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134章 传承 女学堂舍落成是在暮春。 三进院落,青瓦白墙,简朴但齐整。门楣上的匾额是苏清月亲笔题的“惊鸿堂”三字,字迹清瘦劲峭,有几分陆停云的味道——是她刻意学的。 第一批学生来了二十三个。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也有几个小官吏家的庶女,还有一个是阵亡将士的遗孤。年纪从十岁到十六岁不等,站在院子里,拘谨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苏清月站在廊下看着她们。晨光斜照,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有的怯生生地攥着衣角,有的大胆地回望她,还有几个凑在一起小声说话,眼神里闪着光。 她想起自己九岁那年,被卖入乐坊时,也是站在这样一个院子里,也是这样的清晨。不同的是,那时她面前站着的是冷着脸的嬷嬷,手里握着戒尺。 “萧策。”她轻声唤。 萧策上前:“殿下。” “把人都带过来。” 二十三个女孩在廊前排成三排。苏清月走下台阶,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她们的眼睛,看她们的手,看她们站立的姿势。 走到第三排中间时,她停下脚步。面前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瘦得厉害,衣服补丁摞补丁,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有种倔强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苏清月问。 “回殿下,民女叫小竹。”女孩声音不大,但清晰。 “为什么来?” 小竹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民女的爹去年病死了,娘改嫁了,后爹……要把民女卖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妾。民女跑了出来,听说这里收女学生,管吃住,还教本事,就来了。” 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苏清月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转向所有人:“你们呢?为什么来?” 有人小声说想识字,有人说想学门手艺,还有人说家里穷,来这里能吃口饱饭。 苏清月听完了,重新走上台阶,转过身面对她们。晨风吹动她的素白衣裙,白玉簪在发间闪着温润的光。 “从今天起,你们住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上午学识字、算术,下午学医理、舞艺、或者兵法——看你们自己选。晚上温习功课,亥时熄灯。” 女孩们屏着呼吸听着。 “这里只有三条规矩。”苏清月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不准欺辱同窗;第二,不准荒废学业;第三,不准自轻自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记住了,你们来这儿,不是来混口饭吃的。是来学本事的。学了本事,将来才能活得有底气,才能不被人随意摆布。” 底下有女孩眼睛亮了。 “我知道,外面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苏清月继续说,声音很平静,“说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说我来建女学,是牝鸡司晨,是乱了纲常。” 她嘴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带着讥诮:“可我想问问,若女子当真无用,为何乱世来时,被牺牲的总是女子?若女子当真柔弱,为何活到今天的,是我,不是那些说这些话的人?” 院子里鸦雀无声。连风都停了。 苏清月走下台阶,走到女孩们中间。她比大多数人都高,素白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挺拔。 “我七岁失怙,九岁流落,十五岁为细作,十九岁上战场。”她缓缓地说,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我跳过必死的祭舞,杀过该杀的人,也爱过不该爱的人。我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她停下脚步,站在小竹面前,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我活到今天,靠的不是谁的施舍,是靠手里的剑,靠心里的算计,靠敢以命相搏的狠劲。” 然后她转身,重新面向所有人,声音忽然扬高: “所以今日,我要告诉你们——女子立世,当如惊鸿!” 二十三个女孩同时抬起头。 “惊鸿是什么?”苏清月问,又自己回答,“是鸟。是最美的鸟,但也是飞得最高、看得最远的鸟。它不栖于凡枝,不囿于方寸,它要飞过千山万水,要看遍天地山河。” 她张开双臂,素白的衣袖在风里展开:“可柔,可刚。柔时如流水,能润物无声;刚时如利剑,能斩破荆棘。” 然后她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最重要的是——心向明月,自有乾坤。” 八个字,字字清晰。 “明月是什么?”她轻声问,像在问她们,也像在问自己,“是理想,是信念,是你们心里最干净、最亮堂的那个地方。守住它,哪怕世道再黑,路再难,你们也能找到方向。” “而乾坤——”她摊开手掌,仿佛托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是天地,是格局,是你们将来能走多远、站多高的本事。这本事,我现在教给你们。能学多少,看你们自己。” 说完,她沉默了片刻,看着那一张张似懂非懂、但眼神渐亮的脸庞。 “好了。”她最后说,“今日第一课,识字。萧策,带她们去课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萧策躬身应是,领着女孩们往东厢房走去。小竹走在最后,回头看了苏清月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崇拜,还有一种刚刚点燃的火苗。 苏清月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阳光渐渐升高,照在“惊鸿堂”的匾额上,那三个字在光里熠熠生辉。 林砚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轻声问:“殿下,您刚才说的那些……她们能听懂吗?” “现在不懂,以后会懂的。”苏清月说,“就像我当年,也不懂为什么要学舞,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的梅林:“但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这世道给女子的路太窄了。我们得自己把路拓宽,哪怕一寸一寸地挖,也得挖出一条能让后来人走得稳当的路。” 林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先帝若在,定会欣慰。” 苏清月没接话。她转身往书房走,走到门口时,才轻声说了一句,像自言自语: “他不是要一个替他哭丧的妹妹。” “他要一个,能把他没做完的事做完的人。” 书房里,桌上摊开着陆停云的手札。她坐下来,翻开一页,上面是他批注的治国心得,字迹潦草,但思路清晰。旁边空白处,她用朱笔添了些注解,有些是补充,有些是质疑,还有些……是她自己的心得。 她看了一会儿,提起笔,在纸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 “今日开学,二十三人。十年后,当有二百三十人。百年后,当有二千三百人。” 写完,她放下笔,望向窗外。 窗外,惊鸿堂里传来稚嫩的读书声,断断续续的,还不成调。但她听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乐章。 风吹进来,翻动了书页。某一页上,陆停云的字迹赫然在目: “教化之功,不在朝夕,在百年。今种一粟,后收万斛。” 她看着这行字,许久,轻轻笑了。 笑着笑着,眼角有泪光闪动。 但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抹了抹眼角,重新提起笔,开始备课。 下午她要教惊鸿舞的第一式。 她得好好准备。 窗外的读书声渐渐整齐了,像春苗破土,虽然微弱,但生机勃勃。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35章 编撰史书 史馆在皇城东北角,三层木楼,飞檐翘角,但漆色已经斑驳。门前两棵古柏,据说有三百岁了,枝干虬结,遮天蔽日。苏清月踏进大门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馆内很静。几十排书架密密麻麻立着,架上堆满了卷轴、册子、竹简,有些用绸布包着,有些就那么散着,积了厚厚的灰。几个老史官正伏在长案上抄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她,都愣住了。 为首的老史官姓陈,须发皆白,颤巍巍起身要行礼。苏清月摆手:“不必。我来查些旧档。” “殿下想查哪一朝的?”陈史官问。 “永和元年之前的。”苏清月说,“前朝元魏,南朝萧梁,还有……惊鸿客和寒鸦的所有记录。” 最后几个字说出来时,几个史官的脸色都变了。陈史官嘴唇哆嗦着:“殿下,那些……那些是禁档。” “我知道。”苏清月看着他,“陛下准了。” 她从袖中取出元澈的手谕,展开,放在案上。纸上寥寥数字:“皇姑欲修史,凡有需,皆可调阅。元澈。” 朱红的印鉴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醒目。 陈史官盯着那印鉴看了很久,终于躬身:“殿下请随老臣来。” 他领着苏清月穿过前厅,走到最里间。这里更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墙边立着几个铁皮箱子,锈迹斑斑,锁都锈死了。陈史官取来钥匙,试了好几把,才打开第一个箱子。 灰尘扬起,呛得人咳嗽。 箱子里堆满了卷宗,纸页泛黄,边缘已经脆了。苏清月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是前朝元魏的皇室档案,记录着每一位皇子的出生、封号、婚配。她翻到“太子元曜”那一页,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元曜,元魏第三子,母妃林氏。永初三年生,永初十二年立为太子。永初十七年,宫变,失踪。” “失踪”两个字写得轻飘飘的,像在说一只走丢的猫狗。 再往后翻,关于长公主元清越的记录更少:“元清越,元曜胞妹,永初五年生。永初十七年,宫变,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四个字,就打发了一个七岁女孩的一生。 苏清月的手指停在那一页,很久没有动。陈史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前朝档案……大多毁于战火,这些还是从民间收来的残本。” 她没说话,继续翻。翻到南朝萧梁的部分,记录就详细多了。有陆停云——或者说,伪装成陆停云的元曜——的完整履历:琅琊陆氏嫡子,建康城第一纨绔,醉心书画音律,与诸多名妓有染…… 写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苏清月看着那些文字,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编得真像。连她都差点信了。 再往后,是关于惊鸿客的记录。这部分是零散的,有些是地方官上报的“匪患”,有些是刑部的通缉令,还有些是民间流传的话本片段。她一张张看过去,看到雨夜刺杀贪官,看到暗巷救人,看到一次次在官兵围剿中全身而退。 记录者笔触冷酷,字里行间全是“逆贼”“匪首”“当诛”。但苏清月读出了别的东西——那些行动的时间、地点、目标,和她记忆中寒鸦接到的情报,微妙地重合着。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同一个棋盘上厮杀,只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最后,她翻到了关于寒鸦的卷宗。这部分更少,只有薄薄几页,大多来自北朝投降官员的口供。说寒鸦是北朝最顶尖的细作,潜伏南朝多年,窃取无数机密,最后在南北大战中暴露身份,坠崖身亡。 “坠崖身亡”四个字旁边,有人用朱笔批了一行小字:“尸骨未寻,或未死。” 字迹她认得。是陆停云的。 苏清月的手指抚过那行字。墨迹已经黯淡了,但笔锋的力道透纸背,仿佛写字的人用了全身的力气。她仿佛看见他坐在灯下,看着这份卷宗,一遍遍写“或未死”,像是在说服自己。 “殿下……”陈史官轻声提醒,“这些……要收录进正史吗?” 苏清月抬起头:“为什么不?” 老史官面露难色:“惊鸿客是匪,寒鸦是谍,按惯例……不入正史列传。” “惯例是谁定的?”