轻举妄动,竟生生让他给混过去了。 最后等武阳长公主收拾好沧州,又殉国了,他什么也不用做,就接手了一个已经拨乱反治的沧州,连平溪居士和程曜灵都没多久就死了,一个能威胁他权位的人都没有。 “可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再好的运势,也有耗尽的一天,何况他还不是英雄。” “他这辈子,兴也由我,灭也由我,有始有终,该知足了。” “难怪……”程曜灵低喃道:“难怪你当年怀着身孕还要回沧州省亲……” 赫连先缓缓睁开双目:“他害我们失散分离近十二年,死已经是便宜他了。” 她目光冰冷,眼底蕴藏着积年的恨意: “当年良王、霍燃、还有他这个亲儿子,都在父亲膝下受教,但父亲军务繁忙,少有闲暇,其实许多时候,他们都是我在教。” 这就是为什么,良王那样轻贱女子的人,从前会对她那般敬重。 “可他们名噪一时,号称三杰,而我因为是闺阁女子,只能隐姓埋名,默默无闻。” “若不是后来与你父亲成婚,我这一生,或许就在家宅之中蹉跎而过了。” “良王的剑法……是你教的?”程曜灵捕捉到这一句,怔然良久,想到了什么大恐怖之事,面上血色褪尽,几乎是颤抖道:“当年杀了师傅,覆灭红缨军的人……” “是我。”赫连先坦然承认:“可惜鹰符最后还是落在你手里,我当年只能另寻他法,去找前朝的传国玉玺,向单于聊表忠心。” 程曜灵深深闭目,只觉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被冻结,脑海中从前关于母亲的一切全都被推翻,留给她的,是一个陌生的、从未认识过的人。 “为什么……”她唇齿止不住地打着颤,悲恸而崩溃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为什么……留我一命?你早就、早就想好……要利用我、对付良王父子?” 赫连先轻叹一声:“我没有那样料事如神,连你何时再度入京、与谁纠缠不清都能算得清楚。” “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谁让你这把刀实在好用。” “想当年……慕容平溪总借你这把刀成事的时候,我还屡屡心怀怨忿,直到自己把你握在手里,才知道是多么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程曜灵低低重复着这两个词,冰冻麻木的心陡然被铺天盖地的燎原之火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岩浆般在心口喷发,炽烈到让她想毁灭一切。 她猛地抬眼看向赫连先,目光极度愤恨,咬着牙道: “你不配跟我师傅相提并论,你也根本不配做我的母亲。” 赫连先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你再怎样否认,都无法改变我是你母亲的事实。” “我早就没有母亲了。”程曜灵死死盯着赫连先,胸腔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我母亲早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手里。” 赫连先猛然站起身,扭头与程曜灵对视,神情堪称危险,一步一步走到囚禁女儿的铁笼前,微微眯起眼睛: “你记住,你只有一个母亲,就是我。” “那个抚养过你的九妘女人,你心里再向着她,她也只会恨你。” “恨我的人是你,不是我阿娘!”程曜灵毫不示弱地辩驳,与赫连先针锋相对。 “你阿娘……嗬,”赫连先古怪地笑了一声:“当初你阿娘看到你画的那幅仙鹤潭通路图之时,可是气得吐血了。” “她显然是认识你字迹的,你说是我更恨你,还是她更恨你?” “仙鹤潭通路图……”程曜灵焦躁不安起来:“什么仙鹤潭通路图?!” “自然是你小的时候,常常在书房一遍又一遍画过的那些地图。” “不是的……不是的……”程曜灵双目瞬间赤红,眼周滚烫,不自觉泪湿眼眶,像被人钉死在地上的困兽,喘息着抱紧了自己,努力缩向铁笼的角落: “你骗我……你骗我……我画完地图都会烧掉的……上面写的都是九妘字……你看不懂九妘字的……你骗我……” 赫连先看着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样子,面上浮现出母亲的悲悯来,却仍残忍纠正道: “你回京的第二年年初,有一回扑在纸上睡着了,并没来得及烧掉,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图画,会让你满脸眼泪的哭着睡去,就抽走了细看。 我是看不懂九妘字,但我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我知道你画的大致在哪个方向,找人按地图走了一遍,便明白是何处了。 后来也有很多次,我都撞见过你在那里画通往九妘的地图,你以为我没有发现,我也就装作不曾留心……” 程曜灵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把头x深深埋进双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唇角却还是溢出鲜血,无尽的泪水打湿了衣料。 赫连先的目光愈发幽深:“你离开九妘、离开那个女人已经十年了,还是这样放不下吗?” 程曜灵听不到赫连先说什么,听到了也无法回应,她太痛苦了,痛苦到没法开口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记事起就被阿云若教导要守护九妘,可今天却知道仙鹤潭是因她而毁,明明是九妘养出来的战士,却一直守护着九妘之外的土地,还害得九妘遭受灭顶之灾,这种痛苦胜过死亡千倍万倍。 就像是突然被掘根的树,有人一斧一斧砍在她身上,斩断她的筋脉血肉,将她撕裂得血肉模糊后,轰然抛落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她前后左右所有曾经依赖过的、信奉过的、滋养过她的事物全部消失,只剩下浓雾重重的永夜。 是她害了九妘,阿云若当初不该救她,她幼时要是落入敌手死在沧州就好了,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阿云若死了,小都兰死了,仙鹤潭也毁了,她却还活着? 这样的念头驱使下,她紧闭双目,额角狠狠撞上铁笼,刹那间头破血流。 粘稠的血液划过脸颊,她却觉得没那么痛苦了,迅速倾身还欲再撞,却被赫连先一手捏住下颌制住了。 赫连先被激怒了似的,低头直直看着程曜灵,几乎是发狠道:“这条命是我给你的,我没说要你死,你就必须活着。” 她头一回展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 程曜灵却没有看她,眉目低垂,额角唇角鲜血流溢,脸上血痕纵横,毫无生气,听清了她的话,声音嘶哑破碎,木然回应: “我还给你,我不要了,我还给你。” 赫连先攥紧了程曜灵的脸,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叫了下属过来,给程曜灵的伤口上药包扎后,将她的手脚全部捆牢,嘴巴堵住,铁笼也铺上一层了羊皮,显而易见是不肯让她再自戕。 程曜灵没有再做徒劳的无用功,一动不动地窝在铁笼角落,偏着头双目紧闭,面色惨然,四周一片黑暗死寂。 赫连先也没有再看她,离开了帅帐,大半夜的不知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这就是最虐的部分了,后面不会再虐了 第102章 赫连先策马抵达江岸之时,夜霜满地,斜月沉沉,万点银光正随着波涛一同流涌。 马蹄声歇,她姿态娴熟,轻轻仰倒在马背上,玄色披风垂落鞍鞯,直望向中天明月。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程粲许多年前亲昵的、有些无赖的、带笑的低沉嗓音忽在耳畔响起,混着江风刮过耳廓,那张早已经被时光侵蚀得模糊的、弯着笑眼的清俊面庞,此刻竟在遥远月轮中清晰了一瞬。 当年那人对着她的时候,总爱念叨“我家明月”“我家婵娟”。 可惜,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那些缱绻流金的风云岁月,都早随着那个明月婵娟的名字一同被她抛弃。 只是那些年月里结出的一枚奇特的、异常饱满的果实,如今竟让她觉得有些棘手。 那孩子身上有种让人忍不住揭露残忍真相,就为看她服软示弱被打垮的魔力。 所谓强极则辱,大抵便是如此,要折断她容易,要折服她怕是件难事。 赫连先沐着月光,闭目深思起来。 次日清晨,她摘下堵住程曜灵嘴巴的布团,端起碗给女儿喂一口甜粥。 程曜灵撇过头去,避开了递到嘴边的瓷勺,干裂的唇瓣随着动作撕开细小的血口。 “又闹绝食?”赫连先收回手,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甜粥,升腾的热气中,她劝道:“身体为重,别糟践自己,好歹吃一些,免得胃疾发作,平白受罪。” 程曜灵不明白,为什么她经历了比死亡更深刻的失去,整个人都被碾碎,痛苦得体无完肤,赫连先却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云淡风轻说她“又闹绝食”。 看着程曜灵眼皮都没颤一下的冷漠侧脸,赫连先又道:“当年在你饭菜里下药,我尽力控制了剂量,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让你落下胃疾,算来是我的错。” 默然许久,程曜灵缓缓抬眼看向赫连先,眼中遍布血丝,哑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也投靠北戎吗?” 一声轻响,赫连先放下粥碗,伸手摸了摸程曜灵的脸,这张脸昨晚还是血泪纵横,今晨已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只是缠着绷带的额头、红肿的双目和干裂的唇瓣,仍昭示着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可怜的女儿,心神俱碎之后,还是开口回应了母亲的话。 赫连先动作轻柔,将程曜灵散在鬓边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我不想让你投靠北戎,大央不值得,北戎也未必。” “那你为什么效忠北戎单于?” 赫连先垂下眼睛:“我是无国无家之人,并不效忠于什么。” “无国无家?”程曜灵蹙起眉头。 赫连先轻叹一声:“是无国无家。” “年少时,我以为自己是大央人,是邓家人,对父亲保家卫国的功勋与有荣焉,憾恨自己为何不是嫡母所出,所以逼自己事事完美,绝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当年她的生母是北戎将领,与邓太尉战场相遇,结下一段孽缘,她出生之际,北戎内斗激烈,本想将她留在身边的母亲为求安稳,把她秘密送到了邓太尉身边。 局势大定已是许多年后,母亲又与旁人有了别的孩子,即使隐匿身份偶来看她,二人也生疏至极,几次过后便不来了。 她其实自幼无母。 “后来自己的功绩永远被冠在别人头上,心中纵有苦闷,也竭力说服自己,女子以德行为重,卑弱第一。” “直到嫁给你父亲,夫妻情重,又陆续结交了兴味相投的友人,彼时军武不好显露,文政却可肆意挥洒,混迹在几个奇伟女子中,虽不拔尖,但也算名噪一时。” 程粲常道她是天纵奇才,不世出的贤能,起初想举荐她到先帝麾下,她不肯,还冷脸骂了人冒昧,问让她扎在男人堆里是何居心。 受了挫,程粲也不气馁,只说自己考虑不周,没多久又想方设法引她去见武阳长公主,二人结为至交,后头天下大乱,又有了北地四姝,有了那一段风云激荡、飞扬绚烂的往日时光。 “因你父亲的缘故,我渐渐眷恋起程家,真拿自己当程家人,有你之时,尽管朝局日益诡谲,却也难掩欣喜,你在我腹中还不足三个月,我们就为你定下了名和字。”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你父亲便死在太宗与先帝的斗争之中,他的选择没有错,先帝最终即位,我们赢了,他被追封高唐侯,我也成了忠节夫人。” “不过那时候沧州又乱,我顾念邓家和沧州,执意北上,失去了你,从此再不理天下事,一心扑在程家,只当自己是程家人。” “侥天之幸,你失而复得,可没安稳几年,偏要去从军,我想拦你,但你巴着慕容平溪,由长公主拍板,硬是坐定了此事。” “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我是管不了你了。” 见程曜灵听得入神,赫连先不动声色地端起粥碗,喂了口温粥到程曜灵嘴里,程曜灵无意识咽了下去,呆呆吃了两三勺才反应过来,顿时对赫连先怒目而视。 赫连先笑了笑,又放下粥碗以示诚意,继续道: “好在你们大胜,而大胜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头了。” “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叔父跟北戎勾连,收受北戎贿赂,领头在先帝身边煽风点火要召回长公主的。” “他们太蠢了,兵贵神速,那样的大胜,趁势席卷而上直捣北戎老巢,以长公主的能耐,灭了北戎王庭也无不可。” 其实即便如此,她本来也只会冷眼旁观,她从小聪明绝世,向来没有拦着蠢人干蠢事的慈心。 但偏偏他们要干的蠢事涉及了程曜灵,她到底顾念女儿,终究是开了口。 “我为此斟酌言辞,面圣劝了几句,先帝面上尊重,连连称是,但第二天,你叔婶便借你堂弟的名义,挪转我手下田产庄子,显然是先帝的授意,我自无话可说。” “我也是那时候终于明白,原来我在邓家是外人,在程家也是外x人。” “大央磨灭我功绩姓名,先帝杀我夫君金兰,所谓忠节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我便不忠不节,投向了北戎。” “而北戎能给我的,你也看到了。” 赫连先起身走向帅案,揭开了扣着帅印的盖子,拿起帅印对程曜灵道: “我在大央是夫人,连手下的田产庄子都保不住,但在北戎是统帅,千军万马尽在掌中。” “曜灵,你我曾为之流血牺牲的王朝,不过是一具虚伪腐朽的棺椁,你不埋葬它,它就要埋葬你。”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要你投靠北戎,人生不是非此即彼,何况我明白你的性子。” “我只是要你,不再捍卫大央。” 可如今除了大央,又有什么势力能够对抗你呢? 程曜灵默然许久,并未回应。 她与赫连先之间,隔着太多条性命,阿云若、慕容瑛、阿宁、红缨军、九妘、还有无数沧州军民……时至今日,她们已是血海深仇,不是赫连先说出苦衷就能够化解的。 她此刻是有动容,但如果她就这么原谅了赫连先,谁来为那些无辜之人、那些枉死的魂魄讨回公道? 她不能原谅,她无法原谅,她绝不原谅。 “都兰诺……是你送进宫的吗?”她硬起心肠,思及这件事,沉声问道。 赫连先并不否认:“一个一心为部族复仇,想要刺王杀驾的小姑娘,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帮上一把。” “呵。”程曜灵发出一声冰冷的气音:“她背上的奴印可是拜你所赐烙下的。” 赫连先抬了抬眉毛,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帐外的传令兵叫了出去。 程曜灵歪头靠在铁笼上,闭目养神。 午时有小兵来给她喂饭,胃里实在烧得慌,她勉强吃了两口。 “曜灵,竟真的是你。”似曾相识的甜润女声陡然响起。 程曜灵心下惊疑,抬眼细看,见到了头盔下那张尽管乔装过,却还是能依稀辨出秀美容颜的脸。 “陈……” “我如今随我母亲姓赵了,改叫赵女王。”从前的陈惠男,如今的赵女王如是道。 程曜灵扯了扯唇角,虚弱而诚恳地赞道:“好名字。” “他们都说赫连将军抓住了大央从前的红缨军少帅,我本来还不信,找机会过来一看,没想到你真的被抓住了。” “嗯。”程曜灵没多解释什么,皱起眉头问赵女王:“你处境如何?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假的慕容子渊,他其实是北戎的四皇子,穆王和飞雪盟搅乱京师的那晚,他在亲信接应下,带我离开了京城,回到北戎,我如今改名换姓,是他的皇妃。” “北戎的……四皇子?”程曜灵带着病态的苍白脸上浮现疑惑之色。 赵女王点了点头,解释道:“他当初是为了鹰符和襄侯手里的兵权,才冒充慕容子渊接近龙城慕容氏的。” “可惜耗费许久,他并没拿到鹰符,襄侯的兵权也一直握在自己手里,眼见京城大乱,他便带我脱身了。” 程曜灵更加困惑:“鹰符……他怎么知道鹰符在龙城慕容氏?” 而且,赫连先不是早就夺过鹰符且失败了吗? 赵女王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帮你问。” 她又给程曜灵喂了口饭,直奔主题:“我要怎么救你出去?” 程曜灵艰难咽下一口饭,摇了摇头,示意赵女王不要再喂,而后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暂时救不了我,不麻烦的话,先帮我给段司年传个信。” 赵女王带着程曜灵要传递的讯息离开后,程曜灵向后仰倒,深深呼出一口气。 次日正午,赵女王扮作小兵,又拎着食盒进入帅帐。 “他说,是单于告诉他鹰符与龙城慕容氏有关,还告诉了他关于忘忧散的事,而这些消息,都是来自赫连将军,他们其实是瞒着赫连将军做这件事的。” 程曜灵怔了怔:“因为信不过?所以自己去试探?” 赵女王道:“对,不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单于当年见识过天鹰卫的能耐,没少吃他们的亏,所以极为向往,但凡有一丝掌握那支精锐的可能,都不愿放过。” “果然是无国无家……在哪里都是外人啊……”程曜灵神色复杂地低叹了一声。 “什么?”赵女王没听懂程曜灵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赫连先就是我母亲。” 赵女王露出惊愕之色:“你母亲?!忠节夫人?!” 程曜灵微微笑了笑,眼里却闪着冷光,望向赵女王道:“你不是跟她深有宿怨吗,报复的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说:真正的天纵奇才文成武就,切掉良心换野心,有多强大,就有多虚无多孤独。 其实妈妈的卖惨每次都很高级并且卖到10心坎里去的原因是……她真的很惨……虽然她自己不觉得并且可以以此为工具…… 唉,10宝宝本来应该是在期盼里降生的…… 第103章 沧州兵最初进攻北戎大营之时,营盘极稳定,应对有序,有条不紊,帅帐里赫连先得到消息之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挥了挥手让传令兵下去。 直到段檀绕后奇袭,冲着北戎皇族的营帐攻去,取得了不小突破,赫连先才戴上头盔,分了一支兵专程守在帅帐附近,看守程曜灵,匆匆上马应战。 她知道段檀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猜到段檀是为程曜灵而来,但段檀攻打的位置,逼得她必须离开程曜灵身边。 即使她心底再不在意北戎皇族的死活,此刻也必须出现在阵前,这就是朝局的规则,真正重大的关键时刻,能力才干是其次,忠心才是最要紧的。 少表一次忠心,她为官的寿命和高度就要短一截,赫连先在北戎根基薄弱,本就是外人,忠心自然是能表尽表。 而她离开没多久,帅帐附近便出现了赵女王的身影。 这一次她没有扮作小兵,而是一副北戎贵族的打扮,身边携着一个年纪不大、衣着华贵、趾高气扬的女孩儿,后面还缀了一堆护卫随从。 赵女王秀眉紧拧,小脸煞白,踮起脚尖向西边探看,面上的焦急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你四哥这会儿就在西边营地!那么多敌兵,这可如何是好!” 女孩儿牵起她的手拍了拍,稚嫩的脸上也有忧虑,却故作老成地安慰着:“四嫂莫急,我四哥也不是吃素的,何况还有赫连将军在,出不了岔子。” “赫连将军……”赵女王仿若彷徨地看向赫连先帅帐,困惑道:“赫连将军……出战了吗?” 女孩儿也发觉不对,看向中军大帐外圈圈围守的士兵,神色一凛,径直走过去,气势汹汹地质问领头: “我四哥他们遇袭,赫连将军还未曾出战吗?” 领头见识过她的嚣张蛮横,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回道:“五公主这是哪里的话,赫连将军早已披甲迎敌了,我等不过是在此看守帅帐。” “看守帅帐需要这么多人吗?!”五公主瞥了一眼帅帐,面色阴沉地斥道。 领头心下喊糟,没办法地陪着笑:“公主不知,帅帐里关押着敌军统帅,马虎不得。” “我知道!”五公主仰起下巴,厉声喝道:“敌军统帅又怎样,比我四哥更重要吗!” “这……自然是四皇子重要。”无论如何,屁股可要坐对。 五公主冷哼一声:“那你们还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四哥亲自来喊吗!” “还请公主见谅,军令如山,我等不敢擅离……” “现在就去西边支援!”五公主极有气魄:“这是我的令!我带你们去!” 原本站在她身侧,满面忧愁的赵女王神情怔了一瞬,她万万没想到五公主竟如此大胆,当即轻轻拉了拉五公主衣袖,劝道: “刀剑不长眼,公主千金之躯,何必冒这个险……” 五公主转头对她粲然一笑:“我明白皇嫂是最担心四哥的人,你莫怕,我一定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给你!” 语罢便不容置疑地让领头整兵,领着一列士卒风风火火赶赴阵前了。 赵女王明白劝不了,也便作罢,目送他们走远后,无力闭目,扶额歪歪倒下,立刻被身边侍女接住。 这侍女是从大央跟她来的心腹,知道她要做什么,见此心领神会,立即刻意高呼一声,尖声道:“小姐!” 侍女急切斡旋下,二人就此通过帅帐门口并不多的守兵,顺理成章见到了程曜灵。 赵女王扒着铁笼的门,语气急促而低切:“你要怎么出来,你知x道铁笼的钥匙在哪儿吗?” “别急。”程曜灵将背后露给她:“先帮我切断绳子。” 赵女王从怀里掏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匕首,手极稳地切断了束缚程曜灵好几天的粗绳。 四肢舒展后,程曜灵勉强活动了两下骨节,而后出手拔下了赵女王头上的簪子,在铁锁的锁孔里拨弄起来。 赵女王还楞着的功夫,她已经打开了铁锁,将簪子重新插回了人发髻。 看着赵女王瞠目结舌的样子,她轻轻笑了笑:“没做过贼,但的确算看家本领,见笑了。” 这本事是她当初跟飞雪盟里的一个大盗学的,之前盗羽林军军印就用的这招,许久未试,好在还没生疏。 赵女王回过神,赞叹了一句,立马让侍女脱下衣服,跟程曜灵换了装扮。 程曜灵打扮好后,走到侍女跟前,深深一揖:“多谢今日相救,抱歉,得罪了。” 侍女点点头,自己走进了铁笼里,程曜灵把她打晕绑好,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女王身后走了出去。 快到跟段檀约好的地点时,一路谨慎寡言的赵女王忽然开口: “曜灵,我之前欠你的,算是还清了吧。” “自然。”这般紧急境况中,程曜灵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骤出此言。 “你从前说我不通人情,那如今你我这般来往,算不算人情?” 程曜灵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歉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 “你没有说错,我那时候是太自以为是,明明认识没多久,年纪也一般大,却想教你做人,真是惹人厌烦,难怪一直没有朋友。”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赵女王从程曜灵身上,真正领悟到这个道理。 程曜灵并不计较:“朋友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赵女王惊喜抬眼:“你愿意真心拿我当朋友?” “不愿意。”程曜灵破天荒耍起贫,逗她:“我真心拿你当女王。” 赵女王当即照着程曜灵胳膊捶了一拳,有点羞恼:“你不要拿我的名字取笑。” 这名字是有些直白,程曜灵前些日子心绪沉郁,没心情关心,这会儿即将重获自由,心胸开阔起来,便跟赵女王开起了玩笑。 程曜灵装痛低叫了一声,见到赵女王紧张的样子,心虚地垂下头轻咳,认真道: “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自然拿你当朋友。” 二人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战场之时,程曜灵快速在赵女王耳边说了一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真正的女王。” 语罢她便掏出赵女王胸前的匕首,将人挟持着闯入了战场。 阵前的北戎四皇子,目光扫到这一幕,汗毛倒竖,简直目眦欲裂,立刻不跟前方纠缠,甩脱敌人想往程曜灵所在的方向撤,五公主也急着跟他去。 赫连先察觉四皇子的异常,着眼去看,瞬间面沉如水,但旁边卡着四皇子的亲兵,还有一个五公主,想过去却不能。 此刻段檀也发现了程曜灵的身影,迅速排兵布阵,死死拖住四皇子连带赫连先,阻止北戎把主力集中向程曜灵那边。 整个战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个地方,两方却默契地都没有人敢放箭,也没有人敢欺身上前,程曜灵和赵女王身边空出了一小圈空地。 抵达两军交界争锋处,程曜灵把赵女王从怀里推了出去。 赵女王眼中噙泪,凄楚地看着远处马上的四皇子,口中却极轻极稳地对程曜灵说了一句: “我等你。” 等你襄助我的野心,等你让我成为真正的女王。 因为这话是你说的,所以我信。 二人各归其位,段檀下马赶赴程曜灵身旁,程曜灵没跟他多说什么,极其利索,只让撤军。 顺利撤回昆吾后,段檀提前备好的大夫伤药都等着,结果看完诊,大夫们齐齐望着段檀一脸凝重,欲言又止,战战兢兢的样子,搞得程曜灵有些啼笑皆非,纠正道: “看他干什么?看我,你们诊的是我又不是他。” “我怎么了?要死还是要活?说话,给个准信。” 为首的大夫颤颤巍巍冲程曜灵行了一礼:“少帅脾胃虚弱,心脉有损,加之额上的伤势伤及颅中,日后需善加保养……” 程曜灵打断了他:“你不用顾左右而言其他,说结果就行,我听得了难听话。” 大夫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小心道:“少帅的身子……怕是、怕是不能老寿。” 听不了难听话的是段檀,他脸色顷刻间沉下来,看大夫的目光像是要从人家身上剜一块肉下来。 好在大夫不敢看他,只面对着程曜灵。 程曜灵怔了一瞬,但很快平静:“我还有二十年可活吗?还是十年?或者五年?” 大夫有些犹豫,最终道:“二十载还是可期的。” “行。”程曜灵看得开,颇豁达道:“够了。” 她又问了几句,挥挥手,大夫们如蒙大赦般退出房内,逃似的跑了,下去抓药煎药。 卧房仅剩程曜灵和段檀二人后,程曜灵看了看段檀异常阴郁的脸色,笑了笑: “你黑着个脸干什么,怪难看的,以后我要叫你阿黑了。” 段檀勉强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沧州大夫没几个高明的,不过江湖骗子之流混口饭吃,还是得等回京去找宫里御医看。” 