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第一章 我和汉武帝对掏? 元狩元年,夏五月,庚辰日。 毒月恶日,邪佞当道,五害并出。 有子不利父,有女不利母,宜蓄兰沐浴。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墙壁以花椒子和泥涂饰,取其温香多子之兆。 殿前遍植兰草,回廊曲折,轻纱帷幔随风而动。 宫娥着曲裾深衣,裙裾曳地如流云,发髻高绾饰步摇,环佩叮咚间穿行于连廊复道。 望着皇帝疾走在前,明黄妆缎的抬舆迤逦而来,最近的那条复道上几个宫娥立刻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寺人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复道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的到处都跪满了寺人、宫女。 两个寺人提前开了殿门,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被移开了。 “陛下驾到!” 宫谒扬声宣告时,当今皇帝刘彻已经如风般进到了寝宫内,右手在上,手心向下,拱手至胸前,正肃拜行礼的皇后卫子夫一惊,近前道:“陛下?” “还死不了。” 刘彻负气拂袖,指责道:“你真是为朕生了个好太子啊,才储位不久,就教朕该如何治理天下了。” “陛下,据儿还年少,他还不理解陛下的雄才大略,说错了话……” 卫子夫劝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彻打断道:“说错了什么话?这是告诉朕,他读了不少的书,知道《尚书》上说,‘天命无常予,暴力不足恃。有德则得国,无德则丧邦’,知道‘治国惟当以德,不应以兵威天下’,我们的太子,不喜欢打仗,子不类父,你有什么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句句像尖刀利剑,刺得卫子夫阵阵心痛,昔日的琴瑟和鸣、父慈子孝,此刻就像阳光下的雪水,被犀利的词锋冲击地稀里哗啦。 “陛下一代人就透支了几代人的积福,上哪去找和陛下一模一样的儿子,据儿毕竟还年小……” 刘彻听不进去半句劝慰的话,言词也更加犀利和尖刻,“行了行了!你不用替他遮掩,朕比他还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击败匈奴,朕就不明白,朕的这个儿子,怎么这么一副窝囊德性,既不像朕,也没有你们卫家的骁勇善战,那就让朕都替他打完了吧!将来他去做个守成之君,太平之君!” “书别读了,跟着卫青去北军学学兵事,不要再让他那么优柔寡断,先学会做个合格的男人,再做个合格的太子!” 迎着陛下的斥骂,卫子夫挺直地站在那里,而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后,余怒未消的刘彻,脸色依然冰冷,又负气拂袖出了殿。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目送龙驾往掖庭深处而去,椒房殿的气氛此刻已陷入了沉静。 卫子夫素手轻摆,随侍长御女官倚华领着其他女官、宫女雁行般退出了殿门。 穿过东边那条通道,走进内殿,第一眼便能看到侧墙那面偌大的青铜镜,卫子夫望着镜中的人儿,伸手摸了摸眉梢眼角渐生的皱纹。 …… 天有四灵,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 汉之营建,未央宫有玄武、苍龙二阙,白虎、朱鸟二堂。 白虎堂在宫西,简称西堂,朱鸟堂在宫南,便称南堂,苍龙阙在宫东,遂称东阙,玄武阙在宫北,是以北阙。 刘据坐在马车里,缓缓驶出画有玄武的北门阙,心潮澎湃。 一梦一醒,他就穿越了,而且是天胡开局,他的父亲,是与秦始皇齐名,凭借一世之命将国名打成族名的汉武大帝刘彻,他的母亲,是携有中华上下五千年最贵重嫁妆的卫氏皇后子夫,他的舅舅,是帝国双璧之一的卫青,他的表兄,是帝国双壁之一的霍去病…… 他,是戾太子? 这辉煌的背景,再想到后半生纯纯神经病的父皇,刘据嘴角一歪。 作为“天不生我键盘侠,喷道万古如长夜”的“键来”高手,两横一竖就是干! 子不类父? 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刘据回望着北阙,心中的火热达到顶峰,脑海里叮了一下,半透明的面板在眼前浮现,一行又一行的白字缓缓显现。 【七岁,你被正式立为皇太子,你的皇帝父亲大赦天下,赐爵赏赐官员与百姓,并派使者巡行天下慰问。 父亲为你选拔名师,包括“万石君”石奋的少子石庆为太子太傅,并令你学习《公羊春秋》,你不喜。 你开始私下研习《谷梁传》。】 【十五岁,你行冠礼,娶妻生子,迁居太子宫。 父亲为你在长安城南修建博望苑,允许你自由结交宾客,甚至接纳与主流政见相左的“异端”人士。 你形成与父亲不同的政治集团。】 【二十一岁,父亲频繁出巡,将国事交予你监国,你施政宽厚,常平反冤案,深得民心,但与父亲任用的酷吏集团产生矛盾。 你的皇后母亲劝你顺从父亲,你在犹疑时,父亲反而赞赏你的宽仁。 你坚定了下来。】 【二十二岁,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去世,亲而不党,让你失去了部分外戚支持,朝中反对你的势力开始构陷,曾经“子不类父”的话甚嚣尘上,你的继位合法性遭受质疑。 你并不在意。】 【三十四岁,江充对你发动正面进攻,于驰道之用结下怨隙,又逢表兄公孙敬声因贪污军饷被捕,其父公孙贺为赎罪追捕朱安世,反被诬告巫蛊,牵连卫氏家族多人被杀,你的势力进一步削弱。 你意识到了危机。】 【三十七岁,江充趁父亲病重,诬称宫中巫蛊作祟,率人于太子宫掘出桐木人偶。 你无法自辩。 少傅石德建议先发制人,你遂矫诏捕杀江充,与丞相刘屈氂激战长安五日,兵败。 玄武门前,你生死两难。】 【宿主:刘据,太宗皇帝系统加载完成……你是否……有勇气……在这不惑之年,开始……逆袭人生?】 第二章 八百人就八百人 不惑之年? “我才七岁啊!” 刘据打量着周身上下,六尺之躯,较之同龄人是高大威猛了些,但的的确确连毛还没长齐呢。 淦了,系统来早了? 看着面板上的一行行白字,刘据并不意外,只是最终定格那行,太宗皇帝系统……不惑之年……逆袭人生? 两世为人,刘据对历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凑不出一位太子正常继承皇位的最大感慨以外,接着,便是感慨历史上的太宗皇帝大都不是正常继承。 一说起太宗这个庙号,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唐太宗李世民,那个玄武门之变,但事实上,李世民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太宗皇帝里面皇位来源比较正常的一个了。 虽然逼父、杀兄、屠弟、霸嫂这些洗不了,但李世民至少给予了太上皇李渊体面。 别的不说,就以本朝汉太宗孝文皇帝、三代以下贤君首推者,刘据曾祖父刘恒为例,怹是在周勃、陈平、灌婴、张苍等大臣,琅琊王刘泽荡平诸吕之后,被宗亲、百官们拥立为帝的,而非太祖高皇帝刘邦指定的继承人,另外,汉文帝到了长安,入主皇宫的当夜,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如数诛灭惠帝四子。 如此酷烈的手段,又怎能说是正常顺位继承? 吴太宗孙休、晋太宗司马昱、前秦太宗苻登、刘宋太宗刘彧、南梁太宗萧纲……和这些位太宗皇帝相比起来,唐太宗李世民的皇位来源都显得很正常了。 “不对。” 刘据忽的意识到一件事,本朝已经有一位太宗皇帝汉文帝了,要想逆袭称帝,那自己的老爹,就只有成“祖”了。 有了太祖,难道就不能再有个成祖吗? 这哪是什么逆袭系统,分明是造反系统! 我和汉武帝对掏? 刘据没有犹豫,立刻在隐约浮现的“是”与“否”两个选择中选择了前者。 没有系统,他都要与皇帝老爹做过一场,有了系统,就更要大干一场了。 面板嗡的震动了一下,所有的白字全部碎散,新的一行行白字浮现。 【太宗皇帝逆袭游戏加载完成】 【宿主:刘据】 【性别:男】 【年龄:三十七岁】 【你造反失败,母亲自缢,望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妻儿,站在不惑之年的生死路口,你高喊出“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然后转身离去。】 【活着逃出长安,奖励:精兵军事训练手册。】 刘据抬起头,望着渐行渐近的长安城北城城门上的匾额“洛城门”三个纂字,陷入了沉思。 太子车架,无人可挡,无人敢查,短暂的黑暗过后,辚辚驶过了城门门洞,在守军目送下,径直往北军而去。 【冲破帝军的阻拦,活着逃出长安,奖励:精兵军事训练手册(已完成)。】 嗯? 刘据脑海一沉,恍惚之间,多出了许多兵情、兵事的知识。 这时面板再次碎散、浮现,【三十七岁的你一无所有,地位、财富,随着你的造反失败,被你的皇帝父亲剥夺,为了高官厚禄,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杀开始了。】 【组建第一支属于你的军队,奖励:财富手册。】 …… 暮霭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苍茫。 在刀兵连绵的岁月,这正是晚号长鸣,炊烟袅袅的时分,长安城北渭水河畔的禁卫军,北军,却重新打开了营门。 一队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开到营寨门外,铿锵列队,盔甲鲜明,长矛闪亮。 甲士列队方完,又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大汉最高统帅,大司马卫青率领两排带剑将领大步走出。 卫青一摆手,顶盔贯甲的将领们在营寨门后边肃然站成两排,个个双手拄剑,沉默挺立,这些位在历史中有名有姓的将军,在此刻,恰似两排石雕武士。 卫青望向远方,在苍茫暮色中,一队高扬着汉皇太子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金玉辂车,正越过山地,飞驰平原,在朦胧月色下杜邮渡口摆渡渭河,上得北岸,乘着月色星光而来。 战旗猎猎,军灯高挑,刁斗声声。 辂车缓绺入营,营门安静如常,站在营寨大门口的卫青,躬身高声道:“诸将列班就站,听候陛下诏命。” 衣冠整齐,头戴冠冕的刘据,在老内侍绛伯的搀扶下了车架,然后从小内侍捧着的铜盘中拿过一卷丝绸展开,扬声念道:“北军将士人等,朕继大统,十余载无子,侥天之幸,元朔仲春所获,遂立长公子刘据为太子,册立储君。 国中臣等及卫青尔须竭力辅佐,教习兵事,有二心者,必诛之。 元狩元年夏五月庚辰日。” 随着绛伯的念诵,正式向三军宣读了刘据的身份地位,众将礼拜更甚,营门内外响彻卫青昂扬的声音:“恭迎储君入营!” 两排将领齐声高呼:“恭迎储君入营!储君万岁!” 卫青走到近前,深深一躬,振声道:“请储君宣示军策。” 刘据站在营寨大门口中央,坦然自若,丝毫没有局促慌乱,平静清晰开口道:“诸位将军,今朝突然册立,据受命储君,申明军伍:其一,军中诸将,各司其职。 其二,大司马卫青有盖功,军政仍由其统摄。 其三,凡三军之士,自右庶长爵位以下,赐一级爵位。” 一策,安军心。 二策,定军心。 三策,赢军心。 这当然不是出自刘据,而是朝堂为皇太子所提前准备好的,前两策是循例,第三策,则是对册立储君“大赦天下,同时下诏赐予朝中秩禄为中二千石的官员第十一等爵——右庶长爵位,赐百姓中成为家长的人一级爵位”赏赐的补充。 功爵二十等,一等便是一天地,爵位之用,关乎一人、一家方方面面,右庶长以下,全军晋升,三军之士,皆要颂皇太子之德。 铁甲武士顿时高呼:“拥戴储君!储君万岁!” 满营兵士们从传令官那里听闻奖赏,立刻参差不齐地伏地高呼:“储君万岁!” 将领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声高呼:“谨遵皇太子令!” 见礼、施恩已成。 卫青环视诸将,吩咐道:“其余诸事,按既往成规办理,散。” “遵命。” 诸将散开。 卫青伴刘据入营。 “殿下……” “舅舅,阙门之外,你我只叙亲戚之谊。” “据儿?” “唉。” 刘据没有理会卫青的惊疑,应了一声,“舅舅,兵事先言兵,太子亲卫中,多少人可由我亲自挑选?” “八百人!” 第三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卫青的中军幕府,前帐小而后帐大。 前帐聚将厅只有一丈左右,简单得只能安置虎符、诏令、王剑的一张大案,再就是将领议事坐的十多个座椅。 后帐却足足有三丈见方,除了一张仅可容身的军榻,整齐堆积的简书占去了绝大多数空间。 此外,就是一幅丈余见方的巨大的漠北地图,而这个,刘据还在皇帝父亲的宣室殿中见过。 晚食当肉,卫青照旧是一鼎黄羊肉,不要汤饼,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 过去的时间里,卫青常常是朝不保夕,简朴粗犷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习惯,而对冗长的时间去消磨繁琐的酒菜,他从看不在眼里。 于卫青而言,一顿饭,有一鼎肉或一盆汤饼就很满意了。 至于行军打仗,只要有干肉干饼水袋三样就行,在卫青的中军大帐,根本就没有小灶一说。 小吏到大司马,卫青最感头痛的就是频繁的官宴和奢靡的应酬,但凡大小宴饮,只是简单吃饱,然后静观形形色色人等的诳语醉态。 久而久之,他这种习惯也为皇亲贵戚、军中将士所熟悉,包括皇帝在内,贵胄们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军中将士却对他衷心拥戴、百般敬仰,对他严格的军令与严酷的训练方式也乐于服从。 刘据接受舅舅递来原始且充满味道的黄羊肉,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吃了起来。 舅甥谁也不说话,更没有提及帐外的对话,帐中只有撕咬羊肉的声音,诡异而又恐怖。 从古至今,皇帝的宫廷与管理国家的朝廷,在组织上有许多混同之处,如光禄勋、卫尉,本属于中央朝廷的九卿,但同时又是守卫皇宫的近卫侍臣。 再比如少府,其职务主要是管理皇帝的私产,也是九卿之一,可当朝的少府,很多时候不止未央少府一个。 长信少府,属于太皇太后或皇太后。 长乐少府,属于皇后。 太子少府,属于太子。 在大汉朝,临朝称制的,可不仅有皇帝,皇帝的臣子是正卿,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太子的臣子是宫卿。 尤其是太皇太后宫卿、皇太后宫卿,不设则已,一旦设置,其位不但在皇后宫卿之上,而且在正卿之上。 那个在孝景帝崩后,镇压当今皇帝七年朝制的窦太皇太后,便是近前的例子。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不外如是也。 虽然在窦太皇太后死后,皇帝总揽大权,逐步减少掣肘,剪除了不少皇太后、皇后,以及太子的“羽翼”,但古制难以撼动。 皇后的长乐少府、中宫卫尉,皇太子的太子少府、太子中盾、太子卫率,一财一兵,仍然得到保留。 中宫卫尉,掌长乐宫卫队,甚至包括武库兵器,都听命于皇后。 太子中盾,掌太子宫周围徼巡的兵马,太子卫率,太子近卫之军,皆听命于太子。 依前制,太子中盾、太子卫率各掌兵马两千,但作为汉武大帝,刘彻并非毫无作为,皇后、皇太子宫属所掌兵马,大部分由正卿卫尉直接指派,或者说,由皇帝指派。 现今正卿卫尉是李广,天子亲信。 太子宫,一中盾、一卫率,四千人军制,能由刘据亲自挑选的,只八百人。 用完饭食,刘据望向卫青,轻声道:“八百人就八百人。” 卫青也望着刘据,总觉得外甥的话还没有说完,宫闱之事,大司马的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况且,宫外的暗潮,早就涌动了起来,想了想道:“北军八万人,皆供据儿挑选。” …… 渭水的清晨分外壮美。 浩淼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苍茫苇草翻滚着金红的长波。 连绵不断的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的壮阔军营,环绕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校场,两面大纛旗迎风舒卷,一面大书“汉大司马”,一面大书“汉皇太子”。 刘据遥望行营相接的广阔营区,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低声命令:“擂鼓。” 旗令当先,鼓槌重击,“黑老虎”的鼓面立时荡漾开来,一种整齐而沉重的声音向着四周传扬开来。 战鼓敲响。 仲夏的曦色中,红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如潮水般涌至校场,三通鼓罢,校场已经成了红海,红色旗甲的兵团整肃地排列在“汉”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随时便可冲杀。 站在聚集成步骑两阵前,大汉诸将公孙敖、赵食其、路博德、赵破奴、李敢等人却非常疑惑,此次全军集合,他们没有得到命令,更没有得到提前通知。 难道,匈奴人打过来了? 更加紧张的是中尉司马安,北军使者护军任安。 大汉军制,长安有南北二军,中尉是三辅将军、掌北军,与守卫宫禁、掌南军的卫尉相为表里。 而使者护军,为今天子所设,负责监理北军。 寻常时候,中尉、北军使者护军共主北军军事,司马安、任安,入仕入伍前,都出自卫青门下,为门客,后遂卫青征战、举荐,方成国卿之一、一军之主,相处融洽。 一将一监,慌忙从各自幕府中走出,相遇之时,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茫然,直到望见主将台上的大司马,皇太子,这才松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这对天下最有权势的舅甥,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即便是大司马为搏皇太子一笑。 望着军阵的变化,刘据心潮澎湃,原来军演、军训时的领导心中滋味是这样的?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而这,仅仅是八万之军。 刘据的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野望,称帝前,他,要节制天下兵马! 回望向大司马的舅舅,卫青微微颔首,脚步后退了半步,如何挑选八百亲卫,皆由他决定。 八万血勇,取八百之卫,选出怎样的精锐,卫青都不意外,这可是流淌着刘、卫两家之血的太子啊! 第四章 先下手为强 “大汉阵亡将士遗孤,出列!” 第一选拔令下。 卫青、司马安、任安及公孙敖诸将身形一震,侧目而视高台中央的刘据。 虽然不解其意,但大受震撼。 八万将士闻声而动,数千名面色沉凝、悲戚的兵卒站到了队前,诸将默然。 连年征战,大汉县县有亡者,乡乡有缟素,子继父志者,十中有一。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是踩着敌人和同袍尸骨上位的。 过往历历在目,不少将校虎目含泪。 刘据吸了口气,继续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的良家子,出列!” 七万多人中,又有数千将士走出队列。 自汉家建都长安,民风尚武,精通骑射的西北六郡就成最为重要的兵源地,北军六校尉中,达数万之众。 然而,良家子选拔要求一出,只有数千身世清白、非商贾或罪吏之家的子弟合格,人数和将士遗孤相差无几。 一两万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远远超过八百之数,刘据再次道:“以上者,十五至二十二岁者,出列!” 半数之士再次向前。 九成以上的士卒被淘汰,刘据命令诸将带回这些人,而后对着剩下、重新编制成阵的兵卒,连下了两道选拔令。 “着甲,持戈!” “半日行军,奔袭百里!” 甲胄、长戈,共负重三十斤,一些体弱的兵士立刻就承受不来,没跑多久,双腿仿佛灌了铅水,再也迈不开。 望着遥遥地既定路线,无奈选择放弃,由途中校尉领着回营。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士兵选择了放弃,但更多的,是无法完成任务的人。 负重三十斤,在三个时辰内,奔走百里,哪怕卫青根据刘据要求制定路线时,故意选择了平缓坦途,难度较低,也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当正午到来时,仅有不到三成的人绕过了渭水,来到了刘据的面前。 这两千人,单从体质而言,绝对是当世的精锐,稍加训练,便是一支强军,刘据很想全部拿下,但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再做精简。 汉人的食物很简单,主食以粟、麦、豆、黍为主,蔬菜以葵、藿、葱、韭为主,其中,最为普遍的是豆饭藿羹。 军中略有不同,一人每日两斤豆饭以外,多酱半升。 肉酱、鱼酱、蟹酱、芥酱、芍药之酱、枸酱、榆荚酱、豆酱……各种各样的酱,荤素各半,就是军中将士的佐餐。 不可口,保命足以。 上午选拔已毕,且与北军将士错开了用餐时辰,当完成任务,饥渴交加的兵士走入伙房,金黄诱人的烤肉、果香四溢的果实,和馥郁醇厚的热酥茶,瞬间冲昏了所有人,眼睛逐渐变红。 但当看到严阵以待的督军校尉,眼睛又恢复了清澈,安静如常、秩序井然,坐到了美食前,口舌生津,喉咙不断滚动。 “吃!” 刘据下达了命令,预备亲卫就像化身饕餮,对面前的食物发动了消灭战。 选拔还在继续,但每顿饭前,刘据都会出现,直到将一个思想深种到八百亲卫的脑海里。 跟着皇太子有肉吃! …… 短兵厅。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 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非但有流行的骑兵后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吴地的吴钩、韩地的战斧、越地的细剑、魏地的铁盾、赵地的牛皮盾,齐地的环首刀,甚至是戎狄的战刀……几乎包容了当今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 刘据望着善器者对各式短兵器的演练,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杀动作。 一柄吴钩弯剑,挥剑斜劈间,竟有凌厉的剑风啸声。 演器毕。 善器者轻轻退出几步,将厅门虚掩。 卫青望着游走在百兵中间的刘据,视野逐渐被武器、架子遮挡,“据儿,你调取了大量强弓、箭矢、战马,以及…力士,是要训练那些人的骑射和材力?” 就在不久前,运粮官上报,殿下动用强弓万张,箭矢十万支,战马万匹,和力士八千人,其中,箭矢每日更换。 再算上无限量供应的肉食、水果、蔬菜、酥茶,就这样的武器装备、物资配给,完全可以供给一个万人军团,但仅仅供两千人用度。 卫青命运粮官如数准备,但也猜到了外甥的部分想法,不计消耗,生生以箭矢喂出一支能够近身格杀的神骑射亲卫军。 “嗯。” “怎样为合格?” 刘据站在名为“南阳铁官坊”的武器架前,伸出手弹击了下“环首钢刀”,那轻微的金属嗡鸣声,令他十分满意,答道:“百步杀人,以一当十。” 卫青震了一下。 百步之外,以箭杀人,十步以内,能以一敌十,远射近攻,面面俱到。 刘据取下环首钢刀,走向其他铁官坊的架子,边走边道:“舅舅,在军伍之外,还要麻烦您一件事,对通过上午选拔的两千人,来一次全面审查,身份信息、个人及家庭背景、道德品质,和一些其他方面的审查。” 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的身份背景是很好,但那只是政审内容的其中之一,在接下来的选拔,他会剔除那些不合格者,他要的,是一支有着钢铁意志的亲卫军。 卫青一股凉气冒了上来。 “舅舅,听我说完。” 刘据紧接着说道:“在选拔过后,将八百人的一切信息、籍册从地方,乃至朝廷‘剥离’,除了我,不能再有其他人查到我的亲卫队人员。” 卫青定定地望着刘据,目光中显出了摇撼。 刘据却不看他,在“栎阳铁官坊”的架子上,选中了改良的“蹶张弩”和“镜面扎甲”。 弩射二百步,是对箭射的再次强化。 而重达二十斤的鱼鳞甲,是对骑士防御的究极强化。 “嫖姚校尉到!” 厅门前的守卫声音刚起,一名英武的年轻将军便像一阵风,迈进门大声说道:“舅舅,陛下欲择万石君少子石庆为太子太傅。” 卫青闻声色变。 第五章 红墙之下 长安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皇宫的脚下,说它是条街,又在皇宫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皇宫,却是车马如流。 这便是长安城最特殊的章台街,是酂侯萧何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 高祖、惠帝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做国府各种衙署,吕后临朝称制后,官署纷纷迁走,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便只留下丞相府、太仓和武库。 秦汉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无不总统”,“问决狱,责廷尉;责治粟内史”,总领百官奏事与参决之权,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国朝草创,丞相府日益庞大,经过几十年的变化,至今朝时,已有“吏员三百六十二人”,天下人谁还分得清这是何人之天下? 不论何时,这里总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求官官络绎不绝,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属国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一条锦绣豪阔的长街彻底落成,长安人称为“皇街”。 如果说长安是大汉的权力之地,那么这条长街就是大汉的阴谋渊薮。 红墙之下,政出私门。 但今日,丞相府却大门紧闭,就连重要的长史、司直、诸曹掾属也被挡在门外。 “……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公孙弘口述完自己拟好了“免归”的辞呈,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一墙之隔,陛下欲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的消息,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早了。 秦不设太子,不计太子太傅,汉承其制,自惠帝始,太子太傅皆由当朝丞相担任,在立嗣大典后,公孙弘就满怀期待等着诏书,然后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引帝国之未。 万万没想到,他连个太子宫的职位都没有,陛下,好像把他给忘了。 那欲掩半露的奏章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正是他内心的写照。 “相国,使得吗?”亦友亦徒的廷尉张汤却耐不住这种沉默了,搁下了笔,“或许这只是陛下的一个疏忽。” “我看也是。”拿着蒲扇为父亲扇风的独子公孙度接言了,“为太子择师的事,陛下没有与父亲交换意见,更没有与大臣们交换意见,这不合常理,传言终究是传言,父亲不妨先去宫中求证一下再做打算。” “空穴怎会来风?” 公孙弘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陛下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开外朝,直接乾纲独断罢了。 卫青是大司马,是中朝之首,我是丞相,是外朝之首,二者合于太子宫,陛下恐怕连觉都睡不稳了。” 两人原以为一番话便能把老爷子稳住,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事情本质看清了,公孙度望向张汤,张汤也在望着公孙度,四目相对,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快八十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公孙弘就像没有看见他们的反应,徐徐说道:“可是,让石庆、庄青翟上位,就该我死不瞑目了,苦一苦陛下,骂名我来担。” 治儒。 也是有分别的。 一、公羊,二、穀梁。 现在显世儒学是公羊,讲的是“大一统”、“九世之仇,犹可报也”,而穀梁讲的是贵贱尊卑、仁德治国这些。 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公羊了,配合身份地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太子太傅。 而石庆、庄青翟,却是两个反对新制,亲近穀梁学问的人。 公孙弘明白陛下对皇位不稳的担忧,但决不允许石庆、庄青翟两个异徒随着太子水高船涨。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人亡于世,唯学问永存,不容玷污。 为了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公孙弘决心以退为进,以辞官逼迫陛下妥协。 “可皇太子本就亲近穀梁啊!”公孙度实在不愿意父亲与陛下分庭抗礼,这样会为家族招来灾祸的。 “皇太子亲近穀梁,在嫡在庶,在储君之位,公羊稍作更改,便可挽回皇太子之心。”公孙弘瞥了两人一眼,说道。 根据公羊学的大礼制,“诸侯不再娶”,当今陛下在胶东王时,已娶妻陈阿娇,嫡庶已定,哪怕陛下继位也不可改,陈阿娇为嫡,其余妃嫔,包括卫皇后在内,都属于庶夫人,诸庶夫人之子能以“立子贵不以长”,取代卫皇后之子成为太子。 而穀梁学的大礼制中,虽然“诸侯不再娶”礼制不变,但多了“兄弟天伦”礼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犹如春秋之时隐公之与桓公,谁也不能取代卫皇后之子成为太子。 如此一来,卫皇后、皇太子对公羊学自然喜欢不起来,心倾于穀梁学。 然而,学问这东西,解释权在当世学问最深者这,是可以打扮的。 虽说当世公羊学学问最深者是董仲舒,公孙弘与之有着不小的仇恨,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一纸书信送去,董仲舒就会对嫡庶有新的定义,公羊礼制也会随之变化。 “爹!” 公孙度放下了蒲扇,俯在躺椅的扶臂上,“学问之争有那么重要吗?不都是儒学吗?圣意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要反抗?与陛下作对的人哪个有好下场?您老都七十九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您老去了,您儿子该怎么办?” “那我问你。”公孙弘望向了他,“大汉终将归于谁手?” 公孙度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公孙弘看了一眼张汤,望向了门外,“卫青是陛下扶持起来的,用来打压卫青的霍去病,也是陛下扶持起来的,卫青、霍去病都是皇太子的亲系,二人一天不死,大汉储君就无可动摇。 文、景皆四旬而亡,今陛下三十有五,远矣?不远矣!” 第六章 雄文 “公羊兴,而远仲舒于江都,储君立,而择明师于虚名。” 刘据笑着说道。 父皇推崇公羊学,却将董仲舒外放到凶险的江都国为国相,长安城中,满地反对新制的人。 父皇立他为储君,一不择学渊博士教他,二不择权柄君侯教他,却找上了名不副实的人。 不知道父皇是花了多少心力,才能找了这两个能够进少府典藏的蠢货。 尴尬的沉默。 卫青沉默良久,慢慢声道:“石庆乃万石君少子,自有独到之处……” 刘据、霍去病都没有接言,就那样看着舅舅苍白地为皇帝做着辩解。 万石君。 就是石奋。 在高祖时,不过是个侍者,靠着处世恭谨,再加上时世动荡,无功而至九卿之位。 其有四子,曰建,曰甲,曰乙,曰庆,在孝文帝、孝景帝广举孝廉时,以孝悌闻名于世,竟全都成了两千石的官员。 五个两千,便是一万,被孝景帝夸耀为“万石君”。 石家人有能力吗? 哪有什么能力啊,从老到小,一个个没有文才学问,除了恭敬谨言能称道外,别的一无是处。 难道要让大汉储君去学习如何伺候人吗? 至于那个少傅庄青翟,属于家世显赫,高祖时,其祖庄不识因功封侯,庄青翟在孝文帝时承袭爵位。 而大汉开国功臣的二代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大多数是养尊处优的纨绔王孙。 当今陛下继位之初那七年,窦太皇太后废除所有新政,罢免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诛杀赵绾、王臧,并将之换成与自己崇尚的“黄老之学”相符的心腹大臣上位。 武强侯庄青翟,正是那时的御史大夫。 庄青翟也在窦太皇太后死后第一时间被问罪罢免,十三年来,朝中再无提及,可见皇帝的恨。 然而,这样的人,皇帝忽的要提拔为太子少傅。 跟着石庆,跟着庄青翟,皇太子要去学什么? 在道德上误入歧途? 在学问上荒废受业? 在健康上不幸有损? 一边骂着储君“子不类父”,一边不想储君有所成就,这,便是皇家。 子不类父,父厌之。 子若类父,父忌之。 刘据向大兄使了个眼色。 霍去病轻咳了一声,说道:“舅舅,如石庆、庄青翟那等沽名钓誉之辈,不适合为据儿哥的老师,请舅舅上书,劝谏陛下择丞相为皇太子师。” 卫青再次沉默了下来。 刘据不得不说话了:“舅舅,公羊也好,穀梁也罢,亦或者黄老道学,于我而言,都只是知晓道理的阶梯,而不会影响我继位后的国策,什么人当我的老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老师要是丞相。” 屋檐滴水代接代,权力继承代代传。 在老刘家当太子储君,如果不掌握足够的权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史上第一个废太子刘荣如此,正史上的他也是如此。 卫青望着刘据,“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怕的是,舅舅、大兄不在的时候。”刘据迎着虎目,清澈坦然道。 霍去病笑着说道:“据儿哥,你担忧过甚了吧?” 陛下三十有五。 舅舅三十有二。 而他,才十八。 哪怕舅舅活不过陛下,他还活不过陛下吗? “战场上的意外,或许是一场风,或许是一口水,谁也不敢保证,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刘据幽幽道。 大兄的自信,他很喜欢,他也会为之做出准备,但以上三人中,与身在皇宫,鲜有危险的父皇,和被故意冷落,难以再上战场的舅舅相比,冲锋陷阵,如彗星般耀眼的大兄,是最有可能先死去的。 霍去病一愣。 卫青双眼依旧盯着刘据,“太子宫大,锋芒太盛,未尝是件好事。” 除非监国等特殊情况,太子一般是不处理政务的,皇帝也不允许和非太子属官有过多来往,一旦太子过早和朝官形成势力,很容易提前向皇帝逼宫。 中华历史太长,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一朝丞相为皇太子师,外朝、中朝之首同在太子宫,以陛下多疑多欲的性子,必然会将之视为太子宫的挑战,父子反目,也未尝可知。 “有舅舅在,有大兄在,我怕什么?”刘据把卫青的话稍作改变,回道:“舅舅,‘子不类父’,太重了。” 不论输赢,这样的评价不能加之在自己头上,流淌着刘、卫两家之血的储君,受不了这样的千古奇冤。 卫青不再驳他,轻声叹道:“就这样上书吧,去病你写好奏疏,署上名,我再领衔上奏。” “多谢舅舅。” 刘据向卫青表达了谢意,扯了扯霍去病的甲边,一同出了短兵厅。 “据儿哥,这奏疏该如何写?” 刘据愣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大兄的文才学问也不高,这样事关国本的大奏是写不出来的,想了想道:“找人写。” “谁能写?” “司马相如。” “写《长林赋》那个?” “对。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写?” “会写的。” …… 茂陵。 正在想方设法纳妾的司马相如,突然被剑架在了脖子上,于是,挥毫而就一篇雄文。 “臣闻泰山之安,累壤始成;国祚之昌,储教为基。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金縢藏策,非惟尽瘁,实启成王之明睿。今储位之重,系于社稷,若使丞相兼傅东宫,则如北辰居所,众星拱卫,可葆圣朝之永固也。 夫太子者,宗庙之圭璋也。玉不琢则光隐于璞,龙无导则势屈于渊。丞相乃百僚之枢,经纬天地,参知政事,三公论道,九卿承流,其胸藏丘壑,目极八荒。若使秉烛东序,授以《春秋》之断,《洪范》之纲,则储君之器,必如砥矢砺锋,明德可昭于万里。且剑玺授受之际,如江河续流,唯深谙国脉者能传薪火于不坠。丞相承鼎铉之重,掌九鼎之音,使其朝夕启沃,譬若熔铸九鼎之范型,必使圭璋承日,焕然有国之重光。 然则,古之教者,非徒章句之末。丞相夙夜在公,吐纳风云,庙堂进退皆在指掌。储君日观其运筹帷幄,耳濡万机剖决,如春苗沐化雨,默识治道精微。昔召公奭分陕而治,甘棠遗爱,非独劳谦,亦令嗣王亲炙德风;商鞅弃礼任法,虽令秦强,然太子终惑于术而遗仁之本——前鉴昭昭,岂不慎欤? 伏惟陛下圣虑高远,当使股肱重臣兼领师保。俾储君早习庙廊之度,如砥矢砺锋于未发,则他日嗣位垂裳,必能持泰阿而安九域。万世之基业,实系于今日择傅之明断。臣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愿以九鼎之重托于良傅,则宗庙幸甚,社稷幸甚,泰稷丰穰,永延无疆!” 第七章 择太傅即择国运 入夜。 长安变得分外美丽。 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仲夏泛有凉意的微风中,弥漫出一片华贵的侈靡。 未央宫,宣室殿。 陛下要在此为太主置酒设宴。 在外执戟做值的是平日里以诙谐和幽默而闻名于朝的东方朔,在内侍奉的是陛下最喜爱的常侍春陀。 太主尚未到来,刘彻正坐在御案前,欣赏着这篇不知是以《谏储教疏》或是《请以相国为傅赋》为题的雄文。 “北辰居所,众星拱卫”、“熔铸九鼎之范型”、“甘棠遗爱”、“召公德政传与商鞅术治遗祸”……“择太傅即择国运”。 刘彻饶有趣味地品味着文中之意,望向了春陀,问道:“这文章写的不错,是他写的吗?” 春陀身体微微前倾,答道:“或许是他人代笔。” “我说呢。” 嫖姚校尉天生富贵,被陛下带在身边,文武皆由陛下亲授,作为旁观者,更能体会嫖姚校尉在武功上的天纵之才,以及文化上的焚典坑儒。 刘彻看了看雄文下的领衔、呈奏,又看了看搁置在旁的免归辞呈,淡漠道:“看来,朕的中朝、外朝都不满朕了。” 消息才放出去,外朝的丞相就正面对抗,中朝的大司马、嫖姚校尉更是贴脸反驳。 公孙弘、霍去病倒也算了,一直卑微谨慎的卫青怎么也站到了台前,刘彻首次从这位由骑奴晋升至大司马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以及,难以言喻的愤怒。 春陀的身体更低了,试探道:“陛下,是不是惩罚那些多嘴的奴婢,严禁传说那些莫须有……” “什么莫须有?” 刘彻的眼神冷冷地望向了他,“又惩罚什么?” 那些话,本就是他让传出去的,用以试探外朝、中朝的反应,现在被反将一军,杀几个寺人、宫娥没什么可在乎的,但让外人看了,岂不是天子屈服于外朝、中朝联手之下? 软弱的天子,是驾驭不住两朝悍臣的。 春陀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是,奴婢知错。” 其实,在陛下身边待久了,春陀已经摸透了陛下的秉性,不容许任何事物超出控制范围。 所以,陛下绝对不允许外朝、中朝合于太子宫,于是挖空心思挑选了石庆、庄青翟两个无才为德的人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然后放出风去,试探两朝的反应。 丞相公孙弘的反应,陛下是有预料的,然而,中朝的反应,尤其是大司马卫青的强烈反对,是陛下始料未及的。 陛下政务依仗外朝,准确地说是公孙弘,陛下军务依仗中朝,前是大司马卫青,今是嫖姚校尉霍去病,如今,军政皆“反”,陛下此刻的难堪不必多说。 想平息这场风波,没那么简单。 果然,刘彻沉默了许久,再问道:“太子有没有章疏呈上?” “没有。” “传命到椒房殿,让皇后转告太子,不要事事都让旁人给他做决定。”刘彻沉着声音说道。 现在能破局的,唯有大汉皇太子,只要刘据站出来,公开拒绝丞相为太傅,便可以堵上所有人的嘴。 太子听命,弃公孙,而择石、翟。 至于说违逆? 太子哪有这样的胆量。 “是。” …… 晨光微熹。 长乐宫使者便到了渭水。 这是黄河最大的支流,也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之一,在大秦一统后,不论是名气,还是在文明内涵,渭水都是远远高出于云梦泽。 这不仅是大汉的形胜之地,也是整个华夏文明的精华所在。 在渭水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刘据见到了皇后宫卿的大长秋,“朱伯。” “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刘据拖住了朱伯的手臂,在其怔愣的目光中,摇摇头笑道:“不知母亲有何事寻我?” 亲近穀梁,就会重礼,喜繁文末节,过去的刘据,总是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哪怕关系再近,也要一板一眼。 这般的随和,是朱伯从未见过的,回过神道:“回殿下,娘娘让奴婢转述陛下命令,在太傅、少傅事上,要学会自己做决定。” “自己做决定?” 刘据开怀畅笑,如春风漫过朱伯的心野,“是听父皇的决定吧?” “殿下慎言。” 刘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父皇这是急了,“母亲是什么意思?” “娘娘说:‘殿下这次干的不错’。”朱伯恭敬答道。 卫青是什么样的人,卫子夫是再清楚不过,那个有着自卑底色的大司马,可不是外甥霍去病能说动的,只能是她的儿子。 以世俗来说,违背父亲的安排,这是忤逆不孝,但在皇家却不是,努力争取应得的利益,皇权之争,向来如此。 刘据听出了母亲话里的骄傲,心像是被揉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便分外地缓和了,“那石庆,是沛郡的太守吧?” “是。” “烦请朱伯派人代为转告他,中庸之人,倘为太子师,当尔曹身与族俱灭,勿谓言之不预。” 万石君家族,不过是朝廷为了表彰忠厚、谨慎的摆设,如果掺和进来天家父子之争,敢于接受天子诏书,刘据日后必然要其族灭。 “是。”朱伯心神俱震道。 “另外,转告武强侯庄青翟,一介功狗之后,平日无事时,狂吠几声也就罢了,若是冲着少主狺狺狂吠,当巨鼎烹之。”刘据轻描淡写道。 这样的自主决定,想必父皇会很满意吧? 朱伯望着刘据,眼中满是动容之色,面对“子不类父”的评价,殿下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作为一名宦者,他比谁都清楚,对年幼而立的储君来说,对陛下命令说“不”,这是多么关键的一步,心悦诚服答道:“是。” “朱伯,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看着这山,这水,顺便再为我说说,近日宫中的事。” “殿下,近日宫中无大事,只昨夜陛下在宣室殿置酒设宴,太主携平乐将军赴宴,执戟郎东方朔阻平乐将军入殿,陛下大怒,笞其二十……” 第八章 神仙打架 长安,北第。 又名戚里。 大汉皇亲国戚、功侯王孙大多住在这里,武强侯府,也是其中之一。 十数年不朝,庄青翟早就没了公卿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因为面颊瘦了,就显得更大了。 在宫里的传言传到庄青翟耳际之时,那时的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 庄青翟永远都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陛下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的莫须有,轻易就免了他和柏至侯许昌的官职。 这些年来,他时常向陛下禀奏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甚至会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 然而,无数道上禀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就在不久前,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 “兼容并包,遐迩一体。” 本章呈上后,就听到了陛下欲委他太子少傅事时,庄青翟还以为是多年的潜心笃志,征服了陛下。 不成想,是陛下是把他当成制约太子宫的一把刀。 当初窦太皇太后为了扼杀陛下新政,扶他和柏至侯上位,现在陛下为了扼制太子势力,又要扶他和万石君少子上位。 近日长安城中有流言,太子无意于丞相以外的人为师,勿谓言之不预,庄青翟知道,这是来自皇太子的警告。 人人都说“子不类父”,但皇太子这份霸道,有过之陛下而无不及。 只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陛下和皇太子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这位误入天家之争的人,孰胜孰负,都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天使来了,陛下诏见。 隔着庭院,庄青翟隐隐听到长子对天使的苦涩述说,“上使,我父近来不适,医者诊治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然心归木,心急又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五脏俱焚,难以起身,恳请上使代为转禀陛下,愈后再入宫觐见……” “少侯,诏书已至,些许霜露之疾,就拒绝奉诏,倘若陛下怪罪下来,本就冷落的侯府,恐怕要雪上加霜,不要多说,请老侯爷现身,随我入宫觐见。” “……” 声音由远及近,庄青翟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仅仅是个起身,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脚下软软的走了两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恍惚之中,庄青翟听到上使和长子的惊惶,连声呼唤医者,随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宣室殿。 御医觐见。 “武强侯患的何病?” “回奏陛下,方才微臣给武强侯把脉,寸脉急促,关脉悬浮而尺脉游移不定,这正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依臣之见,是中风。” “依你看,武强侯的病,重还是不重?” “重!” “重到何种地步?” “中风之症,从来都是大病,何况武强侯之症,比起寻常症状更为复杂……” “好好说话!” “若能稳住病情不至发展,多加调养,或能以终天年,如若不能,弃…弃世只在百日之内。” 面对陛下的逼问,这位耄耋之年,在太医院待了四十年,伺候过三代皇帝的首席御医,不得不如实答道。 病从火,人自娘胎出来就带了火毒,自古神医如扁鹊、岐伯,治病所讲皆是祛火祛邪,而祛火祛邪的大法,不外乎清心寡欲、不理身外之事。 简而言之,武强侯得了种不能当太子少傅的病。 听了御医一番话,刘彻默不作声。 御医将为武强侯开出的药单呈上请陛下过目,得命令倾府库大药治之,告退离去。 …… 连驿急递,诏书七天后就到了沛郡。 太守府。 名门之子、不言而齐国大治的万石君少子石庆,却没有拆看诏书,而望向了眼前人,学纵横长短之术,大汉丞相长史,边通。 “我不该来。”边通叹息道。 端午汛后,关东地区遭灾,出现了数十万的流民,其中没有户籍的人就有十万。 沛郡乃龙兴之地,丰、沛两邑赋税、徭役全免,郡县粮仓较为充实,在他来时,沛郡就做好了开仓放粮的决定。 “是不该来。”石庆无奈道。 私开官仓,周济百姓,原本是个很好的求罪免官,躲避天家父子的理由,但边通的到来,却让他成了党争之人。 不放粮,就躲避不了天子诏见,见了陛下,想不成太子太傅都难。 放粮,就成了站队太子,陛下借题发挥,不但他要死,就连万石家族也难以幸免于难。 “你可以不放粮,去见陛下,丞相那里,我能解释。”边通歉意道。 “解释的过来吗?” 石庆那双眼深深地望着他,“丞相你能解释,皇太子面前,你又该作何解释?” “总会有办法解释的。”边通自信道。 纵横之术,学的就是在绝境中求得生机,即便石庆成了太子太傅,只要助丞相取得太子少傅之位,也能勉强作解。 石庆没有接言,那双一直为流民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的家族,是历代先皇重用的人,本该随先皇同落,大树再深,也有倾倒的时候。” 边通猛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冒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 石庆摇摇头,继续说道:“你不要立刻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沛郡,能安民心,朝廷已经乱了,地方不能再乱了。” 翌日,沛郡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广纳流民,解数十数万流民之难,编册入籍者,达三万之众,然太守石庆私开官仓,罪不可恕,于日夜,畏罪自缢。 时夏,有大疫,为防尸变,焚之。 第九章 断粮 “反了!” 刘彻发出了一声尖叫! 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狠厉的凶光,拿着沛郡郡丞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春陀吓得跳了起来! 只有中大夫庄助无动于衷,在那里仔细琢磨刘据在军中颁布的选兵之法。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 应该说,大汉兵源是很优秀的,多种多样的征兵制度,嫡戍制、刑徒兵制、夷兵制、发兵制,让汉军始终充沛。 近些时日,中朝还在酝酿新的征兵制度,募兵制,招募那些自愿进入兵伍,渴望建功立业的士卒,力在打造一支具有较强战斗力的军队。 之所以没有推行,问题正是出在如何选拔上,刘据的选兵,让他有了不少的体悟。 阵亡将士遗孤、六郡良家子,别的不说,忠诚是可以保证的,而忠诚,就是战斗力的表现。 当然,刘据的练兵方式,庄助是不赞赏的,没别的,太耗钱了。 肉食、鲜果、酥茶,这哪里是下里巴人配享用的?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春陀膝跪上前惊惶道。 刘彻这才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春陀!” “奴婢在!” “抓、抓住这个人!” “抓、抓谁?” “石庆!” 春陀愣在当场。 没记错的话,地上的这份奏疏,便是上疏沛郡太守石庆私开官仓,畏罪自尽的书,人都死了,烧了,难道要把骨灰给端上来吗? “陛下!” 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刘彻被庄助这一声给喊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猛地刺向了他。 庄助慢慢低下了头,“人死账消,陛下,再多的罪孽,都该过去了。” 刘彻没有说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庄助。 在坐上皇位的第一时间,每个皇帝都会做的一件事,提拔自己的人。 刘彻也曾是太子,知道最亲密、最信任的人,往往是出自身边的属官,一朝登临九五,最乐于提拔的,也是这些老面孔。 但太子属官终归有限,也并非人人身怀大才,堪当大任,而朝中之人不得信,那就只能向天下撒网,让散布四海的英才尽归于彀中。 至于方法,从高祖刘邦时就在探索,高祖驾崩前一年,就曾发布一条求贤诏。 “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 粗俗又霸气。 以功名利禄买你之才,然终失于滥。 于是,孝文帝予以了约束,“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成了汉家制科。 建元元年十月,刘彻登基第一个月,便像祖父、父亲一样,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入朝,拔一百多人。 会稽吴人庄助、菑川薛人公孙弘、景帝时期的博士辕固生、楚国相冯唐等人都名列其中。 辕固生、冯唐不必多说,公孙弘已成大汉丞相,为外朝首,而庄助,中大夫,也是中朝仅次于卫青的存在。 是当初那批贤士中,刘彻最喜欢的人。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 一个“独”字,尽显青睐。 不过,在刘彻心中,那时的庄助,就连现在的庄助也比不过。 刘彻不相信石庆死了,“金蝉脱壳”之术在本朝并不稀奇,关东数十万流民中,想找一个和石庆相似的替死鬼不难,焚去死尸的行径,更像是对皇帝的愚弄。 是以,刘彻愤怒爆发了,连此时开口的庄助也不免有了迁怒。 庄助感受到身周弥漫的杀气,跪倒道:“陛下,父一辈,子一辈,人心总是倾向于后者,没有任何一位臣子能够无视君父的威胁,哪怕是储君。” 功高莫过于从龙,功大莫过于救主。 谁不想在储君登基的路上帮一把,而会想着违背储君的明意? 刘彻的气势一弱,没有了刚才的狂怒,深吸了一口长气,逐渐露出了一副笑脸,看着是那样的阴森,轻轻地问道:“那你呢?” 庄助抬着头,直望着刘彻,“陛下,臣这身体,早已是风前烛,雨里灯,倘若哪日一睡不醒,那是臣的福分,余生之愿,为陛下竭尽心力。” 生逢盛世,既是幸运,又是不幸,幸运的是平安喜乐,不幸的是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鲜有少年能成名者。 建元元年,年仅十七岁的天子见到他们时,他已四十岁了,而公孙弘更加老迈,都六十岁了,辕固生、冯唐更甚,九十多岁。 人人易老。 青年的天子,遇上老年的他,而今天子步入中年,他,则已晚年。 庄助没有公孙弘的康健,年近六旬的他,时常觉得冷,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也是如此。 刘彻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了:“朕信你,为今之计,请先生教我!” 年近八旬的公孙弘,还在为太子太傅的位置努力,年过五旬庄助的话,皇帝很难相信。 公孙弘朝宫中射了一箭,不成想,正了中朝中大夫的眉心。 庄助心微凉,脑海里闪过“韩说”、“商丘成”、“上官桀”等人的名字,按下心绪,缓声道:“建元年间,右内史汲黯出巡河南郡时,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陛下曾赦其罪,并夸赞其仁。 今石庆于任上自尽,乃是其忠,如此忠仁之士,陛下当嘉奖其家,臣知石庆最喜二子石德,父死子继,陛下可让石德接替沛郡太守之位。” 天子欲委太子宫的太傅、少傅,一重伤,一自缢,坊间流言无数,要是再不遏制,谁还敢接太子宫卿之位? 天家之争,可以有,但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储君年幼,可以无知,皇帝却不可以。 刘彻默然。 庄助继续道:“再之后,太子宫事,太傅、少傅人选,陛下不妨暂搁,臣以为,如今储君岁长,按礼制,应迁往太子宫,开府建牙,豢士养卫,一干财政事宜,统归于皇太子自理……” 第十章 三三制 北军。 在这片模拟漠北战场的校场上,一支熠熠生辉的白马骑兵不断加速。 没有战骑常规的重甲,也没有寸长寸强的长戟,由鱼鳞甲改良的镜面轧甲,总重不过二十斤,全员只携带轻装环首钢刀、弓箭,以及轻巧的改良蹶张弩和弩箭。 这是汉军从未有过的机动骑兵。 灵活、凶猛。 白马以快速冲刺到预设目标的远处,伏身于马背的亲卫几乎同时起身,朝着前方扣动了劲弩。 数千支弩矢洗地般摧毁了“敌人前军”,霎时间,稻草飞扬。 百步内,白马不停,更换了强弓的亲卫立刻搭弓上箭,引以为圆后,立时便松开了手,一支支离弦利箭发出尖厉的声音,顿时摧毁了“敌人中军”。 白马越来越快,亲卫换上了钢刀,如风一般突入“敌人后军”,无数稻草人被斩首。 仅仅一个冲锋,同等数量的敌军便被覆灭,虽然不是实战,但这样恐怖的杀伤力,围观的汉家将领无不胆寒。 而这不是白马的极限,缰绳一点点勒紧,速度不由得降了下来,待到缓时,一个个亲卫翻身下马,重返敌阵。 钢刀稳、准、狠落在了敌人的要害上,没有多余动作,一刀脖颈,一刀心口,看得汉家诸将呼吸一滞。 就这补刀,神仙看了都摇头。 白马停歇,将士重整。 看着神情刚毅、笔直站在白马之侧的太子亲卫,公孙敖、赵食其、赵破奴等将眼睛都红了。 好喜欢啊! 卫青面色沉凝,对太子亲卫的精彩表现非常赞叹,却丝毫没有眼热之意。 在这支“新军”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战国时期“赵边骑”、“韩劲弩”、“魏武卒”、“齐技击”、“楚申息”、“秦锐士”、“燕死士”的影子。 堪称全面。 如果这样的军队上了战场,对普通军队将是一场屠杀,人和这稻草,其实相差无几。 唯一的缺点,太耗钱了。 为了这八百人,在一个多月里,累支高达上千万钱,要知道,长安的奴隶一人也才一万多钱,这支太子亲卫可以说是金钱等身。 要是大汉军队人人如此,匈奴早就亡了,而大汉,估计也因为国库耗尽、财力枯竭亡了。 这不属于普通军队,也不属于精锐军队,更像一种特殊军队。 霍去病就站在刘据身边,低声问道:“据儿哥,骑兵冲锋时、下马为步卒时,卫士的阵型似乎很有讲究?” 作为不世出的名将,以他的功勋和陛下对他的爱护,练兵花费从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对战军的特点捕捉,却是瞬间就能感触的。 尽管稻草军转瞬便能摧毁,霍去病依然从中捕捉到了不少东西,弩矢、箭雨固然遮人眼,可白马军是先找到了稻草军的薄弱侧翼,予以重点打击,其他火力是在掩护压迫敌方一翼。 只是白马太过强大,哪怕是掩护火力,看上去也像突破战阵罢了,在进攻中,白马始终保持着两面,甚至是三面、多面对敌的优势。 简单来说就像两个人打架,如果一个人总是一条腿或一只手跟人打,那无疑另一个人防御起来就肯定比这个人四肢都用要容易得多。 当然了,现实更多的情况往往是双方都四肢健全,那这时候又该如何呢? 这时候,懂得搏击的高明人就会先隐蔽其真正的打击力量,而此间不断迷惑对手,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最后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这种寻找敌军薄弱点,乃至于创造敌军薄弱点,破坏敌军战阵稳定的军阵或战术,是霍去病兵书上没有看到过的。 霍去病以自己的精骑做假设,同样的兵力,自己获胜的几率不超过四成,这,还是建立在这支太子亲卫没有上过战场的基础上。 没上过战场,就不是主战将士,就没有那股血战到底的勇烈,只有拔剑而起的刚猛。 刘据注意到公孙敖诸将那悄悄竖起的耳光,爽朗大笑道:“三三制!” “什么是三三制?如何进攻?又如何防守?”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但进攻的前提是保存自身有生力量,从而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敌人轻易消灭,三三制,就是一种最基本最有效的环形防御战术。” 刘据落落大方,朗声讲述着“三三制战术”的特点,包括卫青在内,都听的云里雾里的。 霍去病的眼睛却无比明亮,用脚在地上画出了个三角,“据儿哥,是这个吗?” “大兄聪明。”刘据惊叹道。 在天才面前,努力和汗水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公孙敖、赵食其、路博德、赵破奴等将领面面相觑,这什么跟什么啊? 卫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多谢据儿哥教我,我那有三百金,待会给你送来,以作学资。” 霍去病转身就走,急不可待要尝试新学的战术,声音遥遥传来。 与卫青关系亲密的公孙敖再也忍不住,指着那个三角,问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将一角比作一名士兵,你再看看。”卫青缓慢说出心得体会。 当进攻时,两名士兵在前,一人在后,呈三角阵型,这就形成了一个基本战斗组,如果让三个战斗组再组成三角阵型,一个战斗班就形成了,而三个战斗班,就能组成一个战斗群,进攻时呈“散兵线“队形展开。 卫青计算了下,一个总数二十七人的战斗群完全展开竟然可以覆盖两里宽的战线。 倘若推广开来,本就充沛的大汉军队将变得更加充沛。 这在无垠的漠北战场上是非常实用的“爆兵”战术。 公孙敖恍然,渴望军功的心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愿献百金,以作学资!” “我愿献八十金,以作学资!”右将军赵食其道。 “我愿献六十金,以作学资!”强弩校尉路博德道。 “……” 汉家诸将连连表示,不一会儿,刘据就有六百金的进账,再加上母亲、舅舅给的,一千金是有了,未央宫是停了太子宫的一切用度,但有了这些本钱,建造太子宫的花费是不愁了。 【组建一支军队,击退来犯之敌,奖励:财富手册(已完成)。】 第十一章 印钱 精盐、白糖、蒸馏酒、肥皂、玻璃……青霉素、硫磺与木炭混合物等等,无数在时下制造、发明牟取暴利的事物、知识,出现在刘据的脑海中。 和上次精兵训练手册的昏沉不同,刘据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脑袋像是炸开一般,就要往一旁栽倒。 幸好卫青意识到不对,伸出右手搂住了刘据,仅一瞬间,他就察觉到外甥的虚弱,面色不改扶住了。 汉家诸将不时看过来,但见这副舅慈甥孝的画面,不由得发自内心露出了笑容。 在过去十多年中,大司马军功无数,已经达到了升无再升、赏无再赏的程度,不说功高盖主,朝野上下也无人能够匹敌。 就连陛下都因为大司马在军、民中的声望,感受到莫大的威胁。 一边以自身为表率,故意疏远,减少大司马与臣、民接触的机会。 另一边大力扶持军中的新起之秀,减少大司马统兵出战的次数,给新秀腾出舞台。 嫖姚校尉霍去病横空出世,以超绝的个人魅力在国内外纵横驰聘,甚至有消息传出,在来年开春,陛下会摆开大司马,让嫖姚校尉独自北征。 不论是考虑影响,或是为了建功立业,汉家将领们纷纷背离卫青而去亲近霍去病。 但谁又不知道,有着皇太子的存在,大司马、嫖姚校尉本就一家啊,做些样子给陛下看看,彼此心知肚明都别当真。 总之,以和为贵。 为了不露出异常,卫青嘴里不断述说着,“据儿,按你说的,这八百人的一切信息、籍册,我已在朝廷、地方上抹去,普天之下,除了你手中的档案,谁也查察不到,对了,丞相在这件事上帮忙不少……” 丞相府,简直是个小朝廷,天下所有的事都绕不过去。 外甥交代完亲卫籍册的事,作为舅舅的卫青就立马安排人去办,但刚触碰到籍册,就见丞相府来人。 卫青这才知道整个大汉户籍、地形、法令、军事部署、粮食分布等关键信息都在丞相府,想“抹去”几百号人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丞相的帮助是做不到的。 卫青只好讲述是皇太子的意思,丞相府来人领会后回去了,不久,丞相府储存籍册的仓房就因失火抢救不急,烧掉了一房。 太子亲卫八百人的档案,就在其中。 所谓心知肚明啊! “多谢舅舅。” 缓了半晌,刘据好受了些,虽然面色依然苍白,不见血色,但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多时日,黢黑的脸也看不出来什么。 卫青摇摇头,说道:“如今陛下命你自建太子宫,开府建牙,一干花费皆由据儿你自理,你我舅甥两个都知道,这是陛下在逼迫你低头,主动上书接受太傅、少傅的安排,眼前的金子是能顶一段时间,但又能顶多久呢?而且,由南军派来的三千两百人可都在赶来的路上。” 天子之怒,犹如雷霆,难以承受。 显然,刘据的反抗,引发了陛下的震怒,相比“子不类父”,陛下,或者说所有皇帝更加不喜“子若类父”。 陛下的态度很简单,既然你跟老子要独立,那么先在金钱上独立。 远的,太子宫、开府建牙,这些全都要钱,近的,太子中盾、太子卫率的补充兵力花费,也要钱。 两卫四千人,如果刘据坐吃山空,养八百人都费劲,更何况又来了三千两百人。 根据南军将领所说,这三千两百人是陛下命令卫尉李广在全军挑选的最能吃的三千两百人。 如果一视同仁,肉食、蔬果、熟茶管够,吃也能吃穷刘据。 刘据点点头,说道:“嗯。请舅舅再帮我个忙。” “什么?” “联络一些长安城的织作坊。” …… 这里也许能算是大汉朝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束综提花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的通道,沿着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挽花工坐在花楼上,织工坐在布机前,与挽花工配合投梭,上拉一束,下投一梭,配合默契。 有谚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门市”。 在刘据看来,这些有利的谋生手段都不如——印钱。 当然,刘据没有金山、银矿、铜矿,更没有铸币权,直接上模具印钱是做不到的。 但在时下,却还有一种“货币”。 丝绸。 总称缯或帛。 金银细软中的细软。 缯或帛的品种很多,按照制作原料及染织技法的不同,可分为锦、绫、绮、罗、穀、纱、缣、缟、纨、?、缦、綮、素、练、绢、织成等名目。 现世六大丝帛,从次到好,分为绢、纱、罗、绮、锦、绣。 绢、纱、罗、绮,几千岁不改,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不必多说,而最贵者锦、绣不同。 绣以较好的细绢或罗、绮作地,加之以彩丝刺成花纹,“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三绣名满世界,天生便比织锦更加名贵。 而大汉织物的最高水平是彩锦,彩锦中的精品名叫起毛锦,亦称“绒圈锦”。 提花起绒,锦花层次分明,绒圈大小交替,纹样立体,外观极为华丽。 这座织造作坊,便是绒圈锦作坊。 一匹四丈长的丝绸,曾经卖到过八万钱。 一个身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又透着儒雅的人正微笑着陪着卫青、刘据在通道中边走边看。 “卓商。” 刘据想到一种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的工具,望向陪着他们的那个商人,“这座作坊,开个价吧?” 那个被称为卓商的,听皇太子问他,愣了愣道:“殿下,这一天十二个时辰,以两班织,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天天这样织,一年能织六千匹丝绸,不瞒您说,也是几百万钱的进账,如果是旁人,一只会下蛋的金鸡,我是绝对不会卖的,但是您,一千万钱如何? 另外,我家主人有项委托,想请殿下接受,而佣金,是这些织娘的身契。” 第十二章 窃妻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这处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是暗幽幽的了。 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 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华物珍宝的大厅,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交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少女步履轻盈,步态柔美,携剑风一样掠夺大厅的每处。 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堂飞跑而去。 片刻之后,红衣少女扶着一位面色相近,但同样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的妇人来到了大厅,那斑驳的白发,丛生的皱纹,莫名地让人叹息。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美妇人微欠着身子,一伸手,“殿下,请上座吧。” 与那卓商同站在厅门外,欣赏了一阵剑舞的刘据,点点头,径直走到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你是此地主人,就坐这儿吧。” 美妇人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殿下说事。” 说着也就摆开少女的搀扶,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卓商已经退去,而少女也退到了后堂,黑沉沉的大厅里,同时出来两个干练的女仆,轻步奉上两碗酥茶,便只剩刘据、美妇人。 “我姓卓。”美妇人轻启莲唇道。 “名文君。” 刘据都端起了茶碗的手,又放了回去。 美妇人笑了,甜蜜中又带着几分苦涩,《凤求凰》后,世人哪怕不知她是大汉首富之女,也知“琴挑文君”的爱情传奇。 “多谢殿下能来。” “女郎勿谢,一个价值两千金的委托,哪怕我不能接,也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听一听。”刘据摇摇头笑道。 此地有织娘两千,人人有身契,以市价来论,两千金都是少的。 可以说,织娘的身契,远比这座织造作坊本身的价值要重。 半卖半送的织造作坊,数千金的委托,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神秘,不为别的,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卓文君心一痛,自己的难事,总是难逃别人的八卦之心,事已至此,却又不得不说下去,“请殿下看看这个?” 说着便从手边锦匣中取出一封卷轴,待展开后,刘据定睛望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请女郎作解。” “敢问殿下诸数中少了什么?” “亿……” 刘据话刚出口,就猛地一止,“亿”,“意”相通,无亿便是无意,这封卷轴是情诗,却是无情诗。 “女郎,这是何人所写?” “是我那犬子……” 卓文君见刘据神色一异,解释道:“民女丈夫司马相如幼时多疾,公婆听闻孩子取个贱名容易养活,于是取了个小名叫‘犬子’。” 司马犬子? 这小名,刘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贱是够贱,只是到哪都被称呼犬子,要么矮了别人一辈,要么与禽兽有关系。 显然,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对能够传唱几千年的爱情故事,不像传说那么美好,至少现在,发生了情变。 “我与我夫相遇在临邛家父酒宴中,那时我年方十七,刚刚守寡待家,我素来喜爱乐声,又精通琴瑟,于是……” 一场“琴挑”的浪漫剧,或者骗婚剧在刘据面前缓缓展现。 司马相如与临邛县令联合,装腔作势,引得大汉首富卓王孙好奇,设下酒宴,广邀县中豪杰,里面自然也包括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在酒宴中展示高超的琴艺,引动年纪轻轻就守寡回了娘家的卓文君好奇,为才华倾倒,也可能是见色起意。 然后,当夜就从家中出逃,与司马相如私奔了…… 神人啊! 刘据听着故事,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这样的爱情故事,浪漫不浪漫不提,但浪漫不可能当饭吃,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跑回成都老家后,才发现司马相如的家中一贫如洗。 真正意义上的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 饥饿会让人清醒。 卓文君立刻便想到了险些被气死的首富父亲,可惜的是,卓王孙早就放话要给这败坏家门的长女教训,一个子儿都不给! 更绝的来了,为了逼迫卓王孙给钱,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竟然又回了临邛,开了酒肆,并亲自“当垆”卖酒。 卓家、卓王孙颜面尽失,连大门都不敢出,最后实在受不了这份窝囊气,花钱消灾,给了卓文君一百名僮仆、一百万钱,和一大批出嫁衣物,打发这亲爹娘一般的女儿、女婿离开临邛。 一首琴曲,抱得美人款,还劫了巨款,刘据对这素未谋面却有过接触的司马相如产生了些许佩服。 太不要脸了! 人生的逆转,可能就在一瞬间,有了钱后,司马相如过的无忧无虑,没过多久,当今陛下继位,好辞赋,司马相如登入了天子堂,成了天子侍从,后出使西南夷,变得尊贵无比。 卓王孙承认了当初看错了女婿,并将全部身家一分为三,均给了一子两女,卓文君得其一,财货无数。 已经不会缺钱的司马相如,在这六旬之年,在茂陵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向卓文君提出了纳一茂陵女子为妾的请求。 卓文君当垆卖酒时早看透了司马相如,自然不会奢望爱情,但司马相如想给“琴挑文君”的故事蒙尘,就是卓文君无法接受的了。 “请殿下帮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能帮你什么?”刘据无语道。 一骗子,一天生爱人,就该锁死,不能放出去嚯嚯其他人,但家务事怎么帮? “我听说嫖姚校尉曾经去茂陵向我夫求赋,手段甚好,能否请殿下,请动嫖姚校尉再走一趟茂陵?哪怕以后世间没有了司马相如……” 谁家病娇? 第十三章 找爹 霍去病去了茂陵。 带回了一篇《美人赋》,在赋中,司马相如说自己不好色,只是在人性驱使下犯了都会犯的错误,自己坚守高洁,纳妾之事,绝对不会再提及。 已经是月上中天了,虽是晚夏,渭河水面吹来的风还是略带寒意。 刘据注意到大兄也会有忧郁的时候,望着一天星斗与渭水岸边的连绵灯火,怔怔出神。 大兄不说话,刘据依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私生子的事。 或许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有传承的,就连私生子也是。 卫媪。 就是刘据、霍去病的外祖母。 先是跟着平阳侯府家奴生下了三女一子,长女卫君孺,次女卫少儿,三女卫子夫,一子是长子卫长君。 又跟平阳小吏郑季私通,生了三子,卫青、卫步和卫广,或者说郑青、郑步和郑广。 刘据的母亲是卫子夫,霍去病的母亲是卫少儿,卫少儿原是平阳侯家的侍女,与县吏霍仲孺私通,生下霍去病,今又嫁给詹事陈掌为妻。 而霍仲孺在差事完成后,听说回到家中又娶妻生子,与卫少儿断了联系不通音信。 可以说,霍去病从襁褓就没有爹。 但是,同为私生子,卫青的童年是过着惨淡的奴仆生活,霍去病的童年却是过着锦衣玉食的贵胄生活,因为那时的卫子夫,已经入了宫。 尤其是卫子夫成了皇后,甚至接纳霍去病入了宫,以外戚身份享受着宫廷尊贵的生活。 舅甥两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卫青谦卑谨慎,霍去病性烈如火。 加之皇帝姨夫的欣赏,霍去病刚刚十八岁,就做了皇帝侍从,以嫖姚校尉的身份,参与了阴山北麓之战,仅率八百轻骑,就深入匈奴腹地几百里,斩杀匈奴人两千二十八人,捕获匈奴单于叔父、相国众高官,两度功冠全军,封爵冠军侯。 无上的荣耀之下,是霍去病的孤独。 霍去病去过母亲家,低眉顺目的母亲,恭恭敬敬的继父,总是让他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于是就再也没有去过。 陛下为了他置了侯府,其内堪称豪奢,但没有丝毫人气儿,霍去病宁愿待在军中也不愿意去那。 父亲家,又是什么样呢? 知道“琴挑文君”故事内情的霍去病,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去父亲家看看,哪怕是万分失望。 “平阳,就在河东郡,来年出征时,大兄应该会路过那。”刘据缓缓说道。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丑陋和荒诞,但不管怎么说,身为儿子想见见父亲是没有错的。 另外,有一人还等着霍去病将之带到长安。 “嗯。” 霍去病坚定了心中想法,信步踱回了军帐,三三制的内容,他还在体会,并试图与历史中项羽二十八骑冲破汉军大阵进行复刻,屡复屡败,真不知道霸王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会一直想,直到撑不住沉沉睡去。 刘据没有去睡,召集了亲卫,皇帝父亲指派的三千两百名亲卫如数到了北军,他对掌管八百亲卫的两名主书与八名少庶子进行了吩咐,秘密布置他们接管两卫,探听所有士卒的动向。 刘据特别严厉地叮嘱,任何异常消息只能向他单独禀报,否认杀无赦! 分派完毕,主书赵充国立即分发士卒,命令少庶子们各人带回帐去。 诸事已毕,刘据松了口气,父皇和李广为他挑选的士卒,底子还是都不错的,毕竟,能吃才能训练,即便里面有细作,人心是肉长的,如果感化不了就揪出来秘密解决掉。 刘据找到了军匠,拿到了两头尖尖,有滑槽,有小轮的梭子,此物名为,飞梭。 不是什么精工巧物,但可以使织布布面可以大大加宽。 用普通的梭子织布,得有两个人配合,使用飞梭,一个人就能完成织布工作,而且能织比以前更宽的布,并且速度更快。 省人工,加效率,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 但刘据没想让那千万钱买来的织造作坊年产布匹翻倍,而是想着增加丝绸花样,名贵丝绸和普通丝绸的价格,是天差地别的,奢侈品远比寻常更赚钱。 ……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长安城竟如秋天般的冰凉。 光禄勋总领宫内一切,属官多,机构庞大,其属官秩位也很高。 光禄勋除和其他九卿一样设有丞以外,其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甚至是期门、羽林也归其管辖。 中大夫,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陛下划分中朝、外朝后,兼具顾问应对之责,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中大夫,就猛地不一样了,同在一座官署,可光禄勋管不了中大夫,反而中大夫能对光禄勋事指手画脚。 一衙两主,不外如是也。 大汉朝两位有名的酷吏所忠、减宣受到召唤,早早地就来到了这。 所忠、减宣被请进堂中,走到椅子边坐下时已是一脸的惊疑。 中大夫庄助却像是无感,在那里拟着政令。 性急的所忠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道:“中大夫,不知什么事火急火燎的,您要同时见我们?” “不是我要见你们,是陛下用你们。”庄助搁下了笔,说道。 所忠、减宣闻声而起,恭声道:“敢不效命。” “近日以来,北军贪墨成风,屡屡有事传出,陛下心忧,所以想派你们查一查。” “让我们去查北军?” 所忠、减宣失声惊道,就凭他俩,也敢去查军队? “样子而已。” 庄助摇摇头,笑望着两人,“我大汉军队天下无敌,哪有什么贪墨,但有风起就要止住。” 减宣犹豫了下,“为什么是我们?” 他和所忠,都是由大司马卫青举荐入朝的人,入军调查,难道不怕包庇吗? “只有你们,才能不引发军中敌对。” 庄助接着说道:“陛下的用意,也是保护大司马,免得军中真出了什么问题,捅了出去,第一个问罪的就会是大司马。” 所忠、减宣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庄助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们干!” 第十四章 新公羊 胶西国,高密,国相府。 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豫章郡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 无花无草无树无竹,这显然不符合当世学问最深厚者所居的习惯,但为了防止无故死去,董仲舒只有这样做。 从元朔四年入胶西至今,不过三年而已,董仲舒已经记不清遭遇了多少次行刺,剑刺、刀劈、斧砍、矛刺、飞刀、丝杀、箭射、锤击、下毒、绳勒……难记其数。 而行刺的人就一个,胶西王,刘端。 孝景帝的儿子、当今陛下的兄长,在吴楚七国之乱以后以皇子的身份获封为王。 刘端为人残暴凶狠,他曾经宠幸的一位年轻郎官因为和自己后宫宫女有淫乱,刘端不仅杀了那郎官,还诛杀了郎官的儿子和母亲。 如此荒唐、不仁的行径,惹得朝廷上下无数公卿大臣多次要求陛下严惩刘端,但陛下却始终顾念着兄弟之情,不忍降罪,只是一味地削减胶西国的封地。 时至今日,胶西国的大小不复当初的三成,作为代价,朝廷派到胶西国任职的二千石高官,也损失了数十人。 更要命的是,封地的大规模削减,也让刘端心生怨恨,消极对抗中央朝廷,王国府库因为失修而大面积坍塌,大量财产腐烂也不管,不准收租,连王宫警卫都撤销了,无所事事的他,一天到晚想方设法弄死董仲舒。 要不是董仲舒聪明,运气好,这三年,坟头草都几尺高了。 当然,开阔的庭院也有好处,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简。 董仲舒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苎麻布短衣长裤,坐在大厅石阶下的交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简。 按阴阳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天地间的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就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三元节中的中元往往是最后一次。 过去的时间里,每年每次的晒书,董仲舒都不让下人帮忙,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 但今年心力衰竭,董仲舒真觉得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在竹板间晒书。 距离丞相府来书已有两月了,董仲舒对公孙丞相释放的善意嗤之以鼻,他能来这九死一生的地,丞相居功甚伟,但对笺中“完事回朝”的许诺却不能无视。 为了这个,董仲舒快将公孙春秋翻烂了,才从公羊家中找出皇后是“適夫人”、皇太子是“適公子”的证据。 公羊家、穀梁家,都有所谓“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都认为废皇后陈阿娇是“夫人”,而皇后卫子夫、其他嫔妃是“贱人”,诸皇子都是“贱人之子”,不过,穀梁家“无嫡立长”,给了皇太子正统法理,才让皇后、皇太子认为《穀梁传》的经义优长。 皇天不负苦心人,董仲舒从春秋中找出了别的解释,鲁隐公想要让位于桓公,本来有悖于春秋大义,盖“《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依照诸侯不再娶的古礼,鲁惠公既然已先有“適夫人”(元妃)孟子,那么隐公母声子与桓公母仲子均不得为夫人,隐、桓二公便俱非適子,故宜从长幼之序,确定继嗣,隐公长而桓公幼,因而鲁惠公欲传位于桓公,本非正理。 公羊家本来坚持“桓幼而贵,隐长而卑”,“诸侯无二嫡,恒何得为贵?若然,是理可得而越,分可得而踰也”和“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主张。 如今,董仲舒却提出新的主张“案妾母不得为夫人。” 既然惠公已经战胜其私心邪念而传位给隐公,隐公就不应该再“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 以此经义,类到本朝,那便是陈皇后既废,就失了“適”,而卫皇后就该是“適夫人”! 那么,当今陛下无论多么宠爱王夫人或是其他嫔妃,现在,以后,都没有任何理由更动皇太子的“嫡长之位”和“太子之位”。 什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太子本就是嫡长太子,这天底下,也只能由皇太子来继承帝位,其他皇子胆敢生出觊觎之心,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这主张是否推翻了“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董仲舒毫不在意。 一个儒家,能有公羊、穀梁、子张、子思、颜、孟、漆雕……上百个学派,彼此思想、理念常常冲突,公羊家中就不能有个互相冲突的“新公羊”吗? 大汉这么大,难道容不下两个不同的公羊学。 董仲舒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 两个书吏显然是见惯了这种现象,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隐约间,所有人似乎听到了大门外的门环被叩得满院子乱响,那是回朝的声音。 …… 长安。 依旧云厚天低,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的雨,徐缓舒展,犹如上天撒下一幅细纱覆盖大地。 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晚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所需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只等这一场好雨过后,天下皆收。 听着门外的唰唰雨声,丞相公孙弘紧皱的眉头也徐徐舒缓了,不得不承认,半路出家的他,学问真的不如董仲舒,但这次,却没有了那股强烈的嫉妒之心。 再高的学问,也要为他所用,而他的学问,又为皇太子所用。 都是忠臣。 “回来吧。” 大汉丞相掌握在六百石及以下官员的任免,公孙弘轻声说道:“胶西国一误再误赋税,王不王,相不相,董仲舒其罪难逃,谪其回京,为太史令!” 第十五章 富贵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在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放的花蕾在飞! 继续往前,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花在飞,只是,在细微处有所不同,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而在最后,那些蝴蝶、蜜蜂或是在飞,或是落在完全绽放的花蕾上。 “美!绝!”东郭咸阳赞叹道。 第一匹丝绸缎面,描绘的辰时,花还是朵子,因此蝴蝶蜂蜜在绕着飞。 第二匹丝绸缎面,描绘的巳时,花刚刚开,蝴蝶和蜂蜜准备吃花粉。 第三匹丝绸缎面,描绘的午时,花已盛开,蝴蝶和蜂蜜畅享花粉的美妙。 同样的花纹图案,却设计出这么多变化,在场的都是大汉最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这就是“富贵”。 真正的贵人,哪怕是换了衣服,也不愿意让人一眼看出,而享受着细微处震惊世人。 商人们频频点头。 名贵的锦、绣,他们见过很多,此刻他们的身上,也都穿着不菲的丝帛。 但却都有一个缺点,华丽有余,十分单调。 汉锦的纹饰,多为对称图案,虽然华丽,却不够流畅活泼。 汉绣的纹饰,有过之而无不及,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三绣,均为涡旋状稳纹样,间或夹杂有璃头状图形,就是从蟠螭纹向云气纹转变的过渡状态,流畅是够了,依然不够活泼。 卓家作坊的丝绸,让众商见识到了什么是生动、活泼。 这样的丝绸,贵人们如何能不喜欢? 同样是一身粗布短衣的卓商,面对商人们热烈的目光,却显得不紧不慢,高声道:“照天光!” 当二楼上的窗户揭开严严实实的帘子,外面的日光瞬间照了进来,整个大厅居然充满了彩色。 一挂挂带着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在日光照耀下,是那样的美妙。 所有的商人这时由衷地面露激赏。 东郭咸阳、孔仅和任泉来到了卓商的面前,“老卓,你我都是旧相识了,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有多少匹这样的货,我们全要了。” 明眼就知不菲的丝绸,无关价格,开口便是全要,这份豪迈,令人咋舌。 卓商却知道,三人的确有这个底气,东郭咸阳,是齐地的大盐商,商业遍布大汉,家中之财,能以黄金为计。 孔仅,祖籍梁国睢阳,秦时灭魏,把孔氏迁至南阳,围陂田以为铸铁工场,广泛交结诸侯,在南阳地区兴起了商业性质的冶铁专利,赢取财富钜万。 孔家的存在,甚至影响和改变了南阳的风俗,兴起了坐贾行商的风气。 高祖皇帝灭楚立汉,面对国贫民弱的局面,选择与民更始,这才有大汉七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在这样的国策背景之下,孔家就放开了手脚,充分展示自己的商业才能了。 南阳冶铁业和商业发达,是所谓的“五都”之一,这五都是北市邯郸、东市临淄、西市成都、中市洛阳,而南阳是南市。 卓家,也是冶铁世家,是西市之首,而孔家,是南市的无冕之王。 可惜孔家无意于大汉首富的虚名,两家财货孰多孰少,只有天知道。 至于任泉,是最神秘的。 宣曲任氏的先祖曾为秦朝督道仓吏,负责管理粮仓。 在秦朝败亡之际,其他人都争相抢夺金银珠宝,而任氏却独占九洲地窖储藏。 在楚汉战争期间,任家通过出售粮食换取了大量金银珠宝,大发战争财,从而积累了巨额财富。 从大汉建立,任家就在大汉粮业耕耘,七十多年来,有人说,天下一半的粮食都经过任家之手买卖。 富可敌国,也未尝可知。 不过,任家有着严格的家规,规定家族子弟必须以自己种田或畜牧所得为生,公事未毕都不得饮酒食肉。 任泉的一身打扮,除了卓商以外,是最素净的,虽是丝绸,但仅仅是薄如蝉翼的素纱,幸好有着印花敷彩,不然连身体部位都遮不住。 在这夏日,倒是清凉。 “五百匹!” 东郭咸阳、孔仅、任泉明显露出了失望之意,就这点货,一家分不到两百匹,别说是买卖了,人情往来都不够了。 卓商顿了顿,接着说道:“每月五百匹!” 三名大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点货肯定无法满足大汉数以千计、万计的贵人们,但勉强能打开市场了。 “我们全要了。”东郭咸阳笑道。 卓商摇摇头,在三商疑惑的目光中,望向众多紧张的小商,“东郭、孔、任,三家每月均可得一百六十匹额,余下的二十匹额,在座的诸位可凭力而购,份额今定便为永定,一匹十万钱,诸位可以自行商定。” 价格一出,不少商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让大厅变得更热了,盯着卓商的眼神分明是,你怎么不去抢? 更多商人不以为然,名贵丝绸本就无价,当初卓商织造作坊织出的那匹丝绸,远远不如今日之见,都卖出了八万钱,这价格,不高不低,至少东郭、孔、任三家愿意全份额吃下。 分出二十匹丝绸,只能说,卓家,他善。 想买份额的商人纷纷对那些觉得贵了的商人询问借钱,不惜高利,你不买我买。 五千万钱进账。 …… 后厅里。 刘据与那练剑少女白雪倾听着前厅的声音。 在交出织造作坊和织娘身契后,卓文君把管家卓商和胞妹之女的白雪留下了,大汉皇太子,岂能和商人做生意? “殿下,为什么不将全部份额都交给那三家?”白雪不解道。 少女算不得倾国倾城,姿色算个丽人,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但她的身上,有着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的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是任何美人都无法企及的。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第十六章 军变 刘据对丝绸的定义是顶级奢侈品。 凭借那些生动、活泼的丝绸纹样,大厅里的大小商人都为之折服,予以认可。 但是,再优秀的事物都是有生命力的,因为人的喜恶在不断发生变化。 一件事物,或许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求而不得,但在时间流逝之下,最终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一件顶级奢侈品,不意味着产品特质就是所在行业的巅峰,而是他们的顾客是各行各业的巅峰,广泛而又汹涌。 但想为所有的“聪明人”接受,单一的渠道销售,单一的服务对象,是做不到的。 这样只是在孤芳自赏,只会成为小圈子的癖好。 放出小部分份额,进行零售的本质,便是让世人看到“珍品的美好”,提供高度的情绪价值,由物品作为载体,让那群愚蠢且虚伪的人狂欢。 而他,获得无数的金钱。 真正顶级的奢侈品品牌,不是在永无止境的精进产品,而在永无止尽的培养顾客。 分销、零售缺一不可。 偏偏地,许多奢侈品品牌看不到这个,执拗的将自家产品拔高,远离下里巴人,远离人间烟火,直至无声无息的消失。 这正是后世全世界的奢侈品品牌市值都比不过一个能够产出酒水院士的原因。 与人民很近,又与人民很远,两斤粮食一斤酒,加个限量十瓶,以“汉帝”之名,就敢卖你八百九十万。 当然,刘据没有那么丧良心,不会对整个大汉百姓挥舞镰刀,高昂的丝绸价格,会让所有清醒的普通百姓望而却步,只会传说,不会买卖。 对于这些,白雪似懂非懂,刘据笑了笑,留时间让她慢慢领会,转望向前厅的方向,目光深邃。 东郭咸阳、孔仅、任泉,这三人倒是挺有意思,对卓商近乎无礼的回绝三家吞下全部份额,直接放出二十匹丝绸份额交给小商人的行径,竟然没有半点生气。 哪怕不知道分销、零售的本质,也是在商道上走了很远很远的家族,天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能小觑天下人啊。 “殿下,我们会扩大织造作坊吗?”白雪忽然问道。 她虽然还没有领悟皇太子所说,但隐约感受到织造作坊不能随意扩大,可巨大的利润,又让她心神动摇。 要知道,一斤生丝不过六七十钱,二十斤生丝出一匹丝绸,加上染织之废,一匹丝绸的成本不会超过两千钱。 两千钱,十万钱,五十倍的利润,一个月,至少四千九百万钱的进账,比姨母掌握织造作坊时十年之利还多。 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现在不会。” 好东西,不一定越多越好,譬如两件相同的稀世古瓶,会卖很多钱,如果砸碎一件,令其成为稀世孤品,卖的钱可能会更多。 丝绸不能这样类比,但会始终在大汉贵族中保持稀缺,以此来抬高价格。 增产要增,但要一点点增,按部就班的增,循序渐进的增。 …… 北军。 渭水岸边,所忠、减宣面露绝望之色,其他随行吏员脸上也满是紧张。 就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列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引箭张弓的士兵。 查军。 查出问题了。 根据他们观察和拿到的账簿,北军存在严重的作风堕落,军纪败坏的问题。 各级将校吃空额成风,朝廷足额发放军饷,但军营中往往兵不满额,实际士卒数量和应发军饷数形成一个差额,这个军饷差额被将校贪污,确切地说,这就叫“吃空饷”。 更为严重的是,将校不仅吃空额,甚至连阵亡将士的抚恤也会贪污,在查察时,他们找到了将校临时雇佣市井无赖充数的证据。 一旦这些账簿、证据呈入朝廷,绝对会有大批将校人头落地,包括大司马在内,少不了治军不严的大罪。 于是,所忠、减宣连忙带人跑路,准备回朝禀告,但还是被得到消息的中将军公孙敖给追上了。 那在太阳下闪烁着幽光的箭矢,令人不寒而栗。 马背上,公孙敖望着所忠、减宣,眼中的意味和杀意丝毫不加掩饰。 这两个叛徒! 得大司马提携,从幕府走到了朝廷,才有了今日的身份地位,转眼间就要捅所有人一刀。 酷吏,当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狼。 所忠、减宣面露羞愧之色,又有几分坦然,死在这里,未尝不是好事,如此,无愧于大司马,无愧于陛下。 见两人这样,随行吏员中的周阳由暗骂了声废物,在公孙敖下达必杀命令前站了出来,“中将军可是要造反?” 公孙敖没有理会,举起了右手,只要落下,所有的弓箭便会射出,眼前的人都会死,不必和死人浪费口舌。 “慢!” 突然,卫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大司马?” 公孙敖翻身下马,跑向了卫青,帮助大司马勒住了缰绳,止住了马蹄。 岸边的骑军都齐刷刷地放下了弓箭。 卫青的目光望向所忠、减宣,并着重在周阳由的身上停了一会儿,眼神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人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卫青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公孙敖的脸上闪过,公孙敖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公孙敖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卫青紧接着厉声说道:“所有人,回去领二十军棍。” “是!”骑军山一般应着大司马的命令。 周阳由忽然上前了,望着卫青,“大司马,劫杀钦差,可是死罪!” “谁死了?”卫青犀望着他问道。 这话立时把周阳由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集队!回营!” 公孙敖下达了命令,骑军纷纷明白过来,迅速在公孙敖面前集队后,如风般离去。 “好!好!好!” 周阳由连说了三个好,气急败坏上了返回渭水南岸的船。 所忠、减宣连抬头看卫青的勇气都没有,也上了船。 “大司……” 公孙敖还想说些什么,卫青摇了摇头,“事情已经大了,杀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快去请殿下。” 第十七章 日啖万猪 大司马幕府的帐门口却被一阵急促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 这里本来就是北军最高的将军幕府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军最高的几个将军,嫖姚校尉霍去病、前将军赵食其、中将军公孙敖、右将军苏建、后将军路博德,鹰击将军赵破奴、骑都尉李敢,以及北军使者任安都在里面,众亲卫队都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这时居然有马队在军营中驰聘,还敢闯到这里来,一队亲兵立刻向马蹄声方向跑去。 几匹马出现了,那队亲兵认出了最前方马上坐着的皇太子,又立刻退了回去。 大司马那亲卫军正也看出了是刘据,急忙迎了上去。 刘据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赵充国一扔,便向那亲卫军正问道:“大司马在里面吗?” “在。” 那亲卫军正接道:“都在。” 推开帐门,刘据就看到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刘据的到来。 刘据走到将军幕府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坐了下来,“舅舅,这么急,怎么回事?” “啪”的一声,坐在他对面的霍去病拍了下案几,愤怒望着诸将道:“让他们说吧。”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任安,任安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除了卫青、霍去病,就属监理北军的使者护军任安职务最高了,任安不言,中尉司马安奉命出使淮南国暂未回归,大家便都望向了公孙敖。 “殿下,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 公孙敖脸上的鞭痕醒目,沉着声调道:“不久前,朝廷突然派出钦差前来北军查察各项支出账目,由于领衔的是所忠、减宣,两个从大司马幕府走出去的人,我们都以为这是走走过场,也就没有当回事。 但就在今日,我们突然得知钦差获得了‘空额’、‘贪污’的实际证据,于是,我就连忙派出士卒拦截,截是截住了,大司马又给放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放了他们,一旦证据到了陛下面前,大司马在陛下那里肯定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职就能了事的。” “你们还是人吗?” 霍去病再开口干脆拍着案几站了起来,目光冷厉扫过这群将校,“吃空饷就算了,连那点阵亡将士的抚恤都贪,你们就差那点钱?当着大司马,还有殿下在,自己说清楚!” 诸将面面相觑,露出羞惭之色。 “当兵的,哪有不贪的?”接这句话的竟是卫青,“不是每个将军,都能像你一样功冠全军,一战封侯。” 这句话,是那样的低沉,却在所有人耳里不啻一声雷,响的霍去病睁大了眼睛。 公孙敖诸将动容无比。 大汉军功制度是非常苛刻的,只强调“中首虏”。 它包括了三项内容:一是捕获匈奴王、相、将军、阏氏,二是斩敌数量,三是为夺取胜利作出重大贡献。 除了这三项,汉家将士再无获得军功的途径,哪怕汉军将领以少数兵力遭遇数倍,甚至十倍匈奴主力时,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对于在这种不可能获胜的情况下依旧能血战到底的将士,以大汉的军功制度,非但不予以肯定和嘉奖,反而会以战败论罪。 关于这点,坐在末尾的骑都尉李敢已是僵在那里,嘴唇微颤。 他的父亲李广,历经三朝,纵横睥睨中外数十年,却因此半侯无封,屡屡被问罪。 要不是李家家底丰厚,能每次拿出五十万钱,纳钱赎罪,父亲十条命也死干净了。 军功难得,问罪易尔,大汉将军越往上走,被下狱的可能越大,指着自己那点军饷,别说顾家了,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当然,卫青不会拿,霍去病也不会拿,他们一出世,便是最耀眼的将星,不缺钱,甚而会分钱给将士们。 李广、李陵父子也不会拿,生在优渥世家,看不上这点钱,他们追求的,是封侯拜相。 其他将领呢? 所以说,秦汉两朝的将校都贪,从上到下的贪,你不拿,我不拿,大家怎么活? 吃空饷、贪抚恤,不是从卫青当上大司马,诸位当上将军开始的,也不会随着诸将被问罪而结束,大汉军制一日不改,吃、贪就一日不会结束。 “在过去半年里,北军的亏空是多少?”刘据不得不开口了。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逃不过“钱”字,所忠、减宣、周阳由等酷吏从北军带走所谓的证据,都可以以钱来解释。 哪怕解释不了,也能纳钱赎罪。 卫青怔了一下,说道:“很多。少说也有万金。” 刘据点点头,望向诸将,“你们还能拿出多少?” 幕府中一片沉寂。 不是不愿意退赃,而是真没钱了,整个北军将校都在吃,也都在用,时不时的,还会“奉献”一些。 就比如学习三三制,几位将军硬生生凑了三百金出来,手里的钱说出来都让人笑话。 “钱的事我来解决,你们都回去吧。”刘据叹了口气道。 公孙敖站了起来,仍想说什么。 刘据摆摆手道:“去。” “是。”公孙敖答的这声有些嘶哑。 “谢殿下。” 诸将同时起身行礼,退出了幕府。 只留下卫青、霍去病、刘据舅甥三个。 “据儿,这个钱你怎么出?”卫青想到了卓家。 刘据没有明说,只是点点头。 织造作坊一月便是五千金,有两月就够了,也让大汉商人领会什么是“预付制”。 卫青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刘据是从卓家借钱,心神出现了波动,“这个钱可以不出,陛下杀不了我们。” “此次北军之祸,是父皇为了逼迫我屈服而起,意在削弱舅舅、大兄在军中的势力和威信,我责无旁贷。” 刘据指出问题本质,“就今日之事,请舅舅给朝廷上书,就说北军那些亏空,是我造成的,我进入北军后,一个人吃了几十万头猪,造成的亏空,已经命我补上。” 第十八章 讯问 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落下,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秋季老霖雨。 此时秋收方完,粮食入仓,暂不播种,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可谓妙极。 “中大夫,雨滑,走慢点!”隔着老远,周阳由就大声喊道。 庄助望着如数归来的钦差,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笑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所忠、减宣默然不语。 哪怕再愚笨,这时也知道是被中大夫利用了,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大司马,忠臣难以二侍,他们本就是酷吏,不佳的名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史笔如铁,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两人,哀莫大于心死,只等上呈北军贪墨之后,就辞官归故里,再不出仕。 庄助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搀住折身行礼的所忠、减宣,“你们是功臣,不必多礼,走,随我入宫觐见。” 功臣二字,在两人耳中,是那么的刺耳,他们虽是酷吏,但不是那种以身后名换生前事的人,面对庄助的牵引,一动不动,所忠、减宣强行见了礼,“中大夫,我们身体不便,像是染了风寒,见驾恐惊了龙体,账册进宫即可,我们,就罢了。” 满是去意的话,心有愧意的庄助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所忠、减宣再拜,转身走出了丝绸盖的范围,淋着雨,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不知好歹的东西!” 周阳由朝着两道背影啐了一口,主动拉上庄助的手,“中大夫,没有他们,北军诸将也跑不掉。” 庄助望着周阳由,知道这是个纯粹的人,是个脱离高级趣味的小人,忽然丧失了所有交谈的兴趣,“陛下正等着呢,走吧。” 石渠阁。 从大汉建立,长安作为国都开始设计修建时,丞相萧何就在未央宫中主持修建了天禄阁与石渠阁。 在高祖时,继续推行秦代的“挟书之律”,规定民间不准藏书的禁令。 孝惠帝时,为收集和整理图书,废除“挟书之律”。 及至当今陛下,更积极地收集整理书籍,命令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可以说,天禄阁是大汉帝国图书馆,石渠阁,则是大汉帝国档案馆。 刘彻调取了长安建造图。 七十多年了,长安从未变化,或者说,皇宫未有变化,止于未央、长乐的营造,身为大汉皇帝的他,早就不满足于此了。 庄助、周阳由来到石渠阁时,刘彻正对着自己所绘的皇城建造图入神。 “陛下啊,又在为国呕心了,该节节劳了。” 庄助眼睛只是扫过那建造图,“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座宫殿的名字、位置、大小便浮现在心中。 除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庄助最强的便是心算,这四宫若成,至少要几百万金。 帝国几年,乃至多年赋税。 如此穷奢极恀的营造,外朝、中朝是不可能同意的。 “庄助,你来得正好。” 刘彻手指敲着摊开在玉几上的大图,“你看,长安城这么大,却空荡荡没个可看可乐处,这份设计如何?” “好!陛下真道得奇思妙想,飞阁辇道连接四宫,连接未央、长乐两宫,连接长安城内、城外,天下无人能及也。”庄助不吝啬赞扬道。 “即刻动工,你来监造如何?” “敢问陛下,四宫要几多金?” “百万之数大体不差。” “臣请陛下说明。” “工师算过,三百万金。”刘彻微皱眉头,显然对庄助的追问有所不满。 庄助顾不得那些,“陛下,国库存金,除去卫青、霍去病的军费、官吏俸金和诸多开支,能动用的,不足一百万金,如何能够?” 大汉很有钱。 尤其是孝文、孝景二帝大治,在陛下继位时,钱粮不计其数,连穿钱的绳子都能腐朽。 可在陛下继位后,尤其是窦太皇太后死后,陛下亲掌大权,十多年来,年年征伐不断,动辄十万、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再厚的老底也有些遭不住了。 时至今日,能让陛下随意挥洒的金钱,内帑不到一百万金,除非,暂停北征,与匈奴议和,而这是不可能的,刘彻、庄助君臣二人甚至都不会提起。 刘彻爽朗大笑,“钱有何难?卿可看朕衣?” “这?这是什么丝帛?”庄助惊讶地盯住了陛下身衣。 不是龙袍,也不是华绣,缎面上,有蝴蝶,还有蜜蜂,更多的,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这样的丝帛,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适合晚上穿的衣裳。 “早间,齐商东郭咸阳与南阳商人孔仅以此绸献见,卿回去时可以带走十匹,偏巧他们给朕带来一笔重金,一年三十万金,十年三百万金,朕欲十年建四宫,卿以为如何?”刘彻傲然道。 庄助警惕道:“东郭咸阳、孔仅可是求官?” “非也,而是献策。” “何策?” “兹事体大,会有公论,现在还不能言。”刘彻摇摇头笑道。 那篇策言,利国啊。 “陛下,商人是一群无利不起早之徒,臣以为,当多思多虑。”庄助劝谏道。 刘彻微笑道:“朕知也,卿勿虑之,此事不必再提,这次进宫,是不是北军有了了解?” “回陛下,北军之事已然明了,诸将上下其手,吃空饷,贪抚恤,墨污成风,仅半年多的时间,就有万金亏空,不过有回音,皇太子殿下会出钱补上这份亏空。”庄助恭声道。 “太子,哪来的钱?”刘彻疑惑道。 就皇后、卫青、霍去病等外戚的钱,拼拼凑凑可能弄出几千金,但万金,绝不可能。 “臣不知。” “去查。” 刘彻的好心情突然消失了,脸色铁青,冷着声调,“不管北军以什么理由填补亏空,都让御史大夫去讯问,另外,让绣衣使者查出太子金钱来源。” 一个有兵、有钱、有人心,又类父的太子,想干什么? 第十九章 战 此日卯时,御史大夫李蔡醒来梳洗,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 用朝食时,掌书和家老分别向他禀报了新到的内外事务,他指点了几件事,又对午后要来的几拨官吏要办的几件事做了定夺,一天的政务大体了结。 如果是以往,所余的时光,是他用来斡旋各方的时光,李蔡做官,有他独到的办法,这便是“少做事,多走动”。 世间大凡喜欢实干做事的人,总是官运艰涩,就比如他那堂兄李广,连连失意。 原因只有一个,要做事就要出错,一出错就要遭非议,非议多了必然下台。 所以,李蔡对“少做事”又有独到方式,多议事,少做事,多做虚事,少做实事。 作为御史大夫,凡事皆可参与议论,凡事皆不可亲自做,成则有决策之功,败则有推诿之辞。 总之,多议少做。 但只要为官,永远不做事是不可能的,这就要尽量多做那些易见功劳而难查错漏的虚事,譬如接见使臣、祭奠天地、抚恤将士、救济灾民、编修国史、宫室监造、出使友邦、巡视吏治、主持国宴、遴选嫔妃、赞立皇后,等等。 对于那些易查罪责而难见功效的实事,非万不得已,就坚决不做,譬如修筑堤防、领兵出征、整肃吏治、制定法令、查究弹劾、出使敌国、决定和战、督导耕耘、剿灭盗贼、审理案件,等等。 李蔡的大事只有一件,巩固地位,提高声望。 但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殚精竭虑地走动,对上斡旋,对下周旋,对官言礼,对士言义,这么多年,李蔡做得风生水起。 在今朝,在孝景朝,乃至孝文朝,他伺候皇帝极尽投其所好,对同僚,对学问名士,他则“义”字当先,谦恭豪爽,不惜纡尊降贵地结交,传为大汉佳话,时人说起他时,总少不了“贤明好义”的赞誉。 不过,李蔡始终知道,多年的水磨工夫,是为了刹那芳华。 不想当丞相的官僚,不是个好官僚。 不久前,中大夫庄助冒雨夤夜来见,告知了他要对“北军案”予以审理,甚至做好讯问皇太子的准备。 在庄助离府时,隐晦透露公孙丞相年事已高,恐不久矣,陛下有意准许其免归辞呈,丞相大位不知会归于谁手,李蔡就知道,几十年的等待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其实,公孙弘拜相,是大汉官吏集团的一个历史转折,在公孙弘之前,所有大汉丞相任命几乎都遵循按资排辈的原则,要么是功臣,要么是功臣之后,都是带着列侯爵位上任的。 而公孙弘,却是先拜相,再封侯的首位大汉丞相,这一标志性的变化,代表了大汉朝廷花了七十余年,彻底消解了初代军功阶层这一特殊集团在朝局中的影响力和垄断性,从此,大汉“以丞相褒侯”。 丞相大位,不仅代表着相位,还代表着列侯爵位。 那是堂兄三朝求而不得之物,却要在他的手中实现了。 陛下的意思,他深刻领会,办了皇太子,解决大司马及诸将对军方的掌控。 那“皇太子日啖万猪”的奏疏,就是一切的突破口。 紫绶金印的大汉丞相有开府建牙的权力,紫绶金印大汉太尉也有开府建牙的权力,同为三公的银印青绶御史大夫却没有,只能在朝廷规制的衙署理事,而这个衙署,名为“兰台”。 “来人,传皇太子刘据!”李蔡手中的惊堂重重摔下,沉着声调道。 赵充国率领的太子亲卫身披蓑衣,顺利接管了兰台的守卫,刘据缓缓走了进来。 李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刘据,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吗?” “寡人来此是奉了父皇的诏命。”刘据迎望着那双带有敌意的眼睛,笑道。 “听口气,好像还是储君?” 李蔡惊堂再响,冷声道:“从你来到这开始,你只是本署的御犯,本朝以法术御天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你不知道?” “寡人不知道,能吃是犯了什么罪。” “谎言!按照大汉律法,吃空饷,贪墨抚恤,就是死罪!” “证据呢?”刘据平静道。 空额,北军已经全部抹去,抚恤,北军已经如数发放,只留下“朝廷划拨未用”的黄金。 实在无法解释的部分,都被刘据日啖万猪消耗掉了,如今,也一文不少的补上了。 储君能吃,算什么罪过?偌大的汉朝,总不能不让储君吃饱吧? 所有的痕迹,所忠、减宣、周阳由所找到的证据,都在金钱的力量下不复存在。 “大胆!御犯刘据,一人岂能日啖万豚,你这是欺陛下、朝廷不智,欺君罔上,罪加一等,再敢狡辩,恐怕就要换个地方再问了。”李蔡威胁道。 七岁的储君,虽然长的高大些,又能经得住几番吓唬呢? “换到哪里?廷尉大牢?” 刘据笑容不减,慢慢说道:“只怕寡人敢去,御史大夫不敢去吧?” 现在的廷尉,是张汤,是丞相公孙弘亦友亦徒的存在,是太子宫的拥趸,他们一块进廷尉署,李蔡怕是出不来了。 牢狱中关押无数重犯,又不是铁狱铜笼,有犯人脱逃是很正常的,那些死囚可不管三公,御史大夫是什么,顺手杀了也就杀了。 “卫尉署如何?”李蔡冷厉道。 那是他的堂兄李广的地盘,出问题的,就该是太子储君了。 “如果寡人到了那里,卫尉署想来要被夷为平地了。” 刘据漠然看着他,“御史大夫,你不是苍鹰,我也不是栗子,勿谓言之不预。” 言罢,扬长而去。 作为大汉储君,能出席一场讯问,那就很给所有人面子了,这也包括那位皇帝父亲。 既然要玩,那就好好玩。 李蔡气得发抖,可在刘据身影消失时,又瞬间恢复了冷静。 苍鹰,是孝景帝朝酷吏郅都。 栗子,是孝景帝废太子刘荣,那个栗,正是大汉朝第一神医栗姬。 几十年前,栗姬失宠,郅都奉孝景帝之命,逼死刘荣。 刘据不是刘荣。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让李蔡想到了长安城中的传言,“尔曹身与族俱灭”。 丞相大位、列侯爵位虽好,可要是没有命在就什么都没了。 蒜鸟蒜鸟。 第二十章 递剑 有些罪名加到身上,若只需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都已经算幸运,更悲惨的是还要延及子孙后代。 比如孝文帝时,淮南厉王刘长谋反,不仅祸及己身,还让儿子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一直都背负着反王之后的名声,战战兢兢活在朝廷的猜忌、防备、算计之中。 不仅天子会担心他们因为父仇,心生怨恨图谋造反,就连天下臣民也是带着这样的疑虑在看待他们,仿佛只有他们谋反,才是唯一合乎情理的选择。 所有的人,都在该在的位置上,默默推动着大势朝着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方向而去。 幼年丧亲,成年谋逆,大汉皇族在七子刘长这一脉似乎受到了命运的诅咒,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成长怪圈。 淮南、衡山反了! 不过,如同他们的父亲一样,谋反未开始就失败了。 但和淮南厉王被诬谋反不同,两位诸侯王的造反,皆因其王太子而起。 衡山王刘赐是因为和王太子刘爽反目成仇,身为长兄的刘爽告弟弟刘孝**,身为父亲的刘赐告刘爽不孝。 两桩大案,震动天下,也惊动了大汉皇帝。 本就不大的衡山国,面对可以预见的削减封地惩罚,诸侯王的刘赐选择拼死一搏,与淮南王刘安彼此约定,共同造反。 但在其子刘孝出卖下,没有开始,就宣告结束。 衡山王室被相邻的沛郡郡守石德率人全数捉拿。 而淮南王刘安不同,他和王太子刘迁的关系太好了,甚至为了给王太子出头,不惜严惩无辜门客雷被,违反大汉律法、故意阻碍愿意奋击匈奴的勇士为朝廷效力。 如果这些,被惊动的大汉皇帝还能从轻发落、额外开恩,只将淮南国里削去两县划拨朝廷,那伪造皇帝批准的丞相、御史迁徙各地豪强侠士、耐罪以上之人、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充实边地,故意煽动民乱,和伪造朝廷政令逮捕各地诸侯王太子、幸臣,让天下诸侯王恐惧,主动对抗中央朝廷,为造反制造声势,就让所有皇帝无法容忍了。 只是,与衡山国相同,在事情还未开始,淮南王刘安叛乱就宣告失败。 先是门客雷被告状,再是刘安孙子刘建告状,最后是设计造反细节的主谋伍被投案,立刻就敲响了淮南王的丧钟。 身在淮南国的中尉司马安,即刻率兵抓捕了淮南王、王太子、王后,以及全部参与谋反的人,连带各种叛乱的器物也被查抄出来。 大汉皇帝震怒,随即派出宗正前往淮南、衡山两国审判两位诸侯王,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王者末路已至,要赴近年燕王、齐王接连被问罪,人死国灭的后尘。 事实也是如此,宗正还未走到淮南国,淮南王就已自刎而死,宗正手持符节,遵照天子临行前的吩咐,将王后茶、太子刘迁和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全都满门杀尽。 衡山王刘赐亦自杀,但王太子刘爽,犯忤逆不孝,处死,王后徐来,以巫蛊害死前王后乘舒,处死,王子刘孝和父王侍女私通,处死……所有参与衡山王谋反的人一律灭族。 淮南、衡山两国自此撤国为郡。 一时间,天下哗然。 此时,在刘据的案头上,正摆放着三道拟好的奏疏,而第一道,便是主持淮南国平乱的司马安秘密送来的。 在建元六年,闽越和南越的纠纷平息后,中大夫庄助就代表天子旨意传谕南越国和淮南王刘安。 就是那次短暂的接触,让刘安与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打好了关系,平时少不了大礼馈赠,彼此引以为知己,来往信件中,自然不可避免涉及议论朝廷,政令提醒。 天子心腹之臣,暗通诸侯王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是位造反的诸侯王,以大汉律法,死罪难逃,想纳钱赎罪都不成。 几次交锋下来,刘据能看到庄助的能力,可是不能为己所用,就没有留情的必要了。 第二道,周阳由,本姓赵,后其父以淮南厉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而被封为周阳侯,遂改姓周阳氏。 为官期间在治理郡国,打击豪强方面有些功绩,为政以严酷著称,好与同僚及上级官员争权,连汲黯、司马安若这样的官员与之同列时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他所喜爱的,如果犯了死罪,就曲解法律使那人活下来。 他所憎恶的,他就歪曲法令把他杀死。 他在哪个郡当官,就一定要消灭那个郡的豪门,他当郡太守,就把都尉视同县令一般,他当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夺他的权力。 暴虐残酷,骄傲放纵,更无法饶恕的,是“下克上”。 罪行累累,又遇恩主淮南王室造反,刘据想不到他能活下来的理由。 第三道,是有关御史大夫李蔡。 根据得到的线报,李蔡在成为御史大夫后,侵占了孝景帝阳陵的空地,甚至还进行了买卖,获利数十万钱。 刘据不知道是李蔡缺这数十万钱,还是陇西李氏缺这些钱,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侵占帝陵园地者,死罪,且无可赦。 至于上呈奏疏后,是否会得罪陇西李氏,那不是刘据该担心的,反而是陇西李氏该担心的。 “绛伯。” “老奴在。” “你走一趟丞相府,将之交给相国。”刘据指着三奏说道。 事关三公之一,必须要形成公议,不然,是杀不死一位御史大夫的。 “是。” 绛伯携奏走后。 卫青走了进来,望着面色沉凝,姿态稳重的外甥,不知不觉间,躲在他羽翼的人儿已然长大。 一位中大夫,一位酷吏,还有一位御史大夫,这份心性,这份手段,太果断了。 “据儿,锋芒是否太露了些?”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刘据站起了身,念了句诗,在卫青震惊的目光中,笑着往外走道:“舅舅,走吧。” 一万金丢出去。 可不是为了北军诸将几句轻飘飘的谢语,帐门外,是八万将士的阅兵仪式! 第二十一章 厚障壁 长安城,秋雨如注。 两双牛皮靴在雨中拾级而上。 秋高气爽,本该是适宜气候,但关中就是这样,连绵月余的雨水,让城里城外都变得湿滑难行。 皮靴落在阶墀上,雨水纷飞,铿锵顿挫。 黄门苏文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见阶下两人前来,浑身被雨水打湿,忙带着小宦官们打丝绸盖迎了上来。 这副景象,可不能进殿廷议。 趁着站脚的工夫,两人看着茫茫深雨中的未央宫,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 此天子居处,可以说是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叠波翻浪,崇楼似堆岭叠嶂。 在大汉立国之初,为了这座万宫之宫,也是前后动用钱粮无数,军民数十万,何等辉煌壮丽,仅仅过了七十余年,就为当今陛下看不眼里了,竟要动用几百万金,军民数百万来新建四宫。 “董公。”中大夫庄助对董仲舒的六百石太史令官职毫不嫌弃,尊敬道。 论学问,董仲舒当世第一,论能力,董仲舒能以国相之身在胶西国撑三年,不知要胜人间多少人。 董仲舒眉头不自然抖动了下,恭敬道:“中大夫。” 但就这么一声,庄助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变了,遥想当年,他、董仲舒、公孙弘、辕固生、冯唐,等等,就在这身后的承明殿中同堂竟试,那时的董仲舒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又是在试后狂言“自己就是经典”,“不是陛下选不选我,是我要不要服侍陛下”,那时的恢弘气魄,令所有人心悦诚服,自叹不如。 那也是庄助无数个午夜梦醒时的向往和叹息。 一声“董公”,一声“中大夫”,不知为何,庄助的眼眶湿润了。 “中朝尚书令暂缺,董公,不知是否愿意屈尊?” 大汉官职,在当今陛下时发生重大的“朝局之变”。 在过去的时间里,中央政权中,除了皇帝之外,掌握实权的就是丞相,辅佐皇帝,总管政务,权倾朝野,不仅百官恭谨从命,哪怕是皇帝也要优礼相待。 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如高祖皇帝那般容人之心,皇权、相权的矛盾不言自明,尤其到当今陛下时,田蚡为丞相,任用官吏,权移主上,君臣矛盾达到巅峰。 为了削弱丞相权力,加强皇权,陛下通过重用文武侍从之臣,逐渐形成了中朝和外朝。 外朝又称外廷,中朝又称内朝。 中朝官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所谓天子的宾客,这类人在朝廷中本来是没有地位的,往往是挂着侍中的头衔参与谋议。 另一类是文武官中的心腹之臣,如武官大司马、前后左右将军、文官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中大夫以及尚书等,同样是加上侍中或给事中的头衔,共同组成中朝之官。 如果归类总结,中朝三官,一将军幕府,二尚书台,三侍中、侍郎、给事中等加官,秩大多不高。 如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和中大夫一样,同属少府,只是六百石之官。 但和外朝太史令这样的六百石官相比,皇帝心腹之臣的尚书令所代表的权力要大出无数倍。 庄助不想看到这位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的老同年就此沉沦下去。 董仲舒的眼睛一亮,又是一黯,“陛下怎会用我?” 十七年前,他的“天人三策”就在这里震撼世人,甚至深刻影响着这些年的政令,“君权天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为世人所知,却遭到了陛下的恶意曲解。 君权天授之说,只有天命所授之人,才能推翻前朝,建立新朝,而高祖皇帝便是那个天命所授之人,后继之君,也是天道认可的人,从法理上否定了造反者的合理性,陛下当然是乐于认可的。 但是,陛下否认了天象灾异变化是皇帝无道、天道示警的部分,或者说“约束君权”的部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更是如此,在原文中,他明明说的是“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其意在“表彰六经”,而不是灭绝诸道。 董仲舒要的,是儒家鹤立鸡群,不是儒家一枝独秀,因为他擅长的《公羊春秋》,所推崇的儒学也不是先秦儒学,而是吸收了道家、阴阳五行家、法家的成分改造成的新儒学。 绝了百家,也绝了儒家推陈出新的可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董仲舒清楚知道,一潭死水的学问,终将走向毁灭。 陛下不管这些,一竿子打死百家,又对儒家删删减减,只将忠孝、纲常,等等有利统治万民的部分保留下来,其他的一概删去。 董仲舒无法预见这样的儒学,是否会一直成为显学,但可以肯定,这样的儒学会受到所有统治者的追捧,以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万民唾骂! 假如让董仲舒身在权位,必然试图更改这一局面,触动统治根基,陛下又怎么会允许? 庄助看着面前的人儿,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董公只答愿或不愿,其他的,有我。” 董仲舒默然良久,慨然说道:“若陛下用我,我愿为尚书令。”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君子之约成。 庄助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 “丞相驾到——”宫殿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丞相公孙弘到了,正要转身进殿的庄助、董仲舒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隐隐约约望见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身着披雨的人影也向着承明殿方向来了。 “老相识了,迎一迎吧。”庄助下了阶墀,董仲舒也下了阶墀。 虽然在下着大雨,视线不佳,但近了对面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正是公孙度、张汤等公孙丞相的儿子、门生、故吏。 须眉皆白的公孙弘独自乘坐那乘抬舆,在望见迎过来的庄助、董仲舒,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公孙度,“停,快,扶我下来。” 满脸菊花般的笑,迎着庄助而去,丝毫没有要将之立斩御前的烟火气。 第二十二章 独断 这里面大确实大,却不像“殿”。 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而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两边都堆满了竹简文书。 右通广内,左达承明。 广内是汉朝宫廷的藏书之所,象征着皇帝的书库,承载着帝王的书库之重。 承明,则是天子左右路寝的雅称,因承继明堂之后而得名。 广内殿的藏书之丰富,堪比古今图书的宝库。 而承明殿更是群英荟萃之地,皇帝在此接见文武百官,聚集文人墨客,所以,又称“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之士在此聚集,校理秘文,启发篇章,说是人才殿堂一点都不为过。 大司马不在,中朝以庄助为首引着尚书台、侍中、给事中等加官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 公孙弘引着公卿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然后,公孙弘一人慢慢走到靠近御座右侧绣墩上坐下。 这便是姜尚之后,丞相的威仪,百尺竿头。 苏文高声道:“陛下驾到!” 听到龙行虎步的声音,公孙弘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俯首称臣。 刘彻走到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平身吧。” “谢万岁!” 刘彻的目光望向了郎官桑弘羊,“说说看,有些什么上奏?” 桑弘羊立刻走入殿中央,朗声道:“启奏陛下,有御史署参奏,淮南、衡山二王谋反一案的奏本,还有弹劾皇太子……” 中、外朝官员谁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廷议开始,陛下与中朝官员一唱一和是惯例,但几乎没有什么用。 以淮南、衡山二王为例,都已经人死国灭了,参奏还能干什么?剉骨扬灰? 紧接着弹劾储君,外朝丞相府、中朝大司马幕府都没有动作,区区御史署,只是在引人发笑。 果然,刘彻直接道:“还有呢?” “还有御史大夫李蔡报来请予廷议的盐铁策。”桑弘羊道出此次廷议的主要事宜。 “那个,那个——这个盐铁策,朕已经读过了,今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刘彻望向中、外两朝的公卿,沉着声调,“这件事,关系到朝廷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所以你们可以畅所欲言,都谈谈,御史大夫李蔡!” 李蔡走入了大殿中央,应声道:“臣在!” “你可以先作一个说明,朕也想听听众位爱卿的高见。” “启奏陛下,盐铁策出自民间,关系重大,臣以为,当由贤人亲入殿中为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说明。”李蔡熟练推脱道。 而这,也是刘彻的想法,颔首道:“宣见吧。” “是。” 东郭咸阳、孔仅觐见。 看到是这二人,两朝不少官员皱起了眉头,按照汉律,商人是不可以出仕官吏的,即使是以富訾选官,商人也被排斥在外。 感受着官员们冷漠的目光,东郭咸阳没有丝毫不自在,侃侃道:“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草民现在提出的盐铁之策,并不是什么新鲜主张,不过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官山海’的旧事,也是秦国商鞅变法中‘控制山泽之利’的重提,盐、铁专卖,由朝廷垄断经营,寓税于价,百姓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 盐、铁的共性在于,都是山泽之利,且是百姓生活必需品,举盐为例,古人很早就认识到“无盐则肿”,危及生命。 春秋时期的齐国拥有丰富的海盐资源,晋国则拥有发达的河东池盐,可以说,盐为两国争霸重要的财富支撑,国以盐富。 铁则相反,为兵器之利,能对一切事物进行纯粹的批判,邻国屯粮我屯铁,邻国就是我粮仓。 大汉立国七十余年,高祖、孝惠帝、文帝、景帝,都主张无为而治,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开放民营,对盐铁采取放任政策,因此,一些经营盐铁的商人甚至富比王侯。 当然,相当一部分盐铁就掌握在王侯手中。 如果在国库充盈、百姓少事的文景承平时代,放任的盐铁政策以及自由市场秩序,对于百姓日常生活来说是一种便利,皇帝并不急于要从盐铁之中榨取更多的利益。 如今边衅不停,战事不已,加上无节制的徙民、大建宫殿,在无法有效“节流”的情况下,作为大汉天子的刘彻,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开源”,甚而想到了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还没等实施,东郭咸阳、孔仅就献上了盐铁策,可以说正对刘彻的心窍。 如果把各封国、封县境内产盐和铁矿资源尽数收归国有,那对现今的大汉财政情况是巨大增益。 封王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封侯却不少,没有片刻的犹豫,大汉开国功臣曹参玄孙,皇帝的外甥,平阳公主之子,平阳侯曹襄就站了出来,“陛下,盐铁专营,恐是与民争利。” 河东郡“有盐铁之饶”,平阳县更是占尽地利,整个平阳侯府一半以上的收入,都来自铁利,一旦专营,平阳侯府立时就会陷入困顿之中。 自曹参之后,历代平阳侯大多碌碌无为,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尽管曹襄不完全知道盐铁专营的本质,但也知道只要朝廷收益增加,受损最严重的,只会是百姓。 “那你以为如何?”刘彻冷冷地望着自己的亲外甥。 “回陛下,酂侯萧何教导我祖有言,凡是国策,不宜以大火去烧,当用温火,甚至用烟去熏,慢慢地成熟。”曹襄讲到了当初的“萧规曹随”。 “可朕等不及,东郭咸阳、孔仅这个盐铁策,深得朕心,此策关系到大汉立国之本,朕心有属意,尔当如何?”刘彻冷声道。 “既然陛下圣意已定,臣就不多说了。”曹襄选择了退让,和世袭爵位相比,盐铁之利也不是不能舍弃。 “你们呢?” “陛下心有所属,臣等无话可说。” “中大夫拟旨:以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总理盐铁改革,自今日起,设立盐官三十九处,铁官四十八处,禁止百姓私自煮盐和冶炼铁器,更不得私自贩卖食盐、铁器,违令者,流徙朔方!” “喏!” 第二十三章 清算 承明殿外,阴云翻滚,雷声阵阵,本就肃穆的殿堂,在陛下强推盐铁专营政令后,忽然生出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作为新晋的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却很轻松,站到了左边朝列的末尾。 只是,两朝官员都生出了难以言喻的不适感,甚至几个中朝官员为之干呕。 商人出仕官吏,还破天荒担任中央属官,他们觉得脏。 东郭咸阳、孔仅悄悄记下了这些“同僚”的名字。 事已至此,发昏当不了死,一些以盐铁为利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琢磨起了应对之法,上有政令,下有对策,不外如是。 证明了自身威望,又狂揽盐铁之利的刘彻,心情显然大好,在御座坐了下来。 不过,大汉朝廷从来不是皇帝的一言堂,高祖不是,孝惠帝不是,孝文帝不是,孝景帝不是,刘彻更不是。 本就准备为刘彻添堵的公孙弘,在皇帝的霸道大戏唱完,便不留痕迹地瞥了右边朝列一眼。 张汤似乎鼓起了勇气,走入大殿中央,躬身敬声道:“陛下,臣有奏。” 刘彻答得十分从容,“说。” “臣启陛下,中大夫庄助与反王刘安有来往。” 小石落幽泉,所有的人都精神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绣墩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丞相。 三年了,公孙弘接过丞相之位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里,陛下可以说是事事如意,只要陛下想做的,就能做,就能做成,只要陛下不想做的,就做不了,更做不成,“朝局之变,中朝建立”,就是陛下想做,丞相坐视而成的。 朝野上下,“泥塑丞相”之名,不胫而走。 陛下、丞相之间就有过一次矛盾,前几月风传太子宫卿无丞相,丞相以免归辞呈抗议,结果以武强侯庄青翟中风、万石君少子石庆自缢,宫中再传太子宫卿悬而未决,陛下拒绝丞相免归辞呈结束。 那时,满朝公卿才意识到丞相的实力,老而位高。 八十的人,还是大汉丞相,一旦发怒,就连皇帝也要考虑顶不顶得住。 此时,寿元将尽的大汉丞相,携带着最满意的兵……徒儿,悍然对陛下发动了攻击。 “与反王有来往不为罪过,朕也杀不绝。”刘彻面不红心不跳道。 一干公卿侧目。 为了彻底瓦解淮南、衡山两国,陛下命令准许攀咬、牵扯,两国王室直接绝灭,受牵连的列侯、二千石官员、地方豪杰及其家眷,达数万人,里面可有不少因风被杀的人,这会儿,说与反王来往不为罪过,丧良心不? “陛下有所不知,根据中尉司马安从淮南王府得到的证据,每次您颁布新的政令,庄助总是事先将这些绝密供给刘安,刘安便马上召集人手做出对策,等到政令下达,刘安或阳奉阴违,或从中渔利,而庄助也从中分一杯羹,十数年来,您的英明还没来得及惠及淮南诸国百姓,庄助、刘安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张汤呈上了庄助的罪证,并分发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 罪证之详细,逻辑之完美,令所有人不顾御前失礼,出声赞叹。 每每如此,张汤就会觉得连骨头都是酥的。 张家,算是刑法世家,张汤的父亲,曾是长安县主管司法的县丞,幼年时的一天,张父外出,留张汤看家,等张父回来,发现家中买的肉被老鼠偷走了,便狠狠地把张汤揍了一顿。 张汤很生气,于是就在屋里找鼠洞,果然找到了偷肉的老鼠和被偷的肉。 “鼠赃并获”,张汤竟然效仿父亲坐在堂屋中间,从拷打审问老鼠开始,记录审讯过程,宣布判决文书,最后当堂定案,把老鼠分尸处死,整套程序按部就班,简直就是一个老道的胥吏,大为震惊,也大为夸赞。 大人的认可和夸奖,对少年乃至少儿来说,记忆是深刻的,不惜作为一生热爱和追求。 虽然父亲故去好些年来,但宦海生涯每个案件的完美定罪,都让张汤神魂飞越。 过程很清晰,庄助在传旨淮南时,与反王建立友谊,回到长安后,通过刘安之女,也是大汉翁主刘陵,进行绝密书信往来,得到无数好处。 刘陵的“好客”,长安权贵无人不知,庄助,也是其中之一。 一些公卿又觉得不对,庄助的节俭举朝皆知,如果真如文书中所说,那么刘安、刘陵给庄助的钱呢? 刘彻望向了庄助,眼神冷的人心寒,一些事情他老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朝廷颁布政令,淮南国都能有很好的应对,甚而在一些经济改革上,淮南国也能事先猜到,疯狂地囤积货物,就好像有人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淮南王一样。 原来,是有心腹之臣泄密。 庄助没有解释,轻声一叹,那些钱,都被他送回老家了。 庄父忌曾是吴王刘濞的文学侍从,以文辩著名,刘濞阴谋叛乱,谏而不从,遂离开吴国,后改投梁孝王刘武门下,颇得梁孝王厚遇,梁孝王死后,梁国一分为五,众多文学侍从便被庄父以门客方式收留。 要知道,养一群士人门客可不是那么简单,人间的雅事都会触及,其开支比养一支军队还大,从刘据养亲卫可知庄家之盛。 这便是钱的去处。 但为了老父高兴,庄助认为是值得的,今日之劫,也是可以预见的,庄助没有丝毫后悔,不服气,只有失败的愿赌服输,坦然走出朝列,沉声道:“陛下,臣认罪!” “打入廷尉狱,斩首示众!”刘彻怒不可遏,下达了旨意。 被亲近十几年的背叛,任谁都无法平息怒火,再有,庄助出入宫廷,是天子的心腹之臣,却外与诸侯王私自结交,像这样的不诛杀,以后人人如此就没法管了。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庄助被宫卫押出大殿。 中朝的二把手,就这样没了,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没有丁点可怜,全是速杀的痛快。 可很快,包括刘彻在内,觉察有股冷意在大殿中蔓延。 张汤没有退下! 第二十四章 白刃 “退下吧。” 刘彻望着张汤,示意其退回朝列。 可是白刃已出,不拼个你死我活哪有回退的余地,张汤一动不动,再次躬身,敬声道:“回陛下,臣还有本启奏。” “谁?” “侍郎周阳由。” 闻言。 周阳由身形一颤,到底是酷吏,忍住内心的恐惧,站到了大殿中央。 刘彻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而对张汤道:“张汤,周阳由是个粗人,一向任侠使气,不懂礼数,但他不是坏人,重义气,也厚道,与反王有亲戚之谊,这不是罪过,朕也与反王有亲谊。” 周阳由的父亲赵兼,后以周阳为姓,是淮南厉王的外甥,换句话说,反王刘安和赵兼是表兄弟,自然也是周阳由的表叔,哪怕叔侄间有不恰当的书信往来,也是杀不了人的。 有言在先,刘彻护犊子的心,谁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臣不是酷吏,不会随意株连,参奏周阳由,完全是出于公心。”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肃然起敬,要不说,这才是君臣呢,不要脸的劲,一模一样。 长安城谁人不知道,张汤处理案件不是实事求是,只讲罪证、逻辑,然后力图株连大众,执行酷吏政治。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废皇后陈阿娇的巫蛊之案,面对太主之女,又是自己的亲表妹,连陛下都有网开一面的意思,负责此案的张汤是怎么做的,力谏废后,对其他涉案人员,极尽株连之能事,致使长安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数十座豪门为之家破人亡。 在这个对“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有争论的时代,张汤为无数人所认为是“先天恶人”。 你不是酷吏?谁是酷吏? 你不搞株连?谁搞株连? 张汤对两朝官吏的鄙夷毫不在意,继续道:“陛下,还有诸位大臣,近来廷尉署接连收到河东百姓状告周阳家横行乡里鱼肉乡民的诉状。” “什么?他们都说了什么?”刘彻不得不道。 “回陛下,河东人恨周阳家恨之入骨,陛下,诸位公卿,诸位列侯,诸位宗室大臣,有几句民谣你听过吗? 黄河清,周阳宁,黄河浊……陛下,臣唱的不好,但是这民谣里渗透着血泪啊!” “你说的是他家族,不是周阳由本人,是家族的人。” “是啊!虽然是他家的族人,但仗谁的势,没有周阳由撑腰,他的族人敢吗?” 张汤发出了询问,却没有给人回答的气口,直接道:“再则,近些年来,廷尉署不断收到周阳由所上任过的郡县百姓告周阳由的状子。” 说到这,张汤呈上了状子,并分发给中、外朝官员观看,那一篇篇血书上,隐约可见淡淡水印,一些熟知刑事的官员立刻反应过来,那是百姓的泪,忍不住倒吸凉气。 比血书状子更狠的,是血泪状子。 “陛下,周阳由自以为有宗族背景,天下人谁也不被他放在眼里,连朝廷的法度也不放在眼里,一个几次触犯官司的人,周阳由都敢将人保出来,而被保者不但不悔改,反而接着仗着周阳由的时候,一日比一日猖狂。” 张汤手指天,脚踩地,几近癫狂道:“陛下,在周阳由出仕之初,周阳由名下,只有薄田七百一十二亩,而如今,在周阳由名下的家私田产,竟然高达一万顷,我朝的俸禄才有多少,这些田产又从何而来? 还不是靠着收受贿赂,靠着周阳家人,周阳家的奴仆,仗势欺人,占人田产,奸人妻女……”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周阳由慌乱出声否认。 “张汤,你可有实据?”刘彻的声音冷了下来。 “陛下,真凭实据在此。” 张汤呈上周阳由及周阳家部分资产的清单,以及与他人私下肮脏交易的证据。 “伪造!” 周阳由连看都不敢看,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伪造啊!” “大胆!” 张汤的气势再升,厉声道:“真是死到临头也不知悔改,那好,我就给你念念,元朔二年,你在河内郡为郡守,听闻郡内豪强薛家有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故意找人诬陷,杀了薛家人,夺了薛家九名貌美女子,获明珠一颗,得良田五千亩,良驹四十匹……” “十四匹。”周阳由反驳道。 “四十匹。” “十四匹。” “四十匹。” “十四匹。” “四十匹。” “够了!” 刘彻听不下去了,十四匹是死,四十匹也是死,望着那桩桩件件为祸郡县的证据,犹豫了。 这时,两朝官员才纷纷反应过来,难怪张汤会先说周阳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掌握了这么多证据,是想把周阳由和周阳家给一锅端了! 张汤,你还说你不搞株连?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周阳由就够小人的了,连汲黯、司马安都不敢轻易去沾,能搞掉小人的张汤,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东郭咸阳、孔仅默默地将张汤的名字从心底记恨的人名中划掉。 他们大家大业的,可经不住这样的小人折腾。 周阳由连连叩首,声泪俱下道:“陛下,臣有罪,臣确实有不检点之处,置了些田宅,积了些钱财,好玩玩狗、马、女人、享乐,但陛下您知道,臣忠心耿耿啊,那明珠、那美人,是献给了……” 话还没有说完,大殿里就响起了刘彻的咆哮:“闭嘴!” 两朝官员不知为何纷纷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彻对这直筒子,心里藏不住事的玩意恨到了极致,“宫卫何在?” “在。” “打入廷尉狱,会同周阳氏全族,斩首示众。” “喏。” 被拖走的周阳由还想说些什么,但刚张开嘴,就被眼疾手快的宫卫打晕了过去。 刘彻不吭声了,大殿里一片沉默。 中朝,又陨落了一位能干的酷吏。 本来为了盐铁之利而难受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忽然没那么难受了。 嗯? 张汤怎么还没有退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些朝臣的脸潮红了。 第二十五章 虎毒 大雨如注,雷霆闪烁。 承明殿内,所有人的脸色,时明时晦,不知道有多久,朝廷没有这么热闹了。 刘彻望着张汤的眼神,已经丝毫不加掩饰杀意,声音从齿缝里蹦出,“又是谁?” “陛下圣明。” 看到张汤又一次躬身,敬声颂圣,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害怕有血溅过来。 陛下是什么宝物?张汤难道是什么妖人?怎么拜一下死一个,比巫蛊都毒。 “臣要参奏的是,御史大夫李蔡。” 随着张汤的话音落下,天地间猛地一亮,随后是无边无际的轰雷声,朝臣们的神情彻底无法控制,激动到无法自抑,有几个差点当场撅回去。 李蔡是三公之一,张汤是九卿之一,今天无关胜负,都要陨落一个国之柱石,发殡!发殡! 李蔡笑着走入大殿中央,问道:“不知廷尉卿要参奏我什么?” 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他一直秉承着“少做事,多走动”的为官原则,除了之前被丞相大位、列侯爵位短暂蒙蔽眼睛,讯问了皇太子殿下,可以说与世人交好。 出身世家,也让他有底气不贪不占,两朝谁人不知御史大夫清心寡欲,生活朴素? “侵占陵地,谋求钱财。”张汤面无表情道。 “哈哈哈。” 李蔡笑出了声,就连刘彻也受到感染,露出了笑容,李蔡素有贤名,乐善好施,这样的人会为了一点陵地辱没自己吗? 退一万步说,即将是真的买卖他人陵地,以大汉律,不到挖坟掘墓的程度,也杀不了一位御史大夫。 沉闷的大殿,难得的有了几分快活。 “好!好!好!” 李蔡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连说了三个好,“廷尉卿说说,我侵占了谁的陵地,又得了多少钱?” “孝景帝陵!” 不笑了。 也没人敢笑了。 “三顷地,四十万钱!” 张汤呈上证据,再次分发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上面的材料记录着李蔡圈了孝景帝阳陵前的三顷空地证据,以及买卖田地契约。 李蔡的血都凉了。 看到圈地时间和买卖时间,他才想起来本家族老在多年前找过他,说相中了一块风水极佳的空地,想在死后埋在那里,李蔡没在意就让族老看着办,谁知道此事不久,族老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族老的儿孙就委托宗族,宗族又委托他,将族老家私变卖,其中,就有这三顷陵地。 帝陵的风水,能不好吗? 事关亲爹的坟…陵地,身为人子的刘彻很难有好颜色,望向冷汗直流的李蔡,“真的?” 李蔡心如死灰,喉咙不断滚动,勉强答道:“回陛下,是真的,但那是臣的一个误。” 作为从兄,也是卫尉的李广,同样想通了那块陵地的前因后果,走入殿中央,“陛下,那年族老神魂俱失,疯疯癫癫圈了些以作葬身之地,却不想侵占了阳陵之地,御史大夫在孝心之下,一时不察,臣请陛下恕罪!” “御史大夫孝诚不察,望请陛下恕罪!”不少朝臣出列,求情道。 李广、李蔡,这对从兄弟在朝野声名都很不错,与很多人来往颇多,这会儿纷纷站了出来。 刘彻转望向朝中的清直之臣表率,“汲黯!” “臣在!”右内史汲黯应声出班。 “你怎么看?” “回陛下,以孝失察并不足为奇,御史大夫为人坦诚,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区区小节便定为死罪,臣认为……” “在右内史的心中,孝景帝的阳陵完好与否只是小节,那么前朝临江王的死,岂不是太冤了?”张汤打断了汲黯“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的话,阴恻恻问道。 临江王,就是孝景帝长子庶长子,也是刘彻的兄长,母亲是大汉神医栗姬。 在汉景帝七年冬,随着栗姬失去宠爱,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弟弟的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 不过两年,刘荣便被召回京城问罪,理由是建造王宫时侵占了先祖庙宇四周的空地。 汉法规定:大汉王朝京城和各郡、各诸侯国国都,都要建有高祖刘邦和孝文帝刘恒的庙,当然,现在又多了孝景帝刘启的庙。 最终刘荣被酷吏郅都以“侵庙壖垣为宫”的罪名论死,临江王不堪受辱,在狱中绝笔自杀。 些许的空地,竟然逼死了一位曾经的太子,世人也明白,这是孝景帝在为当今陛下清扫障碍,虎毒食子。 不管怎样,仅仅是诸侯王国都帝庙空地的侵占就杀了一王,孝景帝阳陵的空地不但被侵占,还被买卖,莫非杀不了一位三公? 事关当初皇位继承的正统法理,刘彻面沉似水,对刘荣的死,隐约有几分愧意,但那是父皇的决定,又是为了他好,为人子者,不能有丝毫反对的意见。 皇帝不言,汲黯却不在乎那么多,“廷尉卿,所有的律法都该在适时的时候改制,秦法,与我汉法,就有诸多不同……” “右内史可是心怀秦朝?”张汤很没有礼貌的再次打断了汲黯的话,并反手扣上了一顶怀念故朝的帽子。 “廷尉卿,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汲黯升起了几分怒意,奋起反击道:“行为不轨,治罪应该,但加速实行一些改制措施,又有何不可?” “天子行法,就该无别亲疏、无疏贵贱,妄行改制,朝令夕改,牵动各方,诸侯并起,到那时,右内史这碗水就端不平了。”张汤微微闭着眼睛,依然毫无表情。 淮南、衡山二王,刚刚人死国灭,如果陛下的水和孝景帝的水不是平的,又是盐铁专营,又给了那些诸侯王借口,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 诸侯王们是弱了,不是死了,抢人钱,再露出弱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行了!即刻将李蔡打入廷尉狱,彻查阳陵空地买卖,凡与此案有牵扯者,斩!”刘彻默然下诏。 皇位稳固为重,其他的,不重要。 第二十六章 血染 倘若是晴日,公孙弘的双人抬舆照例都停在承明殿的石阶下,今日大雨骤至,两个当值宦官早已将抬舆抬到殿门外廊檐下静候丞相出来。 汉制,诸侯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未央宫乘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公孙弘任丞相,老是真的,病是假的,凭此从元朔五年就一直享坐这把抬舆,夏秋交际的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当值宦官在抬舆上加了覆盖,抬舆前也加了挡帘,可这会儿,天又放晴了。 公孙度搀着父亲从承明殿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着走过来的,短短五丈的路程,公孙度却像是走了三年。 一晌之间,外廷、内朝突变,两朝的二把手,御史大夫、中大夫都陨落了。 虽然直到陛下拂袖而去,父亲都一言未发,但中央属官又有几人糊涂? 张汤只是马前卒,真正的黑手,是他的丞相父亲。 高高的承明殿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公孙度却怎么都迈不过去,公孙弘这时竟双手加力,助儿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抬舆的当值宦官可不敢怠慢,一个人立刻在抬舆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以让丞相方面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也掀开了抬舆的挡帘侯丞相坐进抬舆。 公孙弘却仿佛没看到那乘抬舆,直接走下了大殿的石阶。 几个宦官都蒙了。 紧跟着师相出殿的张汤,对宦官们摇摇头,师相,这是想跟儿子说说话。 在张汤之后,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也出了殿,三波人远远的,前面快,后面也快,前面慢,后面也慢。 “爹!” 公孙度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就义,“你老替殿下招风惹雨,可就没人替儿子遮风挡雨了,您老千秋之后,我怕是要千刀万剐了。” 他没有什么志向,或者说,在公孙弘之外,公孙家的儿孙都没有什么志向。 别管公孙弘的经历多么励志,从海上牧猪,到博士,再到金门待诏,擢左内史,御史大夫,拜相封侯,始终都激励不了公孙家人。 父亲步步高升,公孙度是欣喜的,但想的是父亲死后,能继承那“以丞相褒侯”的平津侯爵位,混吃等死。 至于丞相大位,别玩笑了,他能治理一县就不错了,治一大国,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眼看着父亲将不久矣,眼看着列侯之位将身,一向与陛下同舟共济的老父亲突然翻脸了,跳了船不说,还亲手宰了陛下几个干将。 光是想着陛下退朝时的气急败坏,公孙度就不寒而栗,等父亲死后,怎么顶住陛下的清算? 公孙弘停下了,缓缓侧转了头望着儿子,满头满脸都写着惊惶万状、欲哭无泪,“我的儿啊,过去的十年,大汉朝只是一个人在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有灾风,也有瑞雨,灾风吹过我,瑞雨也淋过我,福祸从来结伴相行,所以,我秉持着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的想法,官至大汉丞相。 人人都说我是“泥塑丞相”,可有几人知我之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陛下的龙威,一日盛过一日,若是不争,我之后,大汉丞相人人如泥塑。 难得的,殿下有几分圣王之姿,以潜龙之身试着呼唤风雨,今日所起风雨,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我公孙家。” 说完,公孙弘松开了儿子的手,一个人,径直又艰难地向前继续走去。 公孙度的眼睛依然清澈,可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又觉着父亲的身形越来越高大,连忙朝父亲的身影跟去。 承明殿是未央宫北部核心区域,与宣室殿、温室殿构成轴线排列,其地囊括了沧池,本为皇家园林,取泬水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 丞相有丞相府,公卿们只有官署,一个转弯,便分道扬镳,从承明殿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雨后晴空,白日照水,垂柳无风,张汤本来走在最前头,走着走着,卫尉李广也跟了上来。 中、外朝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心如沸水,就知道前路还有厮杀,心事纷纭,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李广忽然超了过去,在张汤前面停下了,一条石道也就宽数尺,他当中站着,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烈日当头,对峙在那里。 “把我从弟拉下了马,还以为陛下会赏你进兰台呢,原来也还是走这里。”李广的那条大嗓门在未央宫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站住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只倾听,不评判,白刃战。 “三公之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难道卫尉卿家没有了三公之位就活不了?” 张汤根本不怕他,嗓门没有他大,调门却不比李广低,“还是说,李家还兀自做着‘以丞相褒侯’的美梦,卫尉卿是自知此生无有列侯之命吗?” 这就不只酸刻了,简直是诛心之论,封侯之难,始终是李广的伤疤,如果那时不接梁王印,如果北征不迷路,如果……此地恰在转弯处,李广站的位置有些吃亏,他的脸正对着日光,偏又睁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难受,压制着满腔怒火,回道:“我李家没有什么以丞相褒侯的心,也从来没有想过以丞相褒侯!” “哦,原来是不想吗?”张汤平静地说道。 又是一刀!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看着李广几乎气得撂过去,太阳穴鼓起,双手攥拳的模样,都不敢想象,这要不是未央宫,场面会有多么火爆。 爱吵架的从来就怕两种人,一种,任你暴跳如雷,他却心静如水,另一种,是挑你一枪,扬长而去。 张汤面对李广,使的是第二种,在李广怒火升腾时,离开石路绕道草地,走了过去。 沧池里日光照耀的苍色水面,李广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血染宫闱。 第二十七章 王政 长天微熹,秋霜晶莹。 莽莽平原之上,偌大的校场早已铺开成一片肃杀的画卷。 初升的太阳光射在兵刃之上,如无数点寒星灼灼刺目。 鼓声沉沉响起,由远及近,一声声,一声声,仿佛大地胸膛里发出的心跳。 鼓点渐密,如骤雨初落,接着号角声凌厉地撕裂长空,似苍鹰破云而出,苍劲而激越。 鼓号声里,无数铁靴踏地之声轰然汇入,整齐划一,震得脚下尘土惊惶腾跃,又似沉雷碾过地面,压得空气嗡嗡作响。 校场之上,兵阵如棋。 远望而去,矛尖林立,根根挺立,组成一片寒光闪烁、微微晃动的金属森林,重甲步兵方阵俨然钢铁浇筑的堡垒,玄色甲胄上浮动着冷硬的光泽,盾牌密接,森严壁垒般岿然不动。 骑兵阵列静默于侧翼,战马低嘶,蹄尖频频踏地,鼻息喷出团团白雾,骑兵们挺坐马上,披风垂拂,如汹涌的波涛,奔涌而出,战车方阵则像蛰伏的巨兽,车轴辚辚,轮毂上铜钉在阳光下灼灼刺目。 忽闻一声裂帛般的高喝,“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令旗挥动,刹那间,数万北军甲士齐声咆哮:“万岁!万岁!万岁!” 声振群山,声震渭水! 高台之上,刘据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一队队、一列列将士如洪流般滚滚向前,澎湃的心无以复加。 “这是僭越吧?”被特意“请”来观礼的司马相如,小声嘀咕道。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万军山呼,这是大汉天子的仪仗。 但他能听得出,这是北军将士发自内心的颂扬和拥戴。 军功制的缺陷,刘据暂时没办法改变,但为了止住三军贪墨成风的现状,给出了另外解决的办法。 既然将校们贪墨是为了钱,以备不时之需的纳钱赎罪,刘据通过大司马卫青、骠骑校尉霍去病向所有大汉将校传命,以后如果有不可抗力导致问罪将斩者,一切赎罪钱粮由太子宫出纳。 刘据知道这不是治本的办法,也很难让将校们彻底刹住贪墨之念,至少在表面,将校们收敛了不少。 空额全部清掉,抚恤如数发放,亏空少了,全军将士的生活待遇少说提升了个档次,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军队这样的大熔炉,刘据能给他们吃肉,哪怕不是顿顿有,餐餐饱,也超过了历代先皇。 同然,刘据在军中的声望,也超过了历代先皇,或许只比高祖皇帝差些。 刘据若有所感,眼睛从过去的战车方阵移开,望向了司马相如。 六十多的人了,竟然还有着副好皮囊,鹤发童颜,难怪能让卓文君那样的首富之女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守了陵都能找妾,听说那为妾女的爹,比司马相如都小六岁。 禽兽! “殿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司马相如心虚躬身,颂声道。 “别闲着,把这些记下来。”刘据笑着说道。 “殿下的意思?” “我军威武否?” “威武!” “我军雄壮否?” “雄壮!” “写篇大赋。” “是…?” 司马相如的人品不提,能力是值得肯定的,这一阅兵从清晨开始,于申时末结束,将士归营已是酉牌时分,一篇《大阅赋》,就摆到了刘据的案头上。 “岁在元狩,序属金秋。皇太子据承云日之华,秉天宪之威,肃然临于北军。星斗垂芒,若列宿拱辰;旌旗猎猎,如虹蜺横张。画角咽月,霜风凛凛掠辕门,军门洞开处,龙骧虎步肃立如林。 于是三通鼓毕,万乘齐瞩。虎贲之士,玄甲曜日,紫电凝于刃端;革车雷毂,列缺霹雳,碾过则烟尘蔽天。刀林肃若嵯峨,戈戟森然指云。弓开满月之弧,劲弩排空,弦上寒光直欲射天狼。忽闻号令如裂帛,阵演五行,变如奔浪迭起;忽而合如磐石,坚壁巍巍,万刃同指紫微垣。风生大纛,其声飒飒若松涛;日耀金钲,其芒灼灼夺人目。壮士拔剑击柱,齐呼万岁,声震层霄,云气为之辟易。 余观太子,玉冠巍巍,端坐云台之上,气定而神凝。目含重霄之光,威加海内之雄。观此貔貅之士,如掌股上之精兵;抚此寒铁之阵,乃鼎祚所托之坚城。忽有白发老卒,泪堕玄甲,指阵中少年悄语:“此真淮阴之风,凛然犹在!” 呜呼!旌旄蔽空,壮士皆怀报死之心;金甲耀北辰,太子已具承天之势。长缨在手,岂惧胡沙?此日之威仪赫赫,足令瀚海扬波,天山低昂。煌煌炎汉之祚,于兹可睹其绵延无极矣!” …… 参加过大阅兵的人都知道,一场阅兵下来,收拾终局往往比真正作战时更辛苦。 刘据、卫青、霍去病反而无事可做了,天近黄昏,舅甥三人漫步在渭水河畔,不时望入营中,人头攒攒,传令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据儿,廷议过后,李蔡、庄助、周阳由及其家眷都入了廷尉狱。”卫青边走边说道。 “告诉张汤,速杀之。”刘据漠然道。 汉法,以冬月行重刑,遇春则赦若赎,故以十二月晦论杀。 这便是古往今来“天人合一”观念在律法体系中的投射。 天之道,春天之所以温暖,是为了让万物生长,夏天之所以炎热,是为了让万物得到滋养,秋天之所以清冷,是为了让万物萧条,冬天之所以苦寒,是为了让万物自藏以待来年……而圣人行政就应该符合天的观念,所以“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罚、刑,这四种王政分别对应春、秋、夏、冬四季。 如果拖到春天,父皇一定会大赦,李、庄、周阳就有了活命的机会,必须要在冬季及以前清除他们。 卫青有心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刘据只当做不知道,慢慢踱着步,霍去病忍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据儿哥,骑都尉李敢找了我,说卫尉卿把他调去了南军为将,看来,李家翻脸了。” 刘据下意识地站住了脚,表情很是难评,“一言为定。” “双喜临门。” 第二十八章 抽薪 夜晚。 渭水十分美丽。 北军的各营灯火,在浩淼的渭水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 仲秋渐有凉意的微风中,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却没有战场的萧瑟杀气。 李广、李敢父子,甚至加上李陵,对待三代李家人,刘据的态度是很含糊的。 不说别的,在正史上,李广认为是卫青毁掉了他军功封侯的可能,自尽而死,李敢又认为是卫青让他父亲含冤而死,以下犯上,打伤了卫青。 李敢为父出头,霍去病也为舅出头,在甘泉宫狩猎上,直接箭杀了李敢,这也导致霍去病必须暂离长安躲避风头,不想在外染疫而亡。 汉匈战争中,霍去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帝国明珠的死亡,对整个汉匈战场产生了重大影响。 后来,李广孙、李敢侄儿,李陵,有三分霍去病的影子,让刘彻慌了神,以为明珠再现。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李陵没有霍去病功冠全军的能力和气势,直至在一战中兵败而降,李家被屠灭后,彻底归降了匈奴。 刘据对李家三代唯一的评价,是悲壮,或许就是在李广接受梁王印那一刻,时也命也运也,就再没有站到李家这边。 可是,要说可怜,刘据完全没有,李广的失期,李敢的妄为,李陵的狂傲,都不值得去可怜。 本来刘据还想过是不是提前解决李广父子,避免帝国明珠死亡的问题,现在看来是多想了,人家已经做出了选择。 张汤的身后,是公孙弘,公孙弘的身后,是他这位皇太子,李蔡之死,公孙弘是黑手,他刘据才是“罪魁祸首”。 从李广开始,李家对列侯之位,如同执念一般,原来李蔡是御史大夫,距离以丞相褒侯只是一步之遥,转眼便成了阶下死囚,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广已是耳顺之年,在这个寿命不足四十岁的时代,寻常人都躺进棺材里了,李广是寿高了些,但想在大汉“中首虏”军功制下,披甲上阵军功封侯,这和做梦有什么区别? 李家能指望的只有二代李敢,三代李陵,除了皇帝御驾亲征、匈奴打进长安,刘据都想不到人在南军能封侯的可能。 显然,李家不食嗟来之食,宁可此后半侯无封,也不愿意在敌人卫青、霍去病帐下封侯。 李广的抉择,刘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说尊重,祝福。 霍去病在为失去一员干将可惜,卫青逐渐缓了过来,慢慢说道:“在廷议上,陛下任命了两个商人,东郭咸阳、孔仅,和心腹侍臣桑弘羊为大农丞,进行盐铁改革,商人出仕中央属官,陛下是真的没钱了。” 盐铁专营。 在时下,可以说是对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近乎赤裸裸的掠夺,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帝国财政遇到了极大困难。 哪怕身在军中,卫青、霍去病也听说了,陛下动用三百万金修建建章、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以作可看可乐处。 这是皇帝的选择,钱也是人自己找上来的,天下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但细细算算,今年,是陛下即位以来的第十八年,孝文帝、孝景帝以不折腾的无为而治,用近四十年时间,为今朝百姓创下的“人给家足”、城市“廪庾尽满”繁盛局面,也给当今陛下实现志愿、展现有为打下了基础,可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建元年间,东南方东瓯举国内迁,陛下又调停闽越和南越战事,使得“江淮之间萧然烦费”。 元光年间,唐蒙、司马相如等相继受命开通西南夷之道,发动数万人凿山开路千余里,历经数年而没有完成,“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需”。 另外,自从元光二年,为了马邑之谋,陛下不惜亲临险地,史无前例动用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靡费无数,然无功而返。 且因开汉匈战事之衅,兵连不解十多年,战争对于钱粮的消耗,更是天文数字。 元朔六年以前,卫青数次领军进击,虽斩捕首虏数万人,但俘虏之后投降的数万匈奴人到了内地,“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所有俘虏全部靠地方财政供养,同时汉家将士累计获赐黄金二十余万,以致“大农陈藏经耗,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不得不新置武功爵把对军队的赏赐转移到平民头上。 …… 朝廷当年财政开支动辄“百余巨万”,即百亿钱,而一年财政收入不过五十亿钱,能寅吃卯粮近二十年,不得不说孝文、孝景二帝留下的家底是真的厚。 陛下为了心目中那个圣王盛世的宏愿,让天下臣民付出了太多,掌管全国钱粮的大农令颜异不知上书多少次,都没有让陛下放缓心愿。 “盐铁专卖啊。”刘据轻声道。 一些行业官营,不止盐铁,像茶马、酒醋、煤炭、矿产,等等,都应该官营,刘据是支持的。 但不支持盲目官营,所有的资源专卖,其本质仍然是蛋糕的重新分配,在专卖制度下,谁受损最严重? 首先是原先拥有资源的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他们被直接取走了一大部分收入源头,其次是中小商人,由于实力原因,他们被剥夺了盐铁经营权且无法像东郭咸阳、孔仅那样的富商一样继续和朝廷进行合作,最后则是百姓,一旦某样生活必需品被垄断,随之而来的就是价格飞涨、品质跌降、原先的便利性不复存在。 弄清了利益者和受损者,问题就很简单了,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商人们尽管受损严重,但都有对抗风险和损失的办法,最难的,是普通百姓,既没有得到更好品质的东西,又增加了原先没有的负担,生活将会比改革之前更为严重的困苦。 “父皇与商人同行,无异于与虎谋皮,焉知人有意虎皮,虎有意吃人。” 刘据不知父皇是蠢是坏,既然知道了,总要做些事情,“舅舅。” “嗯。” “告诉丞相,反对盐铁专营中朝廷对盐、铁官的各郡县考核。 反对统一销售,在偏远之地,准许私售。 反对郡县为完成盐铁冶炼增发徭役,禁止地方官府达不到朝廷上缴财税时,对百姓摊派,征收苛捐杂税。 以上任何一条无法达成,就反对盐铁专营本身。” 第二十九章 德位 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譬如你说屋子太暗需要开一扇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廷议通过的政令,又如何能反对呢?”霍去病不解道。 盐铁专营之策,固然是陛下的一意孤行,但都上了廷议,且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予以了认可,尽管大多数人并非出自本意,事实仍然是政令得到了通过。 公然反对天子政令,哪怕是大汉丞相也不能这么勇吧? “大兄,反对一件事的方式,从来不止是唱反调,而且,反对你的人,可能是看上去最支持你的那个人。”刘据笑道。 虽然华夏历史很长,封建制度也很长,但过去的部落联盟制,和如今的帝国制,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尤其是帝国制尚在初创阶段,整个大汉制度还存在着很大的混乱,上至中央朝廷,下至地方官府。 中央朝廷存在两宫制,甚至是多宫制,共同管理着朝廷,在陛下的努力下,朝廷还分了外廷、内朝,朝臣、宫卿各有所向。 再往下,中央朝廷通过迁降与赏罚,用奖惩的手段控制着州、郡、县官吏,人事即政治,然后,州、郡、县官吏以上计与考课的表现,来向中央朝廷表达着忠诚。 诸侯王国也是如此。 但是,中央朝廷、地方官府之间却存在着诸多信息差,很多时候,地方官府官吏如何执行政令,并不是直接观看政令本身,而是取决于上官、恩师,等等这些人对政令的意思和态度。 这是个人情社会,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在中央、地方的上下级关系外,是中央属官、地方官吏更为亲近的亲谊、师谊、主客关系。 在陛下即位之前,大汉丞相不但拥有着开府建牙之权,还有着两千石官吏以下任免权,可以说,满朝都是门生故吏。 陛下即位之后,多番改制,也只让任免权从两千石降到了六百石,但天底下的县官,全部属于六百石及以下。 任何政令的施行,所倚仗的,都是这些人。 丞相可以没有想法的执行政令,更可以让门生故吏坚定不移的执行政令,只要陛下、朝廷承担的住后果。 从秦朝时,就建造了七百里直道、六千八百里驰道,但没有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能跑过一圈,哪怕马儿会按着既定道路在跑,却终逃不过车毁马亡。 万民似车,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就是马,还是三头包藏祸心的马! 终是死马东西。 霍去病点点头,又摇摇头,朝廷上的人和事太复杂,远远不如军人的干脆,由内而发道:“据儿哥,如果哪天你坐上了皇位,就给我人,给我钱粮,让我一直在外打仗,我给你打个大大的天下!” 听闻此言,卫青汗毛都竖起来了,环顾四周不见他人,这下放下心来。 “好!” 刘据伸出了手掌,豪气大发,“他日我为青帝,报与大兄万战之场。”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渭水河畔,两掌相击。 刘据、霍去病放声大笑,就连卫青也受到感染,眼中满是温柔。 …… 丞相府。 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准备好了盐铁专营筹策文书,呈给了公孙弘。 当见到诸曹掾属,或者说相府幕僚们时,三人不约而同地懵了。 丞相司直、丞相长史、丞相徵事、二十名丞相史、九名东曹掾、六名西曹掾、八十名丞相少史,以及数不清的集曹掾、奏曹、议曹、侍曹、主簿、丞相属、大车属、从史、令史、计相、计室掾史,少说也有几百号人,比未央宫廷议的人数都多。 当所有人看过来的时候,桑弘羊还好,行动自如,东郭咸阳、孔仅的腿不知为何有些发软,走路时有几分无力。 桑弘羊见礼过后,望着昏昏欲睡的公孙弘,立刻发难,“相国,这是何意?” “盐铁专营,关乎国本,纵使丞相府也要慎而重之,不敢有丝毫怠惰,以免有负圣恩,隆重了些,请治栗都尉,两位大农丞勿要见怪。”丞相长史边通接言道。 廷议上,桑弘羊与东郭咸阳、孔仅同时被任命为大农丞,但到廷议后,桑弘羊就专门找到陛下,改任治栗都尉。 桑弘羊对外借口是,有专营盐务的东郭咸阳大农丞,有专营铁务的孔仅大农丞就够了,他无有可管,只能改为专管为国敛财的治栗都尉,但谁也不是傻子,心知桑弘羊也是不愿意与商人出仕中央属官的东郭咸阳、孔仅为伍,即便必须一块做事,也要有所区别。 边通的话,无异于点明了东郭咸阳、孔仅的身份,仰仗着陛下的势,丞相府给出了无上礼遇,偏偏地,他们自己先受不了了。 何谓德不配位,这就叫德不配位。 桑弘羊本想再说什么,东郭咸阳、孔仅却一左一右扯住了他的袖袍,摇摇头,为商者,受到官、士的侮辱多了,又怎么会在……怎么能不在乎,当大农丞前受侮辱,当大农丞后还受侮辱,那大农丞岂不是白当了? 然而,形势比人强,东郭咸阳、孔仅默默在心底记下丞相府幕僚们的音容相貌,示意桑弘羊进入正题,“相国,有关政令文书,丞相府有何赐教?” 一干丞相府幕僚更加不掩饰轻蔑,到底是商人,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没有赐教,只有几点建议。”边通继续道。 “长史请讲。” “政令中,盐、铁官不得对郡县进行考核,偏远之地不得统一销售,不得为完成盐铁冶炼而让地方官府增发徭役,更不得在地方官府无法达成财税时,对百姓摊派,征收苛捐杂税。” “这是建议?”桑弘羊震惊道。 如果这叫建议,哪什么叫命令? 东郭咸阳、孔仅彻底怒了,如果按照这样的“建议”修改政令,那他们如何在物价低时囤积货物,遇上战争、天灾人祸,物价飞涨的时候,再高价卖出? 朝廷按需分配,百姓按需购买,制造不了需求缺口,他们怎么赚钱? 千里做官是为了钱,可不是为了服务那些下里巴人的! 第三十章 鸿福 廷尉狱。 号称天下第一狱。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 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长安,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走下廷尉狱的石阶,只见里面石道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一条石道接着一条石道,那一个个道口,仿佛一个个噬人的虎口。 道家有语云:“无为而治。” 刘彻从幼时,就接受父辈、祖辈的熏陶,但却从来瞧不上这份顺其自然,也不相信手掌的纹路,只相信握紧手的力量。 但不知怎的,刘彻忽然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驾临此地了,上次是为了见丞相窦婴。 然后,窦婴就被以伪造遗诏,大逆不道之罪,腰斩弃市,灭了族。 今日,他又来到此地,而要见的犯人“勾结反王”大罪已定,也是腰斩弃市,犯人家族,也因“聚众不轨”,将要灭族。 廷尉张汤和狱卒引着刘彻来到极幽深的一个牢门前站住了。 牢里没有灯,也不知日夜,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白发如雪的庄助躺在地上散落的稻草上,气息不定,连睁开眼睛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很费劲。 如果不是硬挺着要见陛下,估计已经撒手归天了。 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再见陛下一面,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庄助的心中非常清楚,也非常自信,陛下和他超出寻常君臣的莫逆之情。 在大汉朝廷这些年,他的地位从来没有过动摇,是那样的显赫,有不少人诋毁过他的德行操守,却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才能。 干了一辈子脏活,从心底讲,庄助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他没有那种养才成事的大德,却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 无愧陛下,立身不足。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曾经沧海,终难觅一瓢之饮,在这不多的时日里,他要给大汉,给陛下举荐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大汉,给陛下酿成后患。 苍天有眼,他等到了。 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对光的反应都十分敏感,前方一片光亮,庄助已然泪流满面。 牢门打开,张汤先搬进了桌子和椅子,然后退到了外面。 刘彻进到那间牢房,帮着庄助坐到了椅子上,自己依然站在原地。 “陛下。”庄助费力开口道。 “慢慢说,我在。” “臣以余息,等候我皇到来,是想向陛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之位,此人有扭转乾坤之大才,望陛下用之。” “谁?”刘彻的声音中透露着惊讶。 “董公。” “哦?” 刘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董仲舒倒是有几分本事,学究天人,可止于学问,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庄助艰难地拱手,老脸肃然,“陛下,且听老臣最后一言,老臣深知学问之难,世事之艰,董仲舒在胶西代相国政三年,诸多手段,使臣甚为震惊,此人的所在,就是一座高山,若能为陛下所用,将是大汉鸿福。” 可以马上打天下,但不可以马上治天下,治天下的,只能是读书人。 然而,轻慢读书人从高祖皇帝就开始了,历代先皇虽然不像高祖皇帝那般解开裤子,就尿到儒生的帽子里,还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模样,但骨子里却对读书人透露着冷漠、疏远。 天下承平七十余年,人人仍然在追逐着军功,但在朝野、在民间,士人的处境一日好过一日,逐渐成为帝国不可忽视的存在,董仲舒,便是学问的高山。 如果山归陛下,那天下的读书人都绕不过陛下,所学的文武艺,只能卖与陛下,陛下的江山,自然稳固如初。 而陛下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个六百石的内朝官位。 刘彻很能体察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向来不能容忍如董仲舒之流在身边絮絮叨叨,反对这个,反对那个,沉吟片刻,以纳谏的口吻道:“中大夫位低,不足以当卿的嘱托,御史大夫位缺,既是经天纬地之才,不如让董仲舒补上。” 内朝太近,外廷很远,扔到外廷去,别的不说,耳根子清净。 再说丞相公孙弘最近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扶个董仲舒上位,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庄助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再次涌出两行热泪。 不同的用人方式,怎么可能一样啊 “请陛下实言相告,真的不用董公么?” “朕以三公之位交托,中朝、外朝又有什么区别呢?”刘彻坚定道。 庄助沉默了,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果陛下中朝不用董公,就请杀了董公!为陛下皇位大计,绝不能让他为别人所用。” 刘彻望着庄助,竟然觉得是那么陌生,董仲舒在朝廷,在地方游荡了这么多年,又有几分建树? 庄助如此的固执,让刘彻不仅想到了建元元年的旧事,所有同殿竟试者对董仲舒的嫉妒,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释然又敷衍笑道:“好了,好了,不许中朝之位就杀他。” 庄助身体到了极限,无力地倚在椅子上,已经不能再说出话来。 刘彻又说了一番关切的话,就像元光四年那个冬天对窦婴说的,走出了廷尉狱。 庄助望着陛下的背影,艰难地抬起手,想再叫住陛下,刚到半空就落了下去,浑浊的泪水横流。 在入狱前,皇太子的所作所为他都在关注,根据有限的所知,皇太子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储君该有的,当然,身为父亲的陛下,表现也不像个合格的父亲。 离间天家父子的话无法对人言,这些东西始终被他埋藏心底,但他一直希望陛下能透过血肉读懂他的心。 可惜,陛下不能,即便能,陛下也不可能去杀了自己的长子储君。 仅凭这点,陛下不如孝文帝、孝景帝,远甚! 第三十一章 秋狩 掖庭。 一大半是汇聚到沧池的流水,其他兴建的宫室殿宇,是皇帝的后宫。 仲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如梦境。 董仲舒走进林中巷道时,一个宫娥走来恭敬地行礼道:“太史令,陛下在永春宫。” 董仲舒略一点头,永春宫,是王夫人所在,皇后虽尊,但如今得宠的是王夫人。 至于说得宠到什么地步,元朔六年大司马卫青出征,其麾下将军苏建全军覆没,单身逃回,赵信甚至亡归匈奴,此役卫青军功不多,故不得益封,实为封无可封,只是赏赐千金。 而就在此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大将军曰:‘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徙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 一介妇人,身在幽宫,略微身动膀摇,就从当世大司马那敲去了半数之功,乃至全数之功,那一日,无数沙场拼杀的将士沉默,长安万民为之默然。 千里远行,征战匈奴,如笑话尔。 然后,“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上乃拜甯乘为东海都尉。” 大司马的五百金,便宜了王夫人,便宜了甯乘,偏偏地,与卫氏外戚无关。 在大汉,尊宠妃子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重用其家人,如“天子召兄长君、弟青为侍中”,皇后的兄长卫长君本为庸碌之人,只是奴婢所生的几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弟弟的缘由,就一而再跃成为地位显赫的外戚。 但是似乎王夫人家没有得力的兄弟子侄,哪怕陛下有心扶持,也召了王夫人兄、弟入宫为侍中,却始终没有像卫青、霍去病那般耀眼的存在。 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死后,刘彻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宫娥,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内朝心腹大臣经常被召到后宫议事,连通禀都不必,便可以长驱直入。 待内臣之宽,可见一斑。 宽敞豪华的宫室,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就立在卧榻的对面,卧榻那里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擎天”的挺拔闪亮铜柱,显赫而孤立,有方是一根“深邃”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朦胧的纱帐,正好可以看到寸缕半着的王夫人偎在陛下的……骤然之间,董仲舒羞涩难当,悲愤万分。 转身便走,却被人拉住了袖袍,那人哈哈笑道:“老师,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见过光禄大夫侍中。”董仲舒目不斜视,深深一躬道。 吾丘寿王一时沉默。 当年他还年少,就以善格五召的棋艺待诏,诏使从董仲舒受《春秋》。 多年过去,他仍称董仲舒为老师,董仲舒却称他为光禄大夫侍中。 这人世,当真能洗练人啊。 “既受诏见,老…太史令为何不进?”吾丘寿王复杂道。 “太史,掌天文、历法及修撰史书,如今天下承平,祥瑞频生,灾异不见,今史便是史书,无有大事,以致身懒心怠,觐见时竟忘了通禀,当去廷尉署领罪。”董仲舒满心腻歪,随便找了个借口答道。 “陛下诏见,多为喜事,太史令何故搅兴?些许人生之乐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吾丘寿王劝说道。 和那些虚度光阴的圣主贤君相比,陛下就是喜欢的东西多了些,但也不外乎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美女佳人,等等,别的也没什么了。 陛下这后宫,内朝心腹大臣来去自如,偶尔同时觐见时,但见陛下还在操劳,都能在这看个够,品评两句都可以,即使陛下听见也只会洒然一笑。 这不是陛下对士人的侮辱,而是陛下对士人的信任。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啊? 董仲舒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昔日门生的高谈阔论、奇思妙想令他如临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须弥的时间,董仲舒就已是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浑身的生理反应让他有种想要呕吐的难堪和尴尬。 所幸,董仲舒心性坚韧,脸色铁青着,嘴角抽动着,咬紧牙关,勉强说道:“光禄大夫侍中大智,下官久居山野之国,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竟然有几分不解人性,请光禄大夫侍中容下官回去慢慢品味领悟。” “太史令,不觐见陛……” “下官会去领罪。” 董仲舒转身大步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步伐、仪态全无,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吾丘寿王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当风停雨歇,陛下的声音从中传出,“吾丘寿王啊,进来。” 吾丘寿王大步走进,目不斜视,躬身行礼道:“陛下。” 王夫人正蜷伏在刘彻的面前,刘彻轻轻一拍,王夫人便识趣地退到了高大的玉石屏风后,“董仲舒呢?” “身有不谐,恐惊了龙体,便先退下了。”吾丘寿王答道。 这份欲盖弥彰的解释,刘彻也没有纠缠,也庆幸没有应允庄助准董仲舒入中朝,微笑说道:“御史大夫之位,朕本想金口予他,但不见就不见吧,让丞相府、尚书台告诉他吧。” “喏。” “今日国中可有他事?” “回陛下,治栗都尉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在丞相府遇威,盐铁专营之策恐要大改。” “是为何故?” “丞相给了几点建议,一,盐、铁官……” 刘彻听完吾丘寿王所讲,不禁深深皱眉,“政令难免辞不达意,丞相何必吹毛求疵,又能影响百姓几分,如此这般,国库的亏空何时才能补上?” 吾丘寿王不语。 盐铁专营进展迟缓,刘彻觉得之前想到的敛财之法还是不能舍弃,吩咐道:“传旨下去,仲秋之日,上林秋狩!” 第三十二章 逐鹿 上林苑。 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上林地跨长安、鄠邑、咸阳、周至、蓝田五县之境,纵横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又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饶盖大秦六合君主。 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可以说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 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 潏河河谷,又名樊川,曾是舞阳侯樊哙封地,此地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一直作为皇家猎场的狩猎地带。 河谷离长安城不远不近,樊家人为了讨天子喜欢,在河谷中盖起来狩猎别宫,守候在别居中消遣游猎。 不过,舞阳侯世袭止于四代,樊哙之孙樊他广,孝景帝七年,嗣父爵为舞阳侯,中元六年,被舍人告发他其实不是樊市人的儿子,是他母亲与叔父私通所生,最终被夺爵,废为庶人。 在孝景帝下,舞阳侯爵并没有归还樊家,而与封国食邑一并撤除了。 这处河谷,也就归了少府打理。 潏河河谷之所以成为皇家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麂,二是梅花鹿。 麂,雄性的面部中央有个大写的“Y”,额部有獠牙,有短角,雌性无角,额头上有骨质的肿块。 与梅花鹿都属于鹿,不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是所有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 但是,更吸引狩猎者的是,鹿的本身,逐鹿,逐鹿,天下人谁能不动心呢? 随着卫尉李广一声令下,南军的三千铁骑和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潏河河谷平原猎场进发。 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 刘彻戎装甲胄,亲负硬弓长箭,踏上大匠作特为围猎打造的御车,作为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他在大型围猎上也是个中好手。 晴空艳阳与御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得车中的刘彻如天神般威武霸气,环顾原野的壮阔气势,皇帝的气魄恢宏,如果没有王夫人同车的话。 王夫人身着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御车上尽显妩媚的风采。 御车隆隆出动了。 霎时间,辚辚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 董仲舒升入三公,太史令自然换了人,司马谈上位,如此盛世,少不了史书大书特书,来此纪念,耳闻目睹刘彻和王夫人在御车上的欢笑,忍不住道:“荒唐!” 游历天下,终回长安的司马迁,成了皇帝的郎中,其职责原为护卫、陪从,随时建议,备顾问及差遣,虽是内朝官,但算不得皇帝的心腹大臣,连忙提醒道:“父亲,慎言。” “尊卑有序,御车只有皇帝和皇后可以同乘同坐,王夫人区区一介妾室,哪有这个资格?”司马谈毫不在乎,声音不见降低。 汉兴,因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適(通嫡)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 这是僭越。 父亲对礼的坚守,总让司马迁无奈,低声说道:“皇后不在,王夫人最是得宠,同乘同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若是宠爱王夫人,可以重重赏赐,让她同坐,反倒是在害她,岂不闻‘人彘’旧事?”司马谈摇头道。 司马迁想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宠爱的人,有谁能害? 自然是被“同乘同坐”冒犯的人,舍皇后卫子夫其谁? 所谓“人彘”,是指当年吕后施于争宠的戚夫人身上的残忍肉刑。 “在太史令的心中,孤的母后,是高祖母那样的人吗?”刘据的声音,从父子身后响起。 司马谈、司马迁转过身,就见皇太子刘据、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一干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公孙贺、公孙敖、张次公、苏建、张骞、赵食其、曹襄、路博德、赵破奴,等等都在,显然,都听到了司马家父子非议皇后的话。 “见过殿下,臣绝无此意。”司马谈躬身解释,却是那样的苍白。 “见过殿下。”司马迁似乎没有什么惧意,微微一躬,但不避讳的和刘据对视。 那是敌意! 既是中朝官,又与陇西李家有故交,刘据饶有兴趣望着肆无忌惮打量储君的司马迁,第一感觉,作品可以代入,但不能代入真人。 挨那一刀,不冤。 刘据没有再搭理他,扶起了下拜的司马谈,笑道:“太史令,孤的母后坚韧善良,望见于史笔之中,勿有伤害。” “这是当然。”司马谈点头道。 凡是经历过善妒的废皇后陈阿娇时期的人,都能从当今皇后卫子夫的身上感受到那些人间美好的品质。 有国母如此,夫复何求?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从身边传来,但没有人在乎。 遥遥地,驭手抖着马缰,骏马展蹄,御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南军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小麂在奔跑跳跃。 御车转下冲锋,刘彻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百步之遥,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小麂立时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陛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南军军士一齐欢呼。 “万岁!” “万岁!” “陛下万岁!” “……” 欢呼声中,其他的小麂趁机逃窜,也许是慌不择路,直冲冲地朝着刘据他们的方向而来。 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从三箭之地外不加停歇地追逐着小麂而来,刘彻没有放下手中的硬弓,反而再次搭弓上箭,紧紧地瞄着跑动中的小麂。 几乎是瞬间,卫青、霍去病便从左右移动到刘据的身前,公孙敖诸将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手不知何时握住了配剑的剑柄。 “铮!” 第三十三章 武功爵 小麂中箭。 就倒在刘据的身前,呦呦鹿鸣声中,充斥着痛苦之意。 刘据拔出了霍去病腰间配剑,直接了结了那小麂,鲜红的鹿血顺着剑尖滴落。 “万岁!” “万岁!” “陛下万岁!” “殿下万岁!” 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只是这次,却多了山呼储君的声音。 刘彻持弓,刘据持剑,父子遥遥地凝望着彼此。 “去,为陛下贺!”刘据收剑入鞘,对近处的司马迁说道。 司马迁注视着无头小麂,那鲜血淋漓的猎物,总觉得皇太子对祝贺的理解有偏差。 然而,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司马迁捧着小麂,迎上了陛下的御车,“殿下为陛下贺!” “鹿死我手?鹿死谁手?”刘彻笑了一下,却是那样的冷,“可惜了一张鹿皮,这只小麂赏给狐儿!” 王夫人,单名狐,有着狐姬之称,但念的快了,又像是狐狸精。 “妾身谢过陛下。”王夫人艳丽柔媚地笑了。 刘彻的眼神从刘据、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们身上移向远方,瞭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那山,“猎场北移,翻过山去!”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去。 哪怕遇到溪流,御车驷马也丝毫不避人,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就飞过了小溪。 陛下的眼神犹如烙印,印在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的脑海中,纷纷散去。 “殿下该当得此麂!”随成侯赵不虞说道。 从平侯公孙戎奴、众利侯郝贤附和道:“当如是也。” 他们三个都是三随卫青,立下赫赫战功,军功封侯,是绝对的卫家将,那小麂虽是陛下射倒,但却死在殿下之手。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于猎场的规矩,小麂该归殿下。 可是,谁又能抢陛下的猎物呢? “小麂而已。” 刘据摇摇头,回头对北军诸将说道:“都去狩猎吧,至少要猎一只白鹿回来。” “喏。” 北军诸将领命,飞马追赶一头头奔走如飞的猎物。 卫青、霍去病片刻也不离开,疑惑问道:“据儿哥,何以猎白鹿?” “我担心父皇有非分之想。”刘据指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贵族”。 大汉帝国的财政危机,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了弄钱,几乎把能用的方法都用绝了,一些不能用的方法,也接连派上用场。 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去年,就是元朔六年,刘彻为了赈抚关东大水的近百万灾民到陕北落户和挖掘昆明湖,为了迅速筹钱,干脆卖起了爵位。 当然,军功制是帝国军力的保障,二十等军功爵位制是不能去买卖的,于是,在军功爵外,刘彻创制了“武功爵”。 该制度共分十一级爵位,造士、闲舆卫、良士、元戎士、官首、秉铎、千夫、乐卿、执戎、政戾庶长、军卫。 其中前八级可自由买卖,任何人累计缴纳三十余万钱可购至第五级“官首”,最高允许购至第七级“千夫”。 其定价体系规定本为每级爵位售价十七万钱,但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多,差不多三十余万钱,就能买到第五级“官首“。 但凡买了武功爵位的人,可以不参与任何兵役、徭役,还能每年领俸禄,甚至到达“千夫”爵位者,可以优先获得朝廷官吏选拔资格。 爵位本来是帝国对有军功的人进行的赏赐,开放买卖,不仅可以享受优待,还可以传辈世袭,年年领俸禄,怎么着也不会赔本,顿时受到了无数有钱人的追捧。 短短的时间,就获金三十余万,朝廷吏治也为之混乱了不少。 但对朝廷来说,从买爵位的人手里拿到钱以后,这些武功爵爷就成了朝廷的累赘。 马上就到兑现保阝……承诺的时候,依刘据对父皇的了解,那是不可能的。 想从父皇的口袋里掏钱,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事关朝廷信用,父皇不可能明确拒绝兑现承诺,那只能另寻他法解决。 在任何时代,解决不能兑付的债权,都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让债权人主动放弃兑付,钱不要了,另一种,增加债权,制造沉没成本,直到债权人承受不了主动放弃兑付。 当今陛下,是那种有良心赚的多,没有良心赚的更多的人,不出意外的话,父皇是在上林苑给武功爵爷们,或者说所有人准备好了圈套。 上林苑多鹿,能成为设套之物的,也唯有这个。 说到鹿,即便是历史小白,都知道白鹿皮币这个玩意。 甭管猜想是对是错,北军诸将闲着也是闲着,对了是好事,错了,上林鹿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不会浪费。 “陛下是不想兑付承诺?”霍去病震惊道。 那是皇帝啊,不能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吧? 卫青沉默。 刘据点点头。 人不能为了脸,连钱都不要了。 “如果事情传开,皇家脸面何在?” 霍去病有点接受不了从小如师如父存在的人如此,更无法接受朝廷失信引发的后果,“谁还会相信朝廷?” “总会有人的,丰韭一茬接着一茬,倒了这些人,又长起了新人,坑不到普通百姓就行。”刘据慢慢说道。 像白鹿皮币这类的非金属货币,就和那些数字加密货币一样,一般人接触不到,玩不起,也玩不了,影响不了大局。 远远的,就见叛去南军的骑都尉,现在该称呼为将军的李敢,骑着他那头一日千里的阴山战马奔驰在猎场中,如霹雳闪电射杀一头又一头猎物。 望见刘据、卫青、霍去病,他冷冷一笑,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战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 搭弓上箭,瞄准了公孙敖所追赶竟跑,想为殿下做个马鞍的那头白鹿,嗖的一声,白鹿死。 “中将军,不必言谢。” “你!” 公孙敖的话才开口,李敢就已经大笑远去。 整个潏河河谷平原猎场,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第三十四章 治内 日落黄昏,层林尽染。 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昼时的喧嚣,悠长的牛角号呜呜卷走了万千纷扰。 潏河河谷平原猎场,暂时沉寂了下来。 天子别宫。 “秋霜白露,草木枯黄,子赣,你说,是不是连天地都会苍老?”刘彻露出了疲态。 吾丘寿王,字子赣,恭声答道:“天地悠悠,只见苍色不见老。” “就和朕一样?” “如陛下一样。” 明知是拍龙屁,但不知怎的,吾丘寿王的话总让刘彻是那么的舒服,寒冰的龙颜终于有了融化了意思,“可是总有些人以为朕老了。” “那是他们糊涂。”吾丘寿王知道陛下说的是晨间射麂的事,不假思索回答道。 “他们不糊涂,他们只是以为,朕提不动刀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彻咬牙切齿说道。 作为围猎高手,控制几只小麂奔逃的方向是做得到的,显然,往储君方向跑去的小麂,是刘彻故意为之。 连刘彻自己都不知道,在望见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们紧紧团结在储君身侧时,是不是真的动了杀意。 但见卫青、霍去病、公孙敖等北军诸将那微不可察变换防御阵势,誓死守卫在储君身前时,刘彻绝对动了杀意。 之后储君只言不说,便拔剑斩了天子的“鹿”,那一刻,年已三十五岁的刘彻,既满心慰籍又满心杀意。 此子类我! 或者。 此子胜我! 那怎么能行? 身为天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帮他转弯! 时而杀意凛然,时而和风带暖的龙威,吾丘寿王不禁心惊肉跳,“可眼下,陛下,还是不得不忍,还得忍!” “怎么忍?” “境外不宁,有强盗,有贪得无厌的恶贼,这些都指着那些人去驱赶,去搏杀。” “是啊,匈奴恶贼是贪得无厌的强盗,但他们毕竟只是肌肤之患,当今更可怕的是内忧啊!” 刘彻冷然,含着恨意,“难道国中就没有可用之人了吗?” 吾丘寿王默然。 陛下口中的内忧,指的事情很多,但要排大小,依然是各地的诸侯王们为大。 别看又死了淮南、衡山二王,早已不复大汉初年诸侯王封地,五十四个郡,而诸侯国占据了其中的三十九个郡,中央朝廷直接管辖的只有十五个郡的盛景,但国中仍有楚王、胶西王、胶东王、梁王……十几头心怀叵测的王者,正在摩拳擦掌策划于密室之中,指望着朝廷能与匈奴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让朝廷脱不开匈奴的纠缠,消耗掉朝廷有限力量后,再由他们出来支撑大局,进驻长安,冠冕堂皇取而代之,就如孝文帝那样。 紧接着,便是储君和新兴军功集团。 数十年间,大汉与匈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背后是孝文、孝景之治积累的万亿财富的支撑,但军事上都是卫青、霍去病和他们麾下的将领血战而得。 开国功臣集团逐渐瓦解,新兴军功集团诞生。 卫青已经六征匈奴,跟随他作战的校尉裨将得封侯者九人,为将军者十五人,公孙贺、公孙敖、李息、李沮、李蔡、李广、张次公、苏建、赵信、张骞、赵食其、曹襄、韩说、郭昌、荀彘。 跟随霍去病为将军者有两人,路博德、赵破奴。 其中,李蔡已死,是储君、丞相亲手送走的,李沮、李广,两个李家人因此和卫青反目,赵信更是降了匈奴。 曹襄是曹参之后,属于开国功臣集团之后,不完全与新兴军功集团利益一致。 换言之,卫青、霍去病以十二将牢牢控制着北军。 原本,陛下是想通过抚养长大的霍去病,与卫青分庭抗礼的,这两年也真的有一些将领投入了冠军侯门下,本以为北军要被分化了,现在看看,人家舅甥两个纯属是在糊弄傻子玩呢。 而傻子中,也包括了陛下。 吾丘寿王余光瞥见陛下,那破防的红温,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就像陛下说的,国中真的没有什么可用之人,陛下最擅长扶持外戚的手段,在王夫人家族那群朽木兄弟身上根本没有用。 目前能一心为陛下驱使的将军,仅有李广家族和韩说家族,这两家族怎么说呢,实力一般还有私仇。 李广长子李当户曾为侍郎,随侍护卫刘彻,刘彻为胶东王时,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韩嫣侍读,“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关系亲近到无以言喻,直至“常与上共卧起”,在刘彻即位后,韩嫣顺理成章成了御前的佞臣。 但在一次刘彻和韩嫣游戏时,韩嫣不恭顺、不礼貌,“当户击嫣,嫣走”,因为这件事情,刘彻认为李当户勇敢忠心,也就取代了韩嫣的位置。 不过,李当户二十多岁就病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李陵,而韩嫣的弟弟就是将军韩说,人虽死,李广家族、韩说家族的仇恨却延续了下来。 这些事,吾丘寿王不能说出口,但心里满是腹诽,和李广家族、韩说家族这些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颠覆卫青、霍去病在军方的地位? “不管怎样,攘夷必先治内。”刘彻下定了决心。 储君的声望他会去打击。 而按照原来的打算,来年春天,会冷落卫青,由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整个汉匈战场,将会成为霍去病的秀场,而霍去病也将成为大汉,乃至整个华夏最耀眼的将星。 然而,感受到霍去病的“背叛”,刘彻的想法变了,李广、李敢、韩说,都会与霍去病一同出征,一如元光六年,匈奴从上谷郡入侵,“杀略吏民”,以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郡,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郡,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郡,四将各率万骑,“击胡关市下”。 只要李广、李敢、韩说中有一个,能像卫青一战成名,他就会像瓦解开国功臣集团军权那样,通过不断的战争来塑造一个新的帝国将星,对抗卫霍。 三对一,优势在我! 第三十五章 抹功 乌云遮月,秋风萧瑟。 有一则流言在潏河河谷平原猎场传开。 大汉军政将要转向,朝廷政事暂时不知,军事却出现了重大变化。 原定元狩二年春,由冠军侯、嫖姚校尉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的对匈作战,要更改为霍去病、李广、李敢、韩说,四将各领万骑分别作战。 甚至有流言传说,当年李当户的遗腹子李陵,陛下很喜欢,已经命令李家遣孙随侍。 人事即政治,在很多时候人事变动,就代表了政治转向。 围场之中,皆是大汉权贵,个个是人精,哪能不知道陛下是要对新兴军功集团,对卫、霍,对…储君动手了。 作为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大汉平阳侯,曹参玄孙曹襄,第一个响应了陛下的意思,去拜访了韩说,不避外人,促膝长谈,久久不散,看样子,是准备聊累了就抵足而眠。 篝火高燃,红红火火。 剥下完整的白鹿皮挂晾在一旁。 新鲜的鹿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滴落着晶莹的油脂,落入火中,顿时一阵呲啦,随之,馥郁的肉香传入所有人的鼻中。 “开国功臣集团,是真的死了。”刘据淡笑道。 有汉一朝,始终无法避免的,就是外戚问题,究其原因,是权力的先天缺陷,从大汉开国,就注定了如此。 在汉之前,国家权力都只在王族世家之间转移,而高祖皇帝刘邦,却是起于布衣,仅是沛县小小一个亭长,负责大约方圆十里内的捕盗与驿传。 所以,要得天下,高祖皇帝仅凭一己之力是不够的,须得广结同盟,因此,高祖皇帝和开国功臣早期的关系,不是严格的上下级,更像是“合伙创业”,高祖皇帝是被大家“推举”为帝的。 在那份劝进书中,也明确写入了推举高祖皇帝的原因,很质朴的三个字,“功最高”。 当然,又能公平地与大家分利,也是被“推”为皇帝的很大原因,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命”。 但人啊,终是逃不过屁股决定脑袋的,在登上皇位后,高祖皇帝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于是,一切都变了。 一面制约功臣集团,一面抬高皇权。 一面杀戮功臣以除敌,一面广建宗室以树援。 大汉立国以后,高祖皇帝几乎没有高枕安卧的时候,总是在马不停蹄地讨伐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英布等七位功劳最大,又是半路入伙的,所以,除了南方偏远之地,力弱柔顺的长沙王吴芮和早逝的赵王张耳外,其他异姓王,尽数被高祖皇帝诛灭。 而最早追随高祖皇帝的那些丰沛老家的发小兄弟们,全都被封了列侯,当了高官,这不是高祖皇帝心善,是高祖皇帝做不到立刻剪除他们,况且,高祖皇帝身边也要有帮手和他共治天下,这些人及其后裔,便是开国功臣集团。 高祖皇帝之后,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所面临的朝廷权力结构,或者说政治集团大体分为三个。 开国功臣集团、刘氏宗室集团,以及外戚集团。 当吕氏外戚集团太过膨胀之时,开国功臣集团与刘氏宗室集团联手,发动宫廷之变,尽诛诸吕,废黜幼帝,扶持代王刘恒入继大统,是为孝文帝。 虽然孝文帝以藩王入继大统是孝景帝和当今陛下的皇位来源,但是从坐稳太子之位的孝景帝和刘据的角度来看,这开启了恶劣的先例。 权力集团之间可以私下勾搭,依靠宫廷之变和政治交易就可以拥立新君,是不是天子指定的合法储君并不重要,甚而在位的皇帝也可以以种种借口将之废黜和杀害。 刘据不知道当年皇祖父为储君时是怎么想的,是否就坚定认为自己会从孝文帝手中接过皇位,从而交好三大政治集团。 但对刘据来说,在没有登基之前,会先保持基本的体面,不成想,开国功臣集团先不体面了。 仅仅一个眼神,被以盐铁专营夺走侯府铁利,损失惨重的平阳侯曹襄,就像条狗舔了上去。 可以预见,其他不如平阳侯的列侯,也拒绝不了天子的意思。 只是,和孝惠帝、孝文帝时期不同,开国功臣集团的地位已经被舅舅卫青、大兄霍去病取代,简而言之,卫青、霍去病的存在,就代表了刘据有着新兴军功集团和外戚集团两个政治集团在手。 父皇得到的,不过是条断脊之犬。 “让你们征战匈奴,是陛下给你们机会,我大汉天下无敌,谁上打不赢匈奴?” 流言愈演愈烈。 卫青、霍去病功冠全军的军功,在本就傲慢、偏见的贵族口口相传之下,竟遭到了“抹杀”。 卫青、霍去病,以及北军十二将听到这流言,什么也没说,淡淡一笑,接过储君亲手分割的鹿肉,就着清暑甘醇的美酒,大快朵颐起来。 倒是远处,李家那里,李广、李敢父子对即将领军出征是欣喜的,但在与前来恭贺、拜访的列侯、宗室大臣们交谈时,却表现的很不耐烦,隐隐的,还有几分急躁。 对东成侯居股、亚谷侯卢贺、开陵侯侯禄一干列侯亲贵表达的吹捧、亲近、支持,既高兴又难受。 到底是谁啊,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没有打赢匈奴? 好难猜啊。 交谈久了,可能也看出李广、李敢父子的尴尬,以及言语间一些不恰当的地方,列侯亲贵们讪讪离去。 夜再漫长,也有尽时。 太阳初升,白露为霜。 所有人饱餐一顿后,纷纷投入到狩猎之中,按照规则和传统,今日会比拼猎物多少,猎物最多者,不仅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还会得到“猛士”称号。 大争之世,又事关名、利,哪能不奋力当先,一个个都朝着中央谷地开进,疯狂弯弓射箭,力求第一。 刘据望见父皇的御车又隆隆出动了,对北军十二将说道:“继续狩猎白鹿。” “喏。” 公孙敖诸将拱手听命。 昨日的狩猎,他们就察觉今年上林苑的白鹿莫名的少,想要狩猎,可不是那么容易,既然殿下喜欢,再不容易也要做到。 第三十六章 会猎 这天下午,红霞满天,潏河河谷平原猎场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陛下与王夫人所生的皇子刘闳,与李姬所生的两位皇子刘旦、刘胥也到了围场,而且,参与到了围猎当中。 当然,指着一位五岁,一位四岁,一位三岁的皇子亲自持弓狩猎是不现实的,受到皇帝指派,李敢去辅助皇子闳狩猎,所猎得的猎物,充作皇子猎物。 韩说则被派遣辅助皇子旦、皇子胥狩猎,所猎得的猎物,均数算作两位皇子的猎物。 同时,陛下宣布,此次围猎猎物最多者,当有重赏。 忽然之间,围猎性质变得不太一样,所有的大汉贵族,都成了陪皇子狩猎的了。 没有人不满,只是一个个的聚集在皇子闳的身边,凡是皇子所看到的猎物,都会在下一刻被箭矢扎成刺猬。 李敢对这样的狩猎很不满意,以他手中的弓箭,哪怕没有其他人,这些出现在视野中的猎物也跑不掉。 不管怎样,皇子闳所过之处,只兽不留。 皇子旦、皇子胥那里,情形相差无几,作为韩王信的曾孙,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上大夫韩嫣的兄弟,韩说的弓马绝对称得上娴熟,虽然对未能被派到皇子闳的身边略感失望,但也尽了心,连弓之下,一只只猎物倒地。 狩猎中,皇子旦、皇子胥对箭杀猎物表现出异于寻常的兴趣,任何一只猎物的倒地,都能让两位皇子兴致再高两分。 或许是为了讨好两位皇子,韩说特意为皇子旦、皇子胥准备了特制的短弓、羽箭,出人意外的是,在试射中,四岁皇子旦未能拉开的弓,三岁皇子胥却拉开了,射出的箭矢虽说无力,但这个年岁,这个力气,能做到如此地步,就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惊讶之余的韩说,亲自为皇子胥量了下材力,怎么说呢,太好了。 先天的体魄就比一般人强健,三岁比四岁还壮硕,且有着超乎常人的力气,如果稍加训练,日后必定能成为一员猛将。 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韩说毫不吝啬赞美,夸颂皇子胥有“霸王之资”。 在这样的吹捧下,小孩子的皇子旦、皇子胥对游猎更加感兴趣了。 走在高处,霍去病望见了李敢,也望见了韩说,哑然失笑道:“据儿哥,你看他们,好像两条狗啊!” 本来,霍去病对李敢、对韩说是很欣赏的,尽管他们都不如自己,但也是以礼相待,总之,是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李敢、韩说。 旁边的卫青也是如此,将李敢、韩说看成当朝仅次于霍去病的新起之秀。 没想到的是,有些人宁愿当狗,也不愿意作人。 “这可能是父皇的本领吧。”刘据的目光没在二狗……二位将军的身上,更多的,看向了三个弟弟。 内朝、后宫的事,刘据多少也有耳闻,知道父皇的用人方式,那就是不把人当人,也叫服从性测试。 不过,这件事不能多说,舅舅卫青过去也是受害者,丞相公孙弘也是,中、外朝都不少身居高位的人都曾经是,或如今也是。 卫青入宫侍中,父皇曾踞坐在床侧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父皇有时连帽子也不戴,只有直臣汲黯进见,父皇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 父皇有一次坐在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父皇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 三位皇弟来此,必然是父皇的主意,身为天子,哪怕对他再不满,父子间也不可能明着打擂台,打赢了,不体面,打输了,就不是体面或不体面的问题了。 那就只能虚空造牌了,而这,也是父皇最擅长的。 大汉储君就一个,但大汉皇子却是四个,而储君,是可以更改的。 只要父皇当众表示对其他皇子的青睐,就必定有人会去追捧,陛下不死,皇位未定,谁敢肯定太子一定是未来的大汉天子? 刘据这个热灶,烧的人太多了,再怎么烧也烧不出什么来,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的冷灶,如果烧成功了,功高莫过从龙,那收获将是无穷大的。 而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赌狗。 霍去病没有注意到舅舅的勉强笑容,不解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刘据看向卫青,后者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脸上的几分释然也不像作伪,缓缓说道:“大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富贵,很多人从生下来就悲惨无比,那么,就需要隐忍,这是大多数世人的生存状态,也是处事心态。 返璞归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固然难得可贵,但能做到这些的人往往大智若愚,而他们,更愿意用超常的性情和意志去抗拒世俗的复杂和丑陋的诱惑,坚守本性。 人人都说‘大隐’,这就是‘大隐’。 大兄,在你砸碎匈奴龙庭前,你也要先忍耐那无尽的风沙。” 大兄的统兵方式,和绝大多数将领都不同,选择精锐,远离大军,深入敌后,择机歼敌,所有作战的主动权,完全在大兄的手中。 大兄经常殴打将校,也丝毫不会体恤士兵的辛苦,但上下将士依然愿意跟随大兄的原因就一个,那便是一直赢! 在大汉,军功胜过一切。 但大兄对待将士的粗鲁,不是天性暴虐,而是对将校士卒的不理解。 刘据没想大兄会因此而改变治军方式,想的是大兄更了解一点将士们,即使不能体谅。 毕竟,他的到来,就注定大兄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伸手便能从父皇那拿到想拿到的一切。 李广、李敢、韩说,给父皇当狗,给皇子当狗,有错吗?有错。 没错吗?没错。 尊重他人命运,放弃助人情结就可以了。 见霍去病似明白似不明白的模样,刘据瞧见了等待在远处的北军十二将,笑了笑,“会猎的时间要到了,该去会场了,大兄可以看看,我父皇的狗,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三十七章 鸿门宴 《礼记·乐记》云:“铺筵席,陈尊俎。” 刘据、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来到会场时,已是太阳落山的酉时。 吏员们已经在会场中摆布好了天子会见群臣的露天场子,数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但等级森严。 先秦礼制规定:“天子之席五层,诸侯三层,大夫二层,有其严格的等级之别。” 另外,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所谓爵位,即是酒具与座次组合的等级。 举凡大宴,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最贵,酒具的容量越小。 各种酒具中又有材质、形制、精粗、铭文等诸多区别,即或是皇帝犒赏群臣的数百人大宴,就如同今日一般,繁多的酒具也会将每个人的身份等次丝毫不差地表现出来,绝不会出现尊卑混淆。 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区别,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壶。 春秋末期,这种繁琐酒礼大大地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孔子大为感慨,层惋惜长叹:“觚不觚!觚哉!” 觚不再是觚,觚啊! 不过,秦汉既立,百礼诸复,现在的大汉官场,酒具的尊卑讲究全盘恢复,官吏聚宴,寻常全部用各种爵,哪怕是民间聚宴,也全部用觯或觚,只是上酒容器变得随意了。 以及,《礼记·曲礼上》载,“客彻重席,主人固辞,客践席,乃坐。” 席的层次,视地位高低而定,“公”要铺三层席,“大夫”要铺两层席,这就叫重席。 既然是天子宴,满堂朱紫,就不止两三层的重席那么简单了,尤其是所有人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那张大的木案下,摆着九层席。 在大汉立国初期,承袭秦制,主要是以右为尊,但到当今陛下时,频繁的战争,使得军方的地位发生了显著变化。 虽然传统上以右为尊,但在实际之中,逐渐以左为尊。 不知是故意的,或是不小心的,刘据的座位,设在了右边上首。 身为储君,本该与君主一般,单居一席,但在左边上首的位子,连设了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三席。 年幼的皇子列席,母亲往往会陪着,在三位皇子的身后,所列的两个侧席,一个跂坐着王夫人,一个跂坐着李姬。 刘据缓缓上前,大汉权贵、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如潮水般起身,躬立。 到了上席的位置,刘据没有急着落座,看了看三位皇子,又看了看皇帝的两个妾。 李姬坐不住了,慌忙拉着两个儿子起身躬立,王夫人犹犹豫豫不想起身,可也不得不携子起身躬立,狐媚的脸上露出屈辱之色。 正式场合,霍去病改了称呼,靠近轻声道:“殿下,是法酒。” 在刘据的木几上,除了一整只热气蒸腾香味四溢的鹿腿,旁边四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盛酒的觯中,赫然是真的酒。 而且,是法酒。 一种消暑,性极凉的酒。 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只能用春酒曲三斤三两,只能用深井水三斗三升,只能用黍米三斗三升,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猪狗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每人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加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至夏、秋饮之,不能穷尽,所谓神异也。 依法治酒,所用自然不会简单,是为成礼酒令之用。 酒令产生之初,是用以辅助酒礼的,在“酒以成礼”的西周时期,对饮酒的礼仪有着极为具体而又严格的规定,为维护酒筵上饮酒的礼法,还设有专门监督饮酒礼仪的“酒监”“酒吏”,来主持“觞政”。 春秋以后,随着礼崩乐坏、帝王权贵饮酒之风的盛行,酒令渐渐为宴饮娱乐的助兴游戏,但法酒之令却始终坚持了下来。 而最近的故事,在齐悼惠王刘肥次子朱虚侯刘章,有一次他侍筵宫中,吕后令他为酒吏,他对吕后说:“臣为将门之后,请允许以军法行酒。” 吕后未加思索便同意了,而后酒酣耳热之时,吕后宗族有一人逃酒,悄悄溜出大殿,刘章立刻追出,拔出长剑就斩杀了那人。 刘章提着那人的脑袋回到了大殿,并说有人逃酒,已被军法从事。 吕后大惊失色,却因法酒和有言在先,连降罪刘章都做不到,只是散了场。 刘章此举,是立国初年宫廷斗争的一个表象。 五岁皇子闳、四岁皇子旦、三岁皇子胥的觯中,显然是浓郁的酥茶,但七岁储君这,却是法度甚严的法酒,说不是故意为之,怕是说不过去。 “殿下,我居侧席,代尊者饮。”霍去病愿意放弃尊卑,要坐到刘据身后,代刘据饮酒。 刘据摇摇头,说道:“大汉储君岂能不会饮酒?” 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近处的那些面带玩味笑容的公侯、宗室大臣们听到。 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各据其位,坐到了下首的次席。 戌时首刻,会场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钟,三响之后,刘彻慢慢走了出来。 “陛下驾到!” “陛下千秋万岁!” 所有人同时起身,山呼道:“长乐未央!” 刘彻走到芦苇席前,没有坐入大案,直接端起大案上的酒爵,“大汉春秋鼎盛,皆仰诸卿之功德,或为稻粱谋,或为定国将,诸卿,共饮此爵!” “多谢陛下!” 清凉略冰,沁脾甘醇的法酒一入喉,酒意瞬间上涌,好酒,最是醉人。 不少人的眼神落在了右边上首位子上,但见储君仰首,觯中两合酒已空。 刘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醉,才能做糊涂事,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天的射猎,朕准备了一件特殊的赏物,哪位皇子最出色,就可以得到这件赏物。” 黄绸掀开。 一方璃龙金印立时显现,有人失声道:“太子之印?” 第三十八章 忠奸 秦汉定制。 天子、国母印信,玉制,曰玺。 太子、丞相、太尉或大将军印,三印信,金制,曰信。 列侯印称“印”,余均称“章”。 当金制螭龙印信一出,整个射猎会场瞬间就沸腾了。 天家父子之争,不是什么隐秘,但就这样表露出来,是摆明了要罢免储君? 哪怕不是罢免储君,无论哪位皇子得到储君信物,恐怕也会和储君打擂台。 不少权贵望向右席上首储君的眼神,隐约透露出不善,扶潜龙,撕蛟龙,风云际会,成龙登基,论功行赏。 这世间的好处,不能让卫家尽占! 不过,微醺的储君表现很怪,似乎没有理解金制印信的特殊性,只是笑着对身旁的大司马卫青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大司马又对嫖姚校尉霍去病说了什么,接着,嫖姚校尉又对中将军公孙敖说了什么……直至北军资历最低的鹰击将军赵破奴,没有人知道所说的内容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储君身边的人都很高兴,或者说,有种竭尽全力压制的兴奋。 如果有能读懂唇语的人在前,就能知道那些交谈很简单且重复。 “舅舅,依计行事。” “去病,依计行事。” “姨夫,依计行事。” “……” 不胜酒力的表现有很多,不知事的无知微笑也是有的,如果说储君不胜酒力如此,难道只喝了三合、四合酒的大司马、嫖姚校尉、北军十二将都不胜酒力了,且与储君醉态相同? 诡异的笑。 不知为何,一些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忽然有种不安感。 身为天子,刘彻突然感到寒意临身,好似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可转瞬间,那股寒意、不好的预感又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或许是错觉。 “掌事,诸皇子所猎物多少?” “回奏陛下,皇子闳射杀猎物十八只。” “皇子旦射杀猎物十二只。” “皇子胥射杀猎物十一只。” 掌事停顿了下,刘彻主动问道:“那太子呢?” “太子没有射杀一只!” 刹那间,会场又沸腾了。 一日会猎,储君竟然没有射猎一只,这不是储君没有在乎射猎,是储君根本没有在乎过天子的诏命! 哪怕像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那样,将北军十二将的猎物算作自己的呢。 刘据看着那会场掌事,笑容更加灿烂,这回禀的方式,显然是提前预设好的,为的是针对他,为的是让三位皇子占尽优势。 刘彻见右席之众笑容不减,是那样的不舒服,望向权贵们,说道:“你们觉得,赏物应该赐给谁啊?” 龙吟落下,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李敢就霍然站起,拱手道:“臣等认为,应该赐给皇子闳!” “皇子闳天生武功,获得的猎物最多,这份神武之姿,实非其他皇子所能企及!”平阳侯曹襄出声附和道。 “皇子闳天生武功,英姿勃发,该得赏物!” 面对天子近乎明示的擂台,列侯、宗室大臣们完全没有犹豫,齐声附和道。 但是,公卿之中,仅宗正刘受,奉常、绳侯周平,卫尉李广三人站起。 丞相公孙弘因病不在,御史大夫董仲舒因患不在,在座公者,仅位同太尉的大司马卫青,不站。 九卿之中,太仆公孙贺,是储君的姨夫,廷尉张汤,是丞相府门徒,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曾是大司马幕府中人,颜异、赵禹等卿官,却没打算掺和天家之事。 反倒是此地位卑且低的右内史汲黯,从众多权贵之下站了起来,“陛下不妥。” 不管是看到汲黯,或是听到汲黯说话,刘彻总是高兴不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彰显帝王的容人之心和纳谏如流,汲黯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汲黯,你说,哪里不对?” “印信,定制也,如尊卑,如纲常,不可轻动,如此,天地万物,才能确认职掌,各司其职,天下太平,此物为赏物,不妥。”汲黯直言道。 “不就一方金印吗?” 刘彻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朕把它作为赏物,太子也是同意的,据儿,你说呢?” 刘据从容起身,迎着那双龙目,淡笑道:“是。” “是”是什么意思?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既新鲜又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 是储君同意了金印赏物,还是储君没有同意金印赏物。 “陛下,上可纳下,下不可纳上,是为天地万物,物各有主,有德者居之,螭龙金印,非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所有,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本可以射杀猎物,却不忍杀生,这片仁慈之心,非其他皇子所能企及,因此,这方金印,要赐就赐给太子!”汲黯继续道。 这番话,可以说骂了所有人。 既骂了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无德,又骂了射猎时围在三位皇子身边洗地般射杀猎物的权贵们,个个是人面兽心的畜牲。 “如果说不忍杀生是慈悲心怀,那么朕一生射杀了那么多猛兽,难道就没有仁慈之心了吗?”刘彻主动对号入座道。 “天生万物,本来就是供人取用的,陛下贵为天子,一念万物生,一念万物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如果陛下没有射杀那么多虎豹豺狼、哨获之鹿的本领,也就不能驱匈奴、收河套、建朔方了,要说猛士,陛下才是我大汉第一猛士,要说赏物,陛下才最该得这个赏物!”汲黯颂圣道。 直臣的另一面。 当真是给所有的人开了眼。 一心唯上,上能侵下,下不可犯上,如此正确的话,谁能反驳? “哈哈哈!” 刘彻手指着汲黯,大笑道:“朕这一生,封了多少人为猛士,还是第一次听人家说,朕是猛士,而且是第一猛士,汲黯啊汲黯,你总能给朕弄出些新花样。” 无数句直言犯上的话,没有被斩首弃市,刘彻不得不承认,这是汲黯的本事。 知世故,不世故。 “好!好!好!这个赏物,朕领了。” 刘彻拿起螭龙金印,抬起印面,所有的人猛地发现,没有“太子之宝”的字样,也没有其他字样,这竟然是无字金印。 “朕的内帑,又多了几十金,汲黯,你是忠臣。” 第三十九章 论功 汲黯默然落座。 会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气氛异乎寻常地沉闷。 区区一方金印,竟然骗得大汉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团团转。 一些家中养猴的贵族,不禁将自己适才的表现对应上去,那不就是猴戏吗? 想着,想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平白的,把储君得罪死了。 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个个的,脸上的汗越流越多,心底疯狂谩骂,“畜生”,“把我们都害了”。 只是,没有人能隔着肚皮听懂他人的心声,心里骂的再狠,也没有什么用。 刘据酒意上涌,昏昏欲睡在那里。 卫青、霍去病仍低着眼,后者逐渐明白了,陛下的狗不是那么好当的是什么意思。 北军十二将和中、外朝部分朝臣此时脸涨得通红,人生在世,这样的乐子能有多少啊? 刘彻的嘴角边露出了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今年两个郡的大旱,三个郡的大水,北边和西南几次大的战事,说实话,朕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所幸,皇天庇佑,诸卿实心用事,才使得我大汉朝依然如日中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等待着诸卿的咀嚼和认同,无论认可不认可,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肃穆的表情。 “因此,朕要论功行赏。” 闻言。 大汉权贵纷纷抬头。 是啊,家里猴戏演的好,也会给猴子点好吃的,陛下,这是看高兴了? 那他们不是太亏。 卫青、霍去病嘴角微微抽动,这群记吃不记打的玩意,但以陛下吝啬的性格,很难真的给“吃的”,大概说说而已,而挨打,估计是真的。 “朕想,让武功爵中,五级“官首”爵位及以上的人,全部出仕做官。” 这下。 会场的喧嚣来到了崭新的高度。 武功爵,本来就是大汉权贵为了自己,为了儿孙,以钱得到免除徭役,减免刑罚等方面的特权。 花钱消灾和表忠心的手段。 基本上,大汉有名有姓的大族豪强,哪家都有几个,甚至是几十个五级及以上的武功爵。 至于说,达到七级武功爵以上,那个优先获得官吏选拔资格的部分,很多人根本没当回事。 就那几十万钱,还想在大汉买官鬻爵,没有那么贱卖的。 金口玉言之下,大汉权贵险些疯狂了,要真能买官,即便是最低的小官、小吏,也代表着权力,有了权,还怕没钱吗? 纵使陛下承诺每年领俸禄的待遇取消,也是值得的。 卫青、霍去病忍不住对视了眼,这么大方,还是陛下吗? 不过,一下子多出几十万名官吏,朝廷真的没问题吗? “如今,上林苑在修建,朔方城在建设,昆明池在挖掘,边防军严重缺人短员……”刘彻慢慢说道。 上林苑?朔方城?昆明池? 大汉权贵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些地方怎么越听越苦,去这些地方当官吏,到底是去当官老爷,还是去服徭役? 另外,边防军,这是去送死吧? 十多年的汉匈战争,已经将两方的边防地区化成炼狱,很少有活着回来的。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权贵们忽然冷静了下来,当然,心比人还冷。 卫青、霍去病四目相对,可以确定,是陛下! “此为诏命,为国效力,愿尔等与大汉同舟共济,勿谓言之不预。” 刘彻说完,便已离开,射猎会宴,自此结束。 会场的人仿佛石化了一般,满眼凄凉,此诏一下,他们所喜爱的儿孙,小辈,立刻就要去挖沙子了。 这哪是买了爵位,这分明是买了棺材啊!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听说在治粟都尉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和孔仅那里,有一件名为‘白鹿币’的东西,仅仅价值四十金,此物将用在诸侯王和列侯的酎金之底,在祭祀之用外,还可以免除一人拒绝做官的重罪。” 白鹿币? 四十金? 明白了,全明白了,陛下不但不想兑付即将到来的武功爵禄,还以提拔所有武功爵爷入朝为官为威胁,让所有武功爵再买昂贵的白鹿皮“赎身”。 拒绝做官,又代表主动放弃每年领武功爵俸禄,自此,五级官首及以上的武功爵爷,朝廷不会再理会。 而五级官首以下的武功爵爷,想必吓都吓死了,只要不想服徭役,哪敢再向朝廷要领俸禄。 小家小族小亏,大家大族大亏,在座的大汉权贵,是偷鸡不成,再蚀把米。 一个人,四十万钱,家族中几十个人,便是几百万钱,几千万钱,这怎么拿的出来呢? 可是,不拿出来,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孙、小辈去死吗? 家族再大,靠的也是人,人没了,家也没了。 “殿下,闹剧散场了。”卫青提醒刘据,该走了。 酒意、困意之下,刘据睡意朦胧,从上席站起,朝着会场外走去。 忽然之间,平阳侯曹襄站起,冲着刘据的背影喊道:“殿下,你难道不管你的子民了吗?” 曹家已历四世,曹姓儿孙近百人,人人是武功爵爷,在鼎盛时,依靠着平阳盐铁之利,几千万钱根本就看不眼里,现在,失去了盐铁之利,再想拿出几千万钱,估计要砸锅卖铁了。 这是陛下对权贵之财的洗劫,身为大汉储君的皇太子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大汉权贵从迷茫中醒来,终于意识到,陛下那场猴戏的真正目的,是让储君认识到众人的嘴脸,并拒绝帮助他们,不掺和,不反对新诏命。 “我的子民?” 刘据转过头,似是恍然大悟的一笑,“这是笑话吗?哦,谢谢。” 刘据离开。 卫青、霍去病就跟在身后离开。 曹襄和其他大汉权贵还想围过来说些什么,但被北军十二将死死地挡住了,面对情绪上头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和权贵们,中将军公孙敖说道: “你们不能只在家破人亡的时候,说拥戴大汉的储君。” 第四十章 残党 子时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潏河河畔,徐徐清风卷着丝丝凉意,刘据喝的两合酒有了作用,勉强抵御住了侵袭。 “殿下。”刘据的亲军统领赵充国出现在围猎场中,不论是卫青、霍去病,或是北军十二将,谁也没有觉得意外。 天家之争到了如今局面,父子之间谁也不可能将性命完全交托彼此。 刘据嫡系八百亲卫,早已秘密进入了潏河河谷平原,在河谷之外,还有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所信任的几千名亲卫。 一旦有所不测,便能里应外合,顷刻间就可以杀穿李广军纪散漫的南军三千骑兵、七千步卒。 不过,射猎会宴上,没有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陛下在做什么?”霍去病望着刘据。 从昨夜的传说,到今日的筵席,方方面面都透露着怪异。 “削弱太子宫。” “削弱大汉权贵。” “也削弱皇帝圣名。” 刘据慢慢踱着步,酒意缓缓散去,说道:“太子宫至今没有太傅、少傅,甚至连个宫卿都没有,但舅舅在,大兄在,诸位将军在,我在大汉最精锐的军队,北军之中,就有无可撼动的地位。 而在朝廷中,丞相府主动向太子宫的靠拢,哪怕没有太傅之职,也在行太傅之实。 北军、朝廷,已经紧紧围绕和团结在太子宫,或者说,孤的身边。” 有军队,有朝臣,这也就是南军负责围猎安全,换作是北军负责射猎,父皇八成连长安城都不会出。 “父皇感到了恐惧。”刘据陈述着事实,“也在后悔。” 在父皇治下,开国功臣集团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有实力的新兴军功集团。 在陈阿娇被废黜,移居长门宫后,母亲就被立为了大汉皇后,之后不久,母亲便诞下了他,按照惯例,他早该被册立为储君。 但父皇宁可冒着不立储君,被诸侯王窥视皇位的风险,迟迟不立储君,如果不是今年察觉到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的异志,父皇仍然不会进行立嗣大典。 父皇在后悔,新兴军功集团会如此庞大,也在懊恼,为什么天下大才都与卫家有关。 卫青、霍去病,仅此舅甥二人,便盛过良将无数。 父皇本以为他这个储君年幼,一切都还来得及,等平了匈奴,等皇帝威望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等等,未央宫翻手可以镇压太子宫。 谁知转眼间,军队、朝廷都发生了转向,较之年迈的苍龙,大汉的公卿、将军更加喜欢在渊的潜龙,只有那些不识天数的列侯、亲贵,依然屈服于苍龙外强中干的龙威之下。 苍龙知道,没有办法再忽视潜龙的想法和意见了。 “来年春征,父皇为大兄找了几个对手,打擂台,世子之争,父皇也为我找了几个对手。”刘据继续说道。 李广、李敢、韩说。 刘闳、刘旦、刘胥。 一争军。 二夺嫡。 “皇帝的转向,又是中朝官吏、列侯、宗室大臣、普通贵族无法忽视的,面临选择,这些人会跟着父皇转向,这是区分敌我,以我父皇的角度,也可以说是区分‘忠奸’的方法。” 在斗争中。 分辨立场是很重要的,中、外两朝太大了,皇帝也不知道谁死心塌地拥护着他,更不知道哪些人又悄悄投靠了太子宫。 所以,父皇用一场会猎,分清了哪些人是帝党,哪些人是太子党。 然后,父皇选择一网打尽。 大汉以忠、孝立国,如果太子不想诸侯并起、万世唾骂,就不会轻易与他兵戎相见,皇位暂时无忧。 但是,国库亏空却是一刻不能再继续,盐铁专营之策迟迟未果,春征四路万骑齐发,这远远超过了预想由霍去病独自领军北征的兵力,与之对应的,是翻倍的军费。 “从一开始,父皇就没打算兑付元朔六年武功爵禄的承诺,而且,又把筹钱的主意打到了权贵们身上。” 这说的就是白鹿币。 给钱,放弃武功爵禄,免死。 不给钱,就来上林苑喂兽,就去朔方城挖沙,就去昆明池挖沟,就去边城送死。 “如此行径,皇帝威名固然有损,但在没钱面前,只能这么干,可父皇又担心列侯亲贵向我靠拢,反对白鹿币,这才有了无字金印那场戏。”刘据赞叹道。 父皇穷兵黩武,穷奢极欲是真的,但能力在皇帝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只是,一世命,想要的太多了。 霍去病沉默了,少顷说道:“如果据儿哥不随陛下的意,搭救列侯亲贵,反对白鹿币,到时候,陛下岂非无人可用?” 将列侯亲贵争取过来,那朝野上下,可就真的全是太子宫人了。 “我为什么要反对?”刘据望着他,“父皇通过盐铁专营之策,就看出了我无伤百姓半分的心,可是,国库亏空是事实。 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要么打权贵的主意,现在,百姓被我保住了,东郭咸阳、孔仅那些商人在为父皇做事,那‘怹’焉能自保?” 在父皇这。 最让刘据钦佩的能力是剥削。 根本不分彼此,你有钱,我就要,你必须给,不然就杀,无论士农工商,一视同仁。 哪怕皇帝圣名有损也在所不惜。 霍去病有些震撼了,“如果列侯亲贵都死了,朝野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不。” 刘据望着霍去病,望着北军十二将,望着赵充国等亲卫,“他们死了,你们才能上去。” 人性是自私的。 皇帝就一个,同僚却很多,如果同僚都死了,权力、名望、地位立刻就有了。 大汉朝廷竟有一百多个诸侯王、列侯,很多人都互不相认,太不方便了。 北军十二将默然。 他们之中,有些人封侯了,有些人还没有封侯,挡在前面的人,太多了。 连卫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能阻挡麾下将士的进步之心。 “大兄,不要想那么多,列侯亲贵都是旧时代的残党,新的时代,已经没有载得下他们的船。” 潏河上空那轮月光好白好亮,静静地照着所有人。 第四十一章 封王 本心托明月,明月照沟渠。 太子亲卫统领赵充国退入黑暗中,与那八百人一道,默默窥视着潏河河谷平原猎场。 黄门苏文和几名宦官来到了潏河河畔,“殿下,奴婢为您送钱来了。” 刘据没有转身,望着水中的明月,以及河面被照得粼粼的波光,“哦?” “殿下请看,这是一百张白鹿币。”苏文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掀开了小宦官们捧物上的红绸。 这是种以上林苑白鹿皮改造的正方形皮币,边长近一尺,上绣各种花纹,就价值四十万钱。 一百张,便是四千万钱。 以此,说是不反对白鹿币的奖赏也行,说是射猎会场的补偿也行。 “嗯。”刘据淡淡道。 父皇总是抠门的,储君开府建牙,少府本该负责太子宫的建造,宫卿的俸禄,亲卫的军饷……等等,到父皇这,连块地皮都不给。 而白鹿皮,姑且称为生意,会席卷整个大汉权贵阶层,上至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的酎金,下到武功爵爷的赎金,少说是百万万钱的收入,父皇,却只分了他四千万钱。 “另外……” 风吹水冷,苏文却冒起了汗,顶着压力,勉强说道:“殿…殿下,陛下请您献上昨今两日所猎白鹿。” “呵。” 刘据笑了。 到底是高估了父皇的底线。 这一百张白鹿币,哪里是奖赏、补偿,分明是为了那些狩猎到的白鹿,或者说鹿皮。 避免太子宫仿制白鹿皮流通,扰乱敛财计划。 “拿去吧。” 刘据的声音,让苏文等人如蒙大赦,得到命令后,忙请鹰击将军赵破奴去取白鹿,包括那些剥下的白鹿皮也一并带走了。 刘据再次迈动了脚步,头也不回说道:“分了吧。” 虽然没有指明,但公孙敖诸将也知道说的是他们,看着白鹿皮略微心动。 大汉礼制,诸侯王每岁要遣使来长安祭祀、朝见,和进贡酎酒和玉璧。 而列侯每岁则要亲至长安祭祀、朝见,和进贡酎酒和黄金。 宗室大臣与列侯同。 是以,诸侯酎玉,列侯酎金。 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口数献碧玉、黄金助祭,每千人贡玉四两或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 这就是酎金之制。 诸侯王献酎玉时,皇帝亲临受玉,列侯则不用,如发现碧玉、黄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则要受罚,诸侯王削县,列侯免国。 而这称之为“酎金律”。 但从今始,陛下要求酎玉、酎金必须要加上白鹿皮,公孙敖等军侯为了封地,原想着要以重金从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手中购得,不成想,储君又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 一百张白鹿皮,抬手就给了,就在场的众人,大司马、嫖姚校尉不会和他们争,这么多白鹿币,酎金十年之用都是够的。 有储君如此,夫复何求? 卫青、霍去病眉头微皱,却又舒展了,以当前军功赏赐方法,即便是他们,出征大胜一场,所获得的赏金,也不会高过一千金,四千金,舅甥两人要一块出征大获全胜两次才有,有几分不舍得,但见公孙敖等将坚毅的面容,暴涨的忠心,也不说什么了。 作为统帅、战将,存人、存财,孰重孰轻,是分辨得清的。 “据儿哥,如果说我拿着这白鹿币去花,比如就买了一文钱的盐,盐商得找给我三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半两钱,这怎么找的开?”霍去病忽然问道。 那些富商,只是有钱,又不是傻子,这么大的货币,朝廷承认,富商们也不太可能承认,富商要是说找不开,那朝廷不就傻眼了吗? “数月之前,就听说少府在整个大汉招揽制钱,甚至是制假的高人,不出意外的话,有新的大额钱币要问世了。”刘据边想边道。 白金币,在收藏币圈,是很有名的,以银、锡合金造出来的三种银币,分为大钱龙纹,圆形,面值三千钱,中钱马纹,方形,面值五百钱,小钱龟文,椭圆,面值三百钱。 有了这三种白金币,什么面额的皮币找不开? “那我如果将白鹿币反过来使用给朝廷呢?” “舍得吗?” 刘据笑了笑,“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武功爵爷全都要用,用给朝廷,不如转卖给列侯亲贵,这白鹿币,只会让列侯亲贵的钱流向商人,再由商人流向朝廷。” 上林苑白鹿的掌控,就断绝了仿造皮币的可能,再在有限的圈子里流通,一切的损失,注定只有列侯亲贵承担。 “那我不去伪造皮币,去伪造即将发行的大额钱币呢?” “大汉律,伪造假币,死。” 刘据望着霍去病,“依父皇的性格,可能那大额钱币并不难伪造。” “据儿哥的意思,是陛下会钓……”霍去病没有说下去。 当今陛下的性格太恶劣了,对伪造钱币,根本无所谓,反正有律法,造假处死,特意再发行容易造假的货币,到时候手下的酷吏就可以随意把握了,有钱人造假,一经发现,通通没收财产,人即正法。 刘据的话其实没有说完,为了敛财,父皇几乎疯了,没有猜错的话,父皇就没打算让白鹿币、白金币充当长久货币。 只等白鹿币、白金币彻底扰乱市场以后,就废除半两钱,改铸新钱。 一旦新钱发行,甭管过去多有钱,现在都不灵了,半两钱成了破铜烂铁,权贵富商就只能拿出手里私藏的黄金兑换新钱。 收割整个大汉。 太阴狠了。 刘据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的手段,更不知道这样的手段是不是明君所为,但会在白鹿币、白金币波及普通百姓前,叫停父皇的计划,现在的他,已经有了这个实力。 当然,刘据也看得出来,父皇疯狂敛财,是为了无上武功,一言能罢天下兵的无上圣名。 无论是为了眼前的公道,还是未来的大位,刘据都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大兄。” “我在。” “与外朝上书,储君既立,请陛下立皇子闳、皇子旦、皇子胥为诸侯王!” 第四十二章 消弥 “嫖姚校尉臣去病昧死拜上疏皇帝陛下:臣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 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 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仲秋吉时定皇子位。 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丞相臣弘、廷尉臣汤、太仆臣贺、大行令臣息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嫖姚校尉去病上疏曰:‘臣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仲秋吉时定皇子位,唯愿陛下幸察。 臣谨与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等议:古者裂地立国,并建诸侯以承天于,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职,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让自贬以劳天下,虑皇子未有号位。 臣弘、臣汤等宜奉义遵职,愚憧而不逮事。方今仲秋吉时,臣弘、臣汤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昧死请所立国名。” 红日临窗。 刘彻的心情却不美丽。 太子的势力演都不演了,昨日他才立起刘闳、刘旦、刘胥与太子打擂台,今早中、外两朝请立三子为诸侯王的章疏就送到了天子别宫。 这是在示威吗? “陛下不给的东西,储君要亲自来取了。”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叹息道。 许是前、昨两日,陛下呼风唤雨太过顺利,以为在射猎筵上压制住了太子储君,在白鹿币事上,竟然只给了殿下一百张白鹿币,还把太子所猎的白鹿、鹿皮全收了。 当时他就劝过陛下,白鹿币利,哪怕分给殿下一成、两成呢,四千万钱,殿下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了? 哪怕为了这份屈辱,殿下也会反击,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想,殿下指使霍去病、公孙弘、张汤等人上了书,正打在陛下的要害上。 一旦册立刘闳、刘旦、刘胥为诸侯王,从法理上讲,刘据不死,三位皇子基本无缘皇位了。 “我避他锋芒?”刘彻冷然道。 就和当初立储事上,以皇子年幼迟迟不举立嗣大典,中、外朝上再多章疏又能如何? 太子难道能造反吗? “愿陛下为大事计。”吾丘寿王恭声道。 再硬的嘴,也抵不过现实。 现在,殿下通过丞相府,在卡着盐铁专营之策的脖子。 白鹿币的推行,也要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等新兴军功集团的配合。 陛下要弄钱,提振圣名,提振圣名,就要弄钱,太子宫卡住了钱,就卡住了陛下,这叫什么,一根筋两头堵。 君臣二人谁都明白,太子现在不要钱了,那三王要立,盐铁专营之策也要照储君的想法去改。 不然,皇帝什么都做不到。 刘彻沉默了。 如同随时要喷薄而发的火山,吾丘寿王是识趣的人,知道君上难堪,便先行退下了。 或许是察觉到陛下正事已毕,王夫人从后寝走出,顺滑的蜷伏在刘彻面前,柔媚地为其捏脚,小嘴儿娇声叨叨,“还皇帝呢,整天忙乱,多累啊。” 刘彻火气很大,又情不自禁,一把拉过王夫人,刹那间,娇声昵语,尖声笑叫,腻戏开场。 风骤雨歇。 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娇若婴儿,妖若鬼魅的王夫人就那样仰躺在刘彻的怀中,一颗夜明珠还在如雪的躯体上滚抚。 “你的儿子应当封王,你想把他封在哪里?”刘彻脑海清明道。 王夫人身躯一僵,立刻露出了凄凉的神情,两行清泪落下,“有陛下在,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从嫡从长,这大汉皇位就该是卫家的,但她又怎么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像陛下一样得到太子位,得到皇帝位,而她,会在几年、几十年后,成为新的王太后。 可惜,卫子夫不是栗姬,刘据也不是刘荣。 刘彻颔首,但想到过去欢愉时的许诺,心有愧意道:“虽然如此,就你的愿望来说,想封他到什么地方为王?” “妾身希望封在雒阳。” “雒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是我大汉的大都城,自先帝以来,没有一个皇子封在雒阳为王的,除了雒阳,其他地方都可以。”刘彻否决道。 就当前的局面,他前脚把雒阳封出去,后脚太子就敢联络中、外朝文臣武将造反,那是武库所在,由诸侯王掌控,日后又是一场七国之乱。 于公于私,雒阳都不可能成为皇子封地。 王夫人没有作声。 “关东的土地,没有比齐地更大的,齐地东边靠海,而且城郭大,古时独临菑城就有十万户,天下肥沃的土地没有比齐地更多的了,闳儿,就封在齐地如何?”刘彻咬了咬牙道。 那可是古齐国所在,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霸主、雄主之国,当年韩信挟制称王,高祖皇帝给的就是齐王、齐地。 韩信之后,诸吕、功侯们不知道打了多少主意,齐王、齐地都没有再封赏出去,这次,当真是破格了。 王夫人起身伏地,以手击头,“谢陛下。” 他日能成齐王太后,也可以了。 刘彻搂着王夫人没动,颇有深意道:“朕在四岁时,也被封为胶东王,但在七岁时,却成了大汉储君,狐儿,乾坤未定,天命归谁,又未尝可知。” 闺中的话,真假难辨,吾丘寿王得到陛下圣意,立刻转告给御史大夫董仲舒,准备封王事宜。 刘闳已定,封地齐国,号齐王。 刘旦、刘胥的封地、王号尚需再议,但也无需多议,很快,刘旦便被决定封地,燕国,号燕王,而刘胥封地广陵国,号广陵王。 世子之争,消之弥耳。 第四十三章 责众 白鹿币的出现。 让大汉权贵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尤其是列侯亲贵,经过几代皇帝、几十年的削弱,特别是在周亚夫死后,数量和势力已经很小了,当然,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却不小。 政治是妥协的过程,先帝们、陛下,每削弱一分权贵阶层,便对给予相对的财富补偿,以此来做安抚,是以,诸吕之后,再无列侯亲贵之乱。 但所有人都知道,妥协是换不来和平的,列侯亲贵也心知肚明,终有一天,他们对皇室朝廷的威胁彻底消失,就到了天子拿回那些财富的时候。 可是,没有人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有人想到天子的手段会如此赤裸,毫不掩饰。 一张,或者说很小一块的鹿皮,张口就要四十万钱,这不是明抢吗? 要知道,他们的家族都对大汉有值得称颂的功劳,特别是第一代,基本都是开国大功臣。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大汉列侯,从芒砀山群盗时就约定“一体穷困,同甘共苦”,立国之后,高祖皇帝更是定下白马之盟,“共天下”。 而今,陛下为了敛财竟要大动干戈,能不震惊哗然?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太常、绳侯的周平,这个周平,是汉王时期御史大夫周苛的孙子,汉三年,周苛留守荥阳,斩魏王豹。 后项羽攻破荥阳,周苛宁死不屈,被烹杀,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后,周苛被追封为高景侯,其子周成受领爵位。 父荫子,子传孙,在这将星黯淡,百侯中落的时间下,可以说是大汉的名门世族。 太常,掌宗庙礼仪,位列九卿之首,本是大汉有数的“权臣”,在当今治下,丞相是众所周知的危险。 陛下即位十多年,就有了六位丞相,除了即位之初的丞相卫绾善终离世外,窦婴“伪诏”被杀诛灭三族,许昌,莫须有免职,郁郁而终,田蚡,惊惧而死,薛泽,苟延深山,今下丞相公孙弘,与太子宫亲和,也很难说有善终。 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陛下的太常卿,损失更加惨重。 自陛下即位后,汉初功臣列侯出任三公九卿的惯例逐渐消失,丞相无爵者封侯只是欲盖弥彰,御史大夫以下则掩人耳目也不屑于了,是不是侯爵已经无所谓,且大都由非功臣后裔出任。 唯有太常卿,仍然一定是功臣后裔、侯爵出任,因为其职责中有负责管理宗庙园陵一项,而大汉宗庙园陵逐渐增多,祭祀活动逐渐频繁,事务繁杂,容易出错、好找毛病。 自建元年间至今的十多年里,连续被罢官、夺爵、除国、甚至罚为城旦的太常卿达七人。 酇侯萧寿成,祭祀用的肉太瘦,罢官。 蓼侯孔臧,巡游高祖衣冠的天桥有损坏,罢官。 郸侯周仲居,未及时征收祭奠专用的钱币,罢官,罚为城旦。 睢陵侯张昌,没有及时祭祀,免官。 阳平侯杜相,擅自役使舞乐人,夺爵,除国。 广阿侯任越人,祭祀用酒发酸,夺爵,除国。 江邹侯靳石,离宫道路失修、通行困难,夺爵,除国。 当上了太常卿,基本就代表人死、爵没,国除的结局,这种“阴欲损侯国”的手段,哪怕高祖皇帝来了,都自愧不如。 周平有预感,他,将是第八位,而且,死期近在咫尺,不为别的,新年要到了。 大汉从短命的秦朝那里继承了很多遗产,其中就包括历法,而一年岁首,是十月,十月初一,就是新年的第一天。 一年岁末,自然是九月,或许是闰九月,总之,在秋天结束的时候,便是一年的结束。 大汉律例,每年九月各郡县便会派人前往朝廷上报,称为上计,同时,也是诸侯王、列侯、宗室大臣们进贡酎金的时候。 事出突然,列侯亲贵想筹四十金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时候,祭祀的碧玉、黄金、白鹿币任何一项少了,“怠慢了祖宗”,这太常卿也就当到头了,小命也到头了。 即便酎金的事顺利解决,后面“白鹿赎金”,才是对列侯亲贵的真正考验。 一家几个,十几个,乃至于几十个武功爵,这代表着几百万钱,甚而是上千万钱,有些列侯亲贵倾家荡产都拿不出来。 连续三天,周平接见了二十余位列侯,希望众侯先如数准备祭祀之物,然后再讲其他,但众侯像是商量好的,讲述进贡只上酎金、酎酒,不准备白鹿币,对抗陛下政令。 恍惚之间,周平似乎看见了死去的爷爷在招手,泪都快下来了,但又能怎么办,哭也算时间。 “太常卿,何至于此?” 王定国见太常卿小女儿姿态,劝慰道:“孔子尚曰:法不责众,只要我们同舟共济,就连陛下也奈何不了我们,以前的我们啊,就是太软弱了。” “我看,你也到时间了。”周平冷冷道。 杜衍侯,祖上王翳,就是与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在霸王项羽之死,获封为侯的五人之一。 两杨、两吕的侯系,在这几十年间相继被废,仅剩割下了项羽的头颅,因此被封为侯,食邑一千七百户的王家,时人讲有诅咒,周平本来还不信,这会儿,真的有点信了。 在陛下的治下,搞法不责众的这一套,那可真是找对人了,那是一丁儿一点儿过失就把人往死整,更何况是祭祀这么大的事,敢在这上面做文章,杜衍侯王家这辈子有了。 别的列侯亲贵,说是不进献白鹿币,周平猜不透真假,这王定国,肯定是把某种约定当真了,等死吧。 王定国神情一滞,显然对周平说起那个诅咒有几分不满,“太常卿,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朝廷之中,也不是陛下一人就说了算,天家父子之争,我若声援储君一声,殿下必然愿意对我扫榻相迎,礼遇有加,陛下又怎敢动我?” “就凭你?” “连陛下都看不上的东西,储君又怎么会看得上,蠢货,滚出去!” 第四十四章 斩泽 和列侯的热闹不同。 宗室这里却始终都热闹不起来。 因为宗室老少连宗正卿的面都见不到,不论多少人,什么时候去拜见,宗正府家老总是冷冷回答:“宗正卿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宗室老少悻悻而去,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几日无话。 不过,连皇帝都有不得不见的人,又何况是宗正卿。 当楚元王刘交之孙、红懿侯刘富之子,汉高祖刘邦侄孙,以宗室随二千石论议,为诸宗室冠,刘辟强登门拜访时,宗正卿刘受亲迎入府,丝毫不见不爽之色。 礼仪寒暄,仆役上茶,刘辟强沉得住气,刘受更沉得住气,绝口不提白鹿皮事。 但话再多,也总有个头,当聊到新年宗室会聚的事时,刘受无奈说道:“少卿(刘辟强字),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这你该是知道的。” “其他时候都可以,但这次,宗正卿恐怕躲不过去了。”刘辟强淡淡笑道。 “不是我躲不过去了,是宗室躲不过去了。”刘受纠正道。 宗正卿和太常卿完全不同,陛下无论怎么苛责列侯的太常卿,那都属于异姓外人,但宗正卿不同,都是刘姓皇族血亲,甚至多为陛下叔伯长辈。 杀外人可以狠,杀血亲再狠,就显得过于刻薄寡恩了。 而刻薄寡恩四字,一直是历代皇帝所忌讳的,因为,这是真事。 刘氏诸皇皆如是。 “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了皇族人,宗正卿,是谁的宗正,又是谁的卿?”刘辟强入正题道。 立国不久,大汉宗室问题,相对简单,在高祖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时期,实行郡国并行制,诸侯王直接掌握封地军政大权。 在当今陛下时,颁布推恩令分割封地,要求诸侯王子弟同分继承权。 但和想象中的封国均等分配不同,单从制度层面来说,推恩令属于天才级别的设计,非聪明至极、刻薄至极很难研究出这样接近完美的阳谋。 “上古之时,诸侯所拥有的地盘不过方圆百里,与中央相比,强弱差异非常明显,容易控制。 而当今大一点的诸侯国,连城数十,地方千里。 对他们宽容一点,他们就骄奢淫逸,对他们严苛一点,则滋生反叛之心,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实力仍然太强。 现在诸侯王的兄弟儿子人数众多,但是汉法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王位,其余子弟虽有骨肉之亲,却没有任何土地封赏。 希望陛下利用这一问题,让诸侯王推恩至所有子弟,使所有人都可以得到侯爵以及王国的土地封赏,诸侯子弟无不感激陛下恩德,诸侯王国则不需要中央的削减而自然分割变弱。” 这就是当年主父偃给刘彻提的建议。 实际上,主父偃不是推恩令的首创者,这个策略的雏形,要归功于另一个天才,贾谊。 在孝文帝时代,诸侯国的实力和权力远远强于现在,就连孝文帝的上台,就得力于诸侯国和开国功臣联手制造的宫变。 贾谊敏感地注意到,诸侯国强大到可以反制中央,是当前大汉朝廷的主要矛盾之一,于是,他把朝廷比作人的身体,诸侯国比作人的四肢,认为四肢已经肿大得身体无法驱使,病入膏肓,形势危急,该为之“痛哭”的地步。 贾谊对此提出的建议,如果以一句话概括,“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是以,在孝文帝时,末代齐王刘次昌无嗣自杀,将齐国一分为六,淮南厉王死后,将淮南国一分为三,两个强大的诸侯国立时化整为零。 等孝景帝即位后,面对当时最强的吴国,孝景帝本可以采取同样的策略,毕竟那时的吴王已六十多岁,或许是心有戚戚,也可能是心有惧意,作为杀了人子的大汉棋圣,最终选择了与晁错急功近利,不加掩饰地削藩,削去吴国郡县,然后,逼反了惶惶不安的一群诸侯王,引发了七国之乱。 幸运的是,哪怕过程全错,结果是对的,经过孝文、孝景二帝的连番谋算,诸侯国的实力远远不如立国之初。 最大的两个变化是,汉初常有统辖三四郡甚至七郡的大国,到孝景帝后期,几乎所有诸侯国都只剩一郡,诸侯王连治国的权力都失去了,只能享有赋税收入,成了被供养的闲人,诸侯国内政事均由中央派遣官员接管。 而主父偃故意在进言中,忽视了七十多年诸侯国的变化,是为了进一步削弱诸侯王,或者说,铲除所有诸侯王,完成集权。 推恩令的具体逻辑,从表面来看,是雨露均沾,当诸侯王死去,其所有子女都该获得王位和王国土地。 如此一来,诸侯王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拿出王国中的一部分县,作为食邑分给原本没有继嗣资格的儿子、弟弟。 按照大汉律法,必须有侯爵才能享有食邑,这时,皇帝会额外开恩,批准他们成为“王子侯”。 看似所有人都得到了好处,但在这表象之下,还存在一个严酷的事实,王子侯们取得的食邑,原属于各诸侯王国的县,而成为王子们的食邑后,就如同列侯封地一样,归并到附近直属朝廷的郡中了。 如果将来王子侯们的爵位被褫夺或无嗣而终,食邑就归了朝廷,所以,在皆大欢喜的背后,是诸侯王国的地盘被朝廷以推恩的名义大肆掠夺。 王子侯,究竟是王子,还是列侯,取决于哪个身份对朝廷更有利。 而在推恩令前,那些没有继嗣资格的宗室子弟,大多进入了长安生活,也就是现在的宗室大臣。 就比如刘辟强,其父刘富,是楚元王刘交的第四子,原被封为休侯,楚王刘戊叛乱时,刘富逃亡京师长安,受牵连被削除侯爵。 后来,孝景帝知道刘富曾多次谏阻刘戊谋反有功,便改封刘富为红侯,刘富于景帝六年去世,谥为红懿侯。 刘富育有五子,长子刘登继位为红怀侯,次子刘辟强和三个弟弟留居长安,在汉朝廷任职,以便供养祖母楚元王夫人。 总之,现在的宗室子弟,要么是诸侯王,要么是王子侯,要么是宗室大臣,全部在白鹿币搜刮范围之内。 事若不谐,汉室凋零,宗正无人,不是说说而已。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亦斩’,少卿,现今宗室至你我,已历三世,至我儿孙,便是五世,宗室日大,朝廷供给难以为继,倘若识趣,便退宗吧。”刘受叹息道。 高祖皇帝时期,刘家人少,但抵不住能生,仅仅数代,就开出无数枝叶,虽然不想点名,但陛下的异母兄,那位中山王,便是汉室的写照。 拿不出白鹿币的钱,就退宗,这样,也免了每岁祭祀进贡之物,同时,朝廷也不再养着闲人。 “宗正卿,使得吗?” “使得!” 第四十五章 打擂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本该人闲、地闲、牛马闲的时候,整个长安一片紧张活跃,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太常卿、绳侯周平,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迈入大殿,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像是觐见,更像是上坟。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周平跪伏在地,大拜颂圣道。 “诸侯王、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进贡祭祀诸礼账册呢?”刘彻连平身都不说了。 “回陛下,在这里。”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走了过去,稍稍用了点力气,才从周平手中取过账册,转呈给刘彻,仅仅翻动了两下,便道:“接下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祭礼不足,怠慢祖宗,身为太常卿,是逃不了的。 “臣这就去廷尉署领罪。” “朕知此事不全在你,但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尔为太常卿,荣在你身,也罪在尔身,朕知尔尽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夺尔侯爵,撤尔侯国,去往朔方城戍边,可有怨言?”刘彻的良心时有时无。 在汉家这方地界上,从古至今,都讲究连坐,如周平这般,明明什么都做了,但列侯亲贵如数祭礼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也要被问罪。 或许是良心发现,刘彻褫爵夺国后,没有直接要了周平的命,但朔方戍边,活着回来的可能也不大,有良心,但不多。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千秋未央!”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声颂圣周平发自内心。 言罢。 周平便去廷尉署领罪了。 “陛下,那些未进贡白鹿币进贡的诸侯王、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以及未赎罪的武功爵爷,该如何处置?”吾丘寿王询问道。 虽然只是一眼,他从那账册缺少祭礼中看到了位诸侯王的名字。 时至今日,从太上皇帝位下尚存的诸侯王国,就是太上皇第四子,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楚国。 而从高祖皇帝位下尚存的诸侯王国,尚有三国,高帝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的城阳国。 高祖皇帝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甾川懿王刘志的甾川国,刘志原封济北王,七国之乱平定后被景帝改封菑川王,封国也从济北国移到了甾川国。 高祖皇帝第七子淮南厉王刘长次子济北贞王刘勃的济北国,刘勃原封衡山王,七国之乱平定后景帝改封济北王刘志为菑川王,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孝文皇帝位下两国,孝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的梁国和孝文帝第三子代孝王刘参的清河国,或者说代国。 孝景皇帝位下十国:孝景帝次子河间王刘德的河间国、孝景帝第四子鲁王刘余鲁国、孝景帝第六子长沙王刘发长沙国、孝景帝第七子刘彭祖赵国、孝景帝第九子中山王刘胜中山国、孝景帝第十一子广川王刘越广川国、孝景帝第十二子胶东王刘寄胶东国、孝景帝第十三子常山王刘舜真定国、孝景帝第十二子胶东王刘寄次子刘庆胶东国分支六安国、孝景帝第十三子常山王刘舜第四子刘商常山国分支泗水国。 再加上陛下位下新封的齐王刘闳的齐国,燕王刘旦的燕国,和广陵王刘胥的广陵国,合计十九个诸侯国。 而本次缺少白鹿皮币祭祀的诸侯王,不是别人,正是陛下的异母兄,当朝的中山王刘胜。 原因也很简单,没钱。 中山王子孙过百人,在推恩令下,王子侯就有二十位,中山国就一郡之地,竟有一王二十侯,而中山王及其儿孙平日里又都特别喜好酒色,每岁连酎金、酎酒都很难奉齐,更别说增添了四十万钱一张的白鹿皮币祭礼,根本进贡不了。 毫无疑问,在祭礼账册上,整个中山王及二十位中山王子侯,全数缺少祭礼。 “这是在和朕打擂台啊!”刘彻冷漠地望着王兄的名字。 中山王国是缺钱,但作为诸侯王,刘胜自己是不可能缺少白鹿皮币的钱,其他诸侯王都给了,就中山王不给,想玩谁穷谁有理那一套,刘彻全然不惧。 “依据大汉律,此等行径,该当何罪?” “回陛下,缺少祭礼,怠慢祖宗,心中无有孝恕之心,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吾丘寿王如实道。 子孙多,有子孙多的好处,能集体抗诏不遵,同进同退,向皇帝施压,但也有坏处,那就是碰上一位刻薄寡……执法如山的皇帝,可能就全没了。 刘彻思忖有顷,说道:“即派宗正卿前去中山国,抓捕首恶中山王刘胜、主凶王太子刘昌,和所有参与抗诏的王子侯,撤国除藩,刘胜、刘昌斩首弃市,中山王子侯悉数发往昆明湖为役。” “喏。” “其他王子侯,凡缺少祭礼者,与中山王子侯同罪。”刘彻继续道。 其他十八诸侯国王子侯也有几十人缺少白鹿皮币祭礼,享受同等待遇,或去上林苑喂兽,或去朔方郡戍边,或去昆明湖挖沙,苦役终年,撤国除藩。 吾丘寿王沉默了。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诸侯王、王子侯就是死伤再多,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杀罚,是国法镇压,一家一支还则罢了,一次死伤百名王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啊。 “陛下…” “不必多言,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贼不除,国无宁日,天下但有恶名,朕一身担之。” 刘彻打断了吾丘寿王想说的话,沉着声调,“列侯缺礼几人?” “回陛下,有十人,杜衍侯王定国,东成侯居股,亚谷侯卢贺……开陵侯禄。” “侯府之家,世代禄受,朕本欲遵高祖皇帝遗志,与之共天下,然罔视列祖,不顾祭祀,是可忍,孰不可忍,传旨,即诛杜衍十侯满门,灭三族,以责后效。”刘彻漠然说道。 和中山王一样,能拿的出钱,却故意不出,他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杀! 第四十六章 昏君 “陛下,宗室大臣呢?” “悉数发往上林苑修苑。” 刘彻的声音如数九天风,冷得吾丘寿王彻骨生寒。 宗室大臣在朝,多从观政、论议之事,差不多有个几千人,钱少、事少、清贵,不可能攒下四十万钱的。 吾丘寿王不禁想到了个恐怖的事实,或许从一开始,陛下就决心断掉供给宗室钱粮,以减朝庭俸禄支出。 白鹿皮币,本是“开源”之物,但陛下硬是找到了“节流”之法。 当然,宗室的节流,远不如在武功爵上的节流,“那武功爵禄又该当如何?” “让张汤、赵禹、郑当时去查,将不献白鹿币者分为五类,一,家有百万钱者,发至朔方郡戍边,二,家有四十万钱者,送至昆明湖挖沙,三,家有二十万钱者,送至上林苑喂兽,四,家有万钱者,送至茂陵修陵,五,家中无钱者,来建章四宫营造。”刘彻慢慢说道。 武功爵爷被分为五类,一、二者,名为做官,实为苦役,基本无有归期,三、四、五真的是做官,但被土木困于一地,终其一生,难有脱逃的时候。 大汉数千名贵族,命运自此而定。 “喏。” 诏书即下。 廷尉署、少府、绣衣直指立刻行动,对缺礼王子侯、列侯、宗室大臣进行抓捕,对缺赎武功爵爷进行清理,按照家财将“新官”分为五类,天候不祥,随着使者的快马飞驰,大汉朝野弥漫出浓郁的惊恐。 一时间,大汉直道上军卒、罪犯、新官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各地如赶大集一般。 有人紧张而又好奇地看热闹,也有精明商人乘机在直道之侧摆起了各种小摊,穷家富路,穷人、富人上了这条路都得吃喝,为了顺利,还要给军卒买酒讨好。 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大汉直道两侧生意兴隆,尤其是美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窜。 大汉列侯休戚与共,杜衍十侯先祖也是战功卓著,在人死族灭的严惩下,各方说情者神秘地来来去去,豪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长安城。 刘据清楚地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北军中翻阅罪犯身份和各县有关记载。 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刘据,连卫青、霍去病也见不上。 卫青委派了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信笺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皇太子。” 不消多日,贵重礼物和秘密信笺就堆满了一间仓房,卫青、霍去病简直不敢相信,一直叫嚷着穷困的大汉贵族竟然有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更多的,是对将死的中山王、杜衍十侯的不耻,这时候了,掏出这么多财货,之前白鹿币祭礼的时候干嘛去了? 诏命降至北军。 令皇太子据刑场观礼。 刘据、卫青、霍去病走出了北军,前往了渭水草滩的临时刑场。 已经入了冬,但关中迟迟没有降雪,当日午后,渭水草滩宛如炎夏的旷野,不止刘据来了,中、外朝的朝臣大多也都到了,甚至是大汉所有郡县的郡守、县令全数赶到这里。 午时三刻,是天选杀人的时刻,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于当死之义,因此日期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 太阳升起三竿时,张汤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一队南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栓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 四野高地上的刘据和中、外朝官吏默然无声,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所有人每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心都不由自主地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脸色煞白,只有初次穿戴粗布麻衣的不适扭动。 最头前的是中山王刘胜,中山王太子刘昌和杜衍侯王定国等十个列侯,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发抖。 他们中的每个人的祖先,都曾经在楚汉战场厮杀过,为大汉建立流过血拼过命,直到现在,他们对生命依然充满希望,相信长安城会传来神奇的赦免。 但当如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大刀刽子手进场时,所有的希望,都在瞬间转化为绝望。 照汉谚说,人活四十,不算夭折,而今四十已过的中山王刘胜,勉强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自己站了起来。 “殿下,不救一救吗?”吾丘寿王来到刘据的身边,问道。 附近的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纷纷竖起了耳朵。 “诏命之下,怎么救?”刘据淡淡道。 “以殿下的能力,想救自然是能救的,不想救,这些人就活不了。”吾丘寿王颇有深意道。 一些列侯亲贵的眼神悄然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啊,刑场中人是可以活下来的。 储君为何不救? “光禄大夫侍中是忘了射猎会场之事?” “臣片刻不敢忘,殿下是说列侯、宗室大臣逢迎齐、燕、广陵三王,而忽视储君?” “三王啊?” 刘据见吾丘寿王故意装糊涂,笑了笑道:“孤都忘了,孤说的,是射猎场上,两虎相争,小麂先死的事。” “有这事吗?” “有的,就发生在射猎之初。” “臣愚笨,多谢殿下解惑。” 吾丘寿王终于明白,储君说的,是陛下故意驱赶小麂群到储君面前,箭中小麂,然后被储君一剑斩首的事。 陛下,储君,是虎,而列侯亲贵,便是那小麂。 为虎作伥,终为老虎所杀,幼虎一样杀之而后快,又怎么会救? 这世间,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 列侯亲贵愚蠢的选择了站队皇帝,唯一死尔。 列侯亲贵们露出了难堪的神色。 突然,刑场剧变,中山王刘胜挺身站立,嘶声大喊:“宗亲莫忘,昏君罪死耻辱!倒行逆施不改!” 喊罢。 