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肉骨》
1. 海芽根(一)
天息十四年,大雪。
白灼惯常站在牛渚矶的滑石之上,抬头盯着那只头冠凸起三撮细毛的鸦被红光烤熟了半翅,手上削骨的动作却没停。
内劲剥落的白屑面片还没下到河汤之中,胚骨就被抛到半空,剑尖刁钻如鬼魅地循着裂痕轻轻挑旋了三百六十道光弧,呼吸之间骨面生鳞,形骨轻落掌心之际,成了一朵柔而立挺的白粉雕花。
白灼刚将这朵花簪在石板上,脚下的黑石就微晃了一下。
地火开窑了。
对于铜盘寨的子弟来说,这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东西南北的十诫石板正“无中生有”,板上一下绽开了千万朵灰色花,将围拢来的红光吸进花蕊,转成雾吐出,开开合合,只有一些微热传至脚心,不过,对于寨外的人来讲,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本停滞所以啥都不用管的意识躯体再次复苏,不妙。
本空无但突然多出来了一段没有先辈所记载过的奇怪记忆,不妙。
本卡在百分之六十的绝天地通进程再次开启,大大不妙。
“咻—”一个小暗器破空而来,白灼侧身,食指和中指稳稳钳住。
额,是一只果核。
牛渚矶对面的苏味味趴在雪融湿的红枣树上,歪着脖子露出半张鼓起腮帮子的小脸,咧嘴朝白灼笑。
这一下,混杂着不明果肉的满嘴烂枣哗哗掉了出来,苏味味毫不在乎地伸出胖手拢了三大枝串上的枣进兜,拿起一个咬了半口,觉得不甜,皱眉间把兜里的大枣全倒了,活蹦乱跳的红珠子又顺势弹了过来。
“败家玩意!”
苏味味随枝杈晃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来这是有任务的,于是她朝白灼喊道:
“啊灼姐,我姨找你——”
她姨,就是白灼的娘,铜盘寨的大当家。
白灼无视众师兄一见她就“徒手劈石”“针解毒木”的搔首弄姿,大阔步将小祠门踢开一滚尘,就直直跪了下去,身不斜,腰不晃,目中也无人,只盯着祖宗牌位的“妣考”两字,觉得上面的金漆涂的太厚了些。
屠溪柔的气还没发,就被白灼这架势堵得心口疼,她抄起供桌上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白灼后背,这硬骨头愣是一声不吭,哼都不哼一声。
屠溪柔见状,也不管白灼侧身的鎏银扞腰掺出滚血,作势还要下鞭,旁边白眉慈目,身高却只有九十厘米,脖颈夸张到没缩就同两肩平成一线的老头忙拉住她,“小溪柔啊,算了,算了,女娃还颇有你当年的风范,说事吧。”
白灼侧目瞥了一眼三叔公右边那只穿了个不规则大洞的耳朵,没想到这老头还能替自己说话,她微微咬牙,不过嘴里仍是没蹦出一个字。
“你这小混账还不知错!”屠溪柔这话一说,白灼就知道她要动真格了。
“三叔公既要找我娘告状,何须浪费口水替我开脱。”白灼冷言。
“你当真以为我找你就为了这事。”屠溪柔气极而笑。
“怎么不是。”白灼没好气道。
两天前,白灼攀到牛渚矶的最高崖上,望向天上那只盘了整片天的“红雀”,誓要把这只越看越像死鱼眼的雀眼珠子挖出来。
不过,这只红雀可不是天天在屋瓦麦地上觅食的小雀,而是着着实实浮在千城百镇上空,遮挡了日月的庞然大物,要不然,白灼早把它剥皮抽筋,烤熟了喂狗。
当时是白日,用息壤土和脑白金制成的根根分明的雀羽全褪成了壁虎皮般的隐色,只有那七分黑三分白还带点妖青的眼珠子不安分地滚来滚去,白灼越看越着了魔火,也不管天有多高,对准那眼珠子就将手中磨得发荒的箭镞用力掷了过去,好巧不巧,眼珠子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老鹤的惨嚎。
白灼闻声从高崖上跳到对面矮其五六米的山石柱子边,那上面立着一个蜂箱大小不过比较深的神龛,里头供奉着一个朱唇俊目,头顶宝冠,冠上插着几个紫红绒球,还有两根长长羽毛翎子的不知名将军,将军肩甲被疾驰而来的箭镞破了个洞,不偏不倚,穿过了刚好缩在神像背后的三叔公右耳。
老人家没防备,捂着耳朵痛得龇牙咧嘴,还单脚跳了阵“虾蟆舞”。
事后,白灼非但没有悔过,还琢磨三叔公这百岁的老头一天天地不知道在练什么功,不是缩这个角就是缩那个角,难怪寨里的师兄姐弟们都称他为螺蛳祖。
她又不想受屠大当家的雷火,那夜便也缩在神龛之中,无聊之际把将军肩甲的碎片捡起来上看下看,觉得这一块和别的颜色十分不同,表面似有银灰流动,内里又好似有抹暗红,看着看着,不小心被甲片划破了指尖,但没什么大问题,白灼又心不在焉地把这碎片给“缝补”了回去。
“砰——”三只大竹筒滚了过来,白灼回神,发现三竹筒里头还塞了五花大绑的三个人,这五彩绕身的绑法一看就是李逞师兄做的,白灼将人抽出来,发现这不是自己捡的三个“罪犯”么。
这些“罪犯”都是从“天庭”下来的。
沧浪洲有言:天上投下一个影子,地上就多活了一个人。
这天就是上边人造的“红雀天庭”,易主之后自称为“返璞归真天”,里边的神仙都是偃家的人,当然也附带一些当年跟随他们的功臣和小罗啰,要是有人犯错了,中间的“雀腹”就会开个口,把罪犯给投下来,也就是被贬人间,沧浪洲在神仙眼里也就是一个“流放之地”,所以才有天投影,地活人之说。
但沧浪洲的人基本不敢收容这些罪犯,因为从上边经罪下来的,不管是不是大魔头,都已经或疯或痴或傻,同时身带一种恢复不了神智的毒,这种毒其实是一种记号,有让人闻不到的特殊气息,只有虞家的人能追踪到,虞家是“返璞归真天”的走狗,在沧浪洲北部自封为王,还建了一个叫“姹紫嫣红地”的行宫。
屠溪柔厉声对白灼道:“寨子的规矩,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灼理直气壮:“这些人我有用,我能治。”
“好,就算你能治好,他们就能为你所用,为你鞍前马后舍生取义吗?他们清醒后会翻什么浪我不知道,寨子的天倒先要被捅破了!”
“玄枵!”屠溪柔向来有理有据,一声令下,这个周身板正不苟言笑只听从师娘号令的玄枵师兄便无声无息地来到三个罪犯身后,拿出简易记事的竹简并用毫无感情的机器声复述传达三人的罪状:
霜雪十五日午时三刻,甲囚,男,样貌,黑布直裰,手拿花布手巾,见人便调戏,老少不限,男女不限。
霜雪十五日夜半,十六日夜半,十七日夜半,乙囚,男,样貌,双竖眉,火色卷发,脖挂九白骷髅头,身法极快,出没子弟床边,见人醒即以雷霆之声大呼“与我一战。”
霜雪十六日整,丙囚,女,样貌,发顶茅草鸡羽,赤脚,见竹林便烧,见男子便咬。
白灼没吭声了,她把这几个恰好掉在安全线边边昏迷不醒的囚犯弄进小屋锁着后便回牛渚矶了,全然没想到捞的是三魔丸啊。
“他们虽疯虽傻,但你那小破屋可锁不住他们,不明身份的人你也敢带进来。”
“他们伤不了我。我要救我爹。”白灼冷静地说。
“我早跟你说过,白卿已经死了。”
“没牌位,没尸骨,他就没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偃家的人拉下来一起。”白灼犟道。
“从他重伤被红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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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走之后,你就该当他死了,就算有一日再见,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虽是屠溪柔气话,但白灼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她应当知道些什么,但屠溪柔决意不说的东西是绝不会说的,白灼也就从不问,她要把这些罪犯都治好,就算只有三两信息也行,以后她还要捡九个十个,总之,她不仅要像屠溪柔当年生断雀尾骨,还要把雀头揪下来,将雀肚里边的蛔虫都煮了。
屠溪柔接着道:“你当真觉得这三人掉在我们铜盘寨只是意外么”,屠溪柔的声音渐渐软了下去,“我问你,地火开窑,若无十诫石板或挂壁瓢粉,也没有应时身,你们会如何?”