苏清月问。 “这……历朝历代都如此。” “那就从今朝改。”苏清月合上卷宗,站起身,“陈大人,我奉陛下之命编修前朝、南朝与本朝交替之史。这段历史里,惊鸿客与寒鸦不是匪,不是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做过的事,杀过的人,救过的人,都该记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两棵古柏:“历史不该只记录胜利者,也该记录那些在夹缝里挣扎、在黑暗中前行的影子。” 陈史官沉默了很久,终于躬身:“老臣……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月每天午后都来史馆。有时带着萧策,有时一个人。她不是简单地抄录,而是对照着不同来源的记录,一点一点拼凑真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发现关于同一件事,南朝的记录和北朝的记录往往截然相反。比如永和七年的那场边关冲突,南朝说是北朝挑衅,北朝说是南朝越界。而惊鸿客和寒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被双方刻意抹去或歪曲。 她不得不去找还活着的人证。有些是当年的士兵,有些是地方官,还有些是惊鸿客的旧部。一个个问,一个个核对。问的时候,她很少说话,只是听。听他们讲那场雨夜刺杀,讲那场峡谷伏击,讲那场悬崖诀别。 讲的人往往情绪激动,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咬牙切齿。苏清月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笔不停,记下每一个细节。 有一天,她找到了一个当年在北朝军营当过伙夫的老兵。老兵已经七十多了,眼睛浑浊,但记忆清晰。他说起寒鸦坠崖那天的情形: “那女娃娃……穿着红衣服,站在悬崖边上,就那么跳了一支舞。真好看啊,老子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舞。” “然后呢?”苏清月问,笔尖悬在纸上。 “然后……万箭齐发。”老兵的声音低下去,“她像只红蝴蝶,就那么飘下去了。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可后来……后来有人说,在崖底下没找到尸首。” 苏清月的手抖了一下,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轻声问。 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因为我儿子……我儿子当年是前锋营的,就是第一批冲上去放箭的。他回来跟我说,爹,那女娃娃跳下去的时候,在笑。” “笑?” “嗯。笑着的。”老兵抹了把眼睛,“我儿子说,那笑容……就像解脱了一样。” 苏清月闭上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在纸上写下:“永和七年冬,寒鸦引敌坠崖,万箭穿心。然神色从容,唇角含笑,似得解脱。” 写完了,她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那天晚上,她在史馆待到很晚。所有的材料都摊在长案上,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萧策几次想劝她休息,都没敢开口。 子时过半,苏清月终于放下笔。她拿起最后一张纸——那是她为惊鸿客和寒鸦写的合传,已经改了好几稿。此刻摊在眼前,墨迹未干。 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他们如何从不相识的敌人,变成互相利用的盟友,再变成生死相依的爱人,最后变成血亲相认的兄妹。读他们在乱世中的挣扎,在家国间的抉择,在伦理前的痛苦。 读到最后,她提起笔,在末尾添上了一行字。 字迹很轻,但很清晰: “皆为情困,皆为义死,皆为天下故。” 九个字。写完,她放下笔,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纸上,那九个字在月光里泛着淡淡的银光。 像两句墓志铭。 为他们。 也为那个时代所有在情与义、家与国之间撕裂的人。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36章 故人来访 拓跋烈来的时候,是初夏的午后。 梅林已经绿得浓郁,蝉开始叫了,断断续续的,像在试嗓子。苏清月正在廊下校对《停云清月集》的初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是一匹,是两匹——后面那匹走得慢些,马蹄声也沉。 她没抬头,继续看稿子。萧策从木屋里走出来,手按在刀柄上。林砚已经跃上树梢,隐在枝叶间。 马蹄声在草庐外停住。有人下马,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是个苍老的声音:“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萧策看向苏清月。她这才放下笔,抬起头。 草庐外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前面那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发全白了,用一根木簪胡乱绾着。背佝偻得厉害,手里拄着拐杖,左腿有些跛。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但那双眼睛——苏清月记得那双眼睛,鹰隼一样的,锐利,冷酷,看人的时候像在掂量猎物的价值。 是拓跋烈。老了二十岁的拓跋烈。 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些的侍卫,穿着北朝旧制的军服,但已经很旧了,袖口磨得发白。他扶着拓跋烈,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苏清月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开口:“萧策,搬两张凳子来。” 萧策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两张竹凳摆在廊下,苏清月自己坐在廊栏上,示意拓跋烈坐对面。 拓跋烈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费劲。侍卫想扶,被他推开。他走到凳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盯着苏清月看,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你老了。”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苏清月平静地回视:“你也老了。” “我不止老。”拓跋烈坐下来,拐杖靠在腿边,“我还瘸了,瞎了一只眼,肺里像塞了棉花,喘气都疼。”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苏清月这才注意到,他左眼确实浑浊无光,眼皮耷拉着,几乎睁不开。 “怎么弄的?”她问。 “永和十年,你们那场决战。”拓跋烈说,“我被俘的时候,不肯下跪,你们一个年轻将军砍了我一刀,正砍在腿上。后来关在北苑,冬天太冷,冻坏了一只眼睛。肺……是早年落下的病根。” 苏清月点点头,没说话。她记得永和十年那场仗——那是陆停云统一南北的最后一战,拓跋烈作为北朝主帅,兵败被俘。当时朝中主战派要求斩首,陆停云力排众议,说“留他一命,关着吧”。 这一关,就是十年。 “你恨他吗?”苏清月忽然问。 拓跋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声干涩:“恨谁?砍我的将军?还是……你哥哥?” “都恨。” 拓跋烈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梅林深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 “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恨。”他终于说,“恨你们毁了我的国,恨他让我像个废物一样活着。后来……就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他把我关在北苑,不是羞辱我。”拓跋烈转回头,看着苏清月,“他给我书看,准我养花,甚至……准我见一些故人。那些故人告诉我,北朝旧地现在什么样,百姓过得怎么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比我在的时候,好。” 苏清月静静听着。 “我才明白,他留我一命,不是仁慈,是让我亲眼看看——看看我拼死要守的王朝,其实早就烂透了;看看我效忠的皇帝,其实根本不把百姓当人。”拓跋烈握紧了拐杖,指节发白,“这比杀了我,更残忍。” 廊下一时寂静。只有蝉鸣,聒噪不休。 许久,苏清月才开口:“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拓跋烈抬起头,那只完好的右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我来……求你一件事。” “说。” “我快死了。”他说得很直接,“太医说,最多三个月。死之前,我想回北边看看。不进城,就在边境,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苏清月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她看着他,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北朝名将,如今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连走路都要人扶。 “为什么来求我?”她问,“陛下准你离开北苑了?” “准了。”拓跋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萧策。萧策接过,展开,是一道手谕,元澈的笔迹:“准拓跋烈离京,一应事宜,由长安公主定夺。” 苏清月看了一眼,还给他:“既然陛下准了,你去就是。” “但我需要人护送。”拓跋烈说,“不是保护我,是……看着我的。免得我死在半路,或者……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说“不该做的事”时,眼神黯了黯。苏清月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亡国旧将,哪怕老了,瘸了,朝廷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你想让谁去?”她问。 拓跋烈看向她身后的萧策:“他。” 萧策脸色一沉,手握紧了刀柄。苏清月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跟了元曜二十年,最懂元曜的心思。”拓跋烈说,“有他看着,你们放心,我也……死得明白。” 这话说得很坦然,坦然得让人心头发堵。苏清月看着这个老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建康城的宴会上,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眼神——审视,估量,像在看一件兵器。 那时他是北朝使臣,她是细作寒鸦。他是她的上级,她的刀柄,她的……囚笼。 而现在,他坐在她面前,求她准他回家等死。 “好。”苏清月终于说,“萧策陪你去。” 萧策猛地看向她,眼神里有不满,但没敢反驳。拓跋烈却松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竹凳上,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还有一件事。”他说。 “说。” 拓跋烈看向她,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有光在闪:“我想知道……当年在峡谷,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为什么没有?” 苏清月记得那一战。那是她和陆停云寻弟途中,遭遇北朝杀手围剿,拓跋烈亲自带队。混战中,她有机会从背后一剑刺穿他的心脏——但最后,剑尖偏了三寸,只刺穿了肩膀。 她当时对自己说,留他一命,是为了套取情报。 但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苏清月如实说,“也许是因为……你教过我。” “教过你什么?” “教我怎么活下去。”她看着远方,声音很轻,“怎么在绝境里咬牙,怎么在黑暗里找光,怎么……变成寒鸦。” 拓跋烈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可我教你的,最后都用来了对付我。” “不是你。”