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噗”的一声,死。 刹那之间,杜衍十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昏君耻辱!逆行不改!”接连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吾丘寿王色变,陛下,脏了! 第四十七章 问神 “杀!” “杀!” “杀!” 宣室殿里传来激烈地喊杀声,肃立在石阶上的中、外朝官吏,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公孙弘、董仲舒都是御前的老人了,八年前的“巫蛊之案”,十一年前的“马邑之败”,十八年前的“尊儒尝试”,多少人倒台,多少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陛下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喊杀、疯子般狂怒! 一些年纪较轻,资历较浅的朝臣,直觉得未央宫都要垮下来了! “陛下!” 宣室殿里又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是吾丘寿王的声音。 依然在无能狂怒的刘彻也被吾丘寿王这一声尖叫喊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吾丘寿王正跪在刘彻面前,声调激动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不能杀!不能杀啊!” 刘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吾丘寿王,寒芒乍现。 “陛下,一王十侯,口出狂言,自戕于刑场,再杀,我大汉朝顷刻间就乱了。” 吾丘寿王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涕泪横流道:“中山王,中山王,是以死溅陛下一身血!” “那你呢?” 刘彻铁青的脸,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轻轻地问吾丘寿王,“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中山王,是谁指使的你,现在告诉朕也不迟,朕是不会追究你的。” “没有谁指使中山王,更没有谁指使臣。” “没有人指使,中山王会在刑场上口出狂言,没有人指使,刑场上会有尖刺木桩,没有人指使,中山王能在刑场上自戕当场,没有人指使,杜衍十侯能在刑场上效死当场?那时的你,那时的你们,在做什么?”刘彻的声音柔和至极,也瘆人至极。 吾丘寿王依然硬着脖子抬头望着刘彻,“古今的规矩,刑不上大夫,中山王赴京授首,孝文帝后再无有之,无论外朝、内廷,无论明官、酷吏,无有弑王之经历,疏漏之处,望陛下明鉴。” 整个大汉,除了孝文帝那场宫变,尽诛孝惠帝诸子外,再无诸侯王登上法场,授首于人。 而且,孝惠帝诸子之死,还被孝文帝、开国功臣集团、诸侯王死死地封锁着,至今没有解密,很可能终其历史也无法解密。 其他的诸侯王之死,比如不久前的淮南、衡山二王,基本上在确定死罪后,不等讯问便自戕了。 如二王之父淮南厉王,前朝废太子、临江王刘荣,倒是被讯问了,但都不等定罪,也自戕于监禁之中。 中山王刘胜、王太子刘昌,没有抵抗的束手就擒,押解进京,可以说,中、外两朝官吏都没有亲斩诸侯王的经验。 渭水草滩刑场,又是临时布置的,这就导致出现了重大失误,留下了人犯自戕的机会,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中山王竟然自戕也要溅陛下一身血。 但吾丘寿王不觉得这是谁的设计,公孙弘丞相、卫青大司马,以及储君刘据,哪怕真想动手,也不会采取这样动摇皇权的手段。 储君是想得到皇位,不是想废掉皇位,行为处事时,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至于他,当时在干什么? 当然是想通过闲聊的方式,往储君身上泼脏水,让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两朝官吏以为,是储君不愿意出手拯救王侯,才导致了中山王、杜衍十侯之死。 对血亲之族都没有仁恕之心的储君,列侯亲贵怎么能相信呢? 给陛下树援,给储君树敌。 至于中朝的其他人,在为他助力,围观、施压储君,同样没有注意刑场的情况。 但他没想到的是,储君直接将站队皇帝的列侯亲贵划为了敌人,将人性之争转化为了敌我斗争,化解了他的歹计。 之后,中山王、杜衍十侯的死,事出突然,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吾丘寿王在事发的第二时刻,就看向了身前的储君,储君眼中的错愕,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总之,这是场意外。 吾丘寿王以头叩地,磕得碰碰直响。 不过,这些肺腑之言,作为皇帝的刘彻,不信啊! 素性猜忌多疑的刘彻心中早有预感,储君会阴谋手段夺取他的皇位,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一刻,会在王侯之死的时候,将昏君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将自己二十年的作为,定义为无道暴政。 震惊,狂怒,不敢置信! 但见中、外两朝官吏以从未有过的规模汇聚到未央宫时,刘彻立刻就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有预谋的逼宫。 那背后必然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意欲逼他退位! 是丞相公孙弘,是大司马卫青,甚至是储君! 面对一场祸及大汉根本的政潮起于肘腋之间,刘彻没有害怕,只有难言的热血和激动。 可是,一轮君臣交流下来,刘彻看出了吾丘寿王忠心耿耿的神态,他,矛盾了,更恍惚了。 是相信自我的判断,还是相信臣下的忠心? 刘彻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吾丘寿王本在不停地叩首,此刻也僵住了,抬起红肿的头,两眼闪着泪光,以膝作腿,近前道:“陛下,为今之计,只能求问于神明,请陛下无疾而病。” 宗亲的血。 是凡人怎么都洗不掉的。 唯有神灵降下赐福。 一场“重病”,药石无医,宫内宫外必然盛传上天降下责难,然后,龙体忽然痊愈,便是天罚。 天都罚了,没有要了天子的命,世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年跟随董仲舒的学习,“天人合一”、“灾异论”,在这一刻,开花结果。 “天罚了,世人就罚不了了。” 刘彻的眼睛越来越亮,以天命所授抵抗流言蜚语,“好主意!好主意……” 没等说完,刘彻已然两眼紧闭,牙关紧咬,仰倒了下去。 吾丘寿王猛地站起,一把抱住了刘彻,满脸是泪大声吼了出来,“来人!快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殿门洞开着,吾丘寿王的话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站满了殿阶的两朝官吏一个个都在惊疑慌乱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喜悦,目光里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线不可挽回的事…… 第四十八章 冠军 “孝武皇帝不豫,诏韩说与皇子闳入侍,有间,赏赉不赀,已而大渐。” 廷尉卿张汤传书北军。 看得卫青、霍去病直皱眉。 朝廷、战场,其实没有差别,甚至朝廷比战场更凶险,不知有多少马上飞、马下走的宿将,丧身在这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和战场情报一样,未央宫的消息,各式各样、源源不断的传来,在帝星摇撼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施展阴谋诡计,这时候,分辨消息真假是很重要的。 张汤,毋庸置疑是众多消息来源的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存在。 不知历史,不知“大渐”二字的份量有多重,这基本是在判当今陛下死亡,甚至连谥号都想好了。 “孝”。 “武”。 孝是汉皇谥例,武,开疆拓土曰武,平定内乱曰武,军事卓越曰武,政治强硬曰武,总而言之,褒大于贬。 倒是与当今陛下相符。 但人没死,谥号先出,还是对人子所言,张汤的拳拳进步之心昭然若揭。 每次皇位更迭,都意味着历史转折,而里面往往潜藏着最大的机遇,只要抓住,就能平步青云。 毫无疑问,张汤认为若能利用好这个机遇,一定能够成就更加辉煌的事业,只是,刘据是太子储君,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即使自己身为廷尉卿在其中,也很难有作为,哪怕太子储君顺利继位,功劳也是师相公孙弘的,跟自己关系不大,这才有绕过丞相府,独书北军的行径。 “这是个小人。”霍去病厌恶道。 对子骂父、忘恩负义,陛下的九卿,怎么是这样的人? 卫青叹了口气,“酷吏嘛,就该如此。” 所谓酷吏,虽尚称得上能干,但常常是因要为上位者排除统治上的障碍,所以才施以冷酷的铁腕手段。 贤时就重用,不贤时则抛弃,很多时候,贤与不贤也不由酷吏决定。 如今见到由狗变人的机会,努力一二,也不是无法理解。 “舅舅说的对。” 刘据肯定了卫青的话,但见霍去病难以接受,笑了笑道:“既然大兄如此讨厌这样的人,不妨将此书收起,他的生杀予夺,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再遇到时,你再看他。” 张汤是故意递出把柄,以求换得太子储君的信任,不然,此书什么时候拿出来,诅咒天子,都能要了他和全族的命。 霍去病一剑斩断了书简,哼声道:“要杀他,何须此书?” 这份狂傲,总是让刘据和卫青苦笑。 “据儿,携军进京吗?”卫青沉着声调道。 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大红大紫前也安然若素了一辈子,但在这时,只要刘据愿意,他愿意冒险一次。 天子不豫,太子储君不在御前,偏偏地,皇子闳诏侍在前,如果皇帝立下传位遗诏,不是太子储君,而是皇子闳,那长安就热闹了。 霍去病也紧张了,想到过往在宫中皇帝姨夫的教导,非常矛盾。 “南军大规模调动,李广、李敢父子已经接管了长安诸门,如果现在携军入城,要对付的,不止五万南军,还有长安城内数万的囚、徒、奴,以及数万‘七科谪’,舅舅、大兄能保证一月攻下吗?”刘据再次摇摇头道。 南军,不必多说,以卫青、霍去病的目光来看,虽然李广经营多年,仍是一塌糊涂,连精兵都算不上。 不过,卫青、霍去病要承认,李广松散的统兵方式,使得无数底层将士对李广很亲近,一旦交战,战斗力先不提的,但是能够向李广效死的。 而这,也是李广在汉匈战场屡次深陷重围,单骑脱逃的原因。 再就是长安城内的囚、徒、奴,所谓囚,是因罪被关押在监牢的犯人,所谓徒,是有罪而被发配到官府工坊里做工的犯人,此外,还有一种是因罪没入官府的奴隶,称为奴。 长安各官署里本就有大量的囚、徒、奴,天子为了营造建章、桂、北、明光四宫,在不久前,又增加了大量囚、徒、奴,哪怕没有详细统计,这些“诸官徒奴”,少数也有五万人。 如果以皇帝命令,赦免他们的罪作为条件,南军诸将就是再不济,将这些人征召成军,再以武库武器装备的这点能力总有的。 而诸官徒奴能爆发的战斗力,远的参考秦末少府章邯的骊山囚徒,近的可以参考淮阴冤案,当年,韩信以淮阴侯困居长安,他的门客栾说的弟弟向吕后告发,说韩信密谋矫诏发诸官徒奴响应在代地造反的陈豨,差点没把吕后吓死。 另外,根据汉制,凡有大的征伐,常备军队不足用时,可以征发七种人从军,叫“七科谪”。 “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死亡,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凡七科。” “吏有罪”是犯了罪的吏,让他们上战场将功赎罪。 “亡命”是因各种原因脱离户籍的游民。 “赘婿”是上门入赘的女婿。 “贾人”是坐贩,“市籍”是当时对集市贾人的户籍管理,他们的生活和交易都在城市指定的“市”中进行。 在时代下,商业受到歧视,曾经有市籍,或者父母、祖父母有市籍的人都要被征发从军。 “吏有罪”者,可以直接算在诸官囚徒奴中,长安城中“亡命”“赘婿”有多少不可知,但有市籍且大都居住在长安市中的,刘据通过丞相府早就拿到了确切数据。 长安四市中竟然有六万商贾。 也就是说,携北军入长安,至少要遭遇十六万人的抵抗,就是十六万头猪,八万北军想全部抓杀也没那么容易。 南军诸将只要抵抗住北军一月,来自大汉八方的勤王军就会抵达长安,那时候,就什么都完了。 卫青沉默。 长安城的防御,他比谁都了解,城坚池深,八万北军想正面突进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的抵抗之城,根本不可能。 霍去病咬了咬牙,“一月吗?我可以试试!” 第四十九章 罪己 “据儿哥将那八百亲卫予我,旬日之间,我能破开一门,而后舅舅引军入城,大事可定。”霍去病说道。 简陋的计划,必胜的信心,这就是战场胜率最高的打法。 简单、直接。 什么孙子兵法,什么六韬,对军中将校士卒而言,太难了。 八万北军围住长安诸门,轮班倒发动十二时辰进攻,再择精兵于夜,完成先登,打开城门,大军入城。 如果不是霍去病,换作是任何时代,任何将帅,刘据、卫青立刻就开骂,这种“百骑劫营”战法的变化,强调的是领军无上的个人魅力,才能从敌人顽强防御中撕开个口子。 但这是一战两度功冠全军的霍去病,再加上刘据以肉、蛋、奶、蔬、果喂养近半年的太子亲军,找准机会,克下长安一门,难,也不难。 一月? 不! 一旬! 卫青意动了。 刘据点点头,但不是同意携军进京,而是问道:“大兄,如果,我是说如果,父皇亲临城头指挥作战呢?” “陛下都大渐了,怎么可能……” 霍去病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又道:“据儿哥的意思,陛下无事?” 刘据接着霍去病的话,笑道:“怎么可能有事啊。” 纵观历史,在皇帝中,比父皇更加薄凉的皇帝几乎没有。 母后的嫁妆何其丰厚,帝国双璧,古今仅此一例,他的诞生,解除了父皇无子不行的威胁,然后呢,父皇是怎么做的? 有感新兴军功集团过大,就想找两个废物老师,教授他孝顺、善良,而他随了父皇的愿,成长为一个正直的储君,父皇却骂他子不类父,特别是在大兄霍去病、舅舅卫青相继死后,就着力铲除卫氏外戚,意在逼反他,当他真的反了,父皇凭借着多年卫氏为其积攒的圣望,强势镇压了他,母后自缢,落尸荒坟,而他,死于追杀,连带妻妾儿孙,一同受诛。 有无数人说,那个思子宫,那个轮台己诏,是父皇受蒙骗了,后悔了,可终汉武一朝,母后被废,死后无谥,而他,同样死而无谥。 父皇,或许是即位之初,受窦、田二氏压迫太狠,始终不忘外戚之祸,即便是死时,还搞了出杀母立子的戏码,全然忘记了权臣之祸的可能。 间接导致了更多人的悲剧。 这么个极度自私,极度惜命的人,会因宗亲之血而死? 刘据不信。 “嗯。” 霍去病哑然。 如果陛下亲临城头,指挥数十万人作战,能调动的军力是难以想象的,且不说他和舅舅为陛下积累的圣望,就孝文、孝景二帝的遗泽,都能让长安人人效死。 哪怕仍能获得胜利,一座死城,一座血城,要了有什么用? “父皇诏刘闳入侍,是在等我啊。”刘据冷笑道。 卫青、霍去病遍体生寒。 北军基本已经脱离陛下掌控,新兴军功集团也是只认储君不认天子,以陛下恶劣的性格,要是有机会,恐怕愿意江山倾颓,社稷沦丧,也要彻底清除他们。 真要如所想那般,陛下的病,是个挖好的坑。 “据儿哥,如此机会,我们就按兵不动吗?” “当然不能,父皇想埋了我们,我们也想……权力的获取,从来不是一步到位的,就像舅舅常吃的羊腿,要用刀一片一片吃掉,尤其是骨头,不能生吞,要砸碎了,才可以吃到里面的骨髓。” 刘据为了卫青、霍去病讲解什么叫细嚼慢咽、敲骨吸髓,“宗亲之血,溅到了父皇身上,以致于父皇只能以无疾而病的方式,来躲避世人的谩骂。 但是,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上天降下了惩罚,也就是说,父皇,错了!” 天子错了? 这四个字,每个字单独拿出来,卫青、霍去病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却是那样的陌生。 自古天子不认错,就连桀纣那等的昏君、暴君,也只是被推翻了政权,没有认错,也可能是没有认错的机会。 “这二十年来,父皇处处自以为效孝文、孝景之举,亲民近民、慈恕恭俭,其实大兴土木,设中、外两朝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卫青、霍去病僵在那里,脸色陡地变了,不受控制地抖动,这些话,作为臣子听了,都觉得大逆不道,天雷滚滚,这要让陛下听了…… “我大汉朝设官吏数万,幕府重重,竟无一人敢对陛下言之,当朝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 刘据望着霍去病,“大兄,你说天道降罚,而两朝衮衮诸公皆不言之,他们,是不是想让陛下留骂名于千秋万代?是不是人人盼着陛下早日崩殂?” 那眼中,那寒光,那闪出的杀气,都让霍去病骇然,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据儿哥这些,是针对的无动于衷地两朝官吏,绝不是在想送陛下走。 “据儿哥说的是。” “既然如此,就请大兄将我的话转奏中、外两朝,并请一人拟个罪己雄文,传扬天下,上祭苍天,下慰黎民,以期获赎痊愈。” 这番话,刘据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将军幕府镇得嗡嗡直响! 卫青默然。 希望陛下龙体保重,长乐未央。 “喏。” 霍去病领命。 至于该找谁写那罪己雄文,不必多言。 …… 茂陵。 司马相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拿着狼毫笔的手抽搐的如得了鸡爪疯,怎么都下不去笔。 但当长剑架在脖颈上时,一篇不逊色《上林赋》的雄文,盏茶即就。 惟元狩之二祀兮,承赫赫之天威。 扫龙庭而悬胡月兮,踏祁连以勒燕然。 万骑奔雷惊瀚海兮,单于夜遁走阴山。 武功煊赫耀八表兮,四夷震叠仰汉旃。 然臣伏阙而披肝胆兮,窃睹疮痍之在野。 闻闾阎有未瘳之痛兮,见仓廪多虚耗之嗟。 敢效狂愚效芹曝兮,愿陛下垂听于丹墀之下! 观夫: 九重之阙,连云霭霭;未央之灯,彻夜煌煌。 南山之竹,尽书捷报;东海之波,难载封赏。 博望槎通星河渺,上林苑阔麋鹿狂。 金吾卫拥千骑尘,方士言萦五色祥。 然察彼: 关中之粟,十室九空;河朔之氓,鹑衣百结。 丁壮委骨黄沙冷,嫠妇泣血白草折。 春蚕已尽丝难续,秋禾未登税先决。 盐铁虽利归少府,黔首何堪骨髓竭? 昔文景之遗厚德兮,如甘霖之沃中州。 今疮痍未复征伐又起兮,似涸泽而求鱼鲰! 岂不闻: “兵者凶器,圣人慎之”?“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 昔秦并六国何其雄兮,终戍卒叫而社稷亡! 陛下睿智秉乾纲兮,岂不察此危殆之象? 路伏波曾言“堆金南海”兮,今漠北功成,可念“悬车”之想? 汲长孺力陈“匈奴未灭”兮,然生民喘息,实乃兴邦之本壤! 愿陛下: 收昆吾之剑,藏虎符于北阙; 息汗血之马,放骅骝于南山。 省甘泉之宴,罢蜃楼之船。 斥方士之虚妄,亲稼穑之艰难。 开太仓以活涸鲋,弛盐铁以苏痍瘢。 减徭役使归陇亩,薄赋敛以慰痌瘝。 使鳏寡得有所养,孤孺免号于风檐。 待元气复如春苗兮,仓廪实而礼义生。 然后修文德以怀远兮,何劳金戈扰玉京? 四夷慕义自来附兮,胜强弩射飘蓬! 臣闻: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欲木茂者固其根,欲流长者浚其源”。 昔夏禹泣罪而下车,周王止辇以询刍荛。 今臣冒死沥血以进言兮,非敢沽直钓誉于当朝。 惟惧鼎沸之势将成兮,负高祖创业之劬劳! 陛下若纳刍荛: 止步于元狩之功,布泽于疮痍之壤。 则苍生幸甚!社稷幸甚! 德泽必被于万世兮,巍巍乎共嵩华而永长! 颂曰: 煌煌大汉,天命所归。 武功既成,文德宜恢。 息兵养民,膏雨霏霏。 本固枝荣,永绥九围! 第五十章 骂圣 “愿陛下能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税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外音入殿。 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刘彻终于从龙榻跃起,爆发出龙吟虎啸,“取刀!” 这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 殿外骂圣的官员,都要死,司马相如、张汤、公孙弘、卫青、霍去病、刘据……都要死! 入侍在前的皇子闳,差点被吓死,蜷缩在一旁,仿佛受伤的小兽。 韩说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吾丘寿王死死地抱住陛下的右腿,不论承受怎样的踢打,都绝不松手,“不能!不能啊,陛下……” 宗亲之血还在身上,若是再屠戮了朝臣,陛下的圣名,怕是立刻就直追桀、纣去了,到时候,储君无论是清君侧,或是匡扶帝失,所到之处,必受膳食壶浆,竭诚欢迎。 别说是南军诸将,就连李广、李敢,也要闻声卸甲,长安易主,只在顷刻之间。 毫无疑问,陛下极力躲避的“昏君”之名,被储君牢牢地扣在了头上。 借助“天罚”,代帝罪己,指使百官以为了陛下好,在殿外骂圣。 这天底下,最丧良心的,莫过于这个“为了你好”,给你一刀,你连话都不能说。 这时候,陛下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就在这一刻,刘彻的脸由白渐渐转红,鼻孔里竟然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 “太…” 吾丘寿王注意到陛下的异常,呼喊太医的声音才起,便被刘彻憋着气喊出的两个字制止了,“停了!” 春陀马上扑了过去,掏出一块白绢掩住了刘彻还在流血的鼻孔。 “难道我一生的功绩,都洗不清我的穷兵黩武吗?” “关中的百姓,还可以卖口粮活下去,边关的百姓呢?朔方的百姓呢?” “一群昏臣!” “哪的官员,敢不把灾荒报上来?” “我大汉的赋税何其之低,至于到卖口粮的地步?” “他们不就是想换一个皇帝吗?” “一个不像朕一样,能听见声音,看见影子就瑟瑟发抖的真龙天子。” “什么苍天?什么天命?千古骂名,朕都不在乎。” “一世命即万世命,太子愿意等就继续等,等到天下大治、盛世降临,我会一直活到那一天!” “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 刘彻混乱颠倒说着话,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陛下的精神几近崩溃。 “陛下……” “将司马相如编入军中,开春随嫖姚校尉出征,让他看看,国家是什么样。” “让太史令即刻修史,开史馆,修前今之史,国朝典籍悉数供观,不少人死了,更多的人还在活着,可以去看,可以去听,朕不求千古之名,但求一部信史……” 天家父子,刀刀见红。 刘彻无法原谅司马相如的《元狩赋》,可又杀不了他,只能将其塞入军中,多多受苦,寄希望于司马相如的消渴症早发,卒于他日。 刘彻无法接受太子储君的诋毁编排,也无法相信死后,太子储君会给予他公正客观的历史评价,只有将修史之事放在活着的时候。 眼下的史官,尚值得信任,为他保全身后之名。 刘彻仰倒在地,连吾丘寿王都没能将之扶住,大殿众人一窝蜂拥了上去,把人抬上床榻,皇帝仍然喋喋不休,只是,含糊到连听清都困难。 “既然太子想要朕的位子,朕不豫,太子若进长安,让他监国秉政又何妨?” “也让他知道、知道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皇帝彻底昏了过去。 吾丘寿王连命韩说去寻太医,而后简单安抚了受惊的皇子闳,便走出了宣室殿,叫停了中、外两朝官员的怒骂,但见公卿意犹未尽的模样,显然,公卿很高兴成为储君的刀。 “廷尉卿。” 吾丘寿王喊住了最起劲的张汤,说道:“陛下口谕:‘龙体欠安,请御史大夫亲至北军,诏皇太子进宫,监国秉政,钦此。’” 骂圣一天的诸臣能泼的脏水都泼的差不多了,这时听到陛下要请储君回宫监国秉政,竟没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理当如此。 张汤是被点了名的,强忍着狂喜,率先表态,“臣领旨!” 所有骂圣的官员,“臣等领旨!” …… 御史大夫府。 董仲舒逐渐习惯了三公之位,也继承了前任留下的宝贵遗产,“少做事,多走动”。 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责任越大,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失误越多,失误越多,能力越小,是以,能力越大,能力越小。 夤夜闻听圣意,董仲舒便又回去睡了,直到次日卯时醒来,梳洗一番,直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 全然无视了等候在府上,一夜未眠,多次催促未果的廷尉卿张汤杀人的目光,传召储君监国,这么好表功的机会,既然遇到了,等到天荒地老都是值得的。 但昨儿的骂圣,和夜儿的煎熬,都是非常损耗精神和力气的,等到董仲舒邀请他同乘时,张汤的虚弱,和眼前的虚影,是瞒不住人的。 “一番无用功,廷尉卿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董仲舒搀扶住道。 陛下想借储君监国,暂时转移世人视线,但身在“敌阵”,有仲秋射猎一次,储君就知道其中滋味了,以现在的形势,除非陛下驾崩,储君是决计不会进京的,即便储君想以身试险,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也不会允许。 监国的诱惑,太低了。 御史大夫的辎车缓缓驶出玄武阙,但见两车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车,来自椒房殿,一车,来自丞相府,明晃晃的走在了辎车的前面。 见此情形,董仲舒命幽幽一叹,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皇帝陛下? 第五十一章 当国 冬日第一场雪悄然来临。 而且一来,便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大雪、寒风呼啸,阻挡了行人的脚步,长安城来客抵达北军大营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刘据的老内侍绛伯告诉丞相府家老福伯、董仲舒、张汤,储君睡下了,有任何事,放到明早再谈。 在福伯、董仲舒、张汤的目送下,椒房宫的来人则连车都没下,往储君所在大帐而去。 三人默然,跟随着军士指引,暂时安顿下来。 “公子。” “华姑。” 刘据见到了母亲的随侍长御女官倚华,彼此的称呼有别其他,非常亲近。 “华姑娘。”卫青掀起了帐帘。 亲自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简单而又实惠,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 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 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 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是大大的陶碗。 “军人无华,大盆大碗,华姑娘莫嫌粗简。”卫青同样亲近笑道。 是平阳侯府的熟识了。 当初他和姐姐卫子夫在平阳侯府做奴,倚华是平阳公主身边的近人,多次接触,倚华照拂颇多,姐姐获幸入宫,倚华成了随侍女官,那时的皇后,还是陈阿娇,嫉妒之心下的无数刁难,倚华为姐姐化解了许多。 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倚华顿感一阵清新,嫣然一笑,“军人本色,便羞煞世间珍馐也,奴婢见过大司马。” 卫青点点头,坐了下来。 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让刘据有几分惊讶,有几分意思。 舅母在诞下表弟卫登后,不幸死去,舅舅鳏居也有三四年了,想成好事固然是好,但却没那么简单。 作为中朝第一人,续弦的权利,往往不在舅舅的手上,再说,华姑的身份也不太匹配。 “风雪夜寒,先暖暖身子。” 刘据对舅舅示意道:“舅舅,代我敬华姑一杯,洗洗尘。” 卫青端起造型憨朴的陶杯,笑道:“华姑娘,请。” “大司马,请。”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凛冽的秦地凤酒,酒劲远胜上品贡酒,一抹红晕,浮于俏颜之上。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淡淡的红颜,更见美人底子,就在刘据想再说什么时候的时候,卫青指着大陶盆道:“华姑娘,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 “筷子不济事,来,上手!” 在刘据、倚华呆愣的目光中,卫青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然后趁着热腾腾的时候,一口吞下。 能看出,这羊肉是真的肥嫩浓香,一日未食的倚华食欲大振,也是有几分饥饿,但终究没有下手,刘据用刀为其割了羊肉,放到铜碗里。 羊肉最是滋补,几块羊肉下肚,倚华额头涔涔冒汗,“本色本味,好吃痛快,只是,若让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怕是要气歪了鼻子。” 不正不食。 圣人的饮食规矩,在大汉立国之初,被儒生叔孙通引入了宫廷,又延伸到大汉权贵之中,倚华自幼在平阳侯府,再入皇宫,这样没有做作的吃饭,是头一次。 另外,倚华对葵、韭、藿三种常见蔬菜很熟悉,但那野菜,只一口,便尝出其中的泥土味和嫩脆清香,以及苦涩。 细嚼下咽,苦意久久不散。 “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野菜,苦菜也。”倚华蛾眉微皱道。 身在侯府,身在宫廷,见多了达官显贵的猎奇,甜的吃多了,会想尝尝苦的,但她清醒的知道,富人的苦和穷人的苦,是两种苦。 一种是忆苦思甜,浅尝辄止,一种是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华姑,普通百姓可没有炖肥肉,甚至连葵、韭、藿都没有,能餐餐有这苦菜为食,便是天幸了。”刘据递过汗巾说道。 倚华默了一下,才道:“娘娘派我前来,要问公子是否做好了接过国政的准备,现在看来,已经无需再问了。” 从陛下无疾而病,到百官骂圣,其实,陛下连退路都没有了,必须暂离国政,来逃避世人的指摘。 公子回京,或不回,没有什么影响,监国秉政的是人,不是某个地方。 在皇宫外,在长安城外,哪怕不在关中,不过是公书、章疏多跑点地方而已。 但是,卫子夫在担心,一国国政,全压在八岁储君身上,会不会把儿子压垮了。 作为储君,刘据要做的就两件事,积蓄力量,反对陛下。 作为监国储君,刘据要做的事情就多了,平衡各方势力,解决朝廷弊政,富国强民……等等,稍有不慎,就是朝野哗然,天下动荡。 而那,就给了陛下罢储的借口和机会。 以皇后的身份,以母亲的身份,卫子夫都不希望刘据监国秉政,只想刘据在自己,在卫家庇佑下,当个平安太子,直至陛下驾崩,即位登基。 像个正常的皇帝、储君权力更迭。 可惜的是,刘彻、刘据这对父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刘彻想复刻临江王刘荣旧事,刘据却毫不委屈,更毫不客气,通过卫青、霍去病、北军十二将,将帝国最强精锐牢牢地抓在手里。 还多番出手,斩陛下在朝的近臣,阻陛下推行的政令,尤其是这扑朔迷离的宗族之血,差点逼迫陛下向天下人谢罪了。 父不父,子不子,卫子夫怎么都想不到,我…我们的大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原受娘娘嘱托要说的话,倚华怎么都说不出口,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挡一位想为百姓做主的储君监国。 大汉建国七十余载,储位更迭了数次,但为民做主的储君,是头一次。 刘据无法向倚华,向椒房宫的母亲解释,不能等待父皇正常老死,接过皇位的原因,也无法解释父子间不能停止斗争的原因,思忖笑道:“华姑,请转讲给母亲,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五十二章 儒生帝国 一场好大的雪,月落日升,天色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已经是雪陷踝骨。 董仲舒踏雪而来,帐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三面竹简木架,没有任何装饰物。 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而书皮上三个大字,曰:《春秋经》。 书旁有一支尺余长的毫笔,和写满篆字的简帛。 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种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祖禾等主要新政摘录内容。 不知不觉间,董仲舒额头上渗出晶晶细汗。 刘据想不到,人人称道的董公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贵为三公,却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御史大夫。” 听到刘据的呼唤,董仲舒这才回过神,躬身下拜道:“见过储君。” “怎么失了神?” “慑于储君的天纵之才。” 董仲舒望着那简帛,由心而发,“臣从春秋中读到的是学问,而储君从春秋中读到的是治国。” “董公的意思,学问不能治国吗?” “圣人的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 董仲舒毫不避讳,直言道:“臣想知道,储君从春秋中获得了什么?” “三百年春秋,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郑国、齐国、晋国、越国因此相继灭亡。” 刘据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储君读过《战国书》?” “未及窥见。” “请储君听我一言……” 董仲舒似乎是见猎心喜,为刘据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齐国的邹忌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策入里的解说和总结。 “那秦国呢?”刘据笑道。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 直到始皇帝一统中原,秦国、儒家的相处,仍然不太愉快。 “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秦国者,非儒生能评。” “御史大夫不评,日后儒生再评,恐怕会有失偏颇。”刘据笑了笑道。 董仲舒心中一动,知道储君说的什么意思,儒生最了解儒生,暴秦、暴君,传说不到百年就这样了,再传说千年,始皇帝之名,就很难再入耳了。 “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势力较量,或可暂忘不以成败论美恶之理。” 董仲舒仍不讲商鞅变法,却给予了秦国、秦君委婉的总结陈词。 “好一个大争之世!好一个弱肉强食!” 刘据为董仲舒的急智拍手叫好,再问道:“那我汉家呢?” “高祖皇帝痛恶仁政礼制,行老子之大道之术,缩减官府,军士归田,无为而治,解天下刀兵连绵,可称千古圣君。”董仲舒颂圣道。 那个手提三尺剑,七年立下不世之功的人儿,哪怕尿溺儒冠,也只能抨击德性,抨击不了能力。 “御史大夫少说了一个,小国寡民。”刘据指出了他未尽之言,“这也是公羊兴起的原因。” 大汉初年,大汉不像是帝国,更像是一个个邦国,虽然中央朝廷拥有着最高权力,但上下政令难以统一,尊皇而自治。 道家之学,不是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实乃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然,止于邦国。 当邦国一个个融入帝国中,帝国拥有且能发挥出帝国的力量时,道家精华,便耗尽了。 这时,就要有新的学问,公羊春秋,趁势而起。 “储君明智。”董仲舒再次躬身下拜道。 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刘据轻快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举碗笑道:“这就是你血溅龙庭的原因?” 如鸡皮的手一抖,茶水滴滴落下,染湿了董仲舒的衣裳,举碗答道:“储君的意思,臣不明白。” “御史大夫,这世间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过程,从结果上,就能得出很多真相,就比如说,血溅龙庭的获益者,有谁?”刘据点头微笑。 “臣不知……” “孤是一个,且是最大的一个。” 刘据为其添了些茶水,“还有,御史大夫。” 君权天授。 这是一把双刃剑。 父皇一直对“承认君权”很高兴,认为这是统治的理论根据,正统法理,却对“约束君权”置之不理。 就父皇恶劣的性格,要接受约束,那根本不可能,但在宗亲之血染龙庭,走投无路的时候,首次接受了“天罚”,自此以后,父皇的权力就有了“天道”的限制。 甚至,凡有洪涝、旱灾、地震、日食等灾异变化,都会成为儒生攻讦皇帝的机会。 为了消灾避祸,皇帝必须采取某些方式,就比如举贤良方正,以举贤制代替原本的察举制。 而儒生,总是会贤的是时候。 董仲舒在出任胶西国相前,与中山王刘胜有无接触,刘据不知道,但在上任后,与中山王必然有接触。 胶东、胶西,两个诸侯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资源,可以与所有诸侯王有联系、接触。 中山王的刑场狂言,绝对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董仲舒默然。 不承认,不否认。 承认、否认,在刘氏皇帝,包括储君这,没有什么用,只要是认定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 “御史大夫失意久了。”刘据轻飘飘的一句话,董仲舒立刻动容了。 “就想改改这人间。” “自问学问如高山,却屡屡不受重用的董仲舒,为了自己,也为所有儒生,想要创造一个儒生的帝国,御史大夫,孤说的,对吗?” 第五十三章 炉话 “淡茶做酒,拥炉清谈。” 刘据添加木炭,继续煮茶斟茶,行为举止间,丝毫不忙不乱,“御史大夫,回神了。” “储君为何告我?”董仲舒不解不辩,慨然叹道。 “不忍心见一门学问诞生于人间最崇高的理想,毁灭于人性最卑劣的欲望,仅此而已。”刘据悠悠道。 儒家的“大同社会”,可以说是华夏人思想传统中最后理想社会或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 那是全民公有的社会制度,包括权力公有和财物公有,而首先是权力的公有,其政治理想是“天下为公”,具体措施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孔子在四百多年前就提出了,然而,儒生的鲁国却是战国最早灭亡的王国之一。 正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自古以来,治国有千百张主张,大而言之,不外乎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 董仲舒似乎回到了建元元年初见陛下时,亢声道:“王道治国,曾是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尤其是典范的西周礼制,一度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时至今日,儒、道两家都还在不遗余力地为这种王道礼制张目礼赞。 但是,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大为衰落,虽然历朝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坚持说奉行王道,可又有几人赞赏王道? 道家治国,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曾是秦地的一大骄傲,可是,终秦六世,无一人君操道家之学。 今朝以道治国,储君言止于邦国,非帝国之学。 墨家治国,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学派,然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这在任何时代、任何人君都是行不通的。 法家治国,以鲜血铺路,以人骨变法,前秦之亡,难道还不能说明弊端重重吗? 既然诸法不行,儒家治国,为何不能成为人君的选择? 难道储君以‘人性’二字,就能抹去我儒数百年之功吗? 这天底下,哪有千年不败的国啊!” “所以,御史大夫想说,既然大汉终有亡国之日,为什么不能败在儒家的手中,对吗?”刘据撕破了董仲舒虚伪的痛心疾首和长篇大论,概括道。 董仲舒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 “御史大夫忘了,大汉,不是儒生的大汉,汉之立国,儒无寸功!” 董仲舒面色涨红。 “我大汉,不该成为儒生的试炼场,而儒家,也不该慨他人以慷,董公,忘了圣人的仁恕之道!” 话音方落,一股热血直喷三尺之外! 董仲舒染血的胡须不断抖动,凝望着淡笑的储君,坦诚真挚说道:“储君就不愿意一试吗?或许我们,能胜过人性。” “董公可以胜过一时,也可以胜过一世,但胜不过的是历史,鲁国之亡,不在国祚百年、千年、万年,而在人心。” 刘据不无惋惜,说道:“这就是鲁国亡时,无一儒生反楚记录的原因,鲁地人,并不怀念鲁国,儒生怀念的,是鲁国时期儒生享受的优待。 孔子说:‘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今儒生者,人尽小人……” 话音未了,董仲舒颓然后仰,栽倒于地。 这时,大帐外清晰地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丞相府家老福伯掀开帐帘,可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瞥了董仲舒一眼,福伯躬身下拜道:“见过殿下。” “这是丞相府招来的麻烦,丞相府要解决,别让孤失望。”刘据摇摇头道。 为了公羊春秋中的“嫡庶之分”佐证,丞相公孙弘将董仲舒从凶险的胶西国调回了京城,不想御史大夫李蔡、中大夫庄助的死,给了董仲舒飞黄腾达的机会,位列三公,竟多了非分之想。 儒生帝国,也是想瞎了心。 “相国代老奴转述殿下:‘公羊春秋本就集百家之所长,没有什么儒家正统之念,更不会有非分之想。’”福伯恭声道。 和储君的由果导因不同,丞相府是找到了董仲舒联系中山王刘胜,引诱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的证据,多少年的熟识,董仲舒的所作所为在公孙弘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在来北军前,公孙弘就特意有了交代,如果殿下没有发觉董仲舒的儒国计划,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殿下有所察觉,那就立刻撇清干系。 “希望如此。”刘据点头笑道。 福伯的躬身幅度又大了两分,“殿下,御史大夫此来北军,是奉旨传诏,请殿下回京监国。” “孤无意监国。” “如果陛下,中、外朝官吏询问,殿下不愿意负责任,担当国政吗?” “孤是储君,也无意于在父皇春秋鼎盛时接过国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孤仍以造福大汉为己任,若是众望所归,唯有当国才最能造福大汉,孤也只能担起责任来,完全舍弃自己的私心,不过,当国又何必一定在长安呢?”刘据慢慢说道。 福伯默默记下储君所说的每个人,忍耐着心中的震惊,平静道:“老奴记下了。” 储君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曲解了陛下的诏命。 监国、当国,别看只差一个字,意思也很相近,但有本质的区别。 监国,君主外出时,太子留守代管国事,称为监国,有时君主因故不能亲征,由太子代行职务,亦称监国,又君主本身尚在,而准备传位于太子,往往太子先称监国,再正式称帝。 与当今情形最相近的,可能是第三种监国,但丞相府也有猜测,陛下是在装病,根本没有打算交托皇权,监国,就显得很可笑了。 而当国,就一个意思,执政,主持国事。 换言时下,监国是不可能监国的,帝不豫,无法执政,作为储君,要做的,是当国执政。 帝豫后,再还政,就如同商朝初年伊尹放失德无道的太甲于桐宫,又在三年后迎回悔过自新的太甲。 储君放天子? 第五十四章 移驾 大雪初晴,整个长安城还埋在雪中。 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随着椒房宫、丞相府、御史大夫府车马返回,眼看着大浪就掀起了。 事情的发展也如众人预料的那样,丞相府传出了风,储君无意监国,而在当国。 中、外两朝官吏人人默然。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陛下穷兵黩武,一心武功,将三公九卿推在前面,以一个个替身挡杀住那些企图劝谏休养生息、施恩天下的清直之臣,但当主父偃、庄助等人倒台后,储君既立,公卿、将军纷纷倒戈,陛下竟不得不披坚执锐亲自上阵,连战连败。 现在,丞相府放出消息的行径,和最初择太子师时,陛下的故意试探何其相似? 在宗亲之血染龙庭下,储君欲效伊尹放太甲,放陛下于甘泉宫。 只是,三公九卿甚至两朝之臣竟无一人愤君父之慨,二十年了,陛下的肆意妄为,也该到此为此了。 廷尉卿张汤的领衔上书,群臣落名,“请陛下移居甘泉宫,将养龙体,他日痊愈,国之大幸。” 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们知道,这次,陛下真的失去了责众的权力。 至于储君放陛下于甘泉宫,何时还政于陛下,或者说,是否还政陛下,列侯亲贵们完全不做考虑,先放了再说。 二十年了,知道他们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 从宫门到宣室殿一直到门口,都排站着好些寺人和宫娥,一个个紧闭着嘴,侧耳听着大殿里的太医在报着单方上的药名。 董仲舒缓步走到殿门外站住了,也侧耳听着。 大殿内传出太医的声音:“龙胆草三钱,生山栀三钱,木通两钱,大生地五钱,泽泻三钱……” 世人常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博学多识的董仲舒读过不少的医书,也知道不少药材的药性,以上的药材搭配,清泻、降火。 “朕是火山吗?”突然刘彻狂躁的声音打断了太医奏报单方的声音。 董仲舒能听出的药方,常常进补丹药的皇帝又如何听不出来,怒吼道:“春陀!” “奴婢在。” “叫这个废物滚出去!” “喏。” 春陀请出了太医,在殿外,董仲舒问候道:“义太医。” 这是位女医者,也是巾帼医家第一人义妁。 当年,王太后年老多病,陛下听人说起义妁医术高超,便派人专程暗访,结果证明义妁医术高超,常用药物不过是些山间的草木藤叶,但疗效极好,便诏她入宫,封为王太后的特别侍医。 王太后故去,义妁就留在宫中,常为后宫妃嫔诊治疾患,大汉立国七十余年,当属本朝后宫女子安健,义妁功不可没。 义妁还礼。 董仲舒想了想,隐晦提醒道:“既然这样的单方不行,义太医何不进些温补之药?” “心有烈火,不泄而增,是为剧毒,御史大夫可要弑君?”义妁明眸皓齿,但说出的话,却是让人那样心惊动魄。 良医不问时政,她不想知道宫内宫外的是是非非,陛下的龙体,要说有病也有病,要说没病也没病,心火旺盛,短时间是烧不死人的。 可是,故意开错药方,等同烈火烹油,龙体的违和就会明显了,到时候,自知没病却患病的陛下,恐怕会杀了她和家族所有人。 义妁知道董仲舒没有恶意,更多的是善意,但这不能掩饰儒生那好为人师的恶习,小小的给了个教训。 “绝无此意!”董仲舒说道。 “倒是御史大夫,似乎吐了不少的血,该进补一二了。” 义妁望着董仲舒那面如金纸的脸,“御史大夫若需单方,可来太医院寻我。” 飘然而去。 董仲舒心潮起伏,直到恢复平静,这才迈入大殿中,“储君拒绝监国,臣特来向陛下复旨。” 刘彻盯着董仲舒,脑海中回忆着廷尉狱中与庄助的最后一面,一个仅有几分精明几分死学的儒家宗师获得那样推重,如今看来,未免太可笑了,想来死前的庄助的确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董仲舒,朕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三公之位,或对你勉强,再入中朝,当个博士,随驾左右吧。” 随着请君入瓮的计划失败,群臣上疏,朝变在即,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事实已然如此。 但刘彻相信,这是暂时的,就像即位之初,祖母窦太皇太后对他尊儒尝试的镇压一样,终有一天,他会把失去的拿回来。 而且,不会太久,窦太皇太后给他留下的,是孝文、孝景之治的无数积累,但他给太子留下的,是十数年来汉匈战争过后的国库亏空,满目苍痍。 国政,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富国、强民的道路,有且仅有一条,那就是变法。 古往今来者,变法成功与否,都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得罪无数的人,一旦怨恨沸腾,便是他翻盘的时候。 到那时,皇后、储君、卫氏、新兴军功集团……所有的人,都要迎接真龙的愤怒。 在此之前,要对外廷的渗透、对中朝的安排,来像过去太子所做的那样,居于外,而遥使政令。 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是必须要拿到的,换成心腹之臣的枚皋,制衡丞相府,中朝的吾丘寿王,继续制衡卫青、霍去病。 董仲舒没有犹豫,深深一躬,“多谢陛下知人善任。” 被储君识破儒生帝国计划,董仲舒就直觉死期将至,苦思冥想求生的可能,不成想,陛下却将活路送来了,躲入中朝,当个小小的博士,伴随在龙驾身边,储君再想杀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胶西国的经验告诉他,活着,就有希望。 “当国,太子想当,朕遂了他们的意又如何?” 刘彻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殿外的白雪宫檐,冷着声调,“去拟旨吧,请太子择地当国,长安也好,北军也罢,即便是洛邑,朕都随他! 太子应该还会辞让,多拟两道旨意备着。” “喏。” “朕自去甘泉宫,就不劳太子流放了!” “恭送陛下移驾,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第五十五章 序幕 “你们真是害苦了寡人啊!” 北军校场中,刘据面对着再三推辞,仍旧合词劝进的中、外两朝官吏,勉强从请,如是说道。 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需要权谋机变,当然,胜利是唯一的目标。 就如刘据骂董仲舒今朝儒生人尽小人所说的孔子《论语·里仁》那句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可以说,这段话代表了中华人的利益观,只要你谈利益,不管你是谁,你都是小人。 这种君子和利益对立的思维方式,让华夏人在利益面前都显得很是谦虚,尤其是政治家不是道德模范,在面对巨大利益的时候,更不可能为了面子而放弃,但如刘据这般,如何避免掉入“利益小人”的伦理陷阱呢? 那就是“三让而受”。 三辞三让,以绝天下之谤。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和新的御史大夫枚皋,努力静处不动,神情肃穆。 如果劝进当国,是储君的人来,那就成储君的独角戏了,但这是双簧,三次劝进当国,只能由陛下的人来,即,他们俩。 如此一来,就形成储君多次拒绝,是在陛下、列侯亲贵逼迫下,才无奈接过国政,储君没有考虑自己的利益,都是陛下、是列侯亲贵为了生前事、身后名,强制把当国执政交托到储君手上。 对陛下,是孝,对臣下,是仁,对万民,是慈。 明明是场宫廷之变,储君放逐了陛下,储君却成了孝、仁、慈之君,陛下成了“狗”? 吾丘寿王、枚皋,就觉得历史太长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困境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四目相对,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绝望,陛下,真的能赢吗? 可能、也许吧? 诸礼毕。 吾丘寿王、枚皋、李广、李敢、李陵、韩说、汲黯、郑当时、桑弘羊……刘受、刘辟强等中、外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随即离场。 储君虽将北军大营设为当国执政的地点,但大汉国柄很多时候出自丞相府、大司马幕府这样的私门,和兰台、廷尉署、少府这样的官署,只有无法决断的时候,才会呈递圣前,现在,回京回衙。 “太史令。” 刘据望向奋笔疾书的太史令司马谈,笑道:“记下来了吗?” “回上君,如实记下了。”司马谈答道。 “乱臣贼……” 跟在父亲身边的司马迁小声嘀咕着,但没有嘀咕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个巴掌,趔趄了下,不可置信望着神情淡漠的父亲,“我司马家是史家,史不可改,不能揣摩,更不可添思杂情,多年的学游,是为了让你能写实记下历史,不是让你去交友结亲,以情乱史的,日后,你就好好当郎中,史馆的事,就不用你了。” “你就我一个儿子,不用我,是想列祖列宗的家业至此而止吗?” 这一路的学游,他见了不少人,受到了不少世家大族豪强的恩惠,听了不少的故事,想着既报恩又在史书上挥斥方遒,父亲的话,司马迁无法接受了。 “断了,也比毁了的好!” 司马谈冷冷地望着独子,“小临、小观不史,我就把史书带入坟墓中,我是史家,不是小说家。” 司马临、司马观是司马迁的两个儿子,也是司马谈的长孙、次孙,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能接过史家重任就接,不能接,司马家的史记便就此而这。 “父亲,你会后悔的!” 司马迁愤然离去。 司马谈平复了下心情,躬身下拜道:“子不类父,臣请上君宽宥。” 刘据长嘘一声,“我与太史令感同身受,心里满是戚戚,又哪里有怪罪的想法。” 司马谈潸然泪下。 这独子,本就对枯燥无味的史家、史实没有半点兴趣,年纪稍大一点,就请去学游天下,但他哪里看不出来,那是去玩了。 仗着史家子的身份,走到哪里,都受地方世家大族豪强的优待,分钱不出,游遍山水,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甚至玩人家的,是史家最忌讳的。 报恩,就等于篡改历史,影响源远流长。 不报恩,就是忘恩负义之徒。 刘据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太史令的史馆如何?” “禀上君,史馆已开,但臣不知,是该从今往前而写,或从前及今而书。”司马谈拭去眼泪道。 史家,很少有修今史,因为太刺激,很多当事人,或者当事人儿、孙都活着,考证较为容易,也更贴近真实历史,但容易被“面杀”。 那个“崔杼弑其君”便是史家的教训,齐太史家险些绝了,于是,春秋战国以后的史家,要么“下世书”,要么“今曲笔”以避祸。 虽然陛下让开史馆,本意是想此修今世,免为后世……太子所毁,但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谈很难相信陛下能容忍他的史笔,也就是接受今世的批评,甚而是批判。 到时候,免不了大兴文字之狱。 “就以今史为笔端吧。” 刘据想了想,说道:“今日宴良会,正是时候。” 司马谈默了下,委婉道:“或有争议。” 储君放逐天子,史书留笔,必然会招致无数争论,逼宫、造反的猜测,必将世世代代争执不休。 “寡人即位后,太史令就更难写了。”刘据点头微笑。 现在写,史实真假尚有保证,等他登基,太史家招来的争议只会更多。 “臣明白了。”司马谈醒悟道。 就在这时,霍去病走了过来,“上君,一切准备好了。” 刘据与霍去病到时,公孙贺、公孙敖、李息、张次公、苏建、赵信、张骞、赵食其、郭昌、荀彘、路博德、赵破奴,同时起身,恭声道:“见过上君!” 刘据环顾四周,没看到舅舅,问道:“舅舅呢?” “我在。” 卫青搀扶着丞相公孙弘从营帐中走出,公孙弘见刘据,也是道:“见过上君。” “相国,既然来了,那就落座吧。”刘据颔首道。 当所有的人落座,当成壮丁被拉来的司马相如挤出一丝笑容,在素锦上正式绘图。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搔头,遂写下《史记》初笔,“元狩二年冬,十一月,皇太子据再三辞让,勉从世人所请,进位上君,当国秉政,日下,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绘上君与麒麟阁十五功臣图……” 第五十六章 夺金 大帐内。 重新生起了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刘据热情亲切地关照丞相公孙弘入座。 公孙弘已经无法压制内心的焦虑了,储君的种种表现,不啻于真正的天子在执行权能。 但是,现在的大汉,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便是四处飘零,没有方向感,更不知何去何从。 在陛下的穷兵黩武下,整个帝国已然陷落于巨大的洪流之中,没有人知道去往何处上岸。 陛下以退为进,退到甘泉宫将养龙体,而将整个烂摊子留给了储君,公孙弘本以为聪明的储君会在当国之初维持原样,以儒皮、法骨、道家心的方式治国,通过休养生息恢复国力,来消磨陛下为数不多的寿数。 主打一个稳健。 然而,就是短暂的接触,公孙弘得出的反馈是储君温雅背后,蕴藏着掌控力。 哪怕就那么轻松自在地坐在对面,信手拈来的素手烹茶,在你来我往的谈话间,储君总是那么愉悦,那么享受,伴随着爽朗笑声。 公孙弘生于高祖七年,如果将吕后算作一方女帝的话,历经了大汉六帝,可以说贯穿了大汉始终。 不同于乡野老叟,空活百年碌碌无为,公孙弘在年轻时就在家乡做狱吏,坐法免后,又在孝文帝前元元年,与同岁的旷世奇才贾谊一同,被孝文帝诏为“博士”。 仅仅一年,公孙弘便升任到皇帝心腹大臣的太中大夫之职,虽然没有贾谊那么耀眼,但也是人间少数。 公孙弘见过孝景帝,而在建元元年,与辕固生、冯唐、董仲舒一道,再次登入天子堂。 怎么说呢,公孙弘见过很多天才,但所有的天才都称他为天才。 比他天才的,生不逢时,或没他能活,没有他天才的,没有他位高。 这八十载的人生中,公孙弘见识了激愤不已的皇帝、恐慌不已的诸侯王以及妒意难平的公卿列侯,但从来没有见过储君这样的人。 储君会跟一脸严肃之人开上一会儿玩笑,会安抚自泣之人,对灰心丧气之人则会予以鼓励。 一种晦暗且精明的意识一直贯穿其中,引导着局面。 储君完全可以变得强硬且威势十足,只要他愿意,也完全有能力以冷酷手腕操控朝廷政局。 魅力、幽默、权力、循循善诱、威慑,以及思想信念,这些都是储君手中的武器。 上君,是不会容许大汉现状继续的! 刘据边为公孙弘斟茶,边道:“在过去十年,百姓收入下降了一半之多,将近四百万人在绝望中死去,将近我朝人口的一成。” “身为大汉丞相,我罪责难逃。”公孙弘接过陶碗,庄重肃穆地说道。 “寡人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再说,寡人也知道,罪责不在相国。” 上君明明没有点名道姓,但像是在看着陛下的“户版”在报信息。 “到了这个地步,不仅仅是延缓饥饿的问题,更是关乎着我大汉朝廷的生死存亡。”刘据沉重叹息。 频繁对外用兵,导致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为了弥补财政亏空,朝廷不断在增加赋税和徭役,加之天灾人祸频发,民不聊生,最终引发了大规模的叛乱。 尤其是南阳、楚、齐及燕、赵之间地区,几乎年年反叛,这些叛军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他们攻打城邑,夺取武库兵器,释放囚犯,诛杀郡县官吏,郡县官府屡屡遭受重创。 再加上那些畏威而不怀德的异族之国,经常不满大汉的统治而发起叛乱,朝廷派出大军征讨,往往付出大于回报。 而面对各地的叛乱,父皇最初派遣御史中丞、丞相长史前往各郡县监督地方官吏进行镇压,但效果不佳。 随后又派遣直指绣衣御史等人分赴各地发兵镇压,有的大郡一次甚至能斩杀叛军万余人。 当镇压吃力的时候,父皇也会采取了一些招抚措施,试图分化瓦解叛军,对于投降的叛军将领,有时会给予一定的优待,以吸引其他起义军投降。 但总体上,父皇对叛乱的镇压手段较为严厉,而且坚持以武力为主要手段来维护统治。 大汉的人、财、力,很大程度是在无意义的浪费。 “兴国之事,寡人思谋良久,不外乎四字,‘以民为本’。” 公孙弘心中一突:“上君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非臣所能及……” “相国不必如此。” 刘据打断了公孙弘的阿谀奉承,略顿一顿道:“如今的大汉,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劳而无功,民有异心,实属无奈,倘若寡人为民,可能也要效我祖手提三尺之剑伐无道,诛暴君了。” “上君慎言!” 公孙弘离席站起,扑地拜倒,“上君有改变雄心,便无愧于大汉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 刘据同样离席,双手扶起老相国,哽咽道:“是以,寡人决意改革,请相国为我承担大任!” “上君信弘,弘万死不辞!”公孙弘声音沙哑道。 麒麟阁,就知道不是那么好入的。 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的,就是被人拆了也没什么,八十岁,正是为上君拼命的时候。 “改革愈深刻,道路愈艰险,所以,寡人请相国做三件事。” “请上君示下。” “其一,有一批竭诚拥戴改革之士,要遍及天下郡县,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请上君放心,臣桃李天下,诸县官吏,皆出自臣之门下,弘当全力为上君罗织力量。” “其二,改革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此非难事,廷尉卿张汤素来与丞相府亲近,奉行酷吏之举,但有所咬,绝不松口。” “其三,便是钱粮,改革无钱不行,寡人听闻父皇欲建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座宫殿,靡费三十万金,请设法与国库、少府之金转入太子宫,以作政令之用。” 公孙弘一时语塞,那三十万金,可以说是东郭咸阳、孔仅以商人出仕中央属官的政治献金,是献给陛下的钱。 十数年来,都是陛下打别人钱的主意,上君初当国,就打起了陛下钱的主意,妖孽啊! “几百年来,改革功臣皆死于非命,寡人与相国相知,终我之世,公孙之家,富贵绵长!” “君如青山,弘为松柏,以天为鉴,粉身碎骨,永不负君!” 第五十七章 从心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长安城迎来了冬日大雪后明媚的阳光,关中、关东的黎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 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瑞雪兆丰年,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 国朝两位九卿,治粟内史颜异、少府卿赵禹应丞相府召唤前来。 汉承秦制,主管国家财政经济的官吏有两个,一司农、一少府,国之渊也。 司农就是治粟内史,领天下钱谷,以供国之常用,少府管池泽之税及关市之资,以供天子。 大而言之,司农掌国家财政,少府卿掌帝室财政。 不过,大汉初创,诸多官职混乱,就如陛下的盐铁专营之策,盐、铁,属于山海池泽之利,本该划入少府事,但为了政令方便,桑弘羊的治粟都尉,东郭咸阳、孔仅的大农丞,却归入了治粟内史官署。 这就造成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领的是朝廷俸禄,谋的是盐铁之利,却一文不少输入少府,甚至,作为大司农的颜异,并没有指挥命令三人的权力。 类似这样的事还是很多,以致秦、汉两朝一百多年,历代的大司农、少府卿的关系都不太和谐,甚而是仇隙。 颜异是复圣颜回的十世孙,以廉洁正直闻名于朝,赵禹也以廉洁著朝,但却不正直,精明而又倨傲,从没有知心朋友,也不与宾客往来,是陛下信任的酷吏。 哪怕同入丞相府,也没有丝毫交谈,拜见公孙弘时,也是一前一后。 “见过相国。” “见过老相国。” 赵禹出仕,先服事太尉周亚夫,后服事丞相府多年,虽然那是的丞相不是公孙弘,但表现得更加亲近。 “来了啊?” 公孙弘从政务中抬首,示意道:“都坐吧,希望你们不介意来一趟丞相府。” “荣幸之至!”官场回话的方式,两人倒是一样,齐声道。 “二位,上君颁布了第一条当国政令,请移国库、少府之金于北军。”公孙弘开门见山道。 “这份政令,事关重大,是不是先呈报陛下决断?”赵禹额头渗出了汗,为难道。 大司农颜异默不作声,显然,也不同意这份政令。 “这份政令,我的意思,是先不给陛下呈去。” 颜异、赵禹闻声侧目。 “我讲两个道理。” 公孙弘搁下了狼毫笔,缓缓起身道:“眼下的国事,不要再给陛下添乱,知道了也无益,这是其一。” 这是反话正说。 国事蜩螗,与陛下十多年的肆意妄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汉没有到谷底,但也探到谷底了,即便心中的话不能说出口,但中、外两朝官吏的想法大体相同,年少的上君不论怎么治国,就是什么都不做,在某种程度上说,大汉都会往上走。 不是国事在给陛下添乱,是陛下一直在给国事添乱。 但这一个理由,是说服不了颜异、赵禹的,毕竟,他们的身家性命可都系于府金之上,私将府金交给当国储君,等陛下知道了,必然会杀了他们,可能还会牵连家族。 “其二,天家之争,不是什么隐秘,陛下、上君,我与你们都一样,谁也得罪不起,推心置腹的说,现在的陛下,几近孤掌难鸣,哪怕陛下听闻府金移动,从甘泉宫迢迢而回,父子之间,孰胜孰败是未知之数,但我大汉,可就立时大厦将倾了。” 社稷之重。 顿时压的颜异、赵禹有些踹不过气来,可却依旧难以下定决心。 公孙弘不想毁谤圣誉,可到这会儿了,只能继续道:“上君对待臣下的宽厚是众所周知的,日后上君登基,即使无功,也会给予一定的赏赐。 如果是陛下恢复执政,以陛下如渊如海的龙心,反对过陛下的人,恐会立死,而首鼠于陛下、上君两端的人,也难逃一死,至于支持陛下的人……” 没有说完的话,最是惹人联想,颜异、赵禹都是老臣了,想到窦太皇太后、王太后相继薨逝后,陛下无差别的杀戮,就内心沉重。 支持陛下,估计有买不完的白鹿币! 什么时候没钱了,也就到了死亡的时刻。 支持上君……麒麟阁上还能增添名字吗? “究其根本,一个小小的禀奏,就是罪魁祸首,我和你们,三人就是肇事的根源,你们说,我这番话对也不对?”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是老相国推断的,既然老相国推心置腹,下官也有一句剖心之言,陛下这十数年,也算是个英武有为的皇帝吧?”赵禹不愿道。 作为酷吏,结局是注定的,狡兔死,走狗烹,老主人性格暴虐,不完全是好事,小主人性格未定,好、坏更是难定。 相较于小主人,他觉得老主人更可靠,做狗,就要有做狗的觉悟,有块骨头啃着就足矣。 公孙弘没有接言,倒是颜异接言道:“只是,陛下太好大喜功了些,相国,我跟你走。 少府库金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孝文、孝景之后,府库万万金之景已然不在,他日府库空空,便是少府卿的死期,想来这一天,不远矣!” 陛下移居甘泉宫,那占地万亩的离宫不可避免的要大动翻修,百万金砸进去都未必够,再加上跟随陛下前去的中朝官吏、嫔妃、宫娥、寺人、觳抵优俳,等等,人吃马嚼,当少府之金撑不住的时候,谁是少府卿谁就得死。 陛下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的好大喜功,将孝文、孝景之治的无数积累损耗殆尽,那么,制造一场大火,烧去空空如也的府库,然后对外宣称,少府卿监守自盗,盗走盛世遗泽,还放大火烧去了所有的痕迹,就成了很好的解决办法。 孝文、孝景二帝的宝藏,将成为千秋万代的传说。 而那个监守自盗、铲迹销声的少府卿及家族,想好死都难,少说也得诛个三族吧? 诛九族也不是不可能。 赵禹身体一颤,“大汉的以后,还要看上君,老相国,府金之事,我悉听尊便!” “那好,库金之事,就这样定了!” 第五十八章 同德 廷尉卿府。 这或许是九卿之中,唯一以官职命名的卿大夫私邸。 盐、铁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早就来了,但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屋。 张汤长子张贺见此情形,便体贴地帮二位大农丞推开了虚掩的门,一瞬之间,东郭咸阳、孔仅脸都白了。 还是那句话,发昏当不了死,东郭咸阳、孔仅咬着牙迈了进来,但在门口,又站住了。 廷尉卿在睡着。 相家有云,人的睡相最能看出人的心地。 呼吸均匀,眼嘴轻闭,眉脸松弛者为心地坦荡,呼吸不匀,嘴眼似张似闭,眉言紧皱者必是心机颇深,连梦中都在算计。 而张汤,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匀,且悠长连绵,几乎听不见间隙,眼睛和嘴也都闭着,只是双眉微皱,两个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纹沟。 望着这张脸,东郭咸阳、孔仅的眼神中满是紧张和不安,他们知道张汤日上三竿未醒的缘由,那便是两日两夜未睡。 人在廷尉署,夏时为闲,春秋为断,而冬时行刑,为廷尉卿者,要在冬至之日前,将大汉所有行刑案卷重新过目一遍,亲笔勾朱后,发往诸王国、郡县行刑。 就昨日,廷尉署累送全国九十一郡、十八诸侯国,三万六千五百杀卷,正合年月日之数。 换言之,张汤一日诛杀三万六千五百人。 这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在杀了几万人后,仍能安然入睡? 出仕中央属官数月,东郭咸阳、孔仅整日都在与丞相府幕僚争论、博弈,说是碌碌无为也不为过,但积极的走动和挥洒的钱财,也让二位大农丞摸清了公卿们的习惯和为官准则。 就以张汤为例,处理案件,基本有四种模式。 一,如果张汤认为是陛下或储君想严办的人,案卷就会交给署中酷吏去审理,极尽株连之能事。 就近来说,周阳由及周阳全族。 二,如果张汤认为是陛下或储君想宽恕的人,案卷就会交给署中循吏去审理,哪怕犯人性命不保,也不会行株连之事。 就近来说,前御史大夫李蔡,中大夫庄助。 三,如果张汤审理的对象是豪强,那么,就必然会变着法子给予重判。 就近来说,又是周阳全族。 四,如果审理的对象是平民百姓,张汤以前常常向陛下,现在向当国储君面述,一些按大汉律法应当判刑的人,但请陛下、当国储君明察裁定后,往往这些人就会得到宽赦。 很不幸,东郭咸阳、孔仅,既属于当国储君想严办的人,又属于地方豪强,在得到廷尉卿邀请入府一叙的信笺时,那日廷议连斩中、外两朝三名大员的场景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东郭咸阳、孔仅来时途中,连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张汤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看见了在那里坐立不安的东郭咸阳、孔仅,从榻上坐起,“来人。” 门前的张贺立刻走了进来,恭顺道:“父亲。” “为我打盆水来。” “是,父亲。” 父子短暂的交流,在张贺又走了出去后,张汤望着二位大农丞,不紧不慢道:“坐。” 东郭咸阳、孔仅拱手,在靠窗的墩子上端坐了下来。 “听说二位是以珍贵丝绸走了内朝某人的路子,见到的陛下,以每年三十万金、百匹珍贵丝绸,让陛下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商人出仕中央属官。”张汤再开口便直取中军。 东郭咸阳、孔仅近乎是弹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回廷尉卿,绝无此事,我们二人皆是从‘公车上书’,侥天之幸获陛下青睐,才有此遇。” 大汉的入仕之路,其实很窄,而且,阶级分明。 你若为权贵,便捐纳钱物得以为郎,走陛下的路子,那就为天子郎,待在陛下的身边,什么时候获幸天赐,便可一步公卿,新的御史大夫枚皋,便是如此。 要是走的丞相的路子,那就为相府郎,去往大汉各地担任知县或县令,政绩优异者,步步升迁,往公卿方向进步。 你若为平民,就举孝廉,孝与廉,实质上是两个分开的制度,一为“举孝”,一为“察廉”。 举孝不必多说,孝感动地,便能青云而上,而察廉,已经是平民之上的普通吏员了,以廉吏再进一步。 当然,既是孝子,又是廉吏的人也有,“孝廉”既能分列,也可以并置,只是大汉以忠、孝立国,孝廉之间,自然更偏重于“孝”。 这是权贵、平民正统的入仕之路。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捷径,即“公车上书”。 天子所居未央宫,未央宫被一整圈宫墙围住,只在东面和北面设有正门,并在门外建有东阙和北阙,其中东门、东阙是用来接受诸侯朝见的,而北门,是供臣民日常奏事谒见的。 从理论上说,天底下任何人来北阙上书奏事,都能毛遂自荐,一言打动天子,从此青云直上。 可事实上,一年之中,最多不过三人获得皇帝青睐,作为代表的,就是元朔元年,主父偃、徐乐、严安三人登入天子之堂。 公车上书出仕中央属官不为罪,以贿赂进身中央属官可就为大罪了。 斩首、弃市、抄家、诛族……诸多刑罚,都能用得上。 张贺去而复返,将水盆放置在洗脸架上。 张汤走了过去,拿起了盆里的脸帕,边洗边道:“这么说,元狩元年,以北阙上书进身,就是你们俩?” “是我们。”东郭咸阳、孔仅说道。 张汤将面巾放回水盆,张贺立刻提起了官袍替父亲穿衣,“陛下不在,无人作保,不知二位大农丞经得住廷尉狱大刑吗?” 登时,东郭咸阳、孔仅冷汗淋漓。 此刻,他们才意识到宫廷之变后,中、外两朝幸进之臣为何头也不回跟着陛下去了远离朝政中心的甘泉宫,这是料到会有清算? 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吃吃喝喝的幸臣也没告诉他们啊? 彼其娘之,他们怎么办? “别紧张,我也是听说而已,那三十万金没有人见过。” 张汤展露了獠牙,笑道:“但我想,陛下有的,上君也会有吧?” “有的,有的,廷尉卿,都会有的……”东郭咸阳、孔仅连声道。 张汤一笑,这个秘密,可以吃一辈子啊! 第五十九章 方略 雪月交光,夜色阑珊。 渭水河畔,流淌的河水略显滞涩,寒意入水,便欲为冰,只是初凝便被奔腾的东流之水裹挟远去。 “国库、少府、献金的事,比想象中还顺利,颜异、赵禹、东郭咸阳、孔仅,算得上听话。”霍去病满意道。 刘据摇摇头,说道:“在颜异之外,赵禹、东郭咸阳、孔仅不是听话,而是被抓住了‘把柄’,他们的头脑和意志便得到了驱使。” 治粟内史官署,少府和东郭咸阳、孔仅向北军呈递了简书。 怎么说呢,内容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整个大汉国库,竟只有一百万金。 甚至,这一百万金,也是父皇通过白鹿皮币刚从天下权贵身上搜刮而来的。 自建元六年五月,窦太皇太后死去,陛下彻底亲政到现在,十四年里,国库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空荡荡的程度,连耗子进去都要落泪。 颜异主动配合交出国库府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百万金,可以说是定向资金,开春之后,四路万骑进攻匈奴的军费。 就是说,国库有或没有这一百万金,其实差别不大,即便想留,也留不住两月。 少府有一百三十万金,其中三十万金,是东郭咸阳、孔仅献纳进身,要盖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的钱,接下来,肯定是盖不成了,反正陛下不在长安城,能瞒尽瞒再说。 而一百万金,是孝文、孝景之治后剩余不多的遗泽,要知道,在孝景帝后期时,大汉的粮仓全都是丰满的,府库里的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了。 不完全统计,盛世遗泽为一万万金,陛下治世仅仅二十年,所剩就不足百分之一了。 战争的恐怖消耗,令刘据咋舌不已,也对父皇的穷兵黩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更对父皇的种种政令产生了不满。 至于东郭咸阳、孔仅,在张汤的威逼恐吓之下,又要掏出三十万金,不得不说,这两个中央属官是真的贵。 连卿大夫都不是,一个就卖到了三十万金,要是中央属官价格都这么高,刘据都觉得适当的卖官鬻爵也不是不行。 总言之,太子宫将有二百六十万金入账,丞相公孙弘、廷尉卿张汤,这对公卿师徒的表现,真不错。 “据儿哥,张汤在钱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霍去病不无怀疑道。 以这位当朝著名酷吏敲骨吸髓的性格和能力,难道只敲出了三十万金? 卫青接言了,“基于我对廷尉卿的了解,他不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要的是近乎于无穷大的朝廷利益,譬如说,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天空,我去过他那个私邸书房,在张汤的书房里,除了历朝律法典籍、简帛、案牍,再无其他。” “我认同舅舅说的,张汤这个人,将自己的朝廷利益看的比任何东西都重,大兄可以诟病他的残酷、卑鄙,但无人能够诋毁他的清廉。” 刘据点点头,笑道,“这样的人,不允许自己在律法,在德性上有任何瑕疵,再说了,如果真的有瑕疵,当初在巫蛊案上就已经倒了。” 张汤的成名战,便是废皇后陈阿娇的巫蛊案,力谏废后,株连数十座豪门,馆陶公主,或称窦太主的那位孝景帝长公主,私下以十万金悬诛张汤都没能做到。 酷吏但清廉。 东郭咸阳、孔仅前后掏出六十万金,这基本上是两家的极限了,张汤能敲出这么多,不易了。 “据儿,有了钱,你要干什么?”卫青不无担心道。 两百多万金,他担心外甥会像陛下那样迷失。 “开启新政。”刘据正色道。 “方略是什么?” “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 刘据为新政定下基调,慢慢说道:“大汉旧弊有三,一,以道家为本,杂以零碎公羊,百姓无以适从。 汉之立国初年,对秦室法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孝惠吕后之时,海内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无为,故惠帝拱己,吕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孝文、孝景二帝继统之后,也继续以黄老之术治国,无为而治、节欲崇俭、与民休息,天下晏然。 但是,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公羊虽兴,然魁首为私者,只一时尔,不能千古尔。” 董仲舒的儒生帝国计划,注定儒学不可能成为世代显学,可以以儒术作为华夏道德准绳,但不能以儒术作为华夏治国准则。 大争之世,战场要争,百家也要争。 卫青、霍去病,似明白,似不明白,国统之事,他们很难理解。 刘据悠然一笑,继续道:“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权贵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好!”霍去病拍手叫好,很是兴奋。 事涉“权贵赎罪”,就是有爵者能以五十万钱抵消部分死罪,也涉及大汉不合理的军功制,以及国库亏空后朝廷无法给予有功者与功劳匹配的奖励。 如能解决这些,大汉的国运、士气、民心能上升不止一个档次。 “而弊三,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 卫青、霍去病心潮起伏。 刘据没有解释,但舅甥也能听出来,储君在指摘立国之初高祖皇帝恢复的分封制,虽说是高祖皇帝的无奈之举,但也为大汉埋下了巨大隐患。 和诸侯王这群扯后腿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好大汉帝国? 刘据望着卫青、霍去病,沉着声调,“舅舅、大兄,到时就仰仗你们了。” “必然不负上君所托!” 刘据扶起他们,笑道:“不必如此,我们舅甥三人身体里,流淌的有一样的血,休戚与共,无需讲究那些虚礼,明日,就由大兄亲率诸将运回黄金,到时候,我也会从旁督阵。” “据儿哥,有我在,担心什么。” “重金之下,多虑无忧,倘若大兄和诸将见金眼开,军队独走,我怕是要哭死在这渭水河边了。” “哈哈哈!” “哈哈哈!” 第六十章 太子印 是日夜。 覆盎城门。 少府的车辆辚辚向前。 货物虽少,但车轮辗过后,深深的车辙印,证明了所载重物。 没有任何检查,京辅都尉城门的田仁就让所部将士放行。 这一幕,看得少府的御府令叹息不已。 国家钱谷租税在太仓,太仓之金在都内,而山海池泽之税在少府,少府之金在御府。 都内在长安城东南,距离南军驻地不远,现今南军接管长安城,国库百万之金移交太子宫很顺利。 东郭咸阳、孔仅的献金,那就更加顺利了,连接金的流程都省了,二位大农丞直接将三十万献金入军。 唯独少府、御府在长安城内,在陛下前往甘泉宫后,长安城一入夜便紧闭城门,为了将那一百三十万金送出城,大司马卫青动用了“人脉”。 田仁,田叔之子,田齐后裔,曾因体魄壮健成了卫青的舍人,多次随大司马出击匈奴,智勇兼备,经大司马举荐命为郎中,颇得陛下赏识,擢升为京辅都尉,在这要紧时刻,镇守着长安十二城门之一的覆盎门。 在这个讲究恩情的时代,面对大司马的来信,请放御府车马于夜出城,田仁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也就是未央宫、长乐宫搬不走,要是能搬走,御府令丝毫不怀疑,田仁能将两宫放出长安城。 “田都尉就不担心,这些车马所载的是刀兵?”御府令忍不住道。 御府,本主天子衣服,又掌珍物,还掌金钱,以及刀剑、玉器、采缯等等。 要真的是御府和太子宫勾兑,将所藏刀剑尽数运出长安城,镇守城门的南军、禁军,就只能指着现有的手中刀剑去战斗。 然而,刀剑杀人会卷刃,少则杀一人,多则杀五人,便要换刀剑。 在野外战争中,损耗最大的是战马,而在守城战争中,刀剑弓弩等常规武器损耗最大。 没了更换的刀剑武器,北军来攻,三日必下,长安城要是丢了,甘泉宫的陛下立刻就能疯癫了。 “是刀兵吗?”田仁反问道。 “不是。” “那就好。” 田仁平静地回答,让御府令觉得好像是自己有问题? 不是,都尉,说啥信啥,连遮掩都不做了是吗? 这是帝党,还是太子党? 你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 几百辆御府封条的车辆,全数通过城门门洞,田仁、御府令也下了城墙,这么大的事,来接驳的北军方面必须要给个回执,才方便回去给少府卿交代。 嗯? 尚未走出城门洞,就听到身后有骑兵奔袭的声音,田仁、御府令立时便止住了脚,转身望向后方。 凭借着火把的光芒,遥遥地望见了来人,是郎中令来了。 在陛下离宫前,中、外两朝大批官吏职位发生变动,最大的当属御史大夫枚皋,其次,便是北军叛将、南军新锐、卫尉卿李广幼子李敢,过擢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总领长安城守卫事。 无耀功而至九卿,李敢受到了诸多非议,但郎中令掌宫廷侍卫,主职是天子左右近臣,皇帝一言而决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郎中令在本职以外,还兼有其它一些职掌,比如征讨屯戍、以使者身份策免或策封官吏、参与皇帝的丧葬活动、典校图书、荐举贤良方正,等等。 这也是陛下在为李敢铺路,以李敢功劳,是不可能开春独领万骑进攻匈奴的,功劳不够,只有官职来凑。 同理,陛下的另一位宠臣韩说,现在是郎中令丞。 在御府令震惊的目光中,田仁先声夺人道:“光禄勋夤夜而来,是有何要紧事?” 年轻的九卿将军李敢,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望了望辚辚而去的车马,又望向了田仁、御府令,没有回答并反问道:“那些车里是什么?” “御府之物,不在光禄勋的过问之列。”御府令回答。 御府之藏,如周阳由的夜明珠、美人、宝马,东郭咸阳、孔仅的献金、珍绸那些,有太多皇家不可告人之物,除了城门当值都尉能过问一二外,公卿都没有过问的资格。 李敢目光炯炯地盯住二人,沉默有请客,肃然道:“要紧之时,长安城内,我有一切便宜之权,自然也包括过问不谐之物出城。” “什么要紧之时?” 田仁淡淡一笑,“敢问光禄勋,眼下是什么要紧之时?” 天家之争,几近于表,但陛下、当国储君谁都没有承认,陛下对外是“有感天谴,自我放逐”,可没有半句储君逼迫。 至于说储君可能率领北军进攻长安城,在储君没有真的去做前,陛下也没有公开质疑储君前,天家父子,可是天下第一和谐的父子。 谁敢说陛下为父不慈,储君为子不孝? 陛下在时,长安城就没有什么要紧之时,储君当国了,你说长安城有了所谓要紧之时,光禄勋什么意思,解释解释? 作为曾经跟随在嫖姚校尉霍去病门下的将校,李敢的文化修养也高不哪去,至少辩论是辩不过两个人的。 李敢理直气壮,但面色涨红,口不能言。 御府令强忍住笑意,冷冷道:“再说了,我御府的车辆已经出了长安城,不在城内,光禄勋的便宜之权,恐怕就适用不上了。” 李敢半晌沉默。 田仁、御府令挡在路中,双方陷入了对峙。 一阵沉重的马步声传来,蛮横的霸气立刻冲散了氛围,霍去病带领一队亲卫走了过来。 “见过嫖姚校尉。”田仁、御府令觉得不骑马真的很吃亏,看个人都得昂着首。 霍去病让鹰击将军赵破奴取过了太子回执,交给了御府令,御府令毫不恋栈,拱手便走。 霍去病犀利的目光望着旧日麾下的小将,“光禄勋?” 哪怕没有挪移的意味,但霍去病这种疑问的称呼,李敢瞬间感到了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冠军侯?” 霍去病长嘘一声,平静地道:“李敢,我知道你的本性,不想对你讲说什么,我本可以不现身,但可惜你的才能,特意为你请了一方金印,望你能接。” 看到那裹在黄绸中的金印,刹那之间,李敢面色苍白! 第六十一章 清盘 数九寒天,草木萧疏。 却有一股昂扬的生命力潜藏其中,待到春暖,花红柳绿。 是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昼短夜长,辰时末天地才大亮,丞相长史边通代表相国来到了北军。 直入大帐,边通躬身下拜道:“见过上君。” 刘据正在煮茶,微感无奈地笑道:“老相国还好吗?” 新政之事。 本该当国储君、丞相面议论定,但公孙弘实在太老了,今年都八十了,做不到在丞相府、北军之间来回奔波。 如果公孙丞相有值得依靠的子孙,为父或为祖出面,也不是不行,可公孙家啊? 虎父犬子兔孙。 “回上君,老相国身体还算康健,只是精力有所不济,但遇国事无有妨碍。”边通在示意下落座道。 当酽茶摆到面前,边通想到师相的交代,诚恳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微妙变化。 陛下的后宫不能进,上君的炉茶不好喝啊! “新政的事,老相国交代你了吗?” “回上君,师相说:‘以上君马首是瞻。’”边通庄重谦恭地答道。 丞相府,基本完全倒向太子宫,作为丞相府属官,很多幕僚也看得明白,相国这是在为家族儿孙铺路,哪怕只保富贵。 “老相国啊。” 刘据想到这个大汉首位布衣丞相,不胜感慨道:“寡人会记住丞相府的功劳。” 边通惊喜交集,是丞相府功劳,不是丞相一人的功劳,离席拜倒:“多谢上君记得。” 刘据再次示意边通坐下说,继续道:“寡人不在长安,中、外两朝官吏又国政繁忙,无法举廷议,新政之事,只得劳老相国之形。” “请上君明示。” “新政一,白鹿皮币、白金三币,全数取消,禁止流通,命能工巧匠研制难以仿造的新币,来取代旧币。” 白鹿皮币、白金三币,本质上是以皇帝、朝廷的信誉,来掠夺大汉权贵的钱。 不受任何市场规律约束,价格完全由皇帝一言而定,这种粗暴的搜刮方式,对国家经济没有任何好处,必须要立即停止。 而新币禁绝仿造的方式也很简单,一,提高造钱技术,二,提高钱币本身制造价值,三,提高造假者的刑罚。 也就是让造假者制造一枚钱,比真正的一枚钱还贵,再加上乱世用重典,刘据会继续沿用大汉律,造假者死,得不偿失的事,就没人会做了。 “上君圣明。” “新政二,盐铁专营,正式实施,朝廷按需分配,百姓按需购买。” 还是那句话,大汉储君永远不会和商人做生意,所有的政令,都只会为百姓提供便利,而不会故意制造需求缺口,让商人从中牟取暴利。 父皇在时,盐铁专营具体实施方法无法敲定,现在父皇去了甘泉宫,盐铁专营方法只能按照太子宫的想法来。 “臣遵命。” “新政三,全面取消外域降虏的供养,准许中、外通婚,效力,一干财政统入朝廷。” 马邑之谋这十多年来,大司马卫青俘虏匈奴数万人到了内地,父皇为了鼓励匈奴人多投降,竟然让这些降虏不事生产,全靠地方财政供养。 按照正常的战争逻辑,大汉打败了匈奴,没有把降虏的匈奴人当成奴隶就不错了,反过来,降虏过的比大汉百姓还好。 优待降虏可以,但降虏也得是自己人啊! 开启中、外通婚,让大汉男儿娶匈奴女子,而匈奴男儿,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么久,也该为大汉做些贡献了。 接下来的开山、修路、架桥、挖矿,等等,全都要人的,凭手艺、本事吃饭。 “臣记下了。”边通眼睛放光道。 汉匈战争,从大汉没有立国前就开始了,两族血仇似海,凡是血性男儿,早就看不惯那群骄纵的降虏了。 “新政四,取消平民车船税,增加巨商车船税。” 在元光六年,父皇施行了种赋税,车船税,规定不是“三老”“北边骑士”这种身份的百姓,如果拥有“轺车”,需要交税“一算”,如果是商贾身份,则要出钱“两算”,如果还拥有长五丈以上的船只,每只船再缴“一算”。 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两算,便是二百四十钱。 车船税本意是重农抑商的延续,但几百文钱对于巨商来说,连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都不算,却对数量庞大的中小手工业、小商小贩来说,则无异于从饥饿之人手中夺食,势必迫使部分小农商要么弃业归农,要么卖身为奴。 在父皇眼里,没有什么大商、小商之分,甚至父皇与东郭咸阳、孔仅这样的大商还有勾当,都是一视同仁的盘剥。 但无数的小农小商死了,那些巨商大贾活了下来,然后抢占了绝大多数的市场,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垄断,这怎么说不是一种对巨商的利好呢? 取消平民小商车船税,增加巨商大贾车船税才是利好社会经济的方式。 边通沉吟了一下,答道“臣遵命。” “新政五,取消罢黜百家,独崇五经,让诸子百家,各归其职。”刘据慢慢说道。 边通的脸色彻底变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提出的,而遭受陛下故意曲解,而曲解的方式,就是“独崇五经”。 即《诗》《书》《礼》《易》《春秋》五经。 在建元五年,窦太皇太后病重,不能再理朝政时,陛下把其他学说都摈弃在博士官以外,而独设五经博士,相当于把五经抬到了国学地位,将治五经的博士抬高到国师地位,然后,把五经和孔子联系起来,让听话的儒生,把私学重新统归为官学,力彰大汉回到了圣王时代。 儒术,是陛下两次尊儒才弄起来的,一旦动了这个,恐怕会让陛下产生不好的联想,至少,会想到那位权倾三朝的窦太皇太后。 陛下这二十年,除了武功之外,就干了这么多事,新政五则,几乎将过去的陛下执政生涯全盘否定。 陛下不必担心死后太子评价不公,因为清算从怹生前就开始了。 第六十二章 廷议 边通从北军回来的翌日,一场没有皇帝、没有当国储君的廷议在未央宫的承明殿开启了。 大殿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摆上了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寺人,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因为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却没有一丝烟,但温暖如春。 人暖,心热,不得不说,气氛不错,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没有了往日的拘谨,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你说我的字是越写越好了,什么时候能赐幅字,我说随时笔墨伺候,有迎合者来问,便回以一律伺候,一幅字一坛酒,人尽欢颜。 辰时左右,丞相公孙弘照例最后一个到,一进殿,外廷的官吏便迎笑,在口头上关切着相国的身体。 公孙弘笑眯眯从人群中走过,在御阶下时,和御史大夫枚皋对上了眼,瞬间正经起来,“好了,诸公,该议事了。” 礼官现身于殿。 所有的人立刻静静地躬身下拜,公孙弘面向正中空荡荡的须弥座,这才带头山呼,“陛下千秋万岁……” “长乐未央!”所有人整齐地颂圣。 公孙弘身体微移,面向了距离更近,同样空荡荡的须弥座,再次带头山呼,“上君千秋万岁……” “长乐未央!”所有人再次整齐地颂圣。 就在这时,刚才还如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寺人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悄悄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还是老模样。” 公孙弘正式主持廷议,“诸官署有哪些不能解决的事,或者有哪些奏禀谏言事,都提出来,如果形成公论,我们能决定的事就把事给定了,御史大夫,你说呢?” “唯公议是从。”枚皋不紧不慢地说道。 外廷、中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之事,成事不易,但坏事,彼此皆有高招。 太常丞几乎没有犹豫,便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诸位列卿大夫,绳侯之后,太常无卿,下官请公议。” 随着绳侯周平被发落朔方郡戍边,在陛下治下,连续被罢官、夺爵、除国、罚为城旦的太常卿,已经达到了八位。 平均两年半就有一位大汉列侯再也不见。 怎么说呢,要是哪位列侯不想活了,上任太常卿,比所谓的生死簿都要灵验。 朝堂之上,一干列侯闻声胆寒,望着太常丞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太常卿,在九卿之中,真不是什么好活,不仅要守宗庙,每月还要定时巡狩陵寝。 风光是真的风光,代天子巡狩,华盖赤车十乘。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也就只有太常卿如是也。 但寝庙事故太多了,有些时候,不是太常卿本人而只是其下属的失职,就要坐免、惩处。 摊上当今陛下,那就是一个死啊。 还有,太常卿要负责祭祀礼仪,所以常常要进行斋戒沐浴,以免亵渎祖宗神祇,这对一些喜欢声色犬马的列侯来说,那就更加难受了。 太常丞无奈一笑,报之以列侯歉意,周平之后,宗庙有一月没出事故,他就整天在家中烧香祈神,感恩祖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勿怪。 “轮到谁了?”公孙弘望向了枚皋。 太常卿之职,是有严格顺序的,一侯接着一侯,“福泽广施”。 这是当初高祖皇帝与列侯斩白马为盟时,初代列侯特意向高祖皇帝求来的,意在确保列侯公卿之位代代相传。 毕竟,天长地久的才是权力。 可是,初代列侯没有想到会碰到像陛下这样的天子,你规定祖宗之法,卿大夫位,还要世代相传,好,好得很啊。 枚皋很想说出“长平侯”、“冠军侯”的名字,但这是廷议,不是刑场,想杀人也不能这样,如实说道:“当涂侯,魏不害。” 声音落下。 列侯之中的一人,汗如雨下,抖若筛糠,这一天,终究来了。 祖宗误我啊! “诸公,有异议吗?”公孙弘望向两朝官吏,询问道。 全然没有在乎当涂侯的感受,杀死你,与你何干? 公孙弘默等了会儿,无人出声反对,便道:“既然如此,廷议过后便上呈上君颁布诏书。” 一位九卿之位,就此落定。 紧接着,郎中令李敢顶着一众犀利的眼神,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数日前夜,御府之物自覆盎门而出,而交嫖姚校尉之手,下官欲查验,为御府令、嫖姚校尉所阻,下官请少府卿交代那是何物。” 少府与上君有密谋?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公孙弘不动声色,望向了少府卿赵禹,赵禹面无表情走出朝列,说道:“御府掌王服,上君当国秉政,理应更易服色,那夜之物,是些丝绸锦绣。” “不可能!” 李敢立刻给予否定,“那车辙深长,不可能是丝绸等轻巧之物。” “光禄勋亲眼所见车载之物?” “为御府令、嫖姚校尉所阻,未能详查。” “既然不见,为何光禄勋如此肯定,雪落土湿,车辙深长,光禄勋或是看错了。” “不可……” “李敢。” 李敢还要争辩,卫尉卿的李广就一声轻喝,“这是廷议。” “爹!”李敢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 “这里没有什么‘爹’,都是大汉的臣子。” 李广为道行尚浅的幼子解了难,接着说道:“少府卿说看错了,那就是看错了。” “我提个醒。” 公孙弘淡淡一笑,“议事之时,红红脸,出出汗也没什么,如果光禄勋仍有异议,不妨继续说,诸公静听。” 当所有人的目光向李敢看齐,得到父亲提示的李敢,只得道:“或是我看错了。” 御史大夫枚皋、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望着李敢,又望向丞相、少府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治粟内史颜异却站了出来,“启相国、御史大夫,不久之前,我和少府卿得到了令人担忧的消息,南军之中,存在严重地贪墨之事,下官请彻查南军!” 枚皋、吾丘寿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颜异。 第六十三章 回响 宫外的风挟着几片雪花飘进承明殿大殿,但里面的中、外两朝群臣显然不畏寒冷,也显然喜欢这片片飘进的雪花。 没有人不喜欢热闹,看出殡的时候,只希望殡越大越好。 中大夫庄助在时,为制衡太子宫,故意派出酷吏前去北军查察,以致于储君不得不日啖万猪,又掏出了万金,才将亏空给补上,解了危难。 但是,汉家将领,何人不喝兵血? 北军存在的问题,南军必然也存在,甚至问题更大,作为不会轻易上战场的长安卫军,阵亡将士抚恤少了,那就只能在吃空饷上多下几分工夫,如此一来,南军的贪墨,由来已久,且触目惊心。 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甚而是当今陛下,都有过清查南军的想法,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最终都未能成行。 但今日不一样了。 陛下去了甘泉宫,储君当国,人在北军之中,南军胆敢抗拒查察,上君便能以据城谋反为由,携正义之师进攻长安。 南军、北军,两军的实力差距,不止是一点点。 南军禁不起查,三大将领李广、李敢、韩说也不敢让查,那么,李家、韩家,又会以怎样的理由,多少钱财,来弥补军中亏空呢? 庄助射出的箭,竟在此时正中李、韩两家的眉心。 御史大夫枚皋、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在揣摩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和太子宫究竟有什么勾当? 亦或者,二人已经倒向了太子宫? 廷尉卿张汤站在原地,既兴奋又惊疑,这什么情况,怎么治粟内史官署、少府先斗上南军了? “卫尉卿。” “光禄勋。” “光禄勋丞。” 公孙弘依次点了李广、李敢、韩说,平静道:“请做出解释。” 解释? 这解释什么啊? 要么承认南军重大贪墨,接受由当国储君主持的大清洗,要么李家和韩家补上亏空。 一万金啊! 李家是陇西望族,韩家是世幸之家,是有钱,但要拿出这么多钱,不说倾家荡产,也相差无几了。 是人活着钱没了,还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世间少数的大难题,摆到了李广的面前。 “南军不存在贪墨之事。” 李广长气长出,稳住了心绪,缓缓走出了朝列,“所谓的贪墨,不过是南军预备军演暂时调动了万金,钱是准备用在正途。” “这么说,钱还在?” “在。” “那军演呢?” “南军接管长安防务,预设军演便取消了。” “这么说,那万金就用不到了?” “是。” 一个字。 仿佛耗尽了李广所有的力气。 家族几世的积累啊,连朝代都换了,这一下,直接给清空了。 李敢脸色煞白,这位最年轻的卿大夫知道适才对少府的冒失进攻,为南军、家族招来了怎样的大祸。 就站在李敢身后的光禄勋丞韩说,杀人的心都有了,自己什么都没干,一句话都没说,身上无故多了几千万钱的债务。 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应到了因果循坏,作为韩王信的曾孙,韩家在弓高侯韩颓当时,重新归顺大汉,在七国之乱时,功冠诸将,才得以再次显贵。 为了消除曾祖的不良影响,韩家钱洒出去了无数,根本就没存下几个钱,这次过后,怕是要穷的尿血了。 公孙弘长长的白眉抖了一下,“那就请卫尉卿在议后如数向少府上缴万金。” “下官遵命。” “大农令、少府卿,还有异议吗?” “无有。”颜异、赵禹齐声答道。 这是之前商量好的。 如果李敢当做没有去过覆盎门,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好我好大家好。 万万没有想到,李敢竟然真的敢说,还在廷议上说。 想必过不了多久,甘泉宫就会获悉并派人前来讯问,届时,国库、少府之金移交太子宫的事,也就瞒不住了。 将要倒大霉的颜、赵二人,当然不会放过李家,至于韩家,顺手的事。 “诸公呢?” “无有。” 四位卿大夫斗法,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看的津津有味,接下来的太仆卿换马、大行令异族纷争、宗正卿的皇族坐法,就有几分无趣了。 朝堂之上,争吵、沉默,都不代表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沉默,该打的雷终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当廷尉卿张汤走入大殿中央时,所有人心中暗道:“来了。” “廷尉署无事。” 张汤的嗓音清亮简洁,“但却有几道新政,要请诸公公议。” “讲。” “一,白鹿币事,陛下有感列祖列宗之德,而增祭祀之物,堪称孝诚,然……” 张汤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略顿了顿,从容道:“我朝列侯亲贵多有不易,无力承担,以致渭水刑场,中山王携子、杜衍侯与九侯,自戕而证,甚至陛下心生愧意,自放离宫,将国政交托少主,今上有意,拨乱反正……” 巨石落幽泉。 溅起层层巨浪。 谁是反? 谁又是正? 吾丘寿王按耐不住出口驳斥,却被枚皋拉住了,摇摇头。 这是大势。 白鹿币事,就是陛下的一个误……错,两朝官吏哪怕是为了自己,也会支持张汤。 谁也不想忽然吃着鼎肉,唱着曲,突然被陛下给劫了。 “是以,有上意,消白鹿币、白金三品,以为陛下祈福颂德。”张汤郎朗而言道。 为了陛下好? 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张汤啊张汤,陛下是不是要对你说声谢谢? “诸公,可有异议?”公孙弘打破沉默。 衮衮诸公立刻说道:“无有。” 枚皋、吾丘寿王等中朝官吏不语,但公议已成,只能憋着。 “二,盐铁专营事。” 不少朝臣一凛。 张汤会心一笑,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盐铁专营,即日而行,所有盐铁之官重新选拔,以为万民便利……” 治粟都尉桑弘羊几乎是蹦出的朝列,“不可。” “有何不可?” “盐铁之官,已有钦定,陛下不在,谁人也不可改。” “哦?” 张汤冷冷地望着他,指着大殿外说道:“治粟都尉说的,是那些人吗?” 顺着手指的方向,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被捆住跪在地上的人儿,所有人汗毛都炸了,在每个人身后,站着一个庄重肃穆的刽子手…… 第六十四章 罪宗 “廷尉卿!” “他们本都是安分守法的商人,以商出仕,难道就该死吗?” 治粟都尉桑弘羊低吼道。 这三十九名盐官、四十八名铁官,每个人,他都认识,是由他亲手提拔的。 但在今日,却像捆畜牲似的,被绑到了这里,嘴堵着,人跪着,仿佛待宰羔羊,极尽侮辱。 出身在商人家庭,托于良家生长的桑弘羊,感同身受。 难道…难道,商人做官就该死吗? 这番极具煽动的话,中、外两朝官吏的态度,却只有两个字,漠视。 张汤望着悲愤到无法自抑的桑弘羊,淡淡一笑,“治粟都尉难道是物伤其类?朝野上下始终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位由中朝出任外朝职官的人,不是良家所生,治粟都尉,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番话。 直指桑弘羊伪造身籍。 不过,要真能查出什么问题,也等不到张汤动手,过去的痕迹早就在金钱的力量下抹去了。 桑弘羊毫不心虚,就要开口反驳,张汤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望向了公孙弘,望向了枚皋,“丞相,御史大夫,盐铁专营之事,陛下在东郭咸阳、孔仅二位大农丞以外,另启全国大盐商、大铁商八十七人为盐铁官,同时启大盐商、大铁商之家人数千人为吏员,再由他们雇佣百姓进行大规模的煮盐、采矿和冶铸。” 以上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为了尽快获得盐铁之利,选择于盐铁之商合作,让大量盐铁商人及家眷出仕朝廷官吏。 公孙弘、枚皋,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予以点头肯定。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即便身籍受限,但具体情况具体而定,这无有不可,只要出仕方法合规,廷尉署并不关心,但是……” 张汤望了桑弘羊一眼,诚恳地说:“触犯了大汉律法,廷尉署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一人有罪,两人有罪,所有人都有罪,他们是造反了,还是受了廷尉卿的株连?”桑弘羊接言道。 如果这些人全数被杀,盐铁专营便会“失控”,由太子宫掌控。 盐铁之利,不能像大江大河之水那样奔入朝廷,只会如涓涓细流那样流入朝廷,或许后者之利更多,但消耗的时间也会更多,不是陛下想要的。 当然,也不是商人想要的。 于公于私,桑弘羊都要阻止大殿外的大盐铁商被杀。 他不信,张汤能给所有大盐铁商定下死罪。 “治粟都尉,在质疑我的案牍能力吗?”张汤升起来几分兴致。 几年,应该有好几年了,没有质疑过他的能力了,猛地一疑,别有一番滋味。 桑弘羊心一颤。 不少朝臣跟着心一颤。 上回见张汤这样,好像是巫蛊案中,数十座豪门被株灭时。 这就是个杀才,你惹他干嘛啊? 公孙弘很不喜欢门徒嗅到血气时不类人的反应,唤声道:“张汤!” “相国。”张汤眼中的血丝缓缓消散了些。 “这是廷议。” 公孙弘说了和李广相同的话,“凡有公疑,你便要作答,不该反问。” “是,相国。” 张汤认错,而后道:“抬上来吧!” 随着声音落下,两只大木箱被抬入殿中,箱启。 “请诸公观阅!” 廷尉署官吏立刻将箱中之物分发给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大汉的盐商、铁商及其家族的黑暗面,正式在朝堂展开。 罪名大概有六。 一、阿党附益、左官、非正、出界、逾制:这些罪名涉及诸侯王及其官员结党营私、违反律法、越权行事等。 二、首匿罪、通行饮食罪:窝藏罪犯、为盗贼提供支持。 三、杀人罪:特别是恶性杀人案件,如杀一家非死罪三人以上等。 四、群饮酒:三人以上无故群饮,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丧期饮酒。 五、忤逆不孝:不孝事父母。 六、通敌叛国。 盐、铁在大汉内,不是禁物,但是不能对外贩卖,尤其是对匈奴。 无奈的是,在暴利之下,关中、关东的大盐商、大铁商,几乎都进行过通敌之事。 愚蠢的,直接将盐、铁运到匈奴,与匈奴人当面交易。 聪明的,将大量盐、铁运往边城,然后通知匈奴人来劫掠,制造意外。 三十九名大盐商,四十八名大铁商,每个人,或者说每个家族,至少犯了以上不可饶恕中的两条,有甚者,六条皆犯。 证据清晰,逻辑自洽,一目了然,张汤的案牍,让许多朝臣自叹弗如。 既天才,又努力,这还让人活吗? 证据越看越惊,桑弘羊的脸上汗越流越多,中、外两朝朝臣面容虽然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地兴奋。 “治粟都尉,还有什么异议吗?”张汤诛心问道。 桑弘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望向了枚皋、吾丘寿王,意味很明确,看着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份上,拉一把。 枚皋、吾丘寿王仍低着眼,不接他的“传情”。 “御史大夫。” “光禄大夫侍中。” 公孙弘点了他们,主动问道:“有什么异议吗?” “无有。” “那有什么看法?”公孙弘递出了刀。 “罪恶滔天,误国害民,这是群畜生。”枚皋给予了殿外的大盐商、大铁商们定义。 一瞬间,桑弘羊满眼凄凉。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商人再次被抛弃了。 “张汤。” “相国。” “株了吧。” 公孙弘淡漠道。 是株,不是诛,以盐铁之商的罪,仅仅斩首弃市是无法洗刷的,少说也得三族俱灭。 两朝官吏无有质疑,认为很是合理,甚至有些轻了。 “相国,那都是我大汉朝的大盐商、大铁商,一旦都杀了,引发了乱子……” 桑弘羊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公孙弘长长的白眉又是一抖,眉眼一低,声音很轻柔,但又寒意凛然。 “那就让官府出面镇压,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哪个商人能闹翻了天。” 语末的轻笑,引动了两朝官吏的情绪,肆意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第六十五章 商侯 三十九名盐官、四十八名铁官,霎时间,人头滚滚,热血滚烫,融化了落在地上的冰雪。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亲眼目睹,却没有丝毫不适,有甚者,鼻尖萦绕的铁锈气息,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商人,怎么配与他们同朝而列呢? 桑弘羊久久无法回神。 同类的死,盐铁专营计划的失败,都让他的心神几近崩溃。 在其身后,大农丞的东郭咸阳、孔仅神情复杂,默默垂下了头。 廷尉卿张汤的行径,给了所有人另类的解题思路,为了新政,从现实意义上换人。 这八十七名盐铁商和家族,全灭。 继长安几十座豪门之后,在株连之道上,张汤再创“佳绩”。 “现在,重选盐铁官,诸公可还有异议?”张汤的气势中竟有几分笼盖四野的意味。 “无有。” 于公卿而言,盐铁专营,是为国增利的手段,快增、慢增,都是增,无有什么妨碍。 对列侯、宗室大臣来说,作为“受害者”,不论盐铁专营怎么增,只要陛下能心里多一分不舒服,那就值得一做。 枚皋、吾丘寿王等朝臣保持缄默,事情证明,陛下与盐铁商合作,是巨大的错误,现在,张…算了,当国储君要匡扶帝失,如果开口阻拦,那就是奸臣悍跳了。 “既如此,待廷议后上禀上君,颁布盐铁新政,大农令、少府卿。”公孙弘总结道。 “下官在。”颜异、赵禹同声道。 “治粟内史署、少府与廷尉署配合,株灭那些盐铁商人及家眷,抄没所有非法之财后,重开盐政、铁政,朝廷据实制盐、制铁,百姓以需而购。” “是,相国。”张汤、颜异、赵禹齐声道。 颜异、赵禹退回朝班。 张汤依然站在原地。 明明大殿外行刑已毕,尸、首被拉走,血迹也被冲洗干净,但所有人就是觉得,那股血腥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还在加重。 “新政三,车船之税。” 张汤根据形势,调整了新政的顺序,慢慢说道:“巨商加税,小民免税。” 又是商道之事? 一干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逐渐琢磨过味来,和陛下无差别的针对所有人不同,当国储君显然对商贾之利更感兴趣。 细细想来,也该如此。 商业比起农业来,天生就有着更大的利益、致富更为容易的优势,对人的吸引力也更强。 这便是“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的道理。 人性总是趋利的,如果不采用强制性的手段,很难阻止百姓往利益更多的地方涌去。 特别是商贾在变成巨富之后,必然会为了更多的利益,雇佣更多人手,占有更多奴仆,使更多人离开农田,长此以往,对朝廷就没有那么顺服了,甚至敢于对抗。 刚死的大盐商、大铁商,就是现成的例子,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商人了,必须要出重拳了。 在先秦各国中,秦对于“尽地利”最为积极,因为秦国,也是当初的关中,地广人稀的问题,在列国之中最为严重,所以商鞅变法竭一切手段促使百姓放弃其他职业,投入农业生产之中。 相应的,就必须从律法上剥夺商人的某些政治权利,形成全社会,乃至全天下贬低鄙视“末业”的环境。 比如,从事商业者,遇到战争,属于首先被征发的对象,到后来征发人数越来越多,连曾经做过商人或者父辈做过商人的也要优先征发。 而因从事商业致贫者,可以任意收为官奴,这便是“七科谪”,那个谪拆开,正是“言商”之意。 在战国末年,韩非子甚至直接把“商工之民”归为国家“蠹虫”之一,认为不彻底消除他们,国家必然破亡。 韩之亡不提。 大汉立国之初,中原百姓经历了漫长的战乱,急需恢复民力,故高祖时期仍然承袭重农抑商之政,对商贾征收更重的租税,禁止商人穿着锦绣、出入乘车。 孝惠帝和吕后时期,朝廷对商人的各项律令就松了一些,不过仍禁止商贾家庭入仕为官吏。 孝文帝、孝景帝,乃至当今陛下,就更松了,如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之流,要么伪造身籍,要么不加掩饰,就这样登堂入室了。 论其本质,商贾的存在与王朝兴盛自有联系,哪怕在政治上长期贬损,也改变不了“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的现实。 商人富矣便窥视朝政的事,历史已然给出了答案,管仲灭鲁梁、田氏代齐、吕不韦窃秦……但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优势,至少在眼下,有几个人,有一批人,能一言而决整个商道的命运。 桑弘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连陛下都要亲近他们,当国储君竟敢弃他们如敝履? “重税多少?”枚皋终于忍不住了。 陛下和商人合作的本质,是陛下急需钱财大量增加,当国储君重拳商人,这是要给帝国转向? “三十成!”张汤给出了数字。 免税平民中的商贾群体,取而代之的,是巨商大贾的三倍之税,要知道,商贾本就比平民商贾多一倍的税,如此一来,商税是六倍民税。 商税,无限接近三税一。 枚皋、吾丘寿王等中朝官吏被吓了一大跳,“廷尉卿欲绝商道?” “御史大夫何出此言?” 张汤似是疑惑望着他,“少了几个巨商大贾,多出千万个民商,难道这不是商道大兴吗?” 枚皋被这话说的脑子都有些萎缩了,一个行业,连个龙头都没有,能叫兴盛? 吾丘寿王眉头微皱,望着张汤,仿佛看到了那位年少的上君,除了朝廷官营以外,要禁止一切民营垄断? 只许官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此制影响巨大,不知上君或有另备?”枚皋沉默少顷,问道。 稍有不慎,全商皆反。 “上君说:‘全国郡国一百零九,或可增列侯一百零九尊。’”张汤颔首笑道。 铲除巨商大贾可以封侯? 一时间,承明殿热了几分。 新政好啊! 第六十六章 教化 全国商人皆反? 那就只能希望这些人的脑袋,能值得一百零九尊列侯。 御史大夫枚皋脸色铁青,此制之下,大汉巨商大贾,哪怕不想反,或许都会被逼反,那些世家、大族、豪强,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哪怕不够列侯之位,能贡献免除终身徭役、入朝担任郎官等,也足以让天下人趋之若鹜了。 当国储君,绝杀了陛下的合作伙伴。 等等。 那钱呢? 枚皋一怔,眼睛望向了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注意到御史大夫的视线,颜异报之以微笑,赵禹略显心虚,就是这个心虚,让枚皋身形一震。 国库、御府的钱,该不会、该不会……枚皋无法想象,当国储君在不知不觉间,控制了陛下的钱和钱的来源。 这天底下,有什么比手心朝上冲别人要钱更寒颤人的吗?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年少的儿子。 枚皋心神大乱,连公孙弘宣布车船税新政通过都没有回意,吾丘寿王感知到老友的不对,向对方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得到的,却是一个充满苦涩的笑容。 如果真如猜测的那般,甘泉宫的陛下立刻就要坐不住了。 “新政四,全面取消外域降虏的供养,准许中、外通婚,效力,地方一干财政统统归入朝廷。” 张汤望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述说道:“在过去的十数年中,得益于大司马卫青、嫖姚校尉的盖世之功,我大汉朝在对外作战中,连胜连捷,异族望风而降,甚至举国归附,践行了‘普天之下,莫非汉土,率土之滨,莫非汉臣’的伟大初心和使命。” 一张恢宏的帝国画卷,仿佛在所有的人眼前展开,卫青、霍去病等大汉诸将在对匈、对外战场的表现和成就,透过文字之背,都能让人心旌摇曳。 一洗高祖时期白登之围,被迫和亲的耻辱,说是“伟大”,一点都不为过。 中朝官吏怎么听怎么不对,光说战将之功,那陛下呢? 张汤不等发问,继续道:“但是,这一切的有为都是需要代价的,无形的民力不提,最直观的代价,便是一笔笔真金白银的流失。 东瓯内迁、闽南二越停战、西夷道开辟、设伏马邑、治河、修龙渊宫……等等,这些不必多说。” 吾丘寿王等人憋得直喘粗气,陛下就这么点事,还想怎么说? “朝廷动辄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为了陛下的圣王愿景,我朝臣民,已经竭尽全力。” 张汤望着憋得脸色涨红的中朝官吏,徐徐说道:“我们毫无怨言!” 枚皋、吾丘寿王死死地盯着张汤,如果这些话都不算怨言,那请问什么是怨言? “所有,我们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背叛!” “廷尉卿,陛下背叛了你什么?”吾丘寿王再也忍不住,出声道。 皇帝背叛臣民,这要是坐实了,传出去,陛下都可以直接退位了。 “让异族之人成为人上人,就是背叛!” “那是为了让更多异族心悦诚服的手段。” 吾丘寿王走到殿中,正面回答道:“优待降虏,可以降低异族斗志,增加我朝军队作战的胜算,减少我朝将士在战场上的伤亡。” “我只知道,战场拿不到的东西,别的地方也拿不到!”张汤铿锵有力道。 一瞬间,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眼神犀利了下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能站到这里,靠的不是施恩异族,而是无畏血战。 如果在战场赢不了,靠着优待降虏就能赢了,这不是笑话吗? “你……” 吾丘寿王略显失态,枚皋及时走入殿中,接言道:“廷尉卿,降虏,是那些人过去的称呼,现在他们归附我朝,已是国人,两族不同风,总要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敢问御史大夫,下马耕种要适应多久?” 张汤语速加快,没有给接话的气口,便道:“一年?两年?三年? 十二年了,御史大夫! 十二年……十二年,第一批降虏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你知道我大汉臣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吗?” 枚皋、吾丘寿王无言以对。 根据陛下旨意,所有降虏入朝,“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全部靠地方财政供养,靡费何止数亿。 这十二年中,不止张汤一人向陛下提及,让降虏自食其力,陛下的回答很简单,只有寥寥五字。 “帝国不在乎。” 可是,当国储君在乎,两朝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万民在乎! 对天子之政抱有微词,这是忤逆之举,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对立面? “既是国人,那便一视同仁。” 公孙弘说得十分诚恳,“正值我朝紧迫之时,人人皆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论是开山道,或是修河堤,我国之人,无有分别。” 两朝朝臣由衷地点了点头。 一些儒臣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优待降虏,陛下本意是为了彰显帝国的富裕和实力,并没有将之真正当成自己人,不允许汉匈通婚,便是如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于是就有聪明的儒臣主动接下了教化降虏的“重任”,这十二年来,那些降虏成了儒家士人刷名望的宝地,这下,宝地看样子要拆了。 什么口传心授文化教化,廷尉卿,或者说当国储君的意思,那样太慢了,不如从共同劳动中教化来得省钱、快捷。 当国储君,在阻儒家之道啊! 儒官的异动,落在了不少人的眼中,儒家在朝的力量,其实不小,外朝有丞相公孙弘,内朝有博士董仲舒,但力使不到一块,就什么用都没有。 公孙弘感受到了儒官们的目光,眉眼微低。 取消优待降虏新政通过。 张汤的光彩,承明殿都快盛不下了,殿中诸公眼神交流,意思大多相同,一个人,怎么能牛成这个样子? 中朝官吏,尤其是枚皋、吾丘寿王也在眼神交流,大汉朝,不允许这么牛的人存在! 第六十七章 烹油 不知什么时候,承明殿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廷议气氛这时可以说相当紧张了,陛下正遭受着执政生涯中少见的正面进攻,这个进攻者不是敌人,也不是外人,而是陛下曾相当器重的一个臣子。 这个臣子叫张汤,是陛下刚亲政时一手扶上来的廷尉卿。 那时的廷尉卿是翟光,那是个忠厚长者,陛下担心翟光在陈阿娇事上心软下不去手,所以,陛下先让翟光在家养病,委任执法严厉的张汤去办案。 如此手段,大汉群臣其实不陌生,当初孝景帝为了帮当今陛下扫清障碍,便是让苍鹰郅都取代卫绾担任中尉,在废掉前太子刘荣后,立刻诛杀了栗姬在朝中的亲眷。 和郅都一样,张汤不负君望,下手稳、准、狠,顷刻间把陈阿娇的势力收拾得干干净净。 但和捕杀栗氏亲属不同,陈阿娇的母亲是窦太主,窦太主是陛下的亲姑母,陈阿娇这才免去一死,一废了之。 废后事毕,是陛下力排众议,让张汤做了廷尉卿。 现在,张汤见苍龙老迈,果断转身投靠了少君,成了马前卒,身前驱,进攻之猛烈,本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让枚皋、吾丘寿王等皇帝近臣无奈的是,陛下退居甘泉宫,连当场斥骂张汤不忠的空间都没有。 枚皋逐渐感知到当国储君的想法,这是对陛下执政生涯的清算,望着张汤顽强不退,脸色冷峻得吓人,“廷尉卿,对陛下还有什么不满,不妨都说出来吧。” “御史大夫的话,我不明白。” 张汤接过了话,观点和态度很鲜明,“廷议之上,下官提请新政,一为国家,二为百姓,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如果御史大夫认为下官哪句话冒犯了陛下,下官甘愿领死!” 骨鲠之臣死于谏言新政? 这是多么震撼天下的事情,不次于抬棺上朝,或者说,这就是翻版。 今天,中、外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谁都能死,最不能死的,正是张汤。 大势、大义。 枚皋脸色极其难看,不断平复着波浪汹涌的内心,咬牙切齿道:“本公之错,廷尉卿忠直之心,日月可鉴。” 张汤知道枚皋会认输,平静地等他说完,继续说道:“下官的确另有新政之谏,交于公议,请御史大夫赐教。” “说吧。” “启丞相、御史大夫、诸公卿大夫,我华夏学术之大进,固然和历史制度之大变不可分割,但我窃以为,没有任何一种学思是无根之水,是可以脱离传承而到诸子时代就凭空出现的。 如果追溯知识的最初来源,或可以往前推至上古先民部落里掌握祭祀和占卜的少数先人。 最早掌握知识、文字的先祖,成为了族群里的上层贵族,然而,随着部落不断融合,夏朝的建立,那些上层贵族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我们。” 这次,张汤没有先点新政政题,而述说了官僚阶级的诞生,“当原有的‘神道’,融入了更多的‘世务’,世官制便出现了。 权力、知识,逐渐在职官内部、家族内部传承,从上一代直接传授给下一代。 而春秋到来时,所有的贵族、世官没落成了普遍之态,种种官学、家学从上层覆盖到平民社会,是以,有了百家争鸣。 争鸣争鸣,不争,怎么鸣?” 两朝官吏不由得想到了陛下的“罢黜百家,独崇五经”,强制让百家退潮,让儒家的浪越来越高。 哪里还有什么争鸣? 这新政似乎不难猜。 张汤接下的话,也验证了所有人的思索,“新政五,取消旧思之政,百家以世官并起,兴我华夏,尔族后将大出天下!” 心念电闪,震动十方。 “好!” 宗正卿刘受喝彩出声,“廷尉卿之言,大长我汉人志气!汉家之思,大出天下,好!好!好!” “好!说得好!”话音落点,承明殿响彻激昂的喊声。 儒家之术,特别是穀梁学,并不受朝廷中多数人的喜爱,许多儒术,严重违背人的本性,还高喊这便是文明。 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善良,啊,呱,扎你一刀,你血还没擦干净呢,他在那,哎,你要善良,死不死啊! 儒家,这是被刨根了。 作为董仲舒门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再次走入了殿中,“廷尉卿,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道,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 “二十年的儒学,就成了旧规了吗?” 张汤不假思索,驳斥道:“那在儒之前,我大汉五十年道治,又是怎么消失的? 究竟是道静,还是儒静?” 吾丘寿王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显然有几分站不住。 “再说了,世官之制本就是古风,难道与百家结合,就成了新制吗?” 张汤毫不客气,继续说了下去,“光禄大夫侍中,岂不闻‘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的道理? 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我大汉朝,无为而治五十载,守出了富,守出了强,守出了土地,总不能治儒二十年,我大汉朝就不能再有变更,亦或者说,不听儒家的,我大汉朝就要亡国喽?” “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 “这么说,儒家之术,强百家百倍,儒家之妙,妙百家十倍?” 张汤昂昂而立,冷冷笑道:“光禄大夫侍中,可知二十年前与今,我国民之变?身居高位,而固执己见,抱残守缺,岂不怕天下人耻笑? 生为大汉子孙,不思图强报国,却将烂污之水泼向万民,以求苟且偷安,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 站在旁边的枚皋感觉到老友不对,连忙上前搀扶吾丘寿王时,吾丘寿王一下子瘫倒在枚皋怀里,当即失去了意识。 包括张汤在内,两朝官吏一下子都惊了神……不是,儒家之人心胸这么狭窄的吗? 第六十八章 竿头 这是承明殿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场廷议,陛下、当国储君皆不在,却持续开了六个多时辰,一个卿大夫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一个顶级侍中也许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直到太医院的太医将人抬走医治,大殿里的混乱才勉强止住,虽然担忧老友的身体,但枚皋还是坚定站在朝班之中。 当国储君的手段太过狠辣,当然,陛下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评断,但总体而言有功有过,不说七三开,五五开大体没差,怎么在当国储君那里,就遭到全盘否定了呢? 事已至此,帝党是打也打不过,辩也辩不过,完全影响不到新政之事,但总要有人站在这里,见证太子党的崛起和手段。 百家诸子、王官职业的融合,堪称史上最理想的传承模型,他倒要看看,当国储君是如何办到的。 “相国,到您了。”枚皋轻轻使了一枪,徐徐说道。 张汤的背后是公孙弘,公孙弘的背后是当国储君,不得不承认,当国储君的安全人数都比陛下要多。 “诸公。” 公孙弘笼盖四野的气势,完全不是张汤能比拟的,不高的声音,却扣住了所有人的心弦,“我是儒生,但见儒家孽障现前,善了不得,如果说从未想过有今日之劫,似乎太过愚昧无知,又何况上君的指点。” 这一刻。 已经不再加以掩饰,将新政之功,全数归于上君,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露出了然的神情。 “过去的二十年,我大汉朝如日中天,又桑榆暮景,上君原谅了儒家之前的所有,这是对儒家的慈悲,上君怜我克谨克俭,垂垂老矣辅佐陛下开疆扩土,也算得…算得劳苦功高吧……” 略微的停顿,总能让人心生出波澜,公孙弘八旬之龄,先后辅佐三代,不,现在可以说四代大汉君主,这一路称得上劈荆斩棘,修习公羊,也证明了嫉恶如仇的本性,在元朔三年,登三公之一御史大夫位,说服陛下专奉朔方郡,停止东海和西南夷的战事。 元朔五年十一月,正式拜相,成为汉朝首位布衣丞相,获封平津侯,是大汉建立以来,首位以丞相封侯者,开启“以丞相褒侯”的先河,打破了以开国功勋集团为主对相国之位的把持。 这三年来,丞相府广招贤士,关注民生,不能说是碌碌无为。 虽然在奉君上事事退让,又为儒学的推广施尽了手段,大言之,功劳、苦劳皆有。 说到这里,不少朝臣为之动容,布衣丞相能做到这种地步,相国,尽力了。 “故上君将百家世官之任托给了我,或有少虑之处,请诸公指出。” 公孙弘的谦虚,让两朝官吏为之避让,连说不敢。 “自今日始,由道家出史官世职,诸公以为如何?” “清静无为,最为无私,从历史兴亡中吸取教训,总结天理,的确合适。” “无有异议。” “由阴阳家出自羲和官世职,诸公以为如何?” “通天彻地之人,上观天象,制定历法,自无不可。” “无有异议。” “由法家出自理官,负责刑狱和赏罚,诸公以为如何?” “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无有异议。” “由墨家出自清庙之守,负责宗族事务和祭祀……” “……兼爱族人、敬畏鬼神,无有异议。” “由纵横家出自行人官,负责外事……” “由杂家出自议官,负责掌握各种知识,以言论来补缺辅政……” “由农家出自农稷官,负责劝农助耕,养育百姓……” “……” “还有一个小说家,出自稗官,负责收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诸公以为如何?” 专业人,专业事。 知识从上而下,这是从春秋以来,几乎是颠扑不破的事实。 乍一听,过于理想,又过于分裂,毕竟诸子百家有着各自泾渭分明的传播途径。 但却细思极恐。 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先秦至汉,除了墨者有严密的组织形式,其他学者在先秦大都没有自然的学派界限,先秦论及学术,只称某子,而不称某家。 被归为法家的李斯、韩非,同门而师儒家荀子,若不明先秦学术无学派的事实,恐怕怎么都不理解这一现象。 究其原因,诸子无私,然数百年的传承里,个人的地域、时代的新知,这才有了所谓的诸子,故诸子的主张虽有时大相径庭,却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不少观念异常一致,可以找到同出一源的痕迹。 诸子世职,仿佛成了一家兄弟根据能力在做不同的事,这让许多学识渊博的人想到了孔子曾教育弟子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君子式的儒,小人式的儒。 哪怕多少年以后,再有一场百家争鸣,但注定华夏思想不会为一家一学所垄断,除非,有一学派的学术之士能说服所有人。 不可能有人做得到,至少狭义的儒家经学生做不到! 两朝之中的百家之人不少,听到丞相的如此安排,不由得心生佩服,可也有几分不甘。 儒家世职之位未定,而负责协助人君治理天下的上古司徒官,就是丞相之位,同样未定,儒家,到底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 儒家子弟虽为失去了彻底踩死百家的机会无奈长嘘,但想到儒家世职丞相,为百家之长,百官之首,也能接受。 “相国,儒家呢?” 公孙弘听到儒官的发问,笑道:“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世职之中,没有儒家的位置。” “那司徒官呢?” “达者为先。” 公孙弘望向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对震惊的人们,慢慢说道:“盛世,是天之治,百家之才若为当世先,便为当世司徒。” “那我儒家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非也,我儒家之才如过江之鲫,无有世职,方可成所有人间之职,走到哪里,世职之官无不敬而远之。” “那是什么?” “灯笼竿头!” “啊?” 第六十九章 巡狩 寒风呼啸,冰晶挂枝头。 盛景如画。 北军。 霍去病找到了正欣赏雾凇的刘据,远远地喊道:“据儿哥。” 声震两岸。 一些并不牢靠的冰晶,摇摇欲坠,在莹莹日辉下,耀眼而又夺目。 “大兄。” “国库、御府,又送来了万金。”霍去病近前低声道。 “嗯。” 大农令颜异、少府卿赵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跟着他这个储君一条道走到底,刘据点头道:“是南军的亏空,陇西李家、颍川韩家给的钱。” 日啖万猪付出的钱,随着两位卿大夫的依附,其实早就回来了,反倒是李、韩两家,因为李敢的冒失,损失不轻。 别看东郭咸阳、孔仅,先后以六十万金代价,成了中央属官,就以为世家大族豪强应该更加有钱。 这完全是个美丽的误会。 世家也好,大族也罢,亦或者豪强,都是地方势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财的多少,全看地方的富裕程度。 大汉的好地方,从立国之初就被开国功臣集团瓜分干净了,像李家,祖籍槐里,现籍陇西的成纪,说是穷山僻壤有些过了,但绝对称不上富地,再加上与匈奴接壤,时常遭受劫掠,李家之财是有,但不多。 颍川倒是个好地方,文气很盛,只是,小小的地方窝了一大堆人,韩家是在弓高侯韩颓当时候回去的,原有的利益早定,作为新族,从旧族嘴里夺了些食,也不多。 相信这个教训过后,李家二代李敢能学会谨言慎行。 “廷尉署也在送钱来,而且,源源不断。”霍去病又道。 “那是抄没盐商、铁商的钱,算不上源源不断,也就八十七家。”刘据解释道。 东郭咸阳、孔仅向父皇买官,却向天下的大盐商、大铁商卖官,承明殿前死去的盐官、铁官,所付出的钱,绝对超过六十万金。 而东郭咸阳、孔仅又在张汤威胁下,出卖并拿出了那些盐铁商人及其家族株灭的证据,这才导致了大汉大盐、铁商人及家族的团灭。 人死族灭,所有不义之财全被抄没,张汤是个善于直接表达的人,这些财产被如数送到了北军,或者说太子宫。 东郭咸阳、孔仅碰上张汤,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幸,那些大盐铁商人听从东郭咸阳、孔仅的话出仕为官,也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那会有多少钱?”霍去病心动道。 刘据想了一下,“不低于三百万金吧。” 当初东郭咸阳、孔仅对父皇的承诺,便是一年三十万金献纳,连续十年,让父皇动了同建建章宫、北宫、桂宫、明光宫四座华宫的心思。 父皇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东郭咸阳、孔仅和那些盐商、铁商拿不出那么多钱,是不可能准许这么多商人出仕为官,甚至担当中央属官的。 “够打两次大仗的!”霍去病衡量钱财的方式很独特。 就以开春四路万骑进攻匈奴的大战为例,三百万金,差不多能打两回。 刘据忽然想到了件事,问道:“大兄,既然一战消耗不过百万金之多,这十数年来,为何我大汉朝军费达数千万金之多?” 孝文帝、孝景帝,留下了万万金,如果抛开父皇的穷奢极欲和朝廷正常开支,这十多年来大汉军费,大概在五千万金左右。 年均四百万金军费,不合理啊? 霍去病默了一下,“据儿哥,具体军费之事,我不太了解,只隐约听舅舅说过,与十二年前失败的马邑之谋有关。” “嗯?” “元光二年,雁门郡马邑豪强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陛下提请了一条说是全歼单于大军的计策……” 马邑之谋很简单,聂翁壹当细作跑到匈奴单于那,称自己能杀死马邑的县令、县丞,以城归降,利用匈奴贪图汉城中的财富,引诱匈奴主力入城,而汉军提前埋伏在周围,届时将之一网打尽。 听上去像天方夜谭的计划,但可行性是很高的,当年急于建立武功的陛下,一意孤行选择执行,不仅要御驾亲征,还动用了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大军是什么概念,马邑之谋后,陛下连年对匈奴用兵数次,兵力大多在十万人左右,再也没有超过二十万。 三十万大军,是当时帝国可以调用的最大兵力,不客气的说,是举全国之力,要毕其功于一役,打残匈奴,凿碎龙庭。 整个帝国的军队从各地纷纷调往雁门群,即使什么都不做,每日消耗的粮草也是天文数字,况且,皇帝所在,排场能够小吗?将士能不吃饱穿暖吗? 而最后的结果,眼睁睁看着匈奴从眼皮底下来而复去,寸功未建,却付出了巨大的损耗。 据说,超过两千万金。 大汉军费问题,不是最近的问题,是最开始的问题。 一场无功而返的大兴兵,浪费了大汉十来年的军费。 刘据,“……” 得亏大汉朝的家底厚,赌输一次、两次没有什么问题,就当是大汉军队集体去雁门郡逛了一圈,也没有发生类似后世“土木堡之变”,诸将战死,皇帝“北巡”的事。 有关陛下耻辱性的失败,霍去病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道:“据儿哥,丞相府递过信来,请我率精骑在关中、关东巡狩一趟,以防不测。” 车船税新政,让商税逼近三税一,虽然嘴上说着不担心商人翻天,但在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却不可以。 请冠军侯出马,必然能镇压一切。 “大兄在一个多月后就要春征,时间来得及吗?大兄的精力、体力跟得上吗?”刘据有些不太同意。 相比较抗拒新政的反商,刘据认为春征匈奴更重要,而霍去病需要更多的休息和备战。 “没有问题,关中、关东的路,比漠北的路平坦多了。”霍去病轻松道。 汉匈战场,对汉家将领而言,最难的不是战斗,而是找到匈奴王庭,杀人,要不了多长时间。 国中的巨商大贾,那都是有名有姓有族有地,巡狩两地,轻松又愉悦。 “好,大兄就走一趟吧。” 第七十章 推恩 太阳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一叶扁舟悠悠渡入渭水入河的交叉处。 “来。” 刘据站在岸上,向卓家女白雪伸出一只手。 白雪搭着刘据的手跃上岸来,此时红日喷薄而出,朝阳下的男女煞是好看。 “见过上君。” “若非事出突然,我还来不了这里。”白雪笑道。 刘据点点头,“帝国精锐所在,确实不是一般女子能来的。” “人进不来,钱可以进来。” “知我者,女郎也。” 掀开帐帘,布置已经大变,非常整洁精雅,刘据、白雪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红色地毡上,燎炉上酽茶温热,倒也省了煮茶的工夫。 白雪呷了一口茶,嫣然笑道:“车船新政,惊动了住到茂陵的姨母,说商税大增,派出家老紧急告我,卓家生意,全在上君一念之间。” “文君女郎搬去茂陵了?” “司马姨夫将要随军出征,姨母说是去守着。”白雪尴尬笑道。 以她来看,姨母、姨夫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了情意,为了所谓的“爱情故事”,折磨自己,也折磨所有人,值得吗? “也是性情女子。” 刘据违心地夸赞了一句,笑道:“文君女郎以为卓家和我的关系,可以得到新政赦免?” “从未想过,卓家会如数缴纳商税,不会偷税漏税,更不会逃税避税。” 白雪给出保证,顿了顿道,“但是,卓家想请上君给出一条明路。” 卓家以铁而富,在盐铁专营新政之下,似卓家这样的铁商,能得到的铁利就很微薄了。 卓家作为名义上的大汉首富,这点利益并不看在眼里,如果不能在炼铁上为家族找到一条明路,卓家就要求变其他商道了。 刘据点头沉吟,“不知卓家考虑过为朝廷做事吗?” “上君的意思是?” “廷议之后,商道为贱业,将是国策之一,终我之世,断不会改。” 白雪震惊了。 上君尚年少,哪怕只是活到花甲之年,也能如大日普照天下五十余载,什么行业,也撑不住这样的打击。 “女郎想必想到了,以卓家的体量,不是转换商道就能解决的,因为,卓家本就是朝廷不会放过的存在。”刘据坦然道。 任何行业,都不能有垄断者的存在,如果有,只能是朝廷,扶持民商民贩,那就必然要打击巨商大贾,具体的手段,便是重税。 “在上君的心中,巨商大贾之税,会达到多少?”白雪七窍玲珑,问道。 上君向来不是个“粗暴”的人,只会钝刀子割肉,和平地刮走一块又一块肉,她想知道,上君的刀,到底要多大。 “十税九。”刘据笑道。 “什么?” 白雪惊呆了。 朝廷什么都不做,就要从巨商大贾手中拿走九成的利润,哪个商人能接受? 宁愿将家族化整为零,转为小商小贩,也不能缴纳九税啊。 刘据似乎看透了白雪心中所想,爽朗大笑,“女郎可以试试。” 家族。 是由血缘结合成的集体。 如果因为钱财分为一个个单独个体,均至重税之下,再想同心协力,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君不见“推恩令”,面对着诸侯王权,不知道多少个诸侯王子在底下搞小动作,不少诸侯王甚至死在了儿子的手中。 父疑子,儿子举报父亲,在利益面前,凡人实在难以保持本心,又何况本就逐本求利的商人家族? 商税,刘据会一点点提高,直至十税九,到时候,摆在商人家族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不分家分财,缴纳重税,分家分财,孤家寡人。 当然,巨商大贾不一定有两个选择,以卓家为例,钱财太多,哪怕卓王孙均财给两女一子,两女一子又均财外孙孙儿,但儿孙太少,均财太多,仍然要缴纳重税,除非,卓王孙愿意将家财分为旁脉支系。 以卓家百万金家财,分一万来个旁系族人,差不多就到重税标准之下了。 如果有巨商大贾自愿将家财稀释几百、几千、乃至上万倍,刘据表示佩服。 “卓家该如何为朝廷做事?”白雪眼含热泪,通透道。 上君的阳谋,卓家似乎别无选择。 “盐铁专营,是朝廷对盐、铁进行官营,但朝廷终究是朝廷,是职官所在,不能沦为铜臭之地,如此一来,盐、铁依然需要商人来经营,但要接受朝廷控制,朝廷会派出人进行监管,所得之利,也要归入朝廷。” “国商?” “国业?” 白雪脑海中蹦出两个念头,可是这样,卓家的一切,不就都归了朝廷,被吃干抹净了吗? “卓家能得到什么?”白雪冷静道。 “位于郡守同。”刘据说道。 朝廷能给出的,也是对商人诱惑最大的,政治地位。 “……” 白雪胸膛如沟壑起伏,也就是说,只要卓家愿意,立刻就能成为两千石官员? 哪怕没有郡守、县令那般一国之侯、百里之侯的实际权力,但两千石级官员,可以彻底让卓家摆脱日渐式微的商道,如普通人一样出仕做官。 极致的贬低,极致的反弹,白雪竟有几分醉意。 这酽茶,也醉人啊。 “上君,卓家需要时间考虑。”白雪艰难道。 事关整个卓家,别说三代白雪无法决定,就连二代卓文君也决定不了家族的命运,必须要请示临邛老家的卓王孙。 “当然可以,但我要提醒女郎,越早做决定,所获得就越多,我不会讨价还价,更不会和商人做生意。 再一个,由中央朝廷所持的国业,不会超过一百个,而炼铁之业,不会超过十个,我希望卓家会是其中之一。”刘据颔首笑道。 “卓家谢过上君之意。” “不必,这是卓家的实力,所赢得的尊贵。” 白雪深深望着刘据,“如果可以,卓家会成为第一国业,即便不是,也会成为第一铁矿国业。” 凉风习习,大河在金色的阳光下连天而去,一只小舟向南岸起伏飘逝。 刘据站在船头上,伫立凝望着远方。 第七十一章 杀 新城。 如果不太了解这个城池名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咸阳。 秦二世三年,高祖皇帝率军攻入咸阳,秦王子婴投降,秦朝就此灭亡。 秦咸阳城随后被后续到达的西楚霸王项羽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与秦朝一起成为史书中的陈迹。 高祖皇帝建立大汉后,在渭水之南重建了一座都城,并取“长治久安”的口彩,为这座都城定名“长安”。 咸阳城也得以重建,取名“新城”。 长安和咸阳虽然分居渭河南北两岸,但事实上早在秦惠文王在位期间,咸阳就一直在不断向南扩张,章台、兴乐宫、甘泉宫、信宫、七庙以及最为威名赫赫的阿房宫等建筑,名义上在“咸阳”,但实际位置均在渭河以南。 作为旧朝王都,新城和其他没落的王都一样,光景不再,不见秦时风华,甚至,成了异族的存身之地。 新城的道路旁,每隔一里就搭建着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哗哗直响。 似乎在述说着当年盛大的受降仪式。 取消降虏优待新政一出,先急坏的,自然是匈奴令骨罗泉。 多年的优渥生活,早就让他忘记了初入汉家时的恐惧不安。 作为匈奴投降的人中最高地位的存在,他享有美食、美酒,以及美人。 侍女摆好面盆,将洁白的丝巾浸泡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然后声音很柔和邀请道:“请令公净面。” 骨罗泉走到面盘前,仍会迟疑一下才把手伸进水盆,热水净面是他最不习惯的,匈奴人一年四季都是用冷水擦脸,可这是享受,又如何能不去习惯呢? “请令公用过早膳,换装更衣,诸位令丞正等着呢。”译令道。 没错。 骨罗泉至今不会汉家语言,只是勉强能听懂一些,不仅是他,作为降俘的多数匈奴人也不会,因为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 肥美的炖羊肉、香甜的马奶酒,这极具匈奴特色的早膳,总是会让骨罗泉有种回家的感觉。 或者说,比家里好多了。 此间乐,不思原也。 以往骨罗泉会如饕餮一般饱餐一顿,但今天,却没有一点胃口。 撤去盘盏,侍女们立即上来帮他更衣,等穿戴整齐后,又一前一后地捧着铜镜到他面前,骨罗泉临窗而立,看到了镜子里消瘦的面容,不由得心生感慨,汉皇赏赐的美人太销魂了,从被受降到新城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从来没有停下过。 匈奴令丞们早已在下面等候,如果是在草原,恐怕早就打马而去,但在汉家久了,逐渐学会了为尊者等候的规矩,没有半点不满。 “令公,听说汉室颁布了新政,要取消我们的优待?” 领头的匈奴大令丞去卑急问道:“还要让我草原上的好女子嫁给中原人?” “应该是真的。”骨罗泉叹息道。 “汉室怎么可以这样做?” 去卑很是愤怒,骂道:“十年前,我们归顺时,汉皇许诺在大汉域内,仍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仍可封侯拜将,汉皇的话,和马屁有什么区别。” “不是汉皇的政令,是汉家当国储君的政令。” “那不是汉皇的儿子吗?儿子不是最讲究忠孝尊卑的吗?如果也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那不就是和我们草原一样,也是中原人口中的蛮夷了吗?” 多年的汉家生活,也让去卑学到了部分中原文化,在这时,选择性的用了出来。 骨罗泉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汉家很多东西,他并没有弄懂,只以草原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来理解汉家,与真实的情况往往相差甚远。 中原人的“灵活”和“底线”,太难懂了。 只是隐约有个感觉,现在的汉家,是那位当国储君说的算,政令颁布,就意味着绝对不会自食其言。 半晌,骨罗泉起身走到大舆图前,用腰间弯刀敲着草原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那是故乡所在,向众令丞问道:“你们说,我们还回得去吗?” 所有令丞面露难色,沉思不语。 怎么可能回得去,草原逐水草而居,入汉家十数年,故乡要么早被其他部落占据,要么已经荒芜,不能再放牛牧马。 离群的狼,是回不去的。 况且,如今的他们在汉家鲜衣美食、肥马轻裘的圈养下,武力不在,锐气全失,也算不上“草原狼”了。 哪怕汉家军队眼睁睁看着离开长城范围,他们都很难,也不愿意离开关中,回到苦寒之地的老家。 “咚”的一声,去卑一拳砸在几案上,霍然起立道:“我们回不去草原了,这都是汉室、汉皇造成的,我们要去向汉皇讨要个公道,为何给了这么多年的钱,凭什么不继续给了,那是我们的钱,汉人要拿我们的钱干什么?” “对!” “说得对!” “大令丞说得对!” “……” 匈奴令丞们群情激愤,我们的钱,我们的,谁都不能拿走。 “那我们去长安?” “不,去甘泉宫!” 去卑不懂汉家朝政,但懂人心,和不知深浅的汉家储君相比,显然好大喜功的汉皇更容易对付,喊个天可汗,再哭两声,无论要什么,汉皇都会给的。 “对,去甘泉宫!” “让儿郎们整队,都去,人多热闹,汉皇喜欢热闹。” “热闹起来!热闹起来!” “……” 尽管有着十多年的懈怠,当骨罗泉望见上千名草原儿郎骑在马背上时,隐约觉得沉睡在血脉中的东西在动。 好像汉皇的甘泉宫守卫并不多,如果……如果…… 当“草原骑兵”列成队伍,通过新城长长的甬道,迎面遇上的,正是霍去病的精骑。 一千人对一千人,同等兵力,在草原时,骨罗泉从未惧怕过汉军,但在这一刻,望着眼神冰冷的霍去病,直觉得手脚冰凉,连提刀的勇气都没有。 汉家铁骑围拢了,连“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只代表一件事,要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骨罗泉硬是被逼着说出了一个汉字,“误……” “降虏不思恩典,欲对离宫皇帝不轨,传我命令,杀无赦!” 第七十二章 明辩 必死之战。 降虏精骑在骨罗泉、去卑等令公、令丞率领下死命反抗,却连一轮汉军精骑冲杀都没有撑过。 尸骨累累,鲜血染红了护城河,不管降虏骑兵叫喊什么,霍去病只是命令将士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 一触即溃,降虏骑兵瞬间凋零,斗志被彻底击垮,乱纷纷下马,丢下弯刀,拥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城头上,有人被触动了,身体颤抖着,低声道:“上君……放了,他们吧。” “江公岂不知他们是白眼之狼?”刘据望着瑕丘江公,“放了?再咬人怎么办?” 瑕丘,是地名。 江公,与董仲舒的董公相似,是世人的敬语。 如果说董仲舒是公羊家的学魁,那瑕丘江公就是穀梁家的学魁。 这段时间,瑕丘江公正与得意门生荣广、皓星公在新城施以教化。 显然,用处不大,降虏为了对抗新政,甚至要举兵前往甘泉宫,意欲挟天子以令大汉。 “蛮夷无知,如我朝三岁小儿,娇纵惯了,稍加惩戒,便能教化。”瑕丘江公说道。 “以江公之见,什么样的惩戒,能教化这些降虏,‘象刑’?” “或轻。” “髡、黥?” “……亦轻。” “弃市、枭首、磔与腰斩?” “……或重。” “江公的仁慈,让寡人很是难办啊。” “……” 瑕丘江公有几分语塞。 上君太博学了。 “刑”“兵”同源,很多时候,先列兵事,再述刑法。 这是因为上古时期,战争是部落之间常态,双方各以兵器厮杀,以期武力征服,这便是“兵事”。 对于那些没有在战场上被杀死,而是生擒俘虏来的外族人,便作为奴隶罪人使用,每当祭祀时,用利刃或其他方式取其性命,是以“刑事”。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外如是也。 而奴隶平时犯有过错,当然更要用刑,所以,在刑事之初,要之以对付异族奴隶为主。 但本族之人也有犯错的人,内外之别,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族人和外族奴隶同等对待,于是便有了“象刑”。 顾名思义,用象征性的手段表示刑罚,比如外族奴隶要杀头,本族人犯了同样的罪,只给他穿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象征斩首。 当族群不断扩大,当象刑失去威慑,一些特殊的刑罚方式逐渐出现。 髡是剃发、黥是刺面,就成了新的刑罚,但对外族人,往往没什么用,比如江淮之间的越族俘虏,断发文身属于习俗。 这就有了死刑。 秦及大汉立国之初,官定死刑包括但不限于弃市、枭首、磔与腰斩。 从上古至近代,刑罚均不适合惩罚这些降虏,可供选择的刑罚,便不多了。 肉刑、耐刑。 即是犯人在被剃发、刺面或割鼻之后,还要继续干苦力以偿罪。 虽然还觉得肉刑、耐刑施以蒙昧无知的降虏身上显得过重,瑕丘江公识趣道:“上君圣明。” “太轻了。”刘据摇摇头,笑道:“意欲挟持皇帝,无论死活,都是诛族的罪过!——削去所有反虏左耳,会同其三族之人一道,发送昆明湖为役。” 君音落下。 活着的降虏排成了队,一道道闪亮的刀光,一声声凄厉的嘶吼,绝望而又痛苦。 在肉刑之外,加以耐刑,几百个降虏会同上千个反叛降虏的过万家眷,要被发送昆明湖挖沙。 能留在新城中的降虏,不会有一半,且大多是妇孺。 瑕丘江公、荣广、皓星公等师徒,眼睛都泛起了红,震惊、愤怒暗藏其中。 没有了降虏,儒家去哪教化异族? 难道要去草原? 不知为何,儒生们脖颈忽然有了几分不适。 新城令的动作很迅速,按图索骥拿了反叛降虏的三族,十人一绳,串了上千根粗麻大绳,押送着往昆明湖方向而去。 渭水的山原上,到处是缺耳流血的人,不时传出绝望痛苦的低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地躲开了。 新城事,也是新政事,降虏的问题以诡异方式解决,霍去病立刻奔向了远方,刘据却没有急着离开,瑕丘江公有话,或者说有义理要对他说。 可以看得出,瑕丘江公和其门生很为难,能向储君述说,或让储君感兴趣的义理,是真的少。 原来隐公与桓公之继位在礼制上的合理性问题,是个很不错的开篇,但随着董仲舒的“新公羊”,专门为刘据打造的“帝国唯一合法继承人”理论完善,穀梁家的东西就拿不出手了。 和董仲舒比理论,穀梁家有一个算一个,哪怕一块上都赢不了。 再加上,穀梁家天生就站在皇帝的立场,想择一题与当国储君交谈就更难了。 思索良久,瑕丘江公最终选择了“汤武代夏”。 成汤反夏而立商,是受命于天,还是以臣弑君。 直指刘据放逐了皇帝父亲刘彻。 “上君,商汤取代夏桀、周武王取代商纣王,这不是受命于天,实为以臣弑君。”瑕丘江公说道。 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是君,即使是储君,那也是皇帝的臣子,任何时候,对皇帝不利的行为都是不臣。 “夏桀和商纣暴虐,扰乱天下,天下人都归心商汤和周武王,商汤和周武王顺应天下民心而诛杀桀、纣,桀、纣之民不愿为桀、纣出力而归心于商汤和周武王,商汤和周武王不得已而做了天子,江公,这难道不是受命于天吗?” “上君,帽子即使旧了,也一定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一定要穿在脚上,如果把鞋子当帽子,就会闹出笑话,这是为什么?” 瑕丘江公接二连三反驳道:“这是因为帽子与鞋子有上下之分,虽然夏桀和商纣王是失道之君,但是,他们毕竟是在上位的君王! 商汤与周武王即使是圣人,也是在下位的臣子,身为臣子,不能匡正君王的过失而尊奉天下,反而因为君王有过失而诛杀君王,代替君王面南为君,这不是以臣弑君是什么?” 瑕丘江公不善言辞,曾在明堂之中,与董仲舒因为公羊、穀梁之争辩论中落败,导致穀梁学未被立为官学。 此时此刻,瑕丘江公认为自己从未有过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当年没能征服陛下,现在能够征服储君,或许也能了却执念吧? “那如江公所说,我朝高祖皇帝代替秦王登上天子之位,是对还是错呢?” 君音再落。 江公子弟猛然发现,天黑了。 第七十三章 自戕 瑕丘江公的陈词。 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却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一点。 在权力斗争中,理论往往是脱离实际的。 前商汤、周武王诛杀桀、纣,今储君放天子于甘泉离宫,以瑕丘江公所说,是“大逆不道”。 那么,建立大汉的高祖皇帝呢? 高祖皇帝在秦朝时,也是“鞋子”,秦二世和秦王子婴才是“帽子”,以瑕丘江公之言,刘汉代秦,亦是摘下了帽子,把鞋子顶到了头上。 汤武是大逆不道的以臣弑君,高祖皇帝坐上龙椅,同是以臣弑君。 瑕丘江公否定汤武,本意是为了反对臣子篡位,维护政权不被臣下篡夺,出发点是为了维护皇帝陛下刘彻政权不能受到颠覆,催促当国储君刘据尽快还政。 举例说的鞋、帽各有分工,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只能穿在脚上,刘彻再有过错也是君父,刘据再有能力也是儿臣,在刘彻没有驾崩以前,君臣之位绝对不能互易。 但当刘据抓住瑕丘江公“君臣绝对不能换位”的观点,说出高祖皇帝代秦时,这时的瑕丘江公及门徒,立刻就难以自圆其说了。 “中伤高祖皇帝、诋毁大汉宗庙。” 刘据望着瑕丘江公及门徒,笑容不减,“江公,你说寡人该如何杀你呢? 是弃市?是枭首?是磔?还是腰斩?” 瑕丘江公似乎回到了那场决定公羊、穀梁命运的明堂之辩,在主持辩论的丞相公孙弘拉偏架、对手董仲舒的咄咄逼人下,期期艾艾,口不能言的景象。 一个声音,是陛下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不如仲舒……不如仲舒……” 见到瑕丘江公如此,刘据望着其门徒,笑着说道:“以后的穀梁,止于学术争鸣,勿要涉及朝政。” 《公羊传》、《穀梁传》与《左传》合称“《春秋三传》”,虽然但是后人对《春秋》晦暗不明、语焉不详的文句所做的解释,但穀梁传在其中,真的是高抬了。 《左传》偏向解释《春秋》所涉及的历史事实,是一部史书。 《公羊传》《穀梁传》则着重于阐发《春秋》的义理,属于学术理论。 但公羊所阐述的大一统、大复仇、三世说,穀梁为了迎合统治者贵贱尊卑、亲亲尊尊。 简而言之,《公羊传》在今朝被称为齐学,《穀梁传》被称为鲁学,二者的差异背后是齐文化和鲁文化的分野。 齐文化求变进取,鲁文化因袭求成,孰优孰劣,因人而异,至少在刘据这,穀梁那一套迎合君主、愚昧世人的把戏,行不通。 “上君,大汉征伐四夷,劳民过甚,该适可而止了。”瑕丘江公泣血道。 “江公,寡人才执掌国政多久?” 刘据淡淡一笑,撕破他所有的虚伪,说道:“这番话,江公该对我的父皇说,不该对我说。” 以瑕丘江公的身份地位,可以劝谏天子无数次,但为什么不呢? 因为天子不喜欢,穀梁家是不会做、不会说天子不喜欢的事的。 可又要“以民为本”,穀梁家怎么办呢? 找到一个能够劝谏,甚至能改变天子意志或遗志的人,会是谁呢? 只有大汉储君! 穀梁家不愿意去做的事,却鼓动、甚而是强制储君去做,天家父子多有不和,穀梁功不可没啊。 当初的鲁国,政权世代由世家大族把持,以致出现大夫专政、君权旁落的现象,手段,正是这个啊。 一边讨好着君主,一边挑拨着君主父子,刘据想不明白,人怎么能阴险到这种地步。 “上君对我穀梁误会太深。”瑕丘江公哽咽道,“对我儒家误解太深。” 廷议上的新政五,将世职全部分给了其他百家,儒家弟子如果想出仕,只能冒充百家其他人。 而且,是暂时的。 是哪家的世职,终究要还给哪家,到最后什么都落不到,灯笼竿头,空空荡荡。 百家本来就对儒家多有戒防,新政之后,防儒甚于防贼,儒家自诞生以来,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江公,你总是那么委屈。” 刘据接触过穀梁家,长嘘一声,“也总是那么贪功。 近年以来,民间渐生‘始皇帝焚书坑儒’谣言,是穀梁家的手笔吧?” 坑儒的前因后缘,其实很清楚,秦始皇帝三十五年,为秦始皇求仙药的方士卢生、侯生将始皇帝批评了一顿,认为始皇帝刚愎自用,以刑杀为威,望之不似人君,然后两名方士就逃之夭夭了。 始皇帝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说是:‘去年朕把天下不中用的书籍全部烧毁,招了大批文学方术士和方士在身边,目的就是致太平、炼奇药,谁知这群炼药者光耗费钱财,全不见功效,倒是中饱私囊、以权谋私的丑闻天天传到朕耳朵里。 卢生等人,朕待之不薄,如今却诽谤朕,毁坏朕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圣望,速速派有司审问在咸阳的诸生,仔细盘问究竟还有没有胡言乱语煽动百姓者。’ 于是,那年长安诸生有四百六十余人被坑杀,但坑杀的,基本都是术士,和儒士无关。 “焚书”是“焚书”,“坑术”是“坑术”,穀梁家稍加曲解诸生,就成了“焚书坑儒”,儒家深受秦王朝的迫害。 “寡人不知道,新政之后,穀梁又该如何书写寡人?” 刘据笑了笑,往城墙下走去,声音悠悠地传来,“会与始皇帝齐名吗?” 隐约间。 刘据听到吐血的声音。 不过,刘据才走到城下,就见有人“飞”下了城墙,这速度,是比下楼要快。 头先着地,脑浆迸溅,大罗金仙看了也难救。 瑕丘江公,死。 中伤高祖皇帝、诋毁大汉宗庙,自戕,是个不错的下场了。 江公门徒荣广、皓星公也被押了下来,神情恍惚,显然恩师的死给他们的震动很大。 “上君,他们敢如何处置?” “我大汉没有诛十族的刑罚,放了吧,百家等这一天很久了。” 第七十四章 诛暴 天高云淡。 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草木萧瑟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了沟壑纵横的苍茫之中。 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黑鸽像永远不停的箭镞,向着东南疾飞。 这是大河水系和长江水系的万千群山。 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人称南山,也称秦岭。 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 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山流域的分水岭。 “四渎”、“八流”,由此而生。 四条独立入海的大川,黄河、长江、淮河、济水,为“渎”。 “渎”下八条主要支脉为“流”,渭水、洛水、汉水、沔水、颍水、汝水、泗水、沂水。 四渎八流相依存之地,便是洞天福地。 而黑鸽飞进的这片茫茫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从先民到今人,都认为是天地间最好的洞天福地,而怹的名字,谓之神农大山。 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萧瑟,离离蔚蔚,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全然不见人间烟火,唯有那风雪掠过林海,似有滔滔涛声。 然而,在这白茫茫的大山深处,却有一片长青苍翠,虎啸猿啼,鸟鸣花香,四季如春之地。 当那只黑鸽顽强地飞来时,却惊动了饥寒的雄鹰,嘹亮的苍鹰长鸣,立刻传遍林海,黑鸽“咕咕——”的尖叫,面对苍鹰的扑击,似乎唯有一死。 尖锐的破空声疾冲蓝天,苍鹰顿时一声长唳,坠向茫茫林海,黑鸽灵活的眼睛透露聪慧的意味。 我在等人,你在干什么? 地上以山石搭建的院子里,布衣少年翻手之间,就将射杀雄鹰的小小弩机收起,两只手掌叠起放在口前,那是远古呼唤归巢的声音。 黑鸽扑棱棱飞落,落在了少年的肩头上,鸽头蹭了蹭少年的脸颊,亲昵如故。 少年歪头抓过黑鸽,取下腿边的细帛,撒下了米,放黑鸽去啄食。 “老师。” 少年进入石屋,恭敬道:“汉廷给了我们世职。” 简单直接。 墨家子弟的牌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 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从墨子时,就只有“巨子”一人被称为老师,其他人根据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顺序,师兄弟相称。 一动不动、形象怪异的老人转过身,赤脚走了过来。 之所以说怪,因为真的很怪,老人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怎么看都属于“异相”。 不过,历代墨家巨子都如此,形象不像华夏子民,更像是西方异国的怪人。 究其根本,墨子也是如此,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 儒家在孟子时,就不顾身份骂过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 生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靠着一副异相和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不可谓不刻薄。 墨子以“鄙人”自居,后世巨子也都以“鄙人”自居。 春秋战国之后,墨家隐居,墨家子弟也极少再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百年过去,墨家的神奇故事逐渐少了,但没想到,汉廷还记得他们。 巨子步幅很大,所以走的很快,一双大赤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竟无有感觉,取过那细帛,仔细看过后,不禁笑出了声,“儒家,终究是崩了。” 不争鸣,不知道儒家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何等的上蹿下跳,在墨家看来,儒家从根上,也就是孔子,都在为了世俗强权,求官做官不停奔走。 而墨子却相反,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地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 儒家讨厌墨家,墨家也讨厌儒家。 随着始皇帝一统六国,本来和秦廷亲近的墨家拒绝了始皇帝的征召,隐居山林,本来和秦廷不和的儒家却接受了始皇帝的征召,活跃在朝野之中。 所以,墨家一直很佩服儒家的忍耐工夫。 眼看儒家起高楼,眼看儒家宴宾客,而今,眼看儒家楼塌了。 “世职清庙之守。”老巨子看着汉廷开出的条件,心里没有什么波澜。 但见少年,以及逐渐聚拢、看似不在意却竖起耳朵的子弟,老巨子知道,他们很感兴趣。 寂寞难耐。 尤其是很多墨家子弟没有出过大山,对外面的世界是很好奇的,而汉廷的安排,也解除了墨家子弟的生存风险,所有墨家子弟可以放心大胆走出深山。 “见过老师。”墨家大弟子索庐参行礼道。 “你也想出山?” 老巨子笑着望着他,骂道:“一个清庙之守就动了心,小子好没出息。” 一瞬之间,老巨子笑容敛去。 索庐参知道瞒不住老师,也没有想过要瞒,诚实道:“老师,我想去看看外面,我学到的东西,也不想埋没于大山之中。” “外面的人想进来,你们啊,却总想着出去。” 老巨子复杂看着意动、紧张、不安的学生们,大山里的这片世外桃源,可以让人衣食无忧,外面的人不知道有多么想进来,里面的人心心念念想出去,或许,这就是人性吧。 目光所至,墨家子弟纷纷低下了头。 “尔等小子,老师再为你们上最后一课,这世间,不仅有暴政,也有暴学,春秋战国时期,我墨家诛暴利剑几出,也曾除了暴政,但没能救了这世道,我门熟虑百年,以暴制暴不是大道,大道或在思政,这天底下,哪道思政是大道,我心不知,但今儒学已为暴学,故我愿出诛暴利剑以诛腐儒,愿尔等出山为政,不忘诛暴之事。” “遵巨子之志!” 群音之下,山鸣谷应。 第七十五章 此间乐 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洒落在了关中。 车驾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前是漫天皆白的画卷,纷纷扬扬的雪花,自由地在天地间飘荡。 吾丘寿王张开手掌,雪花落入其中,但在体温的温暖之下,化为亮亮的水滴。 甘泉宫还是原样,苍松柏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雪,沉甸甸地弯着腰,依旧的墙垣,楼榭叠翠,碧水幽深,水面上在结着晶莹的冰花。 寒冬来了。 “见过光禄大夫侍中。”远远的,春陀就迎了过来。 吾丘寿王瞧见是春陀,问道:“陛下何在?” “或在李夫人处。” “李夫人?” 吾丘寿王一愣,陛下的后宫,是有位李姓的妃子,就是生下皇子……现在该是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的母妃李姬。 难道李姬得宠晋为夫人了? 可不对啊,李姬并不得宠,陛下退居离宫,李姬都没有随驾,人在长安城呢。 “是新的李妃。” 春陀意识到吾丘寿王想差了,解释道:“在陛下来到甘泉宫后,新宠幸的妃子。” 陛下前来甘泉宫,孝景帝长女,陛下的同母姐平阳公主也跟着来了,同时,还为陛下带来了解闷的人。 首先是个早年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在狗监任职的倡人李延年,此人不仅自己能歌舞,还兼创作,善为“新声变曲”,而且歌声动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春陀学唱了李延年的新歌小段,吾丘寿王却听出了歌曲之下的东西,问道:“世上真的有可以倾国倾城的绝色?” “李夫人便是如此。” 春陀引着吾丘寿王往李夫人处走去,边道:“自齐王获封后,王夫人便患了病,随陛下前来甘泉宫路上,病就更重了,来到甘泉宫后,干脆就没再能起身。 平阳公主在李延年歌后,顺势进言召见了李夫人,奴婢不能论主,有上言:‘明艳动人,妙丽善舞,倾国倾城。’” 接下来发生的事,春陀不说,吾丘寿王也明了了,陛下见色起意,李延年获任协律都尉,其妹青云直上,晋为夫人。 知道陛下来到离宫,仍不忘接着奏乐接着舞,吾丘寿王咬牙切齿,“又是平阳公主。” 大汉选妃,可以归纳成召纳、选纳、献纳三种形式。 召纳是皇帝自行选妃,选纳是有司为皇室选妃,而献纳,是郡国或个人向皇宫进献女子。 当今皇后卫子夫,便是献纳,才有了今日尾大不掉的卫氏外戚,如今平阳公主又献纳了李夫人,这是想复刻旧事,再多一个李氏外戚? 卫皇后、当国储君,可不是无子的陈阿娇可以比的,平阳公主已经惹出一次乱子了,还要再惹一次,难道非要亡了大汉才甘心? 两人来到了李夫人处,只见陛下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与两片红唇翘得老高,胸间涟漪阵阵,绵延不绝的李夫人正在雪中,共淋白头。 眼前的景象的确很有诗意,但在这时,吾丘寿王固有的傲岸和自矜,以及迫在眉睫的政局,都让他一个字都吟不出。 但他吟不出,不代表其他人吟不出,皇帝身边的近臣,呈上了一篇又一篇的《雪赋》。 臣下文随景出,倚马千言,陛下龙颜大悦,赐出一坛又一坛美酒。 君臣相宜。 就连才华横溢的博士董仲舒,在此刻都难逃一赋,端着酒盏,凝思片刻,一篇华章脱口而出。 “玉龙之生于云霓兮,欚然然而相逐反。瞻银甲之纷纭兮,周静而致下。忽极其之甚远兮,卬卬而咸蹇。玉树素装而傲立兮,犹竟艳于梅芬。入潺流而无迹兮,睹霜桥以鸿爪。垂‘隋珠’于飞檐兮,凝‘和璧’而鳞池。精微乎毫毛兮,其盈乎大寓。惽惫而通于大神兮,动静以为极。眺南山之被素兮,叹曲径而无寻;覆莽林之明霁兮,唯京都而深寒;思北国之壮士兮,枕兵戈而待旦。闻角声之连营兮,马蹄过而无痕。恩施于广畴,泽被于沃野兮。兆农桑之丰年,象紫瑞而东来,喜山河而锦绣兮,知帝恩之浩浩……” 董仲舒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知赋尾该如何,皇帝陛下刘彻见猎心喜,接言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唯精神以广大。” 董仲舒如醍醐灌顶,朝圣而拜道:“陛下文思泉涌,绝妙至佳,臣弗如而汗颜也。” “哈哈哈。” 刘彻龙心大悦,喜上眉梢道:“朕也是随口而已,博士随口诵之,才是文思泉涌,朕得了几十匹华锦,赏十匹给博士。” 伴驾侍奉的黄门苏文立刻答道:“是。” 董仲舒立时就要拜谢圣恩,刘彻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那是你应得的。” 君臣相宜的场景。 不知为何,吾丘寿王竟看得热泪盈眶,唇齿轻颤。 这样的华章,昔日的老师就这样吟了出来,还故意装作为难,让陛下为华章轻易至极结了尾。 以赋求身,这是司马相如才会干的事啊! 赋尾求好,这是连司马相如都干不出来的事啊! 如此阿谀奉承、趋承逢迎,这还是那位不吐不茹的老师吗? 而陛下,真以为自己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为华章作尾,喜形于色,一掷百金。 看着董仲舒说出所得御赐华锦,将分出一半给予今日君臣赏雪唱和的群臣时,吾丘寿王知道,老师变了。 胶西国那三年,让过去持才傲世天下人的老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董仲舒”。 吾丘寿王曾经无数次痛惜老师的刚直,但在老师真的改变时,忽然怀念起了曾经。 不知不觉间,吾丘寿王已然泪流满面。 冥冥之中,董仲舒抬眼望见了吾丘寿王,瞬间的尴尬,甚至难以用言语形容。 这份异常,让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吾丘寿王,或许连刘彻自己都没差距那丝紧张,问道:“朝廷,出事了?” 第七十六章 祥瑞 “朕的钱!” 刘彻咆哮的声音,响彻云际,“朕为了国库亏空,费尽了心思,丢尽了脸面,甚至连皇位都要丢了,却成了颜异、赵禹两只老鼠的进身之阶,朕的钱!那是朕的钱!” 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长安之变那摞章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气喘加剧,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陛下。” 皇帝幸臣们都跟着变了脸色,同时呼唤着便要过去搀他。 刘彻翻白的眼睛逼退了所有人,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丹药。” 病退离宫。 刘彻知道自己没病,而太医义妁所开的降火汤药肯定不会去吃,为了装样子也为了龙体,方士的丹药,就成了唯一选择。 刘彻是个公认多欲的皇帝,来到甘泉宫仍不忘载歌载舞,但人已近不惑之年,整夜操劳,难免有所不济,丹药之妙,存乎于心也。 “还是叫太医吧。”吾丘寿王紧张道。 丹药这玩意。 只有皇帝才会追求认可,而天下人早从秦始皇帝之死,看清了那群炼丹方士的真实面目。 以丹药治病,这辈子八成是有了。 陛下无病时,吃些丹药没什么,但陛下龙颜之变,哪怕吾丘寿王不懂医者的望闻问切,也知道陛下或许真的病了。 叫太医更加靠谱。 春陀、苏文等内侍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听谁的。 “你、你们想朕死吗……丹药!”刘彻的龙颜逐渐发黑。 春陀不敢耽搁,奔到龙榻边揭开玉盒,从中取出两枚鲜红的丹药,又奔了回来,“丹药来了!丹药来了!” 当着皇帝的面,春陀先吞下一枚丹药,而后将另一枚丹药送进陛下的嘴里,一手扶着陛下的后颈,一手接过水碗喂其喝下。 刘彻费劲的用水裹着丹药咽下,丹药下了肚,不消多时,众人就看到龙首的汗慢慢收了,龙颜的灰黑之色也转为了红色,但不是那种正常的红,更像是血液上涌的红! 陛下恢复了精神,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好。 吾丘寿王见过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虽然臣下不能诅咒龙体,但不得不说好像啊。 可见幸臣们见怪不怪的模样,吾丘寿王心里满是悲凉。 刘彻望了望吾丘寿王,“枚皋说,你在廷议上吐血而倒,大病未愈就迎风冒雪赶来离宫,忠心难得,春陀。” “奴婢在。” “再取枚丹药来。” “是。” 春陀去而复返,吾丘寿王望着这枚充满陛下温情、恩情的丹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接过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顿时觉得身体上的病痛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多年未有的愉悦,或者说快感,直冲天灵盖,“谢陛下赐丹。” “朕要还朝。” 刘彻的声音坚定,“朕不能再等了。” 民生疾苦,他不是不知道,反而十分清楚,天底下谁有钱,他也很清楚,那些商人从政令中渔利,剥削百姓,他更加清楚,但为了武功,他只能如此,因为只有商人紧紧团结他的身边,朝廷才能在短时间内调用无数资源,才能支持他年年派遣大军与匈奴,与四方夷狄大战。 水有源,树有根,祖、父的死,让他对寿数并没有什么把握,大汉立国七十余载,至今都没有出过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寿之君。 皇帝在位统治时间,是一位比一位少,为了无上武功,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当然,刘彻没有打算放过商人,准确地说,是没打算放过任何有利可图的人,只是,清算商人被排得很靠后。 可他怎么没想到,太子先清算了他,全盘否定了他二十年的执政生涯,并对他的“合作伙伴”予以了重拳。 三税一。 哪怕当年商鞅在秦地变法,都没有太子收的税高,最关键的是,太子手握军权和丞相府,大汉巨商大贾但敢抗税,那下场不言而喻。 如果再不回朝,等太子彻底清洗了国中的大商人,培养出新的大汉商人,国中的资源调动,就不归皇帝说的算了。 到时候,一个没钱没资源的皇帝是何等的凄惨,想想都不寒而栗。 “陛下,时间太短了……” 吾丘寿王露出难色,冬天都没过去呢,天下人很难忘记渭水刑场的宗亲之血,刘彻把话接了过去,“是太子太快了。” 脏点就脏点,也比什么都没了强。 “如果陛下想还朝,必然要先向天下人宣布龙体获愈,并得到了苍天的饶恕,但是,又该让天下人如何相信呢?”吾丘寿王陷入了沉思。 若是寻常病疾,随便一个太医便能“确定”无恙,但事关苍天,太医就说了不算了,唯有苍天说了算。 苍天如何开口? “陛下,当有祥瑞。”吾丘寿王再次说道,“如果祥瑞降于甘泉宫,陛下龙体得愈……” “太刻意了。” 董仲舒忍不住提醒吾丘寿王,“陛下一无祈求苍天饶恕的举动,二无为国为民祈福的表现,三无改过自新的心迹,突兀的祥瑞,只会让储君摘了桃子。” 如何借助神、鬼、天、地获利,这天下,没有哪家比儒家更擅长,也没有哪个人会比他这个“天人感应”者更擅长。 如果现在甘泉宫敢出现祥瑞,朝廷方面,就是储君那里,会立刻宣布新政得到上天认可,获天之幸,降下祥瑞。 甘泉宫不过是大汉一座离宫,谁在不在的,没有什么重要,陛下能证明祥瑞是上天降给他的吗? 双方各执一词,只能说明陛下没有悔过自新的心,储君要是能还政,他董仲舒是那个。 刘彻望了望吾丘寿王,又望了望董仲舒,像是懂了什么,说道:“请先生教我!” “新年已至,遵照古例,雍地当有祭五畤,一密畤,二鄜畤,三下畤,四上畤,五北畤,分告青帝、白帝、赤帝、黄帝、黑帝,陛下以病体前往祭祀,向天地告罪,为万民祈福,虔诚之至,在归途之中,祥瑞跃上龙车……如此,陛下归政可期。” 第七十七章 大风起兮 没有人会比公孙弘更了解董仲舒。 在甘泉宫方面传出陛下携李夫人雍五畤的消息,公孙弘第一时间就猜出了背后的意图。 不顾老迈,公孙弘亲乘车架来到了北军。 围在燎炉的边上。 刘据为公孙弘斟了碗茶,“老相国,先暖暖身子。” 公孙弘端起而又放下,“上君,这酽茶,臣现在是真的喝不下,陛下与李夫人去了密畤,当雍地五畤祭罢,天地间必有大乱。” 祭祀、祥瑞,这在儒家侍君术中是连着的,世人素来愚昧,这个连招,几乎无往不利。 如果陛下重新“获得”苍天认可,洗去身上的宗亲之血,宣布龙体得愈,改过自新,上君没有理由不还政陛下。 虽说陛下执政不执政,对现有的政局而言影响不大,军、政、财、刑,太子宫四位一体,陛下哪怕回到长安,回到未央宫,也不太可能翻盘,但能不让陛下回来,还是不回来的好。 陛下不在,在国政上,能少好多阻力。 “雍五畤啊。”刘据笑道。 秦最知名和最重要的祭祀,包括祭祀陈宝,以及祭祀白、青、黄、赤四位天帝的雍四畤。 而雍四畤是指秦人几百年间陆续在雍地建立的祭祀四位天帝的祠。 雍城是秦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都城,接近三百年,历十九任国君。 楚汉相争时,高祖皇帝好奇地问群臣:“我听说一共有五位天帝,为什么秦人只有四畤呢?” 没人能解释原因,高祖皇帝便自圆其说:“我知道了,还有一帝是在等待我来补齐。” 高祖皇帝建立大汉后,兑现了当初之言,在雍地又建了北畤,曰黑帝祠,雍四畤从此变成了雍五畤。 但在高祖皇帝时期,雍地祭祀只令有司主持,天子并不亲自前去。 孝文帝前元十五年,天上出现了日食,以为灾祸,为了应对天灾,孝文帝一边将发生日食的原因归咎于自己,近乎罪己,一边举贤良方正,然后,雍地就有了黄龙现身的祥瑞,大汉天子自此开始御驾前往祭祀。 套路之所以能成为套路,别的不说,就胜在两字,好用。 不过,按照秦汉礼仪,惟有皇帝、皇后才能祭祀雍畤,父皇携宠李夫人去祭祀,和仲秋射猎上与王夫人同乘御车,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可以不做的事非要做,目的就一个,给母后和他添堵的。 我那小心眼的父皇陛下啊。 “上君该作何解?”公孙弘询问道。 陛下、董仲舒的手段,既然能看透,他就有了破解的手段,侍君术的对面,是屠龙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这一套,公羊家很是擅长。 但能伤陛下的手段,就必然会伤及储君,不到万不得已,公孙弘是不会去展示屠龙术的。 伤人伤己。 刘据对公孙弘看似急切却又透露着从容的模样若有所感,笑着望着他,君臣二人,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渭水之北也有五帝庙,父皇能做的事,寡人也能做啊。”刘据慢慢说道。 早在选拔亲卫时,他就注意到渭水之畔有完整的五帝之畤,没想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公孙弘眼睛一亮,这才想起来,孝文帝前元十五年雍地亲祭五帝后,命令礼官在长安附近、渭水之北复制了一套五帝庙,以便就近让祠官祭祀。 陛下能祭祀,储君也能祭祀,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按照大礼制,雍五畤祭祀时,礼仪官员的太常,其属官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都要在。 陛下归政之心迫切,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没有调动太常署官就上了路,倒是给了更多的机会。 “上君要亲祭五方天帝?” “不是寡人。” 刘据想到父皇的所作所为,淡淡一笑,说道:“许久未见母亲了,就请母后出宫,渭水领祀五帝,上祭天地,下慰黎民吧。” “这……” 公孙弘惊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个领祀,或者命令有司主持雍地祭祀的女子,名曰:吕雉。 大汉的高后,不似女帝胜似女帝的存在。 上君不仅要劫截陛下的胡,还要反添堵回去,今朝不同往朝,史馆已开,史笔还以今往前写,皇后祭祀着,史笔写着,待到后世,卫后之名或仅次于高后。 高后、孝惠帝之景,皇后、上君之景,会让无数后人魂牵梦萦。 公孙弘不敢再想下去,却有几分犹豫。 “从讴者到卫后,老相国似乎无法接受。” “臣绝无此……” “但高后当年也商女啊。” 刘据没有怪罪的意思,但打断了公孙弘的话,“难道说,老相国以为我不如孝惠帝,我的母亲不能与高后相提并论? 高后的嫁妆,是‘贺万钱’,我母亲的嫁妆,是我的舅舅、大司马卫青,是我的大兄、冠军侯霍去病,还有寡人,大汉储君。” 纵观历史长河,无论前世今生,哪个太后、皇后能比得上母亲? 爱你,母亲。 公孙弘起身离席,跪伏于地说道:“臣知错。” 刘据离席双手将他扶起,“老相国,‘琴挑文君’之事,您是了解的?” “回上君,臣知也。” “那司马相如、卓文君的真实景象……” “臣亦知也。” “父皇终究是皇帝,寡人无法像对待司马相如那样的手段来应对父皇,但寡人希望,父皇、母后、舅舅、大兄及我,会是后世皇家君臣父子的表率,您能明白吗?”刘据郑重道。 公孙弘心中剧震,陛下的不体面,终究惹来了储君的震怒,要出手帮助陛下体面了。 后世表率,那就是史书呗,太史令司马谈笔下所书,陛下、上君都说过今朝史书会是一部信史,但想让一些史实变化,不一定要进行篡改,只要适当删减就可以了。 删减掉陛下其他妃子得宠的事,重笔书写陛下过去对皇后的宠幸,对大司马、冠军侯的重新喜爱,以及上君诞生时,陛下解除无子无继时的欢天喜地。 史实,有了,体面,也有了。 “另外。” 公孙弘记下吩咐,述说道:“上君,丞相府注意到,长安城的盐价、铁价和粮价,出现了明显的增长。” 这显然也是董仲舒的手段。 通过影响物品价格方式,来动摇人心,制造混乱,让储君自顾不暇,待到祭祀、祥瑞后,浑水摸鱼。 盐、铁已经专营,但时下出品的盐,是不能直接食用的,必须要进行再加工,甚至一些百姓吃不起盐,会吃“盐布”。 而铁就更要加工了,总不能以铁块去挖地锄地。 长安城的盐价,从原来的一石四百钱,涨到了八百钱,铁耜、铁刀等铁具也由原来的几百钱涨到了千钱一把。 盐价、铁价的上涨,引动了人心的恐慌,百姓或是自愿或是从众,不约而同地囤积了粮食,引发了粮价的上涨,一石粮食由六十钱涨到了一百二十多钱。 陛下、董仲舒想达成归政的目的,大汉盐商、铁商、粮商想从中获利。 根据丞相府众幕僚的判断,这远不是盐价、铁价、粮价的极限,如果不加以控制,长安城的混乱,会引发京畿地区的混乱,然后引发关中地区的混乱,最后引发关东、乃至全天下的混乱。 要知道,大汉才立国七十余年,一些寿高之人,就比如公孙弘,就是从那个困难吃不饱的时期过来的,依稀可以记得,当时盐价最高时达到八千钱一石,铁刀达到七千钱一把,而粮价,没有上限。 “一些原意为朝廷做事的巨商大贾,也放缓了想法,坐了壁上观。”公孙弘继续说道。 上君的“国业计划”,通过卓家告诉了全天下的商人,能以商业、家财换取高官厚禄、摆脱贱籍之身,不少大汉商人表示了兴趣。 但是,突然的变化,让商人们忽然想起来,大汉朝还有位皇帝陛下,储君再当国也是储君啊,当接到来自离宫方面的警告后,默契地选择了等等看。 相比较杀人不见血的太子储君,商人们还是认为和皇帝陛下的合作更加愉快。 操纵物价,控制商人,阻扰新政,陛下在彰显执政二十年的威势。 “盐的事,东郭咸阳能解决吗?”刘据一开口便十分明确。 被张汤抓住把柄,东郭咸阳这辈子都别想逃脱,作为齐地最大盐商,就东郭家族一家,便能解决天下百姓盐业所需。 盐和其他东西不一样,人吃不了多少,加工物,消耗就更少了。 “上君,张汤让我转述给您,其他商人家族转为国业不敢保证,东郭咸阳家族、孔仅家族是必然的。”公孙弘答道。 就张汤的能力,别说陛下没有归政,即使是归政从离宫返回长安的那点时间,都足够埋葬东郭咸阳、孔仅几百次的。 所以,两个家族很听话。 “既然东郭咸阳没有问题,就让其家族正式转为国业,全权接手国朝盐政之事,百姓的盐价能降低吧?”刘据望着公孙弘。 “能降。”公孙弘笃定地答道。 盐,属于山海池泽之利,归于少府,以往商人开采、晾晒,是要向少府缴纳巨利的,等贩卖时再向国库缴纳商税,如此一来,百姓盐价始终处在不低的状态。 现在,所有盐矿、晾晒场收回国有,再转为国业,盐的成本,就只剩开采、制盐的工钱,盐的价格,甚至能低到以前的两三成。 “以之前盐价的三成,向全天下百姓售卖,不论东郭咸阳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要保证人人吃得上盐,吃得起盐,终有一日,让盐布等物消失。” “谨遵上令。” “让卓家、孔家转为国业,全权接手国朝铁政之事,所制铁具,我想能满足万民日常所需。” 卓家,在得到卓王孙同意后,已经正式向太子宫和丞相府递交了转业书,卓家三代除了每人留下了百万钱守身以外,其他家财、资产全部献给了朝廷。 作为名义上的大汉首富,卓家具体献给了朝廷多少钱,就连卓家人自己也不知道,治粟内史官署、少府联合派出人手,对卓家在大汉的钱财进行接管,尚需要时间清点。 卓家的表现,变相给有意转为国业的商人打了个样,留够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其他的,换个高位。 卓家冶铁起家,孔仅家族也是冶铁世家,两个家族供应军、民铁器之用,或许有些困难,但暂时支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等事情过去,再让两家国业招纳人手,冶铁是吃饭的手艺,基本都是熟人,方便招人,到时候,还能培养大批冶铁学徒免费教授手艺,人多了,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公孙弘沉吟说道:“大体可以。” 铁具,除了战争时期多备多消耗外,寻常百姓家的釜、炉、菜刀、剪刀、镰刀等厨、农之具,往往数年才会更换,即便是钝了,磨磨就能继续使,不会出现大规模买卖的情况,卓、孔两家国业就能供应上。 “接下来,是粮食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刘据往燎炉里添了些炭,说道:“生民所必需,稍加混乱,便能引发无数问题,在与朝廷接触的粮商中,可有能迅速平淮粮价的人?” “回上君,还真有,宣曲任家任泉。”公孙弘接道。 刘据一愣,倒是忘了这个独占九洲窖藏,号称大汉粮业半数过手的家族,“递书了吗?” “回上君,还没有。” “是有什么顾虑?” “当年的事……” “……在高祖皇帝与霸王项羽战时,任家两头吃的事?”刘据想到了任家大发战争财的过往。 “是的,上君。” 公孙弘点头说道:“是以,任泉愿意转为国业,但有个小小的请求,想求上君给他的书房题个字。” 这是把题字当护身符了,刘据笑了笑,“好,可以,三个字,来。” 砚墨好,刘据蘸满了墨,提笔在素绸上落下三个篆字,饱满有力,公孙弘定睛看去,“戒欺室”。 “加上寡人的太子印,任家就该放心了吧。”刘据搁笔。 “上君仁恕!” 第七十八章 大伪 日上东山,长安城十二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往年霜降一过,田野净光,关中百姓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早晨开城,除了商旅以外,农人几乎无人出进。 目下却不一样,早城未开,就有大批的人牵牛执耒成群结队地在城门内外等候出城、进城。 “老伯,你提着陶罐竹篮,是进城买粗盐、盐布的吧?” “是哩,听人说再不买就买不到了。” “盐那东西,咋能买不到?” “贵到买不起,不就买不到了?” “老伯,你别被人忽悠了,额可听说,盐便宜了哩。” “好后生,哪的盐便宜了?昨个儿额那小子就买了些盐布,就花了几十个钱,盐不贵,盐布咋会贵。” “东郭盐坊,老伯知道不?” “那可是长安最大的盐坊,也是最好的盐坊,咋?那的盐便宜?” “便宜哩,一石盐一百钱。” “后生蒙谁咧,这价连盐布都买不到。” “老伯,谁蒙你咧,东郭盐坊就在那,你不信进了城就去看。” “不信。” “你……” “和乡党争个甚,他愿意吃盐布就让他去吃盐布,咱们吃精盐,上君当国,吃不完的便宜盐。” 等着城门开也是等着,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你来我往的争执,早就让周围的人竖起了耳朵听。 盐价上涨,不少人都知道,当听到一石盐一百钱时,人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后生被忽悠了,但当明显是老模样的乡党喝止争吵时,不相信盐价贱了的人心,忽然有了动摇。 有聪明的人抱着陶壶往陶碗里噜噜倒满了,捧了过来,“乡党,喝点茶。” 那人像是渴极了,没有客气接过陶碗,一口气咕咚咚饮尽了,或许是喝的急了,一个水嗝上来,周边的人顿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夹着干树叶的味扑鼻而来。 “乡党,盐价真是贱哩?” “是贱哩。” “咋就贱哩?” “现在朝廷谁说的算知道吗?” “那肯定是皇帝啊。” “屁。皇帝犯了错,不顾老百姓死活,跑去外面快活去了,说的算是储君,就是皇帝的儿子,额告诉你,上君是个好人,把那些歹心眼黑斑脎的盐商、铁商、粮商都给收拾了,为的是让咱们穷人能吃饱穿暖咧。” “乡党的意思,铁价、粮价也贱哩?” “贱哩!贱哩!” “乡党能指个路吗?买完盐、粮,额请你咥羊肉。” “这费什么劲,买盐就去东郭盐坊,买铁器就去卓家铁工坊和孔家铁工坊,买粮食就去任家粮坊,这些地方你们都知道,都是数一数二的,额不蒙你吧?” “不蒙!不蒙!乡党,买完盐粮你就在这等额,额们回去就杀羊。” 长安城十二个城门,每隔城门内外都如此,一派热闹的景象,盐价、铁价、粮价贱哩,东郭盐坊、卓家铁工坊、孔家铁工坊、任家粮坊这些关键话语深入人心。 “巳时到了,开城门了,开城门了,进吧!进吧!” 进城时,通过守城将士之口,城门开关时间时间更改,自明日起开城会早一个时辰,闭城会晚一个时辰的消息,也为所有人知晓。 来到盐坊、铁工坊、粮坊的百姓们不由得震惊了。 盐价一百钱一石。 铁器、农具,视大小、质量,从几十钱到几百钱等。 粟、麻、麦、菽、笞、黍等粮价,全部跌至六十钱以下。 这样的价钱,似乎回到了孝文帝、孝景帝之治末年,年长的百姓中竟有人落下泪来,上君好啊,然后加入到买盐,买菜刀、农具、粮食的行列中。 刚刚出现波动的长安市曹,竟迅速消之弥耳,盐、铁、粮短缺的谣言,不攻自破。 卓家铁工坊,楼上。 白雪、东郭咸阳、孔仅、任泉都在,打开窗户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由得有几分紧张。 铁工,从战国时代以来,就是“百工第一才”,卓家作为大汉首富之家,铁工数万,却分布于天下,突然的铁具需求量大增,卓家临时调动了京畿、关中各地铁工坊的农具、菜刀等基本铁具,依然没有把握完全供应需求。 卓家铁工坊已经转为国业,广求铁工,所有铁工坊也动火冶炼,但要时间来制器。 “白掌柜。” 任泉在这寒冬中依然遵循祖制穿着单薄的衣服,提醒道:“朝廷世职百家,别的不提,墨家子弟,卓家国业、孔家国业想必能用得上。” 铁工好找,良工不好找,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个方面,没有几年、十几年的上手功夫,是很难到家的。 而墨家,最擅长的便是手上功夫。 白雪、孔仅一喜,但又犹豫了,“朝廷征召他们是出仕做官的,还能愿意打铁吗?” “如果不愿意,那就不是墨家子弟了,再说了,问问又何妨。”任泉笑道。 百家出仕,哪家都是一大群人,但世职就一个,是不可能养活那么多人的,以墨家性格,大多人会选择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在墨家人眼中,并不是贱业,将会是不少人的选择。 白雪、孔仅颔首,不管成功与否,值得一试。 察觉到任泉的目光,东郭咸阳两手一摊道:“我那没什么问题。” 盐这种东西,有粗盐、细盐之分,却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简而言之,挖出来放在那几年、几十年稍加处理仍能食用,东郭家族在齐地盐业深耕细作几百年,存储的盐和未开采的盐多的是,再把话说明白点,东郭家的盐,当然,现今都属于朝廷的盐,哪怕不再开采,大汉几千万百姓十年吃不完。 “接触些百家人才,也没有什么不好。” 任泉笑着说道:“如今的我们,可以说是同乘一船,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情,端赖我们同舟共济。” 白雪当然深表赞同地点点头,东郭咸阳、孔仅默了一下,也点了头。 从帝党到太子党,从家族之业到国业,一时之间,不太习惯。 楼下隐约传来混乱的声音,是无法承受价格战的长安商人派来捣乱的人。 东郭咸阳、孔仅这才舒展了眉头,体会到了背靠大树的好处,不无恶趣味道:“白掌柜,请廷尉卿来收拾他们吧。” 投靠上君,其他好处暂时不提,能驱使张汤一二,东郭咸阳和孔仅是真心觉得不错。 “使得吗?”白雪迟疑道。 楼下这群叫嚷着包下卓家铁工坊全部铁具的家伙,显然是群泼皮无赖,何必要动用廷尉署,卓家有的是办法将人解决了。 大汉商人,哪个都不是善人。 “白掌柜,我们不一样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思考问题。”任泉再次提醒道。 年龄也好,资历也罢,他和东郭咸阳、孔仅,都算得上白雪的父辈人,时也运也命也,同列就座,甚至白雪的位置隐隐比着他们还高一点,但到底是年纪小,很多道理还不懂。 卓家什么都好,唯独子孙不兴旺,三代这辈人都要女子挑大梁了。 转为国业,便是朝廷的人了,位与郡守同,怎能自降身份与泼皮无赖相斗。 东郭咸阳接言道:“白掌柜,这群泼皮无赖,显然是有人故意派来的,说不定那人,就是对面那家铁工坊的掌柜。” 一街之隔,是程家铁工坊。 临邛两大“铁王”,一卓氏,二程氏,不仅从业相同,就连家族起势都很相似。 程家祖祖辈辈都是冶铁商,具体能追溯多远说不准,但绝对能到战国前期。 程家祖籍关东,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秦朝官府强制性移民的过程中,以降民的身份从山东迁到四川临邛。 和大多数移民不同的是,程氏是主动去的临邛,程家看准了这一地区的铁矿和井盐等矿产资源。 当秦朝组织迁徙时,程氏自愿选择了当时偏远的巴蜀地区。 程氏来到临邛后,就仿效卓氏冶产之道,开始做冶铸生意,并把制成的铁具偷偷卖给西南夷。 日积月累,与卓氏一起,把临邛发展成一个冶铁中心,生产规模一再扩大,财富也与卓氏不相上下。 “寻常百姓不知道国业是怎么回事,但程郑那个老狐狸如何不知道?” 孔仅也开了口,“我们是家族之业时,有无数种办法弄死泼皮无赖,无数种,所以,泼皮无赖也不敢登门挑衅。 现在,泼皮无赖出现,张口就要包下铁工坊的铁具,还故意制造推搡驱赶前来购买铁具的百姓,是他们有把握我们不会直接动手。 我们,代表着朝廷,代表着上君。 我们,又是生意人,开门是做生意的,哪有往外撵人的? 一旦传出上君的国业不让庶民进门,我们一百个死都赎罪不了。” 白雪感觉不像是身处商场,更像是身在战场,弯弯绕绕,还得学,虚心请教道:“那找廷尉卿又能有什么用?廷尉卿也不能挡住人买东西啊。” “廷尉卿,是来收拾残局的。” 任泉笑了笑,耐心教导道:“买东西可以,要多少给多少,但有一点,是要付钱的。 如果拿出钱,那是买卖,如果拿不出钱,呵呵,廷尉卿就能请他们进一进廷尉署大牢,到了那,幕后指使者恐怕就坐不住了。” “如果幕后指使者真的是程家人,我这铁工坊,还真能被包下来。”白雪无奈道。 几十年的宿敌,卓家对程家很清楚,这是个为了钱什么都敢做的家族,因此,程家不差钱。 “那就要试试程家到底有多少钱了。”任泉望向了东郭咸阳、孔仅,“给白掌柜长长见识吧。” “端上来吧。” 声音落下。 那是两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 出于习惯,白雪取过一支,单手一托,只觉得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 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可白雪练剑多年,直觉这是把剑,而且是把名剑。 这就更怪异了,名贵剑器,大多剑鞘、剑身决然鲜明,这冰凉的铁物却是浑然天成,根本不符合剑形常理。 三尺之外,难以看出剑柄剑身之分,只有上手之时,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存余宽的圆形分界,之后便是一段圆柱,“剑柄”? 一根黑沉沉物件,充满怪异却又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这是?” “天月剑!” 任泉笑道:“白掌柜也可以叫它,蚩尤剑。” “上古神剑?” “不。” 东郭咸阳哈哈大笑,“是上午神剑。” “假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任泉接着话,嘴角压制不住的笑意,指着那剑身似黑似灰的云霞纹路,“但真的是天外精铁所铸。” “这把‘上古天月剑’,卖他十万金,便宜吧?” “便宜。”白雪赞叹道。 天外陨铁,神匠做旧,上午变上古,就没人能证明这是假的。 “如果这幕后主使者还能承受的了,就再看看这一把。”任泉揭开了另一把剑的蒙布,这是把怪异古朴铜剑。 白雪将天月剑放了回去,却没有拿着新剑,她听族里老人说过,做旧东西摸的多了容易不长个子,远远问道:“这把是?” “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的‘轩辕剑’。” “人皇之剑?” “人黄之剑!” 白雪心有余悸,非常庆幸没有上手去拿,这群造假的人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多少钱?” “卖他五十万金,一点不贵。” 十万金、五十万金,再加铁工坊的铁具,值个六十万金,程家要是拿出这么多钱,估计要倾家荡产了。 “来人。” “去请廷尉卿。” “把所有铁具和这两把神剑给楼下的客人全部包上,一件都不能漏下。” 白雪声落。 整个铁工坊都忙碌了起来。 泼皮无赖看到官府来人时本来有点慌,但看身边的“贵人”便又安心了下来,但这份安心,只持续到“人皇剑”、“蚩尤剑”现世之时。 当消息传开,白雪、任泉、东郭咸阳、孔仅从楼上清晰地看到对面铁工坊有人逃一般的上了辆轺车走了。 正命令抓人的张汤也注意到了,眼中露出了奇异的光,要快点跑啊,跑得慢了被抓到了就身、族俱株,当然,跑得快也身、族俱灭。 第七十九章 获麟 是日,良辰。 渭水之畔,五帝之畤。 太常卿,也是当朝当涂侯魏不害,领着六令丞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会同胡巫在布置祭祀,和祭祀后的大傩之礼。 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刘据望着念念有词,蹦蹦跳跳的巫女,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古往今来,神鬼之说就没有停止的时候,对于此类事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大都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就连孔子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不会主动谈论怪异、暴力、叛乱、鬼神等现象,但“敬鬼神而远之”,不外如是也。 而历朝王室对巫蛊一事,则当成一种或许有神秘力量的禁忌,天子与朝廷用之当然无碍,但必须尽量阻绝其他人使用。 毕竟,谁知道行巫蛊术时,诅咒的对象是不是天子本人? 在秦时,朝廷甚至专门设有秘祝官,一旦天地间有灾异出现,秘祝官便作法,向鬼神祈祷灾难不祸及君上,而是转移到百官及百姓身上。 就是这么恶劣。 哪怕是君上的灾祸,也要转嫁到百官和百姓身上,不能降临、祸及君上。 这一秘祝制度,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遇上了大汉孝文帝,这位贤君模板存在的皇帝,在孝文帝十三年,宣告废除这一古老制度,甚而,在此之前,孝文帝还有另一条诏令,大意是民间有人会诅咒皇帝,往往官吏认为这是大逆之罪,假如确实是因为朝廷朝令夕改、承诺百姓的事情没有做到,那么这类情况下的恶意诅咒就由他们去吧。 惠政仁爱到这种地步,三代以下,孝文帝当属第一。 但不是每个皇帝都是孝文帝,孝景帝初即位,就恢复了巫术的禁令,可以诅咒任何人,但不能诅咒皇帝。 九年前的元光五年,陈阿娇为了稳固后位,在女巫楚服的帮助下实行巫蛊,诅咒的主要对象是他的母亲卫子夫,但也有父皇陛下的份。 陈阿娇的下场不必多说,秘祝之术一直存在,听说还成了不少家族的不传之秘。 可以说,胡巫在长安,在朝野是非常活跃的,某种程度上,活跃的过分。 “胡巫视鬼”的本领,在一些时候,可以代替律法置人于死地。 望见鬼气,制造假现场,导致冤案,刘据也算是深有体会。 “上君。”张汤躬身见道。 刘据回过神,笑道:“廷尉卿,你说她们祝法过寡人吗?” 张汤一惊,语间含糊。 随着陛下退居离宫,未央宫里的一些事,逐渐暴露了出来,有传言,陛下前往甘泉宫当夜,有胡巫入掖庭,朝椒房殿方向祝法。 尽管内廷、中朝都予以了否认,但在朝廷里,往往否定的才是真的。 皇后无错无过,突兀的胡巫祝法,其实究竟针对的是也不难猜。 天家,哪有什么父子情谊啊。 张汤磕磕绊绊,到底没有回答,转而道:“上君的意思是?” “没有什么意思。” 刘据摇摇头,表示随口一问而已,继续道:“长安的乱商怎样了?” “回上君,大多乱商被抓住,廷尉署问出了不少作奸犯科的事,已经派出人将之抄家、族株,仍有一些乱商在逃,如临邛铁商程郑,在廷尉署讯问中,得知程家世代与西南夷互通有无,或涉通敌叛国之事,但已遣有司将之族株。”张汤肃穆道。 自他掌管廷尉署以来,所有犯人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将有罪、受惠之人一网打尽。 此次引动长安物价波动的商人,基本没人能跑掉,之所以是基本,因为真让那程郑跑了! 程郑畏罪而逃,但不是往外跑,而跑去找陛下了,有陛下庇佑,程郑暂时死不了。 作为代价,张汤抄了程家,还夷了程家三族,程郑是活着,但钱没了,人也是孤家寡人。 凡是有心之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刘据又望了眼胡巫,颔首说了句,“甚好。” 随后,见母亲的凤舆到来,立刻迎了上去。 张汤站在原地,望了望上君的背影,又瞅了瞅胡巫的蹦跳,似乎明白了什么。 凤舆下。 刘据一拜到地,动容道:“儿臣参见母后!” “我的儿啊。” 卫子夫一把将刘据揽入怀中,抚着他的头和脸颊,凤目中泪水在打转,“高了,瘦了,黑了,像个男儿了。” 作为一个母亲,每每想起丈夫那句子不类父的话,心就隐隐作痛。 她知道,一切都是由于自己不受宠了,才让儿子也受到了牵连,一别数月,那一个个夜里的辗转反侧,其中煎熬无法对人言。 再见儿子时的心疼之余,还有一句想对丈夫,想对天下人说的话,谁敢再说吾子不类父? 不知为何,刘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依偎在母亲怀中,仿佛所有都不重要了。 爱你,母亲。 随同而来的中、外两朝官吏纷纷侧目,当国以来,上君向陛下的旧政发出了挑战,引领了数项重大政令改变,身在北军中,每旬都会与丞相府来人交谈,诏见两朝重要官员,做出了文治和武功的所有重大决策,从未表现出恐慌或惊惧,甚至没发过脾气,此等自持和镇定,令很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备感震惊。 当国秉政的储君就如同回归故园一样,无论是为臣民做事,还是纠正陛下过失,上君都表现出相当的尊严、雍容,并且很明显乐在其中。 此时此刻,所有的人忽然发现了上君的“弱点”。 如果……别如果了,没有朝臣愿意见到上君发怒的模样,大司马卫青、冠军侯霍去病就在旁边守着,北军十二将也在后面眈眈着,连最外围的丞相府,都不是众人能应对的。 所有人都知道,大汉正面临一场真刀真枪的抉择,要么是一场有序变法,借助这场变法,和平却也迅速地脱离旧政的轨道,要么就是一场激烈且无序的变化,一场掀起棋盘砸中对方脑袋的变化。 孝景帝之后,理该如此。 众人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又深以为然点点头。 “呼呼。” 太常卿魏不害登上“雍山”,点燃了“权火”,与此同时,长安城玄武阙上点燃了烽火,遥相呼应,象征着“圣意通天”。 “请皇后更衣!”太常丞恭声道。 祭祀有专门的冕服,如太一祝官身着紫绣衣,五帝祝官依方位着青、赤、白、黑衣,而皇后亲祭,当着黄袍,以应“土德”正统。 当卫子夫更换黄袍领储君刘据登上“泰一神坛”时,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心猛地跳动了下。 虽然谁都没有开口,但脑海里都浮现出“那个女人”。 大汉皇后,当如是也! 祭坛仿照毫人谬忌所制,分三垓,开八条“鬼道”供神灵通行,五帝坛环居其下,按方位排列,此乃“太一为至尊,五帝为佐”。 祭坛祭品,本该提前数月精选马、牛、羊幼畜,即犊、驹、羔,由掌畜令饲养,廪牺令监管,但一来时间不足,二来皇后心善,见不得生杀,故太常署以熟牛犊,就是牢熟具骂,代替活牛,木禺马,就是木雕马代替活马,置于祭台之上。 太一神用“太牢”,加醴酒、枣脯,并以杀牦牛为特牲为祭,五帝仅献俎豆醴酒。 太一祝官及五帝祝官同声祝词,“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后,皇后敬拜见焉……” 卫子夫端着醴酒向天地祷告,黄袍在冽冽寒风中哗哗作响,坛下臣民依稀能听到安宁、富足、康健、喜乐……象征美好的词汇。 醴酒敬天地。 牺牲骨肉置于柴堆燔烧,烟气升天已通神,待祭肉化为余烬,埋入土中。 “宣行大傩!”卫子夫诏令道。 太常卿立时高声道:“侲子备,请逐疫!” 女巫唱道:“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我们将十二神使派来了,驱逐你们这些妖鬼!散!” 众巫接道:“肢解你们的躯体放干你们的血! 剥开你们的皮,抽掉你们的肝肠!恶鬼啊,你再不快走,我们要拿你们喂狗当干粮!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甲作食凶!” 太一祝官命道:“将妖头扔火里去!烧死它!” “烧死它!烧死它!” 众女巫歌道:“扶摇万重兮,放我麒麟冲荡。清清渭水兮,舞我手中霓裳! 飞飞青云来兮,月华璀璨递琏光。巍巍立于山兮,驰聘巍峨天上!” “朕祈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 卫子夫凤威落九天,“魑魅魍魉,荡除涤尽!将那些点着的妖孽,扔到渭河中去吧!” 纸制的妖鬼、头颅,在火中烧,遇水沉,仿佛世间邪恶在此时被荡涤干净。 而就在所有人心神摇曳的时候,一只奇怪的野兽从黑帝祠的方向闯入了祭祀之场。 众人先是一愣,又是一惊,便准备抓住这头野兽,以免惊了天地神灵、皇后储君,但还没等出声,就有人抢先叫道:“麒麟!” 一切动作戛然而止,望着这头白色的皮肤,头上长有一角的存在,眼中露出迷茫之色,这是麒麟? 《诗经·周南》中有一篇《麟之趾》,分别拿麒麟之足、额、角来比喻贵族: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却没有麒麟的具体形象,但白肤有角的稀贵之物出现,哪怕不是麒麟,也是人间的瑞兽,如果是白麟,那更是祥瑞中的祥瑞。 天降祥瑞? 在皇后祭祀天地神灵的时候? 还是从象征着高祖皇帝的黑帝祠跑出来了? 衮衮诸公,脑袋似乎过度使用而有些发烫。 如果把《春秋》翻到最后,会发现它的结尾是这么一句话:“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春秋,是孔子的“微言”,大义难懂,就要传经人,现世公羊家是这么解释的: “何以书?纪异也。 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 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 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 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 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 终于有卿大夫回过神,高声道:“农樵之人何在?” 随着百家回归,农家是最早入朝廷为世职的,祭祀之时,农稷官自然要在,听到呼唤,便快步挡在了疑似麒麟之物前。 农稷官尽其所能释放善意,谁知本来在人群中有惊惶的异兽,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向农稷官走了过去,亲昵的以头颅蹭了蹭农稷官的腿,农稷官缓缓蹲下身子,环抱住异兽。 樵夫获麟? 如孔子所说,麒麟是种仁兽,人间没有真正的王者,它是不会出现的,反言之,它既然现身在中原,就说明中原出现了受命于天的王者。 是皇后?是储君? 从黑帝祠出来的麒麟,是不是代表皇后和储君得到了天命认可,得到了高祖皇帝认可,太平盛世要来了? “圣母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在丞相公孙弘的引领下,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山呼道: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后携储君亲自祭祀天地神灵,虽未能得见神仙之面,然获得麒麟,正是上天对天家母子盛德大功的回应,足以说明皇后、储君已经上通天命,得了祥瑞之符。 君不见当今陛下三年一祭,算上今年之祭,都七祭了,什么神迹都没有获得。 皇后、储君才是天命之人,盛世太平的祥瑞。 这一刻,无数臣民心悦诚服。 卫子夫经过短暂的失神,在刘据的提醒下,沉声静气,“众卿起!” “谢圣母!” 霞光披身,这一瞬间,卫子夫的身上,显露出远超皇后的华贵,那是女帝之威。 人心之中,满是恭顺、敬服。 “霸陵令?”太史令司马谈出现在司马相如身边。 “嗯?” 司马相如一愣,再愣,三愣,“嗯?!” 第八十章 帝血 “元狩二年,冬,十二月,皇后携储君临渭水之畔,登泰一神坛祭五畤,为国祈福,期间有麒麟自黑帝祠而出,皇后、储君垂拱获麟,是日,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诵《麒麟赋》。 同日,天生奇树,有枝丫从旁岔而出,长到高处又合而为一,白麟、奇木齐出,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外也,此乃天命所归,而降于太平盛世也。”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搔头,自己明明写的是正史,书的是信史,怎么笔落之处,和家的手笔是那么像? 放下笔的司马相如,望着史笔下的“一角兽”和“并支木”,情绪很是激动,还说你司马家不是家? 是日,史笔未纪,而流传于公卿、将军、列侯传中故事,太史令司马谈与霸陵陵园令司马相如当众互殴。 卫后子夫。 与吕后雉,名入帝王本纪。 …… 雍地。 黑帝祠祭前。 刘彻血染庭阶,倒了下去。 祭祀被迫中止,皇帝近臣慌作一团,送入斋宫交由太医诊治。 为了祈福,近臣们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 五畤之祭。 本是绝妙的扶龙术。 却被长安方面截了气运,抢了先机,一时之间,竟成了屠龙术。 陛下死则死矣,陛下不死,在场的人恐怕很难洗清与太子宫勾结,设法诛圣的嫌疑。 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吾丘寿王看出了众人眼中的死志,作为光禄大夫侍中,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能再迟疑,双手拱至胸前,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死意,接着转过身,提起袍裾向斋殿的殿门走去。 不论陛下什么时候苏醒,他都要保证陛下第一眼看到他,如此才能在陛下屠刀落下前,劝止悲剧的发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董仲舒这时在吾丘寿王背后轻声一叹,在他脚步停顿之际,大步挡住了他,“光禄大夫侍中,还是让我去奉君吧。” 雍五畤、祥瑞的计策,是他董仲舒向陛下提出的,现在出了问题,也该他董仲舒去解决。 所有的人,包括吾丘寿王在内,都被董仲舒的举动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 陛下醒来的第一时间,要杀的第一个人,必然是董仲舒。 龙没有扶起来,反让凤飞上了九天。 渭水之畔的一切,和雍地五畤,流程可以说如出一辙,祭祀,包括祥瑞都一样。 皆是麒麟。 但和珍稀的“白麟”不同,雍地的准备,只是普通肤色的“麒麟”,这么一想更扎心了,时间没抢过人家,连道具都没人家好。 幸亏长安消息来得及时,如果真让陛下祭祀完五方天帝,放出麒麟,传扬天下,陛下就更尴尬了。 一模一样的两件事,谁晚、谁差谁尴尬! 不过,虽然所有人都不相信董仲舒与太子宫有关系,但这高度相同的祭祀、祥瑞,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不是个圈套。 以前是潜龙逼迫,如今连天凤都飞到了真龙天子头上,如果卫氏皇后愿意,从今日起临朝称制都可以。 陛下、储君的二圣临朝,转眼间就要成陛下、皇后、储君的三圣临朝了。 最关键的是,陛下被迫离开了长安城,脱离了帝国中枢,造成了皇权真空,影响是有,但不算大,因为储君也不敢进长安城半步,只能在重重护卫中的北军颁布政令。 以致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帝国二圣临朝,二圣皆不在朝的廷议奇景,帝党、太子党对抗博弈,还在可控范围内。 随着皇后凤仪天下,再有廷议,皇后就能直接坐到御座上,到时候拉起偏架,本就没有多少还手之力的帝党,恐怕要被太子党吊起来当成孝子贤孙打。 帝党,将会突出一个孝顺。 倒反天罡。 而董仲舒,便是“罪魁祸首”。 以陛下的性格,无论董仲舒是不是隐藏的太子党,都会宁杀错勿放过。 董仲舒也深深看着吾丘寿王,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以及利用之事,总体而言,董仲舒心有惭愧之意,不同于寻常尊卑,向吾丘寿王深深一揖,如能生还,如有来生,你师我徒,不负此生。 在吾丘寿王怔愣目光中,董仲舒一人挺立迈进了大殿。 御榻之上。 刘彻显然很清醒,气到吐血是真的,但晕倒是装的,听到脚步声,龙目瞬间望了过去,在看到是董仲舒时,杀意完全不加掩饰。 “好!好!” 刘彻死死地盯住他,夸赞的好字,却像九渊刮上来的风,“董仲舒,朕没有看错你,你是英雄好汉,近前来,把太子托你对朕说的话向朕说完了。” 董仲舒在龙榻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臣与太子无关。” “都到这时候了,你又何必这番姿态,你知道的,朕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刘彻满含怀柔的语气,慢慢说道:“朕怎么这么傻,这才想起来,是你为太子做事,丞相才把你从胶西国的泥潭中拉到京城的,太子是你的恩主,丞相是你的同年,你怎能不思报效之心? 但朕不知道,死去的中大夫庄助是什么时候背叛的朕,投靠的太子,哪怕在廷尉狱中,也想着把你送来到朕的身边? 朕待他不薄啊,是他为了孝道而死,不是朕要杀他,是太子要杀他,他,你,你们,这殿内殿外到底有多少人,是太子的人,盼着朕死,盼着太子早日登基?” 真龙平等地怀疑起了所有人,死人、活人,都在怀疑之列。 董仲舒知道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而皇帝却以为董仲舒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的目光和声音降住了,笑容逐渐阴森,“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伪装好了,再来置朕于死地。 董仲舒,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这便是要杀人了! 只待董仲舒答一句,大狱立刻兴起。 殿门外,幸臣们依然全部硬硬地跪在那里,却都闭上了眼。 随侍黄门苏文憋足了劲,在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董仲舒这时却显出了非凡的定力,跪伏在地上,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说!” “为什么不说!” “太子到底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又什么时候要杀了朕?” 刘彻的声音中,终于流露出常人在恐惧时的情绪,过去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上一次这么失态,还是窦太皇太后对他崇儒改制不满,要废了他的帝位。 新的帝位威胁又来了,而且,如果彻底失败,他可能会死! 没有人能无惧死亡,尤其是多欲到能追求长生的皇帝。 “说啊!” 董仲舒终于抬起了头,凝望着龙目,说道:“五畤之祭不成,是臣之计不成,未能为圣上分忧解难,此臣罪一。 五畤之祭成于渭水,是臣小觑天下人,以致凤舞九天,此臣罪二。 臣靠没靠太子宫,有此二罪,臣都对得起千刀万剐、剉骨扬灰的结果。 臣入殿时,圣上说臣是英雄好汉,但如圣上所言,臣与中大夫庄助乃大奸似忠之徒,欺君罔上之逆,圣上何以称臣等为英雄好汉? 中大夫既不是英雄好汉,臣亦不是英雄好汉,春秋之时,晋国赵氏领袖赵简子乘车遇阻,群臣推车而虎会担戟行歌。 赵简子责问其罪,虎会直言君辱臣将导致“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促使赵简子纳谏改过,罢推车而与群臣共饮,把虎会尊为上宾。 是以,君主如果侮辱臣子,必然会招致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最终危及君主本身。 臣奉君,是臣非大逆不道之臣,君疑臣,是圣上之言为大逆不道之言! 臣恳请圣上收回此言!臣方有下言陈奏!” 金玉之音。 斋殿内外的近侍、近臣这时全部猛地抬起了头,这说话的是人啊? “佩服了?” 刘彻倏地望向了苏文,望向了近侍们,“心里都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 说完这句话,刘彻又转望向董仲舒,“朕没看错,你是英雄好汉,推举你的庄助也是英雄好汉,你们都是英雄好汉! 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同年,你的什么门生,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臣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是谁的恩师!更不是谁的同党!” 董仲舒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接下来的回话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望着龙目不避不退道:“臣是建元元年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臣有弟子很多,弟子再教弟子更多,一些再传弟子甚至只是听说过臣的微名,连臣的面都没见过。 要说臣是这些人的恩师,不如说委以臣重任,代天教化万民的圣上是臣的恩师! 孝景帝时,臣就是博士,及至陛下,臣为胶西国国相,数月之前,臣回任太史令,不久遇圣上超擢,一步登天,升列三公,长安之变,圣上看似免臣之位,实佑臣于龙驾之侧,再任博士,每一步,都是孝景皇帝和圣上的拔擢、袒护,要说靠山,孝景帝、圣上就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二十年前,是孝景帝的臣党,二十年后的今天,则是圣上的臣党! 君不密则失臣,陛下英雄好汉之言,非君论臣之道,臣再恳请圣上收回!” 铿锵其鸣。 这声音灌满了大殿内外近侍、近臣的耳朵,也灌满了刘彻的耳朵,满腔怒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要朕收回那句话,朕若不收回呢?” “圣上既然疑臣至此,欲杀之而后快,谓之以‘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臣不得不死,也不得不亡,臣愿自戕于五畤天地神灵祠前,悠悠我心,皇天为鉴!”董仲舒再叩首,以谢君恩。 “谁让你死了!” 刘彻吼了起来,“你想死现在也还早了!你不说是孝景帝和朕的门生吗?是孝景帝和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孝景帝已经无法否你,朕现在也不会认你,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 “如臣所言,五畤之祭,是臣小觑天下人,臣不得不承认,老而不死是为贼,当朝相国,为大贼也。” 董仲舒望着两眼通红的龙目,满脸也是通红的龙颜,心服口服道:“我会的,老相国也会,我不会的,老相国可能还会,臣的所思所想,落在老相国眼中,无异于稚子裸身游于市。” 都是公羊家,所学的东西是一套,所以你知我,我也知你,但孰胜孰负,就看个人功力深浅了。 在存身六世,宦海沉浮几十年,大汉首位布衣丞相面前,他的学问可能更胜一筹,但政治手腕却低了不止一筹。 公孙弘看破了他的计策,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长安乱商,大批与皇帝亲近的商人从此消失于人世间,稳定了局势,同时,仿效五畤之祭,利用孝文帝在渭水之畔的五帝畤,先一步扶起了天凤,让他所有想法付之东流,还险些完成屠龙。 如果不是圣上的龙体康健,经历了这么多打击才吐了几口血,无有大碍,估计储君真要得偿所愿了。 刘彻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公孙弘……公孙弘……” 朝野上下,公孙弘的口碑是两个极端,瞧不上他的,对他充满鄙夷,认为其既没有精深的学术,又没有正直的人格,是一个不纯粹不入流的读书人,不过是靠着阿谀逢迎、屈己媚上的卑劣手段才位极人臣。 就用老儒辕固生当年的话来概括公孙弘,“曲学阿世”,这样的人登上丞相之位,简直是对天下学者的侮辱。 但更多的底层读书人,却把公孙弘的经历作为精神食粮一遍遍咀嚼服下,一个四十多岁才开始求学的穷苦百姓,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凭着钻研《春秋》的学问一步步登上权力顶端、人生巅峰,七十多岁拜相封侯,打破开国功勋集团的垄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励天下士子拳拳向学之心的大汉故事吗? 条条大路通长安,水流千里归大海。 刘彻记不清为什么会让七十七岁的公孙弘登上丞相之位,并为他开辟“以丞相褒侯”的先河,授以平津侯,或许,是因为他听话吧。 但是,不听他的话了,从立嗣大典后太子太傅之争为始,丞相府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早就该拔了! 刘彻的眼睛逐渐直了,“公孙弘……卫青……霍去病,董仲舒。” “臣在。” “拔了他们!” 第八十一章 两全 岁聿云暮,急景凋年。 一辆古朴的轺车从太常卿、当涂侯府驶出,驶入宗正卿府。 作为现任宗族祭祀的卿大夫,与一直执掌宗室事务的大臣,魏不害和刘受本该经常沟通的。 但太常卿位的时常更迭,中、外两朝官吏心中都十分明白此中利害,再加上刘受秉性所致,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多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兴致。 刘受在朝,“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种风范连寻常士人都没有,却出现在宗室大臣身上。 除了必要宗室会聚,在朝野上下,刘受几乎没有私交,与新的太常卿魏不害甚至谈不上熟悉。 听到魏不害拜府,刘受虽然不知何故,但同朝九卿,必然要亲自迎出门的。 “太常卿大驾光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 “宗正卿这话是折煞我了,突然拜府,还请宗正卿见谅。” “哪里!哪里!” 刘受、魏不害在门槛内外就互相遥遥拱手,谈笑风生间如老友相见一样。 一番寒暄,刘受便邀请魏不害入府。 宗正府邸,到底是宗室族长所在,这府邸,在长安城算是很宽敞了,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 刘受领着魏不害穿房过院,边走边介绍着布置,最后过了一条长长地走廊,来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 有几株梅花,一片竹林,一畦菜圃,这时间被大地被冬雪覆盖无有所种,无有所长,但到夏秋两季,刘受偶尔还会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很多时候,府上所食蔬菜都产自这个菜圃。 在小院的隔壁,似乎还养着好些鸡鸭,能听到公鸡嘹亮的啼叫声。 也许正如古人所言,世事万物皆有征兆,在嘹亮的雄鸡长啼声中,隐约听到了母鸡的啼鸣之声。 院中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是个非常不错的清谈聚饮之地。 刘受、魏不害分宾主在石亭中坐定,家老搬来了燎炉,但没有备茶,而是又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后,悄悄出了院子。 无人打扰,炉上煮酒,两人言语间逐渐热络了几分。 “近在咫尺,来往颇多,却少来拜望,还是要先向宗正卿告个罪。” “太常卿这是哪里的话,太常之务,向来繁多忙碌,而我却疏懒成性,一介闲人,你没来拜访我,我也没有去见你,你我之间,谈什么罪过。”刘受摇摇头,觉得温度合适了,往中加入了些草药。 他不善于饮酒,惟恐酒伤身体,酒热之后凛冽不在,不再伤身,添入草药,反而补身。 酒热气升,一股酒气、药味从炉中氤氲而出,别有滋味。 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刘受举碗笑道:“请!” “请!”魏不害举碗笑答。 一饮而尽。 酒意上涌,魏不害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显然也不是喜饮多饮之人。 刘受会心一笑,斟了酒却没有劝酒,“无端不造青云馆,太常卿有话不妨直说。” “让宗正卿看出来了。” 魏不害没有尴尬,不再拐弯抹角说道:“宗正卿对国政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 刘受在酒气、药气渐融时撤去了炉火,反问道:“太常卿有什么看法?是认为英明神武的陛下归政好呢,还是认为天资卓越的上君该秉政下去?” “这也是我正想问宗正卿的。” “不好说。”刘受摇摇头道。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陛下、上君,都是霸道的君主,不论是陛下顺利归政,或是上君始终秉政,都会事必躬亲。”魏不害无奈道。 大汉“共天下”的概念,正随着时间流逝、皇位更迭一点点的消失,如今开国功勋集团和宗室的没落,就是很好的说明。 三公之位,不再被列侯把持,在高祖皇帝时初代列侯索要的世代承袭的太常卿大夫之位,竟成了悬在所有列侯头上的利剑,皇帝想杀谁,就让谁登上太常卿位。 至于刘氏宗室,本是为了制衡开国功臣集团扶持起来的,在开国功臣集团不行时,自然也就不再为皇帝所需要。 从孝文帝时,就在着手削减宗室、诸侯王的藩国、力量,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当今陛下的推恩令,这一步步,已经让宗室、诸侯王们没有还手之力。 淮南、衡山之反,便是诸侯王们的写照,也是宗室的悲哀。 陛下、上君的事必躬亲,终有一日,会让诸侯王、列侯封地从大汉版图上彻底消失。 “现今的朝局,无论陛下、上君谁胜谁负,都会不留余力的清算彼此的党羽,使大汉分崩离析。” 刘受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所以要有个折衷的办法,或是人,对吗?” “嗯。” 魏不害点点头,笑道:“还要两方都能接受。” “政治不霸道。” “性格不专横。” “随和可亲。” “母仪天下。” “……” 似乎只有一个人满足以上条件……皇后卫子夫! 但是让她临朝称制的念头,听起来好像十分可笑,更糟糕的是,这很难办到。 “恐怕陛下无法接受。”刘受默然道。 陛下这辈子,真的是跟女子过不去了。 从胶东王变为太子储君再到即位,是五个女人共同作用的结果,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栗姬、窦太主、陈阿娇,少任何一人,刘荣的太子之位就不会被废,陛下也就没有登基的机会。 但陛下也因此在即位初期阻力重重,受到掣肘无数,连政令都不由己出,直到窦太皇太后、王太后相继逝世后,才算完全掌握朝政。 陛下之所以对外戚深恶痛绝,就源于对女子的无奈,这要是让卫氏皇后临朝称制,太子储君不提,陛下的龙心想必不容易撑得住。 任何无可奈何的女子,都是陛下的魇镇。 “要说服陛下,这是最好的结果。”魏不害重重地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 陛下、上君都不在长安,致使帝国权力中枢之地成了角斗之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况且,渭水五畤之后,祥瑞频出,当国储君的锋芒彻底盖过了陛下,现在的陛下,是弱势的一方,不接受臣子们的提议,继续与太子火拼,赵武灵王故事恐将重现。 “我们曾经共同诛了吕氏……” 刘受显露出犹豫、挣扎,话没有说完,意味却表达的很清楚,列侯、宗室在几十年一块诛灭了吕氏宗族,现如今却要一同奉养卫氏皇后。 很难说对得起祖宗。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还活着,上君也不是孝惠帝,三圣临朝,换不了人间的。” “人间啊。” …… 如果说秦汉两朝,有哪个地方可以称之为举足轻重之地,天下分晓的函谷关,当之无愧。 在很长的时间里,函谷关以东,被称为东方,而进入函谷关,便是河西之地。 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或许最先想到的就是秦国、魏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这座雄关,不知埋葬了多少儿郎。 若说本朝,莫过于高祖皇帝和霸王项羽的“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盟约,在项羽抵达函谷关时,高祖皇帝已经先一步进入咸阳,并派兵驻守函谷关,但终究没能阻挡霸王,雄关同样可破,之后项羽的军队抵达咸阳的屠杀和破坏,杀秦王子婴,焚烧秦宫室,宣告了大秦王朝的灭亡。 兵家必争之地的河西,实际上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板等要塞地区,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共同组成了所谓的河西,都属于秦地。 秦地之间又有不同,哪怕一水之隔,有的地方是帝国腹心,是平平整整、一马平川的沃野,而另一面,坑坑洼洼、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 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截然不同的人间。 刘据就行在渭水南岸这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洼黄土官道上。 临晋郡守庄熊罴上了道章奏,请开渠引洛水灌田,如果真能开辟一条洛水之渠,便能灌溉重泉以东的土地,让这里数万顷盐碱地得到灌溉后成为上等良田。 如果说秦时有郑国渠,那这便是汉家的“郑国渠”。 但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里土质疏松,一般的渠岸易于崩毁,再加上引洛水灌溉临晋平原,就必须在临晋上游的征县境内开渠。 可在临晋与征县间却横亘着一座东西狭长的商颜山。 渠道不能绕过商颜山,只能穿越商颜山,郡守庄熊罴最初带着临晋百姓,试过明挖的方法渠道穿山,但由于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只是简单的开挖深渠就塌方了。 和郑国渠一样,这条渠道根本不是一郡一县能解决的,是帝国级工程,庄熊罴上呈奏疏求援。 刘据在看到章疏、舆图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后世的“人工天河”、“华夏的水长城”、“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那条水渠。 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刘据更多的记住了那个精神,但也记得那条水渠在开挖之前,也是受地形影响,其缺乏良好和稳定的隔水层,导致地表水大量漏失,地下水储存偏少,并且开采难度很大。 既然地上水渠走不通,不妨试试从地下水渠,明渠不行就暗渠,再以打竖井的方法相连形成隧道的出土口和通风口,将之贯穿成渠。 刘据望着白茫茫滩地,回忆着其中的细节,告诉随行而来的少府官吏和墨家出世弟子。 行车几日,此地距离北军大营估计有两百里,进入了临晋郡内,又行车半日,人烟多了起来,也抵达了目的地。 刘据下了车架,向着不远处田垄里神情警惕的乡人走了过去,亲军统领赵充国想要劝说,但没有开口就被刘据摇头阻止了,只身跟上了储君。 但像只鹰一样盯着没有经过筛查的乡人,稍有异动,便会动手。 刘据能理解但也十分无奈,“老百姓没有那么坏,这里比长安城安全,把皮袋给我。” “父老们,来歇息歇息。”刘据摇晃着皮袋招呼道。 田垄里的农夫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人打头似的带着泥土上了垄,“后……贵人,有甚事招呼?” 刘据能听出老人那个“生”字没有说出口,笑着将垄上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拿来摆开,逐次倒满了水,“老伯,先喝点水解解渴。” 说着,双手向那个老伯递过一碗,而后又向其他人递上了水,所有的人都是惶恐地接过,端着碗不敢喝。 直到刘据也倒上了水,邀请道:“来,喝!” 当先饮尽碗中水,农夫们齐声谢过后这才干了碗中水。 刘据继续倒水,笑问道:“敢问父老,天寒地冻,怎么这时候在淘水沟?” 冬土,是冻土,又硬又实,人挖着事倍功半。 “是官府指派。”那领头农夫答道。 刘据的眼神有了微妙变化,“这儿没有耕地,淘了水沟又有什么用?官府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贵人是误会了。” 那农夫嘴唇微动,没敢说刘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懂农事的话,指着白茫茫滩地说道:“这渭水南岸的盐滩地,光长草,不长粮食,贵人你别看那滩上有清水,那都是苦水,就雪化了的,因为落在了盐碱地上,就变得又咸又苦,既不能吃,也不能润田。 寻常时候,这儿土太松,这些苦咸水引不出去,趁着冻土,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才能流出去,然后把渭河的清水引到地里,春上‘返盐’就能少些,滩上便能生出几块薄田,哪怕长的粮食少,那也是粮食。” “那收成是?” “谁干了是谁的。”领头农夫指了指自己,也指了指身边的农人,以及垄里的农人。 “一人能分多少?” “收回种子,一人能有一斗,就托天之福了。” “那还种它?” “不去种它,年年春上返盐,不光这点地没了,再烧了那点能种的薄地,这些人就连粮食都没得吃了。” 一个农夫插过话,“新郡守下令开渠,一直没有开动,我们现在就盼着,能有那洛水灌田的一天,熬啊!熬啊!” 浑浊的泪水落下,农夫们没有再说下去,起身回垄里干活了。 “上君,农人对这片盐碱滩竟然如此的感情。” “农人对这片盐碱滩没有一点感情,而是没有办法的无奈。” 刘据撇了他一眼,望着辛勤一年所得寥寥无几的农人们,帝国就像这盐碱地,荒废太久了,必须要做出行动了。 第八十二章 正道 郡守府很小。 只是临晋郡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 作为大汉二千石官员的衙门、居所,不得不说是寒酸了些。 “临晋郡守庄熊罴,拜见太子储君。”庄熊罴庄严肃穆,躬身下拜。 刘据望着略显局促的他,只觉得此人实在可靠,笑道:“起。” 郡守府已经被太子亲卫接管,刘据、庄熊罴先后入衙,刘据更像是此地主人,而庄熊罴却像极了仆人。 端茶、倒水,竟全是庄熊罴一人在忙活,刘据若有所感,问道:“偌大的郡守府,事事都让你这个郡守亲自来做吗?” “回上君,本郡佐官、都尉及其官属、郡属吏一应齐备,各司其职……” 眼看庄熊罴要一一列举郡治功曹、督邮等官吏,刘据笑着问道:“寡人是说,谁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回上君,臣尚能自立,暂时无用他人伺候。”庄熊罴回过神,认真答道。 刘据同样认真起来,想到丞相府递送的天下郡县详情中临晋郡守的汇报。 其中一条评语,“是个冰冷的人。” 繁忙的公务淹没了庄熊罴的一切,包括行动与生活,除了公务,还是公务。 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处置公务的速度令其下所有属吏叫苦连天,哪怕满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功曹,从来没有过延误。 佐官、吏员报事,没有人能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庄熊罴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那就立刻下去理清头绪再来。 专精公事、心无旁骛。 能干事,敢干事,只干事。 刘据对这样的政治机器不太了解,但可以确定一件事,在百姓心中,庄熊罴是个好官。 “你的俸禄呢?花在了什么地方?” “回上君,用作郡中百姓赋税不足之处了。” 很多时候,天灾、人祸是并行的。 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孝景帝在位十六年,文景之治的三十九年里,见诸史书记录的旱灾共有五次,平均近八年发生一次。 而陛下即位的二十年里,旱灾已经达到了五次,平均每四年就要发生一次。 具体为什么没人能讲的清,但巨大的旱灾,对构成帝国基层基础的以农为生的自耕农群体来说,是根本无法应付的。 在帝国的理想模型中,一个五口之家,耕田一百亩,一年大约可以收获粮食一百五十石,缴税十五石,家庭消耗九十石,这样的话还可以剩下四十五石。 这个家庭可以留下一部分十五石粮食作为应急,拿出三十石积余去换钱,换得的钱,会在乡里春秋两次社祭、一家五口换新衣等事中消耗干净,甚至还要把应急粮食再拿出一部分使用。 以此来确保百姓始终在忙碌,而始终无有所得的境地。 是以,国大要疲民。 帝国模型相对简单,很多事情没有考虑进去,就比如蚕桑采织、畜禽养殖等其他收入没有统计,同样,这个模型也没有考虑家庭成员生病,以及需要面对的其他赋税等各类支出,总体而言,在帝国模型下,底层自耕农生活普遍艰难。 现实中,更为困难。 单说帝国模型中的五口之家耕种一百亩田地,就基本不存在,一般少则七八亩,多则二三十亩,一百亩少之又少。 大汉的田赋很低,但耐不过苛捐杂税多,一般郡县的百姓生计就很困难了,又何况贫苦郡县,庄熊罴的二千石俸禄,在朝廷对临晋郡赋税面前,算不了什么,但庄熊罴还是义无反顾填补了进去。 “难得。” 刘据默了一下,颔首道:“章奏之中,你说要开辟渠道从洛水引水灌田,改数万顷盐碱田为良田是吗?” “是,上君。”谈到公事,庄熊罴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要朝廷什么帮助?” “工匠、庸工、钱粮。” 庄熊罴完全不懂什么客气,简洁明了道:“要朝廷派来能在商颜山中开辟水渠的工匠,和大量修渠挖渠的庸工,以及诸费所使的钱,至少……至少也要三…四…五亿钱。” “到底要几亿钱?”刘据笑道。 “五亿钱。”庄熊罴如实答道。 从征县到重泉县,两地的直线距离就有百里,而且引洛南下,必须穿越商颜山,也就是要有一个长达数里,乃至十里的引水隧洞,帝国级工程,也要有帝国级的价钱。 五亿钱! 庄熊罴有把握在几年左右将水渠修建成功。 刘据一时无言,不是太多了,是太少了,五亿钱,就是五万金。 能灌溉出数万顷良田的帝国工程,仅仅只要五万金,而父皇为了修建建章宫、北宫、桂宫、明光宫四座逍遥宫,却要动用三百万金。 庄熊罴不是第一次呈上章奏,在父皇执政时也呈上过,却“淹”了。 宁可修宫三百万,不愿五万利国民。 “上君,多吗?”庄熊罴忐忑问道。 刘据摇摇头,“庸工要多少?” “一万人即可。” “临晋一郡之大,连万名庸工都凑不出来,要从他地寻求?” “回上君,临晋之中,多为老人,耕田尚可,难堪修渠。” “丁壮男儿做甚去了?” “……” 庄熊罴沉默少顷,“回上君,都去当兵了。” 刘据一怔。 秦汉两朝战争,距离咸阳、长安最近的关中子弟,是伤亡最重的,本来在孝文帝之治下,恢复了不少生气,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又打没了些,父皇即位初期,未有战事又缓了口气,然后就是十数年汉匈战争。 临晋郡本就不是什么富地,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已然民力凋敝,十室几空。 丁壮男儿不在,这便是田垄之中多为老农的真正原因。 战争,不仅让帝国经济窘迫,还让生力消失。 刘据内心沉重,“工匠不是问题,少府、墨家,都会派人前来,设计出切实可行的引洛南下的水渠。 庸工也不是问题,当工钱令人满意时,总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临晋,如果你能将人留在临晋,日后的临晋终有机会成为大郡。 不久之后,太子宫会送来十万金,早挖,早修,早成,早日解民于倒悬。” 庄熊罴匍匐在地,大礼三叩,“臣庄熊罴代临晋八十万父老,谢上君天恩!” 十万金,能让临晋多出一条能灌溉四万顷良田的水渠,能让临晋有机会留下数万庸工,人、钱的极大补充。 “至于说粮食……” 汉法不济贫,官粮是不能济工的。 所有看似不合理的律法,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刘据不太了解的事,就不会去乱动,“汉法根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战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治水救地,民力为战农,一战,二农,战在农先而为军,所有修渠民力一律编做军制,修渠之中,以军粮为食。” 军粮治水! 庄熊罴没有任何多余话语,再三礼叩。 “既然大计底定,庄熊罴。” “臣在。” “临晋郡要核定民力数额,议决粮仓之在、车辆调集、各色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而后呈报太子宫,立春之后,即可动工。” “是,上君。” 敲定诸事。 待到刘据走出郡守府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茫茫的天地间,一片混沌。 道路上所有的坑洼,都在雪花的掩埋下一抹而平,赵充国劝说雪停了再走,庄熊罴也再三挽留,就在刘据思索时,临晋郡守府,又有了来客。 “上君!” “舅舅?” 刘据没想到,是卫青找来了。 太子车队、大司马马队都进了郡守府,本就不大的地方,这下变得更加拥挤了。 在庄熊罴的书房里,刘据望着卫青,“舅舅此来,是长安城出了急故?” “没有急事,只是大雪铺路,我担心据儿的安危……” 卫青不擅长谎言,刘据摇摇头,笑道:“舅舅骑马是快,可也不能瞬息而至,舅舅来时,这雪还没下呢。” 卫青默然。 刘据没有催促,为燎炉添些了炭火,待到水沸之时,斟了两碗酥茶,一碗摆到卫青面前,一碗摆到了自己面前。 馥郁的酥油香气卷着淡淡的茶香,刘据本来是喝不惯这又油又咸又涩的酥茶的,但习惯,是种力量。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意欲推举皇后临朝称制。”卫青沉着声音,说道。 从秦始皇帝一统天下后,皇帝的命令专称“制”、布告公文称“诰”。 后妃如果掌权临朝,其命令自然也要上升到皇帝的级别,于是就叫“称制”。 如“惠帝崩,太子立为皇帝,年幼,太后吕氏临朝称制。” 刘据望着门外晶莹翻飞的雪花,无动于衷道:“舅舅说的皇后,是我的母亲?” “是,上君。” “原来舅舅迟疑了这么久,就想说这个啊。” 刘据转过头,笑道:“舅舅是在担心什么?” 卫青一愣。 想解释皇后临朝称制代表的含义,但一想到外甥的聪颖,又岂能不知道,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我父皇心中,我恐怕是个阴谋诡计的太子储君。” 刘据很是坦然,又很是无奈,笑道:“在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以及一些百姓心中,我恐怕是个好勇斗狠的太子储君。 似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父皇的安排,我是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好好的父子之间,非要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才可以。 我没有本事的时候,父皇骂我,群臣轻我,所有的人都在担心,这样的太子储君能否接过这个辉煌的帝国。 我现在长本事了,父皇恨我,群臣惧我,所有的人又在担心,这样的太子储君会不会毁了这个辉煌的帝国。 只是,父皇、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所有的人都没人注意到,这个辉煌的帝国已经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阴谋诡计的,从来不是我这个太子储君,是我的父皇,好勇斗狠的,也从来不是我这个太子储君,是长安城里功利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 那些想要我的母亲临朝称制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是在想什么? 不是在想着如何让这座帝国变好,更不是在想着如何让天家父子转和,而是,不完全确定皇帝、太子谁赢谁输,想寻求一个中间点,尽可能保全自身时,不被终局的胜者清算。” 卫青骇在当场。 “阴谋诡计、好勇斗狠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据喝下渐温的酥茶,身子也暖和了起来,“我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都很简单,以天下百姓为重,而我的父皇想赢也很简单,同样要以天下百姓为重。 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不论是我,还是我的父皇,谁先让天下看到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诚心,谁就赢了。 这便是天地的正道。 国家不循正道,就没有人支持,不向百姓施恩,就没有人爱戴。 不论我的母亲是不是临朝称制,不论父皇、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有多少算计,他们都赢不了。 他们做不到,也不可能,把天下众生看得比自己更重!” 父皇有志气,群臣有抱负,按理说,本朝该做的比孝景帝朝、孝文帝朝更好,可事实是,父皇不如孝文帝、孝景帝远矣。 究其原因,是本朝君臣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从执政到私欲,本朝君臣都在竭尽世间所有来满足己心。 “舅舅。” “嗯?” “如果母亲临朝称制,我与母亲两道诏命放在面前,你会听谁的?” “……” 卫青无法回答,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外甥,在两诏之间做选择,他无法轻易回答。 “那如果是我和母亲两道诏命放在大兄面前,大兄会听谁的?”刘据再问道。 卫青没有回答,但他知道,霍去病会义无反顾执行刘据的诏命。 “在北军,舅舅和大兄的将令同下,十二将和八万将士会听谁的?” “在外朝,丞相府会听我的,还是会听父皇或母亲的?” “……” 卫青都无法回答。 “母亲临朝称制,影响不了什么。” “舅舅,没人能改变这人间,除了我!” 第八十三章 三圣 积雪封霜,徐徐而行。 轺车在离丞相府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董仲舒走了下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就已经完全黑了,在相府门前,董仲舒站住了,远远地望着这座自己梦里曾经无数次来过的府第。 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竟照得人心都是热的。 世事沧桑,二十年前承明殿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试后,他狂言大丈夫终将位极人臣的情形恍同昨日。 可是,就这三十余丈的路程,他竟走了二十年,却依然没能走到对岸。 心潮难平走到相府门下,拾级而上时,门口站着的门房先问道:“是博士吗?” 董仲舒当然能听出他话语中那种既有惊讶又有审视的意味,带着笑问道:“相国睡下了吗?” “还没。” “烦请通传,董仲舒前来拜见。” “请博士先入门房稍等片刻。” 公孙弘披着一件长衫,静静地站在书房里,望着董仲舒慢慢走了进来。 “见过相国。” “是仲舒啊。” 董仲舒进入相府时,想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和预想,但这时都没有发生,公孙弘的表现,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平静地招呼着再见的老友,“来了好,来了就好。坐下,慢慢说。” “是,相国。” 董仲舒坐了下来,望着公孙弘,公孙弘也在望着他,两位同年一时相顾无言。 到底是公孙弘先开了口,“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九了吧?” “是,下官今年虚岁六十了。” “《论语·为政》:‘子曰:‘六十而耳顺’,修行成熟,功德圆满,仲舒,你成了。” “耳闻其言,而知其微义,是谓耳顺,六十花甲,六十杖年……” 董仲舒笑道,“……相国是说,下官到了还乡之年,该走了吗?” “你啊,总是知道那么多的大道理,也总有那么多的见解,但你和我,现在都已经满头白发,是白头同年,我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意思呢?” 董仲舒望着公孙弘苍老的面容,“相国,四年前,是您推荐我去胶西国担任国相……” “我是个小人。” 公孙弘接言,坦诚道:“我四十岁才学《公羊》,经学功底远不及你,是以,我在外朝靠着逢迎陛下,官至公卿之位。 而你在中朝凭借着真才实学获得陛下青睐。 你瞧不起我,我也不待见你,所以在陛下不满你的灾异说时,我便谏言陛下让你去凶险万分的胶西国,既能让你远离长安,也是想着借刀杀人。 幸好,你没有死……” “有人死了。”董仲舒打断了他,“那个上交推恩策的主父偃,是死在你的手里。” 在胶西国那三年,他面临过无数次来自胶西王的刺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只是回头望见来时路,才惊觉自己走了那么远,等到了太子储君为了正统法理烦恼时效力脱身的机会。 两人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生死之仇。 又是一阵沉默,公孙弘长嘘一声,“是啊,有人死在我的手上。” 在这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不少人都死在他的手上,也有一些人因为他才活下来,没有什么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董仲舒的书生气,公孙弘很羡慕,也很安心,这样耿耿于怀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威胁的人。 “仲舒,你为何而来?” “奉陛下旨意,问相国何时还乡。”董仲舒说道。 他不得不承认,公孙弘的政治手腕,中朝无人能企及。 不论是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很难让这位布衣丞相倒台。 都是公羊家,招数都一样,在陛下势弱的今天,想扳倒公孙弘是不太能做到的。 那就只能让公孙弘自愿离开。 公孙弘沉吟了一下,才说道:“我并无致仕之念,愿在相位终年。” “陛下愿保平津侯府富贵绵长。” 一位刻薄寡恩的君王,竟能开出这样的条件,在中朝官吏看来,这非常不易了。 但在公孙弘看来,就显得有些可笑了,陛下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却承诺他人之族富贵绵长,且不说他有太子储君的许诺,就是没有,陛下的口碑,他也信不过啊。 “有陛下诏书在此。”董仲舒取出皇帝诏书,上言很简单:“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虽然没有明写“死罪可免”,但大意是如此。 这下。 公孙弘可笑不出来了。 但不是心动,而是心惊肉跳。 当年窦婴的死,他是亲眼见证的,窦婴、灌夫和田蚡交恶,被田蚡抓住把柄下了狱,为了救灌夫,也为了救自己,窦婴道出家中藏有汉景帝遗诏。 这本该是救赎之物的东西,却最终导致了灌夫被灭族,而窦婴,也被以“伪造遗诏”族诛。 因为在尚书署中,并没有该份遗诏的存档。 根据大汉律法,皇帝诏书必须一正一副,必须存档,而没有副本存档的遗诏,即为伪诏。 在窦婴死后,朝野上下就有诸多猜测,但基本是三种,第一种,窦婴伪造,第二种,汉景帝没有存档,第三种,尚书署存档被毁。 第一种不太可能,窦婴以先帝遗诏是为了自救,不是为了要将全族性命搭建去的。 第三种也不太可能,当时王太后和丞相田蚡是势大,但也没有达到能毁掉先帝遗诏的地步。 第二种可能性是最大的,遗诏没有存档。 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汉景帝忘记存档,另一种是汉景帝故意没有存档。 这么重大的遗诏,如果说汉景帝忘记存档,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如果说汉景帝故意没有存档,就是汉景帝挖了个坑在等着埋葬窦婴和窦氏全族。 总之,老刘家的诏书,除了颁布天下的那种,其他的就不能信。 尤其是密诏。 这不是公孙弘的免死金牌,反而是公孙家的催命符。 陛下想让他勘破荣辱,却连基本的诚意都没有,本朝陛下,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 公孙弘的脸平静如水,“博士,夜深了。” 董仲舒被请出了相府。 就在董仲舒失望走回轺车时,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顿时露出了喜意,来人道:“小子见过博士!” …… 一月孟春,冰雪融化,春水浩荡,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 中、外两朝官吏再三劝进卫氏皇后临朝称制,卫子夫再三辞让不成,正式代理国政,移居长乐宫。 自此,未央宫、长乐宫、太子宫,三宫并立,三圣临朝。 只是,皇帝不在未央宫,太子储君的太子宫更是未建,作为帝国权力中枢,真正行驶监国事宜的,是卫后子夫。 当消息传出,这一年整个帝国上下臣民惶惶不安的情绪,忽然消散了许多。 原本在皇帝、太子之间摇摆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纷纷转向了卫后。 不少朝臣隐约觉得很熟悉,就像当初大司马卫青功高,陛下扶起嫖姚校尉霍去病一样,大批朝臣成为了皇后宫卿。 军中变动,终究影响有限,整个朝廷的变动,影响就很广大了。 卫氏外戚,正式进入天下人的视野中,尤其是卫子夫、卫青的长姐卫君孺的夫家,当朝九卿之一的太仆公孙贺,及子公孙敬声,在朝野中尤为活跃。 在长乐宫的宣德殿中,卫子夫首次临朝,举办了廷议。 也颁布了她的第一条政令,算缗和告缗。 何谓“缗”,在本朝常常用线绳把一千枚铜钱串成一串,一千钱称为一缗。 算缗,就是以算为单位征收财产税,而针对的对象是无论有无市籍的全体商人,政令要求他们自己估算经营性成本,统一换算成缗钱,其中商人每两千钱需要缴税一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税数零点六成。 但在此前,太子储君的新政令中的车船税,就已经让商税达到了利润的三成,如此一来,巨商大贾的实际商税,就来到了三点六成,真正超过了三分之一。 而太子储君撤销小民小商的车船税,又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甚至为了防止商人群体一致的虚与委蛇,隐匿财产,不如实上报,附上了告缗。 如果商人财产不上报,或不如实上报的,罚戍边一岁,并没收所有经营成本,同时鼓励民间互相举报,举报成功,可以分到被没收财产的一半。 刘据在得知皇后政令时,立刻就意识到,这个政令不是出自母亲。 这必然与姨夫公孙贺父子有关,以及,甘泉宫的父皇有关。 父皇通过公孙贺父子影响了母亲,在继续对穷苦百姓可持续的竭泽而渔。 大多数时候,纵容举报都是一种懒政,也是一种极其罪恶的制度,这是将朝廷的责任和义务转移给了无关的百姓。 而更关键的是,这会成为政治斗争的手段,通过释放人性之恶,在人与人之间塑造出本不存在的敌对关系,从而把每个人都变成一个监视者。 算缗,本来是针对商贾、放贷者的手段,但刘据丝毫不怀疑这会变成针对几乎所有家庭的财产手段。 既然举报有利可图,凡是有点家产的,都会被人惦记上,而地方官府在得到举报后,有心算无心下,哪里还会在乎被告者的身份,先把钱抄了再说。 算缗、告缗所得的钱,既不归少府,也不归治粟内史署,归入了长乐少府,即皇后的少府。 主持算缗的,是个名为义纵的酷吏,就是女太医义妁的兄弟,当初义妁有幸于王太后,在王太后推荐下,出任中郎,外放上党郡的县令,治政严酷,政绩优异,历任长陵县令、长安县令、河内都尉、南阳太守,依法办事,不避权贵,娴于杀戮,严厉打击豪强地主。 迁定襄郡太守,一日处死四百余人,天下皆知,百姓不寒而栗,累迁左冯翊。 此人,代替了酷吏周阳由的位置,为父皇所用。 主持告缗的,正是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 随着母亲临朝称制,长安城的朝廷,出现了重大变动,但刘据却预见到了姨夫公孙贺、表兄公孙敬声的结局。 告缗,凡涉及“告”字,便是权力,而背后,是数之不尽的钱财。 财物、田地、宅邸、奴婢……总有能让姨夫、表兄动心的。 一旦动心,死期随之而至。 “让丞相府告天下郡县,告缗之事,要止于商贾,不能牵连其他。” 刘据为皇后政令划了条线,“另外,给予我那姨夫一个体面。” 刘据是个顾念亲谊的人,也是个护犊子的人,但不是什么犊子都护。 大姨夫公孙贺北地郡义渠人,祖先是胡人,他的父亲公孙浑邪于孝景帝时期担任典属国、陇西太守之职。 孝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公孙浑邪参与平叛并建有功勋,在孝景帝前元六年四月,孝景帝封赏击吴楚有功者五人,公孙浑邪被封为平曲侯。 孝景帝七年四月,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其后,年少的公孙贺因多次从军有功且为平曲侯子之故选为太子舍人。 从那时起,大姨夫就深受父皇信任,官至太仆,数日得赏累计千金之多,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帝党。 在之前的天家父子之争中,公孙贺父子表现得十分含糊,刘据没有计较。 现在看来,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与其等着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惹下大祸,被父皇借题发挥,刘据要先解决掉这些所谓的“卫氏外戚”。 在刘据眼中,卫氏外戚就两人,舅舅卫青、大兄霍去病,其他的,安分守己还则罢了,不安本分,与庶民同罪。 “是。”张汤作为丞相府使者来到北军见驾,恭声领命道。 算缗令、告缗令,他本来是不在乎的,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在朝廷中的上蹿下跳,他却非常不高兴,这么长时间以来,谁不知道廷议是他张汤的主场? 哪怕是陛下姐夫、上君大姨夫,也不能抢了他的风头。 “上君,那些去往地方主持告缗使者该当如何?” “吩咐诸郡县,那些人胆敢举商人以外诬告、攀咬之事,一律抓了。” “是,上君。” 张汤欣然领命,犹豫了一下,“上君,朝野渐生春风,陛下有意将平阳公主下嫁大司马,有意将诸邑公主下嫁…嫁冠军侯,亲上作亲。” 一瞬之间,张汤惊觉上君的气势变了。 第八十四章 操刀 平阳公主。 又称阳信长公主。 是孝景帝和王太后的女儿,也是刘彻的同母姐。 待到成年后,下嫁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时为妻,在元光四年时,曹时因“病疠”去世。 至今,已经寡居了十年,从很久以前,就传说平阳公主会在长安的列侯中寻找夫君。 在元朔五年,卫青在高阙奇袭战中,虏匈奴右贤王的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达千百万头,获得盖功。 卫青不仅得拜大将军,加封食邑六千户,还正式确立了节制诸将,丞相之上的地位。 连带着三子,卫伉、卫不疑、卫登以父勋获封列侯,冠绝人臣。 在那年,就有风声传出,平阳公主与左右商议夫婿人选,“皆言大将军可”。 就是说,平阳公主府的人都认为大将军卫青是最合适的。 但是,没有等待风言风语蔓延,大将军幕府就先传出了“妻死无心”的消息,煞了无数人。 紧接着,平阳公主府做出了回应,平阳公主玉口亲言,“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奈何用为夫乎?” 卫青再是显贵,那也是从平阳公主府走出去的,在平阳公主心中,卫青仍然是那个小小的骑奴。 很难说不是恼羞成怒后的侮辱,总之,平阳公主府、大将军幕府谁也没有再提及此事。 现在,平阳公主为了再婚,亲自去找了刘彻“提亲”,由刘彻转告卫氏皇后,希望卫子夫下诏命卫青娶平阳公主。 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具体真假有待考证。 同样,诸邑公主。 这是刘据的二姐,在刘据之上,还有长姐当利公主,三姐石邑公主。 当利公主在成年时,就下嫁给了曹参的玄孙,曹时的儿子,当代平阳侯曹襄为妻。 让诸邑公主下嫁霍去病? 刘据似乎看到了一张庞大的网,在试图动摇他、卫青、霍去病的关系,而幕后之人,有父皇,也有平阳公主。 刘据终于意识到哪怕两世为人都存在的思维局限,那就是无底线的德操。 不论是父皇,亦或是孝文帝、孝景帝,乃至于历朝皇帝王侯,为了政治联姻,也为了所谓的血脉纯净,是会以子女笼络亲族的。 丞相府、新兴军功集团,是刘据在朝的两个重要倚仗,刘据知道皇帝父亲会尝试扳倒、崩析他们,却没有想到会这么的脏? 既然父皇撼动新兴军功集团,那丞相府呢? “张汤。” “近日以来,丞相府有无异常之事?” “……臣有耳闻,陛下的博士官董仲舒回了长安城,于雪夜中拜访过丞相府。”张汤答道。 刘据猛地转过头,这一刻,龙相尽显,张汤下意识地躬身俯首,“想必是相国封锁了消息,担心上君有疑虑。” “不可能是相国封锁的消息。” 刘据的声音,比这倒春的寒风还冷,公孙弘比谁都清楚,除了支持太子储君,是没有任何退路的,皇帝病退离宫,丞相府功不可没,一旦皇帝还朝再政,公孙弘、公孙家难逃一劫。 不出意外的话,是“犬子兔孙”发力了。 “是公孙度封锁了消息。” 刘据知道,董仲舒拜访丞相府,必然是为了让公孙弘离朝,不论开出怎样的条件,公孙弘都不可能接受,但公孙家的孝子贤孙,就不一定了。 张汤低头不语。 关于这个,他不是猜不到,但如果能引起上君对老相国的猜疑,那么,他拜相封侯就指日可待了。 在丞相之位、列侯之位面前,师相也不是不可以牺牲的,只可惜,上君不是那么容易迷惑的。 “张汤!” “臣在。” “你走一趟丞相府,转告相国,这样的事只能出现一次,没有第二次了!” 刘据的怒意浮于言表,“让相国记住,寡人由他全权处理朝政,是要他全权处理朝政!” “是,上君!” 张汤走了。 刘据望着浩荡的渭水,陷入了沉思,一个声音传来,忽然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据儿哥,我回来了!” …… 北军使者护军任安,被请入了太子大帐之中。 在任安掀开帐帘,就见刘据、霍去病、公孙敖等北军诸将,竟全部在帐中等待。 任安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见帐门已然落下,透过的人影,亲卫堵住了门口,硬着头皮走上前,躬身行礼道:“上君。” “任安。” “臣在。” “在北军营垒中,一片墙壁被打通了,有人在私下买卖,以谋私利,是你吗?”刘据扔出简帛,散开的帛书,写满了罪文。 依照军法,破坏营垒墙体,是在毁坏北军的防御工事,等同与敌方便,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另外,在军中买卖交易,会影响士气,甚至有人贪念作祟会偷盗军中物资转卖。 “是不是?” “是。”任安认罪道。 作为北军使者护军,他不认为这是多么大的罪过,自己好歹是奉天子之命派在北军,拥有监察全军的权力,再有,一些将校士卒也从中谋利受益,法不责众。 “去年军中亏空的证据,也是你拿出来的吧?”刘据再次扔出简帛。 看到简帛上的文字,任安突然有些慌了。 在周阳由死后。 廷尉署就拿到了那次酷吏巡视北军的亏空证据,证据之详实,亏空钱粮之精准,涉及粮官之众多,都证明提供者是北军的重要人物。 刘据是一个,卫青是一个,霍去病是一个,再就是中尉司马安和使者护军任安。 经过筛查、甄别、暗探,发现任安与甘泉宫有联络,也是那个出卖北军的人。 “上……上……上君……” 任安磕磕巴巴的想要说些什么,刘据却不想再听了,手一挥,霍去病就拔出了配剑,诸将一齐起身,拔剑冲了上去。 立诛当场。 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大帐。 刘据却没有在乎,北军虽好,但待的太久了,该挪挪地方了。 天地间下起了雨,夹杂着雪,落在身上,又冷又凉,刘据望着长安的方向,“似乎我选了个很好的日子,开始吧!” 第八十五章 转折 入夜时分。 渭水附近形形色色的探子,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剪除干净,随后,霍去病率领万骑朝着长安城方向飞驰而去。 这是北军最强精骑,也是帝国最强精骑,一人三骑,奔腾之势犹如滔滔江水,裹挟着所有往前而去,途中如遇阻挡、诡异,一律杀之。 八十里,夕发而夜半至。 另外,公孙敖、苏建、赵食其率队奔往三辅,携皇太子令控制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附近各县地方部曲。 一律便宜行事。 战鼓擂响。 在春夜的雨雪中,北军数万将士被召集,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发兵长安。 刘据、卫青同披蓑衣,共风沐泽。 “据儿,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吗?”卫青不解道。 他不明白,现在的刘据在皇权博弈中很接近胜势,远不及那时中山王血染龙庭,陛下装作不豫时,让南军接管长安城危急,怎么那时候能稳住的外甥,这时反而急了。 不就是捕风捉影的平阳公主、诸邑公主下嫁吗?那又算得了什么?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别说他们本意就不想娶公主,就是娶了,他和霍去病就会听从陛下的?这不可能啊! 陛下的分化手段,是卑鄙了点,但太子外甥的反应,也过于大了点。 “自我之始,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将禁止婚娶,包括皇族!” 刘据没有去解释近亲不能婚娶是为何,但这条禁令,足以让卫青明白太子外甥的意思。 伦理道德,是人之根本,否则,与禽兽何异? 卫青默了一下,说道:“可以有其他方法解决的。” “我正在解决。” 刘据很是认真,“我要见母亲。” 母亲在长安城。 要见母亲陈述利害,如果是书信的方式,他很可能无法请母亲出城,在母子之间,多了卫氏外戚的存在,那是障碍。 “我相信皇后没有恶意。”卫青沉着声音道。 那是他的三姐,他无比清楚且有信心,是不可能站在太子外甥对立面的,也不可能在临朝称制后心性大改的。 很可能是受到了公孙贺、公孙敬声的蒙蔽、蛊惑。 “我知道。” 刘据很是确定,“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见母亲一面,母亲不出长安,那我就只能进入长安了。” 说一千道一万,母子必须要见一面,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见面的程序多了亿点。 “进入长安,不是那么容易的。”卫青叹息道。 京畿防卫体系,由内向外可分为四个部分。 最内层是省中,就是后宫掖庭,其宿卫由宦者令,即黄门令执掌,没有什么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层是殿中的宿卫。 长乐、未央两宫之内有一组组相对独立的宫殿,如未央宫内皇后所居的椒房殿,长乐宫内太后所居的长信宫。 随着卫氏皇后升格,临朝称制,卫子夫从未央宫椒房殿搬到了长乐宫长信宫。 这些区域,省中之外统称殿中。 其防卫由光禄勋掌管,属下诸郎官秩比三百石至比六百石不等,通常约有千人。 大汉的“郎”,要么是皇帝选中的预备官员,要么是地方举荐被皇帝看中的人士,如东方朔、公孙弘,都曾被授为郎。 当然,还有花钱买资格的,称“赀选”,如司马相如。 依汉制,除议郎从事纯粹的文职工作之外,其他的郎官都轮流执戟值守,皇帝在宫中时守卫诸殿门户,皇帝出行时就充车马仪仗。 陛下在甘泉宫,未央宫的郎官基本都跟着去了,卫氏皇后搬到长乐宫,倒是有些郎官,但职能的服务与仪仗性质,就注定也没有多大的战斗力。 不过,这支队伍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在陛下即位后,皇权受窦太皇太后所制,索性就常常出宫游猎,于是在郎官中挑选了武骑常侍,以及从陇西、北地等边地选出的善骑射的待诏良家子,在期门约期会齐,一起呼啸而行,慢慢发展出一支固定的侍卫队伍,多至千人,名曰期门。 但这部分期门郎也被陛下带去了甘泉宫。 第三层宿卫叫“宫门卫屯兵”,守卫殿外宫内,而这部分卫屯兵,出自南军,由卫尉卿统率。 在南军接管长安城后,可以算作兵合一处了,五万人。 第四层宿卫,是北军。 所以,如果不算长安城内的秋、徒、奴和七谪科的话,真正的长安城守卫,就那五万南军。 “我知道,不能陷入拉锯战,是以,我让大兄率军去了长安城。”刘据答道,“有内应,便能下城。” “覆盎门,距离未央宫、武库、御府都有点远,而且,之前御府黄金从那而出,李广、李敢父子再蠢,也知道在那个城门布下重兵,以防田仁献城。”卫青指出问题道。 覆盎门守将,是京辅都尉田仁,之前已经打过交道了,陛下却没有撤掉田仁,更换守将,很显然,那是个陷阱。 覆盎门城门开,霍去病能不能进去,进去之后会不会损失惨重,这都是很大问题。 还有一点,覆盎门距离长乐宫很近,但距离未央宫很远。 武库在未央宫、长乐宫的中间,与丞相府挨着,而御府,在长乐宫的北边,距离覆盎门,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 “这就要看舅舅的了。” 刘据望着卫青,眼睛一眨也不眨,“舅舅功冠诸将,十数年来,虽长在北军,但许多南军将领却是从北军而迁的,长安城十二门,在覆盎门田仁以外,舅舅是否另有故旧?” 卫青沉默了。 “舅舅,大兄率领的是精骑,所得的命令是不许片刻停顿,夜半之时,必定能到达长安城,而从这里追赶,是要时间的!” “我不知道舅舅对我,对大兄,到底有多少亲谊眷顾,也不知道舅舅对帝国精锐,到底有多少爱惜之情,更不知道舅舅对长安大战,南北火拼,天下震动,万民俱伤,到底又有多少仁恕之心,即将到来的战争,是血流成河,是兵不血刃,都掌握在舅舅你的手里!” “叛变……” “舅舅,失败了才叫叛变,而我们的成功……是变革!” 晚十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月末了,求月票,冲冲冲! 第八十六章 雨夜 在大汉都城长安的南面,从东到西有三座城门,覆盎门、鼎路门,和西安门。 覆盎门不必多说,而西安门,直通未央宫,而南面中城门的鼎路门,城门的街道,名为章台街。 章台街,将未央宫和长乐宫分为了西、东,而就在这条街上,丞相府、武库相依。 霍去病率领万名精骑,从鼎路门鱼贯而入,进入了章台街。 在通过城门时,霍去病忍不住望了眼守将,汲仁。 如果说此人之名不熟,此人的兄长,右内史汲黯,却是鼎鼎有名。 当年武安侯田蚡做了大汉丞相,群臣来贺,就连年俸二千石的朝官都得行跪拜礼,田蚡却不还礼,甚是倨傲,但不是谁都如此卑微,就比如汲黯,他见到田蚡的时候根本不跪,只拱手应付一下。 元朔五年后,卫青在朝中也是人人敬重,群臣见面都要跪拜,唯独汲黯见了卫青,依然只是拱手作揖,还说:“大将军有揖客方显其大将军的风度,有何不好呢?” 汲黯,是卫青的揖客,整个汲家在朝中十多人,也都是卫青的揖客。 任谁都没有想到,包括陛下恐怕也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城门守将,表面上与卫青不谐,实际上却是能献城的交情。 感受到霍去病的目光,汲仁朝着霍去病拱手一揖,笑容灿烂。 汲家在朝这么多人,职位人人不低,如果光靠直言犯谏,脑袋早就被一个个砍干净了,虽是直臣,但直臣也有侍君术,以及交友之法。 入了鼎路门,便是长安城的东第所在,高庙、尚冠里,这些没有什么可说的,霍去病分出百骑,将之接管。 紧接着便是丞相府,令人惊讶的是,相府大门是敞开的,在这雨雪夜中,老相国公孙弘、廷尉卿张汤皆未眠。 “相国。” “冠军侯不必多言,我一切都明白,请上君放心,犬子已经不会成为任何障碍。” 公孙弘在张汤的搀扶下从墩子上站起,谈及独子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就仿佛在谈论陌生人,“我老了,没有办法在今夜的事上随着冠军侯奔走,就让我的长史边通和廷尉卿张汤,陪着冠军侯走一趟吧。” 在张汤到来后,公孙弘听完长安城近些时日发生的一切,和上君的反应,就意识到长安城将生大事,不死的老贼,隐约预见了长安之变,解决掉愚蠢至极的独子,没有睡觉坐等着大事的发生。 现在,等到了。 “请相国先去休息,上君说过,以后的朝政,尚需您来全权主持。”霍去病拱手说道。 带走了张汤和边通,留下了百骑,既是守卫也是防备,哪怕公孙弘跳反的可能性再小,这时候都必须谨慎。 太仓,在皇太子令、丞相令下,太仓令立刻就放弃了抵抗,由霍去病的人接管。 武库到了。 在武库门被赚开的那一刻,霍去病就亲领精骑闯入其中,“所有出入口布人,只许进不许出!” 长驱直入,霍去病见到了武库令丞,“冠军侯?” “我奉皇太子命令,正式接管武库,从现在起,这里听我命令!” “我服从皇太子命令。”武库令丞是个很识天数的人,毫不犹豫道。 “现在,立即把武库所有的人召集到这里,从现在起,鹰击将军赵破奴会陪着你们,在天亮以前,谁也不能离开。” “是!” 武库令丞答道。 虽然这一路未动什么武器,霍去病依然命令精骑取了武库中部分武器装备,在武库的连廊复道前,霍去病有几分犹豫。 大汉皇宫,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连廊复道连通所有宫殿,简言之,在未央宫、长乐宫之间,有一条连廊复道是从武库经过的。 酂侯萧何在修建连廊复道时,本意是防止长安城出现问题,方便宫廷宿卫来武库取武器防御,但路都是两头的,一旦敌人先占领了武库,你能来,我也能去。 虽说在连廊复道通向未央宫、长乐宫的方向有门墙、宿卫阻隔,但这里的红墙,很难拦住人了。 霍去病在犹豫,是否进行分兵,同时拿下未央宫和长乐宫。 但是,帝宫的未央宫没有陛下,后宫的长乐宫却有卫氏皇后子夫,那是他的姨母,如果分兵,他去解决未央宫时,恐会让长乐宫的姨母产生误判。 “嫖姚校尉,长乐宫事,交给我吧。” 丞相长史边通接过了重任,恭声道:“相国说过,卫后不会背叛自己的儿子,遣一人去长乐宫说明,甚至比大军攻去更能让卫后相信。” “好,就交给你了!” “卑职请上君和嫖姚校尉信物。” “将‘节’拿给长史。” 一根长约八尺的竹竿,顶端束有牦牛尾制成的节旄,被拿了过来。 在大汉,使者出使要“持节”,调动军队,出入宫禁也用节。 不论长乐宫把守宫门的公车司马是谁,都会认识太子储君的“节”,将之引见给卫后。 霍去病的信物就更简单了,随手摘下了腰间的锦囊,那是姨母在多年前为他织绣的,他有一个,刘据也有一个。 边通请过锦囊,手持旄节,登上连廊复道向东往长乐宫而去。 霍去病也登上了连廊复道,领军向西往未央宫而去。 当北军将士翻过红墙进入未央宫内,杀掉宿卫打开连廊复道的大门时,一路向宣室殿杀去时,边通也进入了长乐宫,见到了长御倚华,向卫后所在的宣德殿而去。 掖庭宿卫、殿中宿卫,根本不能形成战斗力,霍去病轻松地接管了宣室殿和前殿,听到动静的卫尉卿李广才从宫门而入,姗姗来迟。 未央宫宿卫五千,守卫在诸宫门,李广所率千名宿卫,迎面遇上了率领数千人而来的霍去病。 霍去病挥了挥手,便包围了李广和带来的人,笑道:“卫尉卿,好久不见!” 这一刻,李广想到了那年在右北平郡担任太守时,为了讨好陛下宠信的宦官,遇到匈奴射雕手后,百骑陷入匈奴数千名骑兵包围的场景。 不,远比那时更惊险,匈奴或许会以为那是汉军的诱饵,冠军侯可不会! 本月最后一个小时,求月票,冲冲冲! 第八十七章 星诏 风雨如晦。 卫尉卿李广面色铁青,“冠军侯!” 未央宫的突变。 李广不可能没有猜测,是太子储君的势力可能性很大,但这到底是长安城,有着五万南军把守,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禁军。 却在这一刻,被霍去病撕去了全部虚假。 世人皆知他李广是个爱兵如子的人。 而他的治军风格也与这世间绝大多数将领不同,他行军从不按照建制,驻扎也从不按照建制,夜间无需打更巡逻,就连大帐都很少使用文书。 反其道而行之,是才将带兵,非常将带兵,一切从简,让麾下将士们少了许多辛苦,士兵们打仗的时候都乐于跟随他,也愿意为他拼死力战。 就在这个雨雪春夜中,他早早地就让宫廷宿卫、南军将士睡下,安然度夜。 以致于他连霍去病和北军精骑从哪里入城,又何时入城的,甚至是被人攻进了未央宫才后知后觉。 作为一名将领,能让人轻易进入了营垒,又跑进了主帐之中,哪怕是个空帐,也是莫大的耻辱。 只是,当李广唤出霍去病的侯名,身后那些宿卫护军立时出现了混乱,人的名树的影,漠南一战,两度功冠全军,是谓冠军侯,让他们与冠军侯火拼? 再就是,宿卫虽然都属于南军,但不同的宿卫,是要有不同的军令的,哪怕李广是卫尉卿,南军之主,也不是能让所有宿卫听命。 秦、汉两朝,在宿卫禁军之中进行了大量布置,但目的却不是为了让宿卫禁军完全忠于皇帝,而是,避免让宿卫禁军产生自我意志。 在日常之中,宿卫禁军被训练最多的不是抢立军功,是不要乱动! “皇太子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霍去病通明,几乎没有思考,就越过了李广,对宿卫禁军下达了皇太子令。 天家的斗争,普通士卒是不懂的,只是少数人知道现在的大汉,三圣临朝,皇帝、皇后、太子储君,共秉国政,至于到底谁说的算,绝大多数士卒是不知道的,但先接到谁的明确命令听谁的准没错! 当士卒们放下武器,李广顿时急了,但一切已经晚了,弃战之势形成,在此地的宿卫禁军纷纷束手就擒,连带着闻讯赶来的宿卫禁军,也放弃了抵抗。 “卫尉卿,兵事以严终!”霍去病淡淡说道。 他读的兵书不多,但也知道束伍严整,斥堠详密,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 李广“独到”的带兵之法,简直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赵破奴上前,要解去李广兵甲,将之捆起来,李广还想反抗,就见数把弓弩对准了他。 李广被吊到了未央宫宫门之上。 从覆盎门率领大军赶来的光禄勋李敢,看到这一幕,目眦尽裂。 “冠军侯!” 李敢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父辱子死,陇西李家世代为秦将、汉将,可以身死,不能受辱。 