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前夫成仿生人了》 1、A/B “看着我,卡西乌斯。我希望你死的时候看到的是我。” 燃烧的星舰内部,负伤的指挥官正在同伴的尸首之间艰难爬行。被火焰舔舐的尸体们发出的爆裂声宛如咯咯笑声。 她手握武器从背后靠近指挥官,步履悠闲,宛如胜券在握的捕猎者。 枪膛指向输家的额头。 不需要对视,她也能想象出此刻对方的表情。 指挥官卡西乌斯,她的配偶,即将和这艘星舰一起消失。死亡来临时,那双冷淡的绿色眼眸也许会被火焰烟雾熏蒸出虚假眼泪。 他流泪了吗? 恐怕难以得知。 指挥官抬头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武器已被扣响。血色与火光抹去所有证据。 - 乌萝从过分柔软的床铺里惊醒,因为噩梦而浑身湿透,胸闷心悸。 梦中关于火光和杀戮的记忆迅速褪去。她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静谧氛围。 整座宅邸宛如一只沉睡中的巨兽,只有零星灯光潜伏在它的体内,注视着孤零零的她。 从身下的双人床望向卧室另一侧,她的神经骤然绷紧。 有人来过。 卧室的门敞开着。 卡西乌斯尚未回家,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过。 职业习惯促使她转身悄悄溜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顺手拿出藏在床底的便携式震荡枪。 虽然觉得荒谬可笑—— 在这幢属于卡西乌斯指挥官的郊外豪宅里,有谁能够悄无声息进入卧室呢? 但她对自己的直觉从不怀疑。 枪口架在了精细雕花的木制床头上,锁定目标时闪烁出危险红光。 她尽可能沉声质问道: “是谁在那边?” 一道细瘦的黑影竟然真的从门后出现,边缘出现蠕动波纹,像是水蛭般躲开灯光范围。 乌萝扣紧扳机的手在颤抖。 轻微的嗤笑声从对面传来。 卧室灯光啪地全部打开。被水晶灯柱散射出的细碎光点让她一晃神,手中震荡枪已被他人轻轻摁低,接着便是一对撞入她的视野的黄色眼眸。 “嗨,小虫。” 半夜闯入的金发少年站在她面前,笑意盈盈,用额头蹭了蹭枪管: “我忽然出现吓到你了?对不起,但是这次是特殊情况。” “说吧,米聂卡。” 乌萝及时收起了枪,对他出现的原因已有预料: “是玛珂什小队的事情,还是航空部需要我去修正航线……” 她的话刚出口,米聂卡便微微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诡笑。 她停了下来。 米聂卡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从小就熟知他怀揣秘密时的微动作。 一定是更紧急的事情。 但是……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 她急忙起身走到窗畔,将玻璃调为不透明模式,防止有人看见: “卡西乌斯他如果发现你在这里,会……”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 米聂卡从自己的宽松白袍下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来,为她整理睡裙的纽扣。刚才溜下床时,她没发现胸口的纽扣崩掉了一粒。 他的手好冷。简直像是金属。她伸手想要感受他的温度,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你从今天开始,就是他的遗产继承人了。小虫。” 他的嘴扯起了夸张弧度,露出尖牙的闪耀光芒: “最新消息,大名鼎鼎的卡西乌斯指挥官乘坐的星舰在半个标准时之前,坠毁于边缘星系。再过几分钟,这个消息即将传遍母星。”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乌萝半天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然后她急促的呼吸声渐渐涌入脑内,洪水一般打乱所有思绪,拼凑出一片新的版图。 她头脑发热,却冷静地说道: “你确定?” “毫无疑问地死了。” 米聂卡打了个响指: “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们甚至连星舰的残骸都没找到。” 活跃思绪带来的热度逐渐传达到全身,引起眩晕。她伸手想扶住床头,摸了个空,被米聂卡牢牢接住。 她转头望向他,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冷静下来: “指挥部会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但是其他人不会。明天我就去指挥部处理遗产事务,你的教会也需要——” 米聂卡只是望着她。 她不解地皱眉。 他说道: “我只在乎你,小虫。你还好吗?听说他离开前和你……” 她挥了挥手: “那些都不重要。现在他死了。我们才重要。” 在对面墙壁的镜中,两人的倒影望向彼此,露出截然不同的笑容。 - 与卡西乌斯的相遇始于十年前。那时乌萝十四岁,是生长于农业卫星的农民。 在那时,虫族入侵的阴霾尚未完全深入人心。她和米聂卡从学会走路时就学会了驾驶农用机甲。两人习惯共同驾驶机甲漫步田野,殊不知天穹另一端的战舰正在聚集。 米聂卡是随风摇晃的麦穗,柔弱多病,早夭的不祥预兆与他如影随形。而乌萝就是深埋地下的磐石,在沉默中长大。 终于有一天,收割季节来到。 漫长的冬季过去后,大片田野因为连续低温和虫害而枯萎。乌萝和米聂卡最后一次驾驶农用机甲穿越原野,来到居民区兑换食物。两人疲惫不堪,身无分文。 收获站的员工望了一眼这两个饿的站不稳的孩子,轻蔑道: “你们俩的破烂机器趁早卖了吧。还能换点吃的。” 收获站里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破旧机甲。 米聂卡对她摇头: “不要。卖掉机甲,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去救济站,那里能领到食物。” 乌萝和米聂卡穿过同样忍饥挨饿的人群。 透过人群缝隙,她望见来自母星的战舰在麦田里落地,将田地烧灼出黑色痕迹。成排结队的军用机甲包围了居民区,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像只警觉的动物一样凝听动静,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从军用机甲里走出了统一身着黑衣的维和官。