程曜灵不置可否,没再继续,把话头转到了昆吾的城防上。 段檀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她显然并不想提及,不欲惹她伤心,也便作罢,顺着她的话,将这几日城内的境况删繁就简地告诉了程曜灵。 程曜灵听完颇有所感: “昆吾还是难得的坚城啊,既然如今粮草足用,从此就耐心守着吧,守到北戎承受不起损耗,分崩离析,自行撤离。” 昆吾在大央国境内,粮草军需补给线短,还有本土民众襄助的先天优势,养兵的损耗不会太离谱。 但北戎就不一样,战地距本国遥远,之前是赫连先用兵如神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能抢则抢,完全竭泽而渔的架势,才扛住了这种损耗。 现在速度慢下来,被堵在昆吾无法再进,不能以战养战,这种损耗是难以填补的,到了初夏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的时候,若还难以攻克昆吾,人心思退几乎是必然的。 大致把这笔账算下来,守城不出是比屡屡大战要划算得多的。 可惜大央想守,赫连先却不肯给他们守的机会。 因为赵女王倒打一耙,栽赃赫连先纵容程曜灵的缘故,赫连先在北戎皇室那里被猜疑极深,激起不小风波。 毕竟虽然对外都说赫连先是赫连家横空出世的奇才,但皇室可是明白赫连先来历的,稍一查就知道程曜灵是赫连先的亲女儿。 母亲对孩子心软天经地义,赫连先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是程曜灵给赵女王出的主意,毕竟不能只有母亲给女儿挖坑,女儿也得回敬才是。 但出乎意料的是,赫连先并没想洗清北戎皇室对自己的猜忌,她只是上奏北戎单于,现在大启的皇帝,说半月之内必平定昆吾—— 作者有话说:改了封面,还做了个正文完的版本hhhh 第104章 八月初,接连十余日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城,狂风怒吼,有山崩之势,林间鸟雀多坠泥而死,村落中鸡犬惊惧不敢作声,贯通昆吾城内的澹江江水暴涨,淹毁沿岸不少田地。 赫连先借机乘船攻之,程曜灵和段檀常年在北,都不善水战,将指挥权给了昆吾城内一位江南水乡出身的老将。 老将的本事其实有限,不过赫连先显然也并非水战好手,北戎和昆吾的士兵大部分更是旱鸭子。 这一场北地水战,堪称空前绝后,两方打得漏洞百出有来有回,程曜灵都习惯了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招架着。 但八月中旬的第一天,驻守昆吾城东北部纺锤口澹江大堤的士卒到了换防之时,久久不见踪迹,显然是出了事。 程曜灵原本并没往人为决堤的方向想,毕竟纺锤口的澹江大堤一旦崩毁,水淹的不止昆吾城,北戎驻军的营盘也必溃无疑,可谓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但……如果赫连先就是要同归于尽呢? 此念倏忽划过,程曜灵顿觉毛骨悚然,立即点了三千精锐冒着大雨就往澹江大堤赶。 马蹄声溅着雨停在澹江大堤前,雨势太大遮挡模糊了视线,程曜灵一行人只能下马,披着湿透的蓑衣近前探看。 一路解决了不知从何处冒出头的那些北戎士兵,程曜灵面色愈加凝重,行至大堤处,x果不其然,一伙北戎士兵本在挖凿堤身,见来者是敌,纷纷警惕,分出了一半人持械防御。 程曜灵领着央军扑上去剿灭了这些北戎士兵,传了消息回去后,守在大堤旁竭力补救起来。 但不久后,自家援兵未至,敌军先来了。 赫连先带着北戎精锐呼啸而至,与程曜灵厮杀起来。 向来水火无情,许多年前赫连先一把火烧灭了红缨军,如今她平定昆吾的方式,则是水淹。 风雨潇潇,黯然如晦,血肉飞溅中,程曜灵一刀劈在赫连先刀刃上,刚劲力道震得赫连先神色一变,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拳怕少壮,不过三四年间,你长大了,我却老了啊。”赫连先看着程曜灵叹道。 程曜灵知道她是在说几年前覆灭红缨军的那一战,那回程曜灵也近了她的身,可是并未有今日这般暴烈的攻击力,不过触及皮毛而已,她应对得游刃有余。 她以为是程曜灵变强了。 但程曜灵其实是变弱了。 从前与人对战,程曜灵是不会一开始就轻易下杀招的,她习惯先摸清敌手的路数,让敌手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在这个过程里博采众长,杀不杀的放在最后。 她不怕别人强,不怕别人不择手段,她甚至是在逼别人无所不用其极。 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极度的狂傲与自信,那意味着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本质上是拿所有敌手当沙包看了。 但现在程曜灵不能确定自己不会输了。 从北戎大营逃出后,她与段檀切磋过许多次,那些段檀说是江湖骗子的大夫们大约并没诊错,她现在的气力的确大不如前。 这种不如不是说从前的招式她现在使不出来,而是她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在任何时刻都维持着猫捉耗子般闲庭信步的绝对压制力了。 如今气短力薄,她耗不起了,所以要在最开始就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在旁人看来是更强了,但她骗不了自己,她也并没有想要骗自己,她只是有些麻木地平静接受了,毕竟比这沉痛百倍的事她也都已经一一接受过了。 眼前赫连先虽然对此误会,但程曜灵不欲开口,在见到赫连先之前,她有愤怒有不解有悲郁,可见到赫连先之后,她一个字也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问。 她只是攻势猛烈,招招狠厉,朝着赫连先而去。 赫连先起初招架得极勉强,甚至需要下属解围,但缠斗一久,也渐渐觉出程曜灵后劲不足,全靠一股玉石俱焚的气势在撑。 发现此事之时,她神色怔了一瞬,看程曜灵的目光极复杂深切。 世事何其诡谲,毁掉大央之前,她竟然先毁掉了这个女儿。 余光瞥见远处雨幕中渐大的模糊军旗,赫连先明白是央军的援兵到了。 她面容一肃,不再与程曜灵纠缠,向着大堤方向撤去。 程曜灵却不肯让她得逞,孤军深入,偏咬着她不放。 赫连先退到大堤边上,望着大堤默然几息后,兀的跳入了江水之中,左右惊叫奔逃,而她却奔着自己锚定的方位而去,硬是撞开了北戎士兵之前一直开凿的薄弱位置。 暴雨之下,大水冲击,那处空隙很快扩大崩毁,江水轰隆肆虐,赫连先也被卷入大浪之中,生死不知。 程曜灵没有思索一瞬,毫不犹豫地跟着赫连先跃入了江水,江涛汹涌,冰寒刺骨,刹那间没顶,她水性在北人中虽还不错,却也很快感受到了窒息。 段檀抵达时,看到的就是残破的堤坝,泛滥肆虐的大水,还有举身赴水的程曜灵。 …… 央军千难万险地修补了澹江大堤后,大雨方歇,阴沉沉的天幕下,高处山丘的一座木屋内。 “咳—!” 喉中扎疼,像是吞了一千根针,程曜灵剧烈咳嗽两声,蜷着身体趴在床边,猛地呛了口水出来,痛苦的神色才有所缓和。 段檀已换了衣裳,坐在床沿缓缓拍着她的背,动作轻柔。 程曜灵也穿着件干净的布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垂着头看自己发尖掉下的水珠,默了良久,嗓音嘶哑,带着水底砂石般的粗粝,扯扯唇角,问: “她还活着吗?” 段檀知道程曜灵说的她是谁,不好遮掩隐瞒,于是只语焉不详道:“怕是凶多吉少。” “嗬。”程曜灵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气音,语气微弱凄绝,却也藏着滔天的愠怒怨恨:“我还没死,她凭什么死?” “程曜灵,”段檀语气阴森得吓人:“你是真的想死?” “总不能只准你想死。” “我什么时候……”段檀沉着脸皱起眉头。 “咱们第一回见面,你落水之后,根本没想过活着上来,所以我明明救了你,你却怀恨在心咬了我,不是吗?” 此番程曜灵与段檀身份颠倒,在江水里做了一回被救的人,知道了在水里想死的人是什么样子,恍惚间彻悟当年之事,这才有了这段话。 段檀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绪:“你我不同……” “自然不同。”程曜灵冷笑着轻嗤一声:“你母亲又没有想和你同归于尽。” “段司年,你现在好声好气地救我劝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发觉是我母亲杀了阿宁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她低咳几声,依旧垂着头不看段檀: “我在想,我宁愿那个人是你,一切要真的是你和良王做的就好了。” “你从前说,你相信我的品格,这就是我的品格,你现在见识到了。” 段檀深深闭目,喉头滚了滚,眼眶微红,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将程曜灵烧烫的身体圈进怀里,抱紧了她哑声道: “你只是太痛苦了,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怎么会明白不被母亲所爱的辛酸难堪?你怎么会懂被母亲算计戕害的痛苦? 程曜灵心中不屑,只当段檀在做徒劳的安慰,没有抵抗,也没有言语,靠在段檀胸膛上,一派冷然死寂。 许久,她听到段檀又开口: “当年……推我下水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我再见她时,她已悬梁自尽。” “曜灵,我们是一样的。” 有滚烫的泪落在程曜灵脸上,好似她也哭了一般。 程曜灵霎时心中剧震,怔愕不已,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却被段檀扣住后脑,牢牢按在了胸膛。 他继续道: “见到母亲尸体的时候,我很厌恶那个救我的人,我觉得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用活着承受这些。” “后来你记恨我,又来找我报仇,其实我那个时候已经能听到一点声音了,但并不想理你,你用咬我当作报复,我也只觉得你幼稚,远远不如那些真正阴毒狠心的人。” “再往后,你非要拿我当朋友,我起初不屑,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你一直都对我好。” “人心不足,我渐渐厌恶起你在我面前提别人的名字,但那时候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觉得你是因为我又聋又哑,可怜我,所以才对我格外亲近,就更不敢在你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时常有些阴晦偏激的念头。” “直到我们决裂,很多年后,你再归京,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糊涂了,可我都记得。” “我记得你的样貌,记得你总会多写一点的那个错字,记得你爱的花,记得你想要不淬毒的暗器,记得你有胃疾。” “还记得你说,你对喜欢的男子好,就是想要他也能对你一样的好。” “我太想你也喜欢我了,所以做下了不少蠢事,但现在想想,那些事虽然蠢些,却都很好,都是你做过的,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哪怕我照猫画虎做得蠢了,也觉得好。” “我还骗来了你为我燃起一夜烽火,那么好的、意想不到的好事,竟然也发生在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我从前不喜欢烽火,但你送我以后,我就喜欢了。” “就像小时候,我厌恶别人救我、自以为善意地接近我,但最后还是被你救了,还是喜欢上你。” “你一直都是我的例外,这一次,能不能让我当你的例外,让我也救你一回?” 段檀声音罕见的柔和低切,让人听着恍如梦中。 可程曜灵默然许久之后,却残忍地打破了这个幻梦: “段司年,我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其实根本不用你劝,此番我既然没有在澹江中葬身鱼腹,往后便会好好活下去。” “但我活下去,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从北x戎回昆吾之后,一直有意在避战,而且不止是避战,还在避着你,你应该看出些端倪了吧。” 段檀点了头,程曜灵继续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守着大央?” “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我父亲是大央人,可我从没见过他,我母亲生在北戎长在大央,自认是北戎人,可我与北戎交战多年,彼此血海深仇,我自然也并非北戎人。” “大央给了我爵位、食邑,可是更毁了我阿娘、我母亲、父亲、师长、前辈、朋友,还有两个孩子。” “我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多到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为大央战斗的理由。” “这大央不是我的大央,它带给我的只有束缚、痛苦,和无法消弭的恨。” “如果有的选,我只想做一个九妘人,要仙鹤潭做我永远的故乡。” “可是我回不去了,九妘因我而亡,我再也没有故乡,我守的是他乡,杀的是他乡,天下之大,都是他乡。” 程曜灵仰起头,把眼泪逼回眼里,唇齿都在颤抖,却竭力稳住声线: “小时候在九妘,人人爱鹤,后来到京城,贵女们常以凤凰自喻,可我不是九妘人,也没法成为京中贵女,我只想回到阿娘怀里,做那只在树上啾啾叫的短尾巴小鸟。” “但她说,说阿娘死前恨我,所以其实我也不敢死,我很怕见到阿娘,我怕她真的恨我。” “我一直、一直很怕在乎的人恨我,那一年你说过恨我以后,我想了很久,觉得是不是母亲也恨我,杨之华也恨我,很多人都恨我,只是我太蠢了,所以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段檀把脸埋在程曜灵颈窝,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料:“对不起、我不恨你,没有人恨你……” 程曜灵别过头看向床下砖石,眼圈红着,眼里氤氲着一团雾气,黯淡无光: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很多事,夜里睡不着,一件一件回想,却不能确认是哪些,还是说,其实全都错了。” 她自嘲地扯了扯起唇角:“鹤是错的,凤凰是错的,寓意长久的鸠鸟更是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许多年前,慕容瑛给她们讲史,讲到一句“春燕归,巢于林木。”说短短几个字,就是万里荒墟、尸横遍野,人间惨淡凄绝,尽在其中。 程曜灵当时不喜欢这些“言有尽意无穷”“虚虚实实”的东西,她喜欢一句话就只一个意思,喜欢清楚明白的文字,所以听慕容瑛讲课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很难记住些什么。 她如果记住了那堂课,现在就不会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因为她如今就是那句话里巢于林木的春燕,北归时赤地千里,满眼断壁残垣,无家可归,无屋檐可栖,只能飞入陌生的山林。 “直到今日得知她要水淹昆吾之时,我才不再想这些。” “我没有办法坐视沧州军民受难。” “说起来,当年我随长公主和师傅从军到沧州,其实并不明白什么家国天下黎民百姓,只是一心要逃离京城,逃离高唐侯府,逃离我母亲。” “可真正见到遍地焦土,见到大家的断肢残骸,见到北戎军队搜刮劫掠无恶不作的行径,怎么可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师傅说,这是物伤其类,人之常情,所谓人之常情,其实就是永远也放不下的情。” “或许我至今也没明白什么天下苍生,但我知道我在他们身上,有放不下的情,无法置身事外。” “而既然无法置身事外,死又死不成,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段司年,”程曜灵微微推开段檀,看着他泛红的、裹着一层薄薄泪膜的凤眼,坚定道: “这个天下,我非要不可。” “你要称帝?”段檀被这句话打得反应不及,有些懵。 “或许。”程曜灵道:“称帝也好,不称帝也罢,总之我要彻底改变这个天下。” “如果你不是非要称帝,那么等我事成,你做我的皇后,二圣临朝,名正言顺,前史亦有先例,这不好吗?” “不好。”程曜灵极快地否认了:“她从前说我很像圣慧皇后,难道你想要我做第二个圣慧皇后吗?” “你拿我当先帝?”段檀目光骤变,攥紧了拳头。 程曜灵很平静,问段檀:“先帝当年在狱中血泪横流,手脚并用爬向圣慧皇后,指天立誓的时候,会想到后来也是他一把大火烧死了圣慧皇后母女吗?” “我不是先帝。”段檀目光阴鸷,盯着程曜灵一字一顿道。 “那是你还没有尝过先帝吃到的那些甜头。”程曜灵轻轻笑了: “你不想把我困在你的府邸里,让我无心他顾,日日夜夜都只看着你吗?” “你不想让我只属于你,让所有人看到我,都知道这是你的人、打上了你的烙印吗?” “你不想要我无条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无论何时都选择你,也永远只有你这一个选择吗?” “段司年,你不想吗?” “我……”段檀唇线抿紧,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也没法否认,这些事他从前表现得够明显了,程曜灵并不是无的放矢。 “这些事,只要我做你的妻子,你就可以轻易达成。” “届时就算你不逼我,也有的是人会来逼我,整个世道都会站在你那边,仿佛只要你待我稍宽松一些,我就该识好歹,要感恩戴德了。” 程曜灵忍不住冷笑:“这就是大央,女子功绩名号被磨灭的大央,亲女儿也比不上养子的大央,女子不准入朝堂的大央。 是她想毁掉的大央,也是我往后要毁掉的大央,我绝不肯要的旧天下。” 没有人比她更恨赫连先,但也没有人比她更理解赫连先的信念、比她更明白赫连先生前的意志。 她记得赫连先最后和她深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瞬表情。 程曜灵到底是赫连先的亲女儿,赫连先未竟的事业,她就这样扛在自己身上,换一种方式,继续做。 她心底深处还是相信赫连先对她有恻隐,有爱,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如果赫连先没有在大央长大,没有经历那些压制绝望,她们会不会也可以成为世间无数相爱的寻常母女。 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推翻大央,既然大央和北戎一起毁掉了九妘,那程曜灵就要九妘踩在它们的尸体上复生。 “段司年,你是个厉害人物,段央宗室子弟里的翘楚,但也正因此,”程曜灵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 “我要的新天下里,你是头一号敌人。” 第105章 “头一号……敌人?”段檀低低重复一遍,扯了扯唇角:“时至今日,你跟我说,你拿我当敌人?” 程曜灵眼中流露出悲伤和不忍,却还是决然道:“我也不想,但事实如此,也只能如此。” “成王败寇吧段司年,我们到此为止,分道扬镳,各行其是,然后,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段檀点点头,极恐怖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眶都红透,才终于停下,绷紧了声线,盯住程曜灵狠狠咬牙,几乎是怨毒道: “我救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死在澹江里!” 语罢立刻转身离去。 程曜灵没有挽留,向后躺倒在床榻之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须臾后又缓缓睁开,目光坚毅而明亮,闪着一往无前的绚烂光彩。 昆吾城内,街道泥水淋漓,北戎统帅赫连先落水身亡的消息已经传开。 程曜灵坐在驶向州牧府的马车里,听着百姓们欣喜若狂的喧嚣议论,将赫连先踩到地底,又将明面上逼死了赫连先的她捧到天上,说她是少年军神,比天将军在世时还要厉害百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当年真正护着他们的天将军是谁,不知道今日恨入骨髓的敌首,也曾是从前定国安邦的天神。 而她明明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最后却走到穷途末路。 人间为何会有这样荒诞悲怆的惨剧? 程曜灵捂住了耳朵,试图隔绝马车外的声音,仰起头定定望着轿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回到州牧府,程曜灵询问了一番昆吾防务,而后召来沧州别驾,让其着手预备防止疫病。 自古大灾之后常有大疫,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周别驾深明此理,又有意在程曜灵面前卖弄,跟程曜灵引经据典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通,x程曜灵听得头大,叫来所有空闲的、级别高的文官与他商讨,自己则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直到他们提及要拢纳沧州境内大夫时,程曜灵插了话,说要提拔些厉害的大夫成为昆吾官僚,毕竟术业有专攻,不能外行指导内行,那怕是要闹笑话。 周别驾神色为难,程曜灵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让直说。 结果周别驾犹豫半天,冒出一句:“因着雪姑从前总在沧州行医的缘故,如今沧州医道颇盛,医术高超的医者不在少数。” “这不是好事吗?”程曜灵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医者……大都是女子,可沧州吏员臣属皆为男子,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啊。” 程曜灵怔了一瞬,而后状若无害地笑起来,问在场官员:“你们谁认可他的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陆续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附和。 程曜灵看向附近驻守的都尉。 都尉是她当年的老部下,只一眼就心领神会,立即带兵入内,将周别驾和附和之人都架起来往外拖去。 周别驾大惊,疾嚎道:“少帅这是何意?!” 架他的两个女兵方才在外面将事情听得完整,此刻双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这种看不懂风向的蠢货到底是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的。 周别驾望着左右,悲愤惨呼:“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可碰老夫?!” 都这个时候了,还男女授受不亲呢。 两个女兵对视,抬抬眉毛,生了促狭之心,随即将他胳膊拽得紧了些,刻意要与他亲一亲。 周别驾一把老骨头被盔甲挤硌得难受,面目扭曲起来,渐渐有气无力。 哀嚎喊冤声渐远,堂内所有人明白,那些人的官僚生涯是到头了。 不久前程曜灵刚到昆吾,就召回了一批当年红缨军中的女兵女将,极为优待,不愿复员的,也都登记在册,给了丰厚的补偿,还有后续保障。 这段时间与北戎大战,又从昆吾及附近郡县募女兵近万,态度相当明显。 所以此时堂内诸人也颇为不解,周别驾他们怎么敢在程曜灵面前说那样的蠢话。 但世上就是有这样的蠢人,蠢得没有药医,于亲者不幸,于仇者却是快慰。 有了这个插曲,沧州别驾的位子空置出来,有人当场就动了心思,又是提议设立医署,又是试探着要彻底清查昆吾官场,说要为当年被逼退伍的红缨军女兵伸冤。 北戎没了赫连先,威胁消除大半,程曜灵也能腾出手来清算内部,于是一一点头,让他们放手去做。 大战日久,文官们也寥落寂寞许久,此刻闻到久违的厮杀在即的血腥味儿,一个个都震颤不已,也兴奋不已,恐惧着且喜悦着。 旧王死后,沧州的新王终于将目光移向了他们,他们想要的权力,就在程曜灵手里,是一步登天,还是一败涂地,就在她的一念。 程曜灵也乐得看他们狗咬狗。 因此结束商讨后不到一个时辰,程曜灵就见到了参奏周别驾等人的文书,以及不少罪证。 程曜灵随意翻了翻,遣人将这些给昆吾太守送去,太守不敢马虎,火烧屁股似的加急审讯办案,一副要掀了周别驾老底的架势。 还有走阿谀奉承那一套,要给程曜灵外祖家——也即邓家,修缮宗祠,立庙立像之类的。 程曜灵给他连降三级,贬去看大牢了。 众人接到消息,心中一凛,都记住了不能再提此事,他们以为是程曜灵持身以正,不喜谄媚,只有程曜灵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其实她入主沧州后,邓家不是没人来找过她,但她知道了赫连先的遭际,就再没见过邓家人。 处理完非要她决策的政事,已经入夜,程曜灵走出书房,望了望天边明月,转头让一旁守卫的亲兵去邓家,叫邓家人把忠节夫人曾用过的东西都装箱给她。 有些睡不着,她沐着月光,孤身在府中晃荡起来。 经过段檀房外的时候,发现灯火还亮着,她看着微微泛光的房门,不知怎的,竟不自觉轻轻笑了一下。 她白日那番话一定把段司年气惨了,这人素来心窄,现在估计是辗转难眠,还不知道正怎么怄气呢。 想着日后带兵去明州还要借燕州的道,程曜灵清了清嗓子,上前敲门,想跟人谈谈,不欲让事情滑向最坏的方向。 结果敲了半天也没反应:“段司年?” 程曜灵扫视四周,没发现能问的侍从,于是又出声: “段司年,你什么时候回燕州?” 她故意的。 这句话无异于逐客,依段檀的性子,听见必定要暴怒,她是在逼段檀回应她。 但还是寂然无声。 程曜灵觉出不对,神色骤变,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吱呀大开,程曜灵没有见到段檀,却一眼看到了地上滴落的血迹,斑斑驳驳,无比刺目,一直延伸到巨大的屏风后面去。 而屏风上影影绰绰,依稀能看到段檀仰靠在浴桶上的头颅。 程曜灵整个人瞬间不能动作,不敢想发生了什么,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呆滞许久,才大梦初醒般猛然扑向屏风后面。 屏风后,浴桶上方还氤氲着淡淡的水气,段檀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却是诡异的安详,他闭目靠在浴桶上,完美得如同一尊玉像,仿佛只是睡着了。 如果浴桶里的水没有被他的血染红的话。 浓重的血腥气窜进程曜灵鼻腔,激得她毛骨悚然,一步跨到浴桶边,颤抖着想从水里把人捞起来。 