苏清月纠正他,“是你效忠的那个王朝。” 又是一阵沉默。蝉鸣忽然停了,梅林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拓跋烈说,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和他……后悔过吗?” 苏清月知道“他”指的是谁。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廊边,看着那片梅林。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光影斑驳,像碎了一地的金子。 “后悔什么?”她背对着他问。 “后悔相遇,后悔相爱,后悔……明明知道是兄妹,还放不下。” 苏清月转过身,看着他。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拓跋烈,你这一生,爱过什么人吗?”她反问。 老人怔住了。许久,摇头:“没有。” “那你不会懂。”苏清月说,“有些事,不是后悔不后悔能说清的。就像有些路,明知道是绝路,也得走下去。因为回头……也是一片漆黑。” 拓跋烈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撑着拐杖站起来,腿在发抖,但他站得很直。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嘶哑,“我这一生之败,不在沙场,在低估了人心。” 顿了顿,补充:“尤其是……你们之间的。” 苏清月走回廊下,与他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只隔三步,却像隔了二十年光阴,隔了一场国破家亡,隔了无数生死恩怨。 “你错了。”她轻声说,“不是低估,是你不曾拥有。” 拓跋烈浑身一震。 “你不曾拥有过那样的感情,所以你看不懂,也算不准。”苏清月说,“这世上最厉害的谋略,从来不是算计人心,是……人心甘情愿。” 说完,她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停下:“萧策,送拓跋将军回去。三日后出发,你陪他去北境。” 萧策躬身:“是。” 拓跋烈还站在原地,拄着拐杖,佝偻的背影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单薄。他看着苏清月进屋,关上门,然后缓缓转身,一步步往外走。 脚步很慢,但没再踉跄。 侍卫上前想扶,他摆摆手,自己走着。走到马车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梅林。 蝉又开始叫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然后上车,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梅林深处。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37章 民间传说 戏是在秋末开演的。 秦淮河边的“听雨轩”茶楼,三层木楼,临河而建,历来是建康城里说书唱戏最热闹的地方。那日晌午,茶楼挂出了新戏牌,朱漆木牌上写着三个大字: 《惊鸿缘》。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新编传奇,取材镇国长安公主旧事,每日两场,连演三月。”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日就传遍了全城。午后第一场开演时,茶楼里挤得水泄不通,连窗户外头都扒满了人。台上锣鼓一响,满堂寂静。 戏是从夜宴开始的。扮苏清月的旦角穿着素白衣裙,在台上跳祭舞,水袖翻飞,身段柔美。扮陆停云的生角醉醺醺上场,摇着扇子,念白带着轻佻:“此女甚美,送我罢——” 台下有人叫好,有人嗤笑。二楼雅座里,苏清月戴着帷帽,静静地看。萧策和林砚一左一右站着,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戏演得热闹。有雨夜共骑,有山洞疗伤,有月下对弈,还有惊鸿阁里那些试探与周旋。情节被简化了,复杂的心思变成直白的台词,血腥的厮杀变成漂亮的武打动作。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该笑时笑,该叹时叹。 演到第二折,兄妹相认那场。台上生角抓着旦角的肩膀,声嘶力竭:“你看看我!我眉心的疤是你七岁时为我挡下的!我是你哥哥元曜啊!” 旦角踉跄后退,水袖颓然垂落,唱腔凄绝:“原来惊鸿一瞥,不是姻缘,是孽障——” 满堂唏嘘。有妇人抹眼泪,有书生摇头叹息。 苏清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凉的,苦得发涩。 第三折是战场诀别。旦角换上红衣,在台上起舞,唱词悲壮:“此一去,不归路,愿君珍重——”然后从搭起的高台上纵身一跃,背后是纸扎的箭雨,红绸翻飞,如血如霞。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高喊:“好!演得好!” 萧策低声问:“殿下,要走吗?” 苏清月摇摇头。 戏演完了,演员出来谢幕。班主上台,对着满堂拱手:“这出《惊鸿缘》,是本班耗时半年,遍访故老,精心编排。其中或有出入,但情真意切,还望各位捧场——” 底下有人喊:“班主,这戏里的事,是真的吗?” 班主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传奇嘛,图个热闹。” 又有人问:“那长安公主后来怎么样了?真像戏里演的,终身未嫁?” “这……”班主顿了顿,“公主的事,草民不敢妄议。只听说,她在梅林办学着书,深居简出,是个活菩萨。” 台下议论纷纷。有人说公主痴情,有人说她可怜,还有人说这是乱伦,不该搬上戏台。吵吵嚷嚷的,茶楼里乱成一团。 苏清月起身离开。帷帽遮着脸,没人认出她。 出了茶楼,沿河走。秋日的秦淮河萧索了些,画舫少了,岸边柳树的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簌簌地落。几个孩童在河滩上玩,拍着手唱: “惊鸿客,停云郎,长安月,照四方——” 童音清脆,在风里飘得很远。 苏清月停下脚步,听着。孩子们继续唱: “哥哥妹妹,错姻缘,一个死,一个伤——” 林砚脸色一变,要上前制止。苏清月抬手拦住。 孩子们唱完了,嘻嘻哈哈地跑开,去追一只路过的花猫。童谣还在空气里回荡,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殿下,”萧策低声说,“这些谣传……要不要管管?” “管什么?”苏清月问。 “管他们胡编乱造,污了您的名声。” 苏清月继续往前走,声音很淡:“他们编的,已经比真的干净多了。” 真的故事里,有算计,有背叛,有血腥,有万箭穿心。有她亲手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有他把毒药递到她嘴边。有他们在知道是兄妹后,还抵死缠绵的那个雨夜——那是戏里绝对不敢演的。 现在传唱的,是一个美化过的、干净的爱情悲剧。兄妹相认是命运捉弄,战场诀别是家国大义,十年等待是痴心不改。多好听,多容易接受。 走到一处书摊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唾沫横飞地向人推销话本:“最新版的《惊鸿客传》,里头有宫里传出来的秘闻!长安公主亲笔题词——” 苏清月走过去,拿起一本。粗糙的纸,劣质的墨,封面上画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影,一个吹箫,一个起舞。翻开第一页,开头就是:“话说那元曜太子,生得貌比潘安,才高八斗……” 她合上书,放回去。 “娘子不买一本?”摊主殷勤地说,“这书卖得可好了,全城都抢着看!” “都是编的。”苏清月说。 “哎,话不能这么说。”摊主压低了声音,“里头有些事,可是有据可查的。听说写书的,是当年惊鸿客的旧部,知道内情……” 苏清月没再听,转身走了。 回到梅林时,天色已晚。草庐里亮着灯,几个女学生还在温书,看见她回来,齐齐起身行礼:“先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苏清月点点头,走进书房。桌上堆着未校完的稿子,旁边放着学生们交上来的功课。她坐下来,翻开一本,是个叫小竹的女孩写的文章,题目是《论女子自立》。 字迹稚嫩,但写得认真:“先生教我们,女子当如惊鸿,可柔可刚。学生以为,柔不是弱,是韧性;刚不是悍,是风骨……” 她看了很久,然后提笔批注:“所言甚善。然须知,惊鸿之美,在其自由。自由不是任性,是选择的权利。” 批完了,放下笔,望向窗外。夜色里的梅林黑黢黢的,只有草庐的灯光,像茫茫黑暗里的一星火。 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大概是哪个戏班又在演《惊鸿缘》了。咿咿呀呀的唱腔,顺着风飘过来,听不真切,只余一缕凄凉的尾音。 萧策端来晚饭,轻声说:“殿下,用膳吧。” 苏清月摇摇头:“不饿。” “您中午就没吃……” “放那儿吧。”她打断他,重新拿起笔,开始校稿。 萧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夜深了,女学生们都睡了。梅林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秋虫在草间低鸣。苏清月校完最后一页稿,吹熄了灯,却没有睡。 她走到廊下,坐在栏杆上。夜空无月,只有几点疏星,冷冷地挂着。 风起了,吹得梅林沙沙作响。她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那首童谣: “惊鸿客,停云郎,长安月,照四方——” 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荡。 她忽然想起陆停云说过的话。那是很多年前,他们还在惊鸿阁的时候,有一夜对饮,他喝多了,撑着额头笑:“清月,你说百年之后,人们会怎么记我们?” 她当时说:“记你是个纨绔,记我是个细作。” “那太无趣了。”他摇头,“我倒希望他们把我们编成故事,唱成戏,让后世的人都听听——曾经有这样两个人,爱得惊世骇俗,死得轰轰烈烈。” 她骂他疯了。 现在,他的话应验了。他们真的成了故事,成了戏,成了童谣里的人物。只是他大概想不到,故事被美化得这样干净,干净得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也好。 苏清月睁开眼睛,望向漆黑的梅林。 至少,还有人记得。 记得曾经有两个人,在乱世里相爱,在绝境里相守,在伦理的刀锋上,走过一生。 哪怕记得的,只是一个被简化的影子。 也够了。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她起身回屋,关上门。 门外,秋风穿过梅林,卷起一地落叶。 像无数声叹息。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38章 十年 永和二十七年秋,陆停云的第十个忌日。 苏清月起得很早。天还没亮透,梅林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草叶上结着霜。她换上素白衣裙,头发只用白玉簪绾着,走出草庐时,萧策已经等在廊下——十年过去,他鬓角也生了白发,但腰背依然挺直。 “殿下。”他躬身。 “都备好了?” “备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梅林深处。十年前种下的三百株白梅,如今已蔚然成林。深秋时节,叶子落了大半,枝干裸露着,在晨雾里舒展成寂寥的线条。林中最老的那株梅树下,摆着一张石案,两方石凳。 萧策从提篮里取出祭品:一壶梅子酒,两只青瓷酒杯,几样清淡的点心。又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在石案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混进晨雾里,分不清彼此。 苏清月在石凳上坐下。萧策退到十步外,垂手而立。 她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对面,一杯自己端着。酒是今年新酿的,用的是这株老梅树结的果子,埋了三个月,酒色清亮,透着淡淡的琥珀光。 “十年了。”她轻声说,对着空荡荡的石凳。 风过梅林,枯叶簌簌落下。 这十年,建康城变了模样。城墙重修过,街市拓宽了,秦淮河边建起了新的码头。女学从最初的二十三学生,扩展到如今的三百余人,堂舍增建了两进,先生也多了十几位。小竹去年结业,去了北境做医官——那是她自己要求的,说想去看看拓跋烈说过的、她父亲战死的地方。 朝中也变了。元澈从青涩的少年长成沉稳的帝王,娶了皇后,生了太子。老臣们渐渐退去,新提拔的官员大多出自寒门,有的甚至就是女学第一批学生的兄弟。他们提起“镇国长安公主”时,语气里少了非议,多了敬重。 只有这片梅林,好像什么都没变。 苏清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微涩,咽下去后才有回甘。她想起十年前他临终时,她也曾这样喂他喝过一口酒。那时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就着她的手抿了一点,然后笑着说:“清月酿的酒……总是太苦。” 