“不能修异时物,成异时身。”
白灼口中的异时物,就是刀、弩、匕首、剑、钩、镖、爪、针、捶等寻常而年代久远的武器,未绝天地通时,人们可以吸收并利用天地之间这一种有能量的原始之炁,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器修炼,逐渐达到人器合一的状态,而还有一部分人不用选择,也就是应时身,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武器加容器,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有适合他们体质的同类物质,都可以拿来融进身体中变为武器,所以后来就有了异时身和应时身之分。
天地开始不通时,炁体混乱,地中日日升起一种红色的光阻绝炁体流入人身,若只是一株刚修行的草,在红光之下便绝不能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当年偃鬼叛乱,南风军因内鬼错失良机,秦柯将军战死,红雀从大野泽跃升之际,你爹本来可以脱身,但他要我断尾求生,断雀之尾,求后人之生。他说天命绝人身与否无碍,但人之命绝不可被奴身为器,总得留下点什么,让后人窥见些天光,生些勇气。寨中这些人多是南风军儿女亲眷,我总得护他们多些时日。红雀腹下来的罪人不同,偃家为何不直接杀了再扔下来,除了毒,他们体内还被下了一种破坏十诫石板的禁制,你将他们留在这,无异于让虎狼兴室。这三个要么杀了,要么,你带着他们滚出寨子。”
白灼听得半解,却想也不想,“我滚。”
白灼的反应正在屠溪柔意料之中,“好,明天巳时我会开寨门,门我只开一次,你若想回来,就只能过了牛渚矶的大关。”
“别等了,现在就开吧。”
白灼将三魔丸打晕,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们走了。
“溪柔啊,你这张嘴说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信了,当真舍得?”一旁的三叔公开口道。
“仝老,你也知道她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如早出去磨些脾气,北边的手已经搅到寨子里了,若她成为刀刃,也许能是铜盘的一线生机,若不能,她也可带着秦将军之女多做几天覆巢下的完卵”,屠溪柔顿声,抬头看着天,“沧浪就要下雨了。”
三叔公撑起虬结的老眼皮褶子,浑玻璃珠底映着天上红雀的眼,“是啊,沧浪,要下大雨喽——”
*****
夜里天息无光,秦狸琢磨着那小姑娘走得太慢,便举着根红烛照门,小心翼翼地将纹理上的灰从从头到尾拭了一遍,食指肚轻按了下,细看无物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欣赏了遍自己的杰作,这可是珍贵的小叶紫檀,顶级的帝王包浆紫黑,主人家怎么留着它落灰呢。
秦狸将蜡烛熄灭,悠哉地靠在门里边,顺带拣了张半新的靛蓝锁子锦纹手工栽绒毯裹住全身,才要入个美梦,白灼就利落地用飞脚踢开了门,“非凡”的冲击力让秦狸连人带毯撞到墙上,成了一只倒挂皮的大蝙蝠。
白灼瞥了一眼,黑暗中以为那大蝙蝠是外祖母生前收的破烂饰品,也就没上前看。
秦狸晕乎乎的,四爪滑落之前用额头深处的金星写了俩字:
凶,残。
2. 海芽根(二)
白灼拖着那三人过堂穿廊,察觉到背后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于是拐了个弯,沿着石梯朝地下甬道走去,这下面有一个地牢般宽大的空间,四面抹了用白苔虫做的夜光粉,不用点灯便雪亮雪亮的,所以这地方就叫雪堂。
雪堂顶中间那根金桁底部悬着根挂了铜铃的短麻绳,白灼将绳拉下了三寸,地板砖就同犬牙样交叠之后龇开一个洞,圆形的石桌子从下面升了上来,桌子上放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磁石茶杯。
白灼捏住茶杯两端左右上下地在石桌子上滑来滑去,似乎在画某一种图案的样子,停下之后,白灼看着东边的雪壁,那墙壁左中右的砖头都好像被竹竿捅了似的往里缩,形成三个不宽不窄的长方体壁洞,随后三个壁洞里头有东西爬铁轨似的移了出来,都露出半截。
秦狸一看,好家伙,那是三个棺材,棺材盖也统统打开了一半。
白灼提大鱼一般将那三个家伙凌空一抛,他们就统统准确无误地进了棺材里边,绳子再次一拉,棺材缩了进去,壁砖复归原位,石桌也跟着埋头下地。
白灼做完一切,没事人一般走了出来,回到小叶紫檀门边,又故意重重地把门一拉,发出震人的声响。
秦狸瞧这小姑娘走开了,从暗处窜下来,学着她把绳子一拉,石桌升上来了,但他可不是没脑子的无头苍蝇,论目法秦狸自诩天下第一,无论如何复杂的动作身法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住,即使是背对着他,他也能够迅速地推敲出来。
秦狸按照白灼的动作将磁石茶杯左右上下挪动,试了第一遍,不行,秦狸又重新试了两次,还是不行。
他开始怀疑自己了,不对,不可能,他秦大公子的记忆,绝不可能出错。
那么,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
秦狸盯着这石桌,也没发现还有什么特别。算了,干正事要紧,不知道那小姑娘给棺材底留孔了没有,会不会把人闷死。
既然机关解不了,那就用蛮力呗。区区一个破石壁,知道了位置还不简单。
秦狸想着,立刻来到东边的雪壁边边,他上手摸了摸,心里暗叫,不对,这触感十分不对。
只见秦狸将那些白粉刮开,随后双膝打颤,对着露出来的真砖块麻溜下跪,两只眼睛亮得让鸭瞧了都好奇。
秦狸手也颤颤的,这哪是砖啊,怎么可以暴殄天物呢,透如蓝晶,触若云拂衣袖,这一面墙都是,当年仓颉圣师造出文字时鬼神皆哭泣过的谷墙啊,正是因为浸润了当年神鬼的眼泪,这面墙才变得无所不能挡,要造成防御武器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这白家祖宅还真是富贵,什么稀罕的东西都有。
但是,他的第二个计划也落空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或者,暂时放弃。
秦狸恋恋不舍地再摸了把谷墙,转身离开。
“咚——”出口的石门突然落下来,秦狸十分不幸地又被撞了一下,满眼幽怨地看着透光鉴后边负手而立的白灼。
“说,你跟里边三个什么关系?!”白灼懒得客套,直入正题。
秦狸一愣,随后拍拍身上泥尘往地上侧身一躺,懒懒抬手掠过鬓角青丝,掌心微曲托住半张脸,摆成“贵妃卧榻”的风骚姿势。
鉴外的阳光让秦狸眯了眯眼,睫毛在浮尘中微微翕动,活像一只看蝶入了迷的醉猫。
“小美人,本公子哪有什么心思呢,不过是看你这家宅空寂,过来做客罢了。但是嘛,你既然待客,还是得讲究点的。”
白灼冷笑,“好啊,自然得好好招待——”
话音未落,透光鉴上的玻璃崩裂,一把缠藤剑从中贯入直朝贵妃□□处袭来,秦狸忙用两厚底尖头高靿靴夹住,鲤鱼翻身起来,“别,美人啊,待客之道可不兴这样的。”
“说!”
“好吧,本公子我不跟美人计较,其实呢,我是——”,秦狸唇角掀起一抹看不见的弧度,扬声继续道,“你娘派我来跟着你的,世道不安全,月黑风高天,美人独自出行,她不放心。”
“没骗你,你娘屠溪柔,屠大当家,你小时候没见过我所以不认识,但她认识我啊,还给咱俩定了娃娃亲呢。”
白灼心想,哪儿来的王八蛋,一套一套的,真当自己是说书先生呢。
“我娘定鬼也不会定你!”
“巧了。”秦狸又往地上一躺,“我就是那只讨厌鬼,偏偏你娘喜欢得紧,不然本公子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还挨你家门两回撞。”
白灼懒得跟他废话,“行啊,那你就别出来了,跟棺材待着去吧。”
“哎,真走了?!”
秦狸爬将起来,对着透光鉴喊:“美人,我再睡半刻,你这小屋子可困不住我,半刻后我就走了,记得来送本公子——”
秦狸脱了只靴,慢悠悠将里头的一粒沙抖了出来,嘴里还吟道:“楼森森,月澄澄,美人心,海底针啊。”
*****
白灼来到二楼厢房,将窗檐上边那盏走马灯点起来,许久没来这了,一应陈设还是和儿时一模一样,连桌上那枚草珠子也定在左角三十五度处,没被一丝风吹歪。
一晃红色闯入白灼眼帘,是狼毫毛笔之下,压着的那张红色马儿剪纸。
这张和上边转着的那张不一样,上边那张马背上的小人是提着剑的,而下面这张的马背小人,则是掐着花的。
白灼将思绪拉回六岁生日那天,她缠着爹给她制的走马灯终于好了,只剩下弄剪纸这一步了,爹便负责剪,她则胡乱涂胶,白卿问她除了兔儿,羊,鹞子之外还要什么图案,小白灼想到爹一出门不是十天半月,就是几个月才回来,问师兄师姐们都说他去当大英雄了,白灼便也想像爹一样当马背上仗剑天涯的大英雄,所以多余位置上贴的最后一枚,就是马背上提剑的小人,不过走马灯挂上去以后,白卿又给剪了一张,就是这掐花的小人,她当时不解,只是问道:
“爹爹,你不喜欢我骑马仗剑么,为什么要剪多一个拿花的?”