这些黑衣人负责押送粮食,维持秩序。 但今年的粮食产量低迷,并不需要这么多维和官。 乌萝把视线放在近处,看见和自己一样衣衫褴褛的人都带着孩子。众人都在殷切望向维和官,伸出手去讨要什么。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悄悄拉住了米聂卡: “快跑!他们是来抓人的!” 他们钻出人群往田野里跑。 身穿全套装备的维和官对着远处的同伴抬手示意。对方按下手中的屏蔽器,电流贴地飞驰划出一个圈,将两个孩子禁锢在原地。 乌萝悄悄踢着自己的破靴子,瞥向四面八方的维和官。 她和米聂卡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嘿,看看这个。多半是混血。” 有人从背后一把抓走了米聂卡。 看他凶猛挣扎,维和官一阵大笑: “还是个暴脾气美人呢。” 乌萝从背后猛撞维和官,手中的刀在对方的防护服上划出一道难听的噪音。 电流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两眼发白,痉挛倒地,仍然想捏紧刀刃。 维和官踢了踢她,问道: “这里还有个孩子呢——你几岁了?” “我明天就满十四岁了。” 好几只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脚腕。农业星系的孩子向来要瘦弱一些。她的个头似乎不能让对方满意。 “太瘦了。扛不了实验的。滚吧!” 她缓过劲来了,抓住对方的脚踝又扭又掐,大叫着脏话。维和官们还在大笑。 “你们的职责里有殴打平民这一项吗?”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大笑的人们触电般四散开,为长官让开道路。 米聂卡被放了下来。一落地,他就跑到乌萝身边,抓紧了她渗血的十指。黑雨混合着泥水顺着两人脸庞淌下。 她感到手心里有一枚硬物。 米聂卡把母亲的徽章塞到了她手中,小声道: “走。活下去。” 乌萝摇头。 她想站起来,带米聂卡继续跑向荒野。两人走了几步,又因为虚弱而倒下。旁观的黑衣人们无动于衷。 一只冰冷的手掌从雨幕之中伸出,握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站在原地。 她的双眼被泥水糊满,抬头只能模糊看见他人的高大身影。以及包裹对方脸庞的黑色面罩,边缘微微发光犹如镜面,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这个人的枪口没有对准她。 “……你们是维和官。” 她全身发抖,声音锐利: “我会记住你们的。” 嘲笑声如同星星点点的雨滴拍击地面,再度响起。 对方用冷淡音调答道: “你的朋友已经被征调了。你可以去收获站领抚恤金。” 乌萝恍惚了一下,扑过去要用赤手空拳对付枪械。其他维和官立刻围上来,将她和米聂卡隔开。 孩子们在人群和维和官之间被传递。哭声渐渐被喜悦声音盖过。拿到了抚恤金的成年人迅速离开,只有孩子们被维和官集体带进收获站。 乌萝四处望着躲在阴影里,面露羞愧却紧握粮食券的人们,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孤单一人。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空荡荡的农用机甲上。 她参与过粮食运输,知道收获站的结构,也看见过农用机甲如何轻易碾碎建筑。 此时此刻,别无他法。 收获站里人声嘈杂,被征调的青少年们在维和官的推搡之下瑟瑟发抖。负责监察此次任务的卡西乌斯从混乱之中察觉了一丝异样。 “一号至十号维和官,机甲待命。” 他命令道。 对这位年轻上级心有不满的维和官用挑衅语气道: “怎么啦?难道这群崽子还会飞不成?” 毫无征兆地,收获站的外墙轰然倒塌。一架机甲在尘土掩护之下缓缓站立起来。室内的青少年们看见熟悉的机械却都愣住了,动也不动。 维和官们慌张寻找各自的机甲: “是叛军!有叛军!” “稳住,只是一架农用机!” 卡西乌斯最先察觉对方的机甲动作可疑之处,抢在同伴们胡乱开火之前制止了对方的下一步举动。 “这里是母星指挥部的维和队伍。关停机甲,立刻投降。” 卡西乌斯宣讲过后,对方却仍然笨拙地操纵着机甲妄图对抗军用机。已经有害怕的人群开始试图顺着墙壁缺口逃离。 抢在踩踏事故发生之前,卡西乌斯示意手下强拆对方的引擎部件。农用机的外壳薄如旧纸,在军用机的围攻下迅速败下阵来,驾驶舱被掏出扔在地下。 维和官们一拥上前,打开破旧的驾驶舱后反而面露疑色。 卡西乌斯驱散众人。 被人从已经破碎的驾驶舱里架出来的乌萝口鼻淌血,双膝跪地,望着面前的掌权者。 维和官们的话语在她耳边漂浮。 “真是好一个机甲天才。她至少得被判处十年监禁。” “长官,这不是刚才那个小老鼠吗?要不要重刑以儆效尤一下?农业星球的人都是一帮无赖,不害怕就不服从的。” 她隔着被血染红的视线,望向人群里,想要找到米聂卡的身影,告诉他快跑,收获站的墙壁已经被打开了。 但是所有人都害怕地望着她。 那个决定一切的长官说话了: “住嘴。你们想让指挥部知道我们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偷袭了?” “那么……” “让她跟上来。但是不参加实验——我们回程路上需要有人维护机甲。” “然后呢?” “指挥部自然会对她有安排。你们要是再出纰漏,就和她一起工作吧。” 乌萝的意识随着汩汩鲜血不断流失。她昏沉倒地后,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脸庞,说道“她还不服气呢”,接着她便被带上了充满燃料与金属气味的机甲。机甲离地而起时,她藏在怀里的徽章随之振动,如同心跳。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前往母星的星舰上。教导机械师扔给她一套标注着户籍牌的灰色制服,让她从此用学徒身份学习机械护理。 在母星的指挥部里,她学习了三年,然后作为实习文员进入武器库工作。每一天她都在尝试寻找米聂卡。 漫长的日子过去,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他没有长高,只是更俊美,也更瘦弱了,同时因为实验失去了一条胳膊和双腿。 他闻起来仍然和麦田一模一样。当乌萝扑进他怀里时,察觉到了他正在新长出的肢体—— 那是软体动物的触须。 