霍去病也瞧见了他,冷冷一笑,仅率三千精骑,迎上了李敢的万军。 就在这时,长乐宫方向,长乐宫卫尉宫卿程不识率领长乐宫五千卫士而来,同时,战车、弓弩相继出现,与霍去病一前一后,堵住了李敢。 “皇后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程不识雄浑的声音传遍了长街。 如果说,李广是大汉最强的箭,那程不识就是大汉最强的盾。 同为三朝汉将,李广屡败屡战,而程不识镇守边城、抗击匈奴几十载,却从未有过败绩。 靠的是和李广截然相反的治军之法,“有方,军纪严明”。 但也因此在大汉“中首虏”的军功制下,半侯无封。 如程不识的汉将还有不少,但无一人如李广、陇西李家那般怨天尤人。 “皇太子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 “皇后令,护军之士,放下武器!” “……” 皇后宫、皇太子宫,两宫君令在长安城上空回荡,本就如烟的细雨,似乎也在此时被冲散了。 “叮呤!” “咣啷!” 铁戈碰触青石地面,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就有二、三、四……南军将士接受了两宫君令。 任凭李敢如何呼喊叫骂,都改变不了事实,荀彘、高不识冲了上去。 李敢就擒! 与李广同挂在未央宫宫门之上。 霍去病对程不识非常敬重,拱手道:“老将军。” “冠军侯。”程不识拱手还礼,望着火光下无双之将年轻坚毅的面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在漆黑的夜中,没人能察觉,沉着声调,“长乐宫卫士和中厩车马,以及我,就归冠军侯指挥了。” 这是继诛杀诸吕之后,长安城第一大变革,哪怕是卫后,也不能去争夺冠军侯长安城的主宰地位。 “多谢老将军。”霍去病谢道。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哪像墙上那两父子。 长乐宫卫士、中厩车马,为霍去病所掌握,在这城池巷道中,战车还是很好用的。 “嗯?” 在长街尽头,又听到了奔马声,是韩说率领洛城门的南军士兵到了。 霍去病热情地迎了上去,“光禄勋丞,别来无恙啊。” 韩说望了望霍去病兵马,又望了望自己,余光还瞅见未央宫宫门上的两人,这到底是长安城,还是北军大营? 未央宫宫门,挂上了第三个人。 三个男人一场戏。 李敢在骂韩说姗姗来迟,韩说在骂李广、李敢父子酒囊饭袋,就是带着上万头猪也不可能输的这么快,李广在骂李敢、韩说,守在长安城南北,就像两头石狮子一样,什么都守不住! 骂人也是要好体格的,天色渐亮,以一敌二的韩说逐渐息声,望向了天际。 不由得一愣,就见太白金星划破白昼的天空。 “史记载:‘元狩二年,孟春之月,太白金星出现在秦地分野,星陨如诏,改旧换新,太子储君将得帝位!’” 第八十八章 长安 天亮了。 夜的痕迹被彻底洗去。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长安,仍然是关中平原上的一座高墙环绕的帝国大都,依然是世界上最为宏大辉煌之城。 熙熙攘攘的人们,小心述说着昨夜透过门、窗缝隙看到的东西,但在睡觉沉沉或居在偏所的人儿来说,就像是在听故事。 但对身在长安城中的中、外两朝官吏而言,这绝不是故事。 西安门外。 护城河水依旧。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如朝班分而站立,乐府的乐师,奏响了“大愷”。 许多朝臣闻声心潮翻涌,这首雅乐会用在很多地方,譬如帝国取得对外战争重大胜利,譬如祭祀仪典,只要是彰显国家威仪和军功时候,就会出现。 但是,与这首雅乐一同出现的,往往有一个人,人称“天子”。 是以,“大愷”又名“天子雅乐”。 太子储君回到他忠实的长安,此乐,到底是故意为之,或是不小心的? 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病退离宫,太子储君当国秉政,礼制上与天子同,没有什么不可。 远远地,群臣听到了军骑行进的声音,瞬间望了过去,上君,到了。 刘据也在望着长安,心潮澎湃,怎么形容长安呢,望向了身边的司马相如,一篇千古名赋《西都赋》遂出。 建筑金城,堞墙绵延,疏浚城池,注水成渊。三股道路既平且宽,十二座城门无比庄严。城内街衢通达,里巷近千;九个市场一齐开业,不同的货店列于路边。人潮拥挤,难以回顾;车流密集,不能回旋。满溢城郭的人流,连通上千的里巷,红尘滚滚,四处弥漫,烟霭卷卷,连接云天。人口众多、财富丰盈,赏心乐事,无边无尽。京城的男女,不同于地方。游士之高行,声望比拟王侯高官,商女之艳丽,服饰胜过贵胄娘姨。乡里豪强,游侠英杰,仰慕平原君和孟尝君之气节,追随春申君和信陵君的名望,广交游,合徒众,往来驰骋京城中。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齐颂道。 刘据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望着两朝朝臣,夺得长安城控制权,才是计划的一半,接下来,才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有些人不处理干净,就永远是个麻烦,而有些人处理的太干净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帝党,后党,没落的开国功臣集团、宗室诸侯王,两朝文武,甚至包括紧紧依附在他周围的新兴军功集团……不能杀戮太广、逼得太紧,防止狗急跳墙发生,但在这国乱臣疑、人心思变之际,也不能不杀。 刘据下马,望着所有臣子,不怒自威道:“起。” “寡人自当国以来,久不回长安,国中大事,皆赖丞相与诸公同心协力、实心用事,今寡人回都,尔等不必觉得惊扰,各司其职,照旧行事,寡人年少,读的书少,犹记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之德,不外‘实事求是’四字,万望众卿深铭肺腑!” “谨遵上君之训!” 刘据入城。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各归其衙,各归其职,虽然上君那番话,几近昭告天下,长安之变,到此为止,但衮衮诸公,哪个不是人精,眉毛拔下一根都是空的。 有些人看似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坐上了父皇的御座,阶下是大汉重臣们,也是长安之变的功臣们,卫青、公孙弘、霍去病、张汤、边通……等等。 “皇太子令,嫖姚校尉霍去病,进卫将军,统率长安南、北军事,服金印紫绶,位在卿上。” 颁布诏令。 众臣没有丝毫意外。 霍去病,是此次变革的首功之人,得到这样的奖赏,是应该的。 大汉朝制,置大将军、骠骑将军,位次丞相,车骑、卫将军、左右前后,皆金紫,位次上卿,典京师兵卫,四夷屯警。 在此之前,霍去病虽是冠军侯,但在军制上,仍是个小小的校尉,属于实力、名声高过军职,以大汉之制,不成将军,霍去病是没有独立领军的权力的。 即将到来的春征,霍去病能预一军之将,本质上是刘彻的青睐和力排众议的结果,现如今,霍去病进将军之位,手握南、北军权,某种意义上说,是大汉军权最高的人。 这代表着霍去病是刘据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 连卫青这个大将军,都要稍逊一筹,但卫青却毫不在乎。 大红大紫时,他能冷静谦卑,受冷落时,也能泰然自若。 况且,刘据、霍去病都是他的亲外甥。 “皇太子令,太子亲卫统领赵充国为光禄勋,总管皇宫警卫事。” 诏令再次颁布。 众臣同样没有意外,随着上君回到长安,未央宫就成了刘据的居所,负责未央宫警卫事的光禄勋之职,当然不可能再放给外人。 张汤面色有几分怪异,霍去病以卫将军之职,总掌了南、北军,虽然没下卫尉卿李广的军职,但变相是夺了李广的军权,而赵充国,干脆是连军职带军权,都从原光勋禄李敢的手里夺走了。 李家,再次站错了队,还是连父带子的那种,听说李敢是有机会接皇太子印的却没接,作为酷吏,张汤本不相信神鬼因果之说的,但也决定以后要离李家人远点,这家人气运多少沾点怪异。 在朝政上,有丞相府公孙弘、廷尉卿张汤……在军政上,有大将军卫青、卫将军霍去病、光禄勋赵充国…… 又身在长安城,身在未央宫,发号施令,无有不顺,刘据这个太子储君地位的稳固程度,想必没有哪个人能及。 其他的人、事,就比如忽然从掖庭消失的李姬及两子,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是不可能写下来的,更不可能作为诏令颁布。 政事、军事、财事、刑事,四事确稳,刘据从御座上站起身,该去见见母亲和外戚了。 第八十九章 乌云 长乐宫,宣德殿。 前日的繁华,如同一场泡影,转瞬即逝。 卫子夫坐在后位上。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却在殿中踱着步。 太子储君的突然行动,竟在卫青、霍去病外,没有通知卫氏集团其他的任何人,就连临朝称制的卫子夫,都被瞒在鼓里,直到丞相长史边通持节而来,劝说卫后,才发长乐宫卫士、中厩车马予援。 显然,在太子储君的心中,卫后,不,是卫青、霍去病之外的卫氏外戚都不值得信任。 更让公孙贺、公孙敬声惊惶的是,算缗、告缗政令的推动,非常不顺利,就在京畿三辅之地,主持算缗、告缗的使者才行动,便被地方官府给抓了! 这天底下,敢动卫后宫人的,不难猜啊。 公孙贺与太子外甥,公孙敬声与太子表弟,接触算不上多,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还算得上和谐,但这时,为何冥冥之中从未央宫的方向,传出令人压抑的不善之气。 长御倚华莲步入殿,告声道:“启禀娘娘,上君求见。” “上君携随从了吗?”公孙贺抢问道。 “廷尉卿张汤,随同而来。” “完了!” 公孙贺面露土色,而公孙敬声也慌了,跪在后位之下,“请姨母救我们父子。” 事到如今。 卫子夫逐渐理清了很多事情,从临朝称制为始,大姐夫父子就力劝她进位,然后又劝她举廷议,颁布诏令,亲上作亲,当时疏忽的细节,现在全串联起来。 卫子夫凤目含怒,但见大姐夫父子如此姿态,又想到大姊卫君孺,默了下道:“你们先入内殿暂避,我要听据儿说怎么说。”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的心不上不下,但也只能领命躲进了内殿。 长御倚华引着刘据进入了大殿,刘据环顾四周,躬身行礼道:“儿臣见过母亲。” “我的儿啊。” 卫子夫起身,将刘据拉到了后位上坐下,仔细打量过后,发现没有分毫损伤,这才犹豫道:“我儿初回长安,正是内外之政忙碌的时候,我这儿不急的。” “我忽然回长安,想必母亲有所不安,国政再多,再忙,也没有宽母亲的心重要。”刘据笑道。 “是不是我临朝称制,让我儿不满了?”卫子夫望着刘据,认真道。 “无有。” 刘据摇摇头,“如果母亲不相信,可以问过舅舅,母亲临朝称制,我并不在意。” “那是我颁布诏令有误?” 卫子夫忐忑的模样溢于言表,既是解释,又是不解道:“算缗、告缗,都是从商人身上取利,我儿之前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刘据不断提高商税,从商取利,这在朝廷之中不是什么隐秘,在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献上此策时,她以为是在顺着儿子的想法在走,怎么就走错了呢? “母亲,我是在从商道中取利,而不是从商人身上取利,只是那些商人取走了超出该得部分的利,我在做的,是拿回商人们不该得到的利润。”刘据慢慢为母亲解释道。 母亲出身微贱,原来不过是平阳府上的讴者,有幸获幸于天家,再加上陈阿娇无子骄蛮,舅舅、大兄的努力,才有了今日。 母亲临朝称制,恐怕对什么是朝制都不太懂,更别说分辨那些包藏祸心的政令了。 “如果仅仅是算缗,只从商人身上取利,母亲所做不为过,而附加的告缗,却在故意引动人性之恶,一旦蔓延开来,那不是一行一业的浪潮,而是席卷整个大汉的浪潮。” 卫子夫惊了。 作为大汉皇后,她谨小慎微即可,影响再大,也局限在掖庭之中,却没有想到,临朝称制的一个政令,就能影响到整个帝国。 “那我立刻撤回政令?” “要等等。” 刘据安抚着母亲的情绪,缓声道:“如今的母亲,论及身份地位,自大汉立国以来,也就高祖母吕氏了,连曾祖母窦氏、祖母王氏都不能及也,母亲是国母,一言九鼎,不能朝令夕改。” “我的儿,那该怎么办?” “我已经下令丞相府、廷尉署介入其中,不会扩大政令,待到后来,便会颁布赦诏。” “是的,皇后娘娘。” 张汤适时开口,说道:“丞相府、廷尉署都吩咐下去,严禁政令扩大,如有歹人,便让地方官府将之抓送长安,臣绝对不会饶恕那些故意辱没娘娘圣名的人!” 随着张汤的声音落下,内殿顿时传出了混乱的声音,酷吏的“绝对”二字,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些被诛灭的豪门、大族。 “外甥,我冤枉啊!” 公孙贺与公孙敬声奔出了内殿,“算缗、告缗,不是姨父我的主意,我冤枉冤枉啊。” 刘据望着公孙贺,眼中晦暗不明,这位大姨夫,不是汉家之人,是义渠人。 义渠原是西北游牧部族的一支,现是汉属北地郡,他们曾建立义渠戎国,与春秋战国相始终。 秦昭王三十五年,秦伐灭义渠戎国,其众一部北遁,融入了匈奴,一部留在原地,规划为秦民。 义渠长于骑射,自古号为强种,入汉之后,一直是汉军骑兵的重要来源。 刘据、卫青、霍去病和大汉诸将亲卫中,不少人来自义渠。 在义渠人中,公孙一姓,是贵种,世代为将,公孙贺之父公孙浑邪在从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后任典属国一职,负责处理大汉与周边各族往来事务,秩中二千石。 站在族群、父亲的肩膀上,公孙贺少年时以骑士从军,数有功,而大汉素来有笼络异族高门的习惯和政策,在孝景帝时,公孙贺入太子宫成了太子舍人。 太子刘彻甫即位,公孙贺就成了太仆,九卿之一。 太仆之位,既贵且幸,非极其亲近信任之臣不能得任,这是从高祖皇帝时期就形成的制度,一个好的太仆驾车,有时候真的能救命,汝阴侯夏侯婴便是如此。 少年从龙,青年附凤,与卫氏搭上关系,中年,也可以是终年啊。 “谁的主意?”刘据问道。 “博士,董仲舒!” 第九十章 巫蛊 熟悉的名字。 一切都从董仲舒回归长安城而始。 列侯、宗室大臣奉卫子夫临朝称制,公孙贺、公孙敬声及卫氏外戚的野心,廷议上的算缗、告缗,还有未能成功的亲上作亲,都是这位儒道魁首的手笔。 不,密诏赚丞相,董仲舒也做了,却被公孙弘看透了。 目标之精准,手段之狠辣,令人心惊肉跳,刘据,终于生出了杀意。 “董仲舒还在长安吗?”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回上君,在那日廷议后,就听说董仲舒返回了甘泉宫。”张汤恭声答道。 一击之后,无论成功与否,就远遁千里,这是董仲舒在胶西国三年经历过无数次刺杀的心得。 如果以儒言,那便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更别说,这危墙是董仲舒亲手砌的,跑的就更快了。 这会儿,即便没有到达甘泉宫,路程也过大半了,追是不可能追得上的。 “狡猾的狐狸!” 刘据很少会这样侮辱性形容他人,尤其是形容一位顶级智者,但董仲舒也太卑鄙无耻了。 至于说多生气倒也没有,狐狸再狡猾,能逃脱一次、两次、三次……只要失误一次,就会和这人世间说再见。 “拿下吧!”刘据继续道。 张汤瞬间领会精神,让随同而来的廷尉署官吏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拿下。 “外甥、外甥,我是你的亲姨父啊!” “上君,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是想帮你啊!” “姨母、姨母,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 公孙贺、公孙敬声激动道。 卫子夫红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望着儿子那坚毅的面容,没有发出声音。 “让母亲临朝称制,你们在想什么?” “向母亲进算缗、告缗之策,并主持天下告缗,你们又在想什么?” “劝母亲将平阳公主下嫁给舅舅,将我的二姐诸邑公主嫁给大兄,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三连问。 公孙贺、公孙敬声顿时止住了求饶的叫喊。 谁也不会因为谁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出生入死,他们也不会因为董仲舒几句劝说而昏头,能昏头的,只有现实的利益。 鼓动卫子夫响应群臣号召,临朝称制,原因很简单,卫氏外戚势力会因此更加庞大。 虽然说是卫氏外戚,但卫青、霍去病根本就不理睬其他兄弟姐妹侄儿外甥,两人既是无意拉帮结伙,也是瞧不上卫氏其他人,真正在为他们提供依靠和帮助的,一直是卫子夫。 从卫子夫当上皇后,公孙家、陈家、卫家家族子弟就骄横跋扈起来,特别是公孙敬声,仗着自己是皇后姐姐的儿子,生活骄奢,不奉法度,只道是寻常。 在民间之中,《卫皇后歌》广为流传,寥寥数字,“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氏外戚很厉害,有太子储君的外甥刘据,也有嫖姚校尉,现在是卫将军的外甥霍去病,以及位在公卿之上的大将军卫青,可能指望的,就卫子夫一人。 皇后的权柄和能力就那样,是一成不变的,但卫氏外戚的人数和野心,却是在不断上涨的,沟壑难平啊。 从董仲舒口中得知,卫子夫能在中朝,列侯、宗室大臣们支持下临朝称制,凤仪天下,公孙贺、公孙敬声和众卫氏人,几乎不加犹豫同意了。 然后,董仲舒又给出了“得利”之策,贪婪而又野心勃勃的卫氏外戚,同样没有犹豫同意了。 包括那个“亲上作亲”,也是董仲舒劝说卫氏外戚将卫青、霍去病的心拉回来的手段。 董仲舒设下的圈套,挖下的大坑,卫氏外戚一个不落跳了进去,完全被贪婪蒙蔽了眼睛。 “好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啊!” 刘据望着他们,眼中浮现出怒火,愚蠢而不自知,还被有心人利用,试着用暗箭伤他,亲人啊,有时候为了自己也是能伤害你的。 “带下去!”张汤让官吏将人带到廷尉署。 “张汤……” “皇后娘娘放心,如果太仆卿父子没有什么问题,廷尉署很快就会放人的。” “能不能……” “娘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汤铿锵有力道。 被他拿下的人,连皇后都逃不了,战绩可查,哪能轻易就松口? “据儿……” “母亲,不会死人的。” 刘据望着心怀忧惧的母亲,劝说又告诫道:“母亲临朝称制,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事事当以万民表率,而对亲属的纵容,这不是在帮他们,而是在害他们! 万望以后母亲行事之前,问过我或舅舅,大兄也可以。” 卫氏外戚不敢找他、卫青、霍去病帮忙、平事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是钱粮,卫青还能帮,为奸作恶是绝对不会帮的,刘据不但不会帮,还会将人送到廷尉署,而霍去病,会直接解决掉犯错的卫氏人。 对卫氏的纵容,到此为止了。 卫子夫再也说不出什么,叹了口气。 连廊复道上。 刘据走过椒房殿前时,不由得站住了脚,“张汤。” “臣在。” “寡人听说有人在施巫蛊,祝咒母亲和寡人,能查出来吗?”刘据淡漠道。 张汤一惊,想到了渭水之畔、五帝畤祭时上君对他说过的话,立刻答道:“臣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巫蛊之案嘛,他非常熟悉,也深刻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一场权力的斗争。 一如当年,废后陈阿娇无子,希望陛下不再迷恋其他女子,只宠幸自己,怀上龙嗣,从而求助于女巫楚服。 陈阿娇受冷落多年,巫术也存在了多年,陛下无视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忍不了了? 不是不能再忍受,是力量够了,要借助触犯禁忌的由头趁机向陈阿娇发起清算罢了。 现在,上君也要对陛下的势力、朝中不良的势力进行清算了。 巫蛊祠祭厌胜,陛下找到的清除异己手段,上君却用的很顺手,或许,这就是传承吧! 第九十一章 出巡 甘泉宫。 春华渐生。 帝国的后花园,终于有了几分气象。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 在此休养的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却暂时封锁了消息,焦急等待着一人的回归。 一辆轺车“飞”进了宫,看到董仲舒现身那一刻,吾丘寿王终于松了口气。 “老师!” “子赣(吾丘寿王字)!” 在雍五畤祭失败,君臣奏对后,董仲舒、吾丘寿王有了师徒之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吾丘寿王发自内心说道。 董仲舒苦笑不已,“好不好的,谁说得准呢。” 他去长安城,本意是为了削弱太子宫势力,离析太子储君、卫青、霍去病的亲谊,设法让丞相公孙弘还乡,本来还算顺利,但怎么都想不明白,太子储君忽然翻脸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演,夕夜之间,长安城就归了太子储君。 这样的起手,谁能防备?谁又能挡得住? “这就是我想问老师的,长安之行,到底哪里激怒了上君?”吾丘寿王不解道。 “我也不知,如谋算一样,我回到长安城,先找上了太常卿魏不害,说动当涂侯联络宗正卿刘受,共奉皇后临朝称制。” “又找上了太仆卿公孙贺,谓之以利,卫氏外戚果然动心,入宫劝说皇后临朝称制。” “这部分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太子宫方面也没有反对,皇后临朝称制,卫氏外戚,也如想象中,被分为了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太子系,和皇后、太仆卿的皇后系。” “在此过程中,我去见了相国,到底不敌他的老谋深算,密诏之计,在相国那没成,但在相国之子公孙度那,成了。” “之后廷议上的算缗、告缗之谋,也一切顺利。” “我本以为得到了天助,然后进一步实施离析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谋算,通过太仆卿父子劝说皇后下诏,让平阳公主下嫁大将军,让诸邑公主下嫁冠军侯。” “当太仆卿父子被说动,朝野之中春风四溢时,我就知道这部分谋算至少成功了一半,我也就撤出了长安。” “然后,事情就出了重大变故。” 董仲舒心有戚戚道。 这就是他跑得快,腿脚但凡慢点,就没机会回到甘泉宫了。 胶西国三年,给他无数伤害,也给了他无数成长,作为“凶手”,永远不要留在原地欣赏自己的“成果”。 那是取死之道。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吾丘寿王深深地皱眉道。 这份谋算。 集合了整个甘泉宫的智慧,根据以往经验,力求在太子储君的底线之上,瓦解太子宫。 按照预想,整个谋算最难让太子储君接受的,是皇后临朝称制,可这部分没有问题啊。 算缗、告缗之谋,太子储君是有解决手段的,亲上作亲,太子储君哪怕不能接受,也是可以反对的。 偏偏地,太子储君翻脸了!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不过,北军异动,为什么使者护军任安没有提前传出消息?”董仲舒望着吾丘寿王问道。 既然是谋算,考虑过成功,也考虑过失败,其中,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是个很关键的人。 要知道,这是陛下很早以前的一步棋,任安曾是大将军卫青的门下舍人,在陛下针对大将军卫青,扶持嫖姚校尉霍去病时,任安未曾因为卫青失势就像他人一样背离卫青而投靠霍去病。 因此,在朝野上下,任安有着“忠诚护主”的美名,事实上,任安却是大将军门下最大的叛徒。 霍去病突袭长安,公孙贺、苏建、赵食其控制三辅,骑步兵动用数万,作为使者护军,任安没理由不知道,也有充分能力将消息送出来,让李广、李敢、韩说做好准备。 南军有了防备,再怎么样,也不过一夕一朝就丢了长安啊。 “任安死了。”吾丘寿王说道。 “死了?” 董仲舒震惊不已,“怎么死的?” 使者护军,是奉天子之命下派在北军,是天使,没有充足的证据,太子储君也不能杀啊。 “看吧。”吾丘寿王取出了北军军正胡建不久之前送来的一封奏书。 “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用文吏议,不至重法。《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繇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丞于用法疑,执事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 “好毒!”董仲舒一阵心惊肉跳。 这道奏书,直指任安行为不端,但按大汉律法,连重罪都称不上。 而这胡建却引用了《黄帝李法》这部托古的军法,其中有这一条,“不按路径随意穿凿已经确定的军营壁垒者是奸人,奸人者可杀”,判定任安死罪。 同时,胡建又按照大汉军制,二千石以下官员犯法,军正可以直接处置,所以对任安实施了当场斩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吾丘寿王叹息道。 任安显然是被太子储君发现了端倪,提前给除掉了,罪名,先射箭后画靶,怎么能不中呢? 但是,任安又是怎么暴露的呢? 董仲舒、吾丘寿王相顾无言,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直觉却告诉他们,陛下身边有奸人啊! “事已至此,老师想好怎么对陛下说了吗?”吾丘寿王无力问道。 怎么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呢,好好的谋算,没有伤及上君分毫,却把长安城给丢了。 那是大汉的权力之城,陛下、上君谁先回归,谁就形成了胜势。 留给陛下的时间不多了。 留给他们这群皇帝近臣、幸臣的时间就更少了。 那个太白金星,真的是上天的旨意吗? “在长安附近,陛下是胜不了上君了,甚至有性命之忧,既然在朝不成,劝说陛下入野如何?” “老师是说?” “出巡!” 第九十二章 扶龙 长安易主,星陨如诏。 听闻消息的刘彻,再也撑不住了,倒在榻上,汗如雨下。 国事蜩螗如此,瞒是瞒不住的,董仲舒说话的方式再委婉,终究避免不了谋算大败,鸡飞蛋打的事实。 春陀将冰巾敷在了刘彻的头上,龙心的烦热舒缓了些,眉目还是紧锁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一步一鬼,“董仲舒。” “臣在。” “你就如实告朕,何时为太子做事的,朕都这样了,你可以说些真话了。” 这自然是反话,吾丘寿王不禁悄悄向董仲舒递过来一个眼色。 锋芒不再的董仲舒,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刘彻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煦煦答道:“臣之心意,苍天可鉴,陛下若是不信,可立斩臣于殿前,或送至长安,上君必置臣于万劫不复之地,两者皆可证臣之忠心!” 刘彻的两眼倏地睁开了,“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亦或是你也要以死来‘刺’朕?” 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些刺客之名广为流传,要说最出名的,莫过于荆轲刺秦王,而在此之下,还有专诸刺王僚,聂政刺侠累,要离刺庆忌……这些刺客中,当属要离苦肉之计最摄人。 春秋时期,阖闾杀死吴王僚后,吴王僚子庆忌逃往卫国,阖闾担心庆忌复仇,于是派要离刺杀庆忌,为了得到庆忌信任,要离使用苦肉计,自断右臂,让阖闾杀死自己的妻儿,然后投奔庆忌。 庆忌信任要离,委以重任,后来,要离趁庆忌不备,刺杀了他。 然而,苦肉害妻儿,是为不仁,得庆忌之信而弑,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最终自戕而死。 在这样一位多疑的君主之下,哪怕是死,也会被怀疑别有用心。 董仲舒不吭声了。 “罢了。” 刘彻好久才说道:“既然要出巡,朕该去什么地方,洛阳?” 又是试探。 洛阳有武库敖仓、有狄泉太仓,又是天下要冲之地,如果选择东巡,太子储君要是能让陛下走到函谷关,那都算上君眼瞎心盲。 要知道,高祖五年,高祖皇帝刘邦建立大汉,初都便是洛阳,后才迁到长安,敢去那里,这不是出巡,是奔着分裂大汉去的。 陛下即位二十载,所做最多的事,便是开疆扩土,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分庭抗礼的,那是对自己的背叛。 董仲舒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胆敢回答一个“是”字,就将死无葬身之地,斟词酌句道:“回陛下,今值盛世,当效始皇帝,酬谢山川众神,彰显武功盛德,雒阳之地不足取,臣听闻,盛唐有虞舜之灵,宜行南巡狩。” 刘彻脸色好看了些,“你说说,南巡该怎么巡?” “先至盛唐,遥祭虞舜,登灊天柱山,自浔阳浮江,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北上琅琊,东临大海,所过礼祠其名山大川,一祈天地宽恕,二获祥瑞,重塑圣望。”董仲舒作如是答。 雍五畤祭、天降祥瑞的失败,让陛下至今都没有洗去龙体上的宗亲之血,上君始终有理由拒绝还政,而他也看出来了,在京畿、长安附近搞祭祀、祥瑞这一套扶龙术,有丞相公孙弘盯着,根本行不通,那就换个行的地方。 南巡这条路相当漫长,让陛下逢山川便祭,正好向天下人说明陛下悔过之心,而途中获祥瑞,便代表得到天地的宽恕,到时候,重回长安,上君又有什么理由拒不还政? 这次不怕被上君摘桃子,毕竟不是每个山川神灵都在京畿附近有祭地,而且也不必担心祥瑞再次重合。 华夏之贵,在地大物博,故之“地大则有常祥、不庭、岐母、群抵、天翟、不周,山大则有虎、豹、熊、螇蛆,水大则有蛟、龙、鼋、鼍、蟺、鲔”。 董仲舒就不相信,上君能把所有祥瑞都给都找到,即便真能找到,也不可能全部现世,那样太假了。 阴谋诡计搞不定上君,那就还回归大道,扶龙! 刘彻拿开了额上的冰巾扔在一边,“出巡以外,另有他法可回长安吗?” 巡游,听上去很舒服,但真不是个舒服的事,虽然秦汉两朝直道、驰道遍布天下,路上不算坎坷,但一直乘车而行,也是辛苦的事,再加上董仲舒路上的种种安排,光是听上去,就劳心劳力,作为大汉皇帝,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过,刘彻以前是有出巡想法的,就像百年前的秦始皇一样,游历和巡视自己拥有的天下,向天地神灵、祖宗社稷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功盛德,“顺便”再寻仙长生一二。 但自己想去,和被逼无奈而去,完全是两种心情,如果在京畿仍有获胜的可能,哪怕很小,刘彻也不愿意离开。 董仲舒惘惘地望着刘彻,却没有接言。 朝局都这样了,还怎么可能赢啊。 以前长安还在,南军还在,底气不多,但多少有点,现在? 别闹了。 刘彻又闭上了眼。 董仲舒和吾丘寿王就静候在那里,大殿里突然沉寂了。 “朕的儿子,像朕啊。” 刘彻倏地一感叹,大殿里的众人险些没绷住,这……在上君这年岁,您还在哄陈氏废后呢,陛下要是真有上君的手段和本事,孝景帝又何必熬了十年,熬到灯尽油枯才崩殂。 如果说上君类高祖、类孝文帝还说得过去,类父? 难得,都这样了,陛下还能开出玩笑。 刘彻知道出巡是最好的谋算,董仲舒、吾丘寿王已经是尽了心了,却仍是心臆难平,“就这样吧,出巡之后,上天也应该让朕归政还朝,益寿延年了吧。” 董仲舒立刻跪了下来,吾丘寿王、春陀等人也连忙跟着跪下了。 “仁君天寿!” “请陛下保重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众人齐声颂圣道。 刘彻却不看他们,自己竟撑着从龙榻上站了起来,春陀慌忙爬起,想去扶他,刘彻一挥手便甩开了,“朕无事!” 春陀悄然紧站在他的身边,董仲舒、吾丘寿王这时也爬了起来,紧张地望着皇帝,准备随时扶驾。 刘彻没有倒,闭着眼又怪诞地喃喃说了这么一句,“朕还要再擎大汉三十年!” 第九十三章 公孙 从南山涌来的乌云,悄悄地笼罩了长安城头。 宫出巫蛊。 廷尉署官吏大搜天下。 上百位列侯、宗室大臣牵扯不清,为廷尉卿张汤接连株灭。 整个长安城,连风中都弥漫着血腥之气,人人自危。 廷尉署。 张汤提审了公孙贺、公孙敬声,能看得出来,两父子没有受刑的痕迹,只是,精神不太好,身形也有些消瘦,看上去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可是,又怎么可能睡上好觉,顾念着卫氏皇后,廷尉署官吏没有动刑,甚至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想折腾人,手段不光在肉体上,心理也是可以的。 未央宫、长乐宫出现巫蛊,廷尉署抓的人,连廷尉狱都装不下,那怎么办? 一边抓一边杀呗!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周围的牢房,几乎天天换人,由于被株灭的很多是大汉列侯、宗室大臣,属于豪门,哪怕不熟悉,多少也是相识。 公孙父子就这样,看着相熟相识的人,不断的出现,不断的消失,再强大的内心,也难以承受。 况且,那些进入廷尉狱中的列侯亲贵自知难逃一死,死前的发疯、嚎叫、挠墙、抠门……从早到晚,父子俩不知道阴间到底是什么样,但想来也就是廷尉狱的景象。 再见到张汤时,公孙父子就像是见到了阴司之主,恐惧几乎漫出了身体。 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狱卒却先一步扯住了他们,“老实点!” 公孙贺一趔趄,却没有在乎,望着张汤,恳求道:“廷尉卿,看在我们过去同僚多年的份上,求你了,给我笔墨,我要给皇后上书。 有朝一日我回到朝廷,一定让皇后重重赏你! 求你了,给我支笔吧,给我支笔。” “太仆卿,虽然我很想帮你,但你现在是朝廷重犯,我帮你与外交通消息,我这不是找死吗?我敢吗?” 张汤冷冷地望着父子俩,他想要的,连皇后也给不了啊,“本官问你,霸占农田,强抢民女,收受贿赂,擅自封官,这样的事,太仆卿,你到底有没有?” 仗着卫后的纵容,假借上君、大将军、卫将军的势,公孙贺父子和整个卫氏外戚,简直是极尽之能。 “我没有!” “那你的儿子呢?” 张汤直指旁边战战兢兢,不能自抑的公孙敬声。 公孙贺见儿子如此软弱,真是恨铁不成钢,索性代子作答,咬牙道:“也没有!” “没有?” 张汤手一扫,案牍上的大量卷宗、证据就散落了一地,过去多年桩桩件件的罪过,顿时浮现在公孙贺、公孙敬声眼中。 鲜红而刺目。 那里面详细记录了公孙家的犯罪事实,包括但不限于欺男霸女、为祸乡里,有受害百姓上告时,公孙贺父子又是如何对地方官员的打点、威胁,又是怎么解决受害百姓的歹毒,恐吓其他百姓的手段。 更要命的是,公孙贺、公孙敬声在卫后临朝称制前后,大肆收受贿赂,许愿他人封官授爵。 也不完全是许愿,获得主持告缗权力后,公孙贺父子干脆将前去地方主持告缗的官吏之职,根据不同地方的富裕程度,分了高低标价卖了出去。 在短短时间内,公孙贺、公孙敬声累得一千九百万钱! 如果不是上君突然清场,留给公孙贺父子足够的时间,这钱能再翻几倍、几十倍,乃至几百倍。 张汤慢慢站了起来,杀意凛然道:“公孙贺,你真把大汉朝廷当你家了啊!” 公孙敬声瘫倒在地。 公孙贺恐惧达到了巅峰,“求求你了,给我支笔吧!给我支笔吧!我要给上君上书,我要给皇后上书,给我支笔吧!” “不必了,有上谕!” 张汤拿过皇太子诏令,冷漠道:“公孙贺、公孙敬声接旨!” 公孙敬声已经那样了,公孙贺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跪了下去。 “寡人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 我大汉开国之初,有贪赃十万钱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 今乃有太仆卿公孙贺、外戚公孙敬声上侵国威,下吞民财达千万之巨! 不唯寡人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 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萱草宁无余辜!” 读到这里,张汤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 公孙敬声两手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那汗如雨下般滴向地面。 公孙贺好些,却好的非常有限,两眼紧望着上诏,竟直了。 张汤接着宣读,“寡人上承祖德,长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 虽为外戚,寡人亦不能纵之! 着即革去公孙贺一切职务,公孙敬声外戚之身,令廷尉卿张汤严审贪墨,尔父子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系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点生机乎!” 令毕。 公孙贺、公孙敬声仍然僵硬地趴在地上。 张汤见怪不怪,冷笑了一下,“来人!” 闻言。 四个狱卒立刻走了进来。 “将犯人押回大牢。” “是!” 四个狱卒同时喝道。 公孙贺缓缓站起了身,望着张汤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就知道死期到了。 他那个太子外甥,是个公认的“仁君”,像孝文帝那样的仁君,绝对不会杀害血亲。 但挡不住血亲畏罪自杀啊! 考虑到卫子夫,考虑到卫青,考虑到霍去病,即便上君对卫氏外戚很是不满,也不能像对待列侯、宗室大臣那样的清洗,说是让他们父子交代罪证、其他罪者,获得生机,实际上,是警告不要牵连他人,牢狱中,必然给了自戕的准备。 是吊绳,是鸠酒,亦或是什么? 公孙敬声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公孙贺搀扶起了儿子,朝着牢房而去。 公孙贺、公孙敬声自缢而死! “上呈未央宫和长乐宫。” 张汤没有多看一眼,整理了案牍,心潮澎湃,接下来,该总攻了。 太常卿,魏不害! 宗正卿,刘受! 以及。 御史大夫,枚皋! 第九十四章 成双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如此大胆,竟然闯入太常卿府中,难道你们不怕死么?” “我等奉廷尉卿之命,搜查巫蛊,有命在身,速速让开!” “搜查巫蛊,与太常卿何干?” “干不干的,不是太常卿说的算,再敢挡路,格杀勿论!” “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太常卿府门口。 廷尉署官吏与侯府侍卫凛然对峙,两边刀光闪闪,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张汤!” 就在这时,从府门内传出太常卿、当涂侯魏不害的声音,“他们这个品秩,还无权搜查我的府上,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太常卿,是九卿之首。 当涂侯,是世袭列侯。 两者合一,没有上谕、丞相府相国令、御史大夫令,任何人不能奉令而搜查侯府。 同级别的,只能张汤亲自到来,才能进行搜查。 廷尉署官吏让开一条道,张汤缓缓走了出来,没有丝毫逾越的狂悖,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道:“见过太常卿。” “张汤,难道你怀疑我诅咒皇后、上君不成?”魏不害毫不领情道。 “太常卿何出此言?” 张汤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我奉上君谕令,清查未央、长乐两宫巫蛊一案,只是某些证据牵扯到了太常卿,入府搜查,不过是奉谕行事,还请太常卿体谅我的难处。” “什么证据?” “事关重大,我也不能透漏,如果太常卿不相信,可以事后向丞相府了解,那时候太常卿若有怀疑、不满,不妨具本参奏。” “你若从我府中搜不出人偶,该当如何?”魏不害厉声道。 开国功臣集团是没落了,不是死了,作为名义上的卿大夫、列侯之首,他不担心张汤栽赃陷害。 那只会开启莫须有的杀戮之端,而这种事,陛下可能会做,孝景帝可能也会做,但孝文帝、上君这般君主,是不会做的。 君不见长安上百座豪门之死,虽是因为巫蛊,但都是张汤拿到了切实的罪证,有没有人偶祝咒不重要,那些豪门作奸犯科的程度就已经足够身死族灭了。 但魏不害相信自己及族人的清白,即便偶有触犯大汉律法的事,也不致死。 至于巫蛊,他从来就没接触过! 如果张汤坚持搜查侯府,又找不到巫蛊人偶,他将联络大汉众侯,置张汤于死地。 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 “我亦愿太常卿清白,也好向上君交代。”张汤笑容不减道。 这话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漏,魏不害让侯府侍卫让开,廷尉署官吏鱼贯而入,在侯府之中四处挖掘起来。 一进、二进、三进,廷尉署官吏在主卧掘地三尺,都没有搜出任何巫蛊之物。 魏不害心中愈发坦荡,讥嘲道:“我素来严谨,不信秘祝之说,廷尉卿既然不信,那就好好找一找,如果地下找不到,可以将这侯府给推了,从一砖一瓦里找。” “谢太常卿宽容。” 张汤一笑了之,瞥了眼侯府中惊慌的女眷,颇有深意道:“不是还有个后花园吗?如若还是找不到,侯府一切损失,廷尉署皆会承担,甚至我这条命,都可以交给侯爷。” 不知为何,魏不害突然不安了起来,循着张汤的目光,望着慌乱的妻儿老小,尤其是面如土色的糟糠之妻,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妻、老妻不会那么糊涂吧? 当廷尉署官吏纷纷去向假山时,魏不害闭上了眼,老妻啊,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上卿,在侯府假山下面,共掘得人偶六个,上书陛下之名……” 廷尉卿官吏将六个人偶一字排开,祝咒的人,不是皇后,也不是上君,而是大汉天子刘彻! 魏不害老妻当场晕了过去。 张汤望了望她,又望向了魏不害,“太常卿,请问这……” “任凭廷尉卿处置。”魏不害逐渐平复了心情,说道。 “我很佩服侯爷、夫人的伉俪情深,会如实禀奏上君,但在此之前,请侯爷先随我署官吏前往大狱。”张汤正色道。 太常卿是坦荡的,不会做秘祝之事,但身边关心则乱的人,可就说不定了。 本朝太常卿接连不得善终,当魏不害顺序获封太常卿时,最激动的不是魏不害,是魏不害相濡以沫的老妻。 作为大汉列侯,魏不害没有妾室,仅老妻一人相始终,夫妻感情,情比金坚。 在得知丈夫上位太常,是待杀之人后,老夫人就动了心思,请胡巫秘祝了陛下。 希望陛下早崩,解了太常卿位的必死之局,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不得不说,老夫人见识是有的,也做了大汉无数臣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可是,这终究是祸患之源啊! 在巫蛊之案开始时,张汤就抓了长安所有的胡巫,从那些女巫的嘴里,得知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太常卿老妻,便是最高的一个。 夫妻至此,也是很让人羡慕的,连张汤这个酷吏都为之动容,但从太常卿听从董仲舒的话做了有利于陛下的事开始,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太常卿,是掌管大汉宗族祭祀的卿大夫,拥有着不少礼仪上的解释权,在上君即位的路上,可以是很大的帮助,也可以是很大的阻碍,不能让陛下的人、皇后的人掌握。 “夫人、老夫人……” 魏不害的老妻醒了过来,望了眼魏不害后,就毅然决然纵身投入湖中! “妻啊,我的妻啊!” 魏不害想要去救,但被廷尉署官吏死死拦住,张汤派人入水救人,但魏不害老妻死志已决,推开了廷尉署的人,游到深处自沉而死。 当把老夫人打捞上来时,魏不害跪在地上,恸哭流涕。 张汤默然。 过了很久,让属吏将魏不害带入廷尉卿大狱,秘祝天子,上君、皇后想必都不会做决,当上呈甘泉宫。 终是一死。 张汤走出了太常卿府,不悲不喜,摸了摸心的位置,心是在跳动的,可就是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吧。 情什么爱什么的,没什么意思,下一个。 第九十五章 谶语 和太常卿府的敌对不同。 宗正卿府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热情和热闹。 偌大的府邸,人人披麻戴孝的哭丧着,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怎么说呢,就像是死人了似的。 张汤愣个神的工夫,就被孝子拽了进去,办案多年,遇到过无数场面,但这样的场面,是没见过。 稀里糊涂的,张汤就来到了棺椁之前,作为酷吏,起码的辨尸能力是有的,里面躺着的人,可以确定是宗正卿刘受,也可以确定是真的死了。 人都黄了。 “天不假年啊!” 张汤感慨了一声,望着孝子,就是刘受长子,宗室子弟,问道:“宗正卿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巳时的时候,我与父亲谈论到生死大事,父亲忽然说,死后要让廷尉卿来合棺钉盖,然后又说要乏了,要休息了,我有些疑惑,但出去了,等再进去时,就见父亲溘然长逝了。”孝子说着说着,眼泪就又下来了。 张汤叹了口气,“生死之事,是人逃不过的,生的时候就是不愿意降世,才一直哭,死的时候又不愿意离世,受尽了苦痛才撒手,宗正卿一睡不醒,也是他的福分,莫哭!莫哭!” “廷尉卿,话是这么说,但为人子的,哪能啊。” “我懂!我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张汤想到了死去的老父,望着死去的刘受,长嘘一声,“宗正卿是个厚福之人,生前便能预感将死,而留下遗愿,汤何德何能,为宗正卿盖棺定论,愿为宗正卿效力,七日之后,汤必然再次登门。” 为公卿者,要停棺七日方能入土,这会肯定是不能合棺钉盖的,要再等等。 孝子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将张汤又送出了府,随同而来的廷尉左右监是愣了又愣,“上卿,这?” “这什么这?” 张汤瞥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你,去守着。” “啊?” “啊什么啊?” 张汤见属官怔愣的模样,更气了,“就守七日,什么时候宗正卿下了葬,你再回来。” 就知道涉及到公卿的事没有简单的,不好抓啊,这群人宁可自绝,都不愿意落到他人手里。 该想想怎么向上君进言,恢复“不能自裁”的秦法了,公卿人人如此,他这个廷尉卿就没法干了。 但这只是句牢骚,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宗正卿是刘氏宗室之长,与陛下,与上君,都有不远的血缘,真要请入廷尉狱中,也不可能动刑或其他,虽然张汤手中有杀死刘受的事物,但后者能选择“无疾而终”的体面,绝对是上君最想看到的。 张汤的余光扫到了少府下属的东园署来人,那是专为皇室成员制作丧仪的官署,布缦、敛服、棺椁、温明、黄肠题凑……密器一件不少,如果再有玉衣,那就是天子、诸侯王的仪准了。 人臣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说不是种认可呢? 御史大夫府。 望着这寒酸的门楣,张汤很是无语,御史大夫贵为三公之一,怎么连门面都不做装点呢? 筚门圭窦,枚府家老直接道:“廷尉卿请进吧。” “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 “大司空已经知道您来了……” “通报!” 那家老这才慌乱进入府里,在门边大声禀道:“司空,廷尉卿到了!” 枚皋似乎身有不适,放下了书,对家老说道:“扶我起来。” 那家老立刻走了进去,要扶枚皋。 张汤快步走了进来,说道:“不用起了,御史大夫快坐着。” 而后望着还站在那里的家老,“春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那家老出去把门关上了。 枚皋两眼低垂,问道:“廷尉卿应该都知道了吧?” “都知道了。”张汤颔首道。 这不是什么机封。 是枚皋的“身份问题”。 枚皋之所以能出仕为官,皆因其父是“枚乘”,就是与邹阳并称“邹枚”,与司马相如并称“枚马”,与贾谊并称“枚贾”的那个枚乘。 枚乘两谏吴王,劝止七国之乱,虽然没成,但也因此名满天下。 陛下即位,慕其文名,以“安车蒲轮”接枚乘入京,但因年事已高,死于途中。 于是,陛下下诏寻找枚乘的后代,枚皋自称是枚乘的儿子,又展露了非凡才华,得到了陛下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但他并不迷恋权势,苟合时尚,相反,他“不通经术”,这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势下,就更加显得可贵了。 这使得李蔡死后、董仲舒难当大任时,枚皋从中朝一跃为御史大夫。 而且,枚皋还有不同于一般文人之处,他的谈吐滑稽,不拘礼节,经常在陛下面前调笑取乐,但只要有机会,他便直言切谏。 当陛下滥用人力物力,修建奢华的上林苑时,他就曾和东方朔一起上书反对。 中、外两朝,枚皋风评甚好。 可是,如果从一开始,枚乘之子的身份就是假的呢? 冒名顶替到陛下面前,这是欺君之罪啊! 廷尉署目前的证据,无法证明枚皋是假的,但可以证明枚皋不是那么真,请枚皋到廷尉署辨陈一二,是可以的。 当然,以枚皋的身份也可以换其他地方,丞相府、长乐宫、未央宫,甚至是甘泉宫,张汤都可以奉陪。 但是,换的地方越大,枚皋受到的质疑就会更多。 “我的父亲是枚乘,我的母亲是枚乘妾室,这是我母亲故去前都还在坚持的事,也是我一生的坚持,廷尉卿,我不希望这件事被玷污。” 张汤无动于衷。 如果真要是人的坚持都是事实,那天底下的人都会是皇帝的儿子,这大汉江山要不要都分一分? “是以,我不会做任何辨陈,也不会去廷尉署或其他地方,哪怕是死。”枚皋咳出了血,显然是提前服了毒。 张汤自负有一些膀力,至少可以保证不接受眼前的文弱书生血溅威胁,御史大夫凭什么认为,他会保守住这个秘密呢? “我与郭解有过接触,得到过他的家学指点,在谶语之上,有几分建树,愿赠予廷尉卿。” 枚皋咳出的血越来越多,将案牍上的帛书谶语往张汤方面推了推,之见其上赫然写着:“丹墀九仞台,霜笔天门开。 朱门黄金裂,三公血作阶!” 第九十六章 大赦 “谶言?” 刘据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其实就是预言,但被赋予了神秘性质。 就比如西周时期的“檿弧箕服“童谣,预言褒姒乱政导致西周灭亡,周宣王为破除预言追杀制作桑木弓的夫妇,其子周幽王却因娶褒姒导致西周灭亡,形成完整的谶语应验链。 在秦朝时,也有“亡秦者胡”的谶言,导致秦始皇北击匈奴,最终预言应验于胡亥。 从先民,到秦汉,这种与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形成的谶语,往往被用于解释政权合法性的方面。 当然,也有对个人的预言。 枚皋提到了游侠郭解的外祖母,便是号称第一女神相的“许负”。 曾应魏媪之邀,为魏媪之女薄姬看相,预言薄姬会生下天子。 后来薄姬成为高祖皇帝的妾,生下儿子刘恒,即孝文帝。 也是孝文帝时,周勃之子周亚夫出任河内太守,请许负看相,许负预言他三年后当封侯,封侯八年出将入相,再过九年后饿死。 周亚夫不信,驳斥其说,许负指着周亚夫的嘴巴说:“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后来果然应验。 听说许负还为孝文帝的幸臣邓通看过相,说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 孝文帝说:“能使邓通富足的在朕,怎么说会贫穷呢?”于是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邓通,准许邓通自己铸钱,“邓通钱”流布全国,其富足到了这种程度。 等到孝文帝驾崩,太子刘启登上皇位,是为孝景帝,邓通被免官,在家闲居。 不久,有人告发邓通曾偷偷跑到西南夷铸钱,孝景帝把邓通下狱审问,发现情况属实,于是定案,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还欠债几亿钱。 馆陶长公主赏赐邓通一些东西,官吏就随即没收那些东西,身上连一只簪子都没有。 馆陶长公主就派人给予衣食,让他勉强能糊口,邓通最终没有得到一个钱,死在所寄居的人家。 枚皋留给张汤的,属于“诗谶”,但却看不出这说的是大汉天下,还是说的张汤个人。 丹墀,是宫殿前红色的台阶,九仞,是极高的意思,霜笔,代表着定人生死,天门,便是通天之路,朱门是权贵府邸的红漆大门,黄金裂,似乎在说荣华富贵一朝崩裂,三公,这没什么说的,这个“血作阶”,以鲜血作为台阶,刘据隐约有种感觉,这是“诗谶”真正的谶语。 “御史大夫呢?”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回上君,毒入脏腑,已经死了。”张汤答道。 他办案向来清晰,最恨的就是谜语人,但人家拿命留谜语,又能计较什么呢? “以上公之礼葬之。” 刘据想了想,收起了谶语,吩咐道:“身份之事不必再探究下去。” “是。” 张汤领命,又道:“上君,这样又该怎么解释御史大夫死因?” “御史大夫早就身有不谐,这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事情,春寒料峭,重病不愈以终。” “如此恐伤上君圣名。” “无妨。” “上君高义!” 张汤颂圣道。 刘据望着他,笑道:“张汤。” “臣在。” “你可知你之锋芒,让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慑然?” “臣迟钝。” “两朝官吏不敢参奏你嗜杀,只敢上书寡人,言说‘春主生’,‘大赦天下’之类的话,按照传统,这一年伊始,母后、寡人临朝,也的确该大赦天下了。” 京城杀戒一开,各地的人头也跟着像砍瓜切菜一样不可遏止,每天从地方传来的文书都充满血腥味。 三公死了一位,九卿死了三位,长安、地方的列侯、宗室豪门死了一百多个,死去的人,已然超过了当年的巫蛊案。 当适可而止。 “从即日起,除十恶不赦者以外,大赦天下!”刘据颁布了第一条诏令。 “臣遵命!” 张汤躬身领诏。 秋冬决狱已过,真正意义上的恶劣之徒,该杀的都杀了,而新的谋反、谋叛、不孝等犯人又不在获赦范围之中,被赦免的,大多是陛下平等剥削所有人时杀鸡儆猴的“鸡”和头铁的“猴”。 这些人放出来,会影响陛下的圣望,增加上君的圣望,一减一增,天理循环。 “自今年始,天下诸州免两年租调、一年徭役。”刘据颁布了第二条诏令。 国业的增多,豪门的清洗……这都代表着朝廷钱粮的暴增,如今的太子宫府库,成了事实上的大汉国库,拥金超过千万,并且在持续暴涨之中。 虽然距离恢复文景之治的盛景还差的远,但全国一年五十万金的赋税,刘据真没看在眼里。 稻子熟了几千次,收成完全归于农民的却没几次,既逢盛世,共沐其德。 “上君仁恕!” “宫中年岁二十以上的宫女、或未幸妃嫔,诏准回乡、婚配。” 第三条诏令。 刘据对父皇的后宫动手了。 多欲的皇帝,真正践行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丽的后宫之景,偌大的掖庭,竟成了父皇的“无遮大会”,中朝近臣随意穿梭其中助兴,这哪像是人啊,分明是禽兽乐园,龙体日日如此,哪能撑得住。 作为太子储君,为父皇节劳省心,刘据义不容辞。 张汤嘴角抽搐,此诏之下,长安未央、长乐两宫,甘泉离宫,宫女能少六成,而妃嫔,估计能少九成! 为了后宫之盛,陛下下了多少心力、力气,朝臣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忽然的凋零,万望陛下龙体保重。 “另外,你们辛苦了。” 刘据望着张汤,回想着长安之变的功臣们,在武将之外,文臣如丞相府、廷尉署,都应该得到奖赏,也不能忘了鼎路门的守城校尉汲仁,他弃暗投明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避免了长安的大流血。 张汤身体一颤,内心无法抑制的激动了起来,终于,要等到了吗? “为上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从今日起,你就是御史大夫。” “丞相长史边通,升廷尉署卿。” 第九十七章 大义 丞相公孙弘觐见时。 正听见诏令张汤为御史大夫,进三公之位,心中顿时有些复杂。 这个门生什么都好,唯独不是公羊家,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为法家。 幸好,他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公羊家。 学习公羊,不过是仕途的叩门砖,披层皮而已。 作为显学公羊二号人物,这不得不说是阴间笑话了。 更阴间的是,公羊家一号人物的董仲舒,行为举止也逐渐离经叛道了。 公孙弘很是感慨,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治好公羊家? 但公孙弘却很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什么思想,什么门派,都不如择善而从,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或许,在这人生的末途,他该从那些高屋建瓴、浩如烟海的学问中,整理出一条“经学致用”的道路。 忽然间,公孙弘的腰弯曲幅度又大了点,笼盖四野的气势却又强了几分,好似大山压在了肩上,可能这就叫做使命感吧?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 “师相。”张汤不改称呼道。 “什么师相?” 公孙弘笑道:“你现在是御史大夫了,执掌兰台,与我同是三公,以后要称职务,不然,这朝廷又该起非议了。” 划清了界限。 当朝没有太尉,大将军虽然很像太尉,但终究不是,说是三公,其实是两公。 如果丞相、御史大夫为师徒,朝廷必然非议四起,公孙弘、张汤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从今日起,公孙弘主动断了这份师徒情谊。 你是御史大夫,我是大汉丞相,再无私交。 张汤听出了公孙弘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滋味,就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但也知道于公于私,两人的师徒情分都该尽了。 “见过相国!” 张汤后退一步,一躬到地。 公孙弘点点头,从张汤身前走过,朝向御座,躬身行礼道:“见过上君!” 如果说刘据最欣赏丞相的地方,当属这份自知之明,一个人,怎么能清醒到这种程度? “起。” 上谕下。 宦官为公孙弘搬来了绣墩,也为张汤搬来了绣墩,三公,有资格与君主坐而论道。 “丞相突然觐见,是有何事?” “回上君,甘泉宫递来了圣意,言及陛下有意南巡,为国、民祈福。” “什么路线?” “盛唐、九嶷、天柱山、浔阳、枞阳、琅琊、东海。” “听上去,很安全。”刘据评价道。 从长安,出武关,进南阳郡一路南下,入南郡,到江陵,再入江夏郡,顺水而下到浔阳,转入庐江郡至枞阳,之后一路向北至琅琊郡,观东海,再沿着长城驰道、直道返回甘泉宫,全程没有任何武库、粮仓所在,父皇搞事情的可能微乎其微。 “上君。” 公孙弘以为刘据没有意识到皇帝南巡的目的,述说道:“陛下身边有奸臣,臣担心陛下受其蛊惑,求神问卜,制造祥瑞,做出无益于大汉的事。” 儒家的扶龙术,真的没有什么明显缺点,甚至可以称得上皇帝的阳谋。 祈福、祥瑞,这一套,对愚昧的百姓而言,实在是太好用了。 一旦让陛下洗去了龙体上的宗亲之血,得到天地苍生的宽恕,会生出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别看上君如今军、政、财、刑,四权在握,被翻盘的可能不大,但到时候拒不还政的话,必然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儒家弟子以大义之名,血溅御阶,迫使上君还政。 名正,方能言顺。 “上君岂不闻九江王故事?” 九江王,就是英布。 在秦末之时,因受秦律被黥,以刑徒定罪后被送往骊山做苦工,当时赴骊山服劳刑的犯人有数十万,英布与其中的头目和强横有势力的人都有交往,于是率领他的一伙人逃亡到长江一带,聚结为盗匪。 时任番阳县令是吴芮,也是大汉的长沙王,很受江湖百姓的爱戴,人称“番君”,英布聚集部众数千人前往求见,番君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英布,又命他率领部众攻击秦军,正式举起反秦大旗。 后来,英布、吴芮能在霸王项羽、高祖皇帝分封时先后得封为王,都与这段经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英布那群人,说到底是秦廷犯人,如果不能解决身份问题,即使能力再大,也会被他人瞧不起,也没有人愿意与其合作,去降低自己的身份。 只有英布得了大义,才能在反秦浪潮中有立足之地,给别人一个和自己合作的理由。 政治势力、匪盗团伙,这在华夏人心中,地位处境截然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在项羽大封诸侯王时,漂白了身份的英布被封为九江王,而经历相似仍是盗匪之身的彭越却被忘记,半王无封的原因。 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大义落到“敌人”的手上。 这便是名正言顺的重要性。 绝对不能给陛下洗净宗亲之血,讨要国政的机会。 “寡人知也。” 刘据点点头,笑道:“但是,寡人也有寡人的考虑,正如父皇诏命寡人当国之时,寡人对天下臣民所说的一样,寡人从来无意于在父皇春秋鼎盛时接过国政,寡人始终以造福大汉百姓为己任,寡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众望所归之下,完全舍弃了自己的私心的结果。” 公孙弘、张汤怔愣在当场。 上君不会是套话说的多了,连自己都给骗了吧? 没有私心的人,会夺长安城? 没有私心的人,会掌南北军权? 没有私心的人,会掀起巫蛊大案? …… “父皇似有悔改之心,为国祭,为民求,南巡天下,寡人无有不准,只是,万望父皇赤诚,而不落在虚表,就请父皇看看这人间万象,所到之处,当有所心得、体会,一郡一国、一县一情,而书于寡人,书于朝廷,书于中、外天下,如此一程,日月可鉴,如能这般,万民之幸,社稷之幸,大汉之幸,天下之幸!” 公孙弘、张汤寒毛卓竖。 上君竟然要陛下亲眼看看自己执政二十年后的大汉民生? 那心得、那体会,会写什么?能写什么? 还一郡、一县都要有。 刘据望向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问道:“记下来了吗?” 第九十八章 下山 清晨,是甘泉山最美的时刻。 东方渐露的曙红,将远山近水装扮的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不一刻,陇原与青天连接处,燃烧起玫丽的朝霞。 于是,那山、那水、那树全都染上了一层酱紫色,在晨风中迎接那不凡时刻的到来。 终于,太阳像一颗成熟的蜜橘,跳出云海,跃上山头,瞬间,整个天地便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宫,宫殿依坡而建,站在坡上,便可以望见红墙碧瓦的殿堂鳞次栉比,环抱它的甘泉山,虽没有南方山水的钟灵毓秀,却因这黄土而具有苍凉厚重的气韵。 “据说当年秦始皇就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苍翠而沉醉,遂在这里建造了林光宫。” 吾丘寿王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不无叹息道:“这轮红日,照着大秦,也照着大汉,不知还会照着什么?” “上君同意了陛下南巡?”董仲舒望着绵延数里的琼楼迭翠,虽是疑问的话语,却充满了肯定。 “答应了,又不完全答应。” “什么意思?” “上君要求陛下,所到之处,要上下求索,详观民生疾苦,而后编辑成书,交由天下人论断。”吾丘寿王面无表情道。 董仲舒身形一颤,沉默了一会儿,“上君的意思,是要陛下每到一地,便写一道罪己诏?” 陛下即位二十载,亲政十五载,而大汉的剧变,也是在这十五年中。 一边穷兵黩武,一边大兴土木,加之天灾人祸不断,已然是民不聊生。 从地方到朝廷,只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营造着承平盛世的假象。 陛下不是昏君,对这一切肯定有所预感,但只以为是“一点点”的差距,所以,陛下想象中的大汉,和现实中的大汉,是天与地“亿点点”的差别。 关中的百姓,勉强还能活着,而中原、关东的百姓,就有几分饥不择食了,至于南域、北疆的百姓,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 而为了避免上君,丞相府,南、北二军的过度反应,此次南巡的地方,基本都在帝国的边郡,换言之,是大汉比较穷苦、最为穷苦的地方。 在这些地方观人间,看什么? 人大饥,易子而食? 董仲舒原计划是陛下一路疾驰,逢山涉水时便祭,中遇祥瑞,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就返回长安城,让陛下向上君讨要国政。 现在,多了个“任务”,要深入民间,根据百姓生活,书写心得体会。 不仅巡游时间会增加数倍,而且,那些民生疾苦能写吗? 要知道,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文景之治,是有不少水分的,再加上陛下这十数年来对整个大汉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所形成的巨大差异,如果以暴政二字形容陛下过去二十年的统治,都是对暴政二字的侮辱。 陛下的暴君之名,恐怕立时就要超越始皇帝,直追桀纣二君而去了。 更关键的是,这还不能写假的,因为,这不光后世的人会看,今世的人也要看,造假,顷刻间便会被揭的底掉。 “想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陛下不写呢?”董仲舒望向吾丘寿王问道。 “陛下出行,连随侍女眷、中朝官吏、期门郎,少数也有两三千人,人吃马嚼,不比一支军队行军消耗要小,整个南巡,至少要几万金,但陛下,已经没钱了。” “那也不可能连几万金都没有,窦太主、平阳公主,这些太主、公主凑凑,难道就缺这点吗?” “老师,不是那么简单的。” 吾丘寿王见老师不完全了解大汉钱粮制度,慢慢说道:“有些时候,钱是不能直接等同粮草的,尤其是在边郡,钱粮失衡,粮草能比钱贵,当然,如果真是钱多,想弄到粮草也是能弄到的。 但是,如果没有地方官府支持,出巡队伍的安全怕是都没有办法保证,期门郎再多,也是会被打空的。” 他说的很含蓄,但董仲舒却明白了,大汉的动荡,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其中就包括匪盗丛生、暴民四起。 战报会骗人,战线可不会。 董仲舒也是做过三年胶西国国相的,非常清楚底层的生活已被天灾人祸破坏殆尽,无数百姓失去田园、亡命草莽,哪里还有半点盛世的样子,又或者说,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幻想,而与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群盗如星星之火散步关东,颇有几分秦二世时期的味道,如果上君、丞相府不下命令让地方官府予以支持,就那点期门郎,出武关到南阳郡,估计就要打没了。 没办法,南阳反情,是天底下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在那群亡命徒眼中,皇帝这种鸟人甚至不如县官忌惮。 之后还有南郡、江夏郡、琅琊郡、东海郡……皇帝的出巡,可能就要变成上路了。 “陛下不去了怎么样?” “晚了。” 吾丘寿王心如死灰,“丞相府回书中明文记载,太史令已将此事载入国史,且被述以‘真心悔改’之举,如果陛下不去……” 一个嗜杀成性、不思悔改的皇帝,当世如何批判?后世如何评判? 流放离宫,不是让陛下享乐的,对待顽固不化的皇帝,批判的武器没有用了,就只能用武器批判了。 真以为想出巡就出巡,不想出巡就不出巡,这天下,还以为是陛下说的算? 董仲舒望着长安的方向,想着丞相公孙弘的容颜,咬牙切齿道:“老贼甚毒!” 好好的儒家扶龙术,怎么一变而为他们的丧命之法了呢? 既生仲舒,何生弘啊?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陛下本就怀疑他是太子宫的人,这下,又该怎么解释呢? “还有,老师。” 吾丘寿王犹豫了下,“长安城掀起巫蛊大案,太常卿、当涂侯魏不害牵涉其中,为张汤所株。 太仆卿公孙贺、公孙敬声为祸天下,于廷尉狱中畏罪自缢。 宗正卿刘受,无疾而终,御史大夫枚皋,重病不愈以终……长安、地方列侯亲贵,覆灭一百零八座。” 董仲舒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快下山的法子。 第九十九章 龙吟 白日。 借着煦煦的霞光,李夫人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水嫩面容,这是何等的秀丽、端庄。 刘彻总是有些不能自已地揽过李夫人的纤腰,恨不得将之融在身体里。 这时的李夫人往往会微扬螓首,美目就那样盯着刘彻,柔声细语道:“陛下……” 刘彻动了。 但是昨夜的操劳感还没有彻底消去,感叹道:“与夫人在一起,朕甚快慰。” 有些时候,刘彻认为退居甘泉宫,似乎也不错,不是在策马奔腾,就是在策马奔腾的路上,没有国政琐事之扰。 就两个字,特么的快活。 李夫人眉眼微低,微微地靠在陛下的肩头,愈发的楚楚动人,“陛下还为上君烦恼么?” 听到太子的称呼,陛下心里的火都在狂涌,说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立他?” 这就是快活中唯一不足的地方,光快活了,权力没有了。 既要醉卧美人膝,又要醒掌天下权,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那不孝的太子,生生地把他的天下权拿走了。 李夫人沉默了一会,“陛下,请听臣妾一言,太子固然有诸多不合礼仪之举,但终究是大汉的储君……” “他那个太子也是朕立的!” 刘彻火气更大了,龙体都像是燃烧了起来,“没有朕,他哪来的储君之位!” 李夫人微微一笑,“现如今,以太子之尊,天下臣民,谁不畏惧呢?储君之位,又有谁能撼动呢?” 她一手挠着刘彻的手心,眼里流露出成熟的风情,“再说,储君废立,关乎大汉国运兴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连陛下都要三思。” “三思?” 刘彻切齿拊心道:“朕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会给了逆子可趁之机!” “陛下……”李夫人动了动,娇声道。 淡淡的脂粉香萦绕在鼻尖,刘彻下意识地低下头,细细端详着这个危险的女人,一件藕粉色的素纱,朦朦胧胧之下,呼之欲出。 这就像一件珍宝,刘彻再也忍不住了,解开了她的衣带,而这一解就全解开了,素纱缓缓从肩膀滑落,落在腰间,“朕是马上皇帝,输不了!” “丹药!” 一个翻身,扬鞭催马! 春陀奉上丹药,领着宫娥们出了大殿,默然侍立。 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到来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又抬头望了望抚照大地的太阳,对白日之宣有了更深的体会。 作为公羊家魁首,又是大汉博士,董仲舒认为对世事的了解,仅从帛上来,还是太浅了。 倏然间,心野宽了许多。 吾丘寿王敏锐的注意到老师的变化,儒生之气,猛地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怎么说呢,更超然物外了。 望了望老师,又望了望大殿,若有所得,陛下都能不在乎军国大事,沉醉在温柔乡中,他们又何必折磨自己呢? 一刻钟后。 春陀命人将大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春寒料峭,陛下又劳累过度,唯恐春风惊了龙体,不能开窗,便只能选了上好的香料,燃起的袅袅青烟,掩盖了所有。 董仲舒、吾丘寿王这才进入大殿之中,就望见陛下精神奕奕坐在案几前,呷着茶。 丹药之妙,不必多言。 “有什么让朕快意的消息?”刘彻目光炯炯盯着入殿的师徒,笑着问道。 吾丘寿王没有多言,将整理好的简帛呈过头顶,春陀取过又转到案几上。 刘彻翻开了简帛,大略游览了一遍,龙威就波动了起来。 巫蛊大案? 魏不害死了。 他对列侯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死了就死了吧。 刘受死了。 他对宗室同样好感缺缺,死了也就死了吧。 公孙贺也死了。 他忽然动容了,公孙贺是东宫旧臣、太子舍人,也是他亲手钉进卫氏的钉子。 为人臣的卫青太完美了,哪怕有点小毛病,也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的,想找借口打压都很费劲。 霍去病也很完美,就是性格暴躁,想抓把柄倒是不难,但那是个顺毛,敢玩阴的,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后果。 公孙贺很贪婪,他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让公孙贺娶卫君孺,一是让其扯卫氏的后腿,二是让其犯下能够给他借题发挥的错误时,有机会清除卫氏外戚。 成为卫氏外戚一员的公孙贺的表现,他始终很满意,却没有想到,结束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太子竟连自己姨母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放过。 那可是血亲啊! 就这样逼死在了廷尉狱中,太子,怎么能薄情寡义到这种地步? 刘彻龙躯一震,想到了什么,猛然望向董仲舒,惊怒道:“朕的儿子呢?朕在长安城的两个儿子呢?” 此来甘泉宫,王夫人和齐王刘闳跟着来了,王夫人到了离宫后重病不起,刘闳一直在侍奉着其母,不过,齐王的身体也不怎么好。 李姬和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却没来,虽然刘彻对李姬无宠,也对燕王、广陵王不怎么重视,但那都是他的儿子啊! 得知长安城丢了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留在长安的儿子的问题,也没有想过太子可能会对他们动手,毕竟那是太子的手足兄弟,可现在,知道公孙贺、公孙敬声死了,刘彻慌了。 他就四个儿子,要是死了两个,另外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就剩个不孝不顺的太子储君,这还有选择吗?还有挣扎的必要吗? “请陛下放心。” 董仲舒上前一步,恭声道:“我朝以孝治天下,上君又是施仁政于天下的君主,不会害人之亲,更不会绝人之祀,燕王、广陵王,乃上君手足之亲,手足之血,上君是绝不会沾染的,只是,只是……” 董仲舒说不下去了,燕王、广陵王不会死,但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有夺嫡的可能,死、活,对陛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刘彻只觉得喉头一甜,一昂首,喷出一口龙血,扶着御案,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凄厉的龙吟一声高过一声,“太子!太子!太子!” 第一百章 疆土 “陛下?” 董仲舒、吾丘寿王顿时紧张了。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老子没了,这天下可就真归了太子了。 “哈哈哈。” 刘彻突然大笑,这可吓坏了大殿里的人,春陀就站在药匣旁边,要紧之时,能及时取丹药为陛下服用。 李夫人似乎被吓住了,望着陛下染血的龙须在颤抖,怔愣站在原地。 “太子!类朕!” 刘彻的啸声令大殿金玉震动,他能让异母兄的中山王刘胜死于渭水刑场,太子也能让异母弟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永远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父子的狠辣,是一脉相承的,不过,太子的手段要比他高明的多。 如果说,刘彻对刘据之前的态度,是子不类父的厌恶,现在的态度,则是子若类父的忌惮。 尤其是儿子的手段比老子的还高,忌惮的程度,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刘彻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坚定认为太子不能从他手中继承大汉皇位,如果太子即位,本朝恐怕要被后人说是蛮荒时代。 不就是两个儿子吗?即便没有了,又能怎样?他还有齐王刘闳,哪怕齐王也没有了,如今的他,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还能生! 他是绝对不会让太子如愿的,也绝对不会沦落到没有选择的地步,他会生很多孩子,哪怕到最后赢不了,也要让太子难受。 刘彻仿佛找回了初即位时的斗志,即使被窦太皇太后、王太后压制,也不屈不挠的斗志。 他,是刘彘啊! 彘者,勇猛刚烈、多子多福者也。 董仲舒望着近乎癫狂的皇帝,竟感觉是那么荒诞,他才有了点顺其自然的想法,皇帝突然又要振作了。 恍惚之中,他察觉到了天地神灵深深地恶意。 刘彻缓缓恢复了平静,在看到简帛上太子大赦天下、削减后宫规模的两道诏令,更加坚定了要多诞龙嗣的信念,从今以后,凡是太子不喜欢的,他都会去做。 像中山王一样,生个几十、上百个孩子。 至于帛书之末的“南巡规范准则”,刘彻瞥了一眼,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些年,他是穷奢极欲了些,也知道本朝百姓不如孝文帝朝、孝景帝朝那般富足,地方官吏歌颂的承平盛世他也不信,但想来大汉的百姓,人人都还过得去。 尤其是在他的南征北战之下,大汉节节胜利,周边各族不说纷纷内附,至少也安分了下来,不复孝文帝、孝景帝时年年侵扰劫掠之景。 边郡百姓的钱粮虽然少了,但在朝廷的保护之下,也该更幸福了。 南巡所行之地,全都是大汉边郡,太子让他上下求索,是为了让他颂扬自己过去十多年的武功盛德吗? 想到自己出巡队伍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刘彻不由得气血上涌,也有几分迫不及待。 大汉开疆拓土之功,在他,不在太子! “董仲舒。” “臣在。” “择良日,行南巡!” “是…嗯?” 董仲舒惯性领命。 陛下,好像没有意识到南巡途中心得、体会的严重性。 陛下不会以为当今天下真的是太平盛世吧?不是吧?不是吧? …… 长安城。 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觐见,奏禀陛下已经从甘泉宫出发,直奔武关而去,换言之,陛下没有打算记载关中的民情,要到南阳郡再书心得、体会,从真实出发。 “父皇,或是疯了。”刘据心潮翻涌道。 在关中,父皇还能骗骗自己,骗骗国人,骗骗史书,骗骗后人,出了武关,便是南阳郡地界,大汉五市,北市邯郸,东市临淄,西市成都,中市雒阳,和南市南阳。 南市的乱象,源远流长,从秦末就不停歇,在那做生意,是要凭本事的,如果实力不够,很容易被黑吃黑。 繁华程度是有的,百姓生活也不错,就是风气,不是边郡,胜似边郡,父皇的两千期门郎,如果不走小道,应该是能走出南阳郡的。 刘据很期待,父皇给大汉,给臣民第一道心得体会,或是罪己诏,是何等的文采。 “陛下的勇气,一直是天下臣民所钦佩的。”公孙弘接言道。 很显然,没有出过关中的陛下,以为天下人都如关中百姓能吃得上饭,能穿得上衣,虽不到认为百姓该食肉糜的地步,但和百姓生活离得太远了。 不过,一上手就找上了南阳郡,算是找对地方了,陛下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 公孙弘整理了心绪,回归国政,恭声禀道:“上君,南越国太子赵婴齐请归南越。” 自建元六年闽越之围解除后,一直支撑着脆弱飘摇的南越国国王赵昩,在经历了十二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岁月之后,丢下南越国的臣民去了。 当年作为质子跟随庄助到长安担任宿卫的南越国太子接到这个消息后,怆然涕下,请求汉廷容许他回国奔丧,也请汉廷对南越国王位继承给出“建议”。 “南越国啊。” 刘据望着宣室殿的大舆图,这是控制岭南地区的国度,秦末南海郡尉赵佗乘秦亡之际,封关绝道,兼并岭南的桂林郡、象郡。 汉高祖三年正式建立南越国,定都番禺,高祖十一年,南越国成为大汉的藩属国。 占据了南海郡、桂林郡、象郡的南越国,隔绝了大汉与南海的联系。 但在建元四年的时候,南越武王、百岁老人赵佗去世,不仅代表着大汉与南越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阶段,南越新君赵昩对南越的统治力不高,原先臣服于南越国的一些部落不但脱离了控制,如闽越还对南越国展开了反攻。 如果不是当年,窦太皇太后恰好去世,二十二岁的刘彻急于耀武试兵,介入了两越之战,南越国那时候估计就撑不住了。 作为代价,南越国派出了质子赵婴齐,慑于大汉兵威的闽越,也被一分为二,成了越繇国和东越国。 刘据知道,父皇是想恢复对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的统治,而南越国王的死,是父皇期待已久的事,扶持一个傀……亲近大汉的南越新君,然后将整个南越之地逐步转为大汉内属,是很早以前就设计好的。 但是,父皇没想过会丢掉国政,而开疆拓土之功,又是谁当国算谁的。 父皇,对不起了! 第一百零一章 自古 日内。 未央宫,承明殿。 刘据诏见了南越国太子赵婴齐。 在长安一十二年,赵婴齐早已改掉了南越老家的乡音,秦腔说得十分地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大行令张骞立刻就要翻译,根据大汉律例,即便异族高门汉言说得再好,也要以翻译的形式对话。 刘据摆了摆手,拒绝了这可笑的游戏,笑道:“搬把绣墩来。” 内侍绛伯领命,去搬了把绣墩,放在了赵婴齐的身侧,赵婴齐显得非常惶恐。 张骞又要开口,刘据眼神扫了过去,把话咽了回去。 “谢上君。” 赵婴齐谢恩落座。 与其说坐,不如说蹲着,只是微微挨着墩面的前半部分,方便随时站起。 “赵婴齐。” “臣在。” 赵婴齐瞬间便站起,刘据很是无奈,示意其坐下说。 “在我朝多年,觉得怎么样?” “回上君,甚好。” 赵婴齐坐不敢坐,站不能站,扭捏极了,但回答时,却充满真诚,“臣入得天朝好,得陛下、上君照拂,不仅衣食富足,还娶了邯郸女子,并幸得一子赵兴,此皆托陛下、上君鸿福也。” “你对我朝可有归属感?” “在臣心中,臣已经是汉家之人!”赵婴齐扶着绣墩,跪在了地上,示诚道。 “你愿意率领南越国众内属我朝吗?” “……” 赵婴齐没有想过上君的问话这么直接,愣在原地,期期艾艾,不能作答。 刘据没有怪罪,继续问道:“那你知我朝臣民对南越国的真实想法吗?” “臣知也。” “如何?” “……激愤。”赵婴齐艰难答道。 大汉朝与南越国,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和谐。 南越武王赵佗趁着秦末及楚汉相争的纷乱,设置关卡、断绝交通、拥兵自重、兼并三郡,自立为南越王。 在高祖皇帝刘邦击败霸王项羽之后,就将吴芮封为长沙王,此人也是高祖皇帝生前唯一没有打击的异姓藩王,因为长沙位于卑湿之地,不是什么好地方,再加上长沙国毗邻南越国北部,高祖皇帝就是让这么一人一地处在大汉与南越之间,作为缓冲。 不仅如此,高祖五年,分封吴芮时,诏书是这么说的,“故衡山王吴芮……有大功……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这当中,封给吴芮的领地里,赫然有赵佗实际控制的南越三郡,把大汉没有掌握的地域提前分封出去,这有个专业名词,“遥封”。 遥封是种政治暗示,高祖皇帝作为大汉天子,不承认南越赵佗王权,我和大汉只承认岭南三郡是你吴芮的地盘,但是,这部分地盘要你自己抢回来。 一封诏书,操纵了长沙国和南越的敌对关系。 不过,仅仅六年,高祖皇帝就派出辩士陆贾出使南越,以汉廷之名,正式册立赵佗为南越王。 原因很简单,高祖皇帝剿灭异姓诸侯王的计划进入关键阶段,在相继诛杀陈豨、韩信、彭越等一干功臣后,英布直接反了。 吴芮是英布的岳父泰山,高祖皇帝担心这对翁婿会联手起兵,承认赵佗王权,是为了联手南越,反过来牵扯长沙国,令吴芮无暇向女婿英布伸出援手。 敌、友反转,这便是政治,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面对高祖皇帝的示好,赵佗也不客气,要了无数好处之余,还要求开启南越关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准许大汉铁器流入南越国。 赵佗靠着汉家铁器,在南越之地大杀特杀,使得周边闽越、西瓯等诸多小族臣服,南越国势力空前,来到了“东西万余里”的地步,俨然有成为大汉南方劲敌的可能。 于是,当政的吕后,果断下令“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限制南越国发展,赵佗完全不接受汉廷的制裁,采取了一系列反击手段。 甚至在名号上,改“王”为“帝”,自称南越武帝,不再称臣,要与大汉天子平起平坐。 在得到汉廷进一步制裁后,赵佗更是发兵攻打了长沙国边境,开启了两国战端。 直到孝文帝从藩王即天子位,大汉与南越才重修旧好,息了外患。 之后的岁月里,南越国对大汉一直是阳奉阴违,在两国来往时南越王向汉称臣,但在其国内,仍以皇帝自居,连皇帝行玺都有。 刘彻即位后,大汉臣民对南越国的不满甚嚣尘上,朝野上下,洋溢着“早日杀进番禺城”的好战之声。 毕竟,和难找难杀的匈奴人相比,在没落且固定的南越国人身上,更容易取得军功。 赵婴齐在长安这十几年,亲眼目睹了大汉的无上国力和军事实力,见识了大汉天子为了武功盛德有多么舍得消耗人力物力,如果再开战端,绝对不是南越国可以承受的。 而且,赵婴齐清晰知道,建元六年那一仗,大汉名为救南越,实则在结束以后,陛下就在唐蒙建立下开通西南夷道,其目的正是为了从牂牁江上游能对南越形成军事进攻。 现在,西南夷道基本打通,没有打通的地方,也不影响大军行进。 “你知道,现今大汉的主要精力,在匈奴,在建造朔方郡两件事上,但不意味着大汉臣民忘记了南越国,自古以来,那都是华夏的土地,祖宗的土地,寡人一寸一尺不敢予人。” 刘据提及了大汉的南方战略,赵婴齐的恐慌溢于表面,如果大汉真要对付南越国,南越国无论怎么做,都免不了亡国,至于罪名和理由,几十年的摩擦,一个“吊民伐罪”就够了。 “请上君宽恕赵氏和南越之失。”赵婴齐叩首道。 “接下来,我朝强弩校尉路博德会率领数万大军进驻桂阳郡,南越国是亡国内属,或是内属一蕃,事关南越国体巨变,寡人会给予你时间考虑,但寡人希望,不会太迟。”刘据笑着说道。 “上君,南越国非是王室一言而决,内附之事关系重大,如臣国中老丞相吕嘉就很难同意……” “大军入南越,凡吕氏宗族之人高过马鞭者,当一律斩首!” 吕氏。 为大汉禁忌,断不可留! 第一百零二章 万户侯 大汉君主来了个少年。 这是南越国太子赵婴齐此时的心声。 如果世人对大汉天子刘彻的评价是“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坐在九五至尊之位,刘彻是从心理上把四海之众、天下之财都当成自己予取予求之物。 “非常之功”,也是刘彻毕生的追求,而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里要立非常之大功,没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快捷、更实在、更能让世人都看在眼里。 南越国的存在,在刘彻那可能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如果真有人这样问刘彻,刘彻的回答可能会是一句反问,“南越国为什么要存在?” 建元三年,刘彻尚未大权独握时,没有兵权的他,就想要解决闽越与东瓯的纷争,田蚡和庄助曾在御前有过一番争论,庄助的话就代表了刘彻的意志。 “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 有这样的资源,有这份能力,为什么不追求这样的功业? 为此,刘彻准备了十几年,就为了恢复华夏故土,南越国、越繇国和东越国,大汉的东南之壁。 但刘彻又是个喜欢阿谀逢迎的皇帝,只要你做的让其满意,他会加大力度压榨,在你还有油水能榨出油的时候,是不会直接挥舞屠刀的。 当然,有油水却不服压榨的那种人,刘彻会毫不犹豫将之杀掉。 大汉当国太子储君却不是。 在完全确立优势后,这位少年君主随时有可能动手,而一动手,便是天崩地裂、雷霆万钧。 在这点上,大汉天子刘彻都领教过了,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那种。 摆在赵婴齐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死亡与臣服。 在南越国,吕嘉的吕氏,是个相当庞大的宗族,其中担任南越官职者就达七十多人,子孙不是娶了南越公主,就是嫁给南越王子宗室,而且,吕氏还与南越王爵苍梧秦王有联姻。 简言之,吕嘉,是南越国最大权臣,吕氏是南越国最大豪门,没有之一。 大汉想让南越国内属,上君却提前给整个吕氏判定死刑。 上君清醒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一旦南越国内附,变成大汉诸侯国之一,未来的国相就会改由中央朝廷任命。 南越王虽然内属后会失去生杀予夺的权力,至少可保荣华富贵,所以,真正与南越国生死与共的,不是南越王室,是吕氏家族。 上君根本没有考虑争取吕嘉、吕氏家族的想法,汉军入南越,就会全国搜捕吕氏宗族,凡是身高超过马鞭的族人,皆是一死。 当然,吕氏宗族能如此,南越王室赵氏,也可以如此。 如果赵氏不愿意臣服,等强弩校尉路博德率领数万汉军进入南越,赵氏会流尽王血。 “上君,南越国不值得汉廷大动干戈。”赵婴齐悲苦道。 南越是卑湿、烟瘴之地,与关中平原、中原、关东平原完全没有可比的地方,不说要什么没什么,但也不值得汉军大举进攻。 “我朝干的不值得的事情还少吗?”刘据淡笑道。 十几年汉匈战争,打空了一个盛世、两代明君的积累,如果非要形容大汉过去的所作所为。 四个字,所行无忌! 这是威胁。 赵婴齐遍体生寒,弱国,在强国君主面前,连平等对话的权力都没有。 “寡人无意于南越国内的龌龊,但寡人深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赵氏一族本是华夏人,祖宗坟墓至今还埋在赵国真定县内,赵婴齐,你不必将自己当成汉家之人,你与赵氏,本就是汉家之人,而那吕嘉,是越人吧?” 南越王赵佗、赵胡是华夏人,之所以重用越人吕嘉,是看重了吕氏的威望,来调和华越关系。 “数代的积累,两朝、如果再算上你赵婴齐,已经是三朝丞相了,树大根深,愈得众心,南越朝廷遍地是吕嘉门生故吏,接下来该发生什么,赵婴齐,你说?” 刘据的问话,让赵婴齐毛骨森竦,他自小就接触汉家教导,知道权臣是什么样的,就是吕嘉这样的。 权臣的下一步,便是弑君、废立、篡位。 如果不尽快行动,南越王室赵氏,将亡在吕嘉宗族的手中,死状,会比汉廷攻灭南越更恐怖。 “我朝可以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等个几年、十几年,南越国亡不亡的不好说,但南越王室是肯定亡了,到时候我朝趁乱进攻,是可以事半功倍的,之所以愿意将战略提前并告诉你,一是迟则易生变,二是我朝也有过诸吕之乱,我刘氏一族也险些万劫不复,同祖同源,又有相似的经历,寡人这才愿意拉南越王室一把,我朝与南越王室不是敌人,吕嘉才是我朝和南越王室共同的敌人。”刘据郑重说道。 “臣代赵氏一族谢过上君!”赵婴齐似是恍然大悟,五体投地道。 大行令的张骞看到这一幕,竟是那么熟悉,当初他奉旨西行,正是这样忽悠……劝说西域诸国与大汉一同攻打匈奴的。 但很可惜,大宛国、康居国太弱小了,对匈奴起不到战略威胁,而实力还行的大月氏,早就在时间冲刷下,忘记了久战的故土和不快乐的仇恨。 同样的招数,为什么上君用就可以,他用就没有效果呢? 不过,张骞忽然想了起来,在被匈奴俘虏的时候,还听说了个与匈奴有恩怨纠葛的另一国都,乌孙。 既然大月氏人对组成抗匈联盟不感兴趣,那乌孙人会不会感兴趣呢? 远交近攻,或许值得走一趟。 张骞向往原野的心,又动了。 但大殿里没人注意到。 “臣愿与大汉一道,共诛吕嘉,而后率领南越国众,举国内属,甚至愿意卸去南越王族之名,化为大汉子民,只是、只是……”赵婴齐在少君注视下,显得十分犹豫。 刘据却看出了他的想法,“内属之后,封列侯,邑万户,终我之世,赵氏一族,富贵绵长!” 第一百零三章 纵横 没落的国度,遍地的敌人,强横的臣子,破碎的他。 这几乎是南越国太子赵婴齐的真实写照。 不过。 都要结束了。 大汉太子储君刘据同意了赵婴齐回国继位,甚至准许其妻樛氏及子赵兴一同返回南越国。 赵婴齐当场表示,他继位后,樛氏为南越国王后,赵兴为南越国新太子。 但谁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赵婴齐最终会成为大汉万户侯,樛氏是列侯妻,赵兴是少侯。 南越国王室赵氏,真正的身份有且只有大汉列侯。 刘据召集中、外两朝心腹大臣当殿商定了返回南越国的细节,大汉校尉张次公会率领两千汉军与赵婴齐和妻儿一道回到南越,既是保护,也是防备。 在赵婴齐继位南越国王位当日,于新王大典上,汉军会接过南越王宫护卫,赵婴齐会当场宣布吕嘉、吕氏反叛,张次公会予以诛杀,然后对整个南越国臣进行清洗,同时,会以南越国王令撤去与大汉接壤的所有关卡,让南越国王军放弃抵抗,就近投降大汉郡县,最后,由大汉强弩校尉路博德率领汉军正式接管南越国,对南越国中所有反对内属的臣民予以大清洗。 恩威并施,南方大定。 赵婴齐以大汉列侯身份向刘据行了臣子之礼,随后,便按照原计划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南越。 张次公、路博德遵照大汉皇太子令整军待发,在计划之外,另有几条密令。 尽一切的可能,让陛下十几年的努力化为现实,让武功盛德如数归于上君。 宣室殿内,灯火迟迟,直至凌晨方歇,整个计划归档封存,全程参与“南略计划”的大行令张骞,对陛下深表同情,也对大汉天下有了新的展望。 “上君,臣想再度出使西域。”张骞见到南越国事毕,恭声说道。 君臣们稍感疲倦的精神,立刻又打了起来,望向张骞的目光,有佩服,也有质疑。 建元二年,也是陛下即位第二年,张骞奉命由长安出发,以甘父做为向导,率领一百多人的使团出使西域。 其目的有二,一,打通大汉通往西域诸国的道路,二,寻找失踪的大月氏人。 一,不必多说,就是“丝绸之路”。 二,河西走廊原先不在大汉境内,位于中原王朝的西面,其中居住着大月氏、乌孙两国人。 乌孙在“走廊”西部,实力较弱,大月氏在“走廊”东部,实力较强,他们的北邻都是匈奴。 在发展中,大月氏先攻灭了乌孙,占有其地,乌孙人逃入匈奴,后乌孙族人与匈奴人卷土重来,击败了大月氏人,迫使大月氏西徙,离开了河西走廊。 在那时,陛下和大汉臣民都认为,大月氏人一定非常仇恨匈奴,找到他们,说服他们回到故土,与大汉结盟,一起攻打匈奴。 自此,张骞踏上了出使西域诸国的艰难道路。 但等张骞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大月氏后,却发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月氏人离开河西走廊的时间,基本和大汉建立的时间相差不远,虽然数次西迁,但月氏人本就是“随畜移徙”的族群,得到一块适合游牧定居的领地,比什么都重要,恰好,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梦寐以求的新家园,土地肥沃,族人安乐。 被迫迁徙的仇恨?故乡情结?别闹了!蛮夷不讲这个。 所以,任凭张骞口舌再好,也始终“不能得月氏要领”,在月氏待了一年多,说服不了他们的张骞,无奈黯然离开了大月氏。 从出行目的来看,张骞的使命算是失败了,但有感张骞西行路上的功劳、苦劳,特封为太中大夫。 在元朔六年时,张骞随大将军卫青出战匈奴建功,陛下取“博广瞻望”之意,封其为博望侯。 大殿里没有外人,御史大夫张汤闻言,不由得打趣道:“博望侯,冠军侯马上率军北征匈奴,你作为前引为大军引路,便可获功无数,何必再意奔波?” 张骞的经历,已经很传奇,也很令人艳羡了,君不见有人三朝为将仍半侯无封? 张骞是太子宫的一员,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大将军,在冠军侯出征时,随军而走,指指路,就有无数功劳,张汤不明白,其他人也不太明白,张骞折腾的是什么劲? “张骞。” “臣在。” “你该明白,在北征之中,有个认路的前导的重要性,冠军侯点名你要随军,由你随军指路,寡人也放心,如果你出使西域诸国的目的,不在覆灭匈奴之上,寡人以为,不妨暂缓些时日。”刘据说道。 “上君,臣想出使西域诸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绝灭匈奴。” 张骞上前一步,进言道:“臣上次出使中,曾经流落匈奴,听闻乌孙与匈奴的往事,两族仇恨甚而在大月氏与匈奴之上……” 根据张骞所说,在乌孙和匈奴联手驱逐了大月氏后,匈奴冒顿单于又攻杀了乌孙,乌孙国王昆莫的襁褓之子猎骄靡刚出生就被遗弃荒野,但猎骄靡没死,有乌鸦衔肉来给猎骄靡喂食,还有母狼主动来给猎骄靡哺乳。 匈奴人被这一神迹惊呆,便收养了猎骄靡,等其长大之后,还让他领兵作战,最后把原先的乌孙族人都全部归还给他,但猎骄靡却不忘族群之耻,立即西迁远避,不愿再去朝会匈奴。 “臣以为,在猎骄靡心中,也有我朝‘大复仇’之念,猎骄靡虽由匈奴养大,但其父难兜靡昆莫为匈奴所杀,杀父之仇,生离之恨,猎骄靡对复仇之念,远在大月氏之上,我族不是游牧之民,寻找匈奴人时总有所欠缺,如果能说服乌孙从后方给予匈奴致命一击,于瀚海之地广捕匈奴人,才是真正的匈奴之亡!”张骞提出了“以乌孙制匈奴”的纵横战略。 既然大汉在漠北瀚海之地找匈奴部落能力欠缺,那就让同为游牧部落的乌孙人来,前后夹击,共同捕奴。 这一刻,张骞展露出强大的纵横家风采。 第一百零四章 威服 “断匈右臂”。 升格为“以夷制夷”。 作为顶级纵横家,张骞的学识、见识、能力是有的。 而野心,也是极大的。 张骞志在以纵横之力彻底绝灭称霸漠北数百年的匈奴一族。 大殿里不少文臣、武将都为之心折。 “博望侯意欲如何说服乌孙人?”丞相公孙弘苍老的声音响起,笼盖四野的气势顿时冲散了张骞的纵横之气。 几乎是降等打击,这天底下,或许没有人比公孙弘更了解,更知道该如何破解百家之术了。 纵横家的口舌之利,蒙蔽那些粗鄙武夫可能够用,但在公孙弘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即便匈奴、乌孙之间的仇恨真如张骞听说的那般无法化解,但张骞又凭什么认为一定能说服乌孙? 在大月氏那里,张骞就遭遇过失败,乌孙那里,就能成功吗? 鸿图华构,也要以实际出发。 张骞沉吟了下,说道:“蛮夷素来贪婪,如果以厚重的财物予以贿赂,想来能让猎骄靡和乌孙人动心。” “什么样的财物谓之厚重?” 公孙弘笑得很和蔼,言辞却很锋利,“是牛羊马匹、是金银布帛,亦或是全部?” 张骞哑然。 西域大小国家数十,小的甚至全国只有数千人,乌孙则是其中最大之一,国内有十二万户,六十多万人口,兵力达到十数万之众,以大汉的评判标准,也属于强国。 南越国还不如乌孙国呢。 但为了南越国,陛下光准备阶段就长达十几年,如果不是上君威服了南越国太子赵婴齐,迫使南越国内属的时间还要拖延几年,甚而是十几、几十年。 当然,让一方强国王者动心的难度,远远小于覆灭的难度,但也是要很大诚意的。 张骞是纵横家,十分清楚想让一方强国出人又出力要付出多少,牛羊马匹少说要过万,金银布帛要无数。 公孙弘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即使大行令所想的财物,我朝一律满足,那个乌孙国的猎骄靡昆莫,到时候再开出上君无法接受的结盟条件呢?” “相国说的是?” “和亲!” 此言一出。 中、外两朝官吏都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大汉与匈奴斗杀这么多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洗刷和亲之耻,如果覆灭匈奴的代价,是新的耻辱,在场的人都无法接受。 “博望侯,哪怕猎骄靡的条件不是龙女,仅仅是诸侯王之女,上君都无法答应。”公孙弘提醒道。 在“上君”两个字上,公孙弘加重了两分语气。 现在的朝廷局势,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无比复杂,而陛下和上君的较力,又是方方面面的。 大汉朝从陛下为始,拒绝和亲之政,这么多年来,再无一名汉女为了和亲出塞,如果上君与乌孙以和亲结盟,不论是出于任何目的,陛下、儒家、所有反对上君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不留余力、竭尽所能往上君身上泼污水。 这是上君,中、外两朝官吏,黎民百姓都无法接受的。 上君的执政、德操水平,要一直、一直比陛下高,才能长久、稳定当国下去。 张骞的脸憋得涨红,无法作答,丞相的猜测,全部合情合理,大殿里都是自己人,狡辩、诡辩没有什么意义。 “退一万步说,上君能接受圣名受损,与乌孙达成盟约,但是,那么多牛羊马匹、金银布帛、乃至诸侯王女,博望侯又该如何通过河西走廊,抵达乌孙国?”公孙弘指出了张骞计划中最致命的地方。 要与乌孙国结盟的诚意,根本无法通过河西走廊,时至今日,河西走廊还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匈奴人是蛮夷,不通教化,但不是傻眉楞眼,看不到、想不明白大汉、乌孙来往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张骞首次出使西域诸国中,来、去都曾被匈奴人抓获。 匈奴的右部诸王抓到张骞等人后立即押送到匈奴王庭,张骞,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见过当时的匈奴单于,军臣单于的人。 军臣单于得知张骞欲出使月氏后,面问张骞说:“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这就是说,站在匈奴人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容许汉使通过匈奴人地区,去出使月氏。 就像汉朝不会让匈奴使者穿过汉区,到南方的南越国去一样。 一百多人的使者团都过不去河西走廊,又何况是庞大的结盟队伍。 纵横家啊,总是过于强调权谋策略的运用,以利益为导向,通过巧妙的言辞和计谋来达到目的,却常常忽略现实情况。 “下官智浅!”张骞羞惭道。 公孙弘避开了张骞的施礼,摇摇头,说道:“不至于此,大行令的战略考虑是很好的,以夷制夷为覆灭匈奴之法,也是切实可行的建议,只是,顺序不对。” “请相国赐教!” “冠军侯此次领军征战,目的是哪里?” “清除大将军几轮进攻后匈奴右方的残余势力,彻底断其‘右臂’。” “那是哪里?” “河西走廊……” 张骞停顿了下来。 公孙弘见他意识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继续道:“冠军侯的征战和博望侯的出使不是选择,是可以并行的,博望侯先随冠军侯断掉匈奴右臂,再携大胜之威进入西域诸国,以我之见,远比那些牛羊马匹、金钱布帛更能‘打动’异族,《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知小礼而无大义,据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强必寇盗,弱必卑服’,匈奴、大月氏、乌孙,皆无礼、无义、无节、无德、无有廉耻之心,只有‘畏威’。” 如何对待异族,《春秋》之中早有明言,什么礼义廉耻德目四维,都不如一威。 至于儒家口口声声的“教化”,如果教化能让游牧之民载歌载舞的话,大汉几十年前就解决匈奴之患了。 先解决匈奴右翼,打通河西走廊,再携兵威与乌孙商议结盟,更能让猎骄靡和乌孙人清醒。 “多谢相国赐教!” 第一百零五章 军改 柳暗花遮,灯火辉煌。 谈及到春征的内容,宣室殿的气氛越发热烈。 张骞会先以校尉身份随军为霍去病指引道路,彻底清除河西走廊一带匈奴右方的残余势力后,大军凯旋,而张骞再以大汉国使的身份,出使西域诸国。 除了劝说乌孙东归以外,使团也要招揽其他西域小国向大汉称臣,以彰显泱泱华夏的德威。 刘据给了使者身份的张骞很大的自主权,包括但不限于对西域小国宣战甚而是灭国的权力。 这便是携兵威威服西域诸国和携重礼贿赂西域诸国的本质区别,在丞相公孙弘的提醒下,大汉与异族交往的方式方法,自此有了重大改变。 大殿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施恩于异族的事,陛下做的太多了,那些人享受着汉家的优待,却连基本的汉家语言都不学,行为举止也如在异族时没有变化,如果教化起不到应有的作用,那就只能以重拳改造了。 看看到底是德有用,还是威有用! 殿门紧闭。 寺人、宫娥都被禁止出现在宣室殿周围百步之内,议政,正式进入了重要部分。 御史大夫张汤站起,恭声奏道:“上君,臣以为,陛下原布局由冠军侯、李广、李敢、韩说各率万骑,击胡关市下的战略不妥。” 此次春征战略。 本来陛下是让霍去病独自领军,为霍去病专设的秀场,意让冠军侯名天下皆知。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太子宫的突然崛起,大将军、冠军侯、北军十二将的站队,感到愤怒和危机的陛下,迫切地想在军中扶起新起之秀,与大将军、冠军侯打擂台。 可是,小兵一抓一大把,将才却不好找啊,陛下只能矮子里拔高个,挑挑拣拣,挑拣出了李广、李敢、韩说三个人,准备搞人多战术,三比一,要在战场胜过冠军侯。 打压大将军、冠军侯的军势,为李、韩三将立旗。 尴尬的是,春征尚未开始,陛下就撑不住了,先退居离宫,现在离宫也住不了了,去南巡了。 上君从北军大营走进长安,入未央宫,以大汉太子储君的身份,成了事实上的汉家君主。 李广、李敢、韩说三人,直到此时此刻,还在冠军侯那当俘虏。 那么,春征战略就由上君说的算了。 “李广尚可,李敢、韩说两个军中小将,资历、能力都不足以独当一面,请上君为将士性命为计,为春征战略为计,为大汉江山社稷为计,免去李敢、韩说独领大军的资格。”张汤敬声道。 这天底下,不是哪个人都是卫青、都是霍去病,可以一战冠全军,封侯拜将,古往今来,卫青、霍去病有几人啊? 张汤不是说卫青、霍去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般人物,也相信汉家人才辈出能再出现这般人物,甚至是超越这般人物,但要说李敢、韩说是这般人物,那就是在拿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了。 十数年汉匈战争过后,大汉人口、钱粮的底蕴大大损耗,已经经不起几万轻骑的损失了。 不妨把话说明白点,不能让陛下再随心所欲的胡闹了。 刘据点点头,望向中、外两朝心腹之臣,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议论声起,很快便达成了共同意见,齐声道:“臣等以为,御史大夫所言极是!” 别说是李敢、韩说,就是李广,两朝不少文臣武将都认为不够格,列侯是没有,治军,是看不懂的,带去的将士,是回不来的,满腹的牢骚,是最多的。 在匈奴那混了个“飞将军”的名头,真以为在大汉国中就能得到认可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陛下的情绪、政治的平衡,以及李广个人能力还行,李广的春征将军之位也给免了。 “既然如此,免去李敢骑将军一职、韩说轻车将军一职,李广骁骑将军照旧,李敢为副将,韩说为校尉,三人一军出战。”刘据颁布了诏令,对春征战略领军将领予以更改。 霍去病万骑一军,李广万骑一军,还有两万骑两位军主缺少,北军诸将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谁不想领军封侯啊? 他们之中,有的人还没有军功封侯,有的人曾经军功封侯又被罪免,这是个机会。 中将军公孙敖没有犹豫,移动到大殿中央,躬身下拜道:“上君,臣请领一军。” 李息、苏建、赵食其、赵安稽、郭昌、荀彘、高不识、赵破奴,连张骞都跟着站了出来,躬身下拜道:“上君,臣请战!” 路博德、张次公略感遗憾,他们要出战南越国,这件事,他们凑不上这份热闹。 虽然遗憾,但想想拿下南越国后就能封侯拜将,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公孙将军,不如就算了吧?”张汤出声道。 公孙敖眼睛立刻就望了过来,那愤怒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张汤却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元光六年,你与大将军、公孙贺、李广也是各率万骑出战,公孙贺没有遇上匈奴军,无所斩获,李广为匈奴所败,本人被擒,后佯死夺弓马才得以逃脱,而您,开局就为匈奴所败,死了七千将士,论罪当斩,以钱赎的性命,不如就将领军为将的重任交给其他人吧。” 汉家诸将中,公孙敖在战场上的运气,也是公认的不怎么好,开战就遇匈奴主力、迷路失期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虽说气运之说扑朔迷离,但李广、公孙敖这样的人,尽量不任军主为好。 朝廷动用这么多轻骑,不容易啊,别一战就没了,再说,别影响了大军运道。 察觉众人的目光,公孙敖想反驳却张不开嘴,在过往的出战中,他独自领军的胜算,和跟随主将从将的胜算,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找谁说理去。 “寡人无意于另立新将。” 火气渐生,刘据开口道:“而意在兵合一处,由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率三万轻骑,大破匈奴!” 第一百零六章 显赫 三军之主? 中、外两朝公卿、将校为之震动。 这是否代表冠军侯霍去病执掌天下兵马的预演? 十数年的汉匈大战,大汉精兵强将凋零的厉害,尤其是战马,损失惨重。 目前的汉军,如果整合国力,不计后果的爆兵,极限轻骑兵力,基本上在八万之数。 此次春征四万轻骑,约是全国轻骑兵力的一半,李广、李敢、韩说就分走了两成半,霍去病独占七成半,上君的偏爱,未免也太赤裸了。 如果冠军侯此行没有找到匈奴人,或者没有找到匈奴右翼主力,人吃马嚼的消耗,不次于打了场大败仗。 “上君。” 霍去病自己都认为到了过分的程度,开口道:“臣资历尚浅……” “军中什么时候论资排辈了?” 刘据却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道:“如果真要论资排辈,一些人不早就是列侯了?” 大殿里明明没有李广,但李广好像一直在,上君的调侃,立刻让原本略显紧张的气氛变得快活了许多。 军队,从来不是论资排辈的地方! “上君,话虽如此……” “难道冠军侯认为自己没有统领三万轻骑出战匈奴的能力?”刘据再次打断了霍去病的话,不惜激将说道。 这下。 众人彻底知道了上君心意已决,上君这是要弥补冠军侯,哪怕没有陛下,元狩二年的春天,也只属于冠军侯。 上君如此,夫复何求。 公卿大夫、将军校尉面露动容之色,上君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重义了,丁点委屈都不让自己人受。 公孙敖诸将默然退回了朝班,上君绝对会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机会和应得的功劳,但这个春天,不属于他们。 谈不上嫉妒,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世人也会看到他们的光芒。 等一等。 卫青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欣慰大过了一切。 霍去病虎目泛红,隐约有了水意,戎衣在身,单膝跪地,声音沉凝,“臣,绝不负上君之望!” 他,要打一个大大的江山,比大汉还大的江山,铁骑能抵达哪里,他就要打下哪里,如此,不负上君。 公孙弘、张汤一干文臣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想到,也许,这就是千古君臣知遇榜样。 太史令司马谈以笔捅了捅身边心潮澎湃的司马相如。 “嗯?” “来篇?” 司马相如眼睛快翻到天上去,来个屁啊! 这是什么地方,未央宫宣室殿,这是什么场合,南征北战廷议,但凡写一个字,都是泄密,死无葬身之地那种。 老小子想害我?没门! 司马谈略感遗憾和失望,如此盛景,留于史笔,也不过寥寥数字,“元狩二年,孟春之月,宣室廷议,上君与中、外之众,定南北大计”,文笔再好,也有不足的地方。 以司马相如的文采,肯定能纪实所书,笔落之处,能让无数后人神魂颠倒,但这老小子为了自己个儿的老命不敢起笔,自私自利,哪有史家据事直书,何惜付出性命的气概。 唉,被骂家的仇,不知何时才能报。 史笔再落,“助军校尉司马相如观之而不意之,实为文人之耻也。” 金鸡报晓,诸事渐歇。 公卿、将校这才有了倦意,纷纷告退,不是去睡觉,而是去做该做的事。 作为大将军的卫青,很是微妙的一点事都没有,被刘据留了下来,一块用早膳。 在鹿肉、绿葵、藿菜、鲜韭、野菜之外,还多了碗“乳脂方酥”,即豆腐。 淮南王刘安虽死,《淮南子》一书和其在八公山上烧药炼丹时,偶然用石膏点豆汁所制的豆腐却流传了下来。 而将大豆烘干后磨粉制成的饼饵“豆脯”,甚至成了朝廷、县乡祭祀之物。 清晨之饮,自然是豆浆,食官加入了蜜、醋,酸酸甜甜的,是时人最为喜爱的味道。 “舅舅,可有怪罪我偏心?”刘据望着卫青问道。 在夺得长安城后,霍去病的权力、地位一升再升,卫青的地位无可撼动,权力却在一降再降,这还是刘据没有公开让将校站队,不然卫青的境遇可能会前所未有的难过。 “没有。” 卫青毫不犹豫摇了摇头,望着刘据的眼神中,清澈坦然,“恰恰相反,我很享受现在。” 和大红大紫时的炙手可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相比,不被注意、受到冷落时,他内心的恐惧反而小了。 刘据不明白,问过霍去病也不明白,过去那段骑奴经历到底给这位舅舅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创伤,贵为当朝大司马,卫青在除战场以外的所有地方,总是给人非常大的自卑感。 可能真应了那句话,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却要一生来治愈。 “舅舅,你似乎在害怕什么?”刘据想知道卫青到底在怕什么。 卫青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大汉显赫的外戚,在吕氏之外,有薄氏、窦氏、王氏,以及我卫氏。 薄氏始终,仅一人封侯,窦氏始终,有三人封侯,王氏始终,也有三人封侯,而我卫氏,今日就有五人为侯,以后,或许会更多……” 卫青在元朔二年,就以收复河套之功,进封长平侯,在元朔五年的高阙奇袭战中,又以功荫三子,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 霍去病也在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战中,两度功冠全军获封冠军侯,整个元朔年间,卫氏多出五位列侯,成功超越了大汉过往所有外戚的显赫。 “薄氏、窦氏、王氏,无不显赫一时,但下场,也是一个比一个凄惨,据儿,你会是个明君,也重情义,我不担心你会为了清除卫氏外戚势力大开杀戒,但我担心,卫氏的人,就如我的三个儿子,会像死去的公孙贺、公孙敬声一样,被人利用主动去找死。” 卫青努力以平静地语气述说着,但那微颤的语调却证明着恐惧的程度,“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据儿,你愿意放过卫氏的人吗?” 第一百零七章 金刃 卫青失望地离开了未央宫。 刘据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苍天,“这天下如何有恒享不变的富贵。” 卫氏之所以能有如此煊赫的地位,天子的提拔占三成,卫、霍自身的努力与天分要占七分。 在汉朝,皇帝与外戚、天子与舅舅实际上是比同姓宗室更亲近的亲属关系,外家出身寒微,既无祖先遗泽庇佑,根基又浅,权力的唯一来源便是天子,因此就成为天子最放心、最容易操控的势力。 但是,易于为天子控制的外戚却屡屡成为汉朝又一大祸害,高祖妻族吕氏,文帝母族薄氏、妻族窦氏,景帝妻族王氏……究其原因,水是往低处流的,而人心是高了还想高。 卫氏一族,也不例外。 除了卫青、霍去病能自制外,其他的卫氏族人,卫君孺、卫少儿、卫步、卫广等等,太多的人顶着、借着卫氏外戚的身份,为非作歹、作奸犯科。 公孙贺、公孙敬声的死,显然引起了卫氏外戚的恐慌,这些人不敢去找性烈如火的霍去病,便一个个都找上了卫青,试图通过卫青探知刘据对卫氏一族的真实想法。 而卫青八成是察觉到了兰台、廷尉署在暗中对卫氏外戚展开调查,也猜到了是刘据的命令,现在的卫青,很矛盾。 就和当时的卫子夫对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的态度那样,尽管后知后觉知道了欺骗,但顾念着亲谊,仍是想救其一命。 卫青多多少少也知道卫氏外戚的腌臜事,但那些人,不是兄弟姐妹,就是侄儿外甥,真要动手,又怎么忍心呢? 刘据想到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呈上有关卫氏一族的大调查,除了襁褓之中的孩子,几乎没有无辜之人。 卫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是想为恶劣的亲戚们求条活路吗?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别人更好的活,而有些人活着,就不想让其他人活啊! 面对舅舅的恳求,刘据从未有过如此的犹豫。 “上君,该歇息了。”老内侍绛伯提醒道。 阴阳颠倒,上君终究年少,可不能缺了觉。 “绛伯。” “奴婢在。”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回上君,奴婢是孝文帝后元二年入宫的,侍奉过孝文帝、孝景帝两代陛下,阳信公主下嫁平阳侯府时奉诏为公主侍,在建元二年时,跟着皇后又回到了皇宫,上君降生,奴婢便不离不弃。”绛伯回忆道。 这段宦官经历,也很传奇了,见证过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之治,也见证过七国之乱的社稷动荡,跟着公主出了宫进了侯府,又跟着女子回了宫,偏偏地,那女子是大汉皇后,所生的儿子,又是大汉太子储君,帝国毋庸置疑的未来皇帝。 时也运也命也,不外如是也。 “四十年了?” “回上君,三十九年九个月二十九日。” “记得这么清楚?” 刘据慢慢转过头,望向垂首而立的绛伯,笑道:“是想离开皇宫了吗?” 绛伯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失言,请上君明鉴,奴婢绝无离宫之意。” 进宫容易出宫难,尤其是侍奉过贵人的宦官,知道太多的秘密,不是被杀,就是老死于掖庭。 人在忆往昔的时候,在情绪感染下会脱口而出一些话,绛伯精准到年、月、日的入宫时间,如果不是日思夜算,怎么会如此的详尽。 刘据俯身将之扶起,摇摇头道:“想要离宫没有什么错,寡人有些时候也不想待在这未央宫,绛伯,当年为何入的宫?” “回上君,是活不下去了。” 绛伯身体发软,心有余悸答道:“奴婢原是辽东郡人,在孝文帝后元二年以前,匈奴连岁叩边,杀害、掳掠了我朝许多百姓,而云中郡、辽东郡所受的侵害是最严重的,奴婢的父母也惨遭匈奴所杀,如果不是孝文帝担忧匈奴的继续入侵,派遣使臣给匈奴送去书信,匈奴单于也派一位当户来我朝答谢,我朝与匈奴恢复了和亲关系,及时止戈,奴婢也活不了。” 想到父母之死,绛伯的情绪明显出现了波动,“孝文帝是位仁慈的陛下,在云中郡、辽东郡广施恩泽,甚至允许奴婢这般不能活下去的孩童阉割入宫,奴婢这才能入得皇宫。” 孝文帝后元二年。 刘据忽然想了起来,那年的汉朝大事,汉匈恢复和亲,张苍罢相,周亚夫封侯。 等等,张苍。 这是位靠着吃人乳活到一百零几岁的传奇人物。 大汉草创时期充斥着各种的混乱故事,刘据又无语又无奈,转问道:“绛伯,你说,这天底下的大事,是天灾多,或是人祸多?” “奴婢不知。” “寡人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以奴婢之见,或是人祸居多。”绛伯忆起当年辽东郡堪称潦草的防御,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尽职尽责,匈奴之祸决然不至于那么大,他的父母可能也不会死,他或许也不会入宫。 天灾不常有,人祸却不断,贪、懒、嗔……人性影响着人做出的事,有时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祸患。 但能惹出大祸的人,往往有着深厚的背景,哪怕是皇帝都要忌惮,那年云中、辽东二郡守将都是开国功侯之后,事发之后,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惩罚。 刘据感知到绛伯那浓郁的怨憎,多少能还原过去的事,长嘘一声,“绛伯,你什么时候想要离宫,寡人无有不准。” “是,上君。”绛伯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释然。 刘据没有去睡,回到了御案前,整个大汉乾坤就在他的掌中,虽然父皇不太可能翻盘,但他也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此生仅有的机会,来消除外戚中的虫豸,大汉能有过去的霸主地位,外戚功不可没,但新的荣光,需要他亲手来奠基。 “绛伯。” “奴婢在。” “传诏兰台、廷尉署,对卫氏外戚涉嫌触犯大汉律法的人予以秘密审讯,视情节轻重程度,收押、流放,或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第一百零八章 同产 密诏之下。 廷尉卿边通找上了御史大夫张汤。 卫氏外戚,是上君的母族,牵一发而动全身,边通原是丞相府长史,不是酷吏出身,懂政治,不懂酷吏,更加不懂酷吏政治。 以人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又不知道到什么样的程度收手,君心的揣摩功底还没修炼到家。 张汤也在犹豫。 大汉外戚之所以能在朝廷政治结构中与功臣、宗室鼎足而三,这与时下社会的母系遗风有很大的关系。 大汉非常重视母权和妻权,这是春秋遗风的影响,有个值得细思的例子,本朝高祖皇帝之母刘媪,传说是在野外小憩时遇蛟龙俯其上,人神野合而孕,刘太公当时出来寻妻,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所谓“不凡之子,必有奇生”,高祖皇帝建立大汉,登基为帝,后来之人肯定要为其神化。 可是,从人的视角观察,这还暗示了高祖皇帝的孕育之事,其父亲刘太公是个“旁观者”。 不去想人伦的问题,但从大汉开国,刘氏皇室的祖先神体系就得以确定了。 “神和人”,“女和男”两个体系并行。 其世系合于上古“无父的先妣始祖‘神母’体系”,母亲角色的重要性远超后人的想象。 这便是“同产”。 今时今日,同产主要指同母的兄弟姊妹,以与同父不同母的子女亲属区分。 同母者即为宗亲! 这也是太史令司马谈把孝景帝除刘彻以外的十三个儿子按照不同的生母分为“五宗”的真正原因,子从母族,非从父族,此乃大汉旧俗。 母亲的角色如此重要,也使舅舅在亲属关系中获得很大的权威与权力,大汉社会之上,普遍视舅如父、称甥为儿。 通俗点讲,父亲可能不是真的父亲,但母亲一定是母亲。 虽然儒家的公羊学在成为显学后,在改风易俗,但是,大汉至今保有先秦母系遗风,刘氏皇室亦深受此时代风气的影响。 张汤本来是想对卫氏外戚,在卫媪以下,按同母同父同律法,施轻律,同母异父同律法,施重律。 但又觉得不对。 卫媪有七个孩子,长女卫君孺、次女卫少儿、三女卫子夫和长子卫长君,这是与卫太公所生的,可以说是上君的纯正亲戚。 而次子卫青,三子卫步,四子卫广,是卫媪与平阳小吏郑季所生,冒用的卫氏,血缘便杂了些。 以风俗论轻重,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及子孙要从轻发落,卫青、卫步、卫广及子要从重论处。 可是,卫氏外戚之祸,大多与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方面有关,卫青、卫步、卫广方面及子多为轻罪甚至是无罪。 童年的卑贱,让卫青、卫步、卫广在贵为国戚时,仍不会恃宠骄横,诚惶诚恐感恩苍天之余,行为举止不说谨小慎微,但也会多思多想,可不可以,应不应该。 倒是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自幼就生长在侯府之中,习惯了名利场,学会了踩高捧低,在卫氏皇后登堂入室,飞黄腾达后,便一个个的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对大汉律法毫无敬畏之心。 什么多思多想,什么可不可以,什么应不应该,那是成为国戚前才要做的,现在贵为国戚还是小心翼翼的,那这国戚不是白当了吗? 张汤也是服了卫氏外戚,血脉越干净,越是不成器,血脉混杂,反而出了大将军卫青这般人物。 而且,如日中天的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是卫少儿之子,卫少儿是平阳侯府的侍女,与官员霍仲孺私通,生下霍去病,后来嫁给汉初曲逆侯陈平的曾孙,詹事陈掌为妻。 元朔五年卫青受封大将军后,陈掌作为外戚集团成员被陛下任命为詹事,秩二千石,主管卫氏皇后及上君的家事。 之前卫氏皇后临朝称制中,陈掌没有像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那么活跃,但劝进的事也有一份,再加上卫少儿和陈掌所生的子女,同样是一点人事都不干。 梳理着卫氏外戚的关系,张汤都觉得脑袋快烧起来了,办两次巫蛊大案都没这么为难。 张汤揉了揉太阳穴,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忍不住吐槽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司空,不止是歪。”边通拿出了廷尉署最新得到的消息,长叹道。 卫长君长子或与阳石公主私通。 看到这个消息,张汤血都凉了,阳石公主,是陛下与姬妾所生,生下阳石公主后,那姬妾就血崩死了,卫氏皇后抚养了她。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卫长君那个长子和阳石公主也属于表兄妹啊! 再说,卫氏长孙早就娶妻生子了啊! “遭孽啊,这要是让上君知……” 张汤忍住了未说完的话,与边通四目相对,一切都在不言中。 上君忽夺长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陛下设计让诸邑公主下嫁冠军侯,亲上作亲,有悖人伦。 如今,卫氏长孙又与阳石公主搞出了私通之事,上君如果知道了,天恐怕都要翻。 “属实吗?”张汤再三确认道。 这是会死人的,甚至会死很多人,如果事后发现是假的,他俩都得陪葬。 “基本无错。” 边通点点头,说道:“宫闱之中早有传闻,不过陛下、卫后、上君不知道,但在不久前,廷尉署抓到了个大盗,所得脏物是皇家御用的枕头,反推之后,廷尉署确定那座不起眼的宅院,是卫氏长孙的偏宅,大盗是从卧中盗出来的锦绣,化赃时被抓,与御府核实过后,确认那是阳石公主的枕头。” 枕头,属于闺中之物,却出现在男子偏宅卧中,表兄妹再亲近,也不能互相送枕头啊,这怎么解释都解释不过去。 张汤望着桩桩件件的卫氏罪证,知道皇家颜面算是被丢的干干净净,趁着还没有天下皆知,“边通。” “下官在。” “定罪后说,先抓人。” 张汤手指点着卫氏长孙、阳石公主的名字,“别等着被人在床上抓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强手 春雨如酥,细润无声。 兰台、廷尉署于入夜时分,正式对卫氏外戚涉法不轨者予以抓捕。 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为张汤亲手所抓,三人的子孙,除襁褓之儿外,被一窝端。 卫步、卫广,两位中郎将府上,廷尉卿边通夤夜登门拜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离开时,带走了一些人。 红日驱散了黑暗,三座卫氏豪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抹去了,竟如没有存在过一样。 长平侯府。 御史大夫张汤早早地递上拜帖,将几个襁褓之儿交给了侯府奶妈,跟随着指引,在书房中见到了眼睛泛红的卫青。 分宾主落座,侯府家老奉上茶水,便让所有的奴仆退下,不让任何人靠近书房。 张汤真是累了,一口气就将酽茶喝了大半,这才觉得脑海清明了些。 “司空彻夜未眠?”卫青为张汤又倒满了茶。 茶半敬人,茶满欺人。 张汤好似察觉不到大将军的敌意,回敬道:“大将军不也是彻夜未眠?” 抓捕卫氏外戚中,兰台、廷尉署从开头就感受到阻力,卫氏的人,一个个都叫嚣着要找大将军,找上君,找卫后。 当长乐宫的使者、大将军府的人到了的时候,他和廷尉卿边通的心是真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卫后、大将军下场救人,兰台、廷尉署官吏立刻就进退两难了。 幸运的是,在对峙的时候,上君的老内侍,绛伯来了。 一句话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兰台、廷尉署官吏就觉得大山般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如常做该做的事。 卫青继续倒着茶,哪怕溢出来也还在倒,边倒边说道:“一母所生的兄姐遇害,又怎么能睡得着?” “汉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卫氏一族纵然有功于汉,又何能抵消百般大罪?” 张汤就看着茶水从壶嘴里一点点倒出来,他知道,壶里的水再多,也有流尽之时,无法端起的茶,等壶干了,热退了,也就能端起来了,“至于念及私情,枉法姑息,宽法缓刑之流风,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 大将军呵,治国便是治法,法若避贵,何以为法也!” “自、自古以来,法不外乎人情……” “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秦刑上大夫,人情之法,自汉法为止。”张汤缓慢而又坚定道。 卫青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张汤的话,对他不啻于是一个晴天霹雳。 他内心始终认为张汤、边通,不敢擅杀卫氏人,至少要禀报上君,而上君绝不会突兀地改变大汉倚重外戚的传统,一定会害怕招来“杀亲”污名而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会教有罪亲族平安地归隐山林。 此刻震惊之下,他神奇地清醒起来,上君的身上,不止流淌着卫家的血,还流淌着刘家的血! 对待顽固不化的虫豸,刘氏君主可从来不会手软。 杀亲? 酷吏干的事,和上君又有什么干系? 卫青深深地懊悔,没能劝止兄弟姐、侄儿外甥弃恶从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两行眼泪断线般滴落下来。 虽然他与卫君孺、卫少儿、卫长君关系并不好,但到底是一母所生,这时候哪能不心伤呢。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大将军尽可视张汤为刻薄酷吏。”张汤起身拱手,转身大步朝门外而去。 “且慢!” “大将军还有话么?” “我的兄长、姊姐,还、还活着吗?” 张汤默了一下,说道:“活着。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 就和消失的李姬、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一样,会活在这世间的一个角落,但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 “多谢。” …… 未央宫,宣室殿。 大汉少了位公主,阳石公主。 刘据直接诏见了新的宗正卿刘辟强,将阳石公主从刘氏宗室族谱中除名了。 母族本就卑贱,又从宗室族谱中除名,这下,连存在过人世间的痕迹都没了,后世之人,或许都不会知道本朝有过这样一位公主。 张汤觐见复命。 帝王之家出了这样的事,岂止是有伤风化,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 在他上任御史大夫,执掌兰台后,就命令属官对兰台接到的“御状”进行重阅,结合朝廷、地方的异常,嗅到了不少大案的气息。 甚至有些大案,连兰台、廷尉署都没有权力去查,必须要得到上君的诏令。 “上君,兰台有诣阙告,赵王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禁……”张汤恭禀道。 所谓“同产姊”,即是同母的姐妹,“王后宫”词义上是赵王的后宫,包括赵王刘彭祖的姬妾和宫人。 刘据被皇亲国戚的“禽兽行”震得头晕目眩,但让他强制清醒的是赵王刘彭祖“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和“吏不能禁”。 交通郡国豪猾,就是赵王与地方豪强往来勾结,攻击来往商旅,抢劫财物,御状显示,刘彭祖与国中诸县地方豪强勾结,在商人间的交易中居间,从中获得巨额利润,以身份地位,垄断了赵国国中的“中介”服务。 而且,刘彭祖还经常亲自带人夜晚在邯郸城中“巡逻”,但“巡逻”的结果,不是让国人更安全了,是让路过邯郸的各种使节、商人都不敢在邯郸停留。 这种严重违反大汉律法、扰乱地方秩序的行径,明显是在与孝景朝、本朝以来持续削弱和防范诸侯王的大原则、大方针相对抗。 最能引起刘据警惕的是“吏不能禁”,这代表着朝廷派到地方的制约力量失去了应有的效用。 人在地方,与豪强勾结,欺行霸市,狂揽财物,又和天子政令对抗,甚而压制朝廷钦差,高筑墙、广积粮,这是想干什么? 没等刘据给出诏令,张汤继续道:“另外,济东王彭离,骄纵凶悍,多次率家奴劫掠杀人,以此为乐……” 第一百一十章 行录 张汤呈上了章奏。 以刘彭祖为始。 此人是孝景帝第七子,是陛下的异母兄,孝景帝前元二年,初立为广川王。 而就在次年,吴楚之乱爆发,赵王刘遂参与其中,兵败自杀。 孝景帝心疼爱子,便徙刘彭祖为赵王。 也是在七国之乱后,中央朝廷加强了对地方诸侯国的管制,真正执掌治权的人,由原来的诸侯王,改为了朝廷派去的相国等二千石官员,王侯基本就是享受赋税而已。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于中央朝廷的加强管制,几乎所有的诸侯王都有应对的高招。 如胶西王刘端那样直接以王身刺杀国相董仲舒的那种是例外。 刘彭祖就认为,如果国相等人严格根据汉法治理赵国,显然与自己的利益不合。 于是乎,这位赵王就想尽办法掌握中央属官的阴私,以此相胁迫。 每次朝廷派到赵国的二千石官员到任时,刘彭祖便穿上最简朴的衣服亲自去迎接,亲自为官员安排馆舍,堪称“卑馅恭心”。 然后,赵王殿下会寻找各种机会和借口和二千石官员套近乎,待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就可能会有失言之处,说些犯忌讳的话。 刘彭祖一一记下。 回到王府就记入简帛之上,等到官员在治理赵国触犯到王府利益时,刘彭祖便会取出简帛予以威胁,如果愿意同流合污,赵王也不会吝啬一份分红,继续加大对赵国百姓的竭泽而渔,如果不愿意,刘彭祖就上书朝廷告发官员的失言之处,并且顺带诬告官员在赵国做过一些作奸犯科谋利之事,真假难辨,“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 就这样,刘彭祖做了三十多年的赵王,中央朝廷派到赵国执法理政的二千石官员,没有一个能干满两年的,这些官员大都被赵王告发某种罪状,严重的被处死,轻的也罢官获刑。 刘据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从孝景帝到父皇,帝国大的趋势是对诸侯王的限制越来越严,诸侯王因小事而得罪免爵的事屡见不鲜,这三十余年,赵国换了近二十位国相,即便每次都是赵王有理,事情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啊。 如果说赵王是因为孝景帝的亲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那父皇呢? 兄弟情深? 君不见与父皇异母兄之一的中山王刘胜就死在渭水刑场,赵王又怎会是例外。 要是刘彭祖洁身自好,没有把柄还则罢了,但这位王伯在大汉是出了名的好色,“多内宠姬及子孙”,论及王子之数,虽然远不及中山王,但也多达二十七个。 刘彭祖本人好色、勾结地方豪强、插手地方商业、横征暴敛、构陷朝廷钦官,其子刘旦禽兽行,这么多“御状”,孝景帝、父皇难道一次都没看到过?就这样转给兰台存档了? 再说济东王刘彭离,梁孝王之子,“骄悍”之名广为流传,他有个奇特而残忍的嗜好,每至黄昏日暮之时,刘彭离便会亲率王府奴仆、侍卫、亡命之徒数十人拦路杀人,劫取财物,不是图财,只是单纯以此为乐趣。 兰台存档“御状”所载被杀者就有百余人,家属上告而石沉大海,那些被刘彭离灭口或威胁不敢上告的遇害者,又不知道有多少,只知“济东郡入夜不见灯火,如鬼城”。 在以上两件诸侯王荒淫与不法的事情外,兰台、廷尉署还查出江都王刘建与其父爱幸的淖姬等多名姬妾及他的妹妹徵臣通奸有染,其父即是曾误认韩嫣为天子而跪伏道旁的江都易王刘非,刘建“凡杀不辜三十五人,专为淫虐”,刘建自知罪多,恐惧事发被诛,与其王后成光一起指使越地来的婢女以越地的巫术下神,祝诅天子。 张汤很是贴心,还在章奏之末,附上一位被发现且被处理的大汉诸侯王。 前燕王刘定国与其父的姬妾通奸有染,并强夺自己弟弟的妻子为姬妾,刘定国非法杀害肥如县令郢人,元朔二年,郢人的兄弟赴京上书告发,牵出以上这些奸乱之事。 公卿奏议,请诛刘定国,刘定国自杀,国除,燕地入汉为郡。 此事明确记载,“主父偃从中发其事”,因为主父偃在其中推动,郢人兄弟的告发才得以进入天子眼中。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但每一次,是每一次,朝廷整饬诸侯王的骄横不法,除了严肃风纪之外,诸侯国的结局往往都是“国除,地没入汉为郡”。 百姓所受的不公与朝廷利益关联起来,刘据沉默地翻动着卷宗,春已暖,宣室殿的冷意却愈发浓重。 “张汤。” “臣在。” “在赵王、济东王、江都王以外,其他的诸侯王,有无辜之人吗?” “回上君,结合兰台、廷尉署所掌握的证据和未确定的事实,陛下的齐王刘闳、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三王之外,大汉十六王,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张汤郑重说道。 老刘家的诸侯王,当真是除了人事不干,什么事都干。 仗着宗亲的身份和能充当免死金牌的封国,一个个的,天老大,地老二,皇帝老三,他们老四,那是可劲儿的作孽。 “兰台、廷尉署继续搜集诸王行录,让丞相府颁布诏令,由特使宣诏诸国,诸王进京。”刘据合上了章奏,闭上了眼睛,微倚着后靠,声音中不带有丝毫感情。 “是,上君。” 张汤领命,又道:“上君,如果诸王不愿意进京,又当如何?” “特使改钦差,督率当地吏卒包围王宫抓捕,押送进京,由兰台审理。”刘据沉着声调道。 “上君,如此或会掀起叛乱?”张汤提醒道。 七国之乱的教训,可犹在眼前。 “诸侯王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刘据睁开眼睛,一丝电光似乎在空气中掠过。 在七国之乱前,那些大的诸侯国一国几郡,还掌握着兵权、铸币权,联合起来险些让帝国倾覆,现在,十六国连十六郡都没有,兵、钱全无,如何对抗大汉朝廷九十一个郡?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安 诏令下。 丞相公孙弘没有立刻照旨通令所有诸侯王进京,而是命令新的丞相长史王朝暂将旨意留阁,而后动身前往未央宫觐见。 公孙弘的二人抬舆在宣室殿的石阶前停下,绛伯立马走了下来,和以往一样搀住了他,“相国,没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红的。” “人之将死,便睡不好了,伺候上君一天算一天吧。”公孙弘笑着说道。 很多老人,非常避讳“死”字,但他却十分坦然,哪有人能不死的。 “可别。”绛伯搀着他向宣室殿台阶走去,“上君万岁,相国百岁,您老还得伺候上君二十年呢。” “承黄门令吉言,愿我再有二十之寿,不过,难咯。”公孙弘满脸笑意摇着头。 大汉丞相,是皇帝的缩减版,权力大的惊人,但也忙碌的惊人,俯在案牍上,能一天直不起腰。 时至今日,大汉仍然是草创阶段,大一统的帝国经验和教训,是从秦朝汲取了些,但想安枕无忧,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一些时候,公孙弘的感觉怎么说呢,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不敢有片刻懈怠。 这也是从古至今,英明的君王,贤能的宰丞往往不长寿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有后宫嫔妃太多的原因。 作为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公孙弘自问尚贤,能有八十之寿,便是侥天之幸了,不敢再奢望百岁。 绛伯搀着他慢慢步上台阶,“奴婢听说丞相府广聚四方贤才,力求为我大汉朝探索出一条‘经学致用’的制度,不知进展如何?” 丞相府发布了招贤令。 让天下臣民乍一听时心都咯噔了一下,但此招贤非彼招贤,相府无意于扩张,所纳之士,不能出仕做官,只能在相府“头脑风暴”。 招贤令中再三强调,源于先圣孔子“学以致用”的思想,探索的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即重视学问的现实效用,反对空谈义理和脱离实际的学风。 增了不少笑耳。 儒家的空谈义理、脱离实际,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现实效用,哪是手无缚鸡之力,身不愿动膀不愿摇的儒生会愿意做的。 世官世禄制下,百家纷纷出世,对公孙弘的“妄想”大加批判,连儒家的人,甚至是公羊学的人,都在指摘公孙弘作践儒家、公羊学。 先圣的“大同社会”已经为世间构造了个终极目标,儒生该做的,是在其上“添砖加瓦”,高高在上为世人指引道路。 如果学问效用,那不就和墨家、农家这群身体力行的下里巴人一样了吗? 公孙弘却不管那样,只是继续招贤纳士,让前来的士人先思后辩,效仿上古百家争鸣,说服自己,说服他人,再来说服他这个大汉丞相。 公孙弘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酸味,连他自己也一时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面容也浮出了复杂的表情,“没有进展。” 所有前来的士人,都止步于说服他人,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点,倒是和上古百家争鸣之时很像,各执己见、食古不化。 “相国,可有收获?” “增长了见识。” 公孙弘长叹道。 一群饱读诗书之徒,除了吵架不逊色于街头巷尾的泼妇,当真是一点启发都没有。 绛伯不再说什么,搀着他走进大殿。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公孙弘身子吃力地慢慢弯了下去。 刘据坐在御座上望向他,“不必行礼了,扶相国坐下。” “是。”绛伯答应着,搀着公孙弘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相国此来,是认为诏令哪里不合适?”刘据问道。 诏令留阁的事,他已然知道了,大汉丞相就是宰相,后世宰相不一定是丞相,丞相位极尊隆,总领百官,协理万机,一切国事皆归其管辖。 可以说,丞相的职权无所不统,无所不包,其中几个职权,便是表征。 选用官吏、劾案百官与执行诛罚、主管郡国上计与考课、总领百官朝议与奏事,以及,封驳与谏诤。 丞相对于皇帝的诏令有不符合律法、制度者,有封驳、谏诤之权。 如孝景帝欲封皇后兄王信为列侯,与丞相周亚夫商议,亚夫曰:“高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 上默然而沮。 周亚夫以高祖皇帝有约在先,反对孝景帝封王信为侯,而且是事前谏阻。 诸王进京的诏令,公孙弘事先不知,是可以直接使用丞相封驳之权的,但公孙弘素来世事通明,在封驳这种没有挽回的权力之上,设了个“留阁不发”。 君臣之间,都有转圜的余地。 智近于妖。 公孙弘摆了摆手,示意绛伯等人退下,只留君臣二人后,离了离身子,“敢问上君,是意欲削藩?” “相国何出此言?” “天下诸王皆有罪,上君诏之入京,以臣之想,是欲将其一网打尽。”公孙弘跪了下去。 君主未尽之言,未做之事,臣子言之,是揣摩君心,也是僭越。 “你我君臣相知,寡人也不瞒你,实言相告,寡人也不知。” 刘据的目光望向了公孙弘,公孙弘抬起头望向刘据,一老一少四目相对,都能看出彼此的赤诚。 “按照惯例,新君初立,诸侯王要进京朝拜,母亲和寡人先后临朝称制,诸侯王循例当来朝拜,这就是诏令之由。” “但是,诸王之罪,一旦暴露,顷刻间便会让皇家颜面荡然无存,寡人诏王进京,意在解决这些事情,是其一。” “其二,我朝要恢复南越之属,又要北征匈奴,南征北战,动兵近十万,父皇又南巡天下,寡人也担心诸侯王有所异动。” 这才是最大原因。 诸侯王们的地盘再小,也是诸侯王,是刘氏宗室之一,孝文帝能以藩王之身承继大统,难保没有其他诸侯王动心。 趁着两路大军还没有离国,诏令诸王进京,先将人控制起来,如此,心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毒士 刘氏君主的警惕心。 总是让公孙弘赞叹不已。 所作所为,大多出自政治考量。 而如上君这般,从朝廷、从百姓,全方位的政治考量,就更难得了。 出生在高祖七年的公孙弘,勉强算是经历了大汉所有时期,在高祖皇帝、孝惠帝、吕后制下成长,又侍奉了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三代皇帝,不得不说,国有上君,天下之幸。 非要说不足的地方,那便是年少,对帝国制度、行事顺序,要再调整一二。 “上君,大汉南征北战,按规制,诸郡县和诸侯王国也是要出兵的,甚至是极尽死力。”公孙弘述说道。 大汉立国制度,就是有很多弊端,不利于皇帝、朝廷,但也不利于诸侯王。 高祖皇帝直到死,都在做一件事,集权中央,并留下了“三要”。 一要提防诸侯王,二要提防地方豪强,三要提防他们联合起来。 自然也对朝廷出兵,中央空虚可能出现的情况有预测,有准备。 手段很简单,就是一同出兵。 在朝廷出兵的时候,郡县诸侯王国必须派出兵力响应诏令,与南、北军一道南征北讨。 本朝之所以少了,原因是诸侯王、诸侯王国兵被削减的厉害,陛下看不上诸侯王国那三瓜两枣。 但是,从兵制度从未取消过。 春征,动用的都是精骑,对从军没有什么需求,但南下逼迫南越国内属,从军就有用了,哪怕只是显得人多势众,也能吓死南边的蛮子。 再有,大汉立国战争中,宗室之力较小,为了服众,也为了增加军心,诸侯王也是要从军征讨的。 这个制度,在后续之中,为防止诸侯王有招揽军将的可能,很少再出现,可是,王者随军制度也从未取消过。 既然担心诸侯王在藩国中玩阴的,不妨让所有人动起来。 “相国的意思,是让诸侯王和诸侯王国府兵随强弩校尉路博德全部南下?”刘据眼睛一亮。 战死的宗亲,是比荒淫不法、问罪致死的宗亲,在史书上体面些。 如果诸王战死沙场,对刘氏宗室声誉是很大的挽回和增长。 公孙弘瞬间就猜出了上君的想法,心跳被吓的停了一拍,急忙说道:“上君,不能让诸侯王南下,如果诸王随军,可能会拖强弩校尉的后腿。” 这倒不是怕诸侯王联络军将,而是诸王那见好处就上,见危险就退的性格,真要随军参战,输给了南越国王军,那大汉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以臣之见,当让诸侯王太子随军,与诸侯王国府军编入强弩校尉帐下,上君赋予路博德先斩后奏之权,如此,大事可成。”公孙弘再道。 以诸侯王的身份地位,上了战场,是要独自领着从军的,有与大军主将争夺指挥权的可能,影响战局。 但诸侯王太子,就没有这个资格的,诸侯王国从军直接编入大军之中,诸侯王太子连个校尉都不如,胆敢违抗军令或临阵脱逃,有先斩后奏之权的路博德会让王太子们尝尝军法的滋味。 “诸王会同意王太子从军吗?” “不同意,就让诸王亲自上!” 公孙弘声调微冷,说道:“是自己上战场,还是让儿子上战场,诸王会想明白的。” 虽然南略计划爆发大战的可能不大,但不代表没有危险,要知道,南越是卑湿、烟瘴之地,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些时候,人走着走着就可能没了。 诸王是不会以身犯险的,毕竟,儿子又不止王太子一个,死了再换个就是了,自己死了,就永远离开这尘世了。 “等到王太子和郡国从军编入路博德军南下,上君再诏诸王进京,就会一切顺利了。”公孙弘慢慢说道。 没有了国府之兵,王太子还掌握在人手里,诸侯王们就和那砧板上的鱼,任由上君宰割了。 到时候,即便上君有意削藩,都可以尝试一二,只是要小心渭水刑场之事重现,别被宗亲之血染龙庭,陛下的教训,历历在目。 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公孙弘展露出大汉丞相的强大谋算能力,一步步,似乎都在让诸侯王们做选择,可从头到尾,诸王根本就没有选择,钻进预设的陷阱之中。 “相国之智,寡人佩服也。” 刘据夸赞了句,“那就依相国之谋,诏令会立刻拟送丞相府,相国按时颁布即可。” “是,上君。” 公孙弘被礼送出宫。 丞相司直朱买臣,丞相长史王朝接了驾,一左一右搀扶着老相国回府。 在书房中,朱买臣奉上了酽茶,“师相,上君命人送来了许多赏赐,宣室殿中,可谐?” 上君是个仁厚之君,经常会赏赐臣下,尤其是丞相府,几乎是三日一小赏,五日一大赏,衣食住行,钱财珍宝,简直是面面俱到。 但今日之赏,还是从没见过的,其丰厚的程度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仅钱财就有千金,十万钱一匹的锦绣,也有五十匹之多,先圣手札、古籍典藏……琳琅满目,这让不得不好奇宣室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上君龙心大悦至此? 书房外的春光是那样明媚,公孙弘想到在宣室殿侧,始终奋笔疾书,记录君臣奏对详情的太史令司马谈,幽声一叹。 之前的事,到底是怎样的? 上君是真不知道调动诸侯王府兵,再诏诸王进京的解决问题顺序,还是他也是上君计策之中的一环? 诸王进京容易,再想离京,恐怕就难了,如果事有不谐,走到了削藩的地步,诸侯王们不死,也要被囚禁。 以现在朝廷、诸侯王国的实力对比,能迅速平息所有风波,撤国入汉。 为了削藩,孝文帝有贾谊,孝景帝有晁错,当今陛下有主父偃,难道三代陛下都没有自己的办法? 不过,是不想背负刻薄宗室,少情寡恩的骂名罢了。 那么,上君的削藩之人是谁呢? 公孙弘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不好听的身后名,以后又要多一个“离间皇亲的毒士”了。 恍惚之间,公孙弘想到在海上牧猪的时光……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神将 出征在即。 诏令频发。 整个大汉以恐怖的速度运转开来。 得益于“国业之制”,诸多行业归于专营,少了许多中间流程,虽然调动的资源多了,但朝廷的付出却远低于以往的战前准备。 粮草食盐、武器军械、药草清水,等等,应有尽有。 北军,校场。 御车辚辚而来。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数万将士颂圣之音,响彻云霄。 刘据步下车架,望着战意昂然的大军,眼底流露出满意之色,这正是一汉当五胡的底气所在啊。 “上君!”霍去病拱手见礼。 刘据喜意快溢出来了,“久不见你了,冠军侯。” “这些时日,臣奉诏整军、备军,督促将士熟练新式军械,已有成果,请上君检阅!”霍去病述说着。 旗令官得令,疯狂挥舞起战旗,大军变阵,一队人马留在了校场中间,分成了两阵,催动着胯下战马动了。 沉闷的踏地声立刻响起,连声成片,竟有股战鼓的气势,战马彻底飞奔了起来,两阵将士正式交手,彼此的武器相碰,顿时发出清脆地金属颤动之音,腰马合一之下,隐约有火光乍现。 双方毫不留力,极尽所能展露战场搏杀的能力,这或许也是汉家骑兵首次毫无保留、酣畅淋漓的骑战。 马蹄下金属在闪耀,人腿两边的脚踏处,也有金属的光芒。 马掌、马镫,和原有的马鞍,可以说是战马最强辅助军械,能尽最大可能释放骑兵的战力,不必担心随时会坠下马来。 农耕与游牧,在过去漫长的时间中,是泾渭分明的生活状态,农耕就是脚踏大地,步战无双,游牧就是立于马背,骑战无敌。 这也使得交战中,游牧之族利用战马的超高移动常常让农耕步兵疲于奔命,然后以逸胜劳。 从春秋战国时期,秦、赵两国就与匈奴作战,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事实却没那么简单。 中原战马少,骑兵更少。 这是先天环境所造成的。 长城以北和西域地区的植被,更适合各种畜牲生长,而在大河流域、长江流域,包括农田、果园、菜圃在内的农业植被居于优势地位,这些地区的畜牧业只能作为农业的补充或辅佐。 大汉初年,高祖皇帝所率三十二万大军被匈奴骑兵包围在平城,“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如此多的毛色不同的马,侧面证明了匈奴所畜马数量之多。 大汉一直在努力弥补差距,几十年来,马匹数量是提了上来,仅长安一地,最多的时候就有五十多万匹马儿,但论质量,大多数只是驽马。 《周礼·夏官·马质》:“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 不同的草,不同的区域奔驰,使得长城内外的马儿,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客观事实,是很难解决的事。 此次春征,主要目的是清扫匈奴右翼的势力,而清扫匈奴右翼的势力,却是为了河西之地,狭义一点说,即河套平原。 只有占据了那里,大汉才真正有了牧马地,批量畜牧战马,弥补甚至逆转双方马匹上的差距。 刘彻是这样想的,卫青也是这样想的,霍去病是这样想的,大汉臣民都是这样想的,刘据,却给出不同的解决方法。 既然马匹不如,那就在农耕优势,战马装备上下功夫,马鞍、马镫、马掌,可以让本就擅长骑术的兵卒彻底放开束缚,甚而能站在马上与匈奴骑兵一战。 在战场上,很多时候拼的是一口劲,劲大一分,就可能直接阵斩敌军将士。 “怎么样?” “臣会将河西之地匈奴诸王的脑袋都拧下来,来日献给上君!”霍去病既是回答也是许诺道。 刘据听着这充满冠军之风的回答,不由得一笑,游走在军列之中,也从军士们的身上注意到了不同的地方,“这眉眼?这装备?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啊?” “上君,是这样的,他原本是匈奴人,所以所用兵器与常规兵器有所不同,臣想只要他用着称心,顺手就行。”霍去病回答道。 “这个呢?” “是羌人。” “怎么这般瘦弱?” “上君,此人是卑将,专从羌骑营中挑选的,外号舆地图,别看他瘦,他呀,闭上眼睛,只用鼻子都能找到附近百里的水源和方位。” “有点意思。” “上君,臣挑选的骑兵啊,都有他们的本领,比如说,他吧!” 霍去病指着另一个匈奴人的士卒,说道:“他上马是骑兵,下马是兽医,此次出征,是远途奔袭,要穿越高山沙漠,有他在,臣这十几万匹军马,怎么去的,就能怎么回来。” 在他的军中,匈奴人的数量是很多的,本次出征河西,由他亲率的三万轻骑中,至少有三千人是异族人。 这些人既是向导,又是兽医,尽所有可能保证将士军马的健康和行军方向的正确性,大规模非战减员、迷路失期,这在霍去病军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事。 刘据眼里闪烁着光,想到了某位经常迷路失期的老将,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冠军侯,就是寡人的神将!” 神将一出,就连霍去病都为之脸红,上君什么都好,唯独夸人的方式太赤裸了。 刘据继续往前走,看到了军列中有几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士卒,顿时一笑,“冠军侯,这也是有大本领的?” “是的,上君。” 霍去病重重地点头,“能让普通的食物化为美食,这怎么能说不是大本领呢?” “就这几名庖厨,又能让多少食物神奇?” “上君,这是臣专用的庖厨,不是将士们的庖厨。” “将士们的呢?” “没有庖厨!” 霍去病毫不避讳地说,“为将者,并不一定要跟士兵有同等的待遇,只要赏功罚过就是了! 他们只需知道,如果仗打赢了,要什么都有,仗打不赢,即使天天和士兵同甘共苦,也是个无能之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父子 北军将士很喜欢刘据。 自从太子储君来到大营后,就彻底改变了日食两斤豆饭、酱半升的待遇。 烤肉、蔬果、酥茶,这些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出现在面前时,所有的人都有种不真实感,然后,死死地抓住不放开。 跟着陛下的时候是什么日子? 跟着上君的时候又是什么日子? 谁才是大汉君主,完全不用脑子思考,身体本能就会给出了答案。 听说上君还要给将士发饷,士卒这才知道,原来当兵是可以得钱的。 如果说钱是凉的,但攥在手里,心却是热的,待遇的提升、军饷的从无到有,全体将士只能盼望上君真如颂圣那般,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望着对烤鹿肉无动于衷地霍去病,“大兄,真的不吃啊?” “臣,不喜欢这个吃法。”霍去病摇摇头道。 烤肉,吃的太多,已经厌了,只是比茹毛饮血好点的食物,又有什么好吃的。 “那你是怎么吃的?” “端上来!” 霍去病一声令下,专用的庖厨便抬上来一方大鼎,那是现宰的羔羊,直接以清水煮熟,在切块之后,与清汤一道,冲入放有精盐、胡椒、香菜的陶碗里,最后,点上几滴以芝麻榨出的油,霸道的香味,顺风能飘出几里去。 另外,霍去病还准备了卵蒜泥,与盐、芝麻油混合后,如果羊肉味道不足,便可以蘸食。 接过霍去病递来的陶碗,刘据是越看越熟悉,脸色也越来越怪异,像是看到了羊肉汤、清水羊肉的影子,不过,大蒜、香菜、芝麻、胡椒这些调料,似乎是博望侯张骞在元朔三年才从西域带来的,大兄的使用,竟然如此纯熟。 果然,在任何时代,吃货的力量都是强大的。 霍去病见刘据在愣神,以为是无法接受新的吃食,鼓励道:“上君,试试。” “?” 刘据默默吃肉喝汤。 看上君的架势,堪称娴熟,霍去病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人,自己也跟着大口咀嚼豪饮起来。 一鼎羊肉汤,君臣二人吃不尽,在刘据示意下,霍去病将之分给了诸将。 随后,庖厨又端来了蔬果,也是有别于汉家传统,自西域而来的蔬果,葡萄、石榴和胡瓜? 黄瓜,可以说是气味最明显的蔬果之一,扩散的程度远超一般蔬果,尤其是在密闭空间里,黄瓜一出,人基本就闻不到其他气味了。 刘据取过一根,咬了一口,清脆的口感之下,透露着冰凉感,显然,这是通过寒冰冷冻保存至今的。 “这样的肉汤、蔬果到了战场上,隔着几十里都能引来敌人。”刘据无奈道。 越是美味的食物,气味越明显,在战场上,隐蔽也是很重要的,要是这样胡吃海塞,敌人闻着味都能追上来。 “我正找不到他们呢!” 霍去病将葡萄塞进口中,略微咀嚼后,连籽也吞入了腹中,忽然想道:“上君,臣以这葡萄酿造了一种酒,与我汉家的烈酒迥然不同,色浓如血,有甜味,有果味,也有涩味、酸味,以及淡淡的酒味,博望侯说,那是女子之酒,能献给姨母。” 刘据倒也觉得寻常了,点点头,让吃尽羊肉和汤的诸将退到一边,“大兄,可想见二姨母?” 卫氏外戚的轰然崩塌,引发了不少猜测,而最让人好奇的,莫过于大将军卫青和卫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反应。 大将军府放出消息,卫青身体不爽,变相说明了态度,而霍去病这,仿佛全然不知,该整军整军,备战备战,为出征准备,让人疑惑不已。 霍去病,难道就不担心生母卫少儿的安危? “不见了。”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我知道,母亲不是个安分的人,也知道,据儿哥会把她照顾的很好,就够了。” 按礼制,子不言母。 但霍去病知道母亲的本性,母亲在平阳侯府为侍女时,就与他的父亲、同在平阳侯做事的霍仲孺私通,作为私生子,他在襁褓中就没了父亲,母亲也在他稍大一点,就按耐不住寂寞,与曲逆侯陈平曾孙的陈掌有了私情,受父亲、母亲的影响和见证过司马相如、卓文君的传奇爱情,霍去病对情爱之事并不看重,一心一意只想打匈奴。 虽然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的动作很迅速,扫尾也很干净,但消失的卫氏外戚的所作所为,仍有部分流传出来。 毕竟,卫氏外戚很多事情,是不背人的。 “风头最盛”的,当然是卫氏长孙与阳石公主私通。 而紧跟其后的,便是“冠军之母”与詹事府中的某几人有私。 兰台、廷尉署又出手了几次,刹住了卫氏许多丑恶风闻,悠悠之口能堵住,幽幽之心又怎能堵住? 作为外戚、私生子,霍去病知道无论自己日后的成就有多高,后世的评价都会扭曲在父亲、母亲身上,为人子者不能怪罪生身之亲,但如果母亲能安分下来,好好生活,不失为皆大欢喜的结果。 “二姨母,会过得很好。”刘据陈述道。 为了消失的人生活,朝廷的付出能供给一支两千人的军队,除了自由以外,能给尽给,生老病死,皆有所备。 “多谢上君。”霍去病黯然道。 “三日后,就是钦天监择的良辰吉日,届时大军出征,大兄还去趟平阳吗?” “去!” 霍去病脱口而出道:“母亲不见了,父亲总要见一眼的。” 在母亲、陈掌的府上,他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想去父亲的府上看看,哪怕心里明知那里也不会有家的感觉。 即便明知不可能,却仍怀有一丝希望,不撞南墙不回头,或许,这就是人吧。 刘据不知道该形容其他的父子,也评价不了,和霍仲孺、霍去病父子俩相比,他和父皇好像更诡异了。 以现在的局势,父皇不可能来见他,就和当初他不会回长安见父皇一样,大汉父子,主打一个父慈子孝!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飞将 刘据留宿北军。 夜不净。 骁骑将军李广请见。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颂圣之音响起。 刘据上下打量着这位“飞将军”,没有威风八面霸气迫人的大将之风,相反,“悛悛如鄙人”,看起来很温厚,如同乡下老叟一般。 “骁骑将军,出征在即,不去整军备战,何事请见寡人?”刘据开门见山道。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很是平淡。 “将士们已经睡下了。” 一句话。 硬控了刘据三个呼吸。 瞅了瞅帐外的月色,目测没错的话,戌时尚未漏尽,吃了烤肉、蔬果、酥茶的将士们还在发泄燃起的精力,军灯高挑,刁斗声声。 李广军中万名轻骑,却睡下了? 不是。 留在国中的将士都没有睡下,即将出征的将士先行睡下了,养精蓄锐,早了点吧? 旋即,刘据又释然了。 李广不推崇严苛的军纪,这在大汉之中是出了名的,领兵作战,从来只做好一件事,就是“远斥候”,远远派出侦察兵,观察匈奴的动向。 在孝文帝、孝景帝的时代,大汉对匈奴以防御战争为主,这种策略当然是对的,匈奴骑兵飘忽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如果全军上下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能维持多久? 一两个月没有问题,经年累月,不必匈奴动手,恐怕自己就要崩溃了,所以不如让大部队适度放松,只要远斥候能及时发现敌情,给主力留出反应时间就可以了。 但是,时代变了,攻守异形了,大汉对匈奴的战争,从原来的阵地战、防守战,转向进攻战、运动战,如李广这样成长于孝文、孝景之时的老一代汉军将领,久有的经验就有些跟不上了。 刘据对这一类老将没有什么偏见,也愿意给予老将们机会,让他们极尽升华,给予匹配的奖赏和军功。 没有老将,就没有现在的大汉。 此次河西之战,李广、李敢、韩说三军变一军,由主力之一变成偏师,刘据的想法也不是针对李广,而是希望李广能“随”个列侯。 有霍去病在,李广哪怕什么都不做,跟在主力军后面捡军功,覆灭匈奴右翼的小部落,大概也能攒两三个列侯爵位。 至于治军不严,可能出现的匈奴主力偷袭,也有霍去病给兜底,毕竟李广军也是万骑,匈奴主力想吞下也要时间,足以撑到霍去病救援。 换言之,大汉为李广提前准备了列侯爵位,刘据也不想“李广难封”流于后世。 “夤夜请见,臣欲请战匈奴左翼!” 第二句话。 刘据是真没有绷住。 “骁骑将军,这次又想杀我汉家哪个都尉,才有了分兵之念?” 元光六年的雁门之战,李广被匈奴俘虏,后佯死夺马逃回大汉,但被免职成为平民。 隐居蓝田南山期间,李广一夜外出打猎饮酒,归途中至霸陵亭时,遭醉酒的霸陵尉以宵禁为由阻拦,不得不过夜亭下。 等匈奴入侵,李广被任命为右北平太守,上任前,他请求将霸陵尉带往军中,到军中后将其斩杀。 为了边城的稳定,父皇没有降罪李广。 这个举动,被一些人认为是快意恩仇,但在刘据眼中,这就是心胸狭窄,公报私仇,行为幼稚。 如果准李广所请,此次出征,东、西两线战事并开,从兵力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霍去病三万轻骑继续西线战事,李广万名轻骑只要不遇上匈奴左贤王主力,问题也不会太大。 但李广这没事找事,分兵东西的行径,刘据实在想不通,只能认为李广是又有想杀的人,要将人带到右北平郡去杀。 李广瞬间的羞愧、尴尬是难以言喻的,咬牙答道:“臣没有想杀的人。” “那你是怎么想的?” “回上君,匈奴分左、中、右,即左贤王、单于、右贤王,如果爆发战争,左右受袭,匈奴单于便居中左支右应,如果匈奴王庭受袭,左、右贤王便一同支援龙城。” 李广为刘据讲述着匈奴的分布和战法,继续道:“冠军侯兵发河西,直指匈奴右贤王,如果不对匈奴单于部、左贤王部增加威胁或进攻,匈奴单于本部必然会对右贤王部予以救援,从侧翼威胁冠军侯所率军、马,是以,臣想对匈奴左贤王部发动攻击,让匈奴陷入两线攻势之中,也让匈奴单于难以抉择,支西或援东,如果一切顺利,我朝便可能同断匈奴左右两臂。” “李广,你在欺寡人不智?”刘据指名道姓,冷声道。 这李广,是把他当成无知小儿了,匈奴是以左为尊,以匈奴王,就是匈奴单于的太子为左贤王,左贤王本部的实力是在右贤王本部实力之上的。 对付匈奴右贤王本部动用四万轻骑,肯定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李广一万轻骑想覆灭匈奴左贤王本部,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广立刻跪了下去,“臣绝无此意,上君,指东打西,本就是兵法之道,臣虽不才,但领万骑之兵出右北平,不说断匈奴左臂,有所建树,却不难。” 他的自尊在作祟。 能以偏将身份跟随二代汉将卫青就已是极限了,偏偏地,李广对旧识公孙敖等将多有照顾,让他屡次未能“中首虏”,半侯无封。 跟随三代汉将霍去病,哪怕明知有军功,甚至可能封侯,李广也不能接受。 再说,霍去病性烈如火,根本容不下反对上君、反对自己的人,跟着霍去病,他担心会回不了大汉。 时至今日,他只相信手中的强弓,能射出一片天地来。 而且,和河西之地相比,他累为陇西、北郡、雁门、代郡、云中、右北平数个汉郡太守,整体偏东,对匈奴左翼地区更加熟悉,不容易迷路。 人再倒霉,也该有转运的时候,况且,有着一万轻骑打底,除非遇到匈奴左贤王主力或者再次迷路,否则,建功不难。 李广坚信,此战,就是他的封侯之战!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才 遮沙避风了。 刘据没有在乎李广“数奇”的命运,甚至亲手为其铺了条直通列侯的大路,李广却担心这是在害他。 无论如何,刘据却不能陪李广疯下去,更不可能拿万名轻骑的性命玩笑。 李广被请出了大帐。 随后。 上君升帐。 霍去病、公孙敖、张骞诸将应命而来。 “诸卿,骁骑将军对出征计划提出了新的想法,冠军侯所率三万轻骑进攻河西不变,而骁骑将军的万骑,欲从右北平郡出,进攻匈奴左翼,东、西两线作战,牵扯匈奴单于本部兵力……” 刘据详细讲述了李广所说所想。 大帐瞬间安静了。 有现成的军功不捡,非要去炫耀武力,这是人啊? “骁骑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 霍去病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言不讳道:“再有同战之场,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他!” 老将与老将之间,亦有差距。 面对程不识,霍去病能心甘情愿称呼一声老将军,未能军功封侯,这不是老将军的能力问题,而是大汉军功制的缺陷。 李广又是什么玩意? 为了一时之气而要置上万帝国轻骑于危险之地,再有同上战场的机会,哪怕设计也要宰了他。 霍去病的杀心,从未有如此的浓烈。 公孙敖几将纷纷点头,坊间总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是岁月不饶人,凡人徒呼奈何。 而李广,入仕四十多年,在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三朝为将,难道真的是机遇未到? 至少孝景帝平定吴楚之乱不是! 七国之乱时,李广是太尉周亚夫的部将,他夺了叛军的旗,以大汉军制,“先登”、“斩将”、“陷阵”、“夺旗”四功可侯。 但是,李广紧接着干了什么? 接受了梁孝王刘武的将军印。 梁孝王是窦太皇太后的幼子,整个孝景帝朝,窦太皇太后无数次向孝景帝提出,孝景帝多病,梁王勉励之,当兄终弟及。 孝景帝对母亲窦太皇太后偏爱兄弟梁孝王一事,一直采取韬晦之术,从不明确表态,有时还会忽悠一下窦太皇太后,说什么“千秋之后传位梁王”这样哄老太太开心的话。 孝景帝还忽悠了梁王在七国之乱中死战,有窦太皇太后做靠山,梁王的皇帝梦比任何一位参加叛乱的诸侯王都要强烈,甚至,梁孝王还做了篡位的充分准备。 梁王授李广将军印就是在挖孝景帝的墙角,图谋不轨。 李广作为朝廷大将,竟然就这样私自接了诸侯王的将军印。 要知道,大汉对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王交往一事非常忌讳,特别是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之后,更是禁止中央官员交往诸侯王。 本朝的中大夫庄助就是与淮南王刘安有联络被杀,丞相公孙弘的“请王进京”计划,都不敢让已经失势的诸侯王从军,避免一切与军中将校可能的接触。 李广的堂而皇之,非蠢即坏。 自作孽,不可活。 本来,北军诸将就认为李广年迈,也对命运之说有忌讳,不适合独自领军作战,如果李广能老老实实跟在冠军侯屁股后挑匈奴右贤王部的小部落打,还能接受,这下,彻底接受不了了。 “上君,罢了李广的将军位吧。” “对,夺了他的将军印。” “什么档次,跟冠军侯用一样的将印。” “数战数败,老匹夫还敢言勇!” “……” 大帐中群情激愤。 誓要拿下李广的将军位。 右将军苏建顶着压力开口了,“上君,李广的将军位,恐怕还不能下。” “右将军的意思是?” “我朝一生征战却未得封侯的将领并非李广一人,这是一批人,郁郁不得志的人。” 苏建能从同袍同泽眼中感受到浓郁的不满之意,可还是坚定不移地要说下去,“上君,臣僭越之言,我朝的加官进爵制度,颇有些不合理之处,这使得无数贤臣干将黯然神伤,也为之心生怨怼。 立国以来,不满的情绪与日俱增,几近到了要爆发的地步,而最直接的质疑,那就是我大汉的皇帝、君主到底会不会用才。 屈贾谊于长沙,清晁错于君侧,诛主父偃于族……皆功大于过,我朝数帝明主之名因此累受诟病。 这便是‘杀才’的代价。 李广、李沮,和死去的李蔡,陇西李氏,总是善于培养才、名,这也使得飞将军之名,中、外妇孺皆知。 所谓的两线战事,在这帐内的上君、诸位都明白,那是李广在意气用事,但在这帐外,又有多少人不明白? 李广做了四十载的大汉将军,爱护士卒广为流传,不少将士都愿意为之效死,在李广没有证明名不副实之前,不论是罢将,亦或是杀将,都会被视为上君在有意打压贤才。 如果传将出去,上君又该如何广揽天下英才,又该如何治理这天下? 天下臣民对李广无限的同情,淹没了吾等也就罢了,要是淹了上君,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李广统军,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军事安排,实是政治考量。 当初孝文皇帝的时候,天下晏然无事,孝文皇帝金口对李广说:“可惜,你没有遇到适合你的时代,如果是高皇帝的时候,万户侯岂足道哉!” 孝景皇帝的时候,典属国公孙昆邪也对孝景皇帝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同样得到了孝景皇帝的肯定。 总不能到了陛下,到了上君,刘氏四代君主治下,依然没有适合李广的时代吧? 这要么说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看错了人,要么证明刘氏君主不会用人,这两个要么,都不是上君能接受的。 诸将默然。 李家人,就像是刺猬,能抓能杀,却容易扎着手。 “李广的提请,也是有道理的,冠军侯征河西,不能让匈奴单于、左贤王腾出手来支援,冠军侯,这不是卑职不相信你,是为了大军为计,还请原谅。” 霍去病颔首。 “那总不能让李广带着万骑去游荡吧?” “自然不能!” 苏建望向了刘据,恭声道:“上君,既然骁骑将军提请分兵,不妨就随了骁骑将军的意,照准开辟东线战场,将东线军一分为三,李广领四千骑,李敢、韩说各领三千骑,分道而行,如此,既能给匈奴左贤王最大程度的威胁,或有不测,也能降低我朝大部损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流毒 为君主者,要时时刻刻彰显用人之能,容人之量。 现在,天下臣民对汉家加官进爵之制,有着无穷的不满,任何一人的死,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四十年里,李广的表现是能称得上“干将”二字的。 “数奇”的命运,更让无数人为之同情,但是,这不能成为否定李广的理由。 无论李广是何心思提请分军开辟东线战场,都是符合兵法之道的。 大帐内的人,包括上君在内,对李广的质疑,是担心李广的“数奇”命运再次发动,大败导致帝国轻骑死伤。 这也是猜测! 就和李广坚信自己此战必中首虏、封侯拜将一样,属于猜测。 是未发生之事。 如果以未发生之事去惩戒一名干将,甚至诛杀一名干将,这不是莫须有吗? 哪怕苏建也不相信李广能此战封侯,但为了上君圣名无损,不惜惹得袍泽不满也要说。 不光是说,还提出了解决办法,将李广军一分为三,李广四千骑,李敢三千骑,韩说三千骑,分道而行。 这样一来,即便李广“数奇”命运再发动,迎头撞上了匈奴左贤王主力,李敢、韩说也能施以援手,或保留有生力量,将损失降到帝国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李敢、韩说,两个小将的能力,连霍去病也是承认的,骑战能力突出,既没有李广“数奇之命”,也没有的持才而骄。 如果上了战场,稳扎稳打,绝对能给予匈奴左贤王部很大的麻烦,牵扯匈奴左贤王,甚至是匈奴单于的部分精力。 左翼、右翼同时受攻,匈奴单于肯定会先救自己的儿子,即左贤王,如此,也能让卫将军、冠军侯的霍去病彻底放开侧方、后方顾忌,全力清除匈奴右贤王部,打通河西走廊。 “右将军,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刘据夸赞道。 这是大汉将军中少数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献策的人,是真正的双面人才。 霍去病、公孙敖诸将纷纷点头,右将军之言,在理。 分军,分的合理,既增加了西线战场的胜算,也降低了可能的损失。 不过,这样一来,李广的四千骑遇险的可能却大大增加了。 诸将为那四千骑的性命和命运叹息不已。 “上君谬赞。” 苏建不敢受之,再道:“上君,李广那万名轻骑,多出自以前的南军,出征前训才来到的北军,那些将士对冠军侯的严苛军法颇有微词,只是畏惧冠军侯之威才勉强训练,满腹牢骚。 李广为将,常常阳奉阴违,在冠军侯不注意的时候,降低训练的难度,提前结束训练……” 霍去病坐直了身体。 自从进卫将军位,统领南、北军事后,他就经常往返长安南北,在南军大营、北军大营之间奔波,多数时候,他都是为将士们制定好训练要求,然后交给南、北军将去训练,马镫、马掌新式军械训练迟缓,他本以为是将士不适应,不成想,李广在搞阳奉阴违、结好军心的把戏。 公孙敖、张骞等将也被震惊了,新式军械对骑兵的增强,所有人都很清楚,可以说,这弥补了大汉骑兵和匈奴骑兵之间的差距,是实打实的战力增强,在战场上,战力每强一分,将士活着走下战场的可能就大一分。 出征在即,训练熟练新式军械的时间本就不多,李广还让将士偷奸耍滑,思睡思休,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做的? “所以,李广颇得南军万名轻骑之心。” 苏建说出了自己的观察,诸将无言以对。 以前的南军,只负责长安城防务,作为大汉都城,基本没有战事发生,南军将士的懈怠,是众所周知的事。 突然的出征安排,源于陛下想为李广、李敢、韩说立旗,与太子宫的北军打擂台,北军轻骑数量不够,这才动用了南军轻骑,有着李广的存在,南军轻骑根本没有改变改换思路,也就是没把上战场当回事,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觉,和驻守长安城时一模一样。 来到北军后,与北军轻骑一道训练,知道北军将士训练这么苦劳,也见到北军将士整日汗如雨下的模样,稍加对比,怎能不念李广的好? 问题是,上了战场怎么办? 训练多流汗,战场少流血,反之亦然。 “李广军中,许多轻骑心向李广,堪称是李广死忠,有流言说、说……” 苏建竟有几分说不下去。 刘据意识到不对,问道:“说下去。” “不奉兵符,唯奉、奉飞将军号令。” 苏建言落。 大帐内的气势陡然一变。 诸将这才彻底明白李广在那些偷奸耍滑南军将士中的地位,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流传出来,也不知道长了几个脑袋。 刘据望向了霍去病,君臣兄弟四目相对,顿时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夺取长安城、接管南军军权过于顺利,也就没有对南军中的“流毒”予以大清洗,万万没想到,南军里的山头问题到了可以无视君令、兵符,只认一人的地步。 “冠军侯!” “臣在。”霍去病起身答道。 “给予南军轻骑校尉择事之权,以营为单位,自主抉择是随李广出战,或是随李敢出战,亦或是随韩说出战。” “是,上君。” 霍去病领命道。 涉及到立场问题,必须筛选出李广的死忠,那些不忠、不臣之心的将士,上了战场死则死矣,如果不死,也要予以清洗。 “光禄勋!” “臣在。”赵充国恭声答道。 “大军出征之后,立刻对南军展开清洗,凡有不忠、不臣之将士,杀无赦!”刘据杀意凛然道。 要上战场的战后解决,不上战场的立刻就要解决。 南军,是大汉的军队,军中将士不思报国奋战,却想着成为一人的家臣扬名助威,长此以往,这数万大军是朝廷的,还是李家的? 绝对无法容忍! 大清洗! 必须大清洗! 从上到下,肃清流毒。 “是,上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刺驾 仲春之日,渭水河畔,春波泛绿,杨柳依依。 大军启程。 霍去病所率三万轻骑将出朔方郡,李广、李敢、韩说合率万名轻骑将出右北平郡,对匈奴左右两翼同时发动进攻。 太子储君亲临渭桥送行。 刘据望着霍去病坚毅的面容,沉声道:“早归!” 整个大汉朝廷,如果说哪个人是刘据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是母亲卫子夫,不是舅舅卫青,更不是丞相公孙弘,而是大兄霍去病。 有且只有霍去病会毫不怀疑、毫不犹豫的执行他所有的指使,还能圆满甚至超圆满的完成他的交代。 如果可以,刘据愿意永远把霍去病放在身边。 但这是不可能的。 击败匈奴、凿碎龙城,这是霍去病的命定之事,在这个时代中,没有人能取代冠军侯的位置。 假如刘据不是太子储君,或许可以也愿意陪霍去病走一遭,去封狼居胥,去饮马瀚海,可他是千金之子。 帝国不允许他御驾亲征。 没有对胜果的期许,刘据不愿对霍去病施加任何压力,惟愿早归华夏。 “臣会击败浑邪王、休屠王,打通河西走廊,不破敌军,誓不回转!”霍去病铿锵有力道。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 出武关,过丹水,便入了南阳郡。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宛城遥遥在望。 南巡队伍被伪装成了商队,身着锦绣,俨然一副大富商打扮的大汉皇帝刘彻,望着群山拱卫,安居华夏腹心地带的大城,心中微动。 不仅是刘彻,相信大汉任何一位君主,走到南阳郡地界,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 当初高祖皇帝与霸王项羽盟约,“先入关破秦者,为王”,高祖皇帝从砀郡出发,经过成阳、昌邑等地,避实击虚,逐渐壮大势力,并成功占领颖阳。 当高祖皇帝经过颖阳并试图从洛阳进入关中时,遭遇了赵军的阻击,陷入困境。 此时,南阳郡太守吕齮的军队对高祖皇帝形成了强大威胁,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高祖皇帝本意决定绕过宛城,继续向西进军,然而,在神谋张良的建议下,高祖皇帝最终决定先攻下宛城。 通过“约降”,高祖皇帝成功使吕齮投降,不仅占领了宛城,还稳固了南阳郡的控制,这一战的胜利,让高祖皇帝解除了进军关中的所有后顾之忧。 如此,高祖皇帝得以顺利穿越武关、破晓关、占领蓝田,最终抵达灞上,抢在霸王项羽前面,迫使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 尽管后来因为项羽势大,未能获得关中王位,但却获得了大义之名。 某种程度上讲,高祖皇帝经此才有了大汉的基业。 高祖皇帝庇佑,保我南巡之后,顺利还朝长安。 这一刻,刘彻堪称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董仲舒被照准同车,见此情形,嘴角微微抽搐,大体猜出了陛下所想。 但是,平时不烧香,临时祈求祖宗保佑,能有用吗? 从孝景帝时,太庙就成了汉家皇帝施展权谋之地,以侵占太庙空地为由,在廷尉狱中,逼杀了废太子、临江王刘荣。 陛下更甚,为了削减列侯势力,各种鸡蛋里挑骨头,褫夺了一个又一个太常卿的列侯之位,罚城旦、坐死也是经常的事。 对待祖宗,陛下哪有半分敬畏之心。 盆地的上空这时高悬着那轮白日,湛蓝如洗的天空分外美丽,不时有鸟群从大山飞掠头顶,然后,献上一份“礼物”。 董仲舒默然擦掉了飞鸟的不洁之物,转身欲进入车中躲避,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望着对面那莽莽苍苍草木浓密的山里,总觉得那里正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神在望着这里。 “陛下?”董仲舒呼唤道。 刘彻从祈祷中回过神,龙眉微皱道:“博士何事?” “请看那里。” 董仲舒手指着那令自己觉得不适的山林,“臣心不安。” 刘彻顺着望去,大山之中,鸟群正常起落,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为何,刘彻的心中同样涌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停!” 龙音落下。 庞大的车队缓缓停止。 期门仆射上官寇纵马来到御车之前,“陛下?” “派出人去,探索那片山林。” “是!” 上官寇领命。 命令之下,一队期门郎往御指的方向而去,但还没有进入山林,破空声骤响,随后无数支箭矢从林中飞射而出。 期门郎皆是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及三辅地区的良家子弟出身,又个个精于骑射技战,本能地反应甚而超过了精神反应,下意识地卧倒,翻滚寻找躲避的空间。 不过,近乎覆盖的箭射,依然给予前来探索的期门郎很大死伤。 远处的期门郎立刻抽出了短弩,无需瞄准,朝着山林的方向不断扣动枢机。 “是军弩!” 山林之中传出惊呼,“风紧扯呼!” 大量的人穿梭山林的声音响起,在树上栖息的鸟群瞬间被惊动,连接成片,遮天蔽日。 上官寇望着纷飞的鸟群,听着林中的声音,估算着刺客的人数,却没有追击。 不熟悉的山林,连大军都不敢轻进,期门郎的职责是护驾,不是追凶。 直到山林的声音消失,远处的飞鸟纷飞而起,上官寇这才命令期门郎接应死伤的袍泽,并再次探索那片山林。 上官寇听完属下的汇报,捡起了一支掉落在地的箭矢,重新回到御车旁,面对脸色铁青的陛下,双手将箭矢呈过头顶,恭禀道:“禀陛下,或是一群埋伏已久的山贼匪盗。” 树枝划破的衣物,全是粗布麻衣,射出的箭矢全是粗制滥造,显然是手搓的,而山林鸟群未被惊动,是埋伏已久的结果。 不出意外的话,豪华的“商队”让南阳郡中的山贼匪盗动心了。 “南阳郡太守是谁?” “回圣上,法吏弥仆。” “着即报于朝廷,南阳郡治盗不力,立将之查办。” “是,陛下。” 车队再发。 未十里。 箭如雨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梦 在南阳郡守衙门听到都尉王温舒的禀报,太守弥仆露出了笑意。 这盛世,也是让陛下体会到了。 “太守,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王温舒急得团团转,“一上午,陛下的南巡队伍就遭遇了三、四回埋伏,期门郎损失过百,再这样下去,在圣心之中,我南阳郡就是不服王化之郡了。” 弥仆坐在案牍之后,笑容不减道:“难道不是吗?” 要想让国中百姓安分守己,通常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想办法让他们安居乐业、富足有余,所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过上有希望有尊严的生活,拥有值得珍惜的家业,有恒产者有恒心,自然会向善重德。 另一种是用条条框框、细致繁苛的法律条文规定约束百姓的每一项行为,尽量不留自由选择的空间,当他们一旦触碰律法边界,再用特别重的刑罚来惩治,让他们时刻活在战战兢兢、束手束脚的恐惧之中。 自陛下亲政以来,施行酷吏政治,当然属于第二种,身为法吏,弥仆非常清楚,在短期之内,重典的效果高于所有。 十几年来,酷吏政治的不良效果逐渐显现,“吏民益轻犯法”。 连年的天灾人祸,无休止的兵役劳役,不断加重的苛捐杂税,使得无数底层百姓面临死亡的威胁而不得不铤而走险。 酷吏政治,从不论情节,一律重罪,那么一个人本来饥寒交迫只需要偷一个馒头,衡量过收益之后,还不如直接杀人越货来的划算。 而单独作案,远不如落草为寇抱团取暖来的安全,反正这些行为,面临的都是死罪,律法的苛刻程度超过人性可以忍耐的界限,百姓也就不再觉得守法是件必要的事。 于是关东群盗纷起,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地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而南阳郡,有梅免、白政。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董仲舒制定的南巡路线,这些大盗的地盘,陛下都要路过。 或许,是巧合吧。 “盗”,是朝廷的笼统称呼,实际上按照规模大小,群盗的行为模式完全不一样。 小规模的盗贼可能只有几十上百人,靠着在本郡县打家劫舍为生,被缉捕时就东躲西藏。 大规模的群盗可以至数千人,拥有各自旗号,劫掠对象也不限于乡里,甚至会攻打城池,攻击官府,盗取府库兵器装备,释放关押死囚,杀死郡守、都尉等朝廷官员。 这些流寇大盗离谋逆只差一步之遥,等什么时候他们的实力和目标,不再以温饱为标准,而是想着占据某座重城要塞,自立国号,遣兵四出略地,那就和陈胜、吴广一般无二了。 现今的国情,还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可已经有那个意思了,陛下两三千人的南巡队伍,看着就不简单的,南阳郡中的盗贼依然敢动手。 这就是陛下一意尊尚尧舜,声称要恢复圣王时代天下一统、太平昌盛的良好秩序。 “太守,梅免、白政还没有动手,这是在等郡守府反应,如果您继续无动于衷,事情很可能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王温舒脸色十分凝重,提醒道。 梅免、白政,可不是一击不中就散落藏匿于山林之间的盗贼,那是真正啸聚几千人,有着兵器装备的大盗贼,有着与期门郎死磕的能力,如果两个大盗贼一同出手,借着地利,连期门郎都有败亡的可能。 不过,人有见面之情,郡守府和梅免、白政有默契在,如果郡守府想保哪些人或哪个商队,即便所载货物再贵重,两个大盗贼也不会动手。 一郡几百里,太守说是百里之侯完全没问题,大盗贼再猖獗,只要还不敢造反,就不敢真把一郡太守给逼急了。 南巡队伍伪装的商队显然不简单,梅免、白政是不可能轻易放过的,郡守府敢无动于衷,他们就真敢动手。 要是陛下在南阳郡被抓或被杀了,南阳郡的人,无论官民,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平叛,只需要位置。 “都尉的反应,似乎急切了些。”弥仆抬首望着王温舒,似笑非笑道。 王温舒是孝景帝的阳陵邑人,是没落的豪强,年少时“椎埋为奸”,就是杀人埋尸和盗人墓穴,专干丧尽天良的事。 年长了些,王温舒以财开路,当过县内的亭长,几次被废黜,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当上了当时还是廷尉卿的张汤的廷尉史,负责督捕盗贼,在这一任上,“杀伤尤多”。 在酷吏手下当酷吏,王温舒的仕途本来是光明的,但朝廷局势的风云变幻,却让这一切扑朔迷离起来。 太子宫逐渐掌握朝局,善于揣摩上意的张汤,明显察觉到了上君对酷吏政治的不满,知道以后只能在该有酷吏政治的时间进行酷吏政治,其他时间,要像个清直之臣。 于是,张汤在坐上三公之位的御史大夫,升入兰台的第一时间,就遣散了手下的酷吏,所有的香火情,都转变为了对应官职,王温舒过往的功劳不小,被分到了南阳郡为都尉,负责一郡的治盗贼、制豪强之事。 弥仆相信张汤肯定将上君的意思转告给了昔日的故吏,“太平盛世真实景象”,群盗袭击,是预料之中的事,而他们该做的,是在事情可控范围之内静观其变。 如此,王温舒急于粉饰太平的行径,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王温舒神情一变,解释道:“下官是担心有不测之事,再说,盗贼四起,证明了太守与我治盗不力,很可能陛下的旨意已经去向朝廷,要免去你我的官职,圣意涛涛,如果朝廷方面承受不住压力,你、我就要成替死鬼了。” “是吗?” “是。” 王温舒答道。 弥仆笑了笑,“既然都尉如此担心,就去接陛下一程吧。” “是。” 王温舒躬身领命,声音很是平淡,脚下不自觉加快地脚步。 弥仆明明没有动作,笑容就是没有了,望着王温舒的背影,眼神深邃。 总有些人,兀自做着从龙之功的春秋大梦。 第一百二十章 热情 宛城外二十里亭。 南阳郡都尉王温舒率短兵千人迎上了南巡队伍,然后,高扬起“梅”、“白”字旗号的流寇大盗将两者一块打了。 箭矢、落石、礌石、飞椎……隆隆战鼓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激越高亢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黑压压的群盗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 从午时杀到黄昏,被箭雨、礌石、滚木击杀者尸骨累累,数丈宽的直道被期门郎和南阳郡都尉兵杀得尸体封住了道路。 滚滚的淯水,被鲜血染成了红河! 随着暮色降临,梅免、白政面色狰狞地喊道:“撤!撤!撤!” 丢下数千具尸体,群盗不甘的撤入山林之中,损失近半的期门郎和南阳都尉兵这才松了口气。 望向远方宛城的灯火,不由得心生怀疑,这还是大汉的土地吗? 眼前炼狱一般的场景,又是真实的吗? 吹进鼻子里的腥风,却在无声述说着答案。 都是! 就在这有着三十六个县,两百万人口,编户三十六万,有着大汉五市之一南市的南阳郡中,距离郡治宛城仅二十里的地方,爆发了“战争”。 双方死伤数千人。 董仲舒、吾丘寿王等幸臣们一直提剑护佑着龙车,这会终于放下心来,望着中心铁伞之下,提剑而坐的大汉天子,唇齿微动,问道:“圣躬安否?” 刘彻瞬间的抬眸,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无穷的怒火,“安!安的很呢!” 董仲舒立刻意识到不对,退到了众人身后,并让南阳都尉王温舒近前觐见。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王温舒没有在乎被鲜血侵染而变得湿润的土地,一个滑步,就跪倒了龙车之前,大拜、叩首、颂圣,一气呵成。 见此情形,不少幸臣都变了颜色。 天子剑就掷在王温舒的身前,入土过尺,这含怒一掷,显然是奔着杀人去的。 月光、火光,剑身反射的光寒意十足,王温舒身体一软,强撑着才没有瘫倒。 “南阳的治盗,让朕大开眼界!” 刘彻的声音比剑光还要冷,宛如倒春寒的风,“你,功不可没!” 张汤手下的酷吏,皇帝的刘彻并不陌生。 甚至,有些人就是他授意吸纳的,初亲政时,为了树立自己的执政队伍,他专门找一些看上去很有魄力的人来为自己卖命,施行酷吏政治,来狠狠地清洗传统利益集团。 立国以来,朝廷功臣、外戚当道,贪腐盛行,地方上也出现了大批豪强,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无耻,通过酷吏,他将这些人打了下去,既重组了朝廷势力,又搜刮到大笔财富。 天生残忍的王温舒,在之前的表现,仅逊色张汤、义纵,刘彻不由得印象颇佳。 这份良好的印象,都止步于进入南阳郡后。 酷吏出身,为南阳郡都尉,竟让郡中流寇大盗横行无忌,不是能力问题,就是渎职的问题,不论是哪个,在刘彻心中,都够得上一死了。 听着皇帝的反话,王温舒嘴里泛起苦涩,多年以来,南阳郡始终是关东群盗的大本营之一,流民众多,又有冶铁之地,很容易就形成流寇大盗的规模、实力。 他才来南阳郡几天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解决这一郡之地沉疴积弊、积重难返的问题。 他已经在做事了,在郡中挑选了大量流氓无赖作为爪牙,对南阳郡中豪强奸猾和百姓重拳出击,连坐了几百家,逼死了不少人,要不是这个,梅免、白政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连他一块打。 “陛下,臣有罪!” 王温舒再叩首,“臣初来乍到南阳郡,一时未能肃清郡风,惊了圣驾,当真是罪该万死。” 是请罪,也是道出客观事实,就梅免、白政的流寇大盗规模,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陛下的怪罪,他不认,要认,就认惊驾之罪。 刘彻的杀意一滞,随后又狂涌而起,“弥仆呢?” 此地距离郡治宛城就二十里,大战数个时辰,太守的弥仆,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为什么没有带人前来救驾?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弥仆出自丞相府门下,不来救驾,是想坐观成败,盼着他死于群盗之手吗? 这是弥仆的想法,还是丞相的想法,亦或是太子的想法? 南阳郡中如何会有如此规模的群盗,弥仆与那梅免、白政之间有无勾结? 此战,是不是弥仆指使梅免、白政的刺王杀驾之举? 是丞相、是太子要行刺于他? 龙心似海。 刘彻升起无数个猜测,并逐渐坚定地认为,接近了真相。 太子要杀他! 难以言喻的愤怒之下,掩藏着恐惧,太子真的要对他动手了吗? 王温舒知道天子的杀意转移,连忙加了一把火,“回陛下,太守正于郡治中安睡。” 闻言。 天子的怒火几近让虚空燃烧。 董仲舒、吾丘寿王望着王温舒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和忌惮。 弥仆没有救驾,这肯定是故意的,尊奉太子宫、丞相府的命令,让陛下感受真实的世间,以及南阳郡官民的“热情”。 必然会时刻关注着此地的情况,如有不测,弥仆也会现身和出手,但在王温舒的口中,弥仆全然没有在乎天子死活,早早地就睡下了,安度春秋。 如果陛下是清醒的,是能知道王温舒在胡沁,只可惜,此时此刻,陛下明显不是清醒的。 “去宛城!” 圣音降下。 搬开那些挡路的死尸,撇下受伤的期门郎、南阳郡都尉兵,南巡队伍辚辚往宛城而去。 宛城墙头。 弥仆极目远眺,望着蜿蜒而来的火光,没有丝毫要被圣怒问罪的惶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南阳郡丞微微躬身答道。 “陛下,准备好了吗?” 城墙上的火把不时发出爆燃的声音,照耀着城下无数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流民,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前方的道路,热切而又渴望,施粥的粮官说,马上到来的商队会给他们肉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楚臣 大汉皇帝与南阳郡民打成一片。 消息传入关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关东百姓真实生活也为天下臣民所知。 无数的章疏、参奏如雪花般飞入长安城,经丞相府,落未央宫中。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请廷议。 宣室殿上,分班站立。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山呼颂圣。 刘据转身落座御座,双手微微抬起,示意众公卿平身。 “上君!” 主爵都尉郑当时立刻走入殿中央,朗声道:“如今关东盗情如火,已成连绵之势,臣请撤回陛下的南巡队伍。 严查出入关者,防范关中豪杰与关东群盗互相联结,意图不轨。 再派出大军,镇压反贼势力,重惩南阳郡太守弥仆,惊扰龙驾,治盗不力,尸位素餐……” 南阳大战详情。 着实吓坏了一大群朝臣,一郡的流寇大盗竟能啸聚成千上万人,无视都尉,悍然对南巡队伍发动进攻。 这在两朝官吏眼中,已经和造反无异了。 再就是,南巡队伍在南阳郡治城门下,陷入黎民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幸好博士董仲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及时发现端倪,制止了期门郎的刀兵,并让南阳郡兵把南巡队伍所携辎重分发出去,这才没有酿成陛下屠杀流民的惨案。 不然,宗亲之血、万民之血同染龙庭,陛下就可以当场自戕以谢天下了。 但那也够吓人的了。 才出关中就这样了,继续南巡下去,陛下恐怕很难活着回来,及时撤回关中方保太平。 还有,南阳郡的大盗、流民,让群臣的脖颈痒痒的,他们都是心善的人,见不得人间疾苦,可不能让流寇、刁民涌进关中,封关!赶紧封关! 陛下宣扬的圣王时代破碎,也要有人来背锅,陛下不能背,朝廷百官也不能背,只能让南阳郡太守弥仆来背。 当一束光照进了黑暗里,这束光便有了罪。 郑当时张嘴就是无数个大罪,誓要置弥仆于死地。 “撤南巡?封关道?” 刘据打断了郑当时的滔滔不绝,漠然道:“是想关起门来做皇帝?” 切断关中、关东的联系,这可是秦二世的招数,不成想,在大汉又得到了提及。 “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郑当时一滞。 中、外两朝官吏连呼吸都停顿了。 “主爵都尉,寡人记得汝父是霸王项羽的死忠,你郑家当真是忠义之家,世代不忘亡我汉家之心,汝死后,寡人会将汝身葬于谷城。”刘据轻声道。 没有什么烟火气,只有无尽的杀意。 郑当时的父亲郑君曾做项羽手下的将领,项羽死后,不久就归属了大汉,高祖皇帝下令所有项羽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羽时都要直呼其名“项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 高祖皇帝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 自此,郑君再不入汉廷为官,死于孝文帝年间。 时人曰:“忠义”。 上君从法理上否定了郑家是汉臣。 不论是郑君,亦或者坐上主爵都尉的郑当时,以及整个郑家,都不再是汉臣。 楚霸王墓就在谷城,葬身谷城,“楚臣”之名,将贯穿郑氏始终,万劫不复。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冷汗瞬下。 “上君!” 郑当时知道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跪倒在地,泣声道:“臣可死,天下不能乱啊! 您主少国疑,陛下困于南阳,万一关东群盗起了歹心,挟天子以令汉家,转眼就是一场大乱。 要将来关东盗情平息,臣愿意自裁谢罪!” 叩首之声,响彻大殿。 郑当时仰起渗血的额头,啼血之鸣道:“冠军侯霍去病、强弩校尉路博德北征南战,已携大军离朝,万一、万一,关东发生不可言的大事,群盗叩关函谷,再来一场秦末之乱,关中一马平川,长安城可以朝发夕至,到了那个时候,大好的局面,我汉家的江山社稷,又要一团糟啊,上君!” “百姓似水,朝廷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刘据望着闻听郑当时之言而有异动的臣子,年幼的龙吟很轻,却是那样的不容置疑,“水覆了舟,那便是百姓淹没了朝廷,古往今来,无数末代君主溺死于民海,秦廷如此,夏商周亦如此,我大汉亦无不可。 民情如火如荼,如果这也叫大好的局面,寡人以为,大汉不妨就此而亡。” 年少上君的气魄。 震惊了两朝官吏。 宁弃汉廷,不伤百姓分毫,恍惚之间,群臣像是看到了孝文帝再世,心神一凛。 “封锁进出关中的道路,派军镇压活不下去的百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诚心,也永远不会是寡人的选择。” 刘据凝望着郑当时,慢慢说道:“南巡队伍不会撤回,哪怕我的父皇龙驭归天,也要死在解决问题的路上,而不该像个懦夫一般,狼狈逃回关中,欺骗自己,欺骗世人,太平盛世、天下昌盛,寡人做如是想,寡人的父皇必然也做如是想。” 陛下成了上君解决民情的诚意? 中、外两朝朝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陛下肯定不是懦夫,但也绝对不想现世下龙驭归天,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以他们的了解,陛下必定更想活着。 上君的话,却封死了陛下的这个选择,如果不想身后与桀、纣齐名,就不能撤回南巡队伍,哪怕死在出巡的路上。 上君慷了陛下之慨! 这就是坐镇长安城、未央宫的话语权,在陛下不知道的时候,就代替陛下做出了决定。 “上君,臣以为……”郑当时知道陛下绝不是上君口中那般大公为私,亲民近民,宁死弥补从前过去的人,争辩之声再起。 刘据却不打算再让他说下去,皇帝的昏庸能衬托臣子的清直,反之,臣子的残忍也能衬托君主的仁恕之心,接下来,就要该臣子的性命,来证明君主解决问题的决心。 “拉下去,诛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贵贱 血淋淋的头颅。 端上了殿。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都有浓郁的不适感。 成长于酷吏政治之下,大殿里的朝臣哪个都称不上良善,但这时的心态就是很微妙。 物伤其类,不外如是。 “传首关东。” 少主声落。 杀人从来不是目的。 借郑当时及全族的脑袋,是为了彰显大汉储君有解决群盗问题的决心。 “上君。” 右内史汲黯闻声走入了大殿中央,谏言道:“主爵都尉为卿大夫,昔为国之栋梁,理当留有全尸。” 两朝朝臣默然。 郑当时之死原因复杂,但同为人臣,又是多年同侪,连死都无有全尸,要受关东万民唾弃,不免有几分不忍心,也担心自己死后如何。 汲黯的话,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对直臣的观感忽然了些许改变。 “右内史此言差矣。” 御史大夫张汤降贵下场,“郑当时为楚国忠义之臣,非我汉家忠义之士,阴险狡诈离间我朝君民,纵使千刀万剐难尝其罪,传首关东,理所应当!” “御史大夫已是公大夫,为何事事仍是酷吏之风,玩弄巧智驾御他人,不愿自重身份,岂不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汲黯叹息道。 酷吏的侍君术,自成体系。 当年,张汤凭借着处理陈皇后巫蛊之案,得以晋升为廷尉卿,那时陛下正倾心儒学,张汤就假装敬慕儒家大师的样子,尊重董仲舒、公孙弘等人,任用千乘人倪宽担任奏谳掾,力求为所有审判案件找到儒法的佐证,陛下想宽解的人,解释为轻罪,陛下想处治的人,就解释为重罪,大汉律法的解释权,俨然在张汤那。 除此之外,张汤为博名声,也真能做得出来,一有空闲,无论寒暑、风雨无阻前往公卿大臣家中问候拜访。 迎合陛下所想、迎合陛下所好、甚至连陛下近臣都迎合,怎么说呢,好像一条狗啊。 汲黯本以为张汤进三公,会逐渐自重身份,但没想到分毫无改,张汤过去怎么迎合陛下,现在怎么迎合上君。 不惜站在公意的对立面。 汲黯不认为张汤会有好下场。 闻言。 张汤笑容不减,你说我不了解官场,我说你不了解酷吏,酷吏,就是一条不归路。 “若有右内史所说那日,我不求其他,但求一丈黄土埋身即可。” 汲黯在张汤身上从未讨到过口舌之利,只好绕开张汤,继续谏言道:“臣以为,传首公卿头颅,讨好黎庶之事不妥,上君万乘之尊,岂能纡尊降贵讨好庶民。” 之前陛下施行酷吏政治,热衷用严刑上邀主功,下慑吏民,以致今日关东局面,但是,自古天子不认错,接下来移风易俗即可,又何须以卿大夫的头颅邀买庶民之心? 长此以往,庶民失去了对公卿大夫的敬畏之心,公卿大夫又如何代天子巡狩世间? “上君!” 张汤脚步微动,再次挡住了汲黯望向御座的视线,“臣以为,汲黯之言,简直一派胡言,这天底下,就是像郑当时那样蒙蔽圣听,堵塞言路的官吏太多了,才让陛下做出了诸多错误的决定,致使君民彼此无知,险使我朝于万劫不复之地,而今上君立斩奸臣,传奸首于关东,方使天下黎庶皆知,群盗四起,非皇帝之过,实乃奸臣作祟,唯有如此,方能熄灭万民之怨,君民相知,何有讨好之说!” 陛下的执政过失,被归为了如郑当时这般官员的蒙蔽,这下,两朝官吏都懵逼了。 这话谁都能说,你张汤就是靠酷吏株连上位的,凭什么说? 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而且,你现在为陛下澄清过失,不外乎是知道陛下南巡是条死路,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还于宣室,将所有的污水泼到郑当时等人身上,陛下也干净不了此时,稍稍挽回些大汉皇室的颜面,日后上君即位,天下人方能皆颂,“上君,才是真正的太平天子”。 其他的酷吏,就知道执法严格,断狱不平,以此侍君,张汤的侍君手腕怎么能高到这种地步? 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羡慕嫉妒恨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张汤能走到三公之位,靠的是聪明才智。 如果张汤不是法吏,是儒吏,地位也不会比大殿里的绝大多数人低。 汲黯对张汤的忍耐却到了极限,含怒道:“上君,臣老迈,固然有些糊涂,但也知道贵贱尊卑的道理,张汤,你身为三公之一,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 相反,错事你竭力去做,大肆破坏礼教、律令,以成就自己的功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礼法也乱改一气呢? 大伪似忠,张汤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 声震大殿。 群臣无不愕然。 “右内史,何必如此动怒?”刘据出言道。 “臣说的是大实话。”汲黯梗着脖子道。 刘据望着汲黯,慢慢对父皇的体会有些感同身受,但和父皇不同的是,他却不容这么一人在身边狺狺狂吠,就如同孝文帝不能放在御前一样,不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彰显自己察纳雅言,“如右内史之言,关东群盗之事,朝廷什么都不必做,盗情就会平息,是吗?” “以臣之见,治官理民,清净少事,便可不生盗贼。” “寡人记得,右内史为东海太守时,便是这样做的,事务多交郡丞、书吏办理,根据律法并督查下属按律行事,不苛求小节,东海境内人皆称颂,是吗?” “上君博闻强记,臣自叹弗如。” “既然如此,右内史不妨回到东海郡去,依前事而行,你能保证附近群盗没有人敢靠近东海,贵贱尊卑有序,郡内道不拾遗吗?” “臣愿意一试!”汲黯正声道。 “相国。” “臣在。”公孙弘应声道。 “东海郡守是谁?” “回圣上,轪侯利扶。” “对调职位。” “是,上君。”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沈命 汲黯出朝。 作为孝景帝时的太子洗马,伴朝也有二十多年了。 在汉家为臣,难得的是善始善终,汲黯,难得。 没有什么过人才能,一腔孤勇、恺切直言,敢于经常不避犯鳞之罪,直言进谏,的确匡正了陛下不少过失,颇有古贤之风范。 却抵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陛下面前,汲黯对外主张和亲,对内为民请愿,属于保守派,但在上君面前,汲黯或许不够保守。 借卿大夫头颅邀买关东黎庶之心。 连保守派都认为太保守了。 既不够进取,又不够保守,汲黯这个“镜子”,便没有了作用。 右内史、东海郡太守,同是二千石官员,但一个是京兆尹,一个是偏僻海郡,权力又如何能一样? 在大殿之中,汲黯的兄弟汲仁,就是长安之夜打开鼎路门的守将,如今已经进为水衡都尉,汲黯的外甥、中尉司马安,望着兄长(舅舅)退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汲氏一族的崛起,十数个在朝官员,是从汲黯为始,那是否会由汲黯而败? 谁又说的清呢。 现在的汲家,不说完全投靠了太子宫,偏向肯定是有的,以上君的宽厚,保汲氏两、三代富贵不难,再长,就只有天知道了。 死了个卿大夫,退了个卿大夫,宣室殿中的气氛逐渐凝重。 关东盗情的问题,这才仅仅是个开头。 中、外两朝的酷吏们知道,如果再不开口,等上君开口,帝国可能就要彻底转向了,酷吏政治很大可能完全消失,那么,他们也就该死了。 身为皇帝用来咬人的狗,酷吏必须要得罪很多的人,干的时间越长,积攒的仇恨就越多,仇家也就越多,一旦上君放弃酷吏,墙倒众人推的形势就会立刻出现。 以前的快意恩仇,想搞谁搞谁,都会报应到他们的身上。 “上君,臣有禀奏。” 左冯翊义纵走入了大殿中央,恭声道:“关东群盗,时而聚众为乱,时而散亡山林,究其原因,是地方官吏没有尽到捕盗之职,而地方刁民又与匪盗互通有无,故此,臣以为,当责问地方官吏、切断盗、民联系。 臣请派遣中央属官手持天子使节和虎符,前往地方监察督捕郡、国盗贼,准许调遣郡、国兵力,问责从二千石以下大小各级官吏,直接拥有地方上的生杀大权,凡郡、国有盗贼,没有上报贼情或者抓捕不够数量,无论是什么级别的负责官员,都当死罪。 而一郡之中,凡与盗贼有过任何交往的吏民,也要当诛杀,臣称之为‘沈命法’。”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义纵丝毫不掩饰威厉、杀戮、株连之心,防地方官、民甚于防盗。 抓不到盗贼,是地方官吏能力不行,也是地方百姓私通盗贼,总之,官、民、盗,都是朝廷的敌人。 沈,没也,敢蔽匿盗贼者没其命也。 哪地盗情不息,就要了哪里所有人的性命。 “这么好的防民之法,是谁的想法?”刘据望着义纵问道。 “是臣的…友人的主意。”义纵下意识地将功劳揽在身上,忽觉不对,改言道。 “哪个友人?是在朝的哪位公卿?亦或是民间沧海未拾起的遗珠?”刘据继续问道。 寻根问底,任谁都听出了上君不善的意味,不论义纵说出谁的名字,哪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在朝酷吏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沈命法,不是什么新法,是酷吏们专门为陛下琢磨的“灭盗之法”,不过,之前粉饰太平太好,陛下认为国情没到那个份上,没有采用而已。 具体的律法细节,大汉所有的酷吏都有参与,这是酷吏集体的智慧。 酷吏们在流汗,义纵流的汗更多,直面少君的龙威,直觉得口干舌燥,喉头苦涩。 “说!” “回上君,是臣的友人,所忠、减宣。”义纵急思道。 所忠、减宣。 两个离朝还乡的人。 大将军幕府出身,为陛下酷吏,而后被中大夫庄助利用,查察北军贪污腐化一事,要不是上君以太子宫的钱和以日啖万猪为借口遮了过去,大将军、北军诸将那时就要陨落了,哪有现在的麒麟阁。 沈命法,二人有过参与,义纵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他们身上。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望着义纵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官场,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但也讲究人走账清,如果没有太大的仇恨,基本再提及,也不会再为难,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毕竟,谁都有告老还乡的一天。 义纵把所忠、减宣拉出来挡灾,这犯了官场大忌。 坐在两朝文武之首的卫青,嘴唇微张,却又合上了。 所忠、减宣出于他的幕府,他知道二人不是忘恩负义,北军之查,纯粹是被利用了。 但这世间,绝大多数时候“论迹不论心”,如果不是他拦着,北军诸将都不可能让所忠、减宣回到故乡。 背后的目光,让卫青知道,不能再拦了。 况且,所忠、减宣也不无辜,主父偃的死,就是两人用细微的条文苛刻加以诬陷杀害的,号称“敢决狱”,杀生无数,怎么死,什么时候死,都不冤枉。 “防民之心,甚于防川,我大汉朝,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张汤。” 上君的呼唤,张汤立时站了出来,“臣在。” “重审所忠、减宣为官期间案卷,冤者平反,枉者论处,若有徇私不法之处,召其回京质询,罪证确凿,按律处置。”刘据漠然道。 关东群盗四起,已然证明严苛的律法失去了效用,继续对地方官吏、百姓施加重律,以沈命法行事,小官吏担心抓不够人数的盗贼被诛,反而更不敢上报贼情,瞒着让事态扩大,任由上一级的官吏来负责任,上一级的官吏得知真实情况时,局面往往已不可收拾,只得伙同下级官吏一起蒙骗更上一级的官吏,如此上下相匿,盗贼越捕越多,而这却是酷吏最想看到的。 以杀人进身的人,不会在乎大汉江山社稷。 “是,上君。” 所忠,减宣,沈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积德 义纵逃回了朝班。 就关东盗情之事,上君的态度越发清晰了,而那,正是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不敢触碰之地。 无声的叹息,席卷了整个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想起了上君当国之日的交谈,上君交托了他三件事。 一批竭诚拥戴改革之士,一批无惧权贵唯法是从之人,帝国的钱粮。 现在,三件事都达成了,关东盗情的出现,又是现成的引子。 公孙弘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年迈的丞相缓缓扶着绣墩站起,笼盖四野的气势扑面而来,凝声道:“三公、九卿以外,请诸君至宣室殿外静听。” 从政治诞生以来,历朝历代都秉持着一个原则,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关键转折不开会。 帝国大政方针转变。 按照循例,仅上君、大将军和他三人商议决定,御史大夫和其他卿大夫、将军、列侯、宗室大臣是没有参与资格的,甚至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上君是个宽仁的君主,这才给了卿大夫参与资格,给了其他朝臣旁听资格,让所有人都能了解帝国大政方针转变具体内容和君、相态度,省了以下度上。 但这也给公孙弘、卫青更大的压力,新政必须无错无缺,不然被人利用,给帝国造成重大损失,就必须要他们来承担责任。 为何官吏总是喜欢含糊其辞,这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含糊不清的越多,给自己留的余地也就越多,万一出了事,才好把罪过都甩出去。 摆上廷议,就没有余地了。 公孙弘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无法给自己留余地,也就不打算再为所有人留余地。 刘据颔首。 绛伯立刻高声道:“诸臣出殿!” 两班朝列自三公九卿以下,依次退至宣室殿外。 静默在原地,聆听着大殿里传出的金玉之音。 “数月之前,我与上君在北军之中,就兴国之事有过交谈,上君曰:‘以民为本’。” 公孙弘的声音清晰无误传入所有人的耳中,两班朝臣不约而同地抬首,露出了一个又一个惊疑的面孔。 这个“民”,指的是他们,还是庶民? “上君毫不含糊地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无数双眼睛黯淡了下去。 是老百姓。 上君竟能说出,帝国必须以存恤百姓为第一要务的话,不惜比喻刻薄百姓犹如割腿上的肉来填饱肚子,肚子饱了,人却死了。 这是在说,老百姓才是立国之本? 那他们呢? “是以,上君言:‘今日之汉家,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民生怨心,何以强国?” 叹息声。 哽咽拭泪之时。 在大殿内外响起。 “于是,上君谓我:‘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谨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 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喉头一梗。 老相国的话不难懂,大汉是从战争废墟中建立起来的,虽然有过孝文帝、孝景帝之治,但无为而治之下,帝国上下,依然潦草。 这时候治理国家,就如同照顾重症病患,要耐心、细心,不能操之过急。 当务之急,就是解除压在老百姓身上的各条枷锁,去除苛政,减轻税赋,与民休息,让病人恢复元气。 经历过孝文、孝景之治,大汉就像病人稍稍有点起色,这时候更需要注意固本培元,而不是小富即安,自我吹嘘,甚至骄傲自大,好大喜功,劳民伤财……老相国无一言在说陛下,但两朝官吏怎么像是看到了陛下的“户版”。 “我谓之上君:‘今天下安危,系之于上君’。” 群臣默然。 天下事在上君,老相国连遮掩都不做了,这话,是把陛下忘了啊。 “上君却言:‘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 这是说,恢复民生,事在他们?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将军、宗室大臣仿佛是听错了,刘氏君主竟然能说出天下事在诸位忠臣的话? 治理国家内则君臣一心,外则朝野一致,就像拧成一股绳,同心同德,肝胆相照,上君,真的认为他们能把国家治理好吗? 此时此刻,所有的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有感动,也有羞愧……复杂极了。 “这话是他说的吗?”御座上的刘据也在扪心自问。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以民为本”、“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是他说的,其他的君臣之言,似是老丞相的自我发挥。 核心意思很简单,君臣上下一心,励精图治,而实现天下大治,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以民为本,富民才能强国。 刘据望着一贯与民争利的文武,被公孙弘以大义压顶,腰肢渐弯的模样,看着就沉重。 “上君、诸公。” 透过殿门,望见公孙弘侧着身,“我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我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群臣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所有人逐渐瞪大了眼睛。 治国如种树,根深方能叶茂。 帝国的根在民,在民心,老相国劝谏上君“以德治国”,然后告诫群臣,眼睛不要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见财物,看不到其他,上君积德要厚,即“积其德义”,群臣的理性要超过欲望,亦即“德处其厚,情胜其欲”。 一言蔽之,群臣格局要大,为上君积德安民。 这、这不对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土地 上君积德安民,凭什么让他们格局打开? 答:上君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公、私的道理,丞相的公孙弘都讲了,如果听不懂,旁边绣墩上那位大将军还略通些拳脚。 几乎所有的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察觉到深深地危机感。 老相国话里话外的意思,以民为本,恢复民生,君臣一心,共赴时艰。 再简单点,接下来的新政,要让利于民。 而能让老相国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将所有人都装了进去的新政,能是什么呢? 不会是……聪明的朝臣望向宣室殿内,阳光透过门窗,老相国的脸颊半晴半阴。 “我朝承袭秦制,《治秦九论》中的《田论》,也是其中之一,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可买卖之法令,然时过境迁,已经到了要改变的时候。”公孙弘的声音庄严而又恢宏。 宣室殿内外立时哗然。 何谓井田制。 是从夏朝而始的封君所有制,也就是天子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将土地分封给了诸侯,诸侯控制土地,再把土地分配给大夫,大夫再让农民耕种,农民在自己那块土地之外还要给朝廷多种一块土地,而这块土地,即公田,产出完全归封君所有。 但井田制太过于理想化了,标准的“井田制”,是将土地分成一块块九百亩大小的正方形区块,再在每个区块中横画两道,竖画两道,如同一个“井”字,将土地分成大小均等的九块,周边的八块分给八户人家,中间的一块则是公田,公田的收成归属于封君。 这天底下哪里找这么一块块九百亩的正方形土地去? 即便有,在分配与再分配上也存在着巨大的问题,有一户人家劳动力少,种不过来,有一家一大堆儿子,地不够种,怎么办? 儿子们长大了,分户口单过后,新地如何安排,旧地又怎么解决,都是此制下的弊端。 井田制曾把散落在华夏大地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耕种,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堪称伟大。 作为华夏贤君表率尧舜禹汤中的大禹,也曾坚决捍卫井田制,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时,公然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马,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正是井田制世代的人地关系。 所有平民农夫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 三代过后,周天子失九鼎,大争之世的到来,导致了长期的动荡、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新兴的王侯将相贵族,逐渐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旧有的思想被打破,“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正式登场。 不过,在商鞅变法,彻底废除井田制之前,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仅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 秦国作为首个践行者,农人纷纷搬出田野,以里为单元集中居住,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渠道统统开垦出来,恢复成了良田,增田数万顷,阡陌相连,以此富强。 但是,“开阡陌”之“开”为开买卖之禁,当田地允许百姓任意处置、随意买卖后,一个更大更顽固的问题产生了。 土地兼并! 庶民是脆弱的,凡有天灾人祸,就会生活艰难,为了活下去,变卖土地、沦为佃农也在所不惜。 生死关头,大地主往往可以通过极低的价格拥有更多的土地。 如果说风调雨顺、天下大治,就如孝文帝、孝景帝年间,百姓生活较为富足,抗风险能力较强,土地兼并的问题尚不严重。 但在陛下即位,尤其是亲政以来,天灾人祸不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地方上的豪强,无需多少钱粮,甚至不需钱粮,就能获得大量土地。 十数年来,地方上的势力纷纷崛起,陇西李氏便是代表之一,而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又哪个没有通过权、钱摄取故乡、故乡以外的大量土地。 新的太常卿,大汉平曲侯,开国名将周勃之孙,周建德急了,道:“敢问相国何意?” 在所有朝廷势力中,开国功臣集团的底蕴是最深厚的,没有之一,几十年来,一直在努力发展自身势力,虽然整体的没落不可避免,但靠着食邑和“偷匿吸纳”的田地,依然维持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如果田地有了变化,很多列侯可能连当下的体面、遮羞布都没了。 “恢复井田制。”公孙弘立刻说道。 结束阡陌土地私人占有制度,所有土地收归朝廷,禁止土地自由买卖,瞬间就能解决时下很多问题,捎带手的还能从根源上解决日渐膨胀的地方豪族势力和土地兼并问题。 大殿内外前所未有沉寂下来。 帝国要转向,上君要新政,出让己族和势力些许利益,是能够接受的,也不枉老相国适才一番口舌。 恢复井田制,这就不是些许利益了,这是要囫囵把他们都吞了。 老匹夫,欺人太甚! “我意如此,上君却未答应。”公孙弘继续道。 谁能懂才做下拼死一搏的打算,转眼就被人一句话击穿了所有防线的感觉,死里逃生,很是近似。 中、外朝臣望着御座,少君,竟是如此的仁慈? “上君曰:‘当开荒’。” 公孙弘转了转身,完全面对群臣,缓缓说道:“凡开垦荒地者,所垦之田,免除五年赋税,奴籍者,为主家垦荒十亩,便可除奴籍,归于自由之身。 地方荒地不足,自愿前往朔方等边郡为国开荒者,无论黎庶、奴隶,均不得阻拦,黎庶于边郡所垦之地,照免赋税,奴籍者于边郡所垦之地逾十亩,朝廷补其主两万钱,除奴籍,归于自由之身。 此制,为大汉皇太子诏令,凡有阻碍,当弃市!”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神情俱是一变,原来老相国想要更改的,不是阡陌制,而是奴隶制!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口 奴隶制。 可以说是井田制的孪生制度。 三代以来,天子、诸侯王、大夫,都拥有大片封地,这就是私家井田。 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比平民百姓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 只要贵族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等同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 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天子、诸侯和大地主,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这些人便是奴隶。 奴隶主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必须全部上缴奴隶主,天子和大大小小的诸侯封主、大地主及其家眷,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平民百姓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 官私井田的劳动者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平民身份,官府籍册也不登记他们入册。 这些人的身份只存在于贵族的“奴籍”之中,甚而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贵族特有的印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贵族的井田里无偿劳作。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是奴隶制中最多的存在。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又被分为官府奴隶和私人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眷及穷困潦倒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听从官府命令做苦役。 随着卫鞅变法彻底废除了井田制,孪生的奴隶制却并没有结束,而是迎来了新的发展,奴隶被彻底划分为官奴隶和私奴隶。 官奴隶主要来源于罪人和战争俘虏,私奴隶则可以通过买卖、继承等方式获得。 尽管高祖皇帝入关时约法三章,但大汉仍沿用秦法,包括连坐收孥法等,孝文帝时期曾试图废除收孥相坐法,但实际上并未完全执行,一人犯法,妻儿连坐,延宕至今。 尤其是摊上了当今陛下,施行酷吏政治,株连、连坐大行其道,官奴这个优质“财货”,又怎么能放过呢。 正所谓有样学样。 天灾人祸之下,大汉权贵不但广泛地兼土并地,也以人口买卖的形式,招纳了无数奴隶,或者说奴仆,不入朝廷籍册之中。 在传统社会下,人口,就代表着生产力,大汉立国以来,人口逐渐恢复、增长,但红利,却让达官显贵、地方豪族给吃了。 有了人,有了粮,地方豪族歪心思随之而起,买卖、冶炼铁器,将之武装起来,成了护院私卫,有甚者,家中豢养着死士。 这就是为何一起杀戮,就有成千上万人人头落地的原因之一,主、奴俱殇。 孝文帝没能做到的事,上君能做到吗? 能! 上君、丞相、大将军如同大汉江山的那个“山”字,坐在宣室殿中,注视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们,给出了选择。 土地或人口,二选一。 这似乎不难选,没有了土地,所有的豪族势力立刻就要土崩瓦解了,没有了人口的红利,豪族势力的发展只是停滞了些。 而且,朝廷也给出了补偿,所有想要脱离奴籍的奴隶,会为豪族开垦十亩荒地或两万钱。 一亩良田的价格在二千至二千五百钱。 大汉的奴价基本基本稳定在一万五千至两万钱之间,有时也能高达四万钱,但此类特殊奴隶不具备参考性,上君的诚意,堪称赤诚。 田地新政近乎于朝廷在向豪族购买那些未入籍册的奴仆,连抢夺都算不上。 以太子宫的势力,是有强抢的能力的,但上君却选择了“买”,虽然是强制性的买,可也说明了上君的善啊。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上君的底线了,放开土地限制,给予万民,包括奴仆能够凭借双手,踏踏实实安下来心过日子的机会。 太常卿周建德望着公孙弘,问道:“相国,如果族中奴仆不愿意脱籍呢?” 这天下,也不是每个豪族的家奴与婢女都对主家充满着仇恨与抵触,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不少家奴和婢女对自己卖身的宗族很有感情,豪族收留了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活儿做,让他们活了下来。 也许会受到老爷的打骂,少爷的调戏,但不用独自顶梁过日子,辛苦的程度可能还要小些。 在时下,顶梁过日子,不仅要受到官府各式各样的盘剥,各种名目的徭役,还要自己对抗各种天灾人祸,不是那么容易的。 平曲侯的周建德自问对族中奴仆尚算过得去的,那么,朝廷想买,奴仆自己不想走怎么办? “遵从心愿。”刘据接言道。 改变奴隶制,只是土地新政的目的之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天下之人有地可耕,从山林之间走出来,从群盗之身化庶民。 如果奴仆不愿意自我救赎,那朝廷只有放弃助人情节,尊重个人命运。 况且,有了土地新政,豪族哪怕为了挽回奴仆的心、挽留奴仆的身,也会提升奴仆的待遇,他,已经来过了。 “上君圣明!”周建德一躬到地,颂圣道。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宣室殿内外两朝朝臣,发自内心齐声颂圣道。 虽说上君要减少他们的奴仆,但给了他们钱,给了他们田地,一些富裕权贵不觉得什么,看着冰冷的钱地,不去触碰,也没什么感觉,但对一些没落权贵来说,不亚于快回家,朝廷发钱了。 变革,未必要流血啊。 公孙弘望向御座,迎上了幼龙之目,君臣嘴角都在上扬,一老一少两只狐狸的笑意连掩饰都掩饰不住。 愚蠢的权贵、豪族,大概永远不会懂“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再多的钱财放出去,豪族也守不住,迟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流回朝廷,那时候,豪族何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赵女 如果说哪地的女子深深地影响了大汉,排在首位的便是赵女。 所谓“赵地”,往往是指战国末期七雄之一赵国曾管理过的疆域。 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又得涿郡之高阳、鄚、州乡。 东有广平、巨鹿、清河、河间,又得渤海郡之东平舒、中邑、文安、束州、成平、章武,河以北也。 南至浮水、繁阳、内黄、斥丘。 西有太原、定襄、云中、五原、上郡。 赵地人剽悍冲动、生活放纵奢侈,倡优之人众多堪称当地一大特色,自统一之后,赵地始终属于比较难以管理的区域。 不过,今日之赵国,已是大汉众诸侯国之一,仅仅只占了赵地的极小部分,其他部分当然曾经也属于赵国,只是在孝文、孝景二帝处置诸侯国的进程中,要么划归了中央朝廷,要么设置了其他小的诸侯国,比如河间国、中山国。 可谓日暮途穷,繁华落尽。 但此地特色却完整保留下来,能歌善舞的赵地女子,常常嫁入王侯之家,就连赵地亦尚美姿容的男子,也颇受大汉王侯的喜爱。 皇室,亦在其中。 从高祖皇帝至今,男儿不计,后宫受宠幸的女子来自赵地的有十六人,多达半数以上,而其中出自倡户、以歌舞见长的,不在少数。 最近的例子,莫过于在甘泉宫经平阳公主所献得到陛下宠幸的李夫人,或许李延年也能算上。 “赵女”、“邯郸倡”的身影北至长安,南至南越,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群体,无数的赵地女子们、男儿们,盼望着进入王侯之家,甚至是长安的后宫,一旦获得宠幸,家族便能鸡犬升天、飞黄腾达。 皇家、诸侯、公卿、列侯……此风甚盛,在赵地造就了一个“产业链”。 在各地收买贫寒人家的美貌女儿,教以歌舞、说话技巧,养成后卖给王侯,献给朝廷。 而在这一错综复杂的群体关系背后,商人贾长儿是明面上的专营者,人称,“万花之母”。 这时,年近四旬、风韵犹存的万花之母不着寸缕的身在赵王宫中,俯身侍候着赵王刘彭祖,不时的抬起螓首,和赵王殿下对视,眉目总能恰到好处传递出柔弱、妩媚的意味,让人一阵悸动。 当了三十多年赵王的刘彭祖,已经不再年轻了,哪怕感受到美人略有哀怨的眼神,有心,也没了能力,揽娇躯入怀,却心如圣贤。 “长儿,你侍奉了我二十多年,就没想过嫁人吗?” 厚大的手掌穿过美人秀发,微托着螓首,刘彭祖流露出怜爱之情,“哪怕就一次呢?无论是谁,我都能让他娶你为妻。” 贾长儿那双绝美的眼睛浮出了一层水雾,却是那么的坚定,“妾身只为殿下动过心,什么时候殿下不再需要妾身,妾身就会离开赵地,择一山林终老。”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多少次了。 几乎在所有的事后,刘彭祖都会有这样或类似的询问,只要她表现出些许犹豫,凡是与她有过密切接触的男子就会从世间消失。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这位赵王殿下看似忠厚的面容下,是何等阴险毒辣的心。 也知道了永远不要把这一刻的圣贤当做永久。 “我的美人啊,我又如何舍得你呢。”刘彭祖痛惜到动容道。 又是一番温存。 “听说丹儿奉诏在率领卫兵离国之前,下令捕杀那个江氏妾女全族,寡人怎么听说,那个妾女的兄长跑掉了?” 刘彭祖又多了三分疲态,彻底进入圣贤状态,“那个江氏妾女是你献给丹儿的,江齐怎么还能跑掉?” 作为赵王,刘彭祖不可能对王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女人、女儿,甚至是孙女儿的勾当一无所知。 但正如他自己常说的,“不聋不哑难做家翁”,那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既是嫡子,也是赵国王太子,即便骄奢淫逸、无恶不作,也要护着。 不久之前,贾长儿献给了王太子刘丹一个能歌善舞的江氏璧人,甚得刘丹的喜爱,连江氏女的兄长江齐都被允许出入赵国宫廷,江齐很会做人,也很会说话,得到了刘丹的喜欢。 又是郎舅,又是心腹,刘丹、江齐整天结伴而行,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刘丹的那些肮脏事,江齐心里最透亮。 皇太子颁诏诸国王太子领诸侯王国府兵从军南征后,刘丹意欲让江齐随军,但遭到了江齐的拒绝。 心腹一旦离开身边,就可能变成大患,为了防止自己与父王后宫、自己的姐妹、女儿私通有染的事暴露,刘丹在离国前,派人抓捕了江氏全族,除了江齐,江家上下被杀得一个不留。 刘彭祖始终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什么动作,只在暗中帮助儿子抓捕江家人,诡异的是,那江齐竟然跑掉了。 搜捕了几次,依然不见江齐的踪影,好好的人,像是消失了一样,既然江氏女是贾长儿献上的,那么知不知道江齐的藏匿之地呢? 听到王太子的名字,以贾长儿优秀的素养,都险些没有绷住,这是个真畜生啊,和赵王后宫有染就算了,连自己的亲姐妹、亲生女儿都不放过,荒淫无耻,丧尽天良。 贾长儿怀抱住刘彭祖,眉目微低,掩饰眼底的厌恶,“殿下,江齐或是躲了起来,但邯郸上下大小道路皆被封锁,他是逃不出去的,躲的再久,总有露头的那一天。” “要抓紧了。” 刘彭祖无视了美人的柔情,“皇太子再次颁诏,召天下群王觐见,寡人必须尽快动身赴京,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上君’是担心陛下南巡途中勾结诸侯王,动摇朝局,我们这些宗亲,估计要在长安待很长一段时间,那江齐知道的事情太多,必须要尽快抓到,不能流出半点风声出去。” “是,妾身也会找人的。” 贾长儿表明了态度,然后问道:“陛下输给了太子储君了吗?” “是啊,我那个愚蠢的异母弟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招安 刘彻没能进到南阳郡治宛城县中。 无数的流民就像汪洋,让刘彻呼吸困难,犹如溺水。 刘彻不相信关东盗情,只以为是太子所为,包括那些流民,也是太子拟造。 于是,南巡队伍辗转南阳郡治周围数县,涅阳县、育阳县、棘阳县、博望县、骊县,直到宛城县北的西鄂县,所到之处,为流民所阻,一城未进。 刘彻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床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一干近臣、幸臣,董仲舒、吾丘寿王、东方朔、郭舍人、李延年……王温舒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陛下的情况,以防有不测的事情发生。 “董仲舒。”刘彻没有了愤怒,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情,望着董仲舒,也望着所有人,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那种深寒,透出的是寻找理解的孤单,“朕御极这么多年,这么多的错处,平时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奏谏?” 董仲舒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周仁、卫绾、晁错、汲黯等人的名字,奏谏的人有很多,不是被免,就是被杀,过去的十数年间,陛下执着于武功盛德、大兴土木,耗尽了孝文、孝景之治的积累,又平等压榨所有臣民,哪能听得进去任何不同的谏言? “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平城之忧,给了我大汉数代天子无尽的忧虑,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臣等及百姓但尽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诿过于君上。” 还能诡辩? 东方朔忍耐住斥骂董仲舒的冲动。 平城之忧。 即高祖六年,匈奴从雁门郡入侵,包围了分封在马邑的韩王信,韩王信投降,从此雁门这一防线上的重要关塞失守。 次年冬,冒顿单于率众从这一缺口南下,一直深入到晋阳,若再往前进,很快就可以到达中原腹地洛阳,那时大汉国都就在洛阳,面对紧急军情,高祖皇帝选择御驾亲征,举全国之兵三十二万,北上驱逐匈奴。 隆冬对于大汉、匈奴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作战时节,游牧部落此时缺乏水草,最是人马俱疲,这也是匈奴深入中原劫掠的原因之一。 但冒顿却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见到汉军大众后,故意败走,将精锐尽数隐藏,沿路只留下羸弱士卒马匹,不断引诱汉军追击。 高祖皇帝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哪怕己方将士也被严重冻伤,仍然不断催促进军,甚至为了不错过机会,竟率领骑兵脱离了步兵,率先抵达平城,驻扎在白登台。 而在这里,冒顿单于突然率四十万骑涌来,将白登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整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眼看着高祖皇帝才统一中原两年多就要丧命于此,匈奴却在这时放过了高祖皇帝和汉军。 究其原因,为了解白登之围,大汉可以说耻辱至极,和亲、岁奉、互市……甚而汉匈约定为兄弟,但以匈奴为尊。 数十年里,匈奴方面始终握有主动权,每当欲望膨胀有所需求,便主动撕毁和亲之约入侵大汉边城,成为大汉数代君主无止无休的噩梦。 而齐襄王复仇,指的是春秋时期有个纪国,早年间的纪侯曾经在周天子面前说过齐国的坏话,导致齐哀公被烹杀,九世以后,齐襄公跑去灭了纪国,这便是公羊家阐发《春秋》大义的“纪侯大去其国”,“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百世可也”的大复仇理论的根本。 以大复仇来合理陛下十数年汉匈连绵战争,也亏董仲舒能想的出来。 至于导致大汉百姓穷苦的最大原因,却是只字不提。 刘彻的脸色显然好转了不少,语气也越发温和,“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艰难,你们是怎么做过来的?” 董仲舒的眼睛刚好湿了,“一个‘敬’字,一个‘诚’字,但凭这两个字做去。” “敬、诚,这是世间的大道理,但有些时候,大道理并不管用,事已至此,说些实在的心里话吧。”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微仰着头,望着远方的难民迁徙之景,无限的悲凉,内心的自省,都让龙体越发沉重。 下世的光景,似乎隐约可见。 孝文帝之寿四十有六,在位二十四年,孝景帝之寿四十有七,在位一十六年,而他三十有六,就已经在位二十年了,恰好是孝文帝、孝景帝的中数。 见陛下渐有了“退”意,董仲舒知道不能再说“大道理”了,恳切地回道:“陛下这样问臣,臣就只好说些不恰当的话了。” “你说。” “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汉朝一百多郡,几千万臣民,就像这一家的子女,陛下就是这一家的父祖,为人子女者,能忍则忍,该瞒则瞒,实在顾不了,哪怕苦一苦自己,也不能屈了君父。” 董仲舒的身上,满是儒家人臣的风范,潸然泪下道:“十数年来,是臣等没有顾好这个家,才屈了君父,这是臣等的过错。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禹、汤,百废俱举,此则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陛下之雄才伟略天下臣工皆慑服之,今贸然言退,天下震惊,太子年幼,必然举止失措,进退皆难。 伏望我陛下善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汉粲然大兴可望,千秋万世以后传之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刘彻动容了,振作着想要坐起,可身子还没有坐直,又道:“现在,朕连这南阳郡中的流寇大盗都解决不了,又何以言举百废而绝百弊。” 宛城外二十里亭血战后。 南阳郡中的大盗梅免,白政,暂时是退了,可不代表放弃了,一直就在盯着南巡队伍,抽冷子就来个狠的。 作为天子,人在此地,却连一郡之患都难以平息,又何以治国平天下? 董仲舒知道属于自己的劫难正式开始了,但也是儒家的劫难,陛下不能退,他们也没有退路,沉着声音,“陛下,微臣愿往贼巢,招安群盗。” “招安?” “微臣若不能说降梅免、白政,甘愿受死。” “朕不是不信任博士,只是……” “只是微臣有一句话必须明言陛下,微臣如若完成使命,望陛下日后对读书人稍加尊重,委以重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可为 陛下为了尊儒做了很多努力,两度尝试,甚至险失帝位。 但是,陛下始终未将大量的儒生扶上高位,所谓的提携奖掖,停留在口号之上。 自陛下登极以来,全朝已有七十七位公卿,仅有六人被称为儒生,而且这六人中,主父偃、公孙弘只为治《春秋》的儒生,实际的政治立场却和儒家大相径庭。 大汉建国八十载,一直是道心、法骨,儒,不过是层皮而已。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立太学”,都是陛下为了稳固皇权的手段。 陛下希望儒家能从《春秋》里找到依据,希望借天意来神化皇帝的正统性,但不希望皇权被约束,更对经学家的治国理念,法先王,施德教兴趣缺缺。 陛下对于武功盛德的渴望,使得怹某种程度上以功利主义为先,怹的雄心和能力也不允许自己被某一人、某一学说彻底牵绊住。 怹只愿意相信那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效果,能让天下人崇拜怹、记住怹的主张,而阻碍这一切的注定将被摒弃。 是以,太子储君都不让怹满意。 儒家的符瑞说和大一统理论,陛下欣然拿来为我所用,而不与民争利等观念,陛下总是表现这不存在,至于灾异说,陛下虽然关心,但从来不以为其咎在己。 从始至终,陛下都认为自己那一套急功近利、实用至上的治国之术,能带领大汉走向太平盛世。 在陛下的眼中,儒家只是工具。 贤时便用,不贤则弃。 哪有什么在乎的呢? 董仲舒的“稍加尊重,委以重任”,让刘彻有了短暂的尴尬,旋即便消失不见,“此等小事,朕都依你,不过博士担此重任,不知所用些何人啊?” “臣单骑即可。” 董仲舒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在南阳多日,所有人逐渐了解此地群盗故事,梅免、白政在此作乱已有十余年,历任郡太守、都尉都无法镇压下去。 这与太守、都尉的能力无干,在陛下的“励精图治”之下,杀人的速度赶不上流民盗贼滋生的速度,换作谁来也不行。 本以为董仲舒毛遂自荐招安群盗,会请期门郎、南阳郡兵齐出威慑,不成想凭一人一剑荡平群盗? 吾丘寿王的脸上露出急切之意,其他人则充满玩味,这是去送死? 刘彻却不给反悔的机会,便道:“既然博士如此说,那朕就依博士,朕乏了,博士就请自去吧!” 龙目微阖,刘彻很是清楚,不论朝中的帝党如何努力,那不孝的太子储君都不可能让南巡队伍撤回关中,如果不解决南阳盗情,那篇上下求索的心得体会都没办法写。 以梅免、白政的势力,如果不求朝廷派遣大军前来,就这一千多期门郎和几千南阳郡兵想突入山林,捣碎贼巢,根本不可能。 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董仲舒愿意去就去,事成,皆大欢喜,天下人也能看到皇帝的龙威依然存在,震慑朝野上下的有心之人,事不成,左右董仲舒一条人命,没什么在乎的。 陛下似乎睡着了。 围绕在龙床旁边的众人默然退下。 从南阳郡都尉王温舒手中取得贼巢的大致位置后,董仲舒就准备动身。 吾丘寿王相送。 “老师,使得吗?” “子赣,为了儒家,使得!” 董仲舒坚定道。 上君明确地不支持儒家,甚而是排斥儒生,如果天下交到上君的手上,上君有意打压,百家群起而攻之,儒家就可能要消亡了。 儒家必须支持看似支持儒家的陛下。 而陛下生出了“退”意,这是儒家不能接受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为了提振陛下的雄心,唯有招安南阳群盗,解决民乱。 “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吾丘寿王无奈道。 民乱已经十多年了,梅免、白政的势力和经验都很丰富,老师既没有兵,又没有资源,凭什么说降他们? 再加上时间也不多,南巡队伍和南阳郡盗缠斗的事,现在恐怕传遍朝野了,再僵持下去,弄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陛下的能力、圣名就要饱受质疑了。 所以,老师面对的情况,是时间紧,任务重,难度大。 作为世间顶级智者,吾丘寿王不明白老师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董仲舒望着门生,缓缓说道:“最高的斗争艺术,是通过谋略和外交手腕来完成的,我在胶西国待了三年,那残暴凶狠的胶西王都没能杀了我,这南阳郡盗还能比胶西王更残暴、更凶狠吗?” 不论在哪个学说中,向善向美皆是人的天性,很难彻底泯灭,只是每每被欲望和仇恨灼烧、扭曲。 然而纯正的灵魂、纤弱的生命总能唤醒这一切,虽然只在某一瞬间。 胶西国中,胶西王刘端不是没有机会杀了他,但在关键时候,却没下的了狠手,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 南阳贼巢再凶险,也抵不过在胶西国相府,他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 “老师,或许上君接过大汉江山,世人会活的更好。”吾丘寿王沉吟道。 他在中朝之中侍奉了陛下近二十年,接触过无数隐秘,尤其是宗室中人身上发生的事,简直触目惊心。 几乎没有好玩意,或者说,都不是个玩意。 可以说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上君就是这四代宗室人中,特别是皇子中比较拟人的了。 但他发现,随着陛下登极时间越来越久,陛下的许多举止,也逐渐不太拟人了,陛下不似孝文帝那般自律,为了自己的私欲,倾尽天下之藏在所不惜。 别的不说,为了出仕,为了盐铁之利,商人的东郭咸阳、孔仅献上了三十万金,并保持十年如此,陛下获得金钱后是如何做的? 为了长安能有玩乐之地,立刻就要大兴土木,修建建章、桂、北、明光四座华宫,这样的君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啊。 董仲舒沉默不语。 第一百三十章 上山 “寨主,汉使董仲舒独在山涧叫喊,奉大汉皇帝旨意,要见您。” 在一座悬崖峭壁上,梅免听了手下人的禀报,想也不想道:“不见!不见!” 劫掠劫到了大汉皇帝头上,也算是劫到头了,除了忧虑,梅免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 反正山寨易守难攻,汉军就是大军突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先扛着再说。 而且,听说现在大汉朝廷也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是那位太子储君。 虽然梅免书读的不多,但朴素的价值观推测,皇帝老儿和太子储君这对父子之间不会特别对付,要是当老子的动了真怒,可以考虑投靠那小子。 与南阳郡衙的接触中,多少能感觉到,太守弥仆好像是太子的人,都尉王温舒似乎是皇帝的人,动了心思的梅免派出了人手与弥仆接触,希望南阳郡衙,或者说太子储君方面能给个确切的许诺。 如果少君愿意饶恕山寨的罪过,既往不咎,再给出些好处,下山归为良民,也不是不行。 “慢!” 因为袭圣之事而不安的白政也在这,望着梅免说道:“老梅,朝廷的事,我来时打听了下,听说朝廷已经乱了,皇帝是被上君赶出的关中,虽说很难相信,但当今陛下与上君的斗法处在下风,很可能上君不点头,陛下连调动大军的能力都没有,汉使的到来,也印证了我的部分猜想。” 梅免顿时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全认同,“老白,不太可能吧?皇帝老儿终究是皇帝,能下诏,能动虎符,这两样到了周边郡县都尉、县尉那,谁敢不接?” “如果诏书、虎符到哪里都有用的话,你还会上了这山?”白政反问道。 梅免一怔。 白政继续道:“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认诏书,那就是皇帝,不认诏书,就和我们一样,杀了皇帝老儿那么多人、南阳那么多郡兵,又能奈我们何?不过是个擦腚之物。” “老白,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我也糊涂。” 白政叹了口气,“糊里糊涂,就落草为寇了,但是,那些朝廷、官府的人比谁都能算计,而皇帝……聪明莫过皇帝,伶俐莫过江湖,要是皇帝老儿真有办法能拿我们,就不会派那董仲舒单独上山了,我知道那是个大儒,手上有几分功夫,却不多,孤身上山,就不可能是奔着和我们厮杀来的,能将生死交给我们,显然是带着诚意来的。” 梅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白,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还要怎么明白?” 白政就不喜欢和蠢人打交道,偏偏地,蠢人的力量却能让他坐下来心平气和说道理,心累道:“如果皇帝老儿来南阳郡前,南阳郡盗情四起,来南阳郡后,还是盗情四起,那皇帝老儿不是白来了吗? 愚夫愚妇都多少要点脸,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呢? 所以,皇帝老儿必须要解决我们! 但皇帝老儿又在朝廷斗争中失了势,说出的话可算可不算,指着身边那些人和南阳郡兵,是没有办法清剿我们的。 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是以,皇帝老儿派出了董仲舒在山涧叫喊,想见我们,想招安我们。” “这么说,我们可以敞开了嘴问皇帝老儿要好处?”梅免终于懂了。 “也不是。” 白政立刻一盆冷水泼了上去,“要的太多,皇帝老儿要么拿不出来,要么兑现不了,哪怕皇帝老儿全答应下来,说不定会让我们向那位长安城中的上君讨要。” “讨要就讨要,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梅免逐渐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之心,皇帝老儿都能认怂,那小太子又能怎样? 白政冷冷一笑,“老梅,还记得那位冠军侯吗?” 梅免身体一颤,想起了数月前一支铁骑纵横关东,大杀四方的事。 那时天下商税忽然暴增,不少巨商大贾愤愤不平,想要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然后,就被血洗了。 那支铁骑所到之处,除了杀还是杀,好似就为了杀人而来的,到了地方就杀人,杀完人就走,南阳郡作为五市之一的南市,得到了“特殊照顾”,一岁首日,南市街血流成河。 他们是流寇大盗,劫杀了很多人,但加在一起,很难说有那支铁骑一天杀的多。 在那支铁骑由南阳郡回归关中时,梅免曾经远远眺望过那个铁骑之将一眼,隔着山川,都能感受到那无穷的杀意,铁骑之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那一眼,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连续好多天都难以入眠。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的名姓,霍去病,十八岁,是冠军侯! 时至今日,梅免想到那个眼神仍然心神俱颤。 “怎么了?” “和上君讨要父债,就是冠军侯来找你了。”白政轻声道。 梅免的头皮轰的一下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望着白政说道:“话又说回来,索要的好处,还是要快些落入自己袋中,落袋为安嘛。” 白政没有嘲笑梅免的话锋一转,也是想起了那个“杀神”,那段时间,关东群盗俱黯,连拦路劫掠的人都没有,生怕遇到冠军侯,死无全尸。 “老白,你说,这汉使是见也不见?” “见!” 白政毫不犹豫,说道:“但不能直接见,让几个小子去告诉董仲舒,‘宛城搏杀,皇帝老儿杀了我们两寨几千人,那都是我们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我们亦当拼死复仇,说我们下山归汉,绝不可能,梅、白绝不做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令其速速退去,休存妄想。’” “老白,这话重了吧,万一那董仲舒真的走……” “不会的。” 白政打断了梅免忐忑的话语,“不让我们满意,皇帝老儿连南阳郡都难出去,接下来,就看奉皇帝老儿诏命而来的董仲舒能给我们多少东西说服我们下山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纳垢 “寨主说了,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绝不会干,命尔速速归去,休存妄想!” 董仲舒上前,交互之时,传令人的手中便多了一块金子。 “烦请再次通禀,汉使董仲舒求见!” “唉…这,罢了,请博士等候。”传令人感受着金子的重量,叹息转身。 不一会儿。 又有新的传令人前来,话语没有什么变化,在金子的作用下,又得到了“等候”二字。 “等候!” “请博士随我来。” 董仲舒跟随着贼子通过了一条窄路,百十步,豁然开朗。 虽然没有抬头,但董仲舒依然能感受到这窄路上方山壁的石块是可以活动的,一旦发生了无法抵抗的大事,就能落石封闭这条山路,而这山中,必然也有暗道、地道连接内外,可以从中脱逃。 在这山中,董仲舒看到了石头木材搭建了房屋,有住房,也有粮仓,耳边听到的凿、捣之声,那是铁匠铺和药铺,来自山顶的泉水,证明了这里短时间被封闭也没有问题。 山寨中的各级头目,都在打量着董仲舒,董仲舒却很坦然,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感觉,直至见到了梅免。 “见过梅寨主。” “汉使董仲舒,一连数次,让人来回禀见,你到底想干什么?”梅免斜歪在席上,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招安。” 董仲舒没有动怒,开门见山说道:“过去历任郡太守,多数一味贪婪和残暴,使得你们心怀愤怒,聚众为贼,现如今,陛下仁爱圣明,不愿意对你们施加刑罚,准备用恩德消除叛乱,所以派我前来,想赐给你们官位,使你们荣华富贵。” 说服术,是纵横家的手段,董仲舒也略知一二,最重要的手法便是利益诱饵,没有什么利益诱饵,什么都做不成,说服别人,就要给人看到好的前景,没有一个好的前途,谁会放弃本来过得去的生活。 利益诱饵,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皇帝老儿不在乎我想劫掠他,还杀了他的人?”梅免有些诧异道。 “南巡队伍没有标识,梅寨主动手劫掠,是不知者不罪,对于期门郎和南阳郡兵的死,陛下不可能不在乎,在陛下心里,梅寨主之过,即使诛杀三次,也不解心头之恨。”董仲舒不避讳道。 刺王杀驾,从来都是动机罪,而不是事实罪,以大汉律法,当身死族灭。 “但是,梅寨主和此地之人,大多是没有上通朝廷的能力,不堪忍受残酷律法的迫害,才聚集在一起苟且偷生,像鱼游在釜中,苟延残喘,陛下素来仁恕,愿意不计过往,给梅寨主,也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既往不咎。 梅免终于听到了想要听到的东西,神情显然有了变化。 董仲舒这时语调突然沉了下来,“这是尔等转祸为福的大好机会,可如果自己不珍惜,依旧不肯归附朝廷,陛下赫然盛怒,征调汉中郡、南郡、江夏郡、汝南郡、颍川郡、河南郡、弘农郡的大军于此,顷刻间,尔等就将身首异处,子孙灭绝,二者的利害,请梅寨主谨慎虑之。” 说服术,单单是诱饵,还不足以说服,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先展示好处,再威胁坏处,这样正反两个方面,就能够让人有个清晰的认识。 威胁恐吓,也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梅免的脸色大变,死死地盯着董仲舒,“不对吧?现在的朝廷,似乎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诸郡的大军,还是皇帝老儿能调动的吗?” “梅寨主知道还不少。” 董仲舒夸赞了一句,又道:“但在这大汉境内,陛下再弱仍是天子,太子再强也是储君,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的诏令、虎符一旦颁发,哪怕是太子储君也不会公然违逆,几郡的太守、都尉再不情愿,也会率众而来,到那时,梅寨主如何自处?” 时至今日,大汉三圣临朝的局面未改,皇帝、皇后、皇太子的命令都能以诏书制令的方式传扬天下。 事关皇权威严,其中任何一人公开使用诏令、虎符,想要调动地方郡县之兵,其他两人是不可能公开反对的,只会暗中命令听命自己的太守、都尉出工不出力。 陛下执政二十年,这天底下也不是人人都是太子党,如王温舒这般人也不在少数,真要调动南阳郡附近郡县的军队,响应者不说云集,但两三个郡的军队是能调动的,如果来围攻南阳郡群盗,没有多少盗贼能跑掉。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不会颁诏、虎符,调动郡县军队的,太子储君是个敏感的人,兵权又是太子储君最看重的东西,万一上君被挑动,再来一场大变革,陛下或许会失去自由,乃至于生命。 董仲舒望着梅免,梅免也望着董仲舒,气势、意志对拼中,梅免明显落入了下风,麻秆打狼两头怕的博弈中,哪一方抱有必死的决心,就已经胜了一筹。 “那我们为什么要接受陛下的招安,而不去接受上君的招安呢?”白政从后室中走出,打破了僵局。 董仲舒笑了,好像就在等着这一问,“白寨主?” “正是。” “对朝局有所了解?” “不多。” “可知上君为人?” “这…不知。” “我来告诉两位寨主,上君这一路走来,可谓披荆斩棘,而性格嘛,嫉恶如仇!” 那是个从“子不类父”的凶恶评语中杀出来的君主啊。 “上君或可对两寨绝大多数的人既往不咎,但绝无可能对二位寨主既往不咎,为盗多年,二位寨主手上的鲜血怕是连自己都数不清,其罪之行,更是倾东海之水,伐南山之竹,亦难为自己洗刷,不知二位寨主可有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奉献之心?”董仲舒的气势压过了梅免、白政两人。 上君,不是藏污纳垢的人啊。 宽恕梅免、白政,又如何该对南阳郡两百万生民交代? “以博士之说,我们当何以为之呢?” “唯有陛下,愿庇尔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断粮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觐见。 言南阳盗情事。 “陛下,也是饥了。” 公孙弘感慨道。 南阳两大流寇大盗梅免、白政被招安。 在董仲舒下山次日,梅免、白政率领他的部众和妻儿一万余人,把手臂捆到身后,向陛下投降。 然后,陛下大摆筵席,饮酒作乐,于筵上,赦免了两大山寨所有人的罪行,遣散梅免、白政大多数部众,听任他们去愿意投奔的地方。 陛下还亲自为梅免、白政在南阳郡中挑选了府邸、田地,梅家、白家想当官的人,要么招进了中朝为郎官,要么招进了南阳郡都尉兵中。 随后,陛下兑付了董仲舒所说的许诺,梅免进中护军,白政进武卫将军。 大汉军将分为六等,大将军独一等,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为二等,四征、四镇为三等,四安、四平为四等,四中郎将为五等,偏将军、裨将军为六等。 三等及以下的军将,另有一些禁卫军和杂号将军,中护军和武卫将军,就属于五等军将,禁军军职。 听上去位次不高,但大汉将军已经是高级将领了,位在南、北军的校尉和地方都尉之上。 要知道,霍去病在没有进卫将军前,虽有冠军侯爵,仍是嫖姚校尉,不在将军之列。 从流寇大盗一跃为大汉正牌将军,梅免、白政证明了自我价值,但也证明了陛下是真的饿了。 高祖皇帝的群盗时间不计入国书之中,自大汉立国以来,首次有皇帝招安群盗,委以贼首将军位。 丢尽了天子颜面不说,南阳郡两百万百姓十数年来的苦难,竟被陛下一言勾销。 南阳郡太守弥仆上书,一郡三十六县生民对朝廷非议颇多,如果不是土地新政让百姓忙碌了起来,现在恐怕都沸反盈天了。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手段,着实把梅免、白政感动的像王八蛋似的。 两寨精锐被保留下来,约有二千人,要誓死为陛下南巡之路保驾护航。 期门郎损失了几百人,南巡队伍反而更加安全了。 这要是让陛下一路招安过去,禁军能多出几十个杂号将军,再回到长安城时,怕是能带几万“贼配军”回来。 公孙弘的确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刘据望着弥仆的奏书,招安,是平息关东盗情的最快手段,但是,余祸不小。 兵是兵,贼是贼。 那土匪习气不削减下去,真到了关中,或是会惹出大乱子来。 “相国。” “臣在。” “南巡队伍的辎重粮草,从即日起,朝廷和地方不再供给,由南巡队伍提供钱财。”刘据淡漠道。 皇帝出巡,一路靡费,一般来说,由朝廷财政出大头,地方财政出小头。 本来南巡队伍就够庞大的了,父皇和随行官吏又讲究衣食住行,消耗不逊色万人军队。 如今人数又翻了个倍,看样子还要持续增长下去,招安一人,便赏赐无数,撒钱无数,大汉财政,不允许这样胡闹下去。 刘据知道父皇有小金库的存在,也知道窦太主和平阳公主在为陛下持续输血,正好可以试试皇帝的小金库和两座长公主府的库藏到底有多少。 假如能长时间供给几万人的人吃马嚼,那就真的有意思了。 大汉素来有宠爱长公主的习惯,以窦太主为例,作为窦太皇太后的长女,早早就得到了封地的税收和资源。 窦太后早年失明,身边最是亲近者即馆陶长公主。 作为孝景帝的同胞姐姐,又常给孝景帝进献美女,倚仗母亲的宠爱和弟弟的纵容,馆陶长公主出入宫闱,为自己和陈家牟取权力和海量富贵。 甚至,直接干预了皇位更迭。 馆陶长公主工于心机,将女儿陈氏作为政治筹码,先是想把女儿许配给栗姬的儿子栗太子刘荣,但因她经常向孝景帝献美女而与栗姬矛盾甚深,此议被栗姬严词拒绝。 馆陶长公主大为愤怒,后向王夫人求亲,王夫人同意了陈氏与自己儿子刘彻的亲事,在刘嫖和王夫人的共同作用下,孝景帝前元七年,太子刘荣被废,栗姬抑郁而死。 这才有了刘彻登基。 人人都说功高莫过从龙,但从龙哪抵得上亲手扶起一条龙? 刘彻四岁时,馆陶长公主问其是否愿娶阿娇,刘彻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在刘彻即位后,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封陈阿娇为皇后,同时,为其建造了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馆陶长公主还之“长门宫”,但当时的人都没有想到,陈阿娇被废后,迁居之地便是长门宫。 再则,馆陶长公主有一宠爱的男宠,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后又得陛下喜爱,封为平乐将军。 为了让他散财结交士人,窦太主命令掌管府中金帛的中府官说:“董君支出的财物,一天中黄金满一百,钱满一百万,帛够一千匹,才禀告我。” 另外,刘彻和陈阿娇婚后多年无子,为了治疗不孕之症,陈阿娇整整花了九千万钱。 大汉朝廷一年赋税也才五十亿钱,九千万钱,将近是帝国年总收入的百中之二。 传言,窦太主,富可敌国。 刘据想看看这位大汉六十年的太主殿下到底有怎样的实力。 至于平阳公主,或许没有窦太主有钱,但也是大汉三十多年的长公主了,库藏的深浅也值得一试。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面色露出了犹豫之色。 “相国坦说无妨。” “启禀上君,南巡之中伴驾的李夫人,似是有了身孕。”公孙弘述说着弥仆单独呈给他的书信。 大汉又要添个皇子或公主了。 “嗯。” 刘据颔首。 对父皇的反抗手段,没有什么感觉,还有点想笑,这大汉谁主沉浮? 我主沉浮! 生的再多,能有消失的快吗? “还有,南阳欢宴过后,陛下似是宠幸了梅免、白政两个贼首的女儿、族女。”公孙弘难言道。 陛下,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旺盛的让人觉得可怕!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绣衣 大汉外戚,又增加了。 刘据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是想靠着这样的手段彻底笼络梅免、白政,或是单纯的“饿了”,亦或是两者皆有。 “上君。” 公孙弘却有几分担忧,“陛下如此行径,是不是想从群盗中找到能与大将军、冠军侯匹敌的外戚?” 外戚的身份方方面面,大多家世清白,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是没有什么惹是生非的能力,哪怕以后骄横跋扈,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坏处是其他能力也没有,就如陛下之前宠幸的王夫人家,陛下再怎么帮扶也没什么用,就是庸人。 而如梅免、白政这种家世不清白的,能啸聚成千上万的人,为祸南阳郡十数年,熬走了历任郡守、都尉,能力多少是有的。 根据南阳郡太守弥仆在信中所说,梅免多力,白政多智,当然,这个所谓的力,是好勇斗狠,讲江湖道义的意思,智呢,是抓乖弄俏,小聪明的意思。 如果抛开偏见,能力在庸人上。 南阳如此,楚地、齐地、燕赵之地的流寇大盗,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天资如何,难道说陛下又有了“外戚寻才”的想法? 刘据乐了。 如卫青、霍去病这般外戚,华夏上下五千年就出了这么一对,如果父皇能从民间沧海之中再寻一对,只能说天道眷顾。 不可能的。 刘据摇摇头,示意老丞相安心,不想在父皇这旺盛的精力上多做讨论,回归正事道:“老相国,土地新政执行的如何?” “回上君,土地禁令开放后,全国郡、县、王国、侯国的地方衙门都忙碌了起来,为踊跃的百姓择地开荒,进展顺利。”公孙弘恭声道。 禁令开放,可不是让老百姓想在哪开垦就在哪开垦,是要地方衙门组织人手,挑选合适的荒地,集中开垦,方便管理。 所有开垦的荒地都要登记造册,开垦人、垦地位置、垦地大小……详尽无比,只有这样,才能进行开垦,垦出的良田才作数,得到朝廷承认,予以赋税减免。 大汉人口不过四千万人,即便计算上世家豪族隐匿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五千万人,而大汉国土,长有数千里,宽有数千里,可以说在城池以外,遍地是荒地。 这便是传统社会的写照。 荒地开垦,某种程度上还扩展了百姓生活区域。 总之,一切顺利,而这也是很多事情刚开始时的模样。 “要小心隐田。” 刘据知道豪族贪婪的本性,登记造册的田地,仅免五年赋税,五年之后,就要正常缴纳田税了。 缴税,平民百姓或许习惯了,但豪族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我的奴仆种的地,收了粮食,竟然要给朝廷分成,哪怕只是微少的一点,这怎么能行? 王法呢?律法呢? 逃避赋税。 所有豪族想都不用想都会去做。 “是,上君交代的‘丈地缩绳’、‘诡计’、‘飞洒’、‘宽绳’、‘隐田’、‘匿户’等手段,丞相府让地方官吏做了准备,势必不给豪族逃避赋税的可能。”公孙弘敬声道。 上君和几代大汉君主都不一样,很喜欢将事情做到前面,精准找到政令漏洞所在,予以弥补,不给人可乘之机,这份智慧,让他非常佩服。 “也要小心地方官吏与豪族勾结。”刘据提醒道。 千里做官只为财。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官吏的真实想法。 一旦地方官吏和豪族勾结,蒙蔽朝廷,土地新政的作用必将大打折扣。 “官吏、豪族勾结之事,臣将之交给了兰台。” 公孙弘点点头,缓缓说道:“御史大夫张汤加重了这部分律法,同时,遵照上君的指示,增加了绣衣直指御史的人数,明暗结合,巡狩地方。” 专业人做专业事。 如果防范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张汤这种纯粹的法吏自然更加专业。 加重律法,提高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后的成本,还设置了专门的巡察制度。 所有绣衣直指御史,看似属于兰台,实则并不属于,甚至不属于朝廷秩序。 这些人权力大的惊天,上可以纠察朝廷公卿,下可以审判地方官吏,且只对御史大夫的张汤负责,张汤只对上君负责。 简直是超然物外。 其实,数年之前,陛下就设立刺史制度以监察郡国,但刺史以六条问事,针对的是二千石官员本人的不法行径。 绣衣使者却能无所不纠,公孙弘直觉,这不是临时设置的特殊监察,或许会伴随朝廷很多年,乃至于与大汉相始终,成为无数汉家官吏的噩梦。 明线、暗探,令人防不胜防。 “张汤做事,寡人还是很放心的。”刘据颔首道。 纯粹的酷吏。 和秦时商鞅很像,但没有卫鞅治国、驭民的能力,只做一件事的话,是能做到完美的。 “豪族奴仆脱籍的多吗?” “回上君,意愿很强烈,诸郡国都得到了无数请愿,有愿意在乡土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也有愿意前往朔方等边郡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公孙弘述说道。 许多豪族奴仆有感家族在地方势大,想脱籍也想摆脱豪族势力范围,哪怕再困难些,也愿意前往朔方郡等地开荒。 朝廷早有安排,让地方衙门进行帮助,去到边郡开始新的生活。 “有豪族违抗政令的吗?”刘据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公孙弘想了想,“回上君,大多数豪族都不敢违抗政令,上君给出的条件,已经超过了奴仆的价格,没有豪族敢于公然违逆上君政令。” “公然之下呢?” “出在特殊奴仆身上,那些经过特殊练习、有着特殊能力的奴仆,价值远在两万钱或十亩良田之上,豪族不愿意放人,即使有着‘自愿之约’,一些豪族也有办法将人留下来。”公孙弘谈及了被自愿的奴仆。 那是很少一部分人,但也代表了豪族只吃好处,一点亏本的事都不做。 “三令五申,不改本性,让张汤动手吧。” “是,上君!” 第一百三十四章 蚩尤 高阙塞。 是阴山山脉的西北缺口。 赵武灵王所筑长城之终点。 也是大汉数次进攻匈奴右翼、王庭的桥头堡。 汉匈大战的必争之地。 阴山,在匈奴语中叫做“达兰喀喇”,以汉家语言来说就是“七十个黑山头”,顾名思义,这是一大片山脉。 阴山南面,便是“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在黄河水灌溉之下,分为“三套”,“前套”、“后套”和“西套”,千里沃野,宜农宜牧。 阴山北面,就是匈奴高原,雨水稀薄,百木不生。 从很早以前,这里就成了争夺的关键点,当年秦始皇曾经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逐出河套,又迁徙了三万户罪犯到这戍边,设云中、九原两郡,不过,秦末大乱,河套之地又被匈奴夺走。 在汉匈战争爆发后,此地就被大汉天子的刘彻给盯上了,元朔元年秋试探性偷袭后,元朔二年春,就让卫青领五万大军从云中出发,以迂回侧击的战术,绕过了距离较近的楼烦部,向西进军,绕到匈奴后方,切断了驻守河套平原的匈奴白羊王、楼烦王与单于王庭的联系。 “包了饺子”后,卫青率军火速南下,形成了对白羊王、楼烦王的包围,并趁两个部落毫无防备之际大开杀戒。 白羊、楼烦二王怎么都没有想到,几十年都无敌入侵的河套平原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汉军,来不及思考就带着亲信突围。 汉军一路衔尾收尾,白羊、楼烦二王不停北遁,卫青一直追到高阙才收兵,一举收回来河南之地。 “那一战,舅舅战功卓著,斩首两千余级,俘虏三千多人,收获牛羊百万余头,可以说,白羊、楼烦多年的家底,被舅舅一股脑儿给抄了。” 霍去病挥斥方遒,为身边的少年讲述着脚下发生过的故事。 少年霍光显露出睿智的眼神,“大兄,为什么在偌大的草原上,舅舅可以把白羊、楼烦两个匈奴大部落包围了? 为什么舅舅在过去的汉匈战争中,都能打了胜仗?” “季节和兵制。” 霍去病望着异母弟的眼神很柔和,出征的路上,他短暂脱离军队去了趟河内,在河内太守的安排下,于传舍和父亲霍仲孺见了一面,与预想中一样,他仍然没有找到亲情的感觉,只是替父亲购置了大量田宅奴仆。 临别之际,父亲把霍光带到了他的面前,并恳请他把人带到长安照顾,霍去病很难述说当时的心情,但还是同意了下来。 询问过霍光的想法后,干脆直接将人从了军,跟在自己身边,目的,混军功。 外戚在长安的滋味,霍去病是知道的,没有军功傍身,那些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连正眼都不带瞧的。 短暂的接触后,霍去病发现这个弟弟的适应能力很强,学习能力更强,如果不是手上功夫差些,他日也能成为一员干将。 现在的发展,只能试着往舅舅那个方向努力。 “早春,是匈奴人最脆弱的时候,因为每到春天,草原上的牛羊都要产牛犊、羊羔,草原人为了接羔、分群的事,会变得无比忙碌,而且,经过一冬的消耗,所有的牲口也都很虚弱,牛羊瘦、马弱、人忙、居地固定,舅舅对匈奴的大战,基本都在春天。”霍去病讲述道。 所有的牲口,在产羔期的时候,都是经不起折腾的,大军一到,避军逃跑会使无数的母畜流产、牲畜死亡,这是草原部落的弱点。 有些缺德,但彼之砒霜,我之蜜糖,战争之事,无关道德。 另外,草原上的马不像是大汉的马,能在冬时饱食豆料、夜草,可以保证战马到春时不掉膘,有长劲儿,草原马没有这个待遇,过冬之后,是标准的马瘦毛长,速度慢、耐力弱。 因此,春天,是中原马反超草原马的时候,一强一弱,卫青大大提升了对匈作战获胜的可能。 “那兵制呢?” “舅舅是个天才。” 霍去病指着战马的马镫,说道:“在没有它前,人在马背上,腰胯和腿是使不上劲的,这就使得人不但无法挥舞兵器,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挽缰绳,另一只手只能使用短兵。” “大兄,匈奴人到现在都没有马镫啊?”霍光立刻注意到了问题所在。 漫长的骑战中,匈奴骑兵的装备始终弱于中原骑兵,但为什么匈奴骑兵能屡屡得手呢? “因为匈奴人都有一手骑射本领。”霍去病释疑道:“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人在草原,从生下来就和马摸爬滚打,打狼需要骑射,打猎需要骑射,打人更需要骑射,练不好就得饿死。 骑射属于童子功,汉家的训练再严苛,也就几年,凭什么能比得上人家关乎生死的功夫。 所以,骑着马,看到目标后,在颠簸的马背上能放开双手,搭弓射箭的本领,汉军并不掌握。 但这是在马镫出现之前。 如今,霍去病的三万精骑,人人都可以如此。 “在没有马镫之前,舅舅改了我军的骑射战术,变为了突骑,骑兵们不必再搭弓射箭,而一只手挽缰绳,另一只手将长矛、长戟夹在腋下,手攥住枪杆,在护甲庇佑之下,迎着匈奴人的箭雨发动冲锋,以命搏命。” 霍去病平淡的声音中却透露出过去多年汉匈战争的惨烈。 既然我的骑射远不如你,那就选择放弃,反正一箭之地就那么远,有护甲保护,冲锋就可以了。 武器也不用挥舞,就当成固定的杀器,擦着死,挨着亡。 “突骑”战法,在中原作战时没有什么用,骑兵和成建制的步兵玩这个就是找死,但同为骑兵,以一腔血勇换你本领优势,强行缩小彼此差距。 “那为什么我军精骑和匈奴精骑相遇时,偶尔还会有大差距的死伤?”霍光想到了某位经常死战、孤身脱逃的大汉将领。 以命搏命,哪怕打不过,也该给予匈奴精骑同等或不小的死伤,但在那位将领的战绩中,死的汉家将士始终比匈奴人多。 霍去病默了一下,“也不是全部汉家将领都愿意使用舅舅的突骑战术,总有自信的将领认为己军的骑射本领在匈奴骑射本领之上。” 再好的战术,不去训练使用就等同没有,霍去病不去点名,多位李姓将领的确都对家传骑射很是自信。 霍光面白唇薄,脸颊抽动了两下,嘴唇也动了动,对李姓将领的二字评价没有说出口。 “大兄的部下,似乎也对骑射很自信?”霍光想到路上霍去病讲到自己那场两度功冠全军的定襄北之战。 在那场大战中,大兄初次统兵,仅八百人,就“斩捕首虏过当”。 损失不过三百轻骑,就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同时也斩杀了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祖父辈籍若侯产,并俘虏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显然,霍去病并不是舅舅卫青突骑战术的使用者之一。 那为什么都在使用骑射,霍去病能一战两冠,李姓将领却垂死挣扎呢? “那些人是我从全军中精挑细选的,为将者,要对自身实力、部下的实力,和两者结合爆发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霍去病警告道。 他的兵是什么人,李姓将领的兵是什么人,能放在一块对比吗? 霍光很是认同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兄,长安是什么样的?” 兄弟情谊渐入佳境,霍光终于问出了那个心心念念之地,全体大汉臣民的向往之地。 “和普通城池没什么区别,人多些,繁华点,其他的,也没什么了。”霍去病想了想道。 长安之夜,连城池带未央宫都是他夺下来的,没发现什么新奇的地方。 “那朝廷呢?” “一群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所在的地方。” “陛下呢?” “一位多欲多疑的天子。” “上君呢?” 霍光兴致不减问道。 天家父子之争没有人敢传说,但不代表私下没有流传,由于人心更笃信灾异、谶语,天下流布最多的,是天意。 说是太子储君出生前,显现了蚩尤之旗的天象,从此大汉军队才四处征伐不断,死伤无数,太子的生死将永远伴随着兵事。 “三代以降,我华夏能与孝文帝比肩,甚至是超越的圣主贤君。” 霍去病想到刘据,赞扬程度分毫不差,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对霍光说道。 “那上君真的会造反吗?会杀死陛下吗?”霍光忍不住好奇问道。 霍去病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眼神也逐渐锋利了,“谁说的?你又是在哪里听到的?” “大兄,都传遍了,我在县中时,人人都在传说。”霍光颤抖着声音道。 “平阳县?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府?” 霍去病的杀意在涌动,望着来时的方向,凛然道:“这是在找死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泽 长安城,丞相府。 长史王朝照常向老相国汇禀坊间传说。 这或许是公孙弘异于其他重臣的地方,对闲言碎语非常上心。 