白卿温和地笑,轻声说:
“啊灼,爹希望你有骑马仗剑之能,但更希望你骑马之时不用提剑开太平,只是驰骋在风光无限之中,见鹿闻钟,穿花赏月,来去自如。”
白灼看着墙上泊着的糊影时而矮了,时而抽长,时而发虚,时而单薄,自己也渐渐睡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白灼又下到雪堂门口,在透光鉴孔看了会,才发现那王八蛋真没影了!
雪堂可是她太爷爷那一脉开始集圣物神物造的最坚固关押场,必要时还能藏些重要的东西,而且关押过好几个大魔头,若不是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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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里边的人一般是逃不掉的,那随时能大小躺的家伙怎么可能出去呢。
白灼疑心,将石门打开走了进去,四下扫了一圈后,发现人是真不见了,随后,她忽然听到石门前传来一个贱兮兮的声音:
“小美人,后会有期——”
隐了小会的垂胡袖花青鹤纹金领绒面长褂原形毕露,秦狸脚下生风,一下就滚出了二里地。
王八蛋!中计了!
白灼恨恨咬牙,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逃出她的手掌心,她方才真没有想到这个隐身的特能,因为天下之间有这个能力的她只听过一人,西狂渔子父,不过这个人早已经死了,那王八蛋跟渔子父有什么关系呢。
*****
迷津渡口,岸边的人群堆砌得同滚粥里的杂色豆子一般,推搡歪斜的破帽,束裤粘泥的腿脚,南腔北调的骂声,河风撕扯着各种式样的气息,白灼觉得混在汗酸土腥里的劣质油脂味道越来越重,还夹杂着焦糊麦香同热芝麻的气息,前边那些人是在做什么呢。
白灼在后边拦了个抱着孙女面色苍白的老妇人,她伸长了脖子,似乎有些焦急。
“大娘,前面这是有什么事吗?”
老妇人看了眼面前红装飒沓的白灼,便猜了她七八分来历。
“姑娘,你是江湖修行历练之人吧,这是虞家画舫设的煎饼会,每日都有,我那痴儿为了我们一家子活活受罪啊。”
老妇人说完别过脸去,用茧手抹了抹眼角,这时,地火的红光乍现,很多人随之倒地,面部疼得扭曲,身体一阵一阵地流出乳白色的汗,白灼虽修异时身,也感觉到了脚底传来的火辣辣的疼,而且体内之炁也被抽了一些往外流泄,白灼这才明白,寨子里的十诫石板,给了他们多厚实的庇护,可这些寻常百姓,受的却是十倍百倍的如火烧身,如棘鞭骨之痛,绝天通瘆人的不是从此没有神异之能,而是这缓慢却又难以煎熬的过程。要是顷刻间一绝到底也就罢了,管是什么结果都好,只是现在的趋势,绝天地通还不知道要多少个百年千年,纵是他们这些修身之人也受不住啊。
倒在地上的老妇人艰难地摸索着口袋,从里头拿出一根豆芽似的紫尖底苗,掰了半段塞到孙女嘴里,自己则扯了更短的一截嚼着,吸了几口气后才好了一些,白灼发现刚才倒地的那些人也同样拿出了这样一根豆芽似的东西,吃了之后才能正常行走。
“姑娘,一寸海芽一寸金啊。”
白灼从老妇嗫嚅声中得知,这年头最贵的不是粟米黄金,而是他们手中那个叫海芽根的东西。
“虞兄,这个不错。”
“哎呀,那边个大块头的更好!”
“哦?不对不对,是,是这个——”
醉气熏天的声音从画舫那边传来,刚刚堆砌的人群基本坐地上了,白灼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杏花河中十里画舫,二十面虞字彩旗蔽天,而画舫前边一点搭了个临河的戏台子,船上几个花红柳绿的公子哥正举着杯盏,居高临下地观望指点。
那戏台子上,没有嘲哳琵琶,管乐胡姬,反而摆了一排的铁鏊子,铁鏊子前边都放着一大桶面浆,后边则跪着一排短褂粗布年岁各异的男人。
几双眼睛都落在了那个赤着后背,魁梧非常,下巴留着胡青铁渣子的壮汉身上。
3. 海芽根(三)
他贴住烫面的鏊子,借助地火的热气用“篪子”快速推匀粉浆,手腕来了个虎龙扫尾,掌心震了个“绿衣飞天”,霓裳葱段飞落之际,薄如宣纸而金黄如翎的完美煎饼就摊好了,画舫的人大叫一声好,全然不在意他背后早因为红光渗出了血,但这还没完,汉子忍着膝盖结痂处又裂新伤的痛,继续在鏊子上涂面糊,他做的煎饼都已经叠到快半人高了。
船中走出一个端着圆盘的绿衣女子,虞姓公子伸手抓了把海芽根,一掷千金,抛在那壮汉身上。
白灼啐道:“没心肝的东西!”
她算是明白了,什么“煎饼会”,不过是姹紫嫣红地的那些人腻了琼浆脂粉,用这些求生之人助兴而已。
胜负就在于跪得端不端,推得快不快,抹得样式新不新,摊出来的成色好不好,他们看的是煎饼,熬的是活生生的命啊。
好好的民生之计,被这些不是东西的玩意弄成了助兴的添头,白灼越想越气,将寻解药的事放到一边,好死不比活受罪,画舫那几个也该尝尝什么叫苦头了。
白灼回到老宅,一开门,就撞上了从大蛋壳羊毡不倒椅里跳出来的苏味味,这丫头满手油,啃的大鸡腿骨乱丢地上。
“你昨天偷溜出来的?”白灼问。
苏味味摇头:“不是,我姨啊,她叫我跟着你,还是这里好,外边有好多东西吃。”
“我们?还有谁出来了?”
“李逞师兄,他帮我买花生酥酪去了,还有赵乾师兄带着一队人往北边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
“哦。”
“等等,啊灼姐你去祠堂干嘛?”
“滚一边去。”
白家祖宅祠堂有点特别,旁人无法在大堂之中见到。
白灼打开祖父的房门,又从其间的小侧门穿过一片菜地,循着菜地的西边窄道来到一座三层贝壳泥石碉楼里边,碉楼的一整层都被她那个神神叨叨的祖母给霸占了,从最里间贴了阴阳鱼图的木门进去,就可以见到白家开放式祠堂了,而祠堂旁边就是白家墓地,背高山面活水,藏风聚气,不过墓地之上并没有坟包碑文,只是杵着色泽不一的大石块,每个石块上刻着名字,旁边都种了一棵银杏树。
白家老祖宗立了个规矩,生前自己选一块石头,死后骨灰埋土,其上种一棵树,树在人在,永昌不朽。
白家后人非但不反对,还都挺喜欢这规矩的,没事就去物色石头。这不,最显眼的那块水流橙玉就是她祖母自己搬来的,她老人家还对这块美石进行了三百六十五天的雕琢,外表成了“古琴”式样。
白灼对着琴上边细如蛛丝的石弦拨了十四下,石琴尾部七个用于调节的弦眼就自动缩了进去,露出一条缝,白灼一拉,琴腹就开了一个藏东西的深口,“祖母,借你宝贝一用。”
那里边装了整整两大排瘦细的水晶小瓶,都是她祖母后半生在碉楼里头研究的心血,半入土时只告诉了白灼她这些陪葬品的藏身之地。
白灼从里头拿了四个瓶子。
这瓶海棠红的粉,叫啊蛮尿,泼在床枕帐幔中即溶,能让人痒个三四五六月。
那瓶南瓜黄的粉,叫捕风散,顾名思义,中招的人三个月内会“捉影”,也就是把他喜欢的东西看成害怕的东西,把本来认识的人当成别人。
第三瓶黑粉叫宓妃笑,撒在空中无色无味,只对男子有用,吸进去会让人精力大涨,然后嘛,半年不敢跟女子同房。
最后那瓶就是白磷,易燃不易灭,这个提取出来比较费劲,也不是很多。
至于解药什么的没有,但效果绝对百分百,因为祖母每炼制出来新玩意就去挑衅仇家或者仇家后辈,目的纯纯就是为了试验她的新发明,所以当年祖母在江湖中得了个“疯婆子娘”的大名,人见了她就像见了恐怖的瘟疫一样。
白灼从后山联通杏花河的湖里下水,游到了画舫底部,趁侍卫换班之际,打晕了一个小厮,套上他的衣服。
十里画舫不开玩笑,房间可是真多,不过互相不认识的小厮也多。白灼推着放了畚箕抹布,短把扫帚,大小盂盆的垃圾木车光明正大地穿东走西。
“洒扫的,对,你过来。”隔壁厢房走出来个管事模样的人,让白灼过去清理孟二公子的呕吐物,随后就走出去备茶。
“姑奶奶没砍他们就不错了,还想我伺候他。”白灼推车进去,这倒是天赐良机,估计剩下的也在附近房间里头,此时那孟公子睡得跟死猪一样,白灼趁机把啊蛮尿洒在他床上,随后又拿了盘水果,出来转到另一头,把垃圾车丢到一边,端着这盘水果过去那个欢声笑语的房间,趁门房开门送进去的时候把宓妃笑从窗缝那洒入。
白灼又推着车往深处走,瞧见之前见过的那名绿衣女子出来,与她擦身而过。
很好,找到姓虞那个家伙的房间了。
不过,白灼没有直接进去,因为虞家人身边基本都配备了暗卫,何况这位是虞家主支虞城山的公子,就算是个庶出,那也是一应俱全。
白灼用石子和飞针试探了两次,都没有什么动静,奇怪,难道他把暗卫都撤走了?