当年被维和官带走的孩子们被用于基因改造实验。通过反复的人体实验,植入异能基因的完美公式终于被破解,在母星得到推广。身体机能完美的异能者很快遍布社会。 而米聂卡就是他们所说的,由于早期实验缺陷造成的残缺者。《 》 2、A “紧急新闻:指挥官卡西乌斯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遭遇舰队事故不幸身亡,事故发生时间:二十四标准时之前。指挥官家属决定在宅邸内进行私人哀悼聚会,不对外公开……据说与指挥官新婚三个月的伴侣将继承巨额财产……问题是,让一位来自农业卫星的外来者继承遗产,会引发什么样的风险?” 智能管家自动宣读新闻的声音穿过宅邸的会客厅与门廊,迎接参加哀悼会的宾客们。他们乘坐的黑色浮空车如同一群聚在一起,在雪地上争夺食物残渣的黑天鹅。 最先到来的是卡西乌斯的同僚。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衣与白绶带,面对从天而降的微雪时诧异地挥舞着手中的屏蔽装置。 母星的居民极少经历真实的雨雪。在屏蔽罩盛行的当代,这座位于山巅,直接面临风雪的宅邸在众人看来无比怪异。 在宅邸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卡西乌斯的虚拟形象。死者高傲地俯视来客,阴沉绿眸令人心中一凛。他的毕生功绩用红色字幕标出,在投影下方旋转流动: 16岁即从青年军校毕业,19岁成为维和官,26岁成为指挥官,在执行远征任务期间不幸身亡,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来宾在死者影像前静默几秒钟,进入宅邸后,议论声便一波一波溢出。 “啊,他的配偶没有出现在介绍词上。是的,她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从农业卫星来的。也不奇怪。她凭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就是她擅自决定只举办哀悼仪式?卡西乌斯值得一次公开的……” “听说财产分配还有争议……你懂的?她能不能拿到遗产还不确定呢。嘘,她在哪?” 招待宾客的只有智能管家。此时本应该负责主持仪式的乌萝站在宅邸的天台上,淋着雪,俯视宾客进入坟墓般的宅邸。 她身穿一条黑紫色丝绸长裙,脚踩自己穿惯了的铆钉工作靴,拢着胳膊冷眼对待这场忽如其来的雪。柔滑的丝绸如同冰凌包裹着她的皮肤,体内跳动的热量与之搏斗,不断争夺着冷暖边界。 正在与她进行通话的人小心翼翼道: “长官,我们再确定一遍,你是想买下农业卫星的自由区边缘的土地,包括那些机械工厂?可是……” 乌萝凝视着洁白如针的雪花在自己的体温下化作无害水汽: “不用替我担心。现在我最不缺的就是资金。除了买地,我还要进行投资。” “不。这片土地连同工厂都是监察官的资产。他绝不会同意出售。况且,这里的任何生产活动都会被维和官日夜监视。有什么用呢?” 乌萝笑了一声: “确实没用。”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她接着道: “我说的是你。你被解雇了。我的新资产需要更好的顾问来处理。” 对方沉默过后,匆匆道过“祝你好运”,自动退出通讯。 “我当然会好运了。” 乌萝挂断通讯,望向了姗姗来迟的一辆白色浮空车。 这辆白车停泊在单独区域里。司机抢先下车,态度虔诚,双手捧出实时投影器。电子蓝光勾勒出一位白发女人的高大身姿。 女人站在潇潇雪幕中,茫然仰视宅邸,目光最后定格在乌萝身上,就这样怆然凝视了她许久。 司机低头弯腰,为主人指出宅邸大门的方向。 “这是来自西尔维夫人的口讯:她不方便参加任何公共活动。实时投影将代替她出席。” 司机通过门铃对乌萝报告情况,同时像是对待真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投影盒子。 乌萝还未回答,司机又说道: “哦,还有西尔维夫人和卡西乌斯指挥官的亲属,尼禄也会出席。” 声音刚落地,从白色的浮空车里又钻出来一个年轻男性。那头标志性的卷曲黑发让乌萝不禁多看一眼。 但对方随即抬头,一双朦胧的蓝眼打消了任何荒唐的疑虑。 不,那不是卡西乌斯。只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亲弟弟尼禄。 白发女人的投影已经走入室内,毛皮外套汹涌晃荡犹如一只猛禽降落。乌萝也整顿衣着,转身面对待在自己身边的米聂卡: “轮到我上场了。” 从卡西乌斯去世到现在,这幢宅邸的静谧氛围终于被扰动。 米聂卡一动不动地迎接雪花,那些白色冰晶积累在他的鼻尖,肩头与触须上,丝毫不曾融化。听到乌萝的声音,他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摘下自己耳边的通讯设备。 “西尔维会想要和你单独对话。她刚刚得到了有关卡西乌斯身亡的秘密情报。” “秘密也救不了她儿子。” 顶着所有宾客的目光和议论声,乌萝终于出现在了哀悼会的现场。 众多目光在她背后打结,凝固成阴冷的冰柱,要禁锢住她的动作。西尔维的投影是他们之中最显眼的存在。白发女人站在最高处,墨镜镜片上的辅助视力设备正在旋转,为主人勾勒出乌萝的单薄身影。卡西乌斯脸上的那些坚毅部分显然遗传自她。 “乌萝。” 卡西乌斯的母亲,通常被称为西尔维夫人的女性低头道: “所以,你就是被卡西乌斯选中,继承遗产的那个人?” “看来您已经仔细读过遗嘱了。” 乌萝路过西尔维身边,一步也不曾停留: “不错,正是我。有什么疑问请在哀悼会之后询问我的律师。他会帮助您抚平伤痛的。” 会客厅里虽然有人窃窃私语,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听见了乌萝的话。要是他们在等着西尔维当众质问乌萝,那就想错了。 西尔维陷入沉默,双手拢紧外衣,手套上的虎爪装饰在衣料上划出柔软的波纹,让她的体积仿佛增大了几圈。在她身后,尼禄连跌带爬地终于赶到了乌萝身边,因为这一段路途气喘吁吁,水汪汪的眼睛迷茫地眨个不停: “哎,乌萝?你在这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们要干什么?在喝酒之前我不想看见卡西乌斯。” 西尔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乌萝抢先伸手,拎着尼禄的衣领让他在西尔维身边站好。 “你哥哥死了。尼禄。” “哦。” 