王朝说到元朔元年,蚩尤之旗出时,公孙弘微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元朔元年大事有什么?” “回相国,大事有三。” 王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一,陛下下诏,申饬部分郡国举孝廉事怠惰,将孝廉事正式定制。” 大汉是从元光元年,开创性制定了选才法,举孝廉。 但是,整个元光年间,地方上都没有严格执行,因此,天子再次颁诏,申饬有些郡国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举荐,质问郡太守、诸侯王,大汉以孝治国,尔等治下竟无一孝廉之人吗? 同诏之中,将原本的孝廉倡议转变为孝廉之制,察举孝廉,成了所有“封疆”必须要完成的责任,如果没有完成,就要受到律法惩罚。 也就是没有把天子放在的诏令放在眼里,当以不敬之罪论处。 当然,孝在廉上,不举孝,是要被问罪下狱的,不察廉,只是罢官。 这么多年来,大量孝、廉之人凭此登堂入室,举孝廉逐渐成为大汉最重要的人才举荐制度。 包括老相国,也是因为对后母十分孝顺的大孝子形象,得以被地方三番五次推举,于元光五年时重登殿堂,才有了今日拜相封侯。 转眼经年,公孙弘想起过往,没有多少唏嘘,举孝廉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在一定程度上打通了基层和平民入仕晋升的有效通道。 在举孝廉制度以前,大汉县令以上的官员,基本都被官员世家和地方豪族所垄断,在举孝廉制度产生后,相当于多开辟了一条人才选拔之路,能让最基层的“积行之君子”也有机会浮出水面,为天子所用。 同时,树立“孝”“廉”道德标准,可以达到扬善的教化作用,让黎民百姓看到向善的现实好处,自然心羡而效仿,“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 公孙弘对陛下有时还是很认可的,虽然很多时候陛下穷奢极欲、迷信方术、残暴无情、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望之不似人君,但撇开这些时候,陛下在开疆扩土,削弱王国、选拔人才上,要比孝文帝、孝景帝做的努力还要多。 孝子廉吏入朝,确实改善了大汉朝廷部分不良风气,但是,任何一项制度的诞生,往往伴随着舞弊,一郡之“孝廉”有固定名额,在这俗世里,官宦世家、王孙豪强的子弟总是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占用任何名额,哪怕这些名额本来不是为他们而设。 举孝廉的权力在郡守手中,只要稍稍松动,就可以用此权力去换取世家的人脉、豪强的厚谢。 其次,朝廷弘扬道德看上去是一件很正常之事,然而过犹不及,过分提倡道德,一方面容易催生虚伪,另一方面会制造层出不穷的极端行为。 假设表现出“孝”就可以得到朝廷褒扬、打通入仕之途,则一定有不孝之人在也会在人前表现得像个孝子,并在孝的标准上不断拔高,直至违背人之常情。 愚孝、伪孝,必然大行其道,坊间时有传说。 公孙弘默默记下,该进言上君对举孝廉制度加以规范了。 这也让公孙弘想到了入仕捷径,“公车上书”,他还记得,在元朔元年中,有三人通过这个方式,得到了陛下诏见。 主父偃、严安、徐乐。 主父偃不必多说,那个阳谋“推恩令”当千古流传,严安的上书内容,似是针对民间淫佚之风,劝谏陛下谨慎用兵和加强天子集权的,其立论没有什么新奇的点。 倒是那徐乐。 提出了“土崩”和“瓦解”,认为“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是古今同一的规律。 什么是“土崩”,徐乐以秦末为例,陈胜既不是王公贵族之后,又没有乡闾贤德之称,既不像孔子、墨子那么有学问,也不似陶朱、猗顿那么有财富,然而这样一个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这是因为他借助了三个有利形势:民生困苦而君主不知体恤、百姓仇怨而朝廷不加重视、民间紊乱而政令不作调整,此之谓土崩之势。 公孙弘犹记得徐乐之文,“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 什么是“瓦解”,徐乐以孝景帝时七国之乱为例,当时,吴、楚、齐、赵四地之诸侯王,以威严和财富驱使国中百姓,兴数十万之兵,然而不能夺尺寸之地,反而束手就擒、身死国灭,难道是因为他们的权势、财富、兵力比陈胜弱吗? 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孝文帝、孝景帝的德泽披于四方,百姓无不乐土重迁,不愿为诸侯王以身犯险,此之谓瓦解之势。 徐乐把底层百姓视为脚下实际依仗的土,而把上层贵族视为屋上之瓦,百姓安则国安。 这个想法,与上君今日之执政,有几分不谋而合,丞相府有举荐贤良的责任,而上君执政这么多时日,丞相府却还无一人举荐,徐乐,不错。 公孙弘记下了这个名字。 见老相国神情恢复了松弛,王朝又道:“二,元朔元年夏,匈奴两万骑入侵上谷、渔阳、雁门郡,杀掠吏民,围攻韩安国军。 秋,陛下派车骑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将军李息出代,反击匈奴,李息军无所斩获,卫青军斩首虏数千人。” 战事。 这与蚩尤之旗天象相印合。 只是,汉匈连年大战,雁门之战是大将军卫青无数胜利中的一场,时间又过去这么多年,怎么会再次提及呢? 且是以一种不祥之兆提及。 短暂的思考无果,公孙弘让王朝继续说下去,“三,皇长子降生。” 寥寥数字,公孙弘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一年,陛下二十九岁。 在此之前,陛下已经成婚十余年,只生有一女,且是卫氏皇后所生。 陛下的生育能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以前、现在、以后这都是证明,但大汉贵族男子,普遍十五六岁便开始不断繁衍后代,陛下却在而立之年前绝少子女,很显然,是陛下厌恶陈氏废后母女的跋扈而不愿同房,这也是为什么陈后被废后,陛下的繁衍子女又正常了的原因。 将近而立之年的陛下才得到一子,“甚爱之”,群臣们也喜出望外,东方朔等人兴高采烈地写了辞赋为天子贺喜,为皇长子祝福。 而那个皇长子,就是如今的太子储君刘据。 猛然在坊间流传开来的蚩尤之旗天象,公孙弘立刻对应上了。 “去查。” “何人在传说蚩尤之旗。” “又是从哪里开始传说的。” “备抬舆。” “我在入宫觐见前,要知道全部。” 公孙弘站起了身,连下数令,整个丞相府倏然间不一样了。 “是,相国。” …… 未央宫。 在公孙弘觐见时。 御史大夫张汤正在向刘据禀报“妨碍奴仆脱籍自愿”的世家豪族。 安檀侯刘福、遒侯陆则、容城侯徐光、襄城侯桀病已、散侯董贤、膫侯毕奉义……这些名字,有功臣侯,有外戚恩泽侯,也有王子侯,张汤每吐出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座侯府陨落。 数十座列侯府,不遵自愿之约,为张汤株灭。 公孙弘默默计算着大汉列侯数量,已然不多哉。 “缪侯郦世宗。” “戴侯迷蒙。” “阳河侯其仁。” 又三侯。 公孙弘身体一震,这三座侯府和前面那些侯府不一样,此乃高祖功臣之后。 缪侯,是开国大将郦商的爵位,初封曲周侯,其长子郦寄因助朝廷平定诸吕之乱袭爵,孝景帝时因故被废,改封次子郦坚为缪侯,郦世宗是郦商的三世孙。 郦家,于大汉立国有功,也在平定诸吕之乱中有功,五世显赫,没想到竟倒在了自愿之约上。 戴侯,始于秘彭祖,高祖皇帝起兵时,打开沛县城门,并成为刘太公的车夫,后任中厩令,随军征讨陈豨,因功封戴侯。 阳河侯,始于其石,秦朝末年,以中谒者的职务随同汉王刘邦进入汉中郡就国,以郎中骑职务跟随高祖皇帝平定诸侯军队,立功封侯。 两座侍侯府,一座四世而终,一座三世而终。 公孙弘莫名有些寒冷,古训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难道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成? “相国,请。”黄门令绛伯搬来绣墩,低声提醒道。 公孙弘回过神,向绛伯投去了感谢的眼神,又向御座躬身行礼后,这才落座绣墩,接着聆听张汤的生死簿。 张汤缓了缓,毕恭毕敬道:“启禀上君,绣衣直指御史另有一座探明妨碍奴仆脱籍自愿之约的侯府,无视上君诏令,其府中有一女仆意欲脱籍,为列侯所阻,投河而死,然关系重大,臣等不敢擅自做主,故请上君明示。” “哪座侯府?” “回上君,是平阳侯府!”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海棠 雾锁云笼,细雨绵绵。 天地间的颜色逐渐晦暗。 连金碧辉煌的未央宫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宣室殿外,一个宦者抱起另一个宦者的双腿在点灯笼,被抱的宦者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这盏灯笼,把红纱罩了上去。 与此同时,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 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灰,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灰的半空中。 大殿里面,绛伯移动着点亮了四周鎏金宫灯,每亮一盏,光彩便强三分,全部点亮后,又恢复了富丽堂皇的模样。 平阳侯府。 始于曹参,初仕秦朝,起家沛县狱掾,秦二世元年,参加沛县起兵,身经百战,反秦灭楚,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 高祖皇帝定都长安后,论功行赏,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 出任齐国丞相,辅佐齐王刘肥,孝惠帝即位,继任萧何为相国,秉承“萧规曹随,休养生息”,休养生息,富国强民,在大汉立国初期,共诛诸吕,功不可没。 世代与皇族结亲。 第四代平阳侯曹寿,娶了孝景帝长公主,阳信长公主,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娶了陛下长公主,卫长公主。 也是上君的同母大姐。 哪怕是御史大夫的张汤,在牵涉到这样一座侯府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又谨慎。 平阳侯府,既是阳信长公主府,又是卫长公主府,三府一体,必须要有明诏,才能继续查察。 丞相公孙弘望着张汤,心惊绣衣直指御史的能力,这是怎么查到的? “怎么回事?”刘据坐直了。 “回上君,日前,京兆尹在核查在京平阳侯府时奴仆脱籍事时,惊见侯府有仆女落水,等到将人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死了,京兆尹没有多做探究便出了侯府,然后,将该事呈上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有、有……” 张汤望着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只听上音命令后道:“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中有暗探,在接到臣的命令后,就对仆女落水事进行密查,不久,便得知那仆女的身份。 ‘海棠’。” 刘据、公孙弘面露疑惑。 海棠,是花名。 能生肌消肿,捣敷疮痈溃疡。 是“花中神仙”,“国艳”,“花贵妃”,“花尊贵”。 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有“玉棠富贵”的意境。 人和海棠联系,又是什么意思? “上君,平阳公主经常向陛下进献美女,或与诸侯王交换美人,这些女子,皆出侯府海棠,人如海棠,花开富贵。”张汤恭声道。 海棠花开? 刘据忽然有种强烈不适感。 这不就是说平阳公主在干着收买贫寒人家美貌女儿,向皇帝、向诸侯王献纳,来从中谋取好处的勾当? 如果所献女子得到皇帝、诸侯王的宠爱,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到底是侯府、公主府,还是烟柳勾栏? 太平公主,又是什么角色? 鸨母? 公孙弘嘴唇微动,想了再想,没有说出口,以他对大汉公主的了解,几乎所有的公主,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如平阳公主般把人喻花,目的倒也不难猜,是为了将美人“卖”个好价钱。 从侍的绛伯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连手下的动作都慢了两分,多年的侍者经验才让他凭借着本能没有犯错。 “是以,密探推断,在自愿之约后,平阳侯府的海棠们可能想要脱籍,但遭到侯府拒绝,在京兆尹前去核查时,跳河寻求解救,不成想,陨于河中。” 两万钱或十亩地,连现实中名贵的海棠花都买不到,又何况是侯府培植的娇嫩人花? “密探暗中加大了探索,接触到两朵海棠,知道关于侯府海棠和死去海棠的部分真相。” 张汤顿了顿,给予上君、老相国心理准备,缓缓说道:“侯府海棠,是侯府献纳皇帝、诸侯王的方式,但也是平阳公主、平阳侯的嬉戏场。” “海棠皆为女色?”公孙弘忍不住道。 “人皆女色。” “那平阳公……” 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八旬的老人旧有的观念几近粉碎。 禁忌之恋。 这在王公贵族,甚至是皇帝之中,不是什么稀奇事。 陛下有韩嫣,孝文帝有邓通,孝惠帝有闳儒,连高祖皇帝都有籍儒。 老人本以为断袖之癖只在皇室男子之中,没想到皇室女子同样不甘落后啊。 如果平阳公主把海棠视为嬉戏场,那么多海棠花就是平阳公主的女人,平阳侯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儿子玩了老……公孙弘自问是个开明的丞相,见到过,也尽力理解世间的很多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当真是理解不能。 老丞相进步了一辈子,时至今日帝国的新政变革都在他手,万万没想到,将死了将死了,自己竟成保守派了! 下意识地望向了御座上的上君,少年君主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前所未有的黑,五彩斑斓的黑,和当初听闻卫氏长孙与阳石公主有染时非常相像。 “说下去。” 上音传来,张汤顿感压力倍增,弯腰的幅度又大了些,恭禀道:“平阳公主、平阳侯的怪癖,让平阳侯府的海棠花们常常无法忍受,而未知的命运,更让海棠花们惶恐不安,当土地新政传到侯府时,不少海棠花都动了脱籍的念头。 平阳公主的女宠,也是海棠花首,花姑,向海棠花们询问是否想要脱籍,在得知一部分海棠花想要离开侯府时,那花姑直接重惩了那些花儿,之后又试了两次,侯府的海棠就没有人敢说想要脱籍离府的了。 死去的海棠,便是被惩罚的花儿之一,父母双亡,心思不改,在闻听京兆尹入侯府后,就想要去告状,却被花姑和侯府恶奴所阻,逼不得已跳入了河中,丢了性命。” 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没有太多玩乐的事物,那就只能想方设法玩人了。 许多玩乐的事物是为了玩人才制造出来的。 大汉权贵,尤其是开国功臣那群人,除了萧何、张良少数几个人,大多是出于沛县,长于沛县的泼皮无赖,哪怕成了王公列侯,也改不了凶恶、刁顽的本性。 以身作教,子孙后代在富贵权势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凶恶、刁顽、骄纵、蛮横……这也是大汉历代君主想要看到的。 只有多行不法,骄逸忘形,朝廷才能借口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财富,却是忘了被不法、骄逸影响到的普通百姓。 就是长的好看些,所谓的“美人胚子”,被大汉太主、开国功臣第二侯府给瞧上了,强行买卖入府后,教以仪礼、歌舞,养成后要么择机送入似海的皇宫、王宫,要么留在府中受到大女主、男主的淫乐。 公孙弘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常以老子《道德经》那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来形容自己。 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最后才能做成,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可以看见的形象,道幽隐而不可说。 一路的磋磨,狱吏、猪倌……他都以为是上天故意的磨练,终有一天,能看到百万雄兵、灯彩佳话。 这在他成为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后,感触越来越深。 那平阳侯府的海棠花,陨于苦水之中,又是上天怎样的磨练呢? 下辈子更好? 这未免太阴间笑话了。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望向张汤问道:“拿到证据了吗?” “回上君,拿到了,也没有拿到。” “嗯?” “只拿到那两个海棠花的证词,密探想要更多的时候,却被平阳侯府的管家和花姑发现了,密探撤了回来,两个海棠花没能出平阳侯府。”张汤如实回答。 偌大的侯府,土地新政、海棠之死接连发生,人不是傻子,也在盯着府中的一切,注意到异常,立刻对绣衣直指御史密探进行跟踪,察觉到问题后,密探便借口出了平阳侯府,将线报送出,人也没有再回去。 随即平阳侯府加强了对海棠花们的管控,与普通奴仆分离开来,至于提供证词的两个海棠花,绣衣直指御史现在连她们生死都不知道。 假如是普通豪族,仅凭证词,张汤就敢搜府拿人,但平阳公主府,这点证据,是真闯不动。 太主、高侯、长公主,这代表宗室、功臣、卫氏三大势力,也是张汤面前的三座大山。 就在这时,绛伯禀告道:“上君,廷尉卿边通觐见。” “宣。” 边通进入大殿,注意到丞相、御史大夫都在,怔了怔神,向着御座恭声颂圣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何事觐见?” “回上君,适才平阳公主府向廷尉署上报了府上一起婢女自杀溺死之事。” 张汤警觉,望向了边通。 “何以自杀?” “父母双亡,性情而死,平阳公主府请朝廷封‘烈女’。”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案 没有证据,你奈我何? 透过廷尉卿边通的禀告,平阳公主府的意思,清晰无误为大汉上君、丞相、御史大夫感知。 “狂妄!” 张汤怒不可遏低声喝道。 海棠之死。 是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探知的,就是不堪忍受平阳公主、平阳侯淫乐,脱籍不成而死。 父母双亡,是海棠心志不改的证明,说是“烈女”不为过,但平阳公主府的解释,却是孝感动天的“烈女”。 同是烈女,死因截然不同。 张汤猛地从绣墩站起,撩袍跪倒,正声道:“请上君相信,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获线报的真实,臣愿意以性命作保。” 作为酷吏。 他残酷无情、一心唯上是真的,但不推诿责任,庇佑属下的心也是真的。 边通愣在原地,在他来之前,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与平阳公主府有关。 “上君。” 公孙弘从绣墩站起,朝着御座微微躬身,“臣此次入宫觐见,是截获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说。” “坊间流传,元朔元年春,皇太子降生,蚩尤之旗现世,大汉多年征伐不断,系于上君尔。” 公孙弘恭声道。 不知不觉间,大汉的坊间,关于战争不断的论调,竟从陛下追求武功盛德,转变为“上君之故”。 孝文、孝景二帝盛世遗泽损毁、无数汉家将士血染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忽变为“上天降罪”。 陛下是黄帝,上君是蚩尤,降世,只为乱天下。 在这世间,智者永远是少数,因此,无论多么可笑的流言,都会有人愿意去相信。 公孙弘意识到了舆论的恐怖之处。 刘据也意识到了什么是舆论的高地。 两世为人,竟然被人在舆论上先手了,实话实说,他不太能接受的了。 “找到幕后主使者了吗?” 一句话。 让大殿里的人都肃穆了下来。 上君把坊间流言直接定义为政治斗争。 那么接下来一切的手段都是应该的。 “回上君,没有找到。” 公孙弘沉着声调,“流言或不是从长安而始。” 那就是从地方蔓延到京城的。 这从侧面也证明了有人在故意散布谣言,诽谤上誉。 “说吧,有什么猜测?” “回上君,丞相府注意到,流言在关中的散布,北多于南,臣窃以为,流言的散布之地,或是在长安以北的郡县之中。”公孙弘揣测道。 流言要出自人口,口口相传,才能形成风向,而风是从一个方向刮向另一个方向,散布之地的流言程度必然要高于流传之地。 “北面?” 刘据回首望向殿中那副大汉舆图,长安以北,河东郡、北地郡、河内郡、上党郡……关中、关东诸郡,几乎是帝国的半壁江山。 风雨飘零。 既有平阳公主府违背自愿之约,又有民间蚩尤之旗流言。 “上君。” 绛伯再次来到御座之旁,提醒道:“朔方方面,卫将军传来紧急奏事。” 一道蜡封的章奏摆到了御案之上。 刘据撕开了蜡封,从中取出了简帛,定睛看去,少君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既然敌人自以为占领了舆论高地,那就只有让敌人知道政权是从何而来的了。 “给相国、御史大夫看。” 章奏过手。 公孙弘、张汤都流露出了然的意味,明白了幕后主使者是谁,事情就简单了一大半,找证据,是张汤最擅长的事。 “张汤。” “臣在。” “两案并合,此为绣衣第一案。” “臣遵旨。” “有什么困难吗?” “回上君,事关重大,绣衣直指御史事物太多,人手、财力都略显不足。” 张汤趁机述说难处。 绣衣直指御史不在朝廷秩中,为了避免暴露,是没办法向朝廷申领钱粮的,同理,绣衣直指御史,特别是密使,是要绣衣直指御史内部去发展的,人手始终短缺。 “你要多少钱?” “臣需万金。” “寡人给你四万金。” “谢上君。” “不忙谢。” 刘据摇摇头,望向了公孙弘,“相国。” “臣在。” “大汉军、政图簿向绣衣直指御史展开,任由张汤从中挑选人手、发展密使。” 整个帝国的户簿名册都在丞相府中,就和太子亲卫那八百人一样,要有丞相府配合,张汤做事才能顺利。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一回生,二回熟,丞相府如何让人从户簿名册消失,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朝廷越来越弱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脱离了掌控。 “张汤,如何?” “回上君,臣什么都不缺了!” 张汤雄心万丈道。 有了钱,有了人,绣衣第一案,他誓拿下。 事有终论,烈女事移交绣衣直指御史,张汤、边通退出了宣室殿。 公孙弘继续禀奏,“上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臣有一人举荐。” “说。” “中朝侍中徐乐。” “何以荐?” “此人辩识宏达,溢于文辞,更难得的是,世事通明,有忧患之心。” “相国以为该当何职?” “公孙贺后,九卿之太仆事悬而未决,太仆常在君主左右,臣以为,或为太仆卿。” 太仆掌大汉马政,有时还亲自为君主驾车,属于贵、近之卿,适合这样的忧患之臣担任。 刘据想了想道:“那就依相国所举。” “谢上君。” 公孙弘拜谢上恩,接着说道:“另外,臣请改孝廉之制,近来坊间愚孝、伪孝之事大行其道,愚鲁、虚伪之人反夺贤良之位,臣以为不妥。” “相国以为如何?” 刘据望着公孙弘,笑着打趣道:“孝顺、廉洁如何规范?总不能人人都以相国为准吧?” 公孙弘是孝子出身。 其父续弦,未几年死,公孙弘事后母如亲生之母,后母患病时,公孙弘数日数夜守在病榻之前,奉汤药,喂饮食,直至后母病愈方歇,广为流传。 廉洁之名,是在公孙弘登上御史大夫位后,汲黯在朝堂之上参劾公孙弘贵为三公,俸禄极多,却总是“装孙子”,盖的被子仅是布被子,沽名钓誉。 公孙弘以管仲故事化解了汲黯的攻击,且保全了廉名。 这样的孝、廉。 也有几分愚,也有几分伪啊。 公孙弘老脸一红,回答不了。 “老相国,德性是规范不了的,如果要改,改的不是规范,而是制度本身。”刘据指出孝廉制真正的问题。 不是不够规范,是制度本身就存在巨大缺陷。 公孙弘大惊,忙问道:“上君有意废除孝廉制?” 即便孝廉制有种种不好,但的确给了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出头的机会,如果废除了,那就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选拔新制之念尚不纯熟,孝廉制短时间内是不会废除的。” 公孙弘有几分悔意,说道:“事关国本,万望上君多加思量。” “寡人会的。” …… 出了未央宫。 张汤便率绣衣直指御史杀到了平阳侯府。 似乎是早有预料,拜帖这才递上去,平阳侯曹襄紧跟着就迎了出来。 “见过大司空。”曹襄笑容满脸,施施然见礼道。 张汤一脸冷漠,“平阳侯,你应该知道我来此是做什么。” “大司空突然大驾光临,本侯荣幸之至,也惶恐之至,亦疑惑之至,当真不明白司空的意思。” 曹襄装作迷惑的模样,好像是忽然想到,“但如果是本侯府上的事,近日唯幸出了个烈女,至诚至孝,大司空难道是为此事而来?” “平阳侯有什么想说的?” “说来惭愧,本侯素来繁忙,与府上婢女接触不多,也关心不够,不想有如此刚烈节义之女,要说具体的烈女事迹,不如请与烈女相熟的婢女来说吧。” 曹襄笑容不减,展开了手臂,“请大司空和诸位绣衣入府。” 张汤没有客气,拾级而上,径直进入了侯府,绣衣亦步亦趋跟上。 分宾主落座,奴仆奉上茶水,等待婢女来的空当,曹襄望着绣衣直指御史中,那位曾在平阳侯府做密使的人,道:“这位绣衣很是面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我曾在侯府中为职。” “不知为何离去?” “不想干了。” “也是,有兰台这么好的去处,我侯府多有不如,水是往低处流的,人是往高处走的,绣衣所为倒是可以理解,但本侯不知,绣衣卷土重来又为了哪般?” “扳倒侯府!” 这句话。 是张汤接的。 曹襄彻底维持不住虚假的笑意,变了颜色。 “那就祝大司空所想皆所得。” 和烈女相熟的婢女来了。 之前的密使看清两人后,顿时有些激动,望向了张汤。 这就是那两个提供证词的海棠花。 “你们为大司空说说烈女的故事吧。” “是。” 其中一个稍长的海棠花看了看密使,又看了看张汤,眼中流露出愧意,慢慢说道:“平君是民女,家贫,卖身到侯府,被太主看重,准与家中父母互通书信,日前,平君母患病不治而亡,伉俪情深,平君父随之心伤而死,平君闻之,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没有想到她会一个想不开,就投河随父母而去了……” 证词改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起居注 平阳侯府外。 张汤和众绣衣直指御史被“礼送出府”。 证词改了。 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 愤怒的绣衣们恨不得当场抓人。 “司空,她们之前的口供和现在的口供完全不一样……”密使连忙向张汤解释。 张汤摆摆手,示意属下无需多言,作为大汉有数的酷吏,他什么样的案子没见过,又什么样销毁证据的手段没见过。 改供,不是什么稀奇事。 “本来可以一举扳倒平阳侯府的!” 密使余怒未消,“她们改什么口供啊!” “她们得到了本来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张汤望着平阳侯府高高的门槛,知道这次遇上对手了。 偌大的侯府,能动用的力量太多了,只要是能反复的证据,都让令其翻转。 张汤转头望向众绣衣,淡笑道:“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去查一查,那两个海棠的家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她们命运中本没有的。” 钱财、田宅、酒色,甚至是权力,平阳公主都是可以赋予凡人的,其程度,可谓“仙人抚顶”。 “我现在就去抄了她们的家!” “唉?” 张汤摇摇头,阻止了属下的想法,“她们所受的苦难够多了,能有富贵的机会肯定要死死地抓住,又何必为难她们、为难她们的家庭呢。” 从入仕以来,他都对普通百姓怀有朴素的同情,在陛下时,在上君下,他常常饶恕那些庶民。 既能博得虚名,也是为了手触摸胸膛时,仍能感受到心在跳动。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张汤望着河内郡的方向,以平阳公主的手段,诽谤圣誉的事,十有八九也不会留下破绽。 河内流民那么多,对朝廷,对上君心怀怨怼之下,有几句牢骚被人听去,广为流传,这怎么没有可能呢。 总之,想倒查流言散布之地,牵连到封地上的平阳侯府,再牵连到在京城的平阳侯府,平阳侯,平阳公主,甚而是更多人,基本不可能。 虽然知道敌人是谁,但想要将之拿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司空,巫蛊之类的手段……” “上君是仁恕之君,从来不会搞栽赃陷害那样的阴谋诡计,我从廷尉署到兰台,凡受上君之案,皆有实证,皆录史载,经得起后人的检验,怎么,你是想毁了上君吗?” 张汤似笑非笑望着意动的绣衣们。 依然在是陛下时期当酷吏的毛病,查案找证据太麻烦了,不如一个“小人”放进土里,就能大查特查了。 一再的说,上君和陛下不一样,太史令司马谈奉诏始终记录着上君的言行举动,称之为“起居注”。 为的是标榜,甚是超越孝文帝的贤君之名,这就使得天底下的大案,罪名、罪证,正推、反推,都不能让后人找出问题。 以平阳公主的立场,是有秘祝上君可能的,但没得到确凿证据前,就栽赃陷害,那不和陛下一样了吗? “进了诏狱就有实证了。” 绣衣们连连表示不敢,但也表示进了诏狱里,哪怕是平阳公主,也有办法撬开嘴找到罪证。 不管是先抓人,或是先找证据,有了证据,办案顺序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还想动刑?那是孝景帝的长公主,是陛下的同母姐,是上君的亲姑母,她要在诏狱一死,怎么办?” 张汤坚定了挑选新人的想法,这群属下路径依赖太过严重,根本不是言语解决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惹出大麻烦。 绣衣们僵住了。 这可是刘氏血亲,真要无故死在诏狱里,和渭水刑场一样,残害血亲之名将贯穿上君一生,别说是贤名了,就是当国之位都要动摇。 这正是宗室的特殊性。 先有证据,再抓人,即使未等判决就死了,那也叫畏罪自尽。 先抓人,证据未确,人死了,这就叫残害血亲,没有仁恕之心。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张汤想到了上君赐下的那四万金,没有对绣衣们多说,而是道:“是毒蛇,迟早要吐出舌头,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各地的诸侯王都要进京了,宗室浩劫在前,平阳公主,又怎会忍得住呢,你们都给我盯着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和平阳侯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 “是!” 众绣衣领命,其中一人问道:“司空,那卫长公主呢?” 这是张汤一直在避讳的人。 陛下和卫氏皇后的长女,上君的同母长姐,大汉长公主。 张汤沉吟良久,咬了咬牙道:“一同监视!” “是。” …… 府内。 平阳侯曹襄去见了母亲平阳公主,近前行礼时,狠狠地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曹襄一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知道为什么吗?”平阳公主收回了泛红的手掌,望着儿子的目光满是失望。 曹襄顺势跪在了地上,答道:“儿子不该去找海棠。” 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死在海棠花的肚皮上,母亲的平阳公主在心伤之余下令,严禁族中子弟去找海棠花,更不许快活。 但是,海棠花是真美啊,从小到大练习的一招一式,也都为了让人快活,徜徉在花丛中,曹襄觉得,皇帝都不过如此了。 有禁令,那就更刺激了。 平阳公主坐着,身躯没有任何晃动,又是一巴掌抽在了曹襄的脸上,曹襄下意识地想躲,但想到让母亲巴掌落到空处的惩罚,强行忍住了动作,“啪”的一声,另一边脸颊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不对。” 母亲的声音,让曹襄一愣,抬头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如果不是违反禁令的原因,母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是你把事情暴露了。” 平阳公主给予了儿子答案。 与海棠花的快活,怎么可能瞒得过她,花姑是她的人,身心都是,早早地就把儿子的行径告诉了她。 孩子大了,她没有想着多做干涉,只让花姑控制着少侯爷快活的次数和程度,免得赴了老侯爷的后尘。 所以,儿子的所作所为,连招式都在她的“注视”下。 偏偏地,儿子不喜欢那些顺从的花儿,一眼瞧上了那个名为梁平君的海棠花,强行得手几次后,梁平君依然没有顺服,但曹襄似乎喜欢上了那种感觉,纠缠着。 直到闹出了京兆尹登府,梁平君投河自尽的事,引起了恶犬张汤的注意,要不是她反应及时,侯府的丑恶就将大布天下了。 她不在乎海棠死活,只在乎侯府名誉。 不能授给她那个便宜侄儿,大汉上君丝毫把柄。 想到这位卫氏太子,她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卫子夫、卫青,全是从平阳侯府走出去的,但连半点风光都没有沾上。 就连她纡尊降贵,主动想要巴结卫氏太子,让人传说自己想要让卫青成为她新的夫君,都招到了连番拒绝。 一次,大将军幕府委婉拒绝,被她以卫青从前的出身骂回去了。 一次,她再降身份,通过皇帝,以“提亲”的方式,试图说通卫子夫下诏成婚,卫氏太子干脆发动了“长安之夜”,摧毁了所有亲上加亲的可能。 她对卫青没有爱情,看重的是卫氏太子地位稳固,卫氏一门多侯,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卫青、刘据这对舅甥一点机会都不给,简直欺人太甚! 既然得不到,那就彻底毁掉。 上一个长公主,就干涉了皇位更迭,没理由窦太主能做到的事,她做不到。 民间的风,是她一手唤起的,要是因为这件事,引起了卫氏太子对平阳侯府的注意,导致最后功亏一篑,杀子的心都有了。 “儿子知错。”曹襄利落地认错。 这么多年,母亲说什么是什么,他都习惯了,母亲的意思理解不理解的,先把错认下来。 平阳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总是这副窝囊模样,除了色胆上不用教,其他时候教一下动一下,怒声道:“去向卫长公主认错,求她饶你、救你一次!” “啊?” “啊什么啊?” 巴掌声再响,平阳公主的手微微颤抖,打脸也要力气,反震的力也有几分疼,拧眉瞪目道:“你以为能瞒得住卫长公主?” 海棠之死,虽说蒙上了个烈女之名,但瞒得住府外的人还能瞒得住府内的人,再怎么样,卫长公主也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眼睛毒辣,不比她差。 曹襄嘴角渗血,铁锈的味道让他的心态有了变化,曾经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母,现在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妻,不似老母,胜似老母。 娶谁都好,就是别娶公主,更别娶大汉长公主。 如果不是母亲非要他娶表亲卫长公主,娶到家中的妻子又没有什么趣味,他又怎么会流连于海棠花中,又怎么会喜欢上“烈马”梁平君,又怎么会有今天之事……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还不快去!”平阳公主震怒道。 曹襄所有心思瞬间消失,从地上爬起,“儿子这就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功人 长乐宫,长信殿。 宫殿内外,一片热闹。 卫氏皇后、上君家宴,让所有宫人都忙碌了起来。 新的皇后宫詹事,皇后同母弟卫广,小心巡视着一切,确保不会出现岔子。 “这做的是什么?” “回詹事,此为跑马鸡,庖厨刚做的,滚热新鲜,做的时候,鸡还喘气呢,在釜里还蹬腿。” “都仔细点,按照规矩办,都给我小心一点,一点差错不能有,都听见了吗?” “诺,詹事!” “……” 刘据来时。 见到这番景象心情很微妙,在权力之下,他和母亲的亲情不改,但周遭事物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天家母子的亲情不一样。 事实也如此,如果不是母亲几次传话来催,或许他都不会来长乐宫,更不会有这场家宴。 “上君。” 卫青来了。 刘据拦住了他的行礼,和煦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和舅舅只叙亲戚之谊。” “这是在阙门之内……” “家宴。” 刘据望着卫青,诚恳道:“既是家宴,就更讲亲戚之谊了。” “是,据儿。” 卫青迟疑了。 刘据摆手示意宫谒退下,望着舅舅的眼睛,“舅舅是在为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在怪我?” “罪有应得,据儿做的对。” “那舅舅是在为了我拿下卫氏外戚中人而怪我?” “骄横跋扈,据儿能饶过他们一命,便是天幸,何怪之有。”卫青摇头道。 那些姐姐、侄儿侄女外甥儿外甥女,就没有冤枉的,能好好活在世间某个角落,便是仁慈了。 “这么说,舅舅在怕我?”刘据无奈道。 卫青默然。 “舅舅在怕我什么?是我驱使酷吏的杀戮,或是我罔顾亲情的冷漠?担心我会接着对其他亲人动手?” “据儿,你会是圣主贤君。” 卫青望着外甥儿,同样推心置腹道:“但不是个好的亲人。 我不担心你会对我,或对去病,以及所有无害的卫氏人动手,我惧怕的是卫氏人在权力的诱惑下变得有害,然后为据儿所杀、所囚。” 他从来没有担心过刘据、霍去病两个外甥,一直在恐惧的,是会有越来越多的卫氏人在权力异化后被“清除”。 卫氏人之间,其实没有多少亲谊,看刘据对他和对卫广、卫步的态度对比就能明了,没有能力,血缘那点情分,根本算不了什么。 自卑的性格,让卫青能在大红大紫时冷静谦卑,能在受冷落之后泰然自若,也让他没有事情做时容易多思多想。 他可以控制住自己,却控制不了亲人,在见到亲人消失,又忍不住郁郁寡欢,心情沉重。 总之,闲的。 这下,轮到刘据沉默了,如果说没有刻意疏远舅舅,那太假了,霍去病逐步接管大汉军权,就代表了很多事情。 良久,刘据认真说道,“在亲谊上,我不改与舅舅的亲近分毫,皇太子时如此,北军时如此,未央宫内亦如此。” 亲谊和政治是两码事。 对舅舅的信任亲近可以不改,但对舅舅的权力却不得不动。 更多的权力,要向更加毫无保留拥护自己的人倾斜。 卫青、霍去病,后者显然比前者更能确保他的地位和权力。 是以,霍去病适合领军出战,卫青更适合留守朝廷。 这是理性的选择。 “我都知道。” 卫青痛苦不已,涩声道:“为难据儿了。” 道理他都懂,但又怎么控制胡思乱想呢? “舅舅想回到军中吗?” 刘据做出了抉择。 卫青的心猛地一跳,“据儿的意思是?” “大汉的军功制度要改变,甚至要大改,要有切实可行的变革之法,我希望舅舅回到军中,一边训练将士,一边琢磨新制。” 首虏制,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而且是从上到下那种改变,需要够份量的人根据大汉基本军制提出新的制度,不奢求完美,但求有用。 卫青意动了,又犹豫道:“据儿就不担心我回到军中,再起斗争?” 军伍,是山头最多的地方,当初陛下故意扶起霍去病,就是为了产生对抗,他们舅甥二人是故意做戏给陛下看,但真有不明所以的将校弃卫青而择霍去病,加剧了军中的矛盾。 如果他再回到军中,掌握实际军权,卫家将,霍家将,又要起风了。 “大兄归来之日,这些都将不再是问题。”刘据笑道。 等霍去病一战打通河西走廊,摧毁了匈奴右翼,功高盖世,谁敢搞小动作,直接让大兄把人杀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据儿对去病总是那般有信心。” “不,我对舅舅有同样的信心。” 刘据摇了摇头,“我相信舅舅不会失去自省,也相信舅舅能把大汉南北军都训练成强军,更相信舅舅能为我大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军制,大汉的战争计划,将会永远出自舅舅之手!” 霍去病,是他认为的帝国统帅。 卫青,是他认为的帝国战略设计师。 在匈奴、南越之外,大汉以后还会有很多战争,但战略规划,只会出自卫青之手。 就像高祖皇帝对功臣的比喻,有些人是功人,有些人是功狗。 卫青、霍去病、公孙弘,就是功人的代表。 张汤、公孙敖、张骞等,就是功狗的代表。 功人要用,功狗要赶,这个世界很大,刘据不会干卸磨杀驴的事。 卫青身上涌起一股豪情,耿耿于怀的小心思忽然消失不见了,望着如此优秀的太子外甥,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刘据也笑了起来,舅甥的笑声在宫闱之中回荡,吸引了无数宫谒的侧目。 站在连廊复道转角的卫广,满眼羡慕,他也是太子储君的舅舅啊。 笑声渐小。 收拾了心情,扬声道:“上君、大将军,皇后传话催了。” 刘据循声望了过去,“卫广舅舅,可是将才?” “是将才,却是小将,难堪大任。”卫青如实说道。 他的两个弟弟,卫广,卫步,都是庸人之上的资质,任用尚可,重用就担待不起了。 “一县之才?” “大体如此。” “他日让卫广舅舅、卫步舅舅跟随大兄上战场,不领军,得些战功,以后还能封个县侯。” 刘据几乎没有明说让卫氏人混些功劳,他才方便恩赏。 卫青动容。 汉制,列侯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 县侯,已是人臣之极,这份许诺,不可谓不重。 “据儿,多谢了。”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厚道。 太厚道了。 …… 长信殿内。 宫谒高声道: “上君驾到!” “大将军到!” “儿臣见过母亲。” “臣弟见过姐姐。”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卫青先后见礼颂道。 “据儿,来。” 卫子夫将刘据招到身边去坐,望向卫青,“卫青,你也坐吧。” 母子同坐。 卫青坐在下位。 菜肴、酥茶随之端了上来,在卫子夫招呼下,先吃喝了起来。 菜过五味。 卫子夫欣慰道:“千好万好,还是不如儿女在身边好。” “如果母亲喜欢,儿子以后会经常到母亲跟前来的。” “据儿是个大忙人,今儿个在,明儿个在,后儿个还能在吗?” 卫子夫眼里全是儿子的倒影,“娘啊,不知道有多想天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子,心里始终热乎乎的。” “两个姐姐不是在长乐宫陪着母亲吗?”刘据接言道。 他有三个同母姐,当利公主,即卫长公主,下嫁平阳侯府,诸邑公主和石邑公主,尚未出嫁,就在这长乐宫中。 “你的长姐不在啊。” “长姐就在长安的平阳侯府中,母亲什么时候要见,诏其入宫就是。” “你长姐的孩子,你的外甥年幼,哪能经常往返宫中、侯府。” 面对母亲期盼的眼神,刘据逐渐明白了这场家宴是为了什么,不动声色道:“那依母亲的意思?” “据儿,让你的长姐和你的外甥入长乐宫久住一段时间如何?”卫子夫忐忑道。 长女突然入宫,述说了平阳侯府的变化,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要对平阳侯府动手了。 平阳公主,她不在乎,平阳侯女婿,她也不在乎,但女儿和外孙,她却不能不在乎。 如果只是长女一人,卫子夫可以直接把人留在宫中,多了个外孙,这个决定就无法下了,那是平阳侯血脉,她不知道太子储君的儿子对平阳侯府上下的真实态度。 是不是,连两岁小儿都不放过? “有何不可?” 刘据笑着接过了话,安抚道:“我许久没见长姐和外甥了,也真的有些想了,正好接进宫来见一见。” “卫广!” “臣在!” “马上召长公主携子进宫。” “诺。” 詹事卫广领命,连忙安排人去平阳侯府颁诏。 得偿所愿,卫子夫彻底放下心来,喜上眉梢,这顿家宴,吃的十分满意高兴。 宴后。 刘据出了长信殿,望着天上翻滚的阴云,一阵风吹来,湿润的气息证明了雨水将至。 季春多雨水,万物靠此滋润生长,勃勃生机正在竞发,但终有尽时,夏之生,便是王政厉色之始。 风暴,来临了! 第一百四十章 伐罪 月上东山,南阳之野。 数千人的南巡队伍埋釜造饭。 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菜羹就摆在了木几上。 博士董仲舒正为大汉天子刘彻讲着《尚书》之《洪范》篇的总结陈词。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 董仲舒侃侃而言,“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六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 三代之治,所以垂拱,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 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 惜我汉朝,本秦廷泗水亭长,自高祖皇帝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皆失,王道湮灭,国势旁落,汉匈之战不停,南越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 讲到最后,白首颤抖,哽咽失声。 谁将帝国搅成了如此模样? 谁让骨鲠之臣无法为国效力? 大汉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模样? 后世史书下,今日之大汉是怎样的景象? 刘彻一脸寒霜。 如果不是太子的逼迫,他又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步,面饼、菜羹,这如村汉一般。 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就在旁边侍读,望着刘彻、董仲舒的神情,总觉得君臣俩想的东西不一样。 《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 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其他不说,其主张就一个,政情可使天象变化,龟筮可以决疑。 老师的“天人感应”,便是来自于此。 陛下入南阳郡以来,逐渐察觉到执政过失,让老师于途讲学,是为了找到新的治国之道,亦或者找到能将责任推卸出去的理由。 所以,从一开始,以臣讲学的董仲舒就夹带私货,竭力向皇帝推销儒家之学,听学的皇帝,寻找着自己执政过失以外的人、事,导致了大汉的满目苍痍。 而结果是,世风日下。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和谁执政无关,是人心变了,太子夺走君父的权力,就是证明。 吾丘寿王默然。 情绪过后,刘彻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 他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即便被逆子断了辎重粮草,吃面饼、菜羹,他也要重回长安,执政当权。 眼前的艰难困苦,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再来一碗!” 圣令下。 吾丘寿王转身盛羹。 刘彻望向董仲舒,问道:“南阳郡恢复大治了吗?” 出巡是有“任务”的。 必须要在所到之地上下求索,向朝廷据实所书心得体会。 刘彻原以为自己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迎,膳食壶浆以迎天子,所谓体会,也将是他执政二十年的歌功颂德。 万万没想到,一出关中,就和匪盗、庶民“打成一片”。 天灾人祸,流民无数,更是让他无法接受,如果直接书写心得,那和罪己诏无异。 于是,解决了南阳流寇大盗梅免、白政之后,他就对南阳郡都尉王温舒下了严令,要尽快解决山贼流寇、肃清地方风气,恢复“路不拾遗”的“真实民情”。 南巡队伍只能一直在南阳郡待着。 “已见成效。” 董仲舒慨然正色,“王温舒得中护军梅免、武卫将军白政助力,如虎添翼,频频对南阳郡中匪盗出手,同时,王温舒还在郡内找出了无数私通匪盗者,从根本消除了匪盗的活路,现在的南阳郡中,山林匪盗几近绝迹,路不拾遗之景渐生。” 盛羹的吾丘寿王手一颤,差点把陶碗翻进羹罐中。 老师的回答对吗? 对! 但不全对。 王温舒、梅免、白政联手,的确重创了南阳匪盗,可也重创了南阳百姓。 为了治理南阳的治安,王温舒从郡中仔细挑选了许多果敢能任事、一往无所顾的人充当郡吏,作为自己的爪牙,去督捕郡内“盗贼”。 而这批人以往都犯有重罪,只不过没有暴露,仍然逍遥法外而已,王温舒将此作为控制他们的重要手段,如果督捕“盗贼”有功,颇得王温舒满意者,无论以前犯有多么严重的罪行,他都不加处罚。 但如果督捕“盗贼”不力,甚至有意回避或加以庇护的话,那就不但诛杀其身,还要灭其全族。 这样一来,这批人没有不竭尽全力的,至于是否滥杀无辜,王温舒是不管的。 靠着这种严酷的手段,王温舒抓捕当地豪强奸猾,连坐千余家,情节轻者处死,重则灭族,家产尽数充公。 官、贼的联合祸害,南阳百姓如无必要,轻易不出门,如无结伴,绝对不会踏出城门半步。 近乎“坚壁清野”的手段,让南阳山林匪盗没有能劫掠的人,抢不到钱粮,纷纷跑去了别的地方。 南阳周围,豫、楚之地的“盗贼”听说后,当然也不会跑到南阳来。 某种程度上,南阳郡是达到了“路不拾遗”的境界,可却不是大治该有的模样。 九真一假的话,最是难辨,或许,这正是语言的魅力时刻。 最关键的是,陛下似乎也没有分辨真假的想法。 “甚好。” 刘彻予以肯定,接过了菜羹,边吃边道:“董仲舒。” “臣在。” “地方民书就由你先撰写,然后由朕誊抄上交朝廷,等到朝廷给出反馈,我们就离开南阳郡,继续南巡。” “诺。” “各地诸侯王都到长安了吗?”刘彻问道。 先让诸侯王国府兵从军南越作战,后诏诸侯王进京,不给他丝毫联络诸侯王,提兵上长安的可能,丞相公孙弘的权术,让他这个皇帝都忌惮不已。 有时,他也在想,这会不会是那逆子假托公孙弘施展的权术,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样环环相扣的手段,那是个小儿能施展出来的? 聪颖是正常的,智近于妖就不正常了。 “回陛下,算算日子,差不多了,上巳节前,诸侯王们大体都能抵京长安。”董仲舒答道。 “那就把诸侯王们的阴私都给朕那逆子送去吧。” 刘彻嚼着青绿的野菜面饼,冷笑道:“大汉上君向来以仁恕视人,就让世人看看,号称‘圣主贤君表率’的上君,是为了世人的苦难屠戮了自己的宗室亲族,或是为了自己的宗室亲族罔顾世人的苦难。” 诸侯王。 始终是大汉天子最是防范的一群人。 所作所为,肮脏龌蹉,哪怕不知道全部,也知道七八。 那为什么不加以制止呢? 为了皇位。 如果诸侯王在封国不胡作非为、横行不法,而是个个明德惟馨、礼贤下士,就该轮到长安的皇帝坐立不安了。 如此多的封地、钱财,你不去荒淫无道,竟想着结好属臣、邀买民心,你说你不是想造反谁信啊? 是以,刘彻逼死了异母兄的河间王刘德。 刘德是孝景帝第二子,跟废太子、临江王刘荣一样,都是神医栗姬所生。 如果立长,刘荣被废之后,就该轮到他当太子,孝景帝朝也泛起过波澜,换言之,是曾经存在过即位可能的诸侯王。 就国之后,刘德多方招揽儒生,特筑日华宫,内设客馆二十余区,用以安置学士,进行争鸣之事,其国中藏书,几与大汉朝廷藏书相当。 曾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由毛苌、贯公等讲解先秦典籍。 天下英雄和儒生人无不心向河间王。 元光五年,刘德至长安朝见天子,并献上雅乐,期间,刘彻语重心长对他讲了一番话,“商汤和周文王,当初都只有区区百里地,最终成为王者圣人,你是不是也有这个追求?” 听上去像是在夸河间王的才德,但商汤和周文王皆是革了当时天子命的新王,有这样的追求,又是想要了谁的命? 所以,刘德听完回国,不久,纵酒享乐死了。 诸王的恶行,一是本性,二是大汉天子纵容,三是诸侯王的自觉。 唯有自损声名、德行,才能让天子安心。 借助诸王的罪行,天子只要愿意,可以随时削减王国郡县,甚至直接撤国入汉,完成权力集中。 如果天子愿意,还能通过饶恕诸侯王,彰显天家的仁慈亲和,损失微少的王国民心,大大提升圣誉。 但这样的事不能经常做,毕竟有损皇家颜面,损失多了,连江山社稷都要动摇。 刘彻以前不敢干。 现在敢了。 要是所有诸侯王的罪行全部暴露于天下,民情汹涌之下,逆子该如何应对呢? 是杀尽诸王,孤家寡人,没有半分仁恕之心、亲亲之念,是不杀诸王,民心尽失。 在长安城时,在甘泉宫时,总是逆子在让他做选择,终于能让逆子做选择了。 由里到外,刘彻舒爽极了,他好像,又行了。 “臣这就去办。” “慢。” 刘彻叫住了董仲舒,“日前不是从赵地来了个江齐吗?有证据,有证人,广而告之送入关中,不要给太子隐秘诸王之罪的机会。” “是,陛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王 老天爷确是太无常了。 昨日又是狂风,又是雷电暴雨,今日却是烈日高照,渭水湛蓝澄澈地流着,停在江面的王船浮在那里动也不动。 白底红字的“赵王”灯笼高挂在每条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长安北郊渭桥,以御史大夫张汤为首的百官都已经在此迎候。 赵王刘彭祖站在大船船头,身上却没有穿王服,外面套着一件双面绣着上百朵淡粉色玉兰花的纻罗长衫,贴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蝉翼长衣,用一条素白的绸带系着,发髻上也束着一条白底透绣着几朵淡兰的发带。 这时淡淡的河风将外面那件长衫轻轻拂起,一眼望去,这一身俨然一幅浑然天成的春来绽兰图! 那张脸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层白粉,双眉入鬓,二目深沉,静静地望着渭桥上方中、外两朝的文武。 几十年前,陈平、周勃等将相大臣诛灭诸吕,选立新帝,孝文帝便是从这里走入未央宫的。 占卜,是时代特征,民间闾巷有占卜之人,帝王宫廷有占卜之官。 占卜之器,或用龟板兽骨,或用蓍草,无论是婚丧嫁娶,营建出行,还是外交盟誓,用兵征伐,都在占卜之列。 孝文帝进京奉高皇帝宗庙前,曾交由太常卜官测算,卜官烧灼龟板求兆,得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为王”的爻辞。 意思是说:“卜兆正横鲜明,我为天王,夏朝之帝启,光大了父亲大禹的事业。” 孝文帝问卜官道:“寡人已经身为王,还有什么王可言?” 卜官答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 孝文帝接受了卜官的测算,才从代地来到了长安。 时隔经年,他受诏进京前,命国中太常卜官测算,竟然得到了相同的爻辞。 “天王。” 刘彭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心里十分火热。 皇帝、皇太子之争,世人皆知,无数智者为之担忧。 既怕皇太子弑君登基,更怕皇帝卷土重来,恐惧的是皇帝、皇太子两败俱伤。 基于这三种忧虑,对大汉扑朔迷离的未来有着无数猜测,但诸侯王最想要看到的,是第三种。 如果皇帝没了,皇太子也没了,在甘泉宫的齐王身体多有不豫,燕王、广陵王在长安之夜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汉要再从诸侯王中挑选一人,入奉宗祧? 结合天王预言,赵王刘彭祖内心的期待简直要溢出来了。 别的诸侯王可能是进京为质的,他,却是为了当皇帝。 老天爷说的! 这时的桥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静。 刘彭祖的耳朵动了一下,船队破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其他诸侯王也到了。 白底红字的“楚王”、“城阳王”、“甾川王”、“济北王”……“胶西王”,大汉的诸侯王们通过天地大泽汇入了渭水之中,上百只大船堵塞了河道。 他们,是来见证加冕的吗? 船只分流停靠。 诸侯王们的寒暄,热情而又疏远。 时至今日,大汉五代所封诸侯王,有的已经传至六代,除了孝景帝下十国,兄弟侄儿,还能说上几句话,再往上孝文帝、高皇帝、太上皇,连话都不知道从哪说起。 事实证明,哪怕是王者,也有见面的尴尬。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张汤便携两朝朝臣上前称臣拜谒,宗正卿的刘辟强随后接过事宜,请诸侯王们登车,前往长安城中的“国邸”。 在长安城中,有片特定区域,按照诸侯王的封国命名,如楚国的“楚邸”、赵国的“赵邸”等,用于接待前来朝见皇帝的诸侯王及其随从。 这些国邸为诸侯王在京休息、理事、见客之所,同时也便于朝廷对诸侯王的管理和控制。 不少粗心的诸侯王想也没想,就登上了朝廷准备的车架,也有细心的诸侯王,注意到了车架的不同寻常。 六马牵曳的金根车一乘,四马牵曳的副车五乘,外加属车三十六辆。 这分明是天子法驾的配置。 赵王刘彭祖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之处,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径直朝着金根车而去。 然后,被拦了下来。 “请赵王殿下居后。” 宗正卿刘辟强指着副车、属车,示意刘彭祖可以从那些车辆中择一而上。 又对楚王刘注,说道:“楚王殿下,请。” “哪有族叔要害侄儿的。”刘注苦笑不已,连连拒绝道。 他是第六代楚王,也是高皇帝之弟、初代楚王刘交的曾孙。 刘辟强,是刘交的孙儿。 同祖不同宗,刘注是刘辟强不出五服的侄儿。 这是天子法驾的主车,非君主不能乘,要是登车入长安,那不是找死吗? “此乃上君钦赐。” 刘辟强很满意侄儿的自知之明,笑道:“人生在世,或许只此一遭,你可想好了。” “我的脑袋也只项上这一个。” 刘注摇晃了下脑袋,就近上了辆属车,钻进车里就不出来了。 刘辟强望着车中正襟危坐、年过四旬的侄儿,依然骂道:“贼小子!” 见楚王上了属车,其他诸侯王也不再犹豫,纷纷上了三十六辆之一。 唯被挡下的赵王面色阴沉站在原地,刘辟强愣了愣神,像是明白了什么,“请赵王殿下登车!” 刘彭祖坐进了宽、大、高的金根车中,俯视着地上的人,车轮缓缓转动,其中的滋味,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这完全不是私造的金根车,只能在王宫内小走两圈能比拟的。 百里之距,天子法驾朝行暮至,从长安城霸城门而入,正在进出城门的不知情百姓见此情形,不约而同地朝金根车方向一拜到地,诵道:“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四面八方,山呼海啸。 刘彭祖恍惚了,和天子之贵相比,诸侯王算什么? 后方的楚王刘注,彻底变了颜色,后脊位置的衣衫都湿了,心里满是后怕。 以诸侯之身享天子之贵,这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上岸时的天子法驾,进城时的万民颂声,此行进京,充斥着诡异。 未央宫的那位上君,到底想干什么? “族叔?” 刘注撩开了遮挡,向随车骑马而行的刘辟强发出了邀请,“晚间可否一会?” 身为大汉诸侯王,探听长安朝野消息是常事,但刘注忽然觉得,朝廷真实情况和打听到的东西,或许有着不小的差距。 无知,代表着恐惧。 他想尽快了解真实的朝廷,只有向亲近的国之重臣交流一番,最好能有一顿饭的时间。 “进了长安有官称。” 刘辟强神情严肃,提醒道:“不是族叔,我是宗正卿,尊为楚王殿下,请殿下称九卿。” “宗正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大汉律例,朝廷正卿不与诸侯王交,臣与殿下无有照会的必要。” 言罢。 刘辟强催动了下胯下的马儿,去到了车架的前面。 刘注一时竟有些茫然,大汉的宗正卿皆由皇族担任,不以他族,管理宗室亲属,以前他来过长安,上一个宗正卿刘受虽说也冷冰冰的,但也不这样啊。 天子法驾辚辚驶往诸王国邸。 平阳公主早就等候众亲多时了,这位长袖善舞的大汉长公主,似乎与所有诸侯王的关系都不错。 落在最后的张汤,记下了所有人的选择。 …… 未央宫,宣室殿。 “启上君。” “诸王入京,赵王殿下乘金根车,胶西王殿下、胶东王殿下、常山王殿下乘副车,其余诸侯王,皆乘属车。” 张汤觐见禀道。 御案上,摆放着宗室图簿。 赵王刘彭祖,贾夫人生,孝景帝第七子。 胶西王刘端,程姬生,孝景帝第八子 胶东王刘寄,王夫人生,孝景帝第十二子。 常山王刘禹,王夫人生,孝景帝第十四子。 “都是寡人至亲的叔父啊。”刘据淡笑道。 这四位诸侯王,是父皇仅存在世的四位兄弟,论及血脉,是要比其他诸侯王尊贵些,胆气也是一个比一个大,难怪能坦然登上天子法驾的主车、副车。 宗室图簿合起。 “寡人叔父们的罪证,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准备好了吗?”刘据望向张汤问道。 到了长安,就都别走了。 “是也不是。”张汤为难答道。 “什么是‘是也不是’?” “回上君,不久之前,南阳方面呈递来了‘南阳心得’和‘诸王罪证’,另有赵国证人入关,正在大肆宣扬诸王之罪,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准备的证据,没有陛下准备的多。”张汤汗颜道。 送上门的证据、证人,他办案这么久,头一遭。 “哦?” 刘据微微后仰,“父皇的南阳心得在哪?” “回上君,在丞相府,相国已经以‘弄虚作假’驳出南阳,令其重书。” “原份还在丞相府吧?” “在的。” “交给太史令,令其一字不差记入国史之中。” 这都是“罪证”啊,值得史书为其单开一张。 “诺。” “既然有现成的罪证、证人,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择个好日子,请诸王未央一宴。” “是,上君。”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竞高 “舟车劳顿,殿下疲倦不堪,已然睡下了,请阳信长公主他日再会。” 楚邸前。 楚王家老拒绝了平阳公主的拜见。 甚至不等平阳公主答复,便回到了国邸中,紧闭上了国门。 虽然怒火攻心,外面上平阳公主却从容镇静,没有一丝难堪的尴尬。 想扳倒卫氏,她内心非常清楚,权力的较量是漫长的,至少在皇帝没有还朝以前,在黎庶对刘据没有丧失信任以前,卫氏太子很难被翻盘。 然则她坚信一点,刘据这样的能事专君,迟早会出纰漏。 每有纰漏而攻之,日积月累,刘据的根基将会被一点一滴地蚕食。 这是平阳公主悟出来的“蚕攻”谋略。 在悠悠岁月中埋下吞噬刘据的土壤,就像鲧的“息壤”一样无限增长,将刘据的未来洪水滤干成自己的堤坝。 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受上天法旨到人间治水,鲧有息壤,撒落便可化山,于是,鲧遇洪水便撒息壤,以大山堵水,水是堵住了,但在那个居于山岭山洞的时代,人也被高涨的洪水给淹死了,是以,上天杀了鲧,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 平阳公主要使自己的“蚕攻”谋略变成“息壤”,与水竞高。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需要她和皇帝有悠长的生命,需要姐弟俩有敏锐的寻找缝隙的老辣眼光。 这两点,平阳公主都不怀疑。 她出身皇族,谨严立身,素无恶习,更无暗疾,又从来没有鞍马劳顿,轻松洒脱的生活,让她有信心再活二十来年。 至于皇帝,和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的“天寿之忧”不同,她并不认为刘彻会像父亲孝景帝、祖父孝文帝那样早早夭折,她认为刘彻更像窦太皇太后,会是个长寿之君,少数还能活三十年。 出于对自己和皇帝寿命的自信,她愿意继续押宝在皇帝身上,而洞察错失抓住时机,那更是刘氏皇帝、长公主最擅长的功夫。 目下,她就思谋着一个微妙的机会。 诸王之罪。 皇帝那里早早地就给她通了信,甚而说,不少的证据都是她给皇帝提供的。 她想将卫氏太子掌握了诸王罪证的消息,告诉众诸侯王,提前达成契约,共同进退,对抗即将到来的劫难。 楚王。 这位太上皇下唯一延续至今的诸侯王,拥有着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如果能公开对卫氏太子批评,可以对卫氏太子的威信造成重大打击。 不成想,那刘注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一个。 国邸相邻,见楚邸如此,城阳邸、甾川邸、济北邸,三个高皇帝下的诸侯王国家老立刻就进了国邸,严令下去,不论任何人拜见叫门,都不能开门。 大汉诸侯王国,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了,时至今日,却连二十个传承都没有,原因是什么? 楚、城阳、甾川、济北四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四国能从高皇帝时、孝惠帝、吕后、孝文帝时传承至今,靠的就是“不掺和”。 尤其是楚王世系,除了在吕氏篡权、老刘家汉室危亡的关键时刻,与开国功臣集团合作,剪除了外戚吕氏,短暂掺和国事政体,其他时候,只认诏令。 城阳王、甾川王、济北王不知道楚王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有样学样就对了。 孝文帝下的梁国国邸、清河国国邸家老紧跟着宣布封门不出,非诏令至,谢绝来客。 这让孝景帝下的诸侯王国家老为难极了。 他们的王,要么是平阳公主的兄弟,要么是平阳公主的亲侄儿,这个门,怕是关不上。 赵邸。 家老面对着款款而来的平阳公主,挤出了一丝笑,“阳信长公主,请。” “阳信长公主拜府。” 传报声响彻国府。 赵王刘彭祖却是等候多时了。 “王兄。” “王妹啊。” 刘彭祖望着异母妹的平阳公主,半玩笑道:“你早该来的,那些老王府,个个是眼高于顶的,哪能瞧得起我们,早来,也不必受那些气。” “倒不是瞧不起,更多的,是害怕吧。” “害怕什么?” 刘彭祖语气越发轻蔑,讥嘲道:“未央宫就一个少君,也值得怕吗?” “王兄不要小看了少君的手段。” “他总不会连我们这些叔伯父都不认了吧?” 刘彭祖毫不在乎,“王妹啊,在长安城这阴谋渊薮的地方待久了,就是容易想的多。 小猪是怎么丢掉的国政?如果这小小猪也想丢掉国政,本王愿意舍了这颗脑袋,也溅他一身血。” 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同母弟,死在了渭水刑场,皇家无亲,刘彭祖倒没有多愤怒,但他们兄弟,都是在事不可为时,能溅别人一身血的人。 “王兄别有轻慢之心,你别看少君年纪轻轻的,手腕却不是一般的强硬,他把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了。” 平阳公主神情严肃,正声道:“皇帝是多么英明的君主,却被他先逼出了京城,逼到了甘泉离宫,最后连甘泉宫都待不了了,跑到南阳郡那山沟沟里,连城池都进不了,整天受流寇匪盗的骚扰。 少君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收拾了皇帝,还收拾了不少列侯、亲贵,连自己的母族势力卫氏都给收拾了,现在他把各地的诸侯王都诏进长安,是想干什么,王兄,你说。” 刘彭祖变了颜色,“小小的年纪,不会吧?” “不会?” 平阳公主望着他,冷笑道:“如果什么都不做,这将来天下,不是你们姓刘的,也不是姓卫的,而就只是少君自己的。” 刘彭祖想到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在平阳公主眼里,王兄这时的沉默,是醒悟的表现,继续道:“而且,少君已经掌握了所有诸侯王在藩国中荒淫不法的证据,并将消息散布了出去,不久之后,长安城、关中、关东,全天下都会知道诸王是怎样的凶恶,王兄,你说少君如此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又想干什么?” 撤国入汉,集权朝廷。 顿时浮现在刘彭祖的脑海中,脸色铁青,嘴硬道:“我大汉诸侯王人人奉公守法,与庶民秋毫无犯,那少君,还能莫须有不成?” 平阳公主笑了,“王兄,过去三十多年里,赵国二千石以上的几十位高官,人人都是作奸犯科谋图私利而被王兄发现告发的吗?就没有人是被冤枉的吗?” “王妹,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只是把听说到的事情告诉王兄,希望王兄能自证清白。” 平阳公主笑容不减,“王兄,赵国上交朝廷的赋税连年减少,堂堂王国,却不足一县之地赋税,赵人的钱去到了哪里?是地贫人弱,还是有人专擅大权,派遣属吏截胡了朝廷赋税?” “赵王宫没钱。” “王兄的姬妾诸子有钱吗?” 平阳公主反问道。 刘彭祖哑然。 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想法,截胡朝廷、欺压百姓所得钱财,过手之后,就都赏赐给了姬妾诸子。 赵王没钱,但赵王姬妾、诸子,却是个个肥的流油。 “我记得王兄娶了死去的江都王兄的宠妾淖姬,甚是宠爱,还与其生了一子,淖子刘昌,一度有了改立王太子之心,推恩令下,刘昌获封武始侯,武始侯府比诸侯王宫,王兄,淖子营造之钱从何来?” 平阳公主温声细语的话,却让刘彭祖冷汗直流,不一会儿的工夫,前心、后襟都湿透了。 如果朝廷开查武始侯府,自己那个喜爱到骨子里的儿子,恐怕立时就要死了。 “当妹妹的,还有一句话。” 平阳公主眼神微冷,“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兄的太子刘丹,与王兄的后宫,与自己的亲姊,与自己的亲女,似乎都有超越亲情的……” “胡言乱道!一派胡言!”刘彭祖打断了平阳公主的话,“我赵王宫父慈子孝,忠孝节娣,毁谤!这是毁谤!毁谤我们父子!” “王兄,别激动嘛。” “我激动了吗?” “王兄知道‘江齐’这个人吗?” 平阳公主面对着刘彭祖死亡凝视,笑容不减道:“此人,不日抵京长安。” 刘彭祖再也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王兄,你知道吗?那少君是最厌恶宗室荒淫不法的,卫氏长孙和阳石公主,便是因此从世人眼中消失的。” 平阳公主俯下了身,低语道:“有表兄妹之名尚且如此,王兄的太子,我那侄儿,又当如何?” “阳信,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兄,你、我,以及其他的诸侯王,都是宗室的柱石,如今都犯下了这般大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什么都不做,任凭少君处置,我大汉诸王世系,或在今日,或在明日,或在后日,就要终止了。 仅王兄一人的宗亲之血,脏不了未央宫那位少君,唯有大汉诸侯王同舟共济,才能使少君投鼠忌器,王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刘彭祖彻底坚定了那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余烈 汉家多密室。 谋于其中。 烛火摇曳。 楚邸,密室。 经过完全排查,不见机关、暗门,赵王刘彭祖与一人未眠。 “在赵国中,赵王殿下是何等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啊!如今怎么跟个霜打的胡瓜一样,在长安城中如此的灰溜溜的!” 似是燕地的口音,可又有几分怪异,打笑着他人时,总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 “别提了!何止我赵王如此,如今诸侯各王,谁心里不是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刘彭祖长嘘一声,“我那个皇帝弟弟,就够刻薄寡恩的了,这一年的时间,就灭掉了淮南王、衡山王、中山王,三国除封,没想到,我那个上君侄儿,更加刻薄寡恩,竟瞄上了我们所有诸侯王。” “谁让你赵王和那些亲谊之王不干净呢?” “如果我们这些诸侯王个个洁身自好、礼贤下士,你以为在长安城内的君臣能安心?”刘彭祖冷笑道。 “那也没让你们犯下这么多罪行啊,如果细细地追究起来,恐怕大汉所有的封国都要被灭除。” “是我们的罪多,还是那个上君侄儿集中权力之举,哪怕你这个蛮夷也能看明白吧?” “秦奋六世余烈,才有了天下一统,今汉家,高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今天子,再加上这个堪比孝文帝的上君,竟有七世之烈,腾格里对汉家,着实太过偏爱了。” 没有计较“蛮夷”的蔑称,那人细数了汉家历代君主,尤其是在说到孝文帝时,语气有了明显波动,恨意、羡意交杂。 连草原上的强大都是有时限的,不同的单于,有强有弱,大汉的君主,怎么就能一个比一个强呢? 甚至连个少君,都有“返祖”的潜质,长此以往,草原亡族有日。 刘彭祖不了解天家子不类父的过往,但听出了后悔的意味,顿时嘲讽道:“汉匈是血仇,你中行法是世代汉奸,无论如何,大汉都不会饶过你和你的家族,难道现在有了归汉之心?” 孝文帝时,冒顿单于死后,老上稽粥单于刚刚继位,孝文皇帝继续和亲,派遣皇族女公主去做单于的阏氏,让宦者燕国人中行说随同和亲翁主前往匈奴。 中行说不愿去,但朝廷的意志不是宦者能抗衡的,中行说说:“如果一定让我去,我将成为大汉的祸患。” 中行说到达后,就投降了老上单于,单于特别宠信他,后来,老上单于死,其子军臣单于继位,然后,中行说又为军臣单于效力献计。 面对朝廷的怒火,燕地的中行家整个叛汉,投降了匈奴,因为中原人的长相、口音,在改头换面后又被派回大汉,充当匈奴的奸细。 和那些叛而复降的汉奸将领不同,中行说和家族在草原上的种种献计,大大增强了匈奴实力,为大汉造成了巨大损失。 汉家君臣是绝对不可能饶恕中行家人的。 “我是汉奸,赵王殿下就不是吗?”中行法望着刘彭祖,哂然一笑道。 刘彭祖噎住了,“本王是汉家诸侯王,哪怕与匈奴合作,也是为了整个大汉计较,是暂时的。” “赵王殿下总是会有道理。” 中行法把嘲讽回敬了回去,“不过,要是没有大汉诸侯王们的暗中勾兑,匈奴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说说吧,赵王殿下想怎么做,我族又能得到什么?” “大汉皇帝、少君斗争势如水火,而那少君的手段,连自己的母族中人无法容忍,大将军的卫青与之离心离德,与之休戚与共的冠军侯霍去病已经率大军去征河西,如今,正是大汉边郡空虚之时,以本王之见,匈奴单于、左贤王当兴大军而攻。” “赵王殿下,右贤王部可是我族一臂,不救臂膀,而来攻汉……” “这不是攻汉,而是攻心。” 刘彭祖很没有礼貌打断了他的话,“霍去病的冠军侯,是从匈奴那一战打出来,当时,仅仅八百精骑,此征河西,却是三万轻骑,即便伊稚斜单于倾龙城之力去救,有把握能救下右贤王部吗?” 中行法沉默了。 定襄北之战,霍去病八百精骑直弃大军数百里,斩杀、俘虏匈奴众多高官,战场上的那份锋芒,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和匈奴人普遍认为“飞将军”李广很厉害不同,身为汉奸的中行法,知道对匈奴威胁最大的,永远是卫青、霍去病这种存在。 “小军易率,大军难领,霍去病八百能建功,三万却不一定了。” “伊稚斜敢赌吗?” 刘彭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中行法,“让在草原的中行家的人劝说伊稚斜,尽起匈奴铁骑,与霍去病河西死战,只要匈奴能赢,就能打断大汉连年的进攻,甚至让接下来二十年的汉家没有北战的能力。” 霍去病带走了大汉半数轻骑和战马,如果匈奴能在河西获胜,能让汉家几年、十几年都喘不过气。 问题是,匈奴能赢吗? “为了没有了河套平原的河西之地,匈奴愿意赌上族运一战吗?”刘彭祖继续道。 失去了河套平原,河西走廊对匈奴的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匈奴占据那里,更多是为了阻断大汉与西域诸国的来往,防止匈奴腹背受敌。 是不能让汉军轻易得到的地方。 但不是不能让汉军得到的地方。 “再说,右贤王於单的死活,伊稚斜没有那么在乎吧?” 草原的政权。 和中原的邦国没有什么区别。 匈奴单于、左贤王、右贤王,各有各的地盘,左贤王往往是单于的太子,关系更近一些,而右贤王,往往是单于的叔父兄弟侄儿。 现在的匈奴右贤王,名叫於单,是军臣单于的儿子,伊稚斜,就是在军臣单于死后,从这个侄儿手中夺得的单于大位。 不拼命的时候,帮一把就帮一把,但凡有点危险,伊稚斜都不可能去救人的,更别说一战决定族运了。 “伊稚斜和乌维来攻大汉,已然是在帮河西的於单了。” 刘彭祖见中行法说不出反驳的话,笑道:“围魏救赵的道理,蛮夷不懂,你中行家这么多汉奸还能不懂?” “在霍去病征河西之时,飞将军李广也率万名轻骑向着我族左翼而去,单于和左贤王正在严阵以待,如果南下,被飞将军抄了后路怎么办?”中行法犹豫道。 刘彭祖不理解为何匈奴会对有着“数奇”命运的李广会有这么大的警惕心和防备心,无奈道:“未胜先虑败,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控弦之士数十万,留数万之士防备侧翼,李广通天的本领也杀不完这么多人,如果匈奴先下大汉一郡,将会是多么大的收获?” “汉郡大多于我族无益,夺之也守不住,边城又多贫穷,劫掠也没有多少东西……” “那如果是代郡呢?” “代郡?” 中行法的声音都尖锐了,望着刘彭祖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之色,“赵王殿下愿意助我族取得代地?” “愿意一试。” 刘彭祖不避不让,“本王在赵国中多有养客,也与国中豪族关系密切,本王虽在长安,却能如臂指挥门客、豪族在代地制造混乱,以及为匈奴铁骑引路。” “我族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用付出,能制造多大的动乱就制造多大的混乱,浑水,才能摸鱼啊!” “我族会记下赵王殿下的情谊,如有不谐那日,赵王殿下不得不离开大汉,我族愿意接纳,并予以尊位。” “不会有那天的。” 声音顺着通风的口,传入了一个暗间,里面的绣衣屏住气记下了所有。 …… 是夜。 风微凉。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望着大舆图上的代地,孝文帝曾经的封国,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不然吕后也不会把孝文帝封在那里。 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但是,此地却有一个能让无数后人心伤的名字,“燕云十六州”。 那个汉家北方无险可守,脑袋上始终端盆水的燕云十六州,与今时的燕、代两地是基本重合的。 那里,差不多囊括了汉家北方的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山势环绕,易守难攻,下山如摧枯拉朽。 于汉家政权而言,从北往南打天下,意义不是很大,虽是形胜,但资源的动员能力弱,自保有余,进取艰难,中原政权打仗,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资源? 可是,如果这片土地在游牧之族的控制下,就会变成中原王朝的噩梦。 原因就在于,游牧多马,战争成本低,投放速度却很快,抢完就跑,中原根本无险可守,只能干看着。 后时,金灭北宋,便是自燕、代两地而来,除了在重镇太原废了半天劲,其他时候一路平推的原因,就在这。 为了制造动乱,为了保护封国,不惜私通异族,要置整个汉家于长久地危墙之下,好!好啊!好得很啊! “舅舅,你怎么看?” “据儿,马邑之谋不是无的放矢的计策,而代地的形胜远比马邑更好,那里,将是匈奴的墓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凌烟 松涛清风,明月流水。 大殿里的卫青难以置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覆灭匈奴的机会。 堂堂大汉赵王殿下,竟能以身入局,以血肉作阶,彻底了结草原异族。 当然。 不是自愿的。 刘彭祖是为了搅乱汉家局势,让朝廷陷入危险的境地,腾不出手来对诸侯王下手。 甚至,做着一些非分之想的大梦。 作为报答,在结果了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大军以后,卫青愿意去为赵王殿下办一场风光的葬礼。 马邑之谋。 始于元光二年,那年春天,陛下下诏,重新把一个老话题摆到台面上交给群臣讨论。 “朕把宗室女嫁给匈奴单于,赠送的财礼多得不计其数,然而单于骄慢无礼,不断侵盗边郡,百姓颇受其害,朕实在于心不忍,想要发兵攻打匈奴,你们意下如何?” 这道诏书说是征求群臣意见,但陛下的圣意却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 结束和亲,大干匈奴! 之所以挑那个时候下诏,除了陛下一贯有击胡的意愿,还因为元光元年马邑豪强聂翁壹通过大行令王恢提供了一条可以全歼匈奴单于大军的计策。 具体来说,是让聂翁壹当细作跑到匈奴单于那里,称自己能杀死马邑的县令、县丞,以城归降,利用匈奴贪图城中的财富,引诱入城,而汉军提前埋伏在周围,届时将匈奴大军一网打尽。 简单,容易。 几近天方夜谭。 却能说服大汉天子的刘彻,是因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在战场上,越复杂的计策,失败的可能越大,而简单、容易的计策,成功的可能却越大。 匈奴单于的行踪动向历来是大汉最想得到却很难得到的情报,聂翁壹凭什么自信能找到? 这就与汉奸中行法口中,匈奴能撑这么久的原因有关,大汉之中,有人在与匈奴“暗中勾兑”。 封国在边郡的大汉诸侯王,是一。 边郡的豪强,是二。 逐利的商人,是三。 这群人通过大汉管制的盐、铁等物,交换匈奴牛、羊、马等物,从中牟取暴利。 马邑是汉匈交界之地,平时就有关市交易,其地豪强与匈奴之间,甚而是与匈奴单于之间,有着密切的大宗贸易往来。 无数次的合作,让聂翁壹在匈奴单于那是值得信任的人。 在大汉朝,县令、县丞都由朝廷直接任命,由外地人担任,特别是县令,在任上多要借助地方豪强势力实施治理,故常有意建立交情,聂翁壹完全有可能接近和杀掉县令、县丞,这种方式和秦末项梁、项羽叔侄杀死信任他们的会稽郡守如出一辙。 所以,在匈奴单于眼里,聂翁壹是有能力献城匈奴的,于是,单于尽起大军,往马邑而来。 最后,便是大汉的圈套,计中计,马邑的地理环境很特殊,南、西、北三面被黑驼山、句注山、神头山、契吴山紧紧围绕,东南面又有一条桑乾河,提前埋伏大军,只等匈奴入城,就能迅速形成包围之势,瓮中捉鳖。 全歼单于本部大军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伟业,是以,陛下心动了。 不惜御驾亲征,携军三十万,誓要洗刷大汉过去几十年的耻辱。 但这么一个机密度极高的帝国战略计划,却被一个边防尉史知道了,而且还在如此重要的时间点出现在前线哨所,让大汉三十万大军的所有准备直接打了水漂。 汉计不成,乃天命也。 之后大汉、匈奴就彻底撕破了脸,开启了长达十数年的大战。 可透过这场未成功的诱敌歼灭战,反应了很多东西。 为了汉家一县之地的人口、财物,匈奴单于能以身犯险率十万精骑南下,这不仅是为了劫掠的快乐,也证明了大汉对匈奴的经济封锁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事实上,从开始修建长城,农耕之族对游牧之族的经济封锁就已经开始,别小看那低矮的长城,连人都挡不住,但能挡住马! 面对长城时,匈奴大军要么放弃战马,成为步兵,要么破坏长城,再大军推进。 前者放弃优势来中原步战,那是自寻死路。 后者,长城的质量,是经过时间检验的,匈奴人想要破坏,就要付出大量人力物力,有那个时间,汉家大军早就围过来了。 因此,长城的出现,使得草原上的部落忽然发现,在双方没有战事时,很难再南下劫掠。 很多生活必需品的获得,变得困难重重。 正常的抢掠途径被打断,那就只能依靠和匈奴暗中勾兑的那群人来“以物换物”。 但是,商人逐利,是不分地界的,在汉家与草原上万里的边线上,大汉边地的诸侯王、豪强、商人利用长城的封锁,获得了超高的优势地位。 对匈奴人,一口价,一口釜一匹马,你不买,我就找东胡去。 对东胡人,那边已经两匹马一口釜了,你买不买,不买我就去找匈奴。 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诸侯王、豪强、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更可怕的是,一旦草原和中原爆发战争,草原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贸易封锁。 盐、铁、牛、羊、马等双方贸易,来到了全新的高度。 这十多年来,大汉边地的诸侯王、豪强、商人通过违反朝廷律法,越境给匈奴“输血”,大发战争财,赚到了难以想象的财富。 可是,匈奴的物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汉匈大战前,匈奴的物资问题就很严重,汉匈大战后,匈奴的物资问题更加严重。 赵王刘彭祖,是比马邑豪强聂翁壹,更能让匈奴单于信任的人。 赵国的门客、豪强,是能帮匈奴摧毁长城的力量。 最关键的是,如果匈奴能获得代地,占据中原北方形胜之地,草原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远比马邑的人、财更吸引匈奴单于。 就像是马邑之谋的重现。 但和元光二年那么多准备不同,这次,大汉的军队只用在代地设下口袋,等着匈奴单于本部大军、左贤王本部大军钻进去,然后扎上口袋即可。 其他的,都由赵王殿下、赵国门客、豪强和匈奴人来准备。 天命。 这次站到了大汉这一边。 卫青和未战河西的北军诸将激动到无法自抑,怎么都没想到,留在长安竟有泼天的战功就这么砸在了脑袋上。 封侯!封侯!封侯! 这一战。 能打出多少个军侯啊。 算不清。 根本算不清。 卫青与公孙敖等将详细规划了战情,设伏之城,代地代县,而兵力,尽起南、北军将士,再调三辅郡兵,合十万之士。 以代地的地形,合适的兵力比更多的兵力能发挥的力量更大,只要匈奴大军钻进口袋,有这十万人,哪怕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所有控弦之士都来,卫青都有把握不放走一个。 不过,口袋也要结实才行,不能让匈奴大军挣破了口袋,占据了代地,那样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卫青从绣墩站起,望向御座上的刘据,恭声道:“上君,臣请程老将军出守代县城。” “程不识?” “是的。” 卫青重重点头道。 虽然孝文帝、孝景帝朝的旧将能力多受诟病,但说守城功力,那真没有什么说的。 尤其是程不识,能以最少的人守最大的城,韧性之强,天下无人将能及也。 以此人做“口袋”,卫青假设自己来攻,都要掂量掂量,更别说匈奴大军了,绝对不可能挣破。 “寡人本意是想让程老将军接管长安城安全的,既然决意放手一搏。” 刘据望向了长乐宫卫尉的程不识,大兄战河西,路博德战南越,今又起长安宿卫南、北大军战代地,大汉自立国以来,皇城从未有如此的空虚,如果有程不识这样的老将守长安,刘据会很放心,但舅舅说的,此战关乎大汉的未来,“老将军。” 一直持重严谨的程不识,难掩激动之情,虎将的躯体竟在颤抖,拱手拜道:“末将在。” “拜托了!” “代县在,则臣在,臣不在,代县亦在,万不敢有负圣望。” 程不识虎目泛泪,跪在了地上,立下了军令状。 他从没有想到,人到末年,上君还愿意给他这么一个机会,此战,守城之功,不逊捉鳖之功,哪怕军功制不改,他也能得封一战万户之侯。 世人总说,孝文、孝景之名将,李广、程不识尔。 但他却十分厌恶这句话。 想他程不识,大好男儿,岂能跟那种奸诈小人齐名? “老将军,是我大汉铁壁,他日凯旋,寡人愿在渭水河畔修筑黄金台,为老将军拜将封侯!”刘据许诺道。 既为国士,当受国士之礼。 闻言,诸将动容,黄金台,封侯拜将,这是何等的荣耀? 战!战!战! “上君隆恩。” 程不识叩首,微仰道:“臣有一心愿,来日入麒麟之阁。” 北军诸将脸色微变。 麒麟阁里十几个人,已经够多了,再多,后人还怎么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麒麟阁满,此后不再增设。” 刘据望着北军诸将的心安,程不识的失望,笑道:“他日凌烟阁,卿当为功臣之首!” 第一百四十五章 削藩 “元狩二年,季春月,天狼星动,弧矢星官正位,汉匈决战在即。” 太史令司马谈笔落。 代地之谋。 由卫青、程不识、公孙敖诸将详计,再呈未央宫,诸将退殿。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眼睛分外明亮,通过程老将军所恳,知道了凌烟阁的存在。 在上君的麒麟阁中,众将之外,另有公卿一人,即丞相公孙弘。 那凌烟阁中,会有公卿吗? 即便只设一人,张汤也认为非他莫属。 大门开而复关,清风入殿,灯火摇曳,公孙弘注意到张汤神情微妙,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幽幽一叹。 想入凌烟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自己曾经的门生能得偿所愿吧。 武将退场,殿中只余刘据、公孙弘、张汤君臣三人,该对宗室问题有个定论了。 公孙弘缓缓从绣墩站起,恭声道:“上君,臣以为,我大汉宗室制度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 张汤的双肩立刻拱了起来,这是有了“战斗”的想法。 “卿等有何想法?”刘据望着公孙弘、张汤,笑问道。 赵王的突然举动,给了大汉绝杀匈奴的机会,但这不代表诸侯王的行为能得到原谅,是时候改制了。 公孙弘默然。 事涉皇亲,不论怎么谏议,都是在离间皇帝、宗室亲谊,而上君所想,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此等不仁之事,只能主父偃那样“不为五鼎食,就当五鼎烹”的人来做。 恰好,大殿里就有一位,公孙弘瞥了一眼张汤,又瞥了一眼殿侧的司马谈,默默“隐身”了。 张汤,坐在绣墩上,额头见汗,显然,正在疯狂思考。 华夏历史悠长,但在汉之前,真正的宗室制度就两个,一,周制,二,秦制。 在西周时期,王族在政治秩序中扮演着中心角色,灭商之后,周从渭水河谷的一个小邦,一跃变成了一个地域广袤的广大帝国,为了统治这个帝国,周廷发明了第一个宗室制度,“卫戍制度”。 将大批王子、宗亲以及王室家族以外的同盟者分封为君、王,让他们去统治黄河下游河谷。 周王直接统治的只是帝国西部京畿地区,通过诸如父死子继的封受仪式、发动战争讨伐叛乱君王等制度,周朝成功地将它的统治维持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 这种靠层层封受产生的政治结构贯穿了整个西周时期,哪怕周廷权威成为明日黄花,诸侯纷争,这种结构仍然存在。 周朝宗室制度最简单的阐述,便是把土地分封给子侄兄弟,用这种方法来安置王族,而最主要的特征,每一代的长子构成世系与政治权威传承的主干,以次诸子则另立门户,建立新的次一级权威,距离主干越远,政治权威也就越弱。 春秋战国混乱结束以后,大一统的秦廷建立了帝制的宗室制度,废除了分封制,但并未完全摒弃宗法制度的精髓。 在宗室管理上,秦廷保留了周朝宗法制度中的部分原则,如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同时进行了符合中央集权需要的改造。 九卿之一的宗正,由此而来,专门负责宗室事务,包括宗室成员的户籍管理、婚姻嫁娶、爵位继承、行为规范等,确保宗室成员的行为符合礼法,不逾矩。 秦朝实行严格的爵位制度,宗室成员根据与皇帝的血缘远近及功勋大小被授予不同等级的爵位。 这些爵位不仅关乎荣誉,更与实际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紧密相连。 然而,与先秦时期的分封制不同,秦朝并未给予宗室成员独立的封地和行政权力,而是将他们置于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防止其形成地方割据势力,威胁中央集权。 秦朝深知宗室成员的教育与培养对于维护统治的重要性。 因此,设立了专门的宗室教育机构,如太学中的宗室班,对宗室子弟进行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法律知识学习及军事技能训练。 通过教育,培养宗室子弟的忠君爱国思想、治国理政能力和军事才能,使他们成为皇帝治国理政的得力助手,而非潜在的威胁。 秦朝对宗室成员的婚姻也进行了严格规范,宗室成员的婚姻不仅是个人私事,更是关乎国家政治稳定的大事。 秦朝鼓励宗室成员与功臣、贵族联姻,以巩固统治基础,同时禁止宗室成员与外族通婚,以防外族势力渗透。 此外,宗室成员的婚姻需经皇帝批准,并记录在案,以确保皇权的绝对控制。 在大汉建立后,高皇帝采取了一项重要举措,改革郡县制,建立王国、侯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王侯。 毫无疑问,这是周制的变种。 但是,时代不同了,人心也不同了,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高皇帝以泗水亭长走向大汉皇帝,让世人彻底认清了“天潢贵胄”的本质。 哪有什么生来如此,我也可以。 干到长安哪有干进长安容易? 凡夫俗子尚且如此,又何况本就是“龙种”的大汉诸侯王。 从高皇帝时期,大汉诸位天子就在不断平定诸侯王之乱,高皇帝平异姓王,孝文帝平济北王刘兴居之乱、淮南厉王刘长之乱,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当今陛下的江都王、淮南王、衡山王三王叛乱,都在不断证明,分封制不属于帝制的时代。 张汤是法吏。 非常清楚地知道,秦制虽然苛刻,甚至有些不讲人性,但很多制度,是最适合帝国的。 不过,大汉不可能照搬秦制,可以画骨,但不能画皮。 刘据没有催促,给予了公孙弘、张汤漫长的思考,大殿里静的能听到烛火不时爆燃的声音。 张汤长长地吐了口气,从绣墩上站起,走到了大殿中央,面朝御座,敬声道:“上君,臣有谏。” “说。” “高皇帝初制分封,乃行‘共天下’之诺言,异姓诸侯王有封国,功侯有封地,为与之制衡,遂设宗室为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高皇帝临大行,平诸异王之乱,连除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茶,韩王信、燕王卢绾叛逃,赵王张耳子张敖因罪降侯、长沙王吴芮历经五世无子而国除,孝文帝时,我大汉异姓诸侯王皆除。 时开国功侯势尚大,宗室诸侯王亦有用武之地,然今功侯没落,宗王无有用武之地,且封国之中,宗王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臣以为,天地之泽,也有尽时。” 张汤终于说出了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宗泽,当尽。 “张汤。” “臣在。”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刘据似是暴怒,拍案道:“大汉诸侯王,皆为寡人叔伯兄弟,尔磔鼠小人,竟然妄言削藩,离间我刘氏宗室亲谊,寡人恨不得立毙了你!” 张汤顺势跪倒,叩首之声响彻金玉之殿,额上渗血,泣声道:“臣之言,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臣无有辩驳,但请上君察纳,臣之言,是为大汉江山社稷为计,为刘氏千秋万代为计。” “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尔等小人,如何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计,又如何为我刘氏千秋万代计?” “后圣曰:‘人之初,性本恶’,我大汉朝虽有祖制,劝诫诸王孙弃恶向善,然天子、宗正卿在长安,诸王孙在地方,天高皇帝远,德行之教不免有疏漏之处,以致百恶丛生,众王孙皆犯下不赦之罪,万民离心,皇室颜面荡然无存,非高皇帝智短,此乃制之缺也,先人不及而后人不补之,为不孝也!” “这……” “上君,臣之意,非在削藩,而在救诸王、孙也,德行教化不及,是地处偏远,多有刁顽,而长安多贤良,如能请诸王及其子孙来长安,朝廷设下十座王宅、百座王孙院,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日日教化,必然能使我大汉王孙人人赤子之心,心慈好善,长此以往,岂非江山社稷之幸、刘氏宗室之幸邪?”张汤慷慨激昂道。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 让诸侯王们都没了封国,这难道不是削藩? 长安王宅、王孙院,是王孙乐园,还是宗人之狱? 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教化,这是个诸侯王和王孙找个了“私塾”? 更恶毒的是,天天如此。 公孙弘虽是野路子出身,没上过几天私塾,但见过那些天天上私塾,听师者一句一个“之乎者也”,下面那些学子清澈的眼神。 那一幕,他不寒而栗,终生难忘。 如果大汉诸侯王、王孙都变成宗正卿、世间大贤的学子,赤子之心、心慈好善也很好理解,天天上私塾,不通世事,能不容易被骗吗? 公孙弘想挪挪绣墩,离张汤远点,害怕天上下雷,牵连到他。 司马谈史笔疾书,“同日夜,赵王罪发,御史大夫张汤进言削藩,上君大怒,斥之磔鼠小人、乱臣贼子,然张汤不改,下言长安设王宅、王孙院,宗正卿、大贤授以至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制 月落星沉,晨光熹微。 张汤回府。 望着在门房彻夜静候的两个儿子,张贺、张安世,心里的慰籍是难以形容的。 权力的争夺,他现在只用等着丞相公孙弘乞骨或寿终,便可以达到人臣之极。 自老相国始,大汉以丞相褒侯,到那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他,第一天授爵,便是列侯。 丞相、列侯、凌烟阁。 蓦然间,张汤惊觉,人生百步,他已经走了九十步了。 甚至,和天家、和老相国家相比,他张家是真正的父慈子孝,悠悠苍天,何厚于我。 “父亲。” “父亲。” 张贺、张安世的呼唤同时响起,几乎是飞到的张汤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了下张汤,额上有些红肿,隐约可见血迹,身体不见有损伤,既心安又心疼,有几分想要落泪的意思。 父亲酷吏多年,手上鲜血无数,他们从懂事起,就担心会有报应降临,所以,父亲每次回来,他们都会看的很仔细,父亲偶尔被急诏入宫,他们兄弟俩不顾春暖秋寒夏热冬冷,都会守着门房,期待父亲早些回来。 张汤接受了儿子们的这份关心,轻轻拍了拍小儿子的脑袋,望着大儿子的眼神,笑道:“从今往后,为父就是万古不易的贼了。” 无论如何形容修饰削藩,都是在离间皇家亲谊,天下之事,皇家是表率,今遭奸佞离间。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在歌颂孝道,他的“乱臣贼子”之名就不会休止。 而这,便是不久将来会得到馈赠的代价。 张贺心惊了一下,忙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也仰起小脑袋望着父亲,不明白父亲说的什么意思。 “你们无忧了。” 张汤见两儿子依然不明白,没有再做解释,一手牵着大儿子,一手牵着小儿子,往着府内而去。 ……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没有睡下,只是简单吃了些糕点,便又回到了御案前。 代地之事,有舅舅和北军诸将定计,宗室之事,有张汤完善。 但有许多政务尚要他亲自处置,尤其是名、器之事,刘据不会半分假于人。 丞相府已筛选了普通政务,摆到刘据面前的章奏并不多。 一、惊蛰已过,乡野农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悄悄地开始了,朝廷当下诏遣县吏们下乡督耕,为祈苍天风调雨顺,朝廷当举“启耕大典”。 孝文帝年间,孝文帝采纳贾谊《积贮疏》的建议,于前元二年正月丁亥下诏:“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并在立春之日亲率百官耕种耤田,以此昭示重农劝稼的决心,后成大汉定制。 就是择一田地,大汉天子或君主亲自耕种,要下力气,心也要诚,据说这样才能得到上天庇佑,五谷丰收。 一旦出现欠收,乃至于绝收之事,那就是启耕大典时,大汉君主心不诚,惹得老天爷降怒。 刘据不是愚夫,知道丰收与否和所谓的心意没有什么关系,纯粹看天意。 但百姓普遍不这样认为,皇帝是天之子,天怒,即是子之错,丰收不诵你,绝收就骂你。 尤其是近些年来,天灾人祸增多,诸地欠收之事时有发生,百姓们是怨声载道。 刘据记得,貌似在他三岁,能在田垄间行走后,他的皇帝父亲就将启耕大典的“重任”交给了他。 每次地方上报欠收之情,父皇就会狠狠责骂他一番,然后惩罚他一天不能吃饭。 现在想想,父皇是真的不当人啊。 自己不愿意背负“上天责罚”,让小小的儿子去顶缸。 不过。 攻守易形了。 刘据亲做朱批,“今父皇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南阳为我大汉朝耕农大郡,请父皇于南阳择地行启耕大典,万望心诚,得天之佑。” “心诚”二字,格外厚黑,相信为父皇择地启耕的太常署官员能明白其中深意,为父皇挑选几亩难耕田地,向天示诚。 二,上巳节将至,宜祓禊。 即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祛病,将兰草浸水沐浴谓之“兰汤辟邪”,也称为“祓禊”。 以兰草或柳枝蘸取浸泡兰草的药水清洁身体,以求驱赶邪祟,祈求福祉降临。 而阳春三月,正值桃花盛放,因此,上巳节亦有桃花节的美名,如此美景也为青年男女提供了遇见爱情的契机,可以说,这是华夏最早的情人节。 又是上至大汉君主,下至黎民百姓要参与的活动,刘据记得,当初母亲之所以得到父皇宠幸,便是父皇上巳节祓禊后路过平阳侯府才有了故事。 或许在父皇如今的想法中,已然不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刘据会心一笑,把上巳节祓禊定在了渭水河畔,兰汤辟邪后,可以直接到北军中,为代地之战的南北大军将士壮行。 三,校尉张次公已与南越国王太子赵婴齐进入了南越国境内,不日就将抵达南越国都。 强弩校尉路博德所率大军和诸侯王太子所率的国府兵也抵达了桂林郡。 路博德不顾诸侯王太子们的抗议,强行把诸侯王国府兵都编入了大军中,连个护卫都没给王太子们留,失去了兵力的王太子们等同一个吉祥物,被路博德“挂”了起来。 总之,朝廷既定的南略计划,一切顺利。 回复的朱批很简单,“依计行事”。 大事毕,小事了。 刘据这才稍稍休息了会,再醒来时,午时已过,吃了些蔬果,再次回到了御案前。 有公孙弘、张汤那么善解人意的臣子,他所做的事情不多,那便是默默推动大汉方方面面的改制,政令是由他颁布的,但制度却不能完全由他所出,这样才能有挽回的余地。 刘据立志为圣主贤君表率,不能让任何污水溅到身上,是以,大汉新政,大多出自丞相府,未完善的宗室制度,日后则会出于兰台。 只有武功盛德,冠军侯战河西,卫青计代地,才会在国史中明文所书,由大汉上君点将。 御座上。 刘据望着方方面面的汇总。 第一次变革,是为大汉划出一个总框架,解决的是田制、奴隶制等当务之急。 效果不错,在土地禁令解除后,短短时间,大汉境内多出十万顷田地。 意欲脱籍的豪族奴仆,竟达到百万人之多。 人力、田力,源源不断得到释放,因为父皇大兴土木、连年战争损耗的国力,正在飞快地弥补。 但刘据十分清楚,弥补的国力,终究不是之前损失的国力,给予万民的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 接下来的第二次变革,要理顺大汉之民生国计、权力范式、民风民俗等错综复杂的关联,犹如人体之根本调理。 刘据为二次变革写下了五个大要目标。 其一,大汉地广人稀,土地荒芜众多,要继续释放民力,甚而是吸收他族民力。 作为一方帝国,大汉的人口数量、土地面积,都是非常庞大的,但几千万的人口,在几百万平方公里,乃至于略定南越、计定匈奴后,暴增至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却是很微少的。 哪怕此后不再对外扩张,大汉帝国的理想人口数量,也要是当今的十倍以上。 况且,有着卫青、霍去病在,大汉没有理由停止征战的脚步。 大汉需要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国内豪族隐匿的人口、奴仆,必须全部录入户簿名册之中。 然后,让世界领略一下华夏的“动员能力”。 刘据计划在十年内让大汉人口翻一倍,在二十年内让大汉人口翻三倍,突破亿级大关,直至十亿为止。 当然,这需要一个适合大汉百姓生活的环境,恶劣的环境,生物会首先减少繁衍。 而在确立汉家人口优势后,刘据也不介意他族民力,来为大汉帝国添砖加瓦。 新城那上万被父皇养的膘肥体壮的匈奴降虏,在去到昆明湖挖沙后,表现很是亮眼,以后大汉的基建用得上。 其二,统一治理全国的官署体制,封国自治、封地自治、朝廷直辖之郡县同时并存,导致民治混乱,国力分散,刘据要建立一个治理国家每一寸土地的权力范式,收回所有官员任命低级官吏的权力,将朝廷权力细分为国、郡、县、乡、亭、里六级,取缔一切封国、封地自治,所有权力集中到中央朝廷。 其三,移风易俗,时人粗朴脏乱,帝国之内秽物如山,以致黎庶多生疾病,要让所有东西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去到该去的地方。 同时,规范成婚律法,年满十七便可成婚,独自立户,取缔寒食陋习,脏乱痼疾。 其四,建立和统一新的度量衡,杜绝商人欺诈与官吏伤农,朝廷铸造法定的斗、尺、称,公开悬于各县府,所有赋税、买卖均与之同。 朝廷赋税公开透明,农工商百业,公平竞争,诚信经营。 官吏不能从中刮取民脂民膏,商贾不能从中欺诈百姓血汗。 其五,建立新军功制。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权储 咔嗒!咔嗒!咔嗒! 火镰砸在燧石上,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直直扑入干燥的草堆中。 微弱的火点如雨后蘑菇一般纷纷冒头,令周围的枯叶惊恐地蜷起身。 与此同时,一股悠长的气息从侧面吹过,火势陡然变旺。 天色将晚,火光映着霍去病坚毅的脸,用刀把风干牛肉削成薄片,递给了肤色已然黝黑的霍光。 霍光咀嚼着干肉片,淡淡的牛肉味道、油脂味、盐味,让他在苍茫大漠中的迷失感,顿时消散了许多。 “大兄,原来这就是战场的感觉吗?” “似乎也不错啊。” 霍光有感而发。 匈奴右贤王於单为了“绝对安全”,把本部设在了大漠以西,寄希望靠着茫茫大漠,阻挡大汉的进攻。 在卫青多年打击下,匈奴右翼早就残破了,於单明白,匈奴单于伊稚斜、左贤王乌维也都明白河西走廊迟早为汉军打通。 伊稚斜、乌维所想,是让右翼多消耗汉军几分力气,打了右翼,就别再打他们了。 於单也很清楚自己的单于叔父、左贤王堂弟的想法,让与自己不对付的遫濮、折兰、卢侯、浑邪、休屠等右翼部落堵在了祁连山脉的河西走廊上,自己躲到了大漠之西。 如果前方部落被汉军攻破,他有充足的时间从右翼撤离。 有人的地方就有内斗,这让少年霍光叹为观止,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大兄没有走河西走廊那条传统战线,而是跨越近千里的阿拉善沙漠,要对匈奴右贤王本部予以直接打击,然后从西向东打通河西走廊,务必把整个匈奴右贤王部留下来。 作为汉家之人,霍光在大漠之中有强烈不适感,但也为大漠的奇景折服,有美景看,有牛肉干吃,他认为战场似乎没有书中那般残酷。 霍去病没有吃肉,而是拿过随身携带的皮囊,摇晃了几下,喝了几口带着气泡略有酒劲的马奶酒,望着眼神清澈的兄弟,无奈道:“这还不是战场,以前出征的将士也没有干肉可以吃,马奶酒可以喝。” 从前哪有这个条件啊。 如果没有博望侯张骞这么个专业的向导指路,他或许也不会选择贯穿大漠的打法,只会沿着祁连山打通河西走廊,逼走匈奴右贤王本部。 大漠风景独特,是比河西走廊要好,但危险性也更大,一旦迷失在大漠中,这片神奇的天地就是埋身之处。 少年霍光显然只看到了风景,却没意识到其中的危险。 此地仍在大漠里,距离匈奴右贤王本部尚有二十里,说是战场,为时尚早。 明日,才是大战之日。 在此之前,少年霍光不过是在大漠观光罢了。 再说,在陛下执政时期,大汉将领,包括舅舅和他,征战匈奴哪有什么风干牛肉、马奶酒,能有又干又硬的锅盔可以吃、有又苦又涩的谷酒就不错了。 “大兄,我也想喝。”霍光嗅到那微酸的酒味,不由得道。 听说这是上君专门为大军准备的饮酒,所有的将士在行军时都能喝,而且,上君对大兄似乎有特殊的嘱咐,领兵作战时,只能喝马奶酒和煮沸的清水。 大兄更过分,只让他喝煮沸的清水,不让他喝马奶酒,理由是少年不能饮酒,但中原人、草原人哪个不是早早地就沾了酒,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沾酒喂他,现在他都十多岁了,大兄反而不让他喝酒劲更小的马奶酒。 “上君说的,你不能喝。”霍去病脸色有几分古怪。 少年不能喝酒,是上君和他聊河内郡见父亲时,上君突然提及的,就仿佛上君知道他会把异母弟带在身边一样。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上君知道父亲的事情,知道霍光的存在,为避免欢庆之时纵酒的顺口一说。 霍光立刻像泄了气一样,大口喝起了凉白水,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隐晦问道:“大兄,你说上君为什么那么急切获得权力呢?” 在大兄口中,上君是个圣主贤君,但这几近篡权夺位的获得权力方式,让他不太认同这个赞誉。 在他眼中,上君是个“权储”。 在他看来,上君本不必如此,现今的皇位继承制不多,基本没有能影响到上君继位的。 最为正统的“嫡长子继承制”,有了公羊家董仲舒的辩经,“立嫡立长”,上君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哪怕是“立贤”,诸皇子中也没人能贤过上君的,以上君的手段,能把其他皇子玩死八百回。 但上君在权力斗争中,却分毫不退,种种手段、设计,陛下能撑到现在不死,只能说龙体康健。 “上君说过,他等的了,黎民百姓却等不了。”霍去病说道。 陛下亲政以来,大汉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再让陛下执政下去,秦末乱景就要重现了。 “那也不至于连几年都等不了吧?”霍光不认同道。 孝文帝、孝景帝寿都不高,陛下又能有多长久? 等一等,等到陛下龙驭归天,上君顺位继承开启新政,既名正言顺,也能让天下人看到了孝道。 霍去病望着霍光,摇摇头道:“子孟,你不懂,上君爱的不是皇帝之位,而是天下万民,作为大汉君主,能有这般仁恕之心,比至诚孝道更难能可贵。” “真的吗?” 霍光怔了怔,又道:“我不信。” 汉家皇帝,大多刻薄寡恩,而上君能对自己母族卫氏外戚动手,也证明了无情无义,这样的政治存在,能有那么热爱他的臣民吗? “等回到长安城,见了上君,你就知道了。”霍去病没有多做解释。 上君,真的是那种很特殊,很特别的君主,这是陛下所不能比拟的。 霍去病对这切碎、煮熟,榨出大部分水分和油脂,再反复捶打,最后风干的牛肉难以下咽,天生富贵,不是说说而已的。 要不是为了隐匿,他绝对会让庖厨生火做饭。 “冠军侯,来点这个。” 张骞走了过来,从腰间小布袋里抓出一撮黄褐色粉末,这是用精盐和花椒磨碎的混合物,撒在肉干上,不同的味道,霍去病终于有了食用的想法。 牛肉干下肚,霍去病气力迅速恢复,望向天地尽头,他,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味。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封刀 晚霞红透天空。 匈奴,右贤王庭。 一堆堆篝火燃起,无数围着兽皮的青年围绕着火焰载歌载舞。 腾格里赐福,几十年来,部落从未有过如此多的牛、羊、马顺利繁衍。 自然少不了一场宏大的祭祀。 在无数族人热切和激动目光,身着丝绸织物的袍服,头戴猛兽兽牙的帽冠的祭司,手持金刀,连斩杀羊、牛、马三牲,告祭腾格里。 兽血洒地,仪式正式开始,人心也跟着沸腾了。 大胆的草原男儿,眼睛逐渐变红,拉住心仪的女娃舞动了起来。 那不多的兽皮,很快就掉落了个精光,每到这时候,嬉笑声和口哨声就会响个不停。 或许是火焰的炙烤,也或许是情绪彻底调动了起来,男女黢黑的脸看上去都是红彤彤的,从舞动的人儿中退到了一边,快活的叫喊了起来。 受到感染,越来越多的男女退出了舞动,嘹亮的“歌声”,引动了更多的男女加入其中。 围着草裙的孩子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欢喜,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认真捡拾着那些长且坚硬的骨头。 这些是吃完了肉丢下的。 人骨通常不如兽骨硬,但胜在轻巧,是更加适合草原孩子的“武器”。 最让孩子们喜欢的,当属中原男儿的大腿骨,只要有人能找到,立刻就会拉着三五个伙伴,嘴里呜啦啦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手里挥舞着骨头相对劈砍,直到一方骨头断裂为止。 孩子们不会因为损失喜欢的武器而心伤落泪,在部落周围,还有更多的骨头,是捡不完的。 所以,草原孩子从不缺少骨头,从古至今,这样的游戏得以一直持续下去。 青年的求爱,孩子的玩耍,总能让另一侧,真正的大人们眼中浮现出一抹柔情。 他们的身上,披挂着硝制好的兽甲,腰间悬挂着明晃晃的弯刀,这是部落勇士的象征。 一个个的比拼着狂饮奶酒,用以麻痹缺少鲜血刺激的神经,不能杀人,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了。 当看到不远处牛栏、马圈里,那些战战兢兢,浑浑噩噩的汉家女子时,他们心中满足感就会越发强盛,再望向东方,目光中的贪婪,一下就战胜了畏惧。 劫掠汉郡的收获,总是令他们久久无法忘怀,金银珠宝、美人烈酒,柔顺细致的丝绸衣裳,等等,全是草原所没有的。 很可惜,好的东西都被右贤王和大祭司拿走了,只给了牛羊奖励,只能按耐住心里的遗憾,并下定决心,等下次东行,一定要私藏些宝物。 狂欢!狂欢!狂欢! 匈奴右贤王本部左大都尉走到了右贤王於单身边,笑容怪异道:“右贤王,祭祀仪式要开始了,我在四百多名汉朝女俘中,挑选了十名年轻美貌者,放到了王帐中,请吾王前往帐中行祭祀之仪。” 匈奴祖制的传统,凡有祭祀仪式,必有中原女俘,以前是秦朝女俘,现在是汉朝女俘,以示威武雄壮,也喻意着草原迟早要征服那片梦寐以求的地方。 匈奴的政权结构十分简单。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 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 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诸大臣皆世官。 左大都尉跟随於单多年,在他还是军臣单于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他和叔父伊稚斜争夺单于位中落败,左大都尉就跟着他来到了右翼,是心腹中的心腹。 “单于庭传来消息,汉朝冠军侯率数万轻骑奔着我们这儿来了,看样子,是汉朝决心打通河西走廊了。”於单忧虑道。 左大都尉没有什么意外,“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但单于庭却无动于衷,借口汉朝飞将军率万名轻骑奔着左翼去了,对我们的生死根本不在乎!” “这不也是早就料到的事吗?” 左大都尉更加没有意外,双手一摊,“大单于和左贤王早就想削弱吾王的势力了,汉军来袭,他们巴不得吾王死在那位冠军侯的手下,如此才能完全放下心。” 要不是当年他们这群人一心护着右贤王,让伊稚斜、乌维有几分畏惧,於单绝对活不下来,更不可能在右翼为王。 草原的单于之位争夺,可一点不逊色中原的皇帝之位争夺,成者生、败者亡,是世间永恒的道理。 “失去了河南地,这里对我族而言,就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大单于和左贤王不可能为了一条封锁线而与汉朝大军死磕的。” 左大都尉讲述了客观事实,提醒道:“吾王不是也做好了撤离准备了吗?” 只要汉军攻破河西走廊上的第一个匈奴大部落,遫濮部落,本部就会立即撤离,尽最大可能保存实力,这样才能在回归单于庭后,让伊稚斜投鼠忌器,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说伊稚斜、乌维暗藏祸心,右贤王的於单同样没有了与汉军争强弱的心思,所思所想都为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 “我知道。” 於单没有否认,“我就是不甘心,一旦让汉军打通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建立联系、盟约,我族就要多面受敌了,眼下的日子难过,之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我看不到匈奴的未来了。” “那是大单于和左贤王该操心的事。” 左大都尉再次提醒道。 让於单摆正身份,在草原上,作为失败者,已经失去了领导族群的资格,心态不正,撤回到单于庭后是会出大问题的。 “是啊。” 於单叹了口气,他的父亲军臣单于已死,他也不再是匈奴单于太子,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操心了。 转身进入王帐。 听着帐内传出汉家女俘的惨叫声,左大都尉望着星空,向腾格里祈祷,天佑我族。 踏! 踏! 踏! 突兀而又沉闷的马蹄声响起,左大都尉一怔,是腾格里给予他回应了吗? 下意识地望向了声源的方向。 声源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由原先的沉闷,变成了清晰的轰鸣,和雷声也越来越像。 这样的动静,分明是大军在行进,但左大都尉不知道,也没见过什么样的军队,会像雷霆一样。 “汉军来了?” 左大都尉念头一闪而逝。 祁连山方向没有传来消息,证明汉军连遫濮部落都还没有打下。 除非汉军跨越上千里的阿拉善大沙漠,直接攻击本部,不然就不可能是汉军,但那怎么可能呢? 本部在大漠以西,没有匈奸带路,汉军是不可能找到本部所在的。 和汉家痛恨汉奸一样,匈奴也痛恨匈奸,中原人在草原、沙漠很容易迷失,但匈奴本地人却是天生向导,哪儿哪儿都认识! 没有“匈奸”们的带路,汉朝那位大将军卫青是不可能精准地一次次找到匈奴主力的所在草场的。 叛徒永远是最可恨的,汉家、匈奴都如此。 即便有匈奸带路,汉家敢于将数万轻骑、十数万战马置于大漠中的危险之地吗? 汉将素来谨慎,绝不可能! 难道、难道是单于庭的援军到了?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个小黑点。 很快,负责警戒的哨卫也证实了这点,呜咽的牛角号声响起,凄凉的声音,立刻惊动了部落所有的勇士。 是敌?是友? 勇士们扔掉了奶酒,牵过战马,翻身而上,弯刀出鞘,作做好了战争准备。 而这时,小黑点,变成了数万骑兵,马蹄声轰鸣,左大都尉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 是汉朝的军队。 “杀无赦!” 骑兵中传出一道纯正汉家的命令声,左大都尉不禁有些恍惚,这声音,过分年轻。 铁血军令下达,汉军踏破部落的护栏,马背上的汉家将士毫不犹豫朝部落哨卫挥动了屠刀。 “迎敌!” 部落第一勇士发出怒吼,率领身后的勇士们悍不畏死冲了上去,论马战,匈奴精骑从不输于人。 嘭! 金属断裂声传出,部落第一勇士大惊,回过神还来不及反应,眼中就被刀光充斥。 连肩的头颅飞起,温热的血液四溅,溅到后续的勇士脸上,有种彻骨的寒冷。 第一勇士,死了! 第二勇士,死了! 第三勇士,死了! …… 所有的勇士,都在顷刻间死了个干净。 “杀!” 汉军之中,再次传出一道命令,成功唤醒了战争的残酷,无情的屠刀每一次斩落,都能带走一个匈奴人的生命。 无数匈奴男女颤颤巍巍跪在草地上,大声呼喊着,“投降!我投降!我投降!” “此战,不封刀!” 汉军之中,军令再次下达,下意识地,汉军一刀斩下,顿时,人头滚滚。 没有抵抗,屠刀挥动又快了几分,大祭司目呲尽裂,诅咒道: “汉将,你不得好死!” 嘭! 又是一道刀光。 诅咒之声戛然而止。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京观 匈奴人的游牧习惯。 一般是在春秋季节多活动、多搬迁。 这是因为春天的牧草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后还没有长出来,资源匮乏,所以要转换放牧地点,以防止牲畜把地啃秃。 到了秋天时,需要把牲畜多活动,多动多吃养秋膘,同时打扫春、夏、秋三季剩下的牧草,延缓进入救命的冬草场时间。 因此,到了夏天和冬天时,游牧部落往往就要进入半群定居的状态,而且定居的地方比较固定,草原虽大,但适合季节性群居、定居的地方却不多。 晚春、将夏前,草原部落就会选择多山多水的地方落居,既是为了牲畜顺利产崽,也是为了避免夏天的三个巨大的威胁:瘟疫、缺水、蚊虫。 选在山区会有风大、融雪多、蚊虫少的优势,尤其是多水的山区,无疑是最佳群居地。 但缺点也很明显。 汉朝的四万轻骑在暮色雾霭中两翼展开,便彻底堵截了山口,整个匈奴右贤王本部全被封锁在内,连跑路的可能都没有。 不管匈奴族人如何叫喊、投降,霍去病只是命令轮番冲杀,不许一个匈奴人活在眼前。 死亡威胁下的草原孩子,狰狞着将身前的汉家母亲推到兵戈之下,转身就跑。 许多部落孩子眼前一亮,有模有样的效仿,无数汉家母亲被推到兵戈之下。 霍去病望着那一双双仇恨的眼睛,默然下达军令,“全部射杀。” 引弓上箭,箭雨如蝗虫般落下,追上一个又一个部落孩子,完成杀戮。 尸横遍野,鲜血汩汩。 太阳升起之前,匈奴右贤王本部已经所剩无几,乱纷纷拥到河边一起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赤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森严的悬在头顶。 脸色苍白的霍光止不住颤抖,低声道:“大兄……” “嗯?” 红色大纛下,霍去病的右臂尚在震颤,手中带血的长剑不断滴落着血珠,杀的人太多了,有些失力。 一阵清风裹挟着腥臭的气息,令霍光趴在马背上止不住的干呕,“大兄,放了他们吧?” “放了?” 霍去病震惊地望着近乎向自己恳求的兄弟,“子孟你可知道他们都是狼!纯正的草原狼!” “但那些人中,有我族的血脉。”霍光指着明显汉匈血脉的匈奴人子,不忍道。 “子孟,看看你说的那些人的眼睛。” 霍去病冷声道。 霍光听令看去,浑身一冷。 “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霍去病讲述着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本质,“他们有着半副我族人的面容,是人心,是兽心,我们只有剖开他们的胸膛才知道。” 他读的书不多。 仍然知道“戎狄之祸”。 西周末年,申侯联络缯国和犬戎,约定时间攻打镐京。 申缯联军与犬戎攻破周王畿,周幽王在郑桓公救助下出逃,但在骊山脚下被犬戎袭击,郑桓公、周幽王等被杀,褒姒被虏走。 犬戎毁坏周王宗庙,周人遭受灭顶之灾,申侯不得不请郑、秦、卫等国入京勤王,驱逐犬戎。 犬戎被逐后,诸侯大臣因立君而产生分歧,一些诸侯国认为姬宜臼弑父弑君,不合礼制,不能继承王位,以虢公翰为首的一班诸侯世卿拥立姬余臣为王,即周携王。 晋文侯、申侯、秦襄公、郑武公等立姬宜臼为王,即周平王,史称“二王并立”,周平王不得不迁都洛邑。 周平王二十一年,晋文侯为讨好周平王,攻伐周携王,将携王诛杀。 此后,周天子有名无实,历史进入东周时期。 戎狄部落也慢慢松懈了对中原的敬畏之心,直至为祸至今。 任何时候,不能与虎谋皮,更不能放虎归山。 他,霍去病,从来没有把今世能做到的事留到后世的想法,他,也不相信所谓的后人智慧。 一把刀就能解决的事,为何要“遗祸”呢? 万一有变,戎狄再入华夏怎么办? “大兄,华夏为根本,四夷为枝叶,华夷方能安定根本,以求长治久安……” 霍光不认同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说法,匈奴右翼已然败了,如果能将之慑服,纳为帝国的藩篱,那对大汉而言,那才是更大的胜利。 “虚伪!” 前所未有的厉声斥骂,在霍光耳边炸响,令他停止了辩经,“子孟,你可以亲近儒学,但不能为儒学所驭,而没有了自己的心智,我问你,你凭什么以为能将草原狼驯化为看门犬?” 霍光无以回答。 有大兄的虎威,他相信草原狼会是最忠实的看门犬,但这话一出,反倒证明了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真实。 霍去病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冷笑道:“他们害怕的,是我,我在,只要我愿意,他们可以是看门犬,也可以是猎犬,但我不在了呢?” “大兄又如何不在?”霍光不服气道。 “我是战将,能厮杀一年、十年、几十年,还能厮杀一百年吗?” 霍去病望着霍光,流露出失望之色,“把一国一族的命运,系于一人的身上,是愚,是蠢。 子孟你记住,在帝国没有拥有让游牧之族载歌载舞的永恒实力前,在你没有找到让他们彻底归服内附的办法前,最多的杀戮,总是最好的方法。 杀了他们,这片星空下,就二十年不会有蛮夷之祸,这就是‘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的道理!” 言罢。 霍去病没有再理怔愣的兄弟,重新加入到狩猎匈奴族人的猎场之中,一道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声凄厉的嘶吼。 当太阳爬上山头时,山原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滚滚清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 “不论死活,一律补上两刀。” 霍去病不为战果迷惑,始终保持着战将的谨慎,“尸体焚烧,首级筑京观!” “是,将军!” 数个万人大坑中都被泼洒上猛油,火势瞬间而起,与此同时,一座数丈高的京观拔地而起…… 第一百五十章 罪己 晨曦微露。 南阳郡,宛城县外,籍田。 太常署官员续上了告祭农神的香火,将祭祀的供品瓜果分给其他田中的农夫,乐师也歇息了。 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心,想必农神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就看陛下的诚意了。 所谓的“一亩三分地”,是先民最小的耕田,也是皇帝启耕大典时,要亲耕的田亩数。 不过,传统的圣驾躬耕,太常署都要提前做些准备,皇帝那一亩三分地,必须全部以细筛过土,以便让天子不那么劳累。 但上君有令,此举“弄虚作假,欺骗上天,自今年止”,于是,奉诏而来南阳郡的太常署官员,在南阳郡太守弥仆的辅助下,挑选了块“生地”。 本来,皇帝只用左手执鞭,右手执犁,前有两名“导驾官”牵牛,后有两名老农协助扶犁,三推三返,即“三个来回”,圣驾亲耕礼就算完成。 之后,天子登上“望耕台”,坐观大臣们耕作,行五推五返、九推九返之礼,便是启耕礼成。 “生地”却比“熟地”多了个流程,垦地,皇帝必须先清理完地中杂草、树根、碎石,方能进行原本的流程。 一个时辰了,刘彻和董仲舒、吾丘寿王、李延年、王温舒等一干君臣,几十号人,连一半的地还没有垦出来。 人却累的直不起腰了。 君臣无言。 而在另一边,在县吏们的督促下,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 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春雨刚刚下过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来到村头吆喝一阵,路过的村民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 朝廷政令颁布,诸价平淮,粮价、盐价、铁具价,等等价格,会以次价形式张贴诸郡、县、乡、亭、里。 就是说,郡有郡价,县有县价,乡有乡价,亭有亭价,里有里价,直接张贴出来,商人、工匠们可以根据质量、人力来适当提高价格,前提是,买家要认可。 实在的商人、工匠,凭借薄利多销,赚的钱财不比以前少,甚至名扬在外,生意多更多,赚得也更多了。 只是,更辛苦了。 “陛下,喝点蜜水吧。” 吾丘寿王端来了蜂蜜化开的水,又加了些精盐,淡淡的甜腻气味扑鼻而来,刘彻喘了几口气,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圣颜上的乏累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吾丘寿王又端了碗加盐的清水,奉给了董仲舒,心疼道:“老师,您也喝点水吧。” 本朝儒生不柔弱。 圣人所说的君子六艺,基本都不差,体质是比不上武夫,但也在一般人之上,只是,懈怠了。 礼、乐、射、御、书、数,儒生更喜欢身不动膀不摇的礼、乐、书、数,射箭哪有拿笔杆子省力,御车哪有坐车舒服? 当然,作为当世大儒的董仲舒,六艺均在人上,能抗过胶西王刘端三年刺杀,那体质能是一般人吗? 但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让一个六旬老汉垦地开荒,上君也是缺了大德了。 董仲舒重重地把铁锄扎进了地里,下意识地拍了拍手,掌中的血泡针扎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略微颤抖接过了陶碗,长叹一声,“松懈了啊。” 从胶西国中脱身回到长安后,他的长剑就再没有出鞘,手上的茧子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干起活来,又生出了血泡。 几口盐水下肚,精神头倒是恢复了些,顺着陛下的目光望去,是村头买卖的热闹景象。 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皆大欢喜,这样的人间,或许才是盛世的气象吧? “董仲舒。” “臣在。” “朕执政二十年里,做的很差吗?” “陛下英明神武至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啊?” “我大汉自立国以来,盐价最低时,是在孝文帝末年,仍有四百钱一石,我执政时,盐价高有数千钱一石,而太子当国,为什么能低至百钱一石?粮价、铁价,所有的百姓之需,都出现了大幅度降低,连带着众多物价,都有不同程度的降低。” 刘彻望着兴高采烈抱着盐罐、粮食口袋,扛着铁耜的百姓,疑惑道:“朕不明白!” 要说“搞钱”,大汉历代皇帝没有人比得过他的,车船税、武功爵、白鹿币、盐铁专营……凡是能榨出油的人,无论权贵、庶民,哪怕是奴隶,他都有办法刮一层油下来。 可是,孝文帝、孝景帝的遗泽仍在疯狂消耗,国库的亏空还在持续增加,百姓的生活依然民不聊生。 太子当国之后呢? 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修渠建堤……什么政令“费钱”就干什么,孝文、孝景二帝遗泽却停止了消耗,国库反亏为盈,百姓安居乐业。 大开战端的事,他在做,太子也在做,而且更加过分,南略南越,北征匈奴,两面开花,他都没有玩过这么大的。 大兴土木的事,他在做,太子亦在做,同样更加过分,商颜山那条渠,要开山,大河泛滥,要改道,简直是山挡开山,水阻改道,连天地模样都要改一改,他都没有想过这个程度。 为什么大汉在他手里一副亡国之象,在太子手里蒸蒸日上? 凭什么啊? 董仲舒望着逐渐扭曲的龙颜,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上君大开战端,是在“收获”,残破的匈奴右翼,不可能挡住冠军侯三万轻骑,杀过去就是抢牛、羊、马牲畜去了,就和匈奴当初抢掠大汉边郡,回报注定大于付出。 南越国就更是了,没落的国度,在大汉的威慑下战战兢兢,不能自已,老国王一死,南越国太子赵婴齐又在长安为质,以太子的手段,一手蜂蜜,一手大棒,能敲不晕那赵婴齐吗? 有张次公领兵“护卫”,有路博德大军屯于桂林郡,国中又有权臣作乱,赵婴齐只要不想死,不想死后自己和祖宗被挫骨扬灰,除了投降,内附大汉,没有别的路。 路博德大军,或许都不会有战事,就能接管南越国,推倒那个十万大山。 至于说大兴土木,太子是在“基建”,陛下是在干嘛? 穷奢极欲! 开商颜山,是为了引洛水灌盐碱田,改大河河道,是为了减少关东洪水泛滥次数,所有的支出,都用在了百姓身上,绝对不会有花数百万钱从西南夷就为了运输一根大殿梁木的事。 一个是为民,一个是为欲。 为民者,以后关中平原能再多数万顷良田,关东大河泛滥减少,对百姓可能造成的损失也会减少,流民减少,等等,无数的福报。 为欲者,庞大的宫殿,只为让几个荡……嗯,女子能在其中撒开欢嘻戏。 这能一样吗? “这是上君抢了陛下的武功盛德!” 董仲舒控制住表情,缓缓说道:“匈奴右翼是陛下执政时打残的,南越国也是陛下执政时定略的,没有陛下,冠军侯的出战,就是羊入虎口,没有陛下,张次公、路博德入十万大山,便是自不量力。 武功盛德,是陛下打下的根基,而上君,顺其自然得到了这些。” 太子在躺赢? 刘彻的龙颜有了微妙变化,原来,他的武功盛德都被太子给抢了啊! “民之富,则是上君有意邀买民心,牺牲诸商之利,刻意讨好百姓,终有一日,大汉商道尽毁,帝国东西南北不能再互通有无,釜底抽薪、扬汤止沸、难以长久,万望陛下不要被眼前之景迷惑。” 董仲舒沉着声调,“史书,终会给予所有人最公正的评价,太子,逆君之子也。” 上君的权术谋略,让他由衷地畏惧,汉朝大势,已难扭转,董仲舒只能寄希望上天再给他,或者给儒家等一个机会。 他可能是活不过上君了,但从春秋战国搏杀而出的儒学,还能熬不过上君吗? 上君是强法明理,唯法是从的那种人,只要不违法,上君就不会动儒家,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能干掉法家、道家,儒家靠的便是这一手忍耐功夫。 上君此前有“逐君父”之逆,现在有“除宗室”之危,一旦上君失势,儒家会让上君知道忍得住,想得开,挺得住是多么重要。 “是啊,太子是逆子。” 刘彻心胸豁然开朗,望着手中的铁锄,又想到丞相府驳回的“南阳心得”,他压下的相权,竟让太子又都还回去了,“董仲舒。” “臣在。” “实事求是重写南阳心得,不就是罪己吗?只要能还朝,朕认了。”刘彻望着董仲舒,想到儒家的能力和保证,终会有洗刷屈辱那天。 “是,陛下。” 就在这时。 浑厚悠长的歌声响起。 墨家助农的弟子在开嗓。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与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随之响起,“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 不远处的农家弟子接唱,歌声苍凉激越:“生民苦兮—— 人生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 董仲舒脸色大变,这是墨家的《忧患歌》,怎么农家跟着唱和了起来? 两家什么时候这么近了?又是想干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百智 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联袂觐见。 御案上。 摆放着张汤呈上的章疏。 所言之物,可以说新,也可以说旧,倒是有几分意思。 内容详情就一个,改变现有官员选拔制度。 基础是秦朝的“试吏制”。 在秦朝时候,朝廷要求地方官员根据民间舆论推荐吏员候选人,重点考察其人在当地声望和才干能力。 吏员候选人需接受县以上官员的目测和口试,考察仪态与应变能力。 通过初步筛选的吏员需经历一年左右的试用期,称为“试”,试用期满经考核合格者称为“真吏”,不合格者则被免职。 而吏员入仕还有三个前提要求。 候选吏员需年满十七岁,部分职位,如“佐”要求三十岁以上。 需具备一定财产基础,贫困者如韩信即因“无行”被排除在选拔之外。 需掌握书写和律法知识,秦朝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律法学习是必修内容。 本朝高皇帝刘邦,便是通过试吏制得到的泗水亭长一职。 之所以止步亭长,也是入仕之后的考核“五善”、“无失”、“上计”与“课”没有通过。 五善:忠、廉、慎、善、谦。 五失:夸以遒、贵以大、擅割、犯上弗智害、贱士而贵货贝。 上计:地方长官每年向中央报告政绩,接受考核。 课:以法律形式确认的考核,结果分为“最“与“殿“,根据优劣进行奖惩。 汉家的“征辟制”、父皇的“察举制”的基础,都是秦朝的“试吏制”,但没有试吏制严格,以致舞弊营私之事频发。 而且,试吏制、征辟制、察举制所面对的对象也大多偏向于世家、富民,不能真正惠济庶民。 在张汤的疏中,汉制“试吏”将面对所有黎庶。 凡家世清白者,识文断字、精通算术、明晓律令,便可自荐或乡里举荐,参与郡县统一组织的“资格考试”。 基础律令、文书、算术合格通过,便授以最低级的佐史,成为大汉官吏的一员。 这是“试吏之变”。 然后是“次功之变”。 设定明确的功过标准,积累到一定“功次”即可迁升,重大过失则记录“过次”,功过相抵,能者上,庸者下。 不再论资排辈,功绩是唯一。 赋税增减、农桑基植、钱谷出入、漕运水利、教育推举、灾害疾病、盗贼的多寡等所有的功绩全部“计簿”。 尽最大的可能和手段,减少人为可能的干预。 这是“文法吏”的选拔新制。 “军功爵制”依然得到保留,作为军方将士和立有特别功勋者,如出使西域、治理大河等的核心升迁通道。 斩首、攻城、先登等战功皆有明确赏格,授以相应爵位和官职。 但予以关键变革。 将爵位与官职更紧密地绑定,“五大夫”以上的高阶爵位必须通过相应的文法吏考试才能担任对应实权地方官,避免出现能打仗却不能治民的武官。 另外,征辟制和上书制,得到全部保留,皇帝或中央朝廷可直接征召贤者入朝为官,同时允许任何人“诣阙上书”,就帝国大政提出建议。 若其言之有物,上书者可直接授官,这相当于一场由天子亲自主持的“策问”,选拔的是有奇谋妙计的人才。 最后,由大汉君主设立“官学”,担任“校长”,在地方郡县设立“分学”,教授律令、文书、财政管理、算术、舆图、营造等事物。 学子通过严格的毕业考试后,不直接授官,而是转入“试吏”池子,但身为君主门生,起点更高,晋升更快。 “张汤。” “臣在。” “这份章疏完全出于汝手?”刘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份选官制度,完全是一条以法家“循名责实”为内核,以“律法算术”为准入门槛,以“计簿”为升迁核心,以“军功”和“君主特招”为重要补充,并以“职业官学”为人才储备的理性化、专业化官僚选拔制度。 所有官员的升迁最终取决于中央朝廷制定的功绩标准和君主的最终任命,变相斩断了官员与地方世家、豪强、推荐者之间的个人恩惠纽带。 整个体制激励的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选拔出的是实干家,而非道德表演模范。 一旦施行开来,法吏的地位,和负责监察“计簿”真实性和准确性的御史大夫的权力,都会上升。 张汤,既是法吏又是御史大夫,立刻就能赢两次! 到时候,张汤不是大汉丞相,胜似大汉丞相。 人事即政治! 张汤是在从老丞相公孙弘手中强行夺权啊,这位纯粹的酷吏,根本没有人情可言,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刘据不喜欢。 “不是。” 张汤从绣墩上弹起,先向御座行礼,又向对面的公孙弘一礼,“回上君,这是道家、墨家、农家、纵横家等百家子弟合言之制,臣所做,不过是抄录而已。” 诸子百家从出山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不是什么都没做,而在整大活。 春秋战国及秦汉,儒家势力的起落,诸子百家备受打压之余,也认清了世间的本质,思想争鸣是一回事,权力斗争又是一回事。 没有权力斗争的思想,哪怕声音再响亮,也抵不过强权镇压和人欲所向。 所以,诸子百家根据秦制集智合力构建了新的官员选拔制度,让万千百姓只效忠于帝国政令和君主旨意,而不在受某一思想的影响和约束。 总言之,百家和儒家拼了! 宁可拼的自己道统没落,也要干死儒家,让儒家之士永无出头之日! 至于说张汤,丞相公孙弘是名义上的儒士,诸子百家要择一人冲锋陷阵,只能选择次之的法吏张汤,“量身打造”的官员选拔制度,既是巧合也是故意为之。 公孙弘默然。 他很想对诸子百家说一句自己也不是儒士,有这种好事冲着他来啊。 一座军事强大、行政高效、财力充沛的绝对中央集权帝国体制,也可以为他量身打造而生啊! 这时的老相国,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掀桌 “老相国。” “臣在。” 公孙弘欠身作礼。 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情绪。 “你怎么看?” “或为当世第一制!” 公孙弘并不吝啬对百家之智的夸赞,“以‘考试准入’、‘政绩升迁’为准则,向天下能书会计知律令者,提供了清晰的仕吏之道,几千年来,堪称头一遭。” 公平。 还是公平。 法家原则就是公平。 更难得的是没有秦朝试吏制的局限性,弃之糟粕,取之精华,以此制治理国家,大汉的官僚体制,必然高效、服从和专业。 “只有好的一面?” “那当然不是。” 公孙弘露出了笑容,既然帝国体制不是为他量身打造,那就要接受他的批判,绝对不是出于打击。 作为大汉丞相,有义务、有责任向君主述说政令制度的弊端。 张汤心里一慌。 “上君,在臣的心中,臣子分为‘六正’和‘六邪’。” “何谓六正?何谓六邪?” “正一,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 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是圣臣。 “正二,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良臣’也。” 激励君主行善,有远见,善治本,是良臣。 “正三,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诚往古之行事,以励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勤劳尽心,举贤任能,用历史勉励君主,是忠臣。 “正四,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 明察成败,转祸为福,是智臣。 “正五,守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 奉公守法,廉洁自律,是贞臣。 “正六,家国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 乱世屹立不屈,敢于犯言直谏,是直臣。 “邪一,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代浮沉,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只想做官,不负责任,随波逐流,是具臣。 “邪二,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其后害,如此者,‘谀臣’也。” 看君主脸色行事,拍马溜须,声色犬马,不顾后患,是谀臣。 “邪三,内实险波,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善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貌似老实,内怀奸险,陷害贤良,败坏国法,是奸臣。 “邪四,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构朝廷之乱,如此者,‘谗臣’也。” 文过饰非,能言善语,挑拨离间,制造事端,是谗臣。 “邪五,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贵显,如此者,‘贼臣’也。” 矫命专权,结党营私,唯我独尊,是贼臣。 “邪六,谄主以佞邪,陷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蒙蔽君主,颠倒是非,让君主恶名传遍四邻,是亡国之臣。 “此之谓臣道六正六邪。” 公孙弘缓缓述说着臣道正邪,望着逐渐惊慌的张汤,笑道:“而集百家智慧所构制度之臣,臣曰:‘能’。” “何谓能臣?” “少则能富国,多则能亡国的臣子。” 公孙弘声音很平和,没有什么烟火气,“如御史大夫这般,便是能臣。” 张汤别说是坐在那了,就连站都站不住了,当着上君的面,被人点名道姓说是亡国之臣,这要是解释不好,仕途就要戛然而止了。 “老相国,我敬你……” “御史大夫,别激动嘛。” 公孙弘却打断了他,“‘富国’不入耳,‘亡国’便跳墙,这也是‘亡国之臣’之象,为公卿者,当持重,坐!坐!坐!” 面对老丞相笼盖四野的气势,张汤牙都快咬碎了,强制自己坐了下来。 御座上的刘据,饶有兴趣地望着‘师慈徒孝’的这一幕,淡笑道:“世人都说能臣干吏的好,怎么在老相国口中,多则反而要亡国了?” “回上君,能臣干吏多逐政绩,为了展示个人能力和快速升迁,便会盲目追求的‘政绩事务’,而罔顾民生真正的疾苦,甚至会与民争利。” 公孙弘从绣墩站起,一躬到地,沉着声音,说道:“恕臣僭越,上君的‘国业’制度,为帝国开了一个不好的端。” “说下去。” “朝廷垄断了某个行业或资源,从中牟取了海量利润,粮食、食盐、铁具,等等,现在国库、御府中的存金、存银,正是由此而来。” “老相国该明白,寡人垄断的行业和资源,是朝廷要做,而不能交给商人做的。” “上君,这就是问题所在,国业的垄断,是为了社稷稳定、百姓安定,钱财只是附加之物,这世间,也没有什么政绩要让上君去追逐的。” 公孙弘知道朝廷垄断的必要性,也不是要在这上面指摘政令,“但是,在所有制度中,地方的赋税、钱谷收入,都是政绩的主要表现之一。” 赋税、钱谷收入,是最直观的数字,也是最能量化“计簿”的政绩,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东西更能说明能力的了。 “垄断地方行业、资源,就能轻而易举获得无数政绩,臣以为,会成为很多能臣干吏的选择,当能臣干吏多了,相当于朝廷垄断了所有行业和资源,以臣之见,那样的帝国并不会长治久安,反而会促使朝廷失去民心而迅速灭亡。” 公孙弘展露出大汉丞相的眼界和胸襟,“是以,大贤颜渊有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在他眼中,能臣说是亡国之臣,确实有几分过损,但说是“聚敛之臣”,搜刮能手却一点没问题。 在国家贫弱时,聚敛之臣能帮助朝廷财政飞速富裕起来,可怕的是,聚敛之臣不会在朝廷财政富裕的时候收手。 无限制的强大朝廷下去。 因为官吏是要考核政绩的,赋税、钱谷增长是最明摆不过的政绩,对于负责税收的官吏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增收是唯一道理,他们只想增收,也能提出种种收税的学说和办法来。 苦一苦百姓,让自己的仕途走的更远一些。 公孙弘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当无数钱粮聚集到中央朝廷,国库用不完,如陛下那样的天子,肯定会纵欲妄为,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乱花钱的邪门大开,上行下效,再多的钱也不够挥霍的,到那时,钱不够了只能加税加征,钱多了更加铺张浪费,以致“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踏上亡国之路。 这便是《礼记·大学》中说:“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的原因。 能说张汤是亡国之臣,却不能说上君或为亡国之君,这是八旬大汉丞相的政治智慧。 “在相国心中,集百家之智的制度,是我大汉的亡国之制喽?”张汤再也忍不住了。 百家付出了那么多智慧,要干死儒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制度,到老相国嘴里,竟是要亡了大汉朝。 张汤对公孙弘没有丁点偏见,这要是百家为老丞相打造的制度,他连一个不字都不会说。 “御史大夫,以前是九卿时,可以行之以‘酷’,今为三公,要行之以‘规’。” 公孙弘对昔日门生的执拗很是无奈,为上者,最好的杀人手段是“规则”,而不是“律法”,叹息道:“我说了,百家之制为当世第一制,但上君意下大国者,一要争取民心,二要行仁政,再以朝廷财政为例,上君要的,不是一个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和严重分割的天下,而要坚持‘藏富于民’之念不动摇。” “相国的意思,是下降赋税、钱谷收入的政绩?” “不是。” 公孙弘摇摇头,郑重道:“增收,是官员的能力,这毋庸置疑,我想说的,是百家制中的‘功过之说’,功是功,过是过,在任何时候,功不能抵过,有大功要迁升,有大过也要立刻罢黜,以前犯的错,现在能处理,以后也要能追责,要让大汉所有官吏常怀敬畏之心。” 想搞“政绩事务”,在任时风头无两,离任后一地鸡毛? 必须狠狠地追责! 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甭管多少年,埋下的祸事发了就追责。 张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老丞相回到府里,扪心自问过自己究竟是儒家,或是法吏了吗? 这一招一式,比他这个法吏还法吏啊。 敬畏之心,亏的他能想的出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本位 “相国,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您说的这么记录在案的去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的是人人自危,不敢做事,不想当官吗?” 张汤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没有功过相抵,最慌的,莫过于酷吏们。 无限期的追责制,以前办成的案子,可能随时会要了酷吏的命。 这相当于捆住了法吏的手脚,百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想当官?” 公孙弘忍不住笑了,御座上也传出笑声,“宦海沉浮数十年来,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不想当官的人。” “相国不见河南牧民卜式?”张汤据实反驳道。 在河南郡中,有牧民卜式,卜家殷实,卜式为嫡为长,但他却将家族田宅财产悉数留给将成年的弟弟,自己取了一百多头羊入山放牧,十几年之后羊群竟翻了十倍,而卜家却在其弟经营下败落了,卜式又多次把牧羊所获周济弟弟和族人。 马邑之谋失败后,汉匈大战正式爆发,卜式屡屡向朝廷表达心愿,希望能够捐献一半家产,为边军尽一点绵力。 陛下侵削臣民的操作很多,臣民的反抗也不少,但像卜式这种主动捐赠的,却很稀奇,然后派遣使臣去问卜式,是有所求,或有冤申诉,卜式答曰:皆无。 “卜式之愿,我大汉朝早灭匈奴,有力者出力,有钱者出钱,在相国心中,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以违背人之常情的举动暗藏祸心的德之贼。”公孙弘笑着答道。 帝国被陛下的战争、开拓与灾荒拖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在钱粮无法突然增长的前提下,天子和平民能想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一样,要么是借钱,要么是捐赠,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动手去抢。 陛下能干出白金三品、白鹿币的事,就已经试过“借钱”、“捐赠”了,寄希望有人能主动急朝廷之困,担朝廷之忧,贡献出钱粮来缓解国库空虚,这些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平日养尊处优的王侯,以及在承平时代赚得盆满钵满的巨商大贾。 但这些人,却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而在这浑水中,卜式,一跃而起。 孝顺、成熟、谦逊、恭敬、节俭、高才……公孙弘从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德之贼的影子。 孝敬老母,伺候叔父,团结兄弟,长袖善舞,交友显贵,总是面对微笑地解决所有事情。 公孙弘之所以这么肯定,是他当初也是这么做的,换言之,大汉丞相看到了“同类”。 圣贤无我,先公后私。 假的。 张汤愣了愣,勉强理解了德之贼的意思,顿时不满道:“相国不能以自己的德性去揣测他人,那样的人,说不想做官就是不想做官。” “御史大夫不妨一试?” “如何试?” “请上君下诏,令卜式代汝为司空,如何?”公孙弘笑容不减道。 虽是同类,但那卜式比他有野心,也比他有耐心,瞧不上一般官职,但如果是公卿大夫之位,想必就够了。 “这……”张汤迟疑了。 公孙弘给出了选择,“御史大夫是不相信牧人卜式,或是不相信有人不想做官?” 张汤无言以对。 “御史大夫,在这人世间,极善和极恶的人都是极少数的,绝大多数人是裹挟在中间,每一呼吸都在摇摆的普罗大众。” 公孙弘侧着身,既是在对张汤说,也是在对御座说,“治国要用法家制度,越好的法家制度,越能把往恶摇摆的百姓越多地争取到善的一面,直至达到‘人治’,但对‘治人’者,要有一把剑时刻悬在他们头顶,这样才能让他们不敢轻易往恶的一面去走。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 八十年的人生岁月里,公孙弘始终相信人世间善的力量,但不会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权力,从诞生之日,就是世人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追求。 官员选拔制度,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 如果有人觉得改制后的官员不能做了,丞相府很乐意接受辞呈。 哪怕这人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 张汤一激灵,朝着御座一拜,“上君,臣之所奏,尚有不足之处,臣请暂缓施行,予以弥补。” 他是斗不过老而不死的丞相了,准备下去沉淀沉淀,集百家之智再来斗。 刘据有几分难绷,有公孙弘在,张汤根本立不起来,笑道:“准。” 张汤近乎是逃出的宣室殿。 “看来丞相府中的争鸣,是有效果了。”刘据望着公孙弘说道。 老丞相此前的话,透露出很多东西,没有制度,帝国最终会被魑魅魍魉攻陷,没有精神,帝国最终会成为制度的焦土。 在百家之制中,一忠君,二忠国,三勤政,四依法,五务实,六清廉,却对德思要求不高,偏偏地,这部分最重要。 “回上君,臣确有所得。” 公孙弘从袖中取出了简帛,交给了绛伯,又由绛伯呈于御案。 刘据定睛望去。 相府之鸣:自平王东迁,昔日赫赫的西周王朝就失去了对“天下”诸侯的号召力,它使周代标志等级分层的礼乐秩序迅速瓦解,一种新型朝廷体制却在这种“礼崩乐坏”中萌芽、发展。 这既是历史和时势的偶然,同时也蕴含着历史与逻辑的必然。 “王畿——分封”的体制的崩坏,导致了传统的宗法血缘“亲”“尊”制度内的上下陵替。 这使得春秋战国成了一个诸侯无统、会盟无信的时代。 各诸侯国之间,不得不在竞争、冲突、博弈的态势下,为了保持自己的利益而重构一种新型的列国之间互惠、平衡的内外秩序,由此塑造了后西周时代各诸侯国之间一种新关系。 当宗法血缘尊卑等级秩序来规范天下诸侯、公卿、封君、贵戚的外在束缚力量消失,各诸侯国内部公室、卿族、大夫、陪臣等阶层的权力斗争正式开启,大小相侵,新起的权贵大权在握,形成了上下僭越、权臣执政的局面,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例子,便是实证。 出于贪欲、权力欲,权力不断发生更替、转移。 夺权卿族鉴于权臣当国的史鉴,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产生了对本国旧贵、封君的遏制欲望,并为此建立一种全新的朝廷体制和制度模式。 “朝廷本位!” 刘据忍住心潮的澎湃,继续看下去,从先秦至秦汉,被分成了两个阶段,即通过春秋战国的历史进程,而形成与西周不同的战国体制,也就是由西周时代的王权与治权分离的体制向王权与治权相互合一的君主集权的官僚体制转换。 疏中认为,虽说庞大的秦王朝历经二世便轰然坍塌,但是其兴灭忽焉的历史教训,重新构建了新兴的“汉家制度”。 这种制度会长久地影响着汉家,整个大汉,甚至悠悠华夏的无尽岁月。 公孙弘在章末述说,大汉需要一种德思,但这种德思,不必来源于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因为万千黎庶能完完全全地笃信的德思,并不需要多么高深。 寥寥数字,能让百姓明白君主、朝廷所思所想就够了。 为大汉的未来做个简练至极的“大纲”。 而这个“纲手”,只能是大汉的君主。 有那么一刻,刘据都有种自己配得上“纲手”吗的思考。 不由得哑然失笑,如果自己不配,那这天底下就没人配了,父皇更加不配。 “老相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刘据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麒麟阁臣。 照此疏推行开来,刘据的圣名将来到史无前例的程度,天下人皆诵吾名,光是想想,都让人心颤。 “请上君为我大汉朝定‘心’。”公孙弘再拜,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醒。 大汉帝国的顶层设计,就要在今日诞生。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良久都不能平静,事关整个帝国几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的政令走向,换谁都坐不住,索性,刘据从御座走下,在大殿里踱步。 公孙弘没有催促,将丞相府无数门客争鸣之音化为一策,他的心力都快熬干了,一旦事成,也不负人间走这一遭了。 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不知不觉间摒住了呼吸,持笔的手一动不动,只等圣言出金口,传于千秋万世。 汉制,或为终制。 “太祖高皇帝、太宗皇帝之德,寡人回归长安之时不敢忘,今亦不敢忘,‘实事求是’四字,仍愿与众卿共勉!” 圣音未落,公孙弘颂圣之声已然响起,“上君大德也。” 知道华夏过去而不知道大汉未来的老迈丞相,愿意毫无保留相信年少君主的智慧。 史笔落之。 “寡人与丞相就兴国之事有终论,‘以民为本’,百姓存而寡人存,百姓毙而寡人毙,前时如是说,今亦不敢改。” 公孙弘动容了。 仅此一句,便可让他留名万世,上君,上君,待臣何以之厚。 时至今日,他终于体会到当年与辕固生、冯唐同殿而试,两位大贤对易老的感慨,此时此刻,他也有了。 史笔再落。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唯有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方为子孙立万代之基,是以,‘藏富于民’。” 第一百五十四章 麟臣 桂殿兰宫,雕梁画栋。 也不坐舆,也不带随从,就绛伯在前引着,刘据、公孙弘沿着沧池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的麒麟阁走去。 那本是皇家典籍收藏之所,但为表彰辅佐太子宫的功臣,刘据命画师绘卫青、霍去病、公孙弘等一十五人画像悬于阁内,形成了“麒麟殿”。 或者说“麒麟阁”,亦或者说“麟阁”。 现在十五功臣皆在世,画像之下,仅列全名而未署官职爵位。 作为麟阁唯一的文臣,公孙弘望着画中年轻的模样,不由得恍惚了。 自己,还有那么稚嫩的时候啊? “老相国像吗?” 刘据的询问,让公孙弘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画师的技艺是高超的。” “老相国,寡人要谢你,大汉也要谢你。”刘据发自内心道。 没有公孙弘,大汉无法打破勋臣对三公的垄断,没有公孙弘,父皇早把丞相驯服为傀儡,没有公孙弘,长安之变也不会那么顺利。 为了大汉,为了朝廷,为了太子宫,公孙弘连儿子都付出了一个,致忠致诚。 垂垂老矣,又为大汉重塑了“精神”,抛弃了所学、立场,只为帝国的未来能走的更远。 是当之无愧的“麟臣”。 “臣本布衣,在东海之上牧猪为生,不瞒上君说,臣年少时,从未奢求能在诸侯之中扬名显身,能在那世道中苟且保全性命便已知足。” 公孙弘回忆起过往,浑浊的眼中晶莹泛起,“臣身份卑微,又见识短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诗》《书》尔,但孝文帝不以为意,与贾谊一道征为博士,堪称不拘一格。 孝文帝征询臣对朝廷大事的想法,臣也不惜穷尽心智,奈何终究智浅,于事无益,也于世无益。 臣一度消沉,终得孝文帝点拨,年过四旬再拾书卷,开始学习《春秋》杂说,并最终选择《公羊传》研习。 曾师于齐人胡毋生,本意是想晚年聊以自慰,消磨余生。 奈何,君子寿短,小人寿长,臣活至花甲、古稀,竟能再二连三得郡国举荐,以‘贤良’之名重登殿堂。 臣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外乎时也命也运也。 颂扬之声很少,非议之声很多,有长者既是指摘也是告诫臣,‘务必以儒生风范来事君,不要歪曲学问来投世人所好’。 但在臣看来,学问就是学问,明理知礼,便已不负圣贤遗留。 再多的,以臣之见,就有违圣贤本意了。 上君能认可臣之所奏,不以文教推陈出新、道德高耸入云,作为治世的‘文治’表现,臣该谢上君仁恕才是。” 所有的君主,为了彰显文治能力,常常会寻觅文学才华方面的人才,对学问进行无限度拔高,对人世歌功颂德,来证明在其治下,文治璀璨。 陛下正是如此,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士,董仲舒、东方朔、赵绾、王臧等,就连司马相如曾经也是,《子虚赋》、《上林赋》等著作,都证明了此世文治的辉煌。 让后人看到了今世的阳春白雪。 忘记脚下下里巴人的累累白骨。 因此,上君能认可简言入民心做为大汉文治的表现,古往今来,只此一例。 刘据摇摇头,邀请公孙弘同坐在石凳上,推心置腹道:“寡人原以为老相国的争鸣成果,会是偃武兴文,劝寡人由‘打天下’向‘守天下’转变。” 适时转型,巩固既得利益,或许更符合人们的心思。 如今的大汉扩张,或将要扩张的土地,与大汉初年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介于父皇穷兵黩武的教训,刘据入住未央宫后,收到了无数劝谏“坐天下”的奏疏。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知足 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知止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谦虚 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包容 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有节 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慎始慎终 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听取意见 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正身黜恶 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不要谬赏 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不要滥行 劝说刘据见到想要的东西知足以自戒,打算有所作为知止以安人,位高权重懂得谦虚以自制,担心自满想到海纳百川,喜欢田猎网开一面以为度,忧惧懈怠想到慎始慎终,不想要蒙蔽就虚心待下,避馋邪就身正以去恶,恩赐时想到不要因为高兴而错赏,处罚时想要不要因为愤怒而滥刑。 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要结合章疏入宫的时间,大多是有新政令颁布或将要大征之时。 那个想要的东西,是长安之变不久收到的,意在说刘据已经得到了君权,不要为了更多的权力而去逼迫君父。 打算有所作为,意在说刘据宣布冠军侯春征继续时,不要向陛下那样为了追求武功盛德而大动干戈。 位高权重,意在说未央宫巫蛊案发,张汤大肆牵连时,劝说刘据适可而止。 担心自满,是上任御史大夫枚皋死时,劝说刘据要对不同政见的公卿大夫怀有怜悯之心,留在身边,察言纳谏。 喜欢田猎,是南越国王赵昩死,朝廷派遣两千甲士护卫,并派遣强弩校尉路博德率大军向桂林郡移动,许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虽然不知道南略计划详情,但把南越国视为田猎场,认为大汉朝廷和刘据没必要那么重视,适度“游猎”。 …… 以上十条,是劝说,也是反省,上君要择贤任之,择善从之。 然后,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尽献才智,勇敢的人竭尽其力,仁慈的人播撒恩泽,信义的人奉献忠诚,文臣武将恪尽职守,君臣无事,天下太平,享受畅游之乐,像神仙赤松子、王子乔那样长寿,抚琴吟诵,垂拱而治,天下大治,何必劳神苦思,去做臣下该做的日常事务,劳累上君聪明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损无为而治的大道。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中外两朝官吏想“摆烂”了。 孝文帝、孝景帝朝,公卿大夫、列侯宗室的事务何其的少,自从父皇即位后,朝廷陡然间忙碌了起来,眼看着父皇失势,上君上位,群臣迫切地希望回到“盛世”。 歇一歇。 公孙弘是知道那些章疏的,也听出了上君的不满,叹了口气道:“上君,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守天下’一说,大汉没有建立之前,高皇帝率领众勋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拼死搏杀,打下了我大汉朝,而在大汉朝建立以后,我朝外有异族威胁,内有奸人作祟,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少了,看不见的惊心动魄却更多了,说是在‘守天下’,但我大汉朝历代君主,哪个不是水里进、火里出的硬汉子,孝文帝更是外郡藩王闯出来的铁骨头,我大汉朝能有今日,全靠先帝们的披荆斩棘、嫉恶如仇,臣又怎敢违逆祖宗之德。” 什么进攻?什么防守?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匈奴、南越、大汉开国功臣集团、宗室集团、外戚集团、哪个是好相与的? 要是先帝们不进攻,只知道防守,大汉说不定早就亡了。 危险时期有危险,和平时期也有危险,守是守不住天下的,哪怕有短暂的忍让,也是在积蓄力量而已。 所以,在公孙弘心中,从来没有“守天下”一说。 刘据望着发须尽白、老态龙钟,连说话长了都要喘粗气的老丞相,忽然默了一下,良久道:“在老相国之后,何人可以为相?” “臣不知。”公孙弘答道。 “老相国是真不知,亦或是推诿之语,担心是寡人的试探?” “回上君,臣当真不知。” 公孙弘眼神不避不闪,正色道:“世人常说:‘家贫见良妻,国乱现良相’,在陛下执政之时,国乱渐相,于是‘英雄辈出’,然是真英雄,或是时势造英雄,臣老眼昏花,已然分辨不清。” 刘据颔首,又道:“那在老相国心中,什么样的人是大汉丞相的模样?” 公孙弘沉吟了会儿,“回上君,若择新相,请看他平时所亲近的,富贵时看他所交往的,显赫时看他所推荐的,穷困时看他所不做的,贫贱时看他所不取的,仅此五条,若非大贤,便为大贼,上君龙目如炬,贤者便用,贼者便杀。” 刘据琢磨了下,看着诚恳的老丞相,“老相国这番话,是把张汤隔绝在了丞相府之外?” 这五条,公孙弘昔日的门生张汤,一条也不符合,这不是张汤的问题,是酷吏的问题。 一心唯上,心狠手辣的酷吏,几乎都是人间之耻,哪能有德行值得称道的。 “张汤其人,做事不计利弊,得失心太重,要是让他坐上丞相之位,为无数人榜样,效仿进身,将是我大汉朝的浩劫,虽为臣之故旧,臣亦不能善言之,非臣无情,实之无义,惟愿其能善终。”公孙弘叹息道。 刘据想到了枚皋之死给予张汤的谶语,忽然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福祸 丹墀九仞台,霜笔天门开。 朱门黄金裂,三公血作阶。 三公。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张汤在巫蛊案后,顺利进为御史大夫,三公之一。 血作阶。 是这道诗谶最核心的谶语。 张汤通往三公之位的道路,是鲜血铺就而成的,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官至御史大夫,便是此生的终点。 别说无缘丞相大位,张汤之前为了迁升,逢迎圣意,制造的冤假错案,在即将到来的追责制下,必将化为一把剑,伸向了张汤的心口。 集百家之智,为张汤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本意是利好张汤的,但在丞相公孙弘微调之下,竟变成了置其于死地之制。 公孙弘没有针对张汤,事实是,新的官员选拔制度,是酷吏的坟墓,张汤是逃不掉的。 君臣相顾无言。 …… 南越国的景致,带着一股旺盛到凶狠的勃勃生机。 水域两岸,密密麻麻立着各色树木,冠盖般雄壮的榕树、扇鞘般挺立的棕榈,肥叶低垂的鱼尾葵,交错相挨。 大木之间,有限的空隙,也被木槿、刺桐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所填塞。 几十种芜杂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半空,被热风熏蒸熬炼,融成一体,形成了岭南独有的气息。 站在船头,南越国王太子,或者说准国王殿下,赵婴齐兴奋地为头回来到南越之地的汉家妻子樛氏、儿子赵兴讲述着前方数里开外的江心位置,嵌着的那块浅灰色、形状浑圆,如隋侯珠的石珠,“此礁名叫海珠石,相传是西王母所遗阳燧宝珠所化,南越人以此为标识,只要过了海珠石,江流便可称珠水,一过海珠石,番禺港就很近了,就在珠水江畔。” 天气闷热,江风熏蒸,生长于汉地的樛氏对王夫的喜悦不太能了解,直觉得黏腻的暑气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人身,难受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而年幼的赵兴更是被晒得头晕眼花,对王父的述说根本听不进去。 蛮荒之地,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了。 赵婴齐的肌肤上一滴汗也没有,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显然妻儿没有这个能力,只有悻悻地送妻儿回船舱中休息。 再出来时,就见随行校尉张次公在准备入港事宜,便走了过去,手扶船舷,搭话道:“张公也是汉地人,为什么对行船那么适应?” “王太子可记得我的列侯名?” “岸头侯。” “我少年时与人为盗,剽掠地方,靠的不只是陆上功夫,还有水上功夫,才不被地方衙门抓到。” “水性很好?” “不是,驾船比其他人的船更快,官兵抓其他人时耽误了工夫,我就能趁机跑掉。” “……岸头侯的过往,当真是‘奇妙’。” “后来我随大将军抗击匈奴,立下战功,陛下也是知晓了我的过往,侯名岸头,既是过往,也是陛下有意靠岸南越,王太子不见我两千甲士,人人如在陆地,无有晕眩之症?” 赵婴齐这才注意到“护送”他回南越国的汉家将士身在船上,个个面色如常,“这些甲士,是陛下早些年训练用以南略的?” “对,就是为了打南越国准备的,不仅是这两千人,强弩校尉路博德那数万大军也是如此,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南越崇山峻岭,只要事有不谐,天兵天将便可以利用岭南水路朝发夕至,攻入番禺城。”张次公毫不掩饰道。 南越国已成大汉朝刀殂上的鱼肉,赵婴齐在长安城便同意了内附,自己人,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 赵婴齐听着听着,面孔上多了一丝忧伤,这就是小国面对大国时的悲哀,大国有充足的时间、人力、物力,来将小国的山险、水利等人力难以克服的事物,通过刻意的选拔、训练,化为己方的优势,小国却不能。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时候北地要强于南地的原因之一。 张次公见赵婴齐神情有异,以为赵婴齐是受了惊吓,安慰道:“南越国已经可以了,环目四望,能让我大汉朝准备、谋划十多年的,除了匈奴,也就南越国了。” 赵婴齐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这是值得荣幸的事吗? 比蚂蚱强点,不还是蚂蚱吗? 说话间,南越国都城番禺已然遥遥在望。 高逾六丈、夯土构造的灰褐色城垣,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 “张公,此城如何?” “不堪一击!” 张次公仰头望了一阵,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看上去和汉家城池无二,但面向珠水、正对码头的这面城门,外围却没有瓮城。 这要是汉家大军打过来,就能直接对城门发动攻击,南越军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旦城门被破,瞬间便宣告国破。 也是以前西南夷道没有开通,不能从牂牁江上游对南越国发动进攻,不然,南越国可能活不到现在。 赵婴齐彻底沉默了,从前南越人,包括他的南越武帝曾祖父赵佗、南越王父亲赵昩都不相信有军队能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于是就没有修瓮城。 经过时间检验,似乎也真的没有必要,汉军不是打过来的,而是被他“请”来的,有瓮城没瓮城,没什么差别。 这番禺城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 入南越的这段时间,张次公对南越有些研究,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谌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可谓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在南越国中,有条“转运策”的法令:大汉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踏足南越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南越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南越本地商队北送。 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运牢牢垄断在手中,从大汉进口大量铜器铁器、丝绢布匹、漆物瓦当,卖给闽越、东瓯等国,再从闽越、东瓯等国买来珠玑、犀角、香料等物卖给大汉,南越国岂止是赚得盆满钵满,简直是堆金积玉。 望着水面上的船只,张次公深吸一口气,眼神微冷,“这是在从汉家手里抢钱啊!不可饶恕!”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国卖 船队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在栈桥前停稳下锚。 码头旁的乐班立刻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雅乐。 “撤伞!” 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南越国丞相吕嘉的胞弟,南越国爱、驩两州督令吕名,南越国中军权最多的将领,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 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南越国中尉任寿。 当初五十万秦军进入岭南之时,带队的统帅叫任嚣,彼时赵佗只是其麾下一名副将,任嚣扫平百越部落,创建了岭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号称“东南一尉”。 中原大乱之时,任嚣酝酿着割据岭南,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临死之际,委托赵佗代行政事,这才有了后面的赵佗建立南越国之事。 从法理上来说,第一任南越王本该是任嚣或其子嗣,但任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一死,任氏后人中无人能斗过赵佗的,与其坐等别人来斩草除根,不如早早托孤让位,以求阖族平安。 赵佗登临南越王位之后,信守了承诺,对任家后人优容以待,在番禺城旁划了一片膏腴之地,供其繁衍生息,另许任氏一族世袭“中尉”一职,主管南越国都京畿治安、纠察。 堪称礼尊隆养。 任氏家族颇知进退,担任南越国中尉的族人对职务内容根本不在乎,整日随侍在赵佗、赵昩左右,南越国两代君王常常训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赵氏一族对任氏一族非常满意,甚至引以为心腹。 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提前输诚,伏低做小,以换取最好的结果,任家人的聪明,一脉相传。 两人皆是南越国的老臣、重臣,在赵婴齐未从长安城回归前,可以说是番禺城的两尊山岳之镇。 至于说丞相吕嘉,那是南越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无人能比,也无有比较。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越国、番禺城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 不逊色汉地之华。 这倒也正常,毕竟这里面不少人都是秦军之后,自然懂得如何摄人心魄、彰显身份尊贵,衣裳,是不二之选。 “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不外如是。 张次公先将副手下船,出示文书,吕名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似生怕是冒牌货,乡梓情燥,赵婴齐却等不及了,直接走下了船。 “吕将军。” “任叔。” 赵婴齐激动地招呼道。 任寿站在烈日下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了,见王太子安全回归,立马就迎了上去。 吕名眉头一皱,把文书交还,抬眼间,望着从船上走下的樛氏、赵兴,以及张次公和众汉家将士,脸色微变,右手按住了剑鞘。 近百年来,汉军首次抵达番禺城。 以王太子护卫的名义。 在这热闹的寒暄声中,任寿引着王太子、众人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见张次公和汉家将士就要随同入城,吕名再也忍不住了,“汉将,吾王已经回到都城,无需再行护送,请回。” 不必赵婴齐开口,张次公便拿出了使节文书,没有任何表情,“我是汉使,这些人是我的随从,只是,多了点。” 一根旄节出现。 张次公的身份,正式从汉家校尉转变为大汉使节,所有将士都是使节团的一员。 吕名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望着文书、旄节,冷声道:“我南越从未得到大汉出使的知会或告知,汉使的身份,恐怕不能得到承认。” “上国使节出使下邦,现在就是知会和告知。” 张次公不咸不淡道。 这个“下邦”,是大汉朝廷对南越、闽越、东瓯等邻国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 吕名闻言大怒,“锵”的一声拔出长剑:“狂妄!我南越武王年高德勋,为大汉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世袭罔替,功劳、苦劳无数,得大汉数主夸耀,为‘王国’,倘尔使一刘氏宗王之国,也敢如此放肆?” “宗王之国,自是不敢。” “那这是在欺我南越无人?” 剑尖如迅雷一般伸出,在张次公的脖颈半寸前停住。 张次公却是一笑,往前挪了挪,剑尖微微刺入脖颈,鲜血渗出,“是又如何?” 两千随行将士齐齐拔出刀剑,吓得南越卫士跟着都拔出了刀剑,队形逐渐合拢了些,把国中高官团团围住,防止不可测的事情发生。 霎时间,现场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不知道什么腔什么调的乐班在旁兀自鼓吹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雅乐。 突然的变化,也吓了正在和任寿交谈国中事情的赵婴齐一条,连忙走了过来,开口道:“汉使的身份,汉皇太子在长安城时就告知了我,吕将军,难道我不能受使吗?亦或是在怪罪我自作主张?” “臣不敢,太子将成大酋,当然能够受使……” “那就把剑放下!” 赵婴齐又气又怒道。 在长安城时,他是处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那是“小国人质”的觉悟。 回南越国了,他是南越文王太子,老王已逝,他马上就是南越国主,以后内附大汉,他是大汉列侯,王者之威,立时就抖了起来。 汉使的桀骜。 那是在全天下都出了名的。 就和眼前这样,把脖颈贴着剑尖,敢动吗? 动,则灭国。 牂牁江上游,有着大汉数万专为南越之地训练的将兵,一旦汉使有所不测,南越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虽然都要亡国,但主动内附大汉,那是投诚,有万户侯爵,被汉军吞没,那是顽固不化,别说万户侯,赵氏一族祖坟都能被刨了。 混蛋啊! 不要毁了本王的投诚大业啊。 吕名闻言脸颊一阵抽搐,“太子,两国邦交,礼尚往来,汉使这般,是在故意辱我南越。” “那和吕将军你有什么关系?” 赵婴齐望着他,沉着声调,“汉使直率,本王是南越新王,尚且听不出汉使故意侮辱之意,无话可说,吕将军在怒什么? 吕家,还不是南越王呢!” 最后一句话。 赵婴齐几乎是喊出来的。 吕家,吕嘉,近音,这要说没有双关的意思,码头上的人都不相信。 在张次公戏谑的眼神中,吕名屈辱收了剑,吸气道:“是。” “开城门!” 任寿的声音高扬。 紧闭的番禺城正门慢慢打开。 “天使,请!” “南王,请。” 赵婴齐、张次公并肩进入番禺城,其后大军随行。 任寿从旁,唇齿几张,没有能说出话,都城正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至,向来不能开的。 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 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著,统称为“土人”。 在南越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优势。 随着时间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上百年来,秦、土之分已然不明显了。 只在对南越王称呼上有不同,秦人称国主,土人称大酋,南越王,既是“南越国主”,又是“百越大酋”。 汉使亲持旄节,行如大汉君主亲临,但君主之间亦有差别。 那使者文书上,分明是“大汉皇太子令”,南越国门大开迎候,似乎过于尊重了。 赵婴齐注意到他的异常,了然低声道:“今日之大汉,是汉皇太子的天下。” 什么皇不皇、王不王的,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哪怕同迎汉皇使节、汉皇太子使节,也要分清孰重孰轻。 任寿脚步一顿,随后又追了上去,用只能和赵婴齐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太子是有归降大汉之意?” 不知为何,任寿从回归的太子身上,嗅到了和自己家族相同的“谦卑”。 那种谦卑,不是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是产生不了的,换言之,没有做好交托权力的准备的人或家族,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这下,轮到赵婴齐停顿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在交权上,任家是“前辈”,是值得学习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要向任叔请教族运昌隆之法?” 任寿悟了,“任家世代效忠王室,愿以太子马首是瞻,不知……” “万户侯,分你两千。” 离开南越十多年,赵婴齐虽有正统之身,但也不敢麻痹大意,如果能以微小的代价,将整个南略计划完成,保全自己,保全赵氏,也不吝啬一部分利益。 “交权先交军,今番禺城附近,有中尉军五千人,愿交于太子,托于汉使之手。” 任寿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太子就要卖了整个南越之地,为自己和家族再谋一身,“太子,丞相吕嘉、世子赵建德等人,为南越死忠,臣请与汉使共清番禺之城,解除内附大汉的所有阻碍!” 张次公耳聪目明,震惊地望向了他,这才是纯粹的利己小人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平南 南越国王宫。 丞相吕嘉吃嘉鱼。 以小根甘蔗铺底,再放以葱白、姜丝,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开,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听得到滚水的声音。 对面的南越王世子赵建德的心,也和这沸水一般,蒸腾而起。 他是赵婴齐的长子。 在赵婴齐前往汉朝当人质前,与一名越族之女所生,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模样。 听闻父亲与汉家妻儿一同回归,赵建德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百感交集。 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如何,更不知道他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一片茫然。 他唯一所能依靠的,只有高祖父赵佗、祖父赵昩都信赖的重臣,三代世子师,南越国柱吕嘉。 赵佗之下,未曾称王便死去的赵仲始,以及赵婴齐、赵建德父子,吕嘉都是世子师。 父王已经进城,且汉使来者不善,但见吕嘉一心烹鱼,赵建德快急死了。 吕嘉不动如山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以这种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差不多了,吕嘉掀开了盖子,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吕嘉拿起一双玉筷,伸向其中的一条,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瑕,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夹起一块入口,没有刮鳞的鳞质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 “汉地之人可怜啊。” 吕嘉悠悠一声感慨,“哪怕是大汉天子,他能吃些什么呢?无非是炙牛烤羊、枣泥酥饼之类的,建德啊,你看看咱们的吃食,膏蟹鲜鱼、胥余白肉,高级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烹饪,便盛过大汉皇庭无数,这,才叫会吃啊。” “吕师,我吃不下。”赵建德筷子几起几放,无奈道。 这时候了,除非是龙肝凤胆摆在面前,不然他都吃不下。 “太子回国即位,世子不高兴吗?”吕嘉笑着望着一手培养出来的世子。 暴躁、易怒、藏不住事、莽撞,遇到事情就忧惧不已,病急乱投医。 他,非常满意。 “我没有不高兴。” “那为什么世子笑不出来?” 面对吕嘉的问题,赵建德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 吕嘉见其情绪上涌,淡笑道:“世子在担心太子即位后,会罢黜世子的地位,甚至,作为‘质子政治’的延续,把世子送到长安作为质押?” 汉朝对南越国的控制度是很高的,从赵婴齐为始,在南越国没有反抗汉朝的实力以前,质子政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和汉朝与匈奴的和亲一样。 现在,赵婴齐就两个儿子,长子越儿赵建德,次子汉儿赵兴,如果汉朝想让赵兴为质,那完全可以让樛氏、赵兴继续留在长安,让赵婴齐孤身回南越国继位。 樛氏、赵兴来到了南越国,汉朝想要的“质子”,不言而喻。 汉家重嫡重长,在吕嘉看来,汉朝两千甲士随行赵婴齐回南越,便是誓取赵建德为质,继续加大对南越国控制程度。 而且,赵婴齐似乎“屈服”了。 “我没有担心,为国做质,那是我这个世子的责任。” 赵建德的嘴很硬,但连嗓门都不敢放开,就说明了问题。 吕嘉会心一笑,筷子伸向第二条嘉鱼,“世子能如此深明大义,为国分忧,自然再好不过了。” “请吕师教我!” 赵建德绷不住了,懊恼地抓了抓头,坦言道:“我不想去汉朝,北人的炙牛烤羊、枣泥酥饼我也吃不惯。” 两条鱼都残缺了。 吕嘉没有再动筷子,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郑重说道:“这就要看世子的决心了。” “决心?什么决心?” “我南越国素来有世子继位的传统,如果世子继位,杀汉使,登基称帝,严守五岭关隘天险,纵使汉军兵锋再盛,也奈何不了世子。”吕嘉慢慢说道。 南越国至今共有两位国主,第一位是开国之主、南越武王赵佗,其寿惊人,足足活了一百零七岁,从汉朝高祖、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一直活到当今汉帝登基,在南越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活得久,不以为事事圆满,在赵佗之下,赵仲始当了六十年的王太子,依然没能熬过赵佗,含恨而终,所以,在赵佗死后,直接由孙子赵昩继位,就是前死的南越文王。 百年时光,两代君主,祖孙传承,说是传统,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赵昩死了,如果赵婴齐也死了,由赵建德继位,那南越国就真有祖孙传位传统了。 汉朝素来注重体统,如果赵建德继位,切断汉越联系,帝号登基,汉越必然反目,也就不可能延续质子政治。 “我虽从出生之日就未曾见过父王,但从心里敬重父王,又怎能干出悖逆人伦之事,况且我南越向汉朝称臣多年,也不动兵戈多年,一旦开战,无数秦人、越人死伤,吕师是要置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吗?”赵建德变了颜色,怒道。 “敢问世子,武帝行玺、文帝行玺何在?” 吕嘉撕碎了赵建德的伪装。 几十年来,南越国对汉朝阳奉阴违不改,邦交上是向汉称臣的藩王,在国内却以皇帝自居,故有皇帝行玺。 所以,在南越国中,赵佗是南越武帝,赵昩是南越文帝。 有意思的是,赵昩死后,赵佗、赵昩的皇帝行玺就都消失了。 “我是帮父王将高祖父、祖父的行玺暂时收了起来,以防被汉使发觉,说我南越不臣……” “在今日之前,世子是不知道汉使会入番禺城的。” “我父王的汉家妻儿要来,我是知道的。” “一介妇人,一个稚子,太子回到王宫再收行玺也来得及。” “我、我、我……” 赵建德找不到借口了,泪如雨下,“但是我,我太想当皇帝了,我做梦都想啊,我,我都…我做梦都想啊,我…太想了,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听你的……” 赵建德不加掩饰野心,望着吕嘉,坚定道:“我会比高祖父、比祖父更加信任你,重用你,我会像亚父一样,我尊敬你,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我更不想去汉朝,我知道我这样,对不起父王,但我,我太想当皇帝了,吕师,不,亚父,你要帮我。” “世子,武帝、文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坐视太子带着汉家的人来挖南越的根子!” 吕嘉想要扶起赵建德,“我帮你!我帮你!” “谢亚父,大恩大德!” 赵建德竟朝吕嘉跪拜谢恩。 外面的人挣脱了压制,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来,“吕嘉,老贼!” “太子?” 吕嘉、赵建德都愣住了。 太子进宫,守在外面的人为什么没有禀报他们? “父、父、父王……” “我不是你的父王!” 赵婴齐恨不得手刃了这个逆子,杀使、称帝,这是在汉朝底线上跳动,这是在拿赵氏全族之命赌注,怎么敢、怎么敢的。 “太子,你在汉地待久了,从骨子里就心向中原,我们土生土长在岭南,才是真正为南越着想,南越立国称帝,是秦人、土人多年夙愿,你无法满足,那就不配做岭南人的皇帝,我只能寻找一位真正的岭南皇帝了。” 吕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鼓掌声响起。 张次公步入,“好一个南越忠臣!” 吕嘉循声望去,身形一震,越过张次公,任寿的手里,正拎着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吕名的头颅。 眼见老丞相瞪大了眼睛,任寿很是体谅吕嘉的老眼昏花,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头颅脱手而出,滚噜噜滚了过去。 正好停在吕嘉的脚边。 吕嘉俯下身,触摸着胞弟的血肉头颅,目眦尽裂,“吾弟啊!痛煞我也!你且别闭眼,看为兄为你报仇。” “来人啊!” “来人啊!” “来人啊!” 吕嘉连喊三声,却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鼻尖隐约嗅到一股血腥味,透过窗看去,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倒在地上。 瘫软在地。 赵婴齐卜一回国,竟对皇宫大清洗,对朝中重臣痛下杀手,难道就不怕百越皆反吗? 而且,精准把屠刀对准了他、他们。 有细作! 吕嘉猛地抬起头,望着笑盈盈的任寿,嘴角溢出鲜血,“是你?” “没错,正是我。” 任寿笑容不减,招来了几个中尉军士,“没听老丞相叫你们呢,老丞相为南越呕心沥血几十年,去送老丞相回‘老家’。” “是,中尉。” 挣扎的动静,随着大刀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张次公对任寿是满意的,也是警惕的,打定主意,等任家入大汉为侯,千万不能与之交好,随后,便将目光望向了赵婴齐、赵建德父子。 “任叔,动手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灭国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天地大泽东岸向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长安。 南越大捷的消息以最快的消息传遍了京畿,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不约而同地入宫觐见,向上君贺喜。 “百世之功!” 刘据欣喜的声音从宣室殿内传了出来,为此次大捷予以了终论。 一张偌大的舆图摆在大殿中间的地上,脱离了华夏近百年的岭南之地,正式宣告回归。 南越国世子赵建德、南越国相吕嘉,以及吕氏宗族、亲族,阖族被杀。 所有反对内附的南越国臣,也在张次公、任助联手下,予以彻底清洗。 南越国各郡县纷纷表示缴械归顺。 汉地、越地之间的阻挡得以全部清除,靠近汉地的越兵就近向汉家郡县投降,包括南越国分封的郡国级王爵,苍梧秦王赵光与众,也立刻投降。 强弩校尉路博德顺着牂牁江而下,接管了整个南越国,正在等待朝廷颁布诏令。 “请上君为南越设郡。”公孙弘奏请道。 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命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分五路,进攻岭南之地。 一路攻取东瓯和东越,两路攻南越,其余两路攻西瓯。 第一阶段就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力,而在广西则打了六年之久,并且是以“伏尸流血数十万”的代价才能统一岭南之地。 随后,秦始皇把岭南之地分设岭南郡、象郡、南海三郡,非常粗糙。 而今,大汉完全征服了南越,必须要予以细化,以此,来将立国八十三年的南越灭亡,成为汉朝一部分。 在父皇的南略计划中,就有征服南越之地后的规划,倒是省了刘据很多的思考,从容道:“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如何?” “上君圣明!” 在公孙弘领衔下,两朝朝臣山呼颂圣道。 大汉立国以来,就和邻国、邻族的关系不是那么“和善”。 内战、外战,从未停止。 在朝廷众多敌人中,宿敌排行第一的,当然是匈奴,而第二的,便是南越。 严格意义上来说,南越国的灭亡,是大汉第一场“灭国大战”。 而且,战绩的辉煌程度,是从来没有过的,大汉就派出了张次公使团,就解决了番禺城和南越国的反对势力,强弩校尉路博德的大军甚至还没有出手,战争就已经结束。 这和陛下执政时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损兵折将的战争情形,简直是两个极端。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上君之智,近妖啊。 公孙弘指着舆图上西南夷道的位置,再次奏请道:“请上君为西南夷设郡。” 路博德大军虽然在南越没有派上用场,但路博德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派遣部分大军把西南夷给征了,当地各个部落小国都给灭了,西南夷,也纳入了汉朝版图。 一齐收服,也免得大军频出。 西南夷之地。 较之南越国要小些。 刘据回忆着父皇对大汉能探索到的地域舆图规划,笑道:“武都、牂牁、越嶲、沈黎、交山,五郡如何?” “上君圣明!” 颂圣之声再响。 时至今日,整个大汉的南方,除了东南地方有个小小的“东越国”以外,整块大陆的东方都被汉朝所掌控。 暴增的国土、疆域,远不是陛下修建朔方城所能比拟的。 “请上君为有功之臣封赏。” 有大功,也有大赏,南略将士具体战功还没有统计和呈上来,但部分汉将、越人、西南夷人,却可以直接予以封赏,以安人心。 如张次公、路博德、赵婴齐、任助、赵光、夜郎国国王王多同、滇国国王尝羌…… “张次公,进征南将军,改封平南侯,食邑六千户。” “路博德,进征西将军,封平西侯,食邑五千户。” “赵婴齐,封顺南侯,食邑八千户。” “任助,封安南侯,食邑三千户。” “赵光,封抚南侯,食邑二千户。” “多同,封顺西侯,食邑四千户。” “尝羌,封安西侯,食邑四千户。” “……” 路博德、张次公本为汉将,在封侯以外,另进四征将军之列,终于在麒麟阁上为自己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履历。 赵婴齐、多同、尝羌等人,原为南越、西南夷之地的国王,国土不同,主动内附和归降又是两回事,侯名上相差无几,但在食邑却是天差之别。 遵照汉越约定,赵婴齐本该是万户侯,但赵婴齐与任助之间又有约定,在捷报中有说明,便分了二千户,任助位低,由千户侯升三千户侯。 不过,赵光是赵氏宗族的人,望风而降得了个二千户侯,加上八千户侯,赵氏一族所得仍是万户食邑。 其他显赫汉将、异族,皆有封赏,撰写诏令的官吏如数记下,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也记下了大捷封赏。 “请上君为南越九郡、西南夷五郡颁布诏令。”公孙弘三请道。 给予汉家将领封赏,是为了安定军心,给予异族王、臣封赏,是要让他们听从朝廷政令。 一手蜂蜜,一手大棒,这是汉家驯服异族的常用手段。 “南越国有多少人口?” “回上君,据南越户册户簿所载,以南海郡为最,有九千三百户,人口九万四千二百五十三人,诸郡人口总和,近六十万人。” 南越多宗族,一户一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户少但人多。 “西南夷呢?” “据西南夷诸国所呈户册户簿,以夜郎国为最,有八万户,人口有四十万之多,加之滇、邛都、昆明、徙、笮都、冉、白马等国、族,人口总和,有百万之众。” 西南夷宗族也不少,但没有南越多就是了。 刘据默默计算着。 南越国、西南夷诸国,总人口不过一百六十万,连汉地人口总数半成都不到,之前却占据着汉地三成以上的疆域,把“地广人稀”诠释的淋漓尽致。 但也能理解,南方多山、水,某些地方甚至七山二水一分田,就是想人口多也做不到,人一多,饿死的人更多。 “谕告南越、西南夷、瓯骆等族,悉数内属中原。” 圣令下。 公孙弘一惊,失声道:“上君?” 在陛下继位之初,即建元三年时,东越王郢发兵围攻东瓯都城,导致东瓯王贞复战死,驺望继位。 为解危机,驺望向汉廷求援,陛下派中大夫庄助调集会稽水军支援,未等汉军抵达,东越军队已自行撤退。 解除围城后,邹望面对着战争过后,锐减至四万余众的国人,又担心东越再次进犯,干脆向汉廷请求内迁。 陛下批准内迁诏令后,驺望率部众沿瓯江北上,经闽地浦城进入江地余干,再渡鄱阳湖抵达庐江郡,迁徙完成后,驺望被朝廷封为广武侯,东瓯国自此终结。 东瓯遗民与东越移民共同迁往江淮地区,此次内迁导致东瓯故地被东越国占据,时至今日,朝廷对东南沿海地区依然是权力鞭长莫及的态势。 如果南越、西南夷人全部举族内迁,那不就等同又给东越国丢了一大块“肥肉”吗? 大汉正在大开垦,内属的烦费,以现今的国力是可以承担,以后百万多人加入开垦,也能弥补连年战争人口的损耗,加快不少开荒进度,但好好的地方,为什么要便宜了敌对的东越? 说是“买椟还珠”有点过,但“买珠还椟”,却有几分那个意思。 一干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虽然未言,但也是那个意思。 凡是打下的疆域,那都是祖宗土地,半寸不可与人。 平了南越,要是让东越捡了大便宜,绝对无法接受。 刘据望着渐显躁动的两朝朝臣,笑容不减道:“寡人没说南略结束。” 大殿里的人俱是一愣。 南略计划没有结束?那代表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南越没了、西南夷也没了,整个帝国的南方,就剩东越一国,上君的意思是? 灭了东越! “在张次公、路博德的奏疏中,言及南越、西南夷两战,损失微小,大军仍然保持着战力,故此,继续请战。” 刘据的手指叩在捷报上,声音微冷,“再有,在路博德接管南越国时,注意到了东越国的军队异动,追根溯源后,南越国相吕嘉与东越国主馀善有勾兑,约定杀汉使后,两国共同与我大汉为敌,吕嘉已死,南越内属,但据东越国的行为来看,哪怕没有吕嘉、南越国,馀善也不打算放弃与我朝为敌了。” 南越国一灭,东越国就“形影相吊”,馀善或许是预感到了东越国的穷途末路,要和汉朝殊死一搏了。 面对大汉兵锋,东越国不仅不避,还意欲向汉军进攻? 这一刻。 许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绷不住了,神情,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 有甚者,在呲着牙笑,要不是御前,就笑出声了。 “寡人意已决,南越、西南夷之民内属中原,路博德、张次公再战东越,略定东越后,就地驻扎,娶‘东越国’女为妻,化蛮为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倒算 圣意独裁。 大汉皇太子令下。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默然。 这便是武功盛德的威力。 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大汉近百年之乌云,风云变幻之间,刘据的幼龙之威也迎来了蜕变。 群臣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完成了权力集中又证明了英明神武的上君,该为大汉指引未来了。 想到朝野渐生的“风”,不少朝臣心里有了准备。 不负众望,御史大夫张汤站到了大殿中央,躬身之间,不知多少文武为之心颤。 但也有部分臣子注意到,此次“开战”的张汤,没有之前的兴奋劲,反而给人一种霜打胡瓜的感觉。 “启禀上君,臣有奏,自高皇帝建立大汉以来,我朝之制,已有数十年未改,萧规曹随、陈随、周随……他随,孝文帝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当今陛下有举孝察廉,今上君者,当有新制为我大汉续写篇章,故臣请新制官员选拔。” 张汤双手把官员选拔新制章疏奉过头顶,仿佛失去了所有手段。 和之前奏对内容相比,只是添加了“追责制”。 换言之,他终究没能斗过老丞相。 那日回到兰台,他便召集百家代表,想要重整旗鼓,但道家、墨家、农家,甚至是法家的人,听到老丞相的“追责制”都两眼放光。 再望向张汤时,除了嫌弃还是嫌弃,堂堂法吏代表,竟然没有一个文吏激进? 几个暴躁的“家人”,干脆指着张汤的鼻子,问张汤对得起他们吗? 法家的家人更是,指着张汤的心口,问张汤对得起所学吗? 法吏。 要有献身精神。 公孙鞅就是表率,身死在自己的法制之下,才是学问的极致升华。 张汤很想向百家解释他和卫鞅不一样,在秦孝公时期,卫鞅是仅次于国君的臣子,他,还没有当上大汉丞相呢。 可以死于学问,但也要等他上位之后再死啊。 百家代表却是不听,离席走人。 张汤尝到了被人视若敝履的滋味,终于醒悟,酷吏之道,是自己的进身之阶,也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已经无法回头。 是以,在被人“追责扳倒”前,张汤要让所有臣民也尝到痛苦的滋味。 “循名责实”、“律法算术”、“计簿”、“军功”、“君主特招”、“职业官学”……当看到“无限制追责”的内容时,几乎全部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为之一冷。 不顾御前失仪,擦了擦眼睛,确定所看无误,大批朝臣紧紧地盯着张汤的后背。 这个疯子! 作为酷吏,竟挖出了“儒家坟墓”、“酷吏坟墓”的制度,还堂而皇之摆在御前。 难道张汤以为自己办的那些冤假错案经得起倒查? 大殿里的人想不明白,只以为张汤疯了,彻底疯了。 清醒的朝臣,想从中找出制度的漏洞,徒劳而已,“试吏制度”、“政绩制度”、“军功爵制”、“征辟制和上书制”,以及对全体官吏威胁最大的“无限期追责制”,出自和成于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诸子百家之手,别说朝堂上这点时间,再给他们几十年也找不出漏洞。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绝望了,虽然知道上君会在武功盛德之下,推行新制,改变朝廷,但怎么也没想到,上君奔着他们的“根”来的。 恍惚之间,似是看到了朝堂凋零,百官赴死的景象。 大汉朝廷,进入反攻倒算的时间。 “卿等以为如何?” 刘据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公孙弘就接过了话,“此制,甚好!” 看到君臣不加掩饰地一唱一和,两朝文武脸色先红后绿再黑。 陛下执政时,常常绕过朝廷,直接颁布诏令,没把两朝官吏当人。 上君执政了,倒是有“征求意见”的动作,但也止于动作,把他们当人了,不多。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胳膊拧不过大腿,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也看透了,没有反抗能力,与其继续无意义的抗争,不如早点散朝,回去解决过去的“尾巴”。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臣等附议御史大夫之制!” 三声附议,一声高过一声,得到了所有朝臣的认可。 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史笔不倦,如实记录下了大汉君臣万众一心的景象。 “如此,自今日始,我朝便照新制从事,诸制事宜,抄录至所有郡县,诸侯、列侯之国,天下官吏不可有丝毫懈怠。” 政令下。 朝臣们体会到了张汤同样的感觉,上意如山崩,什么手段都挡不住。 不过,公孙弘显然没有准备就这样放过他们,声音在所有的人耳边响了起来:“上君,臣有奏,国之称富者,在于丰民,民之富,在于德思、身体,臣愚鲁久思无果,故请示上君富国富民之道,上君曰:‘一,实事求是;二,以民为本;三,藏富于民。’以为至理,止臣一人知无以为富,故请上君示以为天下臣民咸知,如此,臣以为,万民幸甚!社稷幸甚!大汉幸甚!” 明明是金玉之音,但满朝文武却觉得公孙弘的声音渐听渐远,帝国有了治国纲领,作为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他们,却连什么时候有的都不知道。 上君、老相国,你们这对君臣也太欺负人了。 “至理之言,理当为天下臣民咸知!” 轮到张汤来唱和了。 一干文武心气全无,跟着颂圣附和道:“至理之言,理当为天下臣民咸知!” 以后的官,不好当过喽。 事事记录在案,凡有错漏,无限期追责,这官,还怎么当啊? 忽然之间,想到了陛下,那个平等地拿刀给他们放血的陛下,比着上君钝刀子割肉,痛快太多了。 “既然如此,下有众愿,上无不准,三言十二字,抄录天下郡县、诸侯之国、列侯之国,使臣民知道。” 政令再下。 两朝官吏的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见此情形,司马谈笔锋微顿,后速笔,“元狩二年孟夏,皇太子据连颁政令,律国、律制、律官、律民,宣室殿上,两班朝臣热泪盈眶,倍受感动……” 第一百六十章 守望 “大侄子,我们来给你贺捷来了。” 就在大汉君臣欢欣鼓舞之时,从大殿外传来了喧哗之声,之后便是一阵骚动。 诸侯王们来了。 领头的,便是胶西王刘端,紧跟着的是赵王刘彭祖、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 其余诸侯王讪讪随形。 身在禁中,却犹如无人之境,不经诏见,胶西王、赵王、胶东王、常山王就闯进了大殿。 楚王刘注、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诸侯王想要拉住四王,但动作和力气不敢太大,不仅没有拉住,反而一个趔趄被带进了殿中。 场面略显混乱,他们这些老牌诸侯王,早就看透了大汉君主的无情无义,只想躲在不被注意的地方,混吃等死,直到被削藩那天。 人在长安,幸逢大汉立国以来未有之大捷,被天子的亲兄弟、上君的亲叔伯所道德捆缚,不得不跟着入宫贺捷。 但是,谁家贺捷是这样啊? 当着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的面,横行于宫殿之间,见到上君,连个见礼、尊称都没有,开口就是一个“大侄子”。 跟着后面的楚王、城阳王、甾川王、济北诸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朝朝臣见此情形,先是眉头一皱,后又是一喜。 此时此刻,或许是上君最高兴的时候。 南方大捷。 携武功盛德威服天下官吏,开新制、定国纲,龙威之盛,连陛下都有所不及。 就在这样的时候,诸侯王联袂闯宫进殿,言行举止间,毫无敬意。 上君是动手呢?还是动手呢? 要知道,陛下时候的诸侯王,不论是新年朝拜,或是圣言申饬,诸侯王们可谓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连丝毫冒犯圣颜都不敢。 最典型的例子,是建元三年,十九岁的陛下依旧按照惯例,接受诸侯王的新年朝拜,当时朝拜的诸侯王有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代王刘登、济川王刘明,前两位是孝景帝的儿子,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兄长,后两位是孝文帝的孙儿,陛下的堂兄弟。 陛下设宴款待四王,席间,中山王刘胜听着乐声却哭了起来,陛下赶紧问他怎么了,刘胜当即给出了一番很有文采的回答,大意如此:“内心充满悲伤和哀思的人,听到唏嘘叹息之声,只会愁上加愁,高渐离易水边送别荆轲,慷慨击筑,荆轲闻之低落不食,雍门子为孟尝君弹琴说谏,孟尝君闻之动情泪下,臣兄的内心就和他们一样,愁肠百结很久了,一听到略带伤感之音,便忍不住涕泪横流。 为什么呢,众所周知,众人一起哈气,可以吹走高山,足够多的蚊虫一起振翅,声音可以盖过响雷,当年周文王被幽禁在牖里,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正是因为有太多的谗言陷害。 臣兄听说宗庙和家里即使有老鼠,也不会用水灌、火熏的方法捕捉,这是因为怕伤及宗庙,得不偿失。 臣兄虽然卑微,好歹是陛下的兄长,中山王虽小,也算是朝廷东面的屏障,群臣和陛下无亲无故,却结党营私,纷纷离间陛下与宗室的骨肉之情。 臣兄远在异国,忠恳之言平日不得上闻,因此无时不暗暗自悲,《诗经》云‘心之忧矣,疢如疾首’,说的就是臣兄现在的心情。” 那时,陛下才从孝景帝手中接过皇帝三年,诸侯王们来京朝拜,不但不敢有分毫狂妄,甚至出于害怕,由中山王刘胜作为诸侯王代表,在宴上表演了一出骨肉亲情,恐惧奸臣谗言离间宗室的大戏。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众喣漂山”、“聚蚊成雷”、“十夫桡椎”等广为流传的短语,便诞生于那宴上。 到了上君,别说文采了,诸侯王们是来皇宫串门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那年四王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出口成章的中山王也在去年于陛下所设的渭水刑场自戕而死,活着的诸侯王们,没了那样的学问。 归根到底,诸侯王恐惧陛下而无惧上君。 江齐从南阳入关抵达长安城有些时日了,赵王刘彭祖家的种种龌龊在刻意宣扬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余诸侯王的罪孽,也被披露了不少,个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惹得关中大地人心沸腾,纷纷请愿上书,请诛诸王。 换作是陛下,诸侯王们早被撤藩除国了,但上君却仿佛不知道一样,放任诸侯王们在国邸中继续享乐,无有惩罚,甚而连申饬都没有。 江齐在长安城中,整日暗搓搓诋毁上君圣誉,指摘上君包庇宗亲,引发了无数臣民的强烈不满。 两朝官吏私下也在猜测,上君是惧怕渭水刑场,宗亲血染龙庭之事再现,当时不过中山一王,今诸王皆在,如果太上皇、高皇帝、孝文帝、孝景帝位下诸侯王全死,上君无情无义之名,会万世流传,所以,不敢动。 诸侯王们大体也这样想的,既然你不敢动我们,那我们就跳到面前来,数十年了,无数诸侯王陨落,可算是让他们找到“制衡”皇帝的手段了。 作为御史大夫,张汤立刻就要呵斥诸王,但被丞相公孙弘摇头阻止了。 其他卿大夫、列侯、宗室大臣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之所以没动诸侯王,不就是赵王刘彭祖与匈奴私通,设计舍代地给匈奴,上君反布下口袋,要把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大军全装进去,担心动了刘彭祖会打草惊蛇。 快了。 大将军卫青,老将军程不识秘密携十万大军进入代地,已布下口袋,只等匈奴大军钻进来。 代地郡县有章疏呈奏,有来自赵地的“流民”在郡中惹是生非,肆意毁坏。 而帝国在匈奴单于部、左贤王部的细作也传回消息,匈奴精骑有异动。 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丧钟已然敲响,何必打听为谁而鸣? 它,就为诸侯王们而鸣。 不出意外的话,闯宫进殿,八成也是刘彭祖挑起来的,但这时候,却躲入了第二梯队。 就和建元三年诸侯王选中山王刘胜为代表一样,刘胜是陛下的亲兄弟,其妻子中山王后,是窦太皇太后的本家侄女,双重关系,是最适合、最有资格试探刚继位的陛下口风的。 胶西王刘端呢? 与陛下素来亲近,哪怕犯了很多错误,在陛下执政时,从未对刘端降下事实性的惩罚,至多是削减些郡县而已。 再有,刘端患阳痿病,一接触女人,就要病上几个月,胶西国中,刘端连王府护卫也不豢养,为人残暴凶狠,连朋友都没有。 这么个无子嗣、无兵马、无故旧,对朝廷构不上任何威胁的诸侯王,冲在最前面,一旦上君动手,人死了,其他诸侯王和有心人就能诈称是被上君逼死的,让上君被天下人误解,只要被上君盯上,就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诽谤诋毁上君的胸襟和气量。 公孙弘不留痕迹瞥了刘彭祖一眼,上君如何对待宗亲之王,身为臣子,静观其变即可。 诸侯王们的出现,不仅没有华贵之感,反而让宣室殿上,多出一股“匪气”。 御座之上。 刘据望着这群“你敢动手,我就敢死”的叔伯、兄弟,如果不是为了套匈奴人,哪会容留他们至今,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些“王者”死去,且不伤圣名分毫。 几十种办法! 是以,刘据的眼底中,没有被挑衅的愤怒,只有看着死人时的冷漠。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屠刀。 从御座上起身,刘据走下了御阶,朝着一干宗亲走了过去。 楚王再也撑不住,弯下了腰,高声贺捷道:“上君大喜!大汉大喜!” 城阳王、甾川王等老牌诸侯王紧接着弯下了腰,贺捷道:“上君大喜!大汉大喜!” 刘端、刘彭祖、刘寄、刘舜有几分动摇,但终究没能拉下脸面,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望向渐行渐近的刘据,不避不让。 “大侄子,你比陛下强。” 刘端夸赞着,话锋一转道:“此次大捷,诸侯王国和王太子都有参与,大侄子你刚才是在论功行赏吧,你可不能厚了那些外人,而薄了我们这些亲人。” 为了防止刘彻南巡与诸侯王联结,诸侯王国府兵和王太子都被抽调随同路博德南略,功劳是没有的,赏赐是要讨的。 刘据看着听到赏赐就眼睛发亮的诸侯王,轻笑道:“皇伯想要怎样赏赐诸侯王太子?” 两朝官吏闻之色变。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赏赐之权,便是国之器,岂能让诸侯王决定? 刘端没有想过自己有代行皇权的一天,一瞬间,脑子就热了起来,“既然南越王太子赵婴齐都能封个八千户侯,我宗室王太子立下不世之功,起码,也值得一个王吧?” “路博德军中,有一十四个王太子,如果全部封王,国中无地可封,皇伯以为封在哪里?” “大侄子,你对南越之地、西南夷之地有何安排?” “南越九郡,西南夷五郡。” “那正好,一郡一王。”刘端不假思索道。 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想到上君要求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的政令,嘴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 这是要让诸王太子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大老虎、食铁兽呲牙? “一言为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终室 大封诸侯王一十四位。 封地大小近乎大汉国土的三成。 自高皇帝以降,再无大汉君主有如此的手笔和气魄。 但诡异的是,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俱在,却无一人阻止。 不仅坐视封王之事发生,甚至殷勤地为一十四位王太子挑选封地,奉上尊号。 大汉循例,先有封地,再有封王,王号与封地同。 简言之,除胶西王刘端天生无子、楚王刘注年少无子外,赵王刘彭祖、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一十四位诸侯王太子,分封南越之地或西南夷之地一郡,故大汉始有“南海王”、“苍梧王”、“郁林王”、“合浦王”、“交趾王”、“九真王”、“日南王”、“珠崖王”、“儋耳王”、“武都王”、“牂牁王”、“越嶲王”、“沈黎王”、“交山王”。 一十四位新王,由宗正署写入宗室族谱,由太常署焚表以祭天地神灵、列祖列宗。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丁点儿反悔的机会都不给。 封王事、礼一成,两朝朝臣再也忍不住,先是轻微的笑声,后是连绵的笑声。 强烈地不安感,席卷了宣室殿上所有的诸侯王。 “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 “我老妻给我生儿子了。” “贵庚?” “六十。” “老当益壮。” “你又在笑什么?” “我老妻也给我生儿子了。” “贵庚?” “六十。” “你们的老妻,是同一个人?” “不是,是同一天生的儿子。” “你们欺人太甚,我忍你们很久了。” 胶西王刘端受不了愚弄,指着其中一个中朝侍郎的鼻子,“你们明明在笑我,你们都没停过!” “殿下,这是宣室殿,是御前廷议,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除非……” “除非什么?” “忍不住。” 在刘端暴怒前,另一个中朝侍郎适时打断了他,“不如这样,殿下,还有诸位殿下,你们先回国邸冷静一下,廷议无私事,政令更是要天下咸知,有什么问题,你们会知道的。” 诸侯王们知道不该回去,但是,宫闯了,殿进了,连狮子大开口的封王,都一连得到一十四个,再在御前廷议上撒泼,大汉君臣无论谁来一句,“你们把大汉天下给分了吧”,就真的要死人了。 罪孽在身,再逼宫犯上,大汉的上君,已经让天下臣民看到对待宗亲一而再、再而三的仁恕和偏爱,再胡闹下去,就可以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在两朝官吏的注视下,诸侯王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大殿,只知道在走下宫阶时,身后传来的大笑声,震耳欲聋。 要不是有所克制,不能在御前大失礼仪,仰天长啸、跺脚的动作也会在殿中上演。 他们,到底漏算了什么? 当诸侯王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刘据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提醒道:“众卿可以欢笑,但不要把身体乐伤了。” 有了上谕准许,所有的朝臣放声大笑,八十载的宣室殿,从未有过这样的欢笑。 诸侯王们,也是想瞎了心。 大汉的王爵,起源于楚汉战争的胜利,高皇帝兑现诺言,让当初的同盟在各自的地盘建立诸侯王国,成为异姓诸侯王。 那时的大汉舆图,非常恐怖,函谷关以东约占帝国一半的国土,并不在高皇帝、朝廷的实控之下。 高皇帝说是皇帝,但更像一众异姓诸侯王暂时推举的盟主,彼此的关系,是脆弱的联盟关系。 这也是高皇帝接受娄敬、张良建议,从洛阳迁都长安的重要原因。 洛阳处在异姓诸侯王的包围之中,简直是置天子于众虎环伺之下。 为了真正打造刘姓天下,交给继任者一个稳定的帝国,高皇帝在临终前基本上一一剿灭了异姓诸侯王。 问题接踵而至,怎么处置他们原先的地盘,办法有两个。 一是不再设诸侯国,国内郡县和其他地方一样,直属中央朝廷,二是保留这些诸侯国,改遣信得过的宗室子弟去当诸侯王,显然,高皇帝选择了后者。 诸侯王另一个名称叫藩王。 藩者,屏也,屏蔽也。 “藩”字的本义是篱笆,朝廷设置诸侯国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组成一道拱卫长安的篱笆,一旦外敌入侵,诸侯王可以有效地为天子御敌。 通常来说,由同姓宗室来组成篱笆墙,要比异姓外人来的靠谱,高皇帝刚从天下大乱的秦末走来,根本未固,随时可能战争重开,选择保留诸侯国也在情理之中。 但那时,高皇帝的生命已到末年,来不及思考一些“好想法”的后遗症,诸侯国实力过强便是最严重之一。 高祖末年全国五十七郡,诸侯王占去四十二郡,朝廷直属仅十五郡,对比悬殊。 同时,诸侯王在自己国内拥有一切治国权,除了要向朝廷尽一定宗室、效忠、纳贡的义务,他们可以自由任命官吏,制定政令,拥有山泽田地资源,握有私属军队,一些大国如齐国、吴国等,国力丝毫不亚于朝廷。 而篱笆理论还有个致命的漏洞,随着世代延续,亲情越来越淡,组成篱笆的诸侯王逐渐成为了有野心的朝廷外敌。 同为高皇帝之后,皇帝之位,凭什么你坐的了,我坐不了? 更有甚者,一旦几个诸侯王联手反叛,原先的“屏障”,顷刻间便会成为对长安的包围。 是以,吕后削刘姓诸侯之地,加封吕氏,孝文帝采取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孝景帝七国之乱后大削国削地,当今陛下的“推恩令”,直接解决了诸侯王这一肇始于立国之初的隐患。 连续的削弱,缩小了诸侯王的地盘,却没小了诸侯王的野心,依然是那么冥顽不灵、不识天数,兀自做着王者美梦。 公孙弘、张汤对视了一眼,在南越、西南夷埋葬诸侯王们嫡系,在国中埋葬诸侯王,大汉宗室,或得最终解决。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公孙弘领衔颂圣道。 两朝文武很期待看到诸侯王们知道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中原的神情,忍着笑意,齐声颂圣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第一百六十二章 类祖 廷议一毕。 一十四位诸侯王太子封王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长安百姓一怒,紧跟着南越人、西南夷人全数内属中原的消息传来,长安百姓又是一喜。 当听到是胶西王刘端所请大封,霎时间,长安城上下,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以后的南疆,就靠一十四个王太子及家眷守着了。 坊间茶楼,笑话层出不穷。 长安百姓狠狠地出了一口上君尚未对诸侯王们罪孽降罚的恶气。 赵王国邸,密室。 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四位孝景帝位下亲兄弟聚集。 “昔高皇裂土以藩屏汉室,然至元狩之初,诸王或耽于逸乐,或暗怀异心。其愚顽之状,贾生早为之痛哭,晁错曾为之削策。 观夫诸侯王庭:九旒冠冕巍巍,双辕车驾赫赫。铸金为丸以射雀,熔铜作山而悬灯。燕饮则腥膻遍野,狩猎则焚林百里。锦缎铺道三十驿,椒泥涂墙十二重。问仓廪则粟米陈腐,察民舍则杼轴空停。犹自诩:“此乃高祖特许之藩仪!” 朝会鼾声震殿宇,问政呓语惊贤良。聘方士炼金丹于密室,召巫觋舞桃符于高堂。信谗言而逐相国,宠艳姬以裂封疆。谓彗星乃天赐冠旈,云地震是地献祺祥。淮南聚书而谋私计,江都铸兵而违典章。机关算尽太聪明,一十四子为猴王……” 当看到坊间名士赋中的“猴王”二字,刘彭祖气急攻心,险些没有死过去。 他的王太子啊,哪怕淫了他的后宫,与自己的亲女和同胞姐妹有染,他都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 现在却成了无人之地的诸侯王,真成“猴王”了。 刘寄、刘舜脸色同样难看,那可是亲生的儿子,在王太子位上培养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转瞬之间,就要跑到蛮荒之地当猴子们的王了。 无法接受。 又怎能接受。 刘端知道自己惹出了大祸,御前廷议上,不但没为宗室争取到实在好处,反而被不动声色的上君扒了诸侯王们几层皮。 也亏的他阳痿无子,注定要绝嗣而终,不然,要是也成了一郡猴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的年纪,他的心思怎么如此歹毒,怎么敢这么做啊?”刘端似是感同身受出言道。 从大汉上君、他的大侄子刘据身上,他感受到深深地怪异,面对诸侯王们的闯宫进殿,蛮横讨功,竟没有丝毫烟火气,引导着他们自己挖好了坑,自己跳进去,然后,刘据铲土就把他们埋了。 这份城府,他只在祖父孝文帝、父亲孝景帝身上见到过,冷静到令人恐惧。 “我似乎理解了皇兄为何没能斗得过他了。”刘寄接言道。 政治手腕是天生的。 所以才会有“子不类父”的话,他们的大侄子,的确“不类父”,但“类祖”啊。 面对可能到来的“临江王旧事”,直接先手放逐了皇帝,你既然不想我好好做皇太子,那我就设法让你做太上皇。 导致皇帝退守甘泉离宫,渭水刑场中山王自戕是一回事,太子储君逼宫是另一回事,宗亲之血,只是动摇了皇帝的皇位,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他们的大侄子。 妖孽啊。 刘舜深以为然点点头。 皇兄刘彻干事,总透露着粗糙、急切,仿佛天下之事都能以霸道解决,而皇侄刘据呢,温和、入微,不知不觉间,就把人埋了,还记得擦手,这股“干净劲”,和皇祖孝文帝一模一样。 他们怎么没能继承皇祖的能力、心性呢? 望着遗憾的兄弟们,刘彭祖再次想起“天王”的爻辞,兄弟们没有的,他有啊,沉着声音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兄的意思?” “不能让刘据坐上皇位!” 刘彭祖的眼神依次扫过刘端、刘寄、刘舜,“皇祖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当时的诸侯王们也是摊上了好时候,诸侯国势大,皇祖不敢轻举妄动,但淮南厉王的死……” 吕后死后,吕氏灭族,代王刘恒即位,即孝文帝。 当时,高皇帝儿子中只剩下排行第四的孝文帝刘恒和排行第七的淮南王刘长两个儿子,刘长这位深宫中生长的诸侯王开始发力,想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刘长认为自己和皇帝的关系最亲最近,行事异常放肆,常常违反大汉律法,孝文帝也总是宽恕刘长。 孝文帝前元三年,刘长入朝拜见孝文帝,骄横异常,他和孝文帝去打猎,完全不顾君臣之礼,不但跟皇帝同车而坐,还开口闭口称孝文帝为“大兄”。 刘长是继霸王项羽之后第二个“力能扛鼎”的力士,当确认了皇帝的宠信,凭借着力大无比,淮南厉王便在孝文帝朝做了平生第一件震惊朝野、世人瞩目的大事。 悍然椎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天下哗然,而刘长却跑到了孝文帝那,仅仅哭诉了一番,便被孝文帝饶过。 杀列侯而无惩处,也让淮南厉王的胆子越来越大,为人处世也更加骄横,从此,淮南国内再也不以大汉律法为令,出入都要清道戒严,刘长的命令都像皇帝一样称作“制”,并像皇帝一样自定了一套法令。 当嚣张的气焰达到极致,孝文帝前元六年,刘长计划在谷口造反,且派人出使闽越、匈奴,联络异族一同行动。 孝文帝终于展露了手段,谋反立刻失败,刘长本人也被押解进京。 孝文帝没有动手杀他,而是判其押往蜀郡监住,明知淮南厉王气量狭小,故意折辱,在押往蜀郡途中,沿途各郡县未受朝廷法令,没有揭下囚车上的封条让淮南厉王下车活动,最终,淮南厉王不堪忍受长途囚禁的屈辱,绝食而死。 但这不是结束,淮南厉王死后,孝文帝故意不改封地,封淮南厉王之子刘安为新的淮南王,为淮南王一脉埋下祸根。 孝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刘安便决定一同起兵造反,但能力不行,为国相阻止,直到本朝元狩元年,又准备造反,被陛下翻手镇压,淮南王世系绝灭。 五十年,绝杀一王,这只有孝文帝能做得出来。 如今,刘据也可以了。 时过境迁,当今诸侯王远没有孝文帝时诸侯王之盛,绝杀群王,或许都用不着五十年,过去五十年,大汉有过三位皇帝,但今上君年少,从即位到驾崩,一人就能做完所有的事。 留给大汉诸侯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三王遍体生寒,刘寄不相信道:“不能吧?我们终究是他的亲叔伯父,他总不能把我们都杀了吧?王兄,我看你怕是心病太重了。” “心病?” 刘彭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王弟,淮南、衡山二王谋反时,听说胶东国在暗中多造战车弓矢,加强战备,那是想要干什么?” “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有不可言之大事,胶东国随时能够进京勤王……” 刘寄脸色大变,连忙进行解释,但还没有说完,便被刘彭祖打断了,“是勤王,还是起事?” “我不明白王兄在说什么。” “诸王罪状中,此事是胶东国罪一,等刘据腾出手来,要对我们动手,进了兰台诏狱,面对酷吏张汤,王弟能撑得住不招吗?” “张汤还敢对我动刑不成?” “没有刘据的命令,张汤自然不敢。” “刘据敢下此令吗?” “也不敢。” 刘彭祖笑容不减,声音里的寒意也不减,“但这世间,审案的方式,可不止动刑,王弟,可知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之死?” 刘寄三王的眼神中露出了惊恐之色。 刘彭祖补上了最后一刀,“我们是刘据的亲叔伯父,公孙贺也是刘据的亲姨夫啊!” 冷汗。 一瞬间就下来了。 刘端、刘寄、刘舜想到了为祸朝野的卫氏外戚的消亡,顿时如芒在背。 那是刘据的母族啊。 刘据都能毫不犹豫的下手,甚至是痛下杀手,卫氏皇后的至亲,几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卫青、霍去病和卫步、卫广等少数不作妖的卫氏人。 又何况是心怀异志,有可能抢夺皇位的父族呢? “王兄,你的意思是?”刘端问道。 他虽然无子,死后无人继嗣,但他不想死,更不想屈辱的死去。 “宁可让我们的皇弟回来,也不能让我们的大侄即位!” 刘彭祖正声道。 和中外两朝那些没得选的外姓臣子不一样,忠诚不能二伺,他们这些同姓诸侯王,即便犯有大错,轻易也不会杀,左右不过削藩除封,中山王刘胜之死的教训,皇帝也会吸取,在刘彻治下,他们可能会失去所有,但能保住性命,而在刘据治下,他们会连性命也失去。 “帮小猪回来?” 刘端惊叫起了刘彻过去的外号名字。 刘寄、刘舜也大为震撼。 “我们到底是亲兄弟,帮他正位是应该的,两权相害取其轻。” “我们要怎么做?” “让诸侯国中的豪强势力跑到别的地方制造混乱,让刘据之治成为乱世之表,给予我们的皇弟回京讨要执政的大义。” 第一百六十三章 错峙 三王离开密室,回到国邸便密令诸侯国中亲信、豪强势力去到他地制造动乱。 赵王刘彭祖神情逐渐阴冷了下来。 暗间中,匈奴密使中行法走了出来,忍不住为刘彭祖鼓掌叫好,“好理由!好设计!赵王殿下,精妙绝伦。” 为人父者,总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儿子,孝景帝也是如此。 刘彭祖得了赵国,刘端得了胶西国,刘寄得了胶东国,刘舜得了常山国,这在诸侯王封地中,都是相当不错的。 一旦这些地方混乱起来,大汉的上君必须要派出兵力镇压,到时候,匈奴精骑在赵国武始侯刘昌和赵地豪强势力的引领下,神兵天降般突入代地,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取得代地,化解草原数百年的危局。 大汉的胶西王、胶东王、中山王只以为是在帮皇帝,等回过神,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不想死,只能跟着刘彭祖一条道走到黑。 社稷将倾,大汉天子刘彻必然会想要趁机夺回皇权,上君刘据不让,天家父子相争,两败俱伤,请藩王入主未央宫,有且只有刘彭祖,这是多么精妙绝伦的计划啊。 又是多么深沉的算计啊。 叹为观止。 中行法非常庆幸家族叛离了大汉,中原之地的算计,真是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相较之下,比拼蛮力的匈奴人是那样的“纯朴”。 “我也是孝景帝之后啊。” 刘彭祖见中行法叹服,王者之气浩荡,同为龙子龙孙,要说隔辈传承,他的皇祖才是孝文帝,刘据的皇祖,是他的父皇孝景帝,智谋较量,自负不输于人。 “大单于托我向赵王殿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大单于决心帮助赵王殿下成为大汉新的皇帝,以便重建两国之间的和亲关系。” 中行法微微躬身,态度谦卑恭谨,“我大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愿尽起精骑,攻略代地,以助赵王殿下之谋。” “有多少人?” “有十二万精骑。” “这么少?” 刘彭祖望向中行法的眼神流露出不满,“难道伊稚斜单于不知道代地对匈奴的重要?” “非常清楚,但这已是我族的极限。” 中行法无奈摊手。 大汉对匈奴十数年的征伐不是没有效果的。 游牧部落,也不是真的全民皆兵,匈奴百万人众,控弦之士在三十万左右,而且,这是理想情况下。 事实上,军臣单于在位时,匈奴内部就出现了严重的分化问题,有很多匈奴上层贵族都对军臣单于听从中行说等汉奸的建议,试图改变匈奴政权结构,集权龙城、征收赋税、废止战财等行径无法接受。 匈奴人中,战斗就是一切,显著的特点便是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看到有利可图,就如鸟之集,看到了困败难敌,则如兽之散,战争利益,是为了抢东西,抢东西,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单于、左右贤王大饼画的再好,我只看能得到多少草地,得不到草场,还想让我去和汉军拼命? 是以,在匈奴的律法中,“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谁把战死者带回草原,谁就继承死者的家财,所以,匈奴人最看重的,唯有自己这条命,不然,妻儿和牛、羊就都是别人的了。 而汉奸们看到过汉家高度集权、同心协力、底层奉献爆发带来的好处,也为了巩固自身和家族在匈奴的地位,大力劝说当初的军臣单于,现在的伊稚斜单于改变,单于们为了最高权力而心神摇曳,支持汉奸变革,以致于匈奴单于、贵族之间互相猜忌、倾轧,甚至是征伐,导致了相当一部分匈奴贵族离开匈奴西遁或南下降汉。 这就造成匈奴长时间处在非巅峰状态,根本维持不住三十万精骑,十数年汉匈连战,双方都对对方造成了极大死伤,尤其是汉朝大将军卫青加入战场后,军臣单于、伊稚斜单于,匈奴两代单于共与之五战,未得一胜不说,还损失惨重,被卫青斩捕五万余人。 匈奴中,单于本部最强,左贤王本部次之,右贤王本部末之。 不久前,匈奴右贤王本部就和单于庭断了联系,哪怕不愿意恶向猜测,右贤王於单和右翼那四万多精骑,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统共还有二十万精骑,这次拿出一十二万,占据了匈奴中部、左翼所剩精骑的六成。 留下的八万精骑,要防守可能遇到的进攻。 李广、李敢、韩说所率的万名轻骑还在草原上呢,除了未见李广以外,匈奴左贤王的部落,已经受到了李敢、韩说两个汉家小将的进攻,不过损失不多。 但这两头“汉狼”,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容小觑,更不容忽视。 而那只不知踪影的“飞狼”,让匈奴中部、左翼部落很是警惕和防备。 合作到现在了,中行法也不在乎向赵王殿下“交底”,总言之,伊稚斜单于很重视代地,为了获得它,也倾尽了力量。 刘彭祖勉强认可了中行法的解释。 趁热打铁,中行法询问道:“大单于和於单右贤王断了联系,因此急于知道原因,敢问赵王殿下,汉廷方面可收到关于那位冠军侯的战报?” 伊稚斜派遣了十几路信使试图联系右翼,诡异的是,信使都没能回来,而右翼还是联系不上,右贤王本部方向,仿佛成了个择人而噬的“虎口”。 “我白天进宫的时候,宣室殿正在开御前廷议,只听了只言片语,都是关于南越之地和西南夷的,并没有关于霍去病的内容,朝野上下,也没有关于河西大军的消息,料想无事发生,如果有大胜战果,朝廷早就和这南方大定一样,宣扬的天下皆知了。”刘彭祖想了想道。 大汉将领出征,会不断传回前线消息,凡有大胜,便会举国同庆,没有,就是无胜,刘彭祖示意中行法安心。 “瀚海之地,迷失其中,未尝不会发生。” 中行法神情舒缓了许多,明显有被安慰道:“圣明天纵无过赵王殿下!” 第一百六十四章 虎狼 华灯初上,明月当空。 御史大夫张汤觐见。 宣室殿。 刘据见张汤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望向随侍的绛伯,说道:“端寡人的火齐粥给他喝一碗。” “是。” 绛伯走到一只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炉旁,那釜粥便座在火炉上,用勺子在釜中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又走到张汤面前。 “御史大夫,这是皇后娘娘为上君以‘汤液醪醴’通过水火煎煮制的火齐粥,‘滑以养窍’,请用吧。” 张汤连忙从绣墩上站起,双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卫氏皇后为上君所制,这哪是臣子所能享食的。 绛伯见张汤知道的粥之重,再道:“上君有恩旨,您就坐着吃吧。” 张汤接过了绛伯手中的碗,但没有坐下,双手捧着,一口便将那碗火齐粥喝了下去。 “烫。御史大夫慢点喝。”绛伯招呼着。 火炉熄了有时辰了,但这入夏的时间,天热热劲下的慢,猛喝可不是那么适口。 张汤已经喝完了,绛伯接着拿起那只碗,想要再给御史大夫盛一些。 “谢过黄门令,我够了。” 张汤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御座,“启奏上君,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向上君呈奏。” 事涉多位皇亲不臣、造反、匈奴、阴谋诡计,不能为外人所知,在事发之前,连上君内侍也不能知晓。 绛伯默默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 张汤向刘据详述了赵王刘彭祖与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的密谋,以及赵王刘彭祖和匈奴密使中行法的密谋。 “寡人的皇伯,倒是有几分真学识,‘两害相权取其轻’,出自哪里?” 面对上君的问询,张汤立刻坐直了腰,他也是学富五车的人,便道:“回上君,或出《墨子·大取》。” “何言?” “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 “这么说,在寡人的皇伯、皇叔心中,寡人是‘断指’,寡人的父皇是‘要存的手腕’啊。”刘据淡笑道。 虽然大汉君主常常被人诟病刻薄寡恩,但他越来越觉得,能成为大汉君主,不一定是多么优秀,而胜在一众兄弟中没有那么愚蠢。 孝文帝如此,扮猪吃虎的高手。 孝景帝亦如此,年方十岁便成大汉棋圣。 父皇吗? 运气亦是实力的一部分。 而且,相较于大汉神医栗姬三个儿子以外的孝景帝诸子,竟然在德性上还能略胜一筹。 这世间,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张汤沉默。 诸侯王再怎么说也是大汉的诸侯王,在没有定罪、没有落到他手上之前,为人臣者不能对刘氏宗室评头论足。 “告知丞相府,密令胶西国、胶东国、常山国国相抓捕试图作乱的人和势力,让绣衣直指御史前去,审讯、定证。” 大汉律法,大多承于秦朝律法,为大秦图强变法的公孙鞅,便死于自己所制定的律法之下。 在失去了诸侯国中府兵后,大汉诸侯王的境遇其实和被诬谋反时的公孙鞅相差无几,甚至还有所不如。 对付可能到来的诸侯国动乱,根本用不着动兵,诸侯国中的国相、中尉都能轻易解决。 “是,上君。”张汤恭声领命。 “其他的诸侯王有谋于密室吗?” “回上君,除楚王刘注之外,平阳公主秘密见了其他的诸侯王,论调与见赵王时同,鼓励诸王同仇敌忾……” “这个‘仇’,是寡人?” “…是。” 张汤点点头,继续道:“一同对抗上君随时到来的问责,甚而是……” “是什么?” “平阳公主鼓噪王太子被封于南越之地、西南夷之地的诸侯王,共同对抗上君的‘封王诏令’,拒不就藩。”张汤喉咙滚动,回答道。 对抗上意、抗旨不遵,凡是能通过诸侯王们给上君添堵的手段,平阳公主都在做。 大汉的长公主,不论老少,都工于心计,善于权谋啊。 “寡人的好姑母啊。” 刘据认可了平阳公主的手段,虽说上不了什么台面,但足够阴险卑鄙,“平阳公主府查察的怎么样?” “回上君,随着长公主入长乐宫,平阳公主府整日闭门,除平阳公主以外,任何人不得出府,就连平阳侯也被禁足于府中,收获不多。”张汤无奈道。 卫长公主携子入长乐宫,到底是惊了平阳公主,下达了最严封府令,绣衣直指御史想要渗透探查,连门都进不去。 张汤亲自对平阳公主府过去的案卷重阅,也对平阳公主的难缠有了更深的体会,大部分罪责都被时间、权力、财富掩盖,小部分罪责竟在过去的时间里都得到了陛下的赦免和宽恕。 平阳有罪,但落实不了。 刘据没有纠结以前的习惯,只注重眼下,“收获是什么?” “平阳公主在府外,有多位美少年,常有来往……”张汤难言道。 自从元光四年上任平阳侯曹寿过世,已有十年光阴,平阳公主寡居了十年,而这十年,正是平阳公主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虎狼的年纪,以平阳公主之尊,找到弥补身心的办法不难。 平阳公主有个癖好,只喜欢美少年,且是十三岁的美少男,没有少年能永远十三岁,但永远有少男是十三岁。 这十年间,有数十位长相俊美的美少男出入平阳公主府,成为她暂时的内侍。 或许是念及旧情,也或许是不觉得有罪,平阳公主并没有让过去的少男内侍们“消失”。 大汉律,私侍公主有罪,但罪的是侍者,而不是公主。 刘据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古往今来,都挡不住这群人的“脏”。 “抓捕那些‘内侍’,讯问知不知道什么。” “是,上君。” 张汤领命,在诏令前,他就命令绣衣直指御史就在做了,那些美少年终究当过太平公主一年内侍,不可能对平阳公主府一无所知,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埋葬平阳公主府。 诏狱的手段,会让美少年们回忆起在平阳公主府的每个时光。 这便是所侍非人的代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数奇 “孝景帝之后啊,呵。” 刘据失笑出声。 孝景帝共一十四子。 栗姬所生长子、废太子、临江闵王刘荣,次子河间献王刘德,三子临江哀王刘阏于。 程姬所生四子鲁恭王刘余,五子江都易王刘非,以及八子胶西王刘端。 唐姬所生六子长沙定王刘发。 贾夫人所生七子赵王刘彭祖和九子中山王刘胜。 王太后生皇十子刘彻。 王皃姁生十一子广川惠王刘越,十二子胶东王刘寄,十三子清河哀王刘乘,十四子常山王刘舜。 栗姬虽是大汉神医,但三个儿子德性其实都过得去,刘荣之废,在于其母,在于孝景帝想解决栗氏外戚,属于无辜,刘德一生好古修学,以治国为念,刘阏与无子早逝,也没有为非作歹,作恶多端。 再看看其他夫人、姬妾所生的,包括那位皇十子在内,哪个不是穷奢极欲,恶行累累。 刘据想着父辈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父皇迟迟不愿意体面,赵王呢,为了虚无缥缈的爻辞,竟要与匈奴勾结,放代地于异族之手,置汉家千秋于不顾。 重建两族和亲关系? 堂堂大汉赵王,不但耻辱,而且罔顾十数年来将士们的流血牺牲和无尽财力的付出,这能是人啊。 “十二万匈奴精骑南下。” 刘据同样认为匈奴单于伊稚斜的魄力不够,面对改变族运的机会,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难怪匈奴一代弱过一代,连族中贵族的不满都压不住。 但是,中行法对刘彭祖的述说,依然有所隐瞒。 汉奸叛逃匈奴后提出的种种变革,的确引发了匈奴上层贵族的强烈不满,但导致伊稚斜对匈奴掌控不足的原因,却不止这个。 军臣单于晚年,大汉转守为攻,战场从大汉边郡正式移到匈奴境内,匈奴渐趋衰弱。 军臣单于立其子於单为太子,但在军臣死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起兵攻太子於单,胜而为单于。 在头曼至军臣的百多年中,匈奴单于的位置,都是父子相传,没有兄终弟及现象,可以说渐成匈奴定制。 军臣之子於单已立为匈奴太子,是军臣的继承人,伊稚斜的自立以及反攻,其实是一种反叛行为。 为了争立,伊稚斜和於单掀起了匈奴内战,虽说最终以伊稚斜的胜利,於单被赶到右翼告终,但内战的损失、族群的进一步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张骞与胡妻及堂邑父正是趁着匈奴单于大战才跑回的大汉。 貌合神离的右翼,腹诽心谤的贵族,伊稚斜这个单于能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说在水准之上,再多的魄力,却没有了。 “密告大将军卫青,准备个能装进十二万人的‘口袋’,务必毕其功于一役。”刘据望着张汤说道。 卫青、程不识靠着夜行军,日休息的方法,已经秘密携十万大军进入代地,为了不重现“马邑之败”,除了少数的郡县官外,无人知晓有个巨大的口袋张开了。 放任赵国武始侯刘昌和赵地豪强在代地中搞破坏,甚至是破坏长城城墙,无动于衷。 知道计划的郡县官也没有多加管束,只是趁机给郡县中的百姓发出提醒,让百姓尽可能待在家中,再多,就不能做了。 所以,代地生活气息依旧,那些经常越过长城放牧的牧民与匈奴贸易的走私商人,依然出入着长城,毫无疑问,等到匈奴精骑到来,这些人、物,会立刻成为匈奴的战果。 对此,刘据心里没有丝毫波动,大汉对边郡始终有着“坚壁清野”的战术,禁止牧民和牛、羊翻过长城范围到草原上放牧,但总有认为“草原的草肥”的牧民翻过长城去放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那些从中原走私盐、铁换取暴利的逐利商人,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没有这群利字当头的畜生在为匈奴输血,或许大汉早就获得胜利了,死不足惜。 等到代地战后,刘据也会下令对所有走私商人清算,他不是个喜欢株连的人,但面对逐利通敌叛国的商人,他会让全部享受过走私之利的商人及家眷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四万金撒下去,绣衣直指御史的人数规模迅速在大汉内外膨胀开来,为了能及时获取消息,张汤为其搭建了绣衣御史的专用“信道”,隐秘而又快速,能作为军用来使。 “是。” 张汤记下了。 班子草创,主打一个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在金钱加持下,甚而达到了接近做什么都不会错的程度。 宗旨就一个,绣衣直指御史做事,上君放心。 “冠军侯还没有战况传回吗?” “回上君,无有。” 张汤看出了上君的无奈,补充道:“大将军在前往代地前有交代,卫将军打仗,从来不报战况,但请上君不必太过担心,那是卫将军有意不通报,怕受到干预而已,再有消息之时,河西走廊或已被打通。” 出了高阙塞后,霍去病和帝国的三万轻骑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在瀚海之中找寻不见。 但有过元朔六年定襄北之战,霍去病八百骑“消失”,再见之时两度功冠全军的经验,作为传统名将的卫青,虽然不懂,还为之大受震撼,却能选择相信。 或者说,只有选择相信。 张汤本来也不相信,更对二十岁的统帅,率领三万轻骑深入敌后几千里的大胆行军无法接受,但他知道霍去病在上君心中的份量,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离间的言语。 “非常人,非常事,非常之战,这就是寡人看中的战将!”刘据理所当然道。 古今无二的战将,才二十岁,小心谨慎一些,估计能打到七八十岁,他都不敢想霍去病能给他打到哪里。 可能一张世界地图都有点小吧。 闻言,张汤连妒意都升不起来,这纯粹且不加掩饰地偏爱,根本不该是君臣间能有的,该有的,古今的宠臣,谁能和天生富贵的冠军侯比较? “东部战线如何?” “回上君,副将李敢、校尉韩说各率三千轻骑,在匈奴左翼来去如风,极尽侵扰之能事,对匈奴左贤王的部落、草场、牛羊发动进攻,追求最大的破坏和杀戮,一些时候,连斩级都来不及收拾,抢在匈奴精骑合围前惊险离去。”张汤声音显然高了不少。 李敢、韩说两个小将,没有发昏到领着手里那点轻骑去袭击匈奴左贤王本部,在掂量过匈奴精骑实力,确定没办法以一敌多后,就靠着轻骑的高机动性,跟匈奴左贤王本部精骑玩起了游击。 找到大部落,就搞搞破坏,抢杀些匈奴的牛羊牲畜当补给,绝不恋战。 找到小部落,就放火、杀人、抢掠值钱东西,在敌人包围圈完成前极限跳出去。 这么长时间,杀的匈奴人并不多,一两千级而已,很多人头因为抢的东西太多拿不下或来不及就没有拾取。 李敢、韩说的行径怎么说呢,不像是去打仗的,更像是草原上偷牲口的。 毫无汉将风范,但干得漂亮。 匈奴左贤王乌维几次组织大军设计捕杀都没有成功,对两个“汉家贼将”恨得牙根直痒痒,依然没有办法,利用马掌、马镫,汉家轻骑跑的比匈奴精骑还快,同等兵力遭遇,都能做到反过来全歼,吃过几次亏后,乌维除了大军设伏围杀没有任何办法,人越多,布局越大,时间空档就越多,李敢、韩说一次次脱逃,双方在草原左翼玩起了“群狼噬虎”的游戏。 根据传回的战况,李敢所部、韩说所部都很喜欢这个游戏。 这和冠军侯八百骑冲匈奴单于老家还战果无数的水平没法比,但在大汉从坚守战到进击战转变中,表现已然超过一群老将了。 刘据对李敢、韩说的表现予以了认可,颔首道:“李广呢?” 草原左翼上,可是有着大汉整整万名轻骑,两小将共率六千人,大头精兵可在李广那的,怎么不听李广战况。 张汤嘴角抽搐,险些没控制住表情,努力平静道:“回上君,骁骑将军所部没有传回战况。” “没有战况是什么意思?” “骁骑将军要么像卫将军,故意没有传回战况,要么、要么……” 张汤长吸了一口气,斟词酌句道:“就是走丢了。” 不论从理智上讲,还是从情感上讲,张汤都不认为是前者,毕竟,从孝文帝、孝景帝时期走过来的将领,对战况传回的细节是很重视的,李广在出右北平郡前,也是不断传回着战况,出了右北平郡后不久,就没了消息。 只知道是往北走了。 刘据沉默了。 李敢、韩说有的向导,李广一样有,两小将都和匈奴左贤王玩起游戏了,李广完全不见踪影,匈奴人没找到,朝廷也没有丁点消息,草原是大,但也不能敌我双方都找不见人吧? 这到底是难封的他,还是消失的他? 这便是“数奇”命运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崩国 “畜生啊!” “特么的畜生啊!” 南阳郡中,当世公羊家、大儒第一人董仲舒破口大骂。 南越、西南夷大定的捷报,被朝廷快马送来,刘据、公孙弘、张汤,以及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想让大汉天子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喜讯。 陛下努力了半辈子未有的武功盛德,少年的上君就已经有了。 而百家搭上快马,向董仲舒告知了官员选拔新制的详细内容。 当看到集百家之智的成果,一条完全抛开儒家思想的选官制度内容,董仲舒急了。 这群畜生,咋能这么干呢? 吾丘寿王从旁默然。 这些年,公羊家、穀梁家等儒家官吏,就是靠着这种权力手段,来清除、打压百家官吏的,现在被百家反过来用到儒家身上,老师明显接受不了了。 虽然儒家倡导为官者为民请命、清廉自守、公忠体国、修身律己……勿以官职大小论德行操守,但以老师为代表,都把当官、当高官当成了为官第一要务,百家新制,等同于一刀斩断了儒家的未来,断绝了儒士入仕的可能。 再结合老丞相公孙弘在百家世官制中,什么世职都没有给儒家,或许,他们这批儒官,就是世间最后一批儒官,甚至是最后一批儒士。 百尺竿头,空空荡荡。 老师为了兴儒,付出了毕生努力,一朝化为泡影,任谁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眼见董仲舒眼睛翻白,身体僵直往后仰,吾丘寿王赶忙上前扶住,“老师,顺气!顺气!” 幸亏这段时间干了不少农活,董仲舒的精气神昂然,不然就真要气死了,缓了好一会,连随行太医都来了,这才理顺了气。 仰面躺在树荫下,大颗、大颗无声地的眼泪顺着两边眼角滚落,但在这时候,他真的有几分天人感觉。 面对儒家持续的清洗、打压,百家不再选择忍让,不惜玉石俱焚也要亡了儒家学问入仕之道。 没有了学问,墨家还有心灵手巧、能耕能战,农家耕种天下无双,家能跑到茶馆酒肆说书,医家能治人疾病,兵家能开拓安邦,道家、法家不必多说,那是立国之基……百家能活下来。 儒家呢? 原本还有“无上学问”的教化,可以愚弄世人,但那个“十二字真言”,迎头给了躺在棺材里的儒家一铁锹,彻底给拍死了。 董仲舒怒发冲冠,手指青天,骂道:“老贼!” 吾丘寿王知道,老师又在骂老丞相了。 以公羊进身三公,但却成了儒家的“掘墓人”,百家新制的漏洞,竟是“儒家人”亲手给补上的,这不得不说是阴间笑话。 他也是儒官,非常清楚一种学问的没落,最开始是执政的君主先不喜欢的,然后朝廷的大臣为了逢迎,会默契地排斥此学的人,之后选拔新官入朝时,也会故意把此学的人排除在外。 世人向来愚昧、逐利,当通过一种学问不能再获得权力、钱财、酒色时,这种学问就不再受到追捧,没落,就无可避免发生了。 当儒学没了士大夫,没了士人,多年没落后,儒家也就亡了。 老师所想象的,儒家最终会战胜上君,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生了,传承四百多年的学问,多年之后,只是偶尔会有后人凭吊而已。 吾丘寿王面露悲哀。 “子赣,我们败了吗?” “老师,我们败了。” “不,我们没有败。” 董仲舒挣扎着起身,“如果陛下回归朝政,如果上君早逝,如果大汉灭……” 吾丘寿王头皮都要炸开了,低吼提醒道:“老师,慎言!” 一个制度,是有很长的惯性的,新制会逐渐改变人的身心,但这需要时间。 华夏向来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亡政息”的说法,如果陛下能在天家父子之争占据优势,回归忠诚的长安,重新执掌皇权,自然能改变官员选拔新制,让儒家在入仕上再次占据优势地位。 但是,怎么可能反败为胜呢? 从未央宫到长乐宫,从内朝到外廷,从大将军幕府、卫将军幕府到南北军,从丞相府、兰台到地方郡县,全都是上君的人,陛下凭什么能翻盘? 人亡政息,不如把话说的明白些,上君早逝,不论陛下归政或是新君即位,儒家仍然可以用维护皇权统治的学问去蛊惑御座上的人,但上君的身体并不弱啊。 虽说现今朝局,军政权力高度集中在上君手中,但上君不是事必躬亲的人,只对关键事物决断,大多数政务,是托于丞相府、兰台、九卿衙署,上君所做的,是设置了独立的绣衣直指御史监察,两朝朝臣以政务当政绩,绣衣直指御史拿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当政绩。 而且,绣衣直指御史可以世袭,施行的是“斩泽”制度,如果一人死了,其子便能降一级继承父亲的御史名额和职位。 这比诸侯王、列侯爵位都稳当。 如果没有巨大利益,谁会放着金饭碗不要去背叛自己呢? 听说上君常常练武,不是为了上阵杀敌,只为了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想上君早逝,除非意外和外力。 至于最后的“崩国”,那是掀桌子的手段,结束一氏一族的统治,趁着天下大乱,儒家趁势而起,就和秦崩一样。 可是,大秦有始皇帝横征暴敛、有六国贵族搅局,但大汉没……之前陛下执政时确实有了亡国之兆,但到上君执政,这些都在发生逆转,百姓逐渐安定、安居下来。 南阳郡盗情渐息,可不止是靠两个大盗白政、梅免和都尉王温舒的酷吏手段,更多的是朝廷政令放开土地禁令的功劳。 吾丘寿王亲眼目睹匪盗携妻儿下山,在官府安排下,编户为民开荒。 一派勃勃生机、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样的国,怎么亡? 文治、武功超越父、祖,直追曾祖、高祖而去的上君,始终是儒家翻越不过去的大山。 “没有不亡的国,更没有不死的君,三件事,我们都要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后儒 “老师,万千百姓盼望盛世,已经很久了……” “黔首生死,与我何干?” 初夏的夜。 吾丘寿王忽然觉得是那样的冷。 儒家常把周礼大行之时歌颂为盛世,但商周时期的“百姓”,指的并不是黎庶,而是贵族。 自我之上,众生平等。 自我之下,等级分明。 是为“儒”。 吾丘寿王的内心动摇了。 当心中所向和原教旨产生冲突,很容易就会不知所措。 “子赣。” 董仲舒的右手搭在吾丘寿王的左肩上,凝视着门生的眼睛,认真道:“儒家可以退让,但不能消亡,学问,不能为权力所消灭。” “老师,过去的时间里,被儒家以权力消灭的学问呢?” “那只是儒家过去的一个‘误’。” “有朝一日,老师会重塑那些学问吗?” “必竭其力。” “被儒家侵占的‘典籍’,老师愿意归还吗?”吾丘寿王紧紧地盯着老师,问出了关键。 儒家不止是在消灭其他学问,还在偷走其他学问的经典,伪装过后,化为己用。 儒家内部管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学”,是“窃”,不是“偷”。 事实上,盗就是盗,贼就是贼。 早在几百年前,庄子就看透了儒的本质,甚至虚构了大盗故事来批判儒家礼教规范和俗儒富贵显达。 这便是大盗盗跖。 孔子与柳下季是好友,而柳下季的弟弟盗跖纠集数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百姓深受其苦。 孔子认为柳下季作为名流,有责任教育好弟弟,于是决定劝说盗跖改邪归正,尽管柳下季极力劝阻,孔子仍执意前往。 孔子让颜回驾车,子贡陪同,去会见盗跖,当时,盗跖正在泰山南麓休整士卒,听说孔子求见,怒目圆睁,生气地让孔子回去,否则就用他的心肝当午餐。 孔子不甘心,请求再通报一次,称自己是柳下季介绍来的,盗跖这才同意让他进来。 孔子见到盗跖后,先施一礼,大谈仁义道德,称赞盗跖智勇双全,完全可以走正道,没必要当强盗,并表示如果盗跖能听他劝,不再做贼,他愿替盗跖到各国去游说,让他们改变对盗跖的看法。 盗跖大怒,反驳说孔子是用利禄诱惑他,想让他当顺民。 他认为尧、舜、商汤、周武王等都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人,而孔子学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之道,是通过欺骗的言论、虚伪的行为来教化后代、迷惑君主,以换取自己的富贵,是最大的强盗,还指出孔子教育子路失败,子路在卫国的东城门之上被剁成了肉酱。 孔子辞屈,而走。 以道法托于大盗之口,这是庄子的智慧,但董仲舒的种种行径,似乎正在验证故事内容。 “欺骗的言论”、“虚伪的行为”、“迷惑君主”、“换取富贵”,老师或许不注重己身富贵,但却想让儒学“显”、“贵”。 为了达到目的,适当的屈身,吾丘寿王是可以理解的,但抢来的东西说成自己的,甚而连出处都不标注一下,实在无法过心里那道关。 数十年学问的失败,吾丘寿王不想再去纠结什么,再助老师一臂之力也可以,前提是,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 这是助力的条件。 学问的崩塌,都没能让董仲舒流露出痛苦之色,但“还东西”却让董仲舒的心在作痛。 作为当世儒家第一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儒家究竟从百家的身上“拿”了多少东西,经过调整后,变成了自己的。 在法家身上,吸收了法家的法治思想,强调律法的必要性,但以中道和仁道调和,贬斥严刑峻法。 在道家身上,借鉴了道家的尊重自然和辩证思维,但更注重入世和名望。 在墨家身上,受到墨家兼爱非攻的影响,但儒家的仁爱更强调亲情和等级秩序。 在名家身上,采纳了名家的逻辑思辨,但更注重德行和操守。 在阴阳家身上,融合了阴阳家的谶纬,但主张“显诸仁,藏诸用”。 在兵家身上,借鉴了兵家的战略智慧,但认为武力只是权宜之计,重视道德教化和礼乐制度。 在纵横家身上,采纳了纵横家的谋略,但更强调诚信和仁义,反对权谋机变。 在农家身上,受到农家重视农业的影响,但儒家认为物质需求只是基础,更注重精神和道德的富足。 …… 都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如果真把百家的东西还了,儒家可就只剩下论语了。 圣人的书是拿来给别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 以论语去和百家搏斗,不说别的,道、墨、法、农、兵等大家随便拎出来一个恐怕都能把儒家吊起来锤。 董仲舒沉吟良久,长嘘了口气,“再注经时,我会标注百家出处。” 接下来,儒家士大夫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而他的计划又非常冒险,一旦暴露,很可能大汉版的“焚书坑儒”就会立刻上演,上君不是秦始皇帝,那双龙爪可黑多了,所以,必须要得到吾丘寿王的支持,团结大多数儒官、儒生挺住,坚持下去。 至于后世之人看到他所注经典中有标注百家,董仲舒非常相信“后儒的力量”,会帮他一点点隐没的。 千百年后,他仍是儒家圣人之下的第一大儒。 吾丘寿王看得出老师的话不是出自真心,但为人徒儿者,能逼迫老师到这个份儿上就很过分了。 “老师,我能做些什么?” “子赣,你在中朝随侍陛下多年,陛下对你的信任,远多于我,此次南越、西南夷大捷,必然会大大增加陛下的沮丧心情,请你务必让陛下坚信,南方之捷,皆是陛下过去十数年的铺垫和积累,上君是不劳而获。” “还有呢?” “中朝官吏以前多出入未央宫、掖庭,子赣可与宫中宦者有深交?” “有几人。” “请告于我,我欲在未央宫制造‘意外’。” 吾丘寿王不去想那个大逆不道的词汇,完全放空思考,“还有吗?” 董仲舒摇摇头,望向了北方,“崩国之事,就不必子赣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困龙 四月秀葽,大汉天子困于南阳。 数月过去,刘彻几乎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新垦的农田、牧场,对民生疾苦有了深刻的体会。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孤岛,几百万南阳百姓也像几百万个孤岛,随时被一股浪潮席卷吞没。 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可能是朝廷诏令,可能是官府征兆……总之,有无数种可能可以摧毁一人、一家、一里、一亭、一县、一郡、一国。 每个人,只是对抗风险的能力不同,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执政时的过失,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叛乱增加,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 他,不是不知道。 伶俐莫过江湖,聪明莫过帝王。 汉匈连战,天灾人祸频发,身为皇帝,只要眼不瞎、耳不聋、心不傻,就不可能不知道民间的变化。 但是,他以为,没有奸臣说得那么好,也没有忠臣说得那么坏,在这个范围内,为了自己的武功盛德,也为了自己的穷奢极欲,他会不由自主地往好的方向想。 然而,忠言逆耳,他是不会把忠直之臣放在身边的,如汲黯,偶尔见一见,听几句讥讽,再纳几句谏言,彰显下自己是明君就可以了。 能带在身边的,只能是“说话好听”的臣子。 如果把孝文帝治下比作十成,孝景帝治下比作八成,他认为,他的治下是六成,甚至是七成。 事实却告诉他,是三成,或者更少。 当了二十年大汉皇帝的刘彻,终于有了疲惫的感觉,心思,也松散了许多。 于是,他颁布了两道诏令,一,南阳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二,南阳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修路筑渠等官民之用。 如此一来,南阳郡的财政压力骤然减轻,郡中官吏、庶民无不称颂欢呼。 在南阳郡中,君、臣、民再次打成一片。 刘彻不再急于回到长安,执掌皇权,当然,是知道急也没有用,既然如此,索性就彻底放开了。 一些宫廷的玩意、玩乐,对南阳百姓展开,就比如蹴鞠,一种以皮面包裹、球心用毛织物填塞的球,不大,但以脚踢弹时却很有趣,刘彻还亲自为民人讲解了如何让动作灵活自如的技能和技巧。 这本是普通民人随意性很强的游戏,街头巷尾、院落林间都可以,但踢蹴鞠却要奔跑,既要求体质,还会大量出汗和劳累,注定不可能受到大多数南阳郡民的喜欢。 更受欢迎的,还是俳优戏。 俳优戏,就是滑稽戏,戏者穿着错金的带锦文服饰,袒胸露腹拍弹歌吹,非常热闹。 更热闹的,还要属杂技。 五张案子叠起,技者凭借着强健的臂力支撑全身在高空倒立转动,动作稍微大一点,便能引起叠案的晃动,让南阳郡民看着都揪心,却忍不住地看。 但要说手上功夫,“弄丸”无技出其右,以手技为主并运用身体其他的相应部位弹掷丸球,寻常人能抛起三四个还不太难,五个以上要想再增加一个,非磨上几年功夫不可,而宫廷技者,却能抛九丸,甚而在抛丸之余,还能抛掷着三把剑,起落纷繁,看的南阳郡民眼花缭乱。 另外,以手持杆以旋转盘碟,并伴以舞动的旋叠,也十分让南阳郡民喜欢,盘碟能单手旋转,也能双手旋转,加上优美的舞姿,优美而又精湛。 此外,旋球、弄瓶、冲狭、幻术、缘橦、履索、马术等杂技也让南阳郡民知道了人间之乐何其之多。 百姓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快乐,让刘彻很是高兴,龙颜大悦之下,真正的“天宫大戏”头一次在凡夫俗子眼前展现。 九宾乐响,舍利兽从西边来,在前庭戏耍了会,然后入前殿激水中化为比目鱼,喷水作雾,一跃化为八丈长的黄龙,出水回到前厅遨戏。 以蜿蜒曲折的形状来展示鱼化成龙的全过程,以激水横流作衬托,场面蔚为壮观。 每一个环节对每一个戏者都有严苛的要求,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大戏都会衔接不上。 此技戏,“鱼龙曼延”。 亦称,“天子之戏”。 顾名思义,唯有天子才有资格看,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师徒走来,见到无数南阳村夫俗子为之欢呼雀跃时,眉头皱起。 尊卑有序,天子之戏怎么能让村夫俗子看呢? 而且,让愚夫愚妇看到皇宫奢靡、欢乐的一面,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再安心种田,动摇了江山社稷该怎么办? 陛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走上陶楼。 “陛下?” 吾丘寿王轻声唤道。 刘彻同样看的起劲,南阳郡民的短浅见识,让他心里有很大的满足,已经有很久,他没有这么开心了。 此次南巡,随行的夫人、姬妾并不多,在李夫人有孕后,他对别的女子也提不起兴致来,在南阳这,两道贼首白政、梅免献上了两女,貌美如花,还有几分“野气”,倒是让他兴致提了起来,在山坡上、在庄稼地里,两女先后也有了身孕。 身心憋了好些时日了,他终于找到能满足心理的事物了,“炫耀”! 就和在未央宫一样,如果单纯是与夫人、姬妾的嘻戏,那要不了多久就厌倦了,但要让入宫的中朝官吏在殿外瞧着,事后还能评价、吹捧一下他在床第之间的勇武,比吃丹药的效果都不差。 他现在知道了,长安城的皇宫再奢华,好东西再多,如果没人看到,心里的满足感就会大打折扣。 村夫野老,会将所有事物都推崇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他很喜欢。 “博士来了?” 刘彻回头望见董仲舒,顺口道:“听说晕倒了,身体好些了吗?”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却毫无诚意,董仲舒仿佛未觉,略微躬身道:“得陛下庇佑,好多了。” “年事已高,又跟着朕多有奔波,博士,辛苦了。” “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不必那么拘谨,阙门之外,随心所欲即可,来,和朕一块与民同乐,看看这鱼跃龙腾的大戏。”刘彻招呼着。 董仲舒礼仪无瑕,沉着声调,“请陛下恕罪,饶恕臣不能与陛下同看。” “哦?” 刘彻的喜意稍减,“那是如何?” “此乃天子大戏,普天之下,唯有天子能阅,臣子若看,当是僭越。” “朕恕你无罪。” “陛下,礼不可废,尊者,当有尊者的仪礼,如果上下相侵,有朝一日,我大汉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父不父、子不子,礼乐崩坏,社稷动荡,则有负我朝百年之基业。” 董仲舒的声音铿锵有力,惊得一干随行官吏和南阳官吏转头垂目。 又是礼乐,又是社稷,又是祖宗基业的,这差点没指着他们说“乱臣贼子”了。 “博士,没有那么严重吧?戏乐而已。” “陛下,尊卑不可废。” “即将鱼跃龙庭,朕不看了,让百姓们看完如何?” “陛下,是庶民不可看。” 董仲舒坚持道。 龙颜上的笑容全部消失,转身便走下了陶楼,天子不见,化龙的戏幕瞬间中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南阳郡民立刻哄闹了起来。 见此情形,东方朔敲响了铜锣,“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站一站,我这有个祖传的宝贝要变卖……” 东方朔装腔作势卖着怪,瞬间把百姓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刘彻回到了驻地,阴沉着脸,心情的好坏,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有官吏都不敢上前,待在帐外,望着董仲舒,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儒家到底是怎么做的,怎么干什么都能挑出毛病呢? 董仲舒不为所动。 这时候,只有吾丘寿王走入帐中,“陛下,朝廷方面传来消息,张次公、路博德征南大胜,南越、西南夷尽数归入我大汉朝,上君在南越设九郡,在西南夷设五郡。” 刘彻神思恍惚,这似乎和他对南越、西南夷的规划相同,不会是? 察觉到陛下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吾丘寿王松了口气,“分为南海郡、苍梧郡、郁林郡……交山郡一十四郡。”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太子竟然抄了他的构想? 刘彻眼睛红了,为了南越国,他准备了十数年,训练水兵、制造战船、开辟西南夷道,等等,发动了无数人力、财力,付出了无数努力,马上要开花结果了,太子赶走了他,把果子摘着吃了。 抢了他的武功盛德,抄了他的文治构想,太子,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啊。 “朕的武功!” 刘彻的咆哮声响彻云霄,“朕为了西南夷道,巴蜀之民尽视朕为仇雠,无数劳民骂朕是暴君,才成就的‘非常之功’,朕的武功!那是朕的武功!” 从建元六年为始,他就命唐蒙开通西南夷道,前后征发数十万巴蜀百姓劳役,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死亡和逃逸,唐蒙等汉将无数次以军法镇压,过程残酷反复,却都成就了太子的武功盛德。 “噗!” 一口龙血吐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己诏 天子委屈了。 连登极之初窦太皇太后、王太后两宫的镇压,都没能让刘彻如此的委屈。 因为南略计划真的是他十数年的心血,不论是西南夷道的修建,还是通过牂牁江上游对南越国的震慑,都是他力排众议的结果。 那不是太子储君的功劳! 为之呕血。 可吓坏了吾丘寿王,下意识地就要呼唤太医,但被刘彻阻止了,“丹药!” 刹那的犹豫,吾丘寿王从锦匣中取出一枚丹药,助陛下服了下去。 药效起了作用,刘彻的情绪在迅速平静,只是在帐中的灯火下,龙体肌肤的颜色,似是显露出不正常的颜色。 西南夷道,可不是一条山道,而是两条,即西夷道和南夷道。 建元六年,唐蒙最初受命开通南夷道,而这个“道”,并非简单指道路,这个“道”是和“县”一样的意思,是专用于西部的行政区划。 当然,把一个蛮荒之地内地化,修筑与之相连接的交通线也是必需的。 然而,在崇山峻岭的边地设置新郡县、开辟新交通不是容易的事,唐蒙为了开通南夷道,就近发动巴蜀两地数万民力参与劳役,由于条件恶劣,多有死亡和逃逸。 巴蜀之民很多为部落,其酋长率众反抗,又遭唐蒙用军法镇压,过程残酷反复,因此南夷道的开通迟迟都没有完成,反而在巴蜀两地造成了极大的恐慌、不安、仇恨。 直到元光五年,还不是大汉丞相的公孙弘和司马相如相继出使当地,巡视南夷道的进度,得知困难重重,难以开通后,司马相如顺势建议朝廷放弃南夷道,而改通西夷道。 所谓西夷道,是指蜀郡以西的邛、笮、冉駹等地,元光六年,司马相如以中郎将之身携使命重回蜀郡,继续征发巴蜀两郡百姓改筑西夷道。 为此,司马相如还写下《难蜀父老》一文。 在这篇文章里,司马相如虚构了二十七个当地德高望重的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一起来造访自己,造访目的则是为了进谏,他们认为,天子对待夷狄,保持正常的外事联络即可,非要开通西南夷道,将其人纳入大汉,是一件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事。 紧接着,司马相如对二十七名士绅统一劝说,便有了那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接着司马相如又虚构了二十七个士绅被感化,感恩戴德的场景。 司马相如的赋,想必没有人能质疑文采,但该文从字面上都在为天子劳民一事开解,充斥着对天子的谄媚。 刘彻在看到《难蜀父老》时,对司马相如的“非常之功”简直认可到了极致,英明天子的行为,本来就不是群氓众生所能理解的。 开通西南夷道,一控西南夷,二慑南越,这是盛世伟业。 当世百姓吃苦,受益的是后代黎民,这是成就“非常之功”的代价,作为大汉天子,刘彻认为是值得的,显然,在创造盛世中死去、吃苦受累的人却不那么认为。 十数年间,巴蜀两郡死伤无数,也就是南巡路线中没有巴蜀之地,不然,期门郎再多都能打空了,巴蜀之民对大汉天子的仇恨,没有任何化解的可能。 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还被无数巴蜀之民憎恨诅咒,却换来了太子储君的武功盛德,呕血不落泪,已经是刘彻最后的倔强了。 大汉天子,永不落泪! 刘彻微微仰着龙首,声音嘶哑道:“有办法为朕讨回武功吗?” 吾丘寿王默然。 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西南夷,是上君派遣强弩校尉路博德扫平的,南越,也是上君慑服南越王太子赵婴齐后内属的,哪怕是国史,也只会记载上君智计无双,一战南平。 如果上君再刻意掩盖掉陛下十数年的心血,那座十万大山,后人就会只知是上君推倒的。 陛下? 后人只会说,生了个好太子。 “呵呵!” 刘彻的笑声竟如此苍凉,昏眊的目光望着帐顶,是那种想透过帐顶仰望苍穹的神态,“朕也尝到被人抢走所有的滋味了。” 他剥削了天下臣民二十载,现在,太子代替臣民来向他讨债了。 “枕头下,拿出来。” 吾丘寿王将手伸进了刘彻的枕头下,立刻感觉到是一块绫布包着的一道旨意,慢慢拿了出来。 “揭开,看看。” 吾丘寿王受命,揭开了绫布,露出了其中的旨意,领行上赫然写着“南阳罪己诏”! “陛下?” 吾丘寿王为之落泪失声。 “朕自从即位以来,所做的一些事情过于狂放,有悖常理,以致于让天下人为此陷入悲苦,朕回想起来,追悔不及,从今往后,凡对百姓造成伤害,浪费民财民力,令天下动荡不安的事情,通通停止。” 刘彻转头望着吾丘寿王,“太子想要的,朕给了,你说,太子和后世能给朕公平的评价吗?” 吾丘寿王哽咽,无法回答。 天家父子之争,不是陛下、上君两个人的争斗,而是帝党、太子党的争斗。 上君放逐了陛下,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上君和太子党的人不想在史书上落个不孝、不忠的评价,就必须对陛下圣名污化。 公正评价,上君能给,太子党那群人也不会给。 皇权之争,素来如此。 刘彻从吾丘寿王汪汪泪眼中看到了答案,这道罪己诏,其实就是朝廷要求的南阳郡县实际民情,改为罪己诏,不过是为了向天下表示自己悔过自责、反善的深刻程度,能唤起太子的亲情,那是意外之喜,可惜的是,哪怕是当面,他连吾丘寿王都蒙蔽不了,更何况妖孽的太子啊。 但是,有了这道罪己诏,想必太子和丞相府不会再做为难,放他从南阳郡离开,继续南巡。 必须完成南巡回到长安,向太子讨要他应得的武功,他要挺住,不是为了证明他这个皇帝有多么了不起,只想要告诉世人,失去的东西,他一定会拿回来! 第一百七十章 空城 匈奴俗,岁有三龙祠,祭天神。 是以,匈奴每年有三次集会祠龙的日期,分在正月、五月、九月。 正月单于庭小集、小祭,祭长生天。 五月龙城大集,大祭,祭其先、天地、鬼神。 九月蹛林大集,无祭,马肥而大会,课校人畜计。 小集者,与会之人是匈奴诸部落酋长,汉称“诸长小会”。 大集者,无限身份,凡至龙城、蹛林者,皆可入会。 数百年如此。 但在元朔六年,汉家大将军卫青、嫖姚校尉霍去病……咸约绝幕击匈奴,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后龙城破。 五月龙城大集,随之移至单于庭。 今年有几分特殊,大祭提前了,而且,属于右贤王部的位置,竟然全员缺席。 “腾格里!撑犁孤涂!腾格里!撑犁孤涂!腾格里!撑犁孤涂!” 祭祀拜神仪式照旧进行。 腾格里,就是草原神话里的最高天神。 撑犁孤涂,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在汉家,皇帝称天子,在匈奴,单于称撑犁孤涂,殊途同归。 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天是神,而皇帝与单于俱为天之子,这便是天人关系,所以尊天,也得尊天子或单于。 在盛大的仪式中。 单于王帐。 单于部诸王和左贤王部诸王齐聚。 在匈奴中,其大臣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谓之四角。 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是为六角。 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 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当户诸官号,各以权力优劣、部众多少为高下次第焉。 这就是匈奴王族各王的次第、王号与异姓大臣的官号。 除这些王号与官号外,还有好多王侯,如昆邪王、休屠王、卢屠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瓯脱王、西祁王、右皋林王、右股奴王、右伊秩訾王,等等。 此外,赵信本为匈奴小王,降汉之后又降匈奴,单于以他为自次王。 马邑之谋,雁门尉史降,匈奴以他为天王。 卢绾降,匈奴以他为东胡卢王。 用侯名称的有左安侯、左姑姑侯、粟置支侯等。 匈奴的“王”,不比大汉的诸侯王少。 不过,单于部由单于伊稚斜亲领,左贤王部由太子乌维所领,父子控制着匈奴大部分精骑,即便面对大汉的反攻、内部的动乱,勉强还稳得住。 “我之所以紧急地召集大会,唤你们前来,是想向你们宣布我的一个重要决定。” 伊稚斜开口了,如虎狼的眼神扫过诸王,缓缓说道:“我刚从龙城看过回来,那是我族的圣地,现在却被汉军摧毁了,我伊稚斜愧对祖先!” 说到这,伊稚斜顿了下,不得不承认,在面对卫青、霍去病时,匈奴正应了那句话,“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无论是摆开阵势对战,还是尝试偷袭,这舅甥俩的攻防,都堪称无懈可击。 诸王默然,憋屈不已。 如果汉家将领都像那位飞将军一样就好了,专挑匈奴优势方面对战,一战下来,酣畅淋漓又大获全胜,是“最可敬”的对手,没有之一。 “六十余年来,我族第一次蒙此羞辱,此仇必报!” 伊稚斜见情绪挑起,望着诸王说道:“所以,我决定集中中部、左翼大部分主力,准备袭击汉地,狠狠给汉朝君主一个忘不了的教训,但我深知此事重大,想听听诸王的想法。” 王帐为之一静。 诸王们望着伊稚斜,都怀疑单于是不是昨夜马奶酒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酒呢? 单于到底知不知道右贤王部为什么没人前来参加集会?左贤王部几王为之眉头不展? 汉家四万轻骑,正由那位冠军侯、飞将军分领西、东,在匈奴境内肆虐,进攻汉地,不怕被汉家两路大军从屁股后突出来吗? 到时候,攻不进、退不了,匈奴的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见众人都不说话,左翼的左股奴王接言道:“大单于气吞山河、壮志凌云,早该如此! 汉朝在七国之乱时,我族就曾有机会荡平汉地,如果、如果当初先单于稍有雄心,那汉朝哪有今天的猖獗!” 