她说下次放多点糖。 他说好,下次。 没有下次了。 日头渐高,晨雾散去。阳光穿过光秃的枝桠,在石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清月又斟了一杯酒,这次没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光。 这十年,她做了很多事。 编完了《停云清月集》,四卷,十二万字。治国策那卷被元澈拿去刻印,分发到各州府,据说有些地方的官员还拿来当教材。兵法心得那卷被收入武库,专供将领研习。惊鸿舞谱那卷最厚,图文并茂,她亲自校对了七遍,确保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这是要传下去的,不能有错。 女学每年送走一批学生,迎来一批新生。有的学生去了地方做女官,有的开了医馆,有的嫁人生子,但都记得学堂的训言:“心若惊鸿,志在长空。”她们写信来,说先生,我做到了。说先生,谢谢你。 去年拓跋烈死在北境。萧策送他去的,回来时带了一封信,是拓跋烈临终前口述、侍卫代笔的。信很短,只有三行: “公主殿下:见字如面。北境的山河,比记忆里更青。我终于明白,元曜为什么不杀我。他不是仁慈,是让我亲眼看见——我守护了一生的东西,本不该是那样。拓跋烈绝笔。” 信里还夹了一朵干枯的野花,紫蓝色的,不知名。苏清月把信收在书匣最底层,花夹在《停云清月集》的扉页里。 今年春天,她过了三十九岁生辰。元澈亲自来梅林,送了一幅画——是他亲手画的,画的是她站在梅树下教学生起舞的样子。画得不算好,但很用心,题款是:“皇姑教诲,没齿不忘。” 她收下了,挂在书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看花开,夏听蝉鸣,秋扫落叶,冬赏雪。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在寂静的夜里校稿,习惯了每个清晨去女学巡视,习惯了每年秋天亲手酿梅子酒。 只是每到忌日这一天,她会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说话,不哭,只是坐着。有时看云,有时看树,有时什么也不看,就是发呆。萧策和林砚轮换着守在不远处,从日升到日落。 午时,林砚送来食盒。简单的两样菜,一碗粥。苏清月吃了两口就放下,继续坐着。 下午起了风。梅林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样的风声里吹箫,曲调是《惊鸿照影》。那时她还没恢复记忆,只是觉得那曲子听着心头发酸,问他为什么总吹这一首。 他说,因为有人喜欢听。 她问,谁? 他笑了笑,没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那个人是她,也不是她——是很多年前那个还会对他笑、还会为他跳舞、还会在雨夜里紧紧抱住他的苏清月。 风更大了。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有几片落在石案上,落在酒杯旁。苏清月伸手拈起一片,叶片已经干透,脉络清晰得像掌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想起舞谱里的一幅画。永和十三年秋,也是这样的落叶天,她在梅林里起舞,他在一旁看着。画旁批注:“今日她跳‘回雪’时,一片叶子落在肩上。她没拂去,就那么跳完了。我想,她是不是在等谁帮她拂开?” 她当时看到这行字,哭了很久。 现在不会哭了。只是心里某个地方,依然会钝钝地疼。 日落时分,天边烧起橘红色的霞光。梅林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萧策上前,轻声说:“殿下,天晚了。” 苏清月点点头,站起身。坐得太久,腿有些麻,她扶着石案缓了缓。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老梅树。树干粗了些,树皮皲裂的纹路更深了,但枝桠依然舒展着,像在等待什么。 “明年见。”她轻声说。 不知在对谁说。 回草庐的路上,天色彻底暗下来。星子一颗颗亮起,疏疏落落的,挂在天幕上。女学那边传来晚课的钟声,悠长,沉静,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书房里亮着灯。她走进去,看见桌上放着几封新到的信。一封是小竹从北境寄来的,说那里下了第一场雪,很美。一封是某地女官写来的,说遇到一桩冤案,请教该如何处理。还有一封……是元澈的,说太子近日在读《停云清月集》,有些地方不懂,想请皇姑解惑。 她坐下来,开始回信。写给小竹,让她注意保暖,治病救人也别忘了自己。写给女官,详细分析案情,给出建议。写给元澈,约他三日后带太子来梅林,她当面讲解。 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写完了,她封好信,交给林砚明日送出。 然后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涌进来,吹动了书页。桌上摊开的是《停云清月集》的校样,明天要送去刻印坊。她看了一会儿,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小字: “永和二十七年秋,校毕。愿后来者,不负此心。” 写完,她放下笔,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站了很久。窗外的星空浩瀚无垠,梅林在夜色里静默如海。 十年了。 她活着,他死了。 她记得,他忘了——不,是她忘了,他记得。 这错位的时间,这颠倒的记忆,这永远无法同步的悲欢。 都十年了。 她关上窗,躺到床上。枕边放着那支白玉簪,在黑暗里泛着温润的微光。 她闭上眼睛。 梦里,又是那片梅林,那场雪,那个人在树下吹箫。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没说话。 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39章 教导储君 少年穿着杏黄常服,腰间系着代表储君的蟠龙佩,但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在草庐外下马,由内侍引着走进院子,脚步很轻,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梅林,草庐,廊下晾晒的草药,还有远处惊鸿堂传来的隐约读书声。 苏清月在书房等他。门开着,她正伏案批阅女学生交上来的策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元稷在门槛外停住,规规矩矩地行礼:“稷儿拜见皇姑。” 声音清朗,礼数周全。苏清月放下笔,点了点头:“进来吧。” 少年迈过门槛,站得笔直。他的眉眼有几分像元澈,但鼻梁和下巴的线条,让苏清月恍惚了一瞬——像陆停云。不是容貌的相似,是那种沉静的气质,那种看人时不自觉微微眯起的眼神。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元稷坐下,双手平放在膝上。内侍退到门外,萧策和林砚守在廊下,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 “你父皇说,你有疑惑要问。”苏清月开门见山。 元稷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是《停云清月集》的治国策卷,书页已经翻得起毛,边缘用朱笔密密地批注着。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段话:“皇姑,这里我不太明白。” 苏清月接过书。那段话是陆停云写的:“治国如弈棋,不可只看一步。有时弃子,是为了取势;有时忍辱,是为了图远。” 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沉默了片刻,才问:“哪里不明白?” “弃子……”元稷犹豫了一下,“是指可以牺牲一些人吗?” 苏清月抬起眼,看着少年认真的脸。十五岁,正是开始思考权力与责任,开始触碰那些沉重命题的年纪。 “不是牺牲。”她合上书,放回桌上,“是选择。” “选择?” “就像下棋。”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梅林,“你执黑,我执白。中盘厮杀时,我有一块棋被围了,救不活。如果硬要救,可能会拖累整个局面。这时候,选择放弃这块棋,把兵力投到别处去开辟新战场——这就是弃子取势。” 元稷跟过来,站在她身侧:“可是……那块棋里的棋子,不就死了吗?” “是。”苏清月转头看他,“但整盘棋活了。如果死守着不放,可能全军覆没。” 少年眉头皱起来:“那被放弃的那些人……不无辜吗?” “无辜。”苏清月的声音很平静,“但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要在‘一部分人的无辜’和‘更多人的生死’之间做选择。这就是权力的重量。” 她走回书案前,翻开另一页,指着一段话:“你看这里——‘为君者,当有霹雳手段,亦要有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是做事,菩萨心肠是做人。做事时不得不狠,但心里要记得,那些被放弃的人,也是有父母妻儿、有悲欢喜怒的活人。” 元稷低头看着那段话,许久,轻声问:“皇伯他……做过这样的选择吗?” 苏清月的手顿了一下。她想起永和五年北境大旱,陆停云力排众议开仓放粮,斩了十七个克扣粮饷的官员。也想起永和七年南北大战,她红衣赴死引开敌军,换三州百姓平安——那是他一生最痛的选择,痛到用了十年时间,都无法真正释怀。 “做过。”她终于说,“不止一次。” “他……后悔吗?” 这个问题让书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梅林的叶子在秋日的光里轻轻摇曳。 “后悔没有用。”苏清月重新坐下,示意元稷也坐,“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后悔的资格。你只能往前看,只能告诉自己——下次,要做更好的选择。” 她翻开书,找到另一段批注:“你看这里,‘治大国若烹小鲜’——这话你肯定听过。但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元稷摇头。 “下一句是,‘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苏清月指着字句,“意思是,如果你用正道治理天下,连鬼神都作不了祟。可什么是正道?不是不杀人,不是不犯错,是心里始终有一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哪怕不得不做不该做的事,也要记得——那是‘不该做’的。”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掂量重量。元稷听得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你皇伯在世时,常跟我说一句话。”苏清月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他说,为君者,心中当有明月。” “明月?” “是。一轮永远干净、永远明亮的月亮。”她转回头,看着少年,“那是你的底线,你的良知,你心里最不容玷污的地方。无论世道多黑,无论要做多少不得已的事,都要守住这轮月亮。因为一旦它暗了,你就再也找不回路了。” 元稷沉默了很久。阳光从窗格斜照进来,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皇姑,”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您心里……还有月亮吗?” 苏清月怔住了。 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锋利,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层层包裹的心里。她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许久,她轻轻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很淡的、带着疲惫和释然的笑。 “有。”她说,“一直都在。” “可是……”元稷迟疑着,“您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不好的事。” “就是因为经历了,才更要守着。”苏清月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那支白玉簪,还有几封泛黄的信。 她拿起簪子,指尖抚过云纹和月轮:“这轮月亮,是你皇伯刻在这里的。他说,停云伴清月,此生不离分。” 顿了顿,声音更低:“可后来我们分开了。他死了,我活着。但这轮月亮……我替他守下来了。” 她把簪子放回去,合上木匣,转身看着元稷:“所以我要告诉你——为君者,心中当有明月,亦要容得下无间。” “无间?” “是。无间地狱。”苏清月的眼神变得幽深,“那些不得已的选择,那些不得不背的骂名,那些夜深人静时啃噬内心的痛苦——这些都是无间。