白灼侧身进了房间,觉得有一种过度的安静,她往床上一瞧,那虞家的公子就在床上,双手双脚像蟾蜍一样撑着,匍匐在被子上,而他的后颈竟然被红丝线缝了密密的一圈,白灼将他一翻身,虞家公子的头便一下同身体分离,带着一条黏着红肉的线咕噜滚到了白灼脚边,两只凸出来的白眼仁直勾勾地看着她。
白灼碰了下他的手,这尸体还是热的。
不好!白灼当机立断蒙住脸,就要出去之际,门突然开了,一个戴着诡异白脸面具的一米八鸦羽袍男子故意看向她,面具上猩红的两片唇被极度地向上拉扯,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后根,给迎面之人递上了一个瘆人的笑。
鸦羽男子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青铜大钵,那钵里有一半的土,可怕的是,钵中还栽了一个闭着双目半身入土的老和尚!
那面具人只是停了一下,没有同白灼过招,很快闪身不见了。
几个惊恐的声音随后就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杀人了!”“虞六公子死了!不好了!!”
几个黑衣人迅速地朝虞六房间围过来,白灼轻轻一跃,点水般把他们的肩膀和刀具当垫子飞身出去。
“好一个声东击西!”为首的蟒纹玄衣中年男子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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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遏地下令拦住白灼,白灼登壁拂顶,使了十枚暗针,趁这个间隙翻到了灶舱里头。
里面的伙夫厨娘见一大波人来惊慌地跑了出去,那中年男子已经过来了,只见他拿出把四棱锏,以迅雷之势朝白灼扔了过去,白灼将几个装着菜的大铁锅统统掷了出去,那四楞锏也不是吃素的,半空中扭成了一股一股的铁花鞭直把几个铁锅穿成深洞,随后圈向白灼,周围的十几个黑衣人也不讲武德地统统包围了过来。
紧急之下,白灼将瓶子拿出来,将白磷一挥,顷刻间,浓烟火光四起,加上灶舱里头有很多易燃品,爆炸声也不断响起,混乱之际,白灼掀开顶部舱板,跃到了画舫的二楼,她今天没带剑,上来便遇到个大成高手,而且人多,不好久战。
岸上肯定有人蹲守,白灼跑到船舱尾部,纵身一跃下了水,刚游没几米,就听到那男人喊了句“抓活的”,随后,四道水花如喷泉冲天,白灼才反应过来,游错路了,她刚刚过来的时候走的不是这面水域,她脚下忽然一抽搐,是大网!底下用的还是难弄开的铁银线。
四个黑衣人提着四个角跃到水面,将网收拢起来,白灼用力蹬着,手脚并用,也没破开那该死的铁银线。
身上越来越紧,她的手脚也冰凉得不听使唤,就在这个紧急关头,白灼察觉到她的两只脚腕被人握住,往深水里拉,她刚刚紧紧的身体忽然变得轻快起来,那人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一个周边暗红的地方,水突然消失了,两个人挤在一块,白灼扭过去看他,发觉这人有些熟悉,只是这地方太黑了,没有一点光。
“小美人,出门在外,不带武器可不好。”
白灼听到声音反应过来,“是你,那个,那个王八蛋。”
她倒也不想一见面就这么说,就是不知道他名字。
秦狸轻笑,“小美人,这样叫救命恩人可不好,本公子的大名叫秦狸,不是普通的家猫,而是仙人头顶上的祖师爷。”
“你怎么在这?”
“这话就不对了。天大地大,本公子无处不可在,只不过和美人你缘分太深,讨口鲜水喝都能遇到。”
白灼:“……” 谁家好人喝水喝到河底来。
白灼欲要出去,秦狸拉住她。
“追上来了?”
“不会,我提前往对边放了一尾大鱼。不过这边做工的人还要一会才走,暂且等下。”
“这是哪里?我们好像没出水吧。”
秦狸玩味地说:“美人,说出来怕吓着你。”
白灼朝他腿就是一掐,“吓你才对。”
秦狸吃痛,嘴上仍不消停,“美人还真同你名字般,灼得我心热。告诉你吧,咱们在鲸鱼肚里。不过美人放心,鲸鱼死了很多年了,这河水深处宽得很,连通澹海,之前被他们引过来的,前几年有人用分水珠隔绝了这一大片的水。”
外面没动静了,白灼探头一看,发现鲸鱼对边有好多个用淤泥和荷叶隔开的铁笼,笼子上有铁锁连着远处船根,笼子里边都关着人。
白灼心里一惊,这不是最近几天都在梦里见到的地方么,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是梦里的那个声音,提醒她到迷津渡口的。
4. 海芽根(四)
“铁笼里关的都是什么人?”白灼问。
“这可不是牢笼,美人。那是他们的安乐窝。”
秦狸刚说完,白灼就看到那一排铁笼子的门从里边被打开,走出来了几个圆领窄袖,统一穿着黑色麻布靴,衣服都别了块冷色圆牌的人。
白灼讶异,原来这笼子没锁。
只见那几人松松垮垮地抖抖肩膀抻抻腿,随后各自将身边的铁笼挪开了些,软泥地露了出来,他们把软泥地上冒出来的藤蔓头往上拉,软泥地下边就慢慢露出来了几个沾着浊物的圆柱形木色笼子。
“滚地笼?”
“美人知道的还不少嘛。”秦狸看着笼内壁的满身铁尖刺头皮发麻,“嘶~也不知道里边的人是用什么仙人血蟠桃肉做的,这都免疫了。不知道我疯上一疯,能不能也免疫。”
那滚地笼里边的人全蓬头垢面的,一被拉上来就乌拉哇啦地鬼叫着,双手抓着全是刺的笼壁,有时候还用头哐哐地撞,脸上却没有痛苦的神情。
“怎么感觉,他们跟棺材里那几个人有点像?”白灼说。
“没错。他们有些就是红雀腹下来的,有些是惹了姹紫嫣红地的贵人们不顺心,被关这的,看到那几个穿麻布靴的人没有——”
“我又不是眼瞎。”
“看到他们衣服上的圆牌没有——”
白灼给了他个白眼。秦狸说话和她祖父一样,总爱开个漫长的头,拉拉扯扯关关雎鸠起兴一番才到重点。
秦狸没管,继续道:“看到他们圆牌上的那个——”
“看到了,黄字。”白灼打断他。
秦狸停了几秒,还有四个字没从他喉咙里润色一番出来呢,觉得有丝鱼刺卡住似的。不过既然是美人打断的,他就大方点不计较了。
“这是太平厂的等级牌。分天地玄黄四级,洲皇虞渊三年前不是颁布了个太平令吗,这太平厂就四处应运而生,专门招募小老百姓给他们种海芽根,养虫子,有资质的就可以短暂签契卖身,当个伶人戏子,拿到黄牌就能在这管犯人,比没牌的多了个抗地火的铁笼窝,黄牌以上可以到画舫里当差或者两处来往,升迁机会大,现在要想进去干活还得靠关系,总之确实收了不少人,平了不少事。”
“偃家虞家的腌臜地他们也去!”