左股奴王和很多汉奸亲近,说话要比一般匈奴汉子好听,但再好听的话,也不代表同意大单于的决定,话锋一转道:“可是,汉朝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汉朝,长安方面集中了汉朝多数精锐,一旦有变,便能拔营增援。 关中平原又有利于汉军战车步兵的作战,我匈奴军骑兵的优势不能施展,即便尽起精骑,也攻不进中原,即使攻进去,我族也守不住,只能在汉地边郡上打转劫掠,等汉军一至,我族精骑又要全数退出长城,请大单于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如果我族在汉地有内应呢?” “增加些劫掠之物,犯不上拿着我族十数万精骑……” 左股奴王的话还没有说完,伊稚斜再道:“如果我的目标是汉家代地呢?” 包括左股奴王在内,所有的匈奴诸王都惊了,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代地? 那是能最大限度发挥出草原精骑能力,也是草原精骑唯一能守住的汉家土地,如果能拿下,草原短缺的资源顷刻间都能解决。 “大单于如果有把握拿下代地?汉家内应又是谁?” “内应你们不必知道是谁,只需知道,我的内应在长安以外的汉地做足文章,转移了汉家君主的注意力,不久之后,屯集在长安的汉军主力便会分散到中原各地,空虚长安。” 伊稚斜见诸王有了意动,继续加码道:“不仅如此,我的内应提前扰乱了代地,甚至在那该死的长城城墙打开了一个缺口,大汉的防线,已然阻挡不了我族的铁骑!” 一幅踏破汉家山河的画卷似是在匈奴诸王眼前展开,不由得纷纷站起,“愿与大单于一试!”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怒 是夜。 伊稚斜单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预先庆贺战胜之功。 篝火营帐连绵天际,直与天边星月融为一体。 歌声、吼声、牛羊马嘶声,激荡弥漫了碧蓝穹顶下的青青草原。 十数万匈奴精骑和快乐的匈奴男女,尽情地疯狂地痛饮着马奶酒,撕扯着血珠飞溅的半生烤羊,呐喊着、歌舞着。 此战,谓之族运之战。 匈奴本部、左贤王本部六成精壮出动,各部落酋长亲自担任本部大将,而由单于伊稚斜亲自统率。 左贤王乌维留守草原,既是防守左翼地区的“三只汉狼”,也是为了整顿族中人口和庞大的财货牛羊马群。 伊稚斜单于下达了最严进军令,进入代地之前急速行进,日行一百二十里一宿,抵达代地之后全力飞越恒山山脉进逼汉家重镇太原,倾尽族力破之,一举进占代地,战胜汉军并单于庭立定,成为汉家不朽的敌人。 这便是最高战胜之功。 受到情绪感染,夜半的狂欢进入了高潮,一片片营地中,不断地反复地高喊着一句古老、吉祥的战胜颂词:“阴山河南地,尽是我草原——” 弥漫了辽阔的草原。 清风徐徐。 赵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让伊稚斜每次瞥到他,好心情都要少几分。 伊稚斜放下马奶酒,不满道:“自次王,你怎么了?” “大单于,不知道为何,我一直心惊肉跳的。” 赵信没有说出那种不好的感觉,匈奴人对虚无缥缈之说很是忌讳,出征在即,任何不利于获胜的话语、词汇都不能说。 伊稚斜却能听得出来,让周边的匈奴王、侯退到一边,“你在担心这是汉廷的陷阱?” 赵信原为匈奴小王,降汉后受封翕侯,后复降匈奴,再封为自次王,为了表示亲近和信任,伊稚斜还让他娶了自己的姊姐。 心腹的疑虑,伊稚斜向来是愿意解答的。 赵信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大单于,太顺利了,以汉廷和汉家君主的智慧,不该如此。” 只有在汉家当过臣子,才能明白汉廷的波谲云诡、阴险狡诈,汉君的雄才大略、小心谨慎。 虽然回到匈奴几年了,但赵信仍然忘不了,那是一群世间顶级智者的殿堂,明暗斗杀,刀光剑影,常常令他午夜梦醒。 这样的君臣,会给匈奴留下进攻代地的机会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那会不会是陷阱呢? 国中混乱,长城墙破,长安空虚,怎么听怎么像诱饵,在引诱匈奴大军上套。 伊稚斜表示认同,笑道:“我也有这个顾虑,但你知道,我族的内应是谁吗?” “谁?” “赵王刘彭祖。” “是他?” 赵信的担心,顿时消散了许多。 曾在汉家多年,赵信对汉廷的诸侯王是有了解的,赵王王号,可以说是大汉最早,乃至更早的王号。 霸王项羽大封诸侯时,张耳和大汉开国皇帝刘邦都被封王,汉王刘邦,赵王张耳。 刘邦称帝建国后的第一任赵王是张耳的儿子张敖,刘邦和张耳是世交情,刘邦还把自己的女儿鲁元公主嫁给了张敖。 本来张敖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他的丞相贯高打算造反,他和他的家眷全部被押往京城。 贯高说了,事情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与赵王无关,同时看在鲁元公主的面子上,刘邦最终原谅了张敖,把他降为宣平侯,后来,张敖忧郁而死。 第二任赵王是刘邦和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也不用多说了,谄媚刘邦,企图让刘邦立如意为太子,因此被吕后视为了眼中钉。 吕后一共三次邀约刘如意来京城,但是都被老臣周昌给挡了回去,然后周昌就被调往长安任职,没有了周昌保护的刘如意,不久,也跟着去了长安。 刘如意的兄长,也是孝惠帝刘盈知道母亲吕后的狠毒,特意整天与刘如意同吃同住,不给吕后下手的机会,但有一天刘盈去打猎了,让刘如意多睡了一会,等他回来,刘如意就气绝身亡了。 第三任赵王是刘邦的第六个儿子刘友。 为了监视刘家子弟,吕后给他安排了个吕氏族女做他的王后。 刘友自然对这个王后没有好感,常常冷落她,吕家子女善妒是出了名的,看不惯刘友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就向吕后告状,说刘友要谋反。 不问青红皂白的吕后就派人把刘友关了起来,不让他吃饭,刘友的家奴想给他送饭,也被吕后的人给打死了,刘友心灰意冷,在狱中绝食而死,死后还被吕后以平民的身份下葬。 第四任赵王是刘邦的第五个儿子刘恢,被吕氏王后逼杀,第五任赵王吕后侄儿吕禄,在平定诸吕中被太尉周勃杀死,第六任赵王刘邦孙儿刘遂,参与吴楚七国之乱,私通匈奴,对抗汉廷,后被郦寄、栾布合击,兵败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吕后掌权时,曾试图将刘恒从代王改封赵王,却被刘恒以“愿守边疆,不畏艰苦”婉言拒绝,要是当初没有拒绝迁封,或许就没了大汉孝文帝。 而第七任赵王,正是刘彭祖。 如果说,大汉诸侯王中,哪个诸侯王名天生有罪,赵王当之无愧。 抛开那些神鬼之说,赵信在汉家时,听汉臣谈论过赵王难有好下场的原因,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是往好听的说,说难听点,是与异族接壤,受到不少胡风影响,燕赵之人,野性难驯,易躁多怒。 看来,又有一位大汉赵王走极端了。 “他想得到什么?”赵信继续问道。 “大汉天子之位。” “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大汉皇帝、皇太子父子相争,三日凌空,朝局割裂,党同伐异,不是没有可能重现‘诸吕乱景’,再引藩王入主未央宫,只要刘彻、刘据父子俱伤,就给了刘彭祖机会。” “复刻汉家孝文帝故事,就凭他?”赵信冷笑不已。 刘彭祖的德性,他在汉家时多有听说,即便预想都能实现,汉廷宗臣再择藩王执掌大汉,除非大汉诸侯王、世子、王子侯都死绝了,不然绝无可能成为大汉新主。 “那就和我族没有关系了。” 伊稚斜望着代地方向,心热道:“我族能得到那里就可以了。” “是啊。” 赵信疑虑完全消散,理解了大单于的所作所为,“留给我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匈奴起势,总是在华夏混乱之时。 战国之世,秦、赵、燕的主力都集中于中原大争,一直没能腾出手来清洗胡族,汉胡总体情势,有进有退。 若以对胡作战来说,只有燕国大将秦开平定胡族相对彻底,连续几次大战,一举使胡族退却千余里而溃散,融入了匈奴族群。 华夏北部对胡作战主力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对北胡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并设置云中、雁门、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融入了匈奴。 至此,北患主流变成了匈奴,所谓胡患,也成了一种泛称。 及至战国中、后期,秦国变法强盛,为了抵抗秦国的压力,燕国、赵国逐渐把重心、主力都放在了中原对战上。 直到秦大一统,秦、赵、燕三国对匈奴主要奉行防御战略,让匈奴势力大增,不仅全部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还把触手延伸到了大河以南。 接着就被一统强秦重击了,秦朝大将蒙恬把匈奴人赶出了河套以及河西走廊,秦末大乱,又卷土重来。 数百年来,胡人也好,匈奴也好,与华夏族群的种种联结、对抗一直没有断绝过。 华夏始终有着吞噬北部族群的意愿,胡人族群也在图谋着稳定地占据华夏北部的农耕富庶之地,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强烈。 没别的,幕南、幕北都在变得不适合居住,尤其是这几十年来,生存地的情况愈发严峻。 气温一年比一年冷,极端天气,一年比一年多。 汉地这些年天灾人祸次数增加,草原则更加早,族中大祭司早就发出警告,“腾格里在发怒”! 为了自己,也为了族群,匈奴必须夺得代地,通过复杂山地四出劫掠汉家,才能维持住生存,甚至是强大起来。 伊稚斜、赵信都坚信,夺得代地,靠着手中的弯刀,胯下的战马,整个大汉都会是匈奴的粮仓。 “自次王,你在汉家多年,熟知汉事,此次南下,你为先锋。” 伊稚斜双手抓着赵信的双臂,肃穆道:“我不要再像寻常大掠那样,抢得些许牛羊人口财货后便回到大草原,这次是攻占,是要一举越过恒山,攻下晋阳,稳定占据代地,如同当年的中山国一样,在汉家北边立国称王,再图进军华夏腹心!” 中山国,不是大汉的诸侯王国,是两百年狄戎在中原建立的国度,国力鼎盛之时,有战车九千乘,为强国,一度是华夏各国的心腹大患。 伊稚斜,决心复现昔日之景。 “是,大单于!”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闪电 闪电袭击河西走廊。 当霍去病率领三万精骑从匈奴右贤王本部杀出,从阿拉善沙漠杀出,从来没有想过腹背受敌的草原右翼部落,立刻便陷入了僵直。 靠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手段,数万轻骑大杀四方,几乎全部是一边倒。 作为卫将军随从,霍光时刻计算着战果,擒获匈奴右贤王、单桓、酋涂、稽且、遨濮、呼子耆五王、王母、王子八十一人。 国相、将军、当户、都尉等高官一百零八人,国相、都尉临阵率众投降者七千五百人,斩首数十三万六百级! 这是有史以来,汉家对匈奴,不,对游牧之族歼灭人数之最! 其中,大部分斩级在匈奴右贤王本部。 匈奴之中,有三个三万户部落,分是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右贤王本部,整个右贤王本部,在霍去病的歼灭令下,被屠戮一空,仅此,就贡献了十万级。 如此动人的战果下,汉家大军仅仅损失了六千骑,霍去病部兵力的两成。 这不是结束。 顺手宰了折兰、卢侯两个以为汉军人困马乏,试图黄雀在后的匈奴小王。 擒获、斩级再上一个台阶。 整个河西走廊,只剩下浑邪王、休屠王两个万户部落。 辗转了数千里的“闪电”,终于慢了下来。 “鹰击司马!” “末将在!” “知不知道我们不能久留?谁让你停下来的?” “将军,缴获太多了……” “统统扔掉!不要让这些缴获成了我们的负担,传令下去,稍事休息后,即刻出发!违令者斩!” 霍去病再次下达军令,对所谓缴获毫不在意,匈奴的东西,怎么能与回到长安后上君的赏赐相提并论呢? “是,将军。” 鹰击司马赵破奴领命,犹豫道:“将军,那些俘虏、降虏怎么办?” 灭掉折兰王、卢侯王后,俘虏、降虏正式突破了万人,缴获可以放在马背上,不影响行军,真正让大军慢下来的,是经不起大折腾的“人”。 “你们看着办吧!”霍去病淡漠道。 “诺!” 赵破奴得令,调转马首去往了大军后方。 霍光这才开了口,“大兄,杀俘不祥。” 古往今来,杀俘者,多有不祥,人屠白起、霸王项羽、淮阴侯韩信,包括本朝的飞将军李广,等等,都有杀俘之事,而后命运“多奇”。 “子孟,你能在鹰击司马走后才说话,就代表成长了。” 霍去病望着霍光,夸赞了一句,“现在回答我,我军的战果是怎么诞生的?” “拦者死,挡者毙,六日纵横千里,不休息,不调整。”霍光不假思索道。 日行一百六十余里,里面还包括杀戮的时间,这样的杀敌推进方式,他在书中都没有见过。 很多轻骑数日没有下马,吃睡都在马背上,昼夜行军不停,一些过于劳累的将士甚至会走着走着摔下马去,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霍光看来,大军行进的速度,比着匈奴传递身后来敌消息的速度还快。 这是奇迹。 也是辉煌战果的主要原因。 “接下来,我军要面对的是什么?” “浑邪王、休屠王两个匈奴万户部落!” “如果再留下缴获、俘虏,以我军现在的行进,什么时候能到?” “三日后!” “不出两日,折兰、卢侯之亡,就会被休屠王所知,七日后,就会被浑邪王所知。” 自从知道霍光的儒家倾向后,霍去病对霍光的教导,就恨不得一字一句提点,“如果三日后我军抵达休屠王部,那时,休屠王必然调整了防御,我军长途跋涉,休屠王军以逸待劳,我军能胜否?” “大胜之势,非休屠王军所得抵抗,我军必胜!” “那好,有准备的休屠王军能比无准备的休屠王军对我军多造成多少伤亡?” “大兄,我不知道。” “两千伤亡,多吗?” “不多。” “休屠王部一战,我军胜势受阻,接下来的浑邪王军,是不是能对更加疲惫的我军造成更大的死伤?” “是。” “三千人,多吗?” “不多。” “为了万名降虏,让我军多造成五千伤亡,就是我这个将军的祥瑞吗?” 霍去病凝望着霍光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为了我一人之祥,多致五千死伤,我该如何对那五千死者、伤者家眷交代? 战争至此,我军人人历经数十战而不死,为帝国当之无愧的精锐,多死一人,就是帝国莫大的损失,五千人,整个大汉都要为之哀伤,我要如何对上君交代?” 霍光默了下,“降虏都死了,大兄恐怕就无法对朝廷里的衮衮诸公交代了。”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死伤家眷,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上君,但他知道,如果杀降的事情发生,朝野上下必定有无数“道德表率”弹劾、抨击大兄不仁,是个屠夫。 霍去病拍了拍变得暗沉的配剑,冷漠道:“我的剑,会给他们交代!” “大兄,众矢之的,便是授人以柄,如有一日,上君要对你动手……” “不会的!” 霍去病打断了霍光的话,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子孟,我希望你也能有我和上君之间的信任和亲谊,你是有大才的人,日后进入朝堂,必然能助上君一臂之力。” 霍光默然。 他是无法对君王这种存在毫无保留相信的,尤其是大汉君王,刻薄寡恩,冷酷无情,杀亲族如杀鸡犬,他相信,上君亦是那种人,未登基便能对母族动手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人臣者,要惜身。 霍去病没有勉强,后军位置传来一阵骚动,是鹰击司马赵破奴下达了军令,“把这些俘虏都给我射杀了!一个不留!” 翌日,休屠王部破。 五日后,霍去病过玉水河,攻入浑邪王部,霍去病剑斩浑邪王,擒获浑邪王子。 “你!该醒醒了。” “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 “浑邪王子金日磾。” “好!擒的就是你这个浑邪王子,传令,把这个浑邪王子押回长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反攻 仲夏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灿烂。 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却在中夜时分,经着习习凉风,入宫觐见。 陛下的罪己诏进京了。 宣室殿上。 四盏宫灯光芒大放,两朝朝臣望着班前阶下展开的《南阳罪己诏》。 诏书内容,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反思了十数年来对外连战,尽管战胜诸大小国、族,然而大汉将士也因战争、因饥乏丧生者也数不胜数。 第二部分,检讨了横征暴敛、刚愎自用,导致朝廷局势不稳,继而民不聊生的问题。 第三部分,明确表明停止长安城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修建,并提出当今的执政重心,“止擅税,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陛下,学聪明了。 一干文武神情各异。 这看似诚恳的罪己诏背后,却充斥着心机。 从明面上看,陛下是服软的,对执政时期的过失进行忏悔,并予以补救,让人闻之同情心软。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在上君执政下,大汉才收复了南越、西南夷,武功盛德有了显著提升。 陛下这时却对“连续对外作战”表示了后悔,还对死去将士表示了哀悼,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反对继续战争的情绪。 不论继续战争是出于君主武功盛德的私欲,或是出于大汉帝国战略的思量,某些善人、愚夫、有心人都会借题发挥,反对对外战争。 陛下的后悔,太“及时”了。 执政二十载,不见丝毫悔意,南巡方数月,就满心悔过。 是不想让上君的武功盛德越来越多吧? 停止对外战争。 停止上君武功盛德。 得不到,就毁掉啊。 横征暴敛、刚愎自用的问题,早被上君解决了,国中苛捐杂税已经被上君政令全部停止,陛下刚愎自用在朝中任信的奸臣、佞臣、幸臣株的株、杀的杀、下狱的下狱、问罪的问罪、罢官的罢官,陛下的“罪己”,却停留在诏书上。 根本没有点出施行酷吏政治,对朝廷、对百姓的伤害,只点名了“奸佞”的名字,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治粟内史颜异、少府卿赵禹……全是陛下时期提拔,现在深受上君信任的人。 这到底是奸佞名单,还是国柱名单? 诏书中,详述了公孙弘、张汤等人在过去为求进身的不当、不法行径。 陛下,只是受到了蒙蔽? 至于建章四宫停止修建,这是南巡在外的皇帝说的算的吗? 上君入主长安后,四宫就停止了修建,不仅如此,上君还把四宫的位置和准备的材料利用了起来,在四宫位置上修建了一座座豪华宅院,再有些时日就建造完毕了。 根据丞相府流传的消息,部分宅院会无偿分配给中外两朝和京城官员,该官员只有居住权,而没有买卖权,人死或迁调,便会收回或重新分配,官员在居住期间可以根据自身喜好对宅院布局、风格调整。 虽然如此,但让两朝官员都激动不已,大汉朝臣、京官大多出身富裕不假,可长安城中的居所,真不是一般的贵,也不是用钱都能买得到的。 在此之前,能住在长安城中就两种人,皇帝、贵戚。 皇帝住未央、长乐二宫,贵戚住戚里,其他人、其他居所,不过是过客、客栈。 他们是流官不假,迁贬、罢黜都会改变居所,可就算那一刻的拥有,对很多人而言,身住皇城,便不负此生。 要知道,除建章宫以外,桂宫、北宫、明光宫的位置,都在未央宫、长乐宫的北边,只搁一条街! 大部分宅院,则会对外发卖,是的,根据丞相府流传的消息,新的迁徙地方豪强政令即将开启。 但和之前徙陵令,让地方豪强迁徙到先帝们、当今皇帝陵墓附近安家,此次迁徙政令,会给予世家、豪强、巨富另一个选择,入住长安。 朝廷原本就会给予迁徙的家族适当“安家之费”,就比如元朔二年陛下的迁茂陵令,迁徙郡国豪杰和三百万钱资产以上者至茂陵定居,然后朝廷补以二十万钱安家。 而这次,会继续延续迁茂陵令的内容,只是迁徙标准从三百万钱降至一百万钱。 愿意到茂陵或其他先帝陵的,朝廷仍补二十万钱安家,如果愿意进入长安城居住,朝廷会给予“三十万钱”额度,用以购置长安居所,扣除额度,迁徙来京的郡国豪杰只用补齐剩余钱款,便能获得一座长安豪华宅院。 如果合起来,建章四宫的周长在四十余里,所建豪华宅院在两万座左右,属于官所的两千座,余着一万八千座全部可以发卖。 朝廷定价不会太高,总体三百万钱一座,如能全卖出去,朝廷能获金五百四十万。 大汉十年赋税! 诏末的“帝国转向”,所有的干戈暴虐,在陛下那里打住,日后盛世渐渐开启,厥功至伟的源头,竟是陛下? 以罪己诏,来中伤上君的武功盛德,来抢夺上君文治韬略,来偷窃上君的盛世太平,陛下的手段,高了! 坐在御座上的刘据,面无表情道:“父皇的罪己,你们怎么看?” 御史大夫张汤在群臣毫不意外的眼神中走入大殿中央,躬身下拜道:“回上君,臣以为陛下的‘罪己’,毫无诚意!” 依旧是那么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古天子不认错,陛下能以“罪己”为诏书之名,在很多朝臣看来,就是很大的悔过表现了。 难不成要让陛下一字一句书写下过去的累累罪行,向天下臣民忏悔流泪? 皇家颜面何在? 毫无诚意,太过了。 张汤对身后的目光毫不在意,脸色冷峻得吓人:“陛下在罪己诏中对臣,对相国,对少府卿,对治粟内史等人的指摘,认为是我们扰乱了朝纲,这点,请恕臣无法接受,臣在陛下治下当了数年的廷尉卿,也在上君治下当了数月御史大夫,在陛下南巡后,臣有过思索,对陛下诏书提到过的,臣为了进身所有过的不当,甚至是不法行径,臣也有思考,臣这些错误是怎么犯的? 这就不能不提到陛下对臣的不当暗示了! 这种不当暗示是现在才看出来的,以前并不知道,最初臣在侍御史任上时,臣对陛下的治国方式是很佩服的,认为陛下是我大汉朝最有魄力、最为神武的皇帝。 于是,臣亦步亦趋地向陛下的圣心龙思靠拢,这靠拢的结果是,在陛下的朝廷中,臣成了一个罔视民计民生的官员! 臣不知道,我大汉朝究竟有多少个官员以圣心龙思为己意,可臣知道的是,南阳郡尉王温舒应该算一个,此人简在帝心,独断专行,狠辣无情,在南阳郡中,论杀甚众……” 第一百七十四章 皇臣 以臣参君! 张汤干了天下臣民想干而不敢干的事。 对陛下执政时期的酷吏政治进行了揭露。 那便是陛下故意“任奸”。 陛下在罪己诏中的解释,任用酷吏,是受到了蒙蔽,是被动的,当怹发现时,就会将酷吏诛灭。 比如酷吏宁成,比如酷吏周阳由,不仅本人受死,连同宁家、周阳家族一同株灭。 张汤却指出了宁成、周阳由等人和家族结局虽惨,但他们的却都不是因为残酷而倒台、灭族的,残酷始终天下官吏汲汲营营进身取利的不二法门。 所以,这天下有他张汤,有义纵,有赵禹,有王温舒。 这便是“吏民益轻犯法”,天下大乱的真正原因。 源头,在陛下身上! “御史大夫,照这么说,你从刀笔小吏到御史大夫的进身中犯下的错误,都该由陛下来负责了?” 列侯之中,高陵侯赵周走入了大殿中央,在面向御座行礼后,望着张汤说道:“你一口一个不当暗示,好似你之前治案株连都是得到陛下的旨意,下官斗胆问一句,过去数年时间里,由御史大夫亲自主持的大案、要案中,大司空就没有过徇私?没有过枉法?” “有无徇私枉法,朝廷新制无限追责,高陵侯可以去查嘛,如果有冤假错案,是杀是剐、是罢官、是贬官,我一肩担之!” “押上身家性命,便能随意构陷大汉天子吗?” 赵周不退不让,继续道:“这是讹诈,是在往陛下身上泼脏水,以臣参君,张汤,你这是大不敬,是谋反,是谋大逆,是意欲弑君的篡臣!” 赵周说完,宣室殿沉寂下来,君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汤身上。 张汤眯着眼思索着什么,让大殿上沉寂的气氛又延续了一会儿,异常平静地问:“典属国,你都说完了吗?” 自秦以降,华夏统一,疆域四方的族人纷纷融入到华夏的大家庭里,秦、汉中央朝廷在这些地方设官建职。 其所置典属国、属国都尉,秩皆为二千石。 赵周,便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典属国。 在朝廷中,虽然不太认同陛下的执政,但出于对陛下、对皇权的维护,毅然决然站了出来。 像这样的人,当今朝廷中还不少,谓之“皇臣”。 “说完了,大司空。”赵周点点头。 张汤如炬的眸子下,隐约有泪光闪动,“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这个人啊,在几十年宦海生涯中,竟然没干过多少好事,我打击巨商大贾、剪除豪强势力,竟然只是为了‘徇私枉法’,为了向陛下泼脏水,为了弑君,为了当个篡臣,早就该身处异处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张汤眼中落下,响亮地滴到了面前的地砖上。 张汤任眼泪在苍老痛苦的脸上流着,声音一下子高了,“那么,我是为了什么?” 赵周愣住了。 酷吏也是人,所作所为必然有所求,当酷吏是为了进身,进身是为了满足私欲,而张汤的私欲,是什么呢? 张汤当着衮衮诸公的面,证明了自己的酷吏手段,是得到陛下的不当暗示。 如果想让张汤倒台,那就必须要推翻张汤的话,证明张汤的酷吏手段是为了自己。 不然,之前对张汤的怒骂,就成了对上官的诋毁,这才是污蔑、构陷! “是酒色?是钱财?是家族显赫?” 张汤主动提及了可能的私欲内容,供赵周选择,“亦或者,全都有?” 如果沉迷酒色,大多是能在身体上有表露,如果家财万贯,这倒是看不出来,而家族显赫,张氏一族并无族人入仕,包括张汤的两个儿子,张贺、张安世现在都没有入仕。 御座之上,百官之首,一君,一臣,都有了轻微的动作,也都明白张汤在做什么。 玩弄智谋驾御他人。 看似给了赵周很多选择,但这就和“快手戏法”一样,张汤总是会让赵周选择他想让赵周选择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后,赵周再次开口道:“在兰台、廷尉署治狱中,大司空是否诈取了财利?” 赵周似乎选择了一个永远不会错的进攻方向! 钱财! 同为大汉官员,他不相信公卿大夫的家底能经得起调查。 只要张家有来源不明的钱财,哪怕不是治狱中诈取的,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也能置张汤于死地! 御座上,百官首,君臣不约而同地露出笑意,张汤也笑了,转身行礼,“上君,臣请廷尉卿、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会审臣与府邸,彻查臣的家财!” 三法司会审! 三司。 源于战国时期太尉、司空、司徒三法官,也称三法司。 秦之一统,太尉、司空、司徒不常设,便转为朝廷中三个主要的司法衙署,在大汉,一廷尉卿,二御史中丞,三司隶校尉。 本来,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以三法官的级别,是没有资格会审皇太子和三公的。 就像北军亏空那案,刘据入兰台受审,是得了天子诏令,不然,时任御史大夫的李蔡也不敢审案,也不会事后丢掉性命。 眼下,张汤主动要求三法官会审自己,是另外一种会审之事。 但和北军亏空案一样,不论审没审出问题,都要死人。 是张汤的问题,张汤授首,张汤没有问题,那就有人要授首了。 张汤,搏命了! 赵周和所有皇臣都变了颜色。 “不论是家财,或是酒色,或是家族,或是其他问题,臣都愿意接受会审,有任何问题,臣都无怨无悔。” 张汤没有再看赵周,“臣是什么人,典属国说的不算,对我在这数十年为官生涯中的是非功过,上君和百姓自有评价,史书自有评价! 百年之后,站到高皇帝、孝文帝面前,臣也敢向先帝们汇禀说:臣张汤这个御史大夫为了上君,为了朝廷尽心了,尽力了,也拼了老命了! 臣智谋短浅,有着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为官中犯过很多错误,以后免不了还要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有一点臣俯仰无愧,臣从没背叛过一个大汉公卿的良知!”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让所有的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问题,“谁背叛了良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篡臣 必君主无责任,然后可以责诸大臣。 这一句话。 便是历朝历代的君臣写照。 也是皇帝、皇臣的金科玉律。 皇帝哪能会有错? 都是大臣私欲作祟扰乱朝纲,犯下了弥天大错。 在董仲舒的天人之说中,就建议大汉立制,“有灾异则策免三公”。 其实,这道所谓的南阳罪己诏,打眼一看便能瞧出是出自谁手,只有董仲舒。 人啊,容易被别人骗,也容易被自己骗,陛下、董仲舒就是现成的例子。 天人之说,董仲舒自己都不一定相信,但说的多了也会受到影响,再加上董仲舒自己的纲常之说,“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就容易为自己所骗。 皇帝,拥有言出法随的能力,一念,群臣死,一语,太子亡。 哪怕明知道不可能,但在书文罪己时,由心而发不自觉地会把罪过甩到太子、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子党身上。 作为大汉天子的刘彻看到时或许会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过去二十年执政生涯中有过错。 一切过错,是太子不孝,是太子党不忠造成的,包括这份罪己诏,全是逆子、篡臣逼的。 坐在御座上,刘据静观着大殿里的“搏杀”,父皇、董仲舒的思想,不能说是,如果换到后世,会有无数拥趸。 但这是汉朝。 是才立国八十载的大汉。 丞相府、兰台的权力是受到了削弱和限制,可距离成为皇帝、皇权的附庸还差的远呢。 至少,绝境中的公孙弘、张汤都有说话的机会。 而在政治中,如果官员犯错,总能够牵扯到皇帝,但如果皇帝的圣誉受损,整个朝廷的官员都要遭殃。 简言之,官员是有能力把皇帝拉下水的。 假如此时此刻坐镇宣室殿的,是乾纲独断的父皇,靠着拉偏架,即便张汤舍得一身剐,也很难让父皇涉水太深。 可是,现在的大汉,他这个太子储君说的算啊。 没有偏架,一个只追求无限大政治天空的张汤,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敌的,无论是谁站出来,都会成为张汤标榜己身清廉自守的“箭靶”,论证陛下是酷吏政治源头的证据! 皇臣、高陵侯赵周是自己闯进来的。 不但拯救不了父皇,还会葬送了己身和家族。 谁背叛了良知? 答案不言自明。 “廷尉卿。” “臣在。”边通出班行礼。 “御史中丞。” “臣在。”李文出班行礼。 “司隶校尉。” 刘据望向中朝班列,此职,“掌徒隶而巡察”、“役国中之辱事”,使其“将徒治沟渠之役”,即“给劳辱之役”,属官有从事、假佐等,又率领有由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所组成的队伍,司隶校尉因此而得名,属监察官序列,是京师、京畿附近的秘密监察官。 二千石秩,不在三公九卿之列,却职责广泛,权力极大。 “臣在。”章赣出班行礼。 “尔三人廷后会审张汤,察其人及府上有无奸猾。” “是,上君。” 边通、李文、章赣齐声领命。 事已至此。 不少朝臣都看出了张汤的“无私无畏”,高陵侯,怕是要糟了。 赵周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天底下,真的有官员不贪不占、不徇私不枉法吗? 且看鹿死谁手。 张汤、赵周等人各归班列,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默然。 陛下是酷吏政治的源头,基本落实了。 陛下的南阳己诏就算不是“毫无诚意”,但也“认识不够深刻”。 丞相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顿时吸引了所有朝臣的目光,开口道:“上君。” “老相国?” “既然陛下决心撤销靡费之事,那臣请奏,罢免遣散陛下神仙之事的方士,使仙丹神药炼制在我大汉朝绝迹。 南巡途中,禁绝陛下登山修祠祭祀,祖宗神灵在心、在德,而不在虚行。 与其大费周章上山、修建神祠、祭拜天地,不如广施济民。 同时,裁减陛下南巡队伍。 除必要随行官吏外,其他官吏一律回朝,限期半月,无故没有回朝者,就地罢官撤职。 召回部分期门郎和陛下招安的全数‘匪军’,严加训练,以削减‘匪气’,日后无伤我大汉子民。 据南巡沿途郡县上禀,在过去数月里,南巡队伍靡费达数亿钱之巨,所费不赀,陛下之财即为民之财,陛下之费即为民之费,而今陛下不再靡费,队伍宜减至五百人。” 公孙弘一口气说完,呼吸都粗重了些,额头上也有丝丝汗水渗出,老人的疲态尽显无遗。 但是,就这么个老人,仿佛用绳子勒住了衮衮诸公的脖颈,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陛下穷奢极欲,追求长生,是世人皆知的事,为了炼丹求神药,靡费无数。 老丞相竟然要直接断了陛下长生的可能? 登山修祠祭祀,这本就是陛下南巡的目的,意欲向天地神灵、世间万民彰显改过自新的诚意,如果禁绝了,陛下还南巡干什么? 另外,裁减南巡队伍随行官吏、卫队,并限制队伍人数,这是人能想出来的? 没有那些随行官吏跟着、劝慰着,陛下文治武功的春秋大梦早就做不下去了,没有卫队保护,刚到南阳郡和群盗打成一片的时候,陛下就可能流落贼手了。 五百人怎么配置? 一百官吏、一百侍者、一百姬妾、两百卫队,就这配置,陛下恐怕连南阳郡都出不去,就要被大盗给劫了。 篡臣? 这才叫篡臣! 不是以撤销靡费表明诚心吗?我看陛下你南巡就挺靡费的,几千人半年就花了帝国一年两成的赋税,虽说钱财不是朝廷出的,但靡费就是靡费,裁减!必须裁减! 公孙弘一句话没提陛下的罪己诚意,但一声声奏请却精准打击在了陛下诚意不足的地方。 一个人,怎么能阴险狡诈到这种程度? 刘据颔首,望向两朝官吏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山呼声响起。 所有人都认清了一个现实,在这大殿里,太子党才是多数!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诛族 南阳罪己诏。 被朝廷以“缺乏诚意”驳回了。 此乃公议。 长安到南阳不过八百里,连驿急递,隔日晚间就到了宛地,而且一反规制,没有通过博士董仲舒、光禄大夫侍中吾丘寿王这对师徒,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手中。 自孝景帝后元三年正月甲子日以来,也就是孝景帝病逝于未央宫以后,刘彻颁布过无数道旨意,再也没有接过旨意。 因为天底下已经没有比他更高贵的人或事物存在。 哪怕有军国大事急需处理,也会经过丞相府、中朝两方存在,议好了再呈奏入宫,他可以采纳丞相府、中朝的想法,也可以乾纲独断另作决定。 这便是九五之尊的威仪。 怎么都没有想到,即位二十年后,朝廷派遣特使,以丞相长史王朝为主,竟向他这个大汉天子传达了君臣廷议决定。 驳回南阳己诏。 当董仲舒、吾丘寿王和南巡随行官吏听到王朝的宣讲时,所有的人都懵了。 这听都没听说过! “罪己诏”是华夏君王在国家遭遇天灾、政治危机或重大过失时,以自省、检讨过失为内容颁布的诏书,旨在表达对天意与民意的敬畏。 其形式多为皇帝公开承认执政失误,君臣错位、天灾示警、政权危难时,承担政治责任,以期平息民怨、稳定局势。 最早可追溯至《尚书》所载商汤《汤诰》与秦穆公《秦誓》。 当然,首次明确颁布“罪己诏”的为大汉太宗文皇帝。 孝文帝元年,面对立太子之议,他下诏称:“朕既不德……”以示德行不足,不宜早立储君,同年冬,又因灾异再下“罪己诏”。 总之,这以“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的诏书,从诞生之日,就没有驳回这一说。 大汉制度,丞相有封驳天子不当诏书的权力,就比如陛下首次上呈虚假“南阳心得”时,被丞相府以“涉假、不实”驳回。 理亏的事,陛下忍了。 这次怎么说? 罪己诏,也是诏书是吧? 当然,丞相府无法封驳天子罪己诏,所以,上君搞出了廷议封驳,唯公议是从。 王朝没有在乎陛下、南巡官吏的想法,继续述说着公议结果。 罢免遣散一应神仙之事方士,禁止大汉境内仙丹神药炼制,如有违逆者,株! 南巡途中,禁绝登山修祠祭祀,如有臣民违反者,株! 裁减南巡队伍规模。 除少数官吏外,其他随行官吏全部回朝,限期半月,无故没有回朝者,就地罢官撤职,永不叙用! 召回部分期门郎和全部招安匪军,抵京训练,拒不前往长安或中途脱逃者,视为谋逆,株! 南巡人数,限制在五百人以内,不得超额,即超额一人,全体随者,株! “此令,为大汉皇太子令!” 一连数个株字,王朝没有对着刘彻说,而望着不断前来南巡随行官吏,冷漠道:“勿谓言之不预!” 仲夏夜的风,十分清凉,凉的人直打摆子,最严皇太子令,降临! 刘彻嘴角溢出鲜血。 没有咆哮如雷,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龙威毫无保留的爆发,此刻的他,宛然一头沉默的暴龙。 但这份无上龙威,袭到手持皇太子诏书的王朝面前时,似乎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王朝始终面无表情,朝廷特使,亦是汉使,陛下会想清楚杀使抗拒皇太子诏令后果的。 “请陛下交出方士和丹药!” 作为天使,王朝是携带使命来的,敦促陛下执行公议事项。 董仲舒心头一颤,之前是通知,现在是命令,上君方面,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陛下,咬牙挺住!” 董仲舒的提醒,让刘彻浑身龙威尽散,王朝,不过是太子跟前的狗而已。 就算打死了太子的狗,也伤不到太子分毫,通过血齿挤出声音,“给他!” 春陀取出了丹药锦匣,交到了王朝手里,同时,随行的数十名方士也被押了过来。 王朝查验过丹药、验明方士正身后,将丹药倒入了篝火中,而后命力士把所有方士推出去,斩了! 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天地,在一瞬间,消之弥耳。 活生生的方士,变成了血淋淋的头颅,王朝辩查无误后,不由得笑了,“不死的方士,死了!” 在长安城中。 方士人人号称不死的存在。 可是,推出去的方士一个也没少啊。 陛下,又受到欺骗了! 察觉到陛下心防被破开,有可能不管不顾,董仲舒与吾丘寿王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刘彻,“陛下,请移驾。” 汉使,真是太猖狂了,再待下去,陛下都要被气的造反了。 陛下回帐了。 王朝躬身相送,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帐幕放下,王朝站直了身体,在一众官吏中,精准地找到了南阳郡都尉王温舒。 “王都尉。” 王朝笑容不减,唤名道。 不是陌生人。 之前丞相公孙弘和廷尉卿时的张汤亦师亦友,丞相府、廷尉署来往颇多,他是丞相长史,而王温舒是张汤得力的廷尉史,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旧相识。 王温舒身形一震,老相识的呼唤是很温情,可他的心里却升起了恐惧,别说迈动脚步上前了,就连应声都做不到。 “王、王、王长史。” “别紧张,深吸气,头晕是正常的。” 王朝示意力士拿下王温舒,“朝廷会记住你的功劳,但也不能忘了你的过失,皇太子令,‘有奸如山’者,株!” 在这数月里,王温舒以各式各样的罪名,将郡中豪强大族基本上全部捕获。 然后王温舒穷加审问,转相株连达千余家,当然其中有不少无辜平民百姓也被牵连进去。 首战告捷后,王温舒无视朝廷,就近上书陛下,提出对这批人的惩处方案:大者诛全族,小者杀其身,无论大小其家产统统抄没。 于是,一场大规模的杀就开始了。 上万南阳郡人成了刀下之鬼,“流血十余里”。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这对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地主来说,是咎由自取,但对大多数无辜被牵连的平民百姓而言,真是血海奇冤。 经过这番刑杀,短短时间,南阳的确郡中安宁,无犬吠之盗,但这绝不是朝廷所想看到的。 另外,如果以为王温舒仅仅是个以杀立威的酷吏,或是专门对付豪强地主、刚正不阿的廉官,那就不对了。 王温舒还是个贪官。 根据绣衣直指御史、廷尉署得到的线报,王温舒与其他贪官相比,虽然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但其贪的手段确有不同。 以酷行贪,以酷掩贪,这是王温舒的本质。 在大汉“五市”之一的南市南阳,杀了几万人,对这些籍没入官的财产,王温舒不敢全部鲸吞,但敢从中染指一部分。 就其纳贿而言,情况就多了。 王温舒掌握着南阳郡民的生杀予夺大权,以权换钱也就有了雄厚的资本,加上他以暴虐酷杀著称,更使他在这场权钱交易中处于优势地位。 一些豪强地主虽无权无势,却有的是钱,更何况花钱买命,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为求脱祸,他们大行其贿,这是可想而知的事,一些无辜百姓为求免遭株连,也被迫倾家荡产行贿。 被力士架起的王温舒,似乎恢复了几分气力,望着王朝问道:“我会怎么死?” “五马分尸!” 王朝毫不避讳,笑道:“不仅是王都尉你,你的家族,你的妻族,也会因你而诛。 在我大汉朝及以前,只有诛三族之刑,为了你,上君特开了诛五族之端!” “受员骑钱”、“好利事”,按大汉律法,其罪当诛灭全族。 王温舒“有余”,原因在于王温舒妻族,岳父母等人借着王温舒之名从中获得巨利,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上君律:得恶泽者死! 第一百七十七章 龙怒 汉使在帐外大杀四方的声音持续传来。 一句句“大汉皇太子令”,压的所有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包括大汉天子刘彻。 倒反天罡! 真特……憋的人胸膛都要炸开了,却连个脏口都不能有,上君的母亲,是大汉临朝称制的卫氏皇后。 刘彻拔出了天子剑,无数次想冲出去砍死朝廷特使王朝,但无数又一次忍耐住了。 董仲舒、吾丘寿王时刻注意着陛下的异动,不时出言安抚龙心。 上君,动怒了! 不再同于之前的“小惩大诫”,眼见陛下“屡教不改”,化身最严厉的皇太子,狠狠地降下了惩罚。 “静心!” “禁足!” 神仙丹药,直接禁止。 裁减官兵,囚龙南阳。 五百人,哪怕陛下舍弃所有官吏、侍者,保留五百精锐,在关东这片热土上,陛下连南阳都走不出去,更何况沿着南郡、江夏、庐江等郡巡视回长安了。 南阳郡,竟成了“囚龙之地”。 根据原来构想,陛下会在浔阳浮江时,亲自射猎一条蛟龙,既为祥瑞,又以蛟龙暗喻太子储君终将落败,现在,于南阳浅水中找条蛟龙,恐怕不太容易,也不能找。 南阳郡,是高皇帝由蛟化龙入关之地,任何神异之事,都是高皇帝显灵所为,诞生蛟龙,难说不是高皇帝所化,陛下将之射猎,这就太“孝顺”了。 南阳多山,一些山中祥瑞,虎、豹、熊、螇蛆倒是可以继续制造,效果嘛,就很一般了。 地上的常祥、不庭、岐母、群抵、天翟、不周等祥瑞,又容易被人拆穿。 祥瑞的路,走不了,祭祀的事,不让走,南阳郡县,走不出,画地为牢,也就这样了。 无声地叹息,却震耳欲聋。 刘彻望着董仲舒、吾丘寿王,恨之无能。 什么圣贤之下第一人? 计策频出,可结果却让他举步维艰,处境一日难过一日。 董仲舒垂首默然,暗怪陛下为什么要用儒贼公孙弘为相。 这道囚龙术,董仲舒不用思考,就知道出自公孙弘之手,同出一家,他破不了公孙弘的招,但公孙弘却能破了他的招,常规手段,他被公孙弘完全碾压。 董仲舒虽然很不想承认,在政治智慧和政治手腕上,他和从孝文帝朝走来的大汉丞相相比,相差甚远。 董仲舒之前始终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讲究的是“反躬自问,休怪他人”,接二连三的打击,在人性驱使下,也归咎于他人。 如果陛下没有在建元元年、元光五年两度选公孙弘入朝,没有给予公孙弘拜相封侯的可能,世事绝不会如此艰难。 董仲舒知道“时运”的神奇,知道陛下拜公孙弘三公相位,褒以列侯爵位,是为了打破开国功臣集团对公大夫的垄断,为世人铺设一条进身之阶。 陛下执政时,也多有削弱相权,力求相权成为皇帝、皇权的附庸,丞相,成为泥塑、木雕。 可惜,相权树大根深,从大汉立国之初就生成的缺陷,难以一朝一夕改变,陛下的水磨工夫还没到家,上君就崛起了。 当然,董仲舒也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陛下那句对上君“子不类父”的评价! 没有这个评价前,上君是倾向于儒家的,不论是公羊家,或是穀梁家,都属于儒家,“肉烂在锅里”,也比“煮熟的鸭子飞了”好啊。 因为评价,丢掉了皇权,陛下也是古今天下第一人了,到了后世,怕是没有皇帝再敢这样评价太子储君了。 君臣的心思、腹诽,几近浮于表面。 吾丘寿王看了董仲舒一眼,又望向刘彻,长嘘一口气,“陛下,如‘太甲故事’吧。” 别折腾了。 这就像“双套结”,越折腾越紧,不如老实下来。 都说上君放陛下,是伊尹放太甲,伊尹放逐太甲,摄政当国,到了又迎回太甲授以了朝政。 伊尹是商汤的右相,在商汤到太甲时期一直是商朝国柱,太甲是商汤孙,商汤长子太丁早逝,死于商汤前,是以,商汤死后,兄终弟及,太丁弟弟外丙、仲壬先后继位商王,接连不久死,太甲继为王。 然而太甲为王年,不修德政,昏暗暴虐,破坏了商汤法制。 伊尹多次规劝太甲未果,于是,伊尹采取断然措施:在商汤墓所在地桐建了一座宫室,称为桐宫。 他把太甲送入桐宫反省,桐宫地处商汤墓地,气氛庄严肃穆,除了守墓人,一般人不得进入。 在这样的环境里,太甲除了诵读伊尹专为他写的教材《伊训》、《肆命》、《殂后》,根本无事可做。 其中,《伊训》是伊尹对他的告诫,《肆命》是教他怎样当政,《殂后》是商汤的商朝律法制度。 苦难之下,太甲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误的根源和被放逐的原因,从迷途中觉醒过来。 他一边读书,一边打扫陵墓,日久天长,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行动谨慎、言语谦逊、思想沉稳、勤劳不息。 在他闭门思过期间,伊尹代他行政,日理万机,还不断了解他的情况,抽空来桐宫看望。 如此三年,太甲已经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伊尹见放逐太甲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亲自到桐宫迎接,恢复太甲王位,自己退为臣。 太甲二次即位,勤修德政,以身作则,诸侯归服,百姓安宁。 事到如今,吾丘寿王也不得不说,同样是放逐,但陛下的待遇比着太甲不知道要好多少。 至少上君没在高皇帝的长陵修个宫室,让陛下整日面对高皇帝、吕后陵墓,一边忏悔,一边读书,甘泉离宫也好,南巡天下也罢,陛下狩猎、豪饮、嘻戏、猎艳,挑剔朝廷是非……这哪有半分悔过自新的表现? 既然斗不过上君,被囚于南阳郡中,不如减少欲望,日耕夜读,走太甲的路子,数年后,寄希望上君迎帝还朝。 刘彻拍案而起,龙威浩荡而出,“清心寡欲,诵文读书,你不如让朕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搏龙 解决问题的办法。 始终摆在大汉天子的眼前。 而陛下呢。 一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去做,只想着以惨烈的方式夺回权力,来证明自己的智略在所有人之上。 不顾父子之情,不体太子储君之意,一味求战,轻狂任性。 其实,陛下只需读书养性,就能静待花开。 面对陛下的盛怒,吾丘寿王无视董仲舒的摇头,坚持道:“陛下!” 刘彻龙威一滞。 “臣僭越,敢问陛下,可知上君为何同意陛下南巡?”吾丘寿王迎上龙目,不避不让道。 如果甘泉离宫时,上君不同意陛下南巡,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也不会同意陛下南巡。 甚至上君愿意,仿效“齐桓公故事”、“赵武灵王故事”,动用兵力围封甘泉离宫,能把陛下饿死在宫室中。 如此一来,上君十分轻易就能得到皇位,而不会有任何坐不稳,更不会像现在这般,经常受到陛下的“捣乱”。 偏偏地,上君同意了陛下入野南巡,让陛下有可能向天下臣民表露悔过之心,从而有可能反败为胜。 陛下自以为是世间最聪明的存在,那么,上君“放虎入山”是为了什么? 一瞬间,刘彻的龙怒达到了顶峰,那逆子,就是为了让他看到孝文帝、孝景帝盛世后的大汉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这天底下,谁也不能理解他初入南阳地界,便与群盗打成一片的心情,太子,是纯心想折辱他的! 身为皇帝、身为人父,被太子儿子折辱至此,说是刘彻的逆鳞也不为过,这时被提及,帝王之怒,何止滔天? 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吾丘寿王,随时都有可能,用握紧的天子剑砍死他。 董仲舒望着门生,眼神复杂。 “长安之夜后,上君没有趁势派兵围堵甘泉离宫,陛下难道真的以为,是礼教束缚了上君,亦或是冠军侯杀不穿两千期门郎护卫的宫室?” 吾丘寿王却没了恐惧,抛开了生死,此刻的他,似乎感受到了浩然正气的存在。 刘彻没有接话,吾丘寿王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南北二军在手,甘泉离宫的陛下,中外朝忠于陛下的臣子,人人皆是上君刀俎下的鱼肉,如果上君愿意,入主未央宫后的长安巫蛊大案,也可以是弑君大案,上君可以清洗掉朝中非太子宫臣以外的所有官员,也可以借口搜寻刺客封锁甘泉离宫,弑君之后,编造侠客弑帝之事,对天下不臣上君之臣民,予以彻底清洗。 陛下难道真的以为,这天底下有人能挡得住上君、大将军、冠军侯的兵锋?又有何人能勤王? 开国功勋列侯?大汉宗室诸侯王们?” 谈及到这两方存在,吾丘寿王笑了,但不是轻蔑的笑容,而是满心的无奈。 高皇帝所建的藩篱,短短八十载,便成了冢中枯骨。 至于外戚。 很遗憾,大汉最强外戚,就是卫氏外戚,再往前的田、窦,早已没落。 “上君,他本可以!” 吾丘寿王叹息道。 如同一盆至阴至寒的冷水,浇在了刘彻的头上,真龙之怒,立刻烟消云散。 “在上君心中,或许有让陛下看看世道真相的想法,但臣之见,上君同意陛下南巡,是想让陛下出关,陛下到关东,帝国的半壁江山就有了‘主心骨’。” 吾丘寿王讲述了真相。 陛下执政二十载,穷兵黩武、穷奢极欲,加之天灾人祸频发,天下已然大乱,关东之地,匪盗丛生,民怨沸腾。 继续压制,大汉亡国有日。 上君坐镇中央朝廷,稳住关中大地,陛下南巡出关,进入关东大地,一西、一东,停止了大汉的分崩离析。 当然,手段不同。 情势稍好的关中大地,上君以变革、以新政的方法,犹如朝滚水中注凉水,平息民情。 情势恶劣的关东大地,民情犹如沸油,直接注凉水,只会炸伤所有人,唯有加“热水”。 但是,大汉朝不可能施行两种制度,这样会导致分裂,那就只有给沸油降温,把“凉水”加热。 而加热的方法,便是陛下。 一到关东,陛下就和群盗打成一片,朝廷政令的凉水想不热都不成。 痛恨陛下的百姓,得知陛下的遭遇,又眼见陛下连城池都进不去,只能整日整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扎帐在城外,心中恶气得到舒缓,怨憎的沸油自然就降了下来。 一增一降,朝廷在关东的政令得到顺利施行,关东的情势也得到适当稳定,于大汉江山社稷而言,这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上君“舍不得皇帝父亲,稳不住关东百姓”的手段,着实太孝顺了。 刘彻松开了天子剑,对吾丘寿王的说法显然不太认可和不爽,但又无从反驳。 董仲舒闭上了眼睛,这个门生,已经不能再完全信任了。 “为后世皇帝做圣主贤君表率,是上君仁恕,陛下……” 吾丘寿王望着龙目,认真道:“上君做事正大,臣相信,哪怕苍天只让上君当一个月的皇帝,一天的陛下,上君也会让天下人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把天下、众生看得比什么都重!” 刘彻又有些按耐不住了。 吾丘寿王是他十数年的中朝心腹之臣,而今却大肆夸赞着他的“政敌”,这如何能接受? 再有,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谁做事不正大? 又是哪个皇帝一月、一天都没有把天下、众生看得比自己都重? 吾丘寿王一躬到地,“陛下,即使日后能赢,也要反复的去说,反复的让步,直到最后,非执政不可了再回京。” “夜风寒凉,臣神昏身沉,请退!” 吾丘寿王转身,缓缓走出大帐,陛下随时可以用剑穿过他的胸膛,直到他走出了大帐,帐幕落下,他,没有死。 仰望满天星斗,吾丘寿王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陛下这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焉知自己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从胶东王到孝景帝位下皇太子,再到大汉皇帝、两宫垂政……陛下,都是算计的结果。 唉。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风暴 午后斜阳,山河壮丽。 代地之北,黑色风暴袭来。 匈奴精骑随身携带马奶干肉,向来喜好长驱直入直接作战,而不习惯从容进至战地,扎营休整后再战。 是故,匈奴飞骑飓风般突入代地,从无比开阔的大草原压向了黄土高原东翼。 破损的长城城墙,遥遥可见。 前骑的探子,源源不断把消息汇禀到大单于伊稚斜处。 “汉朝突然收紧了通关制度,任何人不允许再出长城,许多的中原走私商人都被汉军正法,破坏长城城墙的部分赵地豪强也被抓住,就地正法,汉军加紧了对破损墙体的修复和长城巡视,赵地的人现在已经无法再在长城搞破坏了。” “由云中、北地等驻守汉军内部传出的消息——临近汉郡相继派兵支援代郡,长安方面也传来消息,大汉少君授以大将军卫青长安宿卫南北二军虎符、牦节,方有所行动。” “大汉朝廷的国库、少府正在紧急调动粮草,由于汉朝此前对我族右贤王部、左贤王部,南越、西南夷数线开战,调动并不顺利,大汉少君颁布诏令,强行征召长安四市所有物资以为军用,犹有不及。” “汉大将军卫青没有继续等待粮草,欲携半月粮草北上作战,但为大汉少君、中外两朝臣子所阻。” “据云中、北地、朔方、右北平郡等汉军内部传出的消息——大汉少君命令,力所能及情况下对代郡展开救援,优先本郡屯戍。” “……” 种种迹象表明。 大汉少君放弃了代地! 汉地代郡中,除了本郡屯戍队伍以外,不会有其他边郡的大救援。 “桑格花开了!云雀叫了!毛毛虫长出了翅膀,汉朝的少君他断奶了!” 伊稚斜在狂笑,“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中原人更喜欢内斗了,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族,等占据了代地,我族便在此立国,腾格里庇佑,春、夏、秋、冬四时劫掠汉地,终有一日,看着大汉崩塌!” 过去的几百年里,中原政权熬鹰般熬着草原部落,对草原施加各种经济、物资、人口控制,哪怕在冒顿单于时期,草原上的日子都称不上好,以致于近百年来,匈奴人口不但没有暴增,反而逐年下降。 也就是匈奴有对汉朝有着地缘优势,挣开了部分控制,不然,早就撑不住了。 汉匈之间几千里漫长的边防线上,一方以农业定居,一方以游牧流动,匈奴的家当,用一匹马就可以搬走,而汉朝人的村庄、城镇、庄稼地,没有一样是可以肩挑抗地搬走。 靠着常年累月的劫掠,匈奴勉强维持着草原霸主的地位,压制汉朝,慑服他族,可这份强大掺着虚假,终有被揭穿的一天。 汉朝赵王刘彭祖,却被皇位蒙蔽了眼睛,送来了让匈奴一族有机会永远强大的机会。 伊稚斜不得不承认,匈奴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和大汉王公、边地豪强、走私商人……这些汉人口中的“汉奸”脱不开关系。 在伊稚斜看来,草原的政治,是狼吃羊。 而中原的政治,是羊吃羊。 草原狼,就该奴役中原羊,匈奴,也等到了这一天。 崇信搏杀而不大讲究战法的匈奴群很是直接,顺着破损的长城缺口,如茫茫洪水般扑入代地之中。 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片沉寂数十年的山地顿时鼎沸了,“洪水”义无反顾朝着就近的汉家城池,代县,漫了过去。 赵信望着那些惊逃的汉朝人、走私商人,总觉得这正常的太过分了,拍马追上伊稚斜,喊声道:“大单于,我族精骑入汉城,或损马蹄,我以为,当速推代地。” 损马蹄。 这是委婉说法。 草原多骑兵,在开阔地界突击,才能发挥最大战斗力,进入代郡这山地中,也可以利用战争的高投放以速度取胜,总言之,更适合野地战。 一旦攻城、入城作战,坚固高大的城墙、复杂的汉家街巷、阡陌,会大大降低骑兵的战斗力,而且,诸军间的配合也会大大减少。 赵信不太认同先夺代郡边城,认为该绕过边城,突入代地腹心,先尽可能控制代郡再说。 万一汉朝有埋伏,匈奴大军也能保持战力,寻机突破汉军包围,回归草原。 “自次王,你太小心了!” 伊稚斜松了松缰绳,放缓了马速,与赵信并骑,“沿途我族做了那么多探查,又攻下了数个长城烽燧,抓到了不少汉军尉史、甲兵,可以确定没有埋伏,再说,如果汉廷设伏耍诈,也不会选在城镇之中,汉将,不过连这都不知道。” 不在城镇设伏,是战争常识。 原因在于,以城镇为中心的保密事务实在是不好做,敌人非常容易从各方面发现不同往常的地方,发觉其中有诈。 城镇人多眼杂,要完全做到保密,几乎不可能,总会有某个环节露出马脚,导致功亏一篑。 元光二年,汉廷马邑之谋的失败,便是例子,当年,伊稚斜是随老单于军臣一道的,穿越关塞,隔着马邑百里,就注意到了牛羊牲畜遍布原野却无人放牧的诡异景象。 然后停止行军,往附近攻打了一处烽燧,俘虏了一名雁门尉史,得知了汉军的埋伏,迅速引兵出塞。 那名尉史,被军臣单于封为了“天王”,而今也在随行之列,并未觉得异常。 弃于原野的牛羊牲畜和道路的财货车马,以及慌乱而逃的汉家牧民、商人,都证明大汉对匈奴此次进攻一无所知。 如果汉朝的人,人人在死亡面前都能有这样的戏技,即便大军葬身此地,也只能说匈奴不冤。 “大单于,可是,我还是有些不……” 伊稚斜打断了赵信的不吉之言,“没有汉朝财货、人口的激励,我族的勇士是发挥不出全部斗志的,再说,代县城是汉家重城之一,屯戍之士数千,如果不能拿下,待我军进入代地中心,从腹背捅我军一刀,我族必然损失惨重,自次王,依计行事!” “是,大单于!” 第一百八十章 血战 夜半时分,杀声连天的匈奴大军抵达太行山脉附近,一场亘古未见的酷烈大战骤然爆发了。 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与望北而守的汉家戍守,骤然碰撞在代地城镇。 蓝天明月之下,十数万飞骑如无边海浪弥漫山地,无数军骑围绕着山城疾驰,誓要跨越高城深池,突入汉城大肆劫掠。 吼声震天,大见威风。 两边围城展开,一边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边是深色皮甲红蒙蒙,毫不费力辨认得清清楚楚。 围城的,是夺位自立的匈奴单于伊稚斜。 守城的,是不败将军的汉家大将程不识。 汉匈对战近百年,无论谁攻谁防,双方都在长时间的摸索下,形成了一整套攻防方式。 虽然匈奴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占领大汉疆土的念头,但怎样攻城略地,游牧之族也有自己的常备方案。 由部落首领挑选最能骑马射箭的亲信组成别动队围城打转,寻找代县城墙的薄弱地带后尝试翻墙进入。 无果,接着匈奴主力部队就会派出成百上千名轻骑兵,他们携带锄头,在用骑射压制守军的同时用锄头快速在城墙上挖出缺口。 这便是著名的“掏城墙”。 很“笨拙”,最“实用”。 城池营垒,和长城防线一般,始终是游牧之族无法逾越的天堑,大军入城,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坏,只要能挖倒城墙,哪怕只是一角,飞云流动的匈奴精骑,立刻就有了绝对优势。 为了牵扯城池其他三面的兵力,伊稚斜派出万骑用耕地的犁绑在长竿上,用勒勒车推着这些长杆前进到城墙下,他们一边躲在车子底下躲箭矢、猛油、石头和猛火油,一边把带着犁的长杆出去,当犁挂住城垛后,下马的匈奴精骑就顺着竿子往上爬。 一些心急的匈奴精骑干脆甩掉车子,直接把多层皮甲裹在身上举起杆子就往上冲,而这种“无畏先登”,往往死的很惨。 伊稚斜和其他部落酋长望见这一幕,都没有予以提醒,战场本就是优胜劣汰的地方,此时被淘汰的精骑,要么是命不好,要么是太愚蠢。 总言之,这可以减少部落中的蠢货,还可以消耗汉城里的守城工具。 “挖城”、“登城”,是游牧之族破解汉家城池的两大方式,匈奴的攻城战,正式开启。 代县城上,程不识命令不能移动的大型连发弩机全部齐射,一齐向城前的中央地带倾泻。 另外,无尽的飞石、滚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啸着向着城池下、附近的飞骑落下。 中石、中箭的飞骑总是一声不吭,坠下城、马,暴毙当场。 汉朝的守城弩,承袭秦弩,连发大箭无坚不推,借助高墙,射远可达八百步之外,每支长箭粗如儿臂、长约丈余,箭头几若长矛,便是寻常城门也经不起片刻齐射。 但是,如此工艺,从古至今只掌握在中原政权手中,游牧之族从未有这般攻城利器。 无数弩机大箭狂飞呼啸,每箭几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几名匈奴精骑,当弩矢以猛火油点燃烈焰,一支支火箭飞入匈奴大军中,匈奴精骑身上的皮衣皮甲立即就成为了最好的助燃之物,一时间,烈火腾腾、鲜血飞溅、人仰马翻,顿时化作了一片火海! “继续破城,杀光汉军!” 伊稚斜大为愤怒,轮番增兵破城,没有丝毫畏惧退缩。 但那丈长的大箭镞和种种飞石连天暴雨,似乎无穷无尽一般,无休止倾洒在匈奴精骑头上。 纵然伊稚斜接二连三增兵破城,杀声山呼海啸,数个时辰过去,代县城始终岿然不动。 而匈奴精骑眼前,却已经是战马同胞尸骨层迭,踩踏着族人的残骸,匈奴精骑都快能跃上代县城墙了。 斗转星移,硕大的太阳不知不觉间枕上了山尖,望见破城希望的伊稚斜,未等高兴,心跳突然变得不规律起来。 哪有的行军声? “大单于!” “大单于!” “卫青杀过来了!” “卫青带着汉军杀过来了!” “谁?” 伊稚斜难以置信,一把抓过游骑斥候,“你说谁?” “卫青。” “汉军。” 游骑斥候快速回道:“卫青携带着无数汉军从我族身后杀过来了。” “这怎么可能?” 伊稚斜完全无法相信,根据汉家赵王刘彭祖的消息,粮草辎重问题没有解决,卫青要么还在长安,要么刚刚北上,身后的卫青和汉军,难道是飞过来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单于,我们中计了!” 赵信走了过来,悲痛道:“这是汉廷的埋伏,我族十数万人马攻打代县城这么久,连一个城角都没有撕开,守城的汉将,绝不是之前的汉将,以我的了解,要么是李广,要么是程不识,很大可能是李广,都说他奉汉廷命令进攻我族左翼,始终不见踪影,原来早就潜藏到了代地中,大汉少君,下了一盘大棋啊,大单于,我们完了!我族完了!” 代县的完美防御和消失的汉家飞将,让赵信产生了个美妙的误会。 在他看来,前有李广,后有卫青,一位匈奴表明警惕的汉家将军和一位匈奴真正警惕的汉家大将军,为匈奴挖了个大坑,要埋葬匈奴了。 匈奴,或者说所有异族对汉朝,中原政权的优势,在于马匹带来的高投放速度,一旦近距离正面交锋,在这样地形中,匈奴完全不占上风,尤其是汉朝铁制兵器的精良程度远远超过他们,说是巨大劣势也不为过。 伊稚斜咬紧牙关,“卫青带来了多少人?” “很多、很多,无边无际,漫山遍野,数不清。”游骑斥候回忆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汉军行进,连山河都在震动,在他感觉中,比匈奴军骑要多,多很多。 希望彻底破灭,伊稚斜拔出来金刀,大吼下令:“汉廷竟敢设计埋伏我族,好!正中我下怀!传我命令,能战者全部上马,与卫青决一死战,杀光汉军——” “杀光汉军!” “杀光汉军!” 第一百八十一章 毕功 十万埋伏在代地山峦河谷的大军,分作左、后、右三路,同时迂回包抄匈奴骑兵。 左(西)路,是从蔚县出发的公孙敖部两万五千将士。 后(中)路,是从原平出发的卫青部五万主力。 右(东)路,是从繁峙出发的赵破奴部两万五千将士。 卫青预定的战法是,大军扇形合围,由主力军与之大战,一鼓作气追杀,不使匈奴主力脱身。 公孙敖军、赵破奴军从侧翼寻找敌阵弱点,制造最大杀伤,可临机决断战法。 主力军首重防御,一切皆如所料,匈奴全军调转马头与之死战。 山地、丘陵、河谷盆地盘结的地带,匈奴精骑的高投放优势不复存在,即便没有堡垒壕沟,匈奴全军迎面撞上方阵拒敌的汉军,冲锋势头迎头而断。 无数弩箭越过重盾射入匈奴军中,完全不用瞄准,遮天蔽日的弩矢,让游牧之族领悟到钢铁洪流的威力。 连人带马同射,无数匈奴勇士为之丧生,当匈奴精骑逼近汉军时,和以往就地防守不同,汉军如同死士一般,挥舞着一种双刃长柄刀冲杀了过去。 这是匈奴精骑从未见过的汉家新式武器,在汉军中,称之为“陌刀”,又叫“斩马刀”。 顾名思义,有斩马之能。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飞云流动的大规模骑兵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简言之,流不动了。 晨曦中,匈奴军显出了混乱。 公孙敖、赵破奴默契地决意趁势一击,以己部将校为大区,分作十数个巨大的战团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 汉军此时的兵力堪堪十万,而匈奴骑兵在彻夜攻城中也消耗了万骑有余,兵力接近,当分区楔入包围分割,一场屠杀正常开启了。 手持陌刀的汉家将士对匈奴精骑实施了罕见的斩首战。 斩首记功,乃是秦汉以来的军功制度,但在现实战场上,尤其是在汉匈战场上,真正的搏杀斩首大战是很少的。 作为骄狂不可一世的匈奴精骑,赫赫马背部落,匈奴哪怕在对战失败,也不会轻易把勇士的尸骨放给汉军,竭尽所能抢回。 这便是匈奴族中,运回死去族人的人,便可以继承死者的所有遗泽制度的来源。 一是匈奴对死者亡灵的敬畏,二是不愿汉家以京观等建筑彰显武功,更不愿意敌人拿着自己的头颅去换福禄富贵。 古往今来,骑兵对步兵的斩首战有很多,但步兵对骑兵的斩首战,几乎没有听说过。 当汉家将士排山倒海一无俱色地分做条条巨龙,将白茫茫海洋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后,本就更注重己身的匈奴骑士,瞬间就崩溃了。 溃败,形成了! 对此,汉家有个专门的形容,“兵败如山倒”。 有人进、有人退、有人想退,混乱之下,己军冲撞、自相践踏、拉人垫背……匈奴大军,自崩了! 大汉律,一颗匈奴首级,可得十金厚赏! 如果不是卫青、公孙敖、赵破奴和诸将校的压制,汉家大军恐怕已经陷入了“抢首潮”。 汉大将军令:抢首者,无功,重惩! 卫青部圈定匈奴主力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两路则如巨大的铁钳张开,死死咬定匈奴大旗马队追杀不放,三方汉家将士,如同癫狂的屠夫,在屠戮着敌人。 此时正逢朝阳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赤色汉军如风暴席卷代地,白色匈奴则如被撕碎的云团漫天飘飞身不由己。 如此数十万骑步兵群的大规模杀戮,在整个汉匈战史上都是空前的。 遍野大逃杀开始了。 汉军合围。 卫青望着化作血人的公孙敖,问道:“匈奴单于何在?” 这不是他的血,全是匈奴人的血,公孙敖摇头道:“逃了!” 汉军楔入匈奴阵中后,他就有意在往中阵靠近,直到左、右两部大军相遇,公孙弘、赵破奴碰面,杀穿了匈奴大军,都不见匈奴单于伊稚斜。 想来在大战不久,伊稚斜就趁乱逃了。 不止伊稚斜逃了,匈奴诸部族酋长也逃了不少,谁也不是傻子,注意到大单于消失后,酋长们高喊着“杀光汉军”,但纷纷停止了向前冲锋,转而向后冲锋,靠着视线遮挡,沿着山陵逃了。 “追!” 卫青下令道。 他可是向上君外甥保证过,会提着伊稚斜和匈奴诸部落酋长的脑袋回长安,少一个,保证都不算完成。 代郡是汉地,匈奴人的特征本就很明显,再加上单于、酋长特有的华贵,想从封锁的汉家逃出去,难如登天。 “是,大将军!” 公孙敖、赵破奴领命。 猎猎火把之下,杀戮的声浪渐渐平息,头顶漫天星辰,卫青望着这片天地,似乎感应到了“脉动”的存在。 那种勃勃生机。 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这里都是华夏的北方险要,仿佛一道军事天堑,以骑兵为优势的游牧之族在此被严重阻隔。 巍峨险峻的山脉,俨然构筑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异族铁骑南下的天然的第一道防线。 此外,拒马河以易水与白沟河为两翼,构成了代地南部的河流防御体系,横贯交错的河流显然构建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北方铁骑南下的天然的第二道防线。 除了两道天然防线,从秦时便营建的长城和五关,构成了代地在战略上抵御异族铁骑南下的牢不可摧的人工防线。 在国力昌盛时期,它是中原政权经略控驭游牧之族的桥头堡。 在国力衰败时期,它是中原政权抵御对抗游牧之族的据点。 而对游牧之族而言,占据代地后,就能彻底改变他们在与中原政权军事斗争的被动局面。 游牧之族政权,虽然军事力量较强大,但他们没有先进的文化制度,更没有固定的财力收入。 由于自身政权制度的限制,在与强大的中原政权斗争过程中,要么是取得暂时的军事胜利。 要么被强大的中原王朝彻底击垮。 一旦占据代地,这一局面就会彻底改变,通过代地这一窗口,他们能够接触和获取中原文明最为先进的部分,化为己用,长久地成为大汉的敌人,甚至有终结大汉的可能。 而这样的地方,却成了汉家诸侯王眼中,可以随意交换给匈奴的存在。 不可饶恕啊! “大将军,抓到武始侯了!” “押回长安!” 戏完了。 上君也该动手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妖魔 季夏之日,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函谷关内外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抽空的时候,在菜园栽下葵菜。 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大汉田畴一片紧张活跃。 但较之往年,令人揪心的是,匈奴单于伊稚斜率军突袭大汉代地,农夫们是不懂代地重要性的,但见指点他们收、耕的农、墨百家子弟面露忧虑,再加上一些不好的传闻,“代地存,大汉存,代地失,大汉亡”,更让农夫们惶恐不安。 他们无法理解朝廷刚在南越、西南夷打了胜仗,为何转眼就要亡国了? 汉匈僵持、对战近百年,十数年的变化,让大汉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对匈奴人的畏惧,但这不足以扭转大汉的中、老年对匈奴人的恐惧。 年轻人听闻匈奴入侵,纷纷到郡县衙、诸侯国府请战赴北与匈奴大战,对此,有上意,登名造册,暂不做动员。 中、老年则在有心人的挑动下,进行着“囤粮”、“抢盐”等事,朝廷有明旨,诸郡、县衙,诸侯国府加以劝导,当然,民间的恐慌,不是红口白牙的地方官能止住的。 国业下场了。 以任家为代表的国粮,以东郭家为代表的国盐,以常价大售粮、盐等物,无论百姓想买多少,朝廷就卖多少。 粮食存储,只要方法得当,短期是不会有问题的,最多放久了味道不太好而已。 而食盐,根本没有所谓的储存时间,哪怕受潮了,再晒干就是了。 人类的生存、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大多数生活必需物,都是有办法长期保存的,所以,上君明旨诸国业,市场有需要,百业能供给。 大汉五市,日夜无休,百业平价不改,很大程度缓解了民间的恐慌。 在这种“国难”、“民慌”的时候,总是不缺少试图大发国难财的存在。 尤其是赵地,五市之一的北市邯郸,一些自以为知道“大汉未来”的世家豪强、巨商大贾,鲸吞着市场上的物资。 其程度,甚至惊动了丞相府,对此,老相国公孙弘连忙命令数十家国业,加大对北市物资投放,同时把以前囤积、或者不好买卖的物资,全部向北市倾销。 汉家九地,赵地殷实,能有机会扫荡赵地豪强、商人之财,百年,不,是几百年不遇。 朝廷,要看看赵地的实力。 密诏降兰台。 绣衣直指御史们立刻往赵地而去,以诸侯赵国为中心,魏郡、广平郡、巨鹿郡诸郡尉兵被秘密接手,往这座被誉为“自由之市”的古市场而去。 明潮、暗流,都在涌动。 人在南阳郡的大汉天子刘彻,只清心寡欲、读书耕种了两日,就得知了“代地有变”的消息,然后,把圣贤典籍扔进了火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日四书,向朝廷上呈“结束南巡,御驾征北”的章疏,并在疏中,大肆抨击太子储君多线作战,以致大汉本土防御空虚,被匈奴偷袭,祖宗社稷将付之一旦,把“代地即将丢失”的责任全推到了太子身上。 并且,列出了诸多“罪人”,首罪太子刘据,次罪丞相公孙弘,三罪大将军卫青,四罪御史大夫张汤……一众太子宫公卿、将军,全部在列。 未央宫方面、丞相府方面,只是一味驳回陛下结束南巡的章疏,面对抨击,却未有更多动作。 上君、丞相,一少、一老的软弱回应,引起了朝野的狂欢,诸多中朝官吏、列侯、宗室大臣和就在长安国邸的诸侯王们,当众、筵席时,讨伐皇太子和太子党。 备受压制的儒生,混入其中,为之奔走疾呼、摇旗呐喊,摇唇鼓舌,要将皇太子、太子党碾碎成泥。 丞相公孙弘,被儒生骂为千古罪人。 董仲舒的得意门生,儒家经学大士吕步舒,在玄武门阙、丞相府前,大骂公孙弘“不忠不慈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枉为人子”,历数公孙弘十大罪状。 一、见君主不贤,而不加以劝阻。 二、独子妨其身,而痛下以杀手。 三、欺诈以进身,而窃之以三公。 四、妒忌贤良者,而借刀以杀人。 …… 桩桩件件。 公孙弘似是千古第一罪人。 未央宫、丞相府都没有动作,任凭吕步舒从白昼骂到黑夜,施施然离去。 上君、丞相、御史大夫等等,一再的软弱,让感受到风向的“墙头草”,随风而动。 就如长安之夜后,太子储君入主未央宫,他们没有加以阻止,反而极力劝进一样,现在,一些公卿大夫、京畿高官、列侯、宗室大臣,在酷吏左冯翊义纵的领衔下,上疏“请陛下还朝,使上君归政,正朝纲,正视听”。 理由就一个,和身染宗亲之血的陛下相比,要丢掉大汉江山社稷的上君,显然更加罪孽。 长安城中,时时刻刻都高扬着“陛下还朝”、“上君归政”的呼声、喊叫。 未央宫、丞相府仍然未有动作,“少君的软弱”,终于激起了人心最恐怖的地方。 义纵动用了左冯翊的部曲,乔装改扮进入长安城。 左冯翊,是长安京畿地区,与京兆尹、右扶风共称三辅,别称“三秦”,堪称长安的“肘腋”。 是长安城最后的屏障,如果生变,便是肘腋之疾,而今南北军不在,宿卫空虚,只要生变,长安立时危矣。 为了顺利让部曲进城,义纵联络了陇西李家,南军将领李沮,由李沮携军入城,入城后,部曲也会听从李沮指挥,“除伪蛟,迎真龙”。 李沮喝了一夜的酽茶,仔细回忆了太子掌权后,陇西李家在军中的势力变化,在黎明时分下定了决心。 调动了陇西李家在军中最后的精锐和亲信,会同左冯翊部曲,一共三千人借着替防、换防进入了长安城,杀气腾腾往未央宫而去。 重演长安之变。 …… 未央宫,宣室殿。 人在长安的麒麟阁臣齐聚。 当西边、北边的捷报接连传入宫中,所有人都知道,闹剧,结束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清君 如日初升,皎阳似火。 河西走廊方向传来捷报。 大汉冠军侯、卫将军霍去病,跨过千里阿拉善沙漠,突入匈奴右贤王於单本部。 匈奴三万户部落之一的右贤王本部,遭受屠灭,於单被俘。 而后,霍去病率军直插匈奴右翼尾部,旬月辗转数千里,从后向前凿穿匈奴右翼,斩级十数万,俘虏匈奴王、王子、国相等贵族数千人,匈奴降虏数万。 上君夸耀:“不负冠军之名!” 紧接着,代地方面传来捷报,大汉长平侯、大将军卫青,于代县城外,大胜匈奴单于、左贤王联军,斩级匈奴精骑逾十万、俘虏匈奴诸部落酋长数十、精骑降虏逾万。 匈奴单于伊稚斜在逃。 同时,汇禀此次代地之变,匈奴突袭代地详情,赵王刘彭祖与匈奴勾结,欲以代地换取匈奴支持,寻求藩王登极的可能。 暗中指使其子,赵国王子侯武始侯刘昌连同赵地豪强势力,伪装流民进入代地伺机破坏,引发代地混乱,择计破坏长城防线。 被大将军捉拿,已押解进京。 赵王宫卜卦的“天王”爻辞也被揭露,赵王刘彭祖造反动机得到证实。 御史大夫张汤适时进禀,此前胶西国、胶东国、常山国混乱也已查明,乃受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指使,兰台推断,三王与赵王同谋。 所有的战乱、混乱,在此刻,都得到了解释。 “上君,强弩将军李沮无诏引南军部众与左冯翊部曲自覆盎门进入长安,正往未央宫而来!” “好啊,上手了。” 刘据听到南军、三辅军变动,没有丝毫意外,“赵充国!” “臣在。”太子亲卫统领、大汉光禄勋赵充国躬身听令。 “动手吧。” “是,上君!” 赵充国领命,转身离开宣室殿。 在刘据入主未央宫后,太子宫两支卫率,四千人就全部成了太子储君死忠,无法转变思想的,统统换了人。 八百人守住了丞相府,八百人守住了武库,八百人替换了长安城东、北、西三面守卫,自今日起,所有十人以上的军队调度都要上奏得允,否则视为叛逆。 而赵充国则率领最原始的八百太子亲卫,迎击李沮叛军。 “公孙弘!” “臣在。” “召集全部在京的封王及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入宫,巳时一刻前,未至宣室殿者,罪同谋逆,株!” “是,上君。” 老相国领命。 丞相司直朱买臣立刻出殿宣朝文武。 现在已经卯正三刻了,距离巳时一刻仅有一时两刻的时间,但是,没有得到特许的臣下是不能在宫中乘马的,算上宫门到宣室殿步行的时间,留给诸王、群臣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刘据望了望天日,向老内侍绛伯问道:“该用早膳了吧?” “回上君,时辰是到了。” “那就上膳吧,给来了的,将要来了的爱卿们都摆上,寡人今早与群臣同膳。” “是,上君。” …… 未央宫门前。 李沮率领叛军而来。 无论今早宿卫宫门的将领是谁,李沮都有把握说服,以“清君侧,诛丞相,迎真龙,除伪蛟”的名义。 除了,赵充国。 宫门楼上。 居高临下,赵充国俯视着李沮,“强弩将军,你不在南军驻地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抬首四望,不见一个熟悉的宿卫,李沮心中涌起了强烈地不安感,拒马回话,“我听说长安有变,上君被丞相公孙弘控制,而公孙弘与匈奴私通,欲使我大汉江山社稷于万劫不复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李沮要清君侧,不是谋反,请光禄勋转告上君,杀了公孙弘,沮立刻解散部曲,亲自到上君前负荆请罪。” “清君侧?” 赵充国冷冷一笑,“强弩将军清的是君侧,还是上君呢?” 李沮闻声色变,“光禄勋,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上君不忍,我只好亲自清君侧了!” 在他身后,陇西李家的死忠有了异动,要往市曹而去。 一夜的思考,李沮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几乎都有预见,也做了对应的准备。 作为南军将领,李沮比任何人都清楚未央宫、长乐宫的难攻,但这只是相对发动的兵力而言的,如果能假借陛下的旨意,征发七谪科和释放关在长安中都官的囚徒,聚数万之众,皇宫,也不是金汤一般的存在。 “是吗?” 赵充国如看死人看着他,李家人的命运,在李广的影响下,似乎都变得数奇了起来。 李沮不知为何突然手脚冰凉,而就在下一刻,凄厉的嚎叫声乍响,他回头看去,是亲信死在了银甲刀下。 一街两头,显露了近千名银甲,李沮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太子嫡系亲卫。 从上君进入北军,就以烤肉、酥茶、鲜果时蔬、无数金银训练的八百亲卫。 在南北军中,称之为“银卫”。 之所以有此名号,不止是这支太子亲卫人人着银甲,也是在说这支太子亲卫的价值。 白银等身! 三千人对八百人。 李沮却没有分毫优势在我的感觉,李家亲信和左冯翊部曲无需命令,就做出了防御姿态,甚至是……逃跑姿态。 作为三辅部曲,在过去数十年里,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连训练都很少有,惊见杀气凝成实质的军伍,就一个念头,逃! 然后,果断转身开跑! 李沮亲信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左冯翊部曲就跑了过半,连带着更多人要逃,哪怕李沮如何阻止也不行。 “杀!” 银卫的刀,又狠又快,对慌不择路的叛军,毫不犹豫挥下了屠刀。 血染皇街。 没有停止,也不会停止,一道道刀光闪过,仿佛长镰割稻,无情收割着落在跑得慢的叛军。 无路可逃,跑得快的,不过是晚点死罢了。 眼睁睁地望着家族亲信都死在身前,李沮知道,李家完了! 松开了紧握的长刀,金属与砖石碰撞声响起,赵充国纵马来到前方,“强弩将军,请吧,上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法旨 宣室殿上。 酒香、肉香、蔬果香,芳香四溢。 所有封王、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坐堂,或许是起的早了,胃口似乎都不太好。 河西大捷、代地大捷,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这是什么大局逆转啊? 生逢大汉未有之大幸,许多王公却是高兴不起来,强行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如果形容的话,个个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别说食咽了,就连口舌之津都没有了。 在强弩将军李沮被带上大殿时,刘据正在御座上咀嚼着今年关中新麦所制的锅盔,皮微焦黄而脆,瓤干细腻香醇。 “公孙弘。” “臣在。”公孙弘应声。 “冲你来的,你来主持廷议。” “这……” “嗯?” “是,上君。” 公孙弘领旨,背向御座而望王公,沉声道:“议事吧。” 一如既往,御史大夫张汤接言,“强弩将军,耸动舆论,干扰朝政,陈兵京师,谋划反逆,臣请夺去强弩将军官职!” 王公俱是一愣。 不是惊讶张汤下手,而是惊讶张汤的攻击力度,太小了。 这是有顾忌? “诸位王公,可有异议?” 公孙弘的老眼从众王公身上划过,见无人回应,而后侧立位下。 “准御史大夫所请!” 上命降。 跪倒在大殿中央的李沮,愣了愣神,似是想到了什么,绝望的心,又泛起了几分希望,主动摘下顶上之盔,绛伯走了过去,扯去了其中青绶。 李沮官、爵自此而罢。 公孙弘望向了昔日丞相府门下吏者,“廷尉卿。” “下官在。”边通出班。 “平民谋反,怎么罚?” “斩首,诛族!” 边通不假思索回答,不等公孙弘请旨,上命再降,“按律处置!” 王公懵了。 这是什么接力吗? 中大夫儿宽见殿卫入殿,连忙出班,“上君,臣请三思。” “寡人如何三思?”刘据品味着新麦的香甜,淡漠道。 “回上君,李沮与我朝多位文武为亲,别的不说,东征匈奴的骁骑将军李广、副将李敢,皆是李沮近亲,如以反罪诛族,李氏父子及其家眷皆在其中,臣恐前线有变。”儿宽恭声道。 以大汉律,李氏全族人人得而诛之,但也要考虑实情,李广、李敢领军在外,如果家族被诛,父母妻儿皆死,父子俩也在伏诛之列,很有可能不会回国受死,而会领军弃国。 不少王公予以颔首。 中大夫之言,老成谋国。 见此情形,儿宽继续道:“此次东征,小将李敢立有大功,骁骑将军虽未现身,但对匈奴左翼多有震慑,令其左贤王而为之不能动,冠军侯河西之功,大将军代地之功,也有李广、李敢父子之功,数功于朝,为族人一时糊涂,犯下滔天之祸,以致牵连而诛,功过不能相抵,臣以为……” “中大夫。” 刘据打断了他的满腔荒言,“给寡人解释解释,河西之功、代地之功,李氏父子功在何处?” 儿宽一顿,“回上君,如无李氏父子牵制匈奴左翼,匈奴单于本部或予右翼支援,前后夹击,冠军侯必将损失惨重。 如无李氏父子牵制匈奴左翼,匈奴单于本部、左贤王本部主力齐至代地,或能突破大将军、程老将军的口袋,代地易手,我大汉朝立时危矣。” “那有无一种可能,如果没有开辟东线战场,匈奴单于本部支援右翼,也会为冠军侯杀穿?” 刘据望着他,漠然道:“有无一种可能,如果没有李敢之功,没有所谓李广震慑,匈奴左贤王本部主力与单于本部主力一同南下,会被大将军全部覆灭代地,到时候,匈奴连失单于、左贤王、右贤王,群狼无首,我大汉朝再遣一军,便能终结匈奴一族?” 儿宽默了下,“上君所言极是,不过,未战先言败,乃兵家之德,没有李广、李敢父子,结果好坏两知,已知李广、李敢父子,我大汉朝数战结果,皆完胜。” 如果的事,好坏都有可能,现实是,李广、李敢的存在,影响到了匈奴的决策,有了李氏父子,大将军、卫将军都赢得很轻松。 “以中大夫的意思,李广、李敢之功,在大将军、卫将军之上?” “臣无此意,凡有大胜,皆赖将士用命,大将军所部、卫将军所部将士,才是胜功之人,战功是杀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 儿宽连连摇头,却道:“只是,大将军、卫将军两战结果匈奴一族,了却高皇帝平城之辱,一雪前耻,扬我国威,非大将军、卫将军全功,而在陛下十数年连战匈奴,慧眼识珠,我汉家无数将士血染,悍不畏死,我朝廷众多王公倾力,勠力同心,我大汉万千黎庶协力,同心同德,以臣之见,是天下臣民之功。” 汉匈百年恩仇,一朝尽去。 是陛下的功劳,是将士的功劳,是王公的功劳,是黎庶的功劳,那么,还有大将军、卫将军的功劳吗? 即便是万世之功,大汉数千万君臣百姓也分完了。 河西之功,代地之功,非一人、几人之功,乃所有的人功劳。 这里面,有李广、李敢父子。 大功于朝,不能使功勋之将寒心。 公孙弘、张汤正视这位朝廷中少有的儒臣,以君臣百姓之德,一语抹去大将军、卫将军的不朽战功,以及,上君无上的武功盛德。 万世之功,没有臣民会不想从中分一杯羹,儿宽把上君、大将军、卫将军的武功转化成利益,要分润给所有人,以利益捆绑了所有的人,形成大势,来迫使上君低头。 这是纵横家的手段,儒家却信手拈来。 全是“正确的话”,连反驳都很做到,否则就会得罪天下人。 作为大儒欧阳生和孔子十一代孙孔安国的门生,在无数人大厦将倾时,站出来揽狂澜于既倒了。 儿宽笑盈盈躬身而立,儒家,可不止公羊、穀梁,但上君要毁掉的,却是整个儒家,奉祀君,以至圣先师之名,法旨众儒,“救赎上君”! 第一百八十五章 灭儒 共功? 诸侯王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以儿宽所说,如此制度形式长久地在大汉朝保留下来,那对眼下的,对未来的他们,都有无穷的好处。 宣室殿君臣共膳,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上君有意携大将军、卫将军之功,来清洗朝堂,来整顿朝纲,来改变朝制。 此前南略之功,便是很好的证明。 新的选拔官员制度,无限追责,搞得他们苦不堪言,今功胜往功,不知道上君还有多少幺蛾子来搞他们。 如果以“共功”,均了上君的武功盛德,平了大将军、卫将军的万世之功,所谓的“胜势”,立刻便会消之弥耳。 上君再想以此前过错来问罪他们,他们也有办法,有能力,合伙顶回去。 而有了这回的例子,以后上君、大将军、卫将军、丞相……等等,太子和太子党再有什么功劳,他们稳坐长安朝堂,就能分润他人生死之功,那感觉,简直不要太舒服。 他们是聪明人,会抨击上君及上君附众的手段,但不会抨击上君及上君附众的能力,因为上君真的会识人、会用人,上君附众也真的有能力、敢拼命。 以前,都是陛下来抢他们的钱财、爵位、功劳,现在,他们似乎有机会来抢上君的功劳,再持功讨要钱财、爵位。 如能成行,上君以后的文治武功,就是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了。 君臣,共天下! 想着,想着,越来越多的朝臣眼睛亮了起来。 中大夫,大才啊! “臣附议中大夫所言,万世之功当前,愿上君普世济人!” “臣附议中大夫所言,万世之功当前,愿上君普世济人!” “……” 声浪几乎掀破宣室殿的屋顶。 除了太子党官员和新入朝的百家世职官员未动外,其他人都为儿宽所绘制了“盛景”动心了。 墨家下代巨子,时任清庙之守的太常丞索卢参皱起了眉头,上君,有点太保守了,有点太软弱了。 百家诸官也是如此认为。 这就是上君,儒家敢把“欺君”的手段摆到廷议上,换作是陛下,都能杀那儿宽八百回了。 敢“共功”,先“共死”吧。 上君什么都好,至圣至明、仁恕矜恤、可是,有时候太讲理、讲规矩也不好。 张汤等太子臣,从陛下执政时期走过来,不代表弃恶从善了,此时此刻,又如虎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声令下,便能冲上去撕碎儒家和所有人。 公孙弘眼睛紧紧地望向御座,儒家的手段,大多是阴谋诡计,但儿宽所使的,却是屠龙术中的阳谋,他同样有破解的手段,只要跳出儿宽设定的框架,让兰台、廷尉署依法办案,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大汉律法,如李沮这么个乱臣贼子,随便找个官吏,就能杀了李沮,甚至交案于张汤,陇西李家连襁褓之儿都跑不了。 不过,既然是屠龙术中的阳谋,酷烈手段只能解决其表,却不能解决其里,儒家所求的“共天下”。 即《尚书·武成》中曰:“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 分功、分权、分天下,这是儒家一套完整的屠龙术,一旦有开头,之后就很难收场。 奉祀君。 公孙弘默念着这个传奇家族。 高祖十二年,高皇帝征讨英布时途经鲁地,以太牢之礼祭祀孔子,封孔子第九代嫡孙孔腾为“奉祀君”,专职主持孔子祭祀。 别看公羊学、穀梁学当世显赫,但儒家的学派却有上百个,而儒家正统就一个,奉祀君。 公孙弘出自菑川国薛县,是鲁地人,与奉祀君家族接触不多,但也听说过孔家家风谨慎,前后四代奉祀君孔腾、孔忠、孔武、孔延年做事都不糊涂,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没有太过在意,猛然间,惊觉孔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种兵不血刃的政治胁迫,或者说逼宫手段,公孙弘相信,连董仲舒都未能掌握,或未能完全掌握,只流传于孔家嫡系之中。 公孙弘不由得产生怀疑,战国时期鲁国之亡,可能和孔家脱不开关系。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将目光望向御座,大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停滞了。 刘据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对他用了道德的绑架,共功共到了他身上。 这儿宽不是“弈手”,真正的“弈手”,是那位奉祀君。 孔家,对形势判断非常准,也替儒家做了整体的自保、反击规划,而儿宽是得了孔家安国的真传,精确把握住了机会,洞悉了父皇、大多数朝臣的需求和利益,提出了“共功”。 与儿宽的交锋,与孔家的隔空交锋,这才是政治啊。 没有搏斗,全是博弈,以及,搏杀。 “儿宽。” “臣在。” 儿宽躬身行礼,行为举止间,充斥着名士风范。 “以你所说,天下功德皆是臣民智慧和力量的结果?” “正是。” “那么,儒家之富是吗?” 刘据望着他,也望着他的影子,儒家是自己闯进来的,那就别怪他了。 儿宽一僵,笑容一滞,“臣不明上君之意。” “何谓儒家结晶?” “圣人先贤手札、典籍。” 儿宽的回答,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只是其一。” “而二呢,是不事生产的钱粮、土地等物。” “儒家的圣人、先贤,不是自幼就成了圣人、先贤,而是耳闻目睹世间万物,从世人身上汲取智慧,汇聚至理而有思想存留至今,以中大夫前言,此是世人之功,对也不对?” “……对。” 儿宽有些慌了。 他盯上了上君的文治武功,貌似也让上君盯上了他。 “今日之儒家士人的身份地位、钱粮地产,是从圣贤书中所得,而圣贤之书,为世人智慧所化,既如此,天下儒士所掌握的圣贤书、钱粮地产,等等,皆为世人之功,对也不对?” “……” 儿宽哑然,心里的恐慌上升到难以言喻的地步,想否认,却又否认不了。 刘据笑了笑,望向了老相国,“公孙弘。” “臣在。” “着令天下臣民,即刻抄家所有儒家士人之产,此乃寡人敕令,如有抗命之儒,万民杀而无罪!” 你共我的功,我共你的命! 第一百八十六章 鼎沸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 哪怕有着寒冰,有着八扇五明扇持续送着风,诸侯王们,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仍觉得是那么的热,从额头、到脖颈、再到前胸后心,整个身体都在出着汗,堂堂王公,竟一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上君,竟然颁诏灭儒? 凡为儒人,其家之产皆可为他人随心所欲,珍藏手札、典籍,钱粮、田宅,等等,共天下臣民而用。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 从古至今,没有这样覆灭过一个学说,自此今后,天下何人敢称“儒”? “上君,不能啊…” 一口鲜血上涌,堵住了儿宽要说的话。 儒家只是想要上君的武功盛德,上君竟要亡了儒家学说。 这时,儿宽很想当廷说出“误会”,收回之前所说的话。 覆水难收。 是本朝丞相司直朱买臣的故事。 昔年,朱买臣家贫,以砍柴为生,却嗜读书。 其妻崔氏嫌弃他穷酸,在朱买臣四十余岁时逼其写下休书改嫁。 朱买臣后因同乡严助举荐,得陛下赏识,官居会稽太守。 崔氏后悔,拦马求复合,朱买臣让人端来一盆清水泼在马前,令她收回泼地之水,崔氏羞愧自杀。 这时,也应在了儿宽的身上。 不过,儿宽连女子都不如,没有自戕的勇气。 董仲舒、瑕丘江公、孔延年、吕步舒……众多儒者之名接连在刘据的脑海中闪过,而他,也从未如此坚定地覆灭一个学说、一群士人。 “刘辟强。” “臣在。”太常卿刘辟强应声出班。 “此敕令写入大汉宗制,凡寡人之后君主,非奉此敕令者,天下共诛之!” “是…啊?” 刘辟强心颤。 上君为大汉添了条“永制”。 就和高皇帝与群臣之约,“非刘不王,非功不侯,有违此者,天下共诛之”一样,为大汉永制。 而且,更加严厉,如果后继之君有违此者,天下共诛“违君”。 这是连国运都赌上了,也要儒家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噗”的一声,在所有人震惊地目光中,中大夫儿宽仰面喷出血雾,似是在说些什么,但囫囵不清的口齿,衮衮诸公谁也听不清。 儿宽越心急,就越不清,喷出的血就越多,直到最后,怒火攻心晕了过去。 太医院院正请殿卫把人抬走,并清理了血迹,可是,王公们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有增无减。 刘据望着他们,淡漠道:“还有支持中大夫的吗?” 那不带烟火气的上音,却在王公心中掀起滔天波浪,言外之意,谁支持儿宽,谁就是下一个“共命者”。 所有的人一激灵,躬身、下拜、颂圣,一气呵成。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 颂圣之音。 比附议儿宽共功制度的声音还要大,还要广,还要经久不绝。 谁也不想因为声音不够高昂而被认为缺乏诚意,赴了儿宽、儒家的后尘。 登入天子堂的,大多是聪明人,其中,也不乏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不由得想到入仕时前辈的告诫。 能力差,就要诚实,想耍手段,就要聪明,要比所有的人都聪明。 如果不能,便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作为奉祀君的儒家代表,儿宽施展了屠龙术,龙没有屠成,惹下的龙怒,希望儒家绝传千年还能卷土重来。 螳臂当车的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王公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跪在殿中,面如死灰的李沮身上。 陇西李家的命运,已可预见。 “上、上君,臣绝无不臣之心。”李沮倔强抬起头,发出了最后一鸣。 王公闻之默然。 如果说李沮、陇西李家有谋逆之心,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家族,对陛下是忠诚的。 但是,不忠上君。 “张汤。” “臣在。” 御史大夫张汤激动地走入大殿中央,上君执政以来,他终于能光明正大施展“株连之能事”的本领了。 重现废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之景。 王公为之心惊肉跳,是谁把饿虎放出来了? “交由你的绣衣直指御史处置。” 上命下。 李沮立刻晕了过去。 张汤很满意他的表现,而后面向御座,恭声道:“是,上君。” 领导并执行造反事,陇西李家的一切活物,他都能劈成两半。 “上君。” 公孙弘适时出声,“谋逆之事,另有左冯翊及部曲参与。” 老相国做事,总是那么滴水不漏,没有忘了左冯翊义纵是谋逆的组织者。 “同交绣衣直指御史处置。” “是,上君。” 张汤的回答,永远是那么铿锵有力,充满杀气。 王公们不由得有几分可惜,这倒不是可惜义纵这个酷吏,而是可惜其姐,巾帼医家义妁。 在朝的王公大臣中,不少人的女眷身患隐疾时,都受过义妁的诊治,如今见其受牵连而死,难免为之叹息。 却又无可奈何。 携大将军、卫将军万世之功,上君连杀儒家、陇西李家两鸡,他们这群猴,自己的死活都是未知之数,哪里还能保住他人? 义纵、李沮谋反之事论定,公孙弘履行上君交代职责,再次面向王公们,声音里透出一丝肃冷,说道:“接着议事吧。” 廷尉卿边通移步大殿中央,正声道:“臣启上君,廷议之前,廷尉署接到令人震惊的消息,匈奴单于伊稚斜率军突袭代地前,代地的混乱,和某些诸侯国的混乱,并不是流民无意识所为,实为有心之人的操纵!” 边通没有指出具体的混乱国度,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诸侯王们,锁定了几位王者。 有诸侯王在私通匈奴? 虽然不少王公都对代地之功有猜测,也对一些事情有预期,但这一刻到来时,仍是心里一突。 更对那位通敌的诸侯王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没经过孝文帝、孝景帝、陛下削藩,匈奴强,藩王强,强强联合,能做很多事情,可现在,攻守易形了,弱者与弱者联合,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人连思考都不用,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某位诸侯王。 赵王殿下,请回答! 第一百八十七章 王战 宣室殿上。 赵王刘彭祖似是面露不解,像是完全不知道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目光齐聚于身的意思一样。 淮南王自绝,这天底下,生而有罪的诸侯王,就赵王殿下了。 但那虚无缥缈的罪孽之说,没有证据,谁敢说,刘彭祖就敢当廷告御状,这是诽谤! 他的赵王爵位,是孝景帝所封,难道孝景帝是在害自己的儿子吗? 既然刘彭祖不想体面,廷尉卿边通也不再留情面,“赵王殿下?” “嗯?” 刘彭祖疑惑地望向了他,“廷尉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下官想请教殿下,抵京之后,殿下做了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 “本王素喜读书,在国中时藩务繁忙,一直未能尽兴,今在长安国邸中,日夜读书而无瑕他事,至于见人,不过与本王弟、妹有几次,难道本王潜心读书、会面同胞,廷尉卿也觉得不妥?” “下官无以为不妥,只是,下官对能让殿下日夜诵读的书深感好奇,想请殿下赐教。” “……《淮南子》。” “此乃反王之书……” “……不,这是本王宗族兄弟之书。” 刘彭祖打断了张汤的话,“以道为骨,融以儒、法、阴阳、墨等诸子学说,包罗万象,为我父孝景皇帝,为当今陛下赞为瑰宝,堪称我大汉朝第一书,岂能为了些许误会而束之高阁,廷尉卿,你说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淮南子》,是死去的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撰写的著作,成于孝景帝末年,孝景帝崩殂前,曾阅部分篇章,曰之瑰宝,当今陛下即位后,建元二年,刘安献书朝廷,深受陛下重视,藏于秘府。 你说这是反王之书,我说这是两代皇者夸赞的国之瑰宝,那么是谁错了? 王公们纷纷皱眉,赵王“诡辩伤人”的毛病又犯了。 边通不答。 刘彭祖更是嚣张,“不止本王在读,本王还让国邸中人诵读,日夜不绝,以彰我国文风。” 赵国国邸上下,人人状如疯癫,是他故意掩人耳目的行径,只有把人们的眼睛吸引到其他方面,才能不被人注意到与汉奸暗通的事。 但在这时,还成了他崇文好读的表现。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丞相公孙弘悠悠出声。 刘彭祖循声望去,皱眉道:“你说什么?” 霎时间。 大殿为之一静。 “王兄,相国所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胶西王刘端心生不忍,提醒道。 这可以说是《淮南子》里最著名的典故了,人生福祸,相生而循环,所以福中有祸,祸中有福,相反相生。 刘彭祖连这个都不知道,却说对《淮南子》无比痴迷,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刘彭祖脸色一变。 “赵王殿下。” 御史大夫张汤走入了大殿中央,笑望着他问道:“殿下所说与几位诸侯王、阳信长公主有过会面,下官斗胆请问,所聊何事?” “回忆先皇,感恩陛下,展望未来。”刘彭祖给出了个永远不会出错的回答。 “在密室中?”张汤笑容不减道。 光明正大的事,却要在黑暗无人的地方说,只能证明会聊的事,不是像说的那样正大光明。 刘彭祖身体一震,强制镇定道:“有何不可吗?” “无有不可,但下官不知道,殿下的回答,胶西王殿下、胶东王殿下,以及常山王殿下,也做如是之答?” 张汤望向了孝景帝位下其他三王,刘端、刘寄、刘舜,“三位殿下,密室之会,真如赵王殿下说的那般简单吗?” 面对问询,三王都流露出了慌乱之色,事情至此,已然明了。 他们的王兄,与匈奴勾结,不惜以代地为代价,换取匈奴一族的支持,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他们,受到王兄的蛊惑,在藩国及藩国附近郡县制造混乱,分散朝廷注意力和兵力,险些致大汉朝于万劫不复之地。 虽然不是有意勾结匈奴,但在无意中配合了匈奴,这真的是个“误会”,但能解释吗? 根本解释不了! 再说,所受的“蛊惑”是什么,中伤太子,迎回皇帝。 历朝历代,刺王杀驾都是天下第一等罪过,意欲结束君王执政,形同谋逆,是天下第二等的罪过,而上君的惩罚,陇西李家就是现成的例子。 再加上“君子论迹不论心”,配合匈奴突袭行动,他们的大侄子,可能会心软吗? 胶西王殿下刘端,当即给出了回答,“是的,密室中,闲聊家常,仅此而已。” 他患有痿病,又无子嗣,以后逢年过节连祭祀的人都没有,不必为下世想,就无软肋,如果认罪,哪怕不死,也少不了除王撤藩,此后半生被圈入高墙之中,了无生趣,不认罪,赌一手大侄子、朝廷没有证据,万一赢了,他还是威风八面的大汉胶西王。 如果董仲舒在此,必然会看出胶西王赌性又犯了,也知道,胶西王又要输了。 因为,殿下从来没有赌赢过。 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是一母同胞的至亲兄弟,心意有几分相通、相似,但见胶西王放手一搏,同时坚定了下来,作为高皇帝嫡系血脉,他们的身份能支撑他们的道义,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是的!”刘寄、刘舜异口同声说道。 御座之上,刘据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了口气,或是松了口气。 叔伯的选择,让他很是失望,也让他不必为难。 张汤笑容灿烂,对三王的回答非常满意,冲着殿外说道:“带上来吧!” 遍体鳞伤,只留口舌能动的汉奸中行法被抬入宣室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德战 血淋淋的人。 “端”上了宣室殿。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俱是不知其人,但也能猜出来此人是“证人”。 “赵王殿下,可知他是谁?”张汤故意询问道。 这时的刘彭祖,面如金纸,冷汗淋漓,瞬间就想清楚了卫青代地之功的全貌,将计就计,原来是将计就计。 望向御座之上,那从容自若的身影,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小小的年纪,为何有如此的城府?如此的心机? 遭遇王者的无视,张汤没有丝毫愤慨,指着中行法,对着王公们述说道:“此人姓中行,名法,原是我大汉子民,然其族中祖有罪,避祸而逃匈奴,那人便是我朝第一号汉奸,‘必我者,为汉患者’,中行法。” 大殿里,瞬间热闹了起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恨汉、汉奸者,也不乏有,但被朝廷钦定的汉奸,却是平日鲜能见到的。 特别是,活的! 过去近百年间,汉匈相争及其基本对策,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 汉匈和亲相持的斗争格局。 通过和亲的方式,维持着斗争的烈度,不能特别高,也不能特别低,怎么说呢,“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汉匈之间互用叛臣和降将,寄希望从中找到覆灭对方的方式。 匈奴单于希望在和亲的汉家人身上,得到汉家耕种、纺织、冶铁等技术,以及寻求匈奴部落制度向帝国制度的转变,打造出一个属于草原、游牧之族的文明。 唯有文明,才能覆灭另一个文明。 这句话,从冒顿单于为始,就是匈奴历代大单于的共识。 所以,匈奴这百年间,一直在从中原文明身上汲取智慧,有了匈奴族的语言,也有了匈奴的文艺,但是,在教育和百技上却发展缓慢。 像是个瘸腿巨人。 而且,不同的族群和习俗,大相径庭,匈奴在推进文明化中,族群内部爆发了强烈对抗,加剧了内耗。 如果没有大汉这个宿敌在不断增强的话,匈奴的大单于们是有可能强势镇压族中对抗,靠着强权打造出一个草原文明的。 但是,大汉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算计,从孝文帝朝为始,汉家君臣就有意利用投降汉朝的匈奸和其他蛮夷来对付匈奴,即“以夷制夷”。 另外,汉家君臣有意“改造”匈奴,依然是贾谊,在向孝文帝的奏疏中自荐愿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这便是著名的“三表五饵”。 三表是体系,五饵是措施。 三表体系: 立信义:树立诚信形象以争取匈奴族人信任。 爱人之状:展示关怀匈奴族人的姿态。 好人之技:推崇匈奴优秀技艺以示尊重。 五饵措施: 赠予华服车马:通过物质馈赠引发匈奴贵族阶层分化。 提供珍馐美食:以饮食习惯改变削弱匈奴一族战斗力。 进献音乐妇人:用乐色渗透消解匈奴尚武精神。 修建高堂府库:用定居生活方式改变匈奴一族习性。 实施亲近安抚:通过封赏拉拢匈奴上层人士。 在当时,称之为“德战”。 汉家君臣都认为“三表五饵”后,“匈奴之中,乖而相疑矣,使单于寝不聊寐,食不甘口,挥剑持弓而蹲穹庐之隅,左视右视以为尽仇也”,于是群臣“虽欲毋走,若虎在后,众欲无来,恐或轩之,此谓势然……其南面而归汉也,犹弱子之慕慈母也”。 有可能对匈奴不战而使匈奴降汉。 虽说有些幻想的成分,但的确有几分可行性,然而,未等汉家“德战”开启,就被一人给毁了。 这人,就是中行说。 当时孝文帝下诏以宗室女前往匈奴和亲,选派宦官中行说等为随行侍从。 中行说畏惧北方的荒凉寂寞,老大不愿意地说出“倘若一定让我去匈奴,就会威胁汉朝。” 而他说到做到,到达匈奴后就降了匈奴,变成了匈奴单于的重要智囊。 中行说从多个方面教导匈奴单于,挑唆匈奴和汉朝对抗。 当时匈奴十分喜欢汉朝的衣服食物,老上单于接受汉朝和亲,移风易俗,导致许多匈奴人崇尚汉家习俗,穿汉人衣服,吃汉家饮食,整天贪图安逸享乐。 中行说跟单于说,你知道匈奴人口连汉朝的一个郡都比不上,可为什么那么强么? 是因为吃的穿的都跟他们不一样,用不着他们供应,现在,您改变自己的好习惯,去喜好汉朝的东西,汉朝拿出来他们两成的财物,就可以完全把匈奴全部买断。 他安排人穿着汉朝送来的宽大华丽的衣服,骑马在草丛荆棘中纵横驰骋,那些衣服很快破损的乱七八糟,来证明汉衣和匈奴人经常穿的皮衣根本没法比。 接着,他让人把汉朝送来的食物都扔了,让人觉着那些东西没有匈奴自己的食物易食鲜美。 中行说不仅强化匈奴人的主体意识,教给他们生产生活的方法,树立匈奴人比汉朝人强的观念,而且在邦交礼仪上也教给匈奴人要高汉朝一筹。 汉朝给匈奴的国书是用长一尺一寸的木板,上面写的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等等。 中行说告诉匈奴单于,汉朝实行和亲政策,是在卧薪尝胆,迟早会与匈奴决战。匈奴人应该趁汉朝还没有强大,加紧掠夺汉朝资源,以备将来发生的战争。 正是在中行说的建议下,匈奴明面接受汉朝的和亲,背后却大肆侵扰汉朝边境,掠夺牛羊粮食和边民。 从老上单于到军臣单于再到伊稚斜单于,匈奴三代单于都很信任中行说,而中行说也凭借自己对汉朝的了解,告诉匈奴人该何时、在什么地点抢夺汉朝的百姓。 在中行说挑唆和指点下,匈奴不断给汉朝提出无理要求,不满足就兵戎相见,数十年里,匈奴对汉朝的侵犯日益猖獗。 虽然“德战”没有被中行说彻底摧毁,但也让贾谊等汉臣不得不改变直接干涉匈奴族的计划,变成了潜移默化对匈奴族的渗透。 毁汉家大计,凡汉家君臣无不切齿拊心,而今见中行族人,王公们眼睛都红了。 汉奸必死,张汤提醒王公们注意力回到该关注的人身上,“此人,与赵王谋于密室,殿下,这不能再说是聊家常了吧?” “请回答!”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除王 “不错,本王是与此人相会于密室,然先前本王并不知其身份,只以为是我邯郸城商人,所言之事,不过是督讨国中盗贼之事,御史大夫,这也有错吗?” 刘彭祖前所未有的平静,句句设下陷阱,事已至此,孤注一掷了。 早在孝景帝朝,他就上书天子,志愿督讨王国内的盗贼,经常夜间带领走卒巡察于邯郸城内。 各往来使者以及过路旅客因为他险诈邪恶,不敢留宿邯郸。 但这也可以说是奉先帝旨意行事。 何况今朝陛下、上君都有明诏讨盗贼之事,他在无意识中与伪装成赵地商人的汉奸有交流,又能如何? “这么说,赵王殿下是‘公忠体国’了?”张汤冷笑道。 “说是如此,倒也没错。” “为何此人却不是做如是答?” “汉奸叛徒之妄言,御史大夫竟能相信?” 刘彭祖望着张汤,冷静道:“汉奸叛徒亡我大汉之心不死,故意离间我刘氏宗族亲谊,御史大夫,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 他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泄露了他和匈奴的代地之谋,哪怕是在密室之中,隔墙有耳,有朝廷的探子,但只要大汉上君不想落得个监视宗王、存心削藩、刻薄寡恩的名声,就证明不了他和汉奸的密室之谋。 所有出自张汤,出自绣衣直指御史,出自他人的证据,都有可能是伪造的。 他都能不承认。 他是大汉诸侯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兄长,是上君的亲伯父,兰台、诏狱、廷尉狱,哪个能对他动刑?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都被赵王的无耻深深地震憾了。 这哪有半分王者尊严,活脱脱一个泼皮、一个无赖嘛。 依仗着皇祖血脉、王者地位,钻大汉律法的空子,试图逼迫上君为了保全圣名而放过他。 一副我不承认,谁敢动我的架势,真是给所有王公都开了眼了。 眼见王公们无言以对,脸色憋得涨红,刘彭祖的底气渐增,望向御座,笑吟吟道:“上君大侄子,你不会也相信汉奸叛徒的妄语吧? 如果大侄子你怀疑我对祖宗的江山社稷不忠,对你父皇、对你的执政当国不臣,不必构陷,当伯父的,愿意今时今日撞阶而死于大侄子你的脚下!”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没有证据,就是构陷,如果不能当朝平反,那就当廷撞柱而死,中山王刘胜怎么“脏”的皇帝,现在就怎么脏你这个太子储君。 圣主贤君表率? 即便日后本朝被誉为千古第一盛世,他也要泼上一盆污水。 撇开了颜面束缚,刘彭祖顿觉天地宽了许多。 “吾等愿意一同赴死,如了大侄子你的心愿!”胶西王刘端拉上不太情愿的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进逼道。 算上他们三个,孝景帝位下的皇子活着的,基本就齐了,如果同日撞阶而死,宗亲之血远比那日渭水刑场的中山王血要盛,纵然是万世之功加身,也能撼一撼刘据的统治地位。 坐在御座上,刘据越来越觉得,大汉历代皇帝选择继任之君,不是说挑选能力出众者,而是在一群矮子里拔高个。 从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身上,刘据看到了部分高祖之风,没错,是逐鹿天下以前的高祖风范。 幽声一叹,满是无奈和感慨。 而这,也是君臣约定的进攻号角,丞相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赵王殿下,如果汉奸叛徒的话不可信,那么,您的爱子,大汉赵国王子侯、武始侯刘昌的话,能否可信呢? 您的亲笔,命令武始侯领赵地豪强等势力进入代地寻机混乱、破坏,为匈奴入侵提前创造有利条件,能否可信呢?” 随着老丞相的声音落下。 在两朝班列之首,丞相司直朱买臣、丞相长史王朝一左一右,张开了血染的武始侯及赵地豪强供词,以及赵王亲笔书信。 书信中,赵王殿下详细了向爱子述说了“天命加身”,爻辞“天王”的内容,王公们这才明白,刘彭祖是对什么动了心,勾结匈奴的目的是什么。 效仿孝文帝由藩王登基! 一些暴脾气的王公朝着刘彭祖的方向啐出了声,狗儿的,你也配自比孝文帝? “我、我的儿……”刘彭祖失了神,出声道。 作为王者的他,是不会面临刑问的,但他却是忘了,他那王子侯的儿子,是没有这个礼遇的。 望着供词下血淋淋的巴掌印,他甚至无法想象爱子受了多少折磨。 他的儿子有几十个,但真正喜爱的,就两个,一个是之前赵国王太子,现在大汉南海王的刘丹,另一个,便是刘昌。 刘昌是他最宠爱的淖姬的儿子,爱屋及乌,他对刘昌的喜爱丝毫不比刘丹少,在刘丹封王后,他还上书朝廷请封刘昌为赵国王太子的奏疏,盼望着以后坐上皇位,顺理成章把刘昌立为大汉皇太子。 这一切,转瞬即成泡影,刘昌在代地被抓了现行,而他让刘昌阅后即焚的亲笔书信也被搜了出来。 刘彭祖瘫倒在地。 刘端、刘寄、刘舜也撑不住了,制造国中混乱,本是可大可小的过错,但跟着刘彭祖当廷伪辩,这是欺君之罪,再跟着刘彭祖当廷逼宫,这是谋逆之罪,数罪之下,三王仿佛置身于万丈悬崖边缘,隐隐感受到了那寒冷的风,身体僵硬着,直直地往后晕了过去。 “寡人自当国以来,深感高皇帝创业之艰难,更觉血脉亲谊之厚重,纵使见闻亲族有罪,亦不忍夺其封,赐其辱,怎奈一些不法之王,视寡人的宽容为软弱,重情为可欺,甚而罔顾祖宗基业,与异族勾结谋求异想天开之事。” 刘据缓缓站起身,望向一干诸侯王,眼泪在眼中打转,“当着衮衮诸公,寡人要送给你们几句话,尽忠于国,虽仇必赏,心怀异谋,虽亲必诛!” 诸侯王们颤栗不已。 “来人啊!” “打去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王冠,除去他们的王服!” 第一百九十章 撤藩 摘去顶戴王冠,扒去王者冕服。 失去了光泽的刘彭祖、刘端、刘寄、刘舜,与庶人无异。 事实也是如此。 “颁诏吧。” “有上意。” 绛伯行至御阶之前,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微微躬身,四王的终途到了。 “赵王刘彭祖,巧诈奸佞,卑下奉承,构陷国臣,累触朝廷禁忌,而不加以悔改,为虚无缥缈之说所忠,勾结匈奴,险致大汉江山社稷于危地,罪不可赦,即褫夺诸侯王爵,于宗室族谱除名,赐三尺白绫,令其自尽!” 褫夺王爵、宗族除名、赐令自尽。 王公们震惊不已。 大汉立国以来,从未对刘氏诸侯王有如此严厉的惩处。 上一个能类比的,就是淮南厉王刘长了,在孝文帝时骄纵跋扈,与匈奴、闽越首领联络,图谋叛乱,事泄被拘。 朝臣议以死罪,孝文帝赦免了他,废其王号,谪徙蜀郡严道邛邮,途中,刘长绝食而死。 不过,孝文帝、淮南厉王是亲兄弟,而上君、赵王是侄儿和伯父,哪怕赵王与当今陛下是亲兄弟,关系又隔着一层。 夺爵、除族、赐死,虽然严厉,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此为杀戮同姓诸侯王之端,让无数人为之心惊。 刘彭祖立刻晕了过去。 宗正卿刘辟强指令属官将之押入宗正狱中,待其醒来,再奉上白绫。 “胶西王刘端,残暴凶狠,荒淫无道,藩国中事,多有不端,今涉勾结匈奴,虽非有意,然非无辜,罪不可恕,即褫夺诸侯王爵,打入宗正署,永年不得出!” 褫夺王爵,圈禁至死! 王公们默然无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端在就藩这二十多年了,简直无恶不作。 凡前往胶西任相国、二千石级的官员,如果奉行大汉律法治理政事,刘端总是找出他们的罪过报告朝廷。 如果找不到罪过,就设诡计杀死他们,而且所设诡计的办法穷极变化,令人防不胜防,在刘端手下,仅董仲舒一人脱逃。 胶西国虽是小国,而被杀受伤害的二千石级官员却一点不比赵国少。 平日里,刘端仗着自己痿病无后,百无禁忌,对抗朝廷政令,掺和天下之大不韪之事,被发现后,仍不知悔改,意欲携众欺君逼宫,行为恶劣,性格更加恶劣,理应享受仅次于刘彭祖的惩处。 不过,以刘端的性格,圈禁至死,或许比直接死了还难受、痛苦。 刘端也晕了过去。 天潢贵胄,他没有自戕的勇气,但想到被关入不见天日的高墙直至死去,心中的恐惧是无法形容的。 宗正卿刘辟强再次指令属官,把人从宣室殿抬入宗正狱中,好生看管。 “胶东王刘寄,于藩国中多有不法,淮南王反时,备战车弓矢,意图不轨,今又涉勾结匈奴事中,野心勃勃,全然不知忠恕之道。” “常山王刘舜,骄纵怠惰,多有淫乱之事,屡犯法禁,今涉勾结匈奴事中,蚩蚩蠢蠢,畏影恶迹。” “即褫夺诸侯王爵,废为庶人,交于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非诏不得出。” 褫夺王爵,禁足王宅。 惩处又降了一等。 让王公们好奇的是,长安城此前只有国邸,何时修建了“王宅”? 但也不是大事,随着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四宫改建为华府,几万座华府,随便一座都能做“牢狱之用”。 命保住了。 而在命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刘寄、刘舜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跪地叩首,“谢上君隆恩!” 夺爵禁足,不必宗正署再做看管,殿卫入殿,带走了他们。 连夺四王爵。 大殿里的气氛压抑到恐怖。 御史大夫张汤犹显不够,再次站到大殿中央时,其他十二位诸侯王明显恐慌了。 事到如今,诸王再迟钝,也能看出上君有意撤藩入汉,完成集权,作为上君手中最锋利的刀,张汤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不难猜了。 上呈诸侯王们罪状! 之前赵人江齐入京,大肆宣扬了诸侯王们的累累罪行,上君、朝廷却始终没有加以追究,诸侯王们经过短暂的不安后,以为上君放过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不是不算账,而要算总账。 大势压头,怎么翻? “臣启上君,随着诸侯王们入京朝见,一些有关诸侯王们的风言风语,也随之在长安城乃至天下蔓延开来,事涉皇家威严,臣不敢有丝毫武断,于是派出绣衣直指御史查察,而今据实禀奏。” 张汤取出章疏,呈过头顶,“甾川王刘建,污祸诽谤、挑拨事端,济北王刘胡,骄纵不法、欺君悖主,城阳王刘彭离,杀戮利民、作恶无数……楚王刘注,贪图享乐、不理国政,以上十二王,横行朝野,劣迹昭彰,当为国法所不容。” 刘据没有看,而让绛伯传于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阅览。 十二王中,除了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以外,皆有明显恶罪。 贪图享乐、不理国政,把藩国事务都交给国相处置,整日欢愉,这就是刘注、刘基为了让大汉君主、朝廷放心的方法,以表明自己无异心、无争心、无雄心。 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懒政、怠政,由于拖延引发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民情、民乱,汉家十六诸侯国中,楚国、河间国盗情排行前列。 除此之外,楚王、河间王无有不法之事,至于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城阳王刘彭离等十王,哪一个都没有放过藩国百姓,王法,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法。 “你们都是高皇帝的骨肉,寡人的亲族,寡人先前送给你们几句话,可谓有言在先,今罪孽滔天,你们说,寡人该如何?”刘据望着诸侯王们,叹息道。 这个“有言在先”,是不是先的太晚了些? 诸侯王们顾不得心中腹诽,纷纷离开绣墩,跪倒在地,“臣等有罪!” 领头的楚王,忽然想起了族叔宗正卿此前的密信,这一瞬间,似乎全明白了,以膝作腿,上前道: “臣自愿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王臣 整整一个午后,宣室殿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楚王刘注上奏交出王府三护卫,这对整个大汉朝制来说,是治式的根本变化。 依然是那句话,大汉朝的建立,是诸侯联盟,哪怕所有的异姓诸侯王都为之覆灭,在国体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共识之前,诸侯联盟得以在刘氏宗族内部保留下来。 继续用以制衡开国功臣集团。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朽的势力,尤其在最高统治者,皇帝刻意打压之下,开国功臣集团能撑到高皇帝以降,至上君六代大汉君主,已然不易。 没落不可避免。 草创的帝国制度,经过数十年的进步,逐渐归于完善,而诸侯王的治制,逐渐变得弊大于利。 自吕后以降,至上君五代大汉君主,也在有意削减诸侯王势力,时至今日,诸侯王的存在,仅有三个不可撼动之物。 一、王府,二、三护卫,三,藩国赋税。 三者的结合,给予了大汉诸侯王有形成藩镇的可能,哪怕微乎其微,可能性仍然存在。 一旦天下有变,大汉诸侯王便可立刻利用大汉正统之名,手中的兵力和财力,征召藩国百姓为军。 天下大道者,王道,霸道。 天下治式者,诸侯制,郡县制。 大汉霸王道杂之,诸侯郡县亦杂之。 前者是不可变更之物,后者却不是,从孝文帝朝,大汉朝廷就有种论调,诸侯王与开国功臣集团同休。 当开国功臣集团逐渐失去兵权,自然而然就休了,诸侯王们仰仗着高皇帝血脉,始终不愿意交出王府三护卫,让大汉君臣大为头痛。 郎卫:负责保卫诸侯王宫殿内的安全,直接侍卫在诸侯王身边。 郎卫的士兵多为良家子弟,武艺高强,忠诚可靠。 宫卫:负责守卫诸侯王的宫门和宫殿外围,白天在宫门执勤,夜晚在宫内巡逻,确保宫殿区域的安全。 城卫:负责守护诸侯王所在的城池,维护城池的安全和秩序,防止外部威胁。 这三支护卫力量共同构成了大汉诸侯王的安全保障体系,确保了诸侯王的安全和威严。 太上皇位下楚王传承刘注,主动交清王府三护卫,并来长安王宅读书,将身家性命完全交托上君,仅留藩国赋税,表面上虽然没有撤国入汉,但本质上楚国不复存在。 刘注神情肃穆,不似作伪。 从他来到长安城后,就在做一件事,求见宗正卿的族叔刘辟强。 然数月未得一见,直至此次廷议入宫前,他忽然接到了族叔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也很容易记,阅后即焚。 “敢问楚王殿下对长安城、对王府三护卫有何展望?” 初看之时,刘注一度以为族叔是想让他借大势,动用王府三护卫,进攻长安城,坐一坐那皇位,差点没有吓死。 前来朝议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进入宣室殿后,他就知道自己想差了,等见证了赵王、胶西王、胶东王、常山王的终局,知道了“长安王宅”的存在,瞬间就想明白了。 对长安城的展望,不是打进来,而是住进来。 对王府三护卫的展望,不是把握住,而是交出去。 楚王一脉,向来没有勃勃野心,人在藩国里,军政几乎托于国相,其实和在长安王宅没有多大区别。 而且,入京以后,刘注仔细翻阅过上君当国执政的大事记,注意到一个“事实”,大事当前,上君第一次给出的条件,永远是最好的,如果无法抗衡,此时接受是最好的安排。 是以,楚王刘注果断“投降”。 有家训,“以楚王事为榜”的河间王刘基不假思索,膝跪上前道:“臣自愿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修身养性,读书明理。” 十二王中,刘注、刘基之罪最少、最轻,却不等上君问罪,而放弃王府,交出护卫,久居长安,着实让其他十王傻了眼。 同为高皇帝之后,怎么你们这些诸侯王和我们这些诸侯王不太一样呢? 有天王爻辞就敢图谋造反的,有听从蛊惑就要迎回皇帝的,还有事有不偕就果断跪地投降的。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就看个热闹,作为诸侯王的安全和威严就没了? 这显得他们好呆啊。 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十王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跟随楚王、河间王行事。 刘据望着没有表态的诸侯王们,不再等待,“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 说到这里转向刘注、刘基,“好,冲着你们刚才这一番奏请,寡人就不追问楚国、河间国国事蜩螗,盗情如火的事了,两国王府三护卫由南军接手,王府由朝廷收回,进入长安王宅后,愿尔等一改旧习,弃恶从善。” “谨遵上君教诲!”刘注、刘基再拜道。 “不过,族兄、族侄饱读诗书,又向来谨慎,所欠缺的,不在书情戏理,而在世事洞明,愿意出朝为官吗?”刘据露出了笑意。 刘注与他同辈,刘基则是他晚辈,年轻、明理,这样的宗室人才,值得一用。 刘注立刻就意识到,第一个接受上君条件的“好处”,来了。 “鞠躬尽瘁,愿为上君国事效力!” 上君国事?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脸颊、嘴角不由得一阵抽搐,这是把陛下忘了啊? 只差没说出“唯上君马首是瞻”的谗臣之言了。 刘基再次跟随,恭声道:“粉身碎骨,愿为上君国事效力!” “寡人年少,丞相年迈,此君少相迈之际,全国朝政、军国大事,难免有疏漏或不济之处,族兄、族侄不妨入丞相府中,族兄辅助丞相协理政务。 族侄议论军国大事,凡有重大案件审断、爵制袭封晋封、军务商议等事宜。 全国朝政、军国大事仍以丞相意见为主,若族兄、族侄以为不妥的地方,上呈未央宫,再由寡人论断。”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集权 参预国事? 一言落点,举殿惊讶。 失去了诸侯王权,却成了“王大臣”,直接就理国事,虽然没有决策权,但对全国朝政、军国大事予以监督,甚至拥有随时奏上的权力。 王公们的心,莫名地有点热。 要知道,臣子是不能随意面圣的,除了诏见,便是觐见,是以,见圣为殊。 这是份荣耀。 也是份权力! 随时见圣,随时参奏,随时都有可能让一人乃至一国发生变化。 一语乾坤变,从古至今有几人啊?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王大臣的参政、议政权力乃君主赐予,以上君为例,可以随时收回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的王大臣头衔,罢撤两人所有在朝权力。 怎么说呢,像是皇权的延伸。 用以侵蚀相权。 这像是在丞相身边安插了两个监察,做事时、决策时,丞相必须要比以前更加慎重。 诸侯王们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不由得望向了丞相公孙弘,却见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想想也是啊,在陛下执政时期,陛下为了加强皇权,削弱相权,开始依靠身边的亲信近臣来参与重大决策,以此形成了中外朝制。 这使得原本由丞相掌握的决策权逐渐转移到中朝官员手中,大汉丞相的权力受到了明显的限制。 陛下明显是奔着让外朝丞相以后成为泥塑、木雕去的。 也就是丞相府毅然决然选择了上君,为上君执政铺平了道路,在上君执政以后,既是为了打击陛下的权力,又是为了投桃报李,再次增加了丞相的权力。 现在,上君南征北战,靠着卫青、霍去病、张次公、路博德等人,建立了万世之功的武功盛德,又通过公孙弘、张汤等人,推动了大汉制度的文治变革,更压迫了陛下为数不多的权力,权力已经高度集中在上君手中,接着对相权动手,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 近乎“成精”的老丞相,想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但不会反对,甚而可能还会予以支持。 一片嚷嚷中,王公们都愣怔了,逐渐默然了下来。 少君、老相,本来是很不稳定的权力结构,但上君和老丞相却十分契合。 或许,这就是“君臣一体”吧。 刘注、刘基尚在对上君手笔而动容中,城阳王刘彭离、甾川王刘建、济北王刘胡等十王,一个个激动道:“臣也愿意上交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自请为王大臣!” “臣愿意!” “臣也愿意!” “……” 宣室殿上,城阳十王争的面红耳赤。 为诸侯王时,整日胆战心惊,恐惧削藩旨意到达。 为王大臣时,俨然君主化身,不为君主怀疑、忌惮,反受君主信任、放心,不会被朝臣参奏,还能参奏朝臣,登堂入室,自由行走于天下,这才更像是次于皇权的王权。 诸侯王们这见好处就上的模样,着实震惊了中外两朝文武,这群王者,当真是一点颜面都不要了。 连御座之上的刘据都沉默了。 楚王、河间王的罪过,是为了让君主、朝廷放心的故意为之。 城阳十王的罪过,是欺男霸女、是为祸一方的故意为之。 两个“故意为之”能一样吗? 不先想着脱罪,伸手就要头衔,要权力。 刘据忽然想到一个对城阳十王贴切的形容,“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色厉胆薄,好谋无断”。 一条新路,第一个走的是天才,第二个走的是庸才,第三个走的是蠢才,第四个就要入棺材了。 城阳十王,就是十个要入棺材的蠢货! 刘据望向了张汤。 龙目注视。 张汤立刻有了动作,望向城阳十王,呵斥道:“放肆!” 一股凌厉的气势,顿时笼罩了城阳十王,大殿中一时肃然无声。 在诸侯王没有被问罪前,仍是大汉的宗王,张汤即便贵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是大汉的臣子,以臣喝王,可谓不敬。 城阳十王愣了下,随后便回过了神,满腔愤怒涌上心头,刚欲爆发,张汤抢先道:“尔等高祖血脉,不思敬天法祖,为国分忧,自就藩以来,国中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酿得天怒人怨,朝野沸腾。 大汉治式之变,上君有意结束裂土而治,避免天下动荡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统,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抛却尔等。 尔等犹不加悔改,不知惭愧,主动上奏请罪,自请废爵,潜心读书,犹加以恋栈,嗜权如命。 今日之天下,若用尔等为参政议政王大臣,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行裂土分治之根,恐大汉国事百年而未有一致焉! 尔等铸下大罪而不请罪,难不是欺我上君宽恕多仁邪?” 一番大骂,城阳十王未必能听得懂,但末了那个“欺君”却是听懂了,忙说道:“绝无此意!” “既如此,还不请罪!”张汤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 中外两朝官吏一片愤怒呵斥,“还不请罪!” 滔滔之声,使得渐渐闷热起来的大殿如秋风扫过,肃杀气息顿生,吓得城阳十王肝胆俱颤。 同为诸侯王,上君、群臣所予楚王、河间王,他们的态度和礼遇怎么不一样呢? 君臣之威浩荡,城阳十王无可奈何低下了头,再次朝向御座跪倒,齐声道:“臣等有罪!” 憋屈至极。 张汤望向刘注、刘基,皱眉道:“二位殿下,还不谢恩?” 参政议政王大臣似无实权却又极为要害,人越少权力越大,不知道楚王、河间王在发什么愣。 刘注、刘基朝张汤投去了谢意的目光,而后再次大拜道:“臣谢过上君隆恩!” “起来吧。” 刘据望向了公孙弘,“老相国,寡人的两位族亲,就交给你了。” 公孙弘缓缓从绣墩上站起,躬身下拜道:“臣必当与二位王大臣同心协力国政,不负上君托付。” 刘据颔首,望向城阳十王,失去了所有耐心,“交出王府三护卫,入长安王宅读书,既往不咎。” “是,上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嬗变 廷议毕。 诸侯王和中外两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退殿。 丞相公孙弘留了下来。 望着霞光中逐渐消失的王公背影,刘据从御座而下,公孙弘立刻就要起身,却被阻止了,“老相国,坐下说。” 绛伯为刘据搬来了绣墩,君臣对面而坐,刘据率先开口道:“参政议政王大臣的设立,寡人希望老相国不要误会。” 的确是为了削弱相权。 但不是针对公孙弘。 “臣没有误会。” 公孙弘摇摇头,混浊的目光中时常有精光闪烁,发自内心道:“从古至今,君权和相权,或者与公卿大夫的权力,在博弈,在搏斗,流血事件时有发生,上君能做到这种地步,臣已是感激涕零、铭感五内了。” 这个人间,是个巨大的矛盾体。 君主专制需要官僚组织提高统治效益,但又排斥其自主性,这就导致了矛盾产生。 君权多代表个人私利,相权多代表官僚组织整体利益,两者在利益分配和政令制定上,往往存在重大分歧。 在施政重点上,君主倾向于个人意志,而丞相及其官僚组织从整体利益出发,制约或矫正君权。 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 君主希望乾坤独断,而丞相希望官僚组织的权力越来越大,甚至是制衡皇权。 历朝历代的君主、丞相、公卿大夫始终在为各自的权力斗争,君臣的权力,一直是“此消彼长”的态势。 成为大汉丞相的数年间,公孙弘的感受越来越清晰,帝国需要集权,也需要一名君主能主宰大汉,拖着朝廷走向更远。 分歧,只会导致混乱,混乱,只会导致灭亡。 当然,大汉帝国不需要陛下那般穷奢极欲的“独夫”。 要的是上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圣主贤君。 “不过,臣要提醒上君,过度削弱相权,反而会导致国家政务、军国大事处理缓慢,如果分权过细,自我消耗,长此以往,帝国必将积弱积贫。”公孙弘缓缓说道。 相权可以削弱,如上君在丞相府增添了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这样,丞相政务不当时,王大臣便能提出异议,这是很好的。 但如果在廷议上,上君同意了城阳十王都为参政议政王大臣,过多的人参预国事,反而就不好了。 人多,想法就多,考虑的事情就多,你不满意我的想法,我也不同意你的提请,一来二去,该办的事、不该办的事都没办法办,党同伐异,彼此消磨,国事便耽搁了,帝国也会往弱、贫的方向滑坡。 刘据点点头,“寡人明白。” 公孙弘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上君心中,或许有对相权变革的草案准备了吧?” 刘据一惊,倒也没有隐瞒,再次点点头,“寡人从未予人言,不成想被老相国看出来的,相国大智慧也。” “秦法吏所创之制,为我汉法吏所效仿,但我汉君并非秦君,今日之天下,也非昨日之秦廷,过去引以为绝制的创制,今朝便显得不足了,上君远见卓识,想为之改动,臣以为没有不妥,但要慎之又慎。”公孙弘郑重道。 现行制度,脱不开秦制,而秦制是秦相李斯根据始皇帝所定制。 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集权求治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为轴心,从上到下建立的一套完整施政体系。 这一施政体系分为四级,层层辖制,从皇帝宫殿到村畴乡野,一体纳入治道。 简言之,中央决策以皇帝为中心,中央政务以丞相为轴心,地方施政交托郡守县令,乡官基层交给民治。 如上四大体系,非但在战国末世堪称宏大奇迹,即或在今日、未来看去,永远不会过时。 帝国对施政体系的四层级分割——国、郡、县、乡,能让前人、今人、后人叹为观止。 但是,秦始皇帝嬴政、大秦法相李斯却忽略了个最关键的问题。 稳定! 以法家思想治国,崇尚以暴制暴的秦廷君臣,没能及时转变帝国纲领,再加上对惹是生非的六国余孽太过宽容,使得始皇帝一死,大秦立时大乱。 秦廷得了“暴秦”之名,秦始皇帝也成了“暴君”、“独夫”。 上君、卫青、霍去病、他、张汤的君臣组合,可以在本朝推行任何可行的制度,也可以用任何思想作为治国纲领,五人之中,只要有一人尚在,大汉就亡不了。 问题是,五人相继百年之后,大汉会不会重蹈秦廷覆辙。 上君意欲对四大施政体系中的关键位置,上接君意,下领臣民的相权变革,稍有不慎,就可能埋下亡国的祸根。 上君要在稳定的基础上,显著纲纪,改动相权,如果影响了稳定,那不如不改。 昙花刹那芳华再美,也不如牡丹长久国色天香。 刘据躁动的心缓和了许多,认可道:“老相国所言极是。” “臣老了,入夏以来,时常觉得倦怠无有精神,身体沉沉,恐将一日一睡不醒。” 公孙弘述说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季节的原因,是真的接近油尽灯枯了,现在的每一日,都可能是他的寿终之日,“上君年少,有大把的岁月,可以做很多的事情,超越孝文帝、超越高皇帝、超越尧舜禹汤……把大汉的光芒洒向更遥远的地方,臣想说,慢慢来,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上君,您已经做的很好了,比过去的任何人、任何君主还要好!” 公孙弘眼睛里满是遗憾,上君来时,他都八十了,如果再早二十年、四十年,那该多好啊。 刘据握住公孙弘那如同枯枝的手,重重地点头,牢记国臣的肺腑之言。 “上君,李家将灭,领兵在匈奴左翼的李广、李敢、李陵三代人,必然难以回国授首,要做好他们携军叛逃的准备。”公孙弘近乎絮叨交代了廷议之中的未尽之事。 刘据悉数记下,亲送老相国出殿,望着他的背影,“拟诏,晋丞相公孙弘为太傅!” 第一百九十四章 坑杀 长安大起波澜,陇西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 李广的四世祖,是秦朝名将李信,在秦一天下中,曾率军击败燕太子丹,但在伐楚时,由于轻敌冒进、军纪松散,为楚国将军项燕大败。 “楚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败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李信奔还。” 李信伐楚失败后,秦王只好再请老将王翦出山,王翦率六十万大军破楚。 后来,秦伐齐时,王贲为主将,以李信为裨将,在秦并六国后,李信被封为“陇西侯”。 怎么说呢,李信本可以走向更高的将职爵位,但却倒在了统兵方式上。 虽然过程比较“艰难”,但最后李信还是封了候的,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封”吧。 而李广似乎连祖宗那丁点的幸运都没有,时至今日,大汉、匈奴仍不知李广所领四千骑在何方。 其子李敢领着三千骑在匈奴左翼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如果顺利的话,回到大汉,或该因功封侯。 但这一切,都随着李沮谋反宣告结束。 长安到成纪不过六百里,绣衣直指御史夕发而次朝至,于下日早以皇太子令接过陇西郡军政大权,封锁郡县所有郡县要道,给李家玩了个瓮中捉鳖。 当然,张汤没有忘记长安、京畿附近的李氏宅院,破府、抓人,一气呵成。 仅仅数日,在大汉境内的所有李氏族人全部押解到渭水河畔。 御史大夫张汤和廷尉卿边通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谋反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从犯、嫡亲、五服、妻族,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义纵的亲眷族人也纷纷押解到渭水河畔,其他听从跟随李沮、义纵参与谋反的南军将士和左冯翊部曲,只要是通过覆盎门踏进长安城一步的,张汤一个都没有放过。 事涉威权,皆予株连,边通看着大体算出的诛杀人数,为之心惊胆颤。 三万人以上。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再多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 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几十人、几百人,乃至上千人也就罢了,一次杀数万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 春秋末年,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 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部落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在汉朝以前,仅秦国、秦朝有数以百计、千计、万计地斩决罪犯。 秦朝在秦始皇帝手中,变成了“暴秦”。 汉朝要在上君手中,变成“暴汉”吗? 张汤看出了边通的恐惧,皱眉道:“子肃,如果不这样做,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边通望着张汤,无法回答。 “后果则只有一个,上至诸侯王,下到巨商大贾,所有因为上君新政变革受到损失的人,都会尝试谋反,到时候,天下皆反,上君纵使全部将之镇压,我大汉的中兴也会戛然而止,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你坐在廷尉卿的位置上,要牢记这一点。”张汤教导道。 义纵、李沮不是不知道造反是什么结果,南军中的李家死忠和左冯翊的铁杆部曲,也不是不知道提兵进长安,往未央宫杀去是什么意思,但这些人都义无反顾做了。 义纵、李沮是被迎回皇帝后,陛下的赏赐蒙蔽了双眼,而李家死忠、义纵铁杆部曲是被过去的恩义和将来的扶龙之功火热了内心。 所有的谋反者,没有什么主从之分,这就是群赌徒,压上了自己、亲人、宗族,去搏一个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如胜,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败,也是鸡犬升天。 现在,他们要做的,便是勾销李家、义家等等人家的名字,送其“升天”。 一旦有了仁慈之心,高抬贵手,放过了造反者、或者亲眷、或者族人,就会激发更多人冒险的心。 被打落王冠的诸侯王,被新制问责的朝廷官吏,被高税损失的巨商大贾……被共命抄家的儒家士绅,甚至被流放在外的皇帝陛下,都可能群起造反。 和可能的亡国动乱相比,这几万人死不足惜。 边通点点头,长嘘一口气,“大司空,这么多人,该怎么杀?” 长安城,可能整个大汉都没有这么多刽子手,如果是斩决,可能要分好几批来杀。 “此地就你我二人,子肃,我不妨把话明说了,李沮、义纵与其说是谋反,不如说是意欲复辟。” 张汤道出了李、义二人的真实图谋和罪状。 这么点人造反,李沮、义纵哪怕疯了都干不出来,只能是想助失位的陛下复位。 但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天家父子之争,直到今日,上君依然是接受陛下诏令,当国执政,而没有丝毫篡、夺,至少在大汉百姓看来,陛下、上君父慈子孝。 做父皇的,入野悔改,做儿臣的,上位纠正父皇的过失,父皇儿臣的,似乎都不怎么在乎那个皇位。 这也是华夏历来的继承观念,越在意的东西,越要表现的不在意。 上君是个立志要在方方面面为后世做表率的君主,孝道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李沮、义纵的行径,几乎撕破了天家的虚假,也就难怪上君会如此之恨。 支持陛下没问题,为陛下做事,对上君阳奉阴违,小心一点,伪装的好一点,只要不被查出罪行,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小则问责,大则罢撤而已。 偏偏地,大张旗鼓领兵要“清上君”,这就自作孽不可活了。 边通面露为难,“从重从严?” “是。”张汤不假思索道。 “那该是什么重法?又是什么严法?” “子肃可曾记得秦始皇帝如何惩处六国复辟之人?” 张汤幽幽之音,令边通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喉咙为之滚动,艰难道:“大司空是说…说…坑杀?”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其罪 “饶过他们了。” 张汤犹有不甘道。 依大汉律,造反者诛三族。 真正的诛族之景,可不是所谓的一个个直接斩首,而是要分六步。 第一步,“黥”,在脸上刺字,表明这是犯人。 第二步,“劓”,把鼻子削掉。 第三步,“斩”,斩掉手、脚各十指。 第四步,“笞”,用竹板将之活活打死。 第五步,“枭”,将死尸头颅砍下。 第六步,“菹”,剐下无头死尸的肉,制成肉酱。 这才是大汉造反之罪的刑罚,在此之前,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便是如此之诛。 也因此逼反了九江王英布。 从高皇帝立国至今,大汉“复辟”大罪仅此一例,具体刑罚只能参考秦朝。 在“造反”、“复辟”两项大罪刑罚之间,张汤思虑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复辟刑罚。 与枭首制肉酱相比,坑杀显得那么仁慈,此时此刻的张汤,竟有种“善人”的自我感觉。 边通遍体生寒。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现在的大汉朝廷,是群狼在堂,而他,身居高位却如一只土犬,登堂入室时,恍惚犬在狼群,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中外两朝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里面,到底还有多少人是这种杀了别人全族,还要让别人说谢谢的恐怖存在? “悉听大司空吩咐。”边通选择了听命行事。 …… 入秋时节,渭水草滩再次被选作刑场,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杀,这是华夏最古老的传统之一。 《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 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在眼下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谁也不会惊讶,但这次,关中人众所以惊讶骚动而络绎赶来者,对“要杀之众”而不可思议也。 精明的商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观刑者卖水卖茶卖酒卖饭卖零碎杂物,草滩之上,生意又一次为之兴隆。 大汉刑杀向来不禁观者,观刑人众从渭水两岸一直铺满到刑场四周,却静悄悄地再没了气息。 人们惊奇地发现,今日这个刑场大是怪异,没有刑架木桩,也没有赤膊红衣的刽子手。 划定的刑场内,只有数以千计的吏卒在掘坑,一排排大土坑相连,从地下翻出的新鲜泥土气息,不知为何,看得人心砰砰直跳。 观刑的关中百姓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似是在说朝廷心善,要杀了人犯后就地埋葬,不至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奉诏令观刑的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却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脸色苍白。 庶民匹夫不知道的事,他们有着很多方法可以打探,可以提前知晓,就比如今日刑杀的手段。 天日烈烈,在这流火之月,热的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的,如果不是徐徐河风吹着,人怕是站在那里都熬不住。 行刑的时刻是天定的,午时一到,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立刻齐名,数以万计的人犯百人一队,来到了挖掘好的大土坑前。 这时,任谁都觉察出了异样,观刑的关中百姓,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主刑大臣到!” 随着司刑大将的声音,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缓缓走上监刑台。 这是块用新土堆成的高台,边通受命,宣读了决刑书。 “大汉皇太子诏:查左冯翊义纵、强弩将军李沮携私卫部曲三千二百一十六人,不思朝廷善待之恩,散布妖言,毁谤皇帝,非议当国储君,勾连内外不臣者,闯京逼宫,图谋造反,屡犯法令,罪不容诛! 为绝以武乱禁之恶风,为绝造反阴谋之得逞,将所有触犯律法之犯连同三族处坑杀之刑! 元狩二年季夏。” 诏毕。 张汤立时上前,高喝道:“鸣鼓!行刑!” 从昼到夜,所有的观刑者都没有离去,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时今日。 多年以后,草滩早就长出了新草,恢复了原样,但两朝官吏和关中百姓始终记得这样一个午后。 无数人被推下深深的土坑,泥土逐渐飞扬起来,那连成片的凄厉惨叫,在一铲铲黄土覆盖后,渐渐沉闷,渐渐地没有了声息。 两个时辰后,掩埋的土坑再次被挖开,行刑吏卒开始往里面灌注猛火油,张汤扔入了火把。 热易生疫,又紧邻滋养无数关中田地、百姓的渭河,不能留下任何危险。 一个个“火焰坑”冲天而起,行刑者、观刑者的面容都在火焰中扭曲,燃烧过后飘落的黑灰,落到人的身上,顿时便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关中平原的夜空被照亮,直至黎明的到来,方才迟迟熄灭。 余烬未散的坑洞里,没了人的痕迹,只剩下未有完全化成灰的骨头,张汤检验过后,命令行刑吏卒掩埋。 监刑台也被拆掉,那些土全部填回了坑洞之中,刚刚好。 “从今往后,大司空你我,便是后世唾骂的‘狗官’了。” 边通踩着热土,为自己的身后名叹息。 上一个坑杀这么多人的还是秦朝武安君白起,长平一战,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降卒,为之不祥,被秦昭襄王赐死杜邮。 他莫名地觉得,自己的寿短了些。 也在担心死后,后人对主刑的自己如何评价,上君走狗?亦或是鹰犬。 正要上车架的张汤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他,“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我相信我之后,会有无数后人为我粉饰是非。” 作为一名纯粹的酷吏,他做了这么多事,在后世的声誉,哪怕再坏,也坏不过商鞅,他和商鞅,也会成为所有法吏的丰碑。 依然是那句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言罢,张汤便上了车架,车轮辚辚驶向长安城。 “大司空,为何这么心急?” 边通望着车尾,十分不明白,只听车过之处,昂然的声音传来,“来不及了,我要去踹儒人的坟!”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共功 “开门,共功!” 长安城,儿府。 此地距街市不过百步,但所有的喧哗都被一道宽阔的松柏林所阻,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与身后的大市仿佛隔了个人间。 树木沉沉,极是幽静。 堂堂中大夫府邸,常有拜访者也是轻声细语,何时如今日这般,一大群人过来就拍门、叫门。 门房自然是不敢开门的,不论是外面这些人的身份,或是架势,无不证明来者不善。 百家在朝世职子弟,来讨债的! 从那日廷议后,中大夫回到府上便病了,一直没有下床,吩咐家眷夜行被绣、门房守住门户,以后低调行事,最好别被任何人注意到。 到底没有躲过去。 以朝廷世职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索庐参为首的百家人,清算了一圈中外两朝儒官,最后找上了“共功制”的提出者儿宽。 然而,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紧闭,甚至是封闭的府门,同样永远无法叫开。 这也激恼了百家中人,小小的府门,瞧不起谁呢? 随着索庐参一声令下,墨家子弟立刻搬来了一根前端包裹有铜铁的巨大圆木。 墨家子弟唱着旧日山歌,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松柏林上空飘渺回旋,荡气回肠。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呦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一声一撞,在能够破城的攻城锤之下,儿府的府门连同门框、门墙都倒塌了下来。 幸亏儿府门房反应迅速,早早地从门后逃到旁边空地上,不然,不被砸死也要被槌死。 闻声强撑着身体来到前门的儿宽,望着恩师孔安国为他亲书的匾额,被百家中人踩在脚下,不由得目眦尽裂。 “呦!” “中大夫还活着呢?” 这一开口,就知道是出自阴阳家之口,邹平油然感慨,“要不说,还是你们儒家‘心怀天下’啊,换作是我,为师学招惹了这样的大祸,早就找根绳把自己吊死了。” 儿宽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低吼道:“竖子!” “哦呦,还有力气骂人,看样子中大夫的身体还撑得住,中大夫可得看好了。” 邹平竟如沐春风,对着百家中人招呼道:“兄弟们,抄家伙什儿,上!” “尔敢!” 困兽之斗,是吓唬不住人的,索庐参一把就把儿宽推倒在一边,面对儿宽护卫的怒视和靠近,微微冷笑:“抄没儒家,乃上君敕令,敢动?动则灭族!” “儿宽,想清楚了!” 时至今日。 大汉朝廷仍然没有“反儒”,虽然官宣抄没儒产,但不代表反儒,根据共功之论,天下臣民只是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儒者如有阻拦,那便是抢夺并试图占据天下臣民共功,此乃大罪。 “中大夫,国中曾有秦始皇帝‘焚书坑儒’之言,别让我大汉朝真正上演这幕故事,亦或者事故,勿谓言之不预。”农家赵过友善提醒道。 挨打要立正,既然站错了队,说错了话,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顽强抵抗,只有死路一条。 “中大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多儒家都抄了,您也不多什么对吧?”道家许庄好心劝说道。 儿宽喉咙一咸,强行把那口血咽了回去,恨意滔天,“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抄了丞相府呢?” 百家中人俱是一顿,许庄十分诚实,“老相国有点强过头了。” 黄老道家不是其他百家,在陛下没有崇儒之前,始终作为大汉治术存在,没有人比黄老道家更清楚老相国这一路走来。 老丞相的确是以儒家立身朝廷,过去、现在都没有做更改,以后恐怕也不会更张,但他们这群人要是跑到丞相府共功,十成十会被打出来。 公孙弘,不止是大汉丞相,亦是大汉太傅。 太傅是“古官”,在大汉朝,于吕后称制时期首设,初任安国侯王陵,再任辟阳侯审食其,高后八年便废除。 而今,上君为了赋予公孙弘殊荣,又恢复了太傅之职,这样的存在,连百家也不敢掠其锋芒。 索庐参奔着府中的藏简阁就去了,一脚踹开阁门,临入内前,转头望向儿宽问道:“老相国是儒家人吗?” 闻言,儿宽如遭雷击,而百家中人都绷不住了,放声大笑,跟着进入了藏简阁。 儒皮法骨,从未和儒家同心同德的老丞相,竟然要成为儒家最后一尊大儒,这也太阴间笑话了。 儒家最后的辉煌,是由儒家的掘墓人绽放的。 儿宽吐血倒地。 儿府中人连忙救人。 冲入藏简阁里的百家中人,却有了大发现。 “这不是我道家的《文始真经》吗?”许庄在数以万卷的书简中,找到了道家经典。 “消失的《商君书·君臣第二十三》,原来在这。” “这是我墨家钜子的《兼爱》篇手札。” “我阴阳家的《邹子终始》也在这。” “……” 藏简阁中,惊呼声不断响起,诸子百家不见的典籍著作、残篇、手札纷纷被找到。 根本不是遗失了,而是被歹人刻意藏匿了起来,更过分的是,歹人从中学到了东西,反口说是儒家之原创。 “贼!” “大贼!” “儒贼!” “……” 愤怒的百家中人忍不住大骂出声,把诸子百家集体的智慧化为己用再干死诸子百家,这种绝户之事也就儒贼能干的出来。 “搬走!” “搬走!” “搬走!” “……” 诸子百家中人守住藏简阁,呼唤门人来此迎回先贤智慧,无数的百家门人涌入儿府,直接将整个书阁搬空了,一简不留。 索庐参等人也不忘儿宽靠着百家智慧所换取的财富,除了人不要,地皮搬不走,其他的,该搬都搬,应拆都拆。 偌大的儿府,被“夷为平地”。 次日清早,儿宽感受到强烈日光照射,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心生疑惑道:“我记得我有个家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西狩 山山寒色,天末凉风。 丑时正刻的孔子故里仍陷入无尽夜色的笼罩之中。 “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号为鲁国故都的曲阜城,一直是儒家中人梦想的“圣京”。 但在今早,圣人后裔似乎不得不与之说再见了。 自孔子离世,儒家的政治主张始终未能得以伸展,尤其是在孟子之后,这个学派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奔走仕途矢志治世的精神大大衰减,渐渐地专务于治学授徒了。 不欺然,这种无奈的收敛,反使儒家意外地发现了真正的“人世学问”。 儒家一跃发展为天下最为蓬勃的学派,各郡县皆有儒家名士之私学,堪称弟子遍布天下。 与此同时,孔氏一门稳定传承繁衍颇盛,至于今日,孔门已传到了第十二代。 这一传承的嫡系脉络是:孔子、孔鲤(伯鱼)、孔伋(子思)、孔白(子上)、孔求(子家)、孔箕(子京)、孔穿(子高)、子慎、孔鲋(子舆)、孔忠、孔武、孔延年。 除了第八代子慎做过几年战国末期魏国的丞相,其余尽皆治学。 如果要形容孔子和孔家的话,“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系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贤哲,故称系家焉。” 孔子及后裔,从未有过伯侯之位,却能称之为至圣世家,只能说门徒多了就是好。 抢占话语权、霸占解释权……墨家巨子骂之为学问里的“暴学”,一点不错。 只可惜,学问的暴虐抵御不住权力的暴虐,在大汉皇太子令下,天下儒士被强制“共功”了。 在朝廷政令没有崩碎圣京前,仗着至圣世家尚有几分余威,本代孔家族长,当朝奉祀君孔延年,与族老数次众议后,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弃京西狩!” 无数孔家族人一脸茫然,听任摆布,而孔延年也卸去了族长、奉祀君的装扮,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梳着普通的发式,在他身后,当代文魁存在的孔安国同样穿着,神情沮丧。 “叔父,不必自责。” 孔延年叹了口气,无奈道:“儿兄尽力了,然上君天纵之才,非战之罪,我族运如此。” 诸侯王臣廷议之上,儿宽几乎全盘抹去了卫青、霍去病的万世之功,上君的武功盛德,以“共功制”把太子宫君臣逼到了死角。 谁也没有想到,上君会这般聪明,开创性反制了“共命制”。 你共我的功,我共你的命。 世人这才发现,原来思想争鸣和战争空间一样广阔,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搏杀中将战场无限拓宽。 反儒家不反儒学,仅这一句话,儒家遭遇此劫,就不冤。 这与谁引起的劫难,其实关系不大,没有儿宽,也会有赵宽、钱宽……以上君对儒家的态度,或早或晚的事而已。 也得亏有儿宽的加急提醒,才能有让孔家从容举家“西狩”的时间。 孔安国摇摇头道:“我不是在为过去的事懊恼,我是在想,陛下那里,真的是我儒家的出路吗?” 上君势大,陛下都被困于南阳,一来,即便陛下有儒家的全力帮助能完成复辟吗? 如果不能,继续激怒上君,儒家的境地会不会更糟? 二来,就算儒家帮助陛下完成复辟,上君势力乃至于性命不在,以陛下恶劣的性格,儒家要做到哪种程度才能让陛下满意? 只为皇帝歌功颂德、大唱赞歌的儒家,还能算得上学问吗? 孔延年沉默了,良久道:“我儒家都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叔父,我儒家之前的辉煌,就印证了一点,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即使是至圣先祖,也不是屡战屡胜,更多的,是有屡次失败后又一次站起来的勇气,以及我们这些后人的智慧。 少正卯可死,当今上君亦可死,只要我们能赢了上君,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后人智慧来解决。” 连为了学问地位而杀人的事,先祖孔子都干过,他们又何必思考投靠陛下这样做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学问生死,于国利弊,万民福祸等等,先干了再说。 先帮助陛下复辟,然后废除上君的太子位,再断绝上君继承帝国的可能,最后,交给后世儒者的智慧。 孔安国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坦白说,我不希望儒家变成那样。” 孔子辞世后,儒家连连遭遇失败,留存于世的儒者就变得不太纯粹了,就像清水中滴入了墨,他不想儒家最终成为一个“大染缸”,成为君王驭使庶民的工具。 “叔父,来不及了。” 孔延年对叔父的天真十分认可,可又无可奈何,“儒家不止我们孔家,现在的儒家中,有上百个分说,纵使我们孔家坐而亡之,既改不了现状,也改不了未来。” 儒家的“墨”太多了,从很早以前,缸中的清水都没有滴入进去的墨多了,染缸早已形成,孔家不去逢迎圣意,去做君王统治黎庶的工具,孟家、颜家……有的是儒家分家愿意去做。 那孔家为什么不去做呢?救人先救己啊! “延年,你说的是。”孔安国默然颔首。 至圣先祖的思想,他们有多么在乎吗?这怎么可能呢?先祖不是我,我亦不是先祖,浊世横流,能保全家族就已是大不易,其他的,要等站稳脚跟后想。 是以,《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亚圣的教诲,会有错吗? 孔家金银细软、典籍珍藏、食物清水收拾了数十车,等孔延年再回头时,就见叔父登上了骡车,终于放下了心。 天色渐亮,曲阜城却下起了细雨,伪装成商队的孔家车队率先出了城门,与进城的人、马交错而过时,孔延年、孔安国都有种感觉,那是百家复仇的人。 孔家过去没有放过百家,百家如今也不想放过孔家,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一声长叹,孔家车队走的更快了,不敢走宽阔平坦的直道,顺着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一刻不停,往南阳方向而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绝圣 又是一年晒书日。 日落灯升,晒在相府院子里的书一箱箱、一匣匣搬回了公孙弘的书房。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公孙弘几十年的读书习惯。 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他都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让侍者代劳。 七十六岁之后,他却不这样做了,不是因为升了御史大夫之职,实在是觉得把上万卷书简搬回书架上去有些力不从心了。 所幸,长子公孙贺多年从旁观摩,在把书简摆回书架上时,公孙弘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从那以后,这件事就都叫长子代劳了。 今年,这些书简却又得自己摆了,只是,年过八旬的公孙弘已经没办法再举重高低,便指令起了侍者摆书。 然而,同一著作常有不同注版,侍者学问并不高深,始终不得要领,一匣匣的书简放到空空的书架上,却又取下放到另外的地方。 公孙弘没有心急,也没有责怪,甚至亲提着座灯为侍者照亮,但侍者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下来,额上的汗止不住的流。 “你们下去吧。” 御史大夫的张汤自登上三公之位后,首次夤夜拜府,一点都不疏离,让侍者退下,自己卷起了衣袖,搬书、摆书,颇有几分干劲。 公孙弘没有了指令,望着逐渐填满的书架怔怔地出神。 张汤是个心细的人,从前作为相国门生存身相府时,就多有留意老丞相的书简摆放,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哪怕久不入书房,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初的位置,自然不会有差错,速度不知比侍者快了多少。 半个时辰过去,书架的空处基本被填满了,公孙弘终于开口了,“那匣《庄子·外篇·胠箧》搬出来了吗?” “搬出了。” 张汤不假思索回答,再问道:“相国现在要看吗?” “把第十卷找出来。” 得到指令,张汤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匣,走到书架前找到了书简应在的格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卷,便准备递给相国。 “我夜中不能视物已经有三四年了,不看了,你给我念吧,就念‘圣人已死’那七句话。”公孙弘摆手道。 本因劳累过度而大量出汗的张汤,这时汗毛乍起,三四年前,那是老相国以白衣拜相褒侯的时间,那会儿老相国就不能夜中视物了,可他到今日才知道。 上君、陛下、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恐怕至今都不知道。 堂堂大汉丞相,早已老眼昏花,竟然只能半日视政。 更让张汤震惊的是,老相国瞒过了所有的人。 回忆之中,老相国好像从未掩饰过什么,走路时要人搀扶,理政时要人诵念,哪怕是面圣觐见,老相国的动作也是迟迟。 可是,老相国给人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强大呢? 恍惚之间,张汤忘记了翻书,直接背诵道:“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张汤默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老相国知道至圣世家孔家已经西逃了?” 曲阜城的消息,绣衣直指御史是第一时间送来的,然后他就赶来了相府,难道老丞相有更快的消息渠道? “我不知道。” 公孙弘摇摇头,发灰发蒙的眼睛望着他,“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匈奴残破,他族黯淡,孔家叛逃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你,大汉的御史大夫,能不顾上君忌讳,深夜来到相府的事情不多,恰好,孔家是一个。” 张汤长嘘一口气,“老相国,我该怎么做?” 绣衣直指御史找到了孔家的西逃路线,也推算出了孔家的想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就比如,埋葬至圣世家。 从曲阜到南阳一千二百里,漫漫长路,可以发生很多未知的意外。 公孙弘不答反问:“你想做的事,来问我一个儒家中人,合适吗?” 言语间,充满无奈。 就是太子宫臣里,像张汤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才不敢死。 如果他死了,张汤今夜问的,就该是上君了。 要说都是聪明人,既不缺乏手段,心性也是上上之选,怎么到关紧的事上,显得那么犹豫呢? 张汤哑然。 他此次前来,是想知道老相国知不知道孔家的事,如果知道,是不是老相国提前知会了孔家,如果是,老相国对儒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此刻看来,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必在乎老相国对儒家,对孔家的想法和态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又错了!” 公孙弘声音再次响起,一股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 张汤呼吸一滞,这样的威严,在公孙弘御史大夫任上时常能一见峥嵘,但在公孙弘成为大汉丞相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而且,雄威更胜往昔。 这种大海孤舟的感觉,让张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大汉丞相位置有多远。 张汤躬身肃立,“请相国教我!”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庄子那段话吗?”公孙弘既满意他的求教态度却又不满意他那被真刀真枪近身搏杀影响下而不好使的脑子。 “相国是说,只有‘圣人’死了,那些圣人制定的仁义礼法等规范,才不会为大道所利用?” 张汤脑海清明,眼中有精光闪过,“相国是支持我诛了孔家?” 公孙弘始终不明白自己教授过宽仁的弟子为什么会那么好斗,一点就着,“你为什么要诛孔家?数千圣人后裔之死,无数儒者拼死反扑,你就那么确定能撑得住吗?” “相国,不诛孔家如何绝圣?”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诛孔家?” “相国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不过是提醒你,墨家早就对儒家、对孔家下了诛暴令,百家也对儒家、孔家满是仇恨。” 公孙弘闭上了眼睛,“再有,位居三公,不止代表你自己,你可以死,但你手上沾染的血,不要甩到任何人身上,明白了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卧龙 一叶知秋。 董仲舒望着翻飞的楸树树叶,伸出了手掌,也许是受到病体拖延,手未至,叶已落。 忽然间,唏嘘泪下。 “老师,天凉了。” 吾丘寿王走了过来,为董仲舒披上了件大氅,轻声道。 从得知王公廷议内容那日起,董仲舒便病至而今,难有起时。 但见老师重新打起精神,出外欣赏秋景,吾丘寿王难得松了口气。 董仲舒沉默良久,喟然一叹道:“何止是天凉了。” 人心更凉。 十数代儒者的努力,终于看到了花团锦簇,知道了灯彩佳话,转眼间,尽成泡影。 宛如昙花一现。 这对董仲舒的伤害,反而比漫长的“黑暗时代”更大。 没有看过光明的人,是可以忍受黑暗的,无法忍受的是,光芒万丈后的无尽黑暗。 董仲舒眼前的色彩逐渐黯淡,只留下黑白两色。 “我不起的这段时间,大汉又发生了哪些大事?” “老师……” “无妨,我撑得住。” 吾丘寿王斟酌了下措辞,试图寻找委婉的说法,但发现没有什么委婉的余地,由近及远道:“广川那里传来消息,族中遭到‘共功’,老师的诸多著作,如《春秋繁露》、《春秋决事比》等书,已经失落。” 广川是董仲舒的老家,董族也是当地的望门,人人以儒士标榜自身,在共功制下,偌大的董族被毁,连宗祠都没有放过,董族历代祖宗的神主牌也被砸毁后烧了。 片瓦不留。 董族几名族老当场气死,其他族人,包括董仲舒的亲眷,栖身在神祇庙中,才避免了流落街头。 “陛下得知之后,特派使者前去广川,为老师的亲眷、族人解决食宿之事。”吾丘寿王补充道。 对待心腹,陛下很多时候还是当人的,尤其是被困于南阳,上君限制了陛下所有高额靡费行为后,窦太主、平阳公主两位大汉长公主送到这里的钱财珍宝,陛下没有了挥霍的地方,更愿意赏赐出去,以邀买人心。 效果不错,南巡五百人及附近郡县百姓,逐渐对皇帝的形象具体化,至少在这里,陛下圣誉不错。 陛下兴高采烈之余,金口改了此地地名,曰:“卧龙岗”,上报朝廷后,得到了上君的允准。 现在上君的态度,南巡君臣基本摸清了,只要陛下不把钱财靡费在龙躯上,想怎么赏赐出去都可以。 所以,陛下整日吃着锅盔野菜,他们这群臣民却能时常有荤腥。 此次“赏董”,陛下直接宣布包了董族之人以后的食宿,不是不想赏赐更多,而是赏赐多了董族也留不住。 董仲舒强撑着站起身,向着龙帐方向一拜到地,“圣皇恩德,铭记在心。” 礼毕,吾丘寿王连忙扶他坐下,继续道:“中外两朝的儒家官吏,也在共功制下穷困潦倒,以致于堂堂中朝大夫,只能靠多吃官署食物充饥,靠多占官署食物填饱妻儿老小肚腹,引以为天下笑柄。” 这说的自然是中大夫儿宽了,整个儿府被愤怒的百家中人不但被夷为平地,而且,百家还派出子弟专门盯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出现在儿家,就立刻会有人抢……共功。 作为大汉官吏,儿宽是有俸禄的,可这部分钱粮也在丞相府默许下,不经过儿宽之手便没了。 为了不被饿死,也为了不上街乞讨,儿宽只有靠官署食物来维持自己和家眷存活。 董仲舒对儿宽没有怨恨,知道儿宽只是儒家劫难的引子而已,儿宽没有自戕,也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其他儒者。 一旦儿宽死了,腾出手的百家中人会针对更多儒者,每活一日,都是赎罪。 “陛下那里?” “尝试了送予食宿,没有成功,最后是窦太主、平阳公主出手,以奴仆的身份将儿家人收入府中,免了餐风露宿。”吾丘寿王悲痛道。 中朝高官,竟然要通过卖儿卖女,让自己儿女成为他人奴仆的方式,才能使之活下去。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同为儒官,吾丘寿王闻之心伤,董仲舒一时无言,儿宽的遭遇,除了百家的报复,也有太子宫卿对廷议之上儿宽试图抹去上君武功盛德,大将军、冠军侯万世之功的惩戒。 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负责。 其实,上君很是仁慈了,被欺君犯上没有动手杀人,便盛过古往今来君主无数。 但这份仁慈,绝对不是重视颜面的儒士想要的,对儿宽来说,眼下的生活,生不如死。 “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数百年,纵秦汉两朝,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负,大汉气象,为师也看不懂,修文重武、百花齐放。” 董仲舒始终想不明白上君为何宁愿费劲手段、心力重塑华夏思想,也不愿意让“整合”了华夏思想,甚至是更加利于统治的儒家思想大放光明,“然则,大汉朝廷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打压,鲜能重任。 陛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自即位起便多次崇儒尝试,但是,只以我门为驭民之用,今逢上君弃之如敝履,我门日后究竟能否作为大汉,乃至华夏根基,目下尚很难说。 究其竟,儒家是尚古复礼之学,是盛世安邦之学,是教化民众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 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的起冷遇,要像墨家那般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董仲舒只好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陛下、上君是力求开拓的君主,将希望寄托于后世的守成之君,望着吾丘寿王,悲壮说道:“子赣须谨记圣人教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弟子谨记!” 吾丘寿王被老师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整顿了心情,继续道:“对了,老师,至圣世家传来消息,已然举族西狩南阳……” 话没说完,董仲舒便上演了出医道奇迹,跳起打断,“你说什么?” 第二百章 归兮 秋风萧瑟。 董仲舒沟壑纵横的面孔上,满是饱经风霜忧患的担心,花甲之年,全然不见稳健之色。 吾丘寿王惊愕有顷,以为孔家西逃的事动摇了人心中的儒家圣京,引起了董仲舒的不满,亦或者董仲舒担忧孔家到来后,影响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委婉劝慰道:“老师,孔家人也是人,得活着。” 孔家不离曲阜城,一旦诸子百家子弟来袭,结果恐怕不比儿家、董家好多少。 至圣世家是大族,上下有几千人,这要是指着讨饭、接济过活,是很容易饿死人的。 提前弃京西狩,免遭诸子百家子弟洗劫,既保留了至圣世家的体面,也保留了卷土重来的可能,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对的。 董仲舒知道门生是误会了,但没有解释,而道:“出了曲阜城,孔家人都活不了!” “老师,这从哪说起啊?” 吾丘寿王十分不解,但见董仲舒指了指天,继续说道:“上君是能让孔家人都活不了,但如果上君想要孔家死,在或不在曲阜城,孔家人都活不了。” 这天底下,上君想让人活下去,可能无法完全做到,但想让人死,却根本活不了。 就以老师为例,只能与陛下如影随形,依靠着苍龙庇佑,才得以苟延残喘。 吾丘寿王慨然说道:“上君从来没有针对儒学,更不可能为了打压儒家,而屠灭数千圣人后裔,老师,您多心了。” 虽然是“敌人”,但他也要承认,上君始终以仁恕示人,一些时候,他都觉得上君的仁恕近乎软弱,这样的圣主贤君表率,怎么可能下令屠戮至圣世家呢? “上君不会做的事,难道其他人不会做吗?” “老师是说太子宫卿,那就更不可能了,史书的经验在那,属臣的过错,总会找到主君的身上,掩耳盗铃的手段,弟子相信上君不会的。” “愚蠢!” 董仲舒老脸有几分羞红,被恼怒遮了过去,“难道我儒家就没有其他敌人了吗?” 举世皆敌。 这本是儒家内部对其他存在的认识,儒家立志于要打败所有存在,打造一个“儒道天下”,数百年来,儒家也是这样做的。 打压其他思想,打杀其他门徒,整合吸纳其他精华……儒家如此看世人,世人自然也如此看儒家,举世皆敌,是相互的。 哪怕在暴秦时期,儒家都没有这般劣势,所以不必担心敌人们怎么样,现在不一样了,没有什么比落井下石更轻易的。 董仲舒对弟子没有清晰地认识当前儒家处境而羞恼,这点遮羞布都留不下了。 “诸子百家?” 吾丘寿王心中一紧,又是一松,摇摇头道:“至圣世家西狩很是迅捷,而且十分隐秘,等诸子百家反应过来,人都到南阳了,卧龙之地,谁人敢造次。” 孔家专挑小道行进,片刻不停,一个昼夜便能行进百二十里,几乎是强行军的速度,十日就能抵达宛地,这一手时间差,诸子百家想要报复,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朝中没有张汤的话。” “如果朝中没有张……” 吾丘寿王下意识地重复了董仲舒的话,忽然觉察到了不对的地方。 即便孔家人伪装的再好,路线选择的再隐秘,只要不是全程上山入水,就会被人注意到,以绣衣直指御史的能力,稍微核查一下,就能获悉全貌,传信入京。 作为法吏的张汤是不可能放弃这个“绝圣”机会的,就算自己不动手,也可以让诸子百家动手。 吾丘寿王额头见汗。 见弟子明白了,董仲舒直接问道:“路舆呢?” “在这。” 吾丘寿王拿出了一副舆图,是孔家随信送来的,起点、终点是确定的,路线却有几条,连孔家自己都无法确定会怎么走,但董仲舒却注意到一个严重问题。 孔家为了尽快到达,所有的路线基本都是从鲁地直插豫地,更要命的是,在进宛之前有个共同的交汇点。 陈蔡! 春秋时期,孔子受楚昭王邀请赴楚,率弟子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处时遭围困,孔子师徒被围于荒野七日,期间粮草断绝,弟子多病倒不起。 儒家称之“陈蔡绝粮”,或“在陈之厄”。 孔家不知道是为了悼念先祖,还是一时疏忽,陈蔡之间,成了必经之路。 “孔家西狩几日了?” “八日……” 吾丘寿王脸色苍白。 如果时间推算没错的话,此刻的孔家车队,就正在陈蔡之间。 “老师,要派人去救吗?” “来不及了。” 董仲舒长叹一声,“且看孔家的命了,愿先圣保佑。” 和公孙弘一样,努力让公羊成为显学的董仲舒,对“本家”没有太过在意,虽说在努力把孔子推崇到至高位置,力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传说,孔家,在他们眼里,一直是吉祥物的存在。 而今,吉祥物可能要死了! 董仲舒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难受的,是吉祥物还提前把“圣地”弃了。 如果吉祥物能挺过这一劫,在南阳这尚有再造圣地的可能,如果不能……从今以后,儒者,没家了。 董仲舒长恨,为什么少智的人总喜欢多动呢? 共功制、圣族西狩……和这群愚蠢的家伙一块,何时才能振兴儒家。 …… 夕阳暮色中,孔家车队辚辚驶过了弦歌台,为了急行,孔家人连车都没下,孔延年、孔安国等人站在车上遥遥地向先祖受难之地拜了几拜,祈求祖宗保佑之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礼乐崩坏兮,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四海飘篷” 驶入无名山谷,孔安国在骡车上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悲壮的幻灭。 孔家人人肃穆,低沉苍凉地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飘篷……” 山腰之上,以墨家为首的百家诛暴之士齐聚,闻听歌声,“现在就送你们归西!” 滚木礌石排山倒海般从陡峭的山坡涌下,铁镞箭尖厉地啸叫着,如急雨般飞下。 学问之争,素来如此! 第二百零一章 出山 金风玉露,秋月春花。 万千群山,层林尽染。 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 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起舞。 留守山林的子弟用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了个“舞台”。 古琴悠扬,陶埙呜咽,八名年少女弟子扮成了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布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 老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高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人有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老巨子身影朦胧,但弟子们从未见过老巨子如此的开心。 舞、歌久久不绝。 却有终了之时。 老巨子凝望着天上的月亮,述说今夜聚众的原因。 “明日,我门出山。” 话音方落。 热烈讨论声骤然而起。 之前出山的墨家子弟时常传信回来,文字动人心,世居大山的人们,对世间的美好有了具体的想象,有了更多的向往。 如果不是老巨子在,墨家的年轻子弟早就都跑到山外了,但不少人的想法没改,待到老巨子离世一样会出山。 不成想,老巨子竟宣布举门出山,这一刻,山中的怨怼消散于无形。 待在老巨子身边的少年弟子,却显露出忧愁的模样,久在老师身边,他远比师兄师姐知道的更多。 “山外的大师兄和诸子百家子弟‘闯祸’了。” 在大汉律法之下。 大师兄索庐参和诸子百家子弟一道,悍然覆灭了一个数千人的庞大家族,至圣世家孔家。 更为大汉朝廷所不容的是,为了防止有人能逃走,动用了大量禁制武器。 滚木、礌石、长剑、钢刀、铁箭镞、弓弩……俨然一场小型战争。 有组织、有纪律、有禁武,大汉朝廷内部正在进行激烈讨论,是否将“覆灭孔家”的势力,定义为“叛军”。 表现最积极的,当属汉廷御史大夫张汤。 从春秋战国以来,墨家的敌人,儒家如果排第一,法家就排第二。 相较于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法家始终作为墨家的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存在。 法家子弟一直认为,墨家的主张和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地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地强大。 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 一点一滴地扶危济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 前者是扬汤止沸,后者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 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某些时候的行径,是一种偏狭的扰乱,是一种悖逆,从根本上与儒家的迂腐倒退没有区别。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便是法家对儒、墨的评价。 墨家和诸子百家一道,屠戮了圣人后裔,且手段极其残忍,为大汉律法所不容,少年不认为大汉律法有错,也不认为诸子百家有错,哪怕诸子百家被大汉律法所惩戒,也能称得上“罪有应得”。 但是,为什么是张汤? 在传书中,大师兄明确地说明,孔家西逃路线和埋伏地点就是张汤给的,绣衣直指御史全程提供了帮助,为何事情一过,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立刻翻脸不认人,甚至要将诸子百家的正义行为为“叛乱”。 张汤也是法家人啊,甚而是法家在朝廷的“魁首”,诸子百家还曾经为张汤量身定制了帝国制度,尽管在那位公孙丞相干涉下,出现了重大偏差,可是,张汤和诸子百家,既是家人,又有情分,怎么有人能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呢? 老师忽然出山,一些年长师兄异常的表现,都给了少年十分不好的预感。 在众多师兄弟、师姐妹兴奋地散场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山时,亦步亦趋跟随老巨子回到石屋。 “小子墨,你在想什么?”老巨子轻声问道。 这是当代墨家最聪明的子弟,七窍玲珑,动手能力冠绝诸墨,也是墨家钜子墨子的后代,当然,不是血缘后代。 墨子先祖是殷商王室,是宋国君主宋襄公的哥哥目夷的后代,目夷生前是宋襄公的大司马,后来他的后代因故从贵族降为平民,后简略为墨姓。 作为没落贵族后裔,墨子一生无子,但兄弟姐妹却延伸了许多“枝叶”,小子墨的先祖,与墨子同祖。 墨子,子墨,墨子墨,就是老巨子对少年的期许。 “老师,我在想张汤。”墨子墨诚实答道。 张汤利用了百家,还要置百家于死地,在他眼中,张汤是天下最大的小人。 老巨子慈祥一笑,“你认为他是恶人?” “老师不这样认为吗?” 墨子墨的反问,老巨子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子墨,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如先贤争论那般,有‘本善’、‘本恶’之分,有些人,是无关乎善恶的,就比如张汤,他是个法吏,如果为善恶驱使,律法便不再公正。” 墨家可以轻视儒家,但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弟子素来敬重墨子,从古至今,也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有过人身攻击,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 所以,墨家、法家的矛盾在于惩恶扬善的方式不同,老巨子眼中对法家,对张汤没有偏见。 “老师,我见过其他的法家人,他们和张汤都不一样。” “那是他们还不够纯粹,不是张汤的问题,而是其他人的问题。” “老师,我墨家素来以诛灭暴君酷吏为己任,为什么您对张汤这个酷吏会这么推崇?” “现在的张汤,可以为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 “可是老师,张汤无‘心’啊。” 老巨子通过风窗光洞,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刀,怎么会有心呢?” 第二百零二章 卸甲 长安城。 这里无疑是天下儒者最多的地方。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外如是也。 刚被共功的儒者,还没有缓过劲来,就接连听闻了至圣世家弃京西狩、于陈蔡之间遇诸子百家袭杀的消息,几乎所有的儒者都懵了。 如果儒家被比喻为一国,那曲阜城就是儒者的国都,而孔家是儒国的皇族,重大危机面前,孔家弃守曲阜城的行径,无异于皇族抛弃了国都,当受万千儒者唾弃。 可紧跟着“皇族覆灭”,孔家举族性命不在,“国破家亡”、“穷困潦倒”,一时间,儒者十分茫然。 而在这时,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再次站了出来,为所有的儒者找到了仇恨的对象。 诸子百家! 学问之争,诸子百家不以思想争鸣,而以战争手段攻伐儒家圣京、圣族,简直卑鄙。 于是乎,在大汉的京城里,孑然一身,被特殊照顾的儒者聚众奔走,在包括未央宫、长乐宫、丞相府在内的宫、署前抗议,要求严惩凶手! 经历过共功毒打的儒者终于学聪明了些,只是高扬诸子百家残忍覆灭数千人大族,违规动用禁制武器,违反大汉律法,而不再随意攀咬。 对大汉上君,对大汉丞相,对太子宫卿,逐渐谨言慎行,不敢再有公然抨击,只敢暗戳戳的说,至圣世家的覆灭,太子储君、太子宫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码也是渎职、纵容。 这么多携带禁制武器的人急奔在大汉帝国境内,杀戮包括奉祀君在内的大汉官民,大汉朝廷却一无所知,没有任何阻止或拦截,甚至在事后,凶手尽数逃之夭夭,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儒情汹涌。 要求“惩凶”之声,从长安城南到长安城北,从长安城东到长安城西,昼夜不歇,惹得无数官民怒视。 这群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一无所有的家伙,似乎更加不要脸了,一天到晚,扰人清净。 倒是印证了那句“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长安之城,喧闹不休。 未央宫急诏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入宫觐见议事。 承明殿上。 御史大夫张汤就儒情问题率先提出请议,“施行宵禁”,戌时一刻,便不许臣民无故上街,更不许聚众喧哗、闹事,白日之中,对未央宫、长乐宫、丞相府等帝国中枢之地予以管制,无故不得近前,以冠军侯即将凯旋的名义。 冠军侯横扫了匈奴右翼,从西向东打穿了河西走廊,在最后一个万户大部落休屠部,大军俘虏数万,加上匈奴右贤王、王后、王子、国相等贵族俘虏、降虏数千,如此胜果,经丞相府提议,上君同意,要举行受降仪式。 长安城中执行宵禁,既能保证受降仪式顺利完成,又能解决儒者的“扰民”,一举两得。 对此,中大夫儿宽等儒官提出异议,认为以朝廷现有实力,完全能在不执行宵禁的情况下举办受降仪式,用意显然不纯,但为太子宫卿和其他朝臣联合否定。 哪怕为了自己睡觉安宁,都不能让儒者继续下去。 少数服从多数,诏令颁布,长安城即刻进入宵禁阶段,兰台的绣衣直指御史、廷尉署的官吏、京兆尹的衙役立刻奉命,上街劝阻民众回家,如有不从者,将由三方官吏视情况而定,包括并不限于正法、羁押等刑罚。 大汉皇太子令、律法,再次镇压了儒家,倍感憋屈的儿宽,也决定不再忍让,迈步入中廷,主动出击道:“臣启上君,我大汉之法,有无法外之法?” 为孔家讨公道讨到廷议上了。 端坐御座的刘据,望着儿宽这类似质问的启言,什么都没有说。 接受了老丞相不少时日指点的参政王大臣、楚王刘注,这时站了出来,“中大夫,诸侯王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你的法外之法,从何而来?” 有些人往那一站,便能堵死人口,之前那次王公廷议,诸侯王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勒令读书的读书,所有封地尽皆撤藩入汉,使得两位站立朝堂的诸侯王宛如律法化身,想质疑大汉上君执法不公,先过了他们再说。 “那为什么有凶手残忍覆灭他族而能逍遥法外?”儿宽连掩饰都不做了。 听闻恩师和家族俱丧陈蔡,儿宽险些吐血而亡,现在活着的最大动力,便是和诸子百家搏命。 另一位议政王大臣、河间王刘基站了出来,“中大夫,关东盗情如火,朝廷和地方虽多番施措,但见效尚要时间,君不见我大汉天子南巡仍为盗情而止步南阳?” 陛下南巡队伍最初几千人,两千期门郎护佑,连南阳郡都出不了,侧面证明了关东盗情严重。 “中大夫口中所说的凶手,或者说群盗,朝廷已经派出人手去缉拿,豫州郡方面也在努力抓捕,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朝廷和地方总不能为了追凶,其他政务、军国大事都不做了,请耐心等待些时日。”刘基唱和道。 这是儒官最擅长的“官腔”,此刻被用在儿宽身上,儿宽难受至极。 随着太子储君向陛下南巡队伍下达了禁令,不少中朝官吏回朝,中朝班列里,当朝大儒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治经博士褚大见状站了出来,先向御座方向一拜,又向刘注、刘基一拜,“二位王大臣,凶手极恶,且持有禁武,如果不能加急追缉,非臣妄言,但不是没有不测之事的可能。” “什么不测之事?” “在朝官吏不少出自关东,族系庞大者,也不在少数,如果凶手再次惩凶,所有家族都有可能成为目标,更何况……凶手不是没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秘密携武入关,臣狂言,或有危及长安的可能。” 大汉皇族,一样有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 诸子百家爆发的实力,可以威胁到任何人或势力。 如果墨家再诛暴天下,以武乱禁,大汉君臣,谁能自信无虞? 大殿之内,渐显混乱。 褚大一笑,笑容又有几分悲哀,不危及“怹”,想让诸子百家卸甲都不可能。 从古至今,天下官吏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 第二百零三章 死斗 扩大矛盾。 儒家总是善于把其他人绑到自己的战车上。 如果说法家是公认的匡正乱世的支柱,那墨家守定的便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 世人朴素的道德标准。 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 在春秋战国时期,那些寻求变法图强的国君、鼎臣都在墨家诛暴之列。 哪怕是为了国富民强,只要列国中出现邪恶和残暴,墨家便会出手。 就比如李悝变法、吴起变法,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韩国申不害、齐国齐威王、秦国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墨家都曾出手。 在墨家的道德观中,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那样只会让暴君酷吏甚嚣尘上。 很多时候,墨家诛暴都不会成功,可就是那份坚毅态度和无畏决心,时常让春秋战国的霸主、雄主、鼎革之臣为之忌惮。 秦汉以来,墨家隐居山林,诛暴之事大减,成功的次数更是寥寥,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都忘记了墨家、诸子百家铲除暴政的力量了。 至圣世家孔家之亡,却重新给所有王公敲响了警钟。 这人间世事,有剑不用,无剑可用,是两回事。 显然,墨家、诸子百家的手上,仍掌握着“剑”! 此刻的宣室殿上,大多数朝臣可是从陛下执政时期走来的,在那个酷吏政治阶段,他们里的多数人很难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为官,力求为天下带来平和康宁,不说治世中血腥暴行,但也没几个温和自重,说一句“暴官”,根本不为过。 如今,墨家、诸子百家又开始杀人诛暴,即或它没有对其他人动手,但也不能不让两朝官吏警醒。 治经博士褚大的话虽说暗藏私心,但对于这样的残暴私刑,朝廷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大殿上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碍于上君对诸子百家意味不明的态度,没人敢于奏言。 低声细语的交谈,直指站在外廷朝列中世居清庙之守的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索庐参。 索庐参也不负墨家身份、气概,主动迈步而出,“中大夫、治经博士,以二位的想法,朝廷该怎么做呢?” 中大夫儿宽在褚大救阵之后,也稳住了心神,毫不掩饰仇恨道:“追查禁制武器来源,再予以收缴、销毁,方使天下太平!” 不论是共功制,或是屠戮至圣世家,墨家的作用都不小,可以说,就是墨家在组织、指引百家对儒家的攻伐。 儒家对墨家的忌惮有二,一,组织度,二,那些古怪且威力巨大的武器。 组织度不必多说,包括儒家在内的其他学说门人,如同一个个松散却有集体认识的联盟,而墨家中人,却像构造严密的器物,同心同德,仿佛一个整体。 至于武器成果,莫过于在战国时期,楚国欲攻宋国,墨子得知后,带领弟子日夜兼程前往宋国,传授守城之术,并制作了多种防御器械。 面对楚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墨子凭借其精湛的防御策略和器械,成功挫败了楚国的进攻,使宋国免遭侵略。 以弱守强,是墨家的立身之本,也是之前儒家始终不敢太过逼迫墨家的原因,只能一点点施计削弱。 现在儒家都这样,在就无所谓了,你亡我圣京、圣族,我打你立身之本,下次搏杀,就可以死斗了。 就在这时,御史大夫张汤从绣墩上站起,朝着御座躬身下拜,“上君,臣请禁民间刀兵、弓弩!” 法家适时一击。 索庐参面色一沉,儒家强盛时,就是墨家、法家共同的敌人,儒家没落时,墨家立刻便成了法家的敌人,下手狠辣且致命。 “上君,十个盗贼拉满弓,蓄上弩,能使上百名官吏不敢向前,故臣请诏禁止老百姓携带、拥有弓箭、弩矢,以利于地方之治。”张汤恭声道。 弓、弩的杀伤力和使用限制根本不成正比,而人又容易被情绪左右,私刑杀人。 最关键的是,诸子百家和百姓家中私藏弓弩,一旦落草为寇,会增加地方官兵捕寇的难度。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不外如是也。 “御史大夫,下官以为不妥。” 索庐参立言反对道:“上古圣人制造兵器,是给百姓防身之用,并不是为了相互攻杀,而是用来制止暴力、诛讨邪恶。 秦朝兼并天下,销毁兵甲,折断刀锋,后来黎民百姓百姓用锄头、棒槌等相互攻击,犯法之人日益增多,盗贼防不胜防,终因大乱而亡。 所以,圣明的君主对百姓施以仁政而治世,不在减少防范和禁令,因为知道那是靠不住的。 圣明的君主用射礼教化百姓,没听说过禁止携带弓箭的。 况且禁止使用弓弩的原因,是为了防止盗贼用弓弩攻杀和劫掠。 攻杀、劫掠是死罪,却不能禁绝,说明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对律法并不退避。 如果朝廷禁制普通百姓持有弓弩,却无法杜绝盗贼得到弓弩,这样一来,不仅没有减少地方官兵捕获盗贼的难度,反而让我大汉朝守法之民失去了抵御盗贼的能力。 上君,臣以为禁绝弓弩,当慎之又慎。” 一番话,不是在对张汤说的,全是在对刘据说的。 秦朝销毁天下之兵而铸十二铜人,但仍免不了二世而亡,一国之乱,不在刀兵,而在人心。 刘据望向了似是睡着了的丞相公孙弘,“老相国?” “臣在。”公孙弘立时答道。 “你以为呢?” “臣以为诸位大臣说的都有道理。”公孙弘答道。 兵是人胆,血性所在,禁武不在禁武,在禁万民血性,“一国稳定”、“一国血性”,如何取舍,连老丞相都不知道了。 但见张汤、儿宽等人又有所动,刘据摇摇头,笑道:“既然连老相国都不知道,那便让‘武者’来做抉择吧。” 忽闻殿外一声高喊:“墨家巨子到——” 第二百零四章 献礼 一辆从函谷关东来的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地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只是车旁有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 一路无阻,穿越半个关中平原,在月夜笼罩下,自安城门而入。 路过东第,黑布篷车缓缓停住,少年翻身下马,为之敛起了车帘,墨家老巨子从中而下。 望着尚冠里的孔祀,这座长安城中唯一的思圣祠堂,老巨子整理了下衣衫,抬步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至圣世家遭逢大厄,即便是被共功了,长安城中的儒者为了向先圣诉苦、向先圣表愧、向先圣祈佑,在白日里,还是穷极手段向先圣奉上香火。 及至更夜,此地仍然灯火通明,香烟缭绕,负责防止走水的京兆尹官吏为之移开了两扇朱红大门。 抬首间,丈高的圣人石刻便显露在老巨子、墨子墨的眼中。 标准的揖礼,似乎在见过所有前来的贤者,仅一眼,墨子墨便为之露怯,驻足在门外而不能再进。 老巨子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稳步进入祀中,在正中站定,向着圣人石刻还礼,而后直起身,伫立在原地,迎望着圣人那深邃的眼睛,不避不让。 墨家对孔子满怀敬意,却对孟子及儒家诸贤多有不耻,而对窃圣名而利己的圣人后裔,老巨子认为弟子做的很好。 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老巨子再次登车。 由章台街转入尚冠街,在路过丞相府门前时,丞相门下诸多吏者躬身肃立,送老巨子直达广明门前。 虽然有着特许,但老巨子仍然选择下车,接受宫卫检查后,改乘抬舆进入了未央宫。 时已秋日后夜,煌煌殿宇的奢华尽敛,星星点点的灯笼照亮着这一路前进,在宣室殿前,作为大汉当国上君的刘据,携中外两朝参政议政王大臣、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亲迎。 王、臣在阶下。 望见抬舆时,刘据做出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降阶”! 现在的大汉,除了少数不死心的人外,大多数王公臣民都明白,上君,才是大汉事实上的君主。 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诸礼之中,降阶最贵。 老巨子那在夜中无需灯盏便能看清一切的眼睛,立刻便注意到了上君降阶的举动,连忙叫停抬舆,双臂像鸟展开翅膀一样张开,快步小跑而来。 在来到上君近前后,老巨子行跪拜大礼。 这是趋跪之礼。 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儒官面露不自然之色。 《论语·乡党》中载:“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国君召孔子去接待宾客,孔子的脸色立即变得庄重起来,脚步也快了起来,向同立者作揖后,衣服前后摆动却整齐不乱。 快步走的时候,像鸟儿展开双翅一样,这就是一种向君主和宾客表达恭敬之意的趋礼。 近年以来,渐以为“儒礼”。 实为周礼。 源于“伯禽趋跪”。 西周初年,伯禽三次拜见父亲周公时因失礼遭笞责,经贤者商子以“南山桥木仰为父道,北山梓木俯为子道“的比喻点拨,次日觐见时以“入门而趋、登堂而跪“的规范动作行礼,被周公赞许得君子之教。 真正的周礼复于眼前,远比儒礼更显尊卑,儒官纷纷默然。 刘据扶起了老巨子,拉着老巨子走上了御阶,老巨子惶恐之色更重。 “你是怎么过来的?”刘据笑着问道。 “在等待。”老巨子答道。 “还能干吗?” “能!” “还敢干吗?” “敢!” “准备怎么干?” 刘据人少声轻,继续问道:“敬天明鬼?抑或告诫恶人恶政?” “回上君,草民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的左右。” 老巨子道出了敬天明鬼的本质,接着慨然长叹,“只是,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亡,行恶政者则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儒墨道法,老前辈是在说寡人治国过重法家?” 老巨子摇了摇头,“非也,草民更多的是提醒上君,草民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 然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也,天将兴汉,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进入大殿,皎洁月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殿中宫灯大放光明,刘据默默沉思少顷,“在寡人之前,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没有藏富于民,而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竭力削弱民间,做大朝廷政权,这是因为‘国强则民变,民强则国乱’。 寡人的选择,使得大汉国民会越来越强,如果不在武力加以限制,大汉必将以‘强亡’。 寡人不相信有君主能做的比寡人更好,至少五百年来,没有比寡人更好的君主,为使大汉稳定,强民之财,弱民之武,或许是眼下最合适的方法。 如果巨子前辈有新解,请教寡人。” “无有。” 老巨子几乎没有思考,便给出了回答。 这一路,他已经想了太多,大汉是方帝国,如同一辆狂暴战车,向前的力太大了,加以掣肘,只会分崩离析。 上君是古来贤君,但时代的局限就在那里,非人之智能够解决。 “但是,草民希望一件事,当大汉律法无法给受害的人带来正义公平时,请上君允许私人报复,律法所不及之处,应为正当。”老巨子诚恳道。 墨家不是必须存在,但公平正义应该长久存在。 “寡人答应你。”刘据郑重道。 “多谢上君,既如此,草民与墨家愿为上君献上一份礼物……” 第二百零五章 政侠 再升殿。 老巨子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恍若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 谢绝了上君赏赐绣墩,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金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都为他脚上的老茧之厚而惊奇。 儿宽、褚大等儒官不由得暗骂,“摩顶放踵,故作异相!” 历代墨家巨子如此模样,在墨子之外,许多巨子都不是天生的,但为了效仿先贤,也为了先贤不被他门轻辱,便一个个如是。 这却让儒者很是腻烦。 毕竟公然辱骂他门先贤的是儒家的亚圣,着实有失身份、体面,不过,亚圣既骂,他们也只有从亚圣见之而骂。 诟病墨子、墨家巨子们的容貌。 当老巨子看过来时,儿宽、褚大等人却不由得一正,略微躬身下拜。 见此情形,老巨子摇了摇头,墨子最初在儒家与孔子之孙子思同门修习,却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于是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但终究因为理念不合,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 墨子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 这些,正是孔子仙逝后儒家子弟的反面,如孟子等先贤,也有襟怀、也能感受痛苦,但在儒家诸多先贤眼中,贱民根本不算人! 而且,儒家很喜欢治国弄权。 故此,墨子提出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明”,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而奔走时,立刻就被认为是儒门最大“叛徒”! 儒门上下无不骂墨子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 但墨子却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 更关键的是,这些墨家弟子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在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都不敢小觑的一支力量,墨家俨然成了天下的“政侠”,超然欲所有列国之外的正义力量。 春秋战国之世,纵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溅五步,而使天下缟素! 是以,再强悍的大国,也对墨家保持三分敬畏。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失败,“叛徒”的成功而让人无法接受。 孟子和儒家子弟的破防,老巨子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原谅。 老巨子望着儿宽、褚大,笑道:“什么时候,你们能把天下黎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时候,那你们就走上了圣人之道。” 中外两朝儒官为之愕然,不明白老巨子说的什么意思。 儿宽、褚大愣了愣,知道老巨子的意思,面容淡漠,没有回应。 如果把所有人都看作人,又如何突显尊卑贵贱? 休想以“兼爱”动摇他们! 老巨子笑容敛去,这群食古不化的家伙,就该被扫入历史的尘埃里,缓缓道:“至圣世家之亡,老夫愿意对此负责。” 一句话。 引爆了大殿所有人的情绪。 儿宽、褚大等朝官眼睛都红了,都知道是你,你还敢当廷承认,这是没把他们当人看了啊! 以儿宽为首,褚大等人随行,出班撩袍跪倒,“臣启上君,墨家残忍凶狠,私造禁制武器,攻杀他人全族,视大汉律法于无物,臣等请诛墨家!” “臣等请诛墨家!” “臣等请诛墨家!” 夹杂着无穷怒火,儒音几乎掀翻宣室殿顶,充斥着复仇之意。 刘据也对老巨子这“贴脸开大”的举动有些惊讶,“巨子前辈?” “先圣后裔遇诛,要有人负责,而这件事,又恰好是草民干的,以诛暴之令救天下之思,如此丰功伟绩,草民自然不能躲避。” 老巨子那一副“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架势,让大殿中的百家世职官员为之动容。 一人,揽了所有律法不容,如此气概,不愧是墨家巨子。 “老……” 太常丞、墨家下代巨子的索庐参站了出来,想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老巨子回头一瞪眼,索庐参瞬间口不能言。 老巨子转向御座,躬身下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孟缠甘愿领罪。” “独你一人,何以覆我至圣世家,必有同谋!必有同谋!”儿宽恨声道。 “陈蔡一战,如非墨家子弟倾巢而出,岂能灭我门孔家?”褚大接言道。 “是极!是极!” “必有同谋!” “整个墨家都参与其中!” “……” 儒官们沸腾了,纷纷开口,誓要弄死墨家满门。 如果死了孔家,能灭绝了墨家,这一切的损失,似乎都有了弥补。 坐在绣墩上的张汤眼睛放光,就想站起附和,却见老丞相公孙弘正侧首望着他,顿时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想法。 张汤望着那双沧桑的眼睛,不由得在想,老相国真的夜中不能视物吗? “杀个孔家,还用不着那些人。”老巨子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却激起了儒家子弟更大的愤怒。 杀了人,还瞧不起人,如果不能讨回公道,他们死后都无颜去见先圣。 “不相信吗?” 老巨子没有意外,望着殿外的中月,轻声说道:“时辰差不多了。” 下一刻,一个个形似乌鸢的“巨鸟”缓缓飞来,遮蔽了部分月光,光线的变化,让所有的人不由得望向殿外,那是……木鸢?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一日而败。” 第二百零六章 交武 亮家底了。 根据韩非子记载,墨子花了三年的时间制造了一只可以载人飞行的木制飞鸟,但仅能飞行一日。 即便如此,依然令世人震撼,神仙之说不可追,然双脚离地、如鸟儿展翼翱翔天空,是世人永恒的追求。 那是星辰大海的方向。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望着木鸢的眼睛,这时比殿外的明月还亮。 明知可能有危险,可仍按耐不住“飞起来”的冲动。 据韩非子所说,此武器主要作用是侦察敌情,可以居高临下观察对方士兵的动向,甚至主帅的吃喝拉撒,都逃不过木鸢上侦察兵的眼睛,用以掌握战场先机再合适不过了。 两朝官吏中能文能武者,立刻根据木鸢飞来的方向倒推出木鸢的起始点,白鹿原! 或者说灞陵原,孝文帝帝陵所在的塬上,距此上百里,却能一路飞翔而来,墨家天工,当真造化。 面对如此巧物,刘据也来了兴趣,“出殿前。” 大汉立国八十载,从未有如此诡异的廷议,君臣几出殿堂。 随着木鸢越飞越近,在人视野里也越来越大,给人的震撼也越来越多。 丞相公孙弘问道:“老巨子。” “公孙丞相。”老巨子略显恭敬。 他没有公孙弘年长,而且在墨家看来,公孙弘的经历和儒家那位荀子很像,不论是治政理念还是授徒风格。 更关键的是公孙弘的行径,却和墨子有几分相似,同为“儒敌”。 再加上公孙弘这一路辅助大汉少君锐意变革,纠正天子过错,提出新的帝国制度,单论贡献而言,甚至要胜过前面提到的几位先贤。 唯一缺少的,便是没有自己的学问主张,如果补上这一块,公孙弘或是儒家最后一位大贤者。 墨家巨子代代有,大贤者却是人世少数,是以,老巨子怀有敬畏之心。 “能飞行几日?” “五日。” “难得。” 公孙弘点点头,“墨家子弟没有坐吃山空,在公输班的‘竹鹊’基础上,仍有不小的进步。” 公输班,就是鲁班,也曾制作过类似之物,“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飞行时间更长,墨家沉寂这些年,能追上并超过先贤的造物,的确难得。 老巨子显露出尴尬之色,“造物之进,并不久远,小子墨,来。” 墨子墨闻声而动,来到了前面,完全不敢抬首,可见紧张之色。 “上君、丞相,此我门墨子后裔,心灵而手巧,贤者所留造物,此子不少改造精进。”老巨子述说道。 造物这种东西,是讲究天赋的,不论是从无到有,还是精益求精,能做就是能做,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如果纯靠时间去试错,去撞大运,是非常漫长的。 “不错。”刘据夸赞了一句。 公孙弘对聪明的小辈忽然表露出兴趣,“愿意入我门下吗?我还差一个关门弟子。” 这不加掩饰地爱才之心,却让墨子墨慌了神,下意识地望向了老巨子。 老巨子一愣,对公孙弘这公然抢人的行为有些语滞,一方大儒尊者竟要收墨家子弟为徒,这真的是难评。 不过,老巨子稍微一想,倒也想明白了,公孙弘的众多门生中,习儒的没几个,很多人甚至是“带艺投师”。 就比如现在的御史大夫张汤,绝对的法吏传人,公孙弘照样纳入门下扶其成才,或许,这才是孔夫子的“有教无类”? “遵从本心,不必拘泥于学门。”老巨子对墨子墨说道。 学说,要为人来服务,人不能为学说所驭。 墨子墨想到出山后这一路所见所闻,公孙弘的良相之名无人臣能及,这样的存在,显然能为他指引人生方向,沉吟片刻,朝着公孙弘一躬到地,“见过老师。” “好!好!好!”公孙弘显然十分高兴,连说了三个好,扶起了新收的门生,继续问道:“在驭者之外还能载重吗?” “可以。” 墨子墨紧张感消失了许多,认真道:“不超过百斤之重便可。” 这句话,让不少武官动了心思,如果木鸢有这样的载重,完全可以配备上火油、猛油,在空中点燃后投掷而下,攻城也好,驱敌也罢,都是不错的手段。 “但是,要登高有风。”墨子墨补充道。 木鸢本身是飞不起来的,也没有能飞起来的方法,只有从高处跳下,借助风力才能模仿飞鸟的飞行姿态。 不是飞翔,更像滑翔。 刘据明白了,这是个无动力滑翔器,侦察价值高于实战价值,还要有天时地利辅助,有意思。 “单凭这些木鸢和驭者,可诛不了我至圣世家。”中大夫儿宽红着眼睛道。 陈蔡之间的“战情”,仅凭木鸢打不出来。 “请上君与王公同登西安城门,卯时一刻,墨家交武!”老巨子沉着声音说道。 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刘据内心震惊,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两朝官吏也脸色大变。 “交武”。 是墨家表达彻底服从的方式,就是将所有的武器都交出,永远不再动武。 这是墨子所遗之言。 当天下太平、盛世降临,天下无暴政,王朝无暴君,朝廷无酷吏,便是墨家交武耕耘之日。 纵春秋战国之世,又历秦朝至今,数百年的华夏历史中,墨家从来没有宣布要放弃武力,今日墨家的巨子却要“交武”,如何能不引起极大振动? 这代表墨家认可了本朝,准确地说是少君之治,是太平之治,是盛世降临! 这对于众多不服上君执政和心怀仇恨的儒官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墨家亡了至圣世家,还要以整个学说来为上君之治背书,疯了!墨家疯了! 无论有心人如何想,秋晨白露,君臣共登长安城西安门,遥遥地,见到无数墨子子弟呼啸而来。 “这是练兵木偶!” “那是连弩车!” “转射弩机?” “苍天在上,这,这是籍车?” “……” 当书录中的墨家重器一件件显露,城门楼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老巨子看着儿宽、褚大等人,诛心道:“杀你孔家,够了吗?” 第二百零七章 赎死 杀人诛心! 西安门上的中大夫儿宽恨不得抱着老巨子与之同坠城楼。 但又不能不承认墨家所献武器于国之利,尤其,这些利器大多经历过实战。 练兵木偶、连弩车、转射弩机、籍车……不仅流行着传说,甚至记载于诸子百家圣贤典籍之中。 还是那场楚宋大战,楚国与宋国之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楚王请巧匠公输班制造了攻城器械助力。 而那时,墨子正在故地宋国讲学,听闻后立刻决断,先令自己的弟子禽滑厘,带着数百名弟子帮助宋国守城,接着自己赶了十天十夜的路程,到达楚国劝阻楚王罢兵。 但楚王执意要灭了宋国,墨子见无法以情动之,便当着楚王的面,和公输班进行了一场“人机模拟大战“。 在这场“模拟战“中,墨子靠着制造出来的五种“神器“,完败楚国给楚王造成了深深地忌惮,楚王也因此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侦察木鸢不再多说,第二种武器便是练兵木偶,这是墨子制造出一个能模拟楚军攻击方式的木偶,陪宋军士兵练习,“见招拆招“以此提升宋军的实战能力,久而久之宋军“一宋当十墨“也不在话下。 虽然墨家擅长守城,其制造的大多数武器,都是偏于防守,但依然有许多“防守反击“利器,如这第三种武器连弩车,就是攻击型武器。 《墨子·备高临》记载,连弩车可立与城墙之上,能瞬间发出六十只箭矢,用于攻击敌兵聚集之处。 第四种武器,也是非常强大的转射弩机,他同样立于城墙制高点之上,尺寸却比连弩车要大得多,它身长六尺,需要两人操控,可以直接越过百丈之距进攻敌军腹心位置。 完美验证了“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那句话。 当然,仅靠以上四种武器,只能让宋军守住城池,待到时间一长,楚军士气低落,逼迫楚王自己退兵。 但这种防守反击手段更多的是让人忌惮,想真正逼迫一国王者退兵,唯有主动进攻的出城杀敌。 这第五种武器就是主动开赴到城外的籍车。 虽然籍车外形笨重,但是其战斗力非常强悍,它浑身包裹着厚厚的铁皮,可谓是“刀剑不入“,而且它还能投掷炭火,远距离攻击敌兵,纵是身穿重甲手持利器的精兵强将,遇见籍车,也只有逃跑的份。 墨子就靠着这五种“神器“,在“模拟战“中将公输班杀得大败,楚王观摩全程大骇,被生生吓退,随即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就这些神兵利器,打一场大型战争都够了,覆灭小小的孔家更是不在话下。 墨家,这也太欺负人了! 师仇难报。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忍不住一笑,就凭墨家的献礼,屠灭孔家十回,众人都觉得合理。 刘据没有掺和臣子们的笑闹,眼睛紧紧地望着那辚辚行进的“籍车”,这个大杀器越来越像未来的陆战之王,就是简陋了些,或者说,是冷兵器时代的陆战之王。 一般骑步兵在籍车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便是钢铁洪流的威力。 刘据心潮澎湃,不由得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陆战之王啊。” 墨家,给汉家一个大惊喜。 就在这时,当世第一大儒董仲舒首席门徒、中朝治经博士褚大恭敬出声,“上君。” “嗯?” “臣僭越,敢问上君此前所施制度、律法,是否全部推行、一视同仁?”褚大迎着少君注视,慢慢说道。 没有人或势力,在杀了儒家的人之后,可以全身而退,没有人! 廷议上儿宽“法外之法”质问的翻版,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立刻就要驳斥,却见刘据摆了摆手,望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大汉有国制,上君也曾说过,功过不能相抵,墨家巨子当廷承认无故屠戮我至圣世家,而今欲以献礼避祸,想免除自己及墨家众凶之罪,我大汉律法,是天下黎庶之法,或是一人而定的‘王法’?”褚大不避不让道。 这一刻,城楼上的太子宫卿出离地愤怒了。 儒家竟然当众质疑上君把持了大汉律法,让一国之法为一人喜好而定,有偏有向,不再公平正义。 功过相抵,原是儒家最支持的,现在为了反击墨家,同样反了口,这群反复无常的利己小人! “放肆!” 御史大夫张汤大怒出声,近乎咆哮,“就凭你一个治经博士,也敢侈谈国法! 纲纪混乱,律法不严,你师门几时想过我大汉朝,又几时想过天下黎庶?” 陛下执政时期,正是公羊学兴起之时,一个“大复仇”理论,搞得天下私斗不休。 张汤是酷吏,也喜株连,但作为法吏,是十分不喜欢混乱的,而鼓吹这一切的凶手,便是董仲舒。 哪怕董仲舒在这,也不能对现今大汉律法有所置喙,怎容其门生在此饶舌? 褚大却平静如水,反问道:“难道大司空不允许他人改变?连听从上君诏令都成了过错?” 支持功过相抵,是儒家有利可图的时候,不支持功过相抵,是儒家为了报复仇家,怎能一样呢? “你!” 要不是君前,张汤已经破口大骂,儒家的这份“灵活”,真气人! “有功则赏,有过便罚,功过不能相抵,这是寡人之言,治经博士说得很好,如果两朝卿臣都能有如此认识,那就更好了。”刘据面无表情道。 既然在他面前坚定了律法立场,以后可就不能改了,再反口,是为欺君。 褚大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再次躬身下拜,“臣请即刻捉拿墨家巨子及众凶,予以严惩不贷!” 刘据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拿下!” 老巨子受缚。 一干王公都慌了。 法不外乎人情,这样做未免太薄凉了些。 儿宽、褚大等儒官面露畅快之意。 “少府卿。” “臣在。” “对墨家所献之物予以估价而后以其一成施以造物之赏。” “是。” “张汤,我大汉律,多少钱赎死?” “回上君,五十万钱!” 第二百零八章 王陨 以钱赎死,众儒吐红。 血雾缓缓晕染开来,于虚空中经久不散。 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人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煌煌世家,数千老幼,为百家尽数屠戮,一人揽罪,以钱免死。 如何接受? 谁能接受?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回过了神。 原则上,大汉律法一视同仁,奈何有人是原则本身。 《尚书·舜典》:“金作赎刑。” 在汉以前,古之赎罪者,皆用铜,汉始改用黄金。 是以,赎刑在华夏有着悠久的历史。 而大汉的以钱赎罪,前有孝惠帝时期规定“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上免死罪”,今有当今陛下规定死罪犯可缴纳五十万钱以减免一等刑罚。 五十万钱,又作五十金。 不论是五十万钱,或是五十金,以墨家造物而言,都是九牛一毛。 知识就是金钱,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 受缚的老巨子,侍立在老丞相身边的墨子墨,这才知道先贤究竟给他们留下了怎样的财富? 老巨子知道朝廷的博弈,却不能接受这种“富者得生,贫者独死”的律法,长嘘一声,“上君,草民不能受。” 嘴角溢血的儿宽、褚大等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都说儒家迂阔复古,但某些时候,墨家门人更加迂腐。 在公平正义和利己律法之间,宁死也要选择前者。 “特殊律法的存在,有其存在的特殊性,在孝惠帝时期,在今上执政时期,频繁的战争使得国库空虚,朝政的财政问题,直接关系到了大汉的生死存亡,这便是两朝赎刑大兴的原因。” 现在的刘据,已经有资格、有能力指摘非太祖高皇帝以外的大汉历代皇帝的执政过失,可以不加掩饰地道出赎刑、腐刑这些特殊律法存在的真正原因。 华夏大地经历了秦末大乱、楚汉相争、太祖高皇帝对匈作战、平定异姓诸侯王,大封天下,及至孝惠帝时期,大汉朝廷犹如一辆破败的战车,随时都有可能崩坏。 为了加固战车,朝廷必须在短时间内筹措大量资金,适当出让律法公平性,孝惠帝也好,吕后也罢,是能接受的。 同理,本朝陛下频繁的对外战争,导致国库空虚,财政问题急需解决,当今陛下有样学样出让律法公平性,在换取大量资金的同时,也的确让朝廷一些有用之才活了下来。 尤其是军方诸将受益颇多,哪怕是刘据的麒麟阁臣也有数人因为军功制的不合理地方,要以钱赎死。 至于某些国朝内外享誉无数,却半侯无封,甚至已经不知踪影的某位飞将,刘据就不点名了,更是为朝廷财政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巨大助力。 刘据望着老巨子慢慢说道:“巨子前辈,有些人活着,会比死了更有意义,无论是对自己,或是对国家,以钱赎死,不代表无罪,您和许多前辈以后,直到死前,很可能都无法再在人前露面,包括您对大汉的很多贡献,在死前,乃至于死后的很长时间,都会无法为人所知,长居一地,隐姓埋名,功劳也不能为世人熟知,为了大汉和万民,那样的刑赏,您能忍受吗?” 君言入心。 王公大臣们逐渐觉得火热,不知道为什么,上君讲的是刑罚,道的是苦难,听上去却是那样的荣耀? 在上君的口中,大汉的事业,竟是那般的迷人。 “能克服!” 老巨子眼中满含热泪,铿锵有力道:“我愿意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愿意用一生向大汉,向上君,向万民赎罪!” “张汤。” “臣在。” “把巨子前辈与违大律者打入诏狱,以钱赎死前不得他人看望,免死后,永囚他地。” “是,上君。” 张汤躬身领命,与受缚的老巨子一道下了城楼,并通过老巨子所供,抓捕了数十位墨家老者,下入绣衣直指御史的诏狱中。 本来七窍玲珑的墨子墨也在入狱名单之中,张汤几拿几放,还是决定放过“小师弟”。 虽然潜心造物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朝廷政坛更加海阔天空嘛。 儿宽、褚大等儒官望着这一幕,喉咙滚动,鲜血溢出嘴角,沾满了曾经引以为傲的长髯。 这到底是抓罪犯,还是在挑选人才准备他用? 而且,这群墨家子弟之前一直生活在万千群山中,如野人般的生活早就习惯了,换个地方继续搞造物而已,这真的能算得上刑罚吗? 就不该对上君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君对待儒、墨两家的差距会这么大? 一个恨而不绝,一个爱而不舍,朴素如老农的墨家子弟究竟比他们这群身着光鲜亮丽、颇具君子之风的士人高在了哪里? “老相国。”刘据望向了公孙弘。 公孙弘立刻躬身肃立,“臣在。” “墨家这些前辈由丞相府,不,由老相国你亲自安排,要保证律法所惩戒者为大汉的未来,为万民的幸福贡献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刘据郑重说道。 “臣遵旨!”公孙弘领命。 《吕氏春秋》:“问弦音而知雅意。”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由墨家子弟组成的“造物院”,由大汉丞相负责,换言之,这个造物院不受任何朝廷衙署限制,只对上君和大汉丞相负责,是丞相直属存在,连参政议政王大臣都不能插手。 造物院除造物以外的一切问题,都由大汉丞相解决,造物院里的人只用潜心造物即可。 之前有了特殊律法,现在有了特殊衙署,大汉越来越特殊了。 儿宽、褚大等人终于明白了,至圣世家之亡,让墨家由民间武装变成了直属大汉丞相的衙署,如同招安,换来了大汉造物的进步,但产生的好处,却和儒家无关。 这也太欺负人了。 刘据命墨家所有器械归入朝廷秘库,择民用部分对外展示,其他的,该军用军用,该隐藏隐藏。 下城楼。 就见张汤去而复返,得准近到君前,“上君,甘泉宫方面和南阳方面传来消息,齐王殿下刘闳病亡,李夫人诞下龙子。” 第二百零九章 龙归 孟秋之秋,一死一生。 宣室殿上。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为之默然。 南阳龙子顺利降生,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甘泉离宫蛟龙之死,医者写的很详细,王公大臣也看的很认真。 齐王刘闳从生病,到发病,再到病亡,几乎所有过程都予以记载,包括死因,也予以了论断,“惊悸而死”。 陛下、上君之争,博弈在方方面面,执政和权谋是一方面,国储之位和外戚能力是另一方面。 在朝廷内外,始终流传着一个传言,齐王、燕王、广陵王三王获封之时,陛下曾对齐王母,即王夫人有言,“太子运好、城深、杀重,皆夺天地造化,必当难寿,尔当勉励之”。 而陛下退守甘泉离宫后,长安之夜发生,上君使燕王、广陵王消失于人前,陛下不得不入野南巡,病重的王夫人和照顾老母的齐王殿下没有跟随而去。 这桩桩件件的事,早就超过了年幼无知却多惊多俱的稚童心理承受能力,况且,稚童本就体弱,就在病母榻侧,容易染疾,一来二去,王夫人病稍好,刘闳便病重了,未几日,便夭折了。 王公大臣们不知道上君对死去王弟的具体态度,就不知道该上疏如何治丧,索性默哀当场。 御座之上,刘据看着甘泉离宫方面的呈文,心里既没有喜,也没有悲,更对稚童的兄弟们没有恶。 燕王、广陵王是被他从人前消失的,但两兄弟依然好好活着,甚至其母李姬主动请奏,要去陪伴照顾他们,刘据都同意了。 有母亲照顾,衣食无忧,这和身处皇宫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比皇宫还要好。 刘据剥夺的,唯有他们见到父皇的权力,但按照大汉藩封制度,获封为王后,刘旦、刘胥就该前往燕地、广陵地就藩,除少数诏见外不能入京,也没见到父皇的可能,再有,以父皇恶劣的性格,想不想见他们还是一回事。 至于这齐王刘闳,在父皇南巡后,甘泉离宫俨然成了事实上的“齐王宫”,一切用度,朝廷都以王者用度供给,不会任何缺少,刘据也从来没有因为流言蜚语下手暗害。 对此,刘据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痛惜,更多的是“齐王不该生在帝王家”的感慨,或许,换于寻常民家可以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宗正卿。” “臣在。”刘辟强出班躬立。 “赐金缕玉衣,停殡五日,三月春发之后,以诸侯王礼入葬。”刘据望着他说道。 金缕玉衣是大汉皇帝及诸侯王死后使用的最高规格殓服,以金丝编缀玉片制成,形如人体,又称“玉匣”或“玉柙”。 金缕玉衣外观与人体一致,由头罩、上衣、袖筒、手套、裤筒、脚套等部分组成,各部位独立制作后以金丝编缀。 头部设眼盖、鼻塞、耳塞、口含,下腹部配有生殖器罩盒与肛门塞,均为玉制,玉衣胸前与背后置有十八块玉璧,颈部常佩玛瑙珠串,腰部系玉带钩,整体形制仿古代铠甲,结构严密,贴合身形。 玉为“山岳精英”,塞入九窍可防精气之泄,以期尸骨不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千百年后,尸骨不存,金玉仍在,奢华又无用,但刘据不至于在死人身上扣扣搜搜,落人口实。 《礼记·王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其中,“殡”指的是停止葬礼,意味着停放尸体的时间,而“七月而葬”则意味着天子去世后,灵柩需要安放七个月才能入葬。 同理,诸侯王五日停葬,灵柩安放五个月入葬,不过,诸侯丧葬往往不能如天子丧葬那般得到严格执行,大汉三月即下。 值得一提的是,天子、诸侯王停尸停葬数月,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尊荣,而是确保死者真正死亡,以免误判生死。 太常丞索庐参很想以齐王之死来推行墨家的“节葬”之礼,但见朝堂气氛不对,继续保持了沉默。 “是,上君。”刘辟强领命。 王者亡故,国之大痛,大殿里的绣墩皆被撤去,丞相公孙弘直接躬身下拜道:“上君,请为齐王殿下择谥。” 谥号,是对死去的帝妃、诸侯、大臣以及其它地位很高的人,按其生平事迹进行评定后,给予或褒或贬或同情的称号,从西周而始,有美谥、平谥、恶谥。 刘据对刘闳葬礼都没有克扣,在谥号上更不会故意折扣,以刘闳的年岁,平谥不多。 一曰:哀,二曰:殇,三曰:思,四曰:悼。 “哀”指帝王、诸侯等在位期间遭遇不幸或早逝,表达对其不幸遭遇的同情。 “殇”指未成年或年少早逝的帝王、诸侯等,表示对其早逝的哀悼。 “思”和“悼”,刘据以兄长之身赋予并不合适。 所以,不必过多思考,刘据便做出了决定,轻声道:“殇!” 公孙弘、刘辟强同躬身领命,“是,上君。” 齐殇王刘闳,盖棺定论。 “太常卿。” “臣在。”平曲侯周建德应声出班。 “向南阳方面告知齐殇王死讯,准父皇回甘泉离宫。”刘据沉吟道。 父生子死,人之大怮,没有理由阻止一个父亲为死去的儿子送葬,此乃人伦。 “是,上君。”周建德领命。 “死生相继,死者入葬,生者迎新,自然循环,赐玉璋。”刘据再道。 照祖制,龙嗣降生,子赐玉璋,女赐如意,虽然父皇活着,刘据代行赏赐略显怪异,但大汉自有国情在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宗正卿,这你来办。” 死生不同属,也不能同路,送齐王刘闳死讯的和送赐玉璋的,要是不同的衙署和人,同去南阳,但走的路却不能一样,前者走武关,后者出函谷。 “臣遵旨。”刘辟强再领命。 “长安城诸侯王公大臣分次前往甘泉离宫悼念,勿失国政。” “臣等遵旨!”两朝俯首。 第二百一十章 无上皇 南阳郡,卧龙岗。 太常署、宗正署官员先后而至。 大汉天子刘彻不觉间泪流满面,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闳儿是被害死的。” 近前的董仲舒、吾丘寿王无言以对。 医录上写的很明白,齐王殿下惊悸而死,是病亡。 但要说被人害死的,其实也对,陛下、上君之争吓死了无辜的“小鹿”。 显然,陛下的意思不是这个。 新的皇子初生,老的齐王骤死,本就多疑的皇帝,有意或无意弱化自己是次子之死的“凶手”之一,那么,真正的凶手只有一个,大汉当国太子殿下。 在陛下心中,是上君见新龙子降生,又听“太子难寿,尔当勉励之”的传言后,对齐殇王痛下杀手。 医录中记载为齐王诊治的医者,为齐王奉汤药的宦官,也都被陛下视为太子的人。 陛下这几十年来,所有妃嫔里,对王夫人的情感最为深厚且真挚,这有别于陈氏废后、卫氏皇后。 陈氏废后太骄横,卫氏皇后太正经,在陛下心中,都不是合格的妻子。 唯有王夫人,千娇百媚,得到陛下“专宠”。 爱屋及乌,冠军侯领衔上疏封王时,陛下拒绝了王夫人欲使儿子就藩洛阳的提议,但立刻把天下富庶的齐地封给刘闳,同时以自身为例,表明“乾坤未定”。 之后的朝局演变,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但为了王夫人尽快痊愈,陛下入野南巡都没有带上王夫人和齐王殿下。 可惜,都没有留住。 齐王病亡,停殡未过,王夫人也过于悲伤而死,朝廷追封为齐王太后,母子俱殇。 陛下把一切都归罪到了上君身上,是上君杀了自己的兄弟,害死王夫人,这样的逻辑,董仲舒、吾丘寿王师徒能盘算明白,但无法出言化解。 天子怎么会有错呢? 都对。 刘彻越来越觉得窝囊,归政还朝没得成,连爱妃、爱子都没有保住,即位二十多年了,唯一值得称道的武功盛德,也被太子摘了果实。 推倒十万大山,河西、代地两战重创瀚海之族,诸侯王撤国入汉,外战、内政的大一统,这本都是他的! 太子,窃取了他的武功盛德,又杀了他的妾儿……刘彻下定了决心。 “董仲舒。” “臣在。” “寻找方士为夫人招祭。” “是……陛下,上君有诏令,禁绝天下方士。” “方士绝迹了吗?” “没有,人心所期,神鬼之说便不可绝。” “能找到吗?” “能。” 董仲舒察觉到陛下的变化,试探道:“问题是,上君有诏令,神鬼之术不可在人前显露……” “问题是,问题是,上君有诏令,朕能不能有诏令,朕问你,朕能不能有诏令?能不能有诏令?”刘彻的龙颜渐显狰狞。 为了皇权威严,在漫长的时间里,作为大汉天子的他,都没有颁布任何存在与太子、与朝廷对冲的诏令、政令。 而这样的结果是什么? 不孝的太子和不忠的朝臣把他“囚禁”在了这南阳郡中,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喜好,训斥于他、勒令他读书,这大汉,到底谁才是皇帝?谁才是天子? 他和太子,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作为大汉皇帝陛下,他不是没有受过打压,可以说,践祚之初,就受到了祖母窦太皇太后、母亲王太后、外戚窦氏、田氏的各种欺负,但这种欺负,是有尽头的。 因为祖母老了,母亲的威严又不足,只要他耐心等待,就有真正执掌大权的那天,然后,他就可以对窦氏、田氏动手了。 太子不一样! 无病无灾,老子能活过儿子的是人间少数,太子的权势一日胜过一日,太子宫卿的势力也一日强过一日,再等个几年,太子大婚,有了大汉三代,到那时候,即便他没有退位,没有被奉为太上皇,太子死了,他还活着,大汉那些逆臣哪怕让皇太孙直接登基,也不会让他重掌大权。 大汉从立国之初就有了太上皇,难道还要多个更高纬的“无上皇”? 昏庸和荒唐的程度,岂非要让他成为千秋万代的笑柄? 身为孝文帝之孙、孝景帝之子,文景盛世的继承者,刘彻断然无法接受这些事情的发生。 死也不能接受!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循规蹈矩的遵照礼法,按部就班的归政还朝,太子进入未央宫的时候告诉他这个皇帝了吗? 太子能做的事,他凭什么不能做? “是,臣这就让人去寻方士,为王夫人招祭。”董仲舒强忍着兴奋道。 终于来了! 陛下要与上君一决高下了。 虽然陛下很大可能会失败,但想来“皇帝造太子的反”这样奇异的故事,能把上君的“圣主贤君表率”给毁掉,能把上君永久的钉在“孝耻”的柱子上。 寻找方士不难,上君颁诏绝迹方士后,为了避祸,绝大多数方士都逃入了终南山中,距离此地不到百里,只要散布陛下诏令,必然会有胆大的方士到来。 陛下的反抗,正式开始了。 刘彻通红的眼睛,望着控制不住兴奋到颤抖的董仲舒,再是遮掩,刘彻也是能看出来了,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董仲舒。” “臣在。”董仲舒听出了天子的气声,知道此刻的君臣,彼此之间没有了秘密,也没有在乎,应声道。 如今的儒家,圣京不在,至圣世家灭亡,共功儒者成了大汉永制,所有的儒生如过街老鼠般苟延残喘着,他的儒生帝国宏大构想,也被上君亲手戳破,他和儒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紧密的同盟,自此建立。 “朕知道你还有倒太子的手段,即或会有无辜,也准许你使用,朕,保你的命,你,可以放手施为了。”刘彻决然道。 君臣初见的场景,历历在目,能以“天人三策”答问的董仲舒,制衡皇权的手段远不止如此,不为后世计的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董仲舒眼睛大亮,沉声道:“诸计之前,臣请先杀公孙弘!”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古相 “公孙弘?” 刘彻咬牙切齿道。 这位白衣卿相,可是他一手提拔的。 在公孙弘之前,所有大汉丞相任命几乎都遵循着按资排辈的原则,要么是功臣,要么是功臣之后,都是带着列侯爵位上任的。 而公孙弘是先拜相,再封侯的首人,这当然是他这个皇帝力排众议的结果,意在消解开国功臣集团在朝局中的影响力和垄断性。 最终是为了达到乾纲独断,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目的。 在公孙弘初相褒侯那两年,这位擅长隐忍的丞相,可以说是事事顺从。 不论是在朝施行酷吏政治,或是创立中外朝制度,削弱相权的过程中,公孙弘总是表现出悉听尊便的架势,让刘彻非常满意。 可是,这一切都在立嗣大典后,太子师的任命上,发生了改变。 卫子夫为皇后,卫青为大将军,霍去病为嫖姚校尉,公孙贺为太仆卿……卫氏外戚的庞大,常常在午夜梦回之时令刘彻惊醒,让他不由自主的响起被窦氏外戚、田氏外戚支配的恐惧。 然后,他做了个违背循例的决定,在天下范围内找了两个无才为德的人,准备代替大汉丞相为太子师。 刘彻的想法很简单,不能让将相合于太子宫,以防多年后自己有被架空的可能。 同时,为了掩饰想法,也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他对太子多加训诫,向世人证明太子有多么“不成器”。 故意而为的“子不类父”那句话出现了。 万万没想到,受辱的太子翻脸了,抵达北军驻地,确保己身性命无虞后,立刻放言对为君为父挑选的“老师”进行威胁。 上来便是一句“尔曹身与族俱灭”,吓得武强侯庄青翟、万石君少子石庆一病重、一自缢,天下公卿无有敢为太子师者。 公孙弘也不再屈服于他这个天子,逐渐往太子宫靠拢,直至完全倒向太子宫,时至今日,虽无太子师名,却有太子师实。 太子甚至恢复“太傅”之职,为公孙弘加封。 君臣相宜,师慈徒孝,天下侧目,后世之表。 问题是,他算什么? 刘彻扪心自问,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削弱相权,削弱外戚,削弱太子宫……这难道不是一名合格的皇帝该做的吗?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子的立身之本在北军,在卫青、霍去病。 而朝廷势力,在丞相府,在公孙弘、张汤。 以上,就是太子的左膀右臂。 刚立下万世之功的卫青、霍去病舅甥,只要舅甥俩有一个活着,太子的军权就无可撼动。 想动,就要一起动,寻求卫青、霍去病同死的机会,可这太难了。 倒是朝廷方面,公孙弘老迈,张汤贪婪,可以利用一下。 先斩太子一臂,反攻朝廷占据主动后便能占据大义,再倒算军方诸将。 老成谋国啊。 “怎么杀?” “回陛下,杀法有二。” 董仲舒沉着声调,和陛下的想法不完全一样,谋上君先谋丞相的重要原因,是公孙弘活着,儒家的扶龙术、屠龙术都施展不开,所有的招式,公孙弘都能拆给上君看。 玩阴谋屠龙,公孙弘就给破了。 玩阳谋屠龙,“共功制”是现成的例子。 杀掉公孙弘,既能掩藏马脚,又能压缩上君面临问题思考的时间,减少绝地反击的可能。 另外,董仲舒也要承认,有嫉妒之心在作祟,在本朝,他才是第一大儒,然而,所有的光芒都被公孙弘这个老贼给抢走了。 公孙弘把儒家卖了个好价钱,买来了“古之良相”的称号,践行了先圣“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完美士大夫形象。 明德于千秋万代,公孙弘凭什么? 董仲舒察觉到心态变化,勉强平复了心情,“一,公孙弘或许无懈可击,但公孙家族却不是。” 公孙弘往那一站,就能笼盖四野,但公孙家族人往那一站,就能让人唠一辈子。 虎父犬子徒孙,可不是说说而已。 “长安之夜前,臣与公孙弘之子公孙度已经建立了联系,令人痛惜的是,公孙弘为了攀附上君,不惜在事变前夜狠毒的让公孙度消失了,死活不知,哪怕是活着,以公孙弘的手段,也不会给予世人找到的机会,不过,公孙弘再狠毒,也不可能让整个公孙家族消失,公孙弘之孙公孙庆,比之公孙度还不如。” 董仲舒缓缓说道。 一个人可以干净,无论是真的干净或是通过手段干净了,一个家族又怎么能干净呢? 越是位高权重的家族,越是不可能干净,身边的诱惑实在太多了,稍不留神,便会中了他人的陷阱。 财色酒气,是人便会有偏好,以前公孙弘、公孙度看着管着,那个“兔孙”表现得很老实,但在公孙度消失后,繁忙的国事,琐碎的家事,让年纪越来越大的公孙弘渐渐地力不从心了,对孙儿,对族人的管束能力,正在慢慢下降。 “公孙庆,公孙家其他族人,陛下都可以秘密命令太主府、平阳公主府、列侯、宗室的纨绔子弟多加接触,引入圈套中。” “靠这些公孙家族人去影响公孙弘,恐怕很难做到吧?” “陛下,公孙庆等族人的死,却可以做到。” 董仲舒没有什么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就和公孙度一样,放着放着连线都没了,“上君之治,不是酷吏政治,但却违法必究,王公庶民同罪,如果公孙家的人都犯下大罪,即便上君能下的了手,公孙弘能狠的下心,又如何让天下人看?” 君如青山,弘为松柏? 终我之世,富贵绵长? 他倒要看看,如果公孙家族之人皆罪,上君是要完成自己的承诺,或是无情执行大汉律法? 不管怎样处置,作为一国家老,一家族长,到那时候,公孙弘又该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要是能直接气死,他做梦都能笑醒。 祸不及家人,董仲舒却盯上了公孙家族的族人。 阴险、卑鄙。 第二百一十二章 当族 “老师,我以为不妥!” 吾丘寿王再也听不下去了,顾不得圣前失礼什么,争辩道:“君计不成,乃天命也,尔责于一人,却无以撼动,便欲一族为葬,岂不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智不如人,说是天命也就罢了,偏偏把过错都归结到他人身上,竟然还斗不过对方,恼羞成怒欲对其家族下手,这未免太龌蹉了。 这种祸及家人的手段,难道不怕应在自己的身上吗? 这不就和先圣所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样吗? 华夏自古就有殉葬制度,甚至最早是用活人殉葬,后来逐渐改用草人、土偶或木偶等代替活人,俑就是其中一种。 孔子反对用俑殉葬,认为这种行为虽然比活人殉葬有所进步,但本质上仍然是将人像物品一样对待,是一种不仁的行为,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 因此说出了那句,“第一个制作俑来殉葬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 如老师这般,第一个构害他人家族的人,或该会毁宗夷族吧。 不智、不仁,吾丘寿王无法相信崇拜的恩师会变成这样。 落在董仲舒耳中,那句“不如公孙弘”尤为响亮,论学问,他不知道要比公孙弘高出多少,论能力,他比公孙弘也不差什么,但公孙弘的仕途,却能平步青云,官至大汉丞相,褒以列侯,累受天子君王信任,获名古相,生晋太傅,而他呢? 蜷缩在龙翼之下,不敢有寸步离开,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丈深渊,董仲舒努力平复着心情,望着门生,以平静地语气,慢慢说道:“子赣,你为什么还没有看清公孙弘的庐山真面目,自公孙弘登堂入室以来,私仇己怨,都逃不过公孙弘的适时一击,汲黯、主父偃、我,以及其他世间大才、大贤,无不被曲学阿世、阴险恶毒所害,无论什么手段施以公孙弘,对其而言,都不为冤枉。” 公孙弘之所以能上位,不就是陛下在公羊家选择中,他原意为皇权加上束缚,而公孙弘以己学“外儒内法”逢迎谄媚,以此获得了陛下青睐。 连辕固生都对其予以了“曲学阿世”的评价。 而在面对威胁或政敌时,公孙弘又无比狠辣,遭汲黯的两次参劾,公孙弘表面上盛赞汲黯的忠诚坦率,但在关键时候,公孙弘却“黯毁谤圣制,当族”,搬出祖宗社稷来给汲黯扣帽子,要不是陛下宽容大度、圣明天纵,不但汲黯要死,整个汲家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主父偃被公孙弘的谗言为“五鼎烹”,董仲舒本人被设计去到了凶险至极的胶西国,要不是他机敏,早就死在胶西王刘端的种种袭杀之下了。 公孙弘对付自己的威胁和政敌,就是不发则已,一发便直奔对方命门,置别人全族于死地。 始作俑者,不是他董仲舒,而是公孙弘! 刘彻听着董仲舒、吾丘寿王的对答,龙颜不虞,似乎在过去发生的事情中,作为大汉天子的他,始终扮演着不太光彩的角色。 偏听、滥杀、荒唐……偶尔的宽容、圣明,都显得那么刺耳。 吾丘寿王接下来的话,则让他彻底变了颜色,“在上君治下,公孙丞相已经变了!” 公孙弘在陛下执政时期,的确诡计多端,借刀杀人,落井下石等等手段,他在中朝为官时,是亲眼目睹的。 但这一切随着上君执政的到来,公孙弘,甚至是张汤,都很少再以仇怨杀人,讲证据,摆事实,这对酷吏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都在今时发生了。 即便儒家落得如此下场,公孙弘都没有趁机对所仇、所怨者及家族赶尽杀绝,甚而出手庇佑了一批年轻、纯粹的儒者,让其在丞相府门下从事力所能及的事。 如果以一个词语形容现在的公孙弘,“自重”,是非常合适的。 慎事自重,臧器于身。 董仲舒注意到了龙颜的变化,也有几分恼羞成怒,“难道你会因为杀人者改过自新而饶恕他曾经犯下的罪过吗?对你造成的伤害吗?” 饶恕公孙弘是苍天该做的事,他要做的是送公孙弘去见苍天! “老师,先圣以‘恕’字作为终身奉行的原……” “出去!” 董仲舒打断了吾丘寿王想要继续说的话,指向了帐门。 儒家事事讲“仁恕”,但那是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刀砍身上,再对自己讲仁恕,那不是傻子吗? 董仲舒听着门生对自己念叨“你要大度”的话,血液都为之上涌。 先圣还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望见陛下、恩师面沉似水的模样,吾丘寿王凄然一笑,泪洒皇帐,躬身退下。 碍眼的人消失,董仲舒立刻向刘彻告罪道:“教徒不严,臣之过也。” 刘彻听多了两代执政的对比,“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朝臣变化也没少听,将之记在心上,而后道:“无妨,博士讲二吧。” “那便是刺杀!”董仲舒凝声道。 如果阴谋诡计行不通,那现实消灭是最简单却最有用的手段。 “公孙弘为三公后,就对天下游侠多番镇压,无数侠者苦公孙久矣,若有便宜,必刺公孙之死。” 公孙弘法心不改,一登上高位,便着手对大汉国中的不安定存在进行清洗,特别是游侠这群以武犯禁的家伙,更是铁拳锤之。 包括名扬天下的郭解,在大赦之前多有命案,虽然后期有所转变,然而他的门客却因为他人对郭解不敬而杀人。 按大汉律法律郭解应无罪释放,但在公孙弘谏言下,郭解被以大逆不道之罪诛灭。 近些年来,无数游侠被公孙弘、张汤严惩,这让自诩为正义的游侠们在被“杀人者偿命”罪罚时十分抱屈。 如果陛下能对游侠提供适当的便宜,想必游侠会踊跃行刺大汉丞相。 “如何便宜?” “陛下将回长安,掩刺客于羽翼之下,即为便宜。” “就这么办!” 第二百一十三章 崩汉 政治谋杀。 严重打破了官场规矩。 一旦大行其道,你杀我,我杀你,所有的官员都有可能死去,而人心总是向上的,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有可能成为谋杀的目标之一。 这便是刺王杀驾。 但这对刘彻而言,完全没有感觉,什么刺王杀驾能和他南巡进入南阳郡后,陷入百姓庶民的汪洋中,与之打成一片更危急? 酷吏政治就出自他手,进一步炮制政治阴云,这也不是不能做的事。 最关键的是,哪怕失败了,作为大汉天子,罪过也就那样,太子又不会杀了他,更夷不了他的族。 至于“罪魁祸首”的董仲舒,或会毁宗夷族,董仲舒死,董家族人死,死他们的去,与他何干? 如果成功了,太子在朝地位受到撼动,他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总之,向上的好处远远大于向下的恶果。 低眉顺眼的董仲舒,知道从此时此刻为始,自己成了随时可能被丢弃的棋子,但却不怎么在乎。 陛下的无情,他心知肚明,族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一辈子孜孜不倦的追求,才是人生的归宿,即便为之死去。 就算一切计谋,都改变不了上君执掌帝国的未来,那为大汉埋下“谋杀阴云”的种子,终有一天,是会开花结果的。 崩不了上君,就在将来崩了大汉。 皇帐之中,君臣的颜色似乎都变得陆离了起来。 “现在,你可以说出倒太子的手段了吧?”刘彻运气道。 杀了公孙弘,再谋上君,但不能事到临头再去准备,必须要做在前面,才能保证环环相扣。 “回陛下,自上君执政以来,大汉境内天灾人祸频发,不能不让人怀疑传说上君降生,蚩尤之旗显现的真实,苍天予以惩罚,如若有人把灾异变化记载成册,与上君所作所为相结合,世间的愚夫愚妇,便能顺利找到苦难的‘根源’。”董仲舒瞪着眼睛说瞎话道。 太子执政以来,天灾虽然没有减少,但人祸却大大减少,总体而言,比着刘彻执政时期,灾祸少了一半有余。 只是,在陛下执政时期,没有人敢把灾祸和陛下的过失联系而已。 刘彻望着董仲舒,如炬的龙目中却泛着冰冷,这么多年,董仲舒到底没有脱离“天人三策”的论调。 通过符瑞说,借助天意来神化帝王的正统性,通过灾异说,来对皇权加以约束,从而完美行使经学家的治国理念,“法先王,施德教”。 这便是董仲舒为代表的儒生主张,他们认为如此便可以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大治,复兴伟大的圣王时代。 刘彻非常清楚,灾异说只要用过一次,以后的自己、大汉皇帝,都会被儒家这一套学说捆缚,所有的灾异,都将会被归咎为“君主失德”,即使灾异所在时候的君主是圣主贤君,也会被儒家裹挟的民意所冲击圣誉。 而儒家就可以趁机收获,大发“天灾人祸”之财,灾异越多,儒生的势力就会越庞大。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刘彻找到了破解灾异说的手段,“灾异免儒官”,出现灾异,就免掉一批儒官,刘彻相信凭借自己的手腕手段,灾异说影响不到自己,儒家也不可能在朝堂里占据主导位置。 后世的话,刘彻相信大汉君主一代比一代强,不会让儒家得逞。 刘彻敛去了冷意,问道:“谁来为天机背书呢?” 编造灾异说,董仲舒原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不论是董仲舒本人,还是董仲舒学说,都被公孙弘、张汤、绣衣直指御史盯着,基本露头就杀,只能找其他人干。 “陛下可还记得星象家?”董仲舒幽幽说道。 刘彻一愣。 星象家,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毫不相干。 这是个“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士。 从春秋战国为始,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就两个,一个叫“占候家”,一个叫“星象家”。 占侯,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气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都是占候家玄机的对象。 在本朝孝文帝时期,就有个新垣平的占候家玄虚弄政,孝文帝甚至因其而改元,新垣平获利无数。 可是,装神弄鬼的手段终有被拆穿之时,孝文帝以大逆不道之罪夷灭了新垣平三族。 刘彻闲暇之时,也曾召集过众占家,问该日可否娶妇人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家,争执不休,从那时起,刘彻就知道占候家不靠谱。 而星象家,又名占星家,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自夏商周三代为始,天子君王通常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占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 巫师的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等闲士子也对卜卦有所了解,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就比如刘彻。 当然,迷信“天王”爻辞想效仿孝文帝入继大统的赵王刘彭祖这般人也是存在的。 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闲学问家是无法窥其奥秘的,上至天子诸侯王,下至国人庶民,都难知万一。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震慑,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从古至今,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如果有星象家愿意为灾异说背书,愿意为犯了国事国事而庶民难以原谅的陛下为担保,为上君赐下灾异,为陛下赐下吉祥,上天如此与君为善,黎庶岂有不信之理? “那些星象家会愿意吗?” “陛下,天穹辽阔,荒芜孤寂,总会有向往入世的‘高人仙客’的。”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封君 元狩三年新岁将至,又逢大将军卫青、卫将军霍去病凯旋大典,长安城彻底地沸腾起来了。 大汉近百年屈辱烟消云散,人们早早地就开始喜滋滋地准备庆贺,尤其是那些有子弟从军的人家,个个仔细地修葺门楣,以便悬挂爵位铜额。 女儿与从军子弟有婚约的人家,则着急忙慌地请媒妁到男儿家议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当天使勇士成为新郎,双喜临门。 做嫁妆者、修门房者、置办喜宴者、准备送子从军者、准备大社火者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个大汉都弥漫着浓浓的难以化开的喜庆气氛。 无数想要见证华夏变化的国人,都在默默期待着开春去河西走走。 白马过隙,转眼间,孟冬正日便已来到。 由北而归的卫青大军、由西而归的霍去病大军受到关中民众的夹道欢迎,男女老幼箪食壶浆,将大军殷殷迎到十里之外。 每隔一里,朝廷就搭建起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在秋日徐风中缓缓舒展。 长安城的西安门外,搭建起一座巨大的广场,上面铺着红色的地毡,四面上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汉字大旗,根据方位插放着。 由太子亲卫精壮士卒组成的仪仗队,每天在横桥到广场之间反复演练,四排五列的队伍由各路司马带着,从步伐到阵列,从行注目礼到高擎刀剑,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都有军正署的令丞监督,士卒一不留神训诫的鞭子就会落下。 由此组成的两个整肃威武方阵,此时此刻正站在广场中央,迎候两路大军凯旋。 城门楼上的看台,以太子储君为核心,两边依次布置了丞相、御史大夫的座位,东西两边各插着四面“汉”字大旗,上面绣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图案。 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以及受邀观礼的百家大贤、耆老士绅,望着这宏大之景,不由得心潮澎湃。 天子法驾辚辚驶来。 城门楼上、广场之上,立刻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 “上君万岁!” “大汉万岁!” “大将军万岁!” “冠军侯万岁!” 嘹亮的喊声,在咸阳原上荡起此起彼伏的回声。 刘据下了御车,公孙弘、张汤也从跟随在后的两辆轺车上而下。 刘据亲自扶住公孙弘,搀扶着他走上了西安城门门楼阶梯。 一君二公的身影缓缓在大汉的全体大臣和乡贤野老面前显现,一齐行礼道:“参见上君!见过老相国!” 刘据、公孙弘微微点头。 落在末尾的张汤面容肃穆,只有这个表情,才能让他不显露出心中的情绪。 同为三公,亦有差别。 丞相、太尉,是金印紫绶,而御史大夫,却与卿大夫同,为银印青绶,哪怕与圣面众受礼,丞相、太尉担得起,御史大夫担不起。 公孙弘的地位和待遇,是他梦寐以求却注定终其一生而不可得的。 刘据搀扶着公孙弘走到了门楼中央,全场瞬间山呼。 “大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举起了右手,向着臣民们轻轻摆动了手,全场再次沸腾:“大汉万岁!”“上君万岁!” 颂圣之音,久久不绝。 刘据真切地感受到了臣民的拥戴,向司礼大臣微微点头。 “大汉国,庆贺代地大捷、河西大捷并新岁大典,启!” 顿时,整个西安门都轰鸣了起来,那不是丝竹埙篪之音,而是沉重威严的战鼓号角与黄钟大吕,宏大低沉,气势壮阔得令人心神激荡。 从代地、河西归来的军队,按照汉军三成、俘虏两成的比例整编过后,数万人正式进入会场,乐府乐师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凯歌: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桑麻红颜” 不同于汉将的骄傲从容,所有的匈奴俘虏心中,都涌起了一种仓皇,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特赐“骖乘”上的卫青、霍去病,下意识地望向了门楼中央,只见刘据也在看着他们,舅甥三人六目,心头不约而同地生出久别重逢的感慨。 张汤展开了一卷锦绣,激越浑厚的嗓音在广场上空飘渺回旋。 “大汉皇太子令!” “高皇帝遗寡人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昊昊苍天,冥冥大地,代地一战、河西一战,重创瀚海、绝灭西匈,乃我汉家百年以来未有二战,堪称万世之功! 八十有年,汉家顺天应人,休养生息,由弱变强,走过了一条浸透泪水、汗水与鲜血的道路,今日之大汉,摆脱了旧日之乱,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数百年仇恨,兹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鉴!” “大汉万岁!” “上君万岁!” 张汤静静地等待臣民发泄过去的百年屈辱和仇恨,在稍歇处,继续高声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将军卫青、卫将军霍去病之不世功勋将永载史册,为昭其功,今封卫青、霍去病为大司马大将军,共领大汉军政,食邑秦中、宛南各万户,封号秦君、宛君!” 话音落点,人山人海的西安门广场安静得像幽深的山谷,唯闻连绵不绝的粗重喘息。 以卫青、霍去病之功,纵使封王都未尝不可,是以,在大军凯旋前,大汉臣民都在猜测上君是否会打破高皇帝白马之盟“非刘氏为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祖制为娘舅、姨兄加冕,没有想到的是,上君恢复了前秦君爵,给予了卫青、霍去病人臣最高殊荣。 封君! 普天之下,隶农平民奴仆得到朝廷爵位难于登天,爵位权力似乎天生与贱民无缘,可是,就在今日这光天化日之下,见证了一介骑奴、婢子登临了无数豪门贵胄不可及之位。 “秦君万岁!” “宛君万岁!”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行 “元狩三年冬,十月,皇太子据了高皇帝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代地、河西二战,立万世之功,日上,与新岁举大典,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进‘秦君’,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进‘宛君’,共领军政……” 太史令司马谈总觉得犹有不足之处,茫然四顾之时,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关内侯?” 听到呼唤,司马相如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作为霍去病的行军司马,就这么跟着,就获得了关内侯爵位。 虽然司马相如很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小名“犬子”,但冠军侯的确牵着他溜了一圈,得了个大汉二十等爵制中第十九级爵位。 司马家族,因他而光宗耀祖,看谁再敢说他是吃不了硬饭。 “叫本侯何事?” 司马谈喉咙梗了一下,对司马相如头仰到天上去,不拿正眼看人,鼻孔里出声的模样十分不满,又对冠军侯这牵狗都能赢的水平有了更高理解,咬牙道:“写篇大赋?” “不写!” 司马相如拒绝的很干脆,以俯视的眼神望着他,淡淡说道:“以后都不写了,毫笔拿了一辈子,什么尊者的龌龊事都要想着委婉隐晦,到了连个关内侯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劲呢?” 正欲起笔的司马谈闻言,怔怔地出神,笔尖墨水落迹,这是被人内涵了吧? 一定是被内涵了! 司马谈握笔的手笔都泛起了白,抬眼望去,司马相如却笑盈盈道:“老伙计,别激动吗?” “我激动了吗?” “也是,您可是‘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的渊博之士,胸襟广大,哪能羡慕他人呢?” 司马相如见司马谈老脸越来越红,笑容不减道:“你看你,又急,为史官者,要有平常之心,不为人情左右,方有史笔本色,不然,不就成了你那‘家’的儿子了吗?” 火热沸腾之地,淡淡的烟气从司马谈的头上飘起,通红的老脸,人已经有几分熟了。 对史家而言,最大的羞辱,莫过于骂你是家,更大的羞辱,是说你的儿子是家,而你,却连还口都不能,因为人家说的是事实。 无形中,一把把利刃穿过,把司马谈身心捅的全是窟窿。 道家世出史职的太史丞许庄,以师学于司马谈,见师受辱,立刻出言道:“伦侯,我那师兄并不在史家之列……” 师徒来打虎,司马相如丝毫不畏惧,直接断章取义道:“对啊,你那师兄是家。” 这下,连许庄都绷不住了,师兄是家,老师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司马迁是司马迁,和他们师徒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伦侯,我敬你是位大才,你不要……” “不要什么?” 司马相如身体前倾,向师徒俩靠近,“你打我噻?你打我噻?” 帝国大庆,司马谈、许庄敢动手打有功之臣,他能让两人吃不了兜着走。 “司马相如?” 霍去病的声音传来,司马相如身体立时一正,高声应道:“到!” “登楼绘制大典图。” “是!” 司马相如小跑作步,飞上了西安城门门楼,这副姿态,让许庄不由得说道:“师徒,你看伦侯好像一条犬。” “什么好像?他就是!” 司马谈觉得自己快要烧着了,既然你司马相如不仁义,那就不要怪他不讲道义了,“小庄,落笔!” “嗯?”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涎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及还成都,司马窃赀于卓氏!” 许庄流笔于书。 时逢盛世,司马谈有感于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于是在帝王王公列侯列传之外,增设“英传”,与弟子许庄合书。 司马相如先以文入史,今以功勋不负,为当世英才之一,自在其中。 但在此前,司马谈始终未能对司马相如求爱卓文君之事,是劫色在先劫财在后,或是劫财在先劫色在后,难以终论。 现在他可以肯定,司马相如绝对是先看上了卓文君身后卓家的钱,为了劫财而劫色,财色双劫,人品低劣,为人不齿。 笔终处,许庄发出了灵魂一问,“师令,卓氏文君当真国色?” 这眉如春山、面如芙蓉、肤若凝脂、说不出万种风情的女子真实存在吗? 卓文君鲜有露面,许庄并不知其容颜,但司马相如才走,姿色“甚都”,而且随军后健硕了些,更显坚毅,岁月不败。 司马谈默然。 卓文君他是见过的,称得上“美色”,“国色”显然过誉了些,只为了增加后人唾骂司马相如的程度。 “略逊。” “几分?” “两、三分。” …… 欢庆之声,数里能闻。 从南阳而回的“行者”,逐渐放慢了车速、脚步。 辒辌车上的闑窗开启,刘彻遥遥望着长安城,为之沉默。 重创瀚海,绝灭西匈,本该由他来完成的,举国欢庆,也该因他而生,可是现在,天下臣民只知上君,而不知陛下,只奉大汉皇太子令,而不从大汉皇帝令。 刘彻心里一动,忽然有种抵达会场,宣告天子归来的冲动。 当着天下臣民,能撤销太子当国之权吗? 车轮停止了转动,刘彻望下看去,丞相司直朱买臣携太常署、宗正署官吏正在前方,等候多时了。 刘彻拉开门,冷冰冰地盯着朱买臣,一句话也不说。 朱买臣深深一躬,“微臣参见陛下!” 刘彻依旧一言不发。 “遵上君旨意,陛下法驾路过长安,可以不必下车入城,直去甘泉离宫即可。”朱买臣再道。 刘彻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大汉重创外敌,尚未能根绝,不乏有汉奸、国贼、异族于国喜之日作乱,关中犹不能万无一失,是以,上君特遣亲卫护送陛下前往甘泉离宫。”朱买臣的手指向了路的尽头。 由光禄勋赵充国亲率千名太子亲卫赫然在候。 “一国大庆,朕在城外而不得入,太子,好!好得很!” “陛下,请!”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将相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 皇太子令,一年岁首定为大汉庆日、功日,国休一旬。 长安内外,山呼万岁。 初雪早至,瑞兆丰年。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丞相公孙弘夤夜觐见。 宣室殿前,被特赐宫中乘马、配剑行走的舅甥俩,见到公孙弘的抬舆,趁势翻身下马,结束了这份炫耀示众。 “老相国。”卫青、霍去病前迎道。 不过,公孙弘似乎在苦心积虑想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抬舆落下,也没有注意到这对舅甥。 “师相?”墨子墨敲了敲舆杆,提醒道。 公孙弘这才回过神,连忙下了抬舆,拱手道:“秦君!”“宛君!” “老相国,使不得。” 卫青搀扶住公孙弘,向着大殿拾级而上,霍去病让墨子墨先去廊前候着,今夜之会,将摒弃闲人。 羽林垂首。 卫青注意到公孙弘脚步稳重有异,前路茫茫虚浮,不动声色地以巧劲托住老丞相登阶,轻声道:“老相国,在忧虑什么?” “新相人选。”公孙弘毫不掩饰道。 君权、相权多有类同,储君之事很重要,储相之位也很重要,尴尬的是,作为大汉丞相,公孙弘却面临后继无人之境,如果不能解决,这将是他此生最大的失败。 “张汤不可吗?”卫青询问道。 绣衣直指御史在代地之战中,为大军提供了不小助力,诸多匈奴部落酋长逃亡,都是该衙署的密使追寻到的。 以卫青之见,张汤作为不俗,颇有见地,将来堪当大任,辅佐上君,是很合适接替公孙弘的人选。 “张汤太脏,难等大雅之堂,不宜为上君之相。”公孙弘摇摇头道。 “过去的事,张汤不是把自己洗洗涮涮干净了吗?” 绣衣直指御史崛起后,张汤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的罪恶掩盖住,现在可以说是个“干净人”。 公孙弘再次摇摇头,说道:“常言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掩饰再好,也无法消去丑恶的本质,一旦大日照射到,那将是上君朝廷最大的丑闻,况且,张汤生性贪婪,做事不计后果,秦君、宛君的手上,或握有张汤的证据吧?” 卫青面无表情回道:“这怎么会有呢?” 霍去病到底年轻,不由得回忆起陛下初病,张汤迫不及待向上君表忠心,而于书信中对人子为陛下拟好谥号的事。 “孝武帝”,倒是贴切。 大汉以“忠”、“孝”治国,那封信,可以轻易毁了张汤所有,上君把信给了他,他当场就把信给毁了。 老相国貌似知道很多事情,证据是没了,但对张汤的描述却十分的对,霍去病也认为张汤不是合适的大汉丞相人选。 公孙弘没有在意舅甥俩的神情和回答,自顾自说道:“既然秦君、宛君手里有置张汤于死地的证据,其他人也会有,如果让张汤登上相位,为他人所挟,那会成为大汉的灾难。” 卫青默然。 霍去病认同颔首。 “如果张家有人可为大汉丞相,张汤次子安世,都在张汤先。”公孙弘叹息道。 公孙家,是虎父犬子兔孙,一代不如一代,张汤,是虎父虎子,一代更比一代强,张汤两个儿子,张贺、张安世都早慧,尤其是张安世,小小年纪,表露出将相之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可惜,他太老了,等不到张安世成长起来就已经死了。 别说他不想把大汉公器私相授受,就是想也不行。 “廷尉卿呢?” 想起那位犬在狼群的故吏边通,公孙弘哑然笑道:“是卿才,而非公才,更非相才,能居卿大夫位,便是运道使然,再进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丞相门下司直、长史?” “运道不及廷尉卿。” 运气、实力,或者说运气也是实力一部分,司直朱买臣、长史王朝的实力与廷尉卿边通相差无几,运道还不如边通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大汉丞相呢? “朝中公卿,大多如此。”卫青咋舌道。 “是啊。” 公孙弘重重点头,无奈道:“这是陛下执政时期的旧臣公卿,也是大汉资质最差的一代公卿!”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公羊大兴,替黄老而成显学,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大多受其影响。 而影响最深的,是“大复仇”。 九世之仇,乃至百世之仇,犹可报也,一度使得天下私斗不休,这,正是陛下施行酷吏政治的“土壤”。 新仇旧恨之中,无数臣民忘记了“通三统”、“张三世”、“异内外”,才是公羊家主要义理。 通三统,是指公羊学派对历史变迁的理解,认为夏、商、周三代各有其统绪,后王继承前王的法统,强调历史的连续和变通,以史为鉴,方知兴衰。 张三世,是公羊家将春秋时代分为“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三个阶段,用以阐释《春秋》的微言大义,说明时代在不断发展变化。 何休进一步发挥,将三世与“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对应,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之中。 异外内,是指区别内外、亲疏、华夷,强调内外有别,华夏与夷狄有明确的界限,是春秋大义中的重要内容。 《春秋》严夷夏之大防,斥夷狄之行,若夷狄慕礼义,则褒之乃至进之以“中国”,华夷之辨。 这一代接受或执行酷吏手段的两朝官吏,脑海中充斥着仇恨和杀戮之念,崇尚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根本没有可以为相者,可以说,这是被陛下毁掉的一代官吏。 “没有老相国说的这么严重吧?” 霍去病接言,疑惑道:“陛下教了我不少,完全没有影响到我。” 他对仇恨和杀戮没有丝毫兴趣。 “冠军侯在河西杀了多少匈奴人?” 公孙弘嘴角抽动,无语道:“冠军侯又知我丞相府近日收到了多少参劾您的章疏?” 手染匈奴十数万血,杀绝了右贤王本部,没有仇恨,不喜杀戮是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庙堂 “将相不同种,文武难两全。” 公孙弘望着霍去病,缓缓说道:“若为‘太平世’,君侯及众,便是骄兵悍将,老夫死前必杀尔等,重现淮阴之案。” 老丞相如同枯枝的躯体,这时似有千钧之重,连卫青都托不动了。 上君设大司马大将军,共领大汉军政,严格意义上说,卫青、霍去病之职在公孙弘之上。 可这不加掩饰的“威胁”,竟让舅甥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卫青被压的不能动,而霍去病的手不由自主地摁在了佩剑上,虎目之中,警惕、忌惮浮现。 就这么个老人,张口便要诛大汉君侯,但却没人怀疑他是否能做到。 “君侯,不必紧张,这就是运道。”公孙弘气势敛起,卫青的沉重感立刻消失,霍去病都为之恍惚,“我时运尚可,成于寿数漫长,君侯时运亨通,少年便能一战封侯,这是无数臣民不敢奢望的。” 如果卫青、霍去病生于孝惠帝、吕后、孝文帝期间,哪怕可以建功立业,但也绝对不会这般辉煌,如果李广能生于秦末,与高皇帝游,封万户侯也非难事。 这便是运道,可成人,也能败人。 当然,运道稍差,活的长久也可以,公孙弘以自己为例,生于高皇帝年,从大汉立国之初活到现在,一个皇帝侍奉不了就下一个,持才等待总有机会遇到相契合的君主。 人生在世,能力是必备的,时运、寿数才是成事的关键。 卫青继续托着公孙弘往上走,公孙弘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霍去病的耳中,“君侯是陛下培养出的大汉最锋利的剑,是可以披荆斩棘、斩断一切的利剑,可是,没有上君,而让陛下久持,君侯这把剑要不了多久就会折断,没有人为,也会天收。” 陛下的用人准则就一个,“天下英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陛下之所以会不断接受平阳公主的献美,甚至南阳群盗族女,除了本身欲望外,是想再找到与卫青、霍去病相同,甚而是超过卫青、霍去病的外戚。 这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陛下却很自信,于是乎,陛下在用人时,就不会“惜力”,霍去病越强,陛下就会找更强大的“石头”,让霍去病碰上去。 再坚固、再锋利的宝剑,碰久了也会损伤,甚或折断。 “幸遇上君,与君侯无限度信任,君侯才能有今日之成就。” 前半句,公孙弘是对霍去病说的,后半句,是对卫青、霍去病两人说的。 元狩二年春征,朝廷原计划是让霍去病率领一万轻骑去扫荡河西,目的也很简单,把匈奴右贤王部从草原右翼赶走。 然后,陛下、上君父子之争爆发,陛下为了证明天下能人辈出,卫青、霍去病之流比比皆是,区区一个河西之战,硬生生地把兵力增至四万轻骑,其他三万轻骑分由李广、李敢、韩说统率。 接着,陛下落入下风,退守甘泉离宫,上君长安之夜后,入主未央宫,直接将李广、李敢、韩说的兵力削减到一万,霍去病这个第二次上战场的卫将军却统领了三万轻骑,近乎大汉半数精锐。 一万轻骑,霍去病只能按照正常路线,从东向西扫荡河西走廊,以匈奴右贤王於单的打算,汉军一打来就撤,霍去病除非飞过去,不然就是能找到右贤王本部,那也是个空巢。 三万轻骑,霍去病却可以穿越阿拉善沙漠,直插匈奴右贤王本部,堵着河谷生生屠灭了个三万户部落,杀了十数万匈奴人后,插到草原右翼部落后方,转战数千里,杀穿了整个河西走廊。 霍去病这把剑,陛下握剑和上君握剑是有本质的差别的。 卫青一样的道理,面对赵王刘彭祖通敌叛国,意欲以代地作为交换换取匈奴大单于伊稚斜支持,上君竟能让卫青带走了长安绝大多数宿卫,以代地为口袋套住了匈奴单于庭、左贤王部入侵主力。 要知道,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密令藩国作乱,平阳公主在长安搞事情,上君最艰难的时候,身边只有不到两千亲卫护佑,而这些亲卫,有一半还待在长乐宫护佑卫氏皇后,一旦事起肘腋之间,无论是卫青、霍去病任一失败或胜而自重,上君大好的局面,就可能前功尽弃。 再优秀的武将都不明白,天子君王不受威胁之时,能放手几乎全部军权让将领去建功立业,将自己置于倾覆之危中,这样的信任是何等的难得。 纵观古今,绝无仅有! 卫青倏然一惊,适才丞相“威重”,让他举步维艰,但在过去的数月里,大汉朝廷始终是上君和老相国在支撑着,托着向前。 “老相国,辛苦了!”霍去病正声道。 卫青亦是如此说道。 公孙弘摇摇头,“上君是青山,吾等是松柏,松柏可伐,青山不能撼动,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有了。” 自从上君执政、大汉变革开始,大汉朝野一直存在着一股巨大反对势力,陛下、诸侯王、儒家、豪强、商人……尽管这股势力随着变革的节节推进而渐渐萎缩,尤其是诸侯王中的反对势力彻底瓦解,可这依然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大汉的庙堂权力,要永远保持上君、丞相府、卫青或霍去病组成的“三铁云梯”,才能自上而下对权力场进行清洗。 卫青、霍去病至少要保证一人在朝,不能同时“缺失”。 “代地已毕,以后的我,不会再出京畿。”卫青接言保证道。 大汉的战略会由他参与设计,但他很大可能不会再领军出征,元狩二年之战,即为终战。 “有秦君在,我自然是安心的。” 公孙弘点点头,又叹息道:“我却要先走一步了。” 他之将死,作为掌握机要且颇具影响力的中枢之地,就会在权力层中显出“空地”,三铁云梯就要残缺了。 卫青、霍去病的心一紧,霍去病想了想道:“老相国,听说您收了个墨家弟子,我有一弟,师学于儒,有几分聪明,不知您可否代为教导?” “子墨是我关门弟子……” “老相国也不想死后没有一个儒家弟子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去强 风雪渐小,明月东升。 宣室殿中,宫灯大放,刘据生起了炭火,一作取暖,二作煮茶。 四方绣墩围炉,庄严肃穆的庙堂感,顿时变成夜话之地。 在公孙弘、卫青、霍去病进入大殿后,绛伯便领着宦官退出,关闭了殿门和部分窗户。 三人正欲行礼,刘据阻止了他们,温和地说道:“坐吧。” “谢上君。”公孙弘、卫青和霍去病答着一齐坐了下来。 陶罐里的酽茶已沸,刘据斟入三个陶碗中,分置三人面前,笑道:“风雪带寒,先喝点茶暖暖身子。” “是,上君。”三人举碗。 或许是茶热人暖,或许是炉火滚烫,盏茶下肚,气氛融洽。 也该到了说庙筹的时候。 如果对外大胜不能减弱或转移内部矛盾,那么胜利就要大打折扣了。 “老相国的国书二十四事,寡人已经看过了,现在,就请老相国再为寡人,为寡人的舅舅、大兄讲讲吧。”刘据开口道。 帝国转向,正式启动。 公孙弘下意识地想站起,却被刘据拦住,示意坐着说,只听道:“上君、秦君、宛君,国朝之弊,在于方方面面,是以,臣有二十四事言下。” “第一更法,第二垦令,第三去强,第四劝民。” “第五算地,第六开塞,第七壹言,第八错法。” “第九战法,第十立本,十一兵守,十二勒令。” “十三修权,十四徕民,十五刑约,十六画策。” “十七境内,十八强民,十九御盗,二十外内。” “二一君臣,二二禁使,二三慎法,二四定分。” “更法之事,在道德,在律法。” 公孙弘喝了口茶,娓娓道来,“大汉辉煌,远不会今日而止,相信将来会有越来越多国度、种族仰慕我汉家,而加入到我汉家之中。” 大汉南征北战取得了初步胜利,匈奴族被重创,越族的十万大山更是整个被推倒,这就面临了个很重要的问题,曾经的异族人成了自己人。 就以南越为例,虽然南越国是秦末汉将赵佗建立的,任嚣军也在百年时光中,与百越之人融合,但“割裂感”始终存在。 上君下令十万大山整体内迁中原,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问题碰撞产生了诸多问题,道德评判不一样,律法标准也不同,这让地方衙署在解决问题时,常常引起一方,乃至两方的不满。 再加上大汉律法,是高皇帝时丞相萧何制定的,八十余年未改,许多律法早已不适配现今社会,方方面面的问题都亟待解决。 霍去病在,大汉开疆扩土就不会停止,以后会有更多的异国、异族融入到汉家之中,朝廷不可能让所有异国族人都迁到中原生活,征服的领土也要有人才能实控。 “当务之急,是要对道德、律法进行重新规范,而在此过程中,祖宗之法的变动,想必会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 而对加入新加入我汉家的族人,如何减少接受汉家道德、律法的不满、抵抗、难度等问题,也要予以考虑。”公孙弘暂时停了下来。 上君执政以来,更多的是颁布诏令,对“祖宗之法”却很少变动。 大汉朝野的保守势力是很顽固的,谁也不知道一旦动了祖法,会让多少臣民不满,愤怒。 同理,内迁中原的新汉家人,面对与自己族法所不同的朝廷律法,会不会接受不了。 刘据看向卫青、霍去病,询问道:“舅舅、大兄是怎么想的?” “以老相国之言,更法之事,是大汉必然的疼痛,祖宗之法难违,同族律法难遵,都要先做了再说。”卫青答道。 霍去病紧跟着说道:“上君,凡有不服法者交给我,无论旧人、新人,我都有办法令其遵纪守法。” 让保守派势力、顽固不化的新国人接受新法,他没有办法。 但解决保守派势力和顽固不化的新国人,他却有无数种办法!无数种! 舅甥俩的想法很一致,更法有没有问题,先更了再说,等出现了问题,再解决问题和提出问题的人。 刘据报之以微笑,“老相国,你来说说你的想法,让二位君侯听一听。” 公孙弘点点头,慢慢说道:“祖宗之法当根据大汉变化而变化,萧规曹随不足取,祖宗,并不足法。 为了方便中央朝廷、地方衙署解理国政,至少在大汉境内,只能有且只有一条道德评判和律法标准。 朝廷更法,对旧国人、新国人,其实都是崭新的开始,因此,朝廷、地方都要明确一件事,不能接受新法的旧国人和新国人,其真实行径,是在对抗大汉政令!” 卫青、霍去病俱是虎躯一震。 似乎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满心的感受,是老丞相好猛好阴险啊! 祖宗不足法? 这真的是人臣能说的吗? 不适应新法就是对抗朝廷政令,这对吗? 好像没什么问题。 结果都是一些人会死,只是死的理由不太一样而已。 “舅舅,大兄觉得怎么样?” “老相国所言极是!”卫青、霍去病说道。 “既如此,老相国。” “臣在。” “就让张汤、边通会同法家、纵横家等官吏制定新的大汉律法,仅在大汉境内施行,日后有他族入汉家,再行新法或他法。”刘据颔首道。 先解决眼前事,再说将来事,至少在大汉地界,要以汉法为准,不论现在或将来。 “是,上君。” 公孙弘将此记下,而后继续道:“垦令不必多说,上君对臣民放开了土地禁令,新垦之田归己的同时,又减免数年赋税,在政令颁布之后,大汉新增田地近百万顷,较之原有土地增加了两成有余。” 现在的蓝田塬上,一到仲秋,就能见到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曾经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正在变成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 这样的场景,在天下各地陆续出现,倏忽间,沧海已桑田。 公孙弘调整了心绪,接着道:“去强之事,在陛下,在王公,在官吏,在豪强,在士绅……” 第二百一十九章 龙首 寒风侵肌,雪舞纷飞。 宣室殿暖和得没有一点儿寒冬萧瑟之气。 正欲作饮的卫青,一瞬之间,手上的力消失,碗落倾倒,酽茶泼洒开来。 霍去病同样不太平静。 朝廷去强,打击甚至消灭“王公”、“官吏”、“豪强”、“士绅”、“游侠”等等这些存在和势力,是可以理解的。 王公大臣以权势乱中央,豪强士绅游侠以武力乱地方,面对大汉律法,这群人要么掌握着解释权,要么干着钻空子的勾当,被重拳出击是应该的。 但是,陛下,也在去强之列? 上君准备正式结束陛下在位,奉为太上皇了吗? 卫青、霍去病心头一紧。 刘据面对舅舅、大兄问询的目光,没有给予回答,扶正了倾倒的碗,重新往里注入了茶水。 “大将军、冠军侯。” 公孙弘叫起了卫青、霍去病当初的职位爵位,沉着声调,“我们君臣四人,要明确意识到,大汉朝野始终有一股反对上君新政的势力存在,那些被变革伤害到的王公酷吏、豪强巨贾、士绅游侠,甚至是流寇大盗,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陛下的身边,对抗上君执政,而陛下为了寻求复辟,可以说是无所不收、藏污纳垢!” 这是客观事实。 朝廷先后挫败了无数阳谋、阴谋,抓了、杀了无数人,但这些人都指向了一个方位。 大汉天子刘彻! “为人臣者,如此说君堪称不忠,但见上君,臣却不能不说,陛下,就是一切阴谋渊薮。” 公孙弘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直截了当指出陛下是所有阴谋诡计的幕后主使。 对吗? 对! 虽然许多阴谋诡计不是出自陛下,但陛下却庇护或者试图庇护这些施展阴谋诡计意图对抗、曲解上君新政的人和势力。 从庙堂权力场的眼光看,在上君新政中受害的老旧势力以“皇帝派”为旗帜,给大汉产生了严重且深远的负面作用。 上君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权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止寻常的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而且能将一场千古未有大变不动声色地从惊涛骇浪中引导出来,强大的智慧和手腕,把每次可能颠倒乾坤的流血事变稳健地消于无形,使大汉政权牢牢地控制在“三铁云梯”的手中,成功地迫使大汉老旧权贵,包括陛下在内,在新政中全面“隐退”。 上君巧妙地搬开了阻碍丞相府施展政令,大将军幕府、卫将军幕府施展军令的阻力,有步骤地将权力顺利集中。 丞相府恢复权力后,充分施展出千古大变的肃杀严峻与排山倒海的威力,恢复和掌握大权的两座将军幕府也赢得了千古未有的巨大胜利。 可是,上君对危险人、势力的合流,一直采取冷处置——你不跳,我不动,后发制人,一度被朝廷中的鼎革之臣认为“软弱”。 霍去病显露出急切之色,干脆道:“老相国不妨把话说明白点。” “去除危险势力!”公孙弘肃穆道。 寿终之日越来越近,三铁云梯即将残缺,他显然顾不了许多了。 卫青为之动容。 如果这句话仍然不太明白,可以再简单些,“大汉去陛下化”。 这些以仇恨失意郁闷组成的势力,要夺去他们的生命,而对全部危险力量的旗帜人物,“大汉皇帝陛下”,也要结束其政治生命,当这些人和势力消失,其余残余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势中融化了。 “老相国意欲铲除危险的方式,或许不太合规吧?”卫青望着公孙弘问道。 公孙弘默了一下,扶着绣墩站起,撩袍跪倒,“上君,臣请清算陛下执政期间一干靡费和过失,昭告天下!” 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查前官账。 这是官场陋规。 也是所有权力者的共识。 毕竟没谁会愿意前脚告老还乡,后脚锒铛入狱。 之前无限期追责制,就打破了陋规,让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忧虑不已。 却止步于此。 更高的层级,大汉皇族依然不在追责之内,哪怕诸侯王们被撤藩入汉,大多数罪名都是不久前的罪恶。 大汉天子的过错,根本无人敢提及,那是君父,作为臣子的,又怎能去指摘呢? 一旦天子过错暴露,不可避免的会影响到皇权威严,可能对大汉刘氏政权造成动荡。 这是刘氏君主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之一。 上君亦是刘氏君主。 卫青、霍去病闻之色变,默然当场。 刘据“笃、笃、笃”敲了三下茶案,望着跪伏在地的公孙弘,“相国是认为寡人嫌弃江山坐的太稳当了?” “不是,臣认为,这江山,还不是上君的!” 公孙弘抬起头,迎往向少龙之目,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陛下一日不退位,这江山就一日不是上君的,上君现在有的,是天下臣民,而臣谏言的,便是让陛下退位的手段。” 陛下是不会自愿退位的!永远不会! 人,尝过权力的滋味后,就不会再放手,甚至到死都不愿放手,何况是皇权呢? 公孙弘相信,不论上君施展多少手段,杀了陛下身边多少人,使得陛下活成“独夫”,陛下都不会放弃皇权,更不会退位,这是人性。 现在的上君,有了天子的“里”,却没有天子的“表”,江山、神器,这是两件事物,合而为一,上君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 只要将陛下在执政时期的穷奢极欲和酷吏过失披露出去,就会有无数臣民自发“攻打”甘泉离宫,陛下纵然万般不愿,也要下诏罪己,再之后,他就能领衔中外两朝官吏及九州黎庶上疏,请陛下正位太上! 上君建了麒麟阁,却未言阁首,或者说功臣之首是谁,朝野之中,公孙弘、卫青、霍去病的名字都有提及,公孙弘是个不服输的人,即便有两位强大的“竞争者”,也要拼出谁是“从龙功臣之首”! 卫青、霍去病忽然觉得,以前、现在、将来的元老重臣,以年长请归、避事的都不能信了。 八十一的人了,还能这么拼? 第二百二十章 徙陵 请陛下退位! 这是何等的气魄。 又是何等的罪孽。 为人臣者,做出这样的事,绝非君主眼中的忠臣,公孙弘死后,被后世之君挖坟掘墓、挫骨扬灰都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老相国百年之后,是想陪陵?”卫青望着公孙弘,复杂道。 以公孙弘之“罪”,惟有附葬帝陵,才能在死后安宁。 公孙弘摇摇头,笑道:“陛下之罪在我之上,陪陵,不知是臣子的我保怹,还是君父的陛下保我?” 身后之名,交由后人评说,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或许时好时坏,可以肯定的是,后世权臣皆要诵他之名。 至于陪陵? 如若大汉江山社稷有变,宗庙陵寝危在旦夕,公孙弘十分确定,陛下的茂陵绝对会是首个被挖开的,这就是口碑! “寡人登基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修建帝陵,老相国不妨先入其中等待,尔后我们再来。”刘据开口道。 从古至今,君主之家有条扫兴的祖训,上位登基先修陵。 以当今陛下为例,在即位的次年,也就是建元二年,便开始在长安城西四十余里的槐里县茂乡为自己营建寿陵,今下及后称“茂陵”。 到今已有二十载,依然没有修建完毕,期间动用民力数十万、物力数十兆,“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是大汉“五陵之冠”,甚至可能是“汉陵之冠”。 这便是华夏传统生死观念,“事死如生”。 世人普遍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并且需要生前所拥有的一切。 帝王作为人间至尊,其在幽冥世界的居所与排场,自然要与其至高无上的地位相匹配。 秦始皇陵,正是这种观念最极致的升华体现。 父皇同样深受这种思想影响,怹不仅追求长生不老,对身后的永恒居所同样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和期望。 茂陵的规划远超一般帝王陵寝的功能需求,那简直是一座微缩的、永恒的地下帝国。 刘据登基后,也会营建属于自己的寿陵,可能不会像父皇那般“备极世间之所有”,但也可以容下不少的人。 老臣先于君主而死,入陵几年、几十年,意在地下再侍君主的事并不罕见,华夏也有一套完整附葬流程,如果老丞相愿意,刘据可以将之放入自己的帝陵中。 公孙弘再次摇摇头,“上君之赐,臣本不该推辞,只是臣侍君多代,想在阴间获得安宁。” 从孝文帝朝走来,他已经侍奉了刘氏四代君主,一身的血都快熬干了,神鬼之说不可知,但要他死后继续奉君? 不干! “那老相国如何保证死后安宁?”霍去病接言道。 公孙弘幽幽说道:“单衣入殓,无有明器,长安为中,行十万步,只棺下葬。” 入殓时穿平时衣服,不需要陪葬明器,以长安为中心,东西南北都有可能,抬棺者走十万步,即为墓地,然后坟墓只用放下棺材,要是这样,他还能被后人、盗墓贼找到挖开,那他就认了。 “以丞相之尊,死后殊荣不该如……” 公孙弘没等霍去病说完,就说道:“有舍有得,我之愿也,望上君成全。” 刘据想了想,颔首许诺道:“大汉后世之君再营建长安城,将以九万步为限,有减无增。” 以后的长安城会越来越大,增扩城郭是必然的事,但刘据划定了九万步限,长安城朝任一方向发展都不能超过此数,免扰公孙弘死后安宁。 “多谢上君!”公孙弘叩首道。 刘据离开绣墩,扶起了老丞相坐回绣墩,“大汉该谢过丞相,寡人该谢过丞相才是。” 老相国行将辞世,竟要干出此等为所有后世之君忌惮、厌弃之事,在麒麟阁功臣之首的私心之外,对他的拳拳赤诚忠心,天地可鉴。 君臣四人都平复了下心情,公孙弘这才能继续说下去,“而王公之家,官吏之家,豪绅之族,士绅之门,游侠之户,等等,我大汉自有优良传统在,请上君颁诏‘徙陵’。” 秦廷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实行郡县制,废除诸侯国等一切地方自治衙署,连最基层的县令都要由皇帝直接任免。 然而,在县以下的基层,如乡、亭、里等,只能由农村宗族推举地方豪强作为乡长、亭长、里长,其统治基础十分薄弱,法令的执行表面上是按照森严的秦法,但地方豪强和宗族势力十分顽固,地方始终不会紧跟朝廷的政令和动作。 西周以来的宗法制度,无论从道德上、信仰上,还是实际控制力上,都深深维护着地方对朝廷的这股离心力。 尤其是在经济上,士大夫阶层、皇室宗族、皇帝亲戚等权贵,随着时间推移,很容易做大做强,再通过土地兼并等方式,影响中央朝廷的决策。 所以,大汉开国后,高皇帝刘邦就实行了迁徙楚国六大贵族豪强到自己的陵墓长陵的政治措施,以此来打压、消灭战国时期长期形成的六国的各地方宗族势力。 这使得贯穿了整个秦朝的赫赫有名的六国贵族,在汉家却很少提及,某种程度上,因此绝迹。 而到了孝文帝、孝景帝时代,大汉采取了与民休息、无为而治的国策,文景之治由此而来,“至陛下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馀财。” 经历了高皇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等历代主政者,大汉的社会财富来到了空前的程度。 大汉的权贵利益集团,吃得脑满肠肥。 陛下在元朔二年,颁布了迁茂陵令,让财富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一律迁徙到茂陵,就是对财富的重新划分。 上君的手段明显更加高超,不仅把三百万钱的标准降至一百万钱,还在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原基础上,改建了一万八千座华府,准备以三万金价格卖给世家、豪门、巨富。 大汉的权贵们有福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富税 “徙陵之事,往朝一更一迁,而今距离元朔二年过去,不过六七载,便再次动迁,或许急迫了些。” 卫青出言道。 徙陵之事过于频繁,未免显得朝廷掠夺富者之财太过赤裸、贪婪了。 “秦君此话,可有私心?”公孙弘直言不讳,笑道。 连死葬之事都聊过了,与卫青、与霍去病就没有什么不能言之事了。 当年的茂陵之迁,卫青可是为了游侠郭解求到了陛下面前。 “秦君又有哪些游侠朋友想求豁免?”公孙弘打趣道。 闻言,卫青难得的露出尴尬、惭愧之色,他素来不养门客,但却与江湖侠客多有来往,这与他出身微贱,幼时幻想有侠者来拯救自己于水火有关,哪怕如今已是大汉大司马大将军,知道了侠之大者和游侠的区别,可心里那份对侠者的美好看待,依然在持续。 “老相国,我不是那个意思。” “舅舅是什么意思?” 刘据望见卫青脸色微妙变化,知道舅舅心中的伤疤和柔软,可这事关国政,郭解之事不能再现,不能不道:“不妨直言。” 卫青陷入了沉默,良久道:“据儿,朝廷政令,往往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我知道,这是朝廷力有不逮,打死所有人也比君主失信、政令崩坏更好。” 大汉朝廷,本质上是一座座衙署,饭,还是要分锅吃的,而大汉君主,就是主持分锅吃饭的“共主”。 没有任何一道政令,可以让天下衙署、臣民都不满意,臣民或是无意、或是有意,在执行政令中出现偏差。 确保政令执行最好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规定执行标准,然后命令臣民依照标准执行,朝廷也以标准奖惩臣民。 但这办法存在弊端,那就是一竿子把所有低于执行标准的臣民都“打死”了。 “据儿,游侠之中,亦有好坏之分,侠肝义胆、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劫富济贫者不乏有之,虽说在大汉律法中,游侠是不安分的存在,但我还是希望可以饶恕一部分人,为自幼身在水火之中的孩提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卫青的话,近乎恳求,所说的孩提,不如直接说是他自己,如果当年他连长大成为侠客的幻想都没有,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长大,更别说如今的成就。 不能剥夺孩提成为侠客的幻想啊! 公孙弘默然。 霍去病动容了,他虽然天生富贵,但侯府婢女之子的谩骂,他却听了二十年,人人都以外戚唾骂他们舅甥,如果可以,他愿意护住舅舅心里仅存的美好,眼睛不由得望向了刘据。 “舅舅。” “嗯?” “你口中的‘水火’,是谁造成的?”刘据轻声问道。 很多人没有认清生活的本质,只知道水火始终在自己周围,却全然不知道水火是从哪里来的。 卫青愣住了。 他和卫氏皇后的母亲,都是卫媪,母亲之所以会去到侯府为主家僮,是卫家贫困卖进去的,那为何会贫困呢? 遭遇了天灾,上游泄洪,即将收获的良田被冲毁,颗粒无收,平阳侯府以低贱至极的价格买走了田,人呢,干脆不要钱卖进了侯府。 有隐情? 卫青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望向刘据,刘据微微颔首。 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对平阳公主、平阳侯府予以了彻查,查出了不少事情,几十年前那场天灾,是人为的,平阳侯府为了兼并土地,枯水期与平水期在上游堤坝蓄水,等到汛期时崩堤泄洪,将两岸田地尽数冲毁,尔后不费分钱收地、收人。 卫青眼睛微红。 “舅舅,真正侠肝义胆、急公好义的大侠,是没有百万钱的。”刘据轻声说道。 别看朝廷动辄数亿钱、数十亿钱,乃至上百亿钱的出纳,但在父皇执政及以前孝文帝、孝景帝执政时期,大汉一年赋税不过五十亿钱。 元朔二年迁茂陵令要求三百万钱及以上者、家族迁徙,那三百万钱,非要类比的话,不逊色后世亿万富翁。 即便刘据再降标准,一百万钱为限,那也是不菲的财富,而这样的人、家族,在大汉占比不到千分之一! 一个家族,如果白手起家,想积累这么多财富,要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可能,要是再像舅舅所说,这样的人、家族,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扶危济困,一百代人也难以有这么多钱,现在的大汉,哪个人、家族从商朝活到了今天? 除非,第一桶金并不干净! 卫青动摇了。 “舅舅,世人苦难的根源之一,是善的不够纯粹,恶的不够彻底,纯粹的善人可以自娱自乐但绝对不会大富大贵,而大富大贵者,必然一代人、数代人恶的足够彻底!” 刘据撕开了血淋淋的现实,缓缓说道:“我大汉高皇帝是造反出身,老相国在父皇时曲学阿世,舅舅和大兄杀了匈奴数十万人才有了今日,这是善吗?” 大汉君主刻薄寡恩之名,流于今时,传于后世,起于高皇帝逃命时踹儿女下车、霸王项羽威胁烹杀刘太公时,高皇帝讨要一杯羹、大汉立国之后,高皇帝诛杀韩信、彭越等功臣,刘氏君主,先天与善良无关。 公孙弘不是没有持学傲世、清高孤立过,结果是什么? 在孝文帝、孝景帝朝始终未得重用,要不是寿命够长,早就抱着学问化为一捧黄土了。 改了己学,逢迎圣意,党同伐异,为父皇注六经才有了三公之位,君不见董仲舒明悟之晚? 卫青、霍去病更是如此,踩着数十万匈奴人尸骨上位,大汉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参劾、抨击不仁。 压抑到恐怖的真相,让卫青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也让他更贴近了太子外甥的想法。 “舅舅,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刘据慢慢说道。 劫富济贫? 朝廷劫了他们,才能济贫,至于游侠,狗儿的也配? “据儿,你要对权富之家动手了?”卫青喉咙滚动道。 “准备征些微薄的富税而已。” 第二百二十二章 均富 微薄? 公孙弘、卫青、霍去病抽搐着嘴角难以相信。 现如今,巨商大贾之税,已经逐步提升至十税五,较之陛下执政时期及以前诸帝时期,大汉商税整整提高了十倍。 三人都知道,这犹不是极限,上君之意,是旷古绝今的十税九。 如果上君要对大汉权富阶层增加“人头税”,所谓的微薄,恐怕不比商税要低,甚至可能更高。 上君到底想在帝制时代搞什么? 徙陵的真相,是用软性“强拆”方式,对奢靡浮华、富可敌国的地方巨富豪门实行举家迁徙。 时下财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产,奉诏迁徙的王公酷吏、豪强巨贾、士绅游侠等富户只得贱卖土地房产。 但是,全国所有富户都要迁徙,谁来买田呢? 这时,地方衙门便会出面将千万亩良田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庶民,朝廷只收取十分之一的税收。 庶民连耕牛、农具、种子都没有,朝廷还贴心为其提供帮扶:由朝廷向农户提供借贷,三年后折成实银,只加一成利钱归还朝廷。 这样,赤贫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朝廷粮食税收激增,而豪门利益集团的巨额财产,则在徙陵的过程中被强行“均富”了。 不过,朝廷对富户的财产剥夺并非流血掠夺,而是极具魅力的软性迁徙政策。 大汉诸帝对迁徙陵寝的豪门巨富颇有奖励,即朝廷支付给每户迁徙者二十万钱的高额“拆迁补偿款”,还奖以政治荣誉,可以脱去商籍,跻身世家名门。 举家迁徙失去土地的陵地子弟,不再囤积财富,而是一掷千金,“五陵子弟”,由此而生。 在大汉诸帝时期,徙陵富户就够惨的了,现在,上君又准备了一万八千座华府,要换取五百四十万金,进一步对徙陵富户予以掠夺,可这仍不算完,虽然不知道上君口中富人税的富人标准是多少,又要缴纳几成赋税,但他们可以肯定的是,上君是奔着敲骨吸髓去的。 如果说陛下执政时期,是平等地掠夺所有人的财富,粗暴的政令制度,进一步拉大贫富差距,那上君的执政方式,就是专门找权富之家下手,环环相扣的政令制度,让权富阶层整个消失,贫富差距? 天下谁人敢言富? 那样的社会,绝对不是“大同社会”,但“生有地,死有葬”却是可以的,相信绝大多数的世人都会满意,除了“消失的权富之家”。 哪怕围着火炉,公孙弘、卫青、霍去病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些冷。 上君去强的方式,连公孙弘本人都觉得过于极端了,一旦把握不住,是有可能出现举国抵制的。 “大兄,怎么出汗了?” “热的。” 霍去病冷的有点热,很奇怪的说法,但身体的确给了他这样的反馈,造物主,当真奇妙。 “大兄要保证身体,徙陵也好,富税也罢,具体执行的是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但是,必要的时候还要大兄出手。”刘据点头笑道。 三人更冷了,这番话的背后,无不透露着“强权”的意味,如果大汉富户反抗,先由地方衙门弹压,如果不成,便让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上,若是还不成,那就不是一般的臣民了,是乱党,是反贼,自然要大军镇压了。 从古至今,听说过穷苦百姓不堪苛捐杂税要造反的,没有听说过权富之家不堪强征捐税而要造反的。 或许,今朝就要见到了。 大殿中的气氛一时间肃杀起来,霍去病肃穆道:“愿为上君效死!” “大兄不能死!” 刘据摇摇头,认真道:“大兄要替我杀掉那些该死的人。” “是!”霍去病欣然允诺。 “老相国,请继续吧。” 刘据望向了公孙弘,后者恍然醒悟,再次道:“二十四事第四,劝民。” “先前上君劝官,制定实事求是、以民为本、藏富于民十二字律令,一改天下为官风气,牧民者有律令,民者亦当有律令,请上君示下!” 官有官风,民有民风,各司其事不相扰,这才是良好的官民关系。 也是公孙弘为朝野寻找的一条始终保持清明、勤奋与悍勇,官员羞于沽名钓誉,民众羞于歌功颂德,举国唯法是从,人人惕厉自尊的道路。 民有要紧事,不能为官扰。 刘据陷入了长思。 斗转星移,红日临窗。 绛伯推开了殿门,轻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宦官,宦官手里端着四个带盖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 绛伯一一打开盖子,是一盆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百姓最喜欢的凉苦菜,和一盆热热的白面饼。 宫廷饮食,虽然简单,但每一样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 绛伯摆上了筷子、小蒜、米醋,低声道:“上君、老相国、秦君、宛君,卯时已过,该吃点儿了。” 刘据微微颔首,吩咐道:“绛伯,未有诏见前,谁来也不见,你也去吧。” “是,上君。” 绛伯退出了大殿,重新合上了殿门,皱着眉头守在殿外。 “边吃边谈!边吃边谈!” 刘据为公孙弘、卫青、霍去病分了白面饼,招呼道。 三人也觉得有些饥饿,默默吃起了手中的饼。 咬了一口,麦香袭人,刹那之间,刘据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兴奋道:“古之先民,观天时,察地利,顺四时而作,应八节而耕。春则播种,夏则耘耔,秋则收获,冬则藏储。 是以,民之四时四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乃农事之重,不能为他事袭扰,以为民本,老相国、舅舅、大兄以为如何?” 劝官三言十二字,劝民四言八字。 没有什么大道理,直接、朴实,四时四事,为民之重,朝廷、官员都不得在时事扰民。 卫青、霍去病下意识地望向了公孙弘,但见老丞相惊喜的模样,齐声道:“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叛国 空谷沧海,无尽奔流。 闪念之间,公孙弘、卫青、霍去病从年少的君主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于年龄和阅历之上的成熟与博大。 他仿佛生来就是做君主的。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慧眼辩才,沉静深远……对于寻常人而言,拥有其中任何一种品质都是极为难得的了。 而上君,却如此出色地融这些过人品质于一身,真正是令人叹服。 与这样年少的君主在一起,就像与山岳为伍,令人胆气顿生。 白面饼、凉苦菜、藿菜、羊腿,君臣四人先后分食而尽。 腹中有物,君臣精神俱是一振,接着道:“‘算地’之事,在于清丈田亩、山地之泽,‘开塞’之事,在于启迪民智、教化之功,‘壹言’之事,在于奖赏、惩罚恰如其分,‘错法’之事,在于律法、律规一视同仁,‘战法’之事,在于军功、军制重议修正,‘立本’之事,在君、在臣、在民同心同德,‘兵守’之事,在进退、攻防有度,‘勒令’之事,在奋勇、在荣耀激发,‘修权’之事,在生杀、在予夺不假于人,‘徕民’之事,在民之众、在民之多,‘刑约’之事,在约法三章、在明文规定,‘画策’之事,在仁慈、在道义使人信服,‘境内’之事,在籍册、在统计无所遗漏,‘强民’之事,在增民之财、弱民之武,‘御盗’之事,在剿灭、在招安,‘外内’之事,在内圣、在外王,‘君臣’之事,在善纳、在相知,‘禁使’之事,在论定、在审慎,‘慎法’之事,在破奸、在制虚,‘定分’之事,在避祸、在自治,等等。” “此二十四事为大纲,倘逐一制定法令制度,落于实处,便是‘太平世’。” 红日西坠,纱灯重亮,忘情之间,不觉又是红日临窗。 守了两天两夜的墨子墨在晨光下边踢腿边打哈欠,打着打着,竟倚着梁柱睡着了,一时间,鼾声大作。 绛伯心急如焚,上君明令在先,百思无计,便欲派遣宦者去长乐宫禀报了卫氏皇后,请设法教上君歇息。 就在这时,殿门重启。 刘据、公孙弘、卫青、霍去病无不眼睛发红、面色发青,神情却十分激越兴奋,毫无倦意。 “臣告退。” 三柱国出殿。 惊醒的墨子墨连忙从两位大司马大将军手中接着搀扶师相上了抬舆。 霍去病不忘前事,笑道:“老相国,愚弟日下便会送至丞相府,不惜打骂,还望多加教导。” 公孙弘看了眼墨子墨,不免有几分歉意,声音沙哑回道:“就这样吧。” 墨子墨一愣,望了望师相,又望了望宛君,不是? 说好的他是关门弟子呢? 公孙弘身上盖了块毛毡,立时便睡着了,前后的寺人使力,抬起了抬舆,向前走去,墨子墨顾不得其他,向卫青、霍去病施礼后,连忙跟了上去。 舅甥俩拒绝了乘马,徒步向宫门走去,霍去病提出了自己的异议,低声道:“舅舅,这两个日夜,似乎我们在与不在,都没有什么关系。” 公孙丞相提出的《汉家二十四事》,大多是上君和老相国商定的,哪怕不时地询问,他和舅舅的大多想法都没有被采用,虽然没到“看客”的程度,但作用确实不大。 有关政令可能引发的朝廷动荡,上君完全可以事到临头,直接颁诏让他们舅甥执行。 “去病,我们现在是大汉大司马大将军,共领朝廷军政大权,无论地方政务、军国大事,都要使我们咸知,以免我们做出了违反政令、律法或即将颁布的政令、律法的事,防止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卫青轻声说道。 大汉即将开启古今未有之大变,延续了几百年、几千年的“高岸为谷、深山为陵”权富阶层将被悉数淹没,这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大动荡,“三铁云梯”必须保持一致,不给任何人找到破绽。 “再有,老相国也有几分试探你、我政事的想法。”卫青补充道。 公孙丞相想看看,他们舅甥俩之中有没有能领国政的人,如果有,待其死后,丞相府的相权就能顺利移交到任一一个大司马大将军幕府。 那样的话,舅甥三人组成三铁云梯,甚至比现在的君臣四人三铁云梯还稳固。 显然,他和外甥都没有“领政”的能力,公孙弘寻找政治继承人还在继续。 霍去病长嘘一声,“政治,非我之梦,我只想领军为上君打一个大大的天下。” 朝堂的明争暗斗,隐藏的刀光剑影,太复杂了,哪像沙场之上,一刀下去,敌酋授首来的爽快直接。 而且,文臣的心大多都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哪像他们,一战获胜,便可开疆扩土无数。 卫青看了外甥一眼,无奈道:“打天下要我们,固天下要文臣,我们不可能每打下一块疆域,就杀绝其上原住民,去病,说不得你以后会成为大汉北面,甚而是西面的无冕之王,到那时,朝廷会为你制政、制令,但施政、号令可能就要你来了,以后丞相府递来的政务,你不要再拿到我这里了。” 封君之后,丞相府就往两座大司马大将军幕府送来了十车简帛,那里面记载着大汉法令、典章与国史,交由他们披阅,熟悉国务。 并且丞相府来人附言,这只是三个月的,下三个月、下下三个月……每三个月十车。 然后,卫青幕府上,就多了二十车简帛。 霍去病把自己幕府那份送到了他那。 “熟悉国务是不可能熟悉,有舅舅在,有据儿哥在,我只用打仗即可。” 霍去病摇着头,转移话题道:“舅舅,李敢已经知道了陇西李家谋反被诛,自己也在株连之列的事,之后便与朝廷切断了联系,不知道是迷失在草原,还是决心携军叛国了。” “继续联系,如果使者找到并告诉李广、李陵父子,只要愿意回来,不论上谷郡、渔洋郡,我卫青都愿意亲自去接。” 卫青立刻给予决断,并说道:“通知韩说军撤回国内,昼夜不歇,途中撒出斥候,做好防御!” 第二百二十四章 殉战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具具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一面面被战火焚烧得残缺不全的军旗,一阵阵扑鼻的硝烟呛味,一片片被烧焦青草后裸露的土地,战争的残烟余火炙烤着李敢的心。 李陵披着征尘的战袍,那一张汗污的脸,全然不见少年的英姿,溅在战马辔头上的血迹,证明了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 “叔父。” 李陵的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复杂的心绪道:“我们还活着。” 族祖谋反不成,反累家族俱丧。 得知消息后,叔父试图寻找父亲所在,可是,茫茫草原,父亲及所部仿佛消失了一般,找不见。 不知道是进是退的叔父,做出了壮烈的决定,率军冲击草原左翼三个万户部落之一的乌师庐部落,那是匈奴左贤王乌维之子的部落,防御严密、血勇数万,意在殉国,以全忠名。 与朝廷的联系,不是叔父主动切断的,而是使者跟不上了。 赖“不奉诏令,唯奉李家号令”李家军将士奋勇血战,叔父和他都没能殉国。 靠着甲胄和马掌、马镫,不到三千李家军,杀了乌师庐部落五六千精骑,如同一把凿子,生生地凿开了匈奴包围,作为代价,李家军仅一百二十一骑存活。 如此战绩,或许比不上冠军侯,但也称得上“杀敌过当”,战中斩该乌师庐部落且渠、当户等数人,有“斩将”之功,如果家族不生变故,凯旋回朝,叔父当封列侯。 只是没有如果。 李敢面对苍天,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陵儿,你说我李家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父亲在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三朝为将,战功无数,驰名中外,却始终未能封侯。 大汉军功爵制不合理是客观原因,父亲不识天数,妄受梁王印,命运数奇,经常迷路,是主要原因。 悠悠苍天,何戏吾父? 接着便是当今天子、太子之争,陛下将他们父子扶到了台前,给予了父亲和他兵权,虽说之后遭到了太子的削减,但几千轻骑也不少了。 一到战场,父亲数奇命运再次发动,连带着大军整个消失了,河西之战、代地之战都结束了,仍旧不见其踪影。 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带着侄儿继续在草原左翼狩猎,伺机而动,忠实完成甚至超额完成牵制匈奴左贤王部的任务,过后哪怕不能封列侯,也能封个关内侯,然而,好好待在国中的族叔忽然卷入了谋反复辟浪潮中,直接害死了家族,哪怕在外领兵的他们三祖孙,也成了待诛之人。 父亲命运数奇,家族命运也数奇? 悠悠苍天,何薄吾家? 祖父、家族的命运,李陵无言评说,“叔父,该做出选择了。” 回国与否? 没有死在此役之中的叔父,处境更加尴尬,在大汉取得代地、河西全面胜利的情况下,悍然攻杀草原左翼一座万户部落,尽管取得了大胜,一旦回国,叔父的“动机”依然会遭到朝廷文武质疑。 虽然造反、复辟的罪名,就足以杀死叔父的,但罪名和罪名不一样,这样的“自杀性”攻击,很可能会被认为是“不知兵事”,继而会对李家这个武勋世家产生质疑。 家族已经没了,过去的荣耀不能也跟着没了。 此时此刻更不能转身再战乌师庐部落“自杀”,那等同彻底坐实了李家之人不知兵事。 不回国? 李家过去的荣耀可能保住了,但“节”可就死了。 死荣或是死节,成了摆在李敢面前最大的问题。 “是啊。”李敢哽咽的声音中夹杂了浓浓的悲怆,“该做出选择了。” 乌维王子乌师庐在战后,就派射雕手送来了招降信,信中言及愿意对之前的死伤既往不咎,只要愿意投降,乌师庐代替父王许诺,愿意以右校王之位、丁灵王之位匈奴掌权贵族予叔侄二人。 同时,乌师庐还毫不避讳地说出匈奴当前情形,其匈奴大单于祖父伊稚斜在代地之战为逃避追杀,逃入了汉家燕云群山,不知死活,哪怕是活着,代郡方面也不会放过他,更不会让他轻易回到草原,是以,其左贤王父亲乌维即将作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继立匈奴大单于位。 但在单于庭,伊稚斜幼子句黎湖反对在大单于生死不知的情况下立新的大单于,如果非要立,句黎湖觉得应该是自己。 乌维、句黎湖免不得要做过一场,如果李敢、李陵叔侄愿意为其训练大军,助乌维获得匈奴大单于位,乌师庐再诺重报。 红色的盔甲,黑色的发须,褐色的战袍,包裹着一个苍凉的、高大的身躯,但从背后看上去,竟显得几分佝偻。 面对着所剩无几的骑军,李敢重重地跪在了雪地上,“兄弟们,是我李家害了你们,我没办法再带你们回到大汉了,是去、是留,全由你们决定,去者,大恩大德,容我李家下辈子再报,留者,匈奴高位,我愿意与你们共享!” 李陵知道叔父做出了选择,跟着跪倒在雪地,叔侄的脑袋磕在雪地上,磕出两个坑来。 李家军将士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他们不明白,前夜还在说与匈奴死战不休的少将军,为何今日就要投降匈奴了? 大汉、匈奴的百年之仇不提,先战死在匈奴精骑之手的众多袍泽兄弟,又该如何交代? 他们的家在大汉,心在大汉,如何不能回去,朝廷又该如何待他们的家眷? 但是,跪在那里的是少将军啊! 想到老将军李广与他们同吃同住,以手足兄弟对待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出自南军,没有享受北军的待遇,天子、太子太远,老将军、少将军、小将军很近,他们都为大汉死战过,朝廷想必不会特别为难他们的家眷,而少将军、小将军投降匈奴,身边没有帮手却不行。 “愿与少将军长眠塞外!” “愿与少将军长眠塞外!” “……” 共进退的呐喊,伴着寒冬的风在天地间飘荡——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复辟 长安的上层权贵迅速传播着一个消息。 皇太子和丞相,以及两位大司马大将军连续密商两昼夜,准备在汉家大动干戈! 在大汉的历史上,除了诛杀异姓王、诸吕、七国之乱的几次政变,几乎没有大的政变,长期的国内稳定与对外战争,相辅相成,战争强化了稳定,稳定赢得了今日战争。 万世之功后,大汉权贵就预感到会有一场惊世骇俗的大变,对宣室殿小会也有预见,但当上君不经中外两朝廷议,通过丞相府一连颁布十数道诏令,权贵们依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诸令之中,最引人注意且波及最大的有两件事,一,迁徙令,二,查账。 以前大汉君主只有上位之后,才会颁布诏令,让天下豪富之家迁徙至当时皇帝陵寝所在,现在连演都不演了,没有登基为帝的太子,直接下达了迁徙令,开始抢钱。 五帝陵寝、四宫华府任选其一。 前者还能从朝廷拿到二十万钱“拆迁费”,后者看似拆迁费更高,朝廷会给三十万钱补偿,但这笔钱并不能到手,而是以“府票”形式抵扣给新府,豪富之家还要再掏二百七十万钱。 不是,朝廷不顾他们意愿,强拆了他们府院,还要让他们掏几百万钱出来买新府? 设想一下,他们向地方衙署或者朝廷,便宜卖掉了原来的田地宅院,获得了一笔钱,千里迢迢搬来长安居住,卖田宅的钱还没有捂热乎的,就要还给朝廷,说不得还要倒贴,明抢也不是这个抢法啊,这狗日的还有王法吗? 当然有! 张汤和绣衣直指御史都能给出王法解释,王法、王法,就是上君的法! 上君本来可以像陛下那样持权抢夺的,但给了一座位于长安的华府,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仁慈你……大权豪富之家腹诽不已,陛下执政是大刀割肉,上君执政是小刀放血,仁慈和刘氏君主有关系吗? 无数权贵富户想要抗争,却被诏令上“大汉皇太子令”几个字压的无法呼吸。 权、富是一张巨大的网,有富不一定有权,但有权一定可以有钱,地方世家、豪族与朝廷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时间,无数顶风冒雪的使者奔走在长安和地方之间,试图找到不被迁徙的办法。 但这是徒劳的,及至上君,大汉六世迁徙,方方面面十分完善,元朔年间,连名扬天下的大侠郭解都逃避不了举家迁徙的结果,求情求到大将军卫青那,说情说到陛下那,反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当豪富之家沸沸扬扬地奔走议论时,几乎所有在陛下执政时期为官或曾经为官的人和家族,望着那道“彻查建元元年至元狩二年朝廷收支账目”的诏令时,不约而同地慌了! 二十年,大汉朝廷花光孝文帝、孝景帝之治的一万万金,陛下骄奢淫逸是真的,穷兵黩武也是真的,酷吏政治时期的酷吏们过手偷油一样是真的。 一根从西南夷运抵进京的殿宇主梁木,最高报价时达一百金,一座殿宇,最高报价时达一万金,这都是在陛下执政时期发生的。 虽然之前大汉没有征服西南夷,属于未收复时,运输木材较为困难,花费甚巨,但百金木梁、万金殿宇这种事,不上秤则已,一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陛下是平等地剥削所有人不假,但当权者、为富者,可能没有办法把剥削都转嫁出去,却有手段把部分剥削转嫁出去的。 大权在握者,反窃国库之财,微末小官者,搜刮民脂民膏。 为了保住高位,为了让陛下欢喜,为了蒙荫子孙后代……除了少数像张汤那样死心眼的酷吏外,天下酷吏无不在窃国、害民。 一查,可就全完了。 长安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中朝官吏都会及时上呈甘泉离宫,自从宣室殿小会昼夜聚谈以来,儿宽、褚大的心都要醉了。 天下豪富之家产生的委屈、难堪、愤懑,汇聚在一起,形成了长安城上空不散的阴云,持续下去,整个大汉都会被阴云笼罩。 上君终究年少,耐不住气,不知徐徐图之的道理,初建万世之功,便欲威逼天下豪富,全然不知权力的来源。 没有权贵、富者的推崇,哪有什么天之子、天之骄子,两耳一鼻一条命,如陈胜吴广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留给上君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多了。 陛下,该到回归的时候了。 …… 冬日的甘泉宫,山体早已被冰霜覆盖,树木之上冰棱层结,堪称“玉树琼枝”。 冰雪之上,坐落在骊山主峰顶端的通天台更显神秘和壮观。 两位星象高士在高台四周,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了十二张石板香案,即《周礼》之中“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观妖祥”。 角、亢、氐三星——兖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牵牛、婺女——扬州。 虚、危二星——青州。 营室、东壁——并州。 奎、娄、胃三星——徐州。 昴、毕二星——冀州。 东井、舆鬼——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春秋战国以降,这种分野就显得粗疏,星象家们又做了重新的细致分野,二十八星宿由此而生。 按照这种分野划分,两位高士在观星台西面的太白星之下设了祭天主案,主案上有准备好的牺牲,三只洗刮得白亮还系着粗大红绫的牛羊猪头,昂昂立在大铜盘中,香气缕缕弥漫了高台。 中央的实际观星台已用黄幔围起,只有顶端传来的旗帜抖动之声,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刘彻踱步而来。 一高瘦、一矮胖的两高士肃然一拱,高瘦之士答道:“陛下,我二人要先行调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时观星,若有征兆,再与陛下计议。” 刘彻虔诚拱手,“朕亦当诚心敬天,子时再行求教。”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命 夕阳残照,山风寒凉,骊山云雾缭绕,高高的主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观星台四四方方,周围有与城墙一样高的女墙,垛口上插满五色旗帜,北面有三间石头房子,足以抵挡任何风雨。 二位星象高士调息元神占了一间,刘彻占了一间,另一间为盥室,专供刘彻沐浴净身。 暮色苍茫,候在盥室前的董仲舒、吾丘寿王听着室内传出的陛下与李夫人嬉闹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此乃敬天法祖,祈求天机之地,陛下的精力仍然旺盛的让人可怕。 “恩师。”吾丘寿王忽然开口了。 董仲舒望向了他,“嗯?” 四目相对,吾丘寿王询问道:“恩师可曾还记得曲学阿世从胶西国回京,蒙陛下诏见时,在掖庭望见陛下和王夫人那时感受?” 董仲舒愣住了。 不由得回忆起当初,为了摆脱胶西王刘端的胡闹刺杀,为了离开胶西国,他不得不从《春秋》之中,为皇太子殿下找到储君之位不可动摇的法理,那是他第一次“卖了学问”,成为了公孙弘那般曲学阿世的人。 上君和公孙弘是信人,不久便让他“贬谪回京”,然后朝政有变,中大夫庄助受死举荐他,陛下在掖庭设下了“考验”。 观摩陛下和王夫人嘻戏。 那种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临针毡的滋味,他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忘。 不愿意为皇权“奴役”的他,不待陛下忙完,便如逃出了掖庭,事后,陛下给予了他看似重用的外廷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位。 那他是什么时候被皇权奴役的呢? 或许是在北军,上君点破他暗中指使中山王刘胜刑场自戕血溅龙庭,点破他的“儒生帝国”谋划,讽刺他是小人,作为大汉未来的太子储君,表明并不支持穀梁家、公羊家等儒家学问成为显学的时候。 说来也是可笑,刘胜自戕,陛下告罪,少君当国,本是他为了更好地实施计划谋求的一场戏,但却成了整个儒家苦难的开始。 上君智近于妖,又有老贼公孙弘从旁辅佐,不但使他种种谋划全部付诸东流,还总是朝着最恶劣的方向发展,以致于有了今日。 当世第一大儒,奉行的是孔夫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是站在这通天台上,距离苍天太近了,董仲舒忽然间感受到天命的力量。 从孔夫子创造儒家以来,本朝对儒家而言,可以说是最好的时代。 秦汉大一统,保证了儒家发展的安全,确保儒生不会在盗窃百家思想时被愤怒的百家中人手刃了。 君不见共功之时,百家中人抢走了儒家所有的东西,但碍于大汉律法威严,只能想办法饿死儒生们,而不能直接杀人。 换作春秋战国之世,儒家的行径能让所有儒生死八百回了,当然,乱世之中,儒家也不会干出这样的行径。 总之,大一统的华夏,给予了儒家迅猛发展的土壤,儒家以百家智慧为肥料肥了自己。 而中央集权的到来,更是给予了儒家一片广阔天地,单一的法家治国、道家治国,已经满足不了华夏的发展。 真正给予儒家腾飞机会的是,大汉在经过高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后,诞生了位锐意进取的天子,当今陛下刘彻,并且,坚定不移的选择了儒家,进行了尊儒尝试,公羊家成为了显学。 区区二十年,儒家就挤压了诸子百家大多数生存空间,逐渐登堂入室,假冒天子旨意开始呼风唤雨,广收门徒。 如果没有那句“子不类父”的话,如果上君亲近穀梁家不曾改变,如果没有上君,让陛下继续执政下去,再有三十年,儒家即便没有“学问帝国”,也会成为不可撼动之存在。 几百年后,汉家或会终年,但儒家却会在华夏的历史上长存,熠熠生辉。 然而,没有如果,在儒家起势最关键的节点,上君的改变,顷刻之间,让本朝成为了儒家最坏的时代。 一记闷棍,打的儒家倾家荡产,丢了圣地,死了圣族,陷入了存亡危机。 在此期间,董仲舒为了自己,也为了儒家,只能随波逐流,习惯了陛下“信任的方式”。 这时被门生发出灵魂拷问,倏然地,董仲舒比昔日更加羞涩难当,悲愤万分。 “看来恩师还记得。” 吾丘寿王看出了董仲舒的难堪和尴尬,轻声问道:“恩师还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吗?” 人人都说上君的文治武功,是窃取陛下的,但战报可以说谎,战线却不会。 陛下执政时期,对内,君臣、官民打成一片,对外,胜大于败,总体而言,是“热土”,是“蛮横”。 上君执政时期,对内,君臣相宜,官民和谐,修路、架桥、开山、筑渠、垦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对外,节节胜利,绝灭西匈,重创瀚海,推倒十万大山,平西南夷……耀我国威,万世之功。 是“希望的田野”,是“圣王的威仪”。 陛下的元狩年间,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些,因为陛下从来没有让世人看到解决问题的决心,陛下只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最后一次!” 董仲舒沉吟片刻,望着吾丘寿王的眼睛,缓缓诵道:“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诸侯于鲁,大启尔宇。敬明其辅,敬慎威仪。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保彼东方,鲁邦是常。复周公之宇,万民是若。” 此乃《鲁颂》。 鲁顷公二十四年之后,鲁室公族悉数败落流散,儒家贤者同悲,立志“复鲁社稷,传周礼制”。 鲁国之国已不可追,鲁国之礼是儒生孜孜不倦的追求,汉国,亦可为鲁国,在汉家恢复周礼,大事谋大道,不外如是也。 “先贤教诲,为师至今不敢忘,最后一次,且看天数,计成,天命在儒,如计不成,天命不在,我愿孤身离国,此生再不入华夏,万望子赣助力成全!”董仲舒目光之中露出了决绝之色。 此战,为终战! 第二百二十七章 灭汉 “恩师如此苦心,当真以为陛下复辟可以恢复鲁国周礼?” 面对董仲舒的恳求,吾丘寿王的心复杂极了。 陛下的许诺之类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无论是什么,都毫无诚意。 退一万步讲,陛下复辟成功,之后的大汉会怎样? 首先能肯定的是,陛下必然会杀了太子储君,陛下是霸道之君,上君是圣王之君,矛盾是无法调和的,这便是路线之争。 什么亲情,在政治路线面前都要让位,为人子的上君可以让陛下存活,为人父的陛下却不能让上君存活,权力的容忍度不同。 当然,这也是上君太过软弱,政治不成熟,在占据绝对优势后,没有直接逼迫陛下退位,而是通过一次次变革,温水煮青蛙一样不断剪除陛下的支持势力,如此,孝名或许保住了,但却为陛下留下了反攻的机会。 在汉家朝廷里,因为利益不同、方向不同,从而导致政见不同,继而形成路线不同,一旦路线问题出现,就必须决裂。 君不见立嗣大典后,陛下立刻就对太子宫势力予以打压,停战卫青,扶立霍去病,宠爱王夫人,训斥卫氏皇后,大骂太子亲近穀梁,子不类父,只为动摇太子宫威严。 且不论效果如何,陛下为了稳固权位,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太子宫下手,必要的时候,效仿孝景帝废黜刘荣太子位,陛下不是做不出来。 但是,困境中的上君完成了大局逆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别说古今的皇太子、王太子,就是天子、诸侯王,纵其一生,能如当今上君之功业? 堪称古今第一太子。 在四十岁陛下的心中,太子是必杀之人,但等陛下五十岁、六十岁,乃至七十岁,陛下垂垂暮已,帝国不得不要交到继承人手上时,陛下是否会怀念上君?是否心生后悔?是否会放过谋求复辟、罪魁祸首的儒家? 儒家可是造谣传说过秦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不会要在汉家真的上演吧? “相信后儒的智慧。”董仲舒面无表情说道。 现在的他,信不过陛下,更信不过上君,甚至连刘氏江山都信不过,至于眼前的门生,那就更信不过了。 恢复儒家唯有一条路可走:先灭汉,再使天下重回春秋战国之世,以天下战乱、生灵苦难、无尽岁月来抹去这一段儒家历史。 秦朝可以是暴秦,汉朝亦可以是暴汉! 只要能助陛下杀了太子,以公孙弘、卫青、霍去病为首的太子宫势力,会不惜一切代价反扑,大汉立时便乱了。 想要让华夏统一,汉高皇帝刘邦花了七年,秦朝嬴姓花了六世,付出了无数心血、精力。 但毁掉嬴姓江山,只用了十五年,毁掉陛下复辟的刘氏江山,又能用几年呢?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对任何人言的。 吾丘寿王有几分失望,以为恩师的意思儒家已经这样了,再怎么样都是向上,后儒自有后儒之福,长叹一声,愧疚而坚定说道:“恩师,来日计败,我愿与你一道离国,此生不复入华夏!” 为了陛下,为了恩师,忠孝在上,再拼一次。 董仲舒松了口气。 吾丘寿王望着他,问道:“恩师,计将安出?” “子赣可还记得《列子·说符篇》,白公请教孔子?” “白公问孔子问:“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吾丘寿王脱口而出道。 董仲舒向来对门生的学问很满意,点头问道:“子赣可知白公为何请教孔子?” “阴谋政…变?”吾丘寿王猛然醒悟。 白公想要造反,于是求问于孔子,求教阴谋方法,直接询问时,孔子以沉默拒绝回答,然后白公委婉询问,孔子无奈给出回答“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但只要有动作,就可能暴露造反之谋,之后白公反问孔子什么方法造反万无一失,孔子的答案是“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要学会利用利益形势而不是利用言辞策动。 这就是孔子的最高权谋。 调动所有人跟自己一起造反,让所有人的利益实现和自己一致,在利益受损时,所有人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下,就会同自己一起造反,力量自然而然凝聚完成。 不过,白公最终没能按耐住心中的急切,匆匆发动了叛乱,终于死在了浴室中。 见门生恍然大悟的模样,董仲舒缓缓说道:“上君固然聪颖,但天下人也不痴傻,迁徙令,没有要天下豪富之家的命,但要了天下豪富之家的财,大汉有封地的列侯、累世为官的家族、金银无数的巨商、招养门客的大侠,甚而是啸聚山林的盗贼……” 当看到迁徙令中,包括了匪盗的时候,董仲舒都为之叹为观止。 钱到一百万,甭管什么人,哪怕是盗贼,都要迁徙,换言之,上君抢钱抢到了盗贼头上,这到底谁才是强盗匪贼? “列侯之家、官宦世家有私兵,巨商大贾有钱粮,游侠盗贼有人众,战争之事,无非兵、钱、粮、人、名五事,前四者秘密联结,而五者,我们现在正在做啊。”董仲舒仰首道。 时当孟冬的无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灿烂,在董仲舒、吾丘寿王眼中,只觉得满天星斗乱纷纷闪烁不定,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 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子时已到,有请高士……” 星室的厚帘掀起,两位星象高士白发披散,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在西面祭坛前跪拜祷告:“昊天在上,有落书、唐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恳请昭示天机,以告诫生民自励奋发,拯救苍生于水火……” 第二百二十八章 河汉 “请陛下!” 落书、唐平的声音传入司礼大臣耳中。 少顷,刘彻自盥室而出,状态略显萎靡。 敬天法祖,沐浴净身,本为诚心之举,但见陛下如此,二位星象高士不约而同地眉头一皱。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春秋战国,星象家更多了一些,郑国有裨灶,鲁国有梓慎,晋国有史赵、史墨,唐国有子昧,齐国有甘德,魏国有石申,赵国有尹皋,秦国有李淳等等,这便是星象预言的权威。 在宋国景公时,有一年荧惑守心,宋景公大惊,司星大夫子韦提议:“可移祸于丞相。”宋景公摇头:“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韦又道:“可移祸于民。”宋景公更摇头:“君当爱民,何堪移祸?”子韦三提:“如此可移于年成,岁减即灾消。”宋景公急道:“年成减则民饥困,何有如此国君?”子韦肃然道:“天高听卑。国君有如此人道这三,荧惑当移动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谁知三个时辰后,荧惑果然离开心宿三度,出了宋国的“天界”! 至汉近百载,星象家始终未出,不是其他,只因星象家没有观测到天下的兴亡大势,没有办法根据天机来决定大策。 此次受陛下所请,落书、唐平不是被“天大夫”的高称所迷惑,而是切实感受到了天机变化,闻机而动,侍君之侧,乃星象家予当世王朝的许诺。 二位星象高士虽然知道陛下目的不纯,但以为陛下这般资深君主,是能知天命而畏之,顺天行事的,此刻观之,惊觉似乎有错。 “术能通天”,落书、唐平道行在身,一望,便能瞧出当今陛下不少问题,“精血亏空”! 初见之时,落、唐只以为刘彻是国事操劳,久而亏空,今时再看,操劳过度是真的,但不在国事,而在多欲。 这就有了很大问题,数年前,大汉上空蚩尤之旗显现,那是大动干戈之象,遇多欲君主,大汉气运以恒强而弱,今朝群星闪耀,这明显是如日中天之象,多欲君主未能止欲,天象却为之大变,由弱转胜,纵星象家书,无有所载。 怪哉!怪哉! 不过,天机已开,落书、唐平不能见天命而退避,只有按耐住心绪起身,肃穆登上观星台。 刘彻跪在了二人跪过的祭案前,向天祷告:“上天哪上天,彘儿诚心敬天,远比那逆子毁神禁拜、绝灭神迹好吧,您该当有个吉兆啊!” 董仲舒、吾丘寿王跪在了陛下身后,默默祷告:“上天啊上天,请再给儒家一个机会,不负儒家无数儒者敬天法祖之诚。” 李延年等中朝官吏紧随其后,跪地祷告:“今上陛下仅有皇子据、皇子髆立于人世,愿上天诛据而保髆,他日髆登大位,定当耗费资财以敬天地。” 李夫人诞下龙子后,便被陛下取名为“髆”,意之为肩甲也,足见陛下期盼,然而与那道玉璋一同而来的,是刘髆“昌邑”王号,日后就国是不可能的,甚至朝廷还在不断催促小小的昌邑王进入长安王府,要不是陛下遮挡着,一降生便“下了狱”。 陛下已经有五子,长子太子刘据,次子齐王刘闳,三子燕王刘旦,四子广陵王刘胥,五子昌邑王刘髆。 齐王病故,燕王、广陵王不知何处,普天之下,陛下仅有二子在人前。 太子刘据在长安,昌邑王刘髆在甘泉离宫,如果陛下反败为胜,昌邑王如陛下旧事,由藩王改晋太子大位,作为刘髆娘舅,李延年比任何人都期待那一天的发生。 观星台顶上,不闻君臣祈祷的落书、唐平向深邃的苍穹庄重一拜,再抬首,望向广袤无垠的星河。 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晶莹闪烁,落书、唐平不得不心生赞叹,纵其一生,不,纵星象家书,历代星象家无数次仰望星空,没有见过这般美丽的星河。 所有的星辰,都在奋力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虽然有几颗星辰特别明亮,但也没有遮住其他星辰的光芒,这是群星闪耀的时代。 旷世奇观啊旷世奇观! 二位星象高士为星空深深地吸引,牢牢地记下大小星辰的明黯变化,象征着“帝星”的紫微星,并不夺目,甚至“相星”的天相星都可以与之争锋,但是,天相星光一闪一亮,笼盖四野的气势仍在,却注定无法长久,甚而在旦夕之间。 在此之外,左上将星和七杀星光芒逼人,尤其是七杀星,那股肃杀之气恨不得血洗整片星空,看的落书、唐平二位星象高士心惊胆战的,同时也有几分疑惑,如此七杀星为何不见闪烁,这是天生的杀才,为何不见苍天有收回之意? 善杀者夭,此乃天数! 违背常理。 另外,几颗围绕在大星辰身边的小星辰,正在快速“膨胀”,光芒一刻胜过一刻,甚或有一颗“异星辰”,显露在大星辰之侧,有几分代替主星辰的意思,但不是那种鸠占鹊巢的意味。 怎么说的,仿佛生错在异域,如今只是回到了本该在的地方? 落书、唐平眉头紧锁,今夜星空的诡异比之过往数十年观星都多。 忽然间,落书、唐平二人同时轻轻地转过了身,望向了西面,他们灵异的耳朵,已经听见了遥远的河汉深处的隐隐“天音”,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他们预感到星空所有诡异,大汉一切变化的来源要到了。 片刻之后,西部夜空一道强光横过天际,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由北向南横亘西部天空! 它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使得星群集体晃动,那是欢迎之意? 而一直泰然天下的紫微星,竟然“隐匿”了? 强光照耀之际,隐隐雷声久久不散。 落书、唐平陷入了无尽的震撼,伫立在观星台上,久久无法回神,久久沉默着。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肖 寅时正刻。 落书、唐平走下了观星台。 董仲舒和吾丘寿王恭恭敬敬地将二位星象高士迎回了星室。 刘彻屏退左右侍从,眼睛放光,惊喜问道:“敢问高士,苍天如何垂象?” 彗星是妖星之首,预示着人间大灾大恶,那是不是在说,太子就是大汉祸乱的根源? 为天子二十载,刘彻认为自己敬天法祖终于得到了苍天感念,如何能不激动呢? 董仲舒忽然有种不好预感,落书、唐平在星象家的地位,可以说是高山仰止,其秉性也为外人常道——淡泊矜持,直言不讳,对河汉变化从来泰然处之,但二人却观今夜天象后动容不已,难以平静。 落书、唐平望着陛下兴奋地模样,嘴角微微抽搐,历代君主都是这般不识天数而以天意自尊,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对视过后,决定由落书开口,“陛下,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大汉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帚星降世,国有大灾大难,朕亦知晓,高士但讲无妨。”刘彻颔首道。 从太子降生之后,大汉就动荡不休,天灾人祸频发,流寇匪盗四起,真正的原因,太子是灾星。 刘彻都不敢想象,以星象家之口,传出太子是灾星降世,天下臣民把过去的苦难都归结到太子身上,会对太子的声名造成何等的重创。 天子大义灭亲,代上天诛灭太子,以伸天地正道,复辟的义理,这不就来了吗? 落书轻轻地摇头,“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许在占卜的巫师眼中,彗星只是灾星,但在吾等眼中,并不一定如此。” 刘彻笑容一滞。 “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非为寻常灾变,大恶大凶之时,彗星大显,乃除旧布新之兆,商时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灭不义,是以,当年周武王伐纣,彗星大显,正应此兆也,晏子也有言,天现彗星,以除人间污秽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灾难,然彗星若出于…恶世,则大灾难中有新生,新主大政天下,新政大出天下,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此次天机昭示,彗星长可径天,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星象家中,时辰同甲子,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难以尽述也。”落书慢慢道来。 刘彻笑容敛起,对玄机之言烦躁不安,“高士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落书、唐平咽住了,望向了脸色苍白的董仲舒,意味很明显,话还要怎么明白? 彗星寻常时候是灾厄之星不假,但在陛下这却不是,而且,那彗星就是奔着收陛下来的! 陛下是桀纣之君,陛下的治世是恶世,妖星新主降世,便是要对这一切予以改变。 至于彗星持续的时间,以一个时辰代表新主执政一个甲子为计,能执政多久,难道不会自己算? 不论陛下是装的听不懂还是真的听不懂,落书、唐平都不再作详细拆解,反正已经有人听懂了。 董仲舒的确听懂了,上君要在位一个甲子还要长的时间! 在此之前,华夏历史上在位时间较长的国君,当属秦昭襄王,执政长达五十六载,更难得的是,秦昭襄王是明君,秦国一统六国的基础,便是秦昭襄王打下的,如果真以天象预言,上君甲子长年贤明终身,又想为完成怎样的一统或为怎样的一统打下基础? 这世间够上君打的吗? 那么问题来了,儒家要到哪里才能活下来? 所有的思想,根本都是“门徒”,没了门徒,该思想也就完了,这也是之前儒家对付百家的手段,现在,反会出现在儒家身上。 上天啊上天,儒者向来敬你有加,你为何忒般无情,要把儒家的手段用在儒家身上? 刘彻心乱如麻,望着二位星象高士,不由得产生了怀疑,“敢问高士,有无看错?彗星千载灾厄,为何在今朝有变?” 遭受质疑,落书、唐平没有丝毫不满,从远古至今,华夏君主大多是“务实”的,有吉兆时便会称赞苍天、预言,有恶兆时便会怨憎苍天,迁怒预言,怒而杀人之君,也不在少数。 不过,星象预言不会变,星象家又不是只会逢迎君意的占卜巫师,不会更改,落书淡漠微笑,“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或我等未能尽窥堂奥,也未可知,陛下可以听之,亦可任之。” 不与君主争辩,是星象家生存法则之一。 大费周章请来星象高士,却给出这样的语言,刘彻显然不甘心,再问道:“此外,二位高士有何教朕?” 落书默了一下,望了眼唐平,见其点头,便转向对刘彻言,“陛下,紫微星黯淡久矣,非今夜之象,如今明君强臣已经当国,新政渐成根基,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高皇帝时,太上皇如何,陛下若以此为师,不失为人间主父。” 落书、唐平久居山野,不知大汉之变,但想到这一路走来,多闻皇太子而不闻陛下,与星象合,猜出真相不难。 太子执政,陛下隐退。 既然改变不了,何不学习刘太公,手持扫帚于门口恭敬迎接高皇帝,并倒退着行走,他日富贵,享之不尽。 唐平接言道:“陛下,人之一世,一功无上,君不见秦庄襄公故事?” 秦庄襄公嬴异人,或嬴子楚,在位仅三年,其子嬴政即位建立大秦,追尊其为太上皇。 以后太子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不失陛下之尊位,岂不美哉? 刘彻的怒火陡然燃了起来,以父侍子,以君侍臣,如果真有那一天,不如让他死了! 龙威浩荡,落书、唐平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衰败”,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一拱手,齐声道:“言尽于此,愿陛下自图之,草民告辞。” 第二百三十章 血契 晨曦微露。 甘泉离宫。 受封文成将军的齐人少翁,撤去了招祭王夫人鬼魂的帷幕戏法,换上了龟壳、耆草。 前者谓之以“卜”,后者谓之以“筮”。 《周易》和八卦的诞生,就与耆草占事有关,起初这不过是为了记录数字,但到西周文王时,演绎出八卦、六十四卦,所谓的“阴爻”和“阳爻”,便是卦中“八”和“一”变化而来。 古今之人凡事情有疑难不解,就用卜筮方法决疑。 《尚书·洪范》称,如果君王对某事有疑问,可以“五谋”。 一是问问自己内心意愿,二是问问身边大臣意见,三是问问民间意见,四是问“卜”的意见,五是问“筮”者的意见,即为五谋。 “五谋而卜筮居其二,五占从其多”,以人言,卜筮并用,且需多占几次,取多数结果。 至于五谋意见如何取舍,《尚书·洪范》中又给出了答案。 如果君王以为“吉”,那“内事”必吉,如果君王以为“不吉”,而龟卜、筮占以为吉,那“内事、外事”皆吉,如果龟卜以为吉而筮占以为不吉,那“内事吉,外事凶”,如果龟卜、筮占皆不吉,则“静为吉,动则凶”。 总言之,五谋之中,龟卜大于筮占,筮占又大于君主己心,而卿士意见、庶人意见无足轻重。 五谋,便是天意制约王权,王权凌驾臣民之谋。 卜、筮吉凶,齐人少翁表示“必吉”的。 三只龟壳、三份耆草,接连大吉,与陛下意愿合,“大吉”无异! 这一刻,刘彻浑身冷意逐渐消散。 少翁功成身退,去啜饮浓稠的米酒,董仲舒适时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先圣孔子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若世人皆笃信,岂非大大辜负了高皇帝?” 刘彻的心,又宽慰了不少,高皇帝刘邦,逐鹿中原,向秦廷天命发难,终成汉家天下,如果天数有定,秦始皇帝侧有星象高士,力求万世基业,却二世而亡岂不荒唐? 董仲舒见状,再道:“往前说,武王伐纣起卦,老姜尚指天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不仁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天道天命之说,不过是腐朽之物,吾皇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欲成大事者,一谋良策,二尽人力,落书、唐平之辈,何足道哉?” “说得好!” 刘彻心中沮丧尽散,大为振作道:“如果天命有主,我大汉何以立,而高皇帝会在泗水亭中荒唐戏谑终生!” “陛下所言甚是,高皇帝七年亡秦灭楚,建立汉家,威震天下,吾皇当重振雄风!”董仲舒颂圣道。 吾丘寿王望着君臣这一唱一和,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星象高士是陛下请来的,意欲寻求复辟义理,然星象不利,又弃之不用,高皇帝泗水亭中,斗鸡溜鸟荒唐戏谑不可言,陛下之言,更显荒唐戏谑。 复辟五事,兵、钱、粮、人、名,出师不捷,末名不成,其他四事,就会顺利吗? “不必再为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说而心忧。” 刘彻缓缓站起了身,面对着躬身的董仲舒、吾丘寿王,如俯视一般,“董仲舒、吾丘寿王!” “臣在。”董仲舒、吾丘寿王立刻答道。 “朕委你们重大国务,联络天下官宦豪强、巨商大贾、游侠盗贼,他日功成,师为太傅,官至丞相,褒之以侯,徒为少傅,官至司空,褒之以爵!”刘彻沉声道。 董仲舒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陛下要造太子的反了! 精神瞬间振奋,深深一躬道:“臣纵肝脑涂地,亦当报效陛下!” 一旦事成,生晋太傅,官居丞相,再褒列侯,陛下可以说是把公孙弘的荣耀复刻给了他,董仲舒却没有觉得不合适,更多的是心安理得,在他心里,公孙弘的一切就是窃取他的,真有那么一天,董仲舒会抹去公孙弘所有存在的痕迹,就如儒家对诸子百家一般。 “臣领旨。”吾丘寿王躬身下拜道。 既没有得到陛下许诺的褒奖和升擢的“谢恩”,也没有对圣意后半段对他明确指示的“遵旨”,笼统地唱了一声“领旨”。 这份怪异,兴奋中的君臣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没有在乎,为“忠”“孝”所驭的棋子罢了。 “臣请陛下赐‘血契’、‘阴书’!”董仲舒恭声道。 刘彻不满道:“阴书可以,血契就不必了吧,难道朕的诏书还不够吗?” 阴书:但凡机密之事传递,便以竹简而书,其意在将十多支逐渐打乱分成三五份,由几路人马分路急送,每路人马只送一份,若万一被人截获,任谁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齐竹简后,按照竹简背后的暗符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 这叫“三发一至”或“五发一至”,绝密传书。 血契:顾名思义,以血作契,常对他人许诺,以示至诚,永不背弃。 董仲舒之意,就是想让刘彻以血作契为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予以复辟许诺。 作为大汉天子,竟然要破指写血书,刘彻自然是不满意的,在他看来,诏书就可以了。 董仲舒默了一下,委婉道:“陛下,此番联络是为了拉拢天下豪富而去的,不是为了逼反。” 刘氏君主诏令,在孝景帝遗诏,害死窦婴全族后,就彻底宣告信用破产了,大汉豪富之家是利益受损,不是头脑受损,以诏书拉拢,等同直接把人送到了对立面,毕竟,太子要的是钱,陛下的人品和诏令要的是人以后全族性命。 刘彻阴沉着脸沉吟道:“好,既然尔等怕朕骗诈,想要血契,朕便予你就是!” 董仲舒取来了块羊皮,放到了御案之上,奉上了金刀,割破了龙指,以指作笔书道:“诏复天下列侯、官宦、豪族、商贾、游侠、盗贼书……”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吉壤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颇有几分小阳春光景,及至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翠柏的颜色,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 车马不由得慢了下来。 “二位天大夫,此地如何?”董仲舒四大弟子之一殷忠指点道。 落书、唐平睁开了眼睛,微笑点头,“青山绿水,道法天地,堪称洞天福地。” “作为天大夫墓地何如?” “福荫子孙,自是极好,不过……” “不过什么?” “此地已有天人居,吾等丧于此地,僭越事小,扰了天人清宁是大,死后恐牵连他人。”落书悲悯道。 唐平亦如是。 显然,二位星象高士对即将到来的“杀人灭口”,并不觉得意外,神情之中,更多的是对死后之事的悲悯。 “高士乃陛下钦赐天大夫,纵有天人长眠此地,也不比高士尊贵,哪有什么僭越之说。”殷忠不为所动道。 落书认真说道:“上天授权,唯德是亲,此地非我们兄弟葬身之地,哪怕有陛下明旨,我们死在此地,死后也无法在此安眠,董生高徒不妨往前多走数里,翻过这座山,他日你好,我们好,大家都好。” “路好走,山难过,我没有时间再送天大夫一程了。” 殷忠摇晃着头,恩师培养了一大批学生,其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但是,过从甚密仅四人。 褚大、殷忠、嬴公、吕步舒。 其中,褚大奉命回到了长安朝廷出任治经博士,吕步舒奉命游走在长安市野摇唇鼓舌。 只有他殷忠和貌似木讷的嬴公,久在恩师周围,后入门墙的吾丘寿王看似得恩师喜欢,但恩师很多的密谋却不能交给其实施。 换言之,他们师兄弟四人,才是恩师的秘密利器,是斡旋大汉政局的主轴,“阴书”、“血契”已成,接下来将由他手持关键阴书部分的“阴符”,嬴公手持天子血契,游说大汉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 阴符,就是一片竹板上画了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一些线条,用以排列打散的阴书竹简,可以说,除了阴书、阴符齐聚,任谁也休想看懂。 阴书是“明写分送,三发一至”或“五发一至”,传达复杂的秘密命令,阴符则是“暗写明送,一发抵达”,各路人马都不怕截获,只要不被一同截获即可。 至于天子血契,只是记载了天子对所有游说方许诺的好处,“暗写暗送,一发抵达”,纵使被截获,那上面什么关键信息都没有。 为了造反,董仲舒做足了准备,不论是手段、是用人,都以信人为使,确保没有泄密的可能。 师命在上,殷忠要尽快赶回甘泉离宫,而后游说天下。 “当真不行?” “不行!” “既如此,就请董生高徒动手吧。”落书、唐平相互对视有顷,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恐惧,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殷忠心中浮起燥意,作为大儒弟子,他遵从孔子,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圣言,对星象家、占卜巫师等装神弄鬼,蒙骗世人的手段非常厌恶,冷笑道:“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如果人人都以天意为己意,何谈人性善恶?” 要是天意真的存在,人人都按照天意行事,那人岂不是成了天意的“傀儡”?是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落书、唐平不善争辩,默默闭上了眼睛。 “放箭!” “放箭!” 殷忠对随同而来的期门郎下达了命令。 引弓拉弦,松手间,尖厉地啸声大作,狂乱猛射下,落书、唐平立时便成了刺猬,血染青山。 如洗地一般,不少箭矢飞射到车后,叮叮当当大作,那是铁箭镞碰撞到山石的声音。 殷忠没有在意,便命令期门郎把车马直接推下山,车马沿着山脊一路翻滚而下,消失在山崖之下。 或许是受到了震动,一片山土滑了下来,急身躲避间,殷忠注意到一块碑石,待到恢复平静,走上前拂去了覆盖在上面的土,定睛看去,身体一震,如遭雷亟。 那上面赫然写着“万年”二字。 这不是无名小山,而是栎阳城北万年县的“万年山”。 高祖二年,“镇抚关外父老,还归都栎阳”。 高祖七年迁都长安,置栎阳为县,高祖十年,高皇帝葬父于栎阳城北,称其陵为万年陵,即在栎阳城中设万年县以奉陵寝。 周秦同源,先后成为天下共主,而栎阳城,就是周、秦两朝龙兴之地,楚汉相争之时,栎阳城就是高皇帝的大本营,高皇帝在汜水北岸即皇帝位后,采纳谋臣娄敬的建议,决定定都关中,选择栎阳城作为大汉第一座都城。 为了两朝龙气,高皇帝哪怕在迁都长安后,都迎太上皇居栎阳城栎阳宫,而高皇帝、吕后居长安城未央宫、长乐宫,太上皇死后,葬于栎阳城万年县万年山,皇者陵寝为“吉壤”,于是汉太上皇陵人称“万年吉壤”! 时过境迁,大汉皇位更迭数代,青山绿水依旧,但早已疏忽打理,而高皇帝、吕后长陵,孝惠帝安陵,孝文帝灞陵,孝景帝阳陵,当今陛下茂陵,五陵之名渐起,汉太上皇陵逐落。 可是,汉太上皇陵再落,那也是被高皇帝寄予希望夺周、秦二朝龙气以滋养汉家的“定鼎之陵”。 这无异于在大汉龙气、祖宗头上动土! 大汉律法,皇陵动刀兵者株! 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殷忠下意识地把山土又盖到了万年山碑石上,心生不安,干脆唤来几名期门郎把碑石也给推下了山,慌忙收拾现场后上马返回甘泉离宫。 就在殷忠等人走后,听到动静的守陵卫队姗姗来迟,虽然太上皇没有当过皇帝,但此地仍有陵卫存在,多年久安,以致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以为有猛兽失足跌落,直到见到事发地的血迹、乱箭痕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万年陵卫统领从山中挖出一个断裂的铁箭镞,看清其上标识,立刻道:“携箭镞进京,快去禀告皇太子殿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告庙 一场罕见的暴雪湮没了秦川。 滚滚沉雷不断在天空炸开,硕大的雪密密匝匝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 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从天际深处生发出来,直是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颤。 雄视关中的长安城四门箭楼,顷刻间陷入了茫茫雪雾之中。 九里多宽的渭水河面的碧波滚滚,转眼便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马平川。 泾水、灞水、沣水、浐水、滈水、潏水、洛水,全部在辰光中被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苍苍北阪,尽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覆盖。 骇人的雷雪暴,惊得无数关中百姓心惊胆战,有谚云:“冬雷震雪,遍地坟头”,“雷打雪,人吃铁”。 黎庶不知天地为何突然发怒,只能忧虑着望着无边雪幕,祈求苍天饶恕。 未央宫,宣室殿。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受诏,不顾惊雷暴雪而至。 接着就得知了几乎被遗忘的太上皇陵见刀兵的震撼消息,甚至不等王公大臣回过神,更加震撼的消息传出,刀兵出自期门郎。 消息纷纭,综合起来,陛下的期门郎在太上皇陵杀人,血染大汉万年吉壤! 王公大臣肃然起敬,陛下,当真是太孝顺了! 前御史大夫李蔡买卖孝景帝阳陵空地,又期门郎太上皇坟头动土,王公大臣本以为陛下对活人非常苛刻,没想到陛下连死人都不放过,哪怕是自己的先父、先祖。 栎阳城是商、秦两朝龙兴之地故事,太上皇生死镇之,以保大汉国祚万年之说,孰真孰假,谁也不知,但大多数君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成想,陛下以实际行动证明那都是世人愚昧。 朝臣议论纷纷,刘据干脆将万年陵卫统领所呈奏疏、染血的期门郎铁箭镞传视外廷、内朝官员,彻底坐实了传闻。 “太上皇陵遭逢大恶,扰了太上皇万年吉壤清宁,实为后世子孙不孝,寡人本该立刻前往太庙祭拜,向列祖列宗告罪……” 刘据一开口,便为此事定下了基调,两朝王公大臣立时便安静了下来,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四个字,“太庙告罪”。 周礼:“天子将出,类乎上帝,禋于六宗,望秩于山川,遍于群臣。巡狩则行,舍则居。“ 自古以来,天子社稷之主,巡狩前需祭告太庙、群庙及社稷坛,由太祝主持牺牲供奉,对五岳四渎等名山大川实施分级祭祀制度,天子亲祭主要山川,次要山川委派史官用帛币告祭,前者是“亲告”,后者为“史告”,合为华夏两大祭祀。 亲告用牲,史告用币。 亲告也好、史告也罢,多是君主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告祭,述说自己的文治武功。 少有之时,也为“讨逆”,如商汤将伐桀,告天云:“余小子履履,汤名。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商尚白,未变夏礼,故用玄牡。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言桀居帝臣之位,罪过不敢隐蔽,已简在天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从来没有君主主动到太庙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表达悔过、检讨政事的。 这比罪己诏的威力都大。 罪己诏只是给活人看的,太庙告罪,可是死人、活人都在看。 以此惩罚作为君主遭遇重大过失、灾异或自省的仪式,不得不说,很具有创造性。 如果此事与陛下,与任何皇亲国戚无关,万年吉壤出现杀人之事,当国的太子储君,或许真的值得“太庙告罪”。 偏偏地,此事就出自陛下的期门郎之手,甚或就是陛下之意,那么,上君告罪太庙就不合适了,倒是陛下,很合适。 王公大臣的神情俱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刘据继续道:“但是,追缉大恶之凶,还万年吉壤之清平更加重要,卿等以为如何?” 上音落。 丞相公孙弘不假思索接言颂圣道:“圣明天纵无过上君!” “圣明天纵无过上君!”王公大臣感知到了与老丞相的差距,忙不迭跟着颂圣道。 “追缉大恶之凶的事,卿等谁堪大任?”刘据再道。 这次,连御史大夫张汤、廷尉卿边通在内,王公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朝官列,目光集聚在中大夫儿宽、治经博士褚大等人身上。 不论期门郎所为,是否出自陛下之意,万年吉壤动土,陛下都少不了“亵渎祖先”之罪,上君所说的太庙告罪,陛下必然要走一遭。 接过此任的朝臣,不但要让陛下交出所有凶手,更要“请”陛下太庙告罪,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事已至此,儿宽只有硬着头皮走入了大殿中央,辩解道:“臣启上君,箭镞可伪,并非一定为期门郎所制……” “寡人说是期门郎所为了吗?”刘据打断了儿宽之言。 儿宽僵在原地,上君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明摆的事情,却不指定期门郎,难道是上君不想将此事牵扯到陛下? “看来卿是在锻造之道颇有建树,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中大夫,找到真凶,不要少了一人!” 刘据接下来的话,顿时让儿宽如坠冰窟,真凶就是期门郎,不要少了一人,是在万年吉壤动箭者一个连同家眷都不要放过。 皇陵动刀兵者株,不是说说而已。 就不该对上君在陛下之事上怀有丝毫希望,太庙告罪,上君这是想坐实了陛下不孝。 先有罪己诏,今又有创造更高的太庙告罪,陛下接连触犯大罪,威严尽丧,此后,上君是想迈出最后一步了吗? 废帝的理由,可以是失德无道、违背礼法、昏庸无能、天命不佑、外戚或权臣操控、谋反或叛乱等等,不孝无道,绝对是最耻辱的一个! 儿宽抬首,迎上那双冰冷的少龙之目,那平静淡漠的双眸,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但少君显然没有计较的想法,甘泉离宫之行,避无可避。 张汤出声呵斥道:“中大夫,还不领旨?” “臣遵旨!” 第二百三十三章 毁说 冬寒料峭,寻梅望春。 宣室殿上,白云铜火炉的火力旺盛,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心思各异,多是火热,少是冰凉。 总攻的时间快到了。 太庙告罪、罪己诏,一顶“不孝无道”的帽子,牢牢地扣在陛下头上。 如果再出什么差错,陛下的在位时间就要到此为止了,要么退位,要么遭废。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君登基之后,前太子宫卿及清直之臣,自然水涨船高,反之,中朝官吏及酷烈之吏,仕途戛然而止。 总言之,这是天下臣民所盼望的,朝廷的“萝卜坑”就那么多,只有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他人才能填上。 哪怕普通百姓无缘入仕,但能看到曾经的朝廷高官倒台,为曾经的苦难生活负责,也能浮生一大白。 作为大殿中少数不高兴的存在,中朝官和酷吏,怎么都没有想到,朝局变化会这么快。 甚至不少人都在想,陛下退居甘泉离宫后,即便什么都不做,现在都不至于如此。 陛下怎么做的越多,就错的越多呢? 廷议在继续,坐在绣墩上的丞相公孙弘不紧不慢地开口,“又是一年新,去年国内土地开禁、百业归国、撤藩入汉……等政令的颁布,南越、西南夷、河西、代地几次大的战事,经年如此,今亦如此,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上君禅精竭虑,宵衣旰食,做臣子的我们,苦点累点全都应该,近日里,朝廷又颁布了迁徙、清账等政令,丞相府听说了不少的牢骚,但是,我希望在座的,在列的诸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理解,这不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后世的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公孙弘顿了一下,转过身望着一片肃然的中外两朝王公大臣,正气浩然。 虽然知道丞相说的是实言,可是王公大臣们却难以认可,《礼记·坊记》:“子云:‘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但是,先己后人,更符合人性。 大汉一直在改变“出身即终身”的现象,现今朝廷“四公”,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全都可以说起于微末,证明了个人的努力和选择可以打破出身的限制,然而,其中的艰难困苦令人闻之心酸。 在座的,在列的朝臣,哪个会希望、会忍心后世儿孙受这份苦? 不妨这样说,高皇帝时期,开国功臣集团想的便是,自己和儿孙的苦,从一入关就吃完了。 自家本可以累世的富贵,却被用以造福万民,朝臣的内心,难免有几分接受不了。 公孙弘知道垂首低眉的朝臣们在想什么,也不是多么在乎,说出这番话更像是提醒,如果公卿皆能以他所说行事治事,那就有可能安然退场,如果不能,即使是现在的太子宫卿,也会是上君将来要铲除的人和势力。 依然是上君那句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公孙弘继续道:“凑巧,入冬以后,天显彗星,惊雷暴雪,有人就想借着这个攻讦朝廷,诽谤上君……” 倏然间,大殿的气氛为之一变,肃杀之气瞬生。 儿宽、褚大等中朝官吏再次感受到了目光齐聚于身的滋味,说实话,在廷议前他们就做好了准备,要以政令无道、天象示警对上君群起而攻之。 尴尬的是,廷议初开,陛下在万年吉壤动土之事就先一步曝光了,如果再说天象有异,是苍天示警,上君可以直接把过错全部推到甘泉离宫,推到不孝无道的陛下身上。 儿宽、褚大看似面色如常,但不规律的呼吸证明了内心不如表面那么平静,压抑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进攻机会,还没有开始,就宣告了结束,而且,结束的原因来自甘泉离宫,来自队友,任谁都觉得憋屈。 要是不行,就老实待着,看他们在朝廷里呼风唤雨,非在后方搞事,这谁受得了? “未免以后有人借机搬弄是非,佔家!”公孙弘望向了外廷班列之末。 佔家,就是占候家,朝廷的堪舆之士之一。 品低秩低,不在朝官之列,是被特令而来的。 队末的佔家焦赣听到呼唤,强忍着激动,走至大殿中央,朝着御座方向一躬到地道:“臣参见上君,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他自幼发愤苦读,涉猎广泛,独钟于《易》学,原是梁国郡吏,撤藩入汉政令颁布时,本来面临罢黜的他,因易学被征召为中央属官,虽说品秩不高,但也算因祸得福了。 刘据颔首。 公孙弘说道:“佔家,请为上君及公卿述说天显彗星、惊雷暴雪之象何意?” “臣启上君,彗星虽妖,然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而‘其一’谓之以‘天机’,不对彗星,而对填星,在臣及占候家眼里,填星乃是黄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填星辰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填在二十八星宿的一宿中间,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填星常色明亮,几与北辰星不相上下,填与任何星宿之中,若上君明夜仰空,可一眼认出那灿烂光华,目下,填星填于东方房四星之中,光芒大放,天象如此,便是在说地上之汉室已经建立了德政,如同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崛起在这大争之世的汹汹潮流之中。” 焦赣侃侃而谈,“至于惊雷暴雪,孝文帝前元三年仲冬月、孝景帝前元元年季冬月……皆现惊雷暴雪,只道寻常。” 天机、寻常,不然就是在质疑苍天,质疑孝文帝、孝景帝之治,王公大臣纷纷侧目,丞相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个占候家? 公孙弘无视众多惊奇地目光,淡淡说道:“先贤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望众卿莫以灾异为天意。” 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褚大闻声色变,老匹夫,竟要毁了灾异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异端 寿数将终。 公孙弘对许多事物的畏惧心,一日少过一日,甚至当廷说出了一直以来推崇的儒家贤者。 学于儒,以孔子为贤是真,但不是所有儒者都以孔子为学习、推崇的目标,公孙弘便是如此。 承于儒家,立足公羊,崇于百家争鸣集大成者或儒家叛徒,荀况,后圣荀子。 之所以这么说,是荀子在人性论、治国理念及对传统儒学的批判上,与孔孟为代表的正统儒家思想存在根本分歧。 孔子主张“性相近,习相远”,孟子明确提出“性善论”,认为人天生具有良知良能。 而荀子则提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认为人生而有欲,放纵则争乱,必须通过后天礼法加以约束。 这一观点与儒家思想背道而驰,动摇了“仁政”“德治”的内在人性基础。 同时,荀子认为“礼”并非源于内在道德,而是为节制欲望、区分等级而设,主张“隆礼重法”,甚至提出“君权法理”,强调外在规范与制度约束。 显然,这与孔子“为仁由己”、孟子“反求诸己”的内在修养路径形成鲜明对比。 另外,荀子不盲从孔孟,公开批评“子思、孟轲”一脉,认为儒学过于理想化、脱离现实。 然后,荀子吸收法家、道家思想,主张“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反对“敬鬼神而远之”的神秘主义,提倡“制天命而用之”的理性精神,这种“离经叛道”的姿态,使他始终被正统儒者视为异端。 可以说,荀子对儒家核心理念的颠覆性重构——不再将道德视为内在本性,而是作为外在规范,不再依赖圣王教化,而是倚重制度与权力。 这种思想转向,使儒家从“以德治国”走向“以礼治国”,甚至为法家“以法治国”提供了铺垫。 尤其是荀子培养出韩非、李斯等法家代表人物,更强化了这一印象。 所以,在儒生心中,荀子不是儒家的继承者,而是儒家的反叛者。 公孙弘公然表明了心迹,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并不觉得多么意外,毕竟,老丞相的为政风格早早地就显露了荀子再传弟子风范,另外,教授张汤、墨子墨这些徒弟,几乎是荀子的翻版。 至于收下大将军大司马霍去病的兄弟,儒家门生的霍光为弟子,在很多王公大臣看来,更像是块“遮羞布”。 现在,老丞相连遮羞都不遮了,直接在廷议上立起了荀子的招牌,一干儒官眼睛立刻就红了。 如荀子、公孙弘之流,聪明才智完全可以领衔一代儒家,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愿意将儒家推至更高的层次,反而要将儒家一些关键思想给踩到脚下呢? 灾异说的内容,不少儒者都知道其中充斥着大量不合理之处,就比如董仲舒从《春秋》中找到的灾异例子。 鲁国火灾,在鲁定公时期,鲁国的“两观”失火,董仲舒认为,“两观”本是天子才能拥有,现在鲁国也有,无疑是僭越之物,两观发生火灾,就好像上天在警告鲁定公,鲁国之中有僭越之臣,是时候引起注意除去他们了,而鲁定公没有领会上天的意思,于是第二起、第三起火灾接连发生,起火的地点分别是鲁国的桓宫和釐宫。 那时已经到了鲁哀公时期,可惜鲁哀公同样没有重视,又过了一年,毫社也发生了火灾。 毫社是鲁地殷商遗民祭祀先祖之地,董仲舒认为鲁国是封给周公族人的,保留亡国的毫社不符合礼制,是以,四个火灾接连发生火灾属于同一类建筑,是“不当立者”,是上天在反复警告鲁君要除去国内的僭越之臣。 问题接踵而至,鲁国的僭越之臣季孙氏掌权架空鲁君并非一天两天,上天为什么不早点发出警告? 董仲舒当然会给这一明显漏洞打上补丁,解释为上天会选择最合适的时候给出警告,之前圣人未出,想要除去季孙氏不容易,上天不会贸然让人以身犯险,而鲁定公、鲁哀公之时,圣人孔子已出,正是维护礼制的最好时机,上天才发出连续不断的警告,这就叫“不时不见,天之道也。” 毫无疑问,这就是诡辩,在董仲舒的描述里,上天和凡人一样,有着鲜明的态度和主张,对于人间乱象,上天扮演着一个“吹哨人”的角色。 基于此,董仲舒推出了灾异说,试图将天意和灾异关联,而实际目的是希望借此影响朝廷政令。 如果用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国朝政令有失误,老天现出灾异来警告君主,君主若不吸取教训,改弦更张,后面老天将会降下更大的祸患,届时祸患就不是灾异那么简单了,而会导致其国其君其民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但这一条逻辑链,从第一环的政令失误,直接推至第三环的国民受伤,才是正确的因果关系。 可如果臣下如此议政,一来过于直言不讳,二来师出无名,于是乎,董仲舒在这条逻辑链中间插上一个代表老天意志的灾异,就可以借天的威严压天子一头。 灾异说最大的问题,就是灾异和其前后的逻辑链都很脆弱,同样的政令前后,基本不可能保证都会发生同样的灾异,那不同的灾异又如何关联同样的事件呢? 无非四个字,“牵强附会”! 灾异说是荒谬的,但那是下位的臣子可以使上位的君父退让、认错的重要手段。 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了,以后天子、皇帝的权力不加约束,大汉,乃至整个华夏就会更好吗? “相国。” 褚大明知前面是个巨大陷阱,为了师学,却不得不站了出来,面对着一代“硕儒”,紧盯着他道:“陛下当国时,您曾以儒饰法,也曾曲学阿世,甚而当众以陛下之所好为己意,今朝却能权倾朝野,慷慨堂皇、雄辩是非,弹指间,毁学灭说,绝后人之世,犹如站在岸上观船翻,以博直名,老丞相,您不觉得自己大忠似伪吗?”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制权 大汉臣民由廷尉署、由兰台监督,那么,谁来监督大汉天子呢?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可以不假思索回答,上君可以! 但是,大汉八十余载,仅计高皇帝、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四帝皇太子,仅上君一人大丈夫也! 纵观古今,皇太子、王太子如斯者,亦仅上君一人也! 那么,上君之后,甚或是上君的权力,将由谁来约束呢? 难道皇权自此不受约束? 一旦如是,大汉不出百年,必将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褚大嗓音清亮,言语简洁,直指毁去灾异说的后果,如果丞相公孙弘有约束皇权的办法,那毁去灾异说或无不可,如果没有,那公孙弘就是仗年欺人了,只顾眼前,无视死后洪水滔天,古之良相,不过如此。 褚大不相信公孙弘会有比灾异说更好地约束皇权的办法,即便公孙弘有,当着上君和王公大臣的面,以臣子之谋约束皇权,又是何等的大不敬? 褚大的风采,令众朝臣侧目,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果然名不虚传。 公孙弘望着褚大,眼前似乎有些恍惚,不由得感慨道:“你和你师父一般能言善辩。” 褚大气势一泄,眼中满是愤慨,老丞相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以寿高、辈高、功高、职高……以高凌人,这未免太卑鄙了。 以大欺小,王公大臣神情非常精彩。 “我不是在欺负你,而是在陈述事实。” 公孙弘的话是一个意思,但听在其他人耳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褚大的脸色逐渐涨红了起来。 公孙弘见状,无可奈何一笑,问道:“记得陛下与你师父那场堪称经典的策问吗?” 元光元年,天人三策,立刻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记得。”褚大回答道。 “那是汝师成名之端,符瑞说、灾异说、法先王、施德教,在汝师之前,大汉儒生从未有过如此明了的主张,汝师,为所有的儒生指明要为之努力一生的方向,然而,就在同年,满天星斗闪烁得特别厉害,仿佛都在一齐摇动,陛下找来候星者问这是什么征兆,汝可知候星者如是答?” “不知。” “候星者答曰:‘这预示着天下百姓要开始更加辛劳了。’” 公孙弘缓缓说道:“汝师的‘天人感应’,是想以一种学说彻底牵绊住天子,但是,那种学说应该尽善尽美,不该是粗制滥造的产物……” 褚大的脸青了下来。 被人指着鼻子骂师学是充满弊病的废物东西,没有反唇相讥,除了公孙弘说的是事实,也因公孙弘太过强大了。 “或者说,是为求私心的故意为之。”公孙弘继续道。 褚大的脸白了下来。 以臣子之身制约皇权的方法是少,但不是没有。 哪怕在儒家思想中,都倡导“仁政”、“民本”,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亦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董仲舒却故意歪曲了这部分内容,讲起了君臣父子纲常。 另外,大汉丞相作为百官之首,参与决策、监督执行,对君主决策有制衡作用,部分时候,可以反驳皇帝诏令。 大汉的御史、大夫,同样拥有直言进谏的权力,影响君主决策,万不得已,甚至可以“死谏”,名垂青史。 以及,大汉的史官,会如实记录君主言行,形成“春秋笔法”,君主忌惮留恶名而收敛行为。 如董狐记录“赵盾弑其君”,孔子赞其为良史。 总言之,君主可以无道,臣民可以反目,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是对一切的回答。 《孟子·离娄下》: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很多事情,很早以前,就有了解释,有了解决方法,可是,却被有心人故意遗忘。 董仲舒及其天人学说,一边在增强陛下的统治,一边在约束陛下的皇权,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功利。 没有儒家之前,不管一朝国相、御史、大夫、史官制约皇权的过程中有多么惨烈,历史都给出了公正的评价。 夏朝重视忠诚,商朝重视恭敬,周朝重视文教,一朝国祚四百七十载,二朝国祚五百五十四载,三朝国祚七百九十载,虽说东周的五百载,是春秋和战国的乱世,但国祚就是国祚,以起为纪,以亡为终。 到了董仲舒那,忽然说要改变,要减少周朝的文教,要尊用夏朝崇尚的忠诚,助天子统治,另有一计,可使以后的丞相、御史、大夫、史官不必再在制约皇权过程那么惨烈,减少伤亡。 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啐! 用得着你吗?你死不死啊?谁同意了? “我听说,汝师常说:‘相信后儒的智慧’,是在不断曲学之中,阴谋窃取皇权而共之吗?” 公孙弘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褚大的心,还搅动了两下。 一句话道清了“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的本质,以学问淫巧皇帝,然后阴谋窃取。 “宦官,是在卡步裆里来了一刀,阉割入宫,汝师啊,是在学问里来了一刀,也入了宫。”公孙弘感叹道。 褚大一仰首,再猛地低下,“噗”的一声,血染宣室大殿。 怒目望着公孙弘,想再说些什么,涌血的喉咙发出“咯咯”囫囵不清之音,攻心之下,倒在了地上。 公孙弘摇摇头,孔子不虚伪,大骂墨子的孟子也不虚伪,荀子更加不虚伪,不过是尔后的儒学、儒生太过虚伪了。 转过身,望向御座,大拜道:“臣启上君,恢复御史、大夫谏议之权,恢复左右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中外两朝御史、大夫大喜,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笔尖一顿,形成墨迹,不由得感慨,门生许庄是好运道,遇上了史家好时候。 “准奏!”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起舞 大雪飘飘,满挂的灯笼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退殿,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转眼便化为晶莹的水珠。 哪怕竭力忍耐,依然掩饰不住欢喜,万年吉壤动土,陛下要至太庙告罪,而上君,正式表露了接过天子之位的心迹。 只等陛下再行差踏错一步,就到了“功成”之日。 都说年轻的战士渴望功勋,谁又知道年迈的朝臣寻求进步的迫切? 现在,盯紧陛下,稍有异动,便呈宣室殿,上君登基,从龙之功可期。 麒麟阁不提,新的凌烟阁,值得一搏。 与之相反的,是外廷的酷吏、内朝的帝党和两朝的儒官,个个如丧考妣,陛下的皇帝生涯即将结束,甚至,前往甘泉离宫,要求陛下交出惊扰太上皇陵的凶手和请陛下前往太庙告罪的任务,都要“中朝之首”的中大夫儿宽去做。 杀人,竟然还要诛心? 朝廷治经博士、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的褚大,昏睡的不是很“安详”,可能是中朝官吏抬人的动作和姿势让人很不舒服,腿高而头低,在出宣室殿门时又磕了一下脑袋,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王公大臣望见这一幕,嘴角微微抽搐,对褚大,对董仲舒,以及对其众多门生故吏,他们没有任何的误会,统一评价,“女闾中人”。 董仲舒以学问构建了精神上的烟花柳巷,其人及门众,就是里面招揽生意的“鸨儿”。 和现实中的女闾有钱即可、来者不拒不同,董仲舒的女闾,只招待有学问、有追求的士人。 不过,女闾终究是女闾,身体上的欢愉也好,精神上的欢愉也罢,在这个以“不洁为耻”的时代下,当廷被丞相公孙弘扒干净的“董学”,如同当街赤身被鞭挞的女倡,以后的生意,怕是要冷落了。 大殿里,只剩下公孙弘、张汤、卫青、霍去病还坐在那里。 刘据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朝臣背影,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家事国事天下事,寡人也不是全知啊……张汤,说说绣衣直指御史查到的万年吉壤凶杀之事。” 张汤倏地来了精神,述说道:“回上君,根据绣衣直指御史查察和从万年山下找到的尸体、车骸,基本可以确定死的的两人,来自一个渊深学派,‘星象家’。” 霍去病眼神清澈。 公孙弘和渐熟国务的卫青显露出惊讶,星象家的奥秘不必多说,但对星象家之死,却有几分可惜。 据传星象家不是修习之功,乃人之天分,号称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如果没有天分,知道不如不知道,有孝经诗论,就可以位居三公,一言以蔽之,没有天分,莫入我门。 非常孤高的存在。 平常连面都不会显露,一听说,就死了两个? 盛名之士,难道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勘破吗? “隶臣妾查验,两个灵慧隐士是先死于乱箭之下,而后被连人带车推至山下,所为大概是毁尸灭迹。”张汤继续道。 隶臣妾,是官府的杂役、所司尸体检验之职。 孝文帝时,“隶臣妾”由终身劳役刑转变为有固定期限的劳役,主要负责搬运尸体、脱穿衣服、协助测量等之事。 “而且,隶臣妾在山下还找到‘万年’山碑石,虽然吉壤有滑坡,但那山碑石绝非自然滑坡,乃人为推下。” 张汤讲述完所知一切,顿了顿道:“基于以上,绣衣直指御史有了推断,死去的灵慧隐士,是在不久前被陛下请入甘泉离宫的,时间应在彗星显世之前,陛下所谋未知,在彗星之夜过后,或陛下不满,或灵慧隐士安心山野,从甘泉离宫而出,陛下派出期门郎随行,明为‘护送’,实为‘灭口’。 但就在杀死灵慧隐士后,万年山土滑坡,碑石随之而下,杀人者见之,慌乱将碑石一同推至山下,匆匆离去,现场未曾彻底清理干净的血迹、乱箭痕迹,便是证明。” 公孙弘略微后仰,显然是在思索。 这引起了刘据的注意,望向了他,“老相国?” 公孙弘闻声而起,回道:“上君,在春秋战国之世,人君信天,当国君犯了国事过失而庶民难以原谅时,只要国君表示真诚悔悟,上天就会降下吉祥福音,星象家从旁作解,代表犯下的错失,上天已经帮其挽回,国君重新恢复了英明,所以,在那乱世之中,列国国君总喜将星象家留在身边,明为随时告诉国君上天的奥秘,实为国君在对外表示自己是在顺天行事,激民心,振国威。” 公孙弘缓了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臣没有猜错,请星象家入甘泉离宫,是那董仲舒之想,意在恢复陛下圣誉,同时,不无中伤上君之心,二位死去的灵慧隐士,想必没有如陛下或董仲舒心意,才遭此大厄。” 公孙弘抬首,望向御座,再道:“但是,灵慧隐士不为陛下所用,或不致死,能导致灵慧隐士之死的,必然是那夜星象有不可泄露的地方,以臣之见,这可能与上君有关。” 卫青、霍去病气势一变,张汤的神情也越发肃穆了。 “倘若不错,彗星之夜的星象中,陛下,并不在上风!” 公孙弘得到示意,重新坐回了绣墩,“灵慧隐士如实告知陛下,然后请辞,陛下表面应允,但却不能放过二人,因为陛下,要反攻了!” “无论是为了求吉利,或是为了防止上君圣望再有突破,反攻的阻力更大,陛下,都有杀死灵慧隐士的理由。” 卫青、霍去病、张汤望着老丞相,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猜测真假与否未知,可这份管中窥豹、洞察人心的本事,万难企及。 公孙弘没有享受,神情凝重道:“迁徙豪富、清查二十年朝廷开支政令颁布,陛下,想起舞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肃反 陛下要造反了? 卫青、霍去病、张汤很少喜形于色,但这念头一浮现在脑海中,三人都绷不住了。 不是嘲笑,是那种很难说得清的笑容,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皇帝陛下。 就这么急于升格为太上皇帝吗? 公孙弘浑浊的眼睛,绽放出明亮的光芒,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 “陛下请灵慧隐士出山,本意是想恢复圣名,甚至是想找到复辟的义理,但灵慧隐士却未能如陛下心意。” 公孙弘不无唏嘘,摇头道:“复辟十事,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大义,陛下以末起手,最不引人注目,然而,所派去灭口的人,却选择在太上皇陵动手,这……” 老丞相说不下去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先贤的话,当真深刻,陛下和陛下的人,能力不行也就罢了,难道连地舆都看不懂吗? 商、夏两朝龙兴之地,又是万年吉壤所在,贵气盈天,那双眼睛到底干什么使的。 “上君圣明天纵。” 公孙弘向御座略微躬首,“在廷议上,以‘太庙告罪’罚于陛下,那夜星象,灵慧隐士作如何解,已经不太重要,陛下的圣名不但没有恢复,反而更加恶劣。” 不孝的帽子,在华夏的传统道德观中,如同一顶荆棘冠冕,哪怕是无道昏君戴上,都要为之流血不止。 陛下,是抄到了。 雪风习习,哪怕有暖炉在殿,依然略有寒凉之意,刘据让绛伯盖上铜盖,从外面把殿门关上。 “父皇啊。” 刘据想到父皇冷峻凌厉的神情和冰冷坚硬的内心,幽幽一叹,“还是不愿意放手啊。” 曾祖父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祖父孝景帝在位十六年,两位祖先终年之期,心心念念,皆是权力如何顺利过渡到下一代大汉天子手里。 除权臣、铲外戚……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大汉更好的未来,这才有了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之治。 而父皇,在位的时间,超过了孝景帝,低于孝文帝,已二十年了,或许是继承到了曾祖母窦太皇太后的长寿,迟迟未感到终年之期,权欲之火,不降反升。 如果说前临江王,就是刘据的皇伯父刘荣,太子储君之位,是倒在了怨怒善妒的母亲、大汉神医栗姬和骄横跋扈的栗氏外戚身上,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为了其他儿女的死活,孝景帝才寻机废太子。 那本朝呢? 以忠孝仁爱示人的他,母仪天下的母亲卫子夫被父皇大骂这个太子储君子不类父,对骄横跋扈的卫氏外戚视而不见,专门对战功卓著、谨小慎微的舅舅卫青予以打压,并试图在择太子师的问题上,断绝太子宫和丞相府的联系,种种手段,完全是为了废太子而废太子。 逼不得已的他选择了反抗,因缘际会之下,父皇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刘据扪心自问,虽然对父皇多有训诫,但对父皇极尽宽容。 想去甘泉离宫就去甘泉离宫,想去南巡就去南巡,一应用度、玩乐,是能给则给,连父皇庇护与自己政见不同的人和势力,刘据都很少加以追究。 虽说有几分自夸的意味,可现在的大汉,文治武功胜父皇执政时期十倍不止,盛世之景,尽显无遗。 这是穷奢极欲、穷兵黩武的父皇不可能做到的。 没错,刘据是否定了父皇不少政令、行为,但从未对父皇的功业予以否定,南越国、西南夷的收复,河西之战的大胜,父皇时期的各种准备和秣兵厉马,都如实记载着国史之中,今世、后世,都会给予公正评价。 显然,父皇不满意史书中对自己荒淫无道的描述,更不满意自己的武功盛德止步于此,追求更高更好的身前身后名,不甘成为两个盛世的“过渡”。 一如秦廷,秦昭襄王时期和秦始皇帝时期,甭管好与坏,永远会有人津津乐道,但是,秦昭襄王的孙子,秦始皇帝的父亲,秦庄襄王嬴异人,鲜有人提。 偶尔被人提及,也常与时任权相吕不韦一同,不是文治武功,而是宫廷秘闻。 父皇,不想成为嬴异人那样的君主。 刘据,更不想成为皇伯父、临江王刘荣那样的太子。 既然都不想,那就只有做过一场了! 刘据再睁开眼,龙威浩荡,沉着声调,“老相国。” “臣在。” “丞相府即刻监察天下粮食、布匹、铁材、铜材的运输和调动,如有不当之量,立刻上呈寡人。” “是,上君。” “张汤。” “臣在!” “绣衣直指御史动用一切力量,对天下豪富之家进行渗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包括之前被褫夺、罢黜的老旧列侯、公卿,统统纳入监察之中,一旦有发现私运、私铸兵器、甲胄、战车之家,立即上呈寡人知道。” “是,上君!” “舅舅。” “臣在。” “继续对京畿宿卫进行肃清,只要发现与甘泉离宫、朝廷王公联络者,不问身份、不问功绩、不问缘由,一律军法从事,肃反的名单,一份交给寡人。” “是,上君。” “大兄。” “臣在。” “秘密接管京畿大小交通要道,一朝事变,根据寡人命令,对京畿之中的人和势力立时予以清洗。” “是,上君。” 公孙弘、张汤、卫青、霍去病先后闻声而起,铁血的气息席卷大殿,接下来,是一场血和火的碰撞。 刘据没有让四臣离开,思考整个计划不足的地方,父皇要到太庙告罪,而太庙,就在长安城的外面,大战将起,父皇告罪之后,肯定不会再返回甘泉离宫,而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允准父皇回到甘泉离宫。 父子以降,刘据望着老丞相,忽然想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董仲舒,两人的影子在这时竟有些重合,他想到了遗漏的地方。 “舅舅。” “在。” “派定一支精锐千人骑队,其千夫长由一员勇猛善战的骑兵偏将担任,护佑老相国左右,老相国出事,全队皆斩!” “是!”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下 董仲舒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弟子殷忠杀人灭口的地方,竟然挑在了万年山的太上皇陵。 跪在恩师腿边的殷忠,详细述说了杀死星象高士的全过程,在说到“此地有天人长眠”时,满是懊恼。 悔不听那落书之言啊! 董仲舒的心,猛然沉了一下。 落书、唐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亦或是明知必死,而“以死杀人”? 两百多年前,一代兵家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上尹,总揽楚国军政大权,实施变法。 短短六年,化腐朽为神奇,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境内,生机勃勃。 甚至,吴起在一年之内,便训练出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在第三年,便亲率精悍步兵三万,与岭南百越部族大小十战,一举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 再率四万步骑,收复苍梧大山的苗蛮部族,后尽起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之后直接与三晋魏赵韩三国交锋,大胜之。 可是,就在那时候,做了二十一年楚王的楚悼王,死了。 吴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返回国都奔丧时,以曲、景、昭、项为首的被变法伤害利益的楚国贵族势力,天罗地网的阴谋已然布下。 就在吴起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准备祭奠时,楚国贵族势力准备的弓箭手的长箭如急雨般射向吴起,瞬息之间,吴起连中三箭,急转之下,扑向了楚悼王遗体,紧紧抱着放声大哭。 对吴起恐惧已极的楚国贵族们彻底疯狂,命令弓箭手继续射杀,直接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连分开都做不到。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因为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太子芈臧痛彻心扉,只能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 三个月后,芈臧即位称王,就是楚肃王,卜一即位,就秘密筹划把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国都,捕获全部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楚国贵族大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个余口贵族杀了个干净。 董仲舒在读到吴起时,就佩服过吴起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所有的阴谋家、仇敌全数覆没,同归于尽,以死复仇。 董仲舒在胶西国时,面对胶西王刘端不断刺杀,就动过施展此计反杀刘端的念头,幸得脱身,万万没想到,这竟被人用到了自己身上。 门生干的,自己干的,此时此刻没有差别了。 万年吉壤动土,哪怕陛下复辟成功,为了扭转孝名,也不可能放过他们师徒及其家族。 落书、唐平究竟是故意死在那里,或是无意死在那里? 如果是故意,星象家的谶语,到底是真是假,难不成,上君真会如大日一般,辐照大汉甲子长年? 听着听着,董仲舒的心越来越凉,胸口一阵憋闷,千言在怀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更关键的是,落书、唐平的死,必然会被陵卫、万年县呈于朝廷方面,董仲舒丝毫不怀疑朝廷能倒查到甘泉离宫,也不怀疑这次上君惩戒陛下的力度,只是在担心,朝廷中有没有人洞察了甘泉离宫的谋划? 就比如,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开启以丞相褒侯先河的平津侯、太傅、麒麟阁功臣之首、儒家叛徒公孙弘! 董仲舒胸中灼热,如果公孙弘看透了甘泉离宫的谋划,接下来的复辟,不妨说是一场大戏,陛下和他,绝无胜利的可能。 可如果公孙弘没有看透呢? 事到如今,所有的人都没有后退可言,不过,董仲舒却有种感觉,他,或许走不掉了。 望着悔恨、自责诸多情绪交加的弟子,董仲舒没有怒骂、责怪,而是从始终不曾离身的随带铁箱中取出了一卷大书,会同联络大汉豪富之家的阴符,交给了殷忠。 这是一本羊皮纸缝制的书,封面大书“天下”两个大字,在竹简时代,这种羊皮纸缝制的书算是极为珍贵的了,只有皇室王侯的机密典籍与奇人异士的不传之秘,才用这种极难制作的羊皮纸缮写。 殷忠顿时惊了,“恩师?” 羊皮纸,天下书,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公羊家的传世经典,也是公羊家最大的宝藏,恩师竟然交给了他? 论才学,他不及师兄褚大,论隐忍,他不及师弟嬴公,论机变,他不及师弟吕步舒,公羊家的传承,怎么都不该落到他的身上,他,又如何担待的起啊? “忠儿,在我的众多门生之中,我最看好的便是你,聪明、灵活,儒家没落,在我下世之后,必然苦难重重,唯有你,才有可能重铸我儒家荣光。” 董仲舒的眼里,充满了慈祥、喜爱,犹如慈父观子,缓缓说道:“这本《天下》,是汝师祖胡毋生及为师终身阅历,参以门下诸多弟子的游历见闻所写,书中记载了大汉朝廷与各诸侯国的地舆、财货、国法、兵制、吏治、民风等国情,虽然大汉国中已无诸侯国,但其地之情,仍值得参详,更重要的是,大汉各地都有一幅老师亲自绘制的地理山川图,要塞、关塞、仓癝、城堡、直道、驰道路线等无不周详,忠儿若能尽数领悟,必可成为震古烁今的经纬之士,但是,不会是大汉了。 忠儿,你在向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送完阴符后,不要回长安,直接从燕地出国,可暂居乌桓、鲜卑观大汉国势,如事不……不可挽回,可投异族重建我儒,倘若日后大汉江河日下,社稷沦丧,这本《天下》,便是你重塑华夏的依仗。 记得在外,纵横为上,度势为本,切勿让公羊儒家,断送在你我师徒手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人 洒泪分别。 殷忠叩首而去。 望着渐行渐远渐至不见的弟子背影,董仲舒敛去了所有动容。 人世间,发自内心的喜爱是掩饰不住的。 陛下之喜王夫人、之喜李夫人,就把喜新厌旧演绎的淋漓尽致。 殷忠,从来不是他认为值得交付公羊家数代人的心血结晶的人。 只是,没有办法。 四大弟子,褚大、吕步舒在长安,嬴公提前携血契离开,眼前的弟子,就殷忠一人。 他没能选,不选殷忠,难道选吾丘寿王吗? 那不过是枚不值得信任的棋子而已。 交托了下世,董仲舒那种“难矣哉”的心境忽然淡了不少,逐渐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钟鼓喤喤……降福简简,威仪反反……” 没有钟鼓乐舞,董仲舒的声音肃穆清雅,《周颂》悠远。 唱着唱着,董仲舒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是从丞相府传出来的。 公孙弘庇佑了不少儒生,在其亲传弟子霍光以外,其他儒生在丞相府中,没有从事什么政务,而是在“复古之乐”。 先秦之学,在六经。 《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春秋》、《易经》。 但在项羽火烧秦宫室时,《乐经》亡于战火。 公孙弘为丞相府中的儒生,也为以后大汉的儒生,找了个出路,“以乐为家”。 重新编定演奏上古之乐。 说来也是可笑,儒家没落,百家出世,不少隐藏的典籍珍藏得以再现人世,甚至是周朝的《王典》,拼拼凑凑,竟得全本。 之余,公孙弘也以孔夫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为儒生制定了消遣之道,弈棋。 此后的儒生,“忙于乐,乐于棋”。 听说现在的丞相府,乐舞可以在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着一首奏将过去。 在大汉丞相府,复刻了先秦钟鸣鼎食之家的模样。 想必以后的大汉权贵,十分愿意请儒生演绎其家,生意兴隆。 可是,众多儒生,犹如舞女乐师一般。 但这却是“叛徒”的公孙弘,倾尽心力所能为儒家做到的一切。 别说让以后的儒生活成了倡优,至少,公孙弘让天下儒生活了下来。 这是董仲舒做不到的。 泪眼朦胧,在烛光闪烁下,过去的岁月如同走马灯似的,接连在董仲舒眼前浮现。 出生在书香门第,学于公羊大儒胡毋生,三十便能收徒授学,孝景帝时,名扬天下。 时运显然是照顾他的,求变进取的当今陛下即位,改黄老道学为公羊儒学,而他,也由一介博士,成为江都国十年国相,后又任胶西国三年国相,接着明贬暗升,回京太史,一跃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终于博士。 如此浩荡的一生,为什么他会时常觉得委屈呢? 因为,付出了无数努力的他,不该落到这个地步! 公孙弘也曾师学胡毋生,如果非要说,二人是同门师兄弟,但学问公孙弘不如他,为何能胜过他无数呢? 这叫他如何能不委屈呢? 如果让他总结公孙弘的思想,一个字便可,“和”。 公孙弘始终认为任何两种事物都是对立的,但又是统一的,统一的基础便是“和”。 公孙弘觉得人世间中的人主和百姓是对立的,但人主如“和德”,百姓就会“和合”,从而达到一种天下太平的和谐局面。 而作为百姓来说,心同气、气同形、形同声都是相互对立的,但“心和”就会“气和”,“气和”就会“形和”,“形和”就会“声和”。 公孙弘认为,“和”不仅存在于人世间之中,也存在于自然之中,“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蓄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 而人主只有把握住“和”,才能使“麟凤至,龟龙在郊,河出图,洛出书,远方之君莫不说义,奉币而来朝”,出现一个太平盛世的局面。 是以,公孙弘从“和”出发,针对当今朝廷政治,提出过治国安民的八项主张。 但这八项主张实际上讲的是两个问题:一是朝廷要节俭,轻徭薄赋,爱惜民力,为百姓创造良好的生产与生活条件。 二是朝廷用人要因任授官,任人唯贤,赏罚分明,使官尽其责,人尽其才。 公孙弘认为,人主治理国家,首先要使百姓信服,人主只有做到“业之”、“理得”、“有礼”、“爱之”,才能使人民“不争”、“不怨”、“不暴”、“亲上”。 强调礼义的重要性,认为“礼义者,民之所服也。” 同时,光有礼义还是不够的,还要明赏罚,只有用“赏罚顺之”,才能使“民不犯禁也”。 把礼义和刑法结合起来,从而得出“法不远义”、“和不远礼”的结论。 究其原因,是公孙弘的想法中渗进了不少法家成份,如“因能任官”、法义结合、赏罚分明等。 但是,公孙弘与单纯的法家又有显著区别,他不像韩非那样否定仁义,而是肯定仁义,并讲求德政,认为“天德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董仲舒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儒家思想。 这便是公孙弘人同天地,“声和则天地之和应矣”的“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二字之差,天差地别。 同是天人,董仲舒能认输呢? 那岂不是连学问都不如人了。 冬日苦短,暮色降临,暴雪虽然小了,可雪花还是纷纷扬扬地飘舞着,门被推开,顿时一阵寒气袭来。 吾丘寿王走进门,见恩师正偎着燎炉,用一柄长长的小铁铲,翻动着红红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 “恩师,陛下赐下了米酒暖身。” 吾丘寿王从恩师手中接过铁铲,拨旺了燎炉木炭,说道。 望着米酒,董仲舒忽然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失势后,陛下学会了善待他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第二百四十章 国变 史馆开了一年有余。 在被准许入石渠阁翻阅秘藏后,太史令的司马谈,终于决定为大汉最为忌讳的臣子,淮阴侯韩信列传。 在录入高皇帝与淮阴侯时,司马谈如是写道:“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解衣推食,自此而来。 大汉天子的刘彻,逐渐领悟到了高皇帝御下的精髓,在甘泉离宫中,予以了试探。 这样做的结果,虽然穿个衣服要折腾很久,宦官往返数次,将“龙衣”分送至诸臣,陛下之衣才能系上,一顿早膳吃到中午,方把盘盏都送出去,但甘泉离宫的人心,隐约间,有了真切地改变。 刘彻顿生感悟,人心可用。 如果很早之前就这样,或许不用什么谋划,就能让他重返长安,执政掌权,不,早就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失去皇权。 这就是太子常说的让世人看到解决问题的恒心? 刘彻进一步尝试,以天子之尊,关切偶感风寒的中朝官吏,甚至不惜亲自为臣子煎熬了汤药,看着感动到痛哭流涕,立誓效死的人们,他一开始还会为之怔愣,后来才明白,原来尊者的一举一动,会对下者有那么大的影响。 似乎不需要什么庙堂运筹,只要太子不限制他,他可以一点点把整个大汉朝廷给感染了,失去的皇权,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未等刘彻继续验证下去,不顾风雪从长安而来的“天使”,给予了他迎头一击。 太上皇陵万年吉壤出现凶杀,而凶手,出自天子的期门郎,刘彻当场懵了,为了防止太子弑父,期门郎一直护佑在他左右,从来没……不,期门郎出手过一次! 与董仲舒高徒一道,送落书、唐平二位星象高士上路。 听着儿宽所说,朝廷命令或者太子命令,让他立刻交出所有惊扰太上皇安眠的凶手,并返回长安太庙,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告罪,刘彻终究没有忍住,一口龙血,在虚空中化雾。 儿宽顿时惊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险而又险扶住了将倒的龙躯,失声道:“陛下?” 和以往不同的是,刘彻没有暴怒,调整气息,黄门苏文熟练的找到了丹药,不复从前鲜红颜色,是钟南山隐士献上的,刘彻艰难将丹药和水服下,苍白的脸慢慢恢复了气色。 躺回龙榻,刘彻想到了殷忠匆匆而回匆匆而去,想到了董仲舒告病多日似有心疾,一念通,百念通。 大戏竟然早都开场了! 长安、甘泉,却只有他不知道,刘彻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可能是丹药压制,让他生不出分毫怒火。 “让董仲舒来!”刘彻的声音中连烟火气都没有。 苏文赶忙照办,不一会儿,精神抖数,发丝梳的一丝不乱的董仲舒走进了大殿。 刘彻强撑着身体,坐在了榻侧,抬首间,君臣四目相对,董仲舒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尽杀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董仲舒相信,自己会是陛下首刃之鬼。 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阴符、血契已经送出,在迁徙令下遭受重创的天下豪富和在朝廷政令严查二十年陛下执政过程中巨额国财流失问题即将伏法的一朝臣子,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陛下的旗号秘密扬起,要么是太子镇压九州,要么是陛下复辟成功,以一方彻底失败为止。 除非,陛下愿意主动向朝廷,向太子阐述自己鬼迷心窍般的“复辟之谋”,相信上君、公孙弘、卫青、霍去病可以以雷霆手段解决所有人。 而这个所有人中,也包括陛下,退位,成为大汉第二位太上皇,永远地离开朝政、权力,凄凉地过完下半生。 董仲舒知道,陛下不会的,无论是退位,还是离开权力,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陛下也会与上君做过一场。 “朕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被压制愤怒的刘彻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 凛然的龙威,足以让世间最狠的刽子手肝胆俱裂,却动摇不了董仲舒发丝分毫。 没有任何恐惧,董仲舒躬身下拜,“臣甘愿领死!” 这一刻。 刘彻知道了被人看透弱点的感觉,董仲舒的谋划,始终建立在他的弱点上,知道他对太子的忌惮和恨意,让他立下血契,与大汉豪富勾结,谋求复辟,知道他对皇权的恋栈和不舍,料定他不会向朝廷、向太子自陈己罪,终结未发生的“定国之变”。 此时此刻,董仲舒死与不死,什么都不会影响,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会按照既定谋划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进行。 刘彻收敛了杀意,清醒地问道:“我们能赢吗?” 他在心里有了决定,一旦完成复辟,回到未央宫,重掌皇权,立刻就会下令将天下儒生全部坑杀,这群视儒家、己学高于一切的人,太可怕了。 在此之前,他要先完成复辟。 “回陛下,臣不知道。”董仲舒如实答道。 从龙目之中,他能看出陛下埋葬儒生的想法,并不屑一顾。 如果复辟成功,真以为这天下,这大汉,还会是陛下一人说的算? 如果复辟失败,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上君继续执政下去,儒家同样会消亡。 但能以陛下造反污了上君的孝名,让那个圣主贤君表率有了污点,其他儒生不提,他,不负这人间一遭。 “我们不该这样。” 刘彻望着董仲舒,回想着初见之时,两人都对大汉,乃至华夏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展望,他们一同结束了黄老道学,之后却与他们俩都事与愿违。 穷奢极欲,追求武功盛德的他,是想打到前人没有打到的地方,成就千古一帝。 董仲舒不图在大汉摄政,图的是在汉家光复鲁国儒家的王道大政。 本来两件大事都该徐徐图之,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世事没有按照任何人的预想走。 董仲舒默了一下,坚定道:“陛下,我们会赢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救世 连日来大雪封门,正是窝冬的好时节,亲朋邻里相聚,一块消磨寒天,扯着“谝闲传”。 大凡富贵之家,总管府务的家老,便会督促仆役不停地清运院落、门庭与车马场的积雪。 长安城到底与他地不同,王孙、子弟颇多,又不甘寂寞,便穿着各式的华服,驾着华贵的轺车,纵横驰骋在大街小巷之中。 偶尔遇到相熟的纨绔,或走到与家族亲近的府宅,也会谈笑风生出入其中,在这冰天雪地肃杀凛冽的长安城,映出了另一道风景。 在这喜庆祥和的气氛中,一辆轻便轺车辚辚驶入了长安城。 桑木车身,铁皮车轮,只要一马驾拉,轻快却又很是坚固,按照官场规矩,这种轺车应由两马驾拉,再有一名专门驾车的驭手,但纨绔者,既无官名又无爵身,出游时又求快又求时尚,索性把轺车打造得更加轻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马之力,多则即滞重,在京畿风靡一时。 红衣装扮的嬴公高高扬鞭,轺车轻灵上道,辚辚飞驰,不颠不簸,过路的君子看了,都不禁脱口赞道:“好纨绔。” 就这样,轺车直入前太常卿府、前平曲侯府,现在的周府。 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嬴公望着这座非常古韵的府邸,不得不感慨,一族贵气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的。 周勃,大汉开国功臣之一。 在秦廷之下,曾以编织制作养蚕器具为业谋生,乡里有丧事,其去吹箫管奏挽歌,协助人办理丧事,还曾担任过能引强弓的武卒。 秦末起义爆发,周勃以中涓的身份跟随高皇帝起事,在反秦战争和楚汉战争中,其屡建奇功,先后被高皇帝拜为虎贲令、威武侯。 大汉建立之后,周勃数次随高祖刘邦率兵平叛,因功被封为绛侯,拜太尉。 周勃以质朴刚强的性格获得高皇帝的信任,被认为是最终可以安定刘氏的人。 周勃平定燕王卢绾叛乱返回后,高皇帝驾崩,他便以列侯身份事孝惠帝。 高皇帝死后,吕后阴谋篡权,高后八年,周勃与陈平定计,外联诸侯诛灭了吕氏,共同拥立高皇帝之子代王刘恒为帝,在孝文帝时期曾两度任相,死后,其长子周胜接过绛侯爵位,六年终。 幸次子周亚夫智谋过人,诚笃不欺,战功卓著,周氏一族,改授条侯爵位,升至大汉丞相。 之后,周亚夫牵扯入废立太子事中,为孝景帝猜忌,罢相不久,周亚夫子私买工官尚方甲盾五百具,备作其父葬器,被人告发,周亚夫不服,绝食五日,呕血而死,条侯一世而终。 接着,周勃三子周坚,得绍封,平曲侯,元朔四年死终,其子周建德袭爵,任太常卿,就在元狩二年冬,酎金白鹿皮案上,被陛下褫夺爵位,罚朔方郡城旦。 可以说,周氏一族,两度挽大汉江山于倾倒,但在刻薄寡恩的刘氏君主治下,晚景凄凉。 中落、破败之象渐现。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陛下会有一日求到周家头上,寄希望周家又一次挽大汉于将倾,当真是造化弄人。 嬴公来到间大瓦房前,却见一扇整石大门洞开着,六名周家护卫雄赳赳站立门外。 进得门内,幽暗一片,浑如夜晚,原来房内没有窗户,进深又深,若非一盏油灯吱吱冒着油烟摇曳闪烁,还真难以见物。 嬴公见到了周家第四代家主,周勃的曾孙,周亚夫的侄孙,周共。 “嬴权,参见平曲侯。” “平曲侯啊?” 周共面貌如同其叔祖从画中走出来一般,但少了一股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挪揄,“如果嬴公是在找我阿父,该去朔方郡,得陛下关照,白天修长城,晚上打更巡逻,不难找。” “平曲侯何必如此?那不过是陛下赐下的磨难,待老侯爷回来,一门双侯也未尝不可。”嬴公拱手道。 为了得到这古老功臣家族支持,陛下予以了重利,复辟成功,周建德罪免复爵,甚至周共也可得一爵。 “一门双侯?” 周共一阵长笑,说道:“只怕是一门双猴吧?” 几代汉皇,都把周家当成猴耍,用时便喜,不用即恶,周家的列侯爵位,就断在陛下的手里,这时的重诺,显得那么可笑。 “说吧,陛下是要周家干什么?去刺王杀驾?” “平曲侯不明事理!陛下决心大事,欲用周家,恢复祖先荣光的机会就在眼前,平曲侯却又讥又讽,难道在平曲侯对陛下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嬴公不禁高声道。 周共又是一阵长笑,“嬴公贵为大儒门生,这难道不是在巧言陷阱害人?如果周家对陛下毫无敬畏,足下又如何能入我府?” 嬴公冷了脸,转回了本来的话题,“既然如此,平曲侯静听,陛下复辟,愿与诸族约,高皇帝祖制,‘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重现大汉,三十年不变,平阳侯,还有何言?” 周共霍然坐直,望着嬴公,冷冷一笑,“恢复高皇帝祖制?就陛下那种……敢说谁敢信?” 犯跸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周共及时清醒,顿了一下,发出了质疑。 别说空口无凭,就是有陛下诏令,只要没有公之于众,教天下咸知的,陛下敢说,天下怕是没有傻子敢信。 “如果有陛下血契呢?” “有什么也不能……” 信字没有出口,周共愣怔住了,回过神道:“你说什么?” 世间有巫蛊秘祝之说,为防诅咒,龙血从不现世,陛下舍得以血为信? 嬴公跨步上前,双手捧上一方白色羊皮,展开间,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油灯凑近,是周共耳熟能详的一片名字,就在周共端详中,嬴公收起了血契,笑道:“平曲侯,现在可以相信了吧?” “血契为凭,我如何不信?” 周共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隐藏在幽深的暗室中不为所见,“尊使凡有驱使,我周氏一族无不听命。” “如此,就请平曲侯以叔祖为标榜,为陛下大将,联结统领诸部义兵,再救大汉一次……”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赢家 “吱吱。” 由圆柱形树干、九层枝干、桑叶形灯盏及顶端金鸟形灯盏构成的仿山海经扶桑树形铜灯次第点亮。 九盏下层灯与顶部金鸟灯的组合暗合“十日传说“中太阳轮值传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顿时照亮了暗室。 照得地上一片“山川”沟壑分明,这便是大汉天下,周氏一族的丰功伟绩,都在这一座座山头、一条条道路、一条条河流上诞生。 作为萧何曾孙的萧庆手中拿着一支丈杆,绕着这片“山川”踱步鸟瞰,不断用丈杆度量着山头、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数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总的来说,大体是对的。 “平曲侯?” 萧庆走回圆桌前,放下了丈杆,望着周共,打趣道:“是有志奉皇命重建大汉山川了?” “别告诉我,那天使没有去找你们,没有许诺列侯之位?” 周共望着三人,没好气道:“要是这样称呼,我就该尊你为酂侯,尊小乘为留侯,尊小莫为曲逆侯了。” 萧庆、张乘、陈莫不由得大笑出声。 汉初三杰,除了淮阴侯韩信不便多提,韩家早早地没落外,酂侯萧何的萧家,留侯张良的张家,两位国士之家,勉强还过得去。 不过,也快过不去了,萧家的酂侯爵位,改过筑阳侯,又改武阳侯,最终在元朔二年为陛下褫夺,张家更是凄惨,留侯爵位仅到孝文帝五年,就因为张不疑参与谋杀原楚国内史,被判处死刑,封地被废除,后以钱赎罪,被罚为苦役犯,白天修长城,夜间打更巡逻,比着周共之父周建德提前劳役五十年。 至于陈平,是为高皇帝六出奇计,立下殊勋,后与周勃一道迎立孝文帝的曲逆侯陈平之后,陈家在元光五年亦被褫夺家族爵位。 周家、萧家人寿长,周共、萧庆是功祖的曾孙,而张乘、陈莫已是功祖的玄孙,低了一辈。 四人齐聚,乍一看还以为是失意的汉家元臣之后在牢骚,在抱怨。 “如果平阳侯再来,元祖时景就是重现了。”张乘接言道。 大汉初年,朝政大局基本就掌握在几位元祖手里,这里少了个平阳侯曹参玄孙曹襄。 萧庆摇摇头,笑道:“平阳侯府世代与刘氏皇族结亲,是大汉国戚,门楣一日胜过一日,怎么能与吾等同流?” 连娶两代大汉长公主,普天之下,也只有平阳侯府了,皇亲国戚,不是说说而已。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三十年,我们几家不如平阳侯府,后三十年,平阳侯府未必如我们。”陈莫出言道。 馆陶公主,就是窦太主,为大汉长公主开了个不好的头,以献美博孝景帝欢心,在孝景帝朝,风头无两,但到今朝,阿娇废后,也就那么回事了。 阳信长公主有样学样,继续向当今陛下献美,卫氏皇后,由此登堂入室,陛下的欢心是博取到了,但也成为了绝对的帝党,朝局风云突变,太子储君掌权,平阳公主无疑是太子最厌恶的姑姑,下场不会好的。 虽然其子曹襄娶了卫长公主,但卫长公主是卫长公主,平阳公主是平阳公主,曹襄是曹襄,站队错误,该付出的代价一点都不会少。 卫长公主所生的曹家子,就是太子的外甥,以后或许会受到太子照顾,封侯授爵都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平阳侯爵,恐怕要至此而终了。 时运啊时运。 周共轻敲桌案,询问道:“陛下的血契你们都看过了,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刘氏君主,哪个能信得过……上君除外。”萧庆两手一摊道。 那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和空口白话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哪怕陛下真的复辟成功,难保陛下和儒家不会反口否认。 而上君的仁慈宽厚之名广为传播,只要不傻,就不可能跟着失势的老皇帝与大势汤汤的少君主作对。 所谓的好处,告个密,一样可以拿到,犯得上去玩命吗? 张乘望着周共,反问道:“世叔,周家在太子之事上倒过一次了,这次还要支持太子吗?” 在孝景帝朝,周亚夫在废立太子刘荣事上坚决反对,又在王太后兄王信和匈奴降王徐五人封侯等政事上与景帝旨意相左,招致孝景帝震怒,被罢相,之后被活活饿死。 当然,真实死因不是这个,孝景帝是担心当今陛下无法驾驭周亚夫才动的手,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 周家在支持临江王刘荣事上吃了亏,这次会不会心有顾忌反过去支持陛下呢? 安汉者周氏也。 周氏一族已经两度挽大汉于倾倒了,如果再来一次,终大汉一朝,周家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周共黑着脸回答道:“叔祖给予我族的教训,是永远站在赢家这一方。” 什么挽天倾,这是刘家的江山,不是周家的,混了这么多年,周家连爵位都丢掉了,陛下一张血契,就让周家冒着族灭的风险去撼动龙庭,到底是谁傻? 周家上次站队错误,是刘荣和栗氏外戚不行,当今太子和卫氏外戚,只能说无敌。 陛下有意让他联结统领“叛军”,与卫青、霍去病统率的南北大军、帝国精锐、大胜之兵火拼,周共就想问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别说让他上,即便曾祖、叔祖再世,也难逃被碾碎的结局。 如果没得选,周共愿意放手一搏,既然有的选,搏什么搏,到了他这个年纪,精力不在,很少对什么事情能提起兴致了。 幽幽一叹。 萧庆会心一笑,提醒周共道:“小乘、小莫还小,别教坏了孩子。” 张乘、陈莫面无表情,他们正年轻,可能和两位世叔不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做个选择了,是装作不知道复辟浪潮,或是主动告知上君,陛下在阴谋复辟?如果要去告知上君,我们该怎么做,又该由谁去告知?”萧庆继续道。 告密不是随随便便就告的,不论出于任何考量,对自己而言,是要利益最大化的。 周共、萧庆、张乘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陈莫。 陈莫:“……” 到底谁在害我陈家风评? 毁谤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忠诚 灯烛融化,火焰愈胜。 得益于桑叶形灯盏边缘凸起,灯油边融边凝,没有丝毫外溢。 三层枝干间的错位布局既保证灯光覆盖范围,又很好避免火焰相互干扰,暗室情形,越发清晰。 面对着周共、萧庆、张乘的注视,陈莫仿佛一无所知,就是不接话。 什么大汉第一毒士的老祖宗? 肯定不是我元祖陈平,我陈家没有什么毒士传承,什么“有伤天和,不伤陈家”那更是无稽之谈。 周共、萧庆、张乘见状,更加肯定了心中想法,陈家,就是“毒窝”。 世人知晓陈平,多知其六出奇计,安汉复明。 一计离间:彭城之战中,霸王项羽仅用三万精骑就击溃了高皇帝的五十六万大军,溃败后的高皇帝退守荥阳,霸王乘胜追击,将高皇帝团团围住,危急关头,陈平献上离间计,以四万金的代价,使霸王对亚父范增心生疏远,使得范增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在返乡途中,霸王自此失去了最重要的智囊。 二计金蝉脱壳:除掉范增,改变不了高皇帝仍被困在荥阳的事实,陈平又献上金蝉脱壳之计:先假意投降,约定在东门会面。 等霸王重兵集结东门时,高皇帝却派替身带着两千名身着铠甲的妇女出城,楚军被这出人意料的场面吸引,其他城门守军也纷纷赶来围观,趁楚军阵脚大乱之际,高皇帝在众将护卫下从西门成功突围。 三计乘胜追击:高祖四年,楚汉在荥阳陷入僵持,粮草不济的霸王提出和谈,约定平分天下,就在高皇帝准备接受时,陈平却道:霸王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正是反击良机,高皇帝采纳建议,果断撕毁和约,对楚军发起总攻。 四计以退为进:楚汉决战前,高皇帝需要韩信的支持,但韩信迟迟不肯出兵,还索要假齐王位,汉军分裂在即,高皇帝得陈平提醒,改口封韩信为齐王,得到封赏的韩信终于率军来援,在垓下之战中助高皇帝一举击败霸王,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 五计明升暗降:大汉初定后,功高震主的韩信让高皇帝寝食难安,陈平献计:以巡游云梦泽为名诏见韩信,韩信虽心存疑虑,还是带着钟离眜首级前来表忠心,不料高皇帝当场以谋反罪名将其拿下,后由吕后设计诛杀。 六计曲线救国:在讨伐叛乱的韩王信时,高皇帝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后,几近粮尽。 陈平派人重金贿赂匈奴阏氏,承诺进献美女财宝,阏氏说服冒顿单于撤军,高皇帝这才转危为安。 在六计之后,陈平还有智释樊哙、灭吕安刘等计策,最终在晚年善终,但在六计之前,陈平的经历却很坎坷,传说盗嫂受金,娶克死五夫寡妇,先投魏王魏咎,再投霸王项羽,而后才归了汉王的刘邦,说是三姓家臣一点都不为过。 但在那乱世之中,接连为人主枭雄信任,甚至是重任,这本身就是种能力。 至少如何“投降”,如何表现“忠诚”,大汉之中,无人能出陈平之右。 不过,红口白牙很难打动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陈家人。 “两成!” 萧庆望着陈莫,郑重说道:“他日之赏,周、萧、张三家,每家给陈家两成。” 周共、张乘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现在几家过的都不太好,以太子的阔绰,哪怕是两成都够家族活几年的。 而且周、萧、张、陈四家休戚与共,得到赏赐大体相同,如果三家各自拿出两成给陈家,相当于三家各得八成,而陈家得到十六成,一家顶两家,这样的分润方式,不太容易心理平衡。 “世叔,这不是钱的事。” “三成。” “好!” 陈莫在萧庆加价后,立刻予以了同意,望着面露不满的周共、张乘,认真说道:“世叔,子川,即便是七成,也会比你们直接向上君告发陛下阴谋复辟得到赏赐更多,别觉得亏了。” “我赚得不是你们的,而是上君的!” 先让君主看到忠诚,引以为自己人,再告密得到的赏赐,和直接告密,事后论功行赏得到的赏赐,完全是两码事。 前者多且安心,后者少而烫手,这就是陈家独自吃不下“忠诚的果实”,要是能吃下,绝对不带周、萧、张三家一起。 智慧是有价格的,换作高皇帝时期,元祖陈平在世,要走五成,乃至七成,萧何、张良、周勃都要心甘情愿说谢谢。 为人臣者,想向君主表达忠诚,有时千金、万金砸进去也是枉然,三家只会赚,不会亏。 况且,这部分赏赐是周共、萧庆、张乘本来不会获得的,他拿走,有问题吗? 周共、张乘脸色依旧不好看,陈莫说的是实话不假,但东西过手谁不想留。 “小莫,上君的便宜,或许不是那么容易赚的。”萧庆提醒道。 每家拿出三成,加上陈家自己的,等于陈家得到了十九成,金银是好,多了,却能压死人。 “多谢世叔提醒。” 陈莫先行谢过,神秘一笑,“但是,此事过后,陈家不会得到任何赏赐,换言之,陈家得到的,只有两位世叔和子川给的九成好处。” 陈家会赚太子九成好处,但会还给太子十成好处,在这场定国之变中,周、萧、张、陈四家都会大赚,关键的太子,更会大赚。 陈家,从来不会赚赢家的便宜。 萧庆一愣。 周共、张乘彻底懵了。 那么,是谁亏了? 再有,陈家人说话为什么总是让人听不懂呢? 绕这么一圈,陈家,究竟想得到什么? 见三人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陈莫耸了耸肩,有祖宗家学,就这么任性。 “我们该怎么做?” “三件事让上君感知到你们的忠诚。” 陈莫笑着说道:“一,外所闻知,纤毫无隐。” “二,善则推功于上,不善则引咎归己。” “三,忠于事上。” “……” 萧庆望着侃侃而谈的陈莫,敏锐地察觉到了陈莫口中的“你们”,看来,陈家有属于自己的忠诚演绎方法。 第二百四十四章 授柄 如何让自己表现的忠诚? 陈莫给出了答案,或者说,几十年前的陈家元祖陈平给出了答案。 “外所闻知,纤毫无隐。” 在扶桑树铜灯照耀下,长相俊美的陈莫,脸上未完全褪去的稚嫩毛发毕现,娓娓道来道:“要让上者了解你们,事无巨细了解你们,知道你们的长处,了解你们的短处,甚至知道你们的过错,如果有能犯下不大不小的罪过,再好不过,只有如此,上者才会愿意相信你们。” 上者的一切,都是由权力带来的,于权力而言,清晰明了的,意味着安全,炳若观火的,意味着不安全。 “授上于柄”,是下者最快速、最直接获得上者信任的方式,没有之一。 但是,上者的权力安全,意味着下者的生命不安全,掌握了下者把柄的上者,如果愿意,可以随时舍弃下者。 周共、萧庆、张乘神情略微有了变化,将身家性命全然交付他人,尤其是刘氏君主,这是何等的气魄? 孝惠帝不言,高皇帝、孝文帝、孝景帝,以及当今陛下,哪个不是用完就扔的天子? 上君、上君目前或许称得上仁恕,谁又敢保证以后呢? “二位世叔、子川,你们总是在担忧将来,以远虑为重,常常忘记了近忧,从而错过了机会。” 陈莫能猜到世叔和世兄弟在想什么,手指在桌案上轻叩道:“你们不会以为,身边、家族里,没有绣衣直指御史的人吧?” 萧庆、张乘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张汤的绣衣直指御史在疯狂渗透大汉的各个方面,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家族中较之以前多了更多陌生的面孔,不必查察,就知道与上君有关,与绣衣直指御史有关。 唯有周共脸色大变,“小莫,你的意思是,我周家有上君的细作?” “世叔,慎言。” 陈莫是知道文谋世家和将种世家的敏感度差距的,对周共的反应不觉得意外,提醒道:“那是上君的关心,说不得以后的我们,都会是同僚,同朝为官,理应友善。” 此事过后,他们大体会赏入朝廷,与绣衣直指御史的密使,都是在为上君、为朝廷做事,是同僚。 什么细作不细作的,各司其职罢了,何必彼此为难?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外如是也。 周共脸色仍然不好看,过不去心里的坎,竟有人在将周家的一切传说出去,这种生活在他人注视下的感觉,说不上来的滋味。 陈莫望着周共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了萧庆和张乘,笑道:“早就进入上者视野的我们,早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主动点,没有什么坏处。” 这便是最高权力。 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所有事物,近乎无所不知的境界。 “如果真的不愿意让上者知道所有,至少表现的,要向上者展露了所有。”陈莫补充道。 不愿意主动交代可以,但不能遮遮掩掩的,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态度问题。 一如朝廷上公孙丞相之言:“理解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执行中理解”,可以反对,不能对抗。 张乘迎向陈莫的目光,隐晦说道:“幼安,你知道的,我们的家族曾经都犯下过错误,有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越是大族,形形色色的人越多,跋扈、妄为者也越多,在开国功臣集团巅峰时期,人人罪行累累,延宕至今。 上君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但称得上嫉恶如仇,一旦罪行暴露,几家族老恐怕会全部凋零。 “我元祖说过,人要有犯错的勇敢,更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主动暴露,只是他们死,等到被人查出来,子川,你要有死全族的准备。” 陈莫很清楚以前大族族老的德行,不干点欺行霸市、逼良为娼的事,就像不能出门似的,陛下即位之前,是开国功臣集团强大,高、文、景三帝轻易不动,到了当今陛下,奢欲之中的陛下,顾不得那么多,只要与当时酷吏交好,就不会出问题。 现在,上君要收人了。 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以陈莫对周、萧、张三家的了解,有朝一日旧账都翻出来,死全族的话,不是诅咒,而是在陈述事实。 这下,萧庆、张乘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如果在上君治下,家族会死那么多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能试试支持陛下呢? “那会被夷族的,世叔。” 陈莫望着萧庆,笑容不减道:“那些被陛下血契说动的豪富之家,就是那么想的,既然要失财、死人,何不拼一次呢?” “有那个实力吗?就和上君拼?和卫大将军拼?和冠军侯拼?” “世叔,我们没得选择!” 看似他们可以选择,支持陛下或支持上君,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跟随陛下,曹身与族俱灭,跟随上君,曹身可保,族留火种,这就是大汉现状。 看不清时势的人,妄图拼命搏个生机,甚而心底做着荣华富贵的春秋大梦,那不是拼命,是送死,还是死全族的那种。 周共、萧庆、张乘身体忽然出现了强烈的不适感,早死,晚死,早晚都得死,刘氏君主,果然都一个样! 陈莫望着三人,想起了家族中记载孝文帝哭活丧,生生逼死了自己的亲舅舅薄昭的事,大汉四代君主,陛下除外,孝文帝、孝景帝、上君,尊尊杀人不见血,上君的手段,甚或在孝文帝、孝景帝之上。 让人哪怕明知前路是死路,人却不得不要走上去,因为无路可走。 不,还有条路,推翻大汉,自立为华夏之主,但是,有这份实力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了。 “陈家之中,有多少绣衣直指御史的密使?”萧庆问道。 “不知道,或有几十人吧。” “在陈家之中,是何身份?” “我家的家老,就是绣衣直指御史密使。”陈莫笑着回答道。 家老,是一府总管,陈家把整个家族事务都交给了绣衣直指御史? 周共、萧庆、张乘大受震撼,久久无法回神。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恩 “家老“,源起西周分封制度。 “家“本指卿大夫受封的采邑,与作为诸侯封国的“邦“形成对应。 在《周礼》注疏中,家臣体系包含宰、司徒、司马等职位,而“家老“处于家臣序列顶端,负责统筹管理整个家臣队伍。 至春秋时期,《左传》记载晋国赵氏家臣董安于担任家老时,曾主导家族的防御,连军事,都在家老的职掌之中。 在大汉,大族的家老有“三权”。 一,负责整个家族内部日常管理,包括但不限于物资调配、钱粮发放等事。 二,在家族重大事务中参与决议。 三,代表家主执行祭祀、会盟等礼仪活动,维护家族礼法秩序。 如果以朝廷作比较,天子是家主,丞相就是家老,家老拥有惩罚其他家臣甚至是族亲的权力,可是,过大的权力、同姓异姓亲疏,等等,常常引发族亲对家老的不满,越来越多的大族,不设家老或将家老的权力移交给自家族老,所想不外乎是“肉烂在鼎里”。 陈家不是。 几十年来,陈家家老在整个长安都是出了名的,以严谨细致、刚正不阿著称,哪怕是家主之子犯下大错,也会毫不留情家法从事,即便家主求情,都改变不了什么。 “小莫,汝父到底在没在陈家族谱上?” 萧庆想到了陈莫之父,就是大汉第四代曲逆侯陈何,在元光五年时,因抢夺他人妻子,封国被废黜,爵位被褫夺,陈何本人也被弃市。 传闻陈何死于国法,不为休止,陈家另有家法,由陈家家老动议,最终把陈何从陈家族谱中除名了。 周共、张乘同样好奇地望了过来。 陈莫的笑,僵硬在了脸上,想到“犬父”的所作所为,不禁有些红温。 没有回答,便是回答。 萧庆倒吸一口气,陈家家老可以说是陈家半个家主,怎么成为绣衣直指御史密使的,不为人所知,但陈家明知有“鬼”,却把鬼放到了这么个位置上,万难理解,佩服之至。 “外所闻知,纤毫无隐”,要做到这种地步,周共和张乘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抗拒。 获得上者信任的代价,大到让人无法接受。 忠诚要义,陈莫已经说完了,至于做不做,那是各家的事,萧庆慢慢平复了心情,说道:“小莫,请继续吧。” “善则推功于上,不善则引咎归己。” 陈莫不再去想犬父,继续道:“作为臣子,要做到有功归上,引咎归己,不要认为自己本事很大,君父无能,自己处处受到压制,要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君父给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说到这里,陈莫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周共,看得周共十分不自在,反问道:“小莫,你在说我叔祖?” “不。” 陈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说的是整个周家。” 周共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地就想拍案而起,却被萧庆给摁住了。 “小莫,你的意思是?” “先把脑子里腐朽的高皇帝之约的‘共天下’彻底丢弃掉。”陈莫正色道。 君是君,臣是臣,前者是龙,后者是虎,即或龙游浅滩为虎所戏,只待龙归大海,便能携三千弱水拍杀所有猛虎。 哪有什么共天下,不过是一时戏言而已,谁当真谁就输了。 君父当真,损害国家,臣子当真,损害己身。 周共的叔祖周亚夫和整个周家,以及整个开国功臣集团都当真过,全然不见韩信、彭越之死。 不换脑筋是会换人的。 萧庆点点头道:“这个好说,然后呢?” 到了现在,已经认清了刘氏君主吃人不吐骨头的本质,君臣父子的位置,很容易摆正。 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记得‘上功下过’的道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眼前之事却要眼前用,二位世叔,子川,陛下复辟,对上君造成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储君之位不稳?” “……上君的确很快会从大汉太子走向大汉天子,储君之位是不太稳了,但是,稳了天子之位,陛下掀起的复辟浪潮,伤及不到上君分毫,而影响是深远的。” 陈莫有几分心累,掰开了揉碎了,说道:“古往今来,为父亲的造了儿子的反,不是没有,死在沙丘行宫的‘主父’赵武灵王,便是先例,只是,难道要上君重走一遍赵惠文王的老路吗? 治世明君,百世无孝?” 春秋战国之世,推行了胡服骑射,使赵国一跃为诸侯国中强国的赵武灵王,在赵武灵王二十七年五月,赵武灵王传位于赵何,是为赵惠文王,自己自称“主父”,跑到了沙丘行宫居住,国家大事一应由赵何掌管。 赵何的聪明才智超出了赵武灵王的想象,很快就控制了军队,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了一个真正的王。 这时候的赵武灵王坐不住了,自己才五十岁,心有不甘,加上废太子赵章的殷勤伺候,越来越喜欢赵章,加之自己又想重掌赵国的大权,于是就想出了一个计策,封赵章为代王,相互制衡,达到自己重新掌权的目的。 这就是明摆着,自己对自己当初过早的让位不甘,再想通过造反来掌权,不过赵武灵王低估了赵何的能力,赵章和亲信合谋造反失败,跑到沙丘寻求赵武灵王的保护,赵何直接派兵包围了沙丘的行宫。 僵持了许久,赵武灵王无奈,只得交出了赵章,以为这样就会结束,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英明的君主都懂得斩草除根,即使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想放过。 由于被围困得久,行宫里面没有了粮食和水,赵何就一个一个的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唯独没有放过赵武灵王。就这样围困了三个月,赵武灵王就被活活的饿死在里面了。 赵惠文王赵何在位三十三年,期间把赵国推向了鼎盛,使得四十余年不得东进,堪称一代明君。 然无孝名。 “上君有意成为后世圣主贤君表率,‘不孝’之名,不能与上君有丝毫相干,秦君卫青、宛君霍去病、丞相公孙弘,这都是太子宫的人,是麒麟阁功臣,谁去动手都会牵扯上君,使陛下造反成为现实,为后孝所不耻,所以,只有你们来做。” “我们?” 周共、萧庆、张乘面面相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人屠 “对,你们!” 陈莫重重地点头,望着周共,沉着声调说道:“准确地说,是世叔你。” “为什么是我?”周共皱眉。 “如果侄儿没有猜错的话,陛下选定的复辟军统领,就是世叔。” 明明是猜测,陈莫的语气和眼神,却充满了坚定。 安汉者周氏,无论是图高皇帝庇佑,或是图上天降吉,亦或是统兵能力,当代周氏之主,都是最佳人选。 “是我。” 周共颔首,承认道:“但我不知道我如何能阻止陛下造反,拒绝陛下的委任?这没有用吧?” 血契、阴书,陛下秘密联络大汉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等人或势力复辟,浪潮已经形成,哪怕周共不接受统领之位,陛下和反叛势力也会选择他人为统领,陛下造反依然不可阻止。 “恰恰相反,我希望世叔接受陛下的委任,统领所有反叛军,而萧世叔、子川,也能接受陛下的委任,在反叛军中能担任多高的职务就担任多高的职务,我可以这样说,在反叛军担任的职务越高,日后上君的封赏就会越多。” 陈莫撑着冰冷的石案慢慢站起,气势随之而升,令三人心神摇曳。 萧庆逐渐感知到他的意思,心跳在加速,仰视着陈莫的眼睛,直接问道:“担任反叛军高位的我们,能干什么?” “能带着整个反叛军去死啊!” 陈莫轻声说道。 暗室广大,三五人在内,短时间无需通风,或许是待在里面久了,人加重的呼吸影响到了本就在缓缓黯淡的灯盏,烛光摇晃闪烁,气氛忽然不太一样了。 “只有绝对高位,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才会听从世叔的命令,义无反顾的死去。” 陈莫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过来的一般,在三人耳边炸响。 萧庆忍不住了,问道:“小莫,你可知道反叛军能有多少人?” “官宦豪族向来有藏匿人口的行径,而巨商大贾多涉猎买卖人口的生意,至于游侠盗贼,更是干着裹挟人口的勾当,哪怕反叛军能有百万之众,侄儿我都不觉得意外。”陈莫回答道。 作为大汉世家的一员,陈家非常清楚知道所谓的官宦世家、名门豪族有多么丑恶,人,就是生产力的道理,官宦豪族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 每逢天灾人祸,流民遍地之时,官宦豪族就会从中挑选“优异者”,或收或偷纳入家族之中。 但华夏历来就有“丁税”,或者说“丁赋”、“丁钱”、“丁口钱”、“丁银”、“身丁钱”、“丁算”,无论怎么说,其实都是“人头税”。 纳流民等人入家族,是为了给家族增益的,不是为了给朝廷多交人头税的,于是,官宦豪族通通各种手段,将这些人给“藏”了起来,不入朝廷户口籍册之中。 有些豪富之家看中了某人,甚至会故意制造灾祸,使对应的人家活不下去,然后出面施恩收人。 陈家有过估算,大汉豪富之家藏匿人口之数,绝对不低于百万之众。 而巨商大贾就更恶劣了,这些商家的暴富,大多涉及阴暗,有些商人在富裕后,会选择舍弃阴暗,做个正经商人,但大多数黑商,在富裕后不愿意放弃暴利的黑产,靠着更多的钱财打点更多的关系扩大黑产的规模和范围。 其中,买卖人口,是很多黑商愿意做的,不要什么本钱,不用什么能力,遍地是“货品”,无数的“买家”。 甚而一些黑商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将汉家人贩卖给异族,不少异族贵族喜食汉家人,喜淫汉家女,异族贵族手中又多掌握着从汉家抢走的财货和异族境内某些货物,羊毛、皮革等物,运回汉家就是大赚,如果不是会有“黑吃黑”的风险,敢于翻过长城与异族生意的黑商多的是。 是以,巨商大贾手中,始终掌握着不少的“货物”。 至于游侠盗贼,没有什么好说的,全杀了没有一个冤枉的,除了自己在干打家劫舍的事,也和官宦豪族一般,在搞着“逼良上山”的事。 这些人,是大汉朝廷的绝对反贼。 陈莫不知道陛下的血契、阴书的作用有多少,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豪族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但拉出几十万人的声势,都在意料之中。 “小莫,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人,还要我们动手去杀?” 周共猛地站了起来,“别说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多头猪,我们叁杀到死也杀不完,怎么杀?我问你怎么杀?” 几十万条人命。 想想就让人心惊,他又不是武安君白起,是天生的人屠,杀人如麻。 陈莫的手压了压,嘴角竟浮现一丝笑意,“世叔岂不闻‘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的道理? 如果真是这么多头猪,我相信世叔是杀不完的,但人,是有办法的。” 周共不语。 陈莫凝望着他,说道:“反叛军是要入关的,正儿八经的大路,那不是反叛军能走的,那么,就只有山水之路。 行山于中,天降落石,入得林间,大火骤起,下水激流,船底破漏……天地有情,唯自然无情,世叔,我说的,对吗?” 萧庆、张乘不寒而栗。 怎么有人一言就要杀了几十万人的? 何其无情?何其残酷? 周共的身躯也在颤抖,牙关为之颤动,“让人死于水火,是要遭天谴的,几十万人死于水火,更是有伤天和,为天地所不容,神人共戮,陈莫,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 陈莫不假思索接过了话,笑道:“所以,我让世叔来做。” “畜……” “世叔,别激动。” 陈莫打断了周共的咒骂,望着三人,“没有了反叛军,陛下造反就是无稽之谈,即或陛下当众大喊造反,也会引以为老而痴傻,为时人笑问:‘陛下何故谋反邪?’ 这是解决陛下复辟,无伤上君孝名的办法,取或不取,均为二位世叔和子川所决。” 周共当场就要回绝。 陈莫抢断道:“周、萧、张、陈世代交情,我要提醒一下,知道了解决方法不去做和不知道解决方法待着不动,在上者心中,是两回事。” 周共、萧庆、张乘的脸霎时间白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献子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暗室之中,周共、萧庆、张乘的心,比外面的风还冷。 中计了! 没想到,陈家人连“自己人”都坑。 所有的谋划,就一个意思,杀光反叛军,让陛下成为孤家寡人,免得不孝之名与太子扯上关系。 可是,谁在乎他们将得的人屠之名? 明明什么还没做呢,就背负上了数十万条人命的血债,这就是重铸祖上荣光的代价吗? 半晌沉默。 萧庆望着陈莫,既然无法回头,索性一往无前,再次开口问道:“何谓忠于事上?” 周共、张乘默然。 陈家机谋渊深,此事过后,便不可再交往。 陈莫似乎浑然不觉,见世交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露出欣然笑容:“世叔,以权谋立足,以能力发展,如果想要为上重用,权谋、能力缺一不可。” “陛下虽然选择了周世叔为复辟军统领,但周世叔想得到陛下的完全信任,掌控整个反叛军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周世叔,要拿出让陛下放心的‘凭证’。” 想带着整个反叛军去死,就要先拥有整个反叛军的军权,成为陛下的“大将军”。 但是,刘氏君主历来对开国功臣集团非常忌惮,而开国功臣集团也对刘氏君主十分不满,即便短暂合作,也是各怀鬼胎,以陛下多疑的性格,如果周共不能让陛下彻底信任,能统领一半反叛军就不错了,然而,周共不能统领全部反叛军,就代表着谋划的失败,为了谋划的成功,周共必须要付出。 “陈莫,你想要什么?”周共直截了当问道。 什么世叔世侄的,听着就令人不安,以后少攀亲谊,直呼其名为好。 “世叔这是怨憎侄儿了?” 陈莫报之以微笑,不待周共违心否认,便继续道:“那侄儿就不说了,如何取信于战争中的君主,萧世叔家显然更有经验,世叔信不过侄儿,不妨请教萧世叔。” 闻言。 萧庆瞪了他一眼,虽说没有证据,但自家祖先萧何绝对是被内涵了。 感知到周共的视线游移到自己身上,而且满是信任的意味,萧庆不由得一叹,吐出了两个字,“献子!”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 汉二年六月,高皇帝返回都城栎阳,初六日,立儿子刘盈为王太子,赦免罪人,命令诸侯之子在关中的都集中到栎阳担当近卫。 萧何留守关中,侍奉太子刘盈,主理都城栎阳,制定各种法令制度,设立宗庙、社稷、宫殿、县邑,萧何总是先向高皇帝上疏,高皇帝也总是予以批准,准许施行。 有时来不及上奏,就根据实际情况用最合适的方式先行办理,等高皇帝回来再行奏禀。 萧何理政关中,通过水路和陆路转运军粮,供应前方的军队,高皇帝在战场上多次损失军队逃散,萧何常常又征发关中的士卒,及时补充汉军的损失,高皇帝随后便把关中的事务委任给萧何主政。 汉三年,高皇帝与项羽两军在京索之间对峙,高皇帝多次派遣使者到关中去慰劳萧何。 鲍生对萧何说:“大王在外,风餐露宿,却屡屡派人来慰劳您,这是起了怀疑您的心思,为您着想,您不如把自己子孙兄弟中能够作战的都派到前线军队中去,这样大王一定会更信任您。” 于是萧何听从了鲍生的计策,高皇帝大为高兴,也因此完全放下了疑心。 周共如遭雷亟,唇齿颤抖道:“要我把周氏子孙都交给陛下,以换取陛下的完全信心?” 萧庆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自家祖先敢于把萧家子孙兄弟送至前线,是没有吃里扒外的心思,子孙兄弟跑到高皇帝帐下,不仅没有危险,说不得还能混点战功、赏赐回来。 现在的周家呢? 是打定主意要坑杀陛下所有复辟的可能,一旦事情败露,以陛下暴虐的性格,周家的子孙兄弟,想好死都难。 周共几近崩溃。 张乘望了望他,又望了望萧庆,目光最后落在了陈莫的身上,这位世兄弟,未免太阴毒了。 自己的主意,托于他人之口,竟是那般随意自在。 天边一缕曙光在雪天来得特别早,方交寅时,人间就亮了。 暗室开启。 萧庆、张乘、陈莫走了出来,鹅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洁白,轻柔的雪花飘到三人的脸上,呈现出不同的融化速度。 张乘最慢,萧庆次之,陈莫最快,滚烫的脸,几乎瞬息便融化了白雪,他的心也慢慢舒展开来,流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 踩在雪地上,顿时发出清脆短促的“咯吱”声,勉强掩饰了三人的低声交谈。 “幼安,陈家确定不参与此事吗?” “不参与。” “那陈家如何表现忠诚?” “陈家有自己的办法,却不能告诉子川你。” 张乘和陈莫交谈道。 萧庆插入了话,“小莫,为什么陈家不这样表现忠诚?” “世叔,这是告密。” “告密怎么了?” “这是小人之举。” “什么意思?” “告密者,可以通过告密获得上者信任,从而快速进阶,但是,会为所有人所厌恶。” “如你所说,我们没得选。” “道德论迹不论心。” “……仅是如此吗?” “不止如此,陈家不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知道上君不会纵容告密,大汉朝廷可以人人自省,却不能人人自危。” “上君任用了绣衣直指御史。” “那不一样,上君任奸,是为了朝廷安定,朝臣互相攀咬,是为了登上高位,上君的权力来自于两座大司马大将军幕府,来自丞相府,是安全的,在大汉发展和权力安全对决时,大汉发展绝对会让位给权力安全,当权力安全时,大汉的发展是上君第一要务,告密之风,会影响大汉发展,以后的大汉朝廷,要的是忠正之臣,而非只是忠诚小人。” “你的意思是,小莫,你是忠正之臣?”萧庆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怎么都忍不住笑。 陈莫平静说道:“会是的。” 萧庆笑不出来了。 风卷轻雪,漩涡般打转,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大风起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传诛 一池三山,千门万户。 在建章宫旧址上,人工挖掘的太液池,上筑有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风水宝地,便是绣衣直指御史所在。 人称绣衣使,或者,诏狱。 来自大汉九州一百三十四郡的密报,源源不断送到这里,几乎每时每刻,此地都在断人性命。 以诏为名,行大狱事。 御史大夫张汤,一日数次往返兰台、诏狱之间,却乐此不疲。 这就是权力。 不过,近日张汤有了烦心事,麾下密使上报了“异常情况”。 开国功臣之后,前曲逆侯家族,似乎发觉了绣衣使的渗透,诡异的是,陈家不但没有排斥、反抗,甚至非常高兴地将家族诸事交给了高级密使。 高级密使上任家老后,试探性安插了多名密使,陈家依然无动于衷,为了探求陈家的真实想法,绣衣使几乎不加掩饰投入了更多人手。 张汤望着在陈家的近百人密使名录,眉头紧皱,这到底是陈家,还是诏狱分部? 酷吏多年,张汤见过形形色色的家族,但这样的家族,真没有见过。 在陈家的密使很开心,平日里的事务十分简单,连劳累都算不上,至于传递线报,最勾心斗角的传递部分,密使们堂而皇之走出大门,然后把线报交给接收线报的绣衣使,哪怕有时遇到陈家人正巧出门,陈家人、绣衣密使双方谁也不紧张。 到了月底,绣衣密使在陈家领了份月钱,然后再回绣衣使领份月俸,就那个高级密使(陈家家老),一年钱俸,竟然比朝廷给他这个御史大夫的俸禄还多。 张汤想过陈家是在试图以钱粮来腐蚀绣衣密使,但是,谁家腐蚀别人会让人直接参与家族决策啊? 看着高级密使根据陈家当代家主陈莫口述“会见陛下使者嬴公的交谈和血契内容”、“周、萧、张、陈四族族长交谈和有关决定”,以及文末“建议与公孙丞相联袂觐见”的密报内容,张汤是真的受不了了。 陈家把绣衣使当什么了? 张汤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隐约有种感觉,如果再不做些什么,自己的绣衣使事很可能要被人抢走了。 或是公心,或是私情,参政议政王大臣和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对御史大夫领兰台、诏狱事,职权过大,本来就有不少意见,可是朝廷没有什么可用之才,张汤才能勉强一人双职。 现在,能接替绣衣使事的人,好像出现了。 但是,张汤没有觉得手中权力过大,更不愿意把直接对陛下负责的特殊衙署交给他人。 狗日的陈家,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的绣衣使事来的。 破船还有三千钉,老牌世家,不,准确地说是毒士世家的底蕴和手段,张汤终于是领教了。 当然,平曲侯周家、酂侯萧家、留侯张家领教的更深刻,被陈家逼着送族中子孙兄弟去死,去做屠戮数十万人有伤天和之事,一环扣着一环,三个老牌世家没有反抗跳入了陈家的陷阱。 解决陛下复辟,先解决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组成的“复辟军”,那些没有在大汉登记造册的人,在陈莫的手段下,会悄无声息的死去,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人世一般。 有伤天和,无伤上孝。 陈莫连可能的,上君心善,恐见不得数十万人死,宁可有损孝名,无伤大汉子民都想到的,建议张汤在入宫觐见时拉上老丞相公孙弘,说服上君同意。 张汤扪心自问,陈莫,或许比他更适合主理绣衣使事。 …… 丞相府。 公孙弘的觉一日迟一日,按道理说,人老了,觉就少了,偏偏他睡不醒。 府中的人都在传说,老丞相这是“过关”呢,只要过了这关,便能长命百岁。 公孙弘听到这些,总是淡淡一笑,然后摇摇头走开了。 现在的相府,是两个“小少爷”掌权,墨子墨和霍光。 墨子墨掌公孙一族事,凡公孙家族人,全数听其命令,如有违抗,移出族谱,赶出府去。 霍光掌相府门客事,大汉相府,就是个小朝廷,说是门客三千,或许有几分虚妄,但幕僚、宾客的确过了千数。 公孙族人跋扈,相府门客桀骜,为师服劳的两个少年为了平衡相府事务,竟然失去了笑容,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 除了管事以外,公孙弘为两个关门弟子制定了繁重的观政任务,把本该由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观阅,却遭将军幕府退回的国政,交给了墨子墨、霍光观阅。 和不受任何人约束的宛君、冠军侯不同,公孙弘为弟子提出了要求,每三日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里面涵盖大汉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 墨子墨和霍光分外刻苦,除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和相府事中。 天寒夜长,两位小少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熏烘,年轻的脸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 公孙弘的书房,就在两人的书房中间,墨子墨、霍光咳嗽的声音大点,这里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相国,当初的我,没有这份眷顾。”张汤搀扶着公孙弘去到书案前坐下,不无嫉妒道。 两人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后来张汤登上三公之位,便断了这份师徒情谊,只是,人心善于比较,见优者哪能轻言无意。 “你坐的住吗?”公孙弘笑着反问道。 张汤一顿。 法吏是守法的人,却不是安分的人,真要是让他一天到晚坐在书房里,观阅枯燥的国务,可能坐不了太久。 “他们是少年,能坐的住。”公孙弘补充道。 少年心野,最是好动之时,一坐数月,张汤轻声一叹,嫉妒之心立刻无影。 “相国,请看。”张汤取出了陈家密报。 公孙弘看了一阵,说道:“炭弱了,把燎炉盖打开。” 张汤走过去,掀开了燎炉盖,就在他想加炭时,两份密报掷入了炉火中。 “相国?” “不身传诛,有意思。” 第二百四十九章 血袍 “不身传诛?” “诵《燕子春秋·内篇谏下》景公逐得斩竹者囚之。” “景公见竹,令吏谨守之。公出,过之,有斩竹者焉,公以车逐,得而拘之,将加罪焉。 晏子入见,曰:‘君亦闻吾先君丁公乎?’公曰:‘何如?’晏子曰:‘丁公伐曲沃,胜之,止其财,出其民。公曰自莅之,有舆死人以出者,公怪之,令吏视之,则其中金与玉焉。吏请杀其人,收其金玉。公曰:‘以兵降城,以众图财,不仁。且吾闻之,人君者,宽惠慈众,不身传诛……’’” 张汤眼睁睁地望着简帛在炉火中化为火焰,其上的文字在火焰中摇曳,终化为灰烬,再不得见。 “继续。” “令舍之。公曰:‘善!’晏子推,公令出斩竹之囚。” “所言何事?” “齐景公种竹,交小吏看管,一日,景公出宫,路过竹林,见有人砍竹,遂将之抓获,准备治罪。 晏子求见,以丁公攻下曲城为例,讲述丁公夺城迁民中,有城民以死尸为遮掩暗藏金玉,为丁公发觉,吏请杀人,丁公说,为国君者,对百姓应宽厚仁爱,不能亲自传下杀人的命令,下令放了那个人,以作劝谏……景公命令放出了砍竹之囚。” 张汤全程皱着眉头。 公孙弘望着他,笑道:“法吏见此文,想必不好受吧。” “相国,法加恶身,天理昭彰,齐景公受晏子谏,免犯法者刑,坏了律法。” “但让齐景公得了仁恕之名。” 公孙弘接了张汤的话,“一如丁公所言,为人君者,宽惠慈众,不身传诛。” 张汤默然。 “做人君者,不能作恶,即使作恶,也不能脏自己的手,张汤,你不是迂腐的人,该知道这个道理。” 公孙弘翻了翻炉炭,使得没有燃烧充分的简帛彻底烧个干净。 身为人君,万众瞩目,无论什么时候,永远要向万民展示出宽大,仁慈,对百姓倍加爱惜的一面。 哪怕是面对作恶者。 张汤没有丝毫心理压力接受了丞相的所说,大汉律法要向上君圣名让步,点头问道:“覆灭复辟军,是陈家之谋,是周家、萧家、张家所行,此奏疏就是以后陈、周、萧、张,四家的功劳簿,相国为何要把它烧了?” 不身传诛,不代表不能换人下手,而这也是陈莫出谋划策,周共、萧庆、张乘要去执行的,只是以密报奏于上知,老丞相却直接给烧了。 以后陈、周、萧、张四人、四家的功劳该如何计算不提,单就老丞相堵塞上君耳目,他日都不好交代。 “张汤,你为什么总是要让上君做选择呢?” 公孙弘望着昔日门生,无奈道:“此计未行,为上君所知,上君就要在‘孝名’和‘数十万大汉子民’中间做选择,是为了孝名坐视臣下杀死数十万人,或是为了数十万大汉子民牺牲掉自己的孝名,皆在上君的一念之间。 如果上君不知道这件事,就没有这个选择,复辟军覆灭,上君孝名得以保全,是陈、周、萧、张四大功勋世家在作恶,是你我蒙蔽了圣听。 即或将来有人找到了数十万复辟军之死,引起了轰动,载入了国史,只要我们背负所有,就没有人知道陛下试图复辟,试图造上君反的真相。 一无所知的上君,公正处理了我们这些‘恶人’,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能动人的明君除奸戏码吗?” 张汤喉咙滚动,发干发涩道:“背负所有的人,会被五马分尸的。” 数十万条人命,这真是人能背负了的吗? 老丞相说着是你我,但老丞相都八十多了,随时可能撒手弃世,下世光景如何,和死人扯不上关系,而活着的人,八成要被腰斩弃市。 弃世、弃市是不一样的。 “难道你不该被五马分尸吗?” 公孙弘闭着眼,反问道:“数数这些年死在你手里的人,数数这些年死在你巧思酷刑下,备受折磨而终的人,问问自己,这世间哪种刑罚是你不配的?” 张汤不仅是酷吏,还是诸多酷刑的始作俑者,手上沾满了无辜的人、不无辜的人的血,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想着自己有个好死,不得不说,上君的仁恕,让许多人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 丞相大位,列侯爵位,晚年善终……先看看自己那身血染红袍,问问自己可能吗? 不等张汤无力,公孙弘便道:“上君说过,麒麟阁中,会有你的位子,从陛下执政时期走出的酷吏,只你一人。” 张汤逐渐消退的干劲,倏地一下,又充满了全身,对啊,没有相位,没有侯爵,不得好死,可是他还能史书留名啊。 华夏历史何其漫长,又有多少人万古留名,假如能独占一篇,鱼鳞碎割恐怕都有无数人愿意。 公孙弘仍然闭着眼,“至于平曲侯周家、酂侯萧家、留侯张家的功劳,上君不会忘记,也不必所谓的功劳簿,他们日后得到的赏赐,只多不少。” “曲逆侯陈家呢?”张汤问道。 公孙弘睁了下眼,瞥了眼张汤,淡淡道:“陈家有想要的赏赐,而且有信心获得到。” 张汤一口气被堵在喉头,生生地咽了下去,问道:“相国觉得,陈家能得到吗?” “能!” 公孙弘肯定道:“就凭陈家算计了你,你尚不自知,就注定了陈家可以得到想要的赏赐。” 张汤猛然站起,不可置信道:“陈家算计了我?什么时候?” “陈家与绣衣使融为一体的时候,陈莫把与陛下使者交谈、血契内容和与周、萧、张三家暗室定计内容,能送到你手上的时候,陈莫告诉你要找我一同觐见而你如实照办的时候。” 公孙弘接连道:“陈家清楚告诉你这个御史大夫,要夺走你的绣衣使事,而你却无可奈何的时候,陈莫,比你、比任何人更适合绣衣使事。” 张汤猛地站起,心里如火一般在燎,显然有些狂躁。 公孙弘跟着站起,“时辰到了,该觐见了。” 第二百五十章 欺君 宣室殿。 殿门紧闭,大殿四角四个大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着青色的火苗。 为了透气,窗户还开着,寒风袭来,张汤还挺得住,但公孙弘毕竟老了,尽管身上的衣被加得厚厚的,寒冷还是侵过肌肤,让他觉得骨头阵阵发疼。 “留一扇窗户,其他的关了。”刘据吩咐绛伯道。 “是。”绛伯走过去关了几扇窗户。 立刻便没有那么冷了,两个人站着,公孙弘眼前混沌,张汤打一入殿就发现属于丞相的那个绣墩没有了,自己那个绣墩倒是在。 就在张汤扶着公孙弘走到文武之首位置时,绛伯端着一个约一尺半、一尺见方、上面镂空着花纹的绣墩摆在了公孙弘的身后。 公孙弘、张汤正欲行礼,便听刘据温和地说道:“免礼,坐吧。” “谢上君。”公孙弘、张汤答着,先后坐了下来。 屁股一挨着那绣墩,公孙弘立时便有了反应,那墩里生了火盆,滚滚烫烫。 公孙弘注意到张汤毫无反应,便知道只有自己坐的是热凳,而张汤坐的还是冷凳。 公孙弘慢慢站起,恭声道:“上君如此恩宠,臣实难消受。” 张汤一愣,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绣墩,只见凳子空格里面显出红红的炭。 “受得的,老相国,坐下吧。”刘据笑道。 公孙弘站在那里,不肯就坐。 “绛伯,代寡人扶老相国坐。” 听到上命,绛伯把绣墩又往公孙弘的位置挪了挪,轻声劝说道:“老相国,人长不以筋骨为能,冬寒,这是上君特意让御坊制的火凳,莫辜负上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公孙弘动容不已,却也再难辞让,艰难地挨着那个绣墩的边沿坐下了。 “从今日起,老相国入朝、觐见,不必趋礼,赞拜不名。”刘据又说道。 公孙弘再次站了起来,连张汤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汉丞相,礼绝百僚。 是向下。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是向上。 根据朝仪,朝臣入朝,必须趋步以示恭敬,朝臣在觐见君主时,须由赞礼官宣名以示礼制。 此乃君臣之道。 大汉立国八十余载,仅高皇帝时期首任丞相萧何得“剑履上朝,入朝不趋”的特殊礼制,较之首相,少了“剑履上朝”,多了“赞拜不名”。 可这显然是上君考虑到公孙弘年迈,佩剑累身,才做出的更加便宜改变。 公孙弘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德薄才疏,怎能受上君如此过礼的殊遇,臣万万不敢当,请上君收回。” 刘据没有再叫绛伯,而是走下御阶,来到公孙弘身边,亲自扶起了他,坐回绣墩上,温语道:“没有老相国,寡人无以至今日,寡人盼望相国再寿十年、二十年,甚至与彭祖比寿,只是相国一生心力所瘁,成将行世,寡人无可奈何,愿相国多加保重,不为繁礼折寿。” 从很早以前,刘据就派出太医住入丞相府为公孙弘保健身体,身体状况报入宫中,一日不断。 那位侍奉大汉四代君主的首席御医医案很清晰,公孙弘的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哪怕倾尽府库大药也无用,现在的老丞相多活一日赚一日。 公孙弘感动到无法言语,这一刻,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君臣情谊至此,哪怕上古圣君贤相也就如此了吧? “张汤,你也坐吧。” 刘据望见张汤,颔首道:“他年岁高,寡人许你丞相故事。” 同样的感动,感受却截然不同。 在公孙弘,这是六十年宦海沉浮、侍奉了大汉四代君主禅精竭虑换来的,而且在行将就木之际,自然是喜不自抑。 而张汤,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上君愿意在他老年之期,以老相国一般的礼遇待他,悲的是,他很可能活不到老年。 不过,这样的人臣之望,就不该出现在人臣身上,更不会出现在“仕途壮年”的人臣身上,生受,只会备受朝野佞幸之讥,加快自己的死亡时间,所以,张汤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上君的厚道,让人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唯效死尔! 这一刻。 张汤对权力的执念忽然少了许多。 既然绣衣使事有更合适的人,自己又抓不住,为大汉计,为上君计,都不该有什么情绪。 绛伯为刘据搬来了绣墩,刘据坐了下来,如述家常般接着说道:“此次觐见,老丞相是要说什么。” 公孙弘勉强平复了心情,长嘘一口气,“上君,陛下动了。” “明里动?暗里动?” “都在动,明里,陛下交出了太上皇陵动土的凶手,臣已交有司将之株族,同时,陛下从甘泉离宫启程,正往长安太庙而来,臣已命太常卿备好告罪诸礼。” 公孙弘神情肃穆,缓缓说道:“暗里,陛下以血契、阴书,着天使联络在迁徙令、清账政令下,遭受重大损失、即将伏法的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等人和势力,意欲复辟……” 刘据面色如常,上次君臣小会,就知道父皇图谋不轨,也猜到会联结大汉豪富,阴书是预料之中的,血契,这个倒是没想到,父皇这么爱惜自己的人,愿意以血作书、作契约,当真是下了很大决心。 “陛下选定了前平曲侯周家周共为复辟军统领,还许诺重利欲得前曲逆侯陈家、前酂侯萧家、前留侯张家,试图在来日重建朝廷,使大汉‘幽而复明’。” 公孙弘很难完全控制住表情,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不但荒唐,还丧志。 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攸归了,然则,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 为人君,不承认卫氏外戚的聪慧英武,偏偏痴心天命,相信自己总能慧眼识英才,随手一指,就是一个卫青,一个霍去病,再一指,萧何、张良、周勃就活了过来。 天意弄人,活了个“陈平”。 “陈家、周家、萧家、张家心在上君,愿绝陛下复辟之事。” “如何绝?” “未言。” 公孙弘的回答,令张汤侧目,老丞相,在欺君啊。 刘据默了一下,“老相国,哪怕我背负不孝,我刘据一样会成为圣主贤君表率!” 第二百五十一章 阴祸 少君威武。 令人心旌摇曳。 公孙弘热泪盈眶,哽咽道:“臣始终认为上君就是圣主贤君表率,从未怀疑、从未怀疑!” 由心而发,没有半点虚假。 刘据同样红了眼眶,纵观整个大汉,仅两个人从未怀疑过他,一个,是大兄霍去病,一个,是丞相公孙弘。 哪怕是母亲卫氏皇后、舅舅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都对他有过犹豫和怀疑,这份纯粹的信任,刘据很是珍惜。 “请老相国相信我,我有解决一切问题的决心,也有解决一切问题的能力。”刘据握住了那双枯枝一般的手,认真地说道。 公孙弘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沉重而又缓慢,“臣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了一辈子,在这寿终之期,想小小的任性一下,还望上君成全。” 圣主贤君表率。 这不是上君一个人的事。 而是所有太子宫卿的事,麒麟阁、凌烟阁就立在那,里面的人,以后都要经受历史检验的。 但经受历史检验最多的,不是其中的“阁臣”,是立起功阁的上君! 上君越是圣明贤德,两座功臣阁越是千古流芳,两阁功臣越是功盖天下。 于公于私,陈、周、萧、张之谋,都不能为上君所知。 哪怕是当面欺君。 “老相国……” 公孙弘第一次打断了刘据的话,反握住少龙的手,那如同骷髅的眼睛深深凹陷着,眼珠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灰蒙蒙的,浑浊的泪水涌出,顺着皱纹堆垒的沟壑滑落,动情道:“臣已经看不太清上君了,但臣一直记得上君的样子,臣昏沉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臣想在清醒的时候,多为大汉、为上君再做一些事,上君以国士待臣,臣当以国士报之,如此,下世无有遗憾,万方有罪,止在臣躬一人,上君,拜托了!” “寡人答应你!寡人答应你!”刘据连声道。 一滴龙泪滴落在那如同鸡皮的手背上,没有传说的回春之效,只有君臣相通的心意,互为彼此。 张汤无论是何心迹,此刻为之泪流满面,或许,这就是千古君臣知遇,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的楷模吧。 “臣当竭力图报,回应上恩。”公孙弘许诺道。 张汤心底一震。 老丞相要出手了,就和当初诸子百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被老丞相当场拆个七零八碎,老丞相又要拆陈家之谋。 诛灭复辟军,使陛下造反成为无稽之谈,釜底抽薪这部分绝对不会改动,能改动的,恐怕是减少复辟军人数,少伤天和这部分。 又能见识老丞相的手段了。 不知道大汉的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准备好了吗? “老相国,辛苦了!”刘据不忍道。 舅舅、大兄的战争,是在数月或者更长的光景中,调动、指挥千军万马,在血与火中,找到一条胜利之路。 是现实中的大兵团作战。 但是,正值壮年的舅舅和正值青年的大兄,战后的疲惫完全不同,半月转战数千里,横扫河西之地的大兄,睡上一觉便恢复了气力,而主持代地之战的舅舅,在匈奴大单于部、左贤王部两部精锐彻底败亡后,一连睡了三日三夜,才彻底恢复了气力。 老相国年岁更高,却要在权力场上尽可能消复辟军于无形,艰难程度,比之舅舅的代地之战,大兄的河西之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之本分。” 公孙弘的声音并不轻松,望着刘据说道:“不过,臣想要一人秘密进入丞相府与臣配合。” “谁?” “陈莫。” 公孙弘郑重道。 现在的陈家,与绣衣使融为一体,而掌握家族“毒术”的陈莫,又是个年轻人,如果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公孙弘担心这面消减着复辟军,那面陈莫逼迫陛下、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增加着复辟军,此消彼长,谁也看不出来,到时候做了无用功。 自己的灯盏里,就这么点“油”了,别在事后直接气干了。 他还要亲眼看着陛下退位呢。 张汤心中一动。 如果陈莫进入了丞相府,事后是否会被大汉丞相权力所诱惑,不再盯着绣衣使事呢? 和大汉丞相权力相比,兰台、诏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是陈莫留在丞相府,也能拜老丞相为师,那以后的大汉就有意思了。 墨子墨、霍光虽然年少,但能看出日后必然是妖孽,加之一墨一儒,师兄弟天生就不对付,少不了做过一场。 倘若再混进去个黄老道家的“毒士”,张汤都不敢想象,师兄弟三人到底能斗到什么程度? “允。” 刘据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下来,好奇地问道:“老相国说起陈家时,似乎有几分忌惮,陈家元祖陈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刘据去过天禄阁和石渠阁,翻阅过汉家秘藏,关于开国元勋的卷宗,也看过不少,知道元功之臣没有传说那般光伟正义,可是,诸多秘卷中,陈平的记录少得可怜。 甚至,还存在后来编辑的问题。 根据天禄阁、石渠阁老臣听说,当初陈平、周勃共诛诸吕后,趁着长安之乱,陈平进入过两阁,从中取走了有关自己的秘卷,另外,迎立代王刘恒,即孝文帝后,陈平称病将右丞相之位让与周勃,自己任左丞相,功居第二,持功仗权,又对两阁自己的记录予以了删减修改。 这就造成陈平的生平事迹,更多存在于高皇帝和其他功臣记录之中,少且不真。 老丞相生于高皇帝时期,又历四朝为臣,中朝、外廷皆有任职,想必比更多人了解那位神秘的开国功臣陈平。 公孙弘默了一下,给出了肯定回答,“下三滥!那就是个下三滥!” 刘据、张汤,君臣俱是一愣。 老丞相向来对先功之臣是有敬畏之心的,可这样侮辱性评价一位元功之臣,不多啊。 公孙弘想到自己幼时听闻而长大后却与之不同,可以说被篡改的记忆,长嘘一口气,“上君,献侯生平,献侯自有终论,‘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足矣。” 第二百五十二章 汉土 “我一生使用了太多的阴谋诡计,这是道家所禁忌的。 我的家族世系可能从此废黜,无法再兴盛起来,这是我积攒了太多阴祸的缘故。” 陈平临终之际如是评价自己。 陈家命运似乎与陈平预言一般,一落再落,直至本朝元光五年,陛下除了陈家曲逆侯爵位。 如果没有上君崛起,陈家或者说大多数元功家族的命运,基本都会这样败亡,在大汉君主中,削弱乃至灭亡开国功臣集团,这是种“正确认识”。 无论如何诠释诸吕之祸,元功之臣和宗室藩王的行为,都改变不了“政变”的事实。 大汉君主不允许吕氏外戚的存在,同样,也不允许开国功臣集团、宗室藩王的强权存在。 时至今日,大汉的开国功臣集团和宗室藩王,在几代天子和上君的努力下,已经无关大局。 卫氏外戚,的确比曾经的吕氏外戚更加威武,一门双大司马大将军,左列侯右封君,往前数五百年,外戚之家无出其右,但是,上君提前给卫氏外戚“剪了枝”。 大多数卫氏族人,都被送往了“安乐之地”,终其一生,甚至数代族人,都不会在人前露面。 卫青、霍去病、卫步、卫广及所剩无几的卫氏族人,以谨慎存于世,即或有不法族人,这几位都是可以大义灭亲的存在。 总言之,大汉政治三大权力集团,功臣、宗室、外戚,在上君这里,得到了基本解决,大汉权力的先天缺陷,上君以无上智慧予以了弥补。 不过,天地间或许真有天道之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剪枝的卫氏外戚,光芒万丈,拔毒的宗室藩王,得到了监政的参政议政王大臣之位,而凋零的元功集团,在这风云之际,有了“啸谷”的机会。 监察天下的绣衣使,仿佛为陈家量身打造似的,陈家抓住机会,融入其中,不分彼此,然后,在陛下造反,太子不孝的天家困境中,找到了两难自解的办法,同时,这也是陈家反客为主绣衣使的办法。 曾经引以为“国家受其祸”的三大权力集团,竟然都迎来了新生。 这就是造化的神奇。 君臣三人唏嘘不已。 丞相府和开国功臣集团会解决陛下复辟之事,刘据提前知道了结果,但开花过程却不能说。 公孙弘回归了正常君臣奏对的内容,“上君,韩说军顺利撤回了右北平郡,在此次牵扯、骚扰匈奴左翼的任务中,韩说军创击了数十个匈奴左贤王部部落,杀死、惊悸了十数万匈奴牛羊马等牲畜,杀伤匈奴军士三千六百五十二人,未及斩首砍伤者其众,堪称出色。” “韩说军多少人?” “生入草原三千骑,今归华夏两千人。” “一千阵亡换得匈奴军士三四千死伤和众战利,斩虏过当,不易了。” 刘据点点头,满意道:“有首虏吗?” “回上君,在攻扰匈奴部落时无,然及撤退之际,遇到匈奴左翼一当户出猎,韩说顺手将之拿下。” 在大汉军功制中,相国、当户已是匈奴高级官员,在首虏之列,虽然不是在阵中将之斩捕,但有了首虏,朝廷就有了恩典的理由。 “丞相府有拟封吗?” “臣以为‘按道侯’。” “食邑呢?” “两千户。” “加一千户。” 自从大汉藩王撤藩入汉后,列侯封国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列侯失去了在封国所有行政权力,“仅食邑”,朝廷督促地方按时把食邑租税交给对应列侯,但食邑的人、田,统归地方衙署管理,而列侯无权干涉地方事务。 大汉食邑租税,以每户每年两百钱为基,食邑两千户,一年可得四十万钱,食邑三千户,一年可得六十万钱。 这不少了,在墨家巨子之后,朝廷废除了“以钱乞身”的律法,在此之前,五十万钱便能买一条命。 多一千户,多二十万钱,是刘据对韩说的恩典。 父皇识人,有时还行。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顿了顿道:“上君,李敢、李陵叔侄率一百多名军骑投降了匈奴左贤王乌维。” 卫青的许诺到底是晚了。 就算不晚,李敢、李陵叔侄也很难愿意回国伏诛。 陇西李家李沮造反,对族人影响最大的,就是这叔侄俩了,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军正常回归,哪怕没有斩捕首虏,功劳换两个关内侯还是可以的。 尤其是李陵,李家三代,小小年纪,便能功侯关内,绝对冠绝冠军侯以外的同龄人了,一颗大汉新星冉冉升起,转眼即逝。 李家数奇的命运啊。 “派出天使去草原,命令匈奴交出李家叔侄及所有汉家叛将、叛军,勿谓言之不预。”刘据直接道。 赵信、李敢、李陵……这些从汉家叛逃的,他一个都没有打算放过,当汉奸叛徒,就要有身死族诛的觉悟。 “上君,以汉匈现状,匈奴左贤王乌维恐怕很难听命。”公孙弘委婉道。 汉家才在代地布下陷阱,杀、降匈奴十数万军士,连匈奴大单于都被逼得逃入大山之中不见踪影,正在争夺汗位的乌维不可能在这时听从大汉命令,交出所有汉奸,说不定出使的使节都会有危险。 “拒不奉诏,寡人不久就会让匈奴知道什么是王者之师,什么是吊民伐罪!”刘据淡漠道。 就知道乌维不会奉命,如果匈奴奉诏反而不好做了,没有大义,大汉如何能灭亡了匈奴。 至于汉使,有的是人不惧风险,闯上草原。 肃杀之气渐起,老丞相瞬间便明白了刘据的意思,答道:“臣回到丞相府后立刻挑选使者出使匈奴。” “张汤。”刘据看向了张汤。 张汤连忙答道:“臣在。” “绣衣直指御史要不止于国内,可以有更广阔的未来,这方天地,是万族之场,亦是大汉的未来,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为汉土。”刘据说道。 张汤眼睛的光一亮,又是一黯,苦涩道:“是,上君。” 绣衣使事有了更大的未来,却要与他无关了。 “对了,还没有找到李广吗?”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统 “回上君,据查察,李广在进入草原后不久,遭遇了罕见的白毛风,风暴平息,李广及四千骑便消失了,就此事,长城内外多有传说、传说……” “传说什么?” “中、外牧民有在白毛风过后,看到疯魔的人群,以及带血骨架。” 张汤接言,凝重道:“草原传说是长生天降下了妖魔,吃了人,而我朝右北平郡百姓,则在传说白毛风中走出一头形似人、浑身白毛、走路没声音、还会发出‘咯咯’笑声的怪物。” 在巨大恐慌面前,异族、国人都习惯性把原因归结到天地神灵身上。 张汤、绣衣直指御史也给不出除此之外的解释,疯魔的人群、白毛人怪不提,李广大军是真的消失了,带血的牛羊马骨架,绣衣密使也见到了。 草原,蕴藏着大恐怖。 刘据眉头微皱,“神鬼之说不必再提,寡人更相信李广军是迷失在白毛风中,继续寻找。” “是,上君。” 张汤领命。 记下此事,如果不幸的话,要交给绣衣使事继任者来办了。 “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回上君,东越王馀善死了,东越国投降了。”公孙弘禀奏道。 “臣为上君贺!”张汤紧跟其后颂道。 随着东越国投降,夏商时期九州的“扬州”全部收复,而之前南越国、西南夷已经投降内附,自此,时隔八百载,九州一统。 刘据一愣。 建元三年,闽越国发兵围攻东瓯国,东瓯王向汉廷告急,父皇命中大夫严助调遣会稽将士前往援救。 汉兵未到,闽越军解围离去,汉廷应东瓯王请求,迁其百姓于江淮之间,东瓯国土地遂为闽越所有。 建元六年,闽越又发兵攻打南越国,南越王赵眜向汉廷告急。 父皇任命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为将军,率兵分别从豫章、会稽出发,讨伐闽越,闽越王郢分兵在仙霞岭一带拒守。 在汉军压境的形势下,闽越王之弟馀善乘机发动政变,鼓动闽越国权贵们,说郢事先不请示汉廷,擅自发兵攻打南越,因此汉军前来讨伐。 汉兵众多,力量强大,闽越国即使一时侥幸取胜,汉兵还会源源而来,不到灭国不止。 现在只有杀死郢,向汉廷谢罪,才能保存自己,得到众人同意,馀善便杀掉郢,把首级献给王恢。 由于问题已经解决,汉军未逾仙霞岭便北撤,在议立闽越国的嗣王时,父皇以“郢等首先做恶,只有无诸之孙繇君丑没有参与阴谋”,便派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行对闽越先王祭祀之礼。 馀善心中不服,自从馀善杀死郢之后,他的威望传布全国,国中百姓多半归属于他,他就暗中自立为王。 越繇王无力控制,父皇得知此事后认为不值得为了馀善的事再兴师动众,说:“馀善屡次同郢阴谋作乱,以后却首先杀死郢,使汉军得以避免征战之苦。” 于是立馀善为东越王,与越繇王并处。 馀善统治闽越后,前后十多年,与汉廷相安无事,但在去年南越国事上,馀善与南越国相吕嘉约定反汉,未及行动,吕嘉已死,约定遂泄。 做了十多年东越王的馀善,或许是疯了心志,不但没有立刻上书汉廷请罪,反而先进攻了汉军。 路博德、张次公立即回书朝廷,请求覆灭东越国,获准之后,便向东越国进发。 馀善派兵到汉军必经之路作抵抗,他还给东越将军驺力等人加“吞汉将军”的封号,大军进入白沙、武林和梅岭三个要隘,试图据要而守。 路博德、张次公连下要隘,杀驺力,进入闽境,馀善顽强抵抗,亲率大军在天险泉山筑城拒守。 刘据上次得到路博德军情,是馀善在泉山私刻“武帝”印玺,自立称帝,公开反叛汉廷,路博德、张次公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馀善,不得不放弃天险泉山,撤退到冶都,刚建的行宫,就被路博德一把火给烧了。 没想到,再次听到了大汉钦封的东越王馀善消息,就是馀善死在闽越人手中,闽越国投降了。 越族小国之灭,刘据没有什么想法,只有收复故土的喜悦,颔首道:“照前廷议,所有闽越男儿迁徙至江淮而居,路博德军、张次公军就地驻扎,娶闽越女为妻,化蛮为汉。” 东越狭小而多险阻之地,闽越强悍,屡次反复无常,如果不加以措施,不消多年,东南又成祸患,是以,刘据定下闽越男儿入汉地,闽越女儿嫁汉儿男,彻底改变一地血统的计策。 略显仁慈。 以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众议,是要杀光反复无常的闽越男儿,只留闽越女儿为汉妇的。 留妇不留男。 不过,闽越人杀王投降,识天数,为自己赢了一线生机。 只是,小国寡民入大宗,数十年后,世人可能都不知道大汉东南有过闽越一族。 “是,上君。”公孙弘领旨。 闽越国亡,华夏一统,以后每获得一分土地,都是大汉的开疆扩土,都是后人的“自古以来”。 刘据的武功盛德,超过了夏商以降所有华夏君主。 “父皇什么时候返回长安?” “大雪飘飘,道路泥泞湿滑,以天子法驾之速,恐要五日。”张汤回答道。 甘泉离宫距长安不过二百里,但陛下故意拖延告罪,一日行不过四十里,五日能到,便是天幸了。 刘据沉吟了一下,“在五日之后,让钦天监择个吉日,寡人要太庙祭祖,亲自告祭天地神灵、列祖列宗,扬我朝武功胜德。” 一前,一后。 陛下告罪,太子告功。 公孙弘、张汤神情非常精彩,两告过后,真不知道陛下如何立身于世。 刘据无奈一笑,他没有什么多余想法,更没有故意折辱父皇的想法,凑巧而已。 毕竟,功不能为过让路。 张汤忽然灵光一闪,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说道:“臣请上君效秦始皇帝登临泰山以封禅!”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封禅 “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受命然后得封禅。” 炎帝以来,无怀氏、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等七十二王皆曾封禅。 春秋时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齐桓公欲行封禅之礼,被名相管仲以祥瑞不现即天帝不承认而阻止。 鲁之季孙氏亦有泰山之旅,结果被孔子所讥,理由是资格不够。 可以说,封禅泰山至少是齐鲁士人心目中一统天下的帝王所行的国家大典。 也就是说代周而帝的统治者必须来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方可得到上天的认可,成为天下新的君主。 如此理论起码成为了齐鲁大地共识,得到齐鲁士大夫的认同,寄托了他们渴望统一,渴望天下共主再生的政治抱负和社会理想。 之所以在秦始皇帝成制,与秦室曾为东方诸侯国卑视不无关系,奋六世余烈,励精图治、蚕食诸侯、最终兼并天下,如果拥有天下后不发泄一下私愤、炫耀一下功绩,那这天下不是白打下来了吗? 厚积薄发,至秦始皇帝时,秦廷以十倍的热情注重形式上的炫耀,再加上“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祭祀、军事本就是秦国统一天下的事业,于是乎,以天下共主身份祭祀天地的泰山封禅,自然而然为秦始皇帝所接受。 “上君,汉兴已八十余岁矣,天下艾安,九州一统,万民之属皆望太子封禅改正度也。” 张汤拳拳进步之心在燃烧。 在汉家百姓心中,最好的时代始终是孝文、孝景之际,尽管那时北部边境偶尔会遭到匈奴、鲜卑骚扰,但那属于“自古以来”的局部冲突,除此以外,国朝内部总体上人和政通,民富国安。 除非遇到天灾人祸,一个平民黔首至少可以安稳地度过余生,黄老道治之下,不必担心太多预期之外的政令、赋税。 特别是孝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朝廷与地方的矛盾也缓和下来,那数十年是春秋战国之世以来数百年里难得一见的平和康宁时期。 国势冉冉上升,百姓安居乐业,然后,就遇到了当今陛下。 穷奢极欲、穷兵黩武,大汉兵威越来越盛,但百姓生活越来越苦。 现在,新主当国执政,国势恢复了上升趋势,百姓又有了安居、乐业,似乎没有比这时更适合封禅的契机了。 上君可以借封禅来向天下人宣示天命,改弦更张,而他们,可以借参与封禅实现仕途进步。 张汤知道自己注定无缘大汉丞相之位,但公孙弘能开辟“丞相褒侯”先河,他,又能否开辟“御史大夫褒侯”先河呢? 刘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神情平静,望向公孙弘问道:“老相国,你以为呢?” 公孙弘沉默,良久道:“上君之功,已经不必虚礼昭彰,封禅大典,一劳民伤财,二诸儒易生歹念,三仪礼漫长繁琐,臣以为不必。” 封禅本身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封”指在山巅封土祭天神,“禅”指在山脚筑坛祭地神,山上山下两祭。 实际上并非如此,泰山在齐鲁大地,长安在关中平原,两地相隔数千里,远行祭拜,过程等同天子出巡,既然是昭彰武功,必然要携中外两朝文臣、武将,甚至召集南征北战中军队随行,来回折腾,不亚于上君进行了一次御驾亲征,靡费太大。 封禅,又是“颇采儒术以文之”的大典,以上君和儒家的关系,难保儒生不会从中作梗、作恶。 另外,封禅仪礼繁琐,还没有共识,有些细节该留,还是弃置不用,值得推敲的地方太多,在秦始皇帝时,为了封禅大典,就仪礼的讨论,秦廷群臣争论了数年。 以上君一统华夏之功,泰山封禅那是给泰山增加荣耀去了,上君的法理、地位,根本无可撼动,刘氏君主对关东又没有什么执念,况且高皇帝就是出自关东,没有什么发泄报复的,泰山什么都给不了上君。 “相国,此言差……” 张汤立刻就要争辩,泰山给不了上君什么,封禅泰山的上君却可以给他们很多啊。 话才开头,便能公孙弘打断,颇有深意道:“你们得到的够多了。” 闻言。 张汤一怔,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大汉朝制、军制在改变,但那不是一蹴而就的,还有不少弊端在纠正中,有功无赏的情况,确实存在。 不过,上君通过其他方式给予了补偿,很多时候,是“过赏”。 赏与罚,是人君的权力,多了,少了,人臣都会生出异心。 赏少了,罚多了,臣恐君,会疏离。 赏多了,罚少了,臣欺君,会贪婪。 平衡之道,存乎一心。 上君认为惩罚是可怜的手段,用不惯,所以大汉朝廷中,臣子得赏远比罚多,简单说,绝大多数朝臣的地位和得到的赏赐,都超过了自己本该得到的。 丞相府注意到,包括太子宫卿在内,两朝官吏日渐“骄纵”。 甚至南北军方面,一些将军显露出骄悍姿态,只是在卫青和霍去病压制下,不敢有太过分的举动。 成为大汉大司马大将军的霍去病,有权力也敢于手刃不法将校,完全没有情面可讲。 一人一剑,往那一站,就能让整个大汉帝国数十万大军敬若神明。 朝廷里没有这样的人,公孙弘觉得自己年轻二十岁或许可以,如今是真不行了,而看似凶狠的张汤,以及绣衣直指御史,说白了就是一把刀,吓唬吓唬一般朝臣可以,想震慑两朝王公大臣不能动弹就不行了,而且,习惯任用酷吏的张汤,始终没有利用手中权力把自己彻底洗干净。 绣衣直指御史中,有一批张汤喜欢、能干的酷吏藏匿其中。 法吏,一身血腥味却不自知,怎么可能登上人臣大位。 刀,也要有心。 公孙弘摇头,转望向刘据,恭声道:“上君,太庙祭祖之事,臣这就回丞相府安排,其他的事,臣也会做,定不负上君之望!” 第二百五十五章 锄奸 岁暮天寒。 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入丞相府,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地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 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车门无声地开了,一个黑纱垂面的黑衣人从篷车上下来,向着等候已久的丞相府家老福伯深深一躬。 福伯一言未发,略微躲开身形避礼,然后领着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过了园林般的庭院,进入了丞相书房。 炉火熊熊燃烧,屋内如春日温暖,公孙弘坐在书案后前,墨子墨、霍光一左一右坐在后侧,而张汤坐在了客位,听到脚步声,不由得都看了过来。 在门前,福伯将来人让进,随即关上了房门。 陈莫摘下了黑纱斗篷,露出了乃祖的俊美长相,面对大汉最顶级师徒的注视,没有怯场,笑容满面,一躬到地道:“小子见过相国。” “见过大司空。” 张汤望着隆重、客气向自己行礼的人,总觉得是那么腻歪。 照他之前的手段,胆敢威胁自己或威胁自己权力的存在,都会被他无情诛杀,可是,陈家仿佛刺猬一般,让他怎么都下不去嘴。 只能鼻子里面出气,“嗯”了一声,头颅微点,受下了礼。 陈莫笑容更盛,再次面向了大汉最负盛名的丞相。 看着像个风烛残年的昏聩老人。 公孙弘望着貌似谦卑的陈莫,淡然道:“你的谋划,没能呈于上君,就焚于这炉火中。” 陈莫长嘘一声,“小子拙谋,纸墨焚于相府之火,为相国解一时之寒,便足矣。” “解人一时之寒,增人一冬之寒,不愧陈氏子孙。” “相国言重了,如觉寒冷,小子家中有一袭上好狐裘,昔年孝文皇帝所赐元祖,年虽久,但多打理,仍不失为保暖佳物,愿献相国。” “孝文皇帝赏物,非德者而居之,陈家,有德啊。”公孙弘意有所指道。 陈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大汉立国八十余载,头一遭,有人说陈家有德的,这是夸赞,或是讥讽,陈莫略有沉吟:“德薄之家,唯孝文皇帝宽厚尔。” “为何自诩德薄?” 幽幽一问。 陈莫彻底接不下去了,元祖作孽太多,这能说吗? 老相国这直捅心窝子的聊天方式,让书房为之一静。 “愿意拜入我门吗?”公孙弘再度开口道。 居侧的墨子墨、霍光神情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前者是气愤,腹诽着老师是骗子,关门弟子,真就只关门是吧? 后者是郁闷,陈家从陈平为始,就是黄老道家的门徒,世代如此,有个墨家师兄就够让人心烦意乱的了,再来个道家师弟,这日子就没办法过了。 而且,霍光见到陈莫第一眼,感觉就不好,怎么形容呢,如同见到一条毒蛇。 这与见到墨子墨截然相反,师兄就是一头“南越大客”,憨厚巨象。 巨象在前,毒蛇在后,霍光想到以后同入朝堂的情形就十分绝望,想搞小动作,恐怕比登天还难。 幸好,他还有个大司马大将军的兄长,在老师故去后,他的仕途之路,远比师兄、弟更顺利,到时候“以大欺小”、“以上欺下”,儒术的手段有很多,倒也无惧什么。 张汤对老丞相收徒有所预料,所以第一时间望向了墨子墨、霍光,墨子墨反应在意料之中,霍光的神情变化,让他忍不住一乐。 这小子,还以为自己能以大欺小、以上欺下呢,恐怕三人里面,就陈莫的官职升的最快,甚至是一步到位,监察大汉内、外,真正意义上的权倾中外。 就是上限低些,基本触摸不到大汉丞相之位,但等霍光爬到那位置,得几十年后了,也欺负不到陈莫,绣衣使事,是直接对上君负责的,连大汉丞相都无权干涉。 小小少年,根本不知道世间险恶,张汤不无恶意想到,紧接着一愣,乐什么乐,陈莫明抢的绣衣使事,就是要从他手里抢走的。 书房五人,三个人忽然间都高兴不起来了。 陈莫没有犹豫,跪在地上,叩拜道:“见过老师。” 公孙弘扶着桌案站起,走了出来,亲自扶起了新徒,笑道:“小莫,你家学渊源,拜我属于带艺投师,为师的儒、法,都不适合你,能教你的不多,有一句话你要记住。” “请老师教我。” “少伤天和。” 公孙弘非常郑重,沉声道:“莫要成为你元祖那般人,以阴谋诡计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并以此为乐。” 陈平故事不再为世人知,但公孙弘相信,陈家会有所记载,根据他的记忆,陈平是在混乱中胜天半子,得以善终。 但是,诸吕之祸,大汉就那么一次,混乱的天地棋盘,也就那么一回,哪怕再来,陈莫、陈家就敢保证还能胜天半子吗? 别拿一次当永远。 陈家可以浑水摸鱼,绝不能故意搅浑水,复辟军,可以是数十万人,也可以是十数万人,甚而数万人,陈家不可能没有办法降低复辟军人数,陈莫却没有选择去做。 陈莫下意识地抬起头,与那双混沌的眼睛对视,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弟子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年纪轻轻,便精通了家学,正巧遇上了大汉甲子年未有之变,试探性以家学拨弄了下大势,震惊地发现家学竟然这么好用,心底油然而生“天地刍狗”的感觉,甚或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几十万人而已,死则死矣,有什么值得劳心伤神的。 此时此刻,惊觉有人看透了他,还警告他,不要试图从棋子往棋手转变,更不要擅自操纵大势,那是取死之道。 一股难言的慌张在陈莫心中蔓延开来。 “不明白的好!不明白的好!” 公孙弘感知到弟子的心乱,轻轻地拍了拍弟子的手背,助其平稳情绪,片刻之后,继续道:“所谓的复辟、造反,症结一直在陛下,在官宦豪族,在巨商大贾,在游侠盗贼身上,而不在其他,陛下无能动,杀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却非难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自杀 杀人术? 张汤、墨子墨、霍光、陈莫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老丞相要教真本事了。 公孙弘望着弟子们忽然昂扬的斗志,无奈一笑。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这么个儿温文尔雅的淑人君子,为何所教的弟子,全都是嗜血之徒。 雪风饕餮,呼啸之声顺着门缝钻进书房,与公孙弘的声音应和。 “大汉的局势,一言以蔽之,是陛下、太子之争。” “我们是太子宫卿,而其他人,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等等,凡为陛下所用的,皆为陛下的党羽势力。” “在朝廷中,清剿其他官吏集团的办法不一而同,顺序大体是先打倒代表人物,再剪除背后的派系。” “前者较为容易,除掉某个人而已,先圣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律法上,抓住对方的痛脚或弱点,那人就算败了。” “后者较为困难,因为除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群人利益相同,便能同进同退,智者使智,钱者使钱,力者使力,就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一支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非大力士不可折。” “面对不可硬折的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把筷子分开,然后一个个折断。” “以陛下为例,在退居甘泉离宫后,陛下就已经‘倒’了,之所以还能在大汉中招风惹雨,两个原因,一、怹是大汉皇帝陛下,一日不退位,一日是天子,二、怹是成势的太子的父亲。” “天子之威不可动,那是后来者所求,能夺不能撼,‘忠’字一动,天下人人是反贼。” “同理,孝道礼法亦不能动,否则,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的人,谁敢相信,何况重用? 天下人人不孝,后来者就无人可用了。 这就倒回了‘忠’,不孝者无忠哉!” “我大汉以‘忠’、‘孝’治国,便是这个道理。” “碍于礼法秩序,上君不能对陛下太多作为,至少不能直接‘除掉’陛下。” 公孙弘说到这里,停顿了下,让弟子们对“君父”的特殊性有更清楚地认识。 张、墨、霍、陈抬头。 琢磨出老师的意思,在君父这,很多事情顺序是颠倒的。 “是以,要先剪除陛下的党羽,再‘除掉’陛下……” 公孙弘继续道:“少说在大汉朝廷政治中,彻底除掉陛下。” 剥夺陛下所有的政治权力,是太子宫卿的终极目的。 四徒惊醒。 “小莫的谋划没有错,布下大网,将陛下的党羽如鱼一般一网打尽,且不说鱼死网破的可能,小莫你要明白,打鱼是为了吃鱼、贩鱼,活鱼、死鱼,吃时的口感、贩时的价格,那都不一样。” 公孙弘望着陈莫,苦口婆心教导道:“对大汉、对上君来说,‘活鱼’远比‘死鱼’更重要,最好是……端上餐桌时还在活着。” 一股冷意在书房里升起。 张、墨、霍、陈四人汗毛乍起,老师真正想说的,恐怕不是活鱼上桌,而是活鱼入口吧? 陈莫迎望着老师,确定过眼神,当真是拜对人了。 他只想到打鱼,而老师却想到如何吃鱼,如何把鱼卖个好价钱了。 元祖家学,也不及老而不死啊。 公孙弘似乎知道弟子在想什么,手指敲在了陈莫的脑袋上,有怎么说自己老师的吗? 没有太多血肉的手指,和石、铁相差无几,敲在脑袋上,疼得陈莫牙呲嘴咧、面目狰狞,没想到,师门还有这样的惩罚。 墨子墨、霍光仿佛感同身受,脑袋嗡嗡的,老师还没有打过他们,他们也不想挨打,看着就疼。 “再有,不同的鱼,不同的价格,卖给南北的人,也有不同的做法,我中原吃鱼,常烹、常煮,而南越吃食,常喜生食蘸酱,佐以苦酒,引以为美食,但是,烹煮食之多无虞,生而食之多忧患,伤人脏腑,危急时,甚害人性命。” 生食,有大学问,不要以为随随便便生吞活剥就可以。 张汤四人都流露出虚心受教的神情。 “现如今,想要清理陛下的党羽,有两个问题,一、‘尚强,未可猝制’,二、‘党多,恐惊动内外’。”公孙弘剖析道。 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这基本涵盖了大汉皇权以下的大势力,冒然动手,只会引起朝野集体恐慌,尤其是官宦豪族,族中大多有朝廷官吏在任,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民间动荡。 “因此,就复辟势力,朝廷要分门别类处置。” 公孙弘回到了桌案前落座,望向了弟子们,“在所有复辟势力中,最难消除,最容易恐慌,有着严重破坏力的,不外乎开国功臣集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是刚死不久的。” 开国功臣集团结束对三公的垄断,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如果说贪官污吏是吃了百姓一口,那开国功臣集团整整吃了大汉国八十年。 搂钱、藏人、制兵……翻开大汉律法,就没有元功家族没有犯过的罪名,个个是吃得脑满肠肥。 仗着元祖们的功劳,朝廷很难奈何得了他们,到了陛下这朝,大汉君主才开始对元功家族清算。 有功劳簿,有钱,有人,有兵,堪称全面,陛下下大力气,不惜向元功家族许诺复辟之后,恢复高皇帝“共天下之约”三十年不改,拉拢元功家族的原因就在这。 这才是复辟主力。 “支持复辟的元功家族,有像小莫的陈家,平曲侯周家、酂侯萧家、留侯张家已经被朝廷褫夺爵位,剥夺封国的,也有爵位、封国传承至今,水涨船高的家族,平阳侯曹参曹家,安国侯王陵王家,什邡侯雍齿雍家,等等。” 公孙弘声音中透露着冷意,“元功家族想要恢复元祖荣光,全然忘记了在刘氏君主那里,根本没有‘功臣’两个字!” “对付这些家族,要考虑其祖对大汉的贡献,免得让其他功臣,现在及以后的功臣寒心,有官职在朝的,直接外派出去为官,没有官职在朝的,委以官职外派出去做官,从长安城,从大汉的权力中枢消失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就可以自杀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埋人 委以重任,外派出京。 消失于权力中枢,便等同于从人前消失,再令其自杀。 不是被斩杀,现在及以后的功臣内心就不会恐慌。 至于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自杀,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今元功家族大多原罪在身,朝廷可以做出许诺,死一人不死全家,令其做出选择。 当然,世间不缺少极端自我,哪怕牺牲整个家族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人,那样,朝廷就会告知其族人,死一人保全家,元功家族都是大族,相信会有果决之士出现,为朝廷解决祸患,为家族获得生机。 背中八十刀为自杀,不是朝廷说的,是其族人说的,谁又能说不是呢? 这便是对付有影响力存在的办法,先调虎离山,再借刀杀人。 而朝廷,始终在里面扮演着光彩的角色,我在重用你,你怎么能说我不好呢? 杀你的,是你自己,是你的族人,与我何干? 墨子墨、霍光、陈莫终于见到了丞相老师的“杀人心经”,冷汗瞬间便下来了,太恐怖了。 张汤无表情,想到了主父偃之死,想到了董仲舒走险胶西国,这两位世间大才,深受老丞相借刀杀人之术,一人死了,一人留下了无可弥补的心理创伤。 现在,老丞相又要对开国功臣集团出手了。 初代平阳侯曹参的曹家、初代安国侯王陵的王家、初代什邡侯雍齿的雍家……有元功,也有原罪。 在大汉建立中,战功卓著者,曹参功最多,总共打下了两个诸侯国,一百二十二个县。 俘获诸侯王二人,诸侯国丞相三人,将军六人,郡守、司马、军候、御史各一人。 所以,高祖六年,高皇帝与诸侯剖符为凭,使被分封者的爵位世代相传而不断绝,把平阳县的一万零六百三十户封给曹参作为食邑,封号叫平阳侯。 孝惠帝二年,萧何死,曹参继为大汉丞相,一切皆遵萧何之法而无所变更,留下了“萧规曹随”的佳话。 然而,美谈的背后,是曹参继相的三年里,大汉开国功臣集团和宗室藩王集团的势力疯狂膨胀,这在多年以后,引发了一场政变,灭吕安刘。 彻底成长起来的元功家族和宗室藩王,大汉用了四代君主,花了六十多年的时间,才削弱了两个权力集团。 而安国侯王陵呢,高皇帝刘邦曾奉其为大兄,在秦末乱世,高皇帝在沛县起兵,王陵此时同样起兵,以厩将身份另率部队向北平定东郡的魏国旧地,又往西进军去平定南阳郡。 受封为楚国武安侯的高皇帝也率兵西进,所经过的城邑没有不降服的,高皇帝到了丹水,高武侯鳃、王陵此时也逼降秦国南郡的西陵县。 在王陵和高皇帝的部队攻入南阳郡后,阳武县人张苍因为犯法差点被斩首,被王陵救下。 两军抵达霸上,高皇帝进入咸阳时,王陵却不肯从属高皇帝,自己聚集党羽几千人,割据南阳郡。 直到王陵之母为霸王项羽烹杀,王陵才真正投靠了高皇帝。 这便是高皇帝在统计功臣功劳时,按王陵在丰邑以“客从之”,最终王陵深厚的资历仅位列大汉初定十八侯的第十二位的原因。 原罪,不服。 什邡侯雍齿更是了。 雍齿原为沛县豪族,秦二世胡亥元年,高皇帝反秦,雍齿随从。 但雍齿素来轻视高皇帝,在高皇帝领兵外出的时候,雍齿献出丰邑投靠了魏国周巿,高皇帝大怒,回兵攻打丰邑却没攻下,高皇帝因此对雍齿非常痛恨,于是收编砀县兵马再次攻打丰邑,又没打下,最后向项梁借兵,第三次攻打丰邑,才把雍齿打跑。 后来雍齿从属赵国,再降高皇帝,高祖六年,高皇帝恩赏功臣,大封列侯,听说有人不服,天天发牢骚,便问计于张良,张良说陛下最恨谁就厚赏谁,这样让所有人都有得赏的希望。 雍齿这才得了什邡侯爵位。 高皇帝帐下最大叛徒,没有之一,原罪深重。 今朝,到了偿还的时候。 当代安国侯王辟方、当代什邡侯雍桓,绣衣直指御史掌握着两位侯爷、两座侯府大量罪证,而且,作为“元侯”曾孙的王辟方、雍桓年事已高,相信会为子孙就范。 唯独……张汤想了想,“老相国,平阳侯府,朝廷不能赦其罪。” 不论是对抗过朝廷政令的平阳侯曹襄,还是其母,一直为陛下献美的平阳公主,都在朝廷的必杀名录之中。 母子俩能活这么久,不外乎老母的平阳公主是孝景帝长女、陛下长姐,其子是陛下的外甥和女婿,加之屁股底下比较干净。 但是,绣衣直指御史已经拿到了平阳侯府勾结郡县官吏,故意制造灾祸,毁堤淹田,以兼并土地的证据。 也拿到了平阳公主越轨淫乐,败坏先皇制度的确凿证据。 搂草打兔子,平阳公主“喜美少男”,而为平阳公主所喜的美少男中,有一人名曰:董偃。 就是那个被陛下封为平乐将军,备受太主、陛下喜爱的董偃,董偃十三岁随母亲出入窦太主府,为窦太主所幸前,是住在平阳公主府的。 再说明白点,董偃先后侍奉了大汉两代长公主,甚至,董偃侍奉窦太主正是平阳公主玩腻后指使的。 此事还没有上报上君,但张汤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一举打响绣衣直指御史之名,令天下臣民闻绣衣使名而为之胆寒。 窦太主、平阳公主、平阳侯、张汤一个都不会放过,怎么可能给曹家死一人保全家的选择? 陛下、窦太主、平阳公主……错综复杂的关系,听得墨子墨、霍光、陈莫师兄弟三人眼睛放光。 两代长公主面首,陛下之宠臣,“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的董偃董君,某种程度上,也是“人中楷模”,贬义的。 龙子龙女的滋味,是什么呢? “慎思!” 公孙弘的手指敲到了墨子墨、霍光的头上,剧烈地疼痛感令他们瞬间百思齐消。 公孙弘望向张汤,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动手啊!” “明知上君、卫氏皇后痛恨窦太主、平阳公主,为什么不立刻动手呢?” “埋人,也要挑日子吗?”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殉制 相府到处张挂的灯笼点着,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白,一座座房屋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白的半空中。 书房里,张汤欲言又止。 如果没有陛下寻求复辟事,他很可能已经上禀未央宫,对窦太主府、平阳公主府动手了。 现在,怕动了两座长公主府而惊了陛下,使得复辟事终止,而影响到上君的即位。 “毫无担当,贪婪无度。” 公孙弘给予张汤下了评语,望着三大弟子,警告道:“你们不要学他!”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为了让上君快速登基,然后以从龙之身得到一份厚赏。 这是贪婪。 在此过程中,任何可能干扰陛下作死的事,都不去做,或者放后再做。 上命一日不下,就无动于衷。 这是无担。 还有一点,酷吏出身的张汤,没有看透大势的眼睛,根本不知道复辟浪潮只要掀起,就不会为个人意志、个体行动所转移。 在这上面,贵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连自己新收的墨子墨、霍光、陈莫都不如。 不过,这不仅是张汤的局限性,而是许多法吏的局限性,全心全意“耕耘”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上面可以做的很好,其他的,便逊色了。 墨子墨想到在随老巨子出山时,路上老巨子对合格的法吏评价。 “为法吏者,当有殉制之心。” 如楚国吴起、如秦国商鞅,都在那个变法图强之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墨子墨有“玲珑心”,能明显感觉到张汤没有殉制之念,即或不时想到,也会为之恐惧。 几尽株连之能事,手染无数鲜血的张汤,不够激进。 不是合法的法吏。 霍光对“老师兄”,感受很简单,一心唯上、一心唯己,先上后己,丧失本心。 法家名士,多有自己的主张。 如商鞅坚决主张“燔诗书而明法令”、“置主法之吏,以为天下师”,如韩非子主张“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等等。 虽然法家先贤意思相差无几,所谓“置主法之吏”、“无书简之文”、“无先王之语”,实质都是要废除、清算文化典籍和道德说教,特别是儒家所尊崇的“礼、乐、诗、书”和“仁、义、孝、悌”这一套东西,并从而实现法家的“以法为教”的主张,但是商鞅、韩非子态度鲜明、旗帜分明,往那一站,就是法家“法治”护道者。 张汤,是朝廷现在的法吏代表不假,但持此思、念,终其一生,不可能成为法家大贤。 陈莫只觉得张汤是“学岔了”,张汤是自幼学习律法,张家也是世代律吏之家,但张汤父亲不是什么法家名士,张家不存在什么渊源家学,纯粹“野狐禅”。 只是张汤天赋较好,在进入仕途后学问进步,仕途进步,才有了今天,中间是有过以丞相为师,可是,路走歪了就是歪了,想掰正哪那么容易。 虽说陈家、陈莫对法家了解不多,但“法”、“术”、“势”,法家思想的三大主体还是了解的。 其一重‘术’,以在战国中期相韩昭侯的‘郑之贱臣’申不害为宗,所谓‘术’,即人主操纵臣下的阴谋,那些声色不露而辨别忠奸,赏罚莫测而切中事实的妙算。 其二重“法”,以和申不害同时的商鞅为宗,他的特殊政略是以严刑厚赏来推行法令,使凡奉法遵令的人无或缺赏,凡犯法违令的人无所逃罚。 其三重“势”,以和孟子同时的赵人慎到为宗,所谓势即是威权,这一派要把朝廷的威权尽量扩大而且集中在人主手里,使其变成恐吓的对象,以便压制臣下。 古往今来,只有韩非兼容并顾,故此说他集法家的大成。 而张汤,仿佛三重思想都有,却止于皮毛,结合自身见解和经历,在行为处事,可又没有开宗立派的能力,就造成了,不论是思想上,还是仕途上,都“进无可进”的尴尬境地。 属于家学不足,少时无名师指点,如一颗大树,看似繁荣,却失去了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 面对“老师”的失望,“三师弟”审视的目光,张汤羞愤至极。 不是每个人都像墨子墨一般,大圣后裔,天生玲珑,受到诸子百家中非常强力的墨家上下喜爱,也不是每个人都像霍光一般,少年聪颖,自学成才,无知之时,突然不知道从哪疙瘩蹦出了个大汉大司马大将军的同父兄,跟着上了回战场,就得到大汉军功爵二十级中第十八级庶长爵位,距离关内侯一步之遥,距离列侯也不过两步而已,至于陈莫,生而权贵,如果不是其父把家族世袭罔替爵位弄丢了,此时此刻的陈莫,已经是大汉元功曲逆侯了。 他呢? 父亲是当过长安丞,但在墨家、大将军大司马幕府,元功家族眼中,恐怕和长安护城河中的王八没有两样。 他这一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把学问当成进身的手段,除此之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为“高贵的师弟们”所不理解、所看不起,张汤很想反说一句,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然而,他又如何能自降身份与少年、青年,如孩子般的师弟们争辩什么呢? 公孙弘能看出张汤的压抑,叹了口气,说道:“去杀人吧,从窦太主府、平阳公主府开始杀,然后注意近段时间被外派出京任职的官吏,绣衣直指御史不必顾虑太多,直接在其就任途中劫杀,伪造盗贼劫杀的办法不必我教你,这就能解决大批官宦豪族在朝官员,而巨商大贾,凡是没有成为国业的巨商大贾,由郡府兵伪装强盗流寇破家抢掠,杀其人,抄其家,而游侠盗贼,在朝廷土地开禁后,仍不收手,仍不悔改,这就不是一般的游侠盗贼了,让地方衙署互相联络,组织十倍军伍清剿,在哪里找到游侠盗贼,就在那里杀死,在山林找到,就在山林砍死,在原野找到,就把他们射成刺猬……”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大丈夫 没有破坏力,只有影响力,对于官宦豪族,朝廷的考虑就少了。 什么许诺都不必做,只以调虎离山之计,将人从长安城外放出去,在就任途中直接劫杀。 连刀都不必借。 至于巨商大贾,连影响力都没有,朝廷的考虑更少了,长途贩运是为行商,坐地开店是为坐贾。 行商路遇强盗,坐贾天降流寇,这再正常不过了,杀人、抄家,一气呵成。 而游侠盗贼呢,本就是朝廷所不容许的存在,之前关东群盗如火,朝廷给予了止戈、下山免罪,垦田为民的优渥条件,到了现在,继续坚持劫富济贫的游侠,打家劫舍的流寇大盗,无不是好逸恶劳的虫豸,对此,朝廷只许来一场史上最严厉的“反盗反侠”即可。 上君执政以来,大汉乱象渐止,已经不复秦末乱世之景,逐渐安居乐业的百姓,不再积极啸聚山林,改而努力开垦良田,失去了百姓支持,游侠、盗贼就亡了大半,接下来,灭侠灭盗者赏,助侠助盗者杀,以后的大汉,将没有游侠、盗贼的生存土壤。 面对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老丞相采取了不同的处理,不同的人不同的手法,对有破坏力的明授其官、调虎离山、借刀杀人,避免现在及以后大汉功臣恐慌,对于有影响力的用明授其官、调虎离山、一刀斩之,什么都没有的,朝廷只有一个字,斩! 自杀的,被杀的,总之,朝廷始终在里面扮演着光彩的角色。 高明、强硬的政治手腕,用以瓦解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对陛下复辟的大半支持,数十万的杀孽,顿时消散了大半。 老丞相提出问题,再分类问题,最后解决问题,其权谋功力,让张汤、墨子墨、霍光、陈莫受益匪浅,甚至有种高山仰止的感受。 张汤默然领命,转身出了书房,踏足雪中,那越来越响地咯吱声,证明了那暴涨的杀意。 唯有杀人,才能熄灭心中的愤怒。 “老师,我们要道歉吗?” 墨子墨望着张汤在雪幕里消失的背影,向公孙弘询问道。 无论张汤学问如何,张汤都是大汉御史大夫,他和霍光、陈莫无形的嘲讽,似乎让张汤出离地愤怒了。 “你们做错什么了吗?”公孙弘反问道。 墨子墨、霍光、陈莫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张汤就不是个合格的法吏,也没有自己的主张,还走岔了路,全是事实。 “回老师,无有。” “既然没错,就不必去道歉。” 公孙弘摇摇头,道:“想一想,如果是我说的,张汤还会愤怒吗?” 墨子墨、霍光、陈莫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如果是老师说的,张汤只会羞恼,而不会有愤,别说有师徒情分,即便没有,老师的官,也比张汤的高,张汤就不敢有怒。 “只因为是你们,张汤才会心生忿恨。”公孙弘叹息道。 出身微贱的人多了,却不是人人如张汤,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出身。 “子墨,光儿,莫儿,记住,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公孙弘望着三大弟子,告诫道:“出身富贵,亦非光荣,坚韧不拔,方成大器。” 玲珑心虽好,世事洞明,但不是说看得明白,就能把握住机遇,躲得过失败。 兄长功高盖世,权倾朝野,也不是自己依仗,狐假虎威,终不能长久。 家学渊源惊人,操纵大势于性起,玩弄人心于股掌,必当以此而兴,以此而亡。 一遇挫折,便松散懈怠,日后是成不了大器的。 大丈夫行于乱世,当光明磊落,即使处于逆境,也当屈身守份,以待天时,不可与命抗争也。 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 墨子墨、霍光、陈莫神情肃然,躬身受教道:“是,老师。” “莫儿。”公孙弘望向了陈莫。 “老师?” “陈家的忠诚演绎是牺牲所有陈家门客,仅留亲近族人吗?” “是的,老师。” 陈莫惊讶了下,点头承认,又担心老师认为自己嗜血,解释道:“请老师相信,那些门客没有无辜之人。” 大汉贵族、官僚阶层中,养门客风气十分盛行,这一传统源于春秋战国之世的“养士之风”,并在大汉初年因政治格局和人才流动的需要而再度兴起。 门客多为士人、谋士、游侠等,他们依附于权贵,为主人提供智谋、武力或处理事务,是主人扩充势力、提升声望的重要助力。 同时,养客也是权贵之间炫富和竞争的手段,如孟尝君、吕不韦等均以养众多门客著称,本朝的窦婴、田蚡,甚至是死去的淮南王刘安,都曾门客数千。 门客与主人之间的关系较为松散,以“义”为纽带,合则留,不和则去,门客常在不同权贵之间流动。 门客中既有才学之士,也有武勇之徒,甚至包括一些品德不端者,整体呈现出“正”与“邪”并存的局面。 陈莫之父陈何,就是倒在“邪门客”的身上,经常在酒后与邪门客招摇过市,然后发疯抢夺他人妻子当街淫乐,招致弃市之刑,连爵位带封国一并丢掉。 在父亲死后,陈莫接过陈家大权,不仅没有对导致家族败落的门客动手,反而纵容邪门客逐“正门客”,所为不是别的,就是要在关键时候“借”邪门客及全族脑袋一用,说是以报父仇也好,以报家恨也罢,总言之,陈莫就是要报仇,就是要让那些人死! 公孙弘默了一下,继续道:“入我门下,即入公羊,大复仇之下,父仇家恨,为师无法阻你,只是在此事过后,接过绣衣使事的你,要记起陈家黄老道学传承,‘经世’、‘致用’、‘修行’,如此,方能长久。” 伤天和者多修行。 陈莫正色道:“弟子谨记。” 墨子墨愣住了。 霍光人都懵了,什么跟什么啊,凭什么新来的师弟一跃要成大汉绣衣使事啊? 第二百六十章 九重门 有谚云:“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锅盔睡。” 但元狩三年腊月的雪显然下过了头,惊雷之后,关中连下了两场暴雪,将小麦厚厚地盖在了下面。 所幸,在这一年最冷之际,天上的云薄了,时或还能看见月亮,雪止了。 未央宫,宣室殿。 绛伯进来走到太子身边,将绣衣直指御史章疏呈上。 刘据接过,飞快地翻看着窦太主、平阳公主、平阳侯府的罪状,一个简帛接着一个简帛……整整十二个简帛,片刻间都看完了。 绛伯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去看太子的脸色的,垂首低眉站着。 “绛伯,你是随母亲从平阳公主府出来的,大汉皇室的丑陋,你知道多少?”刘据问话了。 看着简帛中,平阳公主以“美色”贿赂天子,与宗亲藩王结好的内容,大汉皇室,也有自己的“鸨儿”。 大汉皇室又是什么? 烟柳勾栏? “回上君,奴婢在平阳侯府中位卑职低,无知皇族天家之事。” “那母亲呢?” “天子所幸,长公主不敢胡作非为,皇后娘娘冰清玉洁,亦是懵懂。” 绛伯知道太子想问的是什么,只能说平阳公主分的清利弊,在献于天子的“美人”上不会动手脚,更不会让其他人动手脚。 平阳公主的“海棠”,是分等级的,卫氏皇后,与大汉现在陛下所幸的李夫人,是专为魅惑天子。 刘据从御座上站起了,宽袍大袖飘飘踱了起来:“你是平阳侯府旧人,代寡人与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去一趟平阳侯府,只要平阳公主愿意束手就擒,就不以谋逆罪论处。” “是,上君。”绛伯领命。 …… 早在《周礼》、《周易》中已有关于“肉甫”和“腊味”的记载。 “腊”的本义是“干肉”,岁末这个月的天气最适合风干制作腊味,因此这个月有腊月、腊冬等别称。 腊月在岁末,处在新旧交替时段,在古时是岁终大祭的月份,“腊祭”早在先秦以前便已存在,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岁末举行的祭祀称为“腊祭”。 到了大汉,“腊祭”中加入了“驱傩”的活动,以此祛除邪气。 正值冬至过后第三个戌日,风雪初止。 大祭遇大庆,无数长安百姓走上街头,往行市驱傩地方而去。 戌牌时分,在平阳侯府那条街上,多数人都观傩热闹去了,街面上只有少数行路君子在匆匆回家。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街面上的人还没有缓过神来,便看见从街的两头拐弯处同时出现的两队绣衣使。 “快走!” “回避!” 在这欢喜的氛围中,两队领官还算客气,只是大声吆喝退避。 行路君子立刻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从这条街巷上消失。 两队绣衣使两步一个,把整条街道封锁了起来,接着两个队官各带着一群绣衣使在挂着“平阳”灯笼的府门口站定了。 接着,一辆车舆辚辚驶了过来,同样在平阳侯府门口停住,车门一开,张汤走了下来。 把门的队官没有犹豫,一左一右猛叩饕餮兽面的铺首衔环,大喝道:“开门!开门!” 平阳侯府有着自己的腊祭、驱傩,而且会与寻常人家一般,祭祀过的腊肉会交由厨者烹煮,阖府上下同食。 这便是平阳侯府一年一度“与民同乐”的方式。 长公主府、万户侯府所在,奴仆寻常吃食都远盛“腊食”,不过,偶尔一次,忆苦思甜,平阳侯府上下还是一派欢天喜地的。 分得一碗腊食的门房刚走到门边,就被突然响起的震天乱响的门环声吓了一跳,手一松,碗就掉在了地上,咔嚓一声便碎了,方正的肉块滚出好远去。 常言道:“宰相门前比公卿。” 哪怕是一条狗,也是宰相府的狗,很多时候,比人都高贵。 在平阳侯府面前,宰相府算什么? 门房从未听说如此猛烈地叫门声,惊了一跳不说,敲门是有规矩的,开门间,门房的骂声就先传了出去,“没规没矩的东西,报丧呢?!” 门房瞥见了门外的火把和森严的队伍,声音落时,已经成了嘎调。 开门的动作顿时一止,由开转关,但是,来不及了,“砰”的一声,大门便被撞开了。 侯府护院立时就有了反应,持刃上前,然后被绣衣使当场斩杀。 两队队官领着绣衣使蜂蛹而入,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沿着中路正门,过厅,花厅,正房,抱厦,罩房,东西跨院……整整九重门,数千名绣衣使居间,竟觉得如此空旷。 “九重门?”听着属吏汇禀,望着渐行渐近的平阳侯曹襄,张汤的目光有些瘆人。 君门九重,以为极数。 如此规格,谁说的清这是侯府,或是行宫呢? 近处的曹襄,听见了张汤的声音,朝着甘泉离宫方向拱手道:“此太后诏命,大司空认为不妥吗?” 平阳侯府原不是如此,后来先皇驾崩,窦太后逝去,当今陛下和平阳公主的母亲王太后独尊,那是田蚡田家的猖狂时代,也是平阳侯府由七进侯府增至九进行宫的时间。 “太后诏令,谁说不可?” 张汤的回答十分简洁,“建元二年、元光六年、元朔五年、元狩元年,河东连发堤毁淹田之事,兰台得到确凿证据,请平阳侯随我入诏狱受审。” 从曹参受封平阳万户侯后,平阳百姓就遭了殃,隔一些年就会发生天灾人祸,尤其是陛下即位后,几年便要遭回灾,大半的田地都姓了“曹”,万顷良田,沾满了河东百姓的血泪。 往事难追,就近二十年的事,也够了。 曹襄的心窝仿佛被猛地捣了一拳,额头的冷汗瞬间而下,眼前似乎幻出了一片汪洋,在堤坝掘毁后,泛滥开来,淹没了无数良田和护田百姓。 事后的平阳侯府总是会开仓放粮,得民心,得民田,得民人……总之,所有民脂民膏,平阳侯府都要。 进诏狱哪里是受审,分明是受死啊! 望着曹襄白如金纸的脸色,张汤淡漠道:“拿下!” “慢着!” 平阳公主的声音传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汉贼 平阳公主慢慢走进前厅,站在张汤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张汤也静静地看着她。 “大司空?” “臣在。” “以怨报德几个字怎么解?”平阳公主凤目冰冷,问道。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 张汤平静地答道:“长公主是不是想说张某是个无德小人?” “聪明。” 平阳公主眼神更冷了,“你本是‘审鼠少年’,忝为长安吏,承蒙我那皇弟所幸,才有了公卿之位,你却伙同逆龙逼宫,以致堂堂大汉天子退居甘泉离宫,前受逆龙命令着大汉天子太庙告罪,现在又受逆龙命令,把刀伸向了本宫,天子的同母姐,逆龙的亲姑母,端我刘氏的碗,砸我刘氏的鼎! 本宫说你是小人,你自己说是吗?” “长公主,我张汤是大汉臣子,出任三公,供职长安署,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吃的都是万民的赋税,为民请命,原是天理,是君子,是小人,又有什么干系呢?”张汤不咸不淡顶了回去。 大汉是家天下不假,但大汉的饭,还是分鼎而食的,你说我吃的是刘家的饭食,我说我吃的是万民所奉,吃刘家饭食我要听从刘氏君主命令,吃万民奉食我要为了万千黎民做主。 如果我只听从刘氏君主命令而不为万千黎民做主,如此祸国殃民之臣,刘氏君主如何敢于用我? 既登三公,便代表我会听从刘氏君主命令,也会为万千黎民做主。 如果为民做主的官员被刘氏宗亲骂为“小人”,那不知什么样的官员在平阳公主心里是“君子”? 平阳公主知道张汤强悍,可陛下执政时期,张汤长久地卑躬屈膝,让她始终没有见到张汤究竟有多强悍,此时此刻,有所领教的她,被气得浑身都抖了,“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一个为父厌弃‘不类’的逆子,被你,被丞相府奉若神明推至无上,你张汤,还有公孙弘,注定为后世君臣所不耻! 本宫只问你,你到底忠于谁?” “臣世食汉禄,生死皆为汉臣,一心报国,臣忠于的,自然是大汉天下!”张汤淡淡说道。 以为自己这一招刺中所有太子宫卿心中要害的平阳公主,得到了这么个大义凛然的回答,不由得愤怒了,咆哮道:“你是汉贼!以臣胁君,张汤,你是汉贼!当受弃市的汉贼!” 所谓的皇女,所谓的长公主,和世俗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在说不过时就胡搅蛮缠,胡搅蛮缠不行又出言诅咒。 张汤仍然是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什么为死刑,都是臣的福分,倒是平阳侯,淹田害民,兼土并地,弃市可矣。” 《礼记·王约》:“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弃市,就是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以示为大众所弃的刑罚,自商周即有之。 秦时死刑种类众多,如车裂、腰斩、枭首等,其中亦有弃市。 至汉朝,汉承秦制,而略加简约,死刑常法只三种,其一即为弃市。 曹襄,或者说历代平阳侯,值得一个弃市之刑。 绣衣使动了。 往曹襄围了过来。 “谁敢?” 平阳公主拔出了侍女所捧之剑,挡住了上前的绣衣使,望着张汤,她的牙咬得格格直响:“这是太后赐我的宝剑,公卿亦可斩,谁敢伤我爱子?” 望着剑上的龙凤刻印,张汤没有怀疑剑的真假。 又是王太后。 大汉外戚之祸,和这些太后有脱不开的关系。 一尊尊太后,人生故事,一个比一个传奇。 王太后的母亲是燕王臧荼的孙女,名叫臧儿,臧荼本是拥立高皇帝的诸侯王,后在高皇帝剪除异姓王中被杀。 臧儿流落民间,嫁给王仲,生男王信和两个女儿,王仲死后,臧儿再嫁给田氏,生男田蚡、田胜。 臧儿的长女王娡,正是王太后,在孝文帝时,嫁给一个叫金王孙的人为妻,并已生有一女,臧儿不知在哪儿卜了一卦,说她的两个女儿的命都贵不可言,而那时的“王孙”都是中落的王公贵族,跟着金王孙显然不像能大贵的样子,于是,臧儿毅然决然夺回长女,将之送入太子宫,成为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孝景帝刘启的宫人,得幸,被封为美人,诞下三女一男。 长女就是平阳公主,这一男,便是当今陛下刘彻。 应了卜卦大师之言。 陛下登基以后,窦太皇太后的窦氏、王太后的田氏,两大外戚在朝廷中彼此碾轧,掀起了数年的腥风血雨,最终以窦婴伪造先帝遗诏阖族斩于渭城,田蚡妖鬼缠身,不治身亡结束。 大汉后宫,人人传奇。 狠毒残忍的吕后,强硬果断的窦太后,阴险狡诈的王太后,善良贤淑的薄太后,妒忌娇贵的陈皇后,以及母仪天下的卫氏皇后。 都在大汉政治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在其当世、下世后,继续为大汉朝廷造成麻烦。 张汤却露出了一丝笑,“看来,长公主手中,只有杀人剑,没有救人剑啊。” 入府之前,他真的在担心,孝景帝、当今陛下为平阳侯府留下“诸罪皆免”的诏书,尤其是孝景帝诏书,盛世之君的诏书,又是上君的皇祖父,一旦遗诏免罪,事情恐怕真的不好办了。 不过,哪怕孝景帝真的有遗诏赦免平阳侯府诸罪,恐怕曹家也不敢拿出来,窦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救人剑? 平阳公主何曾这么惊过? 一下子蒙在那里,兀自望着张汤惊疑。 一股不好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张汤不是奔着自己儿子,奔着平阳侯府来的,或许,是奔着她这个长公主、大汉皇姐来的。 她关心则乱的举动,让张汤看透了她的底细。 这下轮到平阳公主的脸白了。 一瞬之间,张汤的气势汹汹,笼盖了整座平阳侯府,淡漠道:“押上来吧!” 几个绣衣使拎着位俊秀漂亮但有几分阴柔的男子走进了侯府大门。 看清是董偃,平阳公主彻底醒悟了,尖声道:“有奸臣,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见陛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媚道 灯火通明。 绣衣使松开了手,大汉平乐将军的董偃便被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了生气一般。 张汤站在那里,望着近乎癫狂地平阳公主,“长公主,你无缘得见陛下了。” “本宫有太后所赐宝剑在手,谁敢阻我?谁敢阻我?” 尖厉的声音,重复的语调,高扬的长剑,无不证明着平阳公主的恐惧。 剑气凌人,张汤恍若未觉,慢慢说道:“此地有绣衣使六千人,长公主的力气,是杀不完的。” 平静地声音,让平阳公主为之一顿,太后所赐的剑再利,又能杀几人呢,两个人、三个人? 哪怕再多十倍、再多百倍,平阳公主都不可能冲破绣衣使的阻拦,冲出长安城去见到陛下。 张汤侧开了身,所带来的绣衣使也分开了道,两辆囚车赫然在外等候,“长公主、平阳侯,请吧。” “本宫何罪之有?”平阳公主站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 “有‘奸’罪,按律当斩。” “私侍公主,罪当死,本宫是公主,大汉律法加不到本宫身上。”平阳公主仗剑防身,愤怒道。 倒在地上的董偃身体一颤,眼底的光彻底黯淡了下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终究是美好的盼望,在大汉律法中,私侍公主是死罪,但受侍的公主却是无罪,同罪不同法,便是特权。 “败坏男女风化,扰乱婚姻大礼,破坏先皇制度,此律法,可以加到长公主头上吗?”张汤反问道。 一事两面,的确,按照大汉律法,私侍之罪,公主无罪,可是,在大汉律法中,有男女风化之罪。 而且,此罪是孝景帝所定,在孝景帝年间,淫逸之风渐起,孝景帝颁布政令遏制,“凡坏男女风化者,无论尊卑,男子割势,女子幽闭,次死之刑。” 这就是传说中的“宫刑”。 从上古时期就已出现,为惩罚男女不当之刑。 战国时期,孟氏之子劝说秦王要“仁义治国”,秦王一怒之下便将其“处以宫刑”。 到了孝文帝时期,孝文帝认为这种刑罚太过残忍,便把“宫刑”以及其他肉刑都废除,而到汉景帝时,又被恢复。 割势不必多说,古今一致,然“幽闭”,在上古时期只是单纯把罪女监禁起来便了事。 今常用之法是“椓窍”。 “椓”也就是敲打的意思,在进行“椓窍”时,人手拿木槌,捶打女犯的腹胸,直到孕育之地脱垂。 再找来皮匠,以锤子、线绳等物件将之缝上,此之谓“缝幽楼”。 “我是大汉皇女,贼孙焉敢如此对我?” 来自父皇的“背刺”,令平阳公主恐惧到失去原有的声音。 椓窍、缝幽楼,这比死了还具侮辱。 “长公主尊重,此刑加之,有辱皇家威严,自不可取。” 张汤的脸冷得像石头,“那媚道天子呢?” “昔年,陛下年富力强,正当专心研学《六经》,留心处理国家政事,追随唐、虞盛世,敬仰夏、商、周三代贤君。 长公主不遵从经义劝勉学习,反而崇尚靡丽,追求奢侈,极尽狗马声色之乐,行走邪恶淫辟之路,以媚道迷惑天下,化为鬼蜮,使天子无以从中脱身,渐而昏庸淫佚,荒唐国事,险误我大汉江山社稷,长公主,此罪,何如?” 张汤拍了拍手,又有绣衣使拎着一位楚服巫女走进了侯府。 媚道起源甚早。 《周礼·天官冢宰》提到内宰之职掌:“以妇职之法教九御,使各有属,以作二事,正其服,禁其奇衺,展其功绪。” 早在先秦之时,媚道就在宫廷或豪门大族秘密流行,且朝廷设有专职官员来禁行。 到了大汉,媚道仍然是严禁的,“又有宫禁,云‘敢行媚道者’……”但是,法所禁止的,正是所存在的。 在孝景帝朝、当今陛下执政时期,别说禁止了,甚至两代大汉天子非常纵容,什么媚道不媚道,姐姐苦心为朕寻找美人取乐这难道是在害朕吗? 在孝景帝时,窦太主,是孝景帝的好长姐,在当今陛下时,平阳公主,就是陛下的好长姐。 当初窦太主多“挟妇人媚道天子”,而平阳公主就更甚之,不仅进献了卫氏皇后、李夫人,还进献了董偃。 简单的媚道并不足以获罪,媚道之人之所以在汉家被严惩,是因为媚道通常伴有残酷的施术手段及诅咒他人的行为甚至是诅咒皇帝。 轻则对着人背后吐唾沫、口头诅咒,残酷者甚至斩断婴儿四肢来施展邪术,更有建立“神祠”向邪神献祭而祝诅者。 总之,媚道之罪,只是被孝景帝、当今陛下搁置了,不代表没有了,巫蛊、秘祝,这些都是媚道的分支。 而绣衣使,就是找到了平阳公主在甘泉离宫进献李夫人时,暗使媚道巫术,一方面是希望李夫人得到陛下宠爱,一方面是希望卫氏皇后、大汉上君早逝。 平阳公主痛恨着卫青的冷漠,拒不结亲,盼望着陛下有归朝执政那一日,让自己和平阳侯府地位更加稳固。 所行巫术的巫女,或者说平阳公主专用的巫女,就是这个“楚女”。 看到楚女,平阳公主知道了大势已去,眼神恢复了冰冷。 “按大汉律,行媚道者,轻则流徙,重则弃市。” 张汤道出了媚道罪罚,漠然道:“另外,绣衣使找到了长公主秘使工匠锻造兵戈甲胄的证据,长公主,或谋大逆!” “大司空。” 就在这时,绛伯领着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走进了侯府,“上君有令。” 张汤躬身。 绛伯、刘注、刘基行至平阳公主面前,刘注开口道:“姑母,上君宽宏大量,不以谋逆罪论处,只要您……” “只要我也消失在人前,去往那所谓的‘遗失之地’?” 平阳公主打断了他的话,近乎疯癫大笑,“居高临下,不以谋逆罪论处,装出一副怜悯之态,这便是你们那上君的厉害之处,先将我拿下,再废我为庶人,终身幽禁,我,平阳公主,宁死不屈!” “母亲,你不孝的女儿见你来了!” 言罢,平阳公主提起龙凤宝剑抹向了脖颈……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抄家 “贱人!” 剑光一闪,张汤挡住了那自戕的一剑,翻手一震,龙凤宝剑便从平阳公主脱手,坠落之际,张汤已经将之接住,没有使太后赐剑落在地上。 宝剑入鞘。 张汤收剑回鞘,望着愤怒的平阳公主,表现的更加愤怒,“长公主是想以死害谁?” 真要是让平阳公主自戕当场,绣衣使的任务,甚至能称得上失败。 虽然平阳公主比不上中山王刘胜,但没有彻底定罪就死在抓捕之时,难免会让上君沾染宗亲之血。 上君将告祭太庙,向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述说一统华夏九州之功,平阳公主这是膈应谁呢? 绛伯、楚王刘注、河间王刘基一边惊讶张汤竟然有这么一手高超剑术,一边后怕平阳公主也有这么一手血溅龙庭手段。 “姑母,得罪了!” 心有余悸的刘注向平阳公主告了声罪,便命令随同而来的宗正府官吏拿人。 两个宗室子弟扑了过来,一边一个拧住平阳公主的双臂提了起来,拖着走出了侯府大门,扔进了囚车之中。 如果遵照上意,还能去往遗失之地,现在,平阳公主只能与废胶西王刘端一般,在被剥夺公主封号,打落封国后,在不见天日的宗正狱圈禁至死。 这便是顽强抵抗的代价。 紧接着,吓破了胆的平阳侯曹襄也被绣衣使扔进了另一个囚车中。 曹襄还在叫嚷着要见卫长公主,祈求着太子长姐念在夫妻一场的情份上,能救自己一命,全然忘记了妻儿数月前便入长乐宫没有再回来,今朝,更加不可能现身。 住在平阳侯府的曹氏族人,也被绣衣使一网打尽,但却没有平阳公主、平阳侯母子的待遇,镣铐加身,便以绳子串联牵着往诏狱而去。 亥时渐尽,各处的热闹都散了,观灯、观驱傩的百姓也都得在子时前回到家里,可家住平阳侯府附近的人却见到了新的热闹,平阳侯府被端了? 朱与紫近,在戚里住的人,没有黔首,望着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个的,都迈不动了脚,一时间贴着墙根、挨着路口蹲了好些人,不敢吭声,只是在细数着多少曹家人被拿下。 而结果是,曹氏全族。 岁末大祭的日子,凡是与有荣焉的曹家人都回到了侯府,这时候,一个都没落下。 又是一阵整队的跑步声传来了。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见到了少府卿、御府令的两辆马车驰来了。 车没有停稳,少府卿赵禹便跳了下来,这一幕,看得刚从侯府走出的张汤、刘注、刘基、绛伯嘴角抽搐。 “多谢大司空,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少府了。”赵禹笑容满面道。 张汤只觉得热血上涌,得罪人的事干完了,得好处的时候,少府冒出来了,寒声道:“赵禹,你是想死吗?” 两人是旧相识,曾经一同制定各项法令,制作“见知法”。 大汉官吏以此法彼此相互监视、相互侦察、相互告讦,陛下的酷吏政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在上君执政以后,赵禹保持了廉洁傲慢,和做官以来,家中没有门客的为人。 同时,治下逐渐宽缓,在朝廷中,竟然慢慢得到了“轻平”的名声。 换作是旁人,敢来摘桃子,张汤直接就让绣衣使动手了,但是赵禹,他愿意多一分耐心。 只有一分,如果赵禹不走,他还是会让绣衣使动手,即便闹大了也不慌,大汉无限期追责制已开,哪怕赵禹近几年没什么过错,可是陛下执政时期,赵禹一些事情却经不起查。 在执法中独立实行自己的主张,看见律法条文就采用,也不复查,就苛察深挖属吏隐秘的罪行,当真制造了不少冤假错案,虽说没有什么大案,但扳倒赵禹也够了。 “大司空,这话是怎么说的,下官也是奉令行事。”赵禹隐晦答道。 绣衣使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在巡查缉捕、刑狱审讯中,常常采用酷烈手段,诏狱,宛如通过阴间的大门,很少有出来的。 那些罪官罪吏罪有应得,死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绣衣使中,越来越多的人残暴无情,还多以权致富。 从犯人、犯人家眷勒索钱财,以为免受些许酷刑,这就无法容忍了,能入诏狱者多死、重之囚,在犯人处刑、流徙过后,其家族多为朝廷籍没。 绣衣使属吏勒索的钱财,本质上是从朝廷抢钱,如果到此为止,朝廷还可以不计较,可之后抄家籍没入官的财产,绣衣使依然要吞,当然不敢全部鲸吞,但敢从中染指一部分。 多的多吞,少的少吞,经手的绣衣使越多,朝廷的损失越大,绣衣使,仿佛回到了陛下的酷吏时期。 得到上面命令,本就对绣衣使有所不满的少府卿赵禹立刻便赶来了。 张汤怒气全消,又惊又疑问道:“谁的命令?” “大司空不必知道。” 赵禹没有回答,笑道:“同僚一场,下官只能提醒大司空,察奸惩恶之事,不该变成以馆行贪的手段,南阳王温舒的例子,万望大司空不要忘了。” 在南阳枉法卖狱、贪污受贿,打造“路不拾遗”大境的王温舒,上君震怒之下,特为其开了大汉诛五族的先河。 张汤,或许是下一个。 “我无贪。”张汤说得字字板正,铿锵有力。 一路走来,他谁的钱也没有收过,家中是有几百金,但那都是陛下、上君的赏赐和多年积余的俸禄。 “大司空是律法大家,该是知道渎职之罪,未尝会比贪赃枉法要小。” 赵禹两手一摊,微微一笑道:“言尽于此,请大司空与众绣衣使离开平阳侯府,天寒地冻,大司空不妨早些安睡。” 少府官吏进入平阳侯府,从绣衣使手上、身上截下所有财物,而后登记造册,如数封存。 “大司空,冬安!” 刘注、刘基与张汤道安,没有多言,转身便上了车架。 绛伯亦是如此。 望着三人的车架辚辚而去,张汤忽然觉得寒意袭身,这个冬天,竟这么的冷。 第二百六十四章 堆薪 未央宫,宣室殿。 满室弥漫着香烟,以致灯笼和烛光都透着晕黄。 不似寻常君臣奏对,刘据、公孙弘围炉对面而坐。 “张汤,该恨寡人了。”刘据无可奈何说道。 就在绛伯走后,老丞相就入了宫,奏上张汤组建、统领绣衣使过程中的种种乱象,以及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对张汤、绣衣使等不法、不规的参劾。 简言之,张汤酷吏之风未改。 于是乎,老丞相提请,对绣衣使权力立刻加以限制,尤其是在抄家、籍没入官等与财物相关的事上,交由少府卿、治粟内史处置。 要严查绣衣使以馆行贪之事。 公孙弘低垂了眼,“是张汤,不合适绣衣使事。” 张汤是法吏。 沾上了法,便代表张汤所行,只能是以律法为准绳的阳谋大道。 绣衣使却是阴谋渊薮。 这本是两个极端。 上君在委任张汤重组绣衣直指御史时,便挑错了人,而张汤面对权力,又不是个懂得拒绝的人,所以,在组建绣衣使、驾驭绣衣使出现问题时,几乎是下意识的,“路径依赖”。 张汤招揽、庇护了大量酷吏,充当绣衣使,而法吏又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人,这就使得绣衣使为了得到真相,或者得到心中想得到的“真相”,而无所不用其极。 同时,直接对君主负责,可以说近乎无限大的权力,会让那些本就豪恶之吏内心膨胀,行为间越发不法、不规。 如果放任自流,绣衣使的恐怖将会笼罩整个大汉朝廷,新的酷吏政治跟着产生,由于绣衣使所行之事是“特别事务”,公孙弘愿意将之称为“特务政治”。 公孙弘可以肯定,特务政治比酷吏政治更加凶狠,更加疯狂。 张汤,就不适合担任绣衣使事,绣衣使事,就该交给“阴谋诡计”之人。 “而且,上君给予张汤的,已经够多了。” 公孙弘心头甜酸交集,“上君给予朝臣的,也够多了。” 张汤自幼学习律令,初任长安吏,因受丞相田蚡的欣赏,历任茂陵尉、丞相史。 后在审理陈皇后蛊惑之狱事件中穷治根本,受到陛下赏识,累迁太中大夫、廷尉卿。 后与赵禹共同编订律法,用法苛刻严峻,又迎合陛下所好,总之,以《春秋》古义治狱,审理案件以天子意旨为准绳。 在陛下执政时期,张汤有功,有过,为人多狡诈,玩弄智谋驾御他人。 开始时担任小吏,虚情假意地与长安的宫商大贾田甲、鱼翁叔等人关系密切。 及至官达九卿的职位,收纳和交结全国各地的知名士大夫,自己心中虽然并不赞许对方,然而表面上仍表现出敬慕之情。 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不断往上爬,公孙弘没有觉得张汤这样做有什么错,只是认为以张汤的智慧本可以为天下正言,为天下正法,成为一朝忠直之臣。 然而,张汤选择了抄捷径,用智谋拒绝劝谏,用狡诈掩饰错误,专注于巧佞之语和辩数之辞,只知一味迎合君主心意。 陛下不喜欢的,他就趁机诋毁,陛下喜欢的,他就极力赞誉。 还有,张汤喜欢制造事端,玩弄法律条文,内心怀着奸诈以左右君主,对外则倚仗苛吏来树立威望。 在上君当国以后,张汤得以进身三公,担当御史大夫,上君委以重任,赏赐不停,三日一小赏,五日一大赏,虽然不及两位大司马大将军,也不及他这个大汉丞相,但除此之外,大汉数张汤最贵。 作为昔日恩师,公孙弘不止一次劝告张汤,过去的罪孽,阻挡了张汤所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别再奢望丞相大位,能在麒麟阁中留名,便是己身尽头。 安心做事,用心做事,实事求是,其他的,交给天命。 张汤说不。 能揽的权,一点都不放,哪怕没有那个能力,也绝不交给其他人。 即便误事误国。 作为大汉丞相,公孙弘有责任叫停这一切。 况且,张汤从上君这所得到的,远远超过了所付出的,现在,对张汤权力加以限制,为国为民,张汤又什么可恨的? 中外两朝,不止张汤一人如此,包括他公孙弘在内,所有朝臣,得到大于付出,但不自知,以飞快地速度晋升到能力极限的位置,止足不前,然后,许多朝臣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而是认为受到了打压,心生怨怼。 因为上君之用人,一直像在堆放柴火,总是后来者居上。 那些位朝臣眼见资历不比自己、功劳不及自己……很多地方都不如自己的人,就因为能力出众,转眼便成了自己的上官,巨大的心里落差有些接受不能,浑然忘了,自己的晋升速度也超过一群老资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两朝老臣、三朝老臣,甚至是四朝老臣。 论资排辈,渭水里的王八才该是文武之首。 朝廷如此,军方也如此,不到二十岁的大汉大司马大将军,如果不是霍去病在河西之战杀了十多万匈奴人,宝剑锋芒盖华夏,那些军方将校早就沸反盈天了。 君不见陛下执政时期,卫青的大将军之位饱受李广等老将的质疑。 朝廷,有他在压着,军方,有卫青、霍去病在压着,那些面对能力不足谈能力,面对资历不足谈资历的官吏才没有太过放肆。 但是,公孙弘觉得自己下世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朝廷又是青黄不接的情况,要把以后大汉可能出现的祸患、动乱尽可能扼杀在萌芽中。 刘据望着公孙弘,看到那双混沌眼睛中的孤独和慰籍,心中一突,“老相国?” “上君,臣的时间不多了。” 公孙弘轻轻一个动作,呼吸便会加重,隐约间,能感受到他说话都在吃力,赤诚道:“在陛下退位前,上君的敌人,只有陛下一人,上君即位之后,上君的敌人,是所有想以权谋私、持富欺民的人,上君,为了大汉,为了万民,不要心软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自渡 张汤不想功劳拱手于人。 绣衣使包围了堂邑侯府。 和平阳侯府九重门不同,这座从孝文帝时辉煌至今的府邸,摆明了就是宫殿。 大屋顶,长飞檐,远处看去,飞檐重迭连绵,气势宏大,富丽华贵,飞檐下铁马飞动,叮咚悦耳,一派宫阙天堂的气象。 迈步其中,便能看到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突出,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开阔的广场有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 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 西偏殿做书房、卧寝所在,除了会见亲信,这里很少有礼仪性会见。 东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许多,九间五进,是主人家日常料理事务的主要场所,重门迭户,划分了诸多区域。 而这,便是孝文帝长女,孝景帝长姐,当今陛下姑母和岳母,大汉馆陶长公主、太主的威仪。 与其说是侯府,不如说是馆陶长公主府,和阳信长公主的平阳公主一般,念着夫婿的好,以夫婿侯名作府。 至少,表面上如此。 窦太主的丈夫第三代堂邑侯陈午在世时,董偃就已经得到了窦太主几年的幸爱。 世人皆知,陈午也知道。 天潢贵胄的亲情、爱情,似乎和常人不太一样,而张汤,渐渐地习以为常。 冬寒,年过七旬的窦太主正坐在冒着青火的白云铜火盆前,蒙蒙地望着进来的张汤。 “是大司空吗?”窦太主望着张汤的身影问道。 “是的,太主。”张汤答道。 “是吗?”窦太主没有听清楚,复问一句。 张汤眉头一皱。 第四代堂邑侯陈须解释道:“春秋高了,几个月前就这样了,眼花了,耳背了,声音小便听不见。” 说着他便附到老母耳边,大声说道:“是大司空。” 窦太主孩子似的一笑:“我能听见,那么大嗓门干什么?” “快请大司空坐。” 陈须连忙搬来了绣墩,供张汤坐到了窦太主的身边。 窦太主望着张汤,释然道:“大司空是奉我那侄孙的命令来拿我的吗?” 张汤怔了一下,知道她口中的“侄孙”是在说上君,声音提高了些,“不是上君,是朝廷想请太主去趟诏狱,了解一些事情。” “是董偃的事吧?”窦太主开门见山道。 “太主快人快语,正是。” “大司空是想了解什么?” “太主与董偃败坏朝廷男女风化,又使陛下不务正业之事。”张汤毫不避讳地道。 面对这么个寿高且尊贵的人,请到诏狱问话和在此问话差别不大,是不可能动刑的,甚至,窦太主要是死在诏狱了,张汤比谁都慌。 “大司空该听说过一些传闻,我得到过我母亲的赦免。”窦太主不紧不慢地说道。 窦太主的母亲,自然就是窦太皇太后了,那个在孝文帝朝、孝景帝朝和陛下即位前几年,权倾朝野的大女子。 “传闻终究是传闻,臣斗胆请问,太主可有凭证?” “取太皇太后手书来。” 窦太主望向儿子,陈须没有犹豫,快步去到老母床头锦匣,双手请出了那圣物一般的存在返回,窦太主又道:“交给大司空。” 张汤起身,毕恭毕敬,双手接过手书,而后缓缓展开。 窦太皇太后的笔迹清晰入目,而那落印处,字体方正严谨,布局疏朗,笔势方中带圆,转折处可见笔意,整体气韵生动的“皇后之玺”四字玺印,更是证明了手书真实性。 从孝文帝元年到建元六年,整整四十四年,大汉皇后之玺都由窦太皇太后所把持,纵孝景帝一朝,被废的薄皇后,后立的王皇后,都没有摸到过皇后之玺。 王皇后也是在孝景帝驾崩后,成为大汉太后,在陛下即位数年后,窦太皇太后仙逝,才以太后之尊得到了皇后之玺。 而陈阿娇,直到被废,都没有碰过皇后之玺,等王太后归天后,直接落到了卫氏皇后手中。 窦太主,没有伪造太皇太后手书的可能,也不可能伪造。 “大司空可要查验?”窦太主露出笑脸。 一笔写不出两个窦字,虽然窦婴全族因为先帝遗诏被杀,令无数王公胆寒,但自己的“窦”,是太皇太后的窦,不会被坑。 哪怕母亲仙逝多年,窦太主拿出手书仍然敢当大汉天子诏书使用。 当今陛下会认,大汉上君也会认。 没有这道免罪手书,她怎么敢开公主贵人越礼之始? 什么男女风化,什么使陛下不务正业,在这道手书面前,那算什么罪过? 张汤没有接言,就着炉火火光捧着手书凑到眼前,是看了又看。 从旁作侍的陈须一阵心惊,合上了炉盖,提醒道:“大司空,免得燃了。” 张汤抬眼,笑道:“燃与不燃,又有何用呢?” 窦太主、堂邑侯母子的脸色,瞬间就发生了变化,“大司空,是在小觑太皇太后手书?” “不敢。” 张汤不假思索答道:“臣建元之初便在朝中,领略过太皇太后的无上之威,只是,臣不知道,太主究竟多少年未展太皇太后手书而领略太皇太后教诲了?” 窦太主听清楚了,却没有立刻表态,在那里像是盘算着,好久才说了一句:“大司空何意?” 张汤把手书奉还陈须手中,漠然道:“堂邑侯,请为太主诵。” “吾儿阿嫖,母将不久于人世矣。虽目不能视,心却清明。汝自幼聪慧,得母之宠,亦恃母之爱,横行宫闱,搅弄风云……今母以大汉太皇太后之尊,赦汝过往诸罪——纵有私怨擅权、僭越礼制之过,皆一笔勾销,不复追究。”陈须停了下来。 母子俩俱是望向了张汤,目露不解。 “接着诵。” “然十恶不赦之罪,弑君谋逆、**叛国者,天理难容,母亦无力回护! 汝当敛锋芒,修心性,归园田,养天年。母唯愿汝余生无忧,莫再蹈覆辙,陷己于危,累母于九泉! 阿嫖,母一生护汝,至死方休。此后风雨,唯汝自渡……”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伪诏 “是谁篡改了太皇太后手书?” 窦太主惊叫声响起。 这道泛黄的手书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展开,她不知道,似乎在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死后,就再也没有展开过。 窦太皇太后,是个很“受人讨厌”和“受人敬畏”的存在。 孝景帝如是,当今陛下如是,她亦是如是。 或许是窦太皇太后把所有的为母慈爱都给予了幼子梁王刘武,使得其他儿女孙儿,所能感受的慈爱,都在“适可而止”的程度。 孝景帝即位后,尊窦氏为太后。 窦太后大力提拔外戚,致使窦氏一门三人封侯,开启大汉以姻亲封外戚为侯的先河,并多次提议让孝景帝拜自己侄子窦婴为丞相,但终究未被孝景帝采纳。 又因孙儿刘荣私仇杀害震退匈奴的将领郅都,导致匈奴骑兵重新入侵。 同时纵容梁孝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僭越天子,甚至图谋让孝景帝传位于梁王,欲行“皇太弟”事,但遭群臣反对而未能成行。 梁孝王病逝后,窦太后绝食大闹,宣称是孝景帝杀了刘武,致使孝景帝哀惧。 孝景帝驾崩,当今陛下即位,尊窦氏为太皇太后。 当时陛下推行建元新政,窦太后不喜儒术,认为陛下在挑战她的权威,遂将新政成员赵绾、王臧全部诛杀,废除陛下所推行的全部新政。 直到建元六年去世,与孝文帝合葬于霸陵。 从孝景帝朝为始,到建元年间终,窦太皇太后的权力巅峰,嬖爱、保守,使得窦太皇太后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好恶来干涉朝政,可以说,窦太皇太后与吕后的唯一区别,便是没有让窦氏代汉的心。 在两朝二十多年里,窦太主利用讨好、搬弄等手段,从目盲的窦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了无数好处,甚而直接干预了大汉第五代君主的人选,与王太后结亲,废刘荣,立刘彻。 窦太主知道自己这一生招惹了数不尽的是非祸患,于是在窦太皇太后死前,求了一道诸罪皆免的手书。 窦太皇太后欣然允诺了她,但借口天黑,让她次日再来取手书,等次日再来,窦太皇太后已经准备好了手书,可就当她想要展开时,窦太皇太后喋喋不休的告诫、警告,让她减少私欲、收敛性格、停止干政的话,使她脑浆子都快沸腾了。 她耐心附和完窦太皇太后,等再出宫时,别说展卷的心思了,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命人将免罪手书封入锦匣,便去与几个十三岁少年快活。 十多年以来,除了在女儿陈阿娇巫蛊案发时,窦太主想过取出太皇太后手书以震魑魅魍魉外,别的时候根本用不着这个。 而且,那场巫蛊案的目的,陛下更多是为了废黜陈阿娇皇后之位,在将陈阿娇送入长门宫后,便选择了适可而止,没有对窦太主多做牵连,是以,窦太皇太后手书始终未有展卷那日。 等此封开启,听到十恶不赦之罪,遇赦不赦,窦太主惊觉一身寒意,也想到了母亲赐下手书前不合理的地方,瞎眼多年的老太太,竟然会觉得天黑? 母亲,算计了她? “太主承认了这是太皇太后手书就好。”张汤笑了。 “不,这不是太皇太后手书!”窦太主否认道。 “既然这不是太皇太后手书,太主,太皇太后手书何在?” 张汤笑容敛起,寒声道:“再有,谁又伪造了太皇太后遗书?” “要臣去查验吗?” 和窦婴的先帝遗诏不同,窦太主的太皇太后遗书,窦太皇太后绝对命人存录了,外戚终究是外戚,坑了就坑了,女儿可是亲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遗书诛女儿全族,这是人都干不出来。 这就是窦太主此前不怕查验遗书真伪的原因,然而,问题也是出在这,一旦查验,一模一样的内容,无赦十恶不赦之罪,就成了事实。 “不、不……” 窦太主没有过如此失态,眼睛恢复了清澈,耳朵也不再听不清,慌乱道:“是真的!是真的!” 朝廷正在反攻倒算,如果没有这道手书顶着,过去犯下大大小小、桩桩件件的罪行,哪怕以太主之尊也抗不过清算。 “什么是真的?” “太皇太后手书是真的。” “既然如此,太皇太后在上,臣等自当遵从,以太皇太后懿旨办事。” 张汤从战战兢兢、不能自已的堂邑侯陈须手中再次接过了太皇太后遗书,面对着惊惧的太主,淡淡一笑道:“太主不必如此紧张,在十恶不赦罪中,您是犯下了渎伦伤化之罪,可在元光六年时,陛下不是就此罪赦免了您吗?” 上一任堂邑侯陈午死后,董偃堂而皇之出入堂邑侯府,为天下皆知。 私侍太主是大罪,恐惧的董偃在得到好友袁叔提醒后,劝说窦太主将长门园献给了陛下。 陛下得长门园十分欣喜,遂将之改成长门宫,同时,赦免了董偃私侍之罪。 付出一座园林,窦太主自然不可能无所得,不久后,陛下驾临堂邑侯府,太主拜谢,寒暄已毕,还没有坐定,陛下就问太主姑母:“我想拜见一下主人翁。” 太主听了,赶紧下殿,去掉耳环首饰,以行为无状伏地请罪。 陛下让她起来,太主赶紧收拾好簪环,到东厢房把董偃引出来,一起磕头请罪。 陛下并没有怪罪董偃,还赏赐给董偃衣服、帽子,太主摆筵,请陛下入席,亲自为皇帝奉食进觞,当时,董偃见皇帝不自呼己名,而自称为“主人翁”,陛下听了大笑,饮宴甚欢,宴席间,陛下金口赦免了太主、董偃渎伦伤化之罪。 十恶不赦,在太主这,是九恶不赦。 “……”太主想对张汤说话,却没有了声音,静神一想,知道是方才过于惊吓,喉咙失音,但知道罪不加身,慢慢不再惊慌。 “但臣不知道,孝文帝、窦太皇太后、孝景帝,有没有事先再诏,免除太主密铸兵戈甲胄、意图弑君谋逆之罪?” 张汤从馆陶县、堂邑县所得的密书,而那密书上,还染着血。 第二百六十七章 株族 北风呼啸,卷起龙首原上的积雪,飞舞而起,使得本就黑暗的天地间,一切都模糊了。 堂邑侯府,正殿。 馆陶长公主、堂邑长公主、大长公主、窦太主,无论如何称呼,大汉天之贵女,在情绪剧烈地波动下,喉头一阵发甜,猛然喷出了大大一口鲜血。 而堂邑侯陈须,已经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母子俩不必看那密书,仅从封面便能看出是自己所书。 但是,母子俩不知道为什么密书会被绣衣使得到,出现在张汤手中。 明明、明明交给了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太主、堂邑侯,时代变了。”张汤轻声说道。 在陛下退守甘泉离宫后,窦太主赴而与之交谈,虽然具体内容未知,但不外乎“姑母助朕复辟,他日朕予姑母尊位,或卫氏皇后母子失败,陈氏皇后自长门宫而出”。 然后,窦太主、堂邑侯指使家老回到长公主封地馆陶县、列侯封地堂邑县,秘密铸造兵戈甲胄,以及,操练军士。 作为孝文帝长女,从孝文帝朝权贵至今的窦太主,手段当真不凡。 为防止锻造声外传,长公主府家老、堂邑侯府家老先命人在地下挖掘了巨大空室,然后在地下室的墙体中密砌空瓶、缸瓮等陶制器具,瓶口朝内,利用空腔吸收声音。 此外,还在地面上建造厚重围墙,进一步阻隔声音传播。 同时,在封地的长公主府、堂邑侯府后院,大规模饲养鸡、鸭、鹅等家禽,利用它们昼夜不断的鸣叫声,有效掩盖地下锻造兵器、操练士兵所发出的声音。 另外,长公主府和堂邑侯府还在暗中招募死士作为亲信部队,并将兵器、粮草分批运往城外秘密据点,由亲信负责调度,确保一旦起事即可投入使用。 通过以上手段,馆陶县、堂邑县各自训练出八百精卫,而训练过程中,窦太主的“投入”,是按照当初上君在北军挑选亲卫来的,时蔬、鲜果、烤肉、酥茶,应有尽有,甚至还给予上君都未能给亲卫的,那便是让女闾中人时不时去慰劳辛苦的死士。 那一千六百人,不能和太子亲卫百中挑一的存在相比,可一般精兵,却是不在话下的。 成建制的死士,古往今来,或许只此一回,为了围剿两县死士,绣衣使调动了附近六个郡的郡兵,动用兵力过两万,有心算无心之下,突袭了馆陶县长公主府、堂邑县侯府,以最快速度控制住长公主县府、堂邑侯县府,在两府一千六百名死士夜中地下训练时,直接封住所有出口,往地下室中先行灌入猛火油、水银等物,如果不是担心水银渗透至地底会害了两县百姓吃水,那些死士会被无数水银活活淹死。 不过,被火烧、水淹了三日,一千六百名死士同样死伤惨重,而后,绣衣使才让六郡郡兵掘开出口,活着的死士,迫不及待冲上来,而结果就是被射杀。 血肉之躯终究是血肉之躯,在强弩的攻杀下,完全不堪一击。 杀死多数活着的死士后,绣衣使等到地下毒气散尽,才命令六郡郡兵逐步对地下室进行清理。 面对倒地的人,不论死活,抬手先三弩,一弩首,二弩脖,三弩胸心,效果斐然,没有死士“装死”。 六郡郡兵还是出现了死伤,借助地下室中的弓弩、甲胄,残活的死士利用熟悉的地下情况展开反击,六郡郡兵付出了三百多死伤,才完全完成把一千六百名死士尸体被抬上地面,水银回收,填补地下空室的任务。 至于密书的血,是长公主府家老、堂邑侯府家老眼见无可挽回意图销毁时,被斩杀时,血溅到了上面。 吐完血,窦太主勉强能说话,只是声音嘶哑,“绣衣使如何发现的?” 如此隐秘、周密的起事,是窦太主亲眼见证当初在代地为王的父亲,大汉孝文帝所做的,进行的翻版。 父亲虽然没有用上,但在入奉宗祧后,还是杀死了大多数代地知情者,时至今日,窦太主相信只有自己还知道这个隐秘、周密的起事方法,那怎么泄密的? “太主不居馆陶县,堂邑侯不居堂邑县,两座封地之府,除了少数族人外,其他皆是奴仆,但却日日有过万斤时蔬、鲜果、肉类、酥茶等珍贵之物入府,而不见其出,如果太主府、堂邑侯府对待奴仆如此,臣都恨不得到太主府上为奴为仆。”张汤不无讥讽道。 大汉权贵是吃人的。 是宁可蔬果烂了,宁可肉酥坏了,也不肯予奴仆半分的。 大量蔬果肉酥茶进入没有主人居住的府中,这就不得不引起两县绣衣密使的警觉。 有了方向,顺着查察便简单了。 “再有,那么多女闾中人出入封地的长公主府、侯府,虽然尊管知道让女闾中人蒙面,去慰劳那些死士,但太主、堂邑侯却忘了,女闾中人就是干那个的,一夜之中,接了多少客,心里是有数的,一回、两回、三回……” 张汤顿了顿,继续道:“长公主、堂邑侯豢养死士的人数,绣衣使就得到了。” 