尼禄的身体仿佛没骨头一样,软绵绵的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 “原来如此。有人已经告诉过我了,我只是忘记了而已。现在,我们能聊一聊吗……” 乌萝双手掐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墙趴着,然后回头,平静地对西尔维说道: “你能控制好你的孩子吗?我已经帮你控制过第一个了。” 尼禄虚弱一笑。 西尔维对自己的儿子视若无睹。司机看见主人打手势,自动带着投影仪器回到观众席,不顾他人目光,在最中央的席位坐下。 趴在墙上的尼禄还在晕头转向地扯着自己的孔雀绿领带和钻石扣的西服衣领。他那殷红的嘴唇,涣散的视线都暗示了某种不良习性。 看见乌萝即将登台,他慢吞吞从衣兜里拿出了药瓶,倒出半把药丸塞进嘴里。几乎是药片入嘴的一瞬间,尼禄精神十足地快步走向乌萝,想要抓住她的胳膊。 “……我还没有问过你,指挥部联系你了吗?他们——他告诉过你什么消息了吗?” 乌萝回头瞥向他—— 看见这张和卡西乌斯有五分相似的脸做出酒鬼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这样她每时每刻都能牢牢记住: 那个严肃刻板,灰绿色眼眸总是闪烁着锐利锋芒的人已经变成了太空里的一团灰烬。 尼禄把她的凝视当成了好感。他捋了一把头发,抿着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 “听我说。你知道我的异能吧?” 他一伸手,身体就摇摇晃晃,最后干脆原地坐下来,抱住了乌萝的脚踝。他手指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戒指立刻传来寒气。但是从他哆嗦的嘴唇里飘出的热气将丝绸裙摆洇出痕迹: “我有探知能力。昨天晚上,我知道,知道那个消息后……我做了一个梦。卡西乌斯他只是逃走了,他没有死。而且他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你相信吗?” 室外的凉风忽地侵入室内,在温暖宜人的环境里制造出一圈严寒地带。人群里有粉色的裙摆在微微颤抖,像是冬季迟开的花束。 乌萝的视线从尼禄头顶,移到卡西乌斯的投影身上。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她扭动脚踝,用靴尖轻轻将他的手踢开: “够了,尼禄。这里是哀悼会,不是降灵会。别让客人们期待落空。” 尼禄浑身发抖,将整张脸都埋进她的裙摆里。片刻之后,扑哧一声从她身下传来。 他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顺手拎起她的裙摆假模假样擦了擦眼角: “别这样!我们差点就骗到其他人了?我是不是比我哥哥有意思多了?跟我走吧,乌萝,我知道你根本不伤心。正巧,我也是。咱们俩在憎恶某个人的方面可算是心有灵犀啊。” 在乌萝和卡西乌斯那场潦草匆忙的婚礼上,他也是这样当众发表了一通婚姻破裂的重大演讲。 闹剧终止于卡西乌斯脱下礼服外套,亲手从喷泉池里捞出天使打扮的弟弟,给出迎面一拳的那一刻。 “这里有人需要甜品吗?” 背后传来的轻柔问候声让尼禄越来越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条深色腕须探出暗处,停留在乌萝肩头。另外几根触须端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火焰装饰生肉甜品。米聂卡缓缓出现。摇曳金发之下的明亮眼珠被银盘之上的火光点亮。 银盘微微倾斜,火焰接近仍然躺在地上的尼禄,挑逗地跳动。 尼禄翻身站起来,严肃地对米聂卡举起一根手指头: “嘘。残缺者,住手,这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尼禄甚至挡在了乌萝身前。 这股英勇气概似乎全然无用。触须卷起玫瑰状的生肉,轻轻一拧,血水喷溅在火苗上。一股呛鼻黑烟顿时熏黑了银盘与其他甜品。 米聂卡专注地望着甜点,语气天真愉快: “真奇怪,你们人类明明不喜欢生肉,却总是制造这些东西。我喜欢生肉的味道。却总是不够吃。” 听懂了米聂卡话里的暗示,尼禄怒火直冒,伸手就去摸乌萝身上的枪。 乌萝轻易掀开了尼禄的手。 “出去吧,尼禄。” 她一说话,智能管家立刻前来督促尼禄移步其他房间。 看见她要离开,尼禄软弱地趴在座椅上,哑着嗓子叫唤道: “喂。我是开玩笑的。你懂的。别把我说的话当真。我真的很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别让我一个人……” 智能管家带走了他。 乌萝稍作整理,在众人面前打开扩音器。一片黑色之中,只有望着她的米聂卡白衣如雪,是万黑丛中一点白。其他人窥视他的眼神却是猩红的,浓烈如血。 “作为已故的卡西乌斯指挥官的同事,以及配偶,我有必要在此致辞。” 她的演讲稿已经被指挥部的人员准备好。是关于卡西乌斯的成绩,团结母星和各方力量,以及对未来远征队的愿景等等。 只是抬眼望见这些气焰凌人的观众的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实际上,我想各位应该都认识卡西乌斯,有些人熟悉他甚至胜过于我。那就不需要再多讲了。” 乌萝提高了声音,满意地看见众人的目光越来越惶恐: “在卡西乌斯去世后,你们一定会认为指挥部会取消远征任务。幸好,由我来继续组织远征计划。这既不是继承他的意志,也不是发扬所谓的母星荣光。在我带领下的新远征队一定会充满了令在座的诸位感到不适的新事物,对将来的卫星采取新的联合方式。所以,各位,在今天好好享受旧时代的气息吧。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哀悼欲望一定都无比强烈。” 冷的可怕的寂静过后,一阵孤单,热烈的鼓掌声响起。 是米聂卡。 他对周围人的嫌恶目光浑然不觉,就这样热切拍手。不久后,另一处鼓掌声加入。是返回会客厅的尼禄。 “好啊,我也有话要说,卡西乌斯就是一个……” 他想上台,半路被西尔维的司机有意无意绊了一跤,仰面摔倒在了空座椅里,赢得一阵嗤笑。 哀悼会的公开发言阶段就这样草草收场,比主人的结局更加潦草。有人想拦住乌萝,像是苍蝇一样坚持不懈地追着她发问。 “请问您作为指挥官的配偶,是否知道自己现在的公众地位——” “您真的认为这是一起星舰意外吗?” “您会心感不安吗?” 她忍无可忍,回头道: “看起来万分爱慕卡西乌斯的人数众多。不如你们现场开一场募捐如何?卡西乌斯一定希望看见我在他死后身价上亿。” 