“小朋友,人长了两个脚,总会往舒服的地方走,有些是不得不走,有些爬着也要到高处尝尝踩踏别人的滋味,进去的,要么是患者,要么是从没清醒过哪里人多就往哪聚的愚者,要么就是精打细算的聪明人,只要有一时的遮风挡雨,什么时候不见天日了也认栽。”
话落时,尖嘴鼠面的矮个子不耐烦地从远处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装满了生肉的篮子,骂骂咧咧地将肉扔给滚地笼里边的犯人,他们立马两眼放光,把肉凑到鼻子处陶醉地猛吸一阵,嚎叫连连。
矮个子大骂:“叫什么叫!要不是上头给你们留了活路,老子迟早让你们饿死。”
白灼问道:“他们对这肉怎么反应这么大?”
秦狸说:“淬了毒,上瘾呗。应该是吃多了,连滚地笼都麻了。”
“是那种疯毒?”
“对。养虫的那些人在制呢,就在鲸背上。”
“麻烦,怎么不一刀了结了他们,养着就是为了用身体里的禁制膈应我们吗?”
秦狸疑惑地看向白灼:“禁制?哪有这回事,谁跟你说的。小美人怎么成天想着打打杀杀呢。”
没有禁制?白灼思忖,这是她娘说的啊,屠溪柔对她严厉,但也从不说废话,是秦狸不知道还是……
秦狸打断她的思绪。
“别想了,等有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就知道了,拿着这个,把头发包起来。”秦狸递给白灼一个东西,她一看,是个冷色圆牌,上边刻的是“玄”字。
秦狸也拿出一个玄字牌别了起来。
“你哪弄的?”
“哦,你那个是死人身上偷的,我这个是贿赂来的。”
白灼:……
秦狸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把淤泥,朝着白灼的脸抹了过来。
“你干嘛?!”
“没事的美人,黑了更好看。”
“虞城山那人反射弧比较长,那边寻不到人肯定会倒过来这边查,待会记着千万别说话,当哑巴,走到前面廊桥不要下水,正色出去就行,给点好处,检查那帮就认牌不认人。还有,这几天有大事,千万别过来这边了。”
秦狸拉着不明所以的白灼从鲸鱼口出来,随后两手抓上她的胳膊,像搀扶老奶奶样扶着她,还边走边欠欠地说,“看你干的好事,哥是没钱养你吗,见什么都偷。”
白灼突然很想把他拎起来打。
那几个穿麻布靴的和尖嘴鼠面的矮个子见秦狸过来,老远就嚷道:“哟,这不是山猫嘛,去虹乡办事,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狸将白灼丢到一边的石头上,扬起个大大的笑脸,恭恭敬敬作了个时揖,“刀哥,板兄,汶兄,张兄,韦兄,还有平子弟,顺子弟——”
白灼低头腹诽:我说呢,这家伙原来是混熟了。
“山猫,你可挂着玄字牌,怎么能给我们这些黄字的行礼呢。”那个尖嘴鼠面的矮个子语味不明地说。
“不过是虚牌一张,关键时刻还不是得借兄弟们的面么!”秦狸又把声提得高高的。
“怎么,你带的这人犯事了?头也不敢抬一个。”矮个子瞟了眼扮成小厮的白灼道。
秦狸立马热络地勾肩搭背,“刀哥果然是老江湖,我火急火燎从虹乡回来,就是为了这不成器的表弟,他见了贵人丢的好东西就偷藏起来,被发现了还嘴硬,这不,没米没水地吊了三天,那喉咙,还被灌了芥末辣椒水,现在一个字都说不了,再不出去治就哑巴了,这样,你顺个手,红雀篮子让他帮忙拿出去,晚上那顿肉他来送,顺便把我从虹乡拿的三壶千日春带过来给哥和兄弟们尝尝。”
“小事,好说。”矮个子笑笑,先前过来时的气也消了不少,把那有红雀标识的篮子拿给秦狸。
“谢了,刀哥。晚上您哪儿都别去,就在这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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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狸接过篮子,将白灼拉起来,冒着大逆不道的风险说:“婆婆妈妈地做什么,赶紧治病别耽误了时间,影响刀哥吃饭。”
秦狸推着白灼上了一个灰色的楼梯,亮光出现看到廊桥的时候白灼突然狠狠踩了秦狸一脚,虽然刚刚是做戏,但秦狸那样说话还把她当成偷东西的表弟早让白灼憋了一肚子不爽,恩不恩的以后再说,现在就是非常想踩他一脚。
“美人你这脾气定是跟你娘学的,哎,哎哎别打,”秦狸溜回楼梯下,眼中满是关切,“表弟啊,快去快回——”
白灼从隶属画舫的廊桥走过去,顺利通过了守桥卫的检查。这里直通小西市,和以前一样热闹得很,虽然每天都有苦痛得受着,但每想到满汁流油的包子,未宵禁时灯烛荧煌的街巷,轩窗梳妆画蛾眉的娘子,夏雨时在池边学小白鸭欣欣然拍翅子的娃,大家的生活就依然在不同的牵挂中热气腾腾地起来。
白灼走得漫无目的,脑袋里一直回忆着刚才在水底的事,迎面走来个拿着白方手帕,梳了高大鬟髻危妆的夫人,侍女提着个鸟笼,旁边的夫人则拿了个吊着绿虫子的细竿逗弄着。
虫子。对了,秦狸那家伙提了一嘴养虫的,那疯毒要是跟鲸有关的话,那么解毒的法子……,白灼想到了“疯婆子娘”祖母神神叨叨时说的一些话,忽然开解了眉,跑到张麻子铺面打包了一盒滴酥水晶脍,又到方姑娘店铺拎出来一盒鸡头穰沙糖水,匆匆赶回老宅,还没进门,苏味味的狗鼻子就嗅到了,她乐烘烘地出来,一把抱住白灼大腿。
“啊灼姐,我就知道你比李逞师兄大方,肯定是给我的,对!”苏味味说完,还象征性地给白灼捶了捶左右腿。
白灼无语,这是哪里转世的小饕餮。
“给你,但是不白食。”
苏味味听到后立即把食盒抱过来,随后身子立得板正,大声答道:“遵命,从现在开始,啊灼姐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啊灼姐叫我打人,我一定让他满地找不着牙!”
白灼:……
“行了,赶紧吃完去碉楼。”
*****
桃花坞,镶了一边蜜色夕光的旧房子孤零零地卧在绿意收束的坡坳处,一个月色长袍的银冠束发男子从屋里出来,手搭在轮椅上,袖口处露出来一截轻易就能剔出雪海的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一只饮着涧水的鹿,眸里终于有丝风动了下。
“弘渡醒了吗?”
桃花树上传来暗卫的声音:“没有。”
“小鹤呢?不是说写信来么,怎么没动静。”
“少主还在虞家画舫。”
束发男子停了好一会,随后缓缓道:
“把‘盆栽’的信息抖出来,让巫家得手。”
“主上,可是—”暗卫看到他的食指轻抬,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属下领命。”
一枚桃花瓣落了下来。
“回来。”束发男子开口。
“做事时看着点,别让少主知道。”
“是。”
5. 海芽根(五)
杏花河,十里画舫改头换面,抹起了素妆。
雕梁檐角都挂满了白幡,巳时的钟声敲响了九下,有两座舫抬起蜈蚣脚分别从左右两边推移靠近,随后平行相对,东西两侧又有斜成四十五度的小舫慢慢往西北和东北方向前进了几米,最后,一艘最长的长舸切开了水面,庄严笔直地从里处驰到水心正中,溅起的水花砸到了岸边主妇还没捣衣的木杵上。
好些个端着甜豆浆碗的老小攒着头往河里看,一个不明所以的人问:“万年不动的老王八怎么今儿都在乱爬?”
“你不知道?刚从别的地儿来的吧。”老翁瞥了眼这问话的抱布汉子说。
“哪儿的话。刚陪我娘子回了十多天岳母家,早上裁了几匹布,看你们都挤在这呢。”
老翁指着河中央说:“你看这五个王八像副什么字?”
那人经老翁一点,又仔细瞧了瞧,这才发现移动后的五艘舫朝天摆成了一个“示”字。
抱布汉子顿时明白了:“哦,祭祀啊,虞家有大人物死了?”
“也不算吧,就是虞六公子啊。”
一人反驳,“怎么不算,毕竟是统兵大将虞地虎的孙子,副统虞城山的儿子,虽说他是庶子,但她娘受宠啊。”
“虞六公子前两日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好好的怎么死了?”
老翁道:“死的好!早看不惯这王八犊子了!”
有人轻声说:“我听在里边做事的远房亲戚讲,那虞六死的叫一个惨,头生生被割掉了,割完还被缝了一回,眼珠子凸凸的,进棺的时候还蹦出来了一个。”
“这是得罪什么人了?”