你要学会和它们共存,要学会在无间地狱里,依然看得见头顶的月光。” 她走回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那两句话: “心中有明月。” “身处无间,心向光明。” 写完,她递给元稷:“这是你皇伯用一生教会我的。现在,我教给你。” 少年双手接过,看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更稳,更沉。 “稷儿明白了。”他说,声音依然清朗,但多了份重量,“谢皇姑教诲。” 苏清月点点头:“去吧。有问题,随时来问。” 元稷躬身行礼,小心地收好那张纸,退了出去。内侍迎上来,低声询问,他只是摇摇头,独自走向等在院外的马车。 苏清月站在窗前,看着马车驶离梅林,消失在秋日的薄暮里。 萧策走进来,轻声说:“殿下,该用晚膳了。” “再等等。”她说。 她继续站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梅林渐渐隐入暮色,只有惊鸿堂的灯火还亮着,像黑暗中温柔的星星。 许久,她轻声自语,像在说给某个听不见的人听: “我教给他了。” “你欠天下的,我替你还。你留下的道理,我替你传。” “这样……够不够?”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穿过梅林,沙沙的,像一声叹息。 她转身,吹熄了书房的灯。 黑暗中,那支白玉簪在木匣里,泛着温润的微光。 像一轮永不沉没的月亮。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0章 身体记忆 梅子熟透的那个午后,苏清月在廊下睡着了。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暖烘烘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她原本在翻看女学生新交的功课,看着看着,眼皮就沉了。头一点一点,手里的笔滚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像沉在温暖的深水里。等她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廊下的光影拉得很长。身上盖着薄毯——大概是萧策或林砚悄悄披上的。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脖颈。七十岁了,身体各处都在提醒她岁月不饶人。膝盖阴雨天会疼,眼睛看小字需要凑很近,记性也不如从前——有时刚放下东西,转身就忘了放在哪儿。 但奇怪的是,有些东西反而记得更牢。 比如惊鸿舞的每一个动作。她已经有五年没完整跳过了一—年纪大了,筋骨硬了,有些高难度的动作做不了。可偶尔清晨在梅林散步时,她会无意识地摆出一个起手式,或者转半个身。身体自己记得,比脑子记得更牢。 今天也是这样。她站起来,打算回屋继续看功课。可走到廊柱边时,脚步却停住了。 廊外的空地很宽敞,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映着夕照的暖光。几片梅叶飘落下来,打着旋儿,慢悠悠的。风很轻,带着成熟梅子特有的甜香。 苏清月站在那儿,看着那片空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的左脚,无意识地提起了脚跟。 脚尖点地,轻轻一旋。很慢,很缓,像个生锈的机括,在经年未用后,被什么力量推着,一点一点转动起来。 右手抬起来了。手臂舒展的弧度还是那么精准,指尖微翘,手腕轻转,手掌如兰花初绽——这是“揽月”的起手。 她的身体自己动了。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肌肉记忆已经苏醒。那些刻进骨血里的动作,那些练过千百遍的舞步,那些曾经为一个人跳过无数次的姿态,在这一刻挣脱了岁月的束缚,重新活了过来。 她开始起舞。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只有夕阳和风声。动作很慢,比年轻时慢得多,每个转折都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但她跳得很认真,或者说,她的身体跳得很认真——脊背挺得笔直,脖颈扬起的弧度依然优雅,手臂舒展时依然带着惊鸿舞特有的轻盈感。 第一式“揽月”,第二式“逐云”,第三式“追风”…… 萧策从木屋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僵在了门口。林砚从梅林巡视回来,也停住了脚步。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出声。 苏清月浑然不觉。她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身体的感觉里。膝盖在疼,腰在酸,呼吸有些急促——可她停不下来。身体像有自己的意志,固执地、一遍遍地重复那些动作。 第四式“回雪”时,她做了个旋转。速度不快,但很稳,裙摆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素白的布料在夕阳里泛着金色的光。转到一半时,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哼着什么。 是《惊鸿照影》的调子。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第五式“归鸿”,这是收势前的最后一式。她本该凌空跃起,但年纪不允许了。于是她改成了踮脚——很勉强地踮起脚尖,双手向两侧展开,像一只将要起飞的鸟。 就在这个动作做到极致时,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眼神是空的。不是茫然,是一种更深的空——仿佛灵魂暂时离开了身体,留下这具躯壳,凭着本能完成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告别。 她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又动了动。 这次有声音了。很轻,很含糊,但萧策听清了。 她说:“停云……” 两个字,像叹息,像呼唤,像一句被岁月磨得只剩轮廓的咒语。 然后她缓缓收势。双手合拢,脚尖落地,脊背依然挺直。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白发被染成了淡金色,脸上的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但那双眼睛——那双刚刚还空洞的眼睛,此刻渐渐恢复了神采。 她站在那儿,微微喘息。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皱纹的沟壑滑下来。 许久,她才转过头,看向萧策和林砚。眼神平静,像刚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 “我跳了多久?”她问,声音有些哑。 “大概……一炷香。”萧策低声回答。 苏清月点点头,抬手擦了擦汗。动作很自然,仿佛刚才那场舞,只是一次寻常的活动筋骨。 她走回廊下,重新坐下,捡起掉落的笔。笔尖已经干了,她蘸了蘸墨,继续批改功课。字迹依然工整,思路依然清晰,批注写得有条有理。 萧策和林砚又对视一眼,默默退开了。 夕阳渐渐沉下去,天边烧起最后的霞光。梅林染上了一层瑰丽的紫红色,鸟雀归巢,叽叽喳喳的。女学那边传来晚课的钟声,悠长,沉静。 苏清月批完了最后一本功课,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望向廊外那片空地——青石板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有几片梅叶,被风吹着,轻轻滑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但她知道,刚才那里发生过什么。 她的身体记得。比她的心记得更牢。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经过铜镜时,她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白发,皱纹,微微佝偻的背——一个老妇人的模样。 可刚才跳舞时,她觉得自己还是二十九岁。 还是那个会在梅林里为他独舞的苏清月。 还是那个在悬崖上红衣赴死的元清越。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自嘲,也带着释然。 然后她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那个木匣。打开,白玉簪静静躺着,云纹缠绕着月轮,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拿起簪子,对着镜子,慢慢簪进白发。 动作很慢,但很稳。簪子入发的角度、位置,还是几十年前他教她的那个样子。 簪好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最后,她轻声说,像在说给自己听: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不是在说簪子。 是在说那个藏在身体记忆里的,从未离开过的自己。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她吹熄了灯,躺到床上。 黑暗中,她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刚才那场舞的馈赠。 她闭上眼睛,手轻轻放在心口。 那里很平静。 像一场持续了四十年的风暴,终于,彻底平息了。 只余下身体记住的那些动作,那些姿态,那些曾为一个人跳动过的脉搏。 作为最后的证据。 证明这场爱,真实地存在过。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1章 边关烽烟 急报送达梅林时,是霜降后的第三日。 彼时苏清月正在惊鸿堂给学生们讲史——讲永和七年那场南北大战,讲战略与战术,讲牺牲与抉择。窗外秋雨淅沥,堂内烛火摇曳,几十个女孩听得屏息凝神。 萧策就是在这时进来的。他没撑伞,玄色劲装被雨打湿了大半,脸色沉得能拧出水。他走到苏清月身侧,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苏清月的讲课声停了。她看着萧策,看了片刻,然后转身对学生们说:“今日就到这里。回去把刚才讲的‘围魏救赵’之策,写成一篇心得,明日交。” 学生们面面相觑,但不敢多问,收拾书册鱼贯而出。等最后一个人离开,萧策才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 信是火漆封的,印鉴是北境军镇特有的狼头纹。苏清月拆开,快速扫过。纸上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北狄三部纠集三万骑,犯我云州边境。连破两寨,屠戮甚众。云州守将王劲率部抵抗,伤亡过半,退守飞云关。求援。” 落款是三日前。 苏清月把信纸放在桌上,走到窗前。雨还在下,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梅林在雨幕里模糊成一片深灰的影。她想起云州——那是当年拓跋烈镇守过的地方,山势险峻,易守难攻。飞云关更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王劲守不住了。 “朝廷什么反应?”她问,声音很平静。 “朝中吵翻了天。”萧策说,“主战派要立刻发兵,主和派说北狄不过是抢掠,给些钱粮就能打发。陛下……尚未决断。” 苏清月点点头。元澈今年三十有五,当了十五年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教导的少年。但每逢重大决策,他还是会犹豫——不是优柔寡断,是太清楚每一个决定背后的重量。 “王劲这人,”她转身问,“如何?” 萧策略一思索:“永和十五年的武状元,在边关待了十二年,从队正做到守将。骁勇,但……有些莽。” “莽在何处?” “好战。”萧策顿了顿,“北狄往年秋后常有小股骚扰,抢了就走。王劲总想追击,几次险些中伏。前任云州都督曾斥他‘匹夫之勇’。” 苏清月走回桌边,手指轻叩桌面。雨声里,这叩击声显得格外清晰。 “北狄三部,”她沉吟,“往年都是各自为战,今年为何联手?” “探子报说,三部新任了共主,是个叫铁木真的年轻人。据说有野心,想重现祖上荣光。” “铁木真……”苏清月重复这个名字,眉头微皱,“云州屠戮,是他下的令?” “是。”萧策声音沉下去,“探子说,他下令不留活口,连襁褓婴儿都……” 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苏清月闭上眼睛。她仿佛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村寨,倒伏的尸体,血渗进秋后干裂的土地。三十年前南北大战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红衣赴死,换三州百姓平安。 三十年后,又有人要死。 