这次没人说话了。 她欣然离开,将现场交还给宾客。 主人离开,宾客们散作一团,分取餐点,谈论着时事与指挥官的旧闻。有人仍然在嚷嚷道: “你们看过了今天的新闻吗?农业卫星的那帮蠢人居然因为暴雪就想要求减产——难道他们没有屏蔽设备吗?!看,我这里有现场录像——蠢,太蠢了,要让这些愚民来和我们共同分享成果还差着一百年呢,有一百个乌萝也不行……” 另一人小声道: “嘿,小声点。但是我觉得她没那么吓人。毕竟她和卡西乌斯结婚后才……” 先说话的那人不以为然: “是的,现在三分之一的工作岗位都被卫星居民占据了。是的,有些人,像乌萝那种人,是融入了我们。但是最重要的是,卫星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要是他们有一点反抗的意思,立刻让他们吃几颗导弹醒醒神。不留情面。这才是驯化的办法。” 闹哄哄的声音传至与会客厅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乌萝不动声色听着,随手开启门窗。听着室外风雪灌入会场,令宾客们躲避不及的哀怨声音,她不禁笑了。 米聂卡来到了她身边,按住她的手掌。 他拿走了屏蔽器开关,顺手打开了另一侧的通风系统。会客厅顿时吵闹的像是星舰发射现场。 两人不约而同笑过之后,一起望向楼上书房的位置。 乌萝皱眉道: “律师说我必须和西尔维一起阅读遗产的某些部分。要是她本人在场,那今天可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即使只是个投影,卡西乌斯的母亲依然能在他人心里投下阴霾。每次想到是西尔维的实验才制造了那些惨剧,乌萝便不禁感到心脏发紧,想要抓住这个躲藏在幕后的阴险人物…… 米聂卡的一条触须轻柔拂过她的眉头,将皱纹抚平,又沿着她的脸庞转了一圈。 她不解道: “这是……?” “记住我们现在的样子。” 他牵起她的手触碰自己的脸: “这样等到你最开心的那一天,你就会想起现在的我们了。在那之前,我会等待。” 她不禁微笑。两人分别之前互相吻过对方的面颊。 独自靠近雕刻有卡西乌斯姓名的书房大门,乌萝就好像逐渐从现实走向了被封存的爬满跳蚤的回忆底端,只需要伸手推门就能够重新看见他。 第一次步入卡西乌斯的办公地点的那一天,她十九岁。《 》 3、B 即将参加作战训练的维和官实习生们携带着汗味,灰土味和放肆笑声闯进仓库。 “那边的小妞,对就是你,取九把训练火焰枪。” 19号实习生随意将自己的工牌扔到工作台上,接着便狂饮营养液,兴奋地和同伴们讨论下午的对战项目。 负责独自看管仓库的乌萝被惊醒了。她从工作台底下的折叠床上爬起来,在欢声笑语中按照章程慢吞吞核实零件出库数量。 明天就是她的十九岁生日。原本应该在十六岁时参加机甲驾驶员选拔的她被仓库管理员看中,以无异能者不便接受训练的理由将她撤出备选名单。 作为仓库管理员继任的生活由此像死水一样寂静。 谈到高兴处的实习生们互相推搡,高呼着“19号!19号!最强异能!”。埋头工作的乌萝快速清点机械部件,内心背诵工作章程用来屏蔽噪音干扰: 训练用枪喷出的火焰被严格限制范围,在场地内处于绝对安全温度内。 “动作这么慢。你是故意的还是真笨?” 19号被同伴吹捧之后满脸红光,回头看见默默工作的乌萝,随手敲击工作台引起她的注意: “嘿,你看着表情像是对我们有意见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头也不抬: “某个有白痴外号的异能者。” 19号对同伴扬起眉毛,继续调侃道: “喂,原来是我们的仓库小妞嫉妒了。” 他推开周围的零件,凑近了她,猛地向她伸出一只拳头,五指绽开召唤出一朵火花: “别只顾着摆弄这些假东西啊。哥们的真家伙都在身上呢。想不想来点刺激的?” 实习生们互相挤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19号看她毫无反应,打了个响指,火焰更加蓬勃向上,几乎触碰到她的头发。 乌萝这才抬头望向他们,后退一步。 “仓库内部禁止使用异能。” 她话音刚落,天花板的喷淋头就咝咝喷出低温喷雾,将在场的实习生喷了个透湿。尤其是刚才还在炫耀火焰的19号,现在脸色煞白,浑身冒出冷气。 在众人尖叫时,乌萝低头继续工作。 工作台下的应急按钮被她悄悄藏了起来。 19号脸色一变,扑过来想要抓住她。 “你个低等生物敢威胁我?!” 乌萝早已换了一边站立,让19号摇摇晃晃扑了个空,连同散碎零件一起跌落在地。他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居然就这样昏迷过去。 此时另一支机甲部队的实习生队伍也来领取武器,看见19号的队友乱作一团,队长轻易分开人群,将乌萝护在身后。 “喂,你们慌什么?别带他去医疗站。要让别人知道你们在仓库里用异能,你们就别想竞选外勤资格了。” 机甲实习生的队长指挥这些实习生把19号扶到休息室里,喂几支营养液观察情况。实习生们忙不迭地冲着队长点头弯腰: “谢谢安东尼奥队长。” 安东尼奥队长和乌萝对过眼神后,又特地面朝19号的朋友大声道: “今天卡西乌斯教官来参观训练过程,你们老实点,别在教官面前出错。” 这样一来,即便仍然有人想对乌萝做什么,也不得不先行离开。 等到工作结束,乌萝数着时间,预估实习生们的训练已经开始了,拿出藏在自己衣兜里的录音笔,走向训练场地去寻找今天视察的教官。 - “实习生队伍10-19号,请进入东侧训练场地。你们此次的虚拟作战场景为:移动打靶模式。” 19号在内的实习生们因为抽签到较为简单的训练松了口气,各自检查枪支,准备上场。 “运气不错。说不定咱们这次达成目标分了,就能参加机甲外勤的选拔呢。” 队友试图活跃气氛,19号只是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只顾摆弄着手中的激光枪。见他状态不佳,有人递来了一管拆开的营养液: “来,喝点。训练时我们围着你,没人会发现的。等这里结束了,我们再帮你去对付那个仓库小妞。” 19号依然情绪低落。 正在簇拥着卡西乌斯教官的机甲部门实习生们也来到了场地上。安东尼奥队长注意到19号,特意带着教官就近参观训练现场。 安东尼奥看也不看台上的人,只顾对教官介绍道: “哦,现在只有一些初级训练生在使用,但是翻修过后的场地效果显而易见。请您到隔音板后观看。” 为了防止两人再起争端,队友连忙拉开19号。 教官转身离开时,有人才指了指场地上正在发出不正常涟漪的激光盾,兴奋地对同伴说道: “喂,你们看卡西乌斯教官的异能——” 训练场地上,原本应该维持在稳定状态的光盾此时不断跳动出乱流,边缘处甚至被奇异的金色电流削弱。 