“说是还没抓到,停灵七天。”
这时,一队穿着绛红色袈裟的和尚与一队青灰服且戴衣帽的道士从人群中穿了过去,领头的老和尚左手掌心向上,托着一个黄铜引磬,右手则握着一根细长的铜磬锥,后边的几个和尚一个拿着木鱼和槌,一个捧着两片铜钹,一个时不时用缠了红布的棒槌敲击着碗口大的铜铛。那几个戴帽的道士则全垂着眼睑,手中捧着几坛净水。
“这是要超渡呢。”
“死成这样,能不超渡嘛。”
“怎么觉着有些简陋了。”
“简陋?!你是没去里头见过,纯青玉做的棺椁,金蚕丝做的寿衣,楠木片做的纸花,人鱼松制的灯油,还有满屋拿金子做的花圈呢。”
众人吸了口凉气,便纷纷散开,不再去看这晦气事,沿着杏花河道离开的人发现,还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没挂白灯笼,反而远远偏在一头,张灯结彩的,在一众素船中鹤立鸡群。
*****
虞启明赤着脚,双腿搭在茶桌上,阔腿红裤脚耷拉在一串葡萄边缘,两个纤腰袅娜的女子立在他身后,一个细腻地揉肩舒骨,一个殷勤地将剥好的荔枝肉用唇珠含住,下腰送到虞启明嘴边。
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传来,虞启明把到嘴里的荔枝肉吐了出来,随即吩咐道:“吵死了,把窗都关紧。”
侍女踮着脚把窗关好,又袅袅娜娜地蹲下,轻声说:
“爷,奴看到副将军来了。”
“儿子死了,来我这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股蛮横的力量将门连同空气一起劈开,茶杯里的水荡起了汪洋,虞城山整个人像个烧红的烙铁,进门大喝道:
“虞启明!”
虞启明无动于衷,像听了曲打棉花,冷冷地说:“大哥不去陪你的好儿子,跑来我这做什么。”
虞城山这个烙铁瞬间蹦出火花:“你还有脸问!亲侄子死了,不去吊唁就罢了,还在这张灯结彩,莺歌燕舞,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虞启明轻哼,“亲侄子?大哥莫不是忘了,你身体里流的可不是虞家的血,只是父亲好心把你捡了,放在身边当把刀而已。”
“就算如此,从小到大,我虞城山有哪件事不是让着你!”
“让着我?”虞启明眼底涌起一阵阴鸷,“让着我就是让父亲一味地偏袒你,把你养着他的得力爱将,把我放在这不闻不问吗?”
“偏袒?父亲何时偏袒过,是你不学无术,毫无长进,如今还怪到我和父亲头上来!”
虞启明闭上眼,“大哥说完了?说完可以滚了。”
虞城山一把将虞启明的衣襟揪起来,右拳死死握住,“我把你当亲兄弟,你却把奸细送进我儿的房里!弘渡丢了,我儿子的命也跟着丢了!”
“是我送的吗?自己儿子蠢,用了这么久也没发现。”
虞城山的拳头终于打过去,虞启明头一歪,吐出一口带牙的血,全然不惧地盯着虞城山说:
“大哥今天尽可把我打死,我倒要看看父亲是不是连我这个亲生的也不要了。”
“船上的贴身婢女哪个不是你亲自挑选的,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怀疑过她的身份?!”
虞启明往软椅上一躺,不屑地道:“大哥不也说了我不学无术吗,她的身份是什么,我怎么看得出来,只有一点就是当初接我赏的扳指时反应快了些,没让它碎地上,我觉着好用,就送给侄儿了。”
虞城山下颌的肌肉猛烈抽动,“好你个虞启明!我今天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若再敢打别的主意,日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虞城山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他说什么?”虞启明将那个剥果肉的婢女一把搂在怀里,手指在她的左脸颊轻弹了两下,同时看着她轻声说道:“翻,脸,无,情么。”
*****
白家祖宅,苏味味像条邋遢的小狗,走到每个床底都趴下来看,头发沾了好多灰尘和蜘蛛丝,她又在碉楼的十个房间里钻来钻去,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用还未发育完全的糯音喊道:
“李—逞—,李—大—逞,李—小—气—鬼~李逞师兄,李,逞,师兄~~——”
……
就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有人听到才怪。
苏味味拍拍自己的花衣衫,忽然摸到兜里还有一块奶味薄荷糖,大喜,当即吃掉,一下就恢复了力气。
她仰头鼓起圆嘟嘟的小嘴,像个小母老虎中气十足地朝天空大吼:“李逞师兄救命!”
李逞“保姆”本在祠堂的银杏树上摘晚餐白果炖鸡的银杏果,闻声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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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白果子纷纷掉地上,他赶紧跃到祠堂瓦顶,随后落在院中,非常警惕地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苏味味这个小胖妞无辜地看着他。
“你喊的救命?”
“是啊,你再不来,啊灼姐就要把我累成扁扁的饼子了,不对,不是饼子,是没有水的柿子干。”
李逞无奈地笑了下,偏铜色的脸在阳光下有些微红,他转身进去。
“师妹,需要帮忙么?”
白灼应道:“找了几个时辰了,还没翻到。”
屋子里乱成一片,木板、瓦缸、竹匾、旧书、衣物、灯盏等全乱滚了一地,惨不忍睹。
“找什么?我帮你找。”
李逞实在是忍不住,把那些瓦缸竹匾旧书通通摆回原位。
“哦,是我祖母搞实验时的笔记,但我就只看到了几条没用的,我想要的那条没找到。”
“本子书籍都找过了?”
“不是本子,那些我都翻过了。她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笔记,但都随手写在纸条上。”
“哦,对了。”白灼补充道,“也可能不是纸条,只要是能写的东西,能被她随手扯到的,就是。”
“楼上呢?”李逞转了圈,发现木柜子后边还有梯子直通二楼。
“上面我也看过了,没有。”
“我再去找找。”
李逞上去继续“侦查”了一番,将垫脚的布都翻过来看了看,还是没有收获,下楼时看到夹角里那一个带木质座椅的抽水木马桶上放了一圈小石头,这不会是苏师妹偷懒时干的吧。李逞觉得非常不顺眼,就上去把那些石头一个个的拾掇起来放在一边,他突然叫起来:
“白师妹!快过来!”
“怎么了?”
只见李逞指着木马桶的边边。
白灼一看,简直要没眼了。
究竟哪家的老人还会像她祖母一样,把那些符号文字记在马桶上的!
不过这回,总算是找对了。
白灼将笔记复刻过来,闪身就出去了。
*****
画舫廊桥上,从各处做好“四方鬼食”的厨娘排着队走来,白灼混在队伍之中,捧着一盘青粳饭,来到了停着棺椁的那艘长舫上,等找到机会,她就顺着入口下去。
长舫的灵堂附近守卫森严,放食的时候,厨娘们各自找一个位置,将盘子里的东西撒进水里,一只手肘碰了碰白灼,原来是此时检查巡逻的侍卫“秦狸”,他侧身小声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不要过来么。”
“我要下水,再说也没什么大事。”
“丧事不大么?”
“别废话。”
“你是真不怕被虞城山认出来啊。” “再等一会,他们还有法事,下面有眼睛。”
灵堂中,家眷全让出了一个位置,和尚们在外头诵经弄焰,道士则走进素布罩住的棺木边跳神洒符水,超渡事毕,他们又排着队挤挤挨挨地走了出来。
没有人注意,出来的道士队伍中间多了一个人,他也和前面的人一样戴着连衣黑帽低着头,走起路来却轻轻的,像一具随时都能跌倒的空壳。
6. 海芽根(六)
夜半,杏花河下的太平厂一片安详,连个呼噜声都没有。
换岗的那几个也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只有秦狸和白灼的四只眼睛,游行在厂中的一条条“生产线”中。
太平厂从早到晚都有人轮班,白灼当时心中一合计,便拿出“睡美人”粉,塞到秦狸手中:
“合作。用你的身份下水里或饭里,若我救好了那三个人,信息可共享,人你也可以带走。”
反正已经知道他混在太平厂里就是为了探取关于“红雀”的一些信息,不管是什么,不是敌人就对了。
秦狸说,“美人表弟啊,你昨儿个没送酒来,不怕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吗?”