她睁开眼,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萧策以为她要写长篇分析,但她只写了八个字。 写完,她把纸折好,装进信封,递给萧策:“立刻送进宫,亲手交给陛下。” 萧策接过,入手很轻。他忍不住问:“殿下不亲自去?” “不必。”苏清月重新望向窗外,“陛下需要自己做决定。我给的,只是一个提醒。” 雨势渐小,天色却更暗了。萧策行礼退下,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清月独自在堂中站了很久。烛火在风里摇晃,墙上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忽长忽短,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她想起陆停云说过的话。那是很多年前,他们还在惊鸿阁的时候,有一夜谈起边境战事。他说:“守边如守心。心不能软,但也不能硬。软了,敌必侵;硬了,民必苦。要在刚柔之间,找到那条线。” 她当时问:“那条线在哪?” 他摇头:“每时每刻都在变。所以为君者,要永远睁着一只眼睡觉。” 现在,轮到元澈睁着眼睡觉了。 当夜,密信送达宫中。元澈正在御书房里,面前摊着北境地图,周围站着几位重臣——主战的主和的,吵得面红耳赤。 萧策将信呈上。元澈拆开,看见那八个字时,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淡,但很释然。他把信纸传给几位重臣看。众人传阅后,神色各异——有的皱眉,有的恍然,有的若有所思。 “陛下,”一位主和的老臣迟疑道,“长安公主此言……是何意?” “意思是,”元澈收起笑容,眼神锐利起来,“惊鸿客虽已不在,但他留下的锋芒还在。这锋芒,在《停云清月集》里,在女学训言里,在朕——在每一个记得他的人心里。”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云州位置:“北狄屠我百姓,若此刻求和,等于告诉天下——大周的百姓,可以随便杀。此例一开,边境永无宁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又指向飞云关:“但若贸然发大军,劳民伤财,且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未必能全歼。” 他环视众臣:“所以,朕决定——调禁军三千精骑,星夜驰援飞云关。再命幽州、朔州守军侧翼策应,形成合围。不打追击战,只守关隘。北狄擅野战而不擅攻坚,飞云关天险,他们攻不下。待其师老兵疲,自然退去。” 顿了顿,补充:“王劲擅攻不擅守,撤换。调镇北将军李牧去云州——他守了二十年雁门关,最懂如何以守为攻。” 一番话说完,御书房里鸦雀无声。几位重臣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不是惊讶于这个决策,是惊讶于陛下的果决。那个需要长安公主教导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真正乾纲独断的帝王。 “陛下圣明。”最终,众人齐声躬身。 元澈摆摆手:“去办吧。记住——兵贵神速。” 众臣退下后,元澈独自站在地图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挺拔,带着帝王的威严。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张纸。 八个字,墨迹已干: “惊鸿虽逝,其锋犹存。” 字迹清瘦,是苏清月的笔迹。但元澈知道,这八个字里,藏着他从未谋面的皇伯的影子。 那个用十年时间把一座江山从废墟里重建起来的人。 那个在遗诏里写“朕此生,负尽天下,唯不负她”的人。 那个如今只活在史书、戏曲、和少数人记忆里的人。 元澈将信纸仔细折好,收进怀中。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雨停了。夜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宫阙。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梅林草庐,皇姑对他说的话:“为君者,心中当有明月,亦要容得下无间。” 那时他不懂。 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 明月在天,无间在心。 而他,要在无间地狱里,守住头顶这轮月亮。 就像皇伯那样。 就像皇姑那样。 元澈深吸一口气,关上窗,转身回到案前。还有很多奏折要批,很多事要处理。 夜还很长。 但天,总会亮的。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2章 最后的月影卫 月影卫首领来告别时,是飞雪初降的清晨。 那时苏清月刚起身,正在廊下煮茶。炭火很小,水还没沸,白汽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雾。她听见脚步声——很轻,但很稳,是练武之人特有的步调,踏着薄雪由远及近。 她没抬头,继续看着炭火。脚步声在廊外停住,然后是个苍老的声音:“臣,月影卫统领赵峥,求见殿下。” 苏清月的手顿了顿。赵峥——她记得这个人。永和八年陆停云组建月影卫时,他是第一批入选的,那时才二十出头。如今三十年过去,也该五十多了。 “进来吧。”她说。 赵峥走进廊下。他穿着月影卫标准的玄色劲装,外罩深青斗篷,但斗篷边缘的银线云纹已经磨损得快看不见了。头发花白了大半,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脸上皱纹深刻,左颊那道疤从颧骨斜到下颌——那是当年为保护陆停云留下的。 他站得很直,但苏清月看得出,他的脊背已经不如当年挺拔了。膝盖微微弯曲着,像在忍着疼。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竹凳。 赵峥没坐,而是单膝跪地——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显然很费力,跪下去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但他跪得很稳,双手抱拳:“殿下,臣是来辞行的。” 苏清月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要去哪儿?” “去……追随先帝。”赵峥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有种近乎虔诚的光,“先帝遗命,月影卫的使命是护殿下周全。如今殿下身边有萧策、林砚,女学也有了自己的护卫队,臣等……可以放心去了。” “你们?”苏清月轻声问,“还有谁?” “当年第一批月影卫七人,如今只剩臣一人。”赵峥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李信前年病死在北境,王猛去年坠马,孙武上个月……肺痨,没熬过冬天。剩下的,早年就战死了。” 苏清月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发凉。她想起永和八年,陆停云把月影卫交到她手上时说的那句话:“这些人,会替我守着你,直到最后。” 当时她还不懂什么叫“最后”。 现在懂了。 “都安葬在哪儿?”她问。 “按月影卫规矩,不立碑,不起坟。”赵峥说,“骨灰撒了,衣冠收在一处。在梅林西边三里,有片野梅林,那儿埋了个坛子。” 苏清月点点头。她知道那个地方——每年清明,萧策会去那儿洒酒。她问过祭谁,萧策只说“老兄弟”。 原来如此。 “你也要去那儿吗?”她看着赵峥。 赵峥摇头:“臣想……去帝陵。臣守护先帝二十年,最后,想守着他的陵。” 这话说得很坦然,坦然得让人心头发堵。苏清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还温着,但苦得厉害。 “先帝临终前,”她放下杯子,看着炭火,“交代过你们什么吗?” 赵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交代过两件事。” “说。” “第一件,若殿下始终想不起,就护您一辈子平安喜乐,让您无忧无虑地活到老。”赵峥顿了顿,“第二件,若殿下有朝一日想起来,想做什么,就帮您做什么。哪怕……哪怕您要这天下,也要替您争来。” 苏清月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很淡的、带着疲惫和释然的笑。 “我不想要天下。”她说,“天下太重,我背不动。” “是。”赵峥低下头,“所以臣等,只做了第一件。” 廊外雪下大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梅枝上,积了薄薄一层。炭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许久,苏清月才开口:“赵峥,你后悔吗?” 老人抬起头,眼神里有不解:“殿下指什么?” “后悔跟着他。”她缓缓地说,“后悔把一辈子耗在暗处,护着一个可能永远不知道你们存在的人。后悔到最后,连个墓碑都没有。” 赵峥笑了。笑容很淡,但眼睛里有光:“殿下,您知道月影卫的令牌背面,刻着什么字吗?” 苏清月记得。那令牌她见过,玄铁铸的,正面是云纹,背面是一行小字:“惊鸿已逝,唯月长明。” “那不是刻给外人看的。”赵峥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不是玄铁的,是木头的,已经摩挲得油亮。他双手奉上:“这是臣的令牌。背面……有别的字。” 苏清月接过。木牌很轻,边缘圆润,显然被人常年握在手里。她翻过来,看见背面用极小的刀刻着一行字: “愿为惊鸿影,长随明月辉。” 字刻得很深,每一笔都用力,像在木头里刻下誓言。 “这是臣自己刻的。”赵峥说,“不只臣,每个月影卫的令牌背面,都有自己刻的字。李信刻的是‘护得明月在,何惧鬓先秋’。王猛刻的是‘但求心安处,便是吾乡’。孙武刻得最简单——‘值得’。” 他抬起头,看着苏清月:“殿下问臣后悔吗?臣的答案是——值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苏清月握着那块木牌,指尖抚过刻痕。木头温润,像还带着体温。她想起舞谱里那些小字,想起陆停云在画布边缘写下的那些私语,想起他在遗诏里写的“朕认”。 原来他身边,都是这样的人。 认定了,就不回头的人。 “去吧。”她把木牌还回去,声音很轻,“替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赵峥双手接过,郑重地收进怀里。然后他重新跪好,这一次,是双膝跪地,额头触地,行了月影卫最高规格的告别礼。 “臣,赵峥,拜别殿下。” “愿殿下,长乐未央。” 说完,他起身,后退三步,转身离开。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很深,但很直,一直延伸到梅林深处。 苏清月坐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炭火渐渐弱了,水已经凉透。她没动,就这样坐着,坐了很长时间。 雪越下越大,梅林渐渐白成一片。远处惊鸿堂的晨钟响起,悠长,沉静,在雪天里传得很远。 萧策从木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厚披风。看见她坐在那儿,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殿下,雪大了,回屋吧。” 苏清月转过头,看着他。萧策也老了,鬓角霜白,眼角皱纹深刻。但他还在这里,和林砚一起,守着这片梅林,守着她。 “萧策。”她轻声说。 “臣在。” “你想过……离开吗?” 萧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那笑容和赵峥很像,淡,但坚定:“臣的令牌背面,刻的是‘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不过现在,国和卿,都在梅林了。” 苏清月也笑了。她站起身,萧策为她披上披风。 两人一起看着雪中的梅林。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赵峥留下的脚印,覆盖了青石板路,覆盖了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土地。 “他会见到先帝吗?”萧策忽然问。 “会吧。”苏清月轻声说,“如果真有黄泉路,他们会在那儿重逢。然后先帝会骂他——‘让你护着她,谁让你来找我了?’” 萧策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 苏清月没再说话。她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雪还在下。 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告别。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3章 着书立说 书稿是在腊月二十三那夜完成的。 那天下了整日的雪,到傍晚时停了。梅林覆着一层厚厚的白,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的蓝光。