一经提醒,队员们纷纷醒悟: 卡西乌斯的异能是影响光线。 虽然在近几年,成熟的异能实验已经逐渐得到推广,能成功被激发异能的人却在少数。能近距离目睹异能的神奇之处,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唯一对此提不起兴趣的是19号。 他抬起自己的震荡枪预瞄准,枪膛却无端对准了场边,正在教官身后喋喋不休,毫无防备的安东尼奥—— 在他的假想中,扣下扳机,火焰瞬间爆开对面那个蠢货的脑袋,血洒当场。而不是发出虚假无力的低温火焰。 似乎是心理暗示开始奏效。教官单独走向场地的角落,安东尼奥注视着教官离开,丝毫没意识到训练已经开始了。 对手落单的背影在19号的眼中,好比虚弱的猎物在逃跑途中洒下诱人的鲜血。 异样兴奋与紧张情绪促使19号的手指轻轻搭上扳机。 虚假的好胜心促使主人手下施力。 些许阻塞感传来。但这一丝异样并没有来得及给主人任何警告。 枪膛喷出的火焰瞬间倒流,掀起尖啸般的回声,不可挽回地逃逸向不可控的方向。 正在专注于训练的队员们并没有看见事态全貌。但是所有人都在火光爆发时转头望向光源,瞬间被这一幕惊呆: 19号的训练用枪发出了超量火焰。足够完全焚毁血肉之躯的火焰直冲天花板,将19号包裹成手舞足蹈,愤怒的巨人。部分火焰逃逸至整个训练场地,呼啸席卷全部场外人员。 爆裂声响让全场照明灯像是收到感召一般忽然爆发强光,光点倾泻而下凝聚成光盾,如同几张金色电网迅速包裹在场人员,锁定成盾后将逃逸而出的震波消除于无形。 在建筑共振的嗡嗡余音中,在场所有人的头发连同汗毛不禁竖起。不仅是因为刚刚发生的剧变,而且因为从光盾中逃窜的静电。尚还能被主人控制的几束目光转动,凝聚在操控电流光芒的那人身上—— 即便有强光加身,卡西乌斯的金色眼睛也过分明亮,宛如宝石熔融,凶猛燃烧。炙热火焰如同驯服的宠物在光盾之下渐渐降低,最终般绕着他旋转几圈,悄无声息退开。 众人终于在烧焦的气息,烟雾与白光里捡回神志。 “派人治疗19号。”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他挥手让光线自然消散,简短命令道: “封存证据。” “是,卡西乌斯教官。” 安东尼奥队长最先应答,亲自爬上训练场收集19号那支已经碎裂的枪支零件,查看过后进行密封,回到教官报告道: “报告卡西乌斯教官,疑似找到了19号私自改造枪膛的痕迹。虽然是训练枪,但是枪膛改造过后被他的异能激发,才引起了事故。” 医疗小组现场检查过晕厥的19号后也报告道: “他饮用了大量违禁类药物。” 教官点头示意医疗组运走伤者,手中检查枪支零件的动作一气呵成。 金色在教官的眼眸中渐渐退却,化为黄昏时分的湖面般的浅淡绿色,在他抬眼时清晰映出某块零件上烧融的细微痕迹。 “安东队长,你们从仓库拿取武器时一切正常吗?” “是……也不是,卡西乌斯教官。” 队长见教官仍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脸上瞬间闪过得意之情,汇报道: “当时情况虽然混乱,但是我记得19号故意引起了骚乱,还殴打胁迫了仓库的员工。在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太清醒了。” “19号不满的人是我。” 从教官身后走出来另一个人。 “对,就是这位叫乌萝的员工。” 队长多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离开了仓库的暗淡环境,平时灰头土脸的她忽然多了几分坚毅气势。 卡西乌斯的眼神扫过安东尼奥队长,然后停留在乌萝身上,好像要在她脸庞上烙刻印记。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蛇类在两人耳边滑行: “队长,交出你的配枪。” 安东尼奥答应过后,伸手拔枪,手指在枪托上滑了好几次。 乌萝听到了枪械碰撞的清脆声音,再一抬头,卡西乌斯已经用事故零件将这把枪也改造完毕,并抬枪对准了她的额头。 “作为仓库员工,你最清楚经过这样的改造,使用时会发生什么,对吗?” 乌萝被脸部淤青遮挡的视线越过漆黑枪口,落入卡西乌斯的眼中: “教官。我的工作是交付完整机械,而不是精通私自改造手续。” “你看起来很聪明。何不靠近点,再观察观察呢?” 他的话语仿佛通过枪膛,被机械沾上冰冷音色,直接爬入她的耳中。 旁边的队长忍不住道: “教官,乌萝向来是仓库优秀员工。她要是有什么工作失误,也可以让她停职调查……” 乌萝主动向着枪口走了一步。 “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请教官指点。” 她坦然道。 扳机已被扣动。 乌萝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但这是假的。肉眼是否可以看见震波击碎自己的头颅且不论,她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头顶一热,脑内神经绷断了只剩一片空白。 不到一秒钟过后,意识终于传达至四肢,将它们从不由自主的痉挛中解救出来。 眼前看见的景象渐渐被大脑分析成了具体画面: 卡西乌斯没有开枪。 他伸手,将已经拆卸下的枪支零件交付到她手中,动作温柔的像给予一枚戒指。乌萝咬紧牙齿,不声不响,被皮手套接触时手掌顿时蔓延出一股酸楚滋味,一路蔓延到了她被打伤的眼眶处。 “19号的枪械改造超出正常范围。” 卡西乌斯退开: “可惜重要零件已经被烧毁,看来我的猜想无从得到证明了。至于安东队长你,身在仓库现场却没有发现对方盗取物品私自改造,你的配枪资格取消三个月。” 安东尼奥队长茫然地啊了一声。 卡西乌斯拿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安东队长与19号的争执声音重现耳畔。这场闹剧让安东尼奥本人尴尬一笑。 乌萝望着自己掌握的零件,沉甸甸的质感在提醒她一件事—— 她只需要几秒钟就能重新组装好这支枪。 而卡西乌斯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走出射程。 她只是这样想着。 在安东尼奥为离开的教官推开训练场的大门时,她悄悄回头瞥向全身黑衣的教官。 他也在低头看她。 奇怪,真正到了灯光下,他的双眼反而变成了绿色。是那种隐匿于暗处的深潭般的绿。 至此,她已经确定: 他就是在故意吓唬她,想在她崩溃时辨别真假。 和事实无关。只是纯粹的捕猎者玩弄食物的姿态。 基于内心那一丝微弱的逆反心理,她目不转睛与他对视,说道: “教官。我可以回仓库正常工作了吗?” 