手探进水里,摸到段檀赤裸肩背的那一刻,有只手在水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轻,但程曜灵却瞬间抬头,段檀此时已经睁开了双目,二人隔着薄薄水雾相望。 程曜灵动作慌张无措,还想把他捞出来,挣开段檀的手,想要把人拖出浴桶。 没想到段檀却不肯,在水里挣扎起来,跟她对抗,搅得血色更浓。 程曜灵急火攻心,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你想死吗!” 段檀脸上立刻留下一个血红的巴掌印,他皮肤又白又薄,脸上跟渗血一般,却扯起嘴角,气息微弱道: “总不能只准你想死。” 这是程曜灵白日里反驳他的话,这会儿被他拿来用了。 程曜灵简直要被他气疯了,一掌拍在浴桶边沿,震得水面都剧烈震荡起来。 段檀抬眼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反正你对我最狠心,一直想我死,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非要拿命跟我置这个气是吗?”程曜灵的眼神冷了下来。 段檀抿了抿唇,忽地骤然发力,把程曜灵扯进了宽敞的浴桶之中,水鬼一般压着她的唇,和她潜到水面下,在水里一边亲一边给人渡气。 程曜灵两条小腿还悬在浴桶外,此刻在水里枕在段檀大腿上,睁开眼,目光无比冷静,没有避开段檀的亲吻,但一只手掐紧了段檀的脖子,要他气尽。 段檀却不管不顾,死也无所谓,就咬着她不放开。 但眼见段檀气息越来越弱,程曜灵还是先松开了手。 她毕竟不是真想要段檀的命。 二人即将溺死在灭顶之灾的窒息中时,程曜灵终于找到方便发力的位置,掀开了段檀跃出浴桶,顺便把段檀一直在流血的右臂捞了出来,按在了浴桶之外。 段檀露出裸露的肩线和头,靠在浴桶边剧烈咳嗽,咳声稍歇,带着点痛快哑声道: “你先放的手,我赢了。” 程曜灵没有接他的话,站在那里全身湿透,定定看着段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许久,涩声开口: “这个伤口,是当年我救你出水时,你在湖底挣扎划伤的。” 段檀神色一僵。 “这么多年还在流血……”程曜灵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以前见过的那处层层叠叠的疤,心中有了某种猜测,看向段檀,颤声道: “疯子,早知道就让你沉湖里了。” 段檀反应过来,极力缩手,想把小臂落回水里,却被程曜灵死死按住,怎么也抽不回去。 二人无言拉锯许久,他终于放弃,双目赤红,倔犟地仰脸直视程曜灵: “我没有要你救,是你自己非要救我,非要接近我,非要让我爱你。” 程曜灵垂下眼睛:“我救下你,却害了你一生,早知如此……” “程曜灵!”明明程曜灵是顺着段檀的话在说,他却反而被激怒:“你敢不救我!” 程曜灵默了会儿,回答他:“我敢。” 段檀蓄在眼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他喘不过气似的x按住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执意倾身把脸往水里埋,不想被程曜灵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从不软弱,但在程曜灵面前,却每次都不堪一击,每一次。 程曜灵一只手捏住段檀的脸阻止他,段檀失血过多,早已眩晕不已,只是强撑着,此刻在程曜灵手里终于溃不成军,他紧闭双目,两滴硕大的泪珠分别划过眼角,声线破碎: “我输了,你赢了,程曜灵,你赢了。” “不,是你赢了。”程曜灵俯身,轻轻啄去段檀眼角的泪水: “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受伤,不想你流血。” “我的确喜欢你,离不开你。” 段檀脸上却浮现一个惨淡的笑:“你总是这样。” “跟我说好听的话,对我好,好到我都要忘记你所有的坏了,又一脚把我踹到地狱里去。” “你上回说喜欢我,把刀捅进我心口,这一回,又想捅在哪里?” “上回,”程曜灵顿了顿:“上回我刺偏了,你说是天亦有情,要你我重逢。” “段司年,其实不是天有情,是我有情。” 段檀缓缓睁开眼睛,长睫上闪着点点泪渍,看向程曜灵:“你有情,你拿我当敌人。” 程曜灵神色坦然:“有情,和是敌人,并不冲突。” 段檀只觉荒诞:“那成王败寇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赢了,你会愿意做我的皇后吗?你还不是只想离开我!” “你不会赢。”程曜灵笃定道:“等我赢了,我不让你离开我就行了。” “你凭什么说我不会赢?” 程曜灵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现在说一句‘我从没喜欢过你,只想你死’,你立刻就死这儿了,还拿什么赢?” “程曜灵!” “别生气。”程曜灵凑上去亲亲段檀的唇角以作安抚:“我爱你,不骗你,真的。” 段檀被蛊惑般不由自主地追着她讨吻,二人亲了一会儿,段檀才清醒过来,又舍不得跟程曜灵分开,只能在缠绵的空隙里模模糊糊道: “你刚才还在赶我回燕州,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不给我开门?” 程曜灵直起身,掐掐他没什么肉的脸颊:“行了,那句话是逗你的,我没想赶你走,起身吧,我给你上药包扎,好好活着才能跟我在一起。” 段檀点点头,乖乖起身,程曜灵去外面把门关上,自己随意擦了擦,找出药箱,回过头给已经擦干净身子,坐床边披上了寝衣的段檀上药,结结实实缠好了厚厚一层绷带。 段檀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程曜灵,等她为自己包扎完,抬手从床头扯出一套自己的干净寝衣,不太自在道: “你的衣服是湿的,先换上吧,我去屏风后面,我不看你。” 程曜灵看着那套寝衣,眉梢微动,道了句:“看呗,我让你看。” 段檀顿时怔住,而后脸色爆红,逃似的起身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但屏风后头,其实也能看见轮廓身形的,段檀到底睁没睁眼,只有天知道。 等程曜灵换好了那套不甚合身的寝衣,段檀拿着干净的巾帕,满面通红地从屏风后面出来,两个人坐在床上,段檀给程曜灵细细擦起了头发。 “段司年,我要你不争这个天下了,好不好?”程曜灵并不迟疑,一语戳破了这件事。 段檀动作一滞,许久后道:“那我要你。” “我不是在跟你置换。”程曜灵道:“即便你选择争这个天下,我也会爱你的。” “你说得轻巧,日后两方对战,你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真能不恨我?” 程曜灵摸了摸鼻子,强行接道:“你不相信我。” 说完自己都心虚。 段檀轻嗤一声:“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不信你过?” 程曜灵回想了一下,一时半会儿竟没找到能驳这句话的。 段檀扔了手中已经湿透的巾帕,双手捧过程曜灵的脸,看着她剔透的圆眼睛,认真到近乎虔诚: “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还有,你永远不会再抛下我。” “我永远不会再抛下你。” “说你爱我。” “我爱你。” 段檀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好,我答应你,这个天下,我不要了。” 只要你不再为天下放弃我,我就可以为你放弃天下。 谁让你比权力,更早来到我身边。 何况其实他早在更早之前,用玉玺跟皇后换程曜灵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真不要了?”程曜灵还有些难以置信,几句轻飘飘的话而已,段檀真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筹谋半生的天下? “真不要了。”段檀抱住她躺下,在她耳边轻轻道: “鸠鸠,这世道对你太不公平,旁人不肯给你的,我来给。” 程曜灵忽地眼眶一热,哽咽良久才道: “可明明你拥有的也很少,也都要用命去争。” “没关系。”段檀很眷恋地蹭蹭她的脸:“我不争了,我把我的命给你,而且本来也是你的。” “你我之间,总要有人让步,你不能属于我,那我就属于你。” “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相爱。” 程曜灵郑重应他:“好。” 第106章 程曜灵搜寻赫连先的尸身许久,终不可得,于是一个明月夜,在澹江边,将从邓家讨要来的那些遗物都烧给了她。 “见不到,有时也是好事,我母亲当年自绝,我看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夜,从此梦魇多年,至今回想,都心有余悸。” 火光中,段檀单膝跪在程曜灵身旁,与她一起焚烧赫连先的遗物。 程曜灵脸庞被火光映得明亮,低声问:“你母亲推你下水,要你性命,你不恨她吗?” 段檀默了默,涩声道:“再恨也都过去了,毕竟是母亲。” “何况,其实当年她推我下水,也并非全然无情。” “那日你救我上岸,我满心郁恨,冒着大雨躲在角落里,直至夜晚才返回住处,然后就见到了她悬在梁上的尸首。” “我后来才想明白,她是因为决心自尽,不肯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所以杀我。” 听明白段檀的话,程曜灵望着火光怔然片刻,感受不到灼烧似的,竟伸手去触碰那团烈火。 段檀一把抓回她的手:“你干什么!” 程曜灵脸上有着孩子般的执拗和天真,看着段檀道:“我就是突然很想问她,她是不是也像你母亲那样想。” “她是不是,也不想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段檀定定凝视着程曜灵笼在火光中的清晰面庞,心中涌上铺天盖地的闷痛,面色哀郁,目光深如渊海。 “你……你怎么了?”程曜灵被段檀的神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祭我母亲,我都还没怎么,你为什么难过成这模样?” 段檀喉头发紧,双唇微微颤了颤。 “你可怜我啊?”程曜灵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别可怜我,我如今丰衣足食大权在握,甚至野心勃勃意图天下,哪里可怜了?” “哪里都可怜。”段檀低声自言自语一句,紧紧拥她入怀:“你要记得,我就在你身边,你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 “嗯。” …… 澹江决堤后,昆吾受灾不小,北戎亦然,营盘损毁大半,军心溃散,人人思退。 根据赵女王传来的消息,北戎单于此前贪心不足,存着以小博大的心思,所以被赫连先说服,愿意兵行险招,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来拿下昆吾。 没想到最后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却连昆吾的城防都没破,罪魁祸首还自绝而亡了,所以如今迁怒赫连氏,正变着法儿地找由头打压泄愤。 程曜灵得知此事,心道赫连先从一开始水战就没顾及过北戎士兵的死活,完全是奔着同归于尽毁灭一切去的。 这一生,大央误她,北戎疑她,所以她一个也不肯放过。 可如今她的女儿程曜灵却轻轻放过了北戎,任由北戎大军放弃沧北,撤回塞外,并未追击,也并未设伏,只是慢悠悠地追回失地,重建秩序。 段檀对此道了句:“没想到你也会养寇自重这一招。” “倒不算养寇自重。”程曜灵回他:“我只是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 “等沧州事毕,我重归中原争夺天下,如果最后赢了,那么无论北戎,还是东翎,为了我想要的新天下,哪怕是豁出命去,我都会一一扫除。” “但如今大央还是旧天下,我不会再为旧天下平患,也不会再为旧天下效死,于我而言,那是助纣为虐。” 话到此处x,程曜灵顿了顿,声线沉下去:“来日我若败了,身死人手,那之后旧天下是花团锦簇还是洪水滔天,也都与我无关,由他们自己去管吧。” 段檀与她十指相扣,拉起她的手轻吻手背,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不会败。” 程曜灵神色柔和下来,下颌微扬,勾起唇角:“当然。” 九月初,北戎军彻底退出大央国境,程曜灵再无后顾之忧,分兵稳住沧北各城后,拔擢近些年有功德有贤名的民间女子百多人,极大程度地补足了战后沧州中低层官吏的缺位。 医署也顺利设立,医官们不辞劳苦地穿梭于昆吾的街头巷尾,将可能蔓延的疫病扼杀于雏形之中。 周别驾当街斩首那日,昆吾太守遣人请程曜灵观刑,程曜灵忙着清算当年逼退红缨军女兵的那群人,并没过去。 后来听手下的都尉说,昆吾太守特意请了个女刽子手行刑,也只是笑笑,道了句太守好心思。 沧州诸事毕时,已是十月中旬,程曜灵的威望无可动摇,比当年的天将军还具盛名,简直被民间百姓当作神佛降世,庙宇无数香火不绝。 时机已然成熟,程曜灵领兵一万,七千新兵三千老兵,预备从燕州入明州,与杨皇后会和。 沧州之后的管理,她钦点了三个文官主事,但兵权却留给了昔日的旧部下,今时的随行都尉叶海心。 她给了叶海心压制一切的兵力,却不让叶海心管沧州政局,特意嘱咐了任由他们斗,只要没闹出人命,就以和稀泥为主,实在不能息事宁人,就直接镇压,押入大牢,等她回来决断。 程曜灵离开时,叶海心单人单骑,追着大军跑了大半日,眼看要追出昆吾境内了,程曜灵回马去劝她,让她掉头。 叶海心一个年逾三十、复起后素来冷面重威的中年人,当着程曜灵和她身后亲兵的面,红了眼眶,哽咽道: “我、我怕你又是一去不回,就像当年一样,我们很多人都怕,这些时日焦灼不安,日夜难眠,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乱你心志,当了你的绊脚石。” 叶海心顿了顿,还是看着程曜灵哀切道: “为什么一定要去中原呢?就留在沧州不好吗少帅,这里没有尔虞我诈能伤到你,所有人都愿意为你效死,没有人敢在这里对抗你、忤逆你。” 程曜灵驱马离她更近,拍了拍叶海心肩膀,柔声宽慰她:“别怕,当年之事,不会再有了。” “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再次失去力量,被逐出军伍。” “少帅……”叶海心眼中涌出两行热泪: “当年元帅、军师、唐将军,你们都在时,咱们何等骄狂痛快、不可一世,但后来你们都离开,只剩下我们、只剩下我们……我们现在只有你了……” “没事。”程曜灵心头滚烫,忍着泪笑道:“相信我,这一回,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带几队轻骑,多出去找北戎人练练兵,其他的都不必太上心,守好武库,等我回来。” 领兵抵达燕州仓原之时,程曜灵与段檀得到消息,北戎退后,东翎独木难支,没法趁火打劫,没坚持多久也退了。 东翎这一退,鄢王就能腾出手来逐鹿中原。 如今中原大乱,杨皇后、杨弈、飞雪盟、穆王、定王、益王六方混战,程曜灵和鄢王再入局要分一杯羹,就只会更乱。 十一月初,金府这个常年无雪之地,天降奇雪,杨皇后诞下男婴,出生即为太子,天下震动。 程曜灵还未出燕州,得知此事,攥紧拳头,神色吓得探子不敢张嘴,她沉默良久终于发觉不对,稳了稳心神,让探子继续说。 探子说是太子降生那日,金府初雪,天降祥瑞。 彼时飞雪盟主力流窜到明州已三月有余,他们人数虽多,却大都是字也不识几个的百姓,没什么深谋远虑,粮草军械向来短缺,内部松散,也常有冲突,所以最后勉强达成共识,想让朝廷将他们招安,要一个功名权位。 但杨皇后有意以其为磨刀石,制衡驯化慕容栩与金府本土势力,于是一直不允,态度坚决,认定飞雪盟皆为反贼,让慕容栩和金府军轮流出战剿贼,放任两方争赏抢功、互相算计、内斗拖后腿。 三个月,她是磨出了两条遂她心意的忠犬,飞雪盟中人却尽皆绝望,濒临崩溃,于她生产之际,尽起兵戈,真认了反贼之名,要鱼死网破,做最后一搏。 此等危局,正兴帝做不了主,也没人敢去打搅临盆中的杨皇后,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慕容栩甚至做好了私自出击的准备。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此时长宁公主竟站了出来,要以段氏皇族之名,孤身出使敌营,说服飞雪盟罢战。 当初帝后至金府,长宁公主没多久也投奔了去,一直默不作声,安静得仿佛她不存在,可这会儿飞雪盟大敌当前,事急从权,长宁公主作为除帝后外身份最高之人,是唯一有资格出面应对、并能抗下所有后果的决策者。 慕容栩等人起初并没指望长宁公主真能退敌,只是想着让她拖一拖时间,最好能拖到杨皇后平安生产,神智清醒。 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长宁公主孤身入敌营,不知怎么说服了飞雪盟大部分头领,与飞雪盟盟主闭帐对坐,单独长谈后,盟主竟召集飞雪盟三万盟众,于高台之上,跪向了长宁公主。 老盟主声嘶力竭,涕泪横流,说愿以一死洗刷飞雪盟此前所有罪孽,只求朝廷接纳、公主庇佑,最终当着众人的面,自刎身亡。 据传盟主死后,三万人的哀哭声使得天地变色,长宁公主见状,跪在了盟主的尸体旁,对盟主结结实实叩了个响头后,脸上血泪横流,望着众人高声宣示: “今日这一跪,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我大央愧对多年的子民。” 大雪顷刻间纷扬而下,三万人口中呼嚎着的老盟主名号,渐渐变成了“求长宁公主庇佑。” 自此,飞雪盟过了明路,洗雪了反贼之名,也被长宁公主纳入囊中,成为长宁公主的死忠。 举世轰动,金府这场初雪之后被传得神乎其神,民间有了个说法:“瑞雪降,圣人出。” 飞雪盟众人自然认为这说的是长宁公主,但太子也于初雪之日降世,杨皇后能理事后,遣人干预,后来这“圣人”到底指的是长宁公主还是太子,就有些说不清了。 程曜灵听完所有,垂下头掐了掐眉心,神情不甚明朗。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一路她都在默默祈祷,希望杨皇后能平安生下一个女儿,那无论多难,她都会愿意扶杨皇后和小公主上位。 偏偏事与愿违,杨皇后生下一个男孩儿,顺理成章成为太子,拥有了继承整个旧天下的资格。 她与杨之华,又不同路了。 程曜灵脑中止不住地刺痛,像有一万根针同时在扎,那日不顾一切撞笼自戕留下的后遗症席卷颅内。 段檀屏退了其他人,用之前从大夫处学来的手法,为程曜灵轻揉太阳穴,想减轻她的难受。 不久后,程曜灵满额虚汗,唇色苍白,却抬起眼,目光坚定,毅然开口: “不去明州了,改道,过钊关,直抵京城。”—— 作者有话说:天下大势,瞬息万变—— 第107章 行军至钊关时,夜间军队驻扎休憩,程曜灵趁段檀熟睡,秘密出营,策马奔袭五十余里,到路旁客栈拜访了孟萱。 孟萱开门见到她这位深夜访客也是一惊,往程曜灵身后看了看,没见到段檀,顿时急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没在一起?还是王爷他出了什么事?!” 程曜灵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温声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段司年他无碍,我这次一个人过来,是有些事想问问孟姨。” 听到程曜灵的解释,孟萱神色松缓下来,猜测道:“是关于王爷的事吗?” 程曜灵点点头:“咱们进去说。” 二人到了孟萱的卧房长谈。 程曜灵想问的,是关于段檀手臂上那道伤的事。 “那道伤口重重旧疤叠着新伤,显然是他自己动的手,对吗?” 孟萱长叹一声,神色无比伤怀:“公主何必非要问得那么清楚呢?王爷他定然不想你知道的。” 程曜灵得到答案,深深闭目,缓了许久x才低声道:“就是因为他回避此事,我才专程来问您的。” “我想知道,他这样自伤,有多久了?” “公主话里的意思,难道是王爷他又……”孟萱历尽沧桑的脸上,流露出长辈深切的悲伤和哀痛。 “嗯。”程曜灵俯身,手肘撑在大腿上,把脸严严实实埋进双手里,闷声道: “在沧州的时候,我们发生了些冲突后,晚上他屏退所有人,又割开了那道疤,还把自己泡进浴桶里,如果……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 她没能再说下去,孟萱也懂了她的意思,眼中浮现出些许水光,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王爷自伤……应该是四年前他听到你死讯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本我对此也并不知晓,是去年年末,他在客栈养伤的时候,有天深夜,我偶然路过他房门口,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竟然传来了血腥气。” “我吓得魂飞魄散,怕是出了事,立刻找出钥匙开了门,门里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那晚寒风凛冽,月光亮得渗人,段檀就倚在大开的窗前,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寝衣,微微垂着头,半张脸隐入黑暗里,目光漠然,面无表情地看自己小臂上正往下淌血的狰狞伤口。 他另一只手,还紧攥着刃尖泛出血色的匕首。 血珠嘀嗒下落的清晰声音中,孟萱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段檀才突然发现似的抬眼。 彼时孟萱眼里的泪汹涌而出,不敢走近,也不敢碰他,捂住心口踉跄着退了两步,泣不成声:“你母亲、你母亲要是见到你如此,该有多难过……该有多心疼……” 段檀垂下眼睛,手指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沉默。 之后孟萱执意给他上药包扎,他也一直不曾言语,只在最后低低吐出两个字:“抱歉。” 但后来段檀再见到她,却如同这件事没发生过一般,孟萱有时候都疑心那晚看到的是否真实,或许只是她的一场梦。 直到今年年初的一天,段檀白日里得到京中情报,照常与手下谋划,但夜里孟萱又在他房间附近嗅到了血腥气。 是混在浓重酒气里的,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只是孟萱经过上回的事,格外留心,所以才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味儿。 这次她推开房门见到段檀时,段檀脚下浇了一地的酒,人却很清醒,倚在窗前半低着头,目光清明,看着自己的血滴滴坠落,与上回一般无二。 “你还在病中,大夫嘱咐过不能饮酒……”孟萱甚至不知该怎么劝了,搬出大夫来压人。 段檀见到她,轻轻叹了声,收起胳膊,道:“我并未饮酒。” “那这些酒是……” “不想给你添麻烦。” 段檀的意思,是想用酒味儿掩盖血腥气,只是没想到孟萱如此上心,这也找了来。 孟萱闻言既哀且怒,声音颤抖,几乎是语无伦次道:“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你是死过一回的人,好不容易活过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仰赖着你,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却如此自毁……你、你……” 她说不下去了,段檀默然片刻,自己给自己把伤口包扎好,不知怎的,又自嘲一笑,另一只手狠狠摁了把伤处,直到看见血渗出绷带,声音极低地说了句: “有人不想要我活着。” “谁?”孟萱后知后觉地迟疑道:“是……昭平郡主吗?” “已经是公主了。”段檀平静地纠正。 “你不是说……公主她是受了奸人蒙蔽,你们之间有误会,才错手杀你吗……” 之前段檀初初恢复记忆,孟萱在他面前提起保华寺围杀,说了句程曜灵狠心冷血,立刻被段檀反驳,说程曜灵并非如此,其中定有误会。 可此刻段檀再无那样的笃定,垂着眼睛神色晦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或许误会的人是我吧。” “怎么会呢。”孟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极力安慰他:“公主要是见到你手臂伤口,定会心疼的。” 段檀盯着绷带上渐渐扩大的血渍,怔然良久,忽然道:“这个伤口,是我们初遇的时候,她留给我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终于被人找到开口,撬开了坚硬外壳的蚌,将他与程曜灵之间的一切都告诉了孟萱,告诉了这个难得对程曜灵没有恶意的身边长辈。 孟萱静静听着,数度心酸落泪,其实她不是对程曜灵没有恶意,段檀差点死在程曜灵手里,其中有没有误会更是未知,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原谅程曜灵。 只是她知道段檀不喜欢听旁人说程曜灵不好,所以把那些恶意都深深埋在了心底,不在段檀面前显露。 但那晚之后,她对程曜灵的一切恶意都消弭,她像段檀一样爱着程曜灵,希望程曜灵好,期盼保华寺真的是个误会。 因为若非如此,她不知道段檀要怎么活下去。 “我后来跟探子打听过,年初的时候,你是不是跟信平侯在一起?” 程曜灵坐在孟萱对面,捂着眼睛久久无言,哽咽道:“我和杨遥臣一起过年节,登高塔,看了满城烟火。” 孟萱恍然:“原来他是为这个……” 她搂过程曜灵,抚着程曜灵的头发,温柔道:“好孩子,别难过,不怪你,都是命运弄人。” “只要以后你们好好的,那一切就值得。” 程曜灵往孟萱温暖的怀里钻了钻,把眼泪抹在她衣服上,重重点头。 等心绪平复,她与孟萱告别,被孟萱语重心长地拉着手嘱咐了一句:“小心金鳞铁骑,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深恨着你。” 程曜灵一直知道此事,所以并不惊讶,谢过孟萱便上马离开了。 马蹄匆匆掠过官道,听见道旁传来的异响时,程曜灵朝天上望了一眼,心中喟叹,月黑风高,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杀人夜。 她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来袭的蒙面人,卸了人兵器,反剪双手压着人跪在地上时,程曜灵往左右扫视一眼,轻轻笑了声: “就一个人也敢来截杀我?真是胆量可嘉。” 但揭开蒙面人的面巾,看见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的面容,她却笑不出来了:“高将军?” 段檀已经许久不曾亲领过金鳞铁骑了,此人乃是金鳞铁骑如今的主管者高峻,曾是良王极倚重的副将,现在则是段檀的属下,前天才来到军营,向段檀述职。 程曜灵神色冷肃,逼问道:“谁派你来的?” 高峻冷冷道:“我为谁效命,就是谁派我来的。” “你的意思是,段司年要你来杀我?”程曜灵眉头抬了抬:“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是程少帅你自己的事,没能一命换一命,是我技不如人,程少帅杀了我就是。” 