草庐内点了三盏灯——书案前一盏,书架旁一盏,还有一盏搁在窗台上,昏黄的光晕在窗纸映出一圈温暖的亮。 苏清月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最后一叠手稿。稿纸已经泛黄,边缘卷曲,墨迹有深有浅——有的写于多年前的深夜,字迹潦草;有的写于某个清晨,笔触清晰;还有的写写停停,一页纸上隔了几个月才补全。 她戴着老花镜,镜片很厚,镜腿用细绳系在耳后。右手握着朱笔,左手按着稿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偶尔停笔,蘸墨,在空白处添几句批注。批注写得很小,挤在字里行间,像悄悄话。 萧策端来晚饭时,她刚校完一卷。粥是热的,配两样小菜,清淡。她没抬头,只说“放着”。萧策放下食盒,轻手轻脚退出去,没敢劝。 夜深了。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林砚换下萧策值夜,在廊下生了盆炭火,火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在书案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苏清月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眶。老了,眼睛不好使了,看久了就花。她闭目休息片刻,重新戴上眼镜,翻开下一卷。 这一卷是兵法心得。开篇就是陆停云的笔迹,字迹遒劲,力透纸背:“用兵之道,虚实相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变化无穷,存乎一心。”旁边是她添的批注:“永和七年飞云关之战,先帝以此策诱敌深入,歼敌三万。然此计险极,非不得已不用。” 她看着这行批注,想起那年战报传来时,她正在梅林煮茶。萧策拿着急报冲进来,声音都在抖:“殿下,飞云关大捷,但先帝……先帝亲自诱敌,身中三箭。” 她当时手一抖,茶壶摔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一身,却浑然不觉。 后来他回来了,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却笑着对她说:“清月,我赢了。” 她没说话,只是给他换药。换药时手在抖,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死不了。” 怎么可能不怕。那三箭,只要再偏一寸,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苏清月提笔,在那段批注后面又添了一句:“此役虽胜,然为帅者当知——身系三军,不可轻涉险地。后人当慎之。” 写完,她继续往下看。 这一卷很厚,记录了大小二十七战。每一战都有详细的舆图、兵力部署、战术分析,还有战后的反思。有些反思写得很犀利,比如永和五年平定江南水匪一役,陆停云自己批注:“贪功冒进,虽胜犹败。若当时多等三日,可少死五百士卒。” 她当时看到这段,问他:“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说:“后悔。但后悔没有用,只能记下来,下次不再犯。” 所以她也在旁边批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逝者已矣,唯愿生者不忘。” 就这样,一卷一卷,一页一页。兵法治国,民生刑律,朝政外交,还有……杂记。 杂记那卷最薄,但最沉。里面收录的不是政论,是零散的札记、书信、以及未曾寄出的家书。有些是陆停云写的,有些是她添的。时间跨度从永和元年到永和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 她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是空白的,只在页眉处写了三个字:“序言待补。” 苏清月放下朱笔,摘下眼镜。夜深人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风灌进来,吹动了桌上的稿纸。雪后的空气清冽,带着梅林特有的寒香。 她望着窗外。梅林在月色里静默着,积雪压弯了枝桠,偶尔有雪块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远处惊鸿堂的轮廓隐在夜色里,只有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站了很久,她才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新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良久未落。 该写什么呢? 写这二十七年?写这场乱世?写这两个在乱世里相爱、相杀、相忘、又最终相记的人? 还是写那些未能寄出的家书里,藏了多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清明。 笔尖落下。 “《停云清月集》序” 开头六个字,写得工整。然后顿了顿,继续写: “此书承停云之志,载清月之思,赠予后来人。” 字迹清瘦,但很稳。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刻: “停云者,元曜也,前朝太子,大周世祖皇帝。一生负国仇家恨,隐姓埋名,建惊鸿客以诛奸佞,统义军以复山河。开国十年,勤政爱民,然终因心疾早逝,享年三十有九。” 写到这里,她停笔。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 片刻后,继续: “清月者,元清越也,停云胞妹,北朝长公主,化名苏清月,潜伏南朝为细作‘寒鸦’。与兄失散多年,重逢而不识,相爱而不知,终相认而不可得。永和七年坠崖,十年失忆,后恢复记忆,受封镇国长安公主,办学着书,终老梅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又停。这一次停得更久。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她重新蘸墨,写道: “此二人,兄妹也,仇敌也,爱侣也,君臣也。一生纠缠,半世孽缘。然其志在天下,其心系苍生,虽情路坎坷,终不负黎庶。” 写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拓跋烈临终前说的那句话:“我一生之败,不在沙场,在低估了人心,尤其是……你们之间的。” 她提笔,在“终不负黎庶”后面添了一句: “后世或有非议,谓其乱伦悖德。然窃以为,情之至者,不在形骸,在心魂。其心魂所系,非一己私情,乃天下公义。” 写完这句,她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最后,她写下结语: “故将此二人治国用兵之心得、乱世生存之智慧、乃至未及言说之私语,辑录成册,名之《停云清月集》。愿后来者,读其文,思其行,承其志,继其业。则停云虽逝,清月长明,此二人一生心血,庶几不枉矣。” “镇国长安公主元清越,谨序。永和二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夜。” 最后一个字落定,她搁下笔。手在抖——不是累,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像完成了一场持续二十七年的告别。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角有泪,但她没擦,任由它顺着皱纹滑下来,滴在衣襟上。 许久,她睁开眼,重新戴上眼镜,将序言看了一遍。然后拿出印章——那是“镇国长安公主”的私印,青玉雕成,刻着云纹月轮。她蘸了朱砂,在落款处,郑重地盖上。 鲜红的印鉴,在昏黄的灯光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也像一句,终于说出口的誓言。 她站起身,将序言放在整叠书稿的最上面。四卷,十二万字,二十七年的光阴,此刻静静地躺在书案上,等待着被刻印,被传阅,被后人评说。 窗外,天色微明。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 苏清月吹熄了灯。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雪光,映着书案上那叠厚厚的稿纸。 她走到窗前,看着这片她生活了四十年的梅林。 看着雪,看着天,看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然后轻声说,像在说给某个听不见的人听: “写完了。” “你的,我的,我们的。” “都在这儿了。” 风穿过梅林,卷起地上的雪沫,像无数细碎的回答。 她关上窗,躺到榻上。 这一次,她睡得很沉。 没有梦。 只有一片温暖的、彻底的黑暗。 像终于,可以休息了。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4章 回光 感知是在立春那日清晨到来的。 苏清月醒来时,天还没亮透。窗外梅林的轮廓在青灰色的晨光里若隐若现,鸟雀还没开始叫,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躺在榻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感受着身体的状态。 很轻。不是体重的轻,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要飘起来的感觉。骨头里那种常年不散的酸痛消失了,关节活动起来不再滞涩,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像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还能在悬崖边起舞的身体。 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好转。 是回光返照。 她慢慢坐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双手按在榻沿,指尖触到木头的纹理,温润的,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光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松驰,青筋凸起,老年斑星星点点。但这双手此刻很稳,稳得像二十岁时握剑的手。 她穿上鞋,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深刻,白发稀疏,但眼睛——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清亮得像被泉水洗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 “时候到了。”她轻声说,像在通知镜中人。 起身,推开房门。廊下萧策已经在了,正在清扫昨夜的积雪。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见她的瞬间,动作停住了。 “殿下今日……气色很好。”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清月点点头:“备车,我要进城。” 萧策愣住了:“进城?殿下要……” “去见陛下。”她转身回屋,“还有,把林砚叫来,我有事交代。”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出梅林。苏清月坐在车里,膝上放着那个紫檀木匣——里面是《停云清月集》的完整书稿,四卷,十二万字,昨夜刚刚装订好。她用手轻轻抚过匣面,像在抚摸一个孩子的头。 进城的路很顺。积雪被清扫过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她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建康城——街道拓宽了,商铺林立,行人衣着整洁,脸上少有菜色。这是陆停云用十年心血、她用四十年守护的太平。 够了。她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皇宫到了。元澈亲自在宫门前迎她——这是破例的礼遇。他今年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鬓角已见霜色。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他快步上前,伸手要扶。 苏清月摆摆手,自己站稳了。她看着元澈,看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一国之君,威仪日重。 “皇姑今日……”元澈打量着她,眼神复杂,“似乎不同。” “来交代些事情。”她平静地说,“进去说吧。” 御书房里暖烘烘的,地龙烧得很旺。苏清月解开披风,萧策接过。她在客座坐下,元澈坐在主位,内侍奉上茶后退了出去。 “书稿在此。”苏清月将木匣推到桌中,“四卷,都校完了。刻印的事,你安排。” 