白灼道,“我又不是傻子,要是暴露了,你今天还能当侍卫?再说,姓虞的头七还没过,他们要敢在这里喝酒吃肉,就是活腻了。”
秦狸笑嘻嘻地回:“不错不错,我果然是天资聪颖,你在我身边待了会,也变得聪明了。”
白灼又一脚踩过去,“你要不要干,不要算了。”
秦狸说,“这个容易,他们基本上都是普通人,你这个什么粉肯定有用。不过,我要是下了,今夜一过必然暴露,那我就只能在美人家住着了。”
“随便。”
秦狸带着白灼来到“养虫”的那块地。
说是养虫,实则就是养毒。一些奇特的制毒的方法大概率都是从百虫谷流传下来的,百虫谷当年专门研究并培育新的毒虫,谷中有七十二名擅长制毒用毒的弟子,但是因为太过厉害,以致于江湖几家联合起来把百虫谷灭了,活下来的几个有的改头换面,有的不问世事隐居了。
鲸的尾背之上坑坑洼洼的,像春天培育秧苗的育秧软盘。
每个“小洼”之中都有好些条“白疙瘩”样的虫子,形状很像仙人掌上的胭脂虫,所以取名叫做“蓝胭脂”。
不过这种“蓝胭脂”不是磨成粉就变成蓝色,而是每天都会排泄出细末状的蓝色“废物”,这种蓝色排泄物正是制“疯毒”的原材料,将蓝胭脂放在鲸鱼肉中养,特殊的油脂菌类会被蓝胭脂吸收同自身作用,然后从肠道排出,将这些蓝粉排泄物取出同商陆汁等混合,就成了疯毒。
白灼记得祖母说过,天下剧毒,其实都是有解药的,只是像见血封喉一类的时效性太强,除非在一秒内抑制毒素在躯体内的运行,灌下解药才有用,所以没人费心思去研究。
而疯毒这种让人上瘾的是麻醉性的毒,她捡的那三个并没有像这里的一样每天喝,应该还能救。
秦狸说:“小美人,这都是毒啊,哪儿有解药呢?”
“跟我进去。”
白灼来到鲸肚中,虽然这条鲸鱼已经渐渐腐烂了,但因为培育了驼绿藻,那些腥味臭味一出来就被吸收掉了,她拿出照明珠,鱼肚中的情形便一下明朗起来:
龙脊般苍白的骨架当中,绽放着一团又一团被红白蠕虫裹住的“肉花”,内脏全部因甲烷氨气等严重膨胀,两个人好像来到了末日被遗弃的太阳深腹,不小心碰一碰就会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借用。”
白灼毫不客气地抽走秦狸腰间别着的匕首,拿出几个瓶子。
“喂,别,会爆炸的,臭。”
秦狸还没说完,白灼就对着内脏下了一小刀,爆鸣声传来,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喷了出来,白灼五指钳着四个瓶子将瓶口一齐对准那气体,然后迅速地将塞子“钉”了回去。
秦狸捂着鼻子,嗡嗡地说“你要以毒攻毒啊美人。”
“我祖母在世的时候叨过,有些毒的解药,就在毒的来源之处,类似附子,生汁是箭毒,但炮制熟了以后,又是良药,所以我想试试。”
“不过——”,白灼沉吟,既然试了就得把可能的东西都带上,而且一会不能走在廊上,还得游出去。
“不过怎样?”秦狸说。
“你今天怎么只穿了一件?”白灼突然问。
秦狸瞬间双手交叉抱住前身,“美人你想干什么?这个地方不太好。”
白灼不怀好意地一笑,“作为合作伙伴,是不是得有求必应,必要的时候牺牲一下自己?”
秦狸摊开手,“好吧,虽然本公子守身如玉,但如果是美人你的话,放弃下原则也不是不可以的。”
“好啊,那你闭上眼睛。”
秦狸很听话地照做。
白灼手起刀落,将鲸肚里超过一百二十米的肠道给砍了下来,然后非常贴心地放过秦狸的脚,将肠子从他的腰腹往上缠绕,一圈一圈又一圈,颈部也没逃过,只留了个头。
“好了,走吧。”
秦狸睁眼,欲哭无泪。
白灼顺手将海芽根下的土包了一包,随后下了水。
“美人,等等,美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呜呜呜~~”
两人摸黑上了岸。
一个打更人碰巧遇见湿漉漉的两人,他把灯笼往这两人身上一照,顿时两眼一瞪,晕了过去。
第二天,关于打更人遇见“两只恶鬼”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只女鬼,披头散发,红衣湿漉漉的,是从井里刚上来的水鬼。
一只男鬼,全身恶臭,浑身挂满肠子,血淋淋一片,两只眼睛幽幽的,要摄人的魂!
*****
秦狸来到白家已经是第六天了。
这几日,他像个老鼠一样,成日翘着脚躺在阁楼的窗台边,看着院落里的白灼清洗陶缸,木甑,蒸馏器,添火,息火,炮肠,合粉添药……,自己则嗑完瓜子又剥起橘子,吃完橘子又用茶慢吞吞地洗了洗手。
苏味味看到也学他,在他旁边放了把小椅子,也坐上去翘着小腿,嗑瓜子、吸橘子、啃饼子、用茶叶洗手,看啊灼姐忙碌。
白灼终于装了一管浊青色的蒸馏水,加在一些清毒的药粉中,离开碉楼回去雪堂之中,找了那个挂着九骷髅头的疯子试了下,他一喝,便睡了过去,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白灼发现他身体上有蓝灰的浊物流了出来,便知道这解药应该是成了。
白灼又给他喝了一管,十分钟过后,这家伙说了一个字,“你—”,然后就看着白灼,好像脑子卡壳了样,怎么都不说话了。
难道是缺了什么东西?白灼将他打晕送回棺材,回来碉楼的时候看到阁楼上那四只眼睛,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身边的扫把就扔了上去。
苏味味抱着头往下蹲,秦狸则顺手一接,转头对苏味味说:
“小东西,想不想吃大蟹黄包子,王鳏夫家的酱肘子,武三娘家的麻婆豆腐?”
苏味味眼睛锃亮,抓住他的胳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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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声地说:“想!”
“行,好说。”秦狸把扫把塞进她小手,“你现在就把这里打扫干净,要非常干净,一粒灰都看不见,等下午,我就出去给你买回来。”
“好!”苏味味一下子觉得世界上好人真多。
她拿起扫把将瓜子壳和橘子皮扫成半堆,停了下又开始“智商在线”地对秦狸说:
“你保证吗?不会骗我吧?”
秦狸笑呵呵地说:“我可是非常讲诚信的,你啊灼姐就是我的保证人,我要是骗你,我的保证人就是狗。”
苏味味脑子顿时又降智了,想也不想就答道:“好。”
“秦狸你给我滚下来!”白灼的千里耳可不是盖的,听到他这样耍小孩,只想揍他一顿。
“美人,你叫我作甚?本公子要休息了。”
“光天化日,睡什么觉?!”
“美人,李兄说我俩在外边都变成鬼了,光天化日自然只能躲着,等晚上再现出原形。”
“闭嘴,你给我下来!滚回你家去。”
“美人,我腿瘸了,走不动啊。”
“瘸了叫你爹过来接回去!”
“我爹变成鬼了。”
白灼顿了两秒,“那叫你娘过来!”
“我娘也变成鬼了。”
好吧,这家伙还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五秒之后,白灼突然听到秦狸补充了一句:
“我哥没变成鬼。”
白灼说:“好啊,把你哥的大名说来,我这就叫他接你回去!”
“我哥的两条腿都断了。”
白灼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这时,秦狸下来,拿起一个瓶子掂了掂,“美人,你脸色不对劲啊,是这药没效果?”
白灼将那日在木马桶边复刻的祖母秘方又拿出来看了看,“少了一味。”
当时那里除了制毒的一些文字,还有个酒的图案,虽然复刻了下来,但白灼没注意,现在想来应当是少了这个,可能是某种药酒,不过,这种酒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啊。
“没有别的信息?”
“哦,我记得酒图案旁边还有几个字,我当时觉得是废话没记,不知道有没有关。”
白灼又将那几个字写了下来,秦狸看了看,是“二十世夜半祀鬼。”
秦狸琢磨了会,说道,“本公子知道了,这是你祖母为了防止泄露秘方,用的字谜吧。”
“什么字?”
“定是‘蔡’字。草头双十为二十,中部是夜半,下头是条祭祀石台,支脚和祭品。”
秦狸说:“本公子刚好知道有个姓蔡的老伯,他祖传了一种酒,藏在水底下,清风酒楼的老板重金去讨,他死也不给挤出来一滴。”
“在哪?”
“虹乡,本公子经常去呢。”
“带我去。”
“好啊美人,那你还赶我走吗?”
“随你。”
白灼和秦狸便动身去虹乡,在路上的时候听到吃瓜群众说:
“重大消息!重大消息!”
“今儿不是出殡吗,金姨娘开棺想再看一眼儿子,你们说怎么着——”
“怎么着怎么着?”
“金姨娘惊叫跌坐,那虞六公子的尸体,不见了!”