程曜灵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图: “你杀我是想为老良王报仇?” 高峻梗着脖子,神情激烈,连胡须都在颤抖:“更是为了如今的良王!” “你不死!王爷不会有天下!” 程曜灵抿唇,顿了顿,问他:“金鳞铁骑所有人,都是你这么想的吗?” 高峻撇过头去不肯回答,程曜灵知道了答案。 孟萱说的话,竟这么快就来了。 她迟疑分神的刹那,高峻趁势捡了刀挣扎而起,全力挥动刀柄向她砍去。 程曜灵下意识反击,一脚将刃尖踢进了高峻心口,高峻瞪大了眼睛,登时毙命,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段檀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程曜灵被鲜血溅了小半的青衣。 他急切地几乎是跌下马,扑到程曜灵身上将人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才稍稍松了口气,扣住程曜灵双肩,仍带着些紧张地问询:“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程曜灵深深看着他:“段司年,高峻死了,我杀的。” 段檀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高峻的尸首,见高峻一身夜行衣,明显的刺客打扮,眉峰顿时隆起,将视线转回程曜灵:“他刺杀你?” 程曜灵点头:“高峻说,是你派他来杀我。” “我自然不信这个,但有句话他说得对。” “我不死,你不会有天下。” 段檀整个人都燥郁起来:“我说过我不争了,你还是不信我!” “我信你。”程曜灵立刻抱住他拍拍脊背:“但金鳞铁骑与我深仇大恨,如今又都拿我当你的绊脚石,恐怕我们之间终有一战。” 段檀攥紧了拳头,神色紧绷,冷硬道:“我不跟你战。” “x战也没关系。”程曜灵宽慰他:“后面的事谁也说不准,真到了那天再说吧。” “你还是不信我。”段檀垂下眼睛,不想看她。 程曜灵轻轻掐他腰上的肉:“你又来劲了,非往牛角尖里钻是吧?” “我信你也不影响金鳞铁骑恨我,这就不是我信不信能改变的事。” “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及时行乐,眼下就只着眼于眼下的事。” 段檀有些不甘心地抿唇,终究作罢了,回抱住程曜灵,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闷声道: “我醒来看不到你,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守兵说你出营了,你大半夜的出营做什么?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找孟姨问点事。” 段檀瞬间警惕:“什么事?” 程曜灵笑了声,故意道:“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段檀用脸贴着她脸颊,蹭了蹭,野兽般啃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放开:“你肯定是去问我之前的事了。” “别问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话说迟了,我都问完了。”程曜灵拉他上马,二人并驾齐驱。 段檀在马上看向程曜灵:“她全都告诉你了?” “是啊,全都告诉我了。”程曜灵叹了口气:“你是真没干什么好事,对自己都能下那么狠的手,胳膊伤成那样……” “所以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段檀忽然道—— 作者有话说:最近事多,手机打的字,如果有错误多多担待,后面会改的[捂脸笑哭] 第108章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真拿段檀没辙了:“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种……呃,奇思妙想?” “那为什么你见到我手臂伤口之后,就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段檀紧紧盯住程曜灵的眼睛: “明明在那之前不久,你还说我是你的头一号敌人。” 程曜灵一掌拍上自己额头,简直百口莫辩,许久才无奈道: “我怎么可能仅仅因为可怜一个人就跟他在一起?我哪有那么大义凛然?” “你有。”段檀立刻回道。 程曜灵无语望苍天,苍白无力地否认:“我没有。” 段檀坚持道:“你只是还没有发现。” 程曜灵唯余苦笑,点点头,开始破罐破摔:“行,我现在发现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段檀扬起下颌,语气霸道而偏执:“你还是要跟我在一起。” 程曜灵登时乐了,坐在马上笑半天,笑完却收敛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段檀道:“你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也不信我。” “你信任我的品性,却不信任我的感情。” 段檀攥紧了手中缰绳,顿了片刻道: “你信任我的感情,却不信任我的品性。” 没料到段檀会如此回应,程曜灵怔了一瞬,又听见段檀道:“但这不怪你,你不相信我,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做让你相信的事,我从前的确骗过瞒过你太多。” “我是愿意相信你的。”程曜灵静静思索许久后,坦诚道: “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天下,你我都是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也都背着前人留下的包袱,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甘心放弃。” “所以……”程曜灵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就像我师傅从前最喜欢的那句诗吧。” “将来苦难,口干舌燥,今天快乐,全都喜欢。” “段司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至少今天喜欢,明天也会喜欢,只要想到你,就会打心眼儿里觉得快乐。” “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段檀从她念诗开始就没忍住悄悄勾起了唇角,这会儿干咳两声,低低道: “平溪居士喜欢的那首诗好像不是这么念的吧。” 程曜灵眨眨眼睛。 段檀带着点笑意抬眼看她:“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这是古时陈王的诗。” “意思差不多就行。”程曜灵不爱咬文嚼字:“咱们在一起一天是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向来遇到任何事,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解决的人,竟然也有了搁置回避的时候。 意识到这点,段檀心中怦然一跳,四肢百骸兀的涌过一阵暖流,唇齿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有对程曜灵之前表露出的感情做出回应。 他一直知道,自己本不是程曜灵会喜欢的那种人。 程曜灵现在所有的豪言壮语,他很愿意相信,也很想相信,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问: “她真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真的永远不会厌烦你吗?她真的不会再一次抛弃你吗?” 他实在不能确定。 次日,巡查兵发现了高峻的尸体,段檀将其厚葬,调了金鳞铁骑主力回身边,程曜灵并未插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金鳞铁骑到来前,尽力约束了红缨军,避免两军冲突。 而金鳞铁骑抵达后,段檀将他们的驻扎地安排在了百里之外,在距离上和红缨军完全隔开,掐灭了两军所有发生摩擦的可能性。 但也因此,他开始了两地奔波,每日回到程曜灵身边已是深夜。 程曜灵第一回睡着睡着突然被人裹进怀里的时候惊了一跳,下意识以为遭遇刺杀,差点掐断身边人喉咙,睁开眼才发现是段檀,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吓得够呛,冷汗湿了半个脊背,苦口婆心地劝段檀别再折腾,就歇在金鳞铁骑处。 段檀却充耳不闻,一边让程曜灵不要靠近金鳞铁骑,一边坚持每天半夜从金鳞铁骑那里返回,简单洗漱之后钻进程曜灵被窝又天不亮就离开。 程曜灵都怀疑是自己的被窝给段檀下了什么咒,否则真不知道他那惊人的精力是从哪儿来的。 十二月中,一帝一后五王两公主齐聚京畿,杨弈及其所立伪帝覆灭指日可待,但之前最先出头攻城的定王铩羽而归,非但没讨到好,反而损失惨重伤了根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各方心中都在计较,没人想为他人做嫁衣。 程曜灵抵达之时,见到的就是僵持不动、作壁上观的诸军。 安营扎寨后,她本想先去与杨皇后会面,但半道遇见许久不见的齐婴,惊喜非常,说了两句就被齐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截走了。 程曜灵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很是温情与宽纵,一路笑着听齐婴讲她在朔州的建树,她是如何教化驯服朔州境内归化的东翎人的,战争突起时是如何组织边城力量抵御外辱的,又是如何得了鄢王青眼、为他所用、借他军伍来到京畿的。 直到进入齐婴的营帐,她见到一个披着银色轻甲的陌生背影。 “你有客人?”程曜灵转头问齐婴。 齐婴强行按着她在帐内坐下:“不是客人,是自己人。” 程曜灵顺着她坐在位置上,敛了面上笑意,满心疑惑地蹙眉问了句:“什么自己人?” 身着银色轻甲的背影转过身,程曜灵目光触及她清隽面容的刹那,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长宁公主见此也并不恼,温声道:“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守心姐姐,是我请她去截你的。” 程曜灵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她。 齐婴看着程曜灵的脸色笑了声,转向长宁公主道:“显而易见,曜灵没怪我,她怪的是你。” 长宁公主于是也笑:“倒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了。”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直截了当:“少些废话吧,寻我何事?” 长宁公主的笑容苦涩起来,目光无奈,看向齐婴。 齐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拍拍程曜灵的肩膀:“语气别这么冲嘛,人家今天请你过来,好言好语好脸相迎的,就是想跟你化敌为友尽释前嫌,没有恶意。” “我有恶意。”程曜灵挪开齐婴的手,不想废话,站起身撂下一句:“恕我不能相陪。”抬腿就走。 “曜灵,先听听她说什么再走不迟啊,说不准就多了个朋友呢。”齐婴抱住程曜灵胳膊拦她。 “我不缺朋友。”程曜灵坚定地推开齐婴,控制了力道,只是将人推开,并未伤到她分毫。 “当年那封北戎单于给姑母的情信,是姑母亲手交给我的。” 将将走到营帐前时,长宁公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程曜灵停下了脚步。 长宁公主见状继续加码:“姑母给我的,不止是那封情信,还有前朝废太子的身份玉牌。” 程曜灵回头:“那玉牌是你送去给段司年的?” “是我。”长宁公主承认得极干脆:“当年之事,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你x这是欺负元帅在九泉之下,没法上来戳破你的谎话是吗?”程曜灵眉梢微挑,冷静道。 长宁公主平静回她:“以姑母的能力,我能从她那里拿到的东西,只会是她本就愿意给我的。” 的确如此,程曜灵走到长宁公主面前,微微低头,俯视她的眼睛:“告诉我,当年我没有看到的,是哪些?” “当年红缨军中,真正的监军不是岑伯勋,是我。” “自从军后,我与姑母形影不离,因为姑母的性命,就握在我手里。” 见话到此处,齐婴动身往营帐外走,到帐外看守,也将地方留给了她们二人。 长宁公主的目光随齐婴而动,却很快被程曜灵捏着下巴扳回。 程曜灵目光沉沉,盯着她道:“说清楚,什么叫‘握在你手里’?” 长宁公主掌心覆上程曜灵钳制自己的手,直直望向程曜灵眼底:“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毒,叫阎罗引。” 程曜灵何止听过,她还中过,回忆片刻,她想起了当初戚娘告诉她的:“我知道,那是你们大央皇室掌握的奇毒。” “准确来说,是段家嫡支男子掌握的毒,它出自我的皇祖母——穆元太后。” “嫡支男子?”程曜灵反问:“此毒既是出自穆元太后,怎么会只被段家嫡支男子掌握?” 长宁公主带着淡淡嘲讽轻轻笑了声:“那是皇祖母继承自南疆本家祖传的至宝,祖训是传男不传女,若非她族中惨遭变故,后辈仅剩她一人,那毒也传不到她手上。” “她嫁给我皇祖父后,用自己一身本领助段家成就了宏图霸业,也将阎罗引,传给了自己诞下的两个儿子。” “然后她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父皇,将这毒用在了他的同胞妹妹身上。” “在沧州的那些年月里,师傅私下里和姑母一起时,没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话。” “可她不知道,父皇防的就是这句话。” “当年姑母能出征沧州,除了军情如火无人可挡,最重要的,就是她同意了父皇将阎罗引用在她身上。” “而我,就是那个掌管着从京中送来的解药,不让姑母毒发身亡的人。” 程曜灵难以置信地松开了钳制长宁公主的手:“你当时还未曾及笄!他竟将这样肮脏的事交给一个孩子来做!” “你知道的,这就是父皇,我的身份,我的年纪,我与师傅的关系,我和姑母的亲缘,我被囚深宫的母亲,都是他看中我做那件事的原由,那时候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长宁公主轻声叹: “其实幼时因他一向冷落我们母女,我并不如何孺慕他,但有时候听到他对你、对昌平姐姐的宠遇厚待,心中难免也会有些奢望和幻想。” “可我出生后,第一回被他召见,就是要我做这样的歹毒之事……”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整个人被怒火席卷,气得牙关紧颤:“畜生……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牲……” 长宁公主低眉敛目:“当初姑母上奏要与北戎决战后,京中便再没有解药送来,但我手里也只剩下两剂解药,只够再撑两个月。” 她微微扯了扯唇角:“我那时还很软弱,无人处常抱着姑母哭,倒是姑母一如既往地平和,一个中毒将死之人,竟能分得出精神来安慰我。” “服完最后那剂解药时,她将那封情信和先太子身份玉牌都交给我,让我拿回去交差,不至于被父皇迁怒。” “她还说……还说让我不要管她的身后事,以自保为上。” “所以,就算元帅没有死在决战中,等毒发时也活不过那个月……不,是她知道自己活不过那个月,才有意死在了决战里……难怪、难怪她当时那样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长宁公主轻轻抚上程曜灵紧绷的脊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战死沙场,归于山阿,是姑母的夙愿,也是她为自己选的结局,她是没有遗憾的。” 程曜灵深深闭目,胸膛起伏着,缓了好一阵才开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姑母已经死了,我不能害得你们也丢了性命,何况……” 长宁公主垂下眼睛:“何况就算有父皇胁迫,我也的确做了对不起姑母的事,你们恨我、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冤有头债有主,那些烂事不能怪你。”程曜灵想到什么,陡然抓住长宁公主的手,眼中闪着微微水光,问了句: “长公主她知不知道,那毒是她母亲……” “她不知道。”长宁公主回握住程曜灵的手:“皇祖母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不知道就好……”程曜灵胡乱点了点头,不知该庆幸还是哀痛: “太后当年对师傅那样庇护纵容,师傅说她是爱女儿,所以对女儿的至交爱屋及乌,可太后明明那样爱长公主,却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圈禁十多年也无能为力,甚至最后阴差阳错害死了女儿……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长宁公主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猛然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颈窝,声音里带着些许破碎的哭腔:“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曜灵轻拍长宁公主脊背,低声安慰她这积年的苦楚和委屈:“不怪你,之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怪你,不怪你……” 二人多年宿怨就此和解,又互相慰藉许久,程曜灵想起飞雪盟的事,问长宁公主: “飞雪盟的盟主绝非善类,他手里也有阎罗引之毒,想来应是皇室中人,即便不是嫡支,地位也定然不低,他怎么会把飞雪盟拱手让给你?” 第109章 “飞雪盟原本是我三哥的势力,当年他意图毒害太子被贬去行宫后,一直心有不甘,依靠他母家,暗中扶持起了飞雪盟,妄图日后东山再起。” “但父皇临死之际,为防他将来祸乱江山,秘密将其赐死,飞雪盟盟主自此没了靠山,却也没了枷锁,便生出自立的野心,吞并融合不少民间势力,日益壮大,渐成气候。” “当初信平侯擅行废立之事,京城大乱后,飞雪盟更是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攻城夺邑,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很是风光过一段时日。” “不过飞雪盟中人毕竟多是流民出身,体魄和武器都不及官军,后来从者甚众,争斗频发,粮草更成了问题,几乎将他们拖死,积重难返之下,连盟主都只能勉强压制。” “所以他们又想起了朝廷,想要归降,到金府遣使者拜见陛下,说他们当初是不耻逆贼篡国,替朝廷讨贼,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朝廷该接纳他们才是。” “可世上事哪有他们想得那样容易,有利为贼,无利乞降,若人人如此,这天下何安?” “朝廷不肯接纳,飞雪盟走投无路,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官民相残,何其可悲,我不忍见两败俱伤,便舍命前往和谈。” “谁知飞雪盟盟主竟看中我的身份,以死赎罪,只为飞雪盟洗刷反贼之名,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这么多话,看似都回答了,但细细想来,却完全避重就轻,并未真正解决程曜灵提出的疑问。 程曜灵眉梢动了动,察觉出长宁公主有所保留,却并不勉强,也没再追根究底。 她历经巨变后,已经不再执着于所有真相。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了解得太过清楚,反而可怖,倒不如雾里看花,知道个大概就好。 何况她与飞雪盟早已决裂,恩仇都了结,长宁公主无论是用何种手段得到飞雪盟,与她无关。 又与长宁公主叙了会儿,程曜灵估摸着耽搁够久了,便告辞去见杨皇后。 营地守兵通报过后,她被引入杨皇后的营帐,帐中只有杨皇后和瑶光二人。 “单刀赴会,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胆气。”带路的守兵退去后,杨皇后端坐首位,看着程曜灵道。 “我没带刀。”程曜灵没有行礼,一袭轻裘,孤身站在营帐中间,肩背挺拔,直视着杨皇后:“你要杀我吗?” 杨皇后神情困惑,像是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你救我出宫,又为我借来救兵,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杀你?” 程曜灵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却尽力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我没有跟慕容栩一起回金府见你,是因为去了趟九妘。” 杨皇后一副她想多了的大度姿态:“鸟飞反乡,狐死首丘,你挂记故里,是人之常情,不必经过我允准。” 程曜灵看着她继x续道:“我遇见段司年却没有杀他,是因为之前的事是个误会,杀死阿宁的人不是他。” “我突然去沧州,是因为沧州沦陷近半而我母亲当时就在沧州,我不能坐视不管。” 她顿了顿,又微微抿唇,补了句:“但就算我母亲不在沧州,我大概也会去,我不会看着沧州落到北戎人手里。” “沧州战罢,我原本是想借道燕州,去金府见你的。” “但你生下一个男孩儿,封为太子,我不愿意把天下让给他,所以又改道,直抵京城。”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其余你还有什么介怀的地方,都可以问,我不会说假话。” 她毫不回避自己的所有选择和念头,先摊了牌,主动列出自己在杨皇后那里可能犯下的罪状,可谓坦荡至极。 奈何杨皇后闻言却只眉稍微动:“即便你说了假话,难道我还能杀你不成?” 程曜灵暗暗咬紧了后槽牙:“你不要跟我绕来绕去的说话,行吗?” 杨皇后却仍不肯正面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这可是我的驻地,我的营帐,帐外围着的都是我的兵马,你竟敢这样肆无忌惮,真是有恃无恐。” 程曜灵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稳住胸口弥漫的烦躁心绪后,径直走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敌不动,我不动,杨皇后不肯明白回话,她也不再开口,姿态悠哉地自斟自酌起来。 “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不肯再站在我这边,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帐内静寂许久,杨皇后垂眼看向衣袍上精细繁复的金线刺绣,出声道。 “我不是不肯再与你站一边,我是不肯与你儿子站一边。”程曜灵放下茶盏,回话无比直白。 杨皇后立即摆明了态度:“无甚差别,如今我是皇后,太子的生母,将来会做太后,名正言顺地与他共有天下,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你不肯站他,就是不肯站我。” “共有天下?”程曜灵只觉得这话荒诞,轻嗤道: “先帝和穆元太后共有天下了吗?穆元太后在先帝手里处处掣肘,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都葬送了!” “大央的男儿真的看重母亲吗?他们有多少是愿意跟随母亲姓氏的?有多少是愿意帮母亲争夺母家财权的?有多少是愿意生女儿、只生女儿,再让女儿成为别人母亲的?” “你告诉我有多少?你见过吗?” “就连你,就连你自己,也不愿意生下一个将来会成为母亲的女儿!” “大央男儿掌权几千年,他们的母亲三从四德,他们的父亲三妻四妾,他们的姊妹逐出家门,他们的兄弟共分家产,他们的女儿嫁鸡随鸡,他们的儿子光宗耀祖。” “杨之华,我知道做太后已经是在世间女子眼里最好的路,但这条路你走再远,也还是被困在笼子里。” “我生来就在笼子里。”杨皇后不为所动:“我知道怎么在这个笼中站到顶点,也很快会在这个笼中站到顶点。” 程曜灵怒其不争:“但你明明可以打破笼子的!” “然后呢?”杨皇后平静反问: “打破笼子之后呢?路在哪里?通往何方?有人抵达过终点吗?又有多少人抵达过终点?终点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一定是我想要的吗?一定比笼子里面更好吗?” 程曜灵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几,猛然站起身,双眸烈火般灼亮,盯着杨皇后道: “那难道人人都要像你一样看见笼子也装瞎吗!” “像你一样只要自己站到高处就不管脚下堆积成山的尸骨吗!” 此刻茶壶茶盏碎了满地,泼洒在地上的茶水和茶叶梗遇冷浮升出阵阵热气,可周身水雾却并未模糊程曜灵的锋锐,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鲜明凌厉。 “那你要如何?改朝换代自立门户吗?”杨皇后抬眼望向程曜灵: “段家宗王还没死绝,他们手里握着朝廷大半的兵马,程曜灵,你真以为你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天下吗?你真以为你能够改变延续几千年的世道吗?你真以为你为之不平的那些人会感激你吗?” “你只会举世皆敌。” “那就举世皆敌。”程曜灵道:“师傅教过的,不破不立,你觉得是以卵击石也好,螳臂当车也罢,要么我死,要么这个世道死,再没有第二条路。” “杨之华,你不必恐吓我,我知道你放不下唾手可得的权力,放不下汲汲营营大半生才换来的地位……” “原来是跟我决裂来了。”杨皇后打断了程曜灵的话:“你就那么笃定你是对的?” “我只是笃定你那条路是错的,而且只会越走越错。”程曜灵头颅高昂,神情无比坚定: “大央给女子最尊贵的位子,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帝的妻子,一个是皇帝的母亲,都是依靠着能做皇帝的男子才得其位,所以都越不过皇帝,都在皇帝之下。” “但没有女子生来就是妻子,生来就是母亲,女子生来是女儿!” “杨之华,你也做过女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杨遥臣这个假儿子都比你这个亲女儿尊贵?