知道了死士,知道了人数,其他的,绣衣使不必再知道,摇人动手便是了。 哪怕没有密书,仅凭豢养死士、意图不轨之罪,窦太主、堂邑侯就没有脱逃的可能。 窦太主这才明白,此败,不是败在父亲隐秘、周密的起事方法上,而是败在了自己的翻版上。 那些她自以为精进方法,而动用的时蔬、鲜果、烤肉、酥茶、女闾中人,反倒成为了泄密失败的源头。 窦太主悔恨交加,“我要去哪?遗失之地吗?” “太主犯下不赦之罪,不受私刑,理当交由宗正狱,终身圈禁。”张汤答道。 谋反弑君是公罪,再加上太主身份,太皇太后遗书,是去不了遗失之地的。 窦太主点点头,再问道:“那我的须儿呢?” 堂邑侯陈须猛地抬首,目露期许。 “株!”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亡陈 “母亲——” 一声哭喊,大汉堂邑侯陈须跪倒在地,抱住了老母的腿,声泪俱下道:“母亲,救救我!救救我!” 窦太主闭上了眼睛。 她之所以能活着,圈入宗正狱至死,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她是孝文皇帝之女,手有窦太皇太后遗书,再加上年岁已高,死活,于大汉上君无害而已。 不然,谋逆弑君之罪,赐死的赵王刘彭祖便是她的榜样。 她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如何还能庇佑长子呢? 母慈子悲的情形,张汤毫无反应,抬起了手,示意绣衣使动手。 眼见虎背熊腰的绣衣使扑来,陈须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凄厉叫道:“母亲!母亲!是你偏心!是你害了我!都是你害了我!” 窦太主身躯一震。 或许老刘家就爱幼子,也或许是受到窦太皇太后爱幼子梁王的影响。 她有两子一女,长子陈须,次子陈蟜,一女陈阿娇。 陈阿娇不必多说,嫁于时胶东王刘彻后为大汉皇后,于元光五年遭废,冷居长门宫。 次子陈蟜,在孝景皇帝中元五年,前隆虑侯周通家族爵位被剥夺,她下了大力气,博得孝景皇帝欢喜,然后为其求来隆虑侯位,食邑四千一百二十六户,甚至,在她的谋划下,陈阿娇嫁给刘彻,而刘彻的姐姐隆虑公主嫁给陈蟜。 大汉天子刘彻、隆虑侯陈蟜,互为姊婿。 而陈须呢,直到其父堂邑侯陈午死后,才接过了世袭爵位,侯国食邑呢? 仅一千八百户。 作为太主长子,陈须始终陪伴在父母身侧,恭恭敬敬、任劳任怨,而得到的,一直是最少的。 危险,却是最大的。 此次密谋起事,太主封地馆陶县和陈须封地堂邑县,都在厉兵秣马,在行不轨之事。 居在隆虑县的隆虑侯陈蟜呢? 全然不知情! 究其原因,是窦太主想过失败,刘据、公孙弘、卫青、霍去病,大汉四驾马车太过无敌,窦太主担心哪怕全国皆反,也撼动不了大汉上君的统治。 为了小儿子的安全,窦太主没有通知小儿子密谋起事的事,只等成功,便能给小儿子大大的惊喜,陛下复辟,欢天喜地之下,为小儿子增邑至万户不难。 一旦失败,小儿子就能以“无知”脱罪。 毕竟,隆虑公主是大汉上君的亲姑母,面对不知情、没参与的姑母一家,以太子近乎软弱的仁恕,小儿子很大可能安然无恙,继续当个逍遥自在的隆虑侯。 付出了自己,付出了长子,窦太主都在为幼子着想。 同样是儿子,陈须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宠爱都在弟弟身上,即便死,也要拉上他,而让弟弟好好活着。 陈须已经被绣衣使拿下,涕泪横流回望着母亲,绝望道:“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无论他做什么事,无论他怎么孝顺,母亲从未正眼看过他。 为了母亲,他能忍受弟弟妹妹的轻视,为了母亲,他能忍受少年倡优出入侯府,被无数长安权贵讥讽嘲笑,为了母亲,他能蚍蜉撼树、造反起事,他什么都能去做。 但是,这一辈子,母亲没有爱过他。 窦太主似乎落了泪,转过了身去,任由绣衣使将长子押走。 如此悲情的场面,令张汤眉头一皱,喝声道:“哭什么哭?隆虑侯马上就和你在碧落黄泉相遇了,有什么好哭的?” 陈须哭声立止。 窦太主猛然转过了身,头先转过而身体没能跟上,差点扭了脖颈。 “大司空,你说什么?” “经查,隆虑侯犯有禽兽行,且在王太后崩御之际,做下奸淫之事,依大汉律,当死!”张汤冷漠道。 隆虑侯陈蟜与其女通奸有染,且不是一年、两年,据绣衣使查察,至少有一二十年,甚尔,在元朔四年,王太后崩殂国丧期间,与其女再犯“奸”罪。 仅凭这些,隆虑侯及女,都逃不了一死,再加上陈蟜在侯国中犯下的累累罪行,虽说比不上谋逆弑君,但也够株族了。 “哈哈哈!哈哈哈!”陈须放弃了挣扎,任由绣衣使架着出殿,那快意的笑声,动人心魄。 “你、你……”窦太主无视了不孝的长子,手指着张汤,想说些什么,有可能是谩骂,有可能是诅咒,还没有出口,再次吐血,倒在了地上。 张汤快步在其摔在地上时将之接住,而后让绣衣使把人和证据转交宗正狱。 张汤知道窦太主想说什么。 不外乎他绝了陈氏一族,窦太主的两子一女,陈阿娇先倒在了张汤所办的巫蛊案上,堂邑侯陈须倒在了谋逆弑君上,隆虑侯陈蟜倒在了通奸有染上,一个都没有放过。 不出意外的话,窦太主未说的话,是在诅咒他不得好死。 走出大殿,北风已停,吹飞的轻雪又落回了地上,天地间恢复了清澈,抬首间,河汉灿烂,张汤仰问上苍之奥秘,该是何等神奇之境? 绣衣使继续动手抓人,说株族就株族,陈氏中人,不管远近亲疏,凡在堂邑侯府内的,都被视为享受过堂邑侯巅峰的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亦然。 张汤不由得产生联想,这可能就是人情世故的坏处,杀一人,就要杀全家,真不怪他极尽株连之能事。 麻烦的人抓完,平阳侯府的事得到了复刻,治粟内吏颜异带着人,显然等候多时了。 “见过大司空。”颜异上前行礼,恭敬道。 到底是复圣颜回的十世孙,是圣贤后裔,在这种别人征战,自己后方抢钱的时候,脸上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的尴尬。 尴尬归尴尬,即或没有上令,他和治粟内史署属吏也不可能放弃这么大块肥肉。 要知道,窦太主是能让面首董偃一日消耗丝绸千匹、用金过百都不必禀告的“大金主”,太主府库,又是号称富可敌国的存在,如今被查抄,只能由国库来。 张汤没有愤怒,更没有与颜异计较,略微颔首,就让绣衣使率队离开,而他自己,则拒绝了车架,在曦光中踩雪向着宣室殿而去复命。 第二百六十九章 龙虎 晴空万里,太阳白得耀眼,未央宫城满殿脊、满墙脊和满地厚厚的雪把太阳光又反射过来,这天气,竟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宣室殿的台阶前到大殿对方那条进宫院的门,中间这条跸道上的雪早被铲扫得干干净净,殷红如血的地毯铺在上面,人踩上去踏踏实实。 “大司空。”绛伯就站在殿门外,笑着迎下石阶。 张汤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心思又沉,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到地方了。 “上君起了吗?” “未眠。” “昨、昨夜有人觐见吗?” “有。” “是老相国?” “……” “什么时候告退的?” “未曾告退。”绛伯答道。 张汤默了一下,而后道:“我有要事觐见,请黄门令代为奏禀。” “上君有旨意,大司空此来不必禀奏便可入殿。”绛伯让开了身。 …… 大殿里用檀香木烧了四大盆明火,又添了两个香鼎,里面也用檀香烧着明火,除了一个窗户在开着,其他都关了。 满殿飘香,温暖如春。 张汤侍奉了两代大汉君主,从没见有人享受过这般恩遇。 而能享受如此恩遇的人,其实也不难猜,能坐在御殿拥炉而眠的,普天之下,仅那么一人。 御座不见上君,通往暖阁的隔门却在开着,显然,上君还在暖阁安寝。 虽然心里做好了准备,但见闭目坐殿憩息,如猛虎盘山一般的老丞相,张汤心还是怯了。 脚步不敢上前,连声音也不敢发出,就那么等着。 阁中龙,殿下虎。 镇压人世。 或许是察觉到一股狼气,公孙弘悠悠转醒,慢慢侧过身,望见了张汤,语气没有平日的温和,淡淡地问道:“做完了?” 那股令人无法抬头的威煞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张汤一步步走向了公孙弘,没有在属于三公的绣墩上坐下,而是那么站着,肃穆道:“窦太主、堂邑侯、平阳公主、平阳侯,已经如数捉拿归案,交付有司论罪,堂邑侯府,由治粟内史颜异率人抄没,平阳侯府,由少府卿赵禹率人抄没,人、物,统归于朝廷。” 公孙弘一听,就听出了那一股子怨气,脸色越来越冷。 “什么叫‘统归于朝廷’?” “抄没两座侯府,由绣衣使来做,或由治粟内史来做,亦或少府来做,在大司空心中,有何不同?” “或者说,在大司空的心中,绣衣使不归于朝廷?” 一连三问。 公孙弘一问狠过一问,每一问,都是奔着要张汤命去的。 张汤难以置信望着公孙弘,怎么都无法相信,那充满杀意的话语会出自昔日的恩师之口。 老师,想杀他? 这时的公孙弘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注目着张汤,凛然道:“大司空,请回答!” 张汤的斗志倏地昂扬了,老丞相想杀他,还不准谁杀谁呢,“老相国,治粟内史署、少府,是丞相府门下代表的外廷衙门,绣衣使,是兰台门下代表的内朝的衙门,窦太主、平阳公主,绣衣使将之交给了宗正府,堂邑侯、平阳侯,绣衣使将之交给了廷尉署,钱,治粟内史、少府卿拿走了,人,宗正府、廷尉署带走了,我说统归于朝廷有什么错?” 大汉三公。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依陛下的内外朝制,都属于外廷官员。 但是,绣衣使的职责,是代君主监察天下臣民,只对君主负责,按朝制来说,属于内朝衙门,可绣衣使是张汤奉命组建的,所编之制又归到了兰台以下,这就形成了很诡异的朝制,执掌兰台的御史大夫,手下既有御史代表的外廷衙门,又有绣衣使代表的内朝衙门。 而九卿衙门,是毫无疑问的丞相府门下的外廷衙门,此次行动,冲锋陷阵的是绣衣使,捡便宜的是治粟内史署、少府、廷尉署、宗正府,说一句统归于朝廷,有错,也没错。 “那大司空你,还有你的绣衣使,还是上君的臣子吗?”公孙弘亮出了刀。 要见红了! 张汤被公孙弘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努力压着声音,仍然近乎吼叫:“老相国,绣衣使是大汉的绣衣使,不是什么‘我’的绣衣使,我是上君的臣子,绣衣使更是上君的臣子,如果我们不是上君的臣子,那昨夜里,绣衣使便不会交人、钱出去了。” “既然如此,就请大司空交出绣衣使事的银印吧。”公孙弘接言道。 “为什么?” “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如果是丞相府呢?” “同为三公,丞相府还命令不了我!” “如果是上君呢?” “……” 张汤愣了一下,更加激怒,“我不信!” 绛伯捧着一道诏令来到了张汤面前,身后跟着两个宦官,手里捧着两个端盘,明显是为了盛放绣衣使事银印、青绶的。 “功臣夺权,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汤的声音充满了悲愤,“绣衣使刚立下大功,老相国又是想怎么对待那些有功之士?” “你们不是上君的臣子吗?” “那上君也要待我们如国士才行!”张汤哪里还顾得上这是御殿,出口便是国士待遇。 说出心里话。 为什么公孙弘所受的待遇,始终要远远超过他,凭什么公孙弘可以坐热板凳,而他一直坐冷板凳? 麒麟阁、列侯、太傅、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等等。 话音落下,公孙弘没有再接言,张汤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大殿里霎时间便安静了。 终于,暖阁里传出了声音,公孙弘从绣墩上站起,面朝声源恭敬下拜,张汤直接跪倒在地。 刘据径直向着大殿中间的御座走去,但走到了御座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淡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张汤。” “臣在。”张汤连忙答道。 “寡人已命少府大匠为你在麒麟阁绘像,也下令丞相府为你拟国褒侯,同时,为你加官少傅,绣衣使事,你留着,朝廷衣食俸禄照旧,你,辛苦了,大汉该谢你,寡人也该谢你。” “上君……”张汤惶恐之极。 “以后,非朝会、大典,你我君臣,不必复见。” 第二百七十章 锦衣卫 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麒麟阁、褒侯、加官、名利、权力……丞相大位之外,人臣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为什么,不开心呢? 宣室殿殿门大开。 跨出门槛的张汤,身形逐渐佝偻,在踏步向下时,竟要摔下阶去。 绛伯将人扶住了,搀上二人抬舆,前后两个高大健壮的宦官稳稳当当,脚下不急不缓,向着宫门而去。 日晴雪化,天地间的冷意和大殿里的热感,完全是两个人世,张汤不由得蜷缩在一角,浑身上下升不起半点热乎劲。 望着抬舆渐行渐远渐止消失,刘据、公孙弘君臣缓缓收回目光,心中复杂至极。 自从太子当国执政以来,张汤进身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可是,权力欲望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持续膨胀。 加之公孙弘寿数将尽,大汉丞相之位,没有合适的继任者,张汤误以为这是自己上位的良机。 身为御史大夫,一手掌外廷兰台,一手掌内朝绣衣使,上至诸侯王,下至黔首庶民,无不敢监视、侦查,权势滔天。 当曲逆侯陈平之后,陈莫展露能力,公孙弘有意令其接手绣衣使事时,张汤极力反对,内心焦灼。 究其原因,是张汤尝到了甜头,和要对整个朝廷负责的御史兰台相比,只对大汉君主负责的绣衣使,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问,那诏狱,更是拥有独立司法权。 从古至今,从未有比绣衣使事更容易伐灭异己的职位,张汤一直将之视为自己的自留地,视为自己再进一步的无上攻伐利器。 即便成为大汉丞相,张汤都不准备放弃对绣衣使的掌控。 所以,张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招揽、拉拢、庇护了无数酷吏、法吏,这些属吏“天生缺陷”,是被他彻底掌控的家伙,哪怕有人接任绣衣使事,也要听从他的命令。 另外,张汤通过绣衣密使窥得大汉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隐私、不轨后,会选择性予以审判,以此来游说、拉拢中外两朝王公大臣,封官许诺,为自己的上位铺路。 党同伐异、以权谋私……为了实现权力终极跃升,张汤可以说不择手段。 陈莫的出现,影响到了张汤的权力,甚至使他背后的诸多谋划,或者说阴谋有了暴露的可能。 接连铲除窦太主、平阳公主两大皇帝党羽后,察觉到危险的张汤,迫不及待来到未央宫,名为复命,实为邀功。 想趁此确立公孙弘之后大汉丞相继任者的身份,如果能得到太子许诺,甚尔能昭告天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未央宫到底是未央宫,这里不是汉臣的幸地,更像是汉臣的祸地,曾经淮阴侯韩信倒在了这,今时的张汤也倒在了这。 “上君,又仁慈了。”公孙弘不无叹息道。 不计张汤在陛下执政时期的枉法,就以张汤进身御史大夫、掌绣衣使事的所作所为,张汤“阴谋夺权”之罪就逃不了。 刮阴风、烧阴火,企图干掉一批人,好让自己在朝廷“占山为王”。 太子宫卿有朝廷的人,也有军方的人,在他和卫青、霍去病压制下,才没有出现大的问题,差点因为张汤的权力野心导致混乱。 以公孙弘的想法,除保留张汤麒麟阁臣外,其他朝廷官职、身份全数罢撤,加以圈禁而终,才能显露足够的惩罚。 上君却给了张汤超人臣、超国士的恩遇,虽然权力是围绕君主而存在的,无诏不得觐见,就注定了张汤的兰台、绣衣使权力会越来越少,但一点点流失,也要时间的。 刘据想到了当时父皇装病,意欲引君入瓮时,张汤飞书北军,书信间都为父皇上了谥号,那份拳拳进步之心,至今不改,摇摇头道:“老相国,我们君臣从北军开始到现在,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所为的,不就是挽救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百姓不像百姓的朝廷吗?” “上君,张汤的作为,和在陛下时没有两样,一心一念,都是为了自己的权欲、私欲。” 公孙弘长嘘一口气,“不止是张汤,朝廷、军方那么多‘欲壑’,上君又如何填平呢? 这张汤,原来是长安署的一个小吏,现在杀他正合适,杀一而儆百,让天下臣民知道上君治理国家,不徇私情,借着这个,也可以浇灭那些朝臣、将军的欲火。 将来处理到他们头上,就没有什么话可说。 阴谋至极,却得荣休,上君如此处置,臣恐不少文武会失去…失去敬畏之心。” 大汉四驾马车,固然有解决一切问题的信心、勇气,可让权力时刻保持至高无上的权威,才是止住混乱的关键。 刘据默了许久,“只此一次!只此一次!面对张汤,我是真的不忍啊。”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上君视臣民如子女,圣主贤君莫过如此,万望上君记得,娇子如杀子,仅此一次。”公孙弘默然道。 刘据颔首。 殿门再次关闭。 “上君,组建绣衣使是于君主、朝廷有利的,大汉也要有那么一个衙署,监察国朝内外,悬在所有贪官污吏头上一把剑,为开疆拓土前站,绣衣使从根上便是坏的,上君把绣衣使留给了张汤,臣觉得自无不可,但是,现在该怎么办?”公孙弘进言道。 在肃清国内流毒和代地战场等事情上,绣衣使的表现堪称出色,为朝廷稳定、为大汉守土上,提供了不菲地作用,公孙弘和丞相府没有否认张汤和绣衣使的功劳,也清晰地认识到了绣衣使的价值,只是,绣衣使要弃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组建新的。” 刘据望着公孙弘,“陈家是有底蕴的,而老相国门生陈莫,寡人观之也是有本事的,就让他来组建新的‘特务衙门’,既能证明能力也能令人服众,寡人希望,陈莫能从张汤身上汲取教训。” “是,上君。” 公孙弘代门生领命,补充道:“请上君为其命名。” “锦衣卫!” 第二百七十一章 行刺 雪路迟迟。 天子法驾悠悠而来。 作为大汉皇帝,刘彻亲自挑选了告罪太庙前的城外行宫,郎池宫。 宫闱不大,仅三进而已,但位置不错,就在长安城西安门外十里处,一旦事变,此地距离未央宫最近。 距离太庙也不远,省了告罪时徒步的跋涉,以前就是大汉天子祭天祈祖时,暂时歇脚、沐浴之用。 站在法驾上,刘彻都能望见雄伟的长安城墙,不由得冷哼一声,他,会回去的。 然后,被太常署、宗正府官吏请下,就太上皇陵万年吉壤动土之事相关告罪仪礼予皇帝陛下知道。 主打两件事,繁琐、辛苦。 太庙告罪初创,两座九卿衙门为表心诚,宗庙礼仪中但凡说得过去的,都归入了此制中,尽可能让所有天地神灵、列祖列宗满意。 当然,属于天子亲祭的部分不多,不外乎跪拜、叩首、祈祷、奉香上币四件事,但为表诚意,刘彻要在每个神灵、祖先神像前跪叩“三刻三”,在太上皇神像前跪叩“九刻九”。 根据太常署、宗正府预估,陛下仅须不眠不休、连续跪叩三日三夜,便能向全部神灵、祖先完成告罪。 听完太子不当人的告罪礼仪,大汉天子的刘彻在礼官走后,立刻就生了“大病”,无法行走,更无法祭祀告罪,躲在郎池宫不出。 守着殿门,听着陛下与李夫人欢愉的董仲舒、吾丘寿王师徒,得到了来自堂邑侯府覆灭、平阳侯府覆灭的消息。 窦太主、平阳公主被以谋逆弑君定罪,褫夺大汉长公主封号,撤国入汉,圈入宗正狱,至死方休。 堂邑侯、平阳侯同以谋逆弑君定罪,褫夺大汉列侯爵位,撤封入国,诛三族。 父母、兄弟、妻子,俱在罪以族之之中,不过,受限于其母、其妻特殊身份,故不在株连之列,有罪论罪,无罪得免。 总言之,陛下的钱袋子没了! 两座长公主府,原为复辟事的“中坚”,钱粮多由其出,而今一朝俱灭,想出也没得出了,所幸,复辟浪潮已成,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或是自愿,或是被迫,都要承担部分钱粮,改变不了大局。 复辟力量正在有序凝聚。 “恩师,朝廷似乎察觉了我们的动作?”吾丘寿王望着朝廷对大批元功家族家主、官宦豪族在朝官吏的外派命令,忽然涌起了危机感。 董仲舒眉头皱着,点点头道:“想必是公孙弘那老贼发现了朝廷之下的暗流涌动,对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动的手。” “公孙丞相想干什么?” 吾丘寿王的询问,让董仲舒陷入了沉思,良久道:“他想削弱‘暗中的力量’!” “在这种危机时刻,元功家族家主、官宦豪族官吏离京,家主们、官吏们,为了自己的安全,必然会尽可能携带护卫,这样,不论浪潮是何图谋,力量都不可能完全凝聚在一起,就如同我这只手,只有握成拳头才能打出最大力气,而巴掌,却不行。”董仲舒的手,握成拳、展为掌,咬牙切齿道。 公孙弘,这个老不死的,哪怕不知道私底下的阴谋,也能对阴谋进行绞杀。 谁是敌人,公孙弘认识的太清楚了。 既然可能有危险,那就先把敌人调离京城,调虎离山、釜底抽薪,这一套,董仲舒太熟悉了。 等等,董仲舒猛地想起,公孙弘最擅长的,是“借刀杀人”,一如自己在胶西国,公孙弘便是想借前胶西王、今阶下囚刘端之手杀掉自己。 那元功家族的家主,官宦豪族的官吏,会不会也有危险呢? 董仲舒看着家主们、官吏们被外派的地点,想着当地的情况、父母官的风评和性格,眉头皱的更紧了。 除了距离长安城远以外,没有什么规律,虽说被外派的地方,一些比较靠近边城,但随着大汉推倒了十万大山、扫荡了河西之地,重创了瀚海之地,异族之祸平息了大半,去到边域危险并不高。 总不能为了杀人,秘密指使边将放异族攻入边城,破城杀人吧? 那样借刀杀人,除非公孙弘是疯了。 隐约间,董仲舒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没有什么头绪。 吾丘寿王心头一紧,“老丞相下场,会影响大计吗?” “不影响了。” 董仲舒望着丞相府方向,心里终于有了赢的感觉,“公孙弘,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藏匿的百万人口,巨商大贾隐藏的无数财富,游侠盗贼巨大的破坏能力,不是阴谋诡计所能彻底杀死的。 长安城,不过是一座城池,未央宫,也不过是一座宫殿,但有三千精锐突袭入内,哪怕神仙都无力回天。 他追求的,一直是陛下造反、太子不孝、天下大乱、纲常混乱的事实,胜、败两可,能毁掉太子圣主贤君表率的身后名就赢了。 吾丘寿王望着董仲舒的身影,好似看到了当年初见时的高大,这才是自己心中的恩师啊。 “恩师,在覆灭两座长公主府后,御史大夫张汤被准入麒麟阁、褒以列侯,并获得了少傅加官,但是,张汤仿佛失去了太子宠眷。” 未央宫的风,天下臣民的雨,然而,雨与雨不同,雨露,暴雨,是两回事。 明明未央宫对御史大夫府赏赐不停,但就是赏赐的越多,给人的感觉越不好。 太子给丞相府的,是无尽的信任,给御史大夫府的,是无限的疏离,本来门庭若市的御史大夫,转眼之间,就冷落了下来。 兰台监察御史的奏疏几乎全部被驳回,绣衣使的动作,也被暂停了。 无数的猜测涌现。 “张汤?” 董仲舒显露出遗憾。 绣衣使的发展,他始终看在眼里,权力不加遏制,几成大汉祸根,只等着公孙弘死后,张汤以绣衣使为剑,在朝廷大开杀戒,杀的大汉英雄凋零,杀的大汉社稷崩溃。 公孙弘还没死,张汤、绣衣使先没了,如何能不遗憾呢。 “如果公孙弘已经死去,那该多好啊!” “老师的意思?” “让游侠动手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万儒师 刺杀大汉丞相。 无论成功与否,都是震惊天下的事,也是约定的起事号令。 霎时间,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齐动,必然天崩地裂。 长嘘一声,董仲舒心潮澎湃,或许,这就是前几百年、后几百年,儒家的巅峰之谋。 失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子的报复会让所有儒生痛不欲生,甚至儒家思想都会在华夏九州暂时绝迹。 成功了,陛下重新执政,在怒火、在怂恿、在顾忌……诸多情绪之下,会斩杀卫氏皇后、太子母子,卫青、霍去病舅甥,以及丞相公孙弘,恢复曾经风清气正的大汉朝廷。 但是,董仲舒知道,春秋鼎盛的陛下,无法容忍太子和太子宫卿,垂垂暮已的陛下,却会怀念太子和太子宫卿,儒家,终究会有一场浩劫。 接下来数十年里,乃至上百年里,儒家都不可能有辉煌时刻,不过,董仲舒可以肯定,儒家终将归来。 大汉或者后世王朝的君主,不可能代代是雄主,以霸道、王道杂之治国驭民,这不符合天道盛衰。 嬴氏奋六世余烈建立秦廷,然二世皇帝而亡。 刘氏至今,高皇帝、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再加上太子储君,刚好也是六世明君,哪怕不亡,也很难再“烈”下去。 软弱、少智的王朝君主早晚有一天会出现,现在的华夏,没有诞生新的思想,诸子百家思想又已没落,儒家,是其他有为、无为之君的不二之选。 有一、有二、有三……多少代君主、多少个王朝以后,一座儒生帝国,倔犟地在华夏拔然而起。 眼下的苦难,只会让以后的儒生更加坚韧,更加顽强,更加不可摧毁,历史,会证明所有反儒、轻儒之君的错误。 孔夫子,是至圣先师,而他董仲舒,或是“万儒之师”。 董仲舒沉醉于美梦般未来之中。 吾丘寿王默默等待着,他最近发现,恩师越来越容易恍惚了,即便童颜鹤发、洁净整齐不改,但身形佝偻、步履蹒跚,证明了春秋的厉害。 殿外寒风凛冽,精神燥热到底抵御不住侵肌的冷意,董仲舒慢慢回神,吾丘寿王再次开口道:“恩师,朝廷还颁布了‘剿清残匪’的政令,把所有法外狂徒,定罪为好逸恶劳、不事生产、不可饶恕之民,命令地方郡县彻底清剿境内盗贼流寇。 准许数郡郡兵联动,在哪抓,在哪杀,连审判都不必,任何勾连、藏匿、包庇盗贼流寇者,视为同盗,一并诛杀。 另外,针对‘恶少年’、‘浮游者众’予以严惩,轻则流徙朔方,重则杖毙。” 堪称大汉最严厉打击不法之徒诏令。 所有流寇匪盗和同党,统统在诛杀之列,先斩后奏。 所有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打架斗殴、攻剽(抢劫)、椎埋(杀人埋尸)、掘冢(盗墓)、铸币(私铸钱币)等触犯大汉律法的“恶少年”,和无所事事的游民的“无赖”、“浮游者众”,从重从严处置。 而且在诏令中,明确表示地方“恶少年”、“浮游者众”猖獗,郡县衙门无力、无法解决的,允许郡县都尉、县尉率兵镇压,生死不论。 接下来,盗贼流寇可能参与不到复辟之中,而要面对地方郡县衙门铁血杀戮了。 “盗贼流寇本就是乌合之众,难成大事,参与不参与复辟,根本不重要,我要的,就是盗贼流寇在地方上无法无天,引发混乱,牵制住郡县衙门官兵无法动弹,分散朝廷注意力,要是能捅破了天,逼得南北军离京镇压那就更好了,如今,盗贼流寇动手,地方郡县衙门官兵动手,于复辟而言,毫无二致。” 听着朝廷政令始终慢自己一步、差自己一筹,董仲舒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太子、公孙弘一直赢有什么用,谁笑到最后谁笑的最好。 “元功家族的反响如何?” “两位师兄大体说服了元功家族同意陛下复辟,元功家族愿意给人给钱给粮的支持,但兵戈、甲胄方面,却表示无有。”吾丘寿王答道。 殷忠、嬴公携阴符、血契游说天下列侯、官宦、豪族、商贾、游侠、盗贼,基本是顺利的,陛下三十年共天下的许诺,让许多人心存顾忌也愿意拼一把。 没办法,所有的人都在“死”,只是死法不同而已。 一、支持陛下复辟,那三十年许诺先放一边,陛下执政时期,的确在平等地剥削所有人,但有权力、势力、钱财、武力在手,他们通过手段能将剥削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延缓自身死亡的时间。 二、支持太子即位,太子不剥削百姓,专门剥削权贵豪富,还不是那种快刀斩乱麻,是那种钝刀子割肉,有充足的时间,有充分的手段,让权贵豪富无法转嫁剥削,太子当国以来,权贵豪富自觉得自己的血都被一点点放干了,等到迁徙令完成,权贵豪富担心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便悄然死去。 陛下、太子都要人命,要人命的方式方法不同罢了,大汉豪富向左转、向右转,脑门都刻上了死字。 前者还有反抗的机会,后者令人无力,既然陛下寻求复辟,权贵豪富愿意一试。 “一群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的东西!”董仲舒不耻道。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都在担心复辟失败,给人,反正是不在大汉籍册的人,谁也证明不了身份,给钱、给粮,金银稻谷上又长出名姓,更加证明不了什么,一旦陛下“荣升”太上皇,太子反攻倒算,这群人便可以不承认自己有过参与。 兵戈、甲胄却不行,每个地方、每个匠人,兵戈、甲胄的风格都很明显,这是反叛,只要知道地点即可,太子和朝廷就不会听解释,便让人开杀了。 给人、给钱、给粮,不给刀甲,大汉豪富,个个眉毛根都是空的。 “也有例外。” 吾丘寿王指着密文,说道:“前平曲侯周家、前酂侯萧家、前留侯张家和前曲逆侯陈家,愿予全部刀兵甲胄,为陛下事,尤其是周家,愿意以族人服侍陛下!” 董仲舒惊诧,感慨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安汉者周啊,高皇帝识人,当真举世无双。” 第二百七十三章 擒蛟 风雨歇,云霞烂。 不见靡靡之音。 董仲舒、吾丘寿王进了殿。 燎炉尚温。 李夫人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见到人来,略显羞涩,以锦衾庇体。 服下丹药不久的大汉天子刘彻显然燥热,近臣入侍,索性裹了件锦衣,就那样坐到了床边。 垂听着复辟之事。 太主姑母、长公主长姐,招募死士、私铸兵戈甲胄事发,被圈禁,刘彻没有心里丝毫波澜。 大汉两代长公主是帮了他不少,但也坑了他。 陈阿娇、卫子夫,他就这两位皇后,前者他花了大力气才废掉,后者更是成为尾大不掉的存在。 窦太主、平阳公主要是能以死溅太子一身血,他还能掉几滴眼泪,哀悼几声可怜的姑母、长姐,什么都没有做到,便被太子圈禁了,就别浪费感情了。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的反应,在刘彻的意料之中。 看似积极。 或许是之前消耗了不少精气神,也可能是自知复辟成功的可能不高,刘彻没有表露什么愤怒之色。 刘据、公孙弘、卫青、霍去病的君、相、帅、将组合,给予任何人的压力,都有些大过头了。 包括皇帝的他。 二十年天子生涯,刘彻自诩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也觉得把朝局、人心看得还算透彻。 一切起源“子不类父”。 事实证明,作为天子、作为父亲,故意打压太子儿子及其母族,以择太子师手段隔绝太子宫、丞相府联系,也是没错的。 太子、丞相、大将军、冠军侯的配合,的确可以撼动天子统治。 只是,他的手段没有成功,反而,激怒了太子,小小年纪,一手掌军,一手掌权,以致有了今日。 刘彻没有后悔。 更多的是技不如人的坦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赢过自己的,是自己的儿子。 华夏第一皇太子! 哪怕终将失败,到了阴间,面对先皇、面对孝文帝,甚而是高皇帝,刘彻都能说一句,“我的儿子比你们的儿子都强!” 刘彻的嘴角边露出了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那应该会被祖宗们围殴暴揍一顿。 复辟的成败。 逐渐没那么在乎了。 当然,无论是内心执念,或是气氛至此,父子间最终少不了做过一场。 败了,禅位去做太上皇。 胜了,暂时将皇后、太子、大舅子、外甥给关押起来,自己再当二十年皇帝,再传位给太子。 什么三十年共天下之约,在刘氏君主这,根本就没契约这回事,如果可以执政二十年,刘彻相信自己能横扫诸敌、玉宇澄清,为整个大汉帝国完成转向,到时候,再交权给太子,大汉的未来,不知道能辉煌到何种地步。 总言之,刘彻想了很多,可能是在南阳郡山坡上、野地里临幸的梅夫人、白夫人即将分娩,受喜气影响,他连做的梦都是美的。 甚或为两位夫人所诞提前取了名字,如果是龙子,一刘崖、一刘坤,如果是龙女,一刘嵈、一刘幸。 人闲,心也闲。 当听到周、萧、张、陈,四座元功家族,倾尽所有愿意支持自己复辟时,刘彻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愧意。 没有四大元功家族,就没有大汉建立,没有四大元功家族,大汉就无以至今日,在国朝危难之际,不管过去受过多少委屈,四大元功家族总会义无反顾站出来,这着实让刘彻有几分汗颜。 刘彻突然开口道:“董仲舒。” “臣在。”董仲舒躬身答道。 “你是大儒,说说什么叫‘公忠体国’?” “尽忠为国,不避权势,方为公忠体国。” “你说,如周家,如萧、张、陈三家,算得上公忠体国吗?”刘彻紧紧地盯着他,继续问道。 自从这老小子回到朝廷,就怀着其他心思,出谋划策间,仿佛事事都在从天子统治角度出发,实际上,却在为儒家献计,更难评的是,计谋就没有成功的时候。 是董仲舒建言他无疾而病,是董仲舒建言他入野南巡,还是董仲舒建言他敬天法祖……现在,董仲舒又建言他复辟。 这老小子哪怕伪装的再好,也不是个忠臣,儒家,也不是什么老实学问。 他想到之前的两度尊儒,就恨得牙痒痒,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想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呢? 悔不当初啊。 董仲舒听出了陛下的讽刺,却装作听不懂,平静答道:“萧家、张家、陈家,就是公忠体国之臣,至于周家,那就更是了。 萧庆、张乘、陈莫,有公孙弘之才,周共,有卫青、霍去病之能,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觅得良才!” 不无讥讽。 元功家族有传承,英才名将不乏出,为何到本朝没落了呢? 难道不是陛下刻意削弱元功家族在朝影响力吗? 落了难了,见人忠诚,念其人及祖的好,贱不贱啊! 后悔尊崇儒家、尊崇公羊家,晚了! 在那二十年里,儒家凭借权势搜罗、抢夺了无数百家典籍、珍藏,即便之前“共功”,诸子百家又把典籍、珍藏抢了回去,但是,抢的回竹简,却抢不回儒家已经借鉴到的思想。 二十年来,儒家枝繁叶茂。 靠着抢来的底蕴,儒家必然可以熬过漫长的黑夜,迎来破晓的黎明。 将来,留书后儒,让刘彻、刘据父子和暴秦、始皇帝一档! 君臣表面相宜,背地里都在想着如何清算彼此。 吾丘寿王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出声道:“陛下,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所给的兵、甲、钱、粮,要由专门的人接收,居中调度,臣以为,不妨效高皇帝旧事,由平曲侯周共统兵、领甲,由萧庆统钱、筹粮,由张乘、陈莫从计、从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准。” 刘彻立刻同意,话锋一转,补充道:“让周共尽快将族人送至郎池宫,务必不留一人。” “是,陛下。”吾丘寿王对皇帝的刻薄寡恩有了更深理解。 “另外,让期门郎去上林苑狩虎狼,来日起事,朕要亲入长安擒蛟!”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情 周共拿到了确切复辟起事的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名单。 交给了陈莫。 “小莫,你说功臣的下场是什么?”周共怅惘道。 陈莫只是记下名单名录,不露声色望向了他,反问道:“世叔想说什么?” “建功无数的张汤,都变相荣休了,此次我们从龙一场,又该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周共坦然问道。 刘氏君主削减开国三大权力集团、功臣、外戚、宗室,在大汉朝,可以说是政治的正确。 八十多年来,大汉朝经历了高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上君,七代君王或君后,三大权力集团基本失去了在朝影响力。 恐怕在陛下心中,在上君心中,功臣、外戚、宗室,大抵都是历史的尘埃,该被扫清荡净的存在。 全然忘记了功臣集团在大汉建立之初的功劳,也忘记了外戚集团在大汉发展之中的贡献,更忘记了宗室集团在大汉传承序列的稳定。 为了集权,刘氏君主不顾一切。 吕氏、薄氏、窦氏、田氏等外戚相继落幕,看着红红火火的卫氏外戚,实则家族难兴,卫青、霍去病如同天空的日、月一般,光芒万丈。 隐去了其他卫氏外戚的悲惨。 汉室宗亲就更是了,谋逆、作奸、禽兽行……刘氏君主以无数罪行,解决掉自己的亲谊,只为拿走曾经许诺下的封国。 权倾四朝的窦太主,甚至被满门抄斩,连自己的骨肉血亲都没能留下一个。 那么,功臣集团的下场又是什么呢? 掺和到天家父子之争,哪怕凭借着跳反,再次立下了功劳,获得了上君的青睐,几年、几十年后呢? 陈莫逐渐正色了起来,再次反问道:“世叔想得到什么下场?” “世代富贵、家族兴旺,上君能给吗?” “能给!” 周共调笑的话音未落,陈莫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接着问道:“请问世叔能保证周家后代儿孙不作奸犯科、为非作歹吗?” “世叔能保证,上君能给予!” “世叔,能保证吗?” 周共沉默了。 老脸逐渐泛红,在这大冷的天,有了温热的感觉,嘴硬道:“上君给不了!” “为什么给不了?” “上君连张汤都没有放过!” “何谓没有放过?” 陈莫接言,连续道:“上君给了张汤官位,给了张汤爵位,给了张汤加官,给了张汤阁臣,世叔口中的‘放过’,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周共老脸涨红,“上君没有给张汤丞相之位!” “世叔,我恩师还没有死呢!”陈莫低喝道。 周共知道自己失言了,师徒如父子,对子骂父,是为无礼,再说,论资历、论能力、论功劳,在公孙弘没有死前,哪怕把管仲、乐毅叫下来,都动摇不了公孙弘的大汉丞相之位,人未死,却议人权力分割,显然人品低劣。 不过,话到这里,已经有几分激恼的周共也顾不得许多了,直白道:“尊师百年之后,大汉丞相之位可于张汤?” “不能!” 陈莫不等周共说话,便道:“因为张汤没有拎着世叔的脑袋去见上君。” “小莫,你……” “世叔,还有萧世叔,以及子川,与张汤有过秘密联络,对吗?”陈莫冷声道。 周共身体一颤,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疑惑、慌乱。 有着绣衣使掩盖行迹,他不相信自己三人与张汤的秘密会面会被外人所知道,正因为如此,周共才更加恐惧,陈莫是怎么知道的? “世叔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问世叔,汝等与张汤结成‘同盟’,是想干什么?” 陈莫眼神冰冷,质问道:“而张汤,又给世叔什么样的‘见面礼’,作为会盟的诚意?” 周共豁然起身,急切之下,连坐墩都倒了,低吼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世叔是不明白,还是不想说?” 陈莫坐在那里,威势凛然,“那不妨让侄儿猜猜看。” “绣衣使发现了周氏族人的擢发难数,但却没有抓人,而由张汤亲携罪证见到了世叔,张汤与世叔约定,结成攻守同盟,他日功成之后,力举张汤为大汉丞相,张汤做出保证,成为大汉丞相之后,大力回报周家,为表诚意,张汤当着世叔的面,把诸多罪证销毁了……” 随着陈莫的话语,周共冷汗直流,不一会儿的工夫,前襟后心都湿透了。 叙述的场景,虽然有出入,但给周共的感觉,陈莫犹如看不见的鬼影,加入并注视了他与张汤结盟的过程。 “世叔知道张汤距离丞相之位还差什么吗?”陈莫神色冷峻。 “差什么?” “一场证明自己是无情豪杰的演绎!” 陈莫紧紧地望着世叔的眼睛,周共的眼里仍然只有虚空,“张汤知道了自己的不足,可是,又没有什么退路可言,在权力欲望下,为了丞相大位,张汤毅然决然走上了‘商鞅’的路子。 ‘分明’可以为相,‘无情’亦可以为相,一如公孙鞅,上法不避王公,下法不舍庶民。 按照张汤本来的想法,你们推举他为大汉丞相,他不但会拒绝,还会当廷揭露你们及家族的累累罪行,为自己打造一副‘铁面’。 只有如此,张汤才能把在陛下执政时期的株连能事、枉杀误杀,把自己滥杀、嗜杀、好杀,伪装成当初的能力不足、当初的眼界局限。 大汉丞相,是允许成长的,张汤拎着世叔你们的脑袋,证明了自己的成长,相位,自然唾手可得!” 真以为罪证当面销毁就算完了? 那么多苦主、证人呢? 大汉朝廷,是可以做有罪推定的! 无罪都解释不过来,更别说本就有罪了,到廷议上,张汤反口周家销毁证据,周家死都死不及。 替张汤打抱不平,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世叔,以后政治上的事少掺和,少动脑子!”陈莫起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周共久久无法回神。 玩政治的人,心好脏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孤忠 时当暮色刚刚降临,夕阳还没有隐去,一辆青铜轺车从长街驶过,车声辚辚,马蹄脆疾,陈莫,进入了戚里。 前方明亮的灯海,身后的沉沉暮霭,仿佛两个天地。 陈莫心如平湖。 从古至今,王朝对开国功臣的态度大体分为三种。 一诛杀、二供养、三任用。 以本朝为例,高皇帝在建立大汉后,对拥有军政大权的异姓王心存忌惮,尤其是韩信、彭越、英布等人,一日不除,寝食难安。 是以,淮阴侯韩信被吕后设计杀害,发出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悲叹,彭越、英布等也先后被清除。 还是高皇帝,在临终之际,颁布了《布告天下诏》,“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以食邑、印绶、大宅,将天下功侯供养了起来。 接着,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五朝之中,都有列侯勋贵位极人臣,而这便是任用。 纵观历史,当功臣势力与中央权力形成明显冲突时,清洗往往不可避免。 而当功臣能够主动交出权力时,则会获得相对宽容的待遇。 之所以大汉开国功侯们的下场大多凄惨,更多的是过分贪婪导致的咎由自取。 如周共、如萧庆、如张乘,没有先祖的聪明,却要参与到顶级政治之中,稍有失意,便抱怨君主不明。 挟功而不自知。 这世间。 无能者以运而居高位。 陈莫摇摇头,在车架停稳后,走下了车,抬眼望着高挂“安国”字样的灯笼,不由得长嘘一口气。 长驱直入安国侯府,在书房里,陈莫见到第四代安国侯王辟方。 作为初代安国侯曾孙,这已经是位袭爵二十载的老侯爷了。 陈莫是代表复辟统帅周共为由拜见的,略做寒暄,便入正题,王辟方递交了王家为复辟事的努力。 训练有素私兵三千人。 钱五百金,粮一万石。 这就是世代公侯之家的底蕴。 连陈莫都不由得为之赞叹,自愧不如。 想想也是,王家初祖王陵,作为汉初十八侯之一,食邑就有五千户,在萧何、曹参相继离世后,孝惠帝取消了相国改设左、右丞相,以右为尊,王陵接任了大汉右丞相之位。 而陈莫的元祖陈平,正是当时的大汉左丞相。 直到高后元年,为了封诸吕为王,吕后决定绕过王陵,于是假意将王陵调任为少帝的太傅,实际是为了夺去他的丞相实权。 王陵大怒,以生病为由请辞,从此闭门在家拒不上朝。 此后元祖陈平才升任右丞相,审食其担任左丞相。 从孝惠帝六年为右丞相,到高后元年罢相,再到高后七年去世,八年的时间,堪称安国侯王家的黄金时代。 相权在手时,狂收猛敛钱财,相权不在手,一力巩固封国,大肆藏匿人口、兼并土地。 食邑名为五千户,实有一万五千户都不止,以大汉食邑最低年产二百钱为例,从高后七年为始,王家每年至少有三百万钱进账。 六十多年间,王家保底收入不低于两万万钱。 加上其他收入,以及王氏人丁不兴,哪怕是零头,就够其子弟挥霍、豢养私兵的。 再拿出五百金、万石粮,虽然不能说是九牛一毛,但也是无伤大雅。 “世侄儿,我族私兵随时都能从封国而发,钱粮即刻都可交付,以援陛下。” 王辟方十分大气,人、钱、粮的付出,完全没有不舍情绪,呵呵笑道:“另外,还为世侄儿准备了五百金,专为世侄儿而用,万望来日世侄儿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陈家人爱财。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在听说陛下以周共为将,以张乘、陈莫为谋,以萧庆居中联络后,王辟方特意命家老多备五百金,专门用以打点四人。 盼望着陛下复辟成功,大封功臣之时,陈莫能在御前美言几句,哪怕只是多个几百户食邑,这点钱付出都是大赚特赚的。 王辟方不担心陈莫拿钱不办事,反而很相信陈家人的信誉。 陈家元祖陈平对高皇帝都说过,“我拿你的钱,是办你的事”,事实、历史都经过了检验。 陈家人,信得过。 陈莫嘴角略微抽搐,对元祖的“口碑”有几分无可奈何,没有接言,而是道:“朝廷给予了世叔什么官职?” “右北平郡都尉。” “秩比二千石?” “正是。” 王辟方颔首。 虽说他是列侯,但爵位是世袭来的,身无寸功,担任一郡都尉,倒也不算委屈。 陈莫点点头,继续问道:“世叔准备何时启程?” “朝廷已经催过几次了,与世侄儿交谈完,来日就当启程。” “世叔在右北平郡都尉事上,有何展望?” 陈莫连续关于朝廷和朝廷安排的询问,让王辟方觉察到几分不对,笑容渐渐消失,“上任之后,我欲安分守己……” 意思很简单,在右北平郡都尉事上不过是过渡,只要陛下复辟成功,论功行赏,即便成不了三公,九卿之位却是可以染指一二。 “不知世侄儿有何见解?”王辟方继续道。 “身为元功之后,世叔难道没有建功立业的心吗?” “我朝天威,方在代地重创瀚海之地,匈奴人,恐不敢再来犯。” “世叔就没有孤身杀入瀚海,为我大汉一绝宿敌的心?” “我?” 王辟方懵了。 孤身杀灭匈奴,怕是匈奴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吧? 但是,王辟方彻底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世侄儿,究竟是谁的人?” “我啊,当然是上君的人。” 陈莫依旧是满脸微笑,坦然承认了身份。 “这么说、说…陛下的复辟……” “上君一直都知道。” 陈莫说出了他没有说出的话,“而且,两位大司马大将军和南北大军,已经做好了随时剿灭所有人的准备。” 王辟方如丧考妣。 他不知兵事,可知道匈奴的凶残,也就知道了卫青、霍去病的厉害,加上十数万帝国精锐,那能打多少人……他想不出来。 “上君有好生之德,愿予王氏一族一条生路,就请世叔孤身入瀚海,灭绝匈奴!”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九族 “我也可以忠于太子啊。” 安国侯王辟方如是说道:“如果世侄儿愿意在上君面前美言几句,我愿意弃暗投明,私兵、钱粮,当如数奉予朝廷,而那五百金,则为世侄儿的犒劳。” “世叔糊涂啊,您死了,私兵、钱粮还是朝廷的,我也能得到应许之赏。”陈莫淡漠道。 既上贼船,便是功劳。 陈家人是爱财,但更爱功劳。 哪能放过安国侯府这么大条鱼? 再说了,陈家人从来不碰“非赏之物”,更不会“不告而偷”。 张汤就是倒在非分之想上,陈莫又怎么会中招呢? “太子就不怕我鱼死网破?”王辟方狠声道。 复辟之事,关乎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他若不从,不自戕、不交兵,大力支持陛下,哪怕太子胜算不改,可却能坐实太子“不孝”罪名几分。 自己是贱命,太子是圣主贤君表率,石、玉之别,万一太子投鼠忌器,放自己和家族一条生路呢? “鱼会死,网却不会破。” 陈莫忍不住了笑,“我奉命而来,便是上君有言在先,如果世叔愿意一条道走到黑,他日,王氏一族,自初代安国侯王陵以降,将不留一人,届时,侄儿非常愿意送世叔氏族一程。” 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令,不是杀全家,而是杀满门哦。 从王陵以降,安国侯世系四代,繁衍却有六代,虽然人丁不兴,但至今日,连男带女也有上百口人,一朝而亡,不是难事。 “我曾祖是元功之臣,太子竟然绝灭我族苗裔?” 王辟方再也坐不住,扶案而起,望着陈莫的眼神通红,“怹,不是仁恕之君吗?” “上君说过:‘对忠臣良将,应如春天般温暖,对奸臣恶将,则如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不知世叔,到底是忠臣良将,还是奸臣恶将?” 陈莫不为所动,淡淡地笑道:“请世叔相信我的手段,哪怕王氏一族绝灭,天下臣民只会欢欣鼓舞,而不会有丝毫悲悯之心,更不会将元功之亡,归结到上君身上,王氏一族的恶,想必世叔不必侄儿再做叙述。” 陈家有一万种合理、合法的手段,亡族王氏,甚至,让王氏一族死在黎庶之手,千秋万代,臭名昭著。 王辟方瘫坐在位,陈家的阴损毒辣,大汉元功家族中间,始终有传说,可随着陈平故去,陈家似乎进入了蛰伏,不再持智欺人,也不再阴谋诡计害人,渐渐地,元功家族对陈家的畏惧之心减弱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陈家陈莫再次展露出绝巅的毒士风采,以族亲生命、以氏族绝嗣、以先祖声名,全方位对他予以威胁,逼他去死。 否则,死了都没有颜面见祖宗。 “我之后,能保全家族吗?” “不能。” 陈莫不假思索给出否定,“王氏一族有罪之人,当以大汉律法从事。” “无罪者?” “得免!” “多谢了。” 王辟方做出了决定,向陈莫表达了谢意,闭上眼睛,想起了家族黄金时代,不由得潸然泪下,一切,就这样被无情地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不忙谢。” 陈莫摆了摆手,“就请世叔交出王氏一族府库钥匙,另外,将号令封国私兵信物交于侄儿。” 说到做到,人、钱、粮,朝廷都要了。 王辟方取出钥匙、信物,陈莫起身告辞,让安国侯府家老封存府库,不允许任何人开启后,便出了侯府,全然不担心王氏一族转移钱粮、改动私兵,除非王氏想要亡族灭种。 接着,便进入了什邡侯府。 几乎是一样的,陈莫在书房见到了第四代什邡侯雍桓,从雍桓的手中,接过了什邡侯的“忠心”。 训练有素私兵两千人。 钱三百金,粮八千石。 同为世代公侯,什邡侯府的底蕴,显然要比安国侯府的底蕴差些。 陈莫望着这个心疼不已的“天生反骨”的家族侯爷,递过去一物,“世叔请看。” 雍桓在接过的瞬间,便反手将之合住了,遍体生寒,“你,不是陛下的人!” 什邡县。 在蜀地南中。 雍家经营多年,早就成为其上霸主,国中之国,对许多诸侯王国、列侯之国而言,不过是夸大之说,但在“什邡国”,却是形容事实。 什邡国中,不遵大汉律法,不服天子诏令,雍家擅为法令,以蛮夷不服王化为由搪塞朝廷,唯我独尊。 招募私兵、锻造兵戈、网罗各郡县和诸侯国中的负罪逃亡者,将之藏匿,安置住处,安顿家人,赐给钱财、物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与南越国、西南夷诸国多年联络,秘密图谋叛乱,割据南中的机会。 雍家,自高皇帝时起,就没有服过刘氏君主,并以行动践行着。 但在南越国、西南夷诸国相继为路博德、张次公略定后,诸多隐藏的晦暗便显露出来。 雍桓一直在担心家族密谋会为朝廷所知,为之恐惧不已,所以,在看到陛下有意复辟后,雍家就给出了积极响应。 可是,又惜人、又惜钱粮,计较了很久,才下定决心给这么多东西。 以当今朝廷局势,陛下绝对不可能得到雍家与南越国、西南夷诸国来往书信,那么,陈莫的身份就很可疑了。 要么是太子的人,要么是丞相府的人,或者,两者都是。 “侄儿听说世叔水技无双,那就请世叔在前往东海郡上任后,扁舟下东海捕鲸,另外,交出府库的钥匙,和号令封国私兵的信物,勿谓言之不预。” 陈莫和这种虫豸连口舌都不想浪费,直接说道:“世叔,你也不想雍氏一族,自什邡肃侯以降灭绝吧?” 扁舟下海捕鲸? 这说的是人话吗? 燎炉中木炭烘烘,雍桓感受不到丝毫热意,雍家是大族,人丁兴旺,如果能以一死保全家族,在所不惜。 “我之后,太子能放过雍家子弟?” “不能!” “勾连异族、图谋割据、弑君谋逆,皆是不赦之罪,依大汉律,九族不可饶,上君有好生之德,愿以车轮为高,饶恕雍家无知儿。”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杀戮 滴水成冰的寒夜,长安城最是夤夜喧腾的戚里为之凝固了。 安国侯府、什邡侯府、平定侯府……陈莫一一拜访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场明火执仗的杀戮,在大汉郡县展开,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所有巨商大贾。 大汉建国以来,堪称商人的“野蛮生长”期。 秦朝末年的战乱让社会经济濒临崩溃,高皇帝建立大汉后,立刻推行“与民休息”政策,不仅对百姓轻徭薄赋,还放开了对商业的管控,“弛山泽之禁,纵民得冶铁煮盐”。 于是乎,一大批富商大贾迅速崛起。 齐国的刀间靠煮盐发家,家财数千万,南阳的孔仅经营冶铁,积累了数千金,蜀地的卓氏更夸张,家里的奴仆就有上千人,田宅园林的奢华程度堪比诸侯。 就连卖豆豉这种不起眼的小生意,都能养出王孙大卿、樊少翁这样“为天下高訾”的富豪,樊少翁的家产更是达到五千万钱。 这些商人的财富积累速度,连朝廷都为之侧目。 这便是“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之说的来源。 渐渐地,富商们不再满足于赚钱,还开始染指权力——他们兼并土地,勾结官吏,甚至豢养豪侠,形成了“私门成党”的地方势力。 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看到叛军没联络洛阳豪门剧孟,立马断言“叛军无能为也”,一方富商豪强的影响力,竟然可以左右大战之局。 从一开始,大汉朝廷就对商人早有戒心,高皇帝当年就立下规矩:商人不准穿丝绸衣服、不准乘车,子孙还不能做官,想从身份上打压商人。 但架不住金钱的力量,“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朝廷与富商的权力天平,悄然发生了变化。 可是,随着陛下即位,这场权力博弈迎来了转折点,陛下要干的大事太多:北击匈奴、开拓西域、兴修水利,孝文、孝景之治攒下的家底很快被花光,国库空虚到“县官大空”的地步。 钱从哪儿来? 向农户加税?当时关东水灾就有七十万饥民流亡,加税等于逼人造反,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向商贾开刀。 车船税,应运而生。 然而,几百文钱对于巨商大贾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根本算不得什么。 反而是数量庞大的小商小贩,在车船税中遭遇重创,被迫使弃业归农,或卖身为奴。 数年以后,就是元狩元年,陛下酝酿了“盐铁官营”。 盐和铁是必需品,人人要吃盐,种地要农具,垄断了这两样,就掌握了财富。 本朝之前,全国的盐铁生意全被私商把控,他们“颛山泽之利,管山林之饶”,把利润揣进自己腰包,朝廷一分钱好处都捞不到。 陛下下定决心推行盐铁官营,但陛下却走了一步险棋:不搞“一刀切”,而是用高官厚禄招安大商人。 大盐商东郭咸阳、大铁商孔仅以商人之身,进为中央属官,为“大农盐铁丞”,由商人直接操持盐铁官营事务,以商制商,希望将盐铁之利逐步收归朝廷。 商人终究是商人,陛下在算着商人的财路,商人见招拆招,也准备从垄断中取利,意欲在盐铁专营后,靠着长途贩运赚差价。 比如各郡国给朝廷上贡的特产,运到长安成本极高,有时运费比货物还贵,而产地便宜的东西,到了缺粮的地方能翻好几倍价钱,诸如此类,中间的利润,商人想要全部赚走。 陛下心知肚明,却想着再苦一苦百姓,接着,大汉皇太子便出手了。 统一了天下郡县盐、铁价格,让所有想要赚取差价的巨商大贾吃了大亏,但是,真正的大亏还在太子当国执政以后。 “国业”制度,简直是权力“兑换”钱财的典范,卓家、孔家、任家、东郭家等家族以数代积累,换取了“与郡守职位同”的二千石权位。 这曾让大汉无数巨商大贾不解,二千石位,一年俸禄折钱不到二十万,而以卓、孔、任、东郭等家族之财,哪怕在大汉当官一万年都挣不回家族本来的钱,这不是傻吗? 现实却证明了谁才是傻,朝廷更改了车船税,并征收了“巨商大贾税”。 大汉的巨商大贾,眼睁睁看着自己要缴纳的税收,从最初二十税一,到十税三,再到十税五、十税六……到了现在前无古人的十税八,恐怖的是,没感到休止。 可以说,大汉对外、对内,每一场胜利,朝廷都会借着喜庆劲,提高商贾大税。 那时,巨商大贾才感受到来自权力的恶意,眼睛再次转向国业,国业制度却已经收紧了,朝廷规定同类之业,只能并入现有的国业之中,原本的“与郡守职位同”,转眼就成了“与县令职位同”。 二千石职位,变成了六百石职位,十万年为官都挣不回家财,不少巨商大贾放言,宁可抱着家财而死,也绝不屈服朝廷。 所以,在听闻陛下寻求复辟,和成功后撤销全部巨商大贾税三十年时,巨商大贾义无反顾加入了浪潮中。 在关中,富商大贾,以田氏最富,以田啬、田兰兄弟为首,家财巨万。 老田啬突然醒了过来。 人老了瞌睡就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却又是彻夜难眠。 这不,刚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了上来,竟在炉边睡着了。 门外急惶惶地声音惊醒了他,不等他发怒,就听到了上奴焦急的解释。 “有大盗?” 老田啬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走了出去。 大汉权贵多居于城,豪富多生于野,关中常年平静,但在陛下执政时期也不乏流寇大盗抢劫富庄。 田家护院、门客持戈做好了准备,老田啬越过了人群,望着远处逐渐聚拢的火光,没有慌乱,高声道:“客从远至,老朽体弱,未能远迎,万望贵客恕罪,再则,老朽有疾在身,恐染了贵客,便不见了,在我东园里,有金、有银、有粮,请尊客去拿了走。” 持财自重,老田啬愿意破财免灾,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火光却没有停止聚拢,映照了半边天空。 及至近处,老田啬才看清来人身甲、长戈,甚而是熟悉的面容。 老田啬瞪大了眼睛,手指着右扶风都尉,难以置信,“你……” “杀!” 右扶风都尉下达了命令,霎时间,杀戮开始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预演 杀戮。 加身巨商大贾。 也加身外派官吏。 阪者,高坡也。 北阪是横亘长安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 莽苍粗朴的山塬,比渭水之滨荒凉多了,尤其在这北风呼啸的冬夜里,空廖无人。 时已天交四鼓,昼夜不停往辽东郡、辽西郡上任太守的两辆青铜轺车主人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 才至塬顶,就在驶入便道不久,距离松林间不远,两匹驾车健马似乎都感到了异常,纷纷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驭手慌忙安抚马儿,但见十多个黑影已经围了上来,不等驭手喝骂,翻手间,黑影们亮出了钢刀。 稳、准、狠,捅入了驭手心口,驭手一声痛苦嚎叫,便陷入了黑暗,从车架上栽倒了下来。 这惊动了轺车主人,新任辽东郡太守褚大、新任辽西郡儿宽探出头来,便被黑影以钢刀架住了脖颈。 刀锋靠近,立刻撕开了油皮,浅浅地伤口,丝丝缕缕流出鲜血,风吹之下,不觉得疼痛,倒是冷得彻骨。 顺着黑影的力道,褚大、儿宽骗腿下车,见到彼此,也看见侍奉自己多年的奴仆就倒在脚边,不由得流露出悲愤之色。 “我乃辽东郡太守。” “我乃辽西郡太守。” 褚大、儿宽先后表明身份,四面打量,儿宽冷冷说道:“劫驾朝廷命官,杀死命官随从,如谋大逆,我劝你们放下刀,速速逃命,不然,天兵一至,定教尔等身死族灭!” 黑影没有回应,只是将刀刃深入了儿宽脖颈,鲜红滚烫的鲜血流出,儿宽顿时慌了。 “在轺车之中,有朝廷赏赐的金银,壮士去拿了走……” “别说了,他们不是盗匪,也不是奔着金银来的。” 褚大打断了儿宽的声音,朝着明显领头的黑影人,拱手道:“既然我们必死无疑,还请壮士揭面,这样,到了阴间,我们还能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黑影点头,一众黑影纷纷揭下黑布,全是陌生的面孔,打头的也揭下了面,笑道:“恐怕博士不识得我们。” 褚大眉头微皱,“虎背、熊腰、螳螂腿,你们是军中精锐?” 不认识人,不代表不认识那股铁血气质,结合身材,作为董仲舒四大弟子之首,褚大的识人术,轻而易举识破了黑影们的身份。 “曾经是。”打头的说道。 “现在呢?” “锦衣卫。” 闻言。 褚大一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是替代绣衣使的特务衙门?” 张汤失去圣眷,绣衣使没落后,中外两朝王公大臣惊喜欲狂之余,也在担心新的特务衙门出现。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不见朝廷有新的衙门组建,更不见哪个衙门大肆招募、扩充人手,王公大臣们这才放下了心,以为太子放弃了特务监察。 现在看来,王公大臣们的心放早了,新的特务衙门,也就是这个“锦衣卫”,没有通过朝廷秩序,而以挑选军中精锐的方式,绕过了中外朝廷,秘密组建完成。 太子组建特务衙门,取代绣衣使的决心,超过了所有朝臣的想象。 锦衣、绣衣,没有什么区别,“使”和“卫”,却截然不同,也透露出太子的想法,特务衙门不再是私心重重谋求进身的臣子,而是忠心耿耿拱卫皇权的鹰犬。 想清关键,褚大对太子的权谋手段,不禁生出了佩服之情。 如果太子初心不改,亲近穀梁,亲近儒家,他日登基为帝,儒家从旁辅助,天下儒生,该有多么灿烂的未来啊。 可惜啊可惜。 “太子要杀了我们?” 儿宽终于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加剧流血的脖颈却在提醒他冷静。 哪怕被家产全部被“共功”,儿宽除了朝廷官职一无所有,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心态逐渐恢复了平稳,没钱就没钱,活着就行。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是,他刚从坑死儒家、坑死恩师、坑死至圣世家的痛苦中缓过劲,失去了求死的想法,太子忽然又要他的命了? 一切的一切,如梦如幻,要杀人,先诛心? 太子的手段,何其阴毒! 黑影们看向了他,褚大也看向了他,苦涩一笑道:“是我们杀了我们。” 从陛下、太子反目成仇后,他们这群“天子党羽”就一只脚踏进了深渊,接下来不论往哪走,都会在深渊中越陷越深。 在共功制后,他们两只脚都踏进了深渊,被深渊吞噬不过是迟早的事,陛下寻求复辟,加快了这一速度。 太子留不得他们呢。 于是,委以边郡高位,赐以重金财富,然后,于道中劫杀。 不过,被外派出京、赋于金银的天子党羽,远不止他们二人。 “就我们吗?”褚大望向打头的,问道。 打头的笑容不减,毫无保留说道:“锦衣三千。” 三千啊。 褚大身形一震,连刀刃又入了脖颈两分都无所知。 虽然没有统计过,但褚大大概记得,中、外朝的儒官、天子死忠,大抵有二百多人。 而这锦衣一队,十三人,毫无疑问,其他的锦衣卫,会要了全部儒官、天子死忠的性命。 然后,伪装成途中遇盗匪,遭遇夺金、劫杀之事。 那可是儒家在朝二十多年的积累啊。 为了提高儒家在朝影响力,为了提高儒家在朝的权力,儒家付出了无数努力,才在两朝塞了这么多官吏,特别是在这儒家凋零之时,儒官,在儒家传承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喉咙一甜,褚大猛地“噗”的一声,吐了口血,血雾弥漫,太子,好狠的心啊。 “劫杀这么多朝官,想以劫道遮掩过去,想必没有那么容易。”褚大血染的胡须颤抖道。 日益安稳地大汉,突然爆发如此杀戮,如果太子处理不善,那将是对大汉江山社稷的动荡。 “会有人对此负责的。”打头的颇有深意说道。 褚大仿佛想到了什么,还想说话,但快剑已然割破了他的喉咙,死不瞑目。 几乎同时,儿宽立死当场。 “把死尸抬到旁边,好衣服剥了,把车中的利金收走,弄出遭劫的样子。” “是。” 第二百七十九章 诛绝 劫盗之事震撼了大汉朝廷。 来自大汉郡县的奏疏如雪花飘入长安城,惨死者,有官宦、有豪族、有巨商、有大贾……无不证明,朝廷之下,有股神秘盗匪存在,纵横关内、关外。 而就在中外两朝王大臣、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惊疑之时。 太子宣诏举朝。 王公大臣纷纷备车出行。 沿途中。 与丞相车架相遇,王公大臣在车上行礼后,让驭手放慢车速,跟随在后,不敢有半分逾越。 逐渐汇聚成了“洪流”。 就在这时。 御街两旁的馆驿突然传来了声粗粝的怒喝:“放箭!” 一瞬间,无数火箭齐发,道道蓝光尖厉地呼啸着向正前方丞相车架疾射。 不等统领命令,护卫车架四周的护卫立刻做出反应,拔剑遮挡,剑光霍霍,将蓝光箭雨接连击落。 带磷燃烧的火油箭却极难熄灭,被打落击飞后四溅,距离丞相车架较近的官员车架遭重,华锦的木、布立时便燃烧了起来,冬风正猛,不消片刻就引得大火四起。 四面八方的火油箭,护卫能够挡住,可自屋顶射下,从空中而下的火油箭,却不是护卫能挡得。 蓝火正中车顶,钉入其中,却没有如想象中引发燃烧,而在燃尽油磷后熄灭。 明明是木盖,却不燃烧。 屋顶刺客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也知道要进行下一步动作,高喝道:“弩锚!” 换弓为弩,与一般臂弩不同的是,当弩矢射出后,连接着一条绳索。 弩矢或扎、或钩住车架各处,随着一声沉喝,街道两旁的刺客一同使劲,想要将车厢给拆了。 没有了诡异的车厢,血肉之躯的老丞相就将完全暴露在刺客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仅要一箭,便能要了权倾朝野的大汉丞相之命。 护卫挥刀,想要砍断绳索,却在反震之力下,险些使刀脱手。 那绳索,竟由钢丝混合结实绳线编制而成,坚固非常,非神兵利器、天生巨力不可断。 屋顶刺客举起了蓄势待发的臂弩,只等车架损坏,矢箭而发。 未被遮挡的眼睛,流露出即将手刃仇敌的快意。 尴尬的是,预想中车架碎片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不论刺客们如何使力,都无法撕开、破坏车架分毫。 屋顶刺客眉头一皱,不等他再次下令,就见四面屋脊上站满了人,为首的那人,喝声道:“天地剑阵,务除强敌!杀!” 是墨家子弟! 屋顶刺客骤然变色,在春秋战国之世,墨家以“诛暴剑”横行列国,靠的不是学问,而是真正的诛暴之剑。 锄强扶弱,甚至是和强国军旅正面交锋,墨家子弟是在那血与火中锤炼出来的。 最为出名的,便是天地剑阵。 每个剑士非但是单独的剑道高手,还有结阵而战的传统。 二人出行,必有配置。 三人出行,必有阵法。 这是墨家的行动法纪。 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结阵而战,从不像江湖游侠那样追求单打独斗。 在墨家的理念中,任何行动都是作战,而不是个人决斗,必须最快地消灭对手。 这个以天干地支形成的战阵结构,可以使得墨家子弟在面对任何情形,哪怕是骑兵冲锋的汹涌波涛中,也能依靠阵法结成孤岛岿然不动。 进入大一统之世后,已经不见天地剑阵之说,甚而在之前共功儒家中,都没有展现,屋顶刺客本以为剑阵失传,或者根本不存在。 此时,竟然得到了再现,十数名墨家子弟箭一般连续冲出,眨眼之间便在屋脊上站成了锥形的阵势,每人手中的剑长短不一,脚步轻移,在贴近刺客的刹那,划破刺客的喉咙、刺穿刺客的心口。 简单、直接的招式,看得清,却挡不住。 墨家二师兄邓季随手杀了个刺客,纵身而起,犹如一只大鹰般飞上屋顶,冷笑道:“就你们叫游侠啊?” 面对着“老祖宗”级别的存在,那刺客凝重无比,沉声道:“公孙弘欲绝游侠,为暴君走狗,吾等不甘就擒,决心除暴,同为侠者,还望墨侠前辈放我一条生路。” 刺杀不成,京兆尹必然会派兵前来救火拿人,也会封锁城门捉凶,只要拖延一会,他想走都走不了了。 “藏头露尾、暗箭伤人之徒,也敢以侠者自居?” 邓季信步踩在屋脊上,“除暴?你们,也配?” 说话间,那刺客欺身上前,手中长剑正遇展开,邓季的剑便先至了。 闪光之际,刺客握剑的手臂便被斩下,一同掉落了下去。 “勿动!” “动则死!” 邓季的剑架在了刺客的脖颈上,顺手的,划断了刺客的蒙面,露出了四方大脸、雄壮面貌。 “叫什么?” “朱安世!” “哦,还是个‘大侠’啊。” “就是你了。” …… 进入未央宫。 公孙弘与弟子墨子墨、霍光才从墨家为其特制的岭南海松木车架而下,跟在其后,灰头土脸的中外两朝朝臣,望着衣冠整齐、神色如常的老丞相,流露出几分无奈。 受了无妄之灾,却连怪罪都不能。 当着众多同僚、属官,公孙弘开口道:“是我害苦了诸公。” “不敢!” “不敢!” “……” 两朝文武连声不敢。 “元朔二年,陛下命各郡国豪富人家迁往茂陵而居,河内大侠郭解便与江湖豪杰作乱,甚杀我朝廷县掾杨季主,以做威风,后在我力谏之下,陛下族诛郭解,事后,我又谏言陛下绝游侠之害,而为陛下所否……” 公孙弘声音很慢,却具有笼盖四野之威,“却不想,酿成今日之祸,我身如鸿毛,万死亦无意,但朝廷迁徙令下,游侠与盗贼勾结,到处劫杀我朝官吏,趁乱劫掠我朝豪富,辽东郡太守褚大、辽西郡太守儿宽,裸身弃于荒野……关内大富田家、韦家,一氏宗族绝嗣……天下官宦、豪族、巨商、大贾,遭此大厄,与诸公无妄之灾,我心痛哉!” 声泪俱下。 群臣默然。 “诸公,大汉境内,当诛侠盗,绝武禁!”公孙弘振聋发聩道。 “诛侠盗,绝武禁!” “诛侠盗,绝武禁!” “……” 宫禁之中,中外两朝文武怒声直冲云霄…… 第二百八十章 升殿 谋杀,是弱者的武器。 也是政治最忌讳的事。 这不仅代表着武力的滥用,更代表刀剑随时可能加到任何人身上。 今日,是老丞相。 明日,会是谁? 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同仇敌忾。 势要荡平所谓的侠肝义胆、所谓的神明裁判、所谓的生杀准绳。 大汉九州一百四十四郡,是在他们这群人肩上担着的,不是游侠,更不是盗匪。 公平正义,轮不到这些刁民来说! 朱安世。 中外两朝朝臣大多都听说过“阳陵大侠”的名头,这就是个粗暴强悍、以力欺人的歹徒。 在陛下执政时期,就以武犯禁而为陛下下诏通缉,之后潜藏了一段时间,不成想再次出现,就搞了这么个儿大活。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些随后而来的王公大臣,以旁观者的角度,隐晦觉得哪里不太对。 应诏朝会的老丞相遭遇了刺杀,外派出京的官吏遭遇了劫杀,虽然都是杀,可总觉得不是一回事。 但又想不明白,总不能因为老丞相没有死,就要与死去官宦、豪族、巨商、大贾的事分开吧? 以老丞相的功绩,古往今来无几人能及,刺杀大汉丞相不成的罪孽,也比杀死辽东郡太守、辽西郡太守的罪孽深重。 感觉对不对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游侠盗贼为祸人间,残杀朝廷官吏,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侠盗了,必须要出重拳。 世间不缺少真正的“知情人”,太子詹事石德显然露出了异色。 太子家令许安如不动声色以步伐使之落后了几步,与王公大臣们中间隔了微妙的距离,在脚步声的遮掩下,低声不至于使他人听到交谈。 “万石君,在想什么?” 万石君,石家。 初始石奋,为小吏时,随侍高皇帝,高皇帝爱其恭敬,便召其姊为美人,以其为中涓。 孝文帝时官至太中大夫,受孝文帝钦点,为太子太傅,孝景帝即位,石奋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品行善良,孝敬父母,办事谨严,做官做到了二千石。 于是景帝说:“石君和四个儿子都是二千石官员,作为臣子的尊贵光宠竟然集中在他一家。” 称呼石奋为万石君。 万石君家族,由此而来。 元朔五年,历经高皇帝、孝惠帝、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当今陛下的六朝老臣石奋死去,次年,其长子石建,也因悲哀思念而死,此前,石奋次子石甲、石乙早已死去,四子之中,仅幼子石庆尚活,也很快追随父亲、兄长们而去。 陛下打破常规的为太子择师行径,触怒了太子,在元狩元年,太子放言石庆敢为太子师,便要其身死族灭,是以,石庆在沛郡太守事上,为灾民开仓放粮后自缢而亡。 石家,正式由第三代接手,作为石奋之孙、石庆之子,石德,接过了万石君名号。 得益于其父以死破局,在太子当国执政以后,便点了石德为太子詹事。 这本是位高权重之职,俸禄二千石,统领太子家臣,管理太子宫后勤事务。 遗憾的是,太子宫至今都没有建成,太子由北军直接走进了未央宫,太子即大汉君主,太子宫事即大汉政务,太子詹事大多无权处理。 至于太子家臣,遍目外廷、中朝,大司马大将军、丞相以降,哪个不是太子之臣?太子詹事能管到谁? 总之,太子是以太子詹事之位把石家给养了起来。 同理,当年要出任太子少傅的柏至侯许昌,患上了不能当太子少傅的病,也勉强破了局,这两年恢复的还不错,不能当官就在家将养着。 许昌之子,柏至少侯许安如代父出任太子家令。 听到许安如的低声询问,石德放缓了脚步,与之同步,回道:“刺杀相国的和劫杀朝廷儒官、酷吏的,不是同一批人。” “万石君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许安如神情如常,趋步稳行。 “少侯爷,刺杀相国的,是陛下的人。” “哦?” 许安如似是有几分惊讶,“那万石君何以认为,被劫杀的朝廷官吏,不是陛下动的手呢?” “因为儒官、酷吏,也是陛下的人,陛下不可能自斩手脚。” “没想到,万石君颇会识人啊。” “少侯爷谬赞了。” 石德谦虚的言辞和脸上抑制不住的傲然笑容,令许安如嘴角抽搐,这人,是真听不懂人话,还是装作听不懂人话? “万石君,你口中那些朝廷官吏,难道不是大汉臣子吗?” “是大汉臣子。” “谁是大汉君主?” “陛下和上君。” “是陛下的人的人,是上君的人吗?”许安如绕口道。 石德笑容一滞,“也是上君的人。” “如万石君所说,游侠盗贼皆是陛下的人,老相国就是遭遇了游侠盗贼刺杀,以万石君的意思,是陛下要杀老相国,真假不论,我姑且相信,那么,在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汉朝廷中,是谁杀的那些外派出京的官吏?” “自然是上……” 石德不假思索就要给出回答,许安如的心都差点跳出去,打断道:“我要提醒万石君的是,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 石德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嘴里,除了不能讲的,就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许安如登阶,临道:“同僚一场,请万石君务必多读家书,领会父祖处世之真谛、之不易。” 石庆死后,石家家族孝谨之风益加衰落,再这样下去,氏族之亡有日。 石德脚步一顿,在礼官纠察前,跟了上去。 宫闱禁卫从未见过衣冠楚楚的王公大臣如此狼狈的一面,也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王公大臣如此凶厉的一面,还是往宣室殿而去。 如果不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提前入了宫,单看这架势,不少禁卫都以为老丞相携众逼宫少君造反了呢。 虽说禁卫统领知道缘故,依然让禁卫握紧兵戈,随时响应上君、大司马大将军号令。 旗帜兵张,百官执职传警,太子,升殿! 第二百八十一章 重典 宣室殿。 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不复从前庄重,却有超越过去所有时候的威严,在丞相公孙弘领衔下,山颂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声振金玉,钟鼓为鸣。 汉承秦制,头戴通天冠,身着长冠、绶带,脚踩黑色舄履,一身郊祀之服,袀玄的刘据,走向了御座。 从黄帝时代为始,冕旒便成了君王正服的象征,及至周天子,皆如此。 秦始皇帝登基后,废除冕旒,郊祀之服统一采用袀玄形制。 秦始皇以水德自居的五行学说,确立“尚黑“的礼制规范,将袀玄作为最高级别的祭祀服装。 大汉虽崇尚黄色,但礼服仍承秦制采用袀玄,仅在袖口、领缘镶饰朱色作为点缀,主体颜色保持黑色。 不过,袀玄有着礼法限制,只会出现在四种场合。 一、祭天、封禅。 二、百官从祀。 三、宗庙告祭、山川四渎。 四、新帝即位、改元。 当见上君如此装扮举廷议时,不少急于进步的朝臣心都狂跳了起来。 非祭、非祀之时。 上君难道想通了? 陛下何在? 刘据行至御座前,转身落座,声音沉重而又充满悲伤,“流寇盗匪肆虐,关内、关外俱成水火,杀我臣民,掠我钱粮,甚至在御街两旁伏我公卿,众卿,以为如何?” “战!” “杀!” “……” 上音落下。 文武群臣的杀意轰然爆发,一时间,“战”、“杀”之声不绝于耳。 侠盗手段威胁朝廷,这是忘记了大汉是哪些人立国的? 秦廷受六国贵族之扰而未能根除游侠、盗贼之患,最终酿成无可挽回之事,现在的汉廷,却是上下臣民众志成城。 宵小之辈,胆敢犯上,简直反了教了。 公孙弘瞥了眼无动于衷如同木偶的张汤,缓缓站起了身,“臣启上君,春秋战国之世,魏国李悝《法经》有言:‘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游侠、盗贼之流,虽人皆勇士,但怯于公战,勇于私斗,而成天下臣民之恶表。 高皇帝时,相国萧何以《法经》为根,定加三篇,谓之九章律,至今不能为止,臣以为,欲使国人为我华夏荣誉而战,先诛侠盗,后绝武禁。” 《法经》 是战国初期魏文侯命相邦李悝所制的成文法典,也是华夏首部系统成文法典。 分为《盗》《贼》《囚》《捕》《杂》《具》六篇,前四篇侧重惩治侵犯财产与人身安全的犯罪,《杂法》规范其他违法行为,《具法》则确立定罪量刑原则。 其体系被商鞅带入秦国发展为《秦律》。 本朝萧何在《法经》基础上增补《户》《兴》《厩》三篇形成《九章律》。 魏、秦、汉,皆以《法经》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为治法纲领。 自古以来,华夏都以农牧相杂,农多于牧,占据着“天下之中”的中央平原。 常言好耕,可是,想在中原耕田种地,甚至将大量游牧部族转化为农耕人口,靠的不是镰刀、锄头,而是刀砍锄砸的力量。 华夏民间风习始终狂野好斗,动辄一件小事,在田间地头打得头破血流,进而引起家族斗殴、村落打斗,甚而部族仇杀。 久而久之,家族、村落、部族间极少没有血仇者,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哪怕再军旅中,甚或在战场上,也经常寻衅私斗,宁可为了义气或仇恨帮助正在私斗中的恩人友人,也不愿赶赴战场上救援勇敢杀敌的同胞。 剽悍狂野,只认热血义气,从来不知“规矩律法”为何物,经常为了争夺水草耕地打成世代血仇,偶尔发现仇家子弟落单,便会毫不留情组织人手杀掉仇家。 以血还血,以命换命,这是千百年来中原一族信奉的朴素道理,即便是最严苛的秦法,都难以伸展到那好勇斗狠的风气中。 虽然春秋战国、秦朝相继灭亡,华夏大势逐渐趋于稳定,但久远的民风却是无法改变的,争田地、抢水渠……年复一年,仇杀不止,死伤无算。 此时此刻,公孙弘将私斗的根源,都归结到了耀武扬威、以武犯禁的游侠、盗贼身上,认为是这些存在起了不好的表率。 要想将天下臣民引导到为国家荣誉而死战的正道上来,就要彻底诛灭游侠、盗贼,培植一种命运共同、荣辱与共的庶民精神。 闻言,中外两朝王公大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华夏是先有的狂野好斗民风,再有的游侠、盗贼这群“个人英雄”,老丞相,却故意做了颠倒,把狂野好斗的民风,归究到游侠、盗贼的身上,这些公然的颠倒是非,能说错吗? 不能! 大汉朝廷有一条铁的法则:百姓厚道朴实,民众奉公守法,错误的,永远不是黎庶万民。 听这意思,老丞相是想借这群家道富裕、不事劳作、逃避兵役,专门游荡四方的游侠,趁火打劫、奸掳烧杀,为祸一方的盗贼头颅一用,整顿大汉好斗的民风。 游侠、盗贼都是必杀的,顺便杀鸡给猴看,让好勇斗狠的百姓冷静冷静,一举两得。 王公大臣们不由得心生佩服,老丞相,大才啊。 大殿里,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御史大夫张汤面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如沸水的内心。 岂止两得? 把劫杀儒官、酷吏的罪推给游侠、盗贼,是一得。 把即将到来的复辟浪潮,都变成游侠、盗贼作乱,是二得。 顺理成章解决大汉境内游侠、盗贼等不安分存在,是三得。 借机肃清民间好勇斗狠之风,是四得。 …… 老相国,这是把游侠、盗贼骨头的油都给榨出来了。 一口接一口黑鼎,恐怕游侠、盗贼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 而无知的代价,是卿卿性命。 刘据微微颔首,望向两朝官吏,询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相国老成谋国,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 “既然如此,颁诏天下郡县,诛侠除盗,务必不留一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平叛 关中,南山。 依靠秦岭南山之险,数千名匪盗聚集于此。 在这寒冬腊月,贼首傰宗召集了大小头领三十余人,每五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铁架上吊两只烤得焦黄发亮的全羊,身边是堆积如山的酒坛子。 头领们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声呼喝,一片喧闹。 待到人人汗津津脸泛红光时,首领傰宗站起来一声高喊:“静了——我有话说!” 呼喝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威猛睿智的头领。 朝廷放开土地禁令,以下山化民,垦田免罪、免赋、得地为诱,的确动摇了不少匪盗的心,可以说,是打中了匪盗的“七寸”。 为匪为盗,终日惶惶,如果能过上安稳日子,有几人不愿意呢? 关中、关外,无数匪盗下山,回归普通百姓生活。 然而,大多数首领、头领却是不愿意的,哪怕诏令保证不计前尘、诸罪皆免,手染无数鲜血、罪孽的人,心有戚戚,始终会担心朝廷会算总账。 再有,享受过打家劫舍、不劳而获、大把金银、大口酒肉的感觉,又怎么会愿意去过普通百姓的清苦日子? 苦哈哈的垦田种地,把田地当成神灵、祖宗供奉,恨不得住在田垄里,收成却往往不尽如人意,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能吃点肉、喝口酒,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可是,众意难违,在诏令传扬开来不久,就有小匪盗趁夜下山,毕竟,首领、头领的好日子和他们无关。 傰宗首领早就料到会有这事,也在等着麾下匪盗偷偷下山,几个小匪盗不出意外便能抓了回来。 和预想中“山法处置”不同,当着全山人的面,首领先为小匪盗们解了捆绑,然后,哽咽地为动摇的匪盗讲了“现实”。 他们,都是被逼上南山的。 大汉的土地兼并迅速发展,带头的就是大汉权贵。 十多年前,皇舅田蚡与京兆尹李尚相勾结,占垦草田数百顷,丞相窦婴“内殖货财,家以田为业。及富贵,多买田至四百顷,皆泾渭溉灌,极膏腴上贾”。 除此之外,贵族、官宦豪族霸占大量土地,豪强、地主也加强对土地的兼并。 “关东富人益众,多规良田,役使贫民”。 关中大豪,家家食客常有三四百人,其他产不计其数。 商人的势力,又大为抬头,长安和附近诸县的王君房、樊少翁、王孙大卿、樊嘉、挚网、如氏、苴氏,皆是资财数千万的大商人。 罗裒除了垄断巴蜀盐井之利以外,还往来长安、巴蜀之间,厚赂外戚王根、幸臣淳于长,依仗他们的势力,在各郡国大放高利贷,没有人敢于拖欠。这些大商人与地主、官僚结合在一起,吸尽了百姓的膏血。 官宦、豪族、巨商、大贾等等广第宅、治园池、衣锦绣,设钟鼓、备女乐,尽情挥霍。 甚至豢养的犬马,也因食粟过多,只得天天牵去蹓跶,免得过于肥胖。 随后,傰宗便问了麾下匪盗两个问题。 上山前,家中良田是怎么丢的? 下山后,开垦良田真的归己吗? 不等麾下匪盗回答,傰宗便再次讲述了大汉百姓的困境。 权贵豪富的享乐生活是建筑在残酷压榨普通百姓基础之上的,广大农民虽然终日含辛茹苦,仍然过着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 无数农民身受“七死”、“七亡”的威胁。 所谓“七亡”,“县官重责,更赋租税”、“贪吏并公,受取不已”、“豪强大姓,蚕食无厌”、“苛吏徭役,失农桑时”等。 所谓“七死”,“酷吏殴杀”、“治狱深刻”、“冤陷亡辜”等。 数以万计农民在“七亡”和“七死”的煎熬下,纷纷破产流亡,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 傰宗向所有匪盗述说,下山,就代表回归朝廷严酷律法,把身家性命交给残酷的执法官吏。 连上山下山两个问题都想不明白的匪盗,被首领描绘出的下山之后的景象恐吓,愤怒的破口大骂狗皇帝、狗官,该死的朝廷。 见到贼心可用,傰宗却道,只要不下山,这一切的问题都不会发生,所有大汉律法也加不到他们身上,那些能灭门、能破家的郡守、县令,只要他们愿意,也不是不能杀。 贼心不由得坚定了下来,一个个表示绝对不会下山,傰宗知道,仅凭口舌是无法打动人的,于是,当场宣布匪盗们顿顿有肉吃、顿顿有酒喝。 引发了小匪盗们彻底疯狂。 就在大小头领惊疑时,首领却向他们述说了个简单的道理,关中百姓都富了,那他们会怎样? 而答案,就在接下来几次劫掠乡里之中,秋收大丰的关中百姓,抢一次,胜过之前抢十次。 所有匪盗都吃上了肉、喝上了酒,傰宗的威望,也来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傰宗一拍手,“长安太子当国,狗皇帝要复辟夺位,请我们起兵,攻入长安,重登大位,许诺事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们说,去不去?” “放开说话!” “哄嗡”一声,满洞头领炸开,有人不禁高喊:“老子要夺儿子位?这老子是个甚老子?” “哈哈哈,当然是个痴老子!” “好么,老子斗小子,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这就错了,狗皇帝要与我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管他谁夺谁位,谁斗谁呢,冲进长安,杀掉小儿郎,长安城、皇宫的金银、女人不都是我们的?” “狗皇帝的女人,那是个甚滋味?” 说到女人,头领们瞬间亢奋激动了起来,面红耳赤喊道:“杀太子,抢女子!” “杀太子,抢女人!” “让首领也当当皇帝!” “凭什么皇帝他姓刘的能做,我首领不能做?” “那首领不就成狗皇帝了吗?” “……” 眼见局面越来越乱,傰宗大手一挥,再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就在此时。 守在洞口的匪盗突然“飞”了进来,一条长贯前胸、深可见骨的伤口夺目,不等落下,那匪盗便已经死了。 下一刻,京兆尹傅刚便走了进来,冷笑道:“聚众谋反,意欲弑君,劫杀辽东太守、辽西太守的,果然是你们!” 傰宗:“?” 第二百八十三章 刺汉 经年不能平的南山盗,被杀的干干净净,滚烫的鲜血融化了山上不化的积雪,春意,似乎提前到来了。 而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楚地殷忠、杜少,齐地徐勃,燕赵之间坚卢、范生,等等,有名有号的大小盗贼巢穴相继被找到,地方衙门立刻组织兵力攻杀、扫荡。 关内、关外,霎时间,杀气腾腾。 大汉流寇大盗,大多与当地豪强奸猾有交往,正是有豪强奸猾的支持,才能在朝廷、地方衙门屡次清剿中存活下来。 豪强奸猾、流寇大盗联合作戏,抢来的东西,豪强的钱粮如数奉还,百姓的钱粮三七分账。 换言之,流寇大盗是豪强奸猾的打手、钱袋子也不为过。 这次,流寇大盗却遭遇了豪强奸猾的出卖,公然的御街刺杀,突破了政治的底线,君臣上下一心,在“除贼令”下,豪强奸猾不敢有丝毫侥幸,更不敢让流寇大盗落到朝廷、官府的手上。 主动向地方衙门、守军述说了流寇大盗巢穴所在,甚而作为向导,为官兵指引了方向。 地方衙门、守军把境内官宦、巨商、大贾的死,都归结到了大盗身上,大盗承认不承认都没有关系,先封口,再杀戮。 豪强奸猾同样不敢让大盗开口,配合着官兵杀死所有能说话的盗贼。 大汉立国八十余载,朝廷、地方史无前例的大团结,将国中盗贼赶尽杀绝。 天地间,风气为之一清。 …… 易水。 这是燕地西部河流体系。 发源于易县境内,分为南、中、北三条支流。 一辆轺车行至易水岸边,董仲舒四大弟子之一的殷忠在此祭了路神。 望着冬寒为之霜冻的河流,沧然泣下。 他已经圆满完成了恩师交代的任务,持阴符而示天下元功、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复辟浪潮,他,功不可没。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殷忠日夜都在研读恩师予他的传承《天下》,也对大汉国的地舆、财货、国法、兵制、吏治、民风等国情感悟颇深。 现在的燕地在他的眼中,可谓了如指掌。 作为大汉东北边疆屏障,在汉匈关系及东北边疆治理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北接匈奴、东邻渤海,是防御北方游牧部族的重要前线,燕地的稳定与否,直接影响着大汉朝廷的边疆安全。 陛下、太子为了中央集权,通过推恩令、撤国入汉等手段,又大大削弱了燕地,使得燕地的建制也由分封制彻底变成了郡县制。 权力在集中,也在支离,大汉朝廷的权力在增强,但没有藩王坐镇的边地,统治力也在下降。 大汉的变化,殷忠全然看在眼里,不认为陛下可以复辟、恩师可以获胜,以后的大汉,必然是儒家的禁地。 所以,殷忠决定听从恩师之言,离开大汉,长居异族。 在乌桓、鲜卑之间,他选择了乌桓,重建儒家。 就如恩师所说,大汉不可能永远鼎盛,总会有江河日下的那一天,而那时,便是他的机会,也是儒家的机会。 进入乌桓后,殷忠定计,趁着大汉内斗、匈奴虚弱之际,先驱使乌桓覆灭鲜卑,再占领辽东,奠定东北统治基础。 接着再让乌桓与匈奴通过联姻、宗族和军事震慑的方式进行联合,形成“乌匈联军”,既可以削弱大汉,也为入关中原做好准备。 做完了以上这些,那就可以等待,殷忠十分清楚和确信,汉家的内斗、分化,会随着大汉越来越强大而愈演愈烈,汉廷的腐败,天灾的频发,不满的武将,求活的百姓,都会动摇汉朝统治,甚或分崩离析。 到时候,乌桓可以一边分化汉军,一边收降汉将,一边以“为汉复仇”为名,宣称“讨伐流寇”,实则坐收渔利,借机进入中原,乃至入主中原,大兴儒道。 殷忠知道,这是漫长的谋划,期间有着无数困难,或许终己之世、数世才可能完成,但为了儒家,为了恩师,纵使前路千难万险,他愿意倾尽所有。 殷忠知道,让异族入主中原,或将他彻底钉在华夏历史的耻辱柱上,可他不在乎,正如恩师之言,没有儒家的华夏,不要也罢。 要上路了。 殷忠唱起了当年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荆轲于易水边之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 荆轲刺秦,殷忠刺汉。 不失为美谈。 殷忠登车之际如是想道。 “师兄请留步!” 水雾缭绕中,遥闻呼喝之声,殷忠身形一震,循声望去,就见师弟嬴公驾车而来。 担当了血契示天下豪富之任的师弟,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车未停稳,嬴公便跳下了车,近前笑道:“师兄远行,可愿我随行。” 殷忠望着恩师门下最会隐忍的弟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师弟,我此行归期未……” “我不问归期。” 嬴公打断了殷忠的话,“此地已成我儒士的虎狼之地,难道师兄眼睁睁地看着师弟我丧身虎狼之口吗?” “当然不愿!” “但是我要去的,是真正的虎狼之地啊。”殷忠复杂道。 “刀山火海,弟愿与兄走一遍。” 嬴公郑重说道:“弟虽愚鲁,但身在外,多少也能为师兄解决些许琐事,恳请师兄带上我。” 殷忠望着他,犹豫不定,与复辟浪潮一同而来的,是儒家劫难,被共功的儒生们,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说是虎狼之地,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乌桓、鲜卑,那些“东北虎”,也会吃人的。 谁也不知道是留汉好,还是前往异族好? 不过,师弟末了那句话说的好,有他在,是个助力,而且,师弟是大智若愚那种人,大兴儒道,是个很大的助力。 “好!” “有你我师兄弟在,儒道在何地不兴?”殷忠颔首道。 “往北!” “往北!” 大笑声传出很远,似乎触动了雾中的神秘存在,流散的晨雾中传来一个声音,“二位高徒,等候多时了!” “冬安!” 第二百八十四章 死路 进兵关中。 大道莫过于西出函谷关。 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烟稠密,穷路、富路都很方便。 但是,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联军却走不了。 作为“复辟联军统领”,周共选择的进关路很生僻,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只是个方向。 在河东的离石要塞而发,而后东过大河,到上郡的阳周沿秦长城,经北地郡,过栒邑、云阳,直入长安北阪。 这条越走越荒凉的路比函谷关大道不知远了多少倍,可是,也隐秘了数倍。 在战国时代,离石要塞恰恰在赵秦魏三国交合地带,亦是魏国北部的屏障与根基,虽然离石要塞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堡,却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门户。 离石在手,既可以东面威胁赵国、中山国,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胁秦国,在魏文侯后期,吴起正是以平阳与少梁为跳板,以离石要塞为根基大营,渡过大河,与秦国在河西大战三年,尽夺河西千里土地的。 离石要塞,始终是悬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利剑。 巅峰魏国,无有强国能出其右。 是以,秦国商鞅变法图强后,首取的,便是离石要塞。 反而将利剑架在了魏国脖子上,迫使大魏国不得不迁都避让。 及至本朝,此地不说废弃,而改为离石县,隶属西河郡,但山林沟壑之地,既没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地,又没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秦末乱世终了,散居深山的农户纷纷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里,推行汉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无以为继,久而久之,俨然成了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 夕阳将落,天地逐渐湮没在暮色之中,遥遥可见大河之水劈开崇山峻岭,从林胡云中的白云深处澎湃而来,在郁郁葱葱的广袤高原一泻千里向南流去。 滚滚滔滔的大河水,带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带着阴山大森林的气息,在霞光万丈的天空下,恍若一条善良透明的缎带,温柔地缠绕着雄峻粗犷的千山万壑 山风呼啸,林海隐隐,大河滔滔。 壮美得教人心醉。 行路的私兵、奴仆、黑户,显然没有这份心境,埋着头,听从将校命令向西行进。 站在高地上,周共如石柱一般,一动不动。 陈莫缓缓走来,四望之后,赞叹道:“这就是世叔挑选的埋葬之地吗?好美啊。” “天地造化,千奇百怪,世侄儿若是喜欢,不妨跟着走走。”周共面无表情说道。 “那倒也不必。” 陈莫直接拒绝,摇头笑道:“离山两大险,地漏中山狼,侄儿既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更不想丧身狼口。” 时间,可以消去很多事物。 比如离石传说。 地漏、中山狼。 所谓地漏,说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 这片高原在大河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塬,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会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 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没有救了。 春秋草木新生、枯萎,“地漏”之险还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便危险大增,而冬日最是危险,在大雪覆盖下,根本不知哪里是地漏,哪里是平地。 甚至前人安然走过,后人走上,山塬陡然垮塌,使之坠入地漏,有时,前人、后人一同随着垮塌坠崖。 越是大军深入,越是危险。 当年秦国、魏国之争时,几乎所有有关离石要塞的大战,都发生在冰雪消融之春和肃杀枯萎之秋。 原因就在这。 而在此原上,一直很少有猎户单独行走、安睡,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另一大危险——中山狼。 春秋早期,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 白狄,作为其中一个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北地河谷,在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夷狄,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中原大地时,白狄却化成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作附属接纳了。 后来晋国衰败,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叫作“中山国”。 之后,中山国被新诸侯国吞灭、复国……虽然说不上强大,但凭借着好勇斗狠,横扫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甚而还小胜几次,在那大争之世中,一度被视为二等战国。 中山狼,与白狄一同从漠北而来华夏的。 狡猾赛过千年老狐,凶残胜过虎豹,而且,非常记仇。 遇上落单的猎户、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而会跟着周旋挑逗,直到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身边慢慢撕咬消受。 另外,中山狼立聚成群,但遇孤狼,一声长嗥,片刻之后,便会聚集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等猛兽都要逃之夭夭。 狼灾最烈时,哪怕是占据要塞的魏国、秦国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晋国、魏国、秦国数次灭狼战,都未能绝灭中山狼。 终秦之国,中山狼时而成患,在大汉建立后,随着军队、猎户撤下,中山狼患又显现了。 以地漏杀人,以中山狼毁尸。 世叔想的全面啊。 不过。 中山狼真能吃下数以十万计的人吗? “此地是怎么找的?”陈莫询问道。 华夏地大物博,有些神秘莫测之地,可以有妙用。 “我曾祖来过此地。” 周共说的是周勃,顿了顿道:“再就是萧家,有着全国山川险要、郡县户口,恐怕没有比萧家更清楚的。” 萧家先祖萧何,进入咸阳第一件事,便是接收秦丞相府、御史府所藏律令、图书,虽说这是为了大汉统一、制定政策之用,但萧家还是抄录了一份。 “多谢世叔。” 陈莫露出了了然神情,倏地,感受到高地震动,不由得望了过去,只见一块山坡垮塌,数以百计的人来不及反应,便坠了下去……死亡之路,启!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上镐 “冬天,要结束了。” 郎池宫。 刘彻望着残梅。 春,近了。 所有的阴谋诡计、所有的权柄博弈,终将在元狩三年之春,分个胜负。 太子、朝廷不断出手,不断削弱复辟浪潮,可是,能削弱巨浪,却削弱不了暗流。 为避太庙告罪,躲在行宫的天子,从未停止秘密会见,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凡是能用得上的力量,刘彻统统见了。 面对元功豪富们的哭诉,被太子害得太惨了,大汉人还是怀念陛下执政时期,刘彻不无恍惚,“大汉百姓”,似乎第一次这么拥护他。 面对元功豪富们的支持,人、钱、粮能给尽给,刘彻清清楚楚告诉他们,会恢复大汉祖制,重回圣王时代。 在元功豪富走后,刘彻不是想不通这一切是为什么,可是,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太子领着大汉正在转向,再过不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机会,稍纵即逝。 犹豫,会招致永远的悔恨。 刘彻无法想象自己成为太上皇的场景,更无法想象要向卫氏皇后、要向自己的太子乞活,以及所有宏图霸业尽付笑谈中的场景。 “是啊,春天,要来了。”董仲舒附和道。 复辟大军不日就将抵达长安北阪,周共提前送来了消息,虽然言及行军过程中,为了隐秘行迹,大军产生了不可抗力的损失,但他完全不在乎。 复辟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那所谓圣主贤君表率的太子狠狠地来上一巴掌。 宁死,也要让太子瞧瞧儒家的厉害。 陛下、太子,以天下为棋盘,以臣民为棋子,搏杀、对弈。 焉知他以身入局,以真龙天子为棋子,重创“千古儒敌”的太子。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数十年,公羊春秋,董仲舒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胜天半子的机会。 一时间,君臣二人俱是感慨万千。 “朕七岁那年,父皇决心废黜大兄皇太子位。” 刘彻想起了曾经,华夏真正意义上,首位被废皇太子,孝景帝长子刘荣。 什么错都没有,只因母亲和外戚骄横跋扈,而为皇帝父亲厌弃的大兄。 “当时的朕,看见大兄失去所有手段无力瘫坐在地……” 过去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在刘彻的脑海中浮现。 大兄凄然的眼神,他至今还记得。 “那一刻,朕就在想,如果我能成为大汉皇帝陛下,我,一定要赢下所有。” 刘彻的声音如同当年一般坚定。 长兄的命运,让他无法接受任人宰割的生活,也让他对外戚有了浓重的反感和忌惮。 所以,他在被立为皇太子后,便与自己的姑母馆陶公主之女陈氏阿娇结亲,求的,便是馆陶公主的影响力,和其背后自己的祖母窦太后的权力。 忍让、讨好,使得他最终得到了大汉皇帝陛下,登基为帝的他,一度以为坐上那个位置,就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天下人都要供他驱使。 然后,他就故意疏远了姑母、陈阿娇,甚至对成为大汉太皇太后的祖母,发动了权力挑战。 教训是惨痛的。 要不是他向窦太皇太后跪的够快,重新博得陈阿娇的欢心,宽慰了窦太主,建元初年,就是他在位终年。 皇权被窦太皇太后摄取,直到祖母仙逝,皇权才得以慢慢回到他的手中。 然而,窦氏、田氏外戚在朝的猖獗,彻底引发了他对外戚的不满,认为外戚,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进而认为外戚是该从大汉朝消失。 但就在铲除窦氏、田氏后,刘彻忽然发现,外戚之中又有英才出现,那就是卫青。 虽说他很不愿意承认,可在汉匈战争中,除了卫青有战必胜外,其他大汉将领的表现,大多不能尽如人意。 为了自己的武功盛德,刘彻捏着鼻子用了卫青,卫青的表现,也超过了所有人,整个元朔年间,简直是卫青年代。 青云直上大司马之位,甚而官、爵不足以表彰功绩,连其卫家三子都能无功而进列侯。 再次感受到外戚之患的他,急需有人能撼动卫青在军中的地位,皇天不负有心人,当真让他找到的。 唯一的问题是,那人也是个外戚,还与卫青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名“霍去病”。 连刘彻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何种心情,但在他故意为之下,大汉军方真的在元狩初年分成两派,大司马和冠军侯。 刘彻现在还记得,看到军方分化时的喜悦,对自己英明神武的沾沾自喜。 接着,立嗣大典过后,在太子斡旋下,军方两派立刻完成合流,世间最亲舅甥三人,衬托着他仿佛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作为大汉天子,竟然被人愚弄了! 但是,愤怒的他,却连惩罚欺君者的能力都没有了,甚或在与太子、丞相府、北军三方较力中落入下风,交出执政,退居甘泉离宫,长安失守后,被吓得入野南巡……不争气的程度,让他觉得自己都对不起过去的自己。 “如今复辟就在眼前,我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刘彻发自内心说道。 成则,再擎大汉二十年。 败则,禅位荣升太上皇。 成败,在此一举。 “我相信大汉能有现在的无上地位,太子功不可没。” 刘彻坦然承认了太子的功绩,如果让他一直执政,大汉民力绝对不可能恢复,南、北战争胜果也不可能大到这种地步。 可作为天子,作为父亲,他无法容忍自己还在活着的时候,放任太子接过大汉的权力,带领着大汉走向无限辉煌。 历史的篇章,不能隐去他的那一页。 刘彻遭遇过许多失败,说是被失败贯穿始终都不为过,可他坚信,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 “博士。” “臣在。”董仲舒忽然紧张了起来。 “让豪富接引期门郎进入长安,明日,大军入北阪,朕,提刀上镐。” “重铸大汉荣光,朕,义不容辞。”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终战 “到底到了这一步啊。”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不由得感叹道。 这么多打击、这么多挫折,都无法熄灭父皇熏天的权势野心。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凡是在新政中权力、利益受损的存在,都如狼子般响应着。 位置决定想法,当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自私,使得人总是会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所在的位置做出利己的选择,趋利避害。 全然不在乎后果是什么。 长安十二座城门,都监控到异常人员入城,不论如何伪装,期门郎、私兵、死士、黑户、游侠、盗贼,不同于寻常百姓的气息,是瞒不过人的。 所谓的“大军”即将抵达长安,父皇终于按耐不住,要动手了。 和郎池宫接到,周共呈交的复辟军含糊其辞的消息不同,未央宫接到,周共呈交的反叛军消息详尽至极。 从离石要塞出发时,叛军有十数万之众,但在过高原、跨大河、越雪地……等天险地难后,叛军已经连万人都不到。 那数千里的“入关密道”,周共以合情、合理的方式,埋葬了十多万人,不止于此,那些活下来的人,也在千难万险过后,麻木、潦倒。 怎么说呢,宛若流民、如同盗贼。 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反叛势力,只会以为是在朝廷、地方衙门严打之下,从山林中逃窜出来的流寇匪盗。 而这一切,父皇全然被蒙在鼓里,兀自做着皇者归来的春秋大梦。 提刀上镐? 刘据都忍不住笑了。 声音感染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孙弘,也感染了冷静谦卑、泰然自若的卫青。 真的难以想象,如果将此史实完整载入史册中,陛下的身后名究竟多么“灿烂”。 只是,不能这样干啊。 做了这么多努力,不仅是为降低天家父子终战死伤,也是为了上君圣主贤君表率的无瑕。 陛下,太子,要是天地间君臣父子的表率,盛世到来,陛下自愧,而禅位于太子,这才是史册该记载的。 如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太子,当得上古圣君之名。 而他们将相,一人得上古贤相之风,一人得上古名将之概。 “上君,才是真正的太平天子啊。”公孙弘感慨道。 卫青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孝文、孝景之治,就在二十年前,大汉百姓还对那个盛世有着满心的怀念,大汉的太子、自己的外甥,以仁恕治国,自然而然便得了民心,得了黎庶的支持。 可以说,天下臣民盼太子登基,久矣! 后世子孙,恐怕只知孝文帝、孝景帝、太子,而不知有陛下,他日流传出孝景帝直接传位皇太孙据,都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刘据摆了摆手,示意老丞相不必多言。 公孙弘却以为太子又犹豫了,从绣墩上站起,上前一步,进言道:“上君,不能犹豫了。” 以陛下所作所为,早就该荣任太上皇,和刘太公坐一桌了,能让陛下上蹿下跳至今,在孝道上,是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早晚的事。” 刘据点点头,“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汉的万千黎庶,对父皇,我没有什么不忍心,长乐宫东殿,我也让寺人、宫女收拾出来了,名为‘神龙殿’,以为父皇颐养天年之用。” 听到太子连事成之后陛下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公孙弘这才放下了心。 他太老了,没有时间再陪天家父子再玩父慈子孝的把戏,必须在下世前,助太子登基,将所有事情落定,这样,死了方能瞑目。 卫青神情亦有几分轻松,他的一切,除了己身努力、功劳以外,大多是陛下提携、赋予的,君臣间,是有恩义在的。 他想过置身事外,但如太子外甥说的那样,他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对皇后姊姐、对太子外甥,他有亲谊,对帝国精锐,他有爱惜之情,对大汉天下,他有仁恕之心,这些,都在忠义之上。 能为陛下留得体面,或者帮助陛下体面,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谁也没有辜负谁。 卫青从绣墩上站起,沉声说道:“请上君下令吧。” 望着自己麾下最强将相,也可能是大汉最强将相,乃至于华夏最强将相,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刘据有几分动容,“好!” “舅舅。” “臣在!” “通令大兄率军守在北阪,周共携叛军一至,便以剿灭残匪为由,予以彻底绞杀,务必,不留一人。” 叛军之中,多的是无名无姓的人,何苦来这人世一遭,伸头一刀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刀,要抽刀断水。 “是,上君!” “请舅舅严密监控父皇、期门郎、与长安城中反叛之人,父皇入城那一刻,立刻引狼烟,以剿灭大汉丞相刺客为由,对城中期门郎、反叛之人,予以彻底绞杀,务必,不留一人。” “是,上君!”卫青两度领命,两个务必,铭刻在心。 “老相国。”刘据转望向公孙弘。 公孙弘神情肃穆,恭声道:“臣在!” “在父皇入城后,请墨家剑客、锦衣卫士出手,以刺客意图弑君杀驾为名,彻底绞杀陛下所有护卫、亲随,然后,请老相国亲自出面,迎父皇‘回宫’,务必,保驾安全。” 御街刺杀。 是个很好的“口袋”。 能将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行为,统统合理化,长安城有刺客,陛下在郎池宫养病不安全,作为人子,接父皇回宫将养,不成想,遭遇了刺客袭杀,灭之,惊的耄耋之年的老丞相出面迎圣,宫里、宫外,谁不是孝子?谁又不是忠臣? 诛灭反叛势力,强硬控制皇帝,公孙弘非常认可,“臣遵旨。” “在父皇进入神龙殿后,立刻让锦衣卫接引李夫人、刘髆母子,未有生育的梅夫人、白夫人,和所有在两、三个月中,受陛下临幸的妃嫔姬妾前往‘乐园’,务必,不忘一人。”刘据淡漠地说道。 史书上,父皇仅有一子。 “是,上君!” 第二百八十七章 屠戮 翌日。 北阪,是长安北门外的一道山塬,也是渭水平原北边的第一道塄坎。 从长安北门而出,一道长坡直上塬顶,这便是一马平川、赫赫有名的长安北阪。 塬顶除了一大片松林,就是莽苍苍平展展的林木荒原。 复辟军兵马从泾水河谷南来,北阪是攻取长安的必经之路。 霍去病选定的歼灭战地点,正是这里。 骑兵,最利于驰聘之地。 霍去病并没有将北阪之战当成一场寻常的战争,尽管从实力对比来说,这确实是一场平淡的小仗。 但在霍去病眼里,这场北阪之战却是大大的不同寻常,根本处在于,它,是皇帝姨夫最后的手段和力量。 他出生于建元元年,是平阳侯府的女奴卫少儿与平阳县小吏霍仲孺的私生子。 父亲霍仲孺当差期满,就回到平阳县,与在长安平阳公主府的母亲卫少儿失去联系。 所以,从出生之后,霍去病就没有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作为奴婢之子,他本该与这世间大多数奴隶一般,在鞭挞中长大。 但就在次年,即建元二年,母亲卫少儿的妹妹卫子夫得幸陛下。 一年多后,卫氏全家贵幸,母亲卫少儿曾经与曲逆侯陈平的曾孙陈掌私通,从而与陈掌结婚,某种程度上说,现在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陈莫,都算是他的“侄儿”。 霍去病得以在年幼时,被姨母接入宫中,成为最重要的外戚家族的一员,过上了权贵阶层的生活。 天底下的权势富贵,始终在向他滚滚而来。 天生富贵,不是说说而已。 皇帝姨夫在据儿哥降生前后,也是少年时代,亦是最为喜欢他,小小年纪,他就成了中朝近臣侍中,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皇帝姨夫,一定程度上,代替了父亲的存在。 现在的他,却要亲手了结陛下所有复辟希望,但霍去病没有心有不忍或其他情绪,只想给予最强复辟军最强一击,让皇帝姨夫知道,一手磨出的“剑”,究竟有多锋利! 从而放心升格太上皇,安享晚年。 “大兄,过分了吧?”霍光轻声询问道。 有个大司马大将军兄长,有个丞相老师,好处颇多,他能得到所有想得到的讯息,也能出入任何想出入的战场,而这,是师兄墨子墨无法做到的。 一冬之末,广阔的北阪冰雪融化,跟随着霍去病转战数千里,荡净河西匈奴的两万帝国精锐已经列好了阵势。 中央是五千步兵列成的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形壁垒,当先的一道铁灰色盾牌,就像是一道弧形铁墙,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烁着一片凛凛青光。 弧形大阵的边缘,立着一面高约三丈的“汉”字大纛旗,旗下一架高高的云车,此时的他们,就站在云车上。 东边西边,各是五千骑兵列成的巨大的黑色方阵。 步兵的弧形阵地之后,整肃排列着一百辆战车和一百面牛皮大鼓,战车上站着的却不是车战将士,而是大司马大将军幕府将校,战车之后,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近卫兵卒。 大兄进攻匈奴右贤王本部都没有这么谨慎,就这个架势排开,霍光竟一时有些恍惚,这是要进攻匈奴王庭? 反复确认了几遍,这是大汉长安北阪,不是匈奴草原龙城,不由得更加迷惑了。 根据周共呈上的复辟军信息,就那点人,这些能征善战的帝国精锐,一人一个都分不到。 霍去病望着霍光的眼神十分复杂,多是羡慕,说道:“子孟,你不懂,我要证明自己。” “证明什么?”霍光彻底懵了。 以大兄的功绩和地位,还要什么证明? “一场儿子向‘父亲’能力的证明!” 闻言。 霍光感觉思考都停止了刹那,就在平阳县的自家犬父,也配要儿子证明能力? 出征河西前,大兄为犬父在县里置办了大宅子,还留下了大笔金银,让犬父安度晚年。 但他前不久听说,犬父不仅续了弦,纳了妾,还收了两个通房丫鬟,貌似老爹的女人中,有人有了身孕,要不是师业繁重,脱不开身回乡,他就要回去教训犬父了。 不过,他已经开始练武了,什么时候回乡,什么时候对犬父重拳出击。 紧接着,霍光反应了过来,大兄说的是向陛下证明,但陛下的儿子,是太子啊? 见霍光根本不解亲情,霍去病淡淡一笑,没有过多解释,望向了北方,须臾之间,远远的青白二色交杂的山梁上烟尘大起,一道黑线在烟尘下隐隐展开。 随着滚滚沉雷的逼近,那道黑线越来越粗,终于变成了漫山遍野的人潮与山呼海啸般的狂野吼叫。 远远望去,遍野的“狼”,遍野的弯刀闪亮。 几千里的挣扎,使得好好的人,变成了“狼”,中山狼吃人,人也吃中山狼,到了现在,已然分不清是人是狼了。 此时此刻,复辟什么的,对“狼群”来说都不重要,过度的恐惧,让它们急需冲入人类城池中发泄野兽的一面。 长安近在咫尺,狼群呼啸呐喊,追赶着前边的狼,将无边的原野淹没得昏黄。 可就在看清前方汉军大阵的下一刻,狼群犹如被扼住了命运的喉咙,静如山岳,肃杀无声。 真正的狼,尚且知道恐惧,何况伪装成狼的人呢? 堪堪将近两箭之地,霍去病在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令旗一劈,一百面牛皮大鼓雷鸣般响起。 鼓声为军令,铁盾后的强弩手“刷”地举起了弩,找准角度后,弩矢如暴雨般射向狼群。 经过墨家改造的弩矢,大大增加了射程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威力,弩弩没有虚发,狼群顿时发出惨吼,立死当场者不计其数,活着的,转身便疯狂回蹿。 霍去病两面令旗同时左右一劈,第二通战鼓再起,东西原野上,两路骑兵大三角呼啸而出,对残兵败将进行绞杀。 不等大军冲锋完毕,百辆战车便冲了出去,宛如一道道黑色闪电,横冲直撞直取群狼的性命。 活着的叛军不约而同,纷纷跪倒哭喊:“降了!” “降了!” “……” 霍去病面色不改,下达了最终命令:“全部杀光!” 第二百八十八章 救驾 元狩三年,孟春日。 月光静静地照着,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安宁中。 大汉天子刘彻从郎池宫而发,没有就近从西安门而入,转绕道城北,抵达玄武阙。 在这天地未醒的时间,厚重的城门竟然轰隆隆开启了。 天子法驾径直入城,非常顺利。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中尉司马安迎候颂道。 中尉、不,现在是执金吾。 中尉一职,职掌京城治安执法,管理中央武库,兼领左右京辅兵卒,成卫京师,或亦发兵卒远屯边塞。 不过,朝廷职权分化,哪怕九卿亦在其中,特别是河西之战、代地之战后,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决意不再领兵出征,给予更多新兴将校机会,这本是好事,但这样一来,大司马大将军幕府主动或被动摄取了朝廷更多权力,比如统领北军和管理武库之权,已经被幕府收回。 于中尉而言,仅留负责京城治安之权,九卿之位,名存实亡,遂经丞相府奏请,改中尉为执金吾。 端坐在天子法驾之上,终于回归这忠诚之地的刘彻,心潮澎湃,难以遏制。 良久,才平复了心情,望着丢掉大部分权力而投靠自己,主动献城的臣子,颔首道:“朕会记得你的功劳。” 离开长安的日子里,刘彻知道驾驭臣子,不能只靠强权威压,适当的许诺、赏赐,可以激发臣子更大的积极性。 甭管以后兑现与否,话先放出去再说。 “多谢陛下!” 司马安戎甲在身,拱手作礼道:“但是,臣不想要陛下将来的赏赐。” 画饼失败? 讨价还价? 刘彻皱起了眉头,认为司马安是在挟功邀赏,值此关键时刻,也不好驳斥喝骂,耐着脾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陛下御剑!”司马安的回答简洁明了。 “何用?” “为陛下冲锋陷阵!” 司马安垂首,肃穆道:“大敌当前,有御剑在,臣方敢悍不畏死、浴血杀敌!” 刘彻龙颜缓和了些。 以为司马安对复辟之事仍然心有犹豫,面对太子、丞相、两位大司马大将军心有戚戚,想以剑长胆。 功成之后,还能凭御剑邀赏,为自己谋个大大的进身。 一把剑而已。 “赐剑!” 刘彻将佩剑直接给侍卫在法驾之侧的期门郎统领,再由期门郎统领转交司马安。 “多谢陛下!” “愿卿披荆斩棘、长风破浪,与朕同心同德,是日功成,尔当为大将军。”刘彻再次说道。 复辟,赚开城门,仅仅是第一步,接着就要拿下武库,释放七谪科、囚徒,化为己用后,才是进攻未央宫、丞相府。 虽然司马安丢掉了管理武库之权,但武库官吏大多是司马安旧部,如果司马安能去劝降,必然事半功倍。 期门郎、复辟军也能保存力量,以便更好解决接下来的硬仗。 “臣定不负陛下之望!” 司马安接过御剑,仿佛松了口气,望着天子法驾和随行护卫的期门郎全部入城,望向了守城将领。 下一刻,玄武阙轰然落下,刘彻顿时流露出惊慌之色。 “司马安,你……” 司马安举起了御剑,高喊道:“陛下有令,诛杀刺客!” 随行护卫的期门郎,包括期门郎统领在内,听到如此呐喊,都不由得一愣,刺客?哪有刺客? 但见城门洞中走出无数身着锦衣之士,手持短小且有弧度的弯刀,毫不留情的杀死就近的期门郎时,所有的期门郎这才明白,他们,就是“刺客”! “司马安,尔敢!” 刘彻暴怒了。 又被骗了。 司马安投靠是假的,设计屠戮天子近卫期门郎才是真的。 这是谋反! 这是大逆! “陛下被贼人挟持,杀贼人,救陛下!”司马安高声道。 身后的兵士立刻冲向了期门郎,一边冲一边喊道:“杀贼人,救陛下!” “杀贼人,救陛下!” “……” 刘彻所有的呼喝声,都淹没在直冲云霄的“救驾声”中。 锦衣卫、兵马司前后夹击,本就不多的期门郎腹背受敌,很快便被杀的七零八落。 期门郎统领挥剑斩杀了几名近前兵士,马背之上,望着前后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大事,已不可违,想到某人的交代,咬了咬牙,眼中流露出狠意,向着天子法驾靠了过去。 不知何时,天子法驾四周,都出现了三名黑衣剑客,在见期门郎统领靠近过来,立时喝声道:“天地剑阵!” 虽在马下,但黑衣剑客轻身一纵,便与期门郎统领目光对视在一起,期门郎统领大骇,下意识地拔剑挥砍,然后挥剑的手连带着臂膀就被砍下。 不等疼痛感袭来,后心便被捅穿,脑袋被整个枭去。 无头断臂尸体,重重地从马背跌落,马儿受惊就要发狂,黑衣剑客上前,摸了摸马首,马儿忽然间又安定了下来,甚至以头颅蹭了蹭黑衣剑客。 这便是“天志”的力量。 刘彻将一切尽收眼底,“刺客”,真的出现了。 天子亲卫的期门郎,还是统领,刚才分明是要来杀了他! 要不是黑衣剑客庇佑,他这个天子,真有可能死于混乱之中。 是谁要杀了他? 杀戮平息。 丞相车架辚辚而来,在墨子墨搀扶下,公孙弘下了车,率先向墨家剑客点头致谢,而后望向了惊疑不定的刘彻,略微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刘彻脸色由红转白、白再转青,难堪至极,败了! 彻底败了! “前不久,丞相府截获令人心惊的消息,陛下的博士官董仲舒与侍卫统领意图不轨,择机行刺,故此,丞相府秘密指令执金吾接引陛下回城,却不想此人丧心病狂,见事不成,竟然当众行刺,所幸准备齐全,将之诛杀,请陛下示下!”公孙弘指着那临时拼凑起来、死不瞑目的尸、首说道。 董仲舒早就做好了准备,说动了期门郎统领,复辟不成,便杀陛下,以污太子孝名。 但这一切,终究未成。 刘彻想到了提前被司马安请走的御剑,法驾上无寸兵,连自绝都做不到,许久道:“但凭丞相处置!” 第二百八十九章 执鞭 “送太上……陛下回宫。” 或许是口误。 公孙弘声音落下。 玄武阙近,人人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却是一个比一个精彩。 刘彻再也忍不住了,不无讽刺道:“公孙丞相?” “臣在。” “朕曾以周公类汝,尔修公羊《春秋》,可有过扪心自问?” 元光五年,公孙弘再度入朝为官,以“凭才干任官职,不听无用的意见,不制造无用的器物,不夺民时妨碍民力,有德者进无德者退,有功者上无功者下,犯罪者受到相应惩罚,贤良者得到相应奖赏”这八条治理百姓的根本方法对策。 又以“和”解释上古治世,言“仁”、“义”、“礼”、“智”为治国之道不可废弛,应“顺应天道”才是天文、地理、人事的法则作为对策结尾。 公孙弘,被钦点为一百余位贤良头名,于金马门待诏。 待诏金马门后,公孙弘自动上疏,言当朝因“吏邪”而至“民薄”,又使“邪吏”行“政弊”、用“倦令”治“薄民”,以致百姓不得教化,故而天子虽在先圣的位置却不如先圣时期的治世。 并盛赞周公旦辅佐成王治化之功,而周公时期的治世也当是当今天子的志向所在。 明德慎罚,以礼治国。 刘彻一度将公孙弘视为当朝周公,在短短数年中,擢左内史,进御史大夫,最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布衣之身,进位大汉丞相,还褒以列侯。 君臣至此,刘彻就不明白了,公孙弘为了那么个太子太傅之位,忽然就翻脸了? 如果说是公羊、穀梁学问之争,公孙弘宁死不愿异端上位,难道现在整个儒家都要毁灭了,就是公孙弘想要的吗? 掀翻了天子,毁灭了学问,忠、义,公孙弘对得起谁? “回陛下……” 公孙弘以此作答开端,连刘彻都为之恍惚,似乎老丞相从入朝为始,就未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公孙弘迎着龙目,不避不让道:“臣‘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俯仰之间,无愧矣。” 以圣人之训,表明心志。 世人皆知“大一统”、“三世说”、“华夷之辨”、“通三统”、“张三世”,是公羊要义。 鲜有人知,公羊学中,改制和革、命亦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演进,政治制度也需要进行相应的改革和调整以适应新的形势。 如果统治者不能顺应历史潮流进行改制,那么万民就有权起来推翻旧的朝廷并建立新的朝廷。 一直以来,他都在完整践行着公羊义理。 扪心自问,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而这义理,显然不是陛下能接受的。 初为大汉丞相时,大汉天子已然在位,他没得选,而且,他老了,没有改变天地的心力和气力。 苍天眷顾,把太子送来了,少年的朝气蓬勃,少年的锐意进取,少年的开阔胸襟……等等,深深地影响力垂垂暮已的他,所以,他愿意放手一搏。 结果,是好的。 过程,他跟随着太子,解决了学问的异端,解决了腐朽的本学,甚至解决了公羊学中不够激进的人事。 他跟随着太子,解决了国库的空虚,解决了盛世的虚假,解决了天下的盗情……清明政治、开疆拓土、造福百姓……如果说周公旦的功绩,被《尚书大传》概括为:“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七年人臣,不世之功,而他、公孙弘,连七年都未用,就有了当今的大汉盛世。 更关键的是,西周武王薨逝,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叔、蔡叔、霍叔等不服,联合殷贵族武庚和东夷反叛,掀起三监之乱,周公亲自率师东征,平定叛乱,与此时此刻,何等的相像? 坏了,朕成管叔、蔡叔、霍叔了? 刘彻牙都快咬碎了,含恨道:“变革者,不会有好下场的!” 从古至今,就没见变革者有好下场的,李悝、公孙鞅、吴起,等等,不论是当时君主有多么支持,主持变革的臣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公孙弘凭什么会认为太子不会在即位后卸磨杀驴? 离间之计。 公孙弘淡淡一笑,“粉身碎骨,无以报上君之德。” 诛心之言。 近处的墨子墨、司马安不由得以余光望向了陛下,龙颜正在急剧变化。 老师(丞相)的意思很简单,好死不好死的,我都是忠臣,但不是忠于陛下您。 君臣对抗,刀刀见红。 过瘾! 刘彻显然气急败坏了,“大汉,终有一日会停止变革,公羊义理,终有灭亡的一日!” 任何变革,都会触动核心利益者手里掌握着的决策权和话语权。 从外戚到宦官到权臣到封疆大吏和地方士族,任何一方都想把控朝政攫取最大利益,这便是既得利益者。 支持变革的人,往往是底层新贵,屠龙少年就算一时得势,很快也会变成恶龙。 对天子、对皇帝而言,对政权的最大需求,是稳定,哪怕已经腐烂到根。 太子可以通过变革摧毁不属于自己的腐朽势力,还可以不断通过变革摧毁自己权力来源的既得利益势力吗? 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太子可以摧毁、重塑多少次呢? 只要太子有一次心软,大汉变革就会停止,而既得利益势力对可能会毁灭自己的学问,公羊学,必将予以彻底灭绝。 来自天子的诅咒,公孙弘一阵大笑,“陛下,太子与臣,从来没有想过建立一座万世不倒的王朝,心心念念的,惟有让华夏走的更远,变革会停止,公羊会消亡,而我们,倾尽了全力。” 刘彻怔住了。 公孙弘望向了身旁的弟子,“子墨,去,为陛下驾马执鞭。” “是,丞相。” 墨子墨上了天子法驾,踢开了死去了驭者,扬鞭打马往长乐宫而去。 “丞相?”司马安靠了过来,面色有几分赧然。 “有天使已往东海郡而去。”公孙弘说道。 东海郡太守汲黯,是司马安的舅舅,在廷争时被上君以“对调职位”,贬谪出朝。 汲氏一族,在朝枝繁叶茂,司马安请君入城、借剑绝路的赏赐,就是汲黯回朝。 一个愚直之臣罢了。 “多谢相国。”司马安道谢。 公孙弘望着司马安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燃烟吧!” “是。” 燧卒手执燃举,“苣火”的火星顿时飘了起来,微微的红光,在夜色中明亮瞩目…… 第二百九十章 贱商 红光升起,刀剑落地。 密集的铁蹄踏在街石上发出爆响。 大街两边挂着的灯笼被疾驰的马飞一般抛在身后,飞奔的铁蹄踏闪过的街石上迸溅出一溜火花。 名动天下的尚商坊,被包围了起来。 关中人常说秦汉同源,汉廷所建的长安都城,大格局上法了咸阳古制,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小布局略有变通而已。 整个长安分为两个区域,“城”和“郭”。 “城”是皇帝宫殿与官府集中的区域,四面有城墙,民间称为小城或王城。 “城”外的街市区域称为“郭”,是国人、商贾、作坊集中的区域。 春秋战国之世以来,“郭”的区域远远大于“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说法。 至于大多少,则无定制,要取决于都市的建造目标与可能进入的人口。 秦廷一统天下,使得咸阳的城、郭建造规模,超过了与之争霸的魏都大梁、齐都临淄,甚至超过了八百年周廷的洛阳,成为天下第一大都城。 大汉立国,作为国都的长安,自然而然取代了咸阳的地位,也超过了从前所有都城的规模。 举凡国都,堂皇气势在于“城”,殷实富贵在于“郭”,真正能够对天下商旅与民众生出吸引力的,还在“郭”区。 工匠、百业、商贾、店铺、财货、器物以及国人文明,大多都在“郭”里体现出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荣程度。 商旅通则物流通,物流通则财货不乏,物流畅通则物料丰富,物料丰富而国库钱税充盈。 春秋战国五百多载,商人商业就像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官府、庶民带来了许多好处。 商旅与工匠自由融合,商贾不再仅仅是贩卖成物的车马商旅,直接成为了制造各种器物的作坊主,如此一来,不但获得更多财富,还大大增加了影响力,形成品牌。 秦风古朴,民众素来淡漠商人,但在煌煌大势下,也不得不对山东六国大开商门,降低税率,以此来吸引六国商旅财货大量西来,为变法图强提供物质基础。 直到大秦一统,咸阳都城彻底落成,“郭”区的一半,都是商贾区,命名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贤士一般。 周廷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 范蠡、子贡、白圭、猗顿、吕不韦……商人势力大增,一举让华夏商业成为与农耕并存的两大经济支柱。 巨商大贾,不仅在经济上叱咤风云,也在政治上呼风唤雨。 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 交通王侯,力过吏势。 甚至,在秦末战乱、楚汉相争,社会经济凋零,粮食极度短缺之时,商贾趁机囤积居奇,操纵物价,导致“石米万钱,马匹百金“,为之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是以,高皇帝刘邦在平定天下后,第一时间便颁布了“重农抑商”的国策,通过“贱商令”,规定商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并禁止商人及其子孙为官。 同时,禁止商人“名田“,保护农户,避免土地兼并,防止农民流离失所引发社稷动荡。 在律法层面上,认定农业是“本业“,商业为“末业“,引导民心、民力回归土地。 通过限制商贾经济与社会地位,确保农业优先,力求实现“民有常产,国有所本“。 然而,金钱的力量,远远超过了高皇帝的想象,“商愈贵,民益轻”,商人逐渐登堂入室。 甚而,博得真龙之喜,以商人之身堂而皇之进入天子堂,在陛下执政时期,东郭咸阳、孔仅,公然以商人之身出任中央属官。 那桑弘羊虽有遮掩,但不改洛阳商人本质,要不是太子出手,三个商人差点就要主持大汉经济变革了。 后来,朝廷进行“国业”制度,临邛卓家、南阳孔家、临淄东郭家纷纷响应,上交全部家财,转为大汉国业。 洛阳桑家,始终未见动静。 尚商坊,客栈、作坊、酒肆……五里长街,店铺林立,货物极为丰盈。 在长安,乃至整个大汉,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车马如流、锦衣如梭、繁荣奢靡,灯红酒绿,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这在质朴简约的汉人天地里,显得格格不入。 夜色阑珊,东方欲晓。 尚商坊街市渐息,人影为之稀疏。 突然闯入街市的大军,提前唤醒了沉睡的人们。 桑氏古寓,便是洛阳桑氏开在长安的老店,也是长安最大的风雅之地,尤其是在桑弘羊得陛下欢喜后,无数商人纷至沓来,寻求卖官鬻爵的办法。 铁蹄踏声,惊动了古寓中人,古寓掌柜走了出来,“敢问将军,吃酒?吃茶?博彩?对弈?凡有所需,桑家愿意……” 一道刀光闪过。 那掌柜的头立刻飞了出来! 没有了头的身子竟还停了瞬间才轰的一声倒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头颅脸上笑容还在。 尚商坊的安宁被彻底打破了。 一直在观察、陛下的搜粟都尉桑弘羊按耐住心中的恐惧,尽量平静地走了出来,“公孙将军,何以杀人?” “就知道你在!” 马背上公孙敖冷笑,不等桑弘羊回话,便道:“拿了!” “公孙敖,尔敢?”桑弘羊下意识地后退喝声。 两名亲兵全然不受影响,扑向了他,将之擒下。 “无故捉拿朝廷官员……” “包庇行刺陛下的刺客,难道不是罪吗?”公孙敖打断道。 桑弘羊倔强地仰着头,难以置信道:“我?包庇刺客?” “是啊!” “证据呢?” “不就在你的老店里吗?” 公孙敖注意到从桑氏古寓中冲出的期门郎,以及从四面八方店铺里冲出的私兵、死士、游侠、盗贼,笑道:“哦,已经出来了!” “全部杀光!” 命令下达。 虎狼般的喊杀声骤起,到处是刀光过后的血光。 尚商坊,血流成河! 第二百九十一章 雄辩 黎明时分。 郎池之宫。 董仲舒作赋: “呜呼嗟乎,遐哉邈矣。 时来曷迟,去之速矣。 屈意从人,非吾徒矣。 正身俟时,将就木矣。” 吾丘寿王听到“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时,忽感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 如果说开篇是在感慨岁月流逝,匆匆忙忙,却徒劳无益,接着便是在说生不逢时了。 一生不能遇上夏商周三朝的鼎盛时期,却赶上夏商周末期乱世败坏的习俗。 怎么普天下的人都无法与自己共进退,普天下的人都在逆行啊? 吾丘寿王事师如父,闻听这充满怨怼的赋词,终究无法苟同。 “恩师,此赋何名?” “《士不遇赋》。” “恩师谈不上怀才不遇吧?”吾丘寿王委婉说道。 赋中列举了不少人,商汤时代的节士,卞随、务光,周武王时著名隐士,伯夷、叔齐,春秋战国之世,伍子胥、屈原,和这些人相比,陛下待恩师甚厚。 而恩师的经历,说是怀才不遇未免太过了。 在孝景帝时,恩师便当了博士,掌管经学讲授,陛下继位之后,更得重用,不仅以恩师学问为国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委以重任,令之出任江都国国相。 江都王刘非虽然粗鄙、蛮横,是一介武夫,却待恩师非常敬重,甚至推崇恩师为当朝管仲,即便恩师在为江都国国相时,大搞祈雨止涝之事,刘非也从未加之制止。 江都王采纳恩师提出的“独尊儒术”等一系列治国方略,不仅一改过去王室成员狂妄骄奢、不轨图谋,而且尽守臣职,忠君效祖。 要知道那时正值窦太皇太后末年,连陛下都为之惶恐,不敢再在朝廷中推儒、尊儒,而江都国却焉然如一座儒国立于人世。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临逝之际,长陵高园殿、辽东高庙发生了大火,恩师认为这是宣扬天人感应的好机会,于是带病坚持起草了一份奏章,以两次火灾说明上天已经对窦太皇太后、陛下发怒。 结果奏章还没上,正巧主父偃到恩师家做客,看见奏章,因嫉妒恩师之才,就把奏章草稿偷走,尔后散布消息于天下。 窦太皇太后闻之大怒,决定将恩师斩首,在那关键时刻,还是陛下顶住压力,下诏赦免了恩师,仅罢了江都王相之位。 窦太皇太后逝世之后,陛下第一时间就进行了第二次尊儒,公羊春秋得以大兴,取代黄老道学成为大汉国学。 虽然在元朔四年时,恩师又遭遇丞相公孙弘陷害,出任胶西王刘端国相,受了不少刺杀,但最后还是完好无损走出了胶西国,回到朝廷后,先为太史令,再为御史大夫,后来朝局变化,连天子的紫微星都黯淡了,恩师便回到陛下身边,重新担任博士至今。 官位,恩师官至三公,学问,恩师成就国学,世事如此,夫复何求啊? 董仲舒望着吾丘寿王,叹息一声:“子赣,可知江都易王如何尊重我?” “请恩师赐教。” “那是江都易王希望我能像管仲辅助齐桓公一样来辅助他,以篡夺中央政权。” 吾丘寿王惊了。 不想江都易王有如此隐秘。 与其说是尊重恩师,不如说是想借恩师的智慧谋反篡位。 “窦太皇太后下世之后,陛下大兴儒道,然非重用我学,实为曲解统治,不然,陛下为何不予我高爵重臣,反为公孙弘所计,逐我于胶西?”董仲舒继续道。 自古功高莫过于救主,可若是驾来救你,又当如何? 建元六年,陛下从窦太皇太后手中救下了他,董仲舒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是,就在他立志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时,陛下却直接“索要”了回报。 公羊己学遭遇了陛下恶意曲解,凡是利于皇权统治的部分,被陛下保存下来,凡是限制皇权的部分,被陛下尽数舍弃。 明经取士,经学思潮是形成了,连他自己,都被视为“儒者宗”。 可是,公羊家,乃至整个儒家,在陛下心里,不过是只“会咬人的狗”。 吾丘寿王哑然。 董仲舒苍老嘶哑的声音一字一板:“江都易王也好,陛下也罢,名为兴儒,实为谋私,把我一辈子的学问,把先贤数世的心血,随意打扮成想要的样子!” “我,公羊,儒家,是女闾中人吗?” 吾丘寿王听出了那低吼声中的愤怒,犹如即将喷薄的火山。 “那为什么?我、公羊、儒家变成了陛下、变成了统治君主想要的模样,当今太子又要弃我、弃公羊、弃儒家如敝履呢?” 董仲舒是在对吾丘寿王发出质问,也像是在对陛下发出质问,更像是在对华夏发出质问。 那样的儒家,根本不是他,不是天下儒生想要的,而是受迫于权力,做出的改变。 当儒家真的变了,忽然来了一位华夏最强皇太子,认定儒家是不可改变的腐朽之物,用尽手段要把儒家当成历史尘埃给扫入废墟中。 “我该如何?公羊该怎样?儒家又该怎么做?”董仲舒闭着眼睛,是自问,也是询问,儒家,何以为之? 怀才不遇,不是说的官做的多高,学问多么高深,而是胸中抱负,何以施展? “我儒家,也在爱着华夏啊!”董仲舒轻声说道。 雄辩! 吾丘寿王这才知道何谓雄辩,心中的困惑,似乎削减了许多,也似乎更多了。 “恩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激昂,或许,您真的不该入仕为官,如果您能如孔夫子那般,游走于天下,广招门徒,宣扬儒家经典,他日寿终,从祀孔庙,千秋万代,儒家都当有您一席之地。” 董仲舒睁开眼睛,沉默有顷,“或许吧。” “啪!啪!啪!” 突然传来的鼓掌声,惊动了沉浸困惑中的师徒俩,陈莫踱步而入,身后跟着数十个锦衣卫缇骑,“博士、光禄大夫侍中,从来没有谁要求儒学要屈于权力,诡辩,结束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乞国 “三日不见君王,其心惴惴。” “一月不入官府,不知所踪。” “吾师曾言,国士当守大道,而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又何颜坦坦荡荡见先贤?”陈莫微笑说道。 “汝师是谁?” 吾丘寿王冷峻傲慢,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身陷险境,没有任何不安或惶恐,或许,心里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但是,恩师被人指桑骂槐,指斥为“乞国老士人”,他却忍不了,要知道,恩师入仕以来,从来都是作为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为他人讥讽之时? 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 “家师公孙弘!”陈莫坦然答道。 人的名,树的影。 吾丘寿王脸色骤然铁青。 哪怕作为敌人,面对老丞相也要充满敬意,而不能有所置喙。 董仲舒望了过来,没有生气,更没有愤怒,平静地问道:“你叫什么?” 陈莫骤然敛去笑容,正色道:“回师长,晚辈陈莫。” “曲逆侯之后?” 董仲舒眼神从个个“虎背熊腰螳螂腿”的锦衣卫士身上划过,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替代绣衣使的特务衙门,那较之绣衣使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架势,也让他不仅感慨,“难怪了。” 普天之下,只有曲逆侯陈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天地给翻过来,想来陛下在长安已经失败,复辟浪潮也被消灭。 “公孙弘,倒是收了个好徒弟。” 董仲舒点点头,虽然对老丞相这有教无类收徒方式怀有异议,但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叫我师长,我本该给你些什么,作为见面之礼,可是,我身无旁物,手边的一切,也不属于我,只能望你见谅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 他和公孙弘,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师兄弟,共同受业公羊《春秋》大家胡毋生。 公羊学派始自战国时的齐人公羊高,其战国初至大汉的传承系统是:子夏→公羊高→公羊平→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寿→胡毋生、子都。 胡毋生之下,便是公孙弘和他董仲舒。 公羊学派对《春秋》的研究开始仅口说流传,至孝景帝时,胡毋生和他的老师公羊寿用隶书“着于竹帛”,才使《公羊传》成书。 不过,公孙弘的学问不如他,即便公孙弘为长,老师还是把学问传承给了他。 他瞧不起公孙弘曲学阿世,公孙弘也瞧不起他的自命清高,师兄弟同朝,也是仇多于亲,中外两朝,鲜有人知道这件过往。 陈莫既然知道了,又是晚辈,更以师长称呼,虽说被骂了乞国老士子,但作为长辈,也不可能和晚辈去置气。 “师长客气了。” 陈莫极为庄重,回声道:“况且,师长的礼物,晚辈早就得到了。” 董仲舒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紧张地问道:“是殷忠?” “是的,太上皇陵之变,乃殷师兄一手所为,尊上君旨意,现已追斩易水,予之株族。” 陈莫据实回答,“另外,捕获殷师兄时,嬴师兄也在,被当成同犯捕获时,在其车马上搜到伪造天子血契之书,也已斩首,株连其族。” 上君说话算话,万年吉壤动土,参与者尽数株族,那就是全部株族,连一个人都不会少。 殷忠株族。 天子血契也好,其他诏书也罢,锦衣卫通过尚书在宫中查察,不见副本,以大汉律法,即为矫诏。 和窦婴享受同等待遇,嬴公,斩首、株族。 董仲舒呕血。 那本公羊传承的《天下》,显然落入了锦衣卫、落入了陈莫之手。 兜兜转转,公孙弘一脉,还是获得了公羊传承。 而他的四大弟子,褚大死于北阪,殷忠、嬴公死于易水,只余在长安城中上蹿下跳的吕步舒还存于世,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啊! 吾丘寿王扶住了站立不住的恩师,只知道老师在为弟子之死而心伤,不知公羊传承,望着陈莫,愤怒道:“可以了吧?” “师兄的话,我不明白。” 陈莫一本正经道:“师长,吾师有几句话托我知于您听。” “说吧!” “图谋王霸大业,当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 “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予亡国之奸佞?” “为国士者,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 “纵为妾妇,亦当忠人之事,如师长这般,学究天人,说遍天下,无分国之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当董仲舒听到“娼妇处子”之时,再也忍不住,仰首间,血染长空。 而后,便昏了过去。 吾丘寿王簌簌发抖,欲言不能。 传说鲁国有妇人,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谓之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士可杀,不可辱,纵使公孙丞相与恩师有天大的仇恨,托于青年之口,在此文章笑骂,未免太过阴损刻薄了。 见董仲舒至此,陈莫抹了抹脸上的血,体贴地说道:“师长,郎池宫乃天子行宫,可不让睡觉。” “请师长、师兄移驾。” 锦衣卫士立刻上前,没有去碰董仲舒、吾丘寿王,但却一路排开,为师徒俩引了条直通大狱之路。 吾丘寿王长叹一声,以肩托着恩师,从容往前走去。 愿赌服输。 陈莫望着他的背影,这位始终陪伴在师长身边的师兄看似有良心,却是不多。 师长要杀人,师兄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递着刀,当真领会了孔夫子“君子远庖厨”的道理。 摇了摇头,看着初升的太阳,脸上恢复了肃杀,说道:“去请李夫人、昌邑王、梅夫人、白夫人……移驾!” 第二百九十三章 焚杀 春日迟迟,晨曦初露。 长乐宫,神龙殿。 刘彻首至这里。 静谧而又空旷,当真是个不错的“牢笼”。 望着四面汉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箫声,层层迭迭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余生在此而终,可以甘心吗? 踱步入殿,刘彻略有恍惚,像,很像,很像宣室殿,布局、摆放,几乎与宣室殿一致,只是,小了点。 真正意义的“小”。 殿小、物小,所有的一切,皆是能工巧匠特制的小号。 刘彻走到案前,从上拿起了道奏疏竹简,展卷开来,连上面的字都是小的,如蚂蚁过处,令人看不清。 不禁放下奏疏,轻轻一叹。 “禀报陛下,皇后娘娘、长公主求见。” 春陀的声音。 刘彻猛地转过身,龙颜动容,“你没死啊?” 春陀侍驾多年,对陛下语不惊人死不休之言是比较习惯的,可这样的脱口之言,搁谁身上都接不住。 “太子仁恕,念奴婢多年还算尽心用事,许奴婢终年侍候陛下。”春陀斟词酌句答道。 陛下的意思,他明白。 陛下对太上皇生活本来没有太多指望,以为身边近侍、近臣都会被肃清,受于太子眼线监控之下,晚年酒池肉林,醉生梦死而已。 就连他自己,也以为会在陛下入宫后死去,没想到,太子为了陛下晚年过得舒服、舒心些,留了他一命。 仁恕之君啊。 “苏文、常融、王弼呢?” 刘彻望春陀身后瞅了瞅,想看到曾经的得心宦官们。 春陀神情一滞,默然道:“回陛下,苏文被相国下令焚杀于横桥之上,常融、王弼也被相国下令诛杀。” 苏文、常融、王弼,可没少在陛下面前进谗言,甚至监视太子行动,知晓太子与穀梁家来往,而报于陛下,才有了那句“子不类父”。 以奴视主,谓之不敬,再加上谗言,“离间天家父子”、“干涉储位”,两桩大罪,足以苏文等人死八百回了。 公孙丞相没有留情,凡是对陛下进过谗言的宦官,全数在陛下入宫后予以诛杀。 留下的,是像他这种还算谨言慎行的。 刘彻一愣。 横桥,正对长安城北门,跨越渭河,是京畿交通要道,公孙弘却下令将苏文公开活活烧死。 如此残酷的刑罚,根本不在大汉律法之中,这般法外施刑,几近于泄愤。 公孙弘与卫青、霍去病是太子宫最重要的臣子,一举一动,都可以代表太子的态度,不可能无的放矢。 苏文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子如此愤怒? 不惜背负严酷刑罚之名,也要苏文等人死于酷烈。 “春陀,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朕所不知道的?”刘彻龙视眈眈道。 他是个强悍君主,可不代表心思不密,当初的他,险些丢失帝位,在窦太皇太后注视下,简直是如履薄冰。 不过,在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死后,他习惯了一力破万法,那种无敌的感觉,才有了今日之败。 但是,通过蛛丝马迹,透过看似不相关的点滴之处,获知未知之事的本领,他没有完全遗忘。 相比较失败,他更加愤怒被蒙骗,现在的他,敏锐地嗅到了近侍不同寻常的死。 “陛下,奴婢不知道陛下所说不知道的事是什么……” 春陀下意识地装起了糊涂,但都到现在了,刘彻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打断道:“说实话!” 春陀不敢沉默太久,卫氏皇后、卫长公主可都在等着,只能道:“得陛下圣眷,奴婢为黄门令,苏文为中黄门,常融、王弼等人为小黄门,奴婢常侍驾前,黄门之中,事事不能悉知,仅仅耳闻……闻黄门宦官多与平阳公主有联络。” 身为黄门令,春陀本该是黄门之中地位最高者,但宦官地位,却是根据与天子亲近程度来分高低的。 春陀谨慎,未敢有逾矩的地方,而其他黄门宦官不同,侍奉过陛下一二次,便知天子多么多欲、多么好女色,甚而知道什么样的着装、说话方式更能吸引天子。 在甘泉离宫,平阳公主再献李夫人,而李夫人第一次见陛下,就敢身着近乎薄纱、若隐若现的“奇装异服”,其实也是苏文等人吃透了天子喜好,告于平阳公主,而平阳公主如此安排的。 天子不喜贵女、不喜端庄,只喜……天子乐在其中就是了。 苏文、平阳公主、美人,这是条完美使用陛下的方法。 刘彻难得的有了羞愤之情,脸红目赤,“朕有那么不堪吗?” 春陀不答。 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么说,太子是在为皇后出气,而焚杀苏文?”刘彻生硬地转移话题道。 春陀更加不想接言,可又不得不答,唇齿几开,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回陛下,不完全是,奴婢还听说,苏文欲重演百年前赵高故事。” 单纯地献美博得龙心欢喜,苏文等人完全没有必要监视太子行动,向陛下进有关太子的谗言离间天家父子。 毕竟苏文又不是酷吏,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即便有清算,苏文大概率也会像孝景帝朝时大宦官,去往某地宗庙守灵。 苏文故意陷害、打击、谋害太子的诸种行为只有一个,重现赵高故事。 杀掉不易掌控的成年太子,扶持易于掌控的幼年少主,以宦者之身,权倾天下。 类比本朝,孝文、孝景二帝之死,使得天下臣民对陛下寿数怀有担心,而太子年少聪颖,又有卫氏外戚,是必须要铲除的。 在谋杀太子后,不论是王夫人之子,就是死去的齐王刘闳继位也好,或是李姬所生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继位也罢,都属于幼主,且无强大外戚,主少国疑,一旦继位,都要仰仗宦官集团和宗室集团。 新献的美人怀有龙嗣,比如李夫人所生昌邑王刘髆也为幼主,总之,苏文等宦者,布局迂回、隐秘,起于细微,所谋,甚大! 刘彻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急切之下,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良宴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这是,今日良宴会?” 刘彻悠悠转醒,望着那舞动的身姿和那“妙入神”的新声,似乎回到了建元二年春三月。 袚礼,人们都要去往河滨,在河水中洗濯身体,从此驱除凶疾,谓之袯除,连天子都不例外。 那年袯礼过后,他到长姐平阳公主府上参加提前安排好的宴会。 时过孝文、孝景二帝仁政,大汉府库充盈,天下富裕,上层享乐之风极盛,宴饮奢靡。 怎么形容呢,“安广坐,列雕屏,绡绮为席,犀璩为镇”、“曳长裙,飞广袖,奋长缨”、“纵酒作倡,倾碗覆觞”。 长姐很贴心,除了纵酒作乐,这次是日宴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容。 那就是即位几年的他,仍然没有子嗣,为此,长姐特意搜罗了许多美人,养育在家,精心训练,于宴会中献上。 一个个悉心妆扮的美人侍酒,他却一个没有看上,只能饮酒。 既是饮酒,自然要“曳长裙,飞广袖”“纵酒作倡”,公主府上歌舞伎登场献艺,在长裾飘动、广袖飞舞之间,他望见一名歌者,并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那名歌者,名为卫子夫。 都忘记了,当初是被子夫的美貌所吸引,还是被她“妙入神”的新声所打动,总之,命她歌罢服侍饮酒。 天子者,海量也,欲求醉意自然多饮,喝多了便要更衣,在那尚衣轩中,有了美妙的故事。 而后,长姐便把她献入宫中,才有了那么多的事。 刘彻不禁一阵恍惚,难、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吗? 是良宴会中的梦吗? 子夫没有入宫,太子没有降生,他,依然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大汉天子? 再来一次,还要扶子夫为后,立据儿为嗣吗? 精神逐渐回归,刘彻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常,貌似有人在为他穿鞋。 可是,鞋好像小了些,那人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脚给放进去,他感受到了挤压和疼痛。 “这鞋,紧了点。”刘彻下意识地说道。 闻听声音,隔着薄纱而舞动的卫长公主立刻便绷不住了,身影晃动、歌声跑偏,轻声一笑,所有的良宴之会景象消失的干干净净。 刘彻彻底回了神,望见了脚边的卫子夫,这一刻,心头说不上来的滋味。 有遗憾、有失望、有无奈……亦有欣喜,五味杂陈。 “皇后,小了。” 卫子夫闻声,好似听出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接着把天子的另一只脚塞进了鞋子,臻首抬起间,笑靥如花说道:“这穿穿就习惯了,等习惯了,就不觉得紧了。” 刘彻的心仿佛被击中了,缓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是啊,习惯了……就好了。” 即将荣升太上皇,这“穿小鞋”的日子,也是习惯习惯就好了。 什么牢骚、什么抱怨,慢慢就没有了。 想不习惯,恐怕都不行啊。 “朕听说过,你从公主府出,登车之时,长姐…就是平阳抚着你的背说:‘强饭勉之,即贵,无相忘!’平阳如何了?”刘彻问道。 卫子夫默然,想到了过去在平阳侯府的时光,作为“公主府讴者”之一,什么富贵是不可能的,不过是饱腹,不过是能活,为陛下宠幸过后,有了价值,平阳公主真正的把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当成人看。 或许正如今日良宴会所唱:“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 她要“策高足”“据路津”,不只是为改变自己微贱的身份,也要为平阳公主求得富贵。 当时的她,颔首应允,而后登车入宫,以至于今日。 “咱们大汉以孝治国,这孝顺是第一位的,请陛下放心,平阳公主在宗正署中,应有尽有,哪怕不足的地方,我和长乐宫也会尽力。” 富贵是富贵。 但却没说在哪里富贵,在宗正狱中,过得比其他犯人更好,这不也叫富贵吗? 她,兑现了承诺。 至于说,平阳公主落到如此下场,与她无关,是平阳公主继续献美陛下,亦是平阳公主寻亲卫青不成恼羞成怒,还是平阳公主意欲复辟弑君谋逆……不冤枉。 刘彻听到那个“孝”,不禁笑了,大汉皇帝谥号,前面总会加个孝字,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但是,天家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啊。 以孝立国,好,好啊。 这是在说平阳公主,也在说他这个大汉天子啊。 含沙射影。 刘彻点点头,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女子,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站在太子身边的女子,笑道:“你的心思很深吗?” 卫子夫不置可否,说道:“为皇后难,做陛下的皇后,更难,哪一点做不好都不行,做一个皇后不容易啊。” 给这么个儿喜新厌旧的皇帝当皇后,如果心思不深些,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元朔元年被册立为皇后以来,在皇后之位上,她自问没有做错过什么,在皇后之位上,她自问没有贪图过什么,她对得起皇后之位,而陛下在做什么? 改幸王夫人,有意扶持王氏外戚,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卫青爬冰卧雪的战功赏赐,就成了王家显贵之物。 甚至,封王夫人子在天下富庶的齐地,另言“太子多劳,尔当勉励之”。 为嫡为长不提,难道据儿的能力还不够好吗?难道据儿的品德还不够仁恕吗? 如是其他太子,有今日之局,沙丘故事早已重现。 在陛下心中,他们母子是在谋反,但在他们母子心中,却是在自救! 自救必然冒犯根源,陛下,便是那个根源。 “陛下,臣妾会经常来看您的,望您保重龙体,看着天下大治,看着盛世降临!” 卫子夫携行礼后的卫长公主离去。 望着母女俩的背影,刘彻怒火中烧,愤怒脱掉小鞋,朝着扔了过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君上 一个昼夜。 天地便彻底换了颜色。 长安臣民甚至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就听说陛下龙体欠安久矣,中朝近臣董仲舒欲效秦朝李斯故事,伪造天子旨意行事,意图不轨谋逆,为锦衣卫所察觉,连夜迎圣回宫,眼见事不可为,同党期门郎统领发动兵变,意欲弑君杀驾,为锦衣卫反杀,陛下无伤分毫回宫,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霍去病、丞相公孙弘、锦衣卫都指挥使陈莫,破获所有阴谋,贼首董仲舒及众,陆续被诛杀或擒获。 消息传出,举国皆惊。 天下无不被“儒者宗”的董仲舒大胆、妄为所震惊,随后便是无数唾骂。 好竖儒,竟把大汉当暴秦了? 正值春暖花开之时,来自大汉一百四十四郡的奏疏如雪花般入了京,要求严惩董仲舒、清算儒家。 后面那个,显然是诸子百家在发力,不过,有大汉丞相、堪称儒家渊薮的公孙弘横在那,就知道清算不太可能。 未央宫,宣室殿。 卫青、霍去病、公孙弘、陈莫,以及张汤觐见。 “迎圣谋划”,圆满完成,陛下失去了所有手段,进入了神龙殿,当初为了洗刷宗亲之血无疾而病,从头病到了今,远远没有到痊愈那日。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凡是参与复辟的,全部记录在案。 元功家族的这侯那猴,因故而死的死讯接连报来,官宦豪族在朝官吏,被外派出京途中,个个死于流寇盗贼之手,巨商大贾之家,也遭遇流寇盗贼肆虐,举家被灭者,不计其数,朝廷颁布了严厉打击流寇盗贼的诏令,在地方名门望族配合下,效果斐然,大汉境内,游侠盗贼几乎绝迹。 天下在动荡,却又未见动荡,大多数黎庶百姓毫无所感,日夜在为开垦田地努力,土地禁令解除后,大汉,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的景象。 春天到了,春耕将启,此时哪怕多一分田地,秋时便能多一分收获,除了茶余饭后可以闲谈一会,哪里有空关心豪富们的变化? 即便附近发生血案,没有亲眼看到,也只会感叹死的太少了。 这些为官不仁、为富不义的东西,怎么没有全死了呢? 天下豪富不再抗拒迁徙,或者说,不敢抗拒迁徙,那些巨商大贾家族之亡,想要完全瞒得住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知道,关中、关东的盗情,不可能猖獗至此,最关键的是,附近的盗贼很多就是豪富之家“养的”,我自己出没出手,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 真正的“凶手”,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朝廷。 但是,没有权贵愿意为商贾之死而去得罪朝廷,更没有权贵愿意为商贾之死哀痛半分,只会在巨大的惊吓之下,而不敢再对朝廷政令有所折扣。 陛下失去了复辟可能,豪富之家也失去了反抗可能,再在迁徙路上耽搁,是怕游荡在大汉大地上的“匪盗”还不够猖獗吗? 在建章宫、桂宫、北宫、明光宫原址上建造的,价值三百金的华府,正在快速发卖。 有机敏的权贵,望着那已经攀升至十税八的富税,多少有所猜测,哪怕家族明面上不做生意,甚而根本不做生意,钱财很可能都保不住了。 朝廷,不妨说的再明白点,太子一道诏令、一道政令下来,自己、自家的数世积累可能就保不住了。 与其伸着脖子等着太子来砍,不如主动一点,把家族钱财转化为实物,太子华府,值得一买。 买了太子华府,某种程度上也是向太子殿下交钱,不求太子能记住自己,只希望太子殿下高兴之下,能把屠刀从自己的脖子上抬起一点。 就是不能,到时候砍头的时候,刀也比其他人快些,不受那么多痛苦的死去。 再有,迁徙令后,长安城,便是名副其实的大汉权力、经济中心,三百金的华府,或许现在贵,等到以后,可能就不贵了。 超前眼光,使得无数豪富将己财、家财换成华府,纵使自己脱不开身到长安,也会遣信得过的管家、奴仆来到长安购置华府。 一万八千座华府,眼瞅着就不太够了。 “君上。” 公孙弘改了称呼,恭声说道:“此次大汉‘浩劫’,朝廷追赃、收归之财,累至一千四百万金,其中,有三百万金来自元功家族献礼,有五百万金,来自豪富华府之费,有六百万金,来自巨商大贾,朝廷清剿游侠盗贼的无主之财。” 卫青、霍去病、张汤纷纷侧目,难以置信。 要知道,在太子当国以后,大汉一年赋税已由原先好多年未变的五十万金,暴涨至一百二十多万金,府库逐渐充盈。 一千四百万金,以陛下执政时期的赋税来说,要二十八年征收,比陛下整个执政时期都长,以当前大汉赋税来说,恐怕也要十年。 河西一战、代地一战、南越一战、东越一战……大汉开启全面战端,在过去的两年里,几十万步骑兵征战,仅仅才花费三百多万金,这么多钱,足够大汉再开四场如此规模的全面战争。 霍去病都不敢想象,这么多钱给自己,自己能打到哪里去? 卫青倒是冷静些,知道这是元功家族上交的卖命钱,是官宦豪族的上交的保护费,和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的钱。 多吗? 拿命换的。 拿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的命,得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的财。 卫青都觉得有点少,毕竟这种洗劫天下豪富的手段不可复刻。 再有,孝文帝、孝景帝盛世过后,大汉朝廷可是积累了上万万金,在这二十多年里,陛下穷奢极欲、穷兵黩武是消耗了,但金银铜,却不能吃喝,卫青不相信钱还能凭空消失了,只会是流入了哪里。 丞相府每月送来的国务,卫青再忙也会看,会看完,慢慢对军事之外的政治、经济,等等事务,有了更深的理解。 钱,肯定还在活着的豪富之家手里! 第二百九十六章 废相 “君上,和钱财相比,当今大汉,吏治渐显清明、百姓渐显富足,方方面面,取得长足进步。” 公孙弘继续说道。 于一国而言,尤其是大国,政权稳定高于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而在帝国之中,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等等,凡是可以通过窃取朝廷权力、影响力、身外之物,直接影响到大汉百姓的存在,都属于不安定的存在。 特权、豪富,是朝廷必然且一直要清洗的阶层,只有这样,才能使得大汉政权长久地稳定。 偏偏地,这部分存在是最难清洗的,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引发局部,乃至于整体动荡。 高皇帝时异姓王之乱,孝惠帝时卖官鬻爵,高后时诸吕之乱,孝文帝时济北王、淮南王之反,孝景帝时七国之乱,当今陛下时白鹿币、淮南王、衡山王之反……都引发了不小的风波,大汉江山社稷几度浮沉。 陛下复辟,也是不逊色以上的风波,在君上的领导下,不但使浪潮消之弥耳,还以此为由,对整个大汉特权、豪富阶层来了场大清洗。 时人常以国祚言事。 在陛下接过孝文帝、孝景帝盛世时,人言大汉国祚少说也有三百年。 然而,灵慧高士们很快就知道预测错了,根本没有那么长! 有着万万金之富,陛下穷奢极欲没有问题,穷兵黩武也没有问题,反正底子够厚,能撑的住。 但是,一边穷奢极欲一边穷兵黩武,这就有问题了,天穹之下,就不存在能撑得住如此靡费、如此无节制的国度。 不少灵慧高士甚至觉得,如果陛下龙寿绵长,再活个三四十年,大汉或许会死在恒强的路上。 如彗星降临的太子,接过国政,可以说是挽救了大汉一下,灵慧高士们的预测,不约而同地保守了些,观瞧今日之大汉,少说可旺三代。 以孝文帝、孝景帝、陛下在位时长估计,国祚延长五十年。 何谓挽天倾? 这便是挽天倾。 “老相国辛苦了。”刘据颔首道。 整个复辟大案,人该怎么杀,豚该怎么宰,宰杀过后,如何把利益最大化,全部由丞相公孙弘居中调度。 事涉中外朝廷,其辛苦程度,不亚于指挥了场数十万人、数百万人的战役,而且完美完成,普天之下,只有老丞相了。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辛苦。 “臣足矣。” 公孙弘摇摇头,笑着答道。 寥寥三个字,却听出那如破风箱的杂声,这是心血皆尽的前兆。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忠臣至此,何人能及? 公孙弘很不喜欢大殿沉凝的氛围,再次出言道:“国中诸事,还望君上早做准备。” 这世间,唯一还让他遗憾的是,大汉丞相之位,始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 墨子墨、霍光、陈莫,年岁都太小了,哪怕有着纵天彻地的天赋,也远远没有到达大汉丞相的要求。 这不是狭窄的资历观,而是现实意义的经验不足,虽然墨子墨、霍光处理相府内外事务尚可,可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哪怕作为他们的老师,也不敢保证在大汉危急关头,两个弟子有充足的心性、充分的准备,解决所有问题。 至于这时同殿的弟子陈莫,在家学熏陶下,虽说没到拔苗助长的地步,可成长上限,却固定了下来。 第一天进入锦衣卫,便是都指挥使,但到死那一天,依然会是锦衣卫都指挥使。 这就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的道理。 陈家家学的害处,就在这里。 玩弄人心、拨弄大势,那种以天地为棋盘,以万物为棋子的感觉,只要尝试过一次,就永远忘不掉。 如果陈莫已经四十多岁、五十多岁,拥有这样的能力,还可能驾驭住心性,按耐住食味知髓的滋味,成为其祖陈平那般存在,接手大汉丞相之位,亦无不可。 可惜,太晚了。 进入所有人视野时,就把萧、张、周三个元功家族家主玩弄于股掌之中,还准备将整个大汉特权、豪富阶层,数以百万计的人推入万丈悬崖。 这要不是自己的弟子,要不是自信墨子墨、霍光天赋更强、上限更高,公孙弘死前绝对要把陈莫带走。 陈家家学,狗日的太危险了。 所以,锦衣卫就是陈莫的归宿,大汉丞相之位,断不可能,公孙弘是真担心,什么时候陈莫兴起之下,以大汉兵锋给天地换换颜色。 如泥塑坐在那的御史大夫张汤,眼睛不由得一亮,而公孙弘却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丞相府之外,大汉中外朝廷,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国政进步神速,但想真正总领大汉军政大权,欠缺的,还不是一星半点。 至于另一个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成长空间更大。 而那些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除了那个有着“土崩瓦解”认识和忧患意识的太仆卿徐乐还说得过去,其他的不值一提。 徐乐的问题,和他的弟子墨子墨、霍光的问题相似,太年轻,九卿都是过擢了,再想向上,要再沉淀沉淀。 大汉,是座日益庞大的帝国,天纵之才不过是基础,眼界、胸怀,等等,都要是上上之选,而更关键的是,还要掌握上下的平衡。 对下,要有慎独之心,对上,要知恭谨之道。 君权、相权,之间的平衡,是千古以来的难题,稍有不当,君臣孰生孰死是小,误国是大。 “老相国之意是?”刘据听出了那弦外之音。 公孙弘沉默了,内心在挣扎,想到了千百年来君臣们的结局,也想到了千百年来君权、相权的变化,更想到了陛下刻意削弱相权的中外朝制,不得不承认,君权、相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中的矛盾,是万难调和的。 所幸,上君是个英明神武之君。 “君上,我之后,如若不、不成……便裁撤丞相府、废除丞相制度吧。” 第二百九十七章 筐箧 裁撤相府,罢相之制。 如惊雷在宣室殿中众人耳边炸响。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更无法相信老丞相在说什么,亦或者说,老丞相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到底是年轻人,此时能反应过来的,除了刘据,就是陈莫了。 从古至今,君权一直视相权为威胁,其原因不外乎五点。 一,权力过于集中与独立。 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总揽行政事务,权力无所不包,如选用官吏、总领百官朝议、执行诛罚,等等,且常开府辟僚,自成朝廷,形成独立于皇权的权力中心。 这种独立使相权可能分割、制约皇权,甚至威胁皇帝权威。 以本朝为例,丞相萧何、曹参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所不管”,与皇权基本平等。 乃至当今陛下时,丞相田蚡大权在握,人事任命,甚至让陛下感叹“朕也想任用几个人”。 人事即政治,权力只对权力来源负责,掌握了人事,便掌握政治,也就掌握了天下。 二,决策与信息垄断。 丞相常主导朝廷决策,如封驳诏书、审查奏章,等等,只要愿意,便可以左右皇权意志。 当丞相垄断信息权,如筛选奏章或人事权,如控制官员晋升,会形成对皇权的实质挑战。 凡是大汉官吏晋升,皆需丞相府经其首肯,如此的信息不对称,直接威胁皇权安全。 三,历史的教训。 春秋战国之世,涌现出大量权臣,如被誉为“春秋第一权臣“的祭仲,深受郑庄公信任,先后辅佐郑庄公四个儿子为国君,掌管郑国朝政数十年,拥有废立国君的权力。 如与哀姜合谋弑君的庆父,先后杀害两位鲁国国君,留下了“庆父不死,鲁难不已“的典故。 如通过妹妹李嫣嫣得宠于楚考烈王,设计杀害春申君黄歇,篡夺楚国大权的李园。 …… 桩桩件件,血淋淋的先例,过大的臣权,特别是相权,滥用权势、拉拢党羽、独断专行,甚而是弑君自立,这不得不让皇权对相权产生警惕,担心皇权旁落。 四,制度的矛盾。 皇权与相权的本质是“藏天下于筐箧”的专制心理与丞相自主的冲突。 “筐箧”象征统治者私藏天下的工具,法律沦为维护专制特权的手段,其特点是“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即垄断资源、强化控制。 “藏天下于筐箧”,便是指统治者将天下利益与权力高度集中于自身,通过严密法律与制度设计防范他人觊觎,本质是“一家之法”的私利逻辑。 任用一人则疑其私心,再设一人制约,行事必防欺诈,层层设防导致法网严密。 皇帝需依赖丞相处理政务,但又猜疑其自私或欺瞒,导致君臣关系脆弱。 当今陛下试图改变,不但创立中外朝制,更是通过手段使相权被内廷如尚书台架空,虽然没等这一切发生,但真如圣意一般,之后的尚书台、中书省,便会又成威胁,矛盾循环不息。 五,社会结构变化。 郡县制取代分封制后,中央集权加强,皇权需更直接控制资源。 丞相作为官僚集团代表,若与地方势力结盟,将直接动摇皇权根基。 大汉立国之后的异姓王,便是现成的例子。 高皇帝尽了所有手段铲除了有异心的异姓诸侯王们,但也燃尽了自己,撒手弃世。 总言之,丞相府所拥有的行政主导地位和皇帝、天子要求的中央集权,有着根本性的矛盾。 在“权力冲突”、“明君在位”、“后继无人”,种种局面下,老师公孙弘无奈做出艰难地决定,结束丞相制度。 陈莫不由得想起元祖家学中,对皇权、相权的看法,元祖认为凡是有为之君,必然会通过各种手段分割相权,直到某位无上之君降临,废除丞相制度,以此来强化皇权的独裁。 元祖认为,在皇权、相权之中,皇权绝对会获得最终胜利。 以当下情形,元祖的预言,显然出现了重大偏差,相权不是被皇权分割、蚕食后毁灭的,而是要在鼎盛时期宣告结束。 老师所拥有的相权,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是数得着的,君上、老师的青山松柏之约,堪称千古君臣表率。 可也正因为这份君臣情谊,使得老师愿意以本位的毁灭来报答。 不过,元祖预言皇权终将胜利是没错的。 陈莫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或许这与他无缘相位有关,自己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毁不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想到了两位在殿外等候的师兄,墨子墨、霍光,老师没少以大汉丞相之位作诱饵,什么大汉丞相之位早晚是他们的,把两位师兄当成长江里的翘嘴鱼来钓,没白没黑的,看完国务就要解决丞相府内外事务,脚都少有沾地的时候。 小小年纪,沧桑极了。 想想墨子墨、霍光听闻大汉要废除相权制度的反应,陈莫就想笑。 卫青、霍去病不完全明白皇权、相权之争,但知道陛下过往为了削弱相权所做的努力有多少,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老丞相,眼睛里充满了敬意。 国之干城,心悦诚服! 张汤却要疯了! 虽说君上已经给了他“荣休”,但他心底难免还有一丝期许,那就是大汉相位青黄不接的现状,君上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是万一之事,会把他扶上大汉丞相之位,即便是暂时的过渡,纵使是泥塑、木雕,待在那个位置上,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老丞相却要“釜底抽薪”,让世间再无大汉丞相,这怎么能允许呢? “君……” 张汤才张口,御座之上,刘据望着公孙弘,郑重地询问道:“老相国,想清楚了吗?” 相权变革,以及大汉官制变革,他原准备在老丞相下世之后再进行的,也对可能出现的朝廷动荡有所预测,但如果老丞相愿意配合,那所有的动荡,都可能不会有。 如此,老丞相的牺牲也未免太大了。 “粉身碎骨,无以报君上之恩!” 第二百九十八章 巨变 “寡人谢过丞相。” 刘据由衷地向公孙弘表达了谢意,有卿如此,夫复何求啊? 绛伯出了宣室殿,朝廷即将迎来权力巨变,此地,将禁止任何人靠近百步之内。 不明所以的墨子墨、霍光也被暂时请离了廊檐,两个人四只眼睛,神情清澈。 绛伯多少也听说了丞相府的事,望着这两倒霉催的师兄弟,轻声一叹。 小小少年,被恩师背刺,或许会难过吧? 大殿之上。 刘据请公孙弘落座,沉吟片刻,说道:“裁撤丞相府,废除丞相制度,丞相的谏议,未免太过激进了些。” 两世为人,刘据绝对是激进派,但在这样的时代,连他都觉得丞相的想法太过激进了。 千百年的制度,说废就废,说止就止,不是做不到,毕竟封建帝制的优越性在那,但这种大跨步超越了时代,刘据不得不承认,连自己都有几分接受不能。 “丞相,大汉一百四十四郡一千五百六十个县,如果所有政务、军国大事,全部累至寡人之前,这非人力所能为也。”刘据两臂展开,无奈笑道。 现在的大汉,已经有了纸张,但是相当原始,质地粗糙至极,连如厕都感到硬。 所以,当前大汉书写材料,主要还是简帛,即“竹简”和“帛书”。 哪怕有着丞相府幕僚先行筛选奏章,每日呈至未央宫,交由刘据批阅的,也有一百二十斤。 没错,奏章以重量来计,而字数,在二十万字上下,其实际处理因奏章复杂程度和批阅方式有所浮动,大体如此。 听着似乎不多,但在公门之中有过文书经验的,就知道“官样文章”里面有多少门道。 即便刘据当国之后,三令五申,命令朝廷所有衙署简洁奏章,以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上书,但里面的“巧言”、“陷阱”,依然要刘据找出来、避过去,然后予以批示。 为了帝国转向,扭转犬父困境,刘据几乎化身“时间管理大师”,全年无休,才在大汉文治、武功上取得了双重进步。 如果把全国郡县政务、军务都直呈未央宫,纵使刘据不眠不休,昼夜不停解理国事也是处理不完的。 大汉是座帝国,诸事繁多且杂,一人的精力再旺盛也承受不来,强行为之,只会贻误国事,更加容易为下所欺。 闻弦知雅意。 卫青、霍去病皱眉。 陈莫无有所谓。 只有张汤,眼神里顿时流露出兴奋之色。 公孙弘却听出了更多意味,不动声色地问道:“以君上的意思是?” “改废为改。” 刘据的话很是绕口,“丞相府所承担的政令制定、行政协调、军务处理、监察督导等职能,承接着寡人的意志,也承受着臣民的运转,不可轻言而废,丞相制度既不逢时,不妨改上一改。” 大汉需要一个中枢,作为君主的刘据,也需要一个中枢,高效行政、强化皇权、平衡权力、防止腐败,同时兼顾决策专业性与执行效率。 “请君上示下。” “丞相府庞大臃肿,亦非一人所能为之,然为辅政之用,寡人以为,当设首辅一人、次辅一人、群辅三至五人,共担国事。” “请君上明示。” “首辅,由天子直接任命,总揽全局,负责统筹协调各衙署事务,以及作为天子与天下臣民的核心桥梁。” “次辅,协助首辅解理日常事务,可以分管行政、军事、财政之一。” “群辅,协助首辅、次辅解理日常事务,参预机密、草拟诏旨。” “所有国事,由首辅、次辅、群辅初拟处理,即票拟,以多者为定,然首辅者,如决心某事,与票拟结果不同,便可直上御前裁决。” “丞相以为如何?” 刘据询问道。 独相的威胁,对皇权而言太大了些,如果是群相,虽然会有掣肘之事,但于皇权而言,大多时候没有威胁,这样一来,皇权、相权之间,或可融洽。 的确给予了首辅、次辅更大权力,但天子那,却留下了最终解释权和最终裁决权。 公孙弘沉思了下,委婉道:“君上,此制对首辅权力限制不够,或难如意。” 如此,首辅大臣的权力是不如丞相,可是,削弱的还不够,如果首辅大臣非要达成某件事,依旧有可能做到。 这于皇权而言,威胁没有完全消失,那矛盾,就不会完全消失。 “丞相府有十二诸曹,东、西、户、奏、词、法、尉、贼、决、兵、金、仓,寡人以为,当与朝廷九卿之职融合,独立为部,其长为尚书,丞相以为如何?” 丞相府如小朝廷,根本便在这,红墙之下,政出私门。 把小朝廷和大朝廷融合,那么,再想私门而政,就非常困难了。 “不知君上欲立几部?” “吏、户、礼、兵、刑、工。” 刘据说出了原先打算,“六部尚书会定期向内阁汇报政务,接受内阁政令指示,而内阁在重大事项时,也可召集六部尚书举行扩大会议。” 行政执行与中枢决策衔接,提出的政令草案,才能更加切合实际,效率也能有所保证。 “君上,这般如此,内阁运转,或许平衡有余,机敏不足。” 公孙弘精准找到了群策群力制度的弊端,那就是在关键时候,不能快速做出决断,这就可能误事。 “另设军机司,就在宣室殿东择一殿为置,设军机大臣三人至五人,专职处理紧急军务、机密事务昼夜轮值,上呈御前,直接承旨出政。” 紧急军务、机密事务,绕过内阁,交由天子立刻决断,“简”、“速”、“密”。 内阁辅臣的权力受到了限制,而且,天子更加亲权,但公孙弘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再次道:“君上,谁来监督内阁辅臣?” 内阁辅臣地位超然,在当今朝廷中,似乎没有一个衙署可以进行监督,一旦阁臣出现贪污腐败、滥用职权等行径,谁来弹劾呢? 甚至对六部尚书监督都很少。 刘据望了张汤一眼,沉声道:“设立御史监政司,监督内阁及六部所有决策与执行过程,只对天子负责!” 张汤身形一震。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新朝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当听到御史监政司那一刻,张汤便明白,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御史监政司,作为独立于内阁之外的监察衙门,必须由清正廉洁的无瑕官吏担任总宪,由此才能确保监察过程没有私心杂念,避免朝政陷入无意义的内耗之中。 清正廉洁,张汤自以为自己是,恐怕中外两朝参政议政王大臣、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却不这么认为。 宣室殿上的众人,恐怕更加不这样认为,此前绣衣使当道,他以搜集到的证据,联盟结众,意欲上演“无情豪杰”大戏的事情,在场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私心杂念,更是张汤的代表词,为了大汉丞相之位,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君上不可能把御史监政司总宪的位置给他,而普通监察御史的身份,又配不上张汤满身“荣耀”。 麒麟阁臣、少傅加官、列侯爵位……竟在此时,成为了绝灭张汤官途的利刃。 这不得不说是种讽刺。 张汤眼神黯淡了。 朝廷制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大汉帝国迎来了崭新的未来,而这些,却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霍去病在伪装思考。 卫青领会到了太子外甥的意思,倒也没有太多想法,张汤是把锋利的刀不假,用起来也很顺手、很好用,但是,张汤总把自己弄得很“脏”,让人避之不及。 张汤很享受天下官民敬畏的感觉,全然没有注意到,离开百姓很久了的大汉朝廷,不再需要恐怖政治,而要亲近黎庶了,浑身散发着血腥气味的人,显然不适合再在朝廷中担任职能。 没有死,已是君上的仁慈。 陈莫对有实无名的师兄张汤遭遇,不仅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反而在期许几十年后,自己从锦衣卫都指挥使位上落幕,也能像这样平稳落地。 或许,要死在君上前面才可以。 元祖家学中,对“一朝天子一朝臣”有着长篇述说,新的天子继位,总要以前朝老臣立威,而最好的目标,便是那些干脏活黑活的官员。 这简直是照着他,照着锦衣卫的名籍在念。 君上是仁义之君,他信得过,君上之后,哪怕大汉新君是君上的儿子,他都信不过。 死在君上之前,还可以盖棺定论,死在君上之后,八成要被挫骨扬灰,陈莫,预见了自己的“死期”。 公孙弘没有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而对新的朝廷制度进行了整体梳理。 内阁首辅总揽全局,统筹协调内阁各部衙事务,主持重大决策会议,制定帝国核心政策方向。 作为天子与枢密内阁的桥梁,负责向天子汇报重大事项,并传达天子诏旨。 在人事权上,提名内阁次辅、内阁群辅、军机大臣及六部尚书人选,经天子批准后任命。 可以对内阁成员进行考核,提出罢免或晋升建议。 拥有部分裁决权,在内阁票拟出现决定性分歧时,可以直接将事情上呈天子裁决。 以及紧急处置权,在天子授权下,可临时处理重大突发事件,事后需向天子详细说明。 内阁次辅领导行政、财政、司法、民生等其一关键事务,协助首辅处理日常事务。 在政令下达时,牵头组织分管领域内的跨部衙协作,推动政令落地。 而在内阁首辅缺席时,代行其部分职权,但重大决策仍需请示天子。 内阁群辅参预机务、草拟诏旨,配合首辅大臣、次辅大臣解理国事。 六部尚书作为各部门行政主官,负责具体政令执行,须定期向内阁汇报政务进展,接受内阁的政令指导与监督。 可就本部门事务向内阁提交政令提案,参与内阁决策讨论。 统筹协调各郡郡守与中央六部的沟通,确保政令畅通。 针对帝国事项或跨部衙项目,可牵头成立临时专项小组,由内阁首辅批准后执行。 军机司专职处理军事战略、边防部署、战时指挥等机密事务。 制定军事预案,审核军队调动命令,拟写军务相关谕旨。 对突发军情直接承旨出政,确保军令快速传达。 统筹边疆谍报、敌情分析。 所有文书加密处理,非军机大臣及天子授权人员不得接触机密信息。 御史监政司独立监督,直接对天子负责,监督内阁及六部所有决策与执行过程。 调查贪污腐败、滥用职权等行为,有权弹劾内阁成员及以下官员。 审核内阁票拟的合法性,确保政令符合律法与天子诏旨。 监督军机司的保密措施,防止泄密事件。 定期收集地方官民对政令的执行和意见,形成监督呈奏天子参考。 对户部财政收支、重大事项进行上计,核查朝廷拨款使用详情。 各部衙职权边界与协作流程很清晰,枢密内阁、军机司、六部、御史监政司,形成了决策、执行、监督三位一体的权力体系,相互独立又紧密联动的机制,既保障皇权集中,又通过分权制衡防止腐败与专权,相权似乎被很好的分割开来。 整个决策流程,由内阁首辅提出政令草案,由内阁会议票拟,再由六部尚书扩大会议审议,最终由天子决断,而后交付军机司或六部衙门落实。 公孙弘总觉得还少了什么,灵光乍现,他站起了身,“君上,臣请允许地方郡守、县令遇重大或紧急事务,可呈密章直御前。” 再完善的制度,都是由人来执行的,经过的部衙、官吏越多,出错的可能越大,虽然整个朝廷部衙集体蒙蔽天子的事情基本不可能发生,但也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天子须能接触基层衙门的“直书”,这样不仅可以进一步集权中央,还可以让天子知道地方事务第一手、最确切的消息,然后给出最正确的评断、批示。 “另外,臣请君上组建翰林策议院,发布求贤令,征召天下贤士入朝,充作学士,针对朝廷政令、国情国务等予以谏议,其中优异者,准许入朝为官!” 第三百章 父子局 地方密章。 直书御前,上下无欺。 以此作为天子地方的联系。 翰林策议院。 求贤天下,储备人才。 以此作为朝廷智慧的补充。 从中枢到郡县,从策议到储官,公孙之才,世无二也。 “准!” 刘据认可道。 皇权不下乡、隐士不入朝,这是千百年来铁一般的律例,公孙弘却在尝试进行撼动。 这与他心中的增权、求才方式不完全一致,但并不冲突,甚至相辅相成。 丞相,还是太权威了。 钱赋、权事完。 君臣小会同毕。 公孙弘领衔告退,之后丞相府会遵照圣意拟奏入宫,而后颁诏天下。 陈莫搀扶着师相而退。 霍去病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便在卫青眼神注视下,无奈行礼告退。 大司马大将军的想法不难猜,春天到了,在这万物复苏之时,又可以北上揍匈奴了。 但是,战争不能想开就开,胜了,要巩固战果,败了,要总结教训,去年全面战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在最直接的财货之外,是国土大幅增加。 大汉的北部疆域推进至漠南,南部灭亡南越、东越,将号称十万大山之地推倒,疆域扩展至南海,西南部征服诸夷,西部打通河西走廊……打地盘容易,巩固地盘却很难,朝廷必须推动种种措施、迁徙百姓,才能将这些地方彻底转化为汉家土地。 再加上,陛下禅位在即,虽然天下日渐安定,但难保有心人不满新朝,从中作乱,这时候,有“天杀”之名的霍去病,在朝不在朝,是两回事。 征战北虏,一般都在初春、秋末两时,霍去病不是很喜欢越来越冷的秋末出战,因为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人会“僵硬”,直接影响杀敌速度。 而初春不同,越走越暖和,人会“舒展”,身心状态不断向上,那才有杀敌之快。 可是,朝廷有朝廷要做的事。 罢了,回去整军。 虽说据儿哥、朝廷从未颁布过优先军事的政令,但大汉资源却在优先向军队倾斜,顿顿有肉、餐餐有酥茶,远超普通百姓生活。 帝国精锐在肉、奶的滋养下,精气神完成了蜕变,这就造成过去的练兵之法,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将士们,简言之,训练强度不够了。 而且,作为帝国战略总设计师的舅舅,通过方方面面搜集的消息,认为接下来大汉军队要进行适当改变,大军团作战能力要保证,但对付残破的匈奴、乌桓、鲜卑、卫氏朝鲜、大月氏等异族,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兵力,似乎过于浪费,如今的大汉,放眼邻族、邻国,已然没有值得堵上国运、族运与之一战的了。 朝廷在转变,军队也要转变,不能再“头重尾巴长”,要进行优化和重塑,就两个字,精锐! 随便一支队伍,哪怕只是几人小队,拉出去也能吊打异军。 “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便是舅舅对新的大汉军队最低要求。 这在霍去病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刀还好,这要是不能一汉当五胡,不如趁早回家种地算了。 至于说训练水平真假,根本不必担心,此前数战,大汉俘虏匈奴等族人数万人,直接被拿来当陪练,里面混杂了不少匈奴等族将相、勇士,陪练效果斐然。 有霍去病,练习之中,谁敢弄虚作假,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 兵强马壮,霍去病才想着出征拿匈奴人的脑袋“试刀”。 可惜,地图开的太快,也不全是好事。 落在最后的张汤,脚步迟迟,始终没能听到君上叫住他,该回府写辞呈了。 托着公孙弘跨出殿门,陈莫终于忍不住了,“师相是作如是想?” 偌大的相权,说分就分了,为人臣子,师相未免太赤诚了。 公孙弘须发尽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教人莫测高深,“小莫,以为我是为了君上?” “相权凋零,中央集权,师相不为君上,难道还为了师兄们吗?”陈莫远远望见了肃立在抬舆旁而侯的墨子墨、霍光,笑着反问道。 关门弟子墨师兄,天命汉相霍师兄,师相的忽悠,真的很难让人绷得住。 “是的。”公孙弘认真答道。 这下,陈莫接不住话了,“师相,此话怎讲?” “他日,你墨师兄为相,与君上争,当如何?” “身死族灭!” “他日,你霍师兄为相,与君上争,当如何?” “……亦当身死族灭!” 陈莫大是惊愕,言不由衷说道:“墨师兄、霍师兄天纵之才,何会与君上争,师相,您多虑了。” “鬼机灵!休要害人!” 公孙弘如枯枝的手指落到了陈莫的头上,疼得陈莫五官为之扭曲,还要努力搀扶住师相的身体,稳步下行。 师相是看出他以后想收拾两个师兄了? 公孙弘知道弟子们的戏谑,却不担心弟子们死斗,慢慢说道:“当年我来长安,正逢日暮,城郭关闭,宿于田野林畔,夜半之时,忽闻田间土埂与林间木偶争辩,土埂云:‘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无论疾风暴雨,或是连绵阴雨,泡坏我身,我却仍然复归土地,天晴则又成埂,土地不灭,我便永生,而你却是木头,不是树木之根,便是树木之枝,无论疾风暴雨,或是连绵阴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东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终。’小莫你说,土埂之言如何?” “师相以为如何?”陈莫觉有弦外之音,却又一片茫然,把话又推了回去。 “土埂之言有理。” 公孙弘没有在意,直截了当地说道:“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譬如相者,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直如孤立之木,外虽枝繁叶茂,实却危如累卵,若无真实功业,终将成漂流之木,不如早做打算,还权于君。” “如若不然,他日,汝兄为相,势成骑虎,便不可退了。” …… 望着他们的背影在暮日中缓缓消失,刘据吐出了两个字,“摆驾,神龙殿!” 第三百零一章 不类 太子亲卫进驻长乐宫。 光禄勋赵充国接管神龙殿。 戎甲之士赫然立于天子之堂,就在春陀紧张护在皇帝身前时,刘彻却站到了廷前。 望着躬身下拜见礼的赵充国,刘彻敏锐地注意到了蹊跷的地方,目光最终锁定了他的耳朵,那是丝棉。 其他太子亲卫也是这般,两耳充塞丝棉,这样,便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没有天子命令,赵充国便直起了身,请春陀暂离大殿,如提前设计好的一般,赵充国张口,两名卫兵便登上御阶,不顾春陀抵抗,将之打晕后拖出了大殿。 天色渐晚,踩着最后一缕日光,刘据缓步走来,刘彻竟有几分看不清。 太子站在光里。 相隔数丈,刘据便站住了,行礼道:“见过父皇。” “你是据儿吗?” “父皇,我是。” “我们父子,相疑到这种地步了吗?”刘彻幽幽一叹。 戎兵守护,远距谈说,纵使生死大敌,也不过如此了。 刘据上前一步,“父皇,家传在上,你我父子经年不见,又有小人挑唆,请容我不得不如此。” 高祖奸侠,为后世儿孙所承袭,尤其是被誉为大汉棋圣的孝景帝祖父,更是完美印证了血缘的厉害。 从元狩元年夏以来,父子俩便再没见过,父不知子,子亦不知父,为了彼此的安全,父不伤子,子无伤父,这或许是最好的见面方式。 家传在上、经年不见、小人挑唆,刘彻连反驳的话都没有,太子,已经给他留了体面。 “为什么?” 刘彻望着刘据,不解道:“一个太子师而已,你便要如此呢?” “我不想死!更不想受诬而死!” 刘据坦诚回答道。 刘彻愣怔片刻,怒形于色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想要杀你?” “父皇,你何以言‘子不类父’?” “当年你亲近穀梁,以《尚书》之言教朕治国,与朕之志不同,‘子不类父’,何错之有?” “志向不同,路线不同,便无可忍受,父皇,对吗?” “无错。” “既然如此,父皇,你何以修改循例,不以丞相为太子师?” “卫氏外戚势大,若与丞相府合于太子宫,我这个大汉天子,如何有安眠之时?” “若我听从父皇之言,择石庆、许昌为太傅、少傅,父皇会如何?” “我心安矣,便能下世放心大汉交于你。” “父皇当真如是想?” “当真!” “许昌,乃父皇钦定‘黄老余孽’,虽然修学公羊,但黄老之心难改,父皇就不担心我误入歧途?” “……还有石庆在。” “万石之家,以无才为德,父皇欲让我学什么?” “我就是让你学石家的孝顺!” 刘彻的声音猛地提了上去。 如果太子孝顺,天家何至于今日? 刘据淡淡一笑,“敢问父皇,无才者可为大汉天子?” “嘎?” “父皇是欺我年幼,不知临江王伯之事乎?”刘据再问道。 刘彻无言以对。 如果不是临江王刘荣太过孝顺,无法摆脱大汉神医母亲栗姬及栗氏外戚,先帝何意废太子? 又如何执念拖着病体,擎大汉十载,只为等他长大? 甚至为了不复代王之事,永除后患,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让苍鹰郅都逼杀了刘荣。 刘氏君主向来很会从父祖身上吸取教训,用自己的理解,诠释父慈子孝。 “一面是无才为德,一面是误入歧途,在父皇的心中,我该如何做,才能从父皇手中接过大汉江山?” 刘据三问。 刘彻木然烦乱,反问道:“有卫氏外戚在,你怕什么?” 卫青是当代大汉军方第一人,霍去病是下代大汉军方第一人,有卫氏外戚的支持,太子有无才德、是否歧途,谁又动的了储君之位呢? “我担心的是,卫氏外戚会死在父皇的前面,或者,死在父皇的手里。” “这怎么会呢?” 刘彻的脚下意识地一退。 刘据笑容更盛,“天下臣民皆言,父皇与曾祖父、祖父同寿,然我却觉得,父皇会与窦太皇太后寿数绵长,恐怕父皇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 “沙场之将,不见外伤,便有暗疾,哪怕不会战死沙场,也会老而病亡,父皇,有信心活得过舅舅、大兄吧?” 不等刘彻回答,刘据就继续道:“父亲一直在扶持其他外戚,王氏、李氏,甚而是梅氏、白氏……” 说到这,刘据顿了顿,没有说出的话却比说出的话更刺痛天子内心,那未尽之意,不外乎是“父皇,你真的不嫌脏”。 “父皇,想干什么?” “找到可以取代舅舅、取代大兄的人,然后把大汉军方从卫氏外戚手中剥离,从太子宫剥离,对吗?” “父皇天幸,以母亲为皇后,嫁妆得舅舅、大兄二人,犹如得帝国双璧,就以为天下外戚人人如此?” “呵呵。” 刘据的笑声,无情嘲讽着大汉天子的痴想妄想,一时之运,当成永久,纵观古今,君主中不乏有之,然而,有此念之君,个个是无道昏君。 就王氏外戚、李氏外戚、梅氏外戚、白氏外戚……也配和舅舅、大兄相提并论? 刘彻龙颜几变,显然是被戳破了心思,难堪到了极点。 “如果舅舅、大兄不死于战场,而父皇又找不到取代舅舅、大兄在大汉军方地位的人,多年以后,父皇有无可能,会起了歹心?” “荒唐!” 刘彻再也忍不住了,怒不可遏道:“如若卫青、霍去病忠君体国,朕何以杀之? 歹心?太子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君要杀臣,何以为‘歹心’? 太子饱读诗文,焉不知武安君、淮阴侯故事?” 卫青、霍去病功高盖世,作为大汉天子,难免心生忌惮,倘若真走到那不可为的一天,他绝对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如同秦昭襄王赐死白起、吕后诛淮阴侯,赏无可赏,只得如此。 这如何能说是歹心? “所以,在父皇心中,我是叫亡之子?舅舅、大兄是要死之臣,对吗?” 第三百零二章 野彘 “父皇,当猪当的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 刘据轻声说道。 彘者,凶猛。 擅冲撞、大破坏、性顽强。 这几乎是父皇真实写照,平等地撞死所有人,把国计民生搞得一团糟,而且,恋栈权力和长生,不愿放手。 父皇活着,就不让其他人活。 顺着父皇的心意,他接受石庆、许昌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与亲族外戚保持距离,连子不类父的辱骂都当成训诫铭刻在心。 会有用吗? 不会! 软弱的天子,是驾驭不住中外两朝悍臣的。 这是父皇的原话。 强横的天子,软弱的太子,只会更加印证了“子不类父”的事实。 长生之事不可追,天子终究有老迈的一天,到那时候,继承人之事便会摆在真龙的面前。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这时的天子,会以曾子病重时对鲁国大夫孟敬子的劝诫,“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抛弃个人想法,为帝国选择最合适的继承人。 太过天真。 任性了一辈子的天子,不可能接受帝国在继承人手中转向,更不可能接受继承人对自己执政的否定。 而朝廷氛围的改变,必然会导致一批人的利益受损,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明说的,就是酷吏集团。 一旦皇帝驾崩,朝廷风气改变,中外两朝酷吏行事的人,大概率会在第一时间随着大行皇帝去了。 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在太子宫露出虚弱之时,子不类父的话,便会在整个大汉甚嚣尘上。 到时候,皇帝会选择相信与自己政见不同的太子呢,还是会选择相信简在帝心的臣子呢? 即便皇帝保持一丝理智,愿意再给予太子一分相信,不完全相信酷吏、近臣的谗言,那么,进一步隔绝父子,想方设法不使父子见面,时间一长,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太子孝心不改,皇帝的理智还保持的住吗? 怎么可能还保持的住? 年老色衰的妻,不为所喜的子,权势熏天的戚,下世不祥的己,这些担心,足以让年迈的天子大开杀戒了。 至于如何废太子,年迈的真龙早就“亲身经历”过了。 先找借口,削弱太子母族,再称皇后行媚道巫蛊,幽禁冷宫,动摇太子顺位继承合理性,然后废太子改封王,废皇后改封王太后,最后择机杀掉废太子,王太后忧愤而卒。 这是刘氏君主祖传的智慧,环环相扣,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了酷吏的头上,冤死皇后、逼死太子,灭亡功勋外戚,自己又没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棋圣故事,只须再擎大汉一些年,装模作样表达悔过,杀死所有酷吏,宣布与民更始,帝国转向,等待新的太子长大,大汉进入了下个轮回,凭借着辉煌的武功盛德,大汉兴亡与否,都无改千古一帝之名。 总言之,顺心意者死,逆心意者死,不顺不逆还是死,为臣为子,只要你身在局中,就不可能找不出一条完美过关的方法。 而这,正是他的父皇。 “可是我想做人呐,不想当猪。”刘据笑道。 怒火渐熄,刘彻瘫坐在御座上,怔怔地望着立于殿上的太子,唇齿颤动,“这么说,从头到尾,你都是知道的?” “是的。” 刘据笑容不减,慨然道:“我知道子不类父,也知道朝野议论,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杀了齐王,杀了你的兄弟,害死了王夫人,幽禁了燕王、广陵王、李姬,幽禁了昌邑王、李夫人,现在连襁褓、连腹中的都不放过,不见梅、白两位夫人及众女,只为得到我的位子?” “父皇,不是我杀的齐王,是你杀了齐王。” 刘据认真说道:“齐王是被吓死的!” 齐王刘闳,本就天生体弱,多思多虑,这样的人,在天家之争中,日日惊恐忧虑,又遇王夫人多病,孝诚之心,久在榻前侍候,少儿又易染疾,心病、身病重累之下,夭折是可以预见的事。 齐王之死,在于“天家不睦”。 天家不睦,源于父亲故意制造的后宫争斗,源于父亲故意制造的夺嫡之争,源于父亲故意制造的兄弟不和……齐王,死在父皇的手中。 不是他杀了兄弟,而是父皇杀了儿子! 刘彻如遭雷亟。 “齐王不死,王夫人或者说齐王太后,便不会过哀而死,是以,王夫人也是死在父皇手里。” “李姬、燕王、广陵王母子,李夫人、昌邑王父子,梅夫人、白夫人及腹中婴儿,包括为父皇所宠幸过的女子,都不会死,未央宫、长乐宫会以夫人姬妾的俸禄,按时供给,也会以诸侯王、公主食邑,保证父皇女儿荣华富贵。” “父皇放心,我不会像您“善待”我们母子一般善待他们,假以时日,他们未尝不会有现世那天,只是,不会以诸侯王、公主的身份。” 遗失之地上报了其地详情。 李姬在潜移默化改变两个儿子的记忆,拒绝了华府、华服、膳食,住进了田间小院,换上粗布麻衣,吃着粗茶淡饭,耕田种地,如同农家民妇一般,一边带着孩子一边操持家务。 燕王、广陵王年幼,并不理解什么是皇家,只知道生活改变,闹着之前华府华服、华服、膳食,然而李姬教子有方,接连的慈母大巴掌,很快便纠正了两子的哭闹抗拒,引领两位大汉诸侯王迅速适应了寻常生活。 正因年幼,使得燕王、广陵王融入了那里的生活,广陵王还混成了孩子王,整日追鸡撵狗,小小年纪,就显露出流氓的底色,以后教育好了,很大可能还是个流氓。 在一切走入正规后,李姬拒绝了所有赏物、俸禄、食邑,并主动表明希望得到朝廷允许,放弃自己的帝姬身份和两个儿子诸侯王身份,回到普通百姓生活,未得准予,在李姬请求下,所有东西暂时封存了起来。 世界很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燕王、广陵王或会以庶民之身出现在世界某个地方。 而昌邑王、梅、白夫人的子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百零三章 类祖 镂月裁云,华灯初上。 神龙殿正在冷寂之中,天家父子遥遥相望,流瓦折入的光,仍然无法让刘彻看清刘据。 “你很像孝文皇祖,骨子里像。”刘彻由衷道。 刘氏君主,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便是祖不见孙。 高皇帝没有见过少帝恭,孝文帝没有见过他,而孝景帝没有见过刘据。 刘彻没有见过孝文帝,对皇祖的印象,更多来自父祖辈传说,以及文书典籍。 没有继位前,或者说没有遭遇窦太皇太后铁拳前,刘彻有信心会成为超越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将大汉江山社稷推向更高未来的大汉君主。 因为,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留下的遗泽太丰厚了,万万金国财、半废的宗室集团、瘸腿的元功集团,似乎大汉就在等着他的到来,扫清六合,席卷八荒,玉宇澄清,太平盛世。 所以他在即位之后,立刻就开刀阔斧准备变革,准备创造辉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竟然连一个外戚集团都奈何不了。 窦太皇太后轻而易举就粉碎了他的新政,一个瞎眼老太太将所有的朝廷大权揽在手中,那时的他,无助地像个几百个月大的孩子。 所有的人,清清楚楚告诉了他,他的权力、权位,不是来自于他的能力,而来自于“赐予”。 只因他是孝景帝之子,只因他与窦太主之女陈氏阿娇婚配,只因窦太皇太后听进了窦太主的话,他的天子之位,才得以保住。 于天子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辱,所以,刘彻一度振奋,意欲卧薪尝胆,仿效越王勾践故事,磨练能力,积攒势力,从窦太皇太后手中夺回应有的尊严。 然后,他就发现,柴草做成的席子太硬了,也太扎人了,苦胆,又太苦了。 想做个明君,貌似有点难过头了。 那一夜,刘彻思索良久,他想到了孝文皇帝与吕后、与宗室、与列侯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博弈,想到了孝文皇帝事必躬亲、体恤民心的辛苦。 他又想到了孝景皇帝与窦太皇太后关于“皇太弟”的斡旋,其中的无奈和不甘,想到了吴楚七国之乱,被周亚夫打死的成千上万的叛军将士。 难道,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牺牲一切,作为他们的孙、儿,还要劳苦到这种地步吗? 刘彻很不甘心,因此他做出了个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会让他跌得粉碎。 他决心,等! 等到窦太皇太后下世,等到窦氏外戚、田氏外戚水火不容,再把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活的长久,才是王道! 刘彻清晰地认清了现实,他不如孝文皇帝,甚至不如孝景皇帝,但他,要活的比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更加长久。 而如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那般勤政,整日伏案,是不可能长久的。 相反,纵情声色、游山围猎,使得心、身俱健,更像是长久之道。 至于丹药,真以为大汉没有“试丹人”,经过人、兽检验无虞,他才会服用。 如此行径,使得刘彻精神旺盛,只是,不在国政国务之上,仰仗着父祖遗泽,依靠着帝王之术,只在宏观上加以调控,他,很好地驾驭住了天下臣民,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民生疾苦?盗贼丛生? 大汉一百多个郡县诸侯王国,哪怕绝大多数中庸之臣,总有少数愚直之臣会将地方详情报上来,更别说,他还在自己的身边,故意设了个敢于犯颜直谏之臣汲黯,以此来彰显圣君之德,刘彻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以为大汉民情是合格的,不过是些许刁民恶贼作乱罢了。 苦一苦百姓,开疆拓土君名我来担。 直到那次南巡,刘彻真正意识到了民间乱象到了何种地步,可他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毕竟,要是连皇位都保不住,民安、民乱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到了现在,已经可以抛却所有私心杂念,甚而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大汉现状,他惊觉其中变化。 全方位向好的方向转变。 苦了豪富,乐了黎庶。 他当初怎么没想到呢? 不是没有想到,而是黎庶生死距离他太远了,更关键的是,黔首庶人来不了他的御殿,也讨好不了他。 不是这苦,就是那难,不像豪富们,穷尽手段,只为博他一笑。 豪富是手足,黎庶是衣服。 他可以不穿衣服,但绝不能断了手足。 太子呢? “实事求是”、“以民为本”、“藏富于民”,不仅把黎庶放在心上,更是让天下臣民看到了解决时艰的决心。 即便时艰之中,包括他的皇帝父亲。 这点,与孝文帝入主未央宫仅三个月,四个代王后依次病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强说区别,孝文帝为了不使功臣后裔忧患,而太子,是为了不使黎庶万民苦难。 孝文帝牺牲了四个儿子,太子牺牲了四大豪富势力,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孝文皇帝与太子手段高低,无法评价,所处的境遇大有不同。 “是么?” 刘据微微一笑,“如果父皇这句话出自元狩元年夏五月,我想,大汉无以至今日。” “会更好,还是更坏?” “父皇的执政……恐怕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大汉还能在我手中亡国喽?” “难说!”刘据坦率诚恳。 悔了两句曾经,就真以为事物会改变? 那种以天心为己心,不仁之至,视万物为刍狗的治国方式,一日不改,便是万民之灾。 不是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所留得家底够厚,父皇再执政二三十年,要是没有个挽天倾的人物,大汉真的要亡国了。 “二十多年执政,朕,竟被视为亡国之君……”突然之间,刘彻双眼潮湿了。 刘据没有离开。 哭? 哭也算时间的。 果不其然,刘彻感伤的情绪渐渐消失,彘者,戏也。 刘据不在乎多等一会。 “太子,你还想要什么?” 刘彻有几分气急败坏,指着未央宫的方向,“你现在不是已经坐在那里了吗?” 第三百零四章 独照 春蚕自缚,春色恼人。 丞相府,书房。 炉火纯青。 大汉末代丞相、首任枢密内阁首辅大臣、太傅、万户平津侯公孙弘,显然无法在弟子们的怨叹声中安眠春秋。 墨子墨、霍光,那如鸿雁、如寒鸦的哀鸣,情深意切。 回忆起拜入师相门下后,以夜继日、日以继夜、昼夜不息、夙夜匪懈、燃膏继咎……手不释卷操持着丞相府内外的日子,连哭都哭不出来。 什么关门弟子、什么天命汉相,师相简直是把他们当成匈奴人整,这也就是他们孝顺。 可是,师相对得起他们吗? 陈莫神情肃穆,一动不动,生怕自己有大的动作,忍耐功夫就破了,两手搭在两腿上,使劲地抓住腿肉,凭借着疼痛才勉强压制住想要拍腿狂啸的冲动。 师相这一关,不好过啊,哈哈哈哈! 许是察觉出小徒弟内心的狂笑,公孙弘装不下去了,无奈睁开了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他。 这小子,连军国大事都敢泄露出去,还敢挑动师门风波,还是欠教训。 感知到师相的“和善”,陈莫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息,装起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你们师祖有次对我讲到太公吕尚时说:‘人之能,不仅在学,且在悟,悟之根本,不在少学,在难后重学,大难而有大悟,始得大成。’”公孙弘缓缓说道。 墨子墨、霍光不置可否,心里不约而同地认为,如太公、如老师这种“老才老运”者,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况且,从古至今,大凡能人志士,多是年轻成名,都像太公、像老师那样耄耋建功,天下岂不成了老叟世界? 陈莫更加不在乎,家学在上,谁要是不服就来碰一碰? 公孙弘有时也很无奈,弟子天赋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坎坷屈辱中磨练出来的见识,也很难理解天下事原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耄耋建功还是英年成名,“大难大悟”都该当有的。 不明白这个,以后早晚是要吃亏的,但公孙弘并不怎么担心,弟子们福缘深厚,身份显赫,哪怕吃了亏,也可以重新站起来。 墨子后裔、大司马大将军兄弟、元功家族当代扛鼎人,想到自己从前吃的苦,公孙弘心头也泛酸。 好吧,自己才是戏台上的徘优。 公孙弘慢慢站起身,拒绝了弟子们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卧榻而去,在床头的书箱中,找到了那只锈蚀斑驳、多年未开的铜箱。 想要平息弟子们的怨气,不拿出点真东西来恐怕是不行了,也罢,行将就木,早点传下去也好。 端着铜箱回到书案,墨子墨、霍光、陈莫下意识地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箱盖开启,一本破旧的羊皮纸大书便出现了,望着发黄的封面上那五个硕大的古篆,公孙弘一阵恍惚,隐约间回到了当年。 师父胡毋生没有把公羊家传承给他,却给了他毫不逊色于师学传承的东西给了他,正是靠着此物,他潜心揣摩了几十年,方能贯通经世之学。 现在,又到了传承时刻。 “小子墨。”公孙弘唤声道。 墨子墨应声而起,“恩师。” “近前来。” 墨子墨走近书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羊皮书,端详着其上的字,当看清之时,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 赫然是《阴符四家说》! 五个大字凿凿在目,旁边还有两行小字,仔细看去,隐隐约约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个名字。 亘古奇书,现世了! 世人有传说:此乃黄帝撰写的天人总要,但在墨家之中,有着更多记载,据说这是一位殷商高人隐名写的,托名黄帝,只在于增其神秘而已。 《阴符经》,据说只有四百二十四字,其神圣地位却在《周易》之上。 在春秋战国之世,认真揣摩《周易》并写出注文的大家,只有孔夫子。 但将《阴符经》奉为圣典并潜心注文的大家,却不下十家。 更引人注目的是,但凡注文《阴符经》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将相学问家,譬如伊尹、太公、范蠡等,在野的学问家,只有鬼谷子一人。 但是,真正了解鬼谷子的,便能深刻明白学问之道,在精而不在多,有此精研学问治世学问的千古奇才一人,便盛庸人无数。 这本身就意味着,《阴符经》既不是《周易》那样的料事之书,也不是《老子》那样的论道之书,而是开启权力大智慧的棒喝之书,是所有志在建功立业的一把钥匙。 《阴符经》,拥有着永恒魅力。 “回神了。” 公孙弘轻轻一声,就唤醒了沉浸其中的墨子墨,后者流露出羞惭之色,“恩师。” 公孙弘摇摇头,望着他,有几分唏嘘嗟叹,“此书是为师成事之根本,然为师智短,未能尽窥天机,而今,我把此书交给你,希望你能尽矣!” 说着,公孙弘翻手间,羊皮书展到鬼谷子的注文,“阴者,命之宗也,隐微难见,符者,命之本也,妙合大道,此谓《阴符》。 天地暗合于行事之机,为《阴符》之根本,唯深微而能烛照,谓之隐,唯变通无羁,谓之符。 烛照以心,契合以符,《阴符》之意尽矣!” 墨子墨的眼睛艰难从羊皮纸和鬼谷子注文上离开,“恩师,弟子恐怕受之不起……” “你啊,就是太厚道。” 公孙弘望着那两个恨不得把脑袋伸到铜箱里看的弟子,无奈道:“小子墨,你要明白为师的苦心。” 七窍玲珑,绝对是领悟亘古奇书的最佳人选,而他将《阴符经》交给墨子墨,还有着更深的考量。 “恩师,我明白。”墨子墨重重地点头道。 鞭打霍师弟、控制陈师弟,一个是权力熏心,一个是家学逆天,如果没点通天彻地的东西,仅凭墨家传承和恩师教导,还真没有把握规训两大师弟。 “愿你‘变通无羁,深微独照’。”公孙弘取出了羊皮书,交给了墨子墨。 墨子墨欲跪,却被公孙弘拦住,“别被看到。” “弟子谢过恩师!” 第三百零五章 传法 纵横捭阖,为大法则。 天地之道、为政之道、君臣之道、创守之道、天人生克之道、万物互动之道,等等,《阴符经》中,无所不包。 将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窥透天下奥秘? 纵天地之大,又何处不可去? 当年师父胡毋生将亘古奇书付他,本意是想他在有生之年参透天地法则,以生灭之理,了却未能宏图大展的遗憾。 将公羊家传承交付董仲舒,其意是想以董仲舒智慧,重走先圣孔子列国传道,推广公羊,推广儒学。 单以结果来说,他和董仲舒都达成了师父死前的交代,方式方法却有不同。 董仲舒没有布道天下,而是走了捷径,与天子达成合作,终结黄老道学,一度把公羊儒学推至大汉国学的地位,创造了儒家从未有过的“盛世”。 哪怕是昙花一现。 他呢,竟在甲子年后,两度入朝做官,以天地的生灭道理,成就了大汉文臣巅峰,心中的遗憾是没有了,因为宏图大志实现了。 然而,师门相杀的桥段,总会让少者欣喜,却让老者黯然。 可能是种诅咒吧? 公孙弘看向望眼欲穿的霍光、陈莫,又看向了墨子墨,幽幽一叹。 从师祖公羊寿以降,公羊学就分成了两派,胡毋生和子都。 或许是师祖将所有的喜爱都留给了师父,使得师叔子都,并不以学问见于世,也没有什么显赫能力闻名于世,一门儿孙,已经名不见经传。 “胡门”,大兴于世。 再传之下。 公孙弘、董仲舒,又是两派。 公孙一门,董门。 难言的是,董门四大弟子,褚大、殷忠、嬴公、吕步舒,四个之中,就有三个死在了自己一门的手中,剩下那个上蹿下跳宛如猴子一般的吕步舒,恐怕很难承袭门学。 或会与师叔子都一派一样,无声地消亡于历史长河之中。 自己这一门……成分太复杂,如果墨子墨没有充分的能力压制住霍光、陈莫,以后的大汉,就是自己徒弟火拼的战场。 公孙弘没有觉得多么骄傲,隐约感受到了荀子、鬼谷子的悲哀,门内相残,孰胜孰败,心潮难平。 作为授业之师,虽然预见了未来,但却无法避免。 公孙弘授《阴符经》于墨子墨。 墨子墨谨遵教诲,翻手间,羊皮书便藏于了袖中,从外观上看,却没有什么藏书痕迹,留作后看。 霍光、陈莫看着这一幕,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墨家传承有太多诡异的地方,要不是不相信法术的存在,这一手,都能当成袖里乾坤。 掌握别人不知道的知识,了不起啊? 墨子墨退回原位。 余光扫过,铜箱里,还有一张羊皮,但不像是书册,更像是,图? 这图未免太大了些,整个铜箱下层似乎都是个整体。 公孙弘再次唤声道:“小光。” “弟子在。” “近前来。” 霍光几乎是蹦到书案前的,公孙弘没有把羊皮大图从中取出,而是展开了一角,看清题目,霍光瞬间便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千八百诸侯图》? 相传“大禹时万国,商汤时三千,周武王时一千八百诸侯“,万国林立。 当然,这更多是述说夏商周时诸侯较多的状态,而不是真的有这么多诸侯国,虚数而已。 直到西周初期,华夏大地上的诸侯国数量还是比较多,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因兼并战争锐减,《左传》记载春秋时仅一百八十一国。 《荀子》明确记载西周分封“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其中姬姓诸侯占五十三个。 《吕氏春秋》提到“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国八百余“,即直接分封的诸侯约四百个,加上臣服的原有氏族国家约八百个,合计约一千二百个。 《礼记·王制》记载,天下直属于天子的封国为一千七百七十三个,共八州,每州二百一十国,再加上畿内九十三国,但未包含附庸国和天子附庸。 至于说到底有多少,不同记载不同方式,使之各家所说大相径庭。 而有感于天下兴亡,周室太史令老聃绘制了一幅巨著,并对那张图做了详细注文,注明了其上每个诸侯国的始封时间、历代君主和故事及灭亡时间,图文并茂,堪称上古之世最简明的天下诸侯兴亡史。 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霍光惊得一个激灵,旋即便认识到这副羊皮大图的价值。 “小光,你总是想学我剖析万事万物直指根本的本事,什么时候你知道了这部华夏史的皮毛,便有了我的本事。”公孙弘喘息了一下,款款说道。 华夏的历史太长了,大河流域的人太多了,智者如恒河沙数,在此过程中,华夏试验了千万种可能,只为探求最适合华夏的道路。 前人、今人、后人,谁也不比谁聪明,一千八百诸侯国,便有一千八百诸侯国制,也有一千八百种国情,这就使得,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的当代史也是后代史。 无奈的是,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学到过任何教训。 但是,对于个人来说,如果可以掌握一千八百种可能,便是旷古奇才了。 公孙弘不记得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种可能,或许是几十种,或许是几百种,便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 “小光,你是我儒家的传人,为师希望有那么一天,你能吃透这部华夏史,为儒家找到一条真正切实可行的道路,而不再是一味地拿取其他学问的精华。”公孙弘毫不避讳地说道。 墨子墨是墨家人,陈莫是道家人,只有霍光,才是儒家人,是自己在儒家的传人。 甚至毫不留情点明了现今儒家的问题所在,孔子之后,就没有了自己的东西。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好的,可也不能总是别人的精华,自己糟粕在世。 所以,公孙弘不仅把霍光视为自己的传人,更是视为儒家的未来,如大山般的责任,瞬间压在了霍光的肩头…… 第三百零六章 请禅 “恩师,弟子恐难承重。” 霍光满心喜悦激情褪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是有生之年无法完成的事。 尽诸侯事,再儒家魂。 无数圣贤都没能做到的事,霍光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这非人力所能为之。 霍光对自己的认识和追求很清晰,那就是成为如恩师这样的权臣。 如果有可能再进一步,成为伊尹那样能行废立之事的权臣,霍光更加愿意。 只是,霍光觉得不太可能,和当今太子掰手腕,自己的力量貌似差了亿点点。 当年入儒门,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谋求进身,要说对儒学有更高的展望,那就说笑了。 学问至此,要么曲于皇权,要么遵从本心。 曲于权势,下场就摆在眼前了,遵从本心,效孔子故事,游历天下,广收门徒,未免太清贫了些,非是霍光所想。 尽诸侯事,霍光为了剖析万物至理,以后在仕途上有更大的进步,可以更好地匡扶社稷,还愿意努力努力。 再造儒家? 别逗你光儿哥笑了。 现在的儒家,在大汉境内,可谓是人嫌狗厌,上至王公,下至黎庶,无人谈及不要啐上两口,防儒甚于防川。 哪怕如恩师所言,他阅尽诸侯事,有了无上智慧,可以总结出无上思想,到那地步,他已经不逊色于孔子,有那本事,他何不自己开宗立派呢? 什么孔家不孔家的,给汉家天下来个小小的“霍家”震撼,他不就成了什么子。 霍子啊! 霍光不是个爱做梦的,可想到那个景象,还是美的有点收不住表情。 美滴很!美滴很! 枯手过案,重重地敲在了霍光的脑袋上,不亚于当头棒喝,剧烈地疼痛,使得霍光幻想停止,整个人都放空了。 表情狰狞,牙呲嘴咧。 公孙弘如何能看不出逆徒的想法,没好气道:“小光,你一日是儒家人,便一辈子是儒家人,想离经叛道,你也得看看诸子百家认不认? 再说了,你以为这幅《一千八百诸侯图》是从哪来的?” 霍光愣怔了。 是啊。 这是老聃绘制的,按道理说,是道家的圣物,怎么会出现在恩师的手里? 而且之前听下来,这也不像是公羊家传下来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霍光声音放低,询问道:“恩师,您也盗啊?” 又是一记敲头。 霍光觉得脑袋都快裂开了,公孙弘对逆徒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语道:“我还是贼呢,有这么说自己老师的吗?” 虽然丞相府是收录了不少诸子百家典籍珍藏,但大多是他“借”的。 真是借,等抄录完,公孙弘便让人还回去,同时,还会根据珍贵程度附赠一份该学同等级的抄录书籍,一同还回去。 当然,丞相府能书冠天下,不可能人人都愿意借录的,对这样的人,公孙弘不免使了些手段。 总的来说,有来有往,公孙弘从来不干传统儒士的“拿书”行径。 “元光五年八月,陛下举贤诏下,菑川国再度举荐为师入朝为官,赴京途中于一客栈之中,得此‘老图’。”公孙弘见弟子们满眼不信,没有过多的解释。 越是年高,越是能体悟命运,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有过之,但运道之说确实存在。 不说别的,如果不遇君上,仅为陛下驱使,他绝无今日成就,即便无错而终,也不过是帝国的糊裱匠而已。 “这《一千八百诸侯图》传给你,你就得到了儒家的传承,好的、坏的,兼而有之……” 有着儒家的身份,也干着儒家类同的事情,再说不是儒生,就太不要脸了,公孙弘提醒道:“除非小光你把《一千八百诸侯图》还给道家,不然你的‘儒风’是消不去的,就是想开宗立派,也会视为儒家的门派。 你要是承认儒家身份,残破的儒家多少还能帮你顶一顶诸子百家的压力,要是不承认,在诸子百家那,你是儒家,在儒家那,你是异端。 为师提醒你,在没有绝对实力前,不要轻易去做以一敌众的事。” 吃了儒家传承,却不想承担儒家的责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疼痛感逐渐消去,霍光不再在胡闹,肃然道:“恩师,弟子只能尽力而为。” 不管以后怎样,先把这部天下诸侯兴亡史给拿到,等学到真东西,优先仕途权位,如果能活到恩师的年岁,不再醉心,也无力把持权位,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塑一下儒家无妨。 成不成的,到时候收几个门生传下去,相信后儒的智慧嘛。 “小光。” “恩师?” “你沉溺权术,暗于大理,或是取祸之道。”公孙弘不无担心道。 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霍光看似为人谨慎小心,遵守礼法,可是本性喜权,为了权力,甚至有些不择手段,这对一个人、一个家族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权力如深渊。 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霍光默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也想了想大兄,接着想了想犬父,没有觉得哪里会埋下祸根,面对师相的关心,郑重其事道:“弟子谨记恩师教诲!” 公孙弘见状,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了,把铜箱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是你的了。” 霍光没有犹豫,把展开的羊皮大图部分收回铜箱,然后合上了盖子,抱着就走。 陈莫登时就急了,“恩师?恩师?我的呢?” “你的不是早就拿走了吗?”公孙弘反问道。 墨子墨、霍光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陈莫懵了,“恩师什么时候给了我东西?” “易水河畔,公羊传承。” 公孙弘破除了弟子们紧张的气氛,“还不知足吗?” 那本《天下》,是公羊数代积累,董仲舒及弟子忙碌了一辈子,却给了陈莫做嫁衣。 不过,那里面记载的东西犯禁,根本就不该是私学掌握的,由陈莫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掌握,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莫面露讪讪之色。 恩师不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缴获呢。 “好了!” 公孙弘有了倦意,“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也该做事了,小子墨、小光、小莫,此次朝制变革,一步登天的机会就在眼前,去以自己的本事,请陛下禅位吧!” 第三百零七章 尧舜 月落星沉。 墨子墨、霍光、陈莫出了相府。 或者说,被公孙弘赶了出去。 国政、国务,墨子墨、霍光已经熟悉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实践了。 陈莫甚至跳过了序曲,直接进入了实践,而且,表现上佳。 在把《阴符经》、《一千八百诸侯图》、《天下》付于三大弟子后,公孙弘自觉没有什么再教的了。 所以,就让弟子们自生自灭了。 回望着府门,墨子墨、霍光一时感慨万千,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五个字。 “我们出师了。” 和两位师兄的复杂情绪不同,作为公孙一门真正的关门弟子,陈莫什么感觉都没有,“二位师兄有地方去吗?要是没有,可到我陈家一住。” 话音刚落,就见墨子墨、霍光看了过来,那神情,难以形容。 身为墨圣后裔、大司马大将军胞弟,在长安这地界,还能没有地方住? 要知道,在老巨子出山后,墨家所有技艺就打包卖给了朝廷,朝廷遵照君上诏意,以价值一成全数购下。 整个墨家技艺究竟卖了多少钱,墨子墨并不知道,只是在抗下覆灭至圣世家孔家罪行,以钱赎死后,墨家子弟还有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不过,老巨子在进入“汉造院”前,将绝大多数钱财都捐给了朝廷,用作扶危济困大汉百姓,仅有一少部分,为墨家子弟布置了些生活。 墨子墨,得了所宅院。 至于霍光。 霍去病在河西立下不世之功,是天下仅有两个称君的臣子,君上亲自为其挑了座华府,以作“宛君府”。 但是,霍去病不喜张扬,也不喜欢在那华美有余的宅院居住,更喜欢军营大帐,基本不在长安城居。 公孙贺之事后,卫氏外戚就消失在人前,这里面也包括母亲卫少儿、继父陈掌全家,偌大的宛君府,一直处于闲置状态。 上次他诞日时,霍去病来信把宛君府赠予了他。 原则来说,君有所赐,霍去病转赠便是大不敬,但在某种程度上,霍去病就是原则本身。 君上在得知此事后,不仅没有降罪,还让少府扩建了大司马大将军幕府。 宛君府,便成了霍光在京居所。 到底是封君之府,其奢华程度远在陈家这数代封侯之府之上。 “是我多虑了。” 陈莫嘴角抽搐了下,“二位师兄准备如何完成恩师的交代?” 以陛下恶劣的性格,是很难自己体面的,想请陛下禅位,且不耍性子,必须要施展手段。 墨子墨望向了霍光,霍光没有什么隐藏,争权夺势尚未开始,现在的他们,还是天下第一好的师兄弟。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 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而极,不识不知,顺帝不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 尧还宫,召帝,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望着破晓的大日,霍光如是颂道。 此乃《列子》仲尼篇言。 尧舜禹的禅让,可以说是上古历史中最美好的部分之一,作为华夏之主,尧舜没有把位置传给儿孙,而是把王位给了有贤能的人,成就千古美谈。 然而,有识之士看过,第一想法往往是诧异,接着便是冷汗直流。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竟然不知天下治理的怎么样,甚而不知道广大百姓愿不愿意拥戴自己,问左右的人,左右不知道,问宫外朝廷上的百官,百官也不知道,问世间不做官的长者,长者的回答还是不知道。 这使得尧不得不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达的大路上游览打听,然后听到有孩童唱的歌谣说:“你养育我们丰衣足食,无非是在位者做得好到极点,我们什么都不操心,顺从上天的自然法则”,尧高兴地问孩童歌谣从何而来,孩童回之从大夫那里听来的,尧于是问大夫,大夫说是古诗,尧回到宫中,便召见舜,把帝位让给了他,舜没有推辞就接受了。 诡异至极。 尧是很关心自己执政成绩的,换言之,尧很在意权力,但尧却连天下是否丰收,有多少战争,人口增减多少,这些基本消息都不清楚,询问近臣、朝臣、长者,也没有得到想要答案,就是这么在意权力的人,在大街上听完童谣,回去就把位置让给了舜,而舜竟然不推辞的就接受了。 这只能印证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对国政一无所知的尧,完全被架空了,连耳目都被屏蔽,不仅丧失了所有的信息来源,就连身边都没有一个自己人,连个说真话的都没有。 从很多年以前,尧就被架空了,政治生命也早就终结,不能参与权力决策。 童谣之中“不识不知,顺帝不则”,便是有意的安排,在暗示尧,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不如顺其自然,把位置交出来吧,反正没有了权力,留着位置,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陛下有无尧帝的觉悟,寻求复辟浪潮失败,与尧帝的处境相差无几,现在的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陛下产生这个觉悟,创造新的可以传唱千古的美谈。 陈莫明白了,隐晦说道:“陛下病重,出不了神龙殿。” 左问右问的部分,是可以虚构的,况且,陛下没少询问臣民,自己执政如何,但那童谣,怎么传入陛下耳中呢? “我来。”墨子墨接言道。 神龙殿在长乐宫东殿,本就距离宫墙较近,孩童好找,传声对墨家也不难。 “近来陛下耳目不明。”陈莫再次道。 装聋作哑,陛下可是很擅长的,童谣入耳,装作没听见怎么办。 “陛下会听见的。”这次是霍光接言道。 童谣听不见,那雄文呢? 陈莫默了一下,说道:“我来让它名扬天下!” 第三百零八章 执国 刘彻认为自己中了巫蛊。 时时刻刻耳边都萦绕着童谣之声。 “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日夜歌之。 只有春陀侍奉时,歌声才会消失不见,但问春陀,春陀却不知童谣。 他尝试白日小睡,可梦见数千木人手持木杖争先恐后地来打他,陡然从噩梦中惊醒。 刘彻以为这些小木人无疑是太子、朝中、宫中诅咒他的朝臣宫人埋下的桐木人的映射,木人手里的杖便是扎在它们身上的针。 这次梦醒之后,他康健的龙体似乎陷入了病痛不平之中,御医前来诊治,还熬了汤药,刘彻不吃,只是服用所剩无几的丹药,不知为何,他开始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健忘。 常常前面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后面便会忘记,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不能摆脱病痛,身疾与心病的交织、的折磨,使得刘彻苦不堪言。 只有枕着春陀的双腿,听着春陀述说着朝局的变化,才能勉强睡着。 一次次惊醒。 在太子主持下,丞相府的配合下,朝廷进行了彻底的改组。 大汉权力中枢,不再是小朝廷的丞相府,而是改为枢密内阁。 刘彻醒来,他知道,这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太子的野心很大,无论文治或是武功,太子都想把汉家、把华夏推向难以想象的高度。 如果非要类比,大禹建立夏朝的“涂山之会”,华夏从部落联盟走向共主,可能是较为相像的类比。 据传大禹在平定水患、征伐三苗后,为巩固王权,于涂山召集夏、夷诸部众多邦国与部落首领举行大会。 会上,各方诸侯执玉帛朝贺,史称“执玉帛者万国”,象征着广泛的政治归附。 大禹在会上检讨自身,申明贡法,并通过铸九鼎象征九州一统,使九鼎成为王权与天命的象征。 大禹的“执玉帛者万国”,是在大河流域,而太子所想的“执玉帛者万国”,恐怕是真正的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太子,便是华夏第二位执玉帛者也。 远迈祖德,功追圣君。 在此过程中,太子不仅会改组朝廷,还会修订新法,以此来彻底抹除天子党羽以及他过去的努力。 安人宁国、巩固权柄、争取民心、削弱旧贵……太子做了当初他即位之初想做而没能做的事,更关键的是,太子有成功的能力和手段。 经过多番推让,前丞相公孙弘当之无愧,出任首任内阁首辅大臣,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降尊出任首任内阁次辅大臣兼领大汉军事,虽然有首、次之分,但论及权重,公孙弘、卫青相差无几。 有言说,公孙弘之后,就将由卫青接任内阁首辅大臣之位。 刘彻再次醒来,一介私生子、一介骑奴,竟然真的要成就人臣之巅,这一刻,他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悲哀。 春陀打听的很详细,也可能是被故意透露知道的,总之,卫青一丝不苟完成了丞相公孙弘交代的国政、国务,尽管政务之上仍显青涩、不足,但有公孙弘再跟进一段时间,他日担当内阁首辅大臣时,再挑选个优秀的政务次相,问题会有,但不会大。 刘彻默然。 前太仆卿徐乐升内阁次辅大臣。 兰台改组,转为御史监政司,作为前御史大夫张汤,告病请休,获得了全朝廷官吏的一致同意,太子难违众议,准许张汤荣休。 首任御史监政司总宪,由东海郡太守汲黯担任。 刘彻情绪显然出现了很大的波动。 张汤落幕。 代表着酷吏政治在大汉完全结束,也代表着他执政时期同将结束,这点,刘彻并不意外,说愤怒,愤怒早就没了。 怒火中烧的点,在于汲氏家族的背叛! 刘彻自诩对汲氏一族不薄,在他执政时期,汲氏一族官至二千石职位者,达十人之多,可以说,汲黯就是当朝的“万石君”。 然而,汲氏一族却没有石家的忠诚,在太子的长安之夜中,汲黯之弟汲仁,大开鼎路门,使得霍去病顺着章台街,直接就接管了武库,再攻未央宫,几乎没有废多少力气,便让太子入主未央宫,初步接手了大汉政权。 汲仁也由鼎路门守将进身水衡都尉,连带着不少汲家族人得以出仕为官。 但是,当他刘彻,堂堂大汉天子,想要复刻长安之夜时,前中尉、今执金吾,汲黯外甥司马安,却联络丞相府就在北阙等着他,卜一入城,便宣告复辟结束。 请君入瓮到这份上,刘彻觉得除了自己也没有别的天子了。 汲氏一族的背叛,再次取得了丰厚报赏,之前在朝廷巧言令色被贬东海郡守的汲黯,一跃成为了大汉最为清贵的“总宪”。 刘彻不吝啬发出最狠毒的诅咒。 汲氏一族,当满族俱灭。 汲黯是诤臣不假,但绝没有想象中那么公平公正、无私无畏,汲氏一族的进身便是实证。 这么个人,在这么个重要位置,一旦自己和在朝为官的族人、不在朝为官的族人出了问题,必将万劫不复。 在陛下破口大骂汲家一个时辰后,春陀继续讲述着朝廷改组,公改,卿亦改。 前九卿衙署和丞相府十二曹,改置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吏部主管官员的任免、考选、升降、调动和考核,掌管全国文武官员的名册、品级、铨选及人事档案。 尚书由前治粟内史颜异担任。 户部掌管国家财政、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经事务,包括土地、人口、税收、货币、粮储等。 尚书由前少府卿赵禹担任。 礼部尚书由前宗正卿刘辟强担任。 兵部尚书由前光禄勋赵充国担任。 刑部尚书由前廷尉卿边通担任。 工部尚书未置。 主管国家工程、水利、营造及手工业事务,负责土木工程、水利工程、官营手工业、屯田等事务的实权尚书,悬而未决,不知为何,刘彻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忽然间,头又开始疼了…… 第三百零九章 欺圣 刘彻睡不下了。 效法高士,长长的双臂往上一伸,深吸一口气,抱了个圆将双臂收回到胸前,又将那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终于觉得神清气明了些。 “朕想出去走走。” “现在?” 春陀一惊。 近日以来,陛下龙体渐显不豫,时已入夜,春寒料峭,这要是再染了疾,圣崩亦无不可能。 “朕又走不了太远,只能在神龙殿附近走走,担心什么?” 刘彻不无自嘲笑说着,春陀还是摇头,“那也不行,请陛下保重龙体!” 被奴婢拒绝,刘彻竟没有一点气,反而有些像老小孩,不高兴道:“朕就要去。” 春陀心里一酸,没有答话,而是转过了身,呜呜地哭了。 刘彻登时急了,“哭什么?让旁人听到,还以为朕大行了。” 春陀慢慢收了声,兀自在那哽咽着。 未央宫、长乐宫是大,但事到如今,主仆二人,却像是个“外人”。 所谓神龙殿,不妨说是囚龙殿,如此华盛之地,却和世事隔绝。 春陀知道,自己能探听的消息,其实是他人想让自己知道的,通过自己的口传入陛下的耳中。 一主一仆,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都这样了,陛下依旧任性使气,全然不惜龙体,这叫他如何受得了啊? “穿厚点。” 刘彻说了软话,又补了一句,“再从箱里取皮袍大氅出来。” 春陀希声。 忙去找出了皮袍,提着大氅的两肩,让刘彻将手伸进了袖筒,在后面替他扯伸了,绕到前面跪了下来,替他将腰带系好。 系好了腰带,春陀又去摸了摸刘彻的手,忙又奔了回去,拿出来一件套袖,走到他的身前又给他加上。 最后以帽子罩了龙首。 刘彻从来没有穿戴如此臃肿,不禁有几分无奈,靠着春陀的搀扶,向着殿外走去。 寒风未尽,碧蓝的夜空星斗满天,被誉为天帝之车的北斗星已经略微偏西,除了天枢星混沌不清外,其余六星都是那样光芒四射,居于枢要的暗淡昏黄,余者尽皆斗魁四方。 刘彻虽然不懂天象,但也许应了“象由心生”这句老话,今晚这北斗星象刘彻却看得分外清白。 “一星独暗而六星光明”,这不分明是大汉朝势么? 不免太欺负人了。 刘彻啊刘彻,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遥想当年初即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威武霸气,是怎么一步步到现在的呢? 人恍惚了。 “春陀。” “奴婢在。” “朕有什么功绩吗?” “陛下神功圣化,文治武功,垂名不朽。” “净说好听的。” 刘彻此时透着少有的兴奋,“比如呢?” “陛下通过‘推恩令’将诸侯国分封子弟,层层削弱其势力,彻底解决了我朝立国以来诸侯割据的隐患,使中央集权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却是比不得太子的参政议政王大臣制和王孙院。” 一声圣叹。 让春陀默了半晌。 太子的手段着实高强,在长安建立王孙院,将所有宗室子弟监管起来,甚至婚嫁、交友都要朝廷批准,形同软禁。 如果说陛下中央集权到相当的高度,太子直接集权到顶峰,而且,为了防止宗室能力退化,子孙平庸无为,派遣专人教导,哪怕诸侯王也在其中,为了激发积极性,在朝廷特设两个参政议政王大臣,以此来让宗室参与到大汉盛世中。 为大汉江山,为刘家社稷添砖加瓦,只知道杀人的陛下,差的不止一筹。 “没有了吗?” “当然有,陛下执政时期,连续对外作战,南抚南越,北击匈奴,保我汉家边域之安,明言诸夷,‘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大扬我朝国威,了却高皇帝平城之忧,前无古人。” “却有来者。” “河西、代地两战,彻底击溃匈奴大军,使其远遁漠北,南越一战,推倒十万大山,西南夷、东越两战,完全略定南方,华夏九州恢复。” 春陀不接话了。 太子全方位碾压,既然陛下什么都知道,还说什么啊。 “你啊你。”刘彻十分温和,“可以不必再蒙蔽我了。” 春陀大惊,忙声道:“陛下,奴婢绝对没有……”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蒙蔽圣听的,岂止春陀,岂止中外两朝朝臣,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很多事情,本质是很简单的。 他和太子的矛盾,是两种治国理念的冲突,背后有刻深求利之吏和宽厚长者两个权力群体的对立。 就如太子所说,这种冲突和对立,最终只能以更换储君来得到彻底解决,父子兵戎相见,不过是这一冲突对立的高潮,是早晚的事。 而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从未收束,也根本没有想过,把“变更制度,征伐四夷”转向“守文”的历史任务交由太子来完成。 所以,太子选择了先手。 以自己的方式,接过了大汉权柄,重新梳理整个帝国,也以自己的方式,避免了父子兵戎相见。 孝文帝、孝景帝时期的盛世景象得以恢复,甚而迅速反超,复辟浪潮似乎没有出现过,便分崩离析。 刘彻没有什么悔意,至死,亦无悔。 可是,事情到了现在,很多坚持失去了意义,禅让,不是不能做。 但却不能随意做。 “春陀,告诉太子,只要愿意给予朕身前身后公正的评价,收相权、行察举、削王国、改兵制、设刺史等多项政事制度变革,统一货币、盐铁专利等经济制度变革,和朕在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初年征伐四夷的军事制度成功,以及……朕之启用卫青、霍去病、程不识等将校,培养南北军精锐,在元狩年间,对河西、代地、南越、西南夷、东越等战中的前置武功贡献,承认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伤财,大汉天子之位,朕愿付他。”刘彻负手而望苍穹说道。 第三百一十章 驯龙 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未央宫,宣室殿。 枢密内阁大臣,公孙弘、卫青、徐乐。 军机司大臣,霍去病、严安。 首次以改制身份觐见。 除严安以外,其余四人不必多言,而严安,就是在元朔元年,与主父偃、徐乐同是“公车上书”入朝之人。 其向陛下上书《言世务书》,以秦朝灭亡为鉴,批评秦始皇帝穷兵黩武导致“北祸构于胡,南祸挂于越”,主张息战安民、减少边疆扩张,避免重蹈秦亡覆辙。 陛下采纳其部分建议,任命他为郎中,后迁骑马令,掌管皇帝乘马事务,在太子当国执政后,严安便进入了丞相府,担任丞相史。 在主父偃“五鼎而死”,徐乐“土崩瓦解”进位九卿,而后再进一步,跻身内阁辅臣之际,严安终于看到了花团锦族,知道了灯彩佳话,跃身军机司臣,久侍太子左右。 军机司臣日夜轮值,但霍去病常不在长安城,是以,值守任务不分昼夜,都落到了严安的肩上。 在中外朝制不言而废后,枢密内阁、军机司就成了事实上的外相、内相。 枢密内阁首辅大臣,人称“外相”、“阁老”。 军机司首席大臣,人称“内相”、“中堂”。 公孙弘,是实阁老。 霍去病,却是虚中堂。 有着甩手掌柜的上官,严安含泪领下实内相事,为真中堂。 论及权重,严安后来者居上,以军机司大臣身份超过了内阁群辅大臣身份的徐乐,同年造化,堪称神奇。 照旧例,刘据赐下了绣墩,分左右,五人谢恩落座。 遵照刘据吩咐,绛伯将“陛下禅位条件”在五大臣面前看。 五大臣最大的感受,那就是陛下当真不客气。 过往的收相权、行察举、削王国、改兵制、设刺史等多项政治军事制度变革之功全要,还要统一货币、盐铁专利的经济制度变革之功,甚至要太子、朝廷公开承认陛下此前穷兵黩武,是因为汉家草创,四夷侵扰不安,陛下迫不得已,才兴王者之师伐之,在此过程中,即便有些横征暴敛,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开疆,是陛下干的,人才,是陛下选的,国安,是陛下所为,民乱,是国情反复,盛世,朕是开创者! 一言以蔽之,陛下,是圣主贤君……吗? 不是。 年轻如徐乐、严安,此刻有些不顾御前失仪,都想挠头了。 朝廷制度变革,陛下是有功劳在的,这不假,也没有人否认。 建元、元光、元朔、元狩初年征伐四夷取得的战果,国史之上,亦有载录。 包括河西、代地、百越之地收复,华夏一统的前置贡献,朝廷都可以承认。 但是,想要太子、朝廷承认过去二十多年执政所有的穷兵黩武、奢侈师旅都是为了大汉百姓,并不是出自自己私心的武功盛德,这多少……龙的脸皮有多厚,他们是不知道,可也不能这么厚吧? 再者,将过去执政民间乱象的原因,全部推给帝国盛世前必要的牺牲,陛下,你怎么没有想过牺牲自己呢? 穷奢极欲的时候、繁刑重敛的时候、内侈宫室的时候、信惑神怪的时候、游山玩水的时候、使百姓疲弊、起为盗贼的时候,陛下几时想过大汉朝、几时想过大汉百姓吗? 陛下何异于秦始皇帝? 幸有太子,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 这是公然以禅位为条件来要挟太子、要挟朝廷,索要圣主贤君之名! 再说了,逼迫“圣主贤君”禅位,他们不就成反贼了吗? 都到这时候了,陛下,还是不知道悔改啊。 “请问君上,何以复陛下?”公孙弘领衔问道。 “寡人以‘国史如实录之’回以父皇,父皇不悦,未再言。” 刘据摇摇头,笑道。 他和朝廷可以承认父皇执政时期在中央集权、选才、征战上的贡献,但也不能忘记期间的过失。 穷奢极欲、穷兵黩武、徭役繁重、人口锐减、政令异化、民怨积累、迷信方士、重用酷吏、朝廷动荡、统治昏聩等方面的问题。 而父皇显然无法接受执政时期的过失和否定,以沉默作为对抗。 不同意条件,绝不禅位。 五大臣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陛下那么个骄傲放纵的人,是不可能接受生前、身后,臣民、子孙批判的。 问题是,陛下不接受批判,他们就要接受批判了。 只能再苦一苦陛下了。 “君上,不能再让陛下这么任性下去了。” 公孙弘站起身,便花废了不小的力气,他,已经等不及了。 刘据点点头,叹息道:“让他们继续做吧。” 五大臣默然。 “他们”,指的是墨子墨、霍光、陈莫。 真以为神龙殿的“诡异”,能瞒得过所有的人? 墨子留下的“空谷传音之术”是很厉害,能隔着数十丈将声音传到一个区域范围内。 甚而三人还玩起了心理战术,通过锦衣卫配合,精准把握了春陀进殿、出殿的时间,然后制造仅有陛下听到“上古之音”的假象。 这些没有长乐宫、没有神龙殿卫士装聋作哑的配合是完不成的。 不过,三人能做到这地步,表现的能力和调度水平,称得上不错了。 “那臣便让司马相如按照子孟的计划办事了。”霍去病接言道。 自从河西之战,司马相如跑遍全场,混了个关内侯后,就成了他最忠实的拥趸,大赋一首接着一首,内容几近谄媚,什么太公、白起,连星辰落地、蛟龙腾空等神话意象都用上了。 霍去病不胜其烦,常常训斥,司马相如却甘之如饴,前几日,司马相如再次找来,汇报了霍光找他写大赋,请陛下禅位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就一个,将军说写那就写,将军说不写那就不写,其他人,君上以外,天地间没有第三个人还能让他写赋。 刘据颔首。 既然父皇不愿意体面,那当儿子的,只能帮着体面了。 司马相如之赋,也不算辱没了父皇。 第三百一十一章 禅位 “欺天了!” 刘彻将那篇大赋狠狠地摔在地上。 竹简碰到地面便崩解开来,散乱的竹片上,“府库耗竭如江河决堤”、“闾阎之炊烟渐稀”、“朱门酒肉,笙歌彻夜”、“啼饥号寒”、“衣褐不完”等字样,司马相如以最直接的语言、以最华美的词藻,述说了建元元年到元狩初年,大汉国情、民情的变化。 站在那里的春陀,浑身的骨架都收紧了。 下一刻,刘彻仰首间,血染虚空。 春陀扑地跪倒,在龙体轰然倒塌前,将之托住了。 刘彻眼里的光,慢慢弥散开来。 陷入了昏厥。 感知圣气急而不少,春陀扶龙回榻平躺,而后急忙走到金盆架前,将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而后拿起一块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回龙榻上的刘彻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刘彻那双鸡爪般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如是这般,春陀往来奔走,一共用了七块面巾,将刘彻僵硬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接着,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摊开后,蒙上了圣面。 少顷,便取下面巾,放回金盆中,把紫铜壶里剩下的热水倒入一个银盆,端到龙榻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脱了袜,捧起他的脚放入热水里。 春陀不年轻了,这么往复下来,额头见汗,却还是为陛下搓着脚,冰凉的龙体,慢慢恢复了温热。 “朕会遗臭万年吗?”刘彻双脚泡在热水里,金口开了。 司马相如说了,明日再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同意禅位,那就一日一赋,变着法、变着花样抨击他执政期间的失败和错误。 所有人都可以抨击司马相如的人品,但却无法质疑司马相如的才能。 包括大汉天子的他。 司马相如初为孝景帝的武骑常侍,后客游梁地数年,在梁孝王刘武去世后,司马相如归乡,穷困潦倒之下,才勾搭上大汉首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并使之与其私奔。 孝景帝后元三年,刘彻即位,正是阅读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大为赞赏,封司马相如为郎官。 建元六年,司马相如官拜中郎将,出使西南夷,回京后,因收受他人财物而被免职,一年后,重新被召为郎官。 此后被任命为孝文帝的陵园令,后因病而居茂陵。 《上林赋》、《哀二世赋》、《大人赋》、《美人赋》,赋赋广为传唱。 是当世毫无疑问的辞宗、赋圣。 虽然河西之战后,司马相如对霍去病表现得很是谄媚,没有文人风骨,被时人诟病不已,但这更多的是人心的嫉妒,倘若谁都有跟随冠军侯跑场封侯的际遇,恐怕表现得比司马相如还要谄媚,还要不堪,受封关内侯后,司马相如的辞赋地位,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 以后的华夏有识之士,凡与文有关,司马相如就是绕不开的一座山,其辞赋,代代相传,同时,辞赋之中的人、事、物,甚至会被当作史实,也会传之不朽。 穷奢极欲、穷兵黩武、荒淫无道、凶狠残暴,等等,他的圣名,直追桀王、纣王那样的昏君而去了。 春陀的手停住了,接着又搓了起来,“奴婢听过两句话,想说给陛下听。” 刘彻怔怔地望着殿梁。 春陀慢慢说道:“一句是奴婢在织室时,听染布师傅说的,布的颜色,不是‘非黑即白’。 陛下曾经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一言天下欢,一语天下悲,唯我独尊,乾纲独断,这世间,就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不能做的事。 奴婢读的书不多,却也能看出史官记史,多说‘成王败寇’,常言‘为尊者讳’,以臣言君,趋于极端。 但在奴婢看来,人哪能一辈子只做对的事,而不做错的事。 奴婢僭越,妄言高山,功过向来结伴而行。 有些人认为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难任事、荒唐事,正因如此,功过是非之人,之君,更显可贵。 孝文帝宽俭待民,可也夜半问鬼神。 孝景帝轻徭薄赋,可也弈棋而杀人。 高皇帝、秦始皇帝、秦昭襄王,乃至周武王、周文王、尧舜禹汤,诸位圣主贤君,谁敢言‘生而无错,政而无失’? 功过皆如史,人性自分明。” 刘彻的脚在银盆里定住了,春陀的手也跟着停住了,等待着陛下的咀嚼。 “接着说。” 春陀正言说道:“第二句,正是陛下的博士官——董仲舒说的,‘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奴婢知道,这句话不是董仲舒说的,而是那位孔夫子说的,‘春秋,天子之事也’,‘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而今春秋之事,在陛下、在太子,在父子之间。 陛下想杀太多人,也杀了太多人,有元功家族、有官宦豪族、有巨商大贾、有游侠盗贼,更有千千万万庶民黔首,甚或,陛下连太子、连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普天下,君杀儿臣民,儿臣民所以想弑君。 太子是雄主,这是我大汉的气数,这天子之位迟早会是太子的,事到如今,太子亦不弑君父,足见孝诚。 而陛下恋栈权位,惜名生前身后,一意孤行不改,他日万民请命圣前,血溅龙庭,陛下或为千古罪君。” 说到这里,春陀的眼中闪出了泪花。 华夏。 从来不是皇帝说的算的。 昔年,高皇帝欲废孝惠帝储君之位,而吕后采用留侯张良的计策,以谦卑的姿态、重礼和太子亲笔信邀请商山四皓,使之愿意出山辅佐,连高皇帝无奈感叹“羽翼已成”,彻底放弃易储念头。 如果太子效法,请出南山几老、北山几老……我华夏不缺山,更不缺老,入宫劝说陛下禅位,不成死谏,陛下宗亲之血在身、万民之血加身,多年以后,当为千古第一昏君。 “通令天下,禅位太子!” 第三百一十二章 奏乐 天子禅位,明令天下。 立谈之间,朝野沸腾,辐满京畿,射向全国。 万千黎庶,无不欢颜。 陛下终于想开了。 福哉。 豪富之家,感慨不已。 太子要做皇帝了。 悲哉。 太子宫臣,欢天喜地。 进身的时刻要到了。 喜哉。 天子党羽,如丧考妣。 悬顶的屠刀要落了。 哀哉。 长乐宫开禁。 传出了陛下龙体渐安消息。 几乎是瞬间,大汉朝廷最后的酷吏,关都尉尹齐,楼船将军杨仆,绣衣御史杜周便请求觐见。 神龙殿中。 听到尹齐、杨仆、杜周的声音,刘彻无喜无悲。 准许朝臣觐见。 皇后、太子所想,不外乎彰显“真相”,禅位之事,不存在逼迫。 一切,出自天子本心。 天家,至孝至诚。 乃臣民表率。 刘彻忽然笑出了声,好皇后,好太子,好手段啊。 “陛下?”春陀有几分担心。 刘彻摆了摆手,示意前事已定,禅位之言,不会反复,“宣见吧。” 既然搭好了戏台,为了所有人高兴,这戏,必须唱下去。 “是。” 春陀出殿。 再进殿,尹齐、杨仆、便从其身后冲了出来,奔走间跪倒,滑至御阶之前。 “陛下!” “陛下!” “陛下!” 尹齐、杨仆、杜周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从肺腑里发出来的。 “你们到这干什么了?”刘彻望着他们,明知故问道。 这些年,他大抵用过十个大酷吏,宁成、减宣、周阳由、王温舒、义纵、赵禹、张汤、尹齐、杨仆、杜周。 宁成私刻通关文书归乡,广置田产,家资数千万,役使贫民数千家,威势凌驾郡守,他任义纵为南阳太守,查办宁家,宁成及宁家俱灭。 减宣,与所忠,出自卫青幕府,在被设计查察北军,险害恩主后,心灰意冷辞官还乡,后在义纵进言“沈命法”时,危而挡箭,人在家中,为太子所杀。 周阳由在查察北军贪墨事后,被张汤状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当廷想要攀扯他这个大汉皇帝,并透露出中饱私囊之事,周阳由会同周阳家全族,斩首示众。 王温舒为南阳郡守时,捕杀豪猾千余家,流血四十余里,期间以酷养贪,受员骑钱,贪赃枉法,有奸如山,太子开创性杀灭王氏五族。 义纵不避权贵,娴于杀戮,严厉打击豪富之家,但在长安空虚之际,奉密诏与陇西李家李沮举兵复辟,为太子反谋,不但没有成功,反以谋逆弑君之罪,处以复辟罪行,义、李两家,阖族被坑杀。 赵禹、张汤,由于身居高位,且早早地投靠了太子宫,不仅无罪,还获得了本不该有的成就和官职,此次朝制变革,赵禹为户部尚书,张汤,以御史大夫、少傅加官、列侯爵位荣休。 死的死,升的升,休的休,值此禅位之际,要说最尴尬、最恐惧的,莫过于尹齐、杨仆、杜周三人了。 新的天子登基,一般先杀一些人、然后放过更多人,杀一些人是为了除患,放过更多人是为了邀买人心。 而且,先杀后放,也能有更好的警示效果,让善人继续为善,让恶人不敢作恶。 很显然,尹齐、杨仆、杜周,都是太子必杀的人。 甚至,尹氏一族、杨氏一族、杜氏一族也会随着而灭。 但不冤枉。 张汤是廷尉卿时,经常称赞尹齐为政廉洁,做事果断,他令其负责捉拿盗贼。 尹齐执法不避权贵,捉贼有功,迁关都尉,其前任宁成以严酷著称,出入潼关者评价:“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对宁成畏惧如此。 而尹齐到任后,严酷之名“甚于宁成”。 西汉初年,关东诸王,屡谋与朝廷抗争,地方豪强企图乘机割据称霸,对朝廷中央政权构成严重威胁,为加强中央集权,朝廷在中央常备军中,除增设八校尉、期门军、羽林军之外,还专设楼船军,杨仆,便是那楼船将军,被派往关东监督。 作为天使,杨仆一到关东,俨然小号皇帝存在,纵欲,怠傲,失惑,为恶,可以说除了人事不干,什么事都干。 至于杜周,自己的十大酷吏之中,数杜周最为突出。 杜周本是刀笔吏,通过巴结上官得利,受推荐给张汤,升为廷尉史。 与当初的张汤一脉相承,办事专门看上官的意思。 上官中意的人他就故意减轻罪状,上官厌恶的人他就加以打击,在他任廷尉职期间,被关入牢狱的臣民大增,被关牢狱的时间也延长。 在陈阿娇巫蛊案上,张汤专找豪门株连,而杜周却向下牵连,以“大逆不道”的罪名,牵连到很多人,廷尉及京师官府所属的牢狱所捕的人多至六七万人,加上执法官吏任意株连,最多时,高达十余万人。 上位之后,杜周不忘提携自己的儿子,两个儿子成了大河两岸的郡县要官,穷凶极恶、贪墨无度。 听说杜周少子杜延年无父兄之风,为人宽厚、老持稳重,颇有几分“不类父”。 刘彻想到这,心隐约有点刺痛,这天下事,他不是不知道啊,也不是没有能力去改变,可为什么当时不愿意做呢? 酒色害人啊。 从今日起,戒酒! 尹齐、杨仆、杜周顿感凉意上心头。 陛下,不愿意搭救他们? “我、我们来看望陛下。” 尹齐唇齿颤抖,喉咙哽咽,“陛、陛下不寂寞吗?” “看望?寂寞?” 刘彻笑了,笑着笑着却没有了笑意,反问道:“早干嘛去了?” 在赵禹、张汤以外,宁成、减宣、周阳由、王温舒、义纵,都可以说是为了,或是因为他这个皇帝而死的。 尹齐、杨仆、杜周呢? 之前响应复辟的人中,可没有这三个人啊,之前张汤风头无两时,庇护着他们,使他们有了错觉,太子、朝廷已经放过了他们。 现在张汤荣休了,感受到了危机才来求救他。 “陛下……” 尹齐还想再说什么,刘彻却摇摇头,“去吧,去吧,有人在等着你们呢。” 惊觉间,回首望去,锦衣卫都指挥使陈莫率人在殿外等候。 “关都尉、楼船将军、绣衣御史,名单上有你们的名字。” 第三百一十三章 皇帝令 尹齐、杨仆、杜周被拖出神龙殿。 甚至连罪名都懒得网罗。 仅平生诛杀过多一罪,三人及其家族便在劫难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反之亦然。 陈莫入殿告罪,“打扰陛下之兴,臣之罪也。” 听着那毫无歉意、罪意的话,刘彻谈不上生气,“曲逆、曲逆,曲逆之侯,曲逆之后,尔颇有乃祖之风。” “陛下谬赞,臣愚且鲁,皆君上点拨。” “朕聪明吗?” “圣明天纵无过陛下。” “那朕这么‘圣明’、这么‘天纵’的人,为何会受你愚弄,甚至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尔愚鲁,朕是什么?”刘彻讥讽道。 事到如今,不言自明。 平曲侯周家、酂侯萧家和留侯张家,从头到尾没有支持过他。 一切不过是陈平后人陈莫之计罢了。 削弱复辟浪潮,引领大军去死,此心,何其毒也? “大伤天和,你们难道就不怕报应吗?”刘彻不无诅咒道。 一条入关路,坑杀了十数万复辟军,坠崖而死、葬身狼口者不计其数,这人,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拜名师、登高位、复侯门? “陛下说笑了,自古君欺臣,焉有臣戏君?” 陈莫笑着说道:“物各有主、人各有命,生死之事,乃命也。” 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的死士、私兵、匿人,和游侠、盗贼之死,大多死于地漏、死于中山狼,其他的,死于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麾下刀兵,这和他、和陈家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有天和,也是报应在周共世叔、萧庆世叔身上,是萧庆世叔找的路线,是周共世叔送人上路的,他和陈家,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杀死复辟浪潮,与我何干? “毒夫!” 刘彻咬牙切齿道。 即便伤及天和,也要拉人垫背,先死周共、萧庆,而后才是陈莫。 这就是曲逆侯陈家! 无视陛下的谩骂,陈莫淡然一笑,察觉到又有人来了,便躬身告退。 中郎东方朔觐见。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和以往的滑稽、诙谐不同,东方朔从穿着到礼仪,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庄重。 这不禁让刘彻想起君臣初见的场景,即位初年,他下诏征召天下贤良方正和有文学才能的人。 各地士人、儒生纷纷上书应聘,东方朔也在其中,但与其他人微言大义的国策不同,东方朔写了三千片竹简的内容上书,这些竹简要两个人才扛得起,而他则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 在那自荐书中,东方朔自言少年时就失去了父母,依靠兄嫂的扶养长大成人。 十三岁开始读书,经过三年的刻苦,读的书籍已经够用,在十五岁时学习击剑,十六岁学《诗》、《书》,阅读量达到二十二万字。 十九岁又开始学习兵法和作战常识,懂得各种兵器的用法,以及作战时士兵进退的钲鼓,这方面的书也读了二十二万字,总共四十四万字。 钦佩子路的豪言,所以二十二岁,就身高九尺三寸,双目炯炯有神,像明亮的珠子,牙齿洁白整齐得像编排的贝壳,勇敢像孟贲,敏捷像庆忌,廉俭像鲍叔,信义像尾生,像这样的人,就该做天子的大臣。 得益于这不同寻常的上书,他始任东方朔为公车令,而东方朔却不满俸禄微薄,又不得诏见,竟然大胆吓唬天子近前的侏儒,在他诏见问责之时,以进为退,巧舌生笑,得以进为金马门待诏。 一晃二十年过去,东方朔最高官职不过一千石的太中大夫,朝野上下,无不视其为佞幸之臣。 现在想想,东方朔曾经反对他起造上林苑,在昭平君杀人之事上谏公正执法,在主人翁事件上谏矫枉风化,又曾上书言治乱得失,陈农战强国之计,但他只以俳优视之。 迥异寻常的姿态,使得刘彻升起了人才居侧而不知用的悔意,好不容易耐住的焦躁心情,又有几分烦乱,“你到这又是干什么?” “回陛下,臣为名利而来。”东方朔正声说道。 “你好像进错庙了。” 刘彻铁青着脸,“现在的朕,给不了任何人名,也给不了任何人利。” “不,臣来的正是地方,也正是时候。”东方朔神情肃然。 “那就说说。” 刘彻满面寒霜,“这是什么地方,而你口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若你说得好,又说得对,你要的名利,朕便予你。” “这是神龙殿,是陛下颐养天年之地,此时,也是陛下的禅位之时。” 东方朔躬身垂首,未看圣颜却知圣颜难堪,继续道:“但是,陛下这一禅,对大汉的贡献,却比陛下一辈子都大。” 殿中气氛骤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压力却更为沉重。 几近直言天子死了,比活一辈子对大汉贡献都大,莫不是以为,天子提不动刀了? 禅位之际,杀一、二臣子的能力,太子还是会给他的。 “陛下,素爱选才,以至我朝得人,于兹为盛,然仅此一次,陛下可以无私心、无杂念,为国举贤了。”东方朔浑若无感,不疾不徐道。 刘彻杀意一滞。 这是颂声吗? 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大汉获得的人才,在这个时代最为兴盛,这是在说他求贤、孝廉之功,跟着却说群才不显,是陛下私心杂念太多,不以才能而以喜好提拔贤才。 现在,失去了皇权,反而可以公正无私为国举贤了。 良久沉默,刘彻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的有道理。 “即或不成,无使明珠蒙尘,亦是陛下之功。”东方朔再次说道。 天子党羽中,有他东方朔,有卜式,有韩说,有唐都,有落下闳,等等,还有很多有识之士,如果陛下就这样禅位,他日太子登基,伐异之下,将万难有施展才能之日。 一次,就算只有一次,请陛下忘却心念,为国贤才提供次助力。 刘彻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既然如此,朕该如何做?” “请陛下下诏升贤拔才。” “最后一次大汉皇帝令?”刘彻笑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表景 春风徐徐,龙首原上草木渐绿,生机勃勃。 自从长乐宫开禁,神龙殿便一日比一日地热闹,天子党羽与王公贵族,不断前往觐见,皇权的崇高,得以回光返照。 慢慢地,大汉天子欲颁大汉皇帝终令,简拔官吏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朝野上下官吏闻风而动。 求官者络绎不绝。 这不得不引起刘据的注意,传言中的天子擢拔官吏的名字,不断呈到了御案上。 月华如水,倾洒高台。 站着前殿之上,北可望渭水如带,南可眺秦岭含黛,刘据不是个特别喜欢明月的人,或许是心血来潮,扔掉了所谓名单,来到了这儿。 花影扶疏,暗香浮动,当真是个好时光。 宫廊复道上,一个佝偻的身影缓慢在搀扶下,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 是大汉枢密内阁首辅大臣公孙弘,工部尚书墨子墨,以及军机司臣霍光。 天子同意退位,墨子墨、霍光、陈莫功不可没。 陈莫早就得到了应得之赏,锦衣卫都指挥使,不必再赏。 墨子墨也得到了赏赐,以弱冠之年位居六部尚书之一,显然过拔了些。 不过,工部尚书一定要懂工事。 放眼全朝,能力在墨子墨之上的,工事不及墨子墨,工事在墨子墨之上的,能力不及墨子墨。 再有,汉造院中,不少是前墨家弟子,墨子墨与之沟通,那些大将作,也服气墨子墨的能力、玲珑,各方配合下,可以更加顺利,更多造福大汉百姓。 功劳、能力、工事、身份,推着墨子墨上任。 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霍光进身军机司臣,既是功劳、能力的综合考量,也是为其兄霍去病盯班。 身为大汉中堂,始终不理事、不知事,即便刘据再袒护,也不能无视众多臣民非议,毕竟是新朝雅政。 墨子墨、霍光上位,虽然诟病不少,但是,二人以飞快地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完成着职权范围内的事务,表现不错,以自身实力破除着非议。 代替绣衣使的锦衣卫,完全曝光在世人眼光,面对同样年轻的陈莫,朝野上下却鲜有议论,除却前特务衙门“凶名昭著”外,陈莫的手段,颇有前御史大夫张汤的影子,狠辣无比。 尹齐、杨仆、杜周和此前其他未被清除的“酷吏余毒”,陈莫以“快、准、狠”为准则予以杀灭。 而且,大多是满门抄斩。 尹氏一族、杨氏一族,等等酷吏之家,几乎是同一时间,赴了王温舒的前尘,被杀灭五族。 要不是陛下诏书颁布及时,特赦杜周少子杜延年,杜氏一族也是相同的下场,但是,偌大的杜氏一族,也就只活了杜延年一人。 陈莫手上的名单,被天下臣民称之为锦衣卫名单,或者说,生死簿。 别说主动非议陈莫,就是偶然提及、听到,也会为之色变,然后迅速结束交谈,匆匆离去。 不同的境遇,让墨子墨、霍光十分无奈,暗恼文武群臣欺软怕硬的本性。 “参见君上!” 刘据上前扶住了公孙弘,并搀着向前走去,留墨子墨、霍光在后肃穆而立。 缓步行间,刘据问道:“老相国在担心寡人?” “君上英明神武……” “老相国这是怎么了?” 刘据打断了公孙弘的谀词,笑着说道:“现在句句好听的话,寡人都听不出哪句真哪句假了,莫不是,也像让寡人成为父皇那样?” 皇帝的膨胀。 有时候是分不清真假了,随便一句话,便有人高呼圣明,再说一句话,就有人山呼天纵,赞歌听得多了、听得久了,不免就当真了。 久而久之,政就不明了,君就昏聩了,国,也就亡灭了。 “仅君上这句话,君上便不会成为陛下。” “可以超越?” 刘据哈哈大笑。 公孙弘难得的接不上话了。 是超越陛下的文治武功,还是超越陛下的荒淫无度? 公孙弘只好诚实回答道:“臣是有几分担心。” 从君上决心通过激烈手段获得应有权力后,君上就分的很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君上在这上面做得非常好,可以倾尽所有帮助太子宫卿,甚至在太子宫卿犯下大错后,都愿意挽救和饶恕。 也可以霹雳手段惩治天子党羽、酷吏贪官,以最直接的方式方法,消灭敌人存在的痕迹,包括学问思想。 曾经在新城与君上辩经“汤武代夏”的穀梁家瑕丘江公,不但人死了,就连其门生,也在之前几场儒家浩劫中,死、走、逃、亡、伤。 江门,算是亡了,穀梁学,差不多也亡了。 公孙弘自觉是个激进的人,可也担心君上过于激进,以眼下为例,陛下最后要下诏提拔一些官吏,一旦引发了君上不满,拒绝终诏,禅位之事,又要起波澜了。 人老了,觉得稳定更重要。 “老相国准备如何说服寡人?” 刘据没有去解释不分清敌友,就无法赢得胜利,看不清对手,就守不住江山的道理,也解释不了“对立统一”的智慧,让老相国自己说服自己。 公孙弘明白自己似乎担心错了,但君有问,臣有答,正声道:“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表”是测日影的标杆,“景”即影子。 君主如标杆,臣子如影子,标杆怎么动,影子就怎么随。 若君主喜听美言、拒谏饰非,则忠臣亦不得不谄媚以求存,若君主乐闻其过、从善如流,则佞臣亦可转化为诤臣。 “非其性之有变也。” “是故如《晏子使楚》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臣如此,豫让如此,刑德二柄在上,善者难善,恶者弃恶,愿君上思之,慎之。” 很多时候,臣子的表现是根据君主的想法来的,公孙弘以己为例,事陛下时,事君上时,两回事,也以春秋战国之世豫让为例,事范氏、中行使时和事智伯时,亦两回事。 有明君,便有明臣。 有昏君,便有佞臣。 贤与不贤,不由他们,天子党羽,部分可用。 第三百一十五章 刑德 “什么样的君,什么样的臣,什么样的子,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必参商,老相国说的,深刻啊。” “君上,臣之意,无此深沉。” “道理却是这个道理,没有真正的贤臣,贤与不贤也由不得你们,贤时便用,不贤便黜,但由寡人。” 刘据笑道。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话不假。 可也正因如此,弃恶者固然可喜,终不及守善者难能可贵。 什么清流、浊流,什么天子党羽、太子宫卿,谁才是大汉的守善者。 而非站着岸上观船翻以博直名之人。 公孙弘自知自己不是,不然也不会在陛下执政时期,公然被辕固生指摘“曲学阿世”了,也知道君上没有讽刺他前后之变的意思。 他已经可以确定,君上之用人,是不拘一格的,在即位后,无关天子党羽、太子宫卿,贤便用,不贤便荣。 圣主贤君的胸怀,当真令人叹服。 月上柳梢头,未央宫静谧空旷,层层迭迭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 “君上没有为陛下终诏而忧,又为何像是有心事在怀?”公孙弘恭声问道。 “老相国。” “臣在。” “你知道吗?” “请君上解惑。” “我一直在想,到了这一步,我真是觉得茫然啊。”刘据慨然道。 即使两世为人,他也有对未知的惶恐,接受父皇禅位,成为大汉皇帝,所有的经验,在这一刻都显得单薄了。 “陛下……” 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公孙弘的称呼变了,刘据愣怔了下,“嗯?” 流程,是不是还没有走完。 “陛下是大汉宗社的继承者,文治武功,洞鉴古今,天下事,亦是如此啊。”公孙弘笑道。 “武功我不怕,有舅舅在,有大兄在,有南北军在,纵有强敌,兵将再多,最多也就是几十万之谱,不说弹指可灭,想来不难。” 复辟军浪潮始之,估有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有百万之众,刘据没有丝毫色变,他不惧怕任何内战,更不惧怕任何外战。 “但这两个月来,朝廷改制,政事不比往常,先至丞相府,筛而后呈入宫,诸多章疏直至寡人的面……” “臣称呼陛下而非君上,陛下要说的是‘诸多章疏直至朕的面前’。”公孙弘提醒道。 “诸多章疏直至朕的面前,百官百僚啊,日有万机要理,朕真是觉得当皇帝与当太子大不一样啊。”刘据叹息一声。 朝廷改制,丞相府拆分、御史大夫府废置,九卿衙署及众中央官署改组,朝廷大大集中。 皇权来到史无前例的地步,同样,政务也来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方。 有地方详情、有官员参劾、有锦衣呈文、有风闻奏事,其竹简重量,早就不止一百二十斤。 繁琐且重。 公孙弘又笑了:“百官百僚,各司其职,陛下,只需提纲,纲收而目顺,纲举目张。” “说是如此,可这一收一举,牵动天下啊,要错了,岂是一时间能回转回来的?” 为太子事。 刘据就两件事要做,一干父皇,二行仁政,广施恩于天下。 哪怕错了,臣民也会把锅甩到父皇的头上,认为是父皇遗留的问题,连他这个圣明太子都救不回来。 登基之后,父皇可就替他背不了黑锅了。 公孙弘坦然自若地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过,陛下若能仍旧依靠太子宫原来这些人,不会有陛下想的这么难。” 陛下之用人,更像是聚沙成塔。 在朝廷,笼络丞相府,把持兰台,利用丞相府的影响力和他桃李满天下的门生,辖制舆论,掌握天下。 在军方,与卫青、与霍去病亲好,以义、利控制北军十二将,再层层向下,握紧兵权,震慑朝野。 这样的控权手段,或者说帝王心术,在公孙弘看来,问题不大,即便出了问题,也会再可控范围之内。 当前政治,虽说陛下“垂拱而治天下”过于狂妄,但大汉的确在上升期,而且,远远没有看到极限。 陛下这么累的原因之一,有个恐怖的事实,那就是陛下已然无法完全信任太子宫卿了。 刘据默然颔首,“老相国,这么多年,你为我网罗才俊,新政新制,维稳颂名,辛苦你了。” “谢陛下垂青。”公孙弘谦卑道。 “但是……” 刘据接着说道:“老相国之后,我该信得过谁呢?” 他相信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官职,而是具体的“人”。 在军方,他是对舅舅卫青,大兄霍去病信任,相信有此二人,他的军权便稳如泰山,凭借的是亲谊。 在朝廷,他是对公孙弘信任,有公孙弘在,他的政权便固若金汤,凭借的,是君臣契约、是公孙弘老迈。 在公孙弘所剩无几的时间,他可以给予公孙弘所有能给予的人臣殊荣,来换取公孙弘无限的支持和努力。 在传统道德下,公孙弘没有生异的心思和精力。 问题是,朝廷只有一个公孙弘,公孙弘之后,他又该如何控制政权,如何安心放权于臣子。 墨子墨、霍光、陈莫、徐乐、严安、六部尚书……哪个不是野心勃勃之人? 公孙弘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君臣之间的残酷关系,在此刻展现的迁悉无遗,陛下能放心他,是他可以让陛下放心,而朝廷之中,绝大多数的人是陛下无法放心的。 尤其是他的三大门生,朝气蓬勃,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对更高的权力发起冲击,甚至到某个时候,臣子的权力都不能满足内心了。 公孙弘不用想,都知道陛下说的是他那个弟子。 公孙弘顿觉胸中郁闷,默了好久,无意识地在刘据的搀扶下向前踱步,而后站住了,“臣民的能力、品性,陛下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委以重任。” 霍光如何,陛下很是清楚,但却依然任事军机司,足见陛下的胸襟。 “臣想说的是,‘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第三百一十六章 终诏 刑、德。 君之权也。 杀戮、庆赏。 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出自《韩非子》。 刑以攻之,德以守之。 出自《尉缭子》。 “自余皆归之有司,故尚书、侍郎,徒以下不句,首、次辅,流以上乃判,为其渐贵故也,若天子为之发敕,则天下之事几可尽乎……” 公孙弘沉声说道 “什么!你……”凌鸿宇刚想问你说的是真的吗?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平常状态,亚当的战斗力为一;可是拔出了光明圣剑,战斗力为二。 虽然萧薰儿出身的古族实力恐怖,但这里毕竟不是中域,面对一个神秘的强者,还是不要随便招惹的好。 所谓的意义和你自己自身的那样无奈,一点点的开始出现甚至于改变到你自己身上了,一定的那样无奈和你自己的那般权衡可都将会乃是一一个很是不一样的那般定义不是吗? 但是若要说照顾奚云晓的话,那慕容雪还是不能够接受的,起码眼前的情况就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于是内心就开始了窝火,甚至怀疑父亲的用意。 但是攻击已经发出,哪怕就算是不少的高手在这个时候直接开始调动自己的法相,在这样的前提下,却也始终还是有些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的。 奈何即便是如此的话,情况都不是那样的简单,毕竟都是能够看得出来的问题,真的有了什么麻烦,他们自然都是非常清楚的。 得知这颗星球上不存在任何智慧生命体后,齐玉便是攥紧了拳头,向右拳之中倾注着力量,眼睛死死地盯着这颗荒凉的无人星球。 说起来,自己还真对这个华人有点眼熟,这张面孔确实似曾相识。 少杨见他们突然就在眉来眼去又不时看着自己,不解。内心疑问异常。俯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扮。没问题阿,正常的中山装。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天亮后给对方重创。 苏家和林家的联姻关系还没解除,之前是苏家想要解除,林家不愿意。现在是林家想要解除,苏家却要拖着。 这次格雷格-奥登坐镇主场也没能战胜余一尘,而且这还不是两队实力差距导致的比赛失利,余一尘在场面、数据上都全面压制格雷格-奥登。 他当然不知道苏堇漫的脉象开始变得紊乱是因为她此时正在紧张,更不可能知道她是在装晕。 陆枫一咬牙,然后将九天星铁收了起来。无论如何,陆枫都不想让自己抱有遗憾。 “纳尼?”其余军官一听,立马就炸锅了,特么的这不就是让自己手下去送死么? 进攻端德怀恩-韦德跟贾森-威廉姆斯挡拆,他跟贾森-威廉姆斯挡拆是一个“我闪电侠要单挑你们所有人”的信号。印第安纳步行者的防守迅速收拢,德怀恩-韦德借挡拆的那一点空间,直接起速强突。 德怀恩-韦德速度爆发直接冲击篮筐,篮下杰夫-福斯特推开余一尘出来补防,德怀恩-韦德直接把球往空中一抛。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精气神挺拔地走进来,众人鼓着掌往来人看去。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曹昆的反应,肯定是一件好事,所以,她也没有多问。 只见黑龙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前,一只手紧紧抓住枪管,将枪口硬生生掰向了天花板。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野史 “太子,接旨。” 下意识地刘据上前,公孙弘出声提醒道:“君上。” 刘据停住了脚步。 “请君上上表推辞。” 公孙弘瞥了眼春陀,低声说道:“如今大事已定,君上仍需上表谦辞,以杜绝将来天下人的毁谤。 所谓三辞而诏不许,然后受之,这样,以后才不会有人议论。” 行百步者半九 对此,周正阳没说话,只是冷笑,李亚什么人,他能不清楚吗,只要有利可图的事,谁不坑? 正常来说,招安的过程肯定不会如此简单,甚至梁山军的成立都不会如此轻易。大宋的官员们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限制和分化这支骤然从体制外转入体制内的队伍。 龙天辰指了指那张圆圆的大理石桌子,顾玲儿蹲下了身子望去,只见它的桌子里侧的缝隙处塞了一个白色布条,顾玲儿缓缓地将其取了出来,打开一看,脸色骤然一变。 然而,顾玲儿更不到的是自己只是晚来了一会儿,在龙鳞飞看来便已经上升到了原则性的错误,乃至教养的问题之上。 周若彤也是比较喜欢跑车,她开的就是一辆兰博基尼,一进入里面,也不跟着唐重了,自顾地去看车了,搞得好像是为她买车一样。 李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实在是不敢想象,锦绣系的艺人经纪公司,会弄这种东西。 “额!”韩胜齐愣了一下,回过神,“刘老,我看的太入神了,在想着你们刚才的棋局。”韩胜齐这句话倒是很实诚。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青衣剑客点了点头,似乎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的模样。 唉,不对!那个男人不往我的方向看,他怎么知道我在“偷看”他?说不定还是他在偷看我呢? “那你也得自己注意,干活的时候得学会偷偷懒,别傻干,饭得正常吃,晚上睡觉别贪凉。”林磊长出一口气对关玉娇道。 普林斯顿的大门是个知名景点,传说普林斯顿的学生只有两次机会经过这道大门, 中间穿过这道门就可能无法顺利毕业。 而校领导:“……居然是洛教授的弟弟?洛非同学是吧,你是哪个系的?”这一瞬间,校领导脸上就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如果现在再碰上那个使用鱼叉的超强进化者,柳辰觉得就算不用大黑狗将军相助,也有着和对方一拼的能力。 就在吴冕将呼吸法提升到熟练级后,他现今的发音比起周慧来,还要标准了。 