7.海芽根(七)
时间尚早,秦狸说蔡老伯早出晚归,便挑了条最远的路,租了艘船慢悠悠地荡着。
他本枕卧在船上仰头望着那抹慢慢变成海色的云,却总看到“红雀”的眼,觉着碍事,便干脆站起来走到船头,看着一路纷扬的细细芦花。
山墨如画,有风吹来,于是芦花扑面,秦狸不小心吸了丝“鹅毛”,打了个喷嚏。
他抢过船童的橹,摇了一会,又塞回船童手中,脱了两只鞋,坐在船边把两只脚放进水里晃着。
白灼说:“沧浪水要是脏了,你也洗吗?”
沧浪山脉发源的水绵延千万里,不管是哪个地方叫什么的河,其水都能叫沧浪水。
秦狸道:“清也好,浊也罢,只要脚还能是自己的,我觉得就很好。你说呢,美人?”
白灼淡淡应道:“嗯。”
“对了美人。”秦狸将屁股挪往中间,凑近一旁站着的白灼。
“要不咱回去吧,那蔡老伯,很可怕的,我怕吓到你。”
“有多可怕?”
“你猜。”
白灼说:“他长相很凶?”
秦狸道:“一般。”
“他干不能见人的勾当,杀人放火霸占山林地皮?”
“小老百姓。”
白灼又说:“嗯,他是应时身,大成之上?”
秦狸答:“只做过护卫。”
白灼道:“那就是脾气不好?”
秦狸:“对了,比你还差。”
白灼:“……”
“你见了他多少次了?”
“很多次。但面对面,只有十年前。”此时,船往左拐,秦狸站起来伸手掰了片芭蕉叶,嘀咕道,“这个待会做面罩刚好。”
白灼无语,“你是偷了他家孩子还是掀了他家瓦?见个老伯都怕。”
秦狸没答话,只是说:“美人,拔红雀的毛很辛苦的,你决定好了么?”
白灼道:“不仅要拔,我同它不死不休!”
“傻丫头,死了还怎么让他休——”
秦狸负手又是一躺,“既然美人要当英雄,那在下只好奉陪了。”
水面饮了几层霞光,醉了点水的沙鸥,船驶入平湾,往右再拐,靠岸停了下来。
迎面是一片红树林,秦狸指着红树林掩映处的一道柴门说:“这就是了。”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从红树林东边的小径处走了过来,满头白霜的发用一根老木簪束成一个紧致的髻,身形瘦削却硬朗,只是手臂上留着几条山岩擦出的痕。
这应该就是蔡老伯了。
他斜睨了眼柴门边的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进门去了。
而白灼后边的秦狸,此时正“犹抱蕉叶半遮面”。
“老伯。”
“蔡老伯。”
白灼走进去叫他,老人应也不应,喝了几口水,然后拿了把刨子坐在凳子上推一块木料。
白灼又继续说道:“蔡老伯,我们来是想请您帮忙,拿一些您制的酒,您开个价,多少都行,或者别的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蔡伯不理她,仍自顾自刨着木料,卷起的木屑飞了满地。
白灼也没停,“蔡老伯”一声一声地叫着。
蔡伯终于抬头,他啐道:“哪来的两只臭虱子,脸都没有也敢来。”
白灼这下要炸了,这老伯是什么臭脾气,“你个为老不尊的——”
秦狸赶紧扔掉蕉叶捂住了白灼的嘴。
他将白灼拉到门外,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说:“美人别生气,这不关你的事。是我之前惹了他,你速速去前面的墨山上把他老婆红喜娘叫过来,年纪差不多,那有个鱼塘和养鸭窝,你快去,这边我来应付。”
白灼走后,秦狸进了门,有些忐忑地喊道:“蔡伯伯。”
蔡伯冷哼,“玄鸟不是羞愧自缢了么,你是个什么鬼东西,滚出去。”
秦狸一声不吭地就走出门外。
“跪下!”
秦狸照做。
天渐渐暗了下去,没有炊烟,只有滴滴答答的冷雨,不分场合地砸了下来。
白灼在墨山上转了两圈,都没发现什么鱼塘和养鸭窝,她拉住个赶牛的一问,才知道蔡伯伯的老婆红喜娘,几年前因为两个儿子死了抑郁而终,早化成灰了。
白灼回到红树林,只看到秦狸端端正正地跪在冷雨之中,眼睛看着门扉。
她来到秦狸身边,也跪了下来。
秦狸说:“你做什么?”
白灼道:“酒是我要来求的,我也当跪。”
秦狸说:“可我跪的不是酒。”
“我知道。”白灼说,“如果你想说,我也可以听。”
过了有一会,秦狸缓缓道:
“那就说个故事吧。”
“十年前,有一座城,将军在城北跟叛军作战,将军的小儿子留在城南跟着一户人家一起驻守百姓,可当他听到城北失势,将军重伤时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去挽回局面,那户人家劝了他,可他没听,一心只想着就算战死也要救下将士们,那户人家的两个儿子是他兄弟,也自发跟着去了,可还没到城北,他就被抓了。”
“所以那两人为了救他死了?”
“不是。”
“将军还留了一支队伍支援城南,城南的敌军纷纷溃散,但溃散之时故意散布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还利用了将军身边一个已经叛变的亲信,让他以为士兵们一旦动用杀招,就会引爆早已埋在城南的第二层阵法,让全城百姓陪葬,于是他们三人狂奔到城北军中,制止了将士们使用这杀招,但伤残太多,不使用杀招就无法战胜敌人,为了挽回局面,他便动用了一次禁术,可他不曾想到,敌军要的就是他这一步,他的禁术是启动埋伏在城北阵法的关键。”
“阵法启动后,困在里边的人都不能动弹,他就这样看着将军在敌人的刀刃中倒下,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也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活活死在他面前。”
雨越下越大,周围像秦狸的眼眶暗得红了一片。
没错,这天地之中,只剩他一个人,苟活于世上。
“其实你说的对,那两个孩子是他偷走的。他将他们带走,就一去不回了。”
“年长的那个,十七岁,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岁。他们走的时候,铠甲里边还穿着娘刚给他们制的冬袄,兜里一个装着还热的馒头,一个装着七月七日亲迎陈氏女的文书。”
雨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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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灼不知道,也从来不懂,如何给一个人安慰的话语。
但她知道,秦狸此时需要的,其实也并不是安慰。
“你说他是不是一个混蛋,对外说死了,实际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白灼说:“他确实是混蛋。但他活着,一定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秦狸道:“做什么?正名吗?向大家说明他是受人所骗,全都是意外,然后洗清罪名么?”
“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些的话,众怒之时早就一头撞死了。”
白灼继续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活着,然后把将军当年没完成的事做完,清名污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给那些亡魂一个死有所值的交代,也给自己一个无愧于心的交代。”
秦狸的眼眸轻动,“啊灼,你知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一个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只一眼,便能看出他心底藏了许久的事。
这世间的一见如故,大抵便是如此来的吧。
*****
雨势渐渐小了,门“吱呀”开了,蔡老伯走了出来。
他走到白灼身边,把一个包裹扔给她,随后看着秦狸说,“起来。”
秦狸没起来,仍定定地跪着,对上蔡伯的两只眼睛。
秦狸觉得,蔡伯的两只眼睛,总给人一种在深潭中浸了许久,又独自穿越了许多风雪的错觉。
秦狸终于开口:“对不起,蔡伯伯。”
十年多了,这句话,他总算说出去了。
蔡伯一把将他拽了起来,随后大骂:
“没出息!我让你跪在这儿,就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的吗?!”
“蔡伯伯,我——”
蔡伯接着说:“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
“宸儿和济儿下葬时,你远远地磕头,守在他们的新坟边,整整十天十夜。”
“我生病的时候,你把地里的所有活都干了,又从外边请来最好的郎中,还让他瞒着我们说是江湖来的义诊之人。”
“逢年过节的时候,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偷偷地给米缸添米,给柴房加柴,把我们爱吃的放在客厅,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托人给我们送过来,说是他们自己多出来的。”
“他娘快不行的时候,成日成日地咳,你便夜夜不眠,偷偷来到房顶上,扒出缝来看她——”
“这些年,你把我们二老当成至亲照顾,我们心底早就不怨你了。我让你跪在这,是气你这么多年连面对我们的勇气都没有,你这样,还要怎么给秦将军和南风军交代!”
秦狸整个人愣愣的。
蔡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轻声道:“孩子,宸儿和济儿的心跟你一样,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不管怎样我都替你和他们骄傲。当年就算不是你,也还会有其他人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年轻人若没了这种心气,那还叫年轻人吗?我们老啦,世事纷繁诡变,如何破局,还得靠你们这股从一而终的勇气与韧劲。走罢,只要相信路在脚下,你们就一定会赢。”
蔡伯转身回屋,一滴余雨打在他的背上,雨滴晕开的时候,秦狸和白灼感觉到,有某种宏大的潮湿,渐渐消逝在了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