为什么你要离开家人嫁作人妇?为什么你要生活在别人的家里孝敬别人的父母?” “因为在这个世道里,女儿生来无权,生来没有资格承继祖业,生来便是外人,将来诞下的孩子也是外人。” “所以少有人愿意扶持女儿,因为终归是别家的。” “也少有人愿意爱惜儿媳,因为反正是别家的。” “至于母亲,做女儿生来低人一等的母亲,做儿媳半生寄人篱下的母亲,只有生下男儿,生下一个又一个别家的男儿,才能吃到世间男子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甜头!这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杨之华,天下女子的命运,如今就系在我们身上,她们是从前的你我,是现在的你我,也是将来的你我,救她们,就是救自己。” 杨皇后默了许久,兀然轻笑一声:“如果我就是不愿意救呢?” “程曜灵,现在是天下女子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天下女子,我为什么要背弃从前,离开一条明朗的、即将抵达终点的路,损耗自己的权力去反叛天下,给旁人开路做踏脚石?” 她叹道:“你到底是读书太少,无知者无畏,竟然天真到妄想推翻几千年来层层加码、根深蒂固的世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程曜灵深深看了杨皇后一眼: “天鹰卫和回舟还给我,我的人我要带走。” “回舟已经遣人送到你的营地了。” “那天鹰卫呢?” “此前依我令在金府附近剿贼,但毕竟是你的人,你自可传信召回身边。” 说得好听,那么多兵马,为什么偏偏就让天鹰卫留在金府,程曜灵传信到金府,一来一回至少月余,更别说那里或许还有别的能绊住脚的东西,到京畿不知是何时了。 杨皇后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削弱程曜灵手里攥着的力量。 程曜灵听了这话,定定望着神色寻常、看不出半点纰漏的杨皇后许久,撂下一句: “杨之华,人和人之间,除了防备、利用、操控,还有别的东西。” 语罢转身便走。 程曜灵离开营帐后,杨皇后仰靠在座椅上深深闭目,瑶光为她轻轻按揉着肩上穴位,试图缓解她的疲惫。 “娘娘近来劳心劳力,身子总是困乏,是不是该找雪姑来看看?开些舒缓提神的药。”瑶光轻声道。 雪姑此番也随军来到了京畿。 杨之华微微颔首,同意了瑶光的提议。 而程曜灵则在回营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送回舟返程的程鸢。 第110章 “姐,你去见过皇后了?”程鸢将程曜灵拉到一旁林间空地里,压低了声音道。 程曜灵点点头。 程鸢瞧出她脸色不好,试探着问道:“你们又吵架了?” “分道扬镳了。” 程鸢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怎么又分道扬镳了?” 程曜灵立刻甩了她一记凌厉的眼刀。 程鸢自知失言,挠挠后脑勺,冲程曜灵讪笑,弱弱冒出一句:“你们分道扬镳了,那我怎么办?” “什么叫你怎么办?”程曜灵脑海中浮现不久前杨皇后说她只会举世皆敌的声音,顿了顿,问程鸢: “你想怎么办?日后跟我还是跟她?” 程鸢眉头纠结地皱起,飞速眨着眼睛,神色为难,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怎么就到这地步了……你们……真的不会再和好了吗?” 程曜灵道:“生死之争,势不两立。” “x姐,别说气话。”程鸢扯了扯程曜灵的袖子。 程曜灵看着程鸢冷静道:“是气话,也是实话。” 程鸢怔住了,有心转移话题,强笑着跟程曜灵叙起家常:“姐,你去沧州见到伯母了吗?她近来如何?身体还康健吗?” 这话打了程曜灵一个猝不及防,她神色一滞,垂下眼睫,缓缓吐出几个字:“她过世了。” “过世了?!怎么会!” 程鸢的眼圈儿刹那间就红了,鼻子酸堵,心都停跳一瞬,语无伦次道:“伯母……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就……我、我还没有、还没有……” 她咬紧下唇,说不下去了,望着程曜灵呆呆流泪。 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伸手将程鸢揽进了怀里,轻声在她耳边道:“以前我说母亲厌恶你,是自己有私心,故意骗你的,母亲她……其实从没厌恶过你。” 程鸢在高唐侯府的处境几乎和幼时的邓明舒如出一辙,都有弟弟,都不被母亲看重,忠节夫人从前照拂她,未尝没有存着弥补自己的心思,程曜灵想到这些,对程鸢难免有几分移情,更加抱紧了她。 “姐……” 程鸢的泪水在程曜灵肩上洇出一大片湿痕,她没骨头似的压在程曜灵身上,手下死死攥住程曜灵的衣襟不撒手,整个身体都在颤动,抽泣着说话,急促又含糊: “我跟你……姐,我以后、我以后都跟你……” “没事,慢慢说。”程曜灵轻抚着程鸢脊背,语气异常柔和。 程鸢仰起头大口呼吸着,努力稳住心绪,许久才能正常开口,却还是不敢看程曜灵,窝在姐姐颈窝出声: “姐,我以后都跟你,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程曜灵叹了声:“皇后到底对你有知遇之恩……” “不止知遇之恩,她救了我整个人生。”程鸢道: “我以前……我以前能抓住的太少了,我什么都没有,把自己能触及的一切都看得太重,满心偏狭,满心怨恨。” “尤其是你突然死而复生,赢了我拿到青鸾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觉得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恨你恨得几乎想与你同归于尽,觉得只要能毁掉你让你消失,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很恶毒吧。”程鸢自嘲地笑笑:“但我此生最恶毒时候,老天却送了我一份大礼。” “皇后竟然钦点了我做青鸾司的副统领。” “姐,明明你赢了,但青鸾司的掌权人竟然是我。” “这太不公平了,但我也太高兴了,我高兴得几乎要疯掉,从前刻苦十多年一无所获,一朝落败,却天降大运,捡到这么大的便宜,我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那个时候在我心里,你突然不重要了,皇后也不重要,你们之间的恩怨更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青鸾司,我最重要的青鸾司。” “姐,青鸾司让我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让我在保华寺里能对良王父子挥刀,从前被逼讨好攀附旁人的耻辱在血里全被洗刷了。” “我此生从没那样畅快过,那样轻松过,我头一回愿意回望、愿意正视、愿意承认从前的屈辱,因为全都过去了,因为拿起刀的人变成了我。”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断指绝亲,才有了我们的尽释前嫌。” “如果不是皇后那次突如其来的任命,我不敢想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敢想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程曜灵摸摸程鸢的头发:“她存心折腾我,却阴差阳错成就了你,也算是功德一件。” 程鸢把头从程曜灵颈窝抬起来,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你们真的不再和好了吗?” 程曜灵别开眼睛:“我不会让她儿子继位的,也不可能让傻皇帝继续统御天下。” 程鸢思量斟酌许久,小心翼翼道:“姐,良王不会比皇后更可靠的……” “我没选段司年。”程曜灵知道程鸢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男子坐上皇位,只要我活着。” 程鸢被这话吓傻了:“姐……” 程曜灵笑了笑,问:“我要女人做皇帝,现在你是决定跟我,还是跟皇后?” “可是、可是姓段的那些亲王现在都屯兵京畿虎视眈眈,陛下有皇后支撑,还有太子,又占据正统之名,就连信平侯手里也捏着个血脉纯正的小皇帝,怎么可能……” 程鸢满面恐慌,飞快分析着,言语焦急又无措,其中却潜藏着一丝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希冀。 程曜灵异常沉着地截住了程鸢话头:“我都知道。” 她将手搭上程鸢肩膀,认真看着程鸢眼睛:“事在人为,我只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女皇帝?想不想要一个新天下?” “我……”程鸢的心在胸腔内咚咚狂跳,胸膛猛烈起伏着,呼吸急促,目光却愈发闪亮。 “我想。”她最终紧紧按住跳得发疼的心口,斩断身上最后一层束缚,坚定地随程曜灵走上一条有史以来最大逆不道的路:“姐,我陪你谋朝篡位。” “我要做皇帝的妹妹。” 程曜灵失笑,敲了敲她的头:“想得美。” “我可没说我要做皇帝。” “啊?”程鸢又懵了。 程曜灵看着她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的傻样儿,没忍住笑了声,而后跟她解释:“有个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程鸢不明白:“谁啊?” “今晚你就知道了。”程曜灵卖了个关子。 程鸢用衣袖抹了把脸,忧虑道:“那人靠得住吗?” “要不……要不你扶持我吧姐,至少我绝不会背叛你。” 程曜灵有些惊诧地挑挑眉毛:“好志气啊程若鱼,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有出息呢。” 她上下打量了程鸢一会儿,还真的考虑起来:“你嘛,身体不错,也够狠心,能自省,而且爱权力,这都是好处。” 程鸢听到这几句难免窃喜,嘴角压都压不住,可程曜灵后面的话却让她变了脸色。 “但差些智谋,坚忍不足,行事轻率急躁,心性弱爱依附……” “姐!”程鸢恼了。 程曜灵瞥她一眼,又加了一条:“还听不了实话,往后严重了就是刚愎自用,昏君一个。” 程鸢满眼幽怨地盯着程曜灵。 程曜灵上手掐掐她的脸,笑道:“你年纪小,经的事也少,要再多历练几年才行。” 程鸢脸色和缓了些,但仍带着点不服气:“我倒要看看晚上那个人有多老成多坚忍多有智谋,让你连帝位都甘心让给她。” “不是让。”程曜灵道:“她确实比我合适坐那个位子,你也比我合适。” 至少身体都比自己好。 程曜灵咳了声,不想让程鸢深究这句话,又道:“其实皇后让你送回舟到我营地,就是把你也送还给我了。” “毕竟我们是亲姐妹,从前宿怨又已经和解,我跟她分道扬镳了,你就算回去,她也不会再重用你的。” “的确如此。”程鸢抱住程曜灵的胳膊,挽着姐姐一起往营地走:“皇后在回京路上就有意让慕容栩接手青鸾司了。” 程鸢话中尽是失落惆怅,程曜灵拍拍她勾住自己小臂的手: “世上不止青鸾司一个去处,她有青鸾司,你姐也有红缨军,你给我当副将,我给你三千兵马,不比跟着她强?” 青鸾司满打满算才八百人,程鸢听了程曜灵的话,纵有遗憾,心中也开阔大半,弯着眼睛笑起来,亲昵地贴着姐姐撒娇:“还是咱们自家人好。” 及至夜半,二人裹着厚氅,顶住当头的彻骨寒风,秘密出营,赶到了胭脂河畔一间偏僻无人处的茅屋中。 屋中陈设简陋,正中央的方桌上一灯如豆,颤颤巍巍地小心晃着,映出桌边长宁公主和齐婴昏暗的影子。 程曜灵拉着程鸢落座后,齐婴稀奇地望着姐妹俩:“我离京的时候你们还势如水火呢,这会儿又亲亲热热起来了?” 程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都是我不对,守心姐姐快别拿我们取笑了。” “齐守心,咱们以后可都是一个战壕里的自己人,你少促狭点吧。”寒意蚂蚁似的在骨缝里爬,程曜灵用力裹紧了身上大氅。 “诶?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俩就一块儿堵我嘴。”齐婴转头看向长宁公主,故作哀怨地喊冤:“只怪我没有个好姐妹,双拳难敌四手,平白叫人欺负啊。” 长宁公主抓住齐婴的手拍了拍,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聚这一趟不容易,不要辜负好时光。” 齐婴也知道正事要紧,面容一肃,姿态端庄起来。 “若鱼即日起是我红缨军的人,和青鸾司那边再无瓜葛了。”程曜灵率先开口道。 “恭喜恭喜,弃暗x投明啊。”齐婴拍了拍程鸢肩膀:“往日是沉鱼在渊,今后便要鸢飞戾天了。” 程鸢细细看了看她,眼中浮现些许讶然和欣慰,回应道:“守心姐姐去了趟朔州,看着疏朗豁达许多,和在朝那时的阴郁凶戾简直判若两人。” 齐婴目光沉了沉,神色冷傲,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程曜灵的话打断了。 “公主白日里请我一叙,挑准这个时机与我和解,是想拉拢我吧?”她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长宁公主并不遮掩,干脆道:“本来是想循序渐进,好好铺陈一番的,不料曜灵姐姐竟这么快就再次约见。” 程曜灵直直望着她道:“擅自压下先太子的身份玉牌多年,在风起云涌之际送给风口浪尖上的段司年,这份胆魄和眼光,恐怕不是武阳长公主教你的吧?” 长宁公主神色谦逊:“实在惭愧,无师自通。” 程曜灵继续道:“今年上元节,你坐在我身侧,你身后那两个嘀咕皇后异状、诱我探查真相的宫女,也是你刻意为之?” 长宁公主对答如流:“彼时能破局者,唯有曜灵姐姐一人。” 她还给程曜灵戴了个高帽。 程曜灵轻笑一声:“有你布局,才有我破局。” 她又问:“杨家兄妹明争暗斗那段时日,你筹谋了多少?长河营有你的人吗?” “有,不多,但你们救皇后脱困之时有暗中出力。” “羽林军呢?” “有,也不多。” “北府兵呢?” “博阳侯以家族为重,一心自保,视北府兵如私有,避战避险,在其中安插人选,并无意义。” 程曜灵望着长宁公主那张清雅宁和的容颜,面上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告诉我,你蛰伏多年,隐忍多年,是志在天下。” “我的确志在天下。”长宁公主坦荡承认,随后紧紧盯着程曜灵郑重道:“那么曜灵姐姐,你接受我的拉拢吗?” 程曜灵当即笑开了,欣然应允:“臣程羲,愿为殿下效忠。” 她话音刚落,程鸢便追随姐姐道:“臣程鸢,愿为殿下效忠。” 程鸢此刻倒是乖觉,全忘了自己下午还在不服气程曜灵口中想选的那个人。 齐婴见此也立马跟上:“臣齐婴,愿为殿下效忠。” 长宁公主忍俊不禁地斜了齐婴一眼,齐婴是一回京就抛弃鄢王投了长宁公主这个至交好友的,所以这会儿跟着程家姐妹表忠心,完全就是在凑热闹。 齐婴干咳两声,道:“我不出声显得多不合群。” 众人齐齐笑起来。 笑声歇时,长宁公主神色认真,问程曜灵:“为什么不选皇后,不选良王,选我?” 程曜灵深深凝望着长宁公主静如平湖的眼睛: “因为你姓段,是先帝的女儿,你承继天下,就意味着天下所有的女儿,都将有资格承继这个天下,你认可吗?” 此话一出,程鸢和齐婴也转头将目光死死钉在了长宁公主面上,等着她的回答。 长宁公主明白她们的意思,收敛神色,肃然颔首,应下这具有千钧之力的一问:“亦我所愿也” “好。”程曜灵抚掌而笑,畅快到极点,程鸢和齐婴对视一眼,也无比激荡,心中那团火猛烈到几乎要冲破身体。 齐婴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布,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其上写下了四个字。 写完后,她将绢布递给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见到那四个血字的第一眼便心领神会,也咬破手指,添了一个字。 随后她将绢布推给程曜灵,程曜灵看清上面字迹后,心中巨震,但并未动手,而是推给了程鸢。 程鸢目光触及那行血字,心潮澎湃得不能自已,却犹犹豫豫地看向程曜灵,想把绢布推回去。 程曜灵则单手将绢布按在了她身前桌案上,神色坚定,就是要她写。 程鸢推拒不得,目光移向绢布,浑身都在颤,手抖得险些咬断半截食指,差点喘不上气,艰难地在绢布上落下了那个她从前朝思暮想,却从来不敢表露半分的奢求。 她写完后,程曜灵轻轻咬破手指,也将自己想要的那个字烙在绢布上。 最后齐婴拿回绢布,落指题字,完成了这一句话。 她将绢布铺陈在桌案正中央,四人齐齐盯着那行简短血字。 昏暗的灯光里,长宁公主先起身,单手按在绢布上,沉着地吐出了第一个字:“王。” 程鸢看了看程曜灵,程曜灵直接抓着她胳膊往上抬,她有些仓促地站了起来,身下座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但她听不见一般,痴愣愣将手覆在了长宁公主手上,口中发出一声紧张到变形的声调: “侯。” 程曜灵随之站起,牢牢按住程鸢的手,掷地有声道:“将。” 齐婴扬起头颅,缓缓起身,掌心落在程曜灵手背,姿态从容而傲然:“相。” 四人齐声道:“宁有种乎!”《 》 110-116 第111章 四人这场秘密会晤结束后,返回黑灯瞎火的营帐内,虽然视线不甚清晰,程曜灵还是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床边。 坐下往床上一摸,发现被褥已经铺开,触手还有淡淡的温度,她微微勾起唇角,心知肚明是谁来了。 于是轻手轻脚地脱了大氅还有外衣,小心掀开被褥一角,悄悄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冰凉的双手就被人攥住捂在了滚烫的心口。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睡吗?”程曜灵略有惊奇地转头看向枕边。 “在等你。”段檀调整姿势,更进一步地将程曜灵整个人裹进了怀里,把自己身体的温度分给还冒着外间冷气的她。 程曜灵心中熨帖,轻轻笑起来,抬头在他脸侧亲了一口,亲完咂咂嘴,思索片刻,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现在怎么硬邦邦的。” 段檀闻言身形明显僵硬一瞬,呼吸都乱了,腰缓缓往后挪。 程曜灵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努力解释:“我是说你现在身上没多少肉,瘦得骨头都硌人,不像小时候,摸起来是嫩乎乎软绵绵的一团。” 段檀沉默一会儿,在被子底下无声无息把腰挪得更远,而后在程曜灵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很不满足似的,又在她脸颊上磨牙般重重咬了两口,这才肯罢休,把头埋在程曜灵颈窝,带着点得意低声道: “你以前很喜欢摸我。” 程曜灵感觉这话哪里怪怪的,为从前的自己正名道:“是抱,而且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女孩儿。” “抱就是摸。”段檀存心将二者混为一谈。 “……”程曜灵放弃跟段檀这个疯子理论,伸出手去揉捏他烫红的耳朵,边暖手玩儿边问他:“你跟金鳞铁骑什么时候到京畿的?” “亥时左右。”伴随程曜灵手上的动作,段檀的呼吸粗重起来,眉间蹙起两道难耐的褶皱,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哑意,只是竭力压制着。 程曜灵后知后觉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默默把手从段檀耳朵上挪开,老老实实撤回被窝里暖着。 段檀自己缓了会儿,气息渐匀,而后声线如常地在程曜灵耳畔低低开口:“我听说神医雪姑此番也到了京畿,明日我们去寻她给你看诊?” 程曜灵尚且关心金鳞铁骑,他却丝毫没有问及程曜灵深夜里的隐秘行踪,只顾着程曜灵身上的伤。 “再说吧,我明日抽不出空。” 可程曜灵有心回避,说完双唇就堵上了段檀的嘴,意图阻止段檀继续这个话题。 段檀皱着眉头,一双凤眼在黑暗里幽幽沉沉,用凝重的目光谴责程曜灵,但唇齿却贪恋着与心爱之人痴缠的甜蜜,舍不得放开,也就说不出话。 程曜灵只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专心致志亲了半天后移开脑袋,单手探进段檀寝衣,指尖在人深陷的腰沟里肆无忌惮滑来滑去,故意用气音在段檀耳边道:“这才是摸你。” 湿热的呼吸打在段檀耳廓,他脑中空白,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自持的轻喘,竭尽全力才挽回几缕神智,锁紧了眉头,反手捉住程曜灵手腕阻止她继续作乱,嗓音哑到极致,坚持重复道: “什么时候能抽出空去看诊?” “近来都抽不出空。” 程曜灵见打岔无果,立即无情地推开段檀,光明正大耍起无赖,将整个头全缩进被子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一副拒绝交谈的架势。 段檀知道她是讳疾忌医的老毛病又犯了,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被子隆起的地方,换了个说法劝程曜灵: “当年是雪姑治好你的病,把你带回京的,她对你有大恩,这一别数年,你就不想再见见她?” “不想。”程曜灵窝在厚实的衾被里闷闷出声。 其实程曜x灵讳疾忌医的根子就是当年雪姑将她从九妘带走时埋下的。 何况如今她不但不想面对自己身上的伤病,也无法面对雪姑这个长辈,她不知道见了雪姑要怎么说赫连先的事,更不愿意同雪姑说赫连先的事,所以不如不见。 “段司年,多想想你自己吧,战场上见到金鳞铁骑,我不会留手。” 段檀搅得她心烦意乱,她便也用这样的话堵段檀的嘴。 段檀果然没有再言语,二人同床异梦地过了一夜,次日一起用早膳时,上了一道煮梨汤,说是生津润肺,程曜灵尝着不错,给段檀盛了一小碗递过去,权当是缓和昨夜的不愉。 可段檀却莫名推拒起来,大概是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拉扯间汤碗摔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二人皆有些发怔,定定注视着桌脚边那团还未至升腾便已消散的热气,寂寂无言许久。 段檀先回过神,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瓷后,没有看程曜灵,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便攥着满手碎瓷片匆匆离开了红缨军驻地。 程曜灵静静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晚深夜时分,程曜灵领红缨军突袭甘露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更出人意料的是,此前固若金汤的京城城防,在程曜灵面前,竟如纸糊一般,京畿诸军得到消息还没有半个时辰,连大军都未整好,甘露门便已经易主,被红缨军把持。 如此一来,想要趁乱分一杯羹的人都冷静了,思及程曜灵从前战绩,心中凛然,纷纷避开甘露门,势如雷霆,从其他方向围攻京城。 长宁公主所领的飞雪盟也动了,但整军整了大半晌,也没选定攻城的方向,近三万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诸王见了难免耻笑,觉得这支民间军伍除了人多简直一无是处,更加看不上他们,更有甚者,顺带着鄙夷起了长宁公主,嘲讽她那“圣人”之名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当时换谁都能收服飞雪盟,还会比她做得更好。 鄢王见缝插针,派了人去劝齐婴弃暗投明,那使者当着长宁公主的面竟敢直说飞雪盟上不了台面,结果长宁公主还没怎样,他就被齐婴用剑鞘砸在脸上,让护卫拖出去暴打一顿,最后扔回了鄢王营地。 不过这些都与已经攻入京城的程曜灵无关,她拿下甘露门后便与程鸢兵分两路,她直奔重明宫,程鸢则率军前往几乎囊括大央所有权贵的北街一十七坊,尽量控制所有司掌兵权之人,尤其是困住博阳侯崔尧,防止北府兵入局。 领兵攻破长乐门,一只脚踏进重明宫之时,程曜灵在心中喟叹,长宁公主其人,深不可测。 此番破城入宫,固然是她们红缨军英勇无匹,可若无长宁公主手下那些无所不在的内应配合,绝对打不出这样势如破竹如有神助的战局。 一路厮杀至紫宸殿,程曜灵一脚踹开殿门,刀锋的滴血声中,殿内一片死寂,空空如也,不见小皇帝,也不见杨弈,连宫女太监都没有。 程曜灵下令搜寻二人踪迹,不久后属下来报,说是在北宫方向见到了羽林军出没,于是她领兵前往。 硕大的月亮高悬天边,宫道上,还是程曜灵先抬眼,发现了远处廊桥上仓促行进的羽林军部众。 程曜灵心中估量了一下距离,心道等他们行至廊桥下,恐怕羽林军早就不见踪影了。 她当机立断,抢了近卫身上背着的弓箭,飞身跃至树上,在林间疾行穿梭,待找到最好的位置后,停在那里等候稍许,视线里终于捕捉到了杨弈的身影。 此时杨弈也似有所觉,转头向着程曜灵所在的方向看去,二人对上视线的瞬间,程曜灵手中箭矢离弦破空,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刺进了杨弈心口。 杨弈的身躯飞花般自桥上坠落,羽林军登时阵脚大乱,四下溃散,廊桥仿佛都要被他们踩塌。 月色倾洒,程曜灵立于树梢,呼啸的冬夜寒风也撼不动她身上金色甲胄,只将肩头血一般的赤红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乱军,眼中无悲无喜,收起弓箭,跃下枝头,对追上自己的部下命令道: “追捕小皇帝,控制北宫。” 红缨军将士悍然领命,全力奔赴前方,摩拳擦掌,准备收拾群龙无首的羽林军,狩猎属于自己的功勋和荣光。 程曜灵缓步跟在部将们身后,偶尔提点几句,并没有再动手。 直到几个羽林军兵士满身是血的出现,隔着几十红缨军冲她嘶吼:“昭平公主!王爷有请!” 程曜灵知道他们说的王爷是谁,嘉政帝即位后不足半月,杨弈便被册立为雍王,乃大央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加九锡,特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所谓位极人臣,莫过于此。 但并不是他请,她就要去的。 见她不理,一个羽林军又对她吼道:“王爷说愿以陛下换得公主一见!” 程曜灵眉梢一抬,同意了。 见到杨弈的时候,他被属下搀扶着坐在土里,身上的素白蟒袍满是血污,形容狼狈,面色灰败,眉眼低垂,通身的死气。 程曜灵盯着他胸前那支出自自己之手的、致命的箭矢,默然无语。 “我听说……你、你是从甘露门入京的。”杨弈艰难抬眼,双唇毫无血色,望着程曜灵虚弱道。 程曜灵点了头:“小皇帝在哪里?” 杨弈极轻地叹了口气:“给她吧。” 他身旁一个死忠抬袖抹了把泪,朝着东南方走去,程曜灵立刻叫人跟上。 “现在……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吗?”杨弈费力扯起唇角,对程曜灵道。 