胡兰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吱吱唔唔地说还可以,见钟希望一脸的揶揄,她臊得又是捂脸又是跺脚的。 陆心颜和武昇条件反射地去拉,陆心颜想拉的是梳云,而武昇拉的却是她。 因为这大洞里面蕴含着极为浓郁的辐射能量,那些设备根本无法起到原本的精准效果,只能作为一个大致判断的手段。 这时一丝一缕的清凉气息自血肉中蔓延而出,好似清凉油一样,凉滋滋的,有些舒服。 更加不用说在这段时间内,吴冕的体魄与气血都有了实质性的提升,剑速已然突破音速的程度了。 顾嫣的月信一开始不太准,后来慢慢调养好了,现在是每月十五左右会来。 这怎么看都像是在进行鬼屋探险的画面中却令人囧囧有神地乱入了一本H杂志。 没多久,萧蔷蔷就摇身一变,到六处正式上班了,几乎就是与此同时,老处长也退休离开,这样让原本期待着能近距离看某种好戏的人愕然长叹、从而断了念想。 第三百一十八章 至德 长乐宫,神龙殿。 春陀复命。 “陛下,太子谦辞传位诏书。” 上表入手。 刘彻不由得一叹,“唉呀,还要折腾多少回啊。” 难掩失望之色。 大位在前,太子仍旧保持镇定,近乎完美的表现,真是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刘彻提起御案上的朱笔,批字“不许”。 “但愿这 当然这里面的谈话,苏明月毫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更甚者自己私授布雨之权,还生了祸事,天庭怕也是要追责,就算是不杀头,也得夺了他的泾河神职。 南枝偶尔去木国看看,看到陈国质子被人欺负,下人倒不一定敢欺负,但木国的皇室和贵族子弟都欺负他。 现在看来,还真是白费了她的一番经历,至少他们一起走了那么久,还是有感情的。 狂放的大笑声之中,苏尔特尔狠狠的一剑,刺入了阿斯加德的大地之中。 谢泽能感觉到怀里的苏明月,气息有些稳定,不像是之前的虚弱,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性。 正厅里一时针落可闻,只剩下马长老上气不接下气的沉重抽吸声。 这一招不但能加深帮派成员之间的凝聚力,也能筛选出惹不起的麻烦,即便有人浑水摸鱼,招来大因果,四方会也能理直气壮的把麻烦扔出去。 宋喜喜呆了两秒,才点开美团看看晚上准备吃什么,把页面刷到了低端,也没有想好准备吃什么,随手点了一份面条,选了加辣。 来不及细想,风行符加持在身上,叶枫几息便出现在了青石观里。 洛远笑了笑,无论叶眉还是光影七杰中其他导演,亦或者权势级,竞争的再激烈,私交还是非常不错的。 用声嘶力竭的叫喊驱散心中的恐惧,向着王国联军阵地冲上来的炮灰部队,顷刻之间在这些飞舞的火矢之下溃不成军。 “怎么回事?他们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可能让我们抓住。”景曦怀疑烈原等人有军事背景,但是,人进了军部,就这样消失了,也太夸张了吧? 问题是这部几千万投资的电影能干嘛,总不会指望公司给叶哲用来练手的这部电影赚钱吧? 但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在轮回空间中两族遇上,再没有其他轮回空间种族的情况下,该打还是打,有宝物该抢一样抢,谁也不会手软。 冰玉蜘蛛口中的蛛网,比最先进的合金材料还要坚韧,由于其过于细密,更是锋利无比,足以切金断玉。 上次那个宝石龙的龙肉,他试过好几次,甚至炖烂了两口铁锅,都没能将那块龙肉炖烂,最后只得作罢。 崔智恩回到套房的时候,发现楚汉已静静站立在门前,像是在刻意等候她的。 一辆车出现在公路上,车上放着好多笼子,其中一个笼子里放着一只秋田犬,一只辗转反侧,兜兜转转的幼年秋田犬。 这并非不可能,这里这么多虫族,不可能天生出来,必定有虫巢脑虫之类,脑虫智力不逊于人类,利用这些布下陷阱完全有可能。 说完,也不等苏青求饶,居然亲自动手,一掌拍在苏青丹田之上。就看见苏青浑身一颤,一缕血丝缓缓从嘴角溢出,他这苦练了十多年的武功,算是在这一瞬间,彻底废了。 “我没有感觉到蓬勃的力量。”莫德雷直言道,这意思就是‘你这个奸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新汉 四面石墙,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长安,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这便是赫赫凶威的锦衣卫诏狱。 有过之绣衣使诏狱而无不及。 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陈莫亲自提着灯笼,为恩师公孙弘领着走下了诏狱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赵铁虎却在一次战斗中意外负伤。而且这一伤就伤到脑子,动不动发疯狂躁的毛病,确实令很人有些婉惜。 叶北那白皙的手指,优雅的将高脚杯拿起,看着里面倒着的一些红酒,面色淡然到极点。 孩子生了,宝春的肚子也瘪了,睡了一觉的她,再睁眼时,人已经在他们卧室的床上了,浑身也清爽不少,想是身体已经被擦拭过了。 许昭在红灯路口停下,偏头看了下叶子瑜那想到林向南就一脸沦陷的样子,眸光深了深。 话音刚落,我的五感彻底消失,一片浑浑噩噩中,我的眼前又投来了微弱的光明。 我望着两人,有点迷惑了,按邹丽娟跟顾平军的关系,老爷子怎么会对白洁这么客气,甚至对她还有点……愧色,这愧色又是从何来呢尼?这让我真的很不解? 在光盘放进去没多久,在整个会议大厅的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巨型的虚拟屏幕,虚拟屏幕中先是显示出了一天星空。 一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像是反光镜子的男人,正在慢步走着,只是,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 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说白了会演变成为闹剧,他更怕江月晴看了心里会难受,从而跟他在一起的心有所减弱或者转变。 “那么现在你们可以放我们走了吧。”他看了看赵广东,笑着问。 就这样的走走、停停、躲躲,秦月已经接近了太子的宫殿。秦月确认了一下,又目测了一下方位,应该是不会错了。 她的酒窝,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她的羞涩,恰似那撩人的雨丝,嫩嫩的,柔柔的,绵绵的,织入少康的心底里。 李云想要活捉多鄂农,可是真隐山神却没有打算放过多鄂农,甚至他连国师李云都没有打算放过,每一击都直奔二人要害而去。 “我定要替我爹娘报仇。每一次行动,就是对爹娘最好的告慰。”仍雄耶仇腹难平。 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去应付大太太,面对苏锦绣的质问,她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 “康儿,放心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做大事就不要有后顾之忧!”阿爹亲切地说。 老家人李春上次路过这里,走得急而没停留,这一次也正好到大雁塔一游。 “……”姜仁宝沉默了,他不确定自己手中那些魔器的价值在是否能达到对方的标准。 祁霄贤刚开始是温柔的,此时他的语气有一些责怪,绝对不希望阮笛和那个男人往来。 那婆子眼神‘乱’扫,当发现楚琏和贺常棣身上的衣着打扮,以及贺常棣对楚琏的态度时,她心中又多了一分谨慎。 楚琏神色不动地看向面前桌子,两盘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旁边一盘是汤羹,里面掺杂了些稀稀拉拉的菘菜,另外一盘闷制的变了颜色,也瞧不出是什么食材做的。 第三百二十章 千秋 “开牢门吧。” 公孙弘叹息道。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看着行将就木的老年人,已经很不顺眼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哪怕是师徒,亦是如此。 “恩师?”陈莫一惊。 虽然董仲舒戴着脚镣、手铐,但牢房狭窄,而公孙弘又年迈,万一董仲舒发狂,恩师还是有危险的。 “开!” 公孙弘 却是一日的时间转眼便过。眼见那太阳偏西,夜色悄然而起。都不见李松出来。赵兴李纲终是凡人,站得良久,已是肚中空乏,腰膝酸软,几欲支持不住。 西妃回头打量斜坡地势间,也看到他。尽管风吹雨打一日,满身泥污狼狈,仍旧被她一眼认出。脸上现出温柔微笑,柔声道“终于找到你了,席撒。“他倒很想开口招呼,奈何肺腑被重创,仍旧说不出话。 “高副主任,以后还请多多支持。”赵政策微笑着说,手上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你说笑了,薄总。”墨夏岚尴尬的拿起了眼前的咖啡杯,她想喝一口,但是等到咖啡杯拿到嘴的面前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咖啡已经一滴都不剩了。 冥河之果稀罕与否,他不在乎,只不过既然是从巴尔托手勒索出来地东西,再差也不会是垃圾,再看巴尔托并没有首先拿出冥河之果,便知道这东西他也不是很情愿送出来。 就在此时,凤凰突然心神一动,当显扶桑木笑道:“却是说玄木,玄木便到了。”说罢,便伸手一拂。 就像他当初离开魏国,为李若之事走火入魔一般。不,甚至更可怕。仇恨天自由精修煞气,磨灭人性,此刻的心灵颤动带来的反噬起码超过席撒当初两倍。 6压一怔,玄木岛为下一量劫之主,如今佛道两教联合,玄木岛没有夺得混沌钟,形势最为危急。孔宣为玄木马二号人物。身负玄木岛儒家一派之重。如何会有此作态? 建电视机厂。萧寒考虑到还是要去东省。虽然不一定要落在深市。可离得电厂近了。各方面都方便。索性将舒伯特打发到东省去了。左右那边也有人协助。比在平京这边。还要省事地多。 好不容易从樱花树上爬了下来,傲天赶紧把自己的形象整理一下,真丢人!没想到自己出国的第一天,居然掉在树上。还好这里没有人,不然本帅哥的光荣形象就被毁于一旦了。 据他所知,那个肖晨风已经没再打扰她,她身边围绕着的就是一个司蓝,而那三个月里,亦是他在帮忙照顾她的家人。 祁香坐在房间里,和舒池就这样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各自思忖着。 已经被凝成了石雕,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衣裳了,只是血迹却是很明显,湿热整个‘胸’膛,数把利箭就这么从背后穿堂而过,那箭头是那么尖锐,即便已经被凝成了石雕,亦是可以伤人。 他仍是睡着,仍旧一脸满足地吸允着大拇指,或许,在娘胎里就只这模样吧。 看到男人们都一个个的离开了,上官傲和杨诗敏相视一笑,幸好,他们都解决了,幸好有点成功了。 黑色的宝马车,杨若离太熟悉了,这是秦风展最常是用的座驾,她再看一下车牌号,果然是他的车。 他还以为那杯水是倒给他的,伸手要来接,她转身已经回了自己房间。 第三百二十一章 车裂 “孰为君?” “孰为臣?” “孰为民?” “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 “圣人的道理,全部歪曲、毁在尔等的手里!” “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成与圣人齐名的君子!” “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 “散了,散了,赶紧走,警察来了!”一个壮汉拉住了寸头青年举起砍刀的手,转身就跑。 这招还算管用,除了苏宇和轩辕雪凝外,其他人抵挡不住压力,纷纷向后退了数步。 李琴的淋巴癌发现的早,采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治疗能够续命很长时间,只不过所需要的花费十分大,许多家境不怎么好的家庭就被这种癌症打败了。 “特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着眼前显得有点诡异的废墟,苏宇不由暗道。 洛羽一副懒散的模样带着自习班级的同学到了体育馆内部的游泳馆内,这里的温度非常宜人,令人舒畅。 随后她看了一眼尾随着她走进这个临时制造的空间里的黑猫朵蜜儿。 玉还真的外袍也是法器,他不能像撕扯寻常衣物般将它撕下。好在衣料柔顺,哪怕沾染了血迹也不会贴紧肌肤,否则她还有苦头要吃。 说是“众卿”,她着意看向的却是傅灵川和王渊,还有一个玉还真。 苏宇再次发动精神鞭挞,同时命令枯木鳄发动攻击,势必要让蛮力岩熊失去战斗能力。 “你……你……”陆凌峰又酸又气,但没说什么,只能死命的往嘴里塞食物。陆凌羽看着弟弟的滑稽模样,也笑个不停。谌龙也是应和着笑了笑,看着面前打闹的两人。 他本身除了炼丹,基本上可以说是全能,就是炼丹上,他也认识很多的药材,记得很多丹方。 王月半忍不住夸赞了自己一句,至于那什么“听话”丹,哥还用得着那种辣鸡东西?哥是什么人,当然是要凭实力,真刀真枪地把整个大汉给打下来才对。 看着赵国使节蔺相如的离开了,魏王心里则是暗叹气看来这次寡人是非出兵不可,此刻的魏国上下,已经出动了三万魏国的骑兵,而蔺相如则是回去把消息报告给了赵王去了? 现在听到叶知秋这样说,宁缺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叶知秋的神奇大家有目共睹,也许这家伙的眼睛真的能看到未来。 半梦半醒之间的梦境是很奇妙的,跳脱、没有连续性,时不时又会短暂的觉得已经醒了,其实却还是在梦中。 “既然不是怕露馅,那你就将银行卡的余额拿出来,不用给我看,只要给她看一看就行了。”苏奇冷笑着说道。 “启禀陛下,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家父去世了,臣无法守孝,实为不孝。”苏季唏嘘道。 “有欣然和似锦姐帮忙,看着不会有问题的啦。”陈念则是笑着说道。 看着李俊消瘦的身板,高强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这顿打是挨定了,今天自己要是敢伤了陛下一根毫毛,自己老爹回家得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帅气、好看、漂亮都可用来形容样貌, 唯独英俊透着一丝郑重其事的认可,像是评论一副画作, 要到某个标准, 才称得上是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修可拉不屑的啐了一口,也懒得跟他们做口舌之争,跟这些失败者计较没什么意义,有号牌激发的防护,伤害不到被保护着的机师。 第三百二十二章 劝进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董仲舒之罪,罄竹难书。 谋反、谋大逆、恶逆、大不敬、内乱……大汉律法前列遇赦不赦之罪,几乎犯了个遍,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必当受千古奇刑,非此刑,难解天下心头之恨。 以极刑,戒后世欺圣灭祖之。 公孙弘、董仲舒闻之。 神情恍惚。 黑土全神贯注的看着一个一个扔向她的石头,在‘石头’这种力量下的石块,别说砸中她,就选只是擦中她,她可能都会死在这石块下。 韩云嘴中呐呐自语,老者的自爆确实很强,那威力,已经堪比普通天尊的一击了,但可惜的是,韩云那伪至尊圆满的体魄。 众人本来就是给慕容门主拜寿来了,再说此时大家也早就饿了,赵大锤的这个主意自然便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只见七星道人满脸呆滞的看着山洞中的场景,七星道人的身上,更是布满了灰尘。 陆离出现在天空中后,替秦重牵引了不少的伤害。但大部分的攻击还是在秦重那里,有些人是觉得秦重是个软柿子好对付一些,有些人则认为他的威胁更大一些。 看着宁星儿的羞怒,宁风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妹妹也有着艳丽无双,摄人心魄的绝美容颜。 阿四的脸上遍布阴霾,回头求救般地看向身后不远处的苏伶歌跟战穆敛,脚步却是不敢再妄动半分。 从冰封内缩的一种状态猛然打开,意识深处的冰封法则也逐渐释放出来。 蓉儿见云影斗不过苏云燕,便上前相助。她从腰间抽出云影给她的那把抗浪剑,身形一动,无声无息的欺近苏云燕后背。 而杨永亮,则是面如猴屁股一般,涨得通红,只感到裤裆之中,一股黏黏的感觉传来,闻之臭气熏天。 柯玉梅的话才刚刚说完,妮妮就从厨房里面洗完手跑了出来了。直直的奔了柯玉梅这边就跑了过来了。 “你又不是言离的粉丝,干嘛忽然想去听她的演唱会了?”苏煜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明蒂撤了闪电,跳回到王凯身后,该死,就差那么一点,如果自己再厉害一点,就绝对能够打败天启,用不着师父出手了。 凌阳不敢再瞪着眼睛编瞎话,半真半假地解释了半天,把偶遇程大伟兄弟,帮助大伟爷孙三人抵抗暴力拆迁的事也说了一遍,许冰半信半疑,当场决定一会跟着凌阳去看看事情的究竟再做决断,这才暂时放了凌阳一马。 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上只有两三个行人,正脚步匆匆地行走着,并不知道这栋建筑里发生的疯狂屠杀。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同在这艘潜艇内的叶天他们,全都看向了十几米外的那片珊瑚礁。 说实话,他们一同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不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有一天,他们都会彻底消失。 她低头,怎么拦住袁世凯,让他按兵不动,自己还真没有什么主意,毕竟他手里有兵权,不是说能够架空就可以架空的,这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糊弄过去的。 这时候那掌柜的再次向李鸿章叩头表示感谢,感谢李鸿章给他店里留下墨宝。 这些花岗岩条石的两端,深埋在坑底南北两侧的泥土中,具体埋进去有多深,暂时还不知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权柄 陈莫领疏而去。 卫青还站在那里,仿佛一柱黑色岩石,公孙弘若有所感,望了过去。 “仲卿?” 黑色岩石缓慢地走到近处,躬身行礼道:“老丞相,卫青是来求解的。” 公孙弘的惊讶一闪而逝,撑着身体绕过案牍,扶住了卫青道:“仲卿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是茫然无措,谈何解疑释惑?” 卫青沉 而类似的事,在阵地上其他部队的防区里,也在接连不断的发生着。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魔法药剂,而是一种血液魔法,施法者利用自己的血液施展魔法,之后有谁喝下这滴血液就可以和施法者达成契约。 这么巧?不会吧,自己的运气有这么差吗?还是……风纪部的男魔法师抬头,看到某人捏在手中的三颗豆子。 这两个中位天神尊,看到叶辰已经乘坐一艘飞舟在飞行,并且随着飞舟闪动,与他们的距离也是越拉越大,这两个中位天神尊眼中也是露出了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 听到叶辰的名字后,明华老祖瞬间想到了他赶来天衍大陆参加五行之山探险时,听到的裂空城的一些传闻。 同样的道理,笑脸杀佛也不可能想到要松开他手中的佛珠,放了李泉的长剑的。 二话不说,他也不做停留,心意转动间,剑心种子直接刺入鳞片之中,开始疯狂吸收火麟剑的剑元神髓。 自从后羿出现以来,一直在高台上走来走去的摆姿势,也不说话,感觉上傻傻的。 一旦姜瑶所处的海岛上有人发现黑珠遗宝的秘密,去击杀别人获取黑珠,姜瑶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以及另外一些,似乎无所事事,一直在城门口附近徘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人。 三人出了高木纯一郎的办公室,佐佐木径直离开,毛三和花岛百合向军营外面的院子里走去。 虽然是预备役,但是上面却没有写明,而是按照常驻部队来写的。 “不,斑,师父说过,万事都有因果循环,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连串在一起,这就是蝴蝶效应!”扉间冷言说道。 “好了,我们过去吧,待会儿记着,见到母亲有点礼貌,别犯傻。”巴达克一拍悟空的肩膀,朝着选定好的地点过去。 “胜了,我们击退了异族的进攻!”城楼上,万余名作战将士的狂呼声、相拥而泣声,奔走相告的狂喜声,响彻了全城,劫后余生般的感觉,让他们几近疯狂。 “安福,马上召集人马全成捉拿那些欺负少爷的人。”安岳鹤吩咐道。 周围的战士都停止了训练,看着白耀明在那里撒泼打滚,胡乱的挥打着拳头,任凭自己的拳头打破了皮,流出鲜血。 听到拉卓的称呼,妩媚自己都没感觉到,她的脸已经不知不觉的红了一丝。 钟离朔一听这话,自然明白是老皇帝已经对太子和钟离朔起了疑心,这是要让自己替他寻找证据,有了切实的证据,老皇帝才能直接治了上官鸿的罪,至于太子,恐怕也要背上一个勾结朝堂命官的罪名。 “三长老,我来抵挡他们,你先走告诉族长为我们报仇雪恨,”一道惨烈的吼声响起,对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声说道。 这个山谷里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那外套虽然薄,却也没有轻到随便来点风就刮跑的地步,更何况这里压根就没风。 第三百二十四章 周公 红日临窗。 内阁群辅大臣徐乐,早早地便来到政务堂准备理政,却在门前停住脚步。 透过窗户,只见坐在大案前的公孙弘和坐在一侧的卫青。 霞光照房,公孙弘凝视着卫青,卫青也目视着他,似是沉默已久。 气氛庄重,而非沉重。 徐乐让送政的阁员直接将政务放下,而他就在庭院就政理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公园外面,一辆挂本地牌照的黑色的凯迪拉克停在那里。 牛牛担心地问贾西贝,因为他现在还不了解纽约州对执枪者的法律规定。 可是谢丽敏已经不能再那么做了,因为之前那激发魔力的方式,差点就让她的精神核心出现了不可逆转的问题,如果不是战斗时间并没有超过一定限度的话,很可能会出现大问题。 龅牙男说完之后,直接把面前的那个旅行包拎起放在了皱纹男跟前。 林家人对她越来越不待见,没事几乎不让她进病房,所有的杂务都落在她的身上。 骆瑾瑜心里唯一庆幸的是没被脱了衣服鞭打还有俞元思及那班手下没在现场。 整个场地的观众都陷入了谢丽敏的歌声之中,他就像是欧洲远古传说中的美人鱼,歌神带有着神神奇的魔力,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进入了迷醉当中。 若是有谁想做点大逆不道的事,必然得先收买禁卫军统领,而这统领若是自己人,就非常完美了。 “我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谢丽敏,涅亚欧,那我走了。”谢丽敏说完后直接转身,朝着涅亚欧的身旁走过。 四面鲜卑大军都只派了数千人进攻,而且这些鲜卑进攻的时候就像闹着玩儿一样。 王大姐和徐丽都傻掉了,他们是警察,抱头蹲地这种事情经常从他们嘴里喊出来,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这样喊过。 两人乒乒乓乓交手十几个回合,武田康夫则一直退到门口,忽然向外一跳,隐入黑暗之中。 “郑琛珩,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想回去对你那所谓的未婚妻负责?”郑熙晨话语恨恨,冷眼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此话一出,阿二脸色煞白没有想到他连鬼奴也知道,这下没有办法了。不一会屋里就传出一阵笑声,笑的那么刺耳,好像是阴间传来的声间,随后一个有些驼背的身衣老人走了出来。 现在老杜根能确定帮张太白拉到的一票,是红坦克那一票,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容易争取到了,毕竟跟老杜根关系最好的也只有红坦克一人而已,其余人想要拉到是没那么容易的。 石头人本一看就是那种近战型的超凡者,他不觉得对方能威胁到自己。 再说西王母也不会给后羿一枚假的不死药,后羿这个箭神可不是自封的,西王母想要的是拉拢,而不是暗害。 “我去把任务交了。”林枫说道,只要把这个支线交了,那么这个副本也就算完美通关了。 陈天翊用力甩着脑袋,大步回到了白祺的身前,还没等质问她密码是多少,白祺已经想八爪鱼一样死死的抱住了陈天翊。 石凡本来想出手灭掉忍者,不过毛环赐急于出战,人家按武林规矩一对一打斗,他倒不好越俎代庖下场了。 可惜姬万平知道的太晚了,他身中剧毒哪里还是胡青云的对手,被斩成重伤,轻易控制住。 经过二丫的解释,宁宁才知道这里是以前薛氏一族的宗祠。只因建了新宗祠,所以这地方就荒弃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立誓 卫青立直了。 公孙弘无限的信心,是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没有体会过的。 如陛下,会疑他功高,如卫后,会疑他生变,哪怕如太子,也会疑他坚定。 怎么都想不到,公孙弘会对他这么个由武入文的骑奴,有如此高远的期许。 那可是周公啊。 周武王姬发灭商建立周朝后仅两年,便因病去世,临终 当血量降到百分之三十以下的时候_迈伦终干忍不住一个翻滚躲在了一辆汽车后面。然后拿出一个手雷往后扔了出去接着不去看结果扛开背包使用了一个急救包。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九尾的爪子最终还是拍下,波风水门也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准备使用飞雷神带着自己儿子脱离。 而在跟随着劫的身影一步步的而去,江晨的神情不由更加的好奇了,因为前往地方竟然比之之前暗部聚集地还有偏远,几乎处于丛林的最深处了。 王龁知道穆歌一定会带兵前来救援馆陶,所以他决定派遣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大将——腾,前去抵挡穆歌。 要知道,他们蒋家的毒草,数量之大,质量之上乘,早已是圈子内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那么就这样吧。”江晨看了一眼超级龙珠。随后,向前走了一步。 而且不但是办不到,而是根本不敢办,那么强大的气势,比他们宫主好像还要强,那不就等于是谁上去谁死了。 不仅是丛林家族的人目瞪口呆,整个导演组的人全部呆若木鸡,还有观看直播的水货们,惊掉下巴了。 耀月将恶魔右腕平伸出去,恶魔右腕瞬间拉长变大,看上去就像一截火车头一样。 “自然是要征服这个数码宝贝世界了!”话语铿锵有力,并且,带着浓浓的自信。 对于秦颖月的承受力,容菀汐真的很佩服。如若换位处之,此时要将伤口展露给别人的,是她,她真的不认为自己能像秦颖月这般从容。人的内心到底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宠辱不惊? 殷时修沉着一双眼,他深吸口气,从车里抽了一个保鲜袋,把几根带着毛囊的短发放进了保鲜袋里。 但是现在,一名令他时常从梦中惊醒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目光冷冽的注视着他。 梁浮笙从未有意避开过单明旭,单明旭找起她来自然也就没那么难。 当时,他因为受安公的刺激而心情不好,说了糊话,她可以谅解,那么这一次呢? 陛下这一辈子再是精明能干,可要是绝后了,下一个继承人会是谁??? 太子这话说的,是完全忽略了风北怡的真正意思。反而像是没听到她所说的、雷国太子去清风亭找风北凝的事儿,还让人四下去找雷千琉。 这也刚好印证了她先前的判断——要太子的心是没用的,要他的宠爱也没用,要的,得是他的依赖。这种依赖自然不是感情上的,而是事情上的。 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一举将素利所部歼灭,东部鲜卑地域三分天下,轲比能已经占了之二。 听到这里,章嘉泽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这日子咋就过得这么窘呢? 然而下一刻她只觉得手上一沉,那在陈况手上看似轻松的门板剑居然重于万钧,直接脱手而出,插入地面。 许是管夫人抚摸的力道过重,竟将刘邦弄醒了,扭过头来挣开朦胧的眼睛揉了揉,看见殿内依旧火光四射,看见内侧的管夫人独坐红帘幔帐中,微微的烛光照的她妖娆可人。 说完,又转身对夏川渊道:“爹爹也是,我们姐妹之间闹着玩呢,您这么凶可是吓坏了四妹妹。”夏梦凝鼓着脸颊,水汪汪的大眼睛分外可爱,额前落下一缕发丝,却是轻轻的抬手绕了上去,袖子抬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 这话一问,宋大夫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程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似乎又有些尴尬。 韩岳心中震惊,想不到只要形成三百六十颗星辰就拥有着踏足武圣级的潜力,而自己拥有着这样天才的十倍,自己的潜力是不是拥有着踏足真正武道巅峰的可能? “放心,我们猎刀佣兵团可不是那些杂鱼佣兵团能比的,而且你不是还请了邪教的那些人么?”车内另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冷冷的开口道。 戚夫人放下抱头的双手,抬眼无神的看着荆倾,良久没有说话,继而将目光移至玉碗里的药,右手慢慢把摸着玉碗。 韩岳略微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秦依云,不想一直温婉动人的依云姐也有这样的时候。 “无极帝君的意思,便是让我们隐藏这三万军士?”齐月辰不解道。 刘邦打头骑着马,走远了还不时回头笑呵呵的看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位美娘子。韩信却笑了。 即便如此,总有人偷偷研究修炼,虽然大多数都被除魔世家给查明诛杀了,毕竟总有漏网之鱼。 追踪者肯定在从远处顺着血腥味来的,照这样说,即使他们逃离这里,也非常有可能再遇上其他追踪者。 或许,在两只饿鬼王的心里,自己就是心仪的另一半,所以才会在有了孩子后,将自己说成了她们的夫君吧。 关好门窗,他神秘的将玉佩放置于桌子上。然后,他拉着云里雾里的柳诗妍上前查看。 这也是一辆国产七座商务车,品相还是比较新的,看得张昭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羡慕不已。似乎国产车的质量,在末日后才被完全体现出来,其他进口车系,往往到最后都被人遗弃,只有国产车依旧奔驰在们末日之路上。 此刻,其余的壮汉,都是稍微的愣了片刻,随即,再次朝着林晨猛然冲来。 这话直接气得秦雨陌暴走了,拿起一根器材室的棍子就往向阳的肩膀上面砸了过来。 “咔擦…”几道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两人被砸落在地上的瞬间,身上的骨头至少断了七八根。 没办法的王靳只好赶紧冲下去救两人,血魔根本注意不到王靳的存在,毕竟王靳乃是血神之体,跟血神子是同样的的身体,跟血魔算是同出本源。 喝了几杯酒,王靳就准备和安丽莎离开了,该去她家做爱做的事了。 “麒麟归位,神龙移脉,凤凰湮灭,灵龟散灵,杀神降世,天地大变。 第三百二十六章 独夫 《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 既是“揖礼之晨”,又是“周礼之雅”。 长乐宫。 与往日不同,在刘据跨过宣德殿门时,宫谒没有扬声宣告。 卫子夫也没有如往日端坐,接受“晨昏定省”之安,而是站在大殿中央,刘据不由得一愣,“母亲这是怎么了?” 卫子 所以,听着丰田胜男借组织之口,描绘出王野的强悍,栩栩如生,如同身临其境。 她连忙匿名在帖子在下面发了一句话:美则美矣,可惜年纪轻轻结婚了,还嫁了一个老头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张图片过来,上面是关于周曼的拘留通知。 听到两人的这番话后,陈霜霜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眼中的阴冷也消减了些许。 藤田野玉一听就知道是陛下驾临了,本想杀了侍卫冲出去见陛下,但觉得没必要。 仅仅两百多年的时间,东域神土就形成了一套,以万欲道人为核心,道缘、天星宗和圣树仙国,分别掌管一方势力的制度。 而且,十几个州府的兵丁加起来,不下三百万之众,朝廷的几十万人,要去攻城略地,被层层阻碍,受制于人。 陈帮主看出来了,此人前来,是有求于他,所以他也得挽回一局。 “来过就不能再参观一次了?你和欣桐商量一下,看婚后要不要住在家里?要是想要过二人世界,那你们搬出去住也可以,关键是看你们。”凌母又交代道。 方家宅院还是可以的,比的上一个知府衙门的派头,曾经必是镇上最大的富翁。 “好,依照我朝律例,罗允富等六人勾结倭寇,证据确凿,应处斩刑。本该报请皇上御断,今奉钦差大人天子剑亲示,三日后斩首示众!”卢思芒沉声喝道,堂下百姓无不悚然。 长期的胜利已经带给程有礼一种无形的骄傲,那是对着所有人的一种无形的蔑视。 心中不由得对这感悟之人产生了怨恨,此人差一点就毁了自己的心境。 本来,没有人可以阻拦住博思巴,但是当瘦弱身影的双眼出现了那种奇异的光时,博思巴矫健的身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咬着牙坚持下来,猛然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瘦弱身影。 “你…你好大的胆子!”那黑袍人显然也是玄门中有名号的人物,似乎平时在玄门使唤人使唤惯了,突然出现了一个不服管教的,马上就让他不爽了起来。 走出走廊,辛五首先要找的是这里的设计图,因为只有找到设计图,他才能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况且,他还需要一片披风,因为这样可以稍微遮挡住一下他的容貌。 晴风城依山傍水,方圆数里,四周以花岗岩堆砌而成,常年驻扎晴风轩以及其它实力的修士,并在城中设立交易、教育、铸造等多种机构,以便服务广大修士。 谈话了不久,言师早已经习惯了张飞的一惊一乍,释然的一笑,目光朝着赵云看去。 雷指离众人越来越近,众人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土地都是微微塌陷。这情景让的众人心中更是惊骇遍布,雷指的威力竟是让的脚下的土地都承受不住从而塌陷,那自己等人还有何资格和人家动手? “其实,五哥怀疑那个内鬼就在咱们之中,所以,那个时候,你们都到哪里去了?”韩广信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 第三百二十七章 谢盛 春日的霞光如融化的琥珀,自天际倾泻而下,温柔地漫过琉璃瓦的重檐,为金碧辉煌的宫殿镀上一层瑰丽的薄纱。 正南而坐的卫子夫,完全在这流淌的“碎金”光中,静静地望着刘据。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朗朗上口,却有几人真的懂人事改变的道理。 新的天子登基,为了巩固自身权力,必须要 赫连和雅纵然“演戏”这么多年,被他那样盯着,都有些心里发毛。但表情和眼神都无丝毫变化,她这举态怕是比没说谎的人还要镇定几分。 他身上背负的三年牢狱,在从A大风光毕业,奔‘波’前程的同学眼中,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污点。 季子璃当初也疑惑过他的眼睛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他是练了一种武功可以遮盖他原来的紫眸,难怪这么多年来没有人会将紫千夜怀疑到墨宇惊尘身上。 太子妃噤声不言,此刻皇后气糊涂了自然是口不择言,她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也不想把话说的太死。 “恩,好吧。”紫千夜轻声恩道,凤眸浮光潋滟,有着奸计得逞的笑意。 可是来到病房,看到的只是收拾整齐的病床,床上根本就没人了,吓得她手里的东西都掉了一地,天哪,不会是又出什么意外了吧,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她老了,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心脏可受不了。 这个电话,打的时间并不长,顾阑珊的话也不多,唯一一个大篇幅的说话,都是围绕着韩城池展开的:韩伯母,你放心吧,城池哥他那么聪明,而且还心细,做事情那么稳重,他肯定会成功的,不会让你一直过这样的苦日子。 林远爱这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当初他本意并非不要她,而是希望她不要枉费青‘春’,陪他一起受苦。 盛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嘟囔了一句:“还来得及。”然后就回了自己办公室。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陆风帆还在身边,应该是休息了的缘故,他的精神好像好多了,衣服也换过了。 虽然没有人搭理他,但是他依旧是沉寂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无法自拔,这货绝对有yy的坏毛病,而且还是病入膏肓的那种。 “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知道大爷是谁吗?鳖黑少主都请老子吃过饭。”刀疤男酒气熏天的吼道。 沈云想到上次和老赵一起送陈楚良和季静的时候,看见对方开的可是一辆豪车。 长城外,一道紫色身影瞬间移动过去,对着正在觅食的魔种,手中神枪一起一落。 而现在,在龙腾海淘网上。八千日元的桌子就如此的漂亮,这比在国内买便宜太多了。 电动摩托车的租金,一公里换算成人民币也只有两毛钱。而电动汽车的租金根据车型不同,最贵的车型一公里也不到一块钱。 “我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它离开回帆港的总部,超过半年时间没有任何联系,就想办法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林恩继续说道。 即便是躺在床上万千思绪,王鸽还是强迫自己休息了一会儿。三点多钟躺下,四点钟睡着,六点半左右他就已经清醒了。 过了十分钟,那四个跳进水里的狗头人一个接一个的又在微缩三桅船旁边露出头来,其他狗头人立刻把他们拉上船,递过斗篷。 自从洪门归顺死神天堂解散那一刻开始青帮俨然成为了华夏国唯一的帮派了,这里的唯一是指能够上得了台面的,至于那些依附着青帮的帮派自然不算了。 “你这什么逻辑,那是有技术含量的,割错了行么?”何曼姿白了他一眼说道。 在医学中,向来是一年龄论资历,毕竟,医生的知识和经验,都是通过一点点的临床经验积累起来的。 红尘,七情六欲,纷扰世事的历练,看似平凡杂乱,但却是必须的经历。 夏涵一样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只是眼角只剩下泪痕,已经不再有眼泪,似乎眼泪已经流干了。 想来,是这些异兽察觉到妖灵的存在,故而才会产生暴乱,为了争夺妖灵而自相残杀而造成的。 看着自己身份令牌上多出来的七千左右的贡献值,叶枫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一抹无语的神色。 杨聪彻底无语了,要不要这样污,只不过是来一次自己家而已,还能想到别的地方去,也真是醉了。不过秦老师真的很漂亮。 让杨一峰没想到的是,徐如云竟然换上了一身漂亮的制服,在房间门口躬身行礼相迎,虽然很职业很恭敬的用语,但微红的俏脸和微微拘谨的气息,显然之前根本没有做过“服务生”。 新郎指着新娘道:“那好,明天我们就去离婚,你他妈的别后悔,这是你逼我的!走,我们走!”新郎一挥手,男方的人一瞬间撤个干净,只剩下新娘的家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元始没有犹豫,当即就召集十二金仙以及诸多阐教门人,准备搬家,好给弟弟腾地方。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即位 冕冠,袀玄,黄赤绶,七尺斩蛇剑。 未央宫,宣室殿。 刘据望着全套日月星辰,花鸟鱼虫,龙凤龟蛇十二章纹,为之出神。 这一天。 终于到来了。 透过白玉旒,刘据的视线大不一样,开口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准备就绪了。”公孙弘答道。 尘埃落定。 这场关 在她看来,裴东来上次模拟考考了280分,是全年级倒数第一,怎么可能成为今年辽宁省的高考状元? “你开玩笑吧?”钟凌羽挑眉,他什么时候答应过也为她做菜了,也没说过参加什么慈善晚会。 “呦呵?我当是谁呢,‘寂灭’道友怎么会在大修罗神府上?”李天畤连着后退数步,迅速将手中的圆钵藏在了怀里,十分警惕的看看‘寂灭手帕’,又扭头瞅瞅大修罗神,满眼的狐疑,狐疑中还带着隐隐的愤怒。 天地法相既然是自己凝结出来的,按理说,自己应该可以随意操控它是否吸收天地灵气才对呀? 不是萧岳实力高,那些要求退赛的弟子中也有启我七重天的和启我八重天的高手,但是依旧没有看出真伪。 咔嚓,又一声响声,那方形的匣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地面。于此同时,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止。 铁锤和弯刀所散发出来的刀气相撞,荡出道道元力涟漪,看起来煞是恐怖。 罗平冷静的将今后一段时间需要执行的任务,简单的交代给了丁长山——这位之前主动拉交情认叔侄,如今已经暗中依附罗平,认其为主的‘灵剑门’掌门。 饭桌旁,看着裴东来狼吞虎咽的样子,裴武夫将一个煎鸡蛋夹到裴东来的碟子里,憨笑着道。 元气原本就消耗过大,再加上祭出‘破刀式’,元气之海几乎见底,若不是之前灵机一动召唤出神仆重创银甲人,他恐怕会载在这个石室中。 况且,就算是曼陀罗粉,那也只能使意识模糊,让人神志不清,并不能完全使人丧失意识。若是服用过曼陀罗,而后被人移动,依着萧清朗的警惕本能,多半是会被惊醒的。 她可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她就是希望能再回到真阳观,利用里面的资源培养自己,变得强大。 人多势众的颜如青,意气风发,带着人早早赶到了王夫庙,几乎两庙墙都拆了,也没找到那半把青铜匙。 “来!你拼尽气力凝聚出这一招!我若不死!你便要死了!”颜福怒吼,弃了长剑,双手平起抱成弧形,似乎要挡住火龙。 可事实却是,他当真就在那之后失去了知觉。甚至,任由人挪动,也不曾有反应。 “陆敏,陆家,这样都还是普通的士族?”江问看向了一旁的孙策,旋即点点头,对于孙家来说这确实是普通的士族。 孙策自然不会在意他们的闲谈,跪坐于席沉默不语,说不想当世子那是自欺欺人。 在漩涡的吸力之下,燥气之中一道身影慢慢的从溃散复原,然后露出了本来面貌。 在先后经历了数十次不堪回首的‘遭遇’之后,孟星河选择了当一条咸鱼。 “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面容?”少年郎目光炯炯的望着黑童子,略显急切地出声问道。 而是只要有了这点句芒真气,他就可以重现五十年前做过的事,将句芒因子重新弄出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新元 元狩三年,季春正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未央宫,宣政殿。 丹陛朱栏,华盖如云。 禅位大典。 “承平盛世,文修武偃,太上皇帝御命,效尧舜,行圣治。” “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谨于今时,祇告天地,即皇帝位。” 刘据 南宫云遥望了一眼也是摇了摇头,不过也已经习惯了这异世界,要说这世界跟地球有什么区别的话,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人情味,若是在地球上遇到被异族攻击的话,应该会团结一致,不会像这般落井下石。 就吕树所知,也就那个神秘青年才能来回穿梭于禁地和外面的世界。 黄母闻言便去叫下人准备了饭菜,等到饭菜端进了黄莺房内,黄莺命人将饭菜置于桌上便坐到桌边吃了起来。 张舒越说越激动,说道后面完全就像是吼出来的,面容也显得有些狰狞。 张温思虑片刻没言语,薛显却是道:“如今我兰州守军总计三万有余,取敌石城确为上策,但若久攻不下又当如何?”此言一出,在场的诸将各自出言符合。 “皇上恕罪,娘娘见谅。奴才自知在御前失仪,愿领责罚,只是这事摆明是有人陷害我家娘娘,奴才为娘娘抱屈。”荣华面朝皇上跪下,面上仍是强忍的笑意。 蓝卿月心中有另一层考量,他今晚要到子虚城中借药草,有这位姑奶奶在此,到时候势必要跟着掺上一脚,是以他必须想办法先将她送回京畿。 刚进去后便能听到激烈的斗兽场传来的妖兽吼叫声,还有那欢乐之地传来的喘息声,这不禁让南宫云遥背后的一行人热血沸腾了起来。 他们村子里面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是够丢人的,但是要说象县令大人这样讲的,让他们对以后儿孙的教育多上心,他们却是也不知道该怎样做。 “仙儿,回来啦!”阿婆在衣服上擦开手上的水迹,笑着迎了出来。 可是杨冬呢,明显没有他们那么的在乎这一层的合作关系,杨冬更加的贪心。 “知道啦。”聪明妹妹说:“那刘老师忙去吧,我们在这里再练一会儿。”其实她已经鼻子发酸眼睛发涩了,想把刘海请出去,自己才能和伙伴尽情的抱头痛哭。 “朱乡长,你虽然是个假苗人,但我刀子可是个真真实实的苗人。咱们苗人,彪悍,血性,那我们不如就按照咱们苗人的方式来解决吧!”刀子狞笑着补充。 当然他这个新面孔是原因之一,而一多半原因则是因为他旁边戴着墨镜、操着裤袋、一只袖子长一只没有袖子、没有袖子那只胳膊上还有个黑色凤凰刺青的大乐。 “你们说我是邪魔!”佝偻男子猛地将戴在头上的兜帽取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走到法阵的外围,他们自然不会去顾虑眼前那些外形丑陋的“中骷鬼”,而那些鬼族没有收到魔族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龙溪心急如焚,赶紧掌控“火帘驹”令它的速度又增加了不少。又经过两个时辰左右的飞行,这才终于是穿过了那层血色的光膜。 神圣剑士耶和华亦满脸震惊。目光中闪烁,粗狂的大脸上从未有过的凝重。域外仙境自出现以来,从未听闻,有人能使用法力。 那为首的十三太保看出了端倪,大笑一声,顿时有两名血魅太保同时出腿,朝秦凡踢来。 反正就没打算还,别说是5分都利息,就算是再高些,哪有怎么样呢?字据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废纸一张。 所以,金焰虎才不管别人说什么,直接一口一个的将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都给吃了。 没有所谓的图腾双翼,也没有施展任何身法战技,然而,他行走在空中,却如履平地。 虽然苏若璃受伤已经确定,可在没有听到她确切的死讯之前,她是没办法安心的。 “老大,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那第三名忍者落在地面,语气极为惊叹地看着加藤鹰。 “明好,你这手,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在做饭吗?”李秋芳就有些责备。 孙卫康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立刻他就觉得,马董这是要亲自发泄怒火。 伴随着一声惊天轰鸣,八大护卫,连同墨子归在内,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无影无踪。 虽然对方身份尊贵,但是见面的场所不是某种公共场合,而在私人住所的话,应该也不用过多的打扮以示诚意吧。 只是唐芸刚将门关上后,一直手突然出现捂住了唐芸的嘴,随即屋子里的蜡烛也尽数熄灭。 这个成绩方辰并不意外,虽然在普通班还可以,但是和张陵雪比起来还是有很大一段差距的。 对于烧烤店怎么运营,方辰心里已经有一系列成熟的方法,随便拿出来一个就能用,不用再冒险去尝试。 早有准备的水手们都用皮带将自己绑在了船上,轰鸣响起之时,船舱中不知传出了多少惨叫。 见辛德拉没有搭茬的意思,加里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至于人心,那可是天底下最难琢磨的东西了,我可不懂。 不过他也只能敢用余光稍微瞟一下了,跟对待塔洛一样,根本不敢正面对视。 “行吧,方辰你要不要带两本学习资料,不要在里面耽误时间,有时间多做做英语题。”老孟建议道。 乌鬼藤的防御在这一拳之下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好似薄纸一般轻而易举将其破开。 “二位殿下,请跟我去后面躲躲。我们去应付他们。”矢部纯一和其他人争吵了几句后便匆匆走了过来,诚惶诚恐的请罪。 第三百三十章 工赈 宣室殿。 为天子理政与寝居双用。 加上隔门,便分为前后殿,前殿理政,既是正殿又是政殿,后殿寝居,谓之暖阁。 夜微凉,暖阁里,大白云铜炉子里又烧起了寸长的银炭,没有一丝烟,透着青的火红,升腾着温暖。 公孙弘引着卫青、徐乐,在左边站定,霍去病引着严安、霍光、东方朔在右边站定,在公 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现在还是以对付央权为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一天来报名就和十大家族的人扛上了,扛上的还是然火这个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人,不得不说李成业已经很出名了。 顿时,那种被钢铁一般的意志支配,仿佛强迫症一般观察分析着这个世界,心中充满着战天斗地蓬勃欲望的状态褪去,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在袭上心头,让卡尔不禁松了口气。 远在“天使之泪”行会战部后方的武牧荣,显然第一时间看出了朱砂等人意图,当下脸色陡然一沉,口内也是冷笑出声,旋即手臂再度骤然下落。 南宫云遥此时也是一剑劈烂了身前的一个铁鼎,见没有什么东西,然后又挥动着长剑,翻动了起来。 “安布罗斯王子不是已经化身恶魔了吗?听说最近光明教会一直在到处追捕他,为什么他还敢上门?”赞德拉低声问道。 他今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湖蓝色直裰,头戴网巾。若是不说,旁人还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儒生呢。 江萧可是阵法大家,他一边闪避一边观察这个诡异的大阵,心中虽然惊讶却并不算害怕。 原本大家就觉得制式长剑在对付海族的时候稍微有点吃亏,所以机灵点的直接杀死海族之后就捡起对方的三叉戟来当做武器。 眼下没有时间去管贾正金为什么冒出来,想要获胜唯一希望就是拖延具楼罗。 我闭上了眼睛。这种感觉好神奇,没有不安,却也不是信任。仿佛我原本就知道令不会对我造成危险一样,所以我显得非常安逸、非常淡定。 “她一直有电话给我,尤其是开始,托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厦的顶上十层等等。后来,可能有公司职员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在四个强化士兵疑惑地目光中,面前一个改造人一个基因变异人的身后走进来五个部落壮汉,手中都握着刚刚磨好的刀。 随着琼玖他们念的咒语变得复杂,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变得不太寻常。 “您好!我是东海舰队司令员许四友,请您帮我联系吴凯将军,我需要跟他进行通话!”信号建立之后,来自中国舰队地声音立刻在防御大厅内响起。 “好吧”王平也不奢望一下就能找到能调整自己躯体的技师,还是先把车驱动起来比较好,将身上的长枪交给酒保后,转身走进第一道门。 “咦?他的冲击力也不过如此而已!”黄旗现意甲的后卫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可逾越,至少后面这员老将,他有信心打败。 使用时间之术的人很容易失忆。毕竟王灵韵无法自如的使用她自己的神力,方才施术用的又是玉兰身上的强劲妖力。所以在施术时没控制好力道,被时间之术反噬,而导致她暂时失去了记忆也很正常。 罗纳尔多缓慢地跑入禁地,背对球门接住队友的传球,右肩微微倾斜。基伏刚刚调整好身子重心,却见罗纳尔多迅速一个左转身,从身边强行挤过。 第三百三十一章 转嫁 烛火如炬。 枢密内阁三阁臣、军机司四堂官,着实惊了。 “以劳改监”,说到底,是徭役的变种,不过针对的对象,是触犯大汉律法的囚犯而已。 大汉百姓就够微末的了,囚犯更加微末,要不是还有点劳力可以发挥,朝廷方面连投入精力的想法都没有。 大汉不是大秦,虽然在太上陛下执政时期,关东有点 这个男人心思缜密,他残忍无情,阴晴不定,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爆-发。 说完便打算跟着君陌夫人离开,不过这五名熊孩子为什么还一直看着自己呢? 维多利亚查尔斯淡淡一笑,可正当她准备前往后堂休息的时候,眼睛余光,却是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让叶无双最高兴的就是,花舞阳没有像当初的白君羽一样。 看这样子,起码几年之内,这地方恐怕都要被这种雾气所笼罩了。 正当我看些搞笑视频偷偷乐时,门竟然开了,张贞恩露出半个脑袋,进来张望,看到我躺在床上偷偷乐呵,冲进来抢走我的手机,往屏幕上一看,顿时一阵失望。 就连一些成年汉子腰粗般的大树,也是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枪出如龙,携带可怕至极的气息暴掠而来,面对那可怕至极的一击,叶无双施展‘血遁术’闪躲而开。 冷玉和豪老头以及老A三人倒在地上望着门口处正在与苍龙较劲的邪君,心下骇然,这邪君有些强的过份了。 在韩林的天眼通之中,杨坤此时只剩下一具皮囊而已,所有内在,都被之前的数百万鬼魂掏空。 99层的周破龙,若是到了无敌,再来走一次,他的名字便会消失。 谁让某些人经常嘴巴毒,做错了事情,因为错事做多了会遭天打雷劈,是不是?”金絮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 江研溪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傅宇宸的话外音,心里头更是酸的不行。 事实上,纳尼和几年前刚加盟曼联时候的c罗有点像,甚至表现犹有过之。 看着敢来的周铭,方寒知道情况不好,想要脱离战场,却是被三人联手堵住,无法脱身,随即想要学羿天行故技重施,结果被赶来的周铭封锁住了退路,结果四方都有人封锁,无奈之下方寒只能停下自爆,继续抵挡。 宫野志保像是失了魂一样,被信繁拉着走。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家伙,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在皮球起飞的同时,陈青大步往前踏了几步,原本亦步亦趋的和约尔丹保持的一段水平距离,瞬间被越过。 在射门后,陈青也没有停住继续前冲的动作,虽然德德经验老到,一把扯住了陈青的球衣,但也没能停住中国前锋前冲的势头。 百强擂在继续,今日的百强擂,并不是多激励,冲榜的人已经在月初厮杀的差不多了。 “好吧,还请松平君好好相劝将军,避免憾事发生!”明治说道。 “少废话,开始!”那名主持的长老也看不下去了,一脸的黑线,倒是天延子透出的目光中含有一丝欣赏。 不过奇怪的是却有一个面目阴沉,身穿袈裟的中年僧人也坐在该青年旁边,韩浩更是从这僧人体内感觉到了一丝法力波动,这家伙竟然是个入道术士。 第三名嘉宾是唐一心,第四名嘉宾是古力纳扎,第五名嘉宾是唐艳,最后一名嘉宾竟然是谁都没想到的神仙姐姐,刘一飞。 第三百三十二章 利剑 钱赚了,还想花? 这天底下,不能什么好事都让豪富占了。 生意买卖。 究其本质,是将东西从便宜的地方运到贵重的地方,以此赚取的差价。 东西,是一地百姓、工匠产出的,再卖给另一地的百姓、工匠,豪富商人靠着囤积居奇、缺口,甚至是制造缺口,来牟取暴利。 栽种也好,收获也罢,豪富 高远风没有自称为朕,一是他自己还没接受拓跋嵩的禅让,二是不想刺激拓跋啸。这封信是一个警告,意思是自己知道拓跋啸跟银桦必有勾连,如果敢参与战争的话,后果自负。 邱萍在梁上摇摇头,心道这个麽麽也是自作自受,谁叫她人缘这么不好。 这和在场所有,不对,是宫中所有的宫妃都不同。众人一下子看呆了,纷纷盯着她移不开目光。但是,她们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克拉克可不想放走罗南,虽然他不知道这次罗南为什么会来到地球。但是据克拉克所知,这已经是罗南第二次到地球来了。 “凌玄澜,”叶明欢一身红衣,站在充满阳光的回廊下,对着凌玄澜明朗一笑。 换成了任何一个男人,因为这些事情被气成了这个样子,到了最后只怕也是会和发疯了一样。 拓跋长空一退,拓跋啸顺利拿下黑水西境。看到拓跋啸果然进军,金煌大帝和武源大帝立即启程归国,准备调动大军合击失去了拓跋长鹰的璃凤。 这法宝是非常无敌的,一千年以前,有一个能人异士拿着这一把剑去了鬼界,击杀了他们鬼界的无数鬼魅,差点就把整个鬼界都给倾覆了。 我昨天接待了云家使者,说了两个新词,‘神权’和‘金权’。今天再说一个,‘君权’。君权在中州很有市场。在这里却行不通。你白云各军名义上是皇庭的,嘿嘿,未必。 夜珈罗说罢就向着夜天那里走去,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人,在这里不但妨碍人还辣眼睛。 虽然被这么大的孩子叫声妈妈有点别扭,但是她心里高兴,如今她的行李就在车上,她还真是没有想到自己能这么赖皮,不知道安浩天看到她是吃惊还是愤愤不平呢。 但是就算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毕竟自己是在醉酒的时候,所以感觉有所差距也不奇怪。 走了三天三夜,两人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看到了远处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 这琪姨娘的手段,还真是狠辣,她们只是刚刚行出京城外,马上就要进入山道,结果就有人拦车杀人了? 其实以义父的财产,连十分之一股也达不到呢。不过缺少的这一份,季如烟决定自己凑齐了给足十分之一股给他,也好让他们一家子更好过。 等到她说好了愿意之后,顿时就发现自己再次被霍凌峰的眼神给骗走了一句承诺。 王君孟正听得十二分不耐烦,眼角一瞟,却见张怀寂与苏南瑾从后院转了出来,若无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笑,张怀寂流畅的接上了话头,苏南瑾则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脸上满是轻松惬意的笑容。 北院则是郝灵珠跟郝灵薇住着,同郝凌郝昱一样,郝灵珠也是住东,郝灵薇住西。 难得他失而复得的儿子回到他的身边,若是不把这个儿子照顾好,恐怕卫管事也会死不瞑目的呢。 季如烟望了洛舜辰一眼,他对她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插手。 叶唯走了好几步,见都没有出现那个死骚包男的身影,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这男人生得很好看,剑眉如墨画,星目可生辉,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洛清寒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跟她说着话也能看到那边,真是服了他了。 苏清歌在夜晚中似乎一点影响都没有,在6年的魔鬼训练中,她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说更加的如鱼得水。 “没,没,没有的事。”叶惟做势疼痛,连忙认错,“我错了,敏姐。”她今天怎麽的就忘了带两瓶眼药水出来,滴上两滴眼药水了呢?其实,晒晒更健康不是? “什么?伯母怎么了?别着急,说慢点。”洛清寒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在欧冠决赛能够首发,也证明了主教练对自己的信任,首发出场还能够帮助球队打入第一个进球,就简直有些不可想象了。 男人嘴里不停的乞求着,没有得到回应的他,猛地扑过去,眼看要拉住谢天磊的裤脚,就被谢天磊身旁的阿勇一脚踹开。 “是我负了她!”老人闭起了双眼,回想起他归来的那一日,已是十年之后了。 殿中央,水色的纱帘轻轻摇摆,帘内人无一丝气息外露。那人侧卧在云衾锦榻中,发簪墨梅,眼尾迤逦,半阖半张,脸容清艳绝伦,堪堪让人难以逼视。 叶筱宛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息好像一下一阵子浓了许多,在空气中的灵力不间断的往自己的身体涌来。 起初陆成萱还隐隐有些担心,直到看到了陆成灏落了座,孩子气的同陆成御斗气的样子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那都起来吧。”秦依依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姿态像极了高傲的皇太后。 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其他人,依旧跪在地上。不过看他们的眼的崇拜恭谨,阮竺星觉得,这些人应该感觉不到他们自己的膝盖疼吧。 回到战队楼之后,杨超是闷头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多了,而时间也差不多到了集合的时间。 二夫人?林兰听着这称呼有些好笑。随即她又在心里感谢苏青,称呼二夫人总比称呼林姨娘好听多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朝会 “救济”、“发展”、“改革”。 是新朝天子针对大汉现状,顺应广大民众的意志,而提出的新政主要内容。 大刀阔斧,旷古绝今。 枢密内阁阁臣、军机司臣,更多的是作为聆听者、执行者,在新政细节上予以补充,而方向,始终掌握在陛下手中。 至于说首辅大臣的公孙弘? 阁臣们、堂官们逐渐 而身后,车子依然安然无恙,并没有爆炸。反而,车子还自己启动起来。 雨韵是知道这个长安主城的醉酒乞丐的,因为这里可以触发隐藏任务。内测时有玩家幸运地触发了那个名为“龙凤佩”的隐藏任务,可是最后也没有做到最后一环完成任务。 雨韵退出游戏,关掉电脑,换下身上的休闲T恤装,稍稍整理易容后,才拿着钱包和钥匙便出了门。 雨韵:你不说就算了。不过,你不觉得他很像当初我在法国拍到的咖啡王子么? 不过,这也是天性使然,华夏人和美国人的审美还是有一定的差别。 “这世上有太多的无奈,并非有心便能改变。”宁风凝视着杯中慢慢舒展开来的茶叶片,眼中的忧虑更浓。 就算你杀一万,可那不过是大唐的一个零头而已,再加上苍穹之鹤,苏牧现在想想都感觉头皮发麻。 他也很想见一见这个如日中天的大导演,看看韩秋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城门失火,多半是要殃及池鱼的。所以乔治还是赶紧拔腿就溜了。 “二弟,方才你不是说你的伤……”安瑞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道。 正午前,陆苒珺来到正房,这些日子她几乎都会留下用饭,这已是荣辉堂里都晓得的规矩了。 “师傅肯定二话不说就提要求。”莫溪没等云夜将话给讲完,就平静的道。 陆苒珺的房里,此时老夫人正冷着脸坐在床边亲自拍着她的背,几个丫鬟又是端着盂盆,又是端着茶水在一旁候着。 张磊是越打越心惊,他发现,莫闲的实力丝毫没有因为元力的减少而削弱。 这上头的财力已经不能用富有来概括了,若是可以,她觉得这本账册甚至能抵半壁江山。 虽然结果比她原先安排得要好,可是,若是被裴瑾琰知晓,他可会怪她? 白雪愣了一下,摸了摸嘴角,有些些硬装物,显然是睡觉时流口水,此时风干了。 莫闲不禁鼻子有些发酸,虽然和林州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是林州却是颇为照顾他的。 毛八斗和李大田虽不知背后主使人是谁, 可有这么大能量瞒过顺天贡院里所有考官,定然不是非常人。 脑海中有许多疑问让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询问祖母,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万毒城毕竟是北清潘洲的第一大主城,虽然之前被宗门大战毁的差不多了,但是随着道道人影冒出,往日的繁华模样仿佛又重新回来了。 陆水嫣笑了笑,更显妩媚。这时,她不经意抬头,忽然看到一道身影一闪即逝。 “果然有灵智,定是灵器无疑。”夜天寻眼睛一亮,僧人说他成为至魂境巅峰才有希望催发全面威能的宝物,级别肯定不低。 林云点了点头,他大约知晓,这帮人曾经大多是各大超级宗门的翘楚。 圣人遗留的三根毛发,竟然就有如此威能。林尘心中震惊的同时,也是非常好奇。 蛊虫不同于蝎子、蛇之类的毒虫,互相攻击的方法有限,要么跳跃撕咬,要么放出剧毒,或者,使出奇怪无比的异能。 第三百三十四章 乱法 承明殿。 刘据携公孙弘几人到来。 所有的闹剧尽收眼底,一干文臣武官躬身见礼。 大胆放出“我蛮夷也”的宜冠侯,感受到陛下利剑的目光,和霍去病凛然的杀意,立刻冷静了下来,跪伏于地。 刘据望向礼部监礼官说道:“导引群臣入殿。” 不待回应,便先一步跨过殿门,朝着御座而去。 如果孙成说得是真的,那证明是他眼光不行,看错了钟医。如果说得是假的,那么他也生气,毕竟是他杨国栋指派下来的人,怎么能被人这么刁难?像什么话?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程母和秦母坐在主位上,看看来的人都是历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再看看程咬金身穿喜袍、头戴花帽,一副新郎官儿的样子像模像样的,程母鼻子有些发酸。 “嘿嘿,他们过来了!让你们久等了!”只见燕飞这家伙手中提着一瓶香槟酒,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开怀畅饮了。 “醒了?”叶平安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盘子放在床头柜上之后,弯身去掀她睡衣查看她肩膀上的伤口。 毕竟在这世上,青年才俊多得是,他们或许不如表哥出众,但,只要两情相悦,便是好姻缘。 息绣他们没有受这个礼,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踏上这条路,守护联盟的公民就是他们的责任。 地图上,九寨距离大别山北麓也就五百来公里,但那是直线距离。 所有人都在全力拼杀,卿师昊给自己的队伍打了手势,让他们分成三队。 实际上,保安团的运行已经完全步入了正轨!至于纪律问题,从八路军过来的营连排长们在看着,能出什么问题?即便是有,不还是有九寨子弟的暗卫存在么。 没有想到这种好事竟然还能发生在他们身上。这种事情不是只有故事里面才这么写吗?不,很多故事里面都不这么写。 章残金、万碎玉毕竟并非浪得虚名,也各击中李沉舟一掌,李沉舟是负了伤,章、万二人不敢再留,立刻就走。 嘿嘿……所以,为了长远起见,那家饭馆,她可是登记在她自己的名下,以免以后事情穿帮。 因此,李智仔细地考虑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决定要拿这头大恶魔开刀。 林院长凑到桌子边上,看了看被顾元志画的跟鬼画符一样的图纸,眼晕的摇了摇头,他只能大概的看出,整个孤儿院被分割成一个九宫,然后再分成四个大区域,其他的东西和符号就看不明白了。 “是的总裁,这是他们的答复,而且我在对方那边看到的情况也是如此,看来谷歌公司撤离韩国已经成了定局。”金贤淑轻叹了口气道。 “成为了一名召唤师之后,可以帮助得了你了吗,云轩哥?”苏菲菲关心的不是自己召唤师后的好处,却是先问了能不能帮助得了林云轩,这让林云轩不由有些感动。 三分厂的地皮位于沪海市区的不错位置,占地面积在二十五亩,周边的商业用地根据资料显示现在在五百六十万至五百八十万一亩,也就是说按照商业用地价格计算,这块地皮大致价格应该在一亿四千万至于一亿五千万左右。 “老刘,那人没什么事,看起来吓人,基本都是皮外伤。”这时候,去看躺在地上呼天喊地赵扬名的另一位警察走了过来,在老刘耳边说了一句。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君恩 群臣皆惊。 枢密内阁首辅大臣公孙弘更是在第一时间扶着绣墩跪倒在地。 身后的卫青,身侧的霍去病,虽然没有完全明白意思,也跟着跪倒在地。 随后便像推倒的骨牌一般,承明殿中,文臣武官纷纷跪倒,伏首于地。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句话,太重了。 意为天下臣民若有罪过,皆由君主 当然,如果这个圣杯,是和当年那个被污染的圣杯一样,是个扭曲的存在的话,那么就将其破坏掉。 夜辰微微仰头,在一瞬间斩杀了赵东和他的僵尸后,头顶上的两只厉鬼才堪堪到来,两只厉鬼面目可憎,穿着白衣,眼睛留着两行血泪。 初生演替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到路易斯。他可以给他找最好的医生,帮他治病,又或者帮他安排工作。但是,他却没办法挽留他身上流逝的时光。 特别咸的肉罐头,把它们倒在锅里随便煮一下,弄成汤一样的东西,混着米饭一起吃下去。 这些天来,阿兰一直在研究着秦涯的体质,但完美神体又岂是她所能透彻的,每次都无功而返。 五分钟之后,这场属于年轻人的混战随着叶家死士最后一名倒地不起而结束。这场激烈的碰撞也随着叶家的完败而结束,同样这场属于军门胜利而结束。 大概,他什么都不会说,跟之前一样,只会给自己一个坚定的背影吧。 能够来这里消费的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就是身份特殊之人,总之一句话,那就是能在这里吃饭的都算得上上流社会的人。 清脆的骨裂声,响彻整个屋子,再看血舞之时,只见他无力的垂着左臂,手臂不断的颤抖着,显然他的左臂废了,至少暂时他已经失去左臂的作用。 可眼下背后袭来的这一击却完全不同,简单直接根本不脱离带水直取要害。甚至还是前一瞬在前面十余丈的屋顶,下一瞬便攻击到了他背后。 陈墨没有与其他通脉境界圆满的武者交过手,不知自己内气属于何一层次。 但是,你必须完全服从她的安排,但凡抱怨什么的,直接驱逐了。 “从这里看來,这丹宗圣地倒也是个好地方。水汽聚集,一道流瀑从山涧流落,果真如同画境。”朱妍儿心胸一开,朗声道。 上辈子三皇子就狼子野心,还害死了太子嫁祸给裴扶墨,这世他解禁出来没多久就出现这种事。 届时他们还能留存的时间,就只看蜃海生灵何时入侵他们当前所处的世界。 因为这里的灯光比较幽暗,不如大厅中央那么明亮。不过却也足够让唐宁安看清楚对方的样子了,唐宁安的双眼眯在一起,认真而专注的看着这个男人。 可是,根据之前的信息,上一轮幽灵狩猎完成至少有三四天的空窗期。 宋如玉咂咂嘴,看了看对方,发现他眼下也带了点青色,不由好笑。 收拾了许久,等嘴唇的红肿彻底消下去后,江絮清才跟着裴扶墨前往了玉荣堂。 “是不是很好玩,就如同是你玩的傀儡,忽然间明白过一个道理,自己是傀儡,这才开始咬你一口,对吗?”南霜那一道华丽的声线慢慢的飘落了过来,这个兵卒的心神立即一凛,没错,傀儡已经不需要傀儡师了。 “我呸,少往你自个儿脸贴金,谁是你大侄子了,真是不要脸。”薄云朗一走进来,苏亦瑶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扶起阿来,把他扶到椅子坐着。 第三百三十六章 父子 “以劳代监”、“以工代赈”、“累进税制”,新朝天子的新政,如惊雷在承明殿中炸响。 诡异的是,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提出异议,枢密内阁首辅大臣公孙弘讲完政令细节,便获得了一致通过。 面对空荡荡的御座,颂圣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所有的朝臣,唯恐廷议氛围不够热切,唯恐史笔落处不够真诚。 公 秦蛮蛮闭了眼睛,最后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男人的西裤。 一道冷意青光,从天降落,两头冲击而来的十字军顿时惨叫一片,许青云手握西洋剑,剑光细密,一闪而逝,残肢断腿飞起,身影穿入十字军,剑光森然,鲜血飞溅。 楚烨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在来的时候,李菲说了一下她所估计的价格,和现在这个价格差不多,而后那李老在此确认了一下李老的一件,在自己面前的电脑上输入了一些信息,而后一旁的打印机里出来了一张单子。 伸手一扬,只见许青云身上爆发一股紫黑色雷电,粗如手臂,天空瞬时一片漆黑。 一道道霹雳雷电时不时的在空中剧撞,爆发光芒,瞬间又再次消失。 有毛含义,那时候她跟卫染北在一起,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就起了个玄斯。 这里是大主教和教皇的起居之地,还未到,便感受到了一股股隐蔽的气息传来,许青云脸色不变,穿着一件教服,是他在路上抢劫而来的。 大家又是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说楚慕玥坏话的那些人,全部都是坏人。 要命张一听到下课铃声响起,直接甩头走人,多一秒都不想停留下来。 灵姣变向的夸了张生一句之后,张生倒是更加来劲儿了,甜言蜜语都一并娓娓道来。 此时已经毫无气息的劫匪等人,还维持着死前的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种死不瞑目的恐怖感。 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熊怪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那硕大的拳头如暴雨一般朝我轰击而来。 另外一边,还有一个21岁上下的青年也跟他们一样,似乎被孤立了一样。 “tmd,给老子滚开,要不然老子弄死你。”说着,陈帆把自己的鞋脱下来,一下子丢到正深情款款看着自己的操陈帆的脸上。 竹节棍,此刻表现得太不寻常了,它只有遇到强大力量才会有的颤抖,并不是在害怕,而是变得兴奋了起来。 刘紫玲哪里管得了别人的目光,她满心全都是皇上冷漠的神情以及看向皇后柔情似水的模样。 但洋洋却不敢提出异议,因为这位许阿姨实在太彪悍,嘴巴又厉害,就算是洋洋也要在她面前收敛几分。 慕容雪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发现有不少侍卫正在进行地毯式搜索,而城主林洋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冷脸指挥。 那些鬼魂没有了锁魂链的束缚,纷纷恢复了意识,此时有的竟然呕吐了起来,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不交给我更好,我才不稀罕呢。我有本事,我根本就不用靠他。”张胜天道。 或许是早就有了龙傲天无法参加的觉悟林克也沒有过多的失望。沉思了片刻之后坚定的朝龙傲天说道。 若是在救治的过程中,其生机跟不上,那最后的结果恐怕也是直接死翘翘了。这样的结果可不是雷炎愿意看到的,要真是那样的话,他恐怕是走不出武家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立孝 神龙殿前。 刘彻见到了断发束起的刘据。 哪怕有所预见,却不及亲眼所见那般震撼。 大汉礼制,法不加尊,况天子受髡刑乎? “据儿。” “父皇。” “据儿。” “父皇。” 情深意切地彼此呼唤。 天子登阶,太上降阶,环抱在了一起。 落在群臣耳中、眼 听到张玲的回答,林惊羽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后那个暗夜生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大夫前脚刚走,夫人就面色难看的将她唤到身前,牵起她的手,看着石玥明显不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手。 精致典雅的隔间里,她低头看着“咕噜咕噜”的锅,他看着闷闷不乐的她。 但是她们身上的妖气还是亏损很多,就算是用圣液,也不能够立即进行补充,不然的话会对身体造成冲击伤害。 两者的战斗也十分直接,就是力量的碰撞,泰坦作为脉兽中王者,力量一直是他们的强项,而冰瞳作为域外龙族的化身,常年征战星空,力量素质也绝非等闲。 老鬼打开两个盒子,我看着面前这两样东西,缓缓地放在了盒子里面。 林惊羽缓缓抬起自己左臂来,满脸不可置信的将那力量巨大的爪子抓了抓来证惊羽这只手臂的确是自己的。 听到这个林惊羽点点头,这一定是奥利弗处的注意。于是他也等待了起来。 唐知夏抿唇含笑,这个男人就这么较真吗?非得和战擎野在颜值上比一个高低? “少爷!”“然后冰瞳姐姐去龙界,青篁妹妹去大漩涡学习,守护灵的分配就按照之前的来。”洛宸宣布结果到。 但是赵广安的态度却十分暧昧,一直没有明确表态。虽然他明白这是商人的一种谈判策略,但是他依然努力的,在自己这个副省长的职权范围之内,想方设法的希望把赵广安的这个项目留在江南省,留在吴州市。 “鸳鸯都要被他们两个气死。”高畅撇撇嘴,很为鸳鸯抱打不平。 几分钟后,劫云之中的雷电渐渐的淡去,似乎是对金轮的无奈,最后一道紫色的雷电劈在金轮之后,空中的劫云便渐渐的淡去了。 钟无艳送走董事会派遣过来的人员以后,得出结论。虽然一直没有联系过她那位‘闺蜜主子’,可她却没有放弃自己,最终还是把自己保了下来,就算时间上只有六个月,两个季度,却也足够了。 高君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她,而是大踏步朝门口走去,方圆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还是忍住了。 听这话,感觉高君是要全面放弃对童玲的追求呢,至于什么妖魔鬼怪之说,老外也是半信半疑。 不管怎样,既然他们说找到了陆梅山庄,倒不如当真跟他们去一趟,到时候这中间的是非曲折,自然能够探查明白。 再有就是他感受到了张娇的状态不对劲,还在纠结刚才他探虎穴的事儿,若是真要墨迹起来,大家都尴尬,更何况这娘们那暴脾气,张口闭口要捶死自己,与其等着她锤自己,还不如先把她唬住。 层层叠叠的宫檐,令原本就很凝重的宫闱,变得又阴暗沉重了几分,四周一片寂静,恍若死地,没有一丝的生机。 “哪里的朋友?”二营子是非常的镇定的,大风大浪也经历过了,久经战阵了,而且“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还在耳边响着呢。 第三百三十八章 抽薪 刘彻色变。 不要盐、不要铁、不要兵器,匈奴族想要什么? 大汉天下吗? 作为典型的游牧部族,匈奴的经济模式极其单一,其经济高度依赖畜牧业,牲畜不仅是食物来源,更是财富象征和战争物资基础。 “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 这种经济模式虽然在草原环境中有效,但缺乏 贺艺锋听见这话语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的看着雨露,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雨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语。 闪电鸟大叫一声,没有为第一次的攻击没有命中对手而感到惋惜,因为战斗才开始呢,好戏还在后面。 米查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厅之中的,脑海里面不停的盘旋着刚才铭南所说的话,心中总是有着一种难受的感觉。 李未并不知道,在他第二次和祝鹏通话的时候,墨客已经离开审讯室,以墨客的五感,直接听到了他的声音。 贺艺锋看着这个场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什么,走出了房间之中去找贺老爷子了。 而且。师资团队都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各个教育领域上的权威教授。而前来报名的八成学生家中的产业都是市值按百亿计算的。 “易少峰,你放手!”凌宝鹿忍到出了餐厅,立即要求易少峰放手。 亚雷没有像裂空座那般骚包,一来先吼两声,提高一直知名度,很平静的等着比赛的开始。 许威一言不合便要人性命,那一掌要是换做一般人,怕是中了必定瞬间而死。 “你不想在农场工作了,你想干啥去”我收拾起失落的心情,不在追忆那似水年华。 若不是再次相遇,叶白几乎因为灵玉生意和海棠,将自己的这个候补老婆给忘了。 “呵呵!无妨,无妨,史相爷塔塔尔就先告辞了。”常年养尊处优的白色脸孔,带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北元使者微笑的躬身说到。 被踩过的地方,大部分的雪都融化了,结成冰,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王峰转过身子,很绅士的说道。 而尧慕尘此时也是咬牙一搏,他的身体在那一吼之下,此时还未恢复,如果这藤一郎全力一击,他必会重伤甚至死亡被淘汰出局。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婆娘,你以后就继续埋头苦练,该干吗就干吗去!没什么死人的事就不要过来打扰我们!”王嘲笑不耐烦说道。“是……”亚东低下头,轻声应道。 医院手术室外,一个护士拦下了一直在后面追随着的士兵们,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门梁上的红灯顿时突然亮起,给这些原本心里就忐忑不安的人们又多加了一分紧张。 将“瑞克撒特的挽歌”猛然拔出,再刺入,一息之内连刺十多次,邪血四溅,随后将其抽搐的躯体丢向半空。 如果一天之内,能守住自家的擂台,或攻占下别家为之赢,可以普级到明天继续比赛。 伍姓汉子看着从眼前抬过去的浦百万,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直直的那样看着他。直到张虎等人已经走远,方金在他身后大声喊了无数次,他才慢慢的转醒。 流年枫苦笑了一下,然后选择退出游戏,从游戏舱里面爬了出来。 到了后宅,随从让她等在一间房门口,然后那随从往别处去喊人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骂座 从辰时到午时,短短的两个时辰,满朝文武却像过了几十年般漫长。 太上陛下派出春陀作为天使,于神龙殿前训斥群臣。 “当朝阁臣统共有三位,堂官有四位,尚书有六位,看看这十三个人,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朕不引以为忠臣良将? 祖宗把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朕又把江山交到了太子手里,却搞成了这个 有的人经历了失去亲子之痛;有的人被骗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有的人早因为错位,满心伤痕。 苏晨只觉得脑袋又晕了起来,以前的事情,他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就连名字,都不曾知晓。 图日日有些疑惑:“医馆有这么对大夫?”他就看到一个诊室而已。 彭淼和莫一然还好一点,赵康明显不肯接受,不过在赵白劝了好几次之后,这才勉强接受了。 听了夏冬的话,金怡内心打起鼓来,这么说,舅舅当年的意外就更离奇了。她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舅舅没有听话,做了什么得罪上面的事,所以被人陷害了呢? 这鬼叶榕,其实也在鬼夫人给的名单里面,只不过是第二张名单,并不是第一张。 杨香薇可不知道他脑子转悠了一天了,仔细地注意着火侯。虽然这是她这次下凡后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表示,这在她当年还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时候,这种事情没少做。 这也是鹿凝无意中发现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技术并没有非常成熟,以至于副作用非常大,以至于鹿凝在疼痛感知恢复的时候神经系统变得格外敏感,风吹草动都会刺激神经系统,疼痛加倍加倍。 胡莉莉知道自己被骗了,而且今天还被人当面羞辱,顿时委屈的哭了起来,她也不顾自己的形象,躺在地上就骂邓多才。 开始吩咐她们干起了火,别人的粥是简单,可她的要求就不一样了,要准备这种蔬菜,准备那种肉。 月丽娇笑道:“我还是留在芳菲姐身边,帮助芳菲姐处理政事。”,旁边的雪丽沉默不作声,代表没有问题,妖王不用说,月丽如果去,他肯定去。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去。”说完这些后,白凌雪不等萧毅回答,直接转身离开了。 之所以不用自己的手机,而是用酒店的座机,是因为林晓光心里觉得,孙丽可能不会接自己的电话。 稍后,他开始浏览整座千难峰,有诸多的大殿,弟子房屋,都是空着,他可以自行招募弟子,相对应的,那些被招募的弟子,也要负责千难峰的一些事务。 “萧毅,你我斗了这么多年,也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放心吧,等将你解决以后,我会好生招待你们萧家和林家以及那些走狗的,桀桀!”薛云眼神猩红,阴测测的笑道。 离开了此地,直接驾龙辇车向十洲三岛飞行而去,来到了瀛洲地界。 可是,事情的结果,却和他们想的恰恰相反,到最后,竟然连一个神级传承也没有。 可想而知,演员在一个不喜欢的剧组拍戏,那种滋味是如何的煎熬和疲惫。 当中有一道身材欣长的黑衣男子,神情冷漠,背负一把黑色古枪,刚刚的询问是他说的,而那恐怖骇人的神念之力,亦是从其身上发出。 在原著里,猛白是个天生的武士,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手持战斧,居高临下,锐不可当。 第三百四十章 千章 夏风一起,公孙弘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药,烧便退了,看着像好转了,可却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瘫在了榻上一般。 太医院大急,侍奉四代大汉皇帝的太医令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医道大家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面面相觑,却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 赵紫灵就是苗疆人,所以赵紫灵很有可能作为寻找血晶草的突破口。 如果我是袁术,我先想办法将汉帝阴谋杀掉,嫁祸曹操,立国称王,远交近攻,或者袁术的结局会很好多。 城头之上,有三人,一人零陵太守刘度,一人刘度之子刘贤,还有一员大将,便是刑荣道,此人生身高七尺半,孔武有力。 胡蔓两手捂着嘴,眼泪瞬间落下,雾蒙蒙的看着一片火海,虚脱的跌坐在地。 贾佳氏听了这两人的话冷笑一声,缓缓道:“随她去吧,老爷回来自有定夺。”说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坐在软榻上闭目养起了神来。 这点,众人自然毫无异议,这本就是他的地盘好不好,更何况,现在这帮人的心全都在这比赛上。 两人一前一后越走越深,只是这石洞似乎是个黑漆漆、不见底的深渊,两人走了一炷香功夫,转过一道弯后,这才看见远处微弱的火光。 刑荣道大骇,调转马头便跑,张飞单骑追起,刑荣道此前与陈到相战,战马急跑了一段时辰,以是累极,怎可跑得过张飞。 丁雨萌拍拍手上的灰,又掂了掂那块碎银,她开心极了。凤溪山?什么鬼地方?她回去给石樱还钱才是要紧!于是立即运气轻身术,朝朋来客栈奔去。 冥驼子心机至深,一眼便看出了上善眼中的迟疑。一身修为之力爆发,杀机腾腾,直奔上善道人而去。 在程月的大喊声中,天空的云层瞬间破开!一红一蓝两种颜‘色’的雷光‘交’织着狠狠劈了下来!跟着朽木拓浑身焦黑的倒飞出去,而程月的身躯也在这雷弧的地面软倒下来。。 不过同情归同情,要是一扯到叶凯成身上,徐佐言也会坚守自己的底线的,那就是叶凯成是他的,谁也不会让。 天雅定睛一看:不能未经洛辰熙本人允许擅自离职,否则后果自负。 人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就是反省以前做过的错事,胡媚儿自然也不例外。 回应他的是徐佐言一声懒懒的哈欠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然后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感觉不那么疼了,便放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一边穿衣服的叶凯成。 胖警官对“指挥官”这个词非常的诧异,可能是平时没有听到过。 “你想做什么!这次我绝不会受你威胁!我也不会让队长他们过来!你别妄想了!”吴雪盯着他再次怒喊道。 了解了病因,这种情况到不难治,只需将段誉体内这些内力封印让段誉逐步炼化或驱逐即可。 猝不及防之下,叶枫在攻击到帝释天的同时,帝释天也攻击到了他。 佛爷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的喝着茶,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这个事情的。 继而,钻星兽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尖锐的脑袋冲着天穹猛地一顶,一股螺旋形的波纹散溢而出,轰隆隆地冲向了四大妖兽。 而此刻映入它们眼帘之中的,则是在大阵前方大约三千里之地,那里既然发生了一起爆炸。此刻众人看清楚的,则是一道血虹,朝着四周四散开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分食 “洛阳有武库敖仓,天下冲阸,汉国之大都也”。 此出太上执政欲封三王,王夫人请封其子于洛阳时,太上之言。 洛阳,汉国之大都也。 东临黄河,西依秦岭,北靠太行山,南濒长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地处山东、江南和关中三大经济政治区域交界的中间地带,是“四通五达之衢“。 通过黄 叶辰与姬凝霜,不分先后落下,姬凝霜祭了元神之力,笼暮了杨岚的元神火;叶辰亦如此,用元神之力淹没了叶凡,一个儿子一个儿媳,是劫下活命,九死一生,伤的都极惨。 楚茜茜和沈悠悠两人,都不是下厨做饭的料,她们也从来只负责吃,不负责做饭炒菜。 后来气急败坏之下,硬是拿石刀的另一面,一通乱砸,好不容易才取下来。 于是,在大概商量了其他一些具体步骤后,三人就开始分头去为这个计划做准备了。 基本上水稻已经熟成了,他们不需要做后续的工作,只要把新鲜的水稻运到镇上就可以了,那里有处理水稻的机器,会把它们磨出漂亮的大米。 大家的早饭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吃了,可是卢正义因为起得晚所以颗粒未进,二嘎子娘将几个米团子裹起来递给卢正义。 夜幽尧,你的那句担心和害怕,是不是代表了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我? 顾安然见顾安星出去,生怕她又勾引白皓天,让佣人扶着她出去。 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判断欧阳奎比自己功力稍深,可也没有到达那种让自己完全摸不透的境界。 心想,十有八九师姐是被哪恶魔玷污了,而今杏儿没有醒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旦睁开眼,想到自己失身,到时可怎么活呀? 在楚云进入鸿蒙天塔之后,鸿蒙天塔便猛的从虚空中跌落下来,撞在了地上,将这里的大地都给撞的颤抖了一下。 当看到王临一的时候,苏旭的眼中再一次闪过了一抹诧异,他竟然没死? 刚才因为这丫头说的太感人了,居然连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心下顿时有了想法,暗道一声不好,安藤家族已经和红狼达成合作,不过李一飞倒也不怕,他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事,韦元父子这是没完没了了,一定要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件事。 现在自己筑基成功了,整体实力也都上来了,是该闯一闯眼前的煞气带了,毕竟过了这条煞气带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他提到名字的人都是今天上场决斗的,理应重点奖励。张敏赫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挨了刀也要重点照顾。 我刚接起电话,宋妍菲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看到我,宋妍菲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 老二林天和就是一个花花公子,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了,因此林天和也成为了林家最大的笑话。 这个苹果吃的可是非常厉害,只见这名男子一边在马路上骑着摩托车,左手还提着一袋子的苹果。 饿鬼道主的脸上却露出了甘之如饴的表情,仿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可事情并没有凌宙天想象中的那名简单,t-x刚刚离去不到15分钟,从美国基地那边,便传出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陈枫摇了摇头,便再也没有找个客栈留宿的打算。找到了自己的驴车,竟然还在,陈枫便在山中将就了一晚,第二天则继续赶路。 第三百四十二章 封官 大汉麒麟阁功臣、平阴候、前将军赵食其接过了脍刀。 没有什么犹豫,四刀下去,诱人的方肉便被分成了九块。 两块小方肉,分给了河南郡郡守公孙遂,两块小方肉,分给了大汉曲成侯、河南郡都尉虫皇柔,又将两块小方肉递给此地主人师安,师安却不动声色地将方肉推了回来。 “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 一听就是假的,完全像是爱慕者得不到人后的恶意编排,还偷偷藏着人家的画像,啧。 自从上次升级之后,它原本已经很少打这串数字了,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夜晚,这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却像梦魇一般再次出现。 那四名黑衣蒙面人一离开山林洞府,风千立即睁开双眼,起身走出了卧室。 孟戚估摸着像墨鲤这样的君子,没贯通政斗这根经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想明白的。 但是现在秦尘却不能这么做,他的神识还未成型,催眠控制一个化劲修为的武者仍旧有点难度,闹不好会让对方变成白痴。 “梅香你说,我保证不打断你说的话了。”苏梦瑶呵呵一笑,伸出食指犹如发誓似的那般正式。 秦尘干脆利落的将三人轰走了,而唐雨柔等人也实在是没有脸待下去了。 眼见这两人进了厢房, 还有锦衣卫把守在门外跟窗前,墨鲤估计是没法偷听了。 ”雪琪雪琪,要不要一起玩?这钱赚的太容易了!“周佳雯兴奋的对好友道。 此言一出,全场的医护人员都震惊了,一些心理医师更是捶胸顿足,完全不理解这年轻人为何会在关键时候,说出这种激化病人情绪的话来。 “半夜喝那么多水,明天眼皮会肿的”突然响起得声音把赵天琴吓得呛到,咳个不停,把她的瞌睡虫都咳走,彻底清醒过来。 固定的产业需要固定的人员和固定的资金来维持,而新上马的产业,人员和资金也永远都是缺乏的。所以在“三百亿海洋牧场”这样的大计划启动前,筹划再仔细也不为过。 赵嘏不知怎地,忽地开始大笑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连眼泪似乎都笑了出来。 于是在三之后,花洋大学边的奶茶店里,杜非羽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当中的设计师。 犹记那日,斜阳若影,青山依依,一身黑甲如花少年,决然向西。 嘉谷的目标当然是海洋牧场最理想的结果了——为鱼类营造好生长、繁殖、索饵的生活环境,即能诱集野生鱼类滞留。只不过,哪怕是在渔业资源相对好一些的南韩海域,没有大规模放流,也很难保证海洋牧场资源形成。 蔡美美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刚才还一脸恶心,现在却是兴致勃勃。 “额,还请陛下三思!”姚继勇知道今天阻止不了武侯袭爵,那日后这座候府,必然会再次成为凌驾三公之上的存在。 虎三猛的用力将虎鹰兽向前抛出,一道剧烈的轰鸣声便在密林中响起,虎鹰兽的身体猛然爆裂,尸骨无存。 这样的空间感,让长期窝在黑暗房间里的一人一狐瞬间有了好感度。 在一个就是他与石三两人在山密林之内多年打猎练就出来的敏捷身手,所以他考虑就是暂时用箭破不了对方的护体灵气,那么就只好依靠自己的速度和敏捷来强行跟黑袍人搏斗了!反正就是不能让他轻松地释放神通之术。 第三百四十三章 火龙 “坐。” 赵食其手一摆,“都坐。” 虫皇柔、师安这才重新落座,得到封官许愿后,不由得更加谦卑。 在这和气的氛围里,公孙遂的笑容不由得更加灿烂。 赵食其神情非常愉悦,长安之中,尊者太多,哪怕作为麒麟阁功臣,功比他高者,位比他高者,双手双脚都数不完。 身在关外,他才彻底理解 叶红雨没能和许辰联盟,又被许辰奚落了一通,那心中也是愤愤不平。 琥珀以高调的姿态出现,他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在这一刻,他微笑着看着叶千重。 “现在你可以替我占卜出时间沙漏的位置了吧。”绝情对镇魂钟下的陈大师说。 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的古怪,一边吸溜溜的吃着面前的炸酱面,脑子里面却是不由自主的转到了鼎记上面,似乎这平时很喜欢吃的炸酱面,好像也不是那么美味了。 毕竟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更何况还是位高权重的天府护法。 睚眦说完。龙首高昂,腾空而去。我对白轻雪点点头,拔足狂追。 “乖乖坐下,别逼我动手,否则你们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陈天端着酒杯,晃着里面的红酒说。 这一声姐夫叫的我心里百感交集,说真心话,宋钰在我心里就是真正的亲人。 在这样的持续下,那祭司老头几乎乐翻了,平时都是非常拼命,现在则是享受起了虐杀的爽感当中。 说着,他抱着对方的脚,一只手开始在那扭伤处有规律的按摩起来。 她只知道,当时的魔界,除了封衍牵绊住她毁灭世界的心之外,还有着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两位护法,九位魔王。 她能骗四阿哥什么,无非是,当年孝全皇后的死,跟凤卿有关呗。 梁升平与江原无奈,只好更加努力的挖着,多挖点,让以乐少挖点。 “你这家伙,总算是能再一起并肩作战了!”福全乐呵起来,费扬古一直规避着军权。 屋内,裴安之揽着叶素素刚刚走进屋子,刚刚察觉到叶素素的不对劲,便被屋内的情况晃了眼。 他轻舔着她的唇角,粗喘着微微停下来一点,看着身下满是泪痕,挣扎得气喘无力的人儿。 正沉浸在懊恼中的苏盼儿隐隐有所察觉,回头扫视一番,却没有见到丝毫人影。见秦逸追来,回头依然气冲冲往前冲。 韩应清这才舒了一口气,还好自己的娘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刻意刁难。 没人听说过皇上说错了话,冤枉了人,还会说句对不起,或是表示歉意的话。 刚刚的话,是一时激动了,可那句话的真实性,彼此心里都明白的很,无论她说什么,都多余,也没有什么能安慰人的。 “我这不也是刚才看到了泽特的那个师弟才想到的吗?”哈尤米确实是刚才想到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如果想要实施的话估计会十分困难,不过哈尤米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这三人正是当初在赛场发现刘鼎天乾坤袋中有洪荒之气的那三位,正在密切注视着场上的动作。 两位情敌,瞬间混战一处,七一翰那里是那昔日的情敌,被压在地面之上,一阵拳打脚踢。 而紫随风却仿佛根本在意身上的伤势似的,甚至还非常的开心的邀请云尘等人进屋里做客。 虽然论身份,在场中还有不少是要高过这位兵部侍郎的,但不知怎的,在面对其强大的气势时,居然就没人敢出言相抗的,所有人反倒都静了下来。 但,仅仅是处于下风,想要彻底打败这魔神投影,很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齐浩可不打算被调理,这种被动的讨好有什么用?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秦月就一双眼睛,能去看谁呀? 咖啡厅他也去了,刚开始没露面,秦月离开后他就悄悄尾随,心情正低落呢。 众人看向由加奈,而由加奈却说道:“不是,他不是什么勇者,他只是与那个莱茵同名罢了。”这只是因为以后的路上还需要有利用到莱茵的时候,所以不能让他死在这里……由加奈如此对自己解释着。 秦明对于这种突然的打交道并不擅长,尤其是在和程欣在一起之后,他一直都很洁身自好的保持着自己和异性在交往之间的距离,像一一这么主动地,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在流民的协助下,几个工匠用力的拉着绳索。地面上的一些人用力拽着绑在床弩上的绳索,让床弩保持稳定,并远离碉堡的外墙,不让床弩碰到坚硬的墙面。 仍在回想着最后一秒到底是因为什么的时候,她听到了广场上那响起的电脑判定连俞风胜利的声音,然后是广场上的一片哗然。 于尊听命而行,于万川,天清和凤五娘相视点头,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样子。 只是,当梁孝义的话语一落下,四下围观的人众不由地一阵哗然。 五天过去了,赵子重他们打到了许多猎物,除了大家吃掉一部分外,都晒成了肉干。晚上就缝制衣物,跟土著们学着做鞋。 第三百四十四章 常平 临窗确是雅座,既看得落邑街景,又听得清议论之声。 赵食其掌控全场。 堂堂河南郡郡守公孙遂,竟然烧起了蜂蜡,而都尉的虫皇柔更是不堪,直接和起了泥。 反倒是商人的师安,静心定气落座在书案前,展开了羊皮纸,比照着《春秋》大书,在那挥毫泼墨。 一封看似平平无奇的“请问中将军安好”书, “有这个打算,反正现在我和猴子没事可做。”杨乐凡猜想着店面的价位,假如太高,他承担不起,空手套白狼不行,现在没人是傻子。 易跃风说完便离开了,今晚,他的使命结束,却忽然想找个地方安静一番,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柔妃的墓前。 可如今看来,西突厥人并没有撒谎,他们真的已经通过联姻,把铁勒人绑上了自己的战车。不然蒙罕怎么可能率领这么多人来到突厥牙帐埋伏?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不过仔细一思量,要想在日本立威,还真得如此。他也了解过日本的情况。知道在这时代,日本大名的作战力量主要是从属于其的武士。 白洛汐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中总是闪过郭飞羽那张讨厌的脸,索性穿了衣服,走出去透透气。 起身梳洗完毕,上官婉儿已经将午膳备好了,林涵溪踌躇到底要不要问她有关身世的问题,就见到方灵儿脸上挂着诡秘的笑意推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玲珑塔,封!”当先的一个弟子顿时喝道,只见他一掌拍下。这四处环山的湖水之上竟然生出一个结界。上空之处一个太极图啾啾的朝着巨雕压下,轰的一声将那巨雕又拍入了镇妖之地。 杜伏威在高台上立刻命令旗手变幻旗帜,鼓手卖力击鼓,擂声阵阵。命江淮军冲上前去迎敌。 他背对着我坐着,沙发的靠背几乎整个将他挡住,即使从楼梯上往下看,也只是能看到他端着杯子的动作很优雅。 “呵!”易跃风确实很喜欢林涵溪在他面前时的性格,不过,此时确实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他没忘了正事,并且他也知道,倾歌和公孙璟同时也在等着他的消息。 补品这种东西怎么说都是不可能吃死人的,现在竟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那背后有鬼的推断就八成能下定论了。 他总是这样,似笑非笑,这张英俊的脸总是说着一些令人郁闷的话,偏偏又让人拿他没办法。 不过,就算是他这里如今有了这样的想法,可他这里却也是无用的了。 中规中矩的问题,应该是提前已经通过气的原因,冲田修一接过话筒后也是不假思索地直接开口。 李丙笃理解头领的心思,他刚违背自己的意愿放了他这个背叛者,今后的日子,他得做出对帮派有利的事,才会感激他,从而愿意相信他,尊重他的存在,耐心倾听他的想法,在此之前,他的要求自然会冷漠对待。 摆出这个事实,清水彻先是听了几秒风声,然后手臂就传来了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吉冈里帆抱了上来。 只见在那洞口之外,也是有着一团极端可怖的剑气,缓缓的肆虐着,那一层层涟漪,也是不断的爆发,狂暴的力量,使得整个空间,仿佛都在颤抖着。 正怀疑他是不是就要醒来,他原本紧皱的眉头却渐渐放松,脸上不自然的潮红也消退些许,呼吸平稳,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密语 陈莫接过了那份连驿急递的木匣。 轻轻晃了晃,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着木匣背面封口上的泥封。 那方封印上印着“平阳侯印”四字。 依大汉律,私自拆封或伪造封泥者将受到严厉惩罚,包括耐刑等。 陈莫自然不会去拆封,更重要的原因,是锦衣卫中不 “仙子,我愿奉上所有宝物,只求仙子留我一命。”事到如今,不得不开口求饶,虽然知道生机渺茫,可生死之间,纵然有一线希望,也要去试一试。 当时孙儿笑他,朝廷需要赚什么钱,它只要收个税就能养活全天下的人。 “你们国家不是很富吗?”以郑旭东的了解,沙特是个富得放屁都出香风的地方。 陈东脸上再无一丝血色,拳头攥在一起,指甲扎进肉里,但却毫无察觉。 不少父母把刚刚几岁的孩子扛在肩膀上,用手指着屏幕上的画面给孩子看,可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已是老泪纵横。。。 还有天桥上的骑兵公孙瓒,城堡后方看管核心基地的常山赵子龙等等。 “不不不,应该说我们遇到了方公子您后,这场战役我们就是赢家,输家就是南昌王。”杨大武笑道。 短短的“青莲师伯”四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青莲道尊比青衣道尊略长,这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情,而两人已经结拜金兰,这“青莲师伯”自然是喊得的。 “当然是留在这里了,回国能做什么?家里穷得很,还指望我把工资寄给他们补贴家用呢。”杰丽凄苦地说道。 “好的,谢谢司马校长了。”郑旭东说完司马江便转身向行政楼走去。 “这人脑子被驴踢了么,自己找死!”苏芸婷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 “一会儿就好。”他低着头,很耐心的将我的头发从他的扣子上解下来。 天边的尸山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大了,以至于已能听到无数惨叫呻吟的呼喊声,恍惚间如身在地狱,叫人头皮发麻。 用那种保护的姿势,保护这个在顾家什么都不是的人,而将她这个嫂子推到在地。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朝廷许多时候只是一个约束普通人的机构罢了。 曾莫言安静的坐在她身侧,跟苏凡一样,都存在感极淡,却又不容人忽视。 翻飞的身体兀的一停,就在杀人魔落脚一瞬,他脚下水泥板轰然龟裂,裂的无声无息。 无数道拳影朝楚雄飞去,密密麻麻看起来很是恐怖,一道道破空声响起。 陈凡朝着张老爷子看了一眼,略一思量倒也明白了张老爷子的打算,换做是他可能也会这么做,因此陈凡并没有说什么,示意李虎继续说下去。 顾东玦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他知道她不喜欢苏瑕,一定又怎么耍她了。 客队阿森纳:门将斯泽斯尼,后卫威尔通亨,李新宇,维尔马伦,范德维尔,中场宋,威尔谢尔,拉姆塞,前锋金远,奥巴梅杨,沃尔科特。 没办法,梁丰也不愿意呀,可是架不住赵妙元软语哀求,非要尝尝百姓家里老婆服侍郎君的滋味。开始梁丰百般不敢,最后还是少不得依了。谁知入戏太深,妙元手法太舒服,这厮居然就睡着了。 最后还是宪兵司看不下去了,仗着自己披着的黑皮和红袖章的威慑力,才勉强的挤开围堵的百姓,给秦琼他们打开了一条进城的通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遗疏 墨子墨离去。 陈莫进入了诏狱深处。 牢房依然简陋,却不再晦暗,明晃晃的竹皮灯,与暗狱的氛围格格不入。 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竹简,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竹简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董仲舒对大汉现行官制做了全面剖析! “师长?”陈莫的声音,温和如春风。 久入思考,不 因为等到弹累了,也休息的差不多了,封成瑾就拽着顾梓璇真的去了健身房。 只是当李大勇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人里竟然大多是熟面孔,村长大人竟然就在其中,当即大惊。李大勇记忆中可是记得萧漠他们一共五十一人出发的,现在竟然只剩下了一半,还一个个身上带伤,衣服破破烂烂的就像乞丐一般。 来的时候,苏窈坐的是家里日常出行的轿车,回去的时候坐的是陆东庭的车。 明面上,看着她桩桩都能逼他死路,好像只要解决不了,他就会公司危机,名誉败坏。 冷然抬脚就是一脚,莫非早有准备,身形一晃,就已经退开,冷然踢了个空。 不过这次的剧本不同,沈凤初与云楚的肢体接触非常多,而且还有一场很激|情的床|戏。 或许,整个云宫,早就该做出选择了,不然,也不会对此次的事情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人总要经历一些,才能做出该做的决定。 林川曾经在历史长河中所见的空道人还是成为仙帝的时候,但不得不说空道人天才绝艳,硬生生逃离寂灭道人和创世道人的监视,失踪不仅是害怕被寂灭道人吞噬,也是对创世道人心存警惕。 大殿中间有大片空地,铺着昂贵的毛茸茸的地毯,二三十名舞姬在悠扬的乐声中从正殿大门进入,在大殿中央开始了翩翩起舞。 太极图撞在闵龙身上,如被卡车撞到,闵龙身体飞起,从三楼摔落到雪地中。 “没有死?”上方陡坡的那块巨石之后又探出了半个脑袋,非常阴狠的看了一下这边,又马上缩了回去。 这妮子才一天就搞出这种事情,要真让她帮一个月,我还怕她会把佛跳墙给我整成鬼跳墙了。 有了鬼头船的加入,冲锋舟顿显弱势,一时间新南军损失惨重,若不是有火铳死撑着不让靠近,他们的船已经都被撞的七零八落,散落水中了。 科举制度,是中国古代通过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前后经历一千三百余年,成为世界延续时间最长的选拔人才的办法。他们的荣华富贵,满心的抱负都寄托在这场考试之上,也难怪这些人这般重视了。 夸父一声大喝,惊天动地,紧接着,大地颤抖,苍穹撼动,在金乌的前方,一道恐怖的气势爆发,一个像大山一般的巨人,一步跨了过来。 一股力量裹住瞿秋和杜擎两人,上了长刀,冲天而起,瞬间消失。 一队官兵冲了进来,大喊着抓拿张明长,可府里早就空空如也了。 “是,王爷。”邓久成笑眯眯地领着人走了,还不忘留下封敬亭刚刚挑的那个。 这三十人离开后,院中又走进三十人,他们与之前的三十人有许多不同。 如此的实力,实力竟然如此,就算没有修到神玄,那至少也在金丹境五重的中后期。 “你给我站住!别总是躲在我姐姐背后!有本事你站住!”晶公主指着龙行吼道。 第三百四十七章 恶龙 董仲舒是睿智的。 就连刘据也不得不承认,世间顶级智者,大多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 在学问之道上,能够幻想创立“儒生帝国”的存在,拥有着远超同时代贤才的“眼睛”。 大汉现行制度,在权力分配、官员选拔与考核方面,设计可以说是详尽,而董仲舒,依然发现了其间的弊病和缺陷。 非常清晰地指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心理压力大的时候就猛吃,不自觉的就会时食过量,时间长了肯定会发胖了! 毕竟这回,可是宇宙联盟长达十万年i以来第一次在面对其他组织时,底下他们那骄傲的头颅。 大量聚核能源爆炸时产生的威力,不仅将爆炸点周围的尊使级战舰们都拖入了极危险的境地,而且让超脱战场外,紧紧监视着“狂日”号每一个举动的郑智源上将,暂时在雷达失去了前者的踪影。 不过其实兰皓也知道可以用精神力传达,不过她还是喜欢用吼的,这样毕竟有战斗氛围能提高随从的战斗激情,而且有时候还可以在精神力下达不同的指示来迷惑对方。通过这个技巧她可是阴了不少人。 不过,刘晔也只是说说而已,早已饿扁了的肚子已经不容他挑三拣四。三下五除二,几块肉干就已经入了刘晔的大嘴里。又喝了几口水后,刘晔感觉到,刚才几乎耗尽的体力终于一丝丝回到了自己身上。 秦寒月忙起身,拉着紫萱出门。进了后花园,只见秦沧海等人仍在池塘边叙话,隐龙则坐在不远处的亭中,与凤儿说着什么。 白虎仰头一声长啸,漫天的淡红色光芒扩散而出,眨眼间笼罩所有的魔兽。但听众魔兽齐声大吼,速度瞬时提升一倍有余。地面上有兽族听了吼声,皆仰头来看。 天空中的紫色劫云依然在盘旋着,不断的凝聚着,劫云之中轰轰的响声越来的也越大了,下一轮的攻击也马上就要开始了。 “起身坐吧。”顾雁歌这一看才现,6红绫瘦了不少,上回略显丰腴,这回可是瘦得见骨头了。 看来我也坏掉了,我当时甚至忘了去想如果这个武器有缺陷……我们就都玩完了。连看热闹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子川道法演化的赤红陨石轰出,然而,它们还未接触到副楼主周身十丈内,便一颗颗的炸裂开,似朵朵火红烟花在天空绽放。 梳拢,就是所有妓院的规矩,不管你的才艺是有多高,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必须要接客了,像李师师这种名声显赫的,老鸨或许会给她机会让她挑选自己中意的男子,但是必须接客这是无法改变的。 若是叶风的背景势力滔天,让铁家惹不起也就罢了,但仅仅只是一个神通境强者做后盾,还不足以打消铁家对叶风的杀意。 随即便见到龙不凡腹中真气冲上口中,进而转化为一条火龙向着那些冤魂扑了过去。 但是龙傲杰对这个主人,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对他的话十分信服。 叶风带来的人一个个都神情振奋,纷纷掠了出去,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 无名道教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派,仅是一个炼丹的炉子,竟然都有如此的品质,可想而知,那些隐秘的镇山法宝又该有何等的威力。 钟无艳脱离吕布大招范围后就往射手靠靠,这时也终于赶到,一锤子石化了花木兰和韩信,元芳脱离控制后就在身旁丢飞镖。 两人这般说说闹闹的,爬得倒是轻松惬意,而旁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许多人找到落脚之地干脆不走了。 “帮我一个忙如何?”林风的声音在胡有道耳边响起,用的是神念传音。 先入为主的认为还是贼之烙印,不过打开之后却发现是一树一花发过来的。 “宗信大师,我现在急得要命,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李煜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恐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更何况自己身上还有皇甫晖的一条人命,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只怕就连父皇也保不了自己。 而那条秘闻中谈及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福地水府,他们所大战的那一截黄河水底,刚好有一百零八水府其中的一座。 三狗他们全部趴地上了,接着几乎是同一时间把手榴弹拉响了丢了出去。 浓浓的硝烟长久才散去,被炸开的大坑中间泥土成了黑色的焦土,还冒着黑烟,四周如同恐怖的屠宰场,鬼子破碎的尸体到处横陈。 这位能在皇道剑一骑绝尘的剑道奇才,自作孽的事迹不止一件两件,能以皇道剑称雄天下的吴太阿,偏偏走上了霸道的路子。 “这些年来,有不少人潜入我凌天山庄,结果什么都没捞到,留下一具具尸体,不知其中有没有李氏商会的人?”吴良直言不讳的问道。 曹操要是发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是宣武帝醒来后要砍自己的脑袋,也要抢走虎贲卫手里的大黄弩,从城头上来一波三千大黄弩齐射的骇然光景,一劳永逸的解决所有北方胡人首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养寇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本。” 在战争中,大部分人把注意力放在两军交战的刀光剑影,军师谋士的神机妙算,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场战争真正决胜的地方,往往在战场之外。 用孙子的话讲,“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在这些可以不战而破敌的办法中,“断敌粮道,饿敌待歼”一直备受军事大 安迪签完字回家,半路接到魏国强的电话。她不想接,可又知道电话肯定与遗产有关,不能不接。 他略微粗而带着某种魔力的大掌努力的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直到感觉她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才缓缓的进去。 面对詹东的询问,我只是很沉默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 “我们先回去?你自己可以吗?让思雯跟你一起吧?”赵氏不放心。 这句话像是一个巨大的鼓励,骆安歌哪还顾得了那么多,立马禽兽上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变态。 孙一凡也没有去打扰表弟,陪着他就那样坐在那儿,享受着休息室里这难得的安宁。 秦峥靖本不想说,可是他眼着见那几个游侠再次不怀好意的靠过来,心里不由有些发怵。 王柏川虽然也一脸尴尬,但立刻趁机拉住樊胜美,低声道歉。至此,樊胜美除了瞪王柏川一眼又一眼,却没挪开,木已成舟,顺水推舟。 他用了一些他自己的秘方,这才将关之诺拖到现在,如果没有他的秘方,恐怕关之诺也撑不到我来看她的。 77酒吧外面,正是夜灯辉煌,樊胜美却不自禁地裹紧披肩。今夜,她被深刻地打击了。今夜,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时代已不属于她。她拐进旁边的咖啡店,点燃一支烟。今夜,樊胜美难得不左顾右盼。 见此李知时便不再继续赶人,酒局是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约定俗成的最适合交谈的场所,今夜他要和欧阳澈所说的事情对接下来的布局颇为重要,所以他不想让对方有任何防备。 就如海水退潮一般,转瞬间佛具店里人去屋空,这帮人走的干干净净。 “是、是!夜莺大人你好,夜莺大人慢走!”贾正金依旧拖着她往外走去。 万娜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奥迪A8,她将车窗开了道缝隙,带着寒意的风顿时涌进车内,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如果想要把内应撤出来,那我宁愿取消这个合作,我也不会把我的人从你那里撤出来。 武松一声怒吼,高高跃起,一招“泰山压顶”,齐眉棍直打李恒的脑袋,李恒圈转马头,枣红马向前一跃,便躲过了武松的齐眉棍,齐眉棍落空打在地上,扬起灰尘,地上多了一个半尺深的土坑。 只见安平寨里面官军走动,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人人行色匆匆可脸上都是挂着戏谑的笑容,这令武松十分疑惑。 众人鱼贯而出,诺大的兽神殿内,只剩下朱砂一人孤零零站立在中央。 “基恩,那是爱神的祝福歌声!”缇娜伸手箍住他的脖子,抬头深情地吻住了他的嘴。两人深吻之后,缇娜才娇羞地放开。 剩下几个媒体一看,其他的同行都已经离开也赶紧开溜,他们可不想被陆之尧针对,没有其他同行的存在,他们才不要当出头鸟。 “典韦,怎么了?”刘德听到外面的声音,从内殿走了出来,询问道。关羽、周仓和秦琼跟在后面。 第三百四十九章 自重 夤夜宣见。 枢密内阁阁臣及军机司臣心惊之余,便连忙前往未央宫觐见。 宣室殿前。 除了代替兄长守值的霍光之外,卫青是首个到达的。 “阁老,陛下有旨意,全体阁臣、堂官齐聚之时,再行觐见,请在此稍作等候。”绛伯说道。 迥异于往常的氛围、态度,卫青不由得一愣,旋即道:“无妨。” 冷天尴尬的笑了笑,既然是禁忌那以后自己还是注意为好,看来神龙在这个世界,同样受到崇敬,护界图腾,听名字就知道这其中所代表的含义,那就是守护众生的存在。 当时侯府的人又在竹园内,太夫人也让人细问了当时在场的下人,心知定是看到闹起来的那一幕,彼岸花也是仍到地上的,不用多问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面上元娘虽然不在意,可心下也有了计较,冬雪这样毕竟会给自己惹麻烦,如今年岁也大了,是该发落出去配人了。 陈飞一番壮志凌然的话,在身后的飞天虎,心中无比的震憾,这便是修者的修心之道吗? “知道了”。张雅静回头笑着说道,说完便高兴的走进了学校里面。 而李静自从当日想通了之后,便以岛主夫人自居,这一年多来,李静为人温和,平静,对大家也是极好,让冰月岛的一众强者,都知道了岛主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夫人。 随着那青年的过来,四周的武者一个个也都是不再上前了,显然,他们都认识这个少年。 “滚。”达无悔对要伤害自己的人可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不是乐云烟传音说。王二锦在酝酿法术,自己恐怕还不明白怎么会事,就已经和天界拜拜。 一提到萧太后未央立刻来了精神,想她跟那老妖婆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才不会怕她呢。 “叫你陷害展昭没想到你却钓上了男人,堂堂白莲教的堂主五毒仙子竟然下贱至此,留你何用?”语调轻蔑踱步上前,手中之剑已然出鞘。 你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精神空间,不可能,你到底是谁!”青德来到这个世界,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卑微的蚂蚁一般,让人碾压。 空中乌云滚滚,无数天石悬浮在云间,一弯红月悬挂空中,笼罩着一圈圈的月晕,薄云层层散开,洒下清冷妖冶的红月光辉。 一顿酒席少不得虚与委蛇,不再细表,略过略过。其实和现在的职场酒席也没什么差别。 陆子皓一听金发光说得玄乎乎的,不禁更加害怕,这家伙,不会是要玩命吧? 于是不等待伤口痊愈,就想商议出兵。庞统劝谏说道:“医生的告诫您需要休息一百天,将军现在只是一时的愤怒罢了,怎么能如此不看重自己的身体?”正在说话的时候,忽然下人说使者糜仁到达。 “老婆,老婆!”金发光扯着嗓子大喊,也不敲门,直接就进向赢蕾的办公室。 两人负责押解张德其的护卫赶过去一看,发现张德其已经晕了过去。 他纵容她们,独自留下来的是他,他不纵容她们,为什么痛的还是他? 此时黑魔虫已经进入了金灵儿的体内,导致她全身高热不退,先不说别的,如果再不给金灵儿降温的话,金灵儿很有可能被高烧过度而死。 最让人头痛就是两个厉鬼控制着烧焦的尸体,不把它们从尸体来打出来,萧龙的净化符根本就无法起到作用。 对于连想说来,李慕儿的身体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不象连想解码自己的基因,对于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细胞他都非常的熟悉,但是换到李慕儿的身体后,他必须一点点的去熟悉。 不过至少已经可以控制了,接下来只要慢慢调整就可以达到通畅运行了。 “刘大人,怎么不走了?这不是还没到弘农地界吗?怎么停下来了?”一突厥首领说道。 大胆猜测一下,他父皇当年写给他母妃的信不知为何落到了那个外臣的手中,所以,他母妃才冒死去冷宫与那人见面,牺牲色相或者用美人计拿回了信,并杀了那人。 “难道你不觉的今天我们的义举很有当年郭靖大侠的风范吗?”杨沐风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不错,落云分析得的确是有道理,冥殿坐落东域妖境,却以人族的身份创派,立身于各种妖族之中,其手下之人又怎会是易于之辈,没有三把刷子又怎么敢到南域抓人。”马大刀皱着眉头说道。 就在陆天翔放弃了,准备离开巨塔的时候,一块地板被陆天翔踩中,立刻陷了下去至少五厘米。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吞噬别人的魂魄,只有这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一个办法!”季浩道。 “你什么意思?”林慧突然开口,语气像是枕溪要对她两孩子怎么样似得。 敖永言重重拍了拍老二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来。毕竟温习白也不好惹,能在短时间内拿出50亿的人,能动用的手段应该不少。这回是温玉环在他手中,对方才不得不投鼠忌器。不然真要扛起来,他们肯定是要吃大亏。 毕竟龟灵岛基地是地球上一大军事隐秘基地,十分受上面看众,各种设备都是极新的那种,怎么可能说失灵就失灵,开玩笑嘛? 看到自己与盛欣美的票数相差这么多,林千儿脸色不禁白了一分,虽说心里早有准备,但真正面临的时刻,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在第一轮的比赛中,她彻底的沦为了失败者。 第三百五十章 头彩 月落参横。 未央宫,宣室殿。 卫青、徐乐,霍去病、严安、霍光、东方朔分班觐见。 陈莫告退。 进出殿间,擦肩而过。 绛伯让人搬走了陈莫坐过的热凳,而后又让人搬来了六把绣墩,在阁老们、堂官们颂圣之时摆到了身侧。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公孙弘不在,卫青领衔 福威却闭着眼睛,脑海当中飞速复习着三日所学,常言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阿琳基础牢固,福威将这最扎实的基础反复融合,提炼,升华,脑中不断闪现出豁然开朗和醍醐灌顶。 “什么人?”正在绕行的中年人恼火的回头,却被林浩渺众人身上的迷彩服吸引住目光。 不过不远处共工堂的门口,却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登门拜访了。 就在这时,姬轩舞身上突然涌现出无数电光,仿佛一条条细绳,拖拽着他瞬间倒退出几十米的距离。 他的衣衫看上去有些破烂,身上满是尘土,但是气息却丝毫没有减弱。 “但万全地产是本地企业,扶持本地企业,这也无可厚非吧?”冯一鸣有点紧张,他已经想到自己计划中的漏洞,其实算不上漏洞,但却是思维的盲点。 二来以自身的神格面具点化宝物之蕴含的信仰之力,演神化神,以人类的幻想作为骨架造出来的武装。 “李奥瑞克大人,白奥联合舰队隐藏了一支攻坚加强团,他们突进了天马星门港,并且投放了疑似登陆舱的飞行器!”李奥瑞克的部下们回答道。 那数十道地刺只是前奏的曲目罢了,然后深黄中融合了某种黑色物质的泥土从地下化为长矛,然后连绵不绝的长矛从地下射出,迅速突破音障的速度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两位客官感情真好!”伙计的感慨是发自心底的,可就是被秦颂白了一眼瞪走了。 洛夫接过望远镜,顿时就看到了远处的画面,眉头略微一蹙,盯着看了约莫半分钟,这才放下望远镜。 生活还要继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要还萧绮年的恩情,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连母亲仅剩的一年寿命都争取不到。 村里留传下来有许多古籍,里面便是有不少奇闻异录,关于灵树也是有介绍。食天地之元,孕精纯之果,玄妙无穷尽。眼前这种灵果,似乎对神元帮助甚大。 这口暗井有五米多深,并且,井的边缘都是光滑的,但,这道黑影,却能从井底直接蹦到井外。 所以才挑了这么一个好时候:施名垣去好莱坞一个剧组客串角色,飞芝加哥两周,施名臣则要去帝都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研讨会。 不过,碧红湖水肯定是有关联的,因为村子周围的湖水似乎并没有水源,却是养育了世代村民而不曾干涸。这里的碧红湖水中那股红色更艳,不知道是不是与沙岸上一具具渐渐干涸的蛮兽有关。 在例行挖晶任务完成后,为了给莫方两位弟兄留下点遗产,他上交了四枚空晶,按照玄页岛的规矩,杂役采摘的空晶,按数量采五留一,留下的一枚空晶,就是直接贱卖,价值都在十万灵石以上。 神识隐隐感觉到一种别有韵律的波动,踏进木楼前的平整石地,眼前一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而对慕野,宋时欢向来都是采用讨好加谄媚的态度,能不翻脸就绝不大声说话。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强亡 头彩? 霍去病心领神会。 上林狩猎,公孙敖为鹿角顶杀,将星陨落。 倒也合理。 他读的兵书不多,其他书就更少,世间大将,大多前半生光芒万丈,后半生查无此人。 如公孙敖、赵食其之流,能死于史书,已经时运所济了。 徐乐、严安、霍光、东方朔不由得为之点头,通敌叛国者得死, 楚灵月默默的看着自己碗里的鸡翅,虽然在记忆里知道自己哥哥的厨艺很不错,做出的东西都很好吃,但是“吃”这种工作,不是自己亲自一试的话怎么可能知道好吃不好吃呢,萝莉可是实践注意者。 太子知道皇上这是不会再说下去了,他虽然有些遗憾没能打听到顾家孙家吴家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但是也知道此时不宜多问了。 原本瘫坐其中的龙作作失去依靠,摇摇欲倒,杨千叶急忙上前扶住。 楚轩下定了决定之后,心情便也舒畅了许多,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从长计议。 只是当初血河子以及摆脱了他的控制,以祝渠的身份行走人间之际,也将铁血吞天旗中的血气消耗几尽,一直到这一世,他彻底摆脱了僵尸血脉的影响,才不再依赖与这铁血吞天旗中的血气,便宜了诸葛泓。 “不用介绍了。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苦命的阿飞吧!我知道你,也曾在远处见过你一次,果然不亏是玩家翘楚。我是韩柏!”那男子笑道。 任何时候都不缺冷静的人,那些人才不相信什么狗屁的神邸论,天使论,见识了职业者的能力后,他们本能认为,这是陈锋的计谋,所谓的神与天使,不过是欺骗魔鬼城的那些傻子罢了。 原本他们想借助方夜羽的出手,将受伤的阿飞拖下水,最好能当众击败或者击杀他一次,杀杀他的威风。不过苦命的阿飞不知怎地竟然伤势尽复,反杀了方夜羽,也让明教的计划打了水漂。 那个远古时代也是名噪一时的大能,因为龙族的一次清洗,却彻底的消失于历史之中,难道此人便是那个冰霜吗? 对于他们两个家族的人来说,当抽签的结果一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是知道自己的家族根本就不可能是罗家和廉家的对手,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也是只能够是争夺一个永定城四大家族的第三名了。 这里的鱼比起大城市那些鱼要好吃太多,完全是大自然放养的,不像那些喂饲料养大的鱼。 珍灿原以为,家人会教育自己接受倾颂,或者去倾颂的公司上班。 盛京市里已经落下了大将军王府、祈亲王府、宝亲王府、孝贤王府、安亲王府、功勋王府六大府邸,众星拱月般依偎在偌大的皇宫身边,如此寸土寸金之地,再也找不出风水能相之媲美的地段了。 所以,很多魔法师退而求其次,靠着特殊的魔法材料增幅自己的魔法,施展出更强大的法术!这种,相对就没那么难,但是对魔法材料的消耗却很大,增幅也比较有限。 …那些老师根本就没有学过如何救人,所以现在只能打120急救电话。 “成,一会儿我就过去她们家喊人去,很本分的姑娘呢。”王凤茹喜滋滋的说道。 “这东西,我就先笑纳了。”冯刚哈哈大笑,这可是能够救回阿丽娜的宝物,现在都看到了,岂能不拿? 刘万千心里非常高兴,虽然不知道刘军是如何学到这身武功的,但这一刻,他终于相信,刘军,真的是一个武功高手。 “爸妈,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谁对你们下毒手?你们还记得不?“刘军问道。 骆养姓带来的三百锦衣卫只剩下两百了,而吴三桂也拨来了五百精锐骑兵以做护送。 我冷笑的记住了一个摆谱的成员,过几天利用菲利西亚的魔术,修改了一下他接手的工作,将他的协议改动了几个关键字,造成了严重的渎职。 至于赵云,刘天浩从两万大军中调拨了五百人马给他。赵云自然也沒什么好说的,他所领的五百乡勇,马匹都沒有,如果戴上他们,刘天浩的大军行军速度势必会延误很久。 “三百镑?你确定么?”赛琳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以为自己免费住那套公寓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要知道在市区类似的公寓租金不会少于两百五十镑一周,而现在自己还有钱赚,薪水还很高。 “不,不,不,你们俩还是没有真的理解我说的话,我且再问你二人,这一千人是属于当今皇帝的兵,还是天下百姓的兵?”刘天浩好似没玩没了继续追问。 “见到元帅,为何不跪下!”一个金军将领喝道,声音好似雷霆一般。赵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被下了一大跳。 “局长,你怎么出来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张晓雯连忙上去要扶住方正华,却被他挥了挥手拒绝了。 但是太史昆却全然没有搭理这伙官员的心思,一来这伙人早就被榨干了油水,二来,太史昆的心中被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给困扰着。 根据此时此景,刘天浩不难推断这人应该是媒婆了,也不知道糜竺是怎么在这塞外苦寒之地找到一个媒婆的。 “着眼点是为了办事还是为了捞好处,两位一眼就能看出来。具体到这些年轻同志么,是为了办好事情,还是为了让咱们留下对他们的印象。”陈克笑道。 “绝不可能忘记。”杰雷米亚保持着半跪的姿势,面对着卡米尤的提问,依旧没有抬起底下的头颅。 “奥蒂西亚,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切的一切。”年轻精灵是在说给奥蒂西亚听,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藏獒猛吸了几口烈阳虎的血,然后继续四处嗅了一番,回到德森身前,轻轻吠了两声。 “卡鲁,他在说什么?”通讯官显然也不通西班牙语,他转而求助坐在无线电设备旁的一名突击队员。 刘镒华发现宋楚夏的笑容有一种阴谋的味道?刘镒华不知道宋楚夏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第三百五十二章 屯田 与其千里馈粮,不如自力更生。 东方朔为大汉君臣提供了解决边地军民粮草问题的新思路。 也让大汉君臣重新认识了这位以“徘优滑稽”立于世间的人。 不得不说,传言害人啊。 博学广识,能言善辩,而能以诙谐幽默的语言和方式,陈说国政大事,这本该是个好事,但与庄严肃穆的朝廷氛围所不符,在太 后来因为洛辰的出现,他们又在不远处建立了可以供人类生活的另一件别墅,就款式而言并没有特别的区别。 “那个楼总,其实准确的情况我也不是了解的,因为我只是往那里送了一次饭,然后正好就发现林婉婉在那里,那个地方戒备森严,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肖言把自己看到的情况都告诉了楼煜城。 郑智迅速召集大家,把顾遥的担忧说了出来。所有人傻眼,包括李根生这种做过农活的。但实际上,从第一天开垦,开出的土地颜色和南方不同时,他就不敢乱说话了,这会儿更是。 这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姜贝贝,要是没有被人穿越过,就是现在正在被人穿越,简直让自己难以置信。 姜贝贝不知道,她对褚明波产生好感,跟他交谈热乎的时候,她今天的信息,已经到了二号面前。 外面人也只听孙景瑞祖母自己玩笑说长得像,一般人很难想象,会像到何种地步。 “不说她,吃饭吃饭。”季凉城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可是随着他们进入这乌鸦宫,驱散扑向他们的魔气之后,突然间感觉到乌鸦宫似乎暖和了起来。 事实上,现在的洛辰对于一整个高级世界本源或者巅峰半神的完全体反击,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来韩瑶出事了,许韩满腹心机设计了一个圈套,竭力栽赃陷害让一个嫌疑人承认了过失杀人,那时候他就被许韩的沉稳冷静吓着了。 早上出发,中午时候,我们已经翻过了山的另一边,等到傍晚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来到了泥煤国。 老孙头听完却也是拉起缰绳,两头老马好像是和他多年的战友一般,一下子就将车停住了,一刻也没有耽搁。 云昊有一个重大的失误,那就是对方并不认识这个证件,代表着什么东西,他们这个级别更是接触不到龙鳞这个层次。 扭了几下,她忍不住转过身来,痴痴迷迷地看着我,眸子里春意无限,呼吸也越发的急促。 余超冲出去好远才趴在地上,阿浩甚至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余超摆了个造型就消失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老人家?你是说我很老是吗?”颖儿柳眉一挑,嗔怒的瞪视着云昊。 “医生,不好意思。事情发展让我们也想不到。”屠清清看到叶修遇到麻烦了,便主动上前,和那名带队的医生沟通说道。 邀月仙姑虽然当初是靠了无二道人的帮助才战胜了云盈仙子,无二道人的确替她出力良多。 祭坛四周立着两尊石刻,看模样应该是守山兽,只不过这两尊石像陈进怎么看怎么像两头放大了的狐狸,唯一区别就是多了几根尾巴。 夜莺也叹了口气,跟余超和自己不同,马龙和丫头的感情更透明,也更难以捅破。 当即,电话那头的唐爱简直深受打击,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米妮挂断电话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清洗 以自力更生为发展,建立建设军团,改良军粮供应体制。 便是大汉接下来解决边地军粮问题的三大核心策略。 大汉军制有了根本性变化。 如此触及军队利益的政令,放在其他朝代,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推进。 建设军团的名号是响亮,究其本质,不过是被淘汰的兵将,哪怕仍旧归于军方秩序,好说却不好听。 可是就是獒阙抓住大刀的时候,已经脱离古求的屠龙刀竟然瞬间上下颠倒改变走势。 黑衣人的手被烫伤了,脚也被烧坏了,鞋子,早让段誉的人脱了,不知道扔在哪里去了,脚下的石子很是硌人,硌破了刚刚结成的薄疤,只动一下,就痛极了。 青山和童雪也是微微点头,对于穆隆扎的人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段正在张姨娘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他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段青茗和段誉,说是有话要问他们。 怪蛇是不会那么容易出来的,古求从身后拿出一个血袋,将血散在湖水中,而后古求向后退去。为了对付这条怪蛇,古求可是充分的准备。 “你是谁?”男子看见杨帆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有些吃惊,不过随后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看着杨帆问道。 1945年3月20日。德军向莫斯科外围的伊斯特拉防线展开了狂攻。战至中午时分,德军各部进展顺利,纷纷达到了既定战略目标。 阴月圣莲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以免被人所觊觎,所以一夕魔君必须要弄清楚白逸是如何知道阴月圣莲的事情的。 可是卿姑娘现在看到壮壮和绵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以后肯定会是壮壮被人欺负了,绵绵去教训;壮壮不开心了,绵绵去哄他;壮壮想要什么,绵绵尽量满足。 听到这话,白逸顿时长大了嘴巴,没想到他竟是猜对了,随时都可以晋升轮回境,这种话恐怕也只有古老敢说,这话若是落在那些混沌境巅峰强者的耳中,绝对会是莫大的打击。 而土地与阴差的都差不多,他们上面只记载将死之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和住址。 既然九阳锁对自己没有任何用,天生的心也就落回了原处,依然装作被封住了真元力的模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着金辅等人的下一步行动。 “收收收收收!这是最后一次,我丑话说在前头下次你再敢脏我,我立刻翻脸。”被古一整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卢西恩只好答应古一的提议,随后两人开始了密集的神识联系。 \t“男人都是一样的,我就不信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姐姐我吃定你了,早晚是我的人。”梁心芝自信满满说道。 神族骑兵被突如其来的我打乱了攻击节奏,一时间竟然没拉住BOSS仇恨,另一名骑士被BOSS连续两个雪球术秒回了城去,脸上写满了不甘的。 外面风大,他们在外面玩了一会已经感觉到有些凉了,李白便决定带辰辰回到他们聚会的地方去。 \t想到这里俞飞鸿心里就堵得慌,余昔简直成了她的魔咒,梦魇,一想到她心里就极度不舒服。 就在我感到疑惑时,从城池之中有一人身穿金色长袍踏着虚空朝着我的方向奔走而来。 “这是一张警觉符,只要有人走到门口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并且还有隔音的功效。”郝仁对我说道。 第三百五十四章 钟鼎 长安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就已经多有村庄,渐渐地,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 近日更是如此,迁徙令下,天下豪富云集京畿,城中有华府,不妨碍郊野庄园挤挤挨挨拔地而起。 从外面看,公孙庄园,或者说合骑侯府是个影影绰绰的谜。 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枝未繁、叶 至于为何柳辰能感应到别人,别人却感应不到柳辰,这却要归功于柳辰的灵魂境界,魂宗境的修为让他可以扫描百里范围内的一切事物,而神道境强者的神识范围仅有五十里,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吴宇再度伸手,这次那只猫竟然伸出了锋利的爪子。吴宇也怕被猫挠破,手刚缩回来,却见那猫把利抓搭在了孙晓奚的脖子上。 约赵南雁出来是第二天了,罗云好像非常的急,马不停蹄的当天晚上就开始做计划了。而赵南雁似乎是为了埋汰埋汰罗云,把地点定在断桥的地方。 后门的大锁已经被人用电焊焊掉,已经有一辆面包车在那里等待,车门打开。两位黑衣大汉迎面,把李松达肩上的美联储执行主席罗格接过就往里塞。 “这些是我自己研磨的药水,对于外伤有很好的效果,老奴以前扭伤了腿,都是用这些药水擦一擦就好了,风少爷,你把药水给我,我自己来。”神管家挣扎着伸出手,要拿药水。 “风家风少爷吗?在下蓝阴瞬,冒昧来访,还请见谅。”男子笑着拱了拱手。 重楼来到了房间正门中央处,那里立着一个大丹炉,一张劈烂了盖子,启动了里面的机关,墙壁发出沉重的声响,打开了一道石门,露出了一条通道。 楼管大妈看到沈幕雨也是愣住了。不过她这一愣,沈幕雨也是趁这个机会直接就从楼管大妈的旁边跑了过去。 风少明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褚建这么富有,以前就应该好好的盘剥一下他,让他拿出更多的银子来,自己就可以在拍卖会上买到足够的魂兽了,可现在说这些太迟了,自己都要离开了。 一时间,青帮阵营大乱,这些人就像绑住的待宰羔羊一样,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一刀祭出,血溅三尺。 老英国公是个固执到有些古板的人,不比如今的英国公,爵位是承袭的。老英国公身上的军功那是实打实的,彼时,打下大梁的江山,他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身上,也留下了无数的伤痛。 我辈修士修道,先修德与心,道德、道德,这二字如何可分?都不去看其德行,只是将道传播出去,只不过是为邪修势力提供滋长的温床,这是其二。 不过他也有几分庆幸,还好刚才陆桓羽出去了,否则先前他屋里那般动静,只怕是瞒不过这位御灵境的画师。 跨年前的最后一局,挺有意义的一件事,成奕自己都已经在331566直播间喊出了口号这局胜利以后给大家唱歌,咱们一起跨年。 慕总太了解慕媛媛和肖一鸣了。她知道慕媛媛最恨的人是万坤新,支撑着慕媛媛,让她没有丧失理智,没有疯掉的唯一信念,就是慕媛媛要活着看到万坤新死在她前边。 拐个弯儿,在慕念安的下属看不到的地方,封尧立刻松手,瞬间跟慕念安拉开了距离。而慕念安,则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第三百五十五章 勒索 一万五千匹战马? 昌武侯赵安稽持羊皮书的手都为之一抖。 “中将军,与伊稚斜大单于沟通之事,未必需要用我。” 赵安稽打起了退堂鼓,“接下来的事,我就不参与了。” 公孙敖是瞧上了他的匈奴降将身份,认为他有与匈奴族秘密联络的方式,这才拉上了他入伙儿。 而他,也的确保有与匈奴族 “他们以后要重新做人,为了表达他们对我们的歉意,所以送了我们一些薄礼以表歉意和补偿。”夏轻萧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真相太残忍,不太适合说给爹娘听。 结果,就是白蔓君战队在内,三支战队的外援都不能够登场比赛。 “皇上前段时间皇上册封了一位芸贵妃,对其宠爱有加,二人早在多年前相识。”夏轻萧沉声说道。 “我昨晚出去没开车,坐魏兄的车。今天要出差?”安迪不打算提起昨晚樊胜美醉酒这件事。 踢球,需要球技、速度、力量、耐力等等,有田光光这样的速度高手,就像是段磊那样,单单只是抢断,就够人受的了。 “早辞了。”曲筱绡沮丧得低头看地。连帅哥都不高兴欣赏了,恨不得找块地板砖乱拍。 “那慕总一定很爱慕太太。”米娅轻笑,他这样的男人,突然间低调的结婚了,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般控制住了我的身体,我手上的包就在他话落音时,摔落在地。 铁姑娘没有像往常一样豪气干云地回答,她眨了眨眼,警惕第道:怎么觉得有陷阱呢? 我觉得米莉太无聊了,便拜托了她一件事情,让她去商场给我买一样东西,便将电话匆匆挂断了。 “老窝囊,你要是也离了开去,雨仪丫头可怎么办?她为了你,可就只剩下了你这一个亲人。“老人叹了口气,目有深意。 刚碰到碎片的顾城则被他这么一叫,心神恍惚了一下,指尖就被尖锐的碎片划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珠一下就冒了出来,滴落在茶杯的碎片上,醒目非常。 一路上,淳颐陪着林若坐在一辆马车里,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就这么保持着魂不守舍的模样,很是心疼。 也是这一日,内气深厚,实力已达四重第三步的今代儒祖公管随卿,微喘粗气的停住脚步。 村民走在路上,心中震撼的很,主要是凌霜这丫头的本事实在是太逆天了。 一共就三个,赌的都是陆羽能够坚持几分钟,一分钟以内赔率一赔一,一分钟到两分钟以内一赔一点二,两分钟到五分钟之内一赔二。到这儿竟然就没了,也就是说庄家都没相信陆羽能坚持五分钟以上。 “旅行包?你找那个干嘛?”张凤荣疑惑的看着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儿子问道。 拓跋无涯哪里是对手,凭借着以往的马上作战经验,这才吃力的躲过致命的几剑,但腰腹处还是中了数剑,衣衫破裂,血流不止。 林若恨了顾庭这么多年,隐忍了这么多年,就为了一朝把握时机,给予致命一击;那么她是否也会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东鲁的最高统治者,明宗皇帝筹谋报复呢? 林鸢儿没有把顾漫雪托付给他,而是交给了顾漫希,并且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不能让她受欺负、受委屈。因为这个家里,整个顾府,没有人敢对顾漫希不恭不敬,包括顾庭在内。 第三百五十六章 汉县 顺风仗谁都会打。 逆风仗才见真能力。 现在汉家四面作战,取得了多数胜利,甚至是平推。 人人战功无数,仿佛个个名将再世。 但是,公孙敖却对诸将真实水平有着清晰地认识,除了卫青、霍去病等少数几人以外,大汉能称得上战帅、战将寥寥无几。 很多将校,不过时运所济罢了。 大将 渣打越说,刘柯宏越是疑huò。这种专卖店里有生物战舰卖,他不觉得奇怪。毕竟,生意嘛!没有一点噱头那还怎么做?可是,此刻听到渣打所说。似乎这些老店里的生物战舰好像很多的样子,甚至是三级的生物战舰都有。 大家都是年轻人,安承佑了解身为年轻人的骄傲与自信,心中带着鄙夷虽然依然存在,但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老天这是什么武器?”身边不远见识了加特林的攻击后一名佣兵不由的大声喊了这么一句。而在他的喊声之后周围有更多的佣兵也是向刘柯宏这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当然了羡慕之外还有着嫉妒。 这一年里,不仅发生了苏德之间的战争,引发了二战的全面爆发,更是发生了珍珠港事件,日美之间的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起来。 “原来是黄兄,久仰!久仰!”其实沐晓锋心下早就知道了黄艺新的名字和身份,不过他对于方燕的所作所为很是感动,为了不落下她的面子,也学着黄艺新刚才的语气回应道。 除非打下长白县城,除非打下对岸的惠山,要不然占领那里的意义并不是很大。 “蒙将军,你带领士兵在此扎营,我去会会他们。”柏舟吩咐道。眼见对面的大营越来越近,一些对方的斥候也开始在附近出没,柏舟知道自己有必要现在就动身了。 柔霜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怎么的,面对这些痞子的纠缠,她也不着闹,反而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紧紧靠在刘柯宏的身边,手抓的衣袖,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沐晓锋虽然心里惊叹,但是他心思沉稳,身体依旧是保持着一动不动,避免露出破绽。下面定然还有重要的内容,他绝对不会错过。 喷水池的后方各有两条通道进入寝宫东西两边的回廊,而只要穿过回廊之后,就是位于寝宫内部的露天花园了。 “怎么、、、”米尔顿刚想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干涩起来,想去摸摸的手才举到胸口,鼻子那里的两道热流让他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晚上,秋实一直闷在房间内背剧本,这点王聪到也十分佩服,秋实很明显知道他自己的缺点,那就是无论是在表演上还是记台词上都没有王聪这么犀利,但是还好秋实比较爱好说相声,对于相声倒也十分努力。 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帮她穿上,像对刚出身的婴儿一样。 “都准备好了?!”在行辕十几里外一处秘密地点,近两百名武者正秘密的聚集在那里,为首的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对身边的人问道。 娜琪抛出的精灵球在空中弹开,一只健壮的大王燕出现在空中,林萧感觉那阔别已久的“死吧~死吧~”的声音再次回归,这声音每次听到都有种想笑的冲动。 说到底,最初跟随刘攀这样行动的时候,叶清是觉得很没劲的,不过后来接触到各个城镇里的新兴科技事物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积极起来。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夏决 立夏前夕。 长安城传出一则惊人消息。 渭水草滩正在修造大刑场,要对董仲舒处刑。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汉山野,无数士宦被深深震撼了。 大汉经学之潮,兴于明经取士,而始于五经博士,董仲舒。 这位凭借一己之力,从黄老道学身上夺走国学地位,将儒学作为大汉正统思想,天下士人公认的 既然有这样的好事,李峰当然要接受了。面对李欣的疑问,李峰摆了一个ok的手势,悄悄地告诉她,回去在说。 “儿子,我是你妈妈,我们失散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能到一起!”周洁听到儿子的话语,心情不由得再次激动起来,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赫然便是王天无意中自血鹰手中得到的血灵山空间异宝,空间山河。 岩峰稳健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而他与王天之间的距离似乎也仅有一丈之据。 “帕克,你认为这个柳生霸刀能否走出华夏人的包围!”一个大鼻子蓝眼睛的m国陆军中将问这个和这些老家伙看来其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没想到还有再见天日的一天!”回到地面的时候,苗俊毅显得最兴奋。 鼠人帝国的法师塔坐落在一座石林之中,修建的十分结实,比起白骨城中的法师塔还要高上三层,法师塔上面有着精美的雕刻,繁华富丽,十分的显眼。 叶天等人聚集到了一起,“周明,那天的事谢谢你了,有空我请你吃饭!”叶天说的自然是打架的事情。 帮张希羽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星洛方才回到自己的驾驶座上,待得张希羽坐了上來,启动车子,朝着别墅开去了。虽然时隔两年多,但星洛依旧还是记得那温馨的别墅。 白舒声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娃娃,有些不知所措。娃娃抬起头,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把手里的泡泡举的更高了。但白舒声只会一个劲儿地蜷缩,说什么也不愿意接过泡泡。 妮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地低着头,眼中与嘴边尽是悲凉。她那柔弱的身躯在暮秋之风下,显得如此柔弱,让人看了不禁产生怜惜之情。 溪娘溪花眼含热泪接过金鲤,这就是那个大雄爹留下的吗我水家唯一的物件,真的太谢谢婆婆了保管的这样好。 台下的弟子爆发议论热潮,在好事者的倡议之下,设下赌注,有极多的弟子投注,输赢全系台上两人,倘若柳拓战胜陈天雄,对投注陈天雄赢的一方尽数吃掉,反之亦然,这是生死台上的规定。 霏娅正聚精会神地维持着水球的形态,她看到烈焰风暴结束后才松了口气。 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比知道有人说自己回来这里还要惊讶。 老不尊六不敬等人跳上了船连忙去查看单寻妃伤势,水阵中人连忙都停下了手,回头呆呆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张蛟赵猛连忙也都跳回到自己的船上。 原因很简单,那结界上的紫色电弧大部分被柳拓的身体所吸收,威能大失,所以众人才能如此轻易地进入里面去。 之前那强龙在蛰伏中,一声龙之蛰龙吟咆哮帮助柳拓的功法修为,倘若能够激活蛰伏沉睡中的巨龙那又将多么可怕。 “父亲,我没事,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如果能代替柳毅的遭遇,柳拓会毫不犹豫冲上前去。 《请假一日》 “没事!”,的确有些疼,但却是值得的,“这样就有事的话,你也把我想的太柔软了。”,单手还是抚在肚子上,姜俊昊尽量的露出了一个笑脸。 蟒清如冲宛儿笑着摇摇头,又从我的钱包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 进来的正是刘希和谷可成、任维荣、任继光等人,平阳府的高级将领除了党守素外几乎都已经来到。这些人一进来,顿时煞气逼人,大厅中的温度仿佛连降了数度。 王福在军器局外面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就猜到了,对于这种行为也是颇为无奈,毕竟下面的官吏也是为自己的安全作想。 “冲!”加鲁鲁立刻犹如一把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毒怪龙的不善于飞行,所以飞的距离和速度都比起其他的飞龙要短要慢。 我收回手指,对兰芳说:“你认输吧,我会补偿你的。”说着话的时候,我的手也隐秘的做了个手势。 “不,这不是好主意。”太阳王拒绝了财政大臣的提议,减少进口商品,意味着大量税收减少,何况进口物品最多的就是王室,王室一年开销占到了法国税收的四分之一,其中大半都是进口。 听了刘艳云的话,我才对这个红色衣服长得跟厉鬼一样的男子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多铎到底没有自杀成,他手中的长剑被夺了下来,戈什哈勉强从几座为数不多的营帐中找到了干净的衣服给多铎换上,只是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好运,许多人只能坐在泥地里,不时有激烈的咳嗽声传来。 除此之外,龙威还能感觉这两人的长相似乎有些不对劲?具体是哪一方面,他也说不出来。 由于陈默菡的一再抗拒,何天珊也不好再牵着她的手,或者挽她的胳膊,她怕惹陈默菡生气。 但是理智告诉沈飞,原台词中明明是春天,所以这不现实,他就醒了。 涂雄骂骂咧咧,但丝毫不敢大意,身体紧绷,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涂道天的风范。 听闻此言,叶囡一下子想起,自己身在南岭的时候,曾偶然听人说起,南岭有一十分神秘的派系,饲养各种毒虫炼蛊,自成一系,从不涉世,留下了种种耸人听闻的传说。 眼眶忽然发烫,内心羞赧,总觉得前一段时间自己太缺乏安全感,死死去逼问他过去不跟我在一起那段日子里面的情感纠葛,显得太幼稚,也让他受到委屈。 我的声音比较大,周佩玲听了个大概,估计也怕她那宝贝儿子真犯傻‘逼’,她示意我给他报地址。 “当然。为什么要打掉?那是一条生命!”她的眸光忽然黯了下去,因为,她又想到了,那个被秦落凡强行打掉的孩子。 就像一道假门,但是沈飞直觉告诉他,穿过这道门并不是个好的选择,并且随着他越靠近这个门,不妙感觉越强烈。 现下都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云雅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被太后刁难呢,他哪有那时间再去皇后那边做客了,还是他现在看起来很闲? 她转而看向了君御,张了张嘴却又犹豫了,也怕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会让君御感到困扰和为难,毕竟他身份有异。 在水军发动攻击的同时,血狼和陆战队,还有潘凤带来的人马也开始了行动。 也幸好,金碧辉煌除了是酒店之外,在二楼还有几间专门为贵客提供休息的房间。看到这两个丫头都已经醉的不行了,唐定国就决定,哪也不去了,晚上就留在金碧辉煌。 “不知军师这次前来是为何事?”看了看大牛,孟优问诸葛亮。这大牛既然是徐健的人,那就说明诸葛亮此来一定和徐健有关。 景琛瞥了千云璃一眼,确定她眼中那抹讯息是不会去找苍澈的,才在心里放松了下来。 虎子献媚道:“胡扯,前辈年纪不大,永远二八年华,赶明儿就拆了这所谓的第二试炼场,竟然无法辨别年纪。 唐婉儿的心不由得揪痛,其实现在她也没有初来时候那么慌乱,也不惧怕唐府和这个皇宫,她也能在这儿生存下去。 其中,慕斯大汗淋漓,身上背着一坨一百多斤的肉,且尽力奔跑,换成谁都会喘。 “走吧,我送你一程,顺便去附近办点事情。”夏昱然说着,便朝外头走去。 要是不认识他,她或许还会被他的话语蒙骗。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他那一次对她好了? 习梦瑶以前见习山的时候,习山都是沉默不语,即便是骂他两句也不会反抗;现在怎么敢有胆子骂她? 一长列马队在通往咸阳宫正门的街上行走,那列马队是匈奴长相的人。 在黑暗世界中,魔人和妖魔虽然都要面对各国妖魔狩猎局的追杀,可相互之间同样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残杀。只是它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这才联合在了一起。 “无”这种抹除自身存在的做法确实算得上是空前绝后,而且经过此仪式的人,绝对是世间最强的间谍与刺客。 白以纯自从接受任务以后,搜集了有关黄源和莫聪的家人,以及他们公司的情况,做到全方面的了解。 第三百五十八章 儒死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它很大。 数千名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方圆半里地的圈子,唯有面临渭水河道的一面敞开着。 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将刑场围成了一个盆地。 盆地刑场的北面是一道五六次高的土台,台上摆开了一字长案,全部坐着大汉王公大臣、列侯亲贵。 中间突前的两 一瓶药剂下肚,斯塔克浑身颤抖了起来。没一会儿,他胸前反应炉的边沿就开始涌出血液。那反应炉也似乎被一股力顶着,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外脱离。 姜慕华说这是她自己发现的,韩郇一副怕被抓包模样,越心虚越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她懒得搭理罢了。 季离尝试将其变成特定形状的武器,但冰晶在离体之后,上面的灵质会迅速流失,可以作为中近距离的飞刀掷出,但无法凝结成单独握持的武器。 只因为她从其他地方转学过来时,最狼狈最不堪的那一面正好被打工的方茴看见,明明就是臭水沟的老鼠,还非要跑到人前还恶心人。 殷飞扬再也忍不住了,他全身杀意爆发,直接朝着苏千羽冲了出去。 然后登陆微信,页面开始疯狂弹出消息,先是姜慕华的,初一看都没看直接拉黑删除,一堆消息中,她点开了闵君的对话框。 沈燃愣了愣,侧目时果然见到一轮火红的旭日自天边渐渐升起。霞光喷薄而出,仿佛给四周风景人物都镶上了无比灿烂的金边。 陆诗涵感念地看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地和顾泽琛的视线在空气中撞上。 陆野开车送他们去了农场,看到落魄潦倒的父母,陆解放兄弟眼睛都红了,泪花在眼里打着转。 泣血的怒吼随着苍凉的风声传出很远很远,天空逐渐阴沉了下来。 不知道这次去的是什么世界,万一要是有针对灵魂的攻击李轩也得抓瞎。 “这场比赛,孟有点过于放松了。”作为一个孟吹,魔术师约翰逊是不可能承认孟旭不如吉诺比利的,就算孟旭被吉诺比利连续造了两次犯规,那也是孟旭的一时大意,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些土著村民也走了,他们后来从金明哲那里得到了独立王国的宝藏位置,同时终于知道了失踪族人的下落,这些对他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金都上京的效外,完彦宗望与驸马挞懒策马而行,来到一片马场之前,两人下马驻足。 柴乾见到陶松耀武扬威的对他冲来,这让他怒发冲冠,直接把柴绍的身子交给身边的一个士兵,含恨提起战刀就对着陶松冲去。 年轻的警官有着瑞士人独有的气质,金发朝气,而富有智慧,偶尔带有一种诙谐的样子。 这赑屃骸骨中,生成的辟水珠,共有六十四颗。被云雷收集在一起。而那些被云雷拆的七零八落的赑屃骸骨,云雷也没放过。 终于,姆卡哥到达了极限,对着下方的马琳乔亚,将声囊中的瓦斯顺着风向,全部喷向马琳乔亚。 这方法,对他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三种方法中,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了。 检查了一下武器,所有武器全部被收缴,按照各自的代号编号。到时候会还给大家。唯一没有收走的是崔成国带的金针,因为崔成国解释这是治疗用的,所有不在收缴的范围。 都在人界生活过,不同的是,这家伙比他多了几年在妖族皇室里的勾心斗角。 第三百五十九章 山鬼 时当午后,夏阳西沉。 遥望十里长亭下旌旗招展,隐隐的钟鼓大作。 太原郡,晋阳。 以郡守、众利侯郝贤,都尉、从平侯公孙戎奴为首的郡府官吏隆重郊迎。 远远的,就见马队滚滚尘烟,领头的骑士,大红斗篷,身穿软甲,腰悬长剑,一副大胡须飘拂胸前,威猛潇洒尽在其身,正是大汉随成侯赵不虞。 窃时者以往提出的理论,一般都有针对某些现象,拿出实际解决的办法,可是这一次却没有。 至于他自己,如果只算血屠阿鼻地狱剑典的话,他只能算是二流高手。 青衫道人语出真诚,彻底解除了山君白额侯的后顾之忧,他重重地点点头,顺道双手扶住山梁冠,往上轻轻一推。 只见进来的通道里早已站满了冰人,奇怪的是,所有的冰人都保持着静止状态,齐冷寒立马做出一个手势,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梦诗退出游戏,再次回到QQ页面回问道: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帮。 也就在此时,格肸族人传令过来,要将她带出格肸幻境,她早就知道自己将要被处及火刑,她一件从容,她觉得生活于世,并无多少牵挂,唯一难以忘怀的可能是父母吧。 在王世充死后,偃师的王氏将领全都被剥夺了兵权,麾下部队由秦叔宝等外姓将领接管。 一瞬间,支仓冬夜领会了刀姬的用意,他的目光向周围看去,视野在幸存下来的岩切宗谷、南云伦子以及另外几人之中扫了一圈。 说完,他没有理会周围武馆弟子的不善目光,朝着武馆主厅径直走去。 只是,当法绳触及到游毕方系在腰带上的玉佩,顷刻间就像是被人用力抖散脊骨的蟒蛇,软绵绵地垂落在地上,顿时引起墙头上一众好事者的惊呼。 被苏寒扶进去的英若敏,微闭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绒毯,苏寒正在轻轻地帮她揉着心口。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告诉我,你们寝室是不是也有和这里一样的花?”邓宇浩问道。 为什么有那么多,就因为昨天刷怪物的时候,黄倩萍和许蕙如加入成为怪兽一起刷两只可怜的玩家。 “我们闲来无事,就出来玩耍,没想到却遇见了如此强大的魔兽,还好遇见了您,要不然我们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卡特感‘激’地看着杨炎,平静地说道。 虽然她对陶柏松并不了解,但因为之前苏呈庆一直不让苏芊艾与陶柏松来往,一直很信服苏呈庆的蒋心瑶便对陶柏松印象不好起来。 傲天祁认真的说道:“亦儿,你放心吧!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处理,我自有分寸。”说完顺势把南宫亦儿拉入自己的怀抱,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打开好友列表一看,紫云灵MM还在,剑云钱来却不在,不知道卖给紫云灵MM能卖出个什么价。 不过没想到对手是狂狮百战,那我也心安一点了,就算输了还是输给自己的朋友,让他晋级也不错,狂狮百战的实力摆在那里,他晋级应该也会有不错的成绩。 程亦宁腾出一只手来,将苏芊艾的眼睛轻轻蒙上,灵巧的舌头穿插在双唇之中,引道探路,轻轻叩着苏芊艾的贝齿,慢慢地吮着那红润双唇的香甜。 唐映澴不愿说,其实他是想去看看,^他用不相干的语言掩饰住他对她的关心,而这样的表达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第三百六十章 天罚 郝贤、公孙戎奴脸色大变。 在战时,太原郡,或者说晋阳,是作为大汉北方最后防线存在。 非战时,晋阳重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为云中郡、代郡、雁门郡等边郡保障后勤补给。 晋阳法仓,直接与所有太原郡官吏生命挂钩,一旦出了问题,可先斩郡守,再斩都尉,其余人等,亦可先斩后问。 能成为军事 梁凡歆立马把抓在头上的双手放开,然后从床上跳下去,打开房门。 “开!”随着胡傲一声大喝,胡傲双掌如同一道溜光般,向着地面斩去。一道微笑的空间裂缝,出现在了胡傲双掌所过之处。 面对这种情况,李杰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他总不能强制要求适龄儿童入学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似乎有点安静的过了头,连往常护工的声音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齐齐消失,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呃?”众人听后皆是一愣,没想到李新还会这么说,不过,转即便想到了既然人家提出与自己比试,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弄点东西出来当作比试的奖励呢? 谢知言和楚茵茵联手做出了一桌大餐,四菜一汤,对于头一次下厨的人来说,真的不简单了。 “十万年的血泊樱花价值比青冥銮金要高一些,不过也还算对称!”懂行的人立刻点头说道。 突然有些顿悟,莫非是婚姻生活平淡了,俩人开始玩儿角色扮演的游戏? “你不去看守马柩,跑到后山来做什么?”欧子陌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不悦地瞥了他一眼。 “傲哥……这阵法可厉害了,你可千万不要乱闯。”覃伟一脸担心的提醒着胡傲,惟恐胡傲不知道这两极大阵的厉害,贸然闯进阵中。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学院想抢她。”司马幽月说。 留下罗志勇看着她上了车,然后看了下手里的两个离婚证,眸子微微闪了下。 之前还真没看出来,他竟然有这本事,估计以前没少干撬门压锁的事情。 说罢,他指尖微微一点,一束凌厉无匹的气劲,点向了其中一头豹形的深渊魔兽。 叶远拿出的丹药共有五种,每种丹药五千颗,就是两万五千颗丹药。 在那水潭旁边不远处,还有一排竹屋,屋前花海弥漫,芳香四溢。 所以,牧炎一扫刚刚慵懒的状态,一脚把屁股下的椅子踢飞,冲上来就要揪住任河川。 不过,她却是坐了下去,刚才心情的确略有激动,现在平复了一下。如果厉炜霆要对她不利,她再激动也没有用,她逃不走。 她截了屏保存下来,然后几下吃完早餐,打扮了自己便坐公交车去应聘。 羊英诗顿时又醒了过来,双眼睁开,露出惊恐之色,无头的身体则是手足乱舞。灵婴境的气性甚长,摘走头颅之后居然还没有立毙,甚至,此时将她的脑袋接回去的话,她还能复原回来。 项云为这件事情,特别召开一个会议,将自己的这些打算详细告诉虞子璇、秦红殇、独孤月等人。 而在下班了之后的天色,也是全都暗淡了下来,即使是周边有着灯光的笼罩,此时也是没有因为在夜晚的黑暗中将马路上照的非常的亮。 九曲去传了话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打听清楚之后,匆匆的回到了烟雨台。 第三百六十一章 虞诈 晋地本就地广人稀,哪怕作为古城,作为郡治的晋阳县城墙圈地甚广,官署民居却是疏疏落落,使人觉得空旷寂凉,远不能与中原大都的繁华锦绣相比。 郡守府,是一座庭院宽敞房屋却很少的园林式府邸,说是园林,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几片小树林、一片小湖泊,粗简之象绝不能与长安、洛阳、南阳、临淄的精致庭院相比。 此刻,他真想死去,这两年,太累了,如今性命掌握在葛龙的手里,他逃不了,不想让葛龙如此折磨,如此侮辱。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反正家里也不缺几个钱!”卢秀坚持说道。 这样的雨夜本来就很少会遇到路人,更何况这附近的街巷全都是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即便是雨天行走,也不会沾上泥泞,此人一定行走了相当远的距离方才抵达这里。 只不过,这一天刚刚入夜,无数钱塘市民,乃至半径将近200公里范围内的姑苏、吴兴、会稽、沪江市民,都看到了绚烂的一幕。 明河道人能够看到护山阵法内万剑弟子们惊惧的眼神,也能清楚的感觉到寒暄时章不凡那绷紧的神经和急促的呼吸。 “行了,大家都回到自家的马上,出发了!”温煦一边大声的拍着巴掌,一边大声的向着喂狼的几人喊道。 蔡明量兴奋得光头上的痦子都有些发亮了,越看这个剧本越喜欢。心中对于顾诚的见识也是肃然起敬。 三人回到村子里,临别之时,楚西祠抓着黄继东的手腕猛吸了一口后就笑嘻嘻的跑了。 超过5000万的玩家总数的游戏公司,即使是放在全球范围内也找不出第二个。 “和你这样的年轻人比起来,我这身子骨,体力不支了,所以,我不打算打下去了。”面罩男子沙哑沧桑的声音,让崔斌很是不解。 起首之人抱拳打揖 ,心里万般无奈,阴笑一声道:“也不知秦 铮在里面否,我们奉遥仙祖师之命前来,更不知遥仙也在里面否。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觉得,这郡主殿下对咱们无忧挺有意思的。哈哈~”楚浔不怕死的插腰大笑。但见君无忧爱搭不理的、一旁谢阮廷警告的眼神,遂即不知所措,腰也不屑于插。 ●从自己的额外卡组把1只表侧表示的「 DD 」灵摆怪兽在自己的灵摆区域放置。 “这是什么?空间都在震动起来?”火焰岛岛主震惊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叶轩踏出,连桌上的美酒被他打翻,都宛若未觉。 整个过程虽然多少有些残忍,但我们现在全都饥肠辘辘的,哪里还在乎的了这些? 李玉气得将扇子向鬼绕河抛去,扇子一碰触漆黑的河水,便刺啦的冒着气泡。 齐远山手持长刀,虎目圆睁,那处刀疤也因怒气而微微颤动,稀稀落落的胡茬好像在此时也根根陡立起来,好像也要准备战斗。 平时冷若冰身体很好,连感冒都很少,怎么会发生四肢无力的这种情况,她不由对李白的话产生了怀疑,而且辰辰这么好动的孩子,怎么睡到现在还没醒。 天雷神拳自己还只是炼成第一招,对付高阶武王已经有些勉强,应该抽时间修炼第二拳了。 与东方雨燕的大度和平易近人相比,吴氏集团就成了势利之辈,刻簿之徒。 那胖子脸色骤变,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这年轻人身上真的连一丝一毫的灵气都没有,只是一剑就杀了他四个得力手下。 第三百六十二章 平账 “老郝,法仓之中,究竟有多少粮食?”公孙戎奴意动道。 在太原郡上呈朝廷的章疏中,晋阳法仓存储着五百六十六万石粮食,到底有多少,只有郡守郝贤和仓储令知道。 郝贤脸色十分凝重,坦言道:“五十六万石。” 闻言,公孙戎奴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住抽搐,“五、五十六万石?” 这 苏软妹坐在卧榻上,她用手撑着额头,泪水却不经意的流了出来。 夜色昏沉,那熟悉的气息如此接近,慕程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发上,手迟疑了一下,终是用力地揽过她的腰把她锁紧在怀内。 周围坐满了许多社会青年,有好几个也是富家子弟,估计是由于青春叛逆,才跟着林献阳混社会。 洛曼溪醒了一瓶红酒,打算一会儿和厉子漠好好谈谈,或许能好受一些。 那些仆人想笑却不敢笑,只得死死的憋着。慕程此时也冷静下来,看着梅子嫣和哑奴走出了花厅的大门,头痛不已。 “这个要问医生才行。”助理向洛曼溪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离开了。 见师父发飙怒骂,卜算子连半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唯唯诺诺着。 随后志田与苏软妹回到了客房,乔装武士又把十个俊秀的武士带到了苏软妹的房间,苏软妹拿出了房间里的粉饰盒,就为这些武士打扮了起来。 东神洲因为三合术的出现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目光,其中三合术的三大创始者之一百里青锋,亦是被所有大人物所注视。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这才按照罗阳所教的办法,完成了第一次打坐。 “难怪之前魔鳝说过,很多实力强大的魔物前往魔潭,结果都是有去无回,看来都被埋在了这里。”陈凌菱若有所思的说道。 再然后,陈凡就发现信仰之力变得更多一些,纷纷朝自己包裹而来,哪怕此刻自己正在战斗,但也没有丝毫受到影响,认准了自己,从天而降。 哪曾想,这人来了之后直奔二楼,直接暴力踹门大打出手,发生了情况,赵哥二话不说直接带人冲了上来,可现在看,似乎……有点晚了。 本来还以为再来这样的崩溃是不应该,但世事无常并没有人会和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希望我们能够不要来这边自我怀疑了,请相信我一次吧,我已经忍受不了你的存在了,在我的眼里你的解释我都不是很想去听懂。 唐枫一脸严肃的看着方知合,他所以愿意帮方知合,是因为方知合讲义气,无论是遇到青衫帮拦路打劫,还是去卧虎帮交易,方知合都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 丫鬟在他身边轻声提醒道,乔殊予回过神来,顺着方向拜了一下。 李娟娟微微愣了一下,伸手拿过钱数了数,然后退了一百块出来。 这会儿,外边吃席的人已经陆续放下碗筷,开始和旁边的人闲聊。 林奕听着,心也是满是震撼。毒品确实是迫害了千千万万的家庭,而眼前这位明明只有四十岁的阿姨,却憔悴成了七十岁的模样。 有人形石雕那层关系在,秦起相信那堵钟乳石墙壁不会见死不救。 几个已经准备行动的护法们忽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气势,吓得脚都软了,直接就跪倒在了地上,可见这光头的实力有多么的惊人,仅仅是气势都能将水叶门的护法给吓成这样。 第三百六十三章 第一案 连驿急递,锦衣卫的密报三日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直接送至军机司,而是送进了枢密内阁。 作为内阁次辅大臣,代首辅大臣的卫青,接到密报只看了一眼密报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密报的份量,也看出了这份密报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没有拆看,叫上群辅大臣的徐乐,拿着密报一同去见公孙弘。 自公孙弘卧眠不起 一个是双峰高中的疯狗黄蜂,一个是橡树高中的顾威,还有一个是华侨高中的黄钧强。 一首一句,两人对唱,展现出兄弟之间互相思念的情感,在东北的土地上唱这首歌,接地气,进了山海关你让陈昊唱这首歌他也绝不会在现场唱这首歌。 在张若风‘野马分鬃’过掉曾强辉那一瞬,她下意识的想起了李煜,李煜当年也喜欢用这一招过人。 其实,从秦柔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那一刻,秦浩心中也接受了秦柔,毕竟两人之前也有过肌肤之亲。 姜妘己坐在马车里,随着奢华的马车轿撵走了半日,才到达北丘城。 大哥要求跟王校长的战队打一场,那没问题,我不认识王校长是哪一位,就算认识,我也必须要站在我大哥的立场,两位大哥说干,那我就干。 南拳将军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拔刀向前,拨开圣姑拦着的手,就要冲过去和赵沈平干一架。 姜楠康自从身旁最亲的人一个二个背叛他之后,变得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的钱财的确全部运回了东宫,锁在地下室,罗望舒并没有撒谎。 幸好,这是黑夜,而且这岛屿所在之地,又是极为偏僻,才不至于被人关注,不然在外界恐怕也引起轩然大波。 天工异彩缺少设备,这个其实也正常,国内的影视公司对于高级特效的需求少之又少,即便需求,也不会在国内做,只选择国外,没有了应求,自然没有供需。 可就在他准备走出灵脉的时候,山石须弥芥子外的灵昆,这时候也是脸色大变。 一道又一道的雷霆落下,重重击打在结界之上,付斯元的面色露出几分难忍。 就连魏咚突然间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萧野已经掐住了苏若的脖子,并且是要一把掐死她的架势。 施醉醉不敢乱接话,她总觉得陆随这样的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如果她说她缺男人,那陆随会不会把她送给吴捷发? 林柒刚冲上朱雀天梯,就和檀月清擦肩而过,旁边还有满身伤痕的南宫媛。 所以美利坚大陆军长期处在军衔、编制都相当混乱的时期,直到1944年12月设立“五星上将”之后美国才算是有了完整的军衔体系。 施然一听这话更加着急,觉得是施醉醉给陆随灌了迷魂汤。这样下去,陆随大概真要被施醉醉拐跑了。 魏咚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心想还是萧爷更好,这古武世家这帮手下跟了这么个头儿,真是倒了血霉。 两人同时施展一道千凰双剑,借用冰凰虚影的威力和速度,一跃冲入时空长河。 “下手倒是不至于,不过抓几个典型还是可以的。”罗定山说道。 李源倒吸一口冷气,五种光影皆大夏龙子。别看是龙子系列,当爹的却未必有儿子厉害。 接着我又用杀人的眼光看了他急眼,我越看他他就越没完没了的笑。 班达看着敏高的脸,“上校,你效忠的对象不是祖国,而是权力。”枪口喷出火焰。 随着段晨的入定,天道河内浓郁至极的元气开始铺天盖地的朝段晨这里汇聚过来,与此同时,段晨更是感觉到体内的冰帝冥晶传来一阵愉悦的情绪。 四毁灭气息立即冲出了炮管落入下方轰隆中射穿了地面射穿了地下洞穴。 我手也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来回走了一圈,就在这时,我电话突然之间就响了,有点郁闷,早知道就调回震动了。 不久后,凌菲蝶便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说舒千雅已经带着人下楼了。 对葛正,他是真的动了必杀之心,今日根本就沒有打算放葛正逃走。 元剑锋的眼光还牢牢的锁定在窗外的景色中,对对面多出來的身影毫无察觉。 这时进去后,直接把门关死了,就剩下了我们几个,似乎要干什么非常紧密的事情一般。 晚上七点半,李娜早早来找郭少阳,说前几天答应她倒过班以后就会给她办理离职手续的。 药尘之名出现在潜渊榜上的时候,百草谷内古井无波,所有的医仙依旧在各自的药庐中为南来北往的病患诊病,仿佛潜渊榜中的所有事都与他们无关,又仿佛药尘的一切他们早已熟知、默认,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宁嫔娘娘,这里危险,请您离开。”驻守东华门的主将李牧认识宁婳,见她也来抗敌,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没办法向皇上交代,忙杀到她旁边,高声劝阻道。 绝代打量了一下这名山贼,经过刚才的战斗,这名山贼仿佛丢了魂一般。目光呆泄,嘴里不时还有口水流出。随便一看都让人感觉这哪里是一名山贼,简直就像是一位发了疯的乞丐。 “什么?绝武王什么时候去剿灭过山贼?我怎么不知道?”绝代抓了抓后脑勺。 瞪了一眼缩在门口的唐三藏,让他联系护法医仙迅封锁杏林草堂,又恭恭敬敬的请自家师兄为自己护法,药隐就鬼叫一声,从腰间摸出一卷犀牛皮扎成的卷轴。 易守难攻非常不错,再一看,里面几乎都是蛇人,黄绿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死者肺部略有肿大,血管有堵塞,跟假杜宇一样,急性肺栓塞,导致窒息而亡。死者牙缝内同样发现黑色物质,比假杜宇口中发现的多,应该是死亡时间较短的缘故。 “立刻命令空军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对支那军的指挥部进行轰炸!”尾野实信愤怒的说道。 叶凡和紫霞打量四方,远处一片枯败,很多树木枯萎,光秃秃一片,生机绝灭,给人以无比萧索的感觉。 “你担心什么?”湛星辉驼着背,捅着鼻梁上的眼镜,苦着脸问道。 “看枪。”胡邪之所以一开始就蠢蠢欲动,主要还是看见雷骁用的是枪,平时和自己対练的都是用刀的,不管蛮族诸将还是白焰等人,此时看见一个用枪的少年将军,自是想上前一较高下。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世臣 卫青、徐乐接到紧急诏令,立即进宫。 如无必要,卫青也不愿意轻易入宫觐见,虽然天子外甥温雅不减,但威慑却在与日俱增。 从前时日,朝廷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自陛下受禅即位后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旨意,哪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 倒不是大汉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 对于周青既然能再这种情况下抵挡住自己的攻击,残狼的双眸里立马闪过了一抹惊讶,随后惊讶便被杀气所代替,手中的钢爪立马翻转朝着周青的胸口而去。 没办法,人家实力摆在那儿,打肯定是打不赢的,惹恼了对方,搞不好还会命丧当场的。 聂风则被其他人当做一般的流浪魔法师,而且他用斗篷遮住了脸,因此即便有人曾经见过他,此刻也认不出来了。 “搜魂术。”牧辰二话不说,依次施展了搜魂术,查看三人的记忆。 回灵针,只要牧辰力量一直凝聚,一直操控,就可以爆发更强大的威力。 法医冲着甘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打开工具箱拿出白手套戴上,开始检查起牛老二的尸体。 不过刚刚捏碎之后,一股力量直接被金色能量阻挡,无法发出去。 哥几个研究今天晚上去喝点儿,结果一致同意,两天的运动会给我试累的不行不行的了,需要放松神经,需要发泄。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的确让他感到无比的气愤,这家伙来找自己也就罢了,那些黑衣人竟然还敢顺便朝林婉晴动手,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邵兴明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白痴,要是可以自己愿意去低声下气的求人家?就凭着这点还看不出来对方的实力比自己强?越想邵兴明的心里就越气,完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顿时只见空中青云剑和无数大威天龙的碰撞声,混元伞则在化作弥天黑云,要来拿降龙。 马志士十分狂妄,十分自信,将一只体型肥硕,看起来力量十足的雷丘派了出来。 可是,眼前这一道日光刃的威力未免太强大了一点,即便伤害折半,只怕也不低吧? “奴婢才不会说。”三七一脸坚定,目光微微瞅了赵嫣然一眼,意思很明显在说有人。 他床上下来,捡起地上的衬衣穿上,整理好衣物之后就推开了卧室的门。 而苏羡意正在完成师傅布置的工作任务时,部门组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毕竟学习了看着手中两本秘籍了,总应该要知道人家的名号,然后行礼以示尊重。 倘若计划失败,曹操便不会再相信马腾和韩遂,两方也会互相猜忌,从而必须分出个胜负,这样才能使双方都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苏羡意和陆时渊的关系,虽不是人人都知道,可谢家与陆家的交情,众人都懂,值班护士,便敲开了调解室的门,将陆时渊叫了出去。 正当她脑子乱哄哄的时候,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将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掏出,将碎发别在耳后。 从问心打开阵法光罩到现在,问心用了很多方法去尝试,但最终都没能打开这道屏障。进入紫星秘境。 “怎么可能?!”隋紫露震惊得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她这招火凤凰浓缩了所有的魔力,这火焰比对付雾龙时施展的涅槃之焰更加灼热。 第三百六十五章 绝荣 人在暖阁,霍光犹如梦中一般。 稀里糊涂的,就在御前立下了世臣之约,情不情愿的,话都到那了。 陛下以老丞相喻众卿,况有老丞相模板在前,连可更改的地方都没有。 陛下的心术,古今君主几人及也? 徒呼奈何啊。 刘据望向了两位参政议政王大臣,他对栽培世臣一直很上心,同时,也没有忘 林媚娩笑道:“有你在,我真的很放心。”说完便消失在她眼前,上管紫苏很想抓住她的气息,可是只能任他随风飘散。 不过,暂时停止了进攻,并不代表着日军完全的放弃。山脚下的日军虽说自己停止了进攻,但却不断的驱赶着便衣队,在自己极其准确的排子枪掩护之下,向山上发起‘骚’扰‘性’的攻击。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要沿着正太线侦察,还是根据我说的情况,但是一定要主要自己的安全!”廖凡对卢黎明说。 孙伯勇并不想揪着问题不放,他来这儿不是找麻烦的,是来解决问题的,现在他身处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孙伯勇也是想得着问题就跟自己较劲的人。 她说着话,身影一闪,竟然瞬间跨越十余丈,一指顿时朝中铁城戳来。 李天佑看着眼前的一切,封名修本来也是他必杀的人之一,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反而没有出现,而是静静观察巫子妍的表情。 上管紫苏站在身后,面无表情道:“被流风杀的。”背锅的是墨子云。 “住手!”悟空见此情形,不由怒火中烧,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伸手抓住那恶奴的手腕,一把将他拉下马来。 相反康家的人还有点骨气,表示跟本就不能像姓吕的低头,他们康家什么时候这么低三下四过,这不是折损他们康家的颜面嘛。 “酒力都已经被你消化掉了,吐什么呢,话说,刚才墨雪丫头你说什么呢。”黄月楼抱了一堆瓶子出来。 北凉贤君,作为东山虎手下的第三猛将,更是诸多东山虎府邸之内出现的年轻武兵的授业恩师,其在东山虎的府邸之内,得到了其应该得到的一切。 而毕弗隆斯身为七十二柱魔神拥有混沌神格,所以情报分析系统,根据两个神格不许直接在现世冲突的铁律推测:这场讨伐战里出现的那股神力,是籍由神之铠的力量击败毕弗隆斯的。 “他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那就好了。”朱魅儿轻轻的抿了一口酒,美丽的眼睛带着愠怒看着彭浩明。 我知道在苏月娥的心里面,是有很多委屈的,就是那些委屈,让我没有办法不去在意,就是那一些委屈,让我没有办法不想起一些事情,真的是够头疼的。 众人见状有些吃惊,想着这个能量球要是掉在地上,决定会发生大爆炸。翔龙情急之下一脚踢向能量球,随后忙带着众人消失在了那儿。 其实早在东市的时候,他就有机会下手,不过当时的他对圣环和圣铃了解的不多,在接连出现了多个圣器后,他为了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圣器,以及圣器的来历,他故意放走了邪教教主和风铃他们。 龙坤身后的两个保镖上前一步,手按在手枪套上,信宜一见,犹如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坐回了沙发中。 所以,对此颇有怨气的四大亚人族,暗地里都很嫉妒清闲度日、还经常看不起四大亚人族的吸血鬼。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夜王 入夜时分。 未央宫已经是灯火通明,护卫森严。 霍光献上了绝户计。 在彻底铲除通敌叛国的人时,尽可能发挥出所有人的剩余价值,继续与匈奴大单于伊稚斜完成交易。 利用双方的信任,以中原不过一千八百万钱的粮草辎重,交易匈奴一万五千匹战马和数万匹牛羊,同时,在粮草中淬毒,毒杀匈奴族人和 听到并看到她完好,林墨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注意到了新来的两人。 “哈哈哈,这下子有得红权他们忙一阵子的了!”连生暗中阴笑道。 村子周围只有他们三个活人,神社门前的四具尸体也没有人去招惹。 “吞噬大法!”苏易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施展出来了吞噬大法,吞噬大法的威力强大无比,顿时,如同鲸吞一般的将那些残存的精血之力,还有精魂之力,吞噬到了自己体内。 杜萌等人渐渐杀得有些脱力,但鬼兵鬼将还是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潮涌而来,黑色的怨气此起彼伏,无有断绝,左右杀之不退。 菲德和其他人立即冲向了悬崖边往下看,只见一只黑色的大雕翱翔而过,而克莱蒙则用一只手抓住了黑雕用双爪钳住的木棍,和黑雕一同在森林上方飞过。 “别喊了,我这个混蛋命大,死不了”,李长空扒开一堆路旁的蒿草,一瘸一拐的走上了公路。 林羽内心苦涩,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自责自己如果当时早点来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但其实林羽何尝不知道么即使他早来,叶云飞也都燃烧了灵魂了,那一刻起,他就必死无疑了。 “求救?做不到了,表面上看着像是我们在监视那些妖怪,但实际上是那些妖怪在监视我们,我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将消息送达天鼎宗,我江城已经没有人可以再出去通报其他城池的人了。”江天说到。 疾驰了近千里,风凡方才偶尔感应到有修士的气息,看来万域古国这个设有古传送阵的地点和金月古国一样偏僻,否则这么多年早就被他人发现了。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那又如何,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令旗在虎蹲军阵中起伏,一支床弩弩矢在烟尘中砸了下来,将一名虎蹲军炮手重伤。 陈枫没想到系统居然把人心拿捏的这般精准,顿时心生一丝敬佩之意。 唐森无奈的看着愚昧的众人,他真的感到了心累,他用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禁言术,也不是破坏了他的发声器官,回头解开就恢复如初了,但唐森也不想跟他们解释,纯粹多余。 这股香气让人心旷神怡,可是魏清莞却觉得胸口堵得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傅衍之失笑,觉得自己纠结这么几天都是白纠结,既然互相倾慕,便肯定会有肢体接触,他又何必感到羞怯与冒犯? 他们刚刚绕过了左军,那便代表着,前军,中军,左右已在他们身后,前面只剩后军。 宴家手握全球经济命脉,虽低调生活在海城,但海城众多世家都明白宴家是深不可测的存在。 就像赵中郎将,肯定是赵家人的授意才会毫不留情面地在百姓最多的时候围住容王府。 这一口水入喉,他感觉就像是一条冰线直入腹中,只是一瞬间,陆羽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冰凉清爽的感觉。 陆沉眯眼盯着空中金甲神将,直到对方消散,这才收回目光,心中骇然不已,实在想不到,张鹤年竟还能调动这等存在。 赵烁在殿内点了他那么久,才将这个家伙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一点点。 “你瞧,这样多省事。”彭朝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看样子干劲十足。 最后也是皇四子平定了叛乱,将彻底黑化的大反派白逸风当中凌迟而死。 “受重伤也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干嘛要挡道?“周冷卉双手掐腰,一脸骄横。 一瞬间,万枚剑星从灵窍呼啸而出,在青玄剑的引领下,如天河般围着陆沉上下飞舞,久久不曾停歇,许久后,陆沉终于睁眼,望向眼前光幕。 何况刀疤脸不是善人,砍人如砍瓜,不一刀杀了,难道还留着为祸世间么? “姐,我听李大鹏他们都叫你姐,我也叫你姐吧?”方琴一脸不好意思的说。 响当当的大宋王朝,军备司,代表全世界兵器甲胄制作工艺的巅峰,而且还是全世界最土豪的帝国。 第二天上午,因为唐瑜嫣要去上班,于是我独自一人驱车前往南街派出所。 叶空的手掌前伸,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手掌竟是融入画中,下一刻,他抓住盘子上的槲寄生,轻轻提出来,耳旁响起了提示声。 可妖皇先用雷网打通几千里内的路径,也就不存在这股阻力,只等确定南无乡聚回原身之处,心念一动就能追过来。看来妖皇在七窍塔闭关,就是在推算这种方法的可能性了。 张灵姝也察觉到了略带侵略性的目光,俏脸红了红,心中反而并无羞恼,迎着杨浩目光对望了过去。 晚饭的时候,杨浩是跟崔长芳一起吃的,张氏兄妹没有跟他们一起。 提刀策马冲上前去。刚一交手,便知道程普是力大无穷,当然,是对胡珍来说。胡珍便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想要撤退,却又被程普给缠住了。胡珍不由得手忙脚乱,平时的武艺也是发挥不出来了。 杨浩随意蹲在了一个伤兵的面前,给这批新生的右军医护兵仔细讲解着。 虽然没有想象的完美,但将气海外放这门神通用在防御上,却已经没有问题了。以后十丈方圆自成领域,在此之内他能洞察周天。虽然无法在一瞬间发出斩龙剑,但作为一门辅助性的神通,这套运气法门已经达到效果。 伊犁城主咬了咬牙,似乎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说道:“国师大人,老夫愿意以此物换取修仙之法,还请国师大人答应老夫的请求。”说着,伊犁城主掏出了一块白色的玉石碎块放在了苏九的面前。 第三百六十七章 王庭 盛夏的匈奴王庭,烈日灼灼地悬于穹顶,草原在骄阳的炙烤下泛着青黄交织的光泽,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绒毯。 作为匈奴族的王庭,金顶大帐如璀璨星辰般矗立,帐顶镶嵌的青铜兽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帐外,成群的骏马在围栏中昂首嘶鸣,皮毛油亮如缎,这是匈奴引以为傲的骑兵力量。 伊稚斜望着战马两边的马 林墨晗的腰上没有一丝赘肉,而且很有弹性,虽然隔着衣服,但是那种光滑柔韧的触感,让萧阳十分享受,所以尽管遭受了林墨晗的白眼,他依然厚着脸皮把手放在她的腰肢上不肯拿开。 肖百合温柔的笑着,等着来人的回答,半天却不见反应,抬眼只看到那人纠结又无奈的样子,又带了点悔不当初的情绪。 姬蟠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就是大楚现在的皇帝,慕容玉。一时疑惑他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眼下的情形却也叫他一时找不到间隙询问其中的缘由。 “毒物?”萧氏如今已经摘了面纱,阿璃在她脸上画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疤痕,装作渐渐痊愈的样子。 另外,前两天,在桃夭夭的建议下,萧阳动用了一点关系,给明慧办了份燕京大学的学籍,让她也进入了燕京大学。 更何况,若是真的把乔乞给惹怒了,他一怒之下取消了和骆氏的合作,那么骆氏的危机,又要由谁来解除? 旋即,天罚子又想朝傀儡们下了自爆的命令,结果良久了四周都没有动静似的,他终于确认了自己失去了和傀儡的联系。 晏季匀悄悄将晏锥拉到一边,劝他不要动怒,等洛琪珊明天回家来,好好问清楚,说不定避孕药的事另有隐情。 “杜橙,你要当缩头乌龟吗?”童菲气势汹汹,怒视着他,一双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 军政府在行动,安徽境内沉寂已久的地主乡绅们也跟着行动了起来。他们把此次军政府开办咨议局当作是他们的胜利,一个个喜笑颜开振奋不已,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在咨议局里弄上一个席位。 辰轩虽然没有听说过李衍,但他相信,能够让人鱼一族拜托鱼尾幻化成正常人族的修士,在修真界绝对不会是一个无名之辈。 这四头妖帅当中,除了实力明显要强出一筹的鲤鱼精和泥鳅精以外,剩下的一头鳗妖和龙虾精要稍微弱一点,但它们血脉不凡,竟是身居神通,战力反而更加凶悍。 骆九天见林景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劈头盖脸地将他训斥了一番。 老人以前居然是黑袍组织内的一员,因为知晓黑袍组织太多的隐秘而被追杀,最终躲藏在此处。谁料到,他还是没有避开黑袍人,惨遭他们的毒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眼见那犀利的刀锋即将落下,两根白生生的手指突兀的出现在刀锋前,不带丝毫烟火气息,轻描淡写的往上一夹。 叶凌寒点了点头,刚好他也想了解一下血脉等级的含义,向仁杰现在身体状态也不大好,要是能到总部,估计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可以苏醒了。 从赵寒先前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不到还真巅峰的命武者进去还真是送菜,从而奠定他百战百胜的无敌气势,等到大势已成,甚至能挑战宝丹境命武。 半个时辰之后,古清两人如约拿到了两颗古皇燃神丹,一挥手,撕裂空间离去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烧仓 月亮被云遮住了,只闪闪烁烁有些星光,每年在这个时候,晋阳的田间都是禾苗茁壮,蛙声、虫鸣声响成一片。 直道远方的马蹄声还有车轮声传来了,越近越响,许多蛙、虫便不叫了,马车上的灯笼光渐次渐近。 连绵数里的粮车,由挎刀骑兵全程护送,高扬的“河南郡”、“师家”旗帜,使得流寇匪盗丝毫不敢靠近。 魅魔和梅莉莲子她们正讨论者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她们互相对这些问题的看法,突然听到外面琪露诺的叫喊声。 万丈高天之上,白云如龙鳞般朵朵堆积在一起,一层压过一层,将蔚蓝天空遮盖。 这是一个死巷,平时没人打扫,积雪厚厚一层。魏潜一袭玄衣,牵着马立在皑皑白雪中,俊容干净清冷。 至于柳意娘的身份,冯孺自是查过,但并未查出结果,她自己也从未提起过。 “哎哟!”只是一个照面,老孙就被踹了回来,而且林震坤根本就没有下地,林锋的脖子被他掌握,动辄可取其性命,所以林锋根本无法反抗。 张浩嘴角微微一挑,走出门口,接着又有三人走了出來,平日里很难见到,都是真武境。 封雨夜跳下马,然后抱秦梦蝶下来,也没有拴马,让那马儿自由的在草地上吃草。 晓美焰的追根问底所带来的压力让岳重有些不适应,应该说岳重之前只是看到了晓美焰无助脆弱的一面,可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那一次次轮回与生死杀伐中带来的肃杀之气却是生活在稳定社会中的岳重不容易承受的。 这是他一直心中的忧虑,当初纠集金国八大山人赶赴宋境,其实也想借着那次机会提高自身影响力。可惜被叶宇无端破坏,反而在回国之后被父皇完颜雍臭骂了一顿。 “虽然有点难听,不过听了一段之后就觉得还可以了。”博丽灵梦将食物咽下肚后,对米斯蒂娅的歌声又改变了看法。 借用飞舞的影响力,让这些士兵尽早的恢复信念,恢复强兵风采。 因为手实在是太大,李擎现在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要不然李擎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从华纳飞碟预支版税。 虽然在俗世中大规模的杀人不太好,可江潮的手段并不会产生血腥。 走走亲亲,搂搂抱抱,楚河一向有些沉重的心情,竟然放开了,变得轻松起来,就像是回归青春最放荡的岁月,无所忌惮,尽情撒欢,爱就爱了,爱得尽兴。 只有带屋顶和厚厚墙壁的房子才能阻止温暖的流逝,可现在兽人的村子已经找不到那样的地方。 他和袁绍之间剑拔弩张,本来将要打起的一场大战,也因为吕布的崛起而使得局势渐渐变的有些微妙。 天海杀完五人后,再次使出爆雷九逝,瞬间消失,简直无人能阻。 楚河答应了,吃过饭,与大家聊了一会儿,然后又去了太奶奶那里一趟,同时也看到了神婆,神婆竟然没有离开,似乎已经开始习惯楚家的灵气了,有这样人的可以陪伴太奶奶,楚河也挺欢迎的。 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残魂,在进入芯片空间内后,就立刻显现出了原形,一团团黑乎乎的形状不一的犹如烟雾般的残魂,三三两两的在芯片空间内游荡。 尤其还是在疫情期间,度假山庄处于封闭状态,山庄的日常维护、养猪场、牧场等等厂房都是有花销的。 当即带领卢家庄数千之众杀了出來。猛扑上去。这顿厮杀。太猛烈了。辽军被成捆的火雷弹夺了胆气。紧跟着赵陇带兵冲上來了。枪骑兵一顿乱杀。两翼杨志、牛皋羽箭翻飞。 “为何会这么说?三千血月神卫军,再加上父亲这一位神祀,除非来三四个神祀,否则根本攻不破神卫军的防守,他们不敢大动干戈吧?”玄怒诧异的反问道。 “那这次····”我双眼一睁,隐隐有放光的趋势,如果跟下面的阎罗殿有关,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有机会把奶奶,甚至是父母的魂魄救出来? 他们拿到东西后立刻往回赶,郑天罡要找到那个地方的入口,他知道里面绝对有好东西,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密集的脚步声中,大片黑色人海狂冲向这座海港城市,城楼上面箭雨漫天,还有一块块巨石不断砸落。 “忠孝团”是阳谷城北的一个地主的反动武装团体。主要领导人物是地主刘清泉、刘清岚兄弟等人。 “留下值班的玩家看守城市,我们可以休息一夜再说。”李旭长出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要彻夜战斗,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 鲁达、山士奇让士兵后撤休息,伤兵包扎治疗,安顿好士兵鲁达又回来了。 一道泛着寒光的大刀倏然出现在虞千的手中,看来这个地院榜第六的地院天才是真被沈非激怒了,这一出手竟然就是他的拿手武器。 萧天心底在疯狂咆哮怒吼着,脸上则是在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能‘预知’到几十年后的形势发展,就能规避好些个灾难与风险不是么? 不像这两人,周沫沫直接醉倒了,在那里说胡话。刘浩则是喝的神志不清,在那里手舞足蹈,最后还是自己通知他的管家,才把他送回家。 刘家村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村子,不乐意跟家教或者屯风不好的村子存在合作事宜。 老爷子也是嫉恶如仇的人,以老爷子的身份在华夏这个地界,说谁是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害怕。很少有人能够让老爷子改变想法,特别是最初印象。 达列特集团?自从哈佛大学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图伯特青年会就被取缔,他们也都从明处转到了暗处。 第三百六十九章 杀官 “滚开!” 随着一声暴怒雄狮般的吼叫,一个人径直推开太原郡别驾邓盛迎娶第九房小妾的花烛洞房门。 已经六十,却老当益壮,不忘晨练,正值兴致盎然之时,在重重地开门声下,仿佛迎头被人浇了盆冷水。 才是破瓜之年,身形苗条,不着寸缕的小妾,立刻发出尖叫,立刻掀起了合欢被盖在了身上。 堂 沈楠漫不经心的走到那家摊位前,随意打量摊位上的一些物品,有金属的有木头的还有陶瓷的,种类不少,加起来也有近百来件。 手中一柄六尺余长的扇子,上面饰满了各种属性的宝石,看上去华丽非常,倒和传说中的芭蕉扇极为相似。 人之初,性本恶。乃是魏羽奉为的真理,魏羽只可能将对方想象的更加丑恶,绝对不会将可笑的美好的幻想,施加在对方身上。 如果现在魏羽放弃了对自己的支持,虽然凌清依然会像以前那般对待自己,但是自己的事业绝对会受到重大打击。 听到她这句话,不知道为何,我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刚才做的那个梦。 可是这样一来,他的神魄之力却也变得驳杂不纯!若是面对诸如扶林桑、林仙儿和各位妖王、魔尊这个级别的对手,自然是没有任何的问题。要对付融合了天火的辛炎,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时候,因为冷水淋在身上的缘故,张晴晴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下去,与此同时,那药效,也消磨了一些。 沈楠一脚踏进这里,就闻到了空气中隐含的药草味,但在这药草味之中,还有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阴寒的气息。 而每一代的他们,几乎必入前三,只不过,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家伙,第一次下山也就遇上了那三个百年不遇的妖孽,直接就落到了第四名的位置上,但也正是这个排名,也有十年没有变动过了。 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朝那海螺构成的棺材而去,没有多久,便靠近了它。 心脏剧烈的在收缩,江绯色逃也似的招了车,赶紧逃离开这个地方。 “我?我可以跟乔治要血浆果吗?为什么?”胡丘在说这些的时候,范重感觉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玲珑动用磅礴力量,也不是无中生有的,大多还是得靠自己提供,所以感同身受是丝毫不夸张。 红衣卫队刚刚成队不过半个时辰,这会儿肯定不能作战,但是让他们用木柴包围宫邸倒是容易,于是众人立即在私下搜索木柴,将整个大王子宫邸困住。 感受到竞争的激烈,苏杭又知道轩辕破身上携带的玄石也就两百六十万,当下便暂时停止了要价。 “让太医去看看吧。”张孝武没心思与唐贵妃纠缠,便回到了中枢府,今天一早又是一堆的奏折。 简池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下脚那么重,万一,秦直从此那什么,岂不是会留下心理阴影了? 浅雪慕素走了过来,坐在床边,她的心里满是离别之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二人日常里亲昵举动不少,但是从未有今晚这般,略显得尴尬。 又很真的再次一拜,只有两拜便停了下来,认真的看着老者。这股强大的力量散发的一刻在这个空间好像还有一股力量强行吸取这股力量,使老者慢慢安静下来。 几人随着苏哈停下来后,他们隔着矗立着的大门不再往前,右手拄着巨剑眯起了眼睛。 第三百七十章 孩视 仲夏端午,烹乌角黍。 来自太原郡的奏疏,似乎印证了“毒月恶日”之说。 作为大汉北部疆域粮仓的晋阳法仓,烧了。 关中百姓没有慌乱,而在此日插菖蒲、艾叶以驱鬼,薰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端五”。 祈祷苍天保佑。 自从当今陛下当国、执政以来,大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数荒 江飞这几天到底有多忙碌,从早到晚,又从晚上到半夜,都在看病治疗。 直到现在江飞都还是一脸发懵的,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做什么,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姜毅和严子豪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其他人则仿佛是被摁了暂停键,愣在了原地。 密集的子弹,带着敌方铁驭的怒火。几乎毫无阻拦的穿透了自己胸膛。 “留我一命,你可要保证我在此界的安全。”墨灵在心中反复权衡,最终还是低头妥协,因为它已经失去了抗争的能力。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房间之外满庭的花瓣像是被风吹落一样,顺着打开的窗户飘进房间,围绕在一脸惊讶的绘梨衣身边。散发着芳香的花瓣围绕在她的身边舞动着,就像是在说着欢迎一样。 男生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害羞地甚至不敢直视邱若然的眼睛。 “雨浩,雨浩,你怎么了,你没事吧。”霍雨浩动作过大,惊醒了一旁的王冬儿,她也赶忙起身,关切的看着霍雨浩。 倒并不是说陈同舟这样的人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都是行医看病,都是好手,也不存在恶人之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隔着人海撞在了一起,昏暗的光线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而现在,似乎完全取消了这个辅助功能,只给出一个大体行动方针,让玩家自由发挥。 回来后,凌司需要调整状态,君娴也向来不是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人。 听到皮衣男的声音,楼承诺猛地记忆起了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记忆。 到最后,化解的唯一办法,就是歌手本人乖乖登门去土下座请求原谅,否则的话,轻则这首歌被永久封印,重则吃一记官司。 “那位老先生说想要见你。”电话里,温燕的声音有些失真,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太好的缘故。 “其实御主也想要活下去的吧,像普通人一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的活下去。”白华用叹息的语气说道。 有人开始网购给唐宝儿买新的衣服,毕竟现在唐宝儿身上穿的衣服的确是不怎么好看,干脆直接将自己现在的衣服给拿了出来给唐宝儿。 刘晓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你怎么不早说要带人过来,本来想让你加入伴郎团的,唉,算了,车里没位置了,你开车跟上吧。”说着,跑回屋里,拿了一个张喜字贴,让他贴到车头。 “哎,就是发现日记上多次提及的秘密地点,应该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这也是我们今晚过来探查的依据,其他的暂时没有发现。”林心似乎对日记的内容有些苦恼,是再苦恼没有更多的线索? 林心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但是她的房间外面居然有三个大老爷们在“听墙角”? 何况在他们眼中丁洋就算有仇敌,对方也不可能选择在这里动手。加上已经对先前的事情做了必要的掩盖,应该是不会出问题了,但这并不代表就完全没人在丁洋的注意。 第三百七十一章 驭龙 八川分流,池沼星罗。 昔日群臣从远方所寻而献三千多种名果异卉正盛,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从西域引种的葡萄藤沿着雕花竹架攀爬,紫莹莹的果实垂在承露盘下,清晨露水顺着果皮滚落。 见此情形,已经成为大汉太上陛下的刘彻,瞬间为之恍惚。 犹记得王夫人在时,最喜葡萄,转眼间,佳人逝去,如今 安艺茹笑得一脸灿烂:“不用道歉,其实你没做错什么,主要还是想帮我,出发点很好,方式不是很妥当,不过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做这个也能理解,你还算比较内敛的,我见过更嚣张、更张牙舞爪的富二代呢。 “棒极了……收盘前估计还能再涨涨。”超哥爽朗地笑笑,还和常天浩点点头致意,但再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恭维常天浩年少有为,这么年轻就来闯荡江湖,那意思就差明说菜鸟出来要谨防赔钱。 白绮梦率先反应过来,转移视线低下头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回剧本上。 陆君勋看了我一眼,抱着我的手更紧了一些:“怎么?不相信你老公的办事能力?”陆君勋的表情上满是戏谑的样子。 躺在地上的司徒军树,脑子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想法来的,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阵阵晕眩感袭来,我很想扇自己几个耳光,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已经晚了,我的眼前一黑,两眼一翻便失去了意识。 可是一想到和自己搭档的是严未铭,她的紧张感和担忧都减少了些。 常天浩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今天开口让安艺茹陪自己吃饭,还说给500元出场费,她答应了下来。那么落在经理眼中,下次她就应该可以这么办,安艺茹不想接受这种安排,那就只能辞职了。 “算了吧,你这菜我是真不敢尝,你如果不说这道菜是可乐鸡翅的话,我还以为是干煸煤球呢!”杨东再次看了一眼盘子里焦炭状的食物,起身,对柴雨琪展开了双臂。 许安默挠头干笑,之前他倒是真的有这么个打算,杨过再厉害,也不敢硬闯这里吧?在他想来这里就是最安全的,马梅把这里当家还真没什么问题。 安宝宝目瞪狗呆的看着这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等等,自家铲屎官是被那条死蛇给带过来的? 颖都家园距离旧商业街也不是太远,十分钟左右便到,付了钱,许安默迅速朝着公司里跑去。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出发,但是由于我们并不知道那隔壁村的方位,于是只好再次求助于那老伯。 除了雨水冲刷树叶林地的声音外,还有泥土吸收雨水时发出来的‘咕噜、咕噜’声。 兰斯的声音,总是起到安抚的作用,叶安安点点头应了一声,也不敢打扰他的工作,只和他聊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甚至,尧龙花了几乎一整天才发现他们,很有可能也是由于这两个原因,所以我对他们的身份感到极为好奇。 这大虫似乎早就有准备,一个翻身起来,朝着马通怒吼一声,一个飞跃扑了过来,吓得众人皆连退出几步。 只听到林子里一声口哨,这两位黑衣人,互相递来眼色,纵身一跃而起,在空中轻踩几下,消失在树林之中。 墨九霄的防备心降低了,反正没有出宗门。施辰策那个糟心货还能进来天门宗不成? 第三百七十二章 射雕 群山环绕,百水汇流。 自然壮美。 随着天子到来,上林夏狩正式开启。 法则降下。 此地禁止逐鹿。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公卿、将军、列侯、宗室大臣及众领命。 潏河河谷平原猎场,登时热闹了起来。 纵马高谷。 “波光粼粼,水鸟云集,食其、安稽,你们说, 但是陈子山唱歌的时候,老冲秦梦玲这边看,弄得秦梦玲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很不开心一样。 端木盈一剑刺出后便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她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不断吸取着她手上火麟剑内的力量,她想甩开,但却不得其法。 胡傲一步踏上前去,左手轻易的穿透逆天的身体,从体内抓出两颗魔核,握在手中。“都给我住手!”威严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着,传进每一名仙,魔耳中。 战狼第二中队的成功组建,意味着战狼已经进入良性循环的发展进程。而这也意味着,战狼需要开辟新的狼穴,将自己的触角往东南沿海继续延伸。 “行了,你都别吵,胡鑫,你跟我进去。”凯林看着胡鑫说道,而这胡鑫不是鹰哥这一方的人,而是樊虎的人。 “是我错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先把……盼盼放了,她只是一个孩子,别吓到她。”老爷子满是哀求口吻。 ‘不是他们变懒了!而是他们知道,在如今的上海,根本没人能够对付他们这艘军舰。先前我们游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那些网没有?那是专门用来拦鱼雷的。 邹子琛回来时,我已在沙发上睡着了,是他抱我回卧室时我才醒了过来。 听周利这么说,罗必须也真是害怕,他的亏心事做的太多,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吓得要死。 但江口左太郎同样没想到,原本在他看来担任枣庄守备官,是一次晋升将领的过渡旅程。可现在看起来,搞不好他会在枣庄摔一个大跟头,最终跟前任守备官一个下场。 罗云子见此则是冷笑一声,手中剑诀一划。浮空的剑刃如同风暴一般,四处穿梭飞溅,随后如同剑阵般围绕对方。 这种以天下苍生已任的情怀,令陆天雨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可没有这样的豪情壮志。如果可以,他最渴望的还是希望过平平静静普通家庭生活。 “是富岳大人让鼬起床的,我也只好一起来了。”止水无奈地说道。 孙言听着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很明显就是桑老仍旧在教训那个倒霉催了的新研究员。 谁知道呢?可是这世上没有那么或许、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 他仔细打量自己这几个弟子,郭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悲惨,浑身破破烂烂,鼻青脸肿,祝生和童安两人稍好些,最少衣着整齐,也没看见身上有什么伤痕,可是两人一脸的沮丧,以及眼中的落寞,却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种提升实力的秘技,我倒是头一次看到。”孙言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从对方脚下的地面扫视而过,心中不由得有些错愕。 “原来是你,你竟然耍我。”娘娘腔听出来是陆天雨的声音,马上一顿拳头捶打他。 “真该死!”胡宝怒吼一声,随后从那脖子上摘下了一个金属环,朝着那‘混’沌魔龙丢了过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猎将 天似苍穹,笼盖四野。 公孙敖死在了高谷之巅。 无限好的夕阳下,利箭穿心而过,最美幻想随着意识彻底消失。 死尸扑在马背上。 或许是察觉到主人的异常,战马发出萧萧马鸣。 平阴候赵食其、昌武侯赵安稽转过身,惊、怒至极的表情,便凝固了。 “君侯?” 四匹雄骏的胡马正 可当发展一段时间过后,刘嫣每次打电话、发微信,徐才在一边都要紧张的问道是谁,似乎他已经是刘嫣的男朋友了,刘嫣似乎要背叛他一样,而且多次想要动手动脚。 王元丰自然能判断的出獐子精这次计划的大概,无外乎就是想在二青修炼的时候,再来偷袭。 让许乡山醒来后知道是她救了他,和让他误以为是余茵茵救的,两者相比之下当然是后者更划算。 “呸!什么怪想法,怪念头?真他妈的霉气!”他收回手,开口责怪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他和他们相处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知道是不是道家的话打动了他,李隆基的脸色好了很多,再看这个孙儿的眼色,又有不同。 提醒完这一句,邱丽婷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够多了,心安理得地再次逃跑,丝毫没有顾念到苏祁刚才救了她,现在引起黑罴的敌视,不是那么好跑了。 蚩灵一本正经的看着布丁的眼睛问道,李子木并不是不喜欢她,这是刚才她知道的事情。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吴决炎吓得从椅中跳了起来。 反正都与她成亲了,反正迟早是要追随母亲和妹妹而去的,不如,先等她怀上了自己的骨肉,自己再死不迟。 韩允武闻言,愣愣地转回头看向石巴明,石巴明此时已经远离了窗边,坐在桌子边大口吃肉。 “你这人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呢?”蝶王见他目光坦坦荡荡,似乎真的不太算计,心中的敌意也就消退了一些。 深秋,榕树的叶子也黄了,落得差不多了,坐在上面往下面看去,铺了厚厚的一层黄。 所以,对于这人上门,她并没有在意,她只是把这人当做普通的慰问而已。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温莳已经洗完穿戴整齐的在外边坐着等着她了。 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一声“砰”的声音在刚才自己的位置响起。 “骁骑军幢将胡亮来教你做人!”冲到近前,胡亮大喝一声,手中钢矛猛的刺过去。 谁也不急着提借兵的事情,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龙祁世把他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谈论此事,那就等龙祁世先开口提好了。 只见手机上,昨晚给美国那边的医生发过去的微信,现在已经有了回信。 再者,刚才还琢磨着慢慢和爸妈说这辆车的事呢,现在第一时间被抓了现行,这也太悲催了吧? “叮,温馨提示如果宿主要赐予手下物品,需要进入特殊的时空。时空转换中。。。”系统说完后,姜叶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只见他坐在一张龙椅上,而吕布跪在下方。 罢了,罢了,老夫白去了一回,也未能将宝贝请来。竭了完了,连济公、伏虎罗汉都完了,这就是你我修道人的下场头。 其他人看到以后顿时也遮挡不住自己内心的震撼,就连平时十分注重自己行为的刘青青也直接爆了粗口。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大丧 赵安稽坠谷而死。 赵食其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 霍去病说话了:“搀着他吧。” 事态有了变化。 公孙敖“鹿角顶杀”,赵安稽“失足坠亡”,汉奸叛徒的死法出现了“多样性”,赵食其的死,也不能那么轻率了。 巧合的是,他即将出征匈奴,前锋营,或者说死士营,还差一个无坚不摧的将主。 与此同时,吐蕃派遣使臣来到长安,向唐皇李世民求娶晋阳公主。 这三人出现的先后顺序,应该是,赤霄在前,龙三在中,祁大腿最末。 “有啥好歧视的,都是凭本事赚钱对得起良心,一样讨生活的人,不存在谁看不起谁,都是普通老百姓,没啥不一样的。 杨林看到熊阔海等三人回到了反王联军的队伍,而且反王联军又做好了防御,只好收兵回营。 推门进去之后,正见到李恒在那里用木头雕刻,看轮廓似乎是在雕刻一只老虎。 不知不觉间,月已上中天,徐默踱出门外,却见一道倩影正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支颐望月。 李元芳不敢在这个时候插嘴,但他明显也非常的着急,在一旁走来走去,时不时跺跺脚,抓抓手心,显然十分不安。 这两姐妹看云霄时常思念徐默,担心提起自家姐夫会让其触景伤情,故约好平时尽量不提徐默。 这种事,愿意花钱能花,愿意省钱也能省,端看品行如何,当然,他并不会对石家的人抱什么希望。 背着手,邀月没有选择直接出手,只是满面愤怒对厉朝峰质问起来。 诚然,强酸不受他的魔法控制,但是别忘了,喷吐强酸的士兵一样会受到缓慢效果的影响。 紧接着,银光在二号的手中绽放,璀璨夺目之下,就连太阳的光芒,都被掩盖。 可就这两百块钱,原来的夏清麦不仅不敢问家里要,更是在周露表示自家可以先借,以后夏清麦发了工资慢慢还后,也被夏清麦拒绝了。 办理年卡的人员本就经常来花间集,那么消费必不可少,8折卡+早餐券的配置很划算。 于是乎,从最靠近兴武帝这边的桌子起,一个一个官员开始报告自己的功绩。 一只手拉着何晴的手,一只手拉着何莹莹的手,将她们都拽到自己身边。 尤其是那瓜子脸那双狐狸眼睛,真就是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在勾引着自己犯罪。 梁江涛半蹲在地上,把赵依然的右脚抬起来起来放到腿上,脱下她的白色运动鞋,露出一双洁白的袜子。 有的捞尸人很正,收多少钱办多少事,但有一部分的捞尸人就会出现挟尸要价的情况。 “时辰还尚早,你且先在那里坐下等一会儿吧”,说着伸手指了指石门一侧。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柳子逸大喝一声“谁”只见一个从竹林中扔出一个不明物体。竹林内一个黑影闪过,柳子逸连忙去竹林追寻那人。 “宝物出现了。”聂妖王霍的站起,与身边两人同时消失在屋内,那些一直在琢磨字画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冲出,那焦急的模样恨不得在长出几条腿来。 那种趾高气昂地姿态,顷刻便让柳妃气得咬牙切齿,她居然敢如此地无视她。 张嘉铭挥制住了她们可能爆发的攻击性,同时的,面对着林奇耸耸肩。 这种破坏能力比起张嘉铭来说差得远,不过已经足够惊人!假以时日,进化过的猫咪们碎石断金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军变 狩猎之时,多发意外,死伤亦非惊奇,当你在狩猎猛兽的时候,猛兽也在想着狩猎你。 但是,一连失去了两位麒麟阁功臣,就让大汉衮衮诸公无法理解了。 经年未至,上林苑,竟至于一变而为他们的葬身之地了吗? 公孙敖的死、赵安稽的死,似乎都经得起查验,鹿角破心、高空坠落,尸体特征也都对得上,巧合吗 宝奴凝神那个凶神一般暗灵,心中咒骂说:“老子总有一日要亲手宰了你,妈的这还不是惩罚?你还想怎么折磨老子?”。 仅仅是轻微的一动,却给陈枫和铁兰带来了巨大的压力。高阶秘宗的水平,那是山顶的白雪一般,足以令二人仰望。 鬼物咬上去之后,嘴却没有松开,反倒是在鬼物的周围,渐渐出现了淡淡的黑色雾气。这些雾气翻滚扭动,随即融入鬼物的体内。 自己曾经在学习空间中学习了很多大师的曲子,但在记忆中,凌宙天用到过的只有五线谱,根本没有什么吉他谱。而且每一次弹唱结束,自己都会要求还要认真分析,比如和弦的应用,节奏型的应用,音乐形态等。 最终没见仁多保忠落马,让他感到非常遗憾。但之后仁多保忠似乎非常愤怒,自己这笑里藏刀之计,阴差阳错之下竟变成了激将法。 心有所悟,陈枫将炽阴珠放到了石碑上,左手凝出一片玄冰,右手凝出一缕火焰,将冰与火缓缓靠近。 这所谓的讲武楼,其实就是武校的教学楼,学校取这个名字,无非是为了显得霸气些。 “十倍么?听起来是太贵了,但是,只要尝过这一口的,都知道这菜对得起十倍的价格。”唐安点头说道。 唐宁,如今你对郭安的看法只不过是你主观上的印象而已。你凭什么说,一定不会是他呢? 心里,似是有失落。不过被蓝思侬甩掉了。丁海涛怕与母亲的通话会吵到蓝思侬,便说道:“妈,思侬在我车上,她累了,正在休息,我先不和你说,总之,我就是喜欢思侬。”说完,他挂了电话。 “好,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会为你们报仇的!”说完周中再次施展法术,一屋子的鬼影全部消散。 杨杰凯点了点头,这和他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当时追杀唐婷的人肯定另有他人,绝对不是这些看场子的人。 要是之前,轩辕炙还确实没有听过,但从朱雀那里得来的消息,知道白虎的势力最近跟充南市的火麟集团有过交集。当知道我竟然也是从充南市过来的,难免有些惊讶,感觉是不是太巧合了。 难怪叔父起身的时候,会有脸部的异样感觉。但是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了,如果叔父说的都是真的,我觉得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他应该会更加害怕。 众人有商议了一阵之后,最终一致通过了这个决定。并委派公孙铁蛋分管这件事,由他带着他手下的侦察营转成负责调查安海市的犯罪情况。 当然,她的出色是有目共睹的,不然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当上夏家的财务大总管。 就客观而论,她真的蛮漂亮的,皮肤很白,身材挺好,气质也不错,夏新瞄到陈东给打了88分。 二人静止站着,忽二人又同时动了,寒光四射,漆黑的夜里只见到剑芒,片刻二人同时落地。 “呵呵,我早就感觉到仙君的气息了,我也正好跟仙君拼斗拼斗,看看到底这仙君有多厉害!”周运忙道。 第三百七十六章 毕功 巨烛烈焰。 天子行宫内。 大汉军方去卫青化。 基本完成。 从此,大汉朝只知有卫阁老,不知有大将军。 正式进入霍去病时代。 作为太上、陛下两朝之臣,徐乐、严安、东方朔怎么都没有想到,最后会是“一钱不值”的老将军程不识给予了声名赫赫的卫家将终结。 遥想当年。 尹笙见孟梓期也没办法开车,上班都成了问题,主动请缨,送他去。 稳婆慢慢悠悠的从里屋出来,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将那个孩子抱出来,递给了叶昭。 林云举起手电筒,扫视了一圈,林云发现床上此时躺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只庞大的灰狼,如此巨大的床铺在它的面前也显得十分狭窄,此时它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林云。 场上的争斗还在继续,血影宗很好的利用了团体赛的规则,用分身影子缠住上清派的上阙、下阙和诡阙,腾出手重点照顾中阙。 情急之下,黄柏涵用力一推剑柄,“赤芒”飞剑夹杂着破空之声,向熊绶春刺去。 二人急忙冲了过去,不仅连人影看不见,就连衣袂之声也没有了。 所以,哪怕他们平时,也跟人有些恩怨,可只要没被逼得太狠,他们轻易不会想着请四大门的人。 不施芳华,却娟丽无以复加,那衬托笑颜的两个浅浅的酒靥,虽已然令人不忍释目;却还比不上那如暗夜中星火一般璀璨的善睐明眸,更令人销魂忘返。 当时他听到尹笙这三个字时,脑子嗡一下,下班直奔尹笙这里来了,看到尹笙的态度,似乎传言是真。 就算心里面在害羞也很听话的爬上了秦风的背上,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身上带着这些伤想要爬上八楼有点不现实。 天空中,一个虫洞突兀的开启,恰好将飞去的艾克斯包裹了进去。 “好了,明玉不要哭了!你放开暖儿让她把鞋子穿好了!”薛明睿蹙着眉说道。 鲁班七号一只手还捏着灭火器,一双没有情绪的大眼睛看着她,嘴上下轻张轻合。 说完也不吭声,只默默地盘算着,如何说动了林宇泽,让他同意自己陪着林暖暖一起去。 等到大空大地稳住身体,再次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对面的青年早已经不知去向。 又是夜紫菱的手机号码,她抓着手机,犹豫了很久,这才按下了接听键。 想到这里,他准备直接将萧天煜约到这里来,正好他也省事了,不用再找地方了。 我并没有去看狐狐和般若,只是一直往前头飘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的灵魂已经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了。只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我不是在漫无目的地飘荡,而是有目的的。 “叶白当初是死于非命,一般枉死的人,在临死的那一刻会积聚极大的怨念。 乔姗捧着果汁杯,到处转悠了一下,这里的房间很多,但大部份的房间都锁着。 由于两家离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他们两人都是步行走过去的。路上没什么人,挺安静的。叶刑天觉得这样和白子画一起散步,感觉也是不错的,就是风有点冷了。 丰嫩娇唇被蓦地散发出危险气势的男人重重含住裹紧,才得了应承的心肝儿,便就伴着柔柔依附过去的身子,没出息地一并软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疯狂 这是场改变世界的决定性战役。 这是场要彻底铲除一个曾经凶悍、横霸在整个世界之东的强盛部族的战役。 除霍去病以外,枢密内阁、军机司所有阁臣、堂官集体反对。 因为这同样关乎着大汉的国祚和未来。 此前的连年征战,加之太上陛下的穷奢极欲,早就耗尽了孝文帝、孝景帝万万金府藏,甚至四海为 “先生,实在拜托您可以吗?”沈默默装作不死心地继续恳求道。 黑影扑上,狂奔中的六合碑压根没反应过来,直接将巨鳄元神撞飞七八十米,这才停下来。 待众人离去,便听见蹲在地上的那抹青色丝带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太上族长,那最年轻也得是三百岁往上了,毕竟单单只是实力强大,在老牌家族里面因为论资排辈比较严格,最多也只能当个大长老。 一堂数学课就这么胆战心惊地上完,沈默默下课后犹如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瘫在自己的桌上。 对此,南柯当然不会当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拒绝了所有人的来访,坐在豪华包间和南灵灵等人算收获。 亚特兰蒂斯被修格斯打造的很漂亮,白色的岩石建筑,让这个地球唯一的建筑物显得那么纯洁。 而她的身前,一波波的帮会人员进来汇报,得到命令,恭敬离开,周而复始。 光是说这些话没有说服力,毕竟其中大部分人都在在无极星上才入宗的,不了解外面宇宙中的情况。 阳雪多好的一个孩子,万一发展成孙悟空那种孽徒,那不亏大了? “真的。”沉浸在吵架以及愤怒里的奥利弗突然反应过来,不过在反应过来之后,奥利弗还是一副想要打杰姆斯的样子。 不知火舞虽然听不懂芈月在说什么,但她至少听懂了一个词;徐福。 “我准备让兄弟们接委托,保护人、暗杀、运送……”天靥把想法简单说了一遍。 米菲见桌上还有两份早点就知道我还没吃,所以拉着我坐下一起吃早点。 听到地狱鬼使说的鬼童,我心中有些紧张,于是就追问地狱鬼使。 不过,圣普斯和帝敏翼竟然同时灵魂都受伤了,难道是因为我强制复活的原因? 旁边的人有怒不敢言,他们为了让亲人葬在这里费了不少劲,如今想告也没那个实力。 就算是一开始的时候,叶玄也没能想象的到这摩耶天君的实力这么强,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怎么,就一下子便按捺不住地想拼内元力了?”刘扬低声嘲讽道。 “你帮梦神了,不是你告密的?”月夏觉得自己完全闹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 夜羽汐将掌中最后一团灵力放入鼎中,直起身长出一口气,而白锦逸,早已脱光衣服坐在了药鼎里面。 “唰唰唰!”当危险来袭的时候,木之灵使用它的力量把那一些攻击给挡住了。 盛煜宸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叶安琪的话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打扰你们的好事了?”秦沐冷声,随后就朝着赵衍和雪儿的房间走去。 秦睿玺说着也有点无奈,不知道系统大神那边是怎么设定,为什么要极尽的压低他的福缘值,总觉得这点有些奇怪。 好在,都是些外伤,而且是男人伤得重,身上全是指甲痕迹,还有血痕。 “你醒了。”梓芜的声音略带嘶哑,出奇的好听。不过,他的手又收了收,阻碍了朱碧的逃跑路线。 第三百七十八章 必胜 河倾月落,晨曦初露。 刘据凝望着中枢两衙重臣们。 “‘战耗国力’、‘风险难测’、‘息兵休民’,我都知道,我亦深知,诸公皆为社稷忧心,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刘据顿了顿,语气渐强,“在舅舅,在徐阁老,在严中堂,在霍中堂,在东方中堂心中,引以为当朝‘太平盛世’。 我不知道诸位阁老、 关于这看护灵玉矿井的事情,在天阳梦的有心推动和慕雨晨的衷心支持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慕容潇目光微微一凝,看向许富贵透明镜片下,漆黑深邃的眼眸。 一只食指顶着自己喝酒的碗没有掉下来,着酒嗝的从人堆中走了出来。 卢忠良带着宁夏的马家军跑了,青马军的老司令马步芳费尽心力鼓捣出来的什么“关山会战指导计划”还没等执行就已胎死腹了。 这样的卡牌,在糖糖的眼里,简直就是比垃圾还不如。私东央号。 厉中河心头一凛,他看到了唐竹晓脸上的笑容,那笑容虽说是善意的,但他的眼神明显不怀好意,有两道凶光迅速闪过,难以察觉。 这次沈曾植倒是没有与冯煦争执,他拉了把椅子坐下陷入了沉思。 而东辰自己也在机场设立了一个接待处。十辆s4在首都机场停车场待命,用于运输所有非乘坐大陆航空公司航班抵京的受邀嘉宾。 出于对抵抗者的敬重,也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喧宾夺主之意,林恩亲手给赫达泡了茶,两人坐在线条呆板的沙发上一边品茶一边说话。 伽蓝寺很大。甚至于,有些地方不能飞行,因此哪怕是方丈,也仅仅带着我行走。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毕竟那姬五最多业也就一个刚刚踏入贯力境的修士而已,那追日宫也顶多刚入七品势力范畴,还不能让他这个先天境的六品宗门宗主太过注意。 听到大烟袋的话,刘老板跟痞猴都默默地跪在了地上,虽然怕,但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看来比我想象的要更值钱一点。”穆宽搭在墨玉宝座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自语道。 就这么一颗解药,打了个照面的功夫就就被大哥给吃了,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等跑到家门口,祁宁气喘吁吁喊着祁玉笙的名字,一头扎进院子去找那想念了好久的身影。 他就看见了好几次,老虎与一只浑身有白色条纹,看起来像马的一种动物擦肩而过。 祁家是外乡人,祖上辉煌过,在战乱年代,祁山的父亲拖家带口带着家底,一路逃难才到了现在的后山村里。 对于目前有着六百大几十万兽核结晶点数的陆远来说,这一百万丝毫没有压力,也不用发愁。 不过,谁能告诉他们为何县太爷如此年轻,不是应该四五十岁么? 她同靖云蒻本就有些过节,此刻自然不信靖云蒻的话,对方怎么可能受这般好心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呢? 没过几日,那些被派去福州接谢鸾因母子的护卫们回来了,这回,没有什么再能阻止程栋,他又来向齐慎请辞。 这黑灯瞎火的,若非我在地府呆得久夜视能力不错认得出来,换成寻常人得吓个半死。 “……主公,不知你准备如何安排……方金芝。”司行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两名工作人员听到对方的话,分明就是来这里闹事的,自从几个月前,有一波人来这里无事生非,花都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安宁。 第三百七十九章 转战 甲胄、马具、兵器、精铁、弓弩、军帐、旌旗、木材、布帛、兽皮、粮食、草料、干肉、奶酒、辎重……凡人没有呼风唤雨之能,更没有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能十万铁骑为之奔腾。 从古至今,历代中原政权没有如此规模、如此远距离的骑兵远征,因为钱不好凑,马不好凑,骑兵更不好凑。 但这次,作为大汉天子的 然而此刻这些战船却已经是布满了几乎是这个黄河之上!这代表了他们的强大力量,也是代表了他们的决心!这些战船不但是质量好,防水性好,防火也是很好,因为他们早有准备,在战船之上已经是加上了一些防火的东西。 “喵呜”白狸猫颤巍巍的支撑着焦黑的骨架,有气无力地蹭到他的面前,那双漆黑的大眼更加深黑。 顿时那些包围着刘协的士兵都是心中一惊,可是却是不敢抵触这刘协意思。看了看杨坚,杨坚淡淡的点了点头,众人才是退了开了,这刘协依旧是笑眯眯的看着廖兮,廖兮感觉到了诡异。 这一去又是大半天,只不过这次她除了打回了一些猎物,还摘回了一些不知名的野果,她也不管有没有毒,拿到水里洗了抓起来便咬,脸上露出了舒心之样。 就在理仁想去看看这个贾谊仁的时候,突然从府衙后面冲出不少的百姓,口中直嚷嚷要杀掉贾谊仁。刚才围住贾知州全家的士兵们,迅速的分出两队人准备抵挡从后面冲出的百姓们。 试想人之初,没有国度,没有规则,没有团队,有的只是族亲,同类,人们自由交易,弱者强食,生态自然,虽有不公也是自然,那似现在,阴谋诡计,分级划界,尽用国度规则获益,剥夺自然权利,圈着圈子迫害人。 并没有像丝带般的香气飘来,况且那香味还挺好闻的,袁三爷又闭上眼睛慢慢感受那阵幽香。 “我会注意的,拿不到就只能等你自己去拿了,不过我会将路线拿到方便你以后进入死亡海。”虚妄缓了缓说道,这也是他自己的打算。 杨国瑞院长本以为陈星海会等他拔过受害者身上银针,因为针法流派不同,拔针次序各有讲究,稍有顺序差错,伤及经脉气血运转,分分秒秒都会搞出人命。 “化学其实,就是通过一定的方法,令一种或者若干种物质,发生改变原有的物质特性。叫做化学。”李羽解释了一遍化学原理。 董路宇也就是故意炫耀而已,怎么可能真的邀请叶伤寒参加他的婚礼、怎么可能真的给叶伤寒安排工作? “师弟们,一起上!”随着加洋师兄一声暴喝,他的双拳已经缠绕起紫电,雷霆一击挥出,顿时引来一阵滚滚天雷。 石子看看这个暖和又翠绿色的精灵石然后等了起来,每天都有好多人到了这里然后失望的走掉了。 不过,即便这位唐村长如何不满意,他也不敢表达出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着谈话的结果。 曹明亮不是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只不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活在万人追捧、万众瞩目中,因此心态有些飘了,也因此,他甚至萌生了取代天音的疯狂想法。 那空虚男等的就是我一句话了,闻言后,也是迫不及待地亮出了他的倾尽半辈子工夫完成的力作——八宝麒麟锁。 第三百八十章 道争 公孙弘来了。 没有惊动王公大臣、列侯亲贵,就这么悄悄地来了。 没有在第一时间觐见陛下,更没有去拜见太上陛下、太上皇后,反而要见枢密内阁辅臣和军机司大臣。 卫青、徐乐、严安、霍光、东方朔立刻前往应见。 鼎湖宫深处。 香茅燃烧的烟雾在夜空中缭绕,青铜鼎上的铭文“受命于天,既 “呵呵!我这个医院,还行!渐渐上了轨道嘛!”叶青抬起头来,剑眉一挑,不无得瑟地,厚着脸皮吹嘘道。 “齐天白,这事情我帮不了你了,你还是回去等消息吧。”穆迪也不去管天白了,扬长而去。 想了想,唐风给飞毛腿打了个电话,让他秘密注意这金陵市的动向,特别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陌生人。 “没事就好。——我饿了,今儿晚上我们吃什么?”罗开潮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起身去门口张望了一下。 所以,刘逸寒能很明显的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氛围,那种作为孤儿,为自己伪装的冷漠壁垒。 龙道灵知道钟馗的那一招真的十分厉害,等同于把游柔身上所谓的灵鬼之力完全灭杀,想恢复过来根本不可能,但是现在龙道灵也没有办法,先让游柔醒过来了再说。 不过在李岩暗中给他渡了一口灵气后,罗大佑一身的疲乏顿时缓解了不少。 看起来,等闲暇之时,不得不去缅甸跑一圈了,现在手上的这块石头,顶多还能吸收二十几日,到时候没了毛料,李岩修炼肯定会止步不前的。 “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这个?”天白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这老头。 “虽然对方没有说,但是半龙一脉如果不识相的话,恐怕灵徒族就是半龙一脉的下场了!”夜风的心中暗道。 走停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张宁也索性懒得跟他解释,反正城市这么大以后估计也难得有机会再见面。 在场的所有人也为之惊诧,这刮刀也是向一发检查过,这瓜瓜藤也是向一发看过,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正式剥皮,却出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这让在场的人很不理解。 “师姐,现在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够摧毁这个传送门呢?”凌风看了看远处的传送门,忍不住问道,这才是他们这次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 “嗤嗤,别找了,我就在你手上。而且我们刚刚不是谈过了吗?”沧桑的声音再度响起。 尼玛!差点犯错误了。张宁慌忙从床上蹦起来,被自己刚才的行为惊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梅林的话中也有另外的一层意思,是在告诉对方,我们罗斯柴尔德是不会不讲诚信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另外的一个意思就是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孙子是被宠坏,那你就一笑而过就好了嘛,何必拿来说事呢? 望见天聋地哑指挥得当,逍遥子也很欣慰,可要找的人没有发现,虽然看见眼前有利,心中依旧踏实不了。 于是乎,这本来十分轻松的事情,对于奥巴牛,现在倒是愈发难以处理了。 这麻将的学问基本上就是战国时代的合纵连横,别看表面上一片祥和,牌桌上,手在和牌、摸牌、打牌,牌桌下却是用脚勾脚,用脚蹋脚,也忙得一塌糊涂。 男子目光如炬,即便属于一道灵体温和内敛,依旧隐藏不住其中的威严睥睨,像是看透了苏湛内心所想,声音飘渺的开口。 第三百八十一章 神化 如果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归于万民,就意味着万民也拥有合法的权力去推翻它。 即便现在已经接受了它,但有朝一日万民厌烦了,就可以将其推翻。 道家和法家相对来说都是务实者,寄希望于用现实来获得万民的认可,法家施以权术,道家施以仁术,将皇权法理问题推后了,试图以立国初年的治世和孝文帝、孝景帝的盛世局 关宇忍不住反问道,武器还能有不见血的?又不是观赏刀,一些血液而已,至于让她这么生气吗? 出来不怕关宇他找恶魔算账吗?她不会以为关宇没有对付她的办法吧? 之所以需要等待,是因为他想从俘虏那里验证自己的猜想。如果他们真的是穿越来的马其顿人,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他抿嘴咬牙,死死的盯着这些圣阶功法和南宫琴,自作多情的想道。 当然,这些铺子卖的不是些市面上没有的零食点心,便是冰凉清爽的茶饮果饮酒饮,有平价也有高价。 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后背发麻,尤其是在感受到耳旁贴近的温热吐息时,更是连指尖都蜷紧在了掌心。 那可是香香软软的知闲,睡一块真的没其他想法吗?不会真有个什么隐疾吧? 就连皇帝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好过了许多。因为他是一开始就选择支持李宁的。 刘夫人坐到床边,刘悠然哭了一上午,刚刚觉得累了,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还别说,经过半年断断续续的学习,刺绣这种业余爱好,云已经熟能生巧了,至少,鸳鸯荷包不再像鸭子荷包了。 “但是我们刚进入德州之地的时候,的确是有三具!”易元子再次肯定道。 如愿以偿的辰龙没有展示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而是继续专注于比赛中,可谁知道他真正的心里有多无耻?此时他居然在场下又开始捣鼓了起来。 ? 忽然,后面那辆车的厢灯亮了一下!杜月笙和袁珊宝的心揪紧了!后视镜内,后面那辆车上‘乳’黄‘色’的光芒之下,王亚樵朝着他们俩咧嘴一笑,笑容高深莫测。 “会!我想以倩倩的本事,将来一定可以制住江涛的,这样,江涛以后就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石子宸轻轻地吻了吻苏沫沫的额角说道。 一声惨烈的嘶吼随即响起来,恢复了呼吸的东篱手握着雪铭眼睁睁的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家伙好像被投进了熔炉的铁块,身体迅速的开始融化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是代表圣天会向魔天盟开战的吗?”橙煞子一脸凝重的看着徐洪道。 如此一来,禇将军便会误解成苗泽勋已经说服了所有龙若派的弟子。在无形当中,已经视他们为敌人。 气浪翻滚之间,又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响,却是被气浪遮住的沈锋暴出的“大日如来无相掌”已经和项燕的“霸王拳”撞到了一起。 “夫人,不是说徐侧妃是母凭子贵吗?只要没了孩子,不久都没事了吗?”丫环提议道。 其实,项燕哪里知道,与项燕和花媚娘硬拼掌力到现在,沈锋一直在暗暗叫苦。面前的两个对手,一个是虚仙八重,一个是虚仙七重,都是极不好惹的人物。 不过这时的凉面卖的也真贵,一块钱一碗了,虽说现在物价有说上升,但一碗凉面都相当于一碗二两的面了。 李嘉玉回到控制台,她的一位组员守在那里,李嘉玉确认了设备都没问题,检查了一遍电脑和PPT,然后等待。 老爹就在外面不远处接应,只要走不到五十米就能脱离这个包围,可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汉中府就在九边之内,原先就是兵部采购生熟铁的地方。若能产出好钢铁,胜过山西、苏州的,兵部采买铁料时就在汉中府多买些也可以。 出乎众人在初来乍到时对陆垚和希雅残暴的姐妹情的理解, 第二天之后,两人就进入了近乎冷战的模式。 “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张家良避开回答斯蒂芬的问题,反问道。 想想也是,叶璟珩再怎么厉害,肯定也会有出纰漏的时候。说不定这次就是因为野心太大所以没能好好的计划呢? "我弟弟是黄海市经济开发区办公室的一名公务员,据说最近要下放一批干部到乡镇去任职,我想求你……!"剩下的话谭冰冰怎么也说不出去,但是张家良却已经很明白了。 万怀智这人颇传奇,年轻时候做过许多营生,后来跑去做矿,忽然发达了,紧接着开始进入玉石宝石行业,再然后创立了盛熹珠宝。 车子抵达军区,过了岗哨以后,沿着空旷的场地一路急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幢环形大楼外。 “诸位安静!”众人皆到的时候,任素高座主座,其他三脉宗主坐落次座。显然,这四象剑宗,已经易主了。 吃完饭那个男的抢着买单,说只要我们买单了,就是不给他面子看不起他,弄得我们很是无语,没办法他钱多就让他给吧。 李林浦这次赶到江州,并非一时的决定,而是在听到李老爷子,有更重要的事情。怕是要在这次家族会议上宣布,才急匆匆的乘坐飞机过来的。 “好了,言归正传,这次我们来美国的目的,就是为了采访在美国活动的刘逸寒XI,大家鼓掌欢迎。”刘在石说道。 老九刚刚进城,就直接兵分四路。一路清剿城墙下方的俄军,另外三路,直接抢占三处城门。看来这次,如果不把老毛子打怕了,他们还真以为我老九好欺负!九重天看着破败的城池,心中不由的想道。 听着后面屌丝们瞬间激动的议论,我立马不好意思的叫他们安静一下。 数百回合下来,屠熊虽然落得浑身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咬牙坚持着。主要是他身上的伤痕,几乎都是铠甲缝隙之处造成的,尽管没有致命之伤,可是严重的失血,也让他越来越是疲惫。 “是,还不错,主要是两位前辈对我很关照。”刘逸寒客气的说道。 剑巅之上,并没有多么瑰丽堂皇,八宗的宗主以及顶先天全都到场,这不仅是尊重四象剑宗,更是尊重九大剑宗的每一个宗门。 第三百八十二章 淮南子 “毁家纾国,商鞅所以强秦也,儒生之流何足惜?”公孙弘答道。 如明月惊雷,在鼎湖宫中炸响。 卫青、徐乐、严安、东方朔、张汤纷纷侧目。 古往今来,辱儒者,恐无人在老丞相之上。 霍光瞬间涨红了脸,“那陆贾呢?” “不足惜。” “贾谊呢?” “亦不足惜。” 霍 她垂眸看着睡的很熟的念念,抬手抚摸着念念这几日有些消瘦的脸颊。 “我父虽然没有为我准备可逆夺天地造化的仙珍,但他给了我一个自由的世界,让我可上击九天,下入黄泉,能够自由翱翔,不受束缚,没有枷锁!”圣皇子神色平淡无比的道来。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一放学他居然在我们学校等我,显眼的一中校服在普通的十三中大门出现,可想而知有多引人注目。 卧槽卧槽,天方夜谭,她一定是在做梦,给自己一巴掌打醒就好了。 根据系统的介绍,能量光团以颜色区分,分别是白绿青蓝紫橙红金彩九种颜色。 身上几乎没有半分剑修特征,也未曾听人提及过,所以有些意外。 她很清楚这些白光都是她构建出来的,那边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世人的永生、是世间再无生老病死苦。 宫九九抱着电脑闯进了西边的这一排房屋,这里也有入侵者,最中间的一栋突出的三层楼建筑被围攻。 驾驶座的司机专注开车之余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家少爷眼里止不尽的爱恋。 da瞥了眼后视镜里坐上另外一架车的佟边燃,眼神示意身旁的佟南烨,佟南烨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于这种人,你跟他说什么客气的话,或者是软话,他只会更加的瞧不起你,甚至是像刚才纳兰风一样嘲笑你。 乔杉两头劝,谁也不得罪,争取把事情给拦下来。当然,虽然乔杉本着谁也不得罪的做事原则,可甘梁可是粤语歌坛的天王级别的歌手,乔杉说话之间难免语气稍微偏向甘梁这一边。 “莺儿、、、、”太史慈刚刚转头看向来莺儿,就见其已经跑下了高大的舞台。面对此太史慈已经来不及多想,他不能再让挚爱离开自己。 而这时,刚听到丁耀阳吼声的郝心连忙盖了电话就走出来看,他们俩发生什么事。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些年这里的灵气如此稀薄,让我无法正常修炼。”噬血神兽说道。 李安拿起手机一看,是残阳哥来的电话。于是,他不敢有丝毫地的怠慢,连忙在直播中接了起来,也没有避讳。 许多犯下错事,后悔莫及的人会都想回到过去,却没想到会遗憾终生。殊不知过去的事无论对于错,活在当下怎样面对才是最重要的。沉沦于过去的是与非中,荒废了当下,失去了未来。 而且更让姜麒期待,妹妹姜麟此刻以大腹便便,第二个孩子明年初也将出世。只是因为顾及其刚刚痛失爱子,家里人没有过多提及。 简单的两句话在别人看来或许没有什么,但是在我看来却意义非凡,这里的一字一句间都透漏出那熟悉的味道,回忆的浪潮不断的掀起,当初的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浮现,那个即将模糊的身影再一次清晰起来。 “长须”,没办法,太子嘛,没点威严的相貌怎么以德服人。除了朱厚照一家子,还有一人也随后出了素庄。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下野 霍光几欲吐血。 公孙一门,没有所谓的出师之说,更讲究水到渠成。 墨子墨、霍光、陈莫,既登高位,便代表出师,至于张汤,拜入师门,不过是为名分而已。 作为出师之徒,被恩师当众教训读书少,本就心高气傲的霍光,怎能忍受? 更何况,这是在论道。 师道尊严。 霍光不得不忍气吞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他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在对方上来击杀自己的时候,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留住对方,给自己的战友争取获胜的机会。 “弘轩,你怎么起来了,我给你煮了醒酒汤,先喝了吧。”蓝语梦端着一锅汤进来,也没问君弘轩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他们羡慕我的实力?不!羡慕我是双属‘性’?更不!他们是羡慕我‘交’到了帝天这么个好朋友,好大哥,我看着帝天那憨厚的笑容,心中一阵感‘激’。 安暖只觉得心很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连气都透不过来。 这说法连我都赞同,因为这次杀西门若峰,和在里世界被他捕捉的那次,战斗力简直感觉判若两人,贪图享受着实是强者的最大天敌。 蓦地,大渊之中传出几道咆哮之声,几道身影突然从黑云之中飞了出来,这些都是长着六个翅膀的魔人,他们的气息竟然达到造气境的层次。 “什么?你不教他融合,反而让他消耗掉?你……你怎敢擅自做主?我不是说决不允许你乱来吗?”罹天辰猛地跳了起来,表情极为愤怒。 还有手上的宝石戒指,项链,这夏天的脖子手都露外面,谁还没几样首饰。 间不容发间,凌全非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踪影,再一看,他已在黑衣人上方,这就是轻功“踩云踏宵”。世间怎么会有人能在凌空当中飞速移身?凌全非就能做到。 果然,身后的人影跟了上来,正是铜垚!黎牧问候了几句,随即和前面的两名内院弟子一同向三号大殿而去。 “一直以来我们为之工作的组织,根本就是一个打着维护治安的旗号在燕都市大肆屠杀妖精并且用他们来做某些实验的黑色商家。”王哲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悲痛,好像是在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忏悔。 走在前方带路的叶枫听着二人的谈话,虽然心中不满意,可是却有不敢多说什么。 一直巨手,是那虬髯大汉的手,抓向齐英儿的脖子。一声惨叫,地上的雪被染红了,慢慢扩散得越来越大。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眨眼之间已经是两个多个时辰过去了,黎牧脚下的步伐顿了顿,停在了通道之中,他取出了试炼灵玉,看着标记的地图,心中略有些不甘。 “华国的美男你都见识过了,现在国外的美男正等着你宠幸呢!”望遇谦带着酸味说道。 凌思涵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抬眸的时候看见坐在不远处写字桌旁边盯着自己的上官木耳。 柳叶很想知道院子里现在是什么情形,就连忙挪动身体到了窗边,顺着破旧的木窗边框和土墙之间的裂缝,往院子里看去。 “念念,今晚,我们睡在一起吧!”望遇谦最后搂着沈念念,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擦着。 袁东城顿时从树上一落而下的同时,双手举刀之也顺势而落,只见,空间中,一道亮光一闪而过,直接落在黑熊的脖子之上。 赵静将王天佑抱在怀里,犀利的目光在众人的身上划过,点点头,顿了下,说道。 “明明昨天上午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吴惠中真的不懂为何会这样。 周围的人纷纷被秦浩一身正气和善良所感动,殊不知,他们口中的秦神医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不然他也不会闲的蛋疼在这里救死扶伤。 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原因,瘦瘦高高本来看着有些病态的乔烟,在阳光的笼罩下,居然有种圣洁的感觉。 在他强大的武力威吓之下,南匈奴上下已经吓破了胆子,不敢拒绝,于是几十万南匈奴部众唱着“亡我祁连山……”,流着眼泪,向北迁移。 就算从来没有对夏淼有过半分的真情,就算是一对露水夫妻所生下来的孩子,看着一个身上流着自己血液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心痛? “你还是不想认你的儿子?”阳光下,一张娇白的脸冷冷地面对着路祈生。 胖子同样是表示他愿意下去,也不愿意到外面的,只是胖子很迷惑,他们是怎么就到屋顶了。 医生说l一天或者几天会发病一次,就像过敏一样,无法预计发病精确时间,除了解药,是没法抑制的。 一枚苦无从斗篷下飞出,轰然一声突破音障,化为电磁炮射向宇智波斑,罗砂突施冷箭。 下一刻,一道隐秘的讯息,通过纯阳心轮与本体的神秘沟通,径直显现在陆禹的意识之中。 灵兽化形之后成为阵法师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很少,目前为止,陈舟都没有听说过一个灵兽化形成为的阵法师。 “要是说跟顾离在一起之前的你是一个傻子的话,那么跟顾离在一起之后的你就是一个白痴”,连开房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呢? 第三百八十四章 擒龙 奏疏没有出鼎湖宫。 倒不是其他原因,而是刘据驾临了此地。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卫青几人的颂圣声刚响,刘据便越过了他们,拦住了想要站起的公孙弘,笑道:“来到上林苑,你不来见朕,朕只能来见你了,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陛下挂念,臣寿已尽,苟延残喘于世,身体已经谈不上 身在洗澡间里的叶安,由于淋浴的声音太大,所以他并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说来有些心酸,真到了殡仪馆这种地方,这些死人的事又变得稀松平常,殡仪馆每天都要接待数十号亡故的人员,再来一个也就那么回事,当然,没有人会在殡仪馆高声喧哗罢了,最多有些突发的哭嚎或者低沉的抽泣声。 “那姐姐你能支付两块钱给我看一下吗?”大魔王厚着脸皮说道。 旁边扎着四五个帐篷,至于更远处,太黑,叶安看不到还有没有更多的装备和人员。 “明白了军师。”范洋和邓景龙齐齐回道,两人眼中都露出一丝喜悦,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能够动手了。 “怎么了?”慕离察觉到她眼底那抹异样,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林青并不回答,他的唇便覆了上去。 “收集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将房门关上,程立询问道。“异常的地方司令已经了解了,就是精灵。”残酷天使回答道。 “我知道,正是如此了我才会这样说的!”程立淡淡的恢复到,手中依旧是操作着摇动杆。 悟空身体灵动如风,轨迹难以捉摸,一招一式,仿若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这好好的一个植物人,怎么可能就好像睡了一觉似的,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就这么清醒了? 那是他从没听过的悦耳声音,就如同百灵鸟一样充满了灵气,但这声音里却也带着无限的忧郁,随之而来是——孤独感。 然而,从第一次猜拳喝酒开始,一直赢的梁娟怀疑人生,她两个闺蜜上,还是逐渐怀疑人生。 远远望去,样式古典的别墅坐落在山崖边上,茂盛的苍绿色树林将它几乎完全包裹,凝神望去,似乎隐隐有昏暗的灯光从别墅的窗子里透射出。而这个场景让柯南莫名的皱起了眉头。 毫无疑问那是GN粒子发出的光芒,而飞行时能够散播粒子的在这个世界上目前也只有高达这种MS了。望着那由GN粒子划过的绿色轨迹,忽然浪齐想起了之前那两个超兵出身的佣兵奇怪的撤离。 这暴喝响彻的极为突兀,本来所有人都在看着韩伊儿与四皇子的相争,但是在此话传出之后,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开口之人看来。 雪儿头中闪过一阵冲击。『迎击』包含的意思,也就是『与人战斗』。这同时也象征着可能会产生死亡的行为。雪儿理解到自己并没有思考到“杀人”这个范畴。她只是希望能帮上眼前的人们的忙,证明自己并不是无用的。 天不止阴了下来,孟凡还看到外面的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漫天沙土碎石飞起,更加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孟凡在隔离区内感觉不到外面的风,却一样能够感觉到刺骨般的寒意。四月的天气,居然在转瞬间变得如此寒冷。 童梦谣是有两下子,可跟拿着枪的谭雅对抗,很显然她不是对手。这时候旁边的男警察开口了。 不过万幸大家似乎没由来看出来,都以为秦焱是故意玩花样,所以一落地一堆人就过来拍他的背和屁股表示鼓励。 “我看你们就别客套了,喝酒就喝酒吧!”黄蓉此刻从后房出来,笑着道。 “走吧。”做完这一切,林修站起身来,然后对着董月月和董志强说道。 距离白虎城最近的一个大城,都是在十万里之外,早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之外。 十几拳下去,即便是莽牛的头颅比石头还硬一样被敲开了,鲜血飞溅,骨头渣子乱窜。 人工湖水质清澈,湖中开着朵朵睡莲,姹紫嫣红,和碧绿的莲叶搭配在一起,十分的美丽。 王越记得林越那是因为林越是学校中出了名的受气包,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林越曾经和薛冰表白,当时的王越和薛冰都不想伤害林越的自尊心,于是就采用漠视的方法然后离开了。 灵界之门其外看似金光灿然,和煦暖心,走入其内却是一段幽若冷霜般的黑漆隧道。 林修此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叹,怪不得她怎么吃都不胖,估计都长到胸去了。 白壬夫知道,大师兄何其正不是没法回答,而是因何其正对吴大本事有所诉求,是以才会像现在这样马高镫短——上下为难。 转身走出了护法的房间,柳浅望着下着绵绵秋雨的天空,心中满是疑‘惑’。 耀眼的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睛,手就像是用胶水贴在雕像上了一样无法移动。 不过,魁星想,即使死,也绝对要拉下那一个大宗师高手的将军,不然的话,魁星可是死不瞑目,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兄弟了。 “噗……谁叫你一直盯着人家冰溪妹妹看!我替她教训你一下!”饮墨突然想到一个好借口。 无双境内,不少人是第一次来体验的,在第三个阴阳图开始凝聚的时候,直接被送了出去。 “哼!宗主不是这种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出的坏主意?”洪真盈揪着梁浩的耳朵不放,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岳毅在过年期间,整天都是陪着老婆孩子四处玩,几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过问。 缪可蒂的声音渐渐被传送阵的光芒吞噬,郑容和最后的声音也被光芒掩盖。 九个火人身上,赤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火势之大,只能看到巨大一团火,连人形都不是。 “带你们去欧洲购物跨年吧。”洛南笑了笑。说到过年,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在他分魂还未觉醒的时候,一个梦想就是去欧洲过春节,在异国他乡购买奢侈品、感受着不同的风土人情,过一个与众不同的春节。 自然,混沌道元功中,五行阴阳篇就不适合王阳修炼,该转修更强的混沌仙元篇了。 当那些剧毒进入那些修士的身体之中后,那些修士的身体便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名名修士感觉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根本就无法运转法力了,更不要说挣扎开那些藤条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转折 这便是大局观。 就在所有人都在思考如何战争的时候,老丞相公孙弘却在思考战后的问题。 诚然,战争或许可以消灭匈奴族,可是,该怎么消灭草原不断刷新的戎狄呢? 总不能刷新一种戎狄,汉家派遣大军去屠戮一次吧? 大汉朝廷,不可能永远强大。 而所有的战争,不论是哪一方发起的,结果都 每一次学习历练,获得的烹饪技能,对于他的厨艺生涯都堪称受益匪浅。 土砂龙,虽与弗格斯刚狩猎到的甲龙同为五阶,但这种隐藏在砂土中,擅长偷袭的魔兽,整体实力属于五阶魔兽中的顶级水准。 一声声巨响传来,诡异的机器战车冲入战场,而在它的车头上则是挂着一个邪笑着的人脸。 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让苏建国偏过了头,而且脸上瞬间起了红色的五个手指印。 穆老将军刚得的一对金孙,就被王家这般侮辱,他哪儿受得了这个气?此刻更是听不进半点儿劝,依旧大步往外走着。 收拾完之后,大家已经累的不行了,由于帐篷之类的东西已经被狼王压坏了,所以几人就在火堆旁就地休息了。 孙铭泽赶忙答应一声,认真洗了手,擦干净,这才过去架子上把邀请函够取下来,仔细看了看。 无论何时,有能力并且“干净”的年轻人,永远是各方势力愿意去培养和拉拢的存在。 “唉,我知道了。”虫雨看着虫菲娘娘脸上的愁色,答应了下来。 内心也是只能想到这个了,毕竟自己的父亲可是当朝宰相如果有了这样一个支柱的话,那么自己就可以写或者皇上了。 这令她本人都觉得吃惊。难道说自己的心里,已经把林风当做她的未婚夫了吗? 秦羿大笑一声,说话间,真气催发到极致,如同一头狂猛的狮子,怒吼着往山下要道冲了过去。 她不是那种功利心极强的人,找他比试,其实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谁要和你去旅游?我是说你兄弟将我妹妹拐走了!”叶素缦白了某个明显混淆视听的男人一眼。 陈飞这么一说,老爹顿时惊醒,他虽然喜欢得瑟,但还是知道一切都要以儿子的仕途为重,仔细一想,若是真的那么招摇,还真的有可能给儿子惹来祸端,于是连连点头,称再也不说了,陈飞这才放过他。 “呼。”大大的喘了一口气,可恶,现在自己真的很想把手里面的这个东西就这样放下去,但是放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也不是非常的清楚,所以趁着自己还忍受的住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放在手里比较好。 这时候,抬着箱子的人已经走到了近前,二话不说,直接把箱子放在了陈飞队伍的面前。 张大灵则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灰色马褂,并肩伫立,等候着秦羿的归来。 林风十分疑惑,不过他也不想管。现在的他已经很累了,只想着回宿舍睡一觉。 一剑,强势横贯而过,使得其中一人凄厉的惨叫,殷红的血迹随之流下,看来触目惊心。 程洛萱坐着车回到了家,她不得不承认,许杺蕊的话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顾奕霖…在最后一刻,真的还是为她免去了死刑,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闻言,秦玥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没想到人间的白莲花,段位竟然如此高,真是长见识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武圣人 “四方胡虏,凡有敢犯者,当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 公孙弘的气力很小,声音也很微弱,但在这偌大的鼎湖宫内,却如钟鸣之音那般宏大。 卫青、徐乐、严安、霍光、东方朔、张汤,望着轮椅上随时可能死去的公孙弘,心中的恐惧和敬畏来到无可附加的地步。 病后将死的老丞相,似乎太过极端了。 前世,他以二十一道灵元数量凝炼了开灵纹,今日就算不能更多,他也决定至少要保持这个数量。 一个月后,秋收完毕,王翦率五十万大军直扑河西,而各地的粮草等物质也纷纷被运送到了河西的大后方河东。 我知道长城的初建只是彼此相望的烽火台,或是连续不断的防御城堡,而后才用城墙把它们连接起来,便成了长城。 原本忙碌的雷普利和实验人员越来越难以保持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额头上的黑线越累越多。最终雷普利忍不住,拿过一根橡胶咬棒塞进了肖恩的嘴里,这才算制止住了耳边萦绕的噪音。 这个太恐怖了,如果IFCD是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还好说,但是他们现在被誉为“中国的希望”。 001号掀开了红布,露出了一个星空灰、类似于子弹头的东西,光滑明亮,科技感十足,一眼看去这就像是一个整体,根本看不出加工的痕迹。 我们只是在外围远远的看了一眼,毕竟这是人家的事,我们也不是警察,要是随便乱动尸体,家属可能都不乐意了。但是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莫名的觉得一阵阴冷。 他总是那样冷冷的战袍戎装,脸上总是那么冷静凌厉,面如冰霜,但偶尔偷偷看他一眼,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欢悦。 紧随其后,当他望见黑暗之中,有着一抹闪烁着血光的弯月缓缓升起时,更是感觉到一股无比浓郁的杀气,从四面八方都是狂涌而来。 张公瑾笑呵呵的搀扶起李铮,而后拍着李铮的肩膀,不停的夸奖。 换作别人,到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开始溜走了,但是血蛟王不在乎,苏铮更不在乎。 黎响从来都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友情要远远大过于金钱和其他名利地位,所以结交一个朋友很容易,失去一个朋友,却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失落和伤感。 卓羽飞眉头紧皱,有些惊诧苏铮的实力,竟然连中州的接触弟子都打败了,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苏寒锦心道不好,正欲装成纸老虎先将他糊弄住,没想到身边的仇千凛已经动了手,他手中羽扇一挥,虚晃一招之后眉心射出一道黑线,那张重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击中,身子踉跄后退数步。 那一瞬间,再对上凤九的眼神时,万恶老二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心悸,当他看到凤九身后的十二条凤尾时,他一下子惊呆了。 渔溪场因河得名。渔溪弯弯绕绕从东而来,与那条淤泥河床在渔溪场汇合,围成了宽约三百步的河间地带。 桃花花瓣一层一层的铺垫,在他们身下仿佛铺了层层粉色的绒毯,玉体横陈粉色花瓣之上,美得惊心动魄。 一声长叹,牵扯动了他的伤势,剧痛令他神智也恢复了清醒,看了看周围,王虎早就不见了踪影,努力的回想了一下,他只记得自己就要杀掉王虎时,好像被人轰飞了,隐隐似乎还看到了段向空,在多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