卡西乌斯主动挪开了视线,望向训练场地上的那摊烧焦痕迹: “我们之间没有训导关系。不用称呼我教官。”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算逃脱。谁知他仿佛是无意间吐露的话语让她心情陡然下沉。 “今晚你要在我的办公室单独接受工作考核。记得准时到。”《 》 4、B 转运伤员的病床被推出指挥部,等待摆渡车接送。 医护人员已经习惯了看见各式各样的伤员来来去去,此时只是互相感慨道这些实习生究竟能剩下多少。 “在各个荒星执行外勤任务需要两年,然后在各个卫星服役三年……然后想要继续往上,还得有显著绩效。” “知道吗?听说我们派出去的外勤人员的伤亡情况——啧啧。不敢说啊。” “是不是又要从卫星那里征调人选了?” 乌萝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偶遇了19号—— 他躺在病床上,任由两名护士摆弄。看上去他短期内与外勤选拔无缘了。 她拉起兜帽遮脸,迅速穿过从来不曾注意到她,以后也不会记得她的人群,前去参加独属于自己的测试。 人群分开又合拢,将她走过的踪迹迅速抹消,如同那些被匆匆遮掩的事实: 几个月前,机甲部队的安东尼奥队长正在与19号竞争外勤队伍资格。两队实力不相上下,自然有人想用阴招致胜。看见19号在仓库里搭讪乌萝,安东队长。 “19号是条笨鱼,什么饵都会上钩的。” 安东展示了自己的遥控震爆装置: “在他的武器里放上这个,再加上你的证词,没人会相信他。” 乌萝蹲在仓库里擦拭器械,冷漠问他为什么认定她会出手帮忙。 “我看见了你的外勤申请。” 他吐出了那个名字: “你在找那个米聂卡,是不是?失踪的残缺者?告诉你吧,他被征调到荒星了。” 19号的确未曾想到自己悄悄从工作台上拿走的是什么零件。 乌萝抬头面对卡西乌斯的办公室大门,在走廊里停留片刻。 她的手伸进衣兜,攥住了那枚唯一来自家乡的遗物,麦穗徽章。 一旦有机会,必须抓住。 推开镌刻有卡西乌斯全名的门扇,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瞬间被地毯吸收。 除了一张办公桌,以及贴满墙壁的落地镜,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乌萝经过镜面时,卡西乌斯的声音忽然透过镜子传来,平稳流畅,似乎就潜伏在附近,只等着合适的时机猛地抓住她: “请开始。乌萝。你的特殊考题在桌面上。不需要自我介绍。” 她走近桌面,垂眼望见了一连串被拆开的,来自各种型号的枪支零件。 被混合摆放的黑色零件就像是针对她的棘刺,向她展露锋芒。 “我需要组装多少支枪?” 她没有伸手触碰零件,后退一步,抬头直面镜子问道。 “组装到没有多余零件为止。” 判决声下达,她不再发问,埋头专注工作。 在仓库工作的经历已经让她拥有了某种机械本能。各种形状的零件在指尖翻转,根据她脑内的那些枪械模型图转化成实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体力消耗开始让她的想象力不得不落入现实。 机械零件互相碰撞,时不时发出意外的声响,犹如一首缺少跌宕回旋,永不停止的单调庸俗歌曲。 端坐在镜子后的卡西乌斯微微倾身,绿色瞳孔中的执念似乎要将对面正在低头忙碌的单薄身影拖入漩涡。 但是当他一眨眼,金色光线滑过眼睛,让主人重新沐浴在自身散发的和煦光芒之中,任何琐事不得惊扰。 时间的流速在镜子内外以不同的方式进行。 喀嚓。 乌萝放下又一支枪。 她的手掌开始渗血,双臂沉重酸软。但她现在精神高度专注,就像陷入了流水线工人会有的潜意识状态。 卡西乌斯那张冷漠高傲的脸庞在她无序闪回的记忆中不断出现,最终和某个雨夜里出现的严酷形象挂钩。 他和其他黑衣维和官的身影环伺着她。 她手里紧握着的枪支也无法驱散那些阴影。 喀嚓。 卡西乌斯放下了自己的咖啡杯。 他瞥了一眼钟表计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通过考核的外勤人员名单已经送到了他的手边。 这些外勤人员即将随他前往荒星进行为期一年的任务。半数以上的人将会永远留在那里。 他毫不在意名单。只是拓荒任务的某些细节让他感到烦扰。 就是这种再细微不过的烦扰,让他决定今晚叫来这个仓库管理员,注视着她在压力下竭尽全力保持理智。最可笑的是,她竟然也敢申请外勤。 如果她真的像表面那样老实顺从,就应该先从基层做起稳扎稳打,而不是跟随一群异能者去荒星卖命,梦想着能混得功绩。 哒。 乌萝手中的零件掉在了地上。 桌面上的枪械已经全部组装完毕,工整的如同被修剪过的树丛。只剩下这一块多余零件。 她低下头去捡回零件,将它摆放在桌面的正中央,然后面对镜子朗声报告道: “报告长官。任务已完成。” 他回道: “我说的是,组装到没有多余零件为止。” 乌萝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架高能激光枪,对准了镜面。 枪口隔空对准卡西乌斯。 他不动声色,站起来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觉得她有点意思。 当然,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头顶的灯光瞬间就能变成杀人利器。 明面上的猎人和暗中的猎物就这样隔着镜面对视。 乌萝压低枪口,指出了枪膛上的一处部件: “这种新式激光枪的零件偶尔有缺陷。在装上后很有可能引起故障。19号的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现在已经将它改装过了。” 她回身拿起零件对他示意: “当然,除非您想要亲自实验效果……” 室内灯光忽然变暗。 她故意惊讶地抬头去看,视线移走时,手中的枪械果然被人夺走。 被他人的眼眸注视时,她因为长时间俯身工作而产生的汗水飞快变冷,黏在了后颈与脊背上,犹如一种阴森森,不可言喻的预兆。 对方迅速伸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乌萝当场抬臂反击,不料被他趁机扯住了衣袖。被藏在袖口的旧胸针就这样落入他手中。 胸针的弹簧卡打开。锋利边缘与零件上被撬坏的痕迹完全吻合。 他为这点小把戏而感到好笑,没料到抬眼望向她时,她已经是满眼敌意。 “想不到您所谓的考核是蓄意触碰员工的身体。” 她说道: “我会上报这次不当行为。” 卡西乌斯松手,把胸针放回她的手中。他摸到了湿漉漉的皮肤,低头看见她的掌心已经被枪械磨破了。 他后退一步,拿出自己的手帕,将它和徽章一起放在了桌面上,示意她拿走。 “你欺骗考核人员在先。紧急搜查可算不上违规。” 他说道。 乌萝拿起绣有他的姓名首字母的手帕,给自己打了个漂亮的结。 “您故意设置不当考题在先。应急操作也算不上违规。” “不准狡辩。要是你今天遇到的是利维娅考官,她会当场取消你的申请资格。” 乌萝握紧手帕,看着自己的血逐渐染红白色织物。 她说道: “但我遇到的不是她。” 卡西乌斯闻到了血腥味。 他的记忆竟然被这股气息撬动。重新审视她颤抖的掌心,眼睛与线条流畅的脸庞。 “我们曾经见过面。” 他似乎是在从她的狼狈模样搜寻蛛丝马迹: “五年前的冬季。农业卫星的征调任务。那时你说——” 还有一天我就满十四岁了。 乌萝在心里默念。 那一天的阴雨似乎再次袭来。她当然能记起自己离开家乡的日子。 “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卡西乌斯说道。 面对她诧异的目光,他指向镜子—— 镜子被一道光源照亮后自动转为透明,显示出藏在后方的钟表时间: 午夜已过。她的十九岁生日正式到来。 她想了想,不知道面对其他人的生日祝福应该说什么,只能摇头: “我没什么可开心的。” 他继续道: “我记得当时让你进入了机甲维修部门。如果你认真学习,今天你应该就是机甲师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你在那时没有把握机会,反而要在沦落到仓库杂务之后才醒悟过来,在几天前重新提交外勤人员申请?” 曾经从黑色防护服面罩里传出来的居高临下的声音,与现在的他完美重叠。 乌萝低声道: “要想成为机甲师,得先有一台自己的机甲。仓库管理员告诉我,只要我放弃考试名额,他就把自己的职位让给我。” 卡西乌斯拧眉: “他让你退出,你就照做?” “我有的选吗?” 乌萝举起了自己包扎着手帕的那只手示意: “他的儿子安东尼奥代替我参加了考试。” 他回避了这个话题,挥手道: “你可以走了。外勤人员将在三天后统一接到调遣通知。记得做好长途航行的准备。” 乌萝仍然不确定地问道: “……所以我通过了考核?” “不算是。” 他的语气放缓了: “未经训练的无异能者不能立刻加入外勤队伍。机械师助理还缺人,你暂且顶上。上级会根据你的表现再确定后续培养方向。” 乌萝总觉得他的目光里还有其他含意。 她选择不再多问,表示领命后当即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她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因为即将前往外星而开始狂欢的人群,时不时回头望向办公室。 卡西乌斯没有跟过来。 直到回到仓库,她确定周围没人,才飞快从自己的折叠床下搬出了一个小箱子。 这是她用废弃材料打造的保险箱,里面只存放了她从家乡带来的东西。 唯一一张家人合照,衣服,匕首。 她小心翼翼捏起合照。 照片上是她和一群年龄相似的女孩,以及站在人群后方的母亲。 大家都有着相似的黑发和黑眼睛,身穿统一的服装。在照片的角落里,米聂卡悄悄探头。只有他与众人截然不同。 他的金发和浅色眼珠在阳光照耀下轻盈剔透,像是照片上一块苍白的斑点。 她把照片和胸针放在一起,锁好。再次在折叠床上躺下时,虽然身边依然空空,她却第一次感到轻松。就像是从腐朽的棺材中终于逃离,用被尘土堵塞的口腔呐喊出声音。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日子不久了。 当天晚上,乌萝收到了印有自己姓名的征调令,并且附赠一份礼物。 礼物盒里有震荡枪。枪托上用粉色细缎带绑着一张便笺: “好好使用。成年女性需要有一把合适的武器。” 此外,礼物盒的第二层还附带了一块怪模怪样的食品。 她拿起这块软绵绵的食物端详: 它是圆形的,多层的糕点类食物。闻起来有股甜味。但是用料和外形都不是她所熟知的食物。 乌萝谨慎地把它放在了一边。 没过多久,她果然收到了来自安东队长的消息。他邀请她在机甲分队的训练场边见面。 她到达场边时,已经有不少和她一样接到了征调令的外勤人员都喝的半醉,和各自的女伴们吹嘘着未来的宏伟计划。 “征服荒星!母星万岁!” 在人群的高呼声中,安东队长隔着观察窗,对她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成了!听说你被卡西乌斯单独问讯了?没事吧?” 他的嘴边还残留着药物的红色。这不奇怪。不少异能者都喜欢将药物掺入营养液中来暂时增强能力。 乌萝让他安心,卡西乌斯什么也没问。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一个普通人,见到他就扛不住呢……” 安东咕哝着,意识飘向不存在的远方。 乌萝提醒他: “告诉我米聂卡的具体位置。哪个荒星,哪个地区。哪个分队。” 安东呵呵笑了,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思索的痕迹,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什么?谁是米聂卡?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乌萝回道: “你要是想不起来,我可以让卡西乌斯帮你想想。” 安东尼奥揉着自己那张被同龄人羡慕的脸庞,半睁眼睛,微笑时露出了过多雪白的牙齿: “喂,为了一个陌生人,你就要做到这样?我还以为我们是同谋耶,你可真够阴险的。”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胡乱地挥手道: “算了算了……那个米聂卡,就在远航事业部里。被派到塔斯荒星基地了。你要是还想继续追查,最好是不怕死,哈哈。我可不会陪着你们去胡闹送命。” 乌萝点头。 她给安东尼奥手里塞了一块东西。 “这是——这是……” 他挣扎着望向手里的甜食: “啊,生日蛋糕?” 乌萝道: “谢谢你,这个给你吃。” 安东尼奥来者不拒,大口吞入。吃完后,他当场昏睡过去,头重重撞在观察窗上。 乌萝皱眉,不确定这是所谓的生日蛋糕的副作用还是什么。 剩下的那块生日蛋糕还是别吃了。 她心想。 场地的上层,卡西乌斯正在和自己的同伴冷眼审视这场越来越荒唐的欢送聚会。 他的目光频繁被场边的某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吸引过去。连同伴都发觉了。 “谁在那?” 同伴问道。 发现那人只是给安东尼奥送了块生日蛋糕,卡西乌斯便收回了目光。 尽管如此,他头顶的灯仍然爆炸式地喷出了火花,一明一