程曜灵顿了一瞬,问:“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七年……七年前,我们逃出京城那天……也是走的甘露门。” “那天我装成倒卖香料的胡商……你、你就穿着红衣裳……扮作我身边的小丫鬟,过城关时紧紧攥住我的袖子不撒手……都走出好远了,我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我说那你头上和手心里的汗是哪儿来的……你说、你说是天上下的雨……” 他唇齿颤抖起来:“真的、真的是天上下的雨吗?” 程曜灵眼眶一热,深深闭目,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我就知道不是……”杨弈脸上勾起一点无力的笑意,很快又消散掉,望向程曜灵:“今夜、没有下雨……你不要哭……很容易被看出来的……而且……我看到你哭……总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见……心里也、也觉得很难过……” “其实……我对你不好……我、我一直都私心太重了……害你被抓回京城……还囚禁过你……你为我哭……真不值得……” 程曜灵别过头去,眼角飞快滑落一道水痕。 杨弈也不再看她,转头望向头顶上空的廊桥,恍惚间夜幕褪去,眼前天光大亮,又见飞花如雨,又回到十七岁那年的生辰,年少的心上人衣袂翻飞,就快要落在他怀里。 他微笑着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在十七岁的期盼中,咽下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程曜灵耳畔传来“雍王身死”“找到小皇帝了”的嘈杂声音,她木然地一一回应,转身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初次在宫中遇到杨弈的画面,那样纯良温煦的笑脸,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十年倏忽而过,两个人从初见走到永诀,在世间蹉跎太久,都面目全非,谁也没能幸免。 她不觉间踉跄了一步,再回神时,听到属下禀报: “少帅,良王领着金鳞铁骑破开文玉门,已经闯入重明宫了!”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余冷静与决然,肃杀道: “整兵迎战。”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红缨军主力与金鳞铁骑便在金銮殿丹陛前的空地相遇。 程曜灵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玄金色铁骑潮水般汹涌而来,秩序森然,杀意冲天,为首之人,手握长枪,满身凶戾之气,正是段檀。 第112章 历来斩将与先登、陷阵、夺旗齐名,被称为战场四大顶级军功。 斩将之难,先是难以确定敌方主将的位置,毕竟战场上人马混杂,尘土飞扬,许多兵将的盔甲都大差不差,精准辨认出主将并非易事。 其次则是就算认准了主将位置,主将也常位于中军,有重重军阵包裹,即便突破万难撕开了军阵,也还要面对主将身边各个忠勇、愿为其效死的亲x兵精锐。 但此刻,这一切在程曜灵和段檀之间都不存在,两个主将一马当先,直直冲着对方而去,甚至比亲卫还先一步交锋上了。 双方毫不相让,打断一对长枪,又换了长刀。 两军围着他们波涛般冲撞交错,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冲破黑沉夜幕,金铁交鸣之声、厮杀呐喊之声淹没长风的呼啸,响彻宫苑。 刀锋划开臂甲的时候,肩头刺痛,浓烈的血腥气直直窜进鼻腔,段檀目光微动,眼底藏着些复杂到无法名状的东西,唇角突兀地扯起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 程曜灵眼中飞快划过一抹痛色,却并未停顿一瞬,手下招招凌厉,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仍旧奔着段檀要害而去。 再次格开程曜灵一击后,段檀伺机挪转,与程曜灵近在咫尺,而后从一个极其刁钻隐秘的角度,敞开胸膛,卸去所有防御,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稳而准地径直撞上了程曜灵刀口。 程曜灵一刀既出,不可收势,眼睁睁看着刀锋不可挽回地没入了段檀心口。 利刃刺破盔甲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入耳,也瞬间凿穿她的心脏。 天地都在此刻凝固。 “你的手……别抖……” 段檀声音断续,气若游丝,唇角溢出鲜血,面色比月色更苍白,月光照在那双琉璃似的眼眸上,光华流转,惊心动魄。 他放任自己向着程曜灵身上倒去,如愿靠在程曜灵肩上时,面上不见痛楚,目光平静而眷恋,甚至流露出一点安然的笑意。 腥热的血腥味萦绕鼻尖,浓稠得令人喘不过气,程曜灵浑身颤抖着,几乎无法承受段檀身体的重量。 段檀微微仰头,用尽全部气力,在程曜灵耳畔留下一句话后,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寂灭,双目轻阖,身形晃了晃,头颅沉落在程曜灵肩上,手中长刀坠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雷般在所有士卒耳边炸开。 “王爷——” 金鳞铁骑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巨大吼声,无与伦比的震惊和悲恸之下,他们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程曜灵身上,蕴含着不可置信的怨愤、滔天的仇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程曜灵单手揽住段檀身体,死死将他拥在怀里,另一只紧攥成拳,用力到指节泛白,从段檀心口不断涌出的殷红鲜血沿着她衣角滑落在地,滴答作响。 她于千军万马之中缓缓抬眼,身上金甲泛着冰冷光泽,整个人像一座经历过万古寒夜的孤峰,万事万物不能撼动分毫。 目光扫过四周因主将骤亡而士气崩塌,但仍在负隅顽抗的金鳞铁骑部众,程曜灵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威压,碾过整个战场: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身边近卫异口同声地跟着高声呐喊: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朔风呜咽,喊声重复涤荡,兵器落地的声音渐渐此起彼伏,程曜灵立于原地,脚下匍匐着无数尸骨,身后是从无边夜色里挣扎出一线光明的、躁动不安的新黎明。 …… 天光大亮时,程曜灵一战灭双王,控制嘉政帝,接手京城的消息传开,各方轰动,京城内外一时失声,所有动作都停止,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程曜灵明白这平静假象下的暗潮汹涌,知道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她的下一步动向,这样的时刻,但凡行差踏错一星半点,她就会被迅速扑上来的猛虎饿狼撕开血肉分而食之。 但她没有给敌人机会。 对臣服的金鳞铁骑残部许下既往不咎的承诺后,她领亲卫与金鳞铁骑一同为段檀送葬,将人葬进了良王从前在京中建造的寿陵里。 那寿陵从前被她派天鹰卫捣毁过,后来良王命工匠恢复了一部分,但没多久良王就丧命于保华寺,寿陵的修复便又中断了,不过内部还算完整,勉强也能葬人。 寿陵前,寒风料峭,枯叶飘零。 黑压压的军伍前方,那面曾象征着无数功勋与杀戮的玄金大纛被缓缓降下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红缨军那张血迹斑驳、猎猎作响的赤色旧军旗。 程曜灵为了安抚金鳞铁骑,特意选了此地安葬段檀,同时召来了许多工匠继续修复陵寝外部,立誓要将其恢复如初,让先后两位良王的在天之灵都得到安息。 她并没有急着将金鳞铁骑打散编入红缨军,而是仍保留了他们原有的建制和军饷待遇,从内部将其整合,与投诚的羽林军和长河营士卒并列,以红缨军牵头分派守城,确保每个城门除红缨军之外,至少还有新投的两股势力。 如此一来,既平衡各方,防止新军太强有兵变之力,又暗自鼓动了他们不同势力间互相比较,刺激两方争夺功勋以表忠心,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杨弈从前所立的小皇帝,她则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动,遣精锐护卫出城,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杨皇后营地。 此事她与长宁公主早有商议,之所以破城之战不让长宁公主参与也是为了这个,毕竟刀剑无眼,在把小皇帝握在手中之前,她并不能保证小皇帝的安危。 程曜灵大逆不道惯了,不在乎声名,对世人的口诛笔伐视若无物,也没有青史留名的执念,无所谓做乱臣贼子,但长宁公主作为段姓宗室,未来的君主,决不能沾上任何与皇室相残、弑帝夺位相关的嫌疑。 而顺利控制京城、掌握小皇帝后,程曜灵就必须要考虑小皇帝极为敏感特殊的身份,虽然小皇帝的命运实际就在她一念之间,但明面上,无论遵奉罢黜还是诛杀,都会落人口实,激起轩然大波,无异于亲手给诸王递去一把快刀,让她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程曜灵接过小皇帝这个烫手山芋并未贸然处置,也没有让长宁公主沾上一点干系,而是祸水东引,转送到了杨皇后那里。 杨皇后作为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再怎么样,都逃不开护佑皇嗣的职责,她和正兴帝接管小皇帝,完全合乎礼法,程曜灵以臣子之身送归小皇帝,谁也挑不出错处。 至于小皇帝回归后对太子地位的动摇,以及因此引起的内部分裂与权力博弈,那就是杨皇后要头疼的事了。 待诸事稍定,傍晚时分,程曜灵回到公主府内,在书房里召来程鸢,屏退其他人等,开门见山地问她:“昨夜,你当街杀了霍冲?” 程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京城大乱,狭路相逢,顺手的事。” 语气轻描淡写到极致,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寻常。 程曜灵眉心皱起,目光沉静,深深凝视着自己这个妹妹。 程鸢终究是太年轻,定力不足,被她看得破了功,唇角骤然扯起一抹阴狠的弧度,攥紧了拳头,神色森寒,怨毒道: “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母亲为了弟弟,差一点就把我卖给他。” 话音里透着刻骨的恨意,每个字都如同寒冬里坚硬锐利的冰棱,掉落下来,重重凿在地上,砸开一个个深坑。 程曜灵本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却从喉咙深处呛了一口,顿时猛烈咳嗽起来。 她以拳抵唇,咳得肩背颤抖,气息大乱。 程鸢登时慌了心神,忙上前搀扶照料。 待程曜灵勉强止住咳嗽,移开手掌,掌心赫然横着几缕刺眼的血丝。 “姐!”程鸢见到血色,声音颤得变了调,语无伦次地道歉:“我错了姐……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意气用事……” 程曜灵缓过一口气,反手攥住她腕骨,摇了摇头:“我没……” 本来是想说没事,但话到此处,她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改口道:“恐怕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咳!” 程鸢忙不迭点头:“雪姑就在城外,她医术最好了!我去请她!” “咳……好,夜深时再动身,隐秘行事,别被人发现了。” 语罢,程曜灵轻轻拍了拍程鸢肩膀,长叹一声:“你啊……” 程鸢咬了咬下唇,还是不明白程曜灵为什么如此失望,颇不甘心地看向姐姐,为自己辩驳: “我为什么不能杀霍冲?当时他率军是为接应信平侯的,我们两军对战,他败下阵,成王败寇,被杀也是天经地义。” 程曜灵和她拉开距离,找了个位置坐下,裹紧身上外衣,看着程鸢道: “我问你,你母亲从前要将你嫁给霍冲的事,是霍冲先提x出来的吗?是他用权势胁迫的吗?” 程鸢默了许久,悻悻道:“不是。” “你也知道不是。”程曜灵神色严厉,沉声道: “如果你与霍冲之间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那你为报仇雪恨,趁机杀了他,我不会说什么。” “如果你与霍冲素昧平生、无冤无仇,那你作为将领,杀伐决断,了结一个大敌,我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你们只是有些私怨,远远不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你杀他,只是为一点千回百转的私心。” “因为你心底不愿意恨你母亲,所以就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霍冲头上,以他泄愤。”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把旁人看得太轻。” “程若鱼,这是小人心性。” “敌手将不费吹灰之力就利用你,属下更不会敬畏追随你,真正举国之力的大战中,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程鸢自己都没想明白的心思被姐姐一语道破,霎时间脸色煞白,抿了抿唇,羞惭地低下头去。 室内寂静几息,程曜灵揪揪眉心,怅然轻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霍冲以前也是叫过我姐姐的。” 程鸢闻言豁然抬头,忽的激越起来,高声道:“他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癞蛤蟆?凭什么叫你姐姐?难道你想因此就放过他吗?” 其实霍冲曾背叛过金鳞铁骑,又是杨弈手下第一亲信,而程曜灵既要笼络金鳞铁骑,还要尽快剥除杨弈从前在羽林军和长河营里留下的印记,所以霍冲就算被程鸢送到她手上处置,也是必死无疑。 但这毕竟非她本心所愿,亦是不会再发生的虚妄之事,所以程曜灵没有回答。 程鸢不知她所想,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姐姐良久,最终撂下了死不悔改的一句话:“若重来一回,我还做小人。” 大概是怕程曜灵再训她,说完就跑了,下去准备出城请雪姑的事。 程曜灵合上眼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程鸢这个偏激性子,她想掰正,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 梆子响过三更,夜静人稀之时,程曜灵公主府内迎来了三位围着斗篷的贵客。 敲门声响起,程曜灵在卧房内长吁一口气,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从榻上起身开门。 然而,当门扉吱呀开启时,昏黄灯光倾泻,程曜灵眼中映出的,却不只是雪姑那张比记忆中沧桑了太多的面庞,还有立在程鸢左手边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的、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杨皇后。 凛冽寒风割在程曜灵脸上,横冲直撞灌进屋内,激得烛火摇荡不已。 杨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一点光亮明灭不定,她就站在那里,如同天地间一抹亘古不变的幽影,静静注视着程曜灵。 “曜灵,别来有恙啊。” 第113章 “姐,我找到雪姑营帐的时候,殿下正在那里……”程鸢小心翼翼看着程曜灵的脸色,很是忐忑不安地解释道。 程曜灵仍定定盯住杨皇后的脸,闻言只冷声回了程鸢一句:“那你该多谢殿下留你一命。” 程鸢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见杨皇后轻笑道:“天寒地冻,曜灵就这样把我们晾在门口吗?” 程曜灵终于将目光移到雪姑身上,勉强扯出个笑脸:“抱歉,这样的天气,还要劳姑姑半夜过来。” 她有意回避对话,于是不等雪姑回应,又拍了拍程鸢的胳膊:“我与殿下有话要说,你先带姑姑去东厢房烤火,困了就暂且在那里睡下。” 目送二人离去后,程曜灵斜了杨皇后一眼,转身迈进室内。 杨皇后随她入内,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扉。 “听若鱼说,你咳血了?” 程曜灵旋身落座,有些意味不明道:“她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我逼她的,不说会死。”杨皇后笑了笑,隔着昏黄烛灯,与程曜灵相对而坐。 见程曜灵始终没有要解释身体状况的意思,她垂下眼睛,幽幽一叹,话中无限怅惘:“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程曜灵泥塑木雕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杨皇后反客为主,从容不迫地抬手倒了杯热茶推给她:“先暖暖身子。” 程曜灵神色淡漠,没有看那盏热茶一眼:“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杨皇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将茶盏握在手里,却并没有往唇边送,低眉望着杯中浮沫,缓缓开口,跟程曜灵忆起了当年: “曜灵,其实你刚到学宫的时候,对课业是很上心的,诗词歌赋虽然学得艰难,但勉强也通晓了一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句诗文也不记了呢?” 她以为程曜灵不懂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诗。 但程曜灵岂止是懂,她连当年平溪居士对武阳长公主念那首诗时的神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可那又如何呢? 她们终究不是平溪居士和武阳长公主,不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们是年少时那把被杨之华当众摔断的长琴,是不久前那块被程曜灵亲手砸碎的玉佩,是永远背道而驰的两个陌路人。 程曜灵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杨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荒废学业这件事,仔细想想,怕是要怪我,那些年里,是我太纵着你了。” 杨之华当年对程曜灵有多好? 好到自从杨之华开始为她温习功课,她就连课上的一个字也不用记。 师傅的问话有人帮她答,堂上的课业有人帮她解,所以她尽可嬉戏玩闹,不学无术,因为总有杨之华在,再惊险也能蒙混过关。 向来人人称道、清傲自矜的学宫魁首,在她被罚抄书,抓耳挠腮写不完的时候,甚至临摹着她的狗爬字,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代她写过厚厚的一摞纸。 十三岁那年,因为身量窜的太快,她总是腿骨痛,有时夜半甚至会痛醒,但她不知道在犟什么,偏不肯让人知道,连母亲也不告诉,最后还是杨之华发现了,找来药膏悄悄帮她敷药揉腿。 还有那些暑天为她煮过的茶汤,冬日为她补过的衣裳,连她母亲都从未给她补过衣裳。 她怎么会不记得杨之华对她好? 可是再好,也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剩下势不两立,只剩下不死不休。 程曜灵生生咽下堵在喉中的那根茶梗,冷笑道:“杨之华,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那我也有话要问你。” “小时候你接近我,到底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借我对抗秋儿?” “那年出师典仪,你叛离学宫,我去问你,你反说是我先背叛,我到底背叛你什么了?背叛了你梦寐以求的权势吗?” “后来你大婚那日,骂我的‘塞北蛮夷’四个字,你又在心里藏了多久?” “还有我失忆时你说要把人装进坛子里的事,我问你,装进坛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皇后静静听着,面色平和,仿佛不动如山,但攥着茶盏的手背却不自觉爆起青筋,用力到筋骨毕现,指节惨白。 她默了许久,才摩挲着茶盏,突兀地低笑一声:“这些话在你心里积压太久,时至今日,问与不问,其实无甚区别,你早该猜到些什么了。 那么,既然这桩桩件件你早有推断,当初我被困宫闱,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别无选择罢了。” “是吗?”杨皇后放下茶盏,抬起她那双如深井般湮没万物的眼睛,不放过程曜灵面上每一分细微的波动。 程曜灵目光锐利,寸步不让地直直与她对视:“那你以为呢?” “杨之华,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会顺水推舟逢场作戏。” 今天之前,方才那些话她从没有问过杨之华一个字。 她所有的私心,都结束在了回到京畿和杨之华再次决裂那天。 她不会说她尽力了,不会说她不敢深究过,不会说她装聋作哑过,也不会说能退让的她都退让过,能妥协的她都妥协过。 她不是没有过自欺欺人,她曾经也很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试图回到从前,假装什么都没变,假装她们还是从前那样。 但毕竟不是了。 当年跟京中贵女们格格不入的两个怪小孩,寒天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一对小姑娘,扶持着度过风霜雪雨的塞北蛮夷和岭南村妇,从遭人排挤走到各有拥趸,从少不经事走到左右天下,也从亲密无x间走到尔虞我诈。 她再不能相信杨之华的任何一句话。 杨皇后移开目光,望向案上轻曳的灯火:“既然都是逢场作戏,那何不趁此良机,要我性命?” 程曜灵声音冷漠:“该了结你性命的,另有其人。” 杨皇后悠悠抬眼:“你是说长宁?” 程曜灵眉梢一跳,神情防备起来。 “放心,除了我,应该还没人猜到你与长宁同盟。”杨皇后竟然安抚了她一句。 她又温声劝道:“曜灵,长宁城府太深,你又功高盖世,来日新朝建成,她未必会给你好下场。” 字字恳切,仿若当年。 而程曜灵警惕的就是她这副做派,因此只冷冷道:“我不在乎。” 杨皇后倒也不意外,笑了笑:“她城府深你不在乎,照样为她打天下,怎么我城府深就一直被你诟病?还要跟我反目,好不公平。” “你回去废帝废太子,自立为皇,我也能为你打天下,你肯吗?” “激将法啊。”杨皇后勾起唇角:“都多大了还用这招。” “没了皇帝太子,长宁仍旧姓段,我可就什么都不剩,要成你们的靶子了。” “有皇帝太子,你就不会变成靶子了吗?”程曜灵反问她: “将来太子成人亲政,把此前国政的所有弊端错处往你身上一推,到时你是误国祸水只能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他是贤君明主运筹帷幄再起中兴,总之坏的怨你好的归他,这就是你要的吗?” 杨皇后眉梢轻抬:“我猜这些话是出自齐守心之口,看来你们议事之时,还真是没少钻研我。” “事实如此,是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 杨皇后不置可否:“齐守心说这话的时候,长宁恐怕没有附和吧?” 程曜灵眉头深锁,隐有所觉。 杨皇后平静地注视着程曜灵,继续说了下去:“你看,这就是要紧的地方,你却总是马虎。” “齐守心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让太子活到亲政呢?” 程曜灵顿时毛骨悚然,头皮都要炸开:“杨之华!虎毒尚且不食子!” “我见过。” 程曜灵怔愕地望着她。 杨皇后又重复了一遍:“我见过。” “当年随母亲从岭南入京的路上,我见过一只皮毛黯淡的母虎,一口一口吞吃掉它刚刚出生的、热气腾腾的、血肉淋漓的胎儿。” “何况古时不乏杀子弑亲的帝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即便是如今的寻常人家,家里添了女婴,溺死的、剁碎的、抽筋扒皮的、抛于山野的,也比比皆是,甚至积聚成塔,所谓虎毒不食子,不过诳语罢了。” 她从小就知道,倘若她父亲不是老信平侯,倘若老信平侯不念母亲的救命之恩,那她的命运,将会和家乡那些眼睛还没睁开就填了路的女婴一般无二。 而杨皇后这一番话出口,程曜灵难免又想到赫连先,再念及还在东厢房等着她的雪姑,目光极度阴沉,面上没有丝毫温度: “不必为自己的丧尽天良找托词,你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冷血无情的怪物。” “你说我冷血无情?”杨皇后的脸破天荒冷了下来。 程曜灵闻言更是燥怒,发了狠,语气里竟还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再反问一句我现在就一刀捅死你。” 杨皇后深深凝望着她:“程曜灵,我要是真的冷血无情,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程曜灵猛地站起身来:“我不想再听你说话,滚,滚回去做你的皇后。” 她挥手指向门口,强硬地送客。 “你又感情用事。”杨皇后摇了摇头,仍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没有挪动的意思。 “不用你管。”程曜灵双目紧紧盯着她:“滚。” 杨皇后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说我冷血无情,跟你比起来,或许我是冷血无情。” “但是曜灵,你要明白,世人不会因为感情而任我驱使,能驾驭他们的,只有权势。” “如果你想说,权势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不能打动的人,我承认有,也的确有,现在我面前就站着一个。” “可太少了,曜灵,像你一样的人,太少太少。” “再者,这世上也并不需要那么多像你一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世间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困于生计,不必依附男子,能够自主生育,那她们还会愿意承担生育之苦吗?还会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去涉这道生死关吗?” “我生育过,我不愿意。” 