元澈打开匣子,取出最上面一卷,翻开。序言那页,朱红的印鉴在光里格外醒目。他看了很久,才抬头:“皇姑辛苦了。” “不辛苦。”她说,“该做的做完了,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太平静,元澈心头一紧。他看着她的脸——气色确实好,好得不像七十岁的老人,可这种好里透着一种不祥的、近乎透明的质感,像深秋最后的叶子,在落下的前一刻,会迸发出惊人的金黄。 “还有几件事。”苏清月继续说,语气像在交代日常,“女学那边,新任的山长我已经选好了,是小竹——你还记得她吗?第一批学生里最倔的那个。她前年从北境回来,医术兵法都通,能担此任。” 元澈点头:“朕记得。她去年治好了京郊的瘟疫,朕还赏过她。” “嗯。”苏清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很烫,但她浑然不觉,“女学的规矩不能废——不收学费,不论出身,唯才德是取。这笔开支,从我的食邑里出,不够的,你补上。” “朕明白。” “还有,《停云清月集》刻印后,送一套去惊鸿堂,列为必读书目。不是要学生学我们,是要她们知道——女子立世,可以有很多种样子。” 元澈的眼睛红了。他低下头,盯着书稿,许久才说:“皇姑……别说这些像交代后事的话。” 苏清月笑了:“就是交代后事啊。” 她说得那么坦然,坦然得让元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死死咬着牙,才忍住。 “最后一件事。”苏清月放下茶杯,看着窗外的宫墙,“我死后,不葬帝陵。” 元澈猛地抬头:“皇姑!” “听我说完。”她抬手制止,“骨灰撒了,撒在四海。他守了一辈子江山,我替他去看看……他来不及看的太平盛景。” “那衣冠冢……” “衣冠冢留着,但里头不必放太多东西。”她想了想,“放那支白玉簪,放一册《停云清月集》,就够了。碑上也不要写太多字,就写‘元清越’三个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元澈说不出话。他看着她,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半生、教导了他半生的皇姑,此刻平静地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像在安排一趟远行。 “好了。”苏清月站起身,“该说的说完了。我回去了。” “皇姑不再多留几日?”元澈也站起来,声音发哑,“宫里暖和,您……” “梅林更暖。”她微笑,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柔,“那里有他种的梅花,有我教过的学生,还有……我该穿的衣服。” 元澈听不懂最后一句,但他没再挽留。他亲自送她出宫,上马车前,他忽然抓住她的手——七十岁老人的手,枯瘦,但温暖。 “皇姑,”他低声说,像个无助的孩子,“我……我会想您的。” 苏清月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小时候哄他那样:“好好做皇帝。把你皇伯没做完的事,做完。” 然后她上车,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离宫门,驶向城外的梅林。 回程的路上,她一直闭着眼睛。身体那种轻盈的感觉还在,甚至更明显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不是痛苦的流逝,是像沙漏里的沙,一粒一粒,从容不迫地漏下去。 回到梅林时,已是午后。阳光很好,积雪在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屋檐传来。女学那边传来隐约的读书声,清脆,稚嫩,像春苗破土。 苏清月走进草庐,关上门。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叠着一件衣服。正红色,朱砂染的那种红,鲜艳得刺眼。这是按当年那件舞衣的样式新做的——旧的那件在衣冠冢里,这一件,她留给了自己。 她取出衣服,抖开。布料在光里展开,像一团燃烧的火。她走到镜前,开始换衣。 动作很慢,但很稳。褪去素白的常服,换上鲜艳的红衣。腰带系紧,衣袖理平,衣襟抚正。最后,她拿起那支白玉簪,对着镜子,慢慢簪进白发。 镜中人看着她。红衣白发,皱纹深刻,但眼神明亮,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像在说给自己听: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穿着它,去跳最后一支舞了。” 窗外,融雪的水声滴滴答答。 像计时的漏刻。 像生命的倒数。 她转身,推开房门。阳光涌进来,照在红衣上,那红色鲜艳得,仿佛随时会烧起来。 萧策和林砚站在廊下,看见她出来,都愣住了。 “殿下……”萧策的声音哽住了。 苏清月微微一笑:“去告诉小竹,明日午后,我在梅林跳舞。想看的,都可以来。” 说完,她走向梅林深处。红衣在素白的雪地里,像一滴滚烫的血。 像四十年前,悬崖边的那一滴。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5章 最后一舞 来的人比预想的要多。 皇帝元澈来了,带着皇后和太子。朝中几位重臣也来了,绯袍玉带,在素白的雪地里格外醒目。女学全体师生都来了,三百多人,年轻的、年长的,站在梅林外围,安静地等着。小竹站在最前面,穿着深青色的学正服,手里捧着一件厚披风——她怕先生冷。 还有百姓。不知消息怎么传出去的,梅林外聚集了数百人,黑压压的一片,但没人喧哗,只是静静地望着。有人手里拿着香,有人捧着花,有人只是空着手,眼神里有敬重,有好奇,也有哀戚。 苏清月从草庐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穿着那身正红舞衣,白发松松绾着,只簪着白玉簪。脸上没有脂粉,皱纹深刻,但脊背挺得笔直。红衣在雪地里像一簇不灭的火,白发的颜色被衬得更淡,像雪,像月光。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她缓步走到梅林中央的空地——那里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板的底色。四周是梅树,老枝虬结,有些还挂着残雪,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晶莹的光。 她站定,转身,面向人群。目光缓缓扫过——看见元澈发红的眼睛,看见小竹紧咬的嘴唇,看见女学生们含泪的目光,也看见远处百姓们肃穆的脸。 然后她笑了。很淡的笑容,但很平和。 “今日,”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跳最后一支惊鸿舞。” 顿了顿,又说:“跳给你们看。也跳给……该看的人看。” 没有人说话。风停了,连鸟雀都不叫了。梅林静得能听见雪水融化的滴答声。 苏清月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 动作很慢,比年轻时慢得多。手臂舒展的弧度依然精准,但能看见衣袖下枯瘦的手腕在微微颤抖。指尖翘起的角度还是那么优雅,但指关节凸起,皮肤松驰。 第一式“揽月”。 她开始起舞。 没有音乐,只有风声,雪水声,和她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动作确实迟缓了——旋转时速度很慢,像一片秋叶最后的飘落;跳跃时高度很低,几乎只是微微离地;连最简单的踏步,都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 可是—— 可是她的眼神在发光。那种光不是来自外在,是来自深处,像一口古井最底处映出的月光,清冷,但坚定。她的表情很专注,专注得仿佛此刻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跳舞。 第二式“逐云”。 红衣翻飞,像流云舒卷。她转了个身,白发随着动作扬起,白玉簪在光里一闪。转身时膝盖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老了,骨头在抗议。但她没停,继续跳。 第三式“追风”。 步伐加快了些。虽然快得有限,但节奏出来了。左一步,右一步,前进,后退,像在追逐看不见的风。裙摆扬起又落下,像鸟翼开合。 人群中有人开始流泪。不是啜泣,是无声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洞。元澈别过脸,肩膀微微抖动。小竹紧紧攥着披风,指甲掐进布料里。 第四式“回雪”。 这是最柔美的一式。她双臂舒展,身体缓缓后仰,像要拥抱整片天空。然后慢慢转圈,一圈,两圈,裙摆划出圆润的弧线。雪光映在红衣上,红衣映在她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这一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像深秋最后一片红叶,在落下前,燃烧出全部的生命。 第五式,第六式,第七式…… 她跳得很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哪怕因为年迈做不到位,她也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最好。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皱纹的沟壑滑下来,滴进衣领。呼吸渐渐急促,胸口起伏明显,但她没停。 跳到第八式“归鸿”时,她做了个踮脚的动作——很艰难地踮起脚尖,双手向两侧展开,像一只将要起飞的鸟。这个动作本该凌空跃起,但她只是踮着脚,坚持了三息,然后缓缓落下。 落下时,她晃了一下。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呼。萧策和林砚同时上前一步,但苏清月已经站稳了。她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然后,最后一式。 惊鸿舞的终章,原本没有名字。陆停云在舞谱里写:“此式无名,因天下无人配学,亦无人敢跳。”她后来给这一式取了个名字,叫“月明”。 现在,她要跳“月明”。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了——不再是平静,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她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然后缓缓分开,像在推开一扇无形的门。 左脚提起,右脚为轴,开始旋转。 很慢的旋转,像时光倒流。一圈,两圈,三圈……红衣随着旋转展开,像一朵缓缓绽放的红莲。白发飞扬,白玉簪在旋转中闪着温润的光。 她转着,转着,仿佛要转回四十年前,转回那个还能在悬崖边起舞的年纪。转回雨夜共骑的夜晚,转回月下对弈的黄昏,转回梅林初雪的清晨,转回……他还在身边的所有时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旋转渐渐加快。不是身体快了,是她的心快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苏醒,像潮水般涌来,推动着她,旋转,再旋转。 人群屏住了呼吸。三百多人,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红衣摩擦的声音,只有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只有心跳声——不知道是谁的,也许是所有人的。 转了不知多少圈后,她终于开始收势。 旋转渐缓,手臂慢慢合拢,脚步渐渐停住。最后,她停在最开始的位置,双手在胸前重新合十,然后缓缓放下。 舞毕。 她站在那儿,微微喘息。汗水湿透了鬓发,贴在脸颊上。红衣被汗浸湿了深色的痕迹,贴在背上。她的脸很红,不是胭脂的红,是生命最后迸发出的红。 但她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很满足,像终于完成了一件搁在心里一辈子的事。 她看向人群,目光掠过每一张脸,然后轻声说,声音有些哑,但字字清晰: “这曲惊鸿,终于跳完了。” 话音落下,梅林里依然寂静。 然后,小竹第一个跪下了。双膝跪地,额头触雪,行的是弟子礼。 接着是女学生们,齐刷刷跪倒一片。再是朝臣,是侍卫,是远处的百姓——黑压压的人群,像被风吹倒的麦浪,次第跪倒。 只有元澈还站着。他看着她,眼泪终于掉下来,但他没擦,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清月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抬起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然后转身,缓步走回草庐。 红衣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痕迹,像一道渐渐干涸的血痕。 也像一句,用一生写就的, 最后的诗。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