杨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知道,如今被你视作贤君明主的长宁,就是趁此时机收服了飞雪盟才扶摇而上的。” “所以一旦把生育交由女子自决,不叫女子遭男子奴役,她们也就不会耗尽性命去生育一个个奴隶,而没有奴隶,何来皇帝?” “但由男子掌控女子,由男子主宰女子的生育,他们不必承担滥情纵欲的后果,不必十月怀胎,不必经历生育之苦,便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生育的结果,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穷奴贱婢无穷尽也。” “我今夜跟你说长宁城府深,不是要挑拨你们,而是想提醒你,皇帝就是皇帝,享万民之养,悉天下奉于一身,任谁坐上那个位子,都是一个样,都不会把旁人当人看。” “因此,不会有皇帝能容得下你,容得下遍地如你这般的人,我都不行,长宁更不会例外。” “况且前史早有无数殷鉴,项氏犹全族,韩侯竟灭门,何其惨烈,你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程曜灵久久没有言语。 杨皇后见她如此,话里浮现出一点兀然的笑音:“你还是这样,做什么都奋不顾身,认定了就死不回头。” “可你小时候做事不计后果,那是因为总有人庇护,后果都落不到你头上,这些年摸爬滚打了一圈儿,也算是什么苦都吃过,怎么就一点儿没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室内气氛此时无形间缓和了许多,程曜灵向后退回座椅,不再跟杨皇后剑拔弩张: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正在做的事,有史以来,还没有任何人做得成,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也或许只有我能做。” “我能抵达哪里,就抵达哪里,即便不成,即便下场惨烈,即便粉身碎骨,至少我来过、走过、改变过。 我要后世所有知道我的人,哪怕不认可我,哪怕是敌视我,在定下许多决策之前,都要忌惮我,忌惮着出现下一个我。” 杨皇后隔着昏昏灯火描摹她无比坚毅的俊秀眉目,依稀望见她少年时青涩懵懂的样子,神情不由自主的柔和起来,眼底藏着深重的憾恨,轻轻叹了一声: “卿无渡河,卿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卿何。” “你总为旁人舍生忘死,总觉得旁人可怜,却不知道最可怜的人是自己。” 程曜灵默了默,道:“我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转头望向杨皇后:“我在九妘长大,我见过真正的好地方,有过真正的好时光,我一点儿也不可怜。” “真正可怜的人是你,是所有和你一样,从没到过九妘,从不知道九妘是什么模样的人。” 杨皇后有一瞬怔然。 程曜灵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了倦怠之色,不想再说下去:“你走吧,我不会背弃长宁公主的,至少以我来看,此时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坐那把龙椅。” 杨皇后默然离去。 程曜灵在原地停留良久,坐得骨头都僵了才终于起身去寻雪姑。 拉开门时寒风彻骨,大雪扑面,她抬眼望向天际,夜幕黑沉,飞雪如棉。 她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掌心,眨眼间便消融不见,终不似当年。 …… 冒雪来到东厢房时,程鸢早已睡下,雪姑却一直撑着精神等她。 二人低声交谈几句,程曜灵给雪姑裹上厚重大氅,自己提着灯,领人出了门,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茫茫雪夜,万籁俱寂,雪姑走在程曜灵身旁,毫不意外地问起忠节夫人:“你母亲近来如何?” 尽管程曜灵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可真正听到时,心还是像被人攥了一把,她强压着胸中闷痛,竭力稳住声线:“她过世了。” 短短几个字,用尽她全部力气,这样滴水成冰的寒夜,她额上竟冒出点点细汗。 “过世了?”雪姑愣住,而后难以置信地追问:“怎么会过世?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八月,在沧州过世的。”程曜灵语气僵硬。 雪姑后知后觉x,发现程曜灵神色实在难看,眼神都发木,于是暂且咽下了满胸膛的话,沉默地跟程曜灵走到了书房。 程曜灵掏出钥匙,用冻得僵冷的手打开书房门,小心入内,拧动墙上机关,领着雪姑下了密室。 密室虽有夜明珠长明,但光亮微弱,不过聊胜于无。 二人提灯进入,照亮了密室中央摆着的一具冰棺,程曜灵将灯递给雪姑,推开棺盖,示意雪姑来看棺中人的脸。 程曜灵声音紧绷到发颤:“他之前说,姑姑能救他。” “良王……我的确见过他。”雪姑走上前,低头端详片刻后道:“前几天他秘密来访,问我要过一丸假死药。” 程曜灵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既然是假死,那还请姑姑救他。” 雪姑神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恐怕未必救得活。” “不是假死吗?怎么会救不活!” 第114章 “假死药,并不是不死药。”雪姑伸手按了按段檀胸口的伤势:“伤口太深,我尽力而为。” 雪姑将灯递给程曜灵,又掀开段檀灰白的眼皮看了看,唇线紧抿,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个皮质的针袋,捏起比手掌还长的一枚枚细针,又稳又准地缓缓扎进他颅脑上的几个穴位。 程曜灵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就提着灯僵立在雪姑身侧照明。 不知过了多久,雪姑的最后一根银针落下,段檀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皮猛地一颤,唇角涌出了一股红到发黑的血。 “这是……”程曜灵急迫地望向雪姑。 雪姑抬手擦擦已经遍布额头的粗汗,神色松快了不少,如释重负道:“还好他命大。” 程曜灵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后略有些迟疑地抬起手臂,不敢触碰似的,将一根食指极轻极轻地落在了段檀惨白的、还沾着血渍的唇上。 倏忽间,指下唇瓣颤动,有牙齿抵在她指腹,无意识地咬她,力道很小,只稍微濡湿了她的指尖。 根本没有痛感,程曜灵却被灼伤般飞快撤开了手,呆呆怔然几息后,她难以自控地扣紧了冰棺边沿,望着段檀,眼中泪水大滴滚落,沉甸甸地砸在冰棺上,惹得雪姑立刻把她拉开: “这冰棺于他伤势有大用,别被你哭化了!” 程曜灵回过神,擦干了眼泪忙不迭点头:“我知道,我不靠近了。” 雪姑见状叹了口气,摸摸她脸颊:“阿羲,你气色也不好,听说今日都咳血了,我给你把把脉?” “没事,就是累的。”程曜灵撑起笑脸,故作轻松道: “咳血那事儿肯定是若鱼夸大其词了,我又有意请您,所以没跟她解释。 其实就几缕小血丝,近来天干气燥的,我忙得厉害,喝水又少,卡破喉咙也是常事,不打紧,您别太挂心。” 她双目闪闪发亮,在雪姑面前流露出许多年前的孩子情态,却消瘦了太多,也懂事了太多。 雪姑细细端详着她,心头不由得有些发酸,温暖粗糙的手掌不断在她脸侧摩挲,欣慰又心疼: “你小时候多闹腾多机灵,怎么越长大倒越傻了,疼也不吭声,病也不吭声的……” “诶呀,我没疼也没病,一点也不傻——”程曜灵一把抱住雪姑结实的腰身,跟她紧紧贴在一起:“听我心跳,比睡在那儿的段司年强多了吧?” 雪姑敲她后脑勺:“你跟个吃了假死药心口又挨了一刀的濒死之人比什么!” 程曜灵摸摸脑袋,满脸顽劣的孩子气,冲雪姑皱鼻子:“我就比!” 她还耍起了无赖,双手大力晃着雪姑肩膀:“我要段司年好好活过来我要段司年好好活过来——” “知道了!”雪姑被她摇得几乎眼冒金星,受不了地想拉开她手臂,拉了两下,却一点也没拉动。 程曜灵眉毛一抬,带着点得意道:“我长大了,您现在可不是我对手。” 雪姑脸色黑了一会儿,扬手在她额头中央弹了个响亮无比的脑瓜崩。 今夜段檀在雪姑手下,算是寻得了一线生机,但天明之时,杨皇后却给程曜灵送来了一条死路。 她以正兴帝的名义,言辞华美,隆重表彰了程曜灵救国锄奸的大功,并敕封程曜灵为镇国大长公主,领大将军职,兼沧州牧,为百官之首,请她出京面圣,叩谢天恩。 大央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臣子有过如此声势,连全盛时的武阳长公主和岑大将军见了都要避其锋芒退让三分。 接了杨皇后来使的宣旨,程曜灵面如寒铁,这是不容她拒绝的阳谋,摆在台面上的挑拨离间,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本就投过杨皇后,连杨皇后座下如今的第一大将慕容栩都是她亲身涉险去龙城请来的,现在杨皇后这么大张旗鼓地将她高高捧起,诸王看了会怎么想?长宁公主又会怎么想?会怎么揣测她和杨皇后之间的关系?会不会认为她别有异心?会不会认为她和杨皇后藕断丝连? 杨皇后昨夜说不动她,今日便从长宁公主那里入手了。 偏偏她还不能拒绝,因为她送小皇帝到杨皇后营地里的时候就承认了正兴帝的正统!此刻抗旨,只会给人攻讦她的借口! 程曜灵眉目低沉,攥紧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她绝不能出京面圣,安危暂且不论,杨皇后想让她做的事,她绝不能做,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等在后面。 送走了杨皇后的来使,她思索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好法子。 午时三刻,正对着南方杨皇后营地的离朱门,城门大开,红缨军与金鳞铁骑分别列队,立于道旁,队伍延伸到距营地不到一里的地方,军容整肃,齐声呐喊: “臣等恭迎陛下还都!” 杨皇后要程曜灵出京谢恩,程曜灵不说不谢恩,反将一军,请君入瓮,以忠臣之名,偏要杨皇后入京。 他们喊了大半个时辰,动静传遍京畿,程曜灵才姗姗来迟,一露面就从距离不远的废弃营帐后拽出来一个小兵扔到空地上,一只脚踩上他的胸膛,俯身道: “何苦这样偷摸打探,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程羲绝无不臣之意,这江山仍旧姓段,重明宫里那把龙椅,正等着段家的皇子皇孙来坐呢!” 那小兵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蜷着腿浑身颤抖,竭力作惶恐卑微状,听清了程曜灵的话,又被她一脚踹开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地跑远,将这消息传回去。 附近其余的探子也都各显神通,纷纷将这段话传回去。 她话里隐晦藏着的意思,只要是姓段的皇子皇孙,龙椅谁来坐都可以,她都拥戴。 这话对本就是正统的杨皇后没用,甚至是麻烦,她绝不敢带着正兴帝踏进如今在程曜灵掌控之中的京城,那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对强如鄢王这般的宗王也没用,他争天下,要的是做太宗和先帝那样的实权皇帝,即便不成,退回朔州,仍是一方霸主,谁都要忌惮,大权在握好不快活。 但对次等的、本就夺位希望渺茫的宗王,诱惑力就非同一般了,就算在程曜灵手中做傀儡又如何?好歹能做一回皇帝,有了这个名头,日后生变,许能再图其他也未可知啊…… 定王和益王都觉得程曜灵这话是说给他们的,觉得程曜灵不愿出京,显然与杨皇后并非一心,但不敢做乱臣贼子,还是要扯他们段家的大旗,想让他们段家人自己内斗,于是蠢蠢欲动,很快互相试探起来,都不想让对方占了先机。 但就在他们试探的时候,长宁公主已经领着齐婴和飞雪盟众人,到了离朱门前。 她知道程曜灵那句话是说给她的。 程曜灵真正的意思,是问她到了这个地步,还敢不敢对自己付诸信任。 她敢,所以她来了。 而程曜灵也热烈地迎接了她,黄土铺道,领兵相随,恪守君臣之礼,从城门到宫门,始终落后她半个马身。 长宁公主浅笑着打马过街巷,在万人簇拥中,偶尔瞥见身侧程曜灵的脸,那样宁静,那样安然,那样为她欢欣。 她恍惚间在程曜灵身上看到了姑母武阳长公主的影子,这两个人,不知道谁比谁更强,也不知道谁比谁更傻。 唾手可得的皇位,一步登天的诱惑,号令天下的权柄,她们都面对过,可竟然也都不放在眼里,都能为别人做嫁衣。 这世上真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吗? 长宁公主不这样觉得—— x—— 作者有话说:前一章有改动,在10和之华的对话后面又加了几百字,可以回去看一下 第115章 “就知道她不会来。” 大帐内,杨皇后锦帽貂裘,靠坐在火炉边,面色苍白,目光投向营帐之外,就着瑶光的手饮了一匙药汤。 瑶光接话道:“那您命程大将军来谢恩的意思是……” 杨皇后收回视线,素手格开药碗,并没正面回应这句话,只是道:“此番算是成全她们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了。” 察觉自己话里带着的一点讥诮,她顿了顿,眼中添了些若有似无的东西,神色莫辨地轻声开口: “富贵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杨家人总是如此,有术无道,缘木求鱼。” 老信平侯如此,杨弈如此,她亦如此。 “殿下……”瑶光放下药碗,面露悲色,咬了咬牙,侍奉杨皇后以来第一回忍不住顶撞道:“您为什么要放任雪姑离开,若是雪姑还在……” “雪姑还在也是束手无策,不过多苟活几日罢了,无甚意趣。” 杨皇后打断了瑶光虚妄的设想。 “殿下……”瑶光眼里闪烁起泪光。 杨皇后转头看向她,笑了笑:“放心,你的后路都安排妥当了,不必担忧。” “奴婢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奴婢愿意追随殿下到最后一刻。” “何必呢。”杨皇后轻叹一声。 “殿下知遇之恩,奴婢没齿难忘。”瑶光登时屈膝跪地,望着杨皇后泪如雨下,神色无比坚定。 五年前,她还是栖身于烟花之地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后来自以为得遇良人,用尽积蓄帮他寻门路买前程,那人如愿以偿得了官身,也将她赎走,娶进家门做了正头娘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本想着夫妻情重,此后便是终身有靠,可好景不长,有情郎官场受挫,前途未卜,失意之下竟丧心病狂,将她献给上官,以求出路。 如此屈辱,她怎能承受? 可终是咽下了所有血泪,伴在高官身旁如从前般违心卖笑,做温驯顺从的解语花。 直到正兴帝登基,杨皇后当权,高官绞尽脑汁思量着该如何讨好皇后,彼时她伏在高官膝头,柔声献计,娓娓动听,将她的有情郎也送到了杨皇后桌上。 天下之大,权贵之上,还有权贵,她等这个复仇之机,等了太久,好在终于等到。 那天风和日丽,她提前布置许久,莲湖边的凉亭里清香阵阵,微风习习,杨皇后到时,纱幔飘扬,有俊逸郎君,正临水回望,惊鸿一瞥,无限风光。 谁知杨皇后不疾不徐地审视一番后,却只道了句:“如此悉心,像是出自女子手笔。” 她的命运因这一句话彻底改写。 之后她便到了杨皇后身边,成为皇后心腹,从前那些高不可攀的人,视她为玩物的人,在她面前都要低头,都要战战兢兢。 不久后,她那有情郎也入了宫,在掖庭做了内监,俗称——阉人。 自此,她对杨皇后死心塌地。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便听了雪姑之言,舍弃那个孩子以图自保,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瑶光悲痛得口不择言起来。 她还有没说出口的,更大逆不道的话是,何况殿下九死一生,不过诞下一个女婴,最后不但要偷龙转凤,甚至连累得殿下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何苦哉! “一生弄权,终为权所弄,说到底是本宫机关算尽,自掘死路。”杨皇后倒很平静,淡淡道:“天不假年,为之奈何?” 瑶光抬手擦擦眼泪,又端起身边药碗,徒劳劝道:“殿下好歹再喝一口吧。” 杨皇后没有答应她,吩咐道:“派人再去一趟,说若要陛下还都,须以博阳侯夫妇为使。” 瑶光领命退去,将此事吩咐下去。 程曜灵接到消息后,知道杨皇后是惦记亲妹,心中其实已有定夺,但还是带着程鸢去找到长宁公主和齐婴,一同商议对策。 几人所见略同,都认为这是杨皇后开战前的最后通牒,她们不给人,便是抗旨不尊,正好开战,给了人,杨皇后便再无后顾之忧,更是想战就战。 而她们要的,则是杨皇后先宣战,以下犯上毕竟落人口实,这要求也不算过分,所以博阳侯夫妇,是一定要送到杨皇后那边的。 “曜灵,外面四王联军,再加上正头王师,你能扛住吗?”齐婴思及后事,如临大敌,不免担忧地问了句。 “怕什么。”程曜灵一只手臂揽上齐婴肩膀:“安心等着当你的新朝卿相吧。” “啧。”齐婴神色松泛下来,拍拍她胸口:“程大将军,我还真喜欢你这个狂劲儿。” 程鸢跟着神气道:“我姐在战场上的威势,比古之项王也不差什么!” “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兵形势者也。”长宁公主看着程曜灵笑道: “项王被称为千古第一兵形势,依我看,这美誉恐怕不日便将易主了。” 程曜灵被捧得浑身不自在,放开了齐婴,轻咳两声:“等赢了再说吧。” 齐婴看了看程曜灵,又看看程鸢,兴致勃勃地挑事道:“要知道项王可是败在韩侯手里的,你姐姐走兵形势,你就走兵权谋,迟早掀翻她。” “我现在就掀翻你!”程曜灵一把将齐婴掀翻在地。 齐婴被压制在地,努力越过程曜灵,向程鸢投去求救的目光。 程鸢左顾右盼假装看不见。 她又望向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两腿一蹬,认命地被程曜灵单手按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指望程若鱼,还不如我自己走兵权谋,总有一天庙算算死你。” 程曜灵很是不屑地掐掐她柔软脸颊:“我都让你一只手了,你先把自己算起身再说。” 齐婴立刻闭目装死,一动不动。 众人齐齐笑出声来。 傍晚,她们遣人将博阳侯夫妇送给杨皇后,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博阳侯崔尧竟夜闯小皇帝营帐,意图刺杀嘉政帝,被慕容栩发现后绑到了杨皇后面前,杨皇后问他,他只说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杀嘉政帝是为了皇后和陛下。 杨皇后痛心疾首,天光大亮后,命慕容栩将崔尧当众格杀,全军观刑,以儆效尤。 随后整军前往附近的一个行宫,驻扎后为其赐名为涂山宫,又正式改封嘉政帝为盛王,以示宽厚。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得到消息后,齐婴对着另外三人剖析道: “皇后这是在召集众王,向段家宗室示好。” 程曜灵坐在她身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补充道: “崔承苍刺杀小皇帝的理由站不住脚,他以前就背叛过皇后,这次怎么会赌上自己的命为皇后扫清障碍,其中一定有蹊跷。” “这事恐怕是她一手设计,开战在即,杀人祭旗,又是从前心腹,诸王自然相信她心向皇室的诚意。” 长宁公主目光微动:“咱们也得有所应对才是。” “既然她向宗室示好,就把京中宗室以迎天子还都的名头,都送出去给她吧。” 齐婴笑了:“那帮子老小,多是顽固难缠,偏偏又最会拉大旗作虎皮,开战前光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估计都够她喝一壶了。” 不出她们所料,京中宗室还没送到,涂山行宫就传出了杨皇后要效仿前朝时五王议政的事。 诸王顿时坐不住了,轻车简从,纷纷赶到行宫,生怕去迟一会儿就少分一块肉。 形势在京中宗室抵达涂山行宫后更加焦灼,议事厅内,平日气定神闲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们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打起来了。 杨皇后就坐在主位的正兴帝身侧,冷眼旁观。 这些人吵到深夜犹未停歇,仍在激烈地唇枪舌战,而致命的危险,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降临的。 不知何时,清寒幽蓝的月光下,殿外诸王带来的亲卫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横尸遍地。 而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的青鸾司部众,下一刻就闯进了议事厅内,大刀阔斧地砍死了全部段家宗室。 再高贵的人,死后也不过是一滩烂肉。 有飞来的鲜血溅到杨皇后身前的酒杯中,她低瞥一眼,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她想,掺了血x的酒,原来是这个味道。 “谨遵殿下令,我等幸不辱命。”青鸾司部众的声音唤回了杨皇后神志。 她颔首道:“做得不错。” 看了一眼身侧早已被吓傻,连话都说不出口的正兴帝,她又开口道:“继续吧。” 青鸾司部众犹豫片刻,还是退出了大殿,依照杨皇后之命照旧行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宫殿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几乎要烧掉半边夜幕。 “皇后、着火了、着火了、快跑!救命!救命……”正兴帝满头大汗,用尽全身力气拉拽杨皇后,想要逃出宫殿。 杨皇后起身后却甩开了他,拂一拂袖,轻轻掸去衣上的灰烬和尘土,从容不迫地走向了火海深处。 正兴帝在原地恍惚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多年前一片相似的火海,那宏伟宫殿不断倾塌,可有个疯狂烈性的女人扯开身上所有华冠丽服,偏偏决绝地举身赴火。 好熟悉,那个女人是谁? 好像……好像……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皇后…… “皇后!皇后!”他泪流满面,眼前除了火什么都模糊,肌肤被大火燎得生疼,浑身狼狈却不敢动弹,在原地大声地嘶叫着:“回来!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叫的是谁,可无论是哪个皇后,都没有回头。 他咬碎牙齿,攥紧拳头,时隔二十年,终于迈出重若千钧的第一步,动身追进了火里。 夜尽天明,帝后与段姓宗室尽皆丧生于火海的消息传开,京畿轰动—— 作者有话说:富贵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原诗是“欢乐欲与少年期”,富贵在下一联开头,我把富贵提到前面了,改动之后的意思是:多想把此刻的权势富贵送给少年之时,可惜人生百年,许多事总苦于来太迟,到了这个虚弱濒死的境地,富贵加身又有何用; 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兵形势者也:出自《汉书》,班固把兵家分为四派,分别是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出自《左传》,意思是大禹在涂山召集各地部落首领举行会盟,参与的部落将玉器和丝帛作为贡品,也就是大禹确认王权的涂山之会,后来大禹创建夏朝,是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奴隶制朝代,世袭制、“家天下”的开始,这里算是一种颠覆和讽刺吧。 然后我想说的是,前面深夜探病,之华开头的那句“别来有恙”,不止是说曜灵,更是说她自己,后来那些话,其实是诀别的话,都是真话,并没有想着算计什么,只是她从前算计太多,曜灵已经没法不设防了,她越念着从前那些好,曜灵就越拼命提醒自己她从前那些坏,很多事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第116章 涂山宫之变,帝后罹难,宗室倾覆,段氏皇族中有继位资格和能力的子弟一朝尽丧,天下再无正统。 如此堪称国殇的大劫,长宁公主确认消息后没有犹豫一刻,立即召集众人前往涂山行宫吊唁。 天穹灰白低暗,朔风夹杂絮雪呼啸盘旋在焦黑一片的断壁残垣之上,宫人匆匆来去间,肃穆沉重的青铜祭坛被布置于前,一道道巨大苍凉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死亡的彻骨冰寒俯瞰人间。 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跟随长宁公主沉默地抵达了祭坛边。 作为这场巨变最大的得利者,长宁公主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痛心与悲戚,流着泪说完悼怀的话,又冷静地安排葬仪,处理地一丝不差,得体到谁也挑不出错处,正是新君该有的气象。 许多人见此心中都有了衡量。 队伍里,几位勋贵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些原本观望的随行官员也下意识地向长宁公主方向更靠拢了些,姿态愈发恭敬。 大雪弥漫,浓厚的悲丧之下暗流翻涌,渐渐显露出一种皇权权力交替时的躁动与微妙。 而程曜灵站在长宁公主身后左首的位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看长宁公主,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望着落在不远处落在废墟上的雪花。 诸礼毕时,她转头便走,步履如飞,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 齐婴本想追上她说些什么,却被程鸢扯住按在了原地:“让她静静。” 见到程鸢悲切哀郁的容色,齐婴不禁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摆手作罢。 长宁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侧头,瞥了眼程曜灵离去的方向,眉梢轻动,却很快敛了目光,面色如常地与一旁攀附试探之人周旋起来。 “奴婢见过程大将军。” 行至偏僻处,不知从哪里兀然跳出一个给程曜灵行礼的宫人,不等程曜灵反应,她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语速极快道: “大将军,博阳侯夫人有请。” 程曜灵想起博阳侯夫人是谁,脚下一顿,微微颔首,随她行至偏苑去见杨之景。 偏苑凄清,空无一人,杨之景独立廊下,穿着和程曜灵如出一辙的丧服,身形单薄,神色苍白而麻木,双目幽深晦暗。 她见程曜灵来,并未多余寒暄,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她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声音平直,没有丝毫起伏。 程曜灵伸手接过,将锦囊攥在手里,五指收紧,其实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却还是缓缓打开。 目光触及那块被用软金重新镶嵌完好的双鲤佩,她眼前发黑,双目刺痛,只差流下血来。 程曜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她抬起眼看向杨之景,目光中是完全的困惑与茫然,说出了得知杨皇后死讯以来第一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给她玉佩?为什么突然死去?为什么和宗室同归于尽?为什么就这样信手把天下让给旁人? 但能回答她的那个人,已然湮灭于天地之间。 如今眼前的杨之景只冷眼看着她道:“你们当年不是形影不离的知己好友吗?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己好友……那似乎是太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能做一世知己,谁料到最后却是一世不知。 她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杨之华,明明不久前她们还是明争暗斗誓不两立的生死大敌,却一夕之间就天人永隔,就像当年一切都好好的,却有了出师典仪上晴天霹雳般的断琴明志。 “我不知道。”程曜灵说。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冬日凛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将要溢出的哽咽,勉力恢复神智,猜测道: “她是因为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有昨夜之火吗?” “我也不知道。”杨之景的回应依旧冷淡。 程曜灵定定望住她清冷疏离的面庞,倏然开口: “你跟你姐姐真像,从来都不哭的。” “是吗?”杨之景唇角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我倒是想哭,可是我丈夫为宗族背弃我姐姐,我姐姐又当众杀了我丈夫,还不到一天,她自己也丧身火海,你告诉我,我要为谁哭?” 程曜灵想起杨之景幼时拽着杨之华衣摆,死活离不开姐姐的样子,又想起当初沧州之战后,她和谢绥入京,正逢博阳侯大婚,举头就是满城纸鸢的盛景,唯余沉默。 二人间寂静许久,杨之景才再次启唇,道出了一句程曜灵始料未及的话: “她哭过的。” 程曜灵霍然抬眼。 “几年前得知你死讯,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多天,我去看的时候,屋里不点灯,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摸黑走过去,碰到她的脸,湿漉漉的,是眼泪,我不敢过问的眼泪。” 杨之景的目光飘向远处,带着些许回忆的恍惚: “刚到京城的那些年里,她总和你在一起,我常觉得你比我更像她的亲妹妹。” 程曜灵心头大恸,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没有,她一直很在乎你,她这个人看着铁石心肠,有时候……或许比我还感情用事。” “也只有你会这么想。”杨之景收回目光,脸上无悲无喜,一片空寂。 程曜灵死死攥住手中双鲤佩,玉佩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喉咙紧得发涩: “她不无辜,但她是我的朋友。” 她们曾经约好要做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最终也的确做了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 只是一个像武阳长公主那样活着,一个像平溪居士那样死去,自此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你也不无辜。”杨之景道:“你手上的冤魂,未必比她少。” 程曜灵眉目低垂,自嘲一笑,嗓音沉哑:“我自有我的报应。”x 杨之景默了默:“她还有一句话留给你,” 她用那双很像姐姐的黑沉眼眸看着程曜灵道: “不要相信皇帝,不要让权。” “我知道。”程曜灵点头,顿了顿,问杨之景:“你想要杨家还是崔家?或者两家都要?” 程曜灵明白,杨之华让杨之景把玉佩交给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把妹妹托付给了她。 崔尧在家族利益面前背弃过杨之华,未必不会再背弃杨之景,杨之华信不过他,所以一定要他死。 而程曜灵此刻对杨之景这一问,也证明了杨之华的选择是对的。 杨之景没有犹豫:“我女儿姓崔。” “但你姓杨。”程曜灵目光锋利。 杨之景蹙眉:“我是出嫁之女……” 程曜灵打断了她:“你女儿会承继博阳侯之位。” “作为老信平侯唯一在世的女儿,信平侯的位子也会是你的。” 杨之景良久无言,终是道:“多谢曜灵姐姐。” 程曜灵又补一句:“如果你想入朝……” “前车之鉴惨烈,我并无此意。” “如果哪天有意了,随时来找我。” 离开涂山行宫后,程曜灵回府去问雪姑,得知杨之华是在与她京畿重逢,又再度决裂后,被诊出病入膏肓的。 雪姑无限唏嘘:“病根儿还是出在她孕中,若要保母体万全,那孩子本不该留的,她却决心赌一把,最后连命也赌进去。” “当时若没有那个孩子,她压不住金府的形势。”程曜灵轻声为杨之华辩解了一句。 “那孩子也可怜……”雪姑话到此处,想到了些什么,收了声。 但程曜灵也并没发觉,她此刻头痛得快要裂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想,杨之华说她马虎,她确实是马虎,竟然从没思索过之前程鸢去请雪姑已是深夜,杨之华为何会在雪姑那里。 杨之华来探她的病,她满心抵触,不肯动摇,还让人滚,也从没留心过杨之华那夜的脸色比她还难看,连从椅上起身都踉跄。 她太马虎了,太马虎了,总是看不到要紧的地方,居然没发现那是诀别,那居然是诀别! “曜灵!曜灵!”雪姑眉头紧拧,紧张急促地叫她。 程曜灵听到雪姑的声音,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转头无知无觉的望着雪姑。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恐怖。 下一刻,她陡然折腰,毫无征兆地呕出一团血来,眨了眨眼,不认识似的直愣愣盯着地上殷红血迹,脑子还没转过弯,胸口一阵剧痛,口中就又溢出了大股鲜血。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雪姑的惊叫,想要回应,却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不得不沉重地堕入黑暗。 …… 国不可一日无君,开年长宁公主多次慰劳过京畿联军后,局势愈发明朗,遂严冬肃杀未褪,以大将军程羲、治中齐婴为首的众臣便再三上表,恳请长宁公主承继大统,延续国祚以安黎庶。 长宁公主三辞三让,终是在正月之末顺应天命,开千古未有之例,入主重明宫,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帝女,以封号为年号,改元长宁,是为长宁帝,大赦天下,班功行赏。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长宁帝追谥先朝帝后及宗室诸王,并遣使赴往各州,将尚在封地的诸王子嗣尽皆召入京中教养,以示厚待。 念及京中此前几经大乱,朝上臣工凋零,又纳已晋为光禄大夫的奉康伯齐婴之言,任用曾在宫中受教多年的女学诸子填补阙位,且特降恩旨,明诏天下,次年科考,不论男女,唯才是举。 此事刚提出时,原本引出不少非议和风波,以四朝元老、尚书令赵华为首的几位大臣当堂反对,几番论辩,两方直到罢朝都相持不下。 但第二日开朝,大将军程羲上奏,直参昨日以赵华为首的诸臣,数罪并举,证据确凿,致使一干人等当庭下狱,之后政令再无阻碍,只待议定具体细节后于各州施行。 散朝后,迎着凛冽寒风,齐婴在人流中靠近了程曜灵,抓住手臂把她拉到一旁,微微扫视了一圈四周,见附近并无不该听见这段对话的人,才贴着程曜灵满面肃然地低声提醒: “曜灵,事儿不能这么办啊,你这跟赤膊上阵有什么区别?” “且不论你参的那些人这会儿能不能杀,你至少在明面上要把自己摘出去,叫旁人去弹劾,正所谓谋国先谋身呐。” “我不喜欢借刀杀人。”程曜灵道:“我的敌人,我会自己杀。” “你……”齐婴气得一甩袖子,但还是咬着牙凑到她耳边,语重心长地告诫: “你是进了千秋阁的新朝头号功臣,今日又是第一回参奏,陛下不好拂你颜面,所以先将那些人押下去了。 但以后呢?你难道回回如此!这岂不是以势压人威逼陛下吗!” “你说得对。” 齐婴闻言面色稍缓,以为自己好说歹说,程曜灵终于听进去了,但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听见程曜灵道: “我就是以势压人。”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程曜灵,惊得唇齿几次开合,愣是没说出什么。 此时余光瞥见有宫人向二人走来,齐婴也便噤了声。 “程大将军,陛下有请。”宫人对程曜灵毕恭毕敬道。 程曜灵拍了拍齐婴的胳膊以作安抚,跟着宫人去面圣了。 齐婴满眼忧虑地望着她们背影,不禁长叹一声。 “臣程羲,见过陛下。”抵达紫宸殿东暖阁,程曜灵对着长宁帝见礼道。 她腰刚弯下去,就看见了长宁帝飘荡的明黄色龙袍衣摆,新帝用双手扶住她,温声道:“爱卿不必行此大礼。” 程曜灵动作一顿,顺势接住这话,抬头道:“多谢陛下厚爱。” 长宁帝一个眼神屏退左右,门扉闭合后,拉着程曜灵一同坐到榻上,笑道: “记得上回与卿同处此阁,已是五年前了,可见岁月草草,当真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 程曜灵想起当年在这里,连公主都还不是的长宁,战战兢兢向天授帝呈上北戎单于情信,低着头不敢看她和平溪居士的样子,也笑: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绝非昔日可比。” 长宁帝缓缓叹了口气:“昔日在姑母手下,咱们是同袍,患难与共,相处起来自然无所顾忌,如今是君臣,有些话说出来怕伤你的心,倒是不好开口。” “陛下是想说今日朝上的事吧。”程曜灵毫不避讳,直言道:“与此相似的事以后也会有,还望陛下宽宥。” 长宁帝眉稍微微颤动,目光深邃起来。 程曜灵神情诚恳:“臣无意冒犯陛下,只是有些事陛下不得不顾虑各方,难以决断,但又不容搁置,那就由臣来做。” 长宁帝看着程曜灵,沉吟片刻,忽地勾起唇角,悠悠道:“不知道爱卿有没有听说过,为臣之道,有六正六邪?” “臣一定是邪臣。”程曜灵很有自知之明,认得干脆。 长宁帝从容起身,站到了暖炉旁,背对着程曜灵,伸出一只手仿佛漫不经心地烤着火: “六邪其五,曰贼臣,专权擅势,持招国事,当年师傅教过的。” 话是重话,她语气却是玩笑般的轻快,甚至堪称亲昵。 “臣当年顽劣,没有听课。”程曜灵十分坦诚。 “那今日这一课……” “恕臣也不能听。”程曜灵知道这话太大逆不道,于是紧接着剖白: “其实无论邪臣贼臣,臣在陛下面前,都是甘愿俯首称臣的。” “陛下想做的事,臣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臣想做的事,不求陛下鼎力支持,只希望陛下不要阻拦。” 话到此处,程曜灵轻轻笑了一声: “待来日臣身败名裂,是邪臣贼臣,乱臣逆臣,陛下不过受一时蒙蔽,将臣正了法,仍是明君贤君,仁君圣君,如此不好吗?” 长宁帝有一瞬沉默,回头看她:“你如此为臣,丝毫不计长远,有朝一日势穷力尽,千夫所指,连朕也保不了你,怕是粉身碎骨,难得善终。” 自程曜灵进门以来,长宁帝亦真亦假地念旧,虚虚实实地敲打,这会儿温情迂回的壳子终于被程曜灵一道道锐利的刀锋劈裂,沉声称朕,划清了君与臣的楚河汉界,显露出帝王至高无上的天威来。 而程曜灵则与她对视,平静道:“我求万世,不求善终。” 程曜灵离开后,长宁帝在窗前定定站了很久,目光幽深,神色难测,直到眉间染雪,语气极轻地低声道了一句: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程曜灵甘愿受国之垢受国不祥,奉她做社稷主做天下王,可如此一来,谁是真正的社稷主天下x王,又能分得清吗?《 》 【全文完结】 第117章 离开重明宫时满天风雪,长乐门前,程曜灵跃上候着的马车,车帘落下时,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久违的熟悉气息让她整个人陡然松懈下来,头也不抬地扑在段檀身上,双臂紧紧锢住了他的身体。 段檀面色苍白,病气未褪,被程曜灵撞得拧起眉毛咳了两声,但那双凤眼里却很快难以抑制地浮现了笑意,一下一下轻轻抚拍着程曜灵脊背,帮她平复心绪。 “什么时候醒的?”程曜灵把头埋在段檀颈窝,闷闷出声道。 段檀侧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你上朝之后不久醒的。” 这个带着暖意的轻吻让程曜灵意识到自己满身的寒气,于是后知后觉地想推开段檀,却被段檀固执地按在怀里:“别乱动,外面那么冷,我给你暖暖。” 程曜灵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力:“你病了那么久,才睁开眼睛,别再冻坏了。” “我冻不坏,倒是你。”段檀声音沉了下来:“我醒来问过雪姑了,你之前为什么一直搪塞她,不让她给你看诊,以至于拖到吐血昏厥。” 段檀兴师问罪,程曜灵一点不心虚,因为她也要问段檀的罪:“先不提这个,攻入京城那一夜,你死在我手上,其实就是为了逼我去见姑姑,对吗?” “我这不是没死吗?”段檀手指穿过她被雪花打湿的头发:“你仔细想想,那天早上你让我喝梨汤我都没有喝,如今是不是就应验了,我们果然没有分离。”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曜灵真不知道段檀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 段檀伸出修长的手指戳戳程曜灵脑门:“连寻医都要我以死相逼,你说说咱们俩到底是谁更乱七八糟?” “你。”程曜灵说完就低头在段檀肩上咬了一口,但冬日衣着厚重,只吃到满嘴的布料。 段檀没忍住笑了声,把脸凑到程曜灵嘴边:“咬这里,这里有肉。” “哪有肉。”程曜灵在段檀脸上烙下两道浅红的牙印:“像啃骨头。” “那等我再养养。”段檀慢悠悠挪开脸:“想我生前五鼎食,死亦得五鼎烹才行,养好了再给你烹了吃。” 要不是看段檀大病未愈,程曜灵真想掐死他,恶狠狠冲他呲牙道:“留着你自己吃吧,只有你对自己下得了这种手,疯子。” 段檀看她眼睛都红了,心里也发酸,把人按进怀里,贴在她耳边认真解释: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高峻刺杀你,说你不死,我不会有天下。” “这话对你是一样的,我不死,你也不会有天下。” “何况金鳞铁骑如果不亲眼目睹我死在你手里,他们不会死心的。” 程曜灵眼眶发热:“你这不是全给我做嫁衣了吗?” “你是我妻子,我当然给你做嫁衣。”段檀理所当然道。 听见程曜灵吸鼻子的声音,段檀摸摸她的后脑勺,声音低了下去:“带兵闯进重明宫的时候,原本我心里有一个念头。” “我想试试,看你到底忍不忍心再杀我一次。” “但后来真的看到你,反倒是自己不忍心了,想着生死之事让你来选,未免太残忍,不如我帮你定夺。” “你在我手上死过两次,我欠你两条命,这辈子也还不完了。” 程曜灵这话说出来,段檀身体顿时僵硬了一瞬,默了会儿,语气微妙地开口: “照这么说,难道你也欠姓杨的一条命吗?” “论起来他还真的死在你手上了,你岂不欠他更多?” 程曜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仰起头望见他难看的脸色,疑惑询问: “这跟杨遥臣有什么关系?” 段檀别过头,胸膛起伏,闭上眼勉强咽下一口气,抬手重重按了按太阳穴,许久才缓过心头钝痛,声线低郁: “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拿一辈子来还。” “我这个人乏善可陈,也不值得搭上你的一辈子。” 程曜灵大概明白了段檀在介怀什么,掰正他脑袋重重亲了几口: “你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哪里乏善可陈了?” “而且……我是跟杨遥臣有过一段情缘,但我也真的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他,那么放不下他。” “可他是你头一个心仪之人,你连前尘尽忘的时候遇到我们,都选择他而不是我。” “他甚至根本没有认出你。” “呃……”程曜灵挠挠脑袋:“我有件事好像一直没告诉你。” “我当时是飞雪盟的人,接近杨遥臣是为了盗他的羽林军军印。” 段檀怔住:“所以你那时候频繁出入信平侯府不是因为喜欢……” “对。”程曜灵点头:“信平侯府大火的时候我拿到军印,后头就再没自己去过了,你知道的。” “你……”段檀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了。 程曜灵掐他的脸:“谁让你那时候也不做人,成天威胁我强迫我,活该你泡醋坛子。” 段檀扯下她手腕咬了一口。 程曜灵顺手摸了摸他病中愈显锋利的下颌线,若有所思道:“说起飞雪盟,我想起件事来。” “当初给你送先太子玉牌的那个京中暗线,是不是住在钦安坊的车府令向彦师?” 段檀点了头:“怎么?” “那就没错了。”程曜灵从段檀身上翻到一旁坐下: “向彦师这个钉子,你们埋得极深,我当初是废了大功夫才把他挖出来的,除了你亲信和飞雪盟中的领袖人物,不会有旁人知道。” “但陛下却能通过他把先太子玉牌给你,可那时候,她还没有接手飞雪盟。”程曜灵目光幽深起来: “她早就控制了飞雪盟,或者说,飞雪盟从一开始就是她的。” 段檀抬了抬眉毛,神色骤然阴沉:“所以从你入京她就在利用你。” “不止如此。”程曜灵回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只觉一通百通: “你想想,飞雪盟挪转到明州的时候,为什么就能那么巧的正选在之华生产时发难?” “还有阎罗引,飞雪盟一个民间盟会,怎么会有阎罗引的解药能医治安儿,甚至还给我下过这种出自独属大央皇室的奇毒。” “你中过阎罗引!咳……”段檀心绪激荡,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程曜灵赶紧给他顺气:“没事没事,那毒早就解了,我一点儿罪也没受,而且当时就算我没完成盟中之命,她也把解药给我了,应该不是真想让我死。” 段檀攥紧拳头,眉目冷峻至极:“杀了她。” “她不能死。”程曜灵摇头,拍拍段檀的拳头:“我需要她做皇帝。” 段檀看向程曜灵,冷冷道:“傀儡皇帝谁都可以做。” “但我要的不是傀儡皇帝。”程曜灵耐心跟段檀解释: “我以前在九妘,九妘是没有皇帝的,所以我总觉得大央皇帝也不应该有如今这般的权力威势。” “因此我一定会在朝中抗衡她,分她的权,让她这个皇帝不能至高无上一言而决。” “我希望在我之后永远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但我也一定要她坐在皇位上。” “阿白,”程曜灵认真看着段檀眼睛: “我不知道当年九妘是怎么输给中原的,如果中原的这一套东西就是更有威力,九妘的路就是会输,那至少赢家是她。” “她是这个天下里,我最大的战利品。” “我一定要她做皇帝,她有皇帝该有的虚伪、卑鄙、残酷、威严、定力和魄力,她就应该做皇帝。” “而且……”程曜灵轻笑一声:“我可是做过飞雪盟少盟主的。” “拜大央人总习惯把自己藏起来借刀杀人所赐,我这把刀的威光,如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个半路露面高高在上的君王,一个从前同吃同住患难与共过的少盟主,飞雪盟人日后究竟会成为谁的拥趸,还有的商量呢。” 段檀定定盯了程曜灵许久,实在拿她没办法,黑着脸为她剖析当前局势: “按常理,皇帝登位,要么立威,要么立德,这两件事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在推翻前朝的过程中完成,也就是给前朝泼脏水,以正义之师讨伐不义,然后小胜推大胜,最终立国。” “但如今龙椅上那位,是前朝暴毙一步登天,仗是你赢的,前朝也是不能否的,威和德都有限,法统也勉强,你们主弱臣强,你的职位封爵还是前朝给的,你现在抗衡她,绰绰有余。” 原本杨皇后所x领的正统王师,是要交给长宁帝击败的,程曜灵此前跟杨皇后说的“该了结你性命的,另有其人”,就是这个意思。 但杨皇后直接把事做绝了,前朝所有都付之一炬烟消云散,连程曜灵顶格的职位封爵她都自己给了,让长宁帝彻底没戏唱。 段檀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你不要低估皇帝这个名号,多年后等她坐稳了位子,你们之间可就要攻守异形了。” “那就不要让她坐稳,我现在就是这么干的。”程曜灵道:“再说多年后是多少年后,我未必活得到那时候。” “程曜灵!”段檀简直要被她气死。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程曜灵转进如风,立刻缴械投降,捧住段檀的脸亲了好几下。 段檀神色稍霁,肃然警告她:“雪姑说,你的身子好好养,是能长命百岁的。” “咱们一起长命百岁。”程曜灵在这种时候还是很上道的。 段檀颔首,而后又问她:“飞雪盟是怎么给你下的毒?” “就下到茶水里,然后我喝了。” “你想都不想就喝了?” 程曜灵为自己辩解:“那时候没防备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以后我做你的贴身护卫,顺带给你试毒。”段檀没好气道。 程曜灵眨眨眼,逗他:“咱俩现在这模样,究竟是谁护卫谁啊?” 段檀那双凤眼幽幽沉沉地盯着她不放。 程曜灵登时识时务道:“你护卫我你护卫我。” “但你现在这张脸,还不好现于人前吧?难道戴人皮面具?那多憋闷。” “不戴人皮面具。”段檀才不会让程曜灵整天对着一张不是他的脸:“你看这个。” 他从身后掏出一个纯金打造的覆面递给程曜灵。 程曜灵拿着在段檀脸上比了比:“能遮个七七八八,而且很漂亮!” 段檀单指敲了敲那覆面:“我以前无聊打了扔在密室里的,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现在脸遮住了,还得找个名字用。”他状若无意道:“改叫程……” “你不能姓程吧……”程曜灵阻拦道:“我就姓程啊。” 段檀理直气壮地挑起眉毛:“为什么你姓程我就不能姓程了?” “不是……”程曜灵语气纠结:“都姓程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以为我们有亲缘,这有点太……总之不好!” “我觉得有亲缘没什么不好。” “你少发疯了!”程曜灵真服了他。 段檀满脸遗憾:“好吧,那就姓白吧,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白海尘,如何?也方便你叫。” “行。”程曜灵赶紧同意了,而后看着段檀的弯起来的凤眼想了想,掀起车帘探出头对御者道: “先别回府,转道去保华寺。” 御者依言改道,她回到车厢里,对因她突然动作而有些疑惑的段檀笑着说: “我带你去拿一样东西。” “什么?” “你猜。”程曜灵有意卖关子。 段檀瞥见她不自觉转动着的手腕,心中立刻通透,傲然道:“我猜到了。” “是什么?” 段檀也还给她两个字:“你猜。” 马车悠悠行驶在风雪中,车轮滚雪,车声人声都被天地的苍茫吞没。 …… 后来程大将军身边有了一个姓白的副将,世人不知他真貌,但所有人都知道,有程大将军的地方,必有他。 长宁元年三月,由大将军程羲牵头,光禄大夫齐婴、执金吾程鸢等人附议,经长宁帝允准,以信平侯与博阳侯之爵承袭为例,改写大央律,将女嗣继承资格首次加入律法。 雍丘杨氏与平虞崔氏诸人感念皇恩浩荡既往不咎,进献家学典籍上百册,帝甚悦,特辞御笔匾额,并收录典籍于官学,传阅众学子。 五月,北宫女学并入官学,开男女同席之先河。 程曜灵从府中的母亲旧居翻出一册文集,其中收集了平溪居士生前全部所作诗赋,她翻看着沉默许久,次日将文集捐给了官学。 齐婴发现后爱不释手,向官学众人力推,平溪居士的名头一时风靡起来,连带着“北地四姝”这个名号都又被世人记起。 六月,靖国公应召回京,谢绥登大将军府,由程曜灵引见,于私室见到白海尘,黯然离去。 七月,大将军程羲与多位飞雪盟出身的同僚联合上奏,请将各州郡战乱中已无主的田地分与黎庶,并特立女户扶持。 满朝哗然,朝议数月,终是商定,此法于京畿与沧州先行,若无大乱,则三年后推及各州。 程曜灵上奏之时就知道长宁帝会同意,因为她终于从飞雪盟旧人口中,知道了飞雪盟这个名字的来历。 飞雪尽处,是飞虹。 武阳长公主段绮,字飞虹。 因此还引出一桩轶事,执金吾程鸢以临阳程氏之名,给官府捐出几万亩地,佃户们感恩戴德,给她与现高唐侯都立了像。 程曜灵起初还以为程鸢又靠近高唐侯府是放不下,没想到她竟然是去偷地契的,也是哭笑不得。 程鸢振振有词:“我没有的东西,他也别想要。” 她如今是位高权重的执金吾,做得又是无可指摘之事,高唐侯府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面上还要装出笑模样。 长宁二年正月,帝设内阁,以光禄大夫齐婴为阁首。 二月,诸段姓公主之幼女几经遴选,帝过继其三,择年岁最长者立为太子,自此,国朝有继。 长宁五年,大将军程羲率兵出征北境,以骁骑将军程鸢为副将,历时两年,纳北戎入大央,北戎四皇妃赵氏进献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以此封王,代大央统管北戎,号令驻军,史称女王献玺。 回程时经沧州边郡,大将军聚都兰部遗属,领众人随军入京,尽分食邑以安故旧。 长宁十年,骁骑将军程鸢领兵攻东翎。 长宁十三年,东翎灭,程鸢晋位车骑将军,因灭国之功封侯。 至此,王侯将相各归其位,有情人亦成眷属,多少风霜雪雨,都尽可付与笑谈中——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作为我的第一本长篇,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等我再想想吧,很感谢大家陪我到这里。 然后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期待书评hhhhhh后面或许会有番外,大家有没有什么想看的? 对了,各位读者大人,能不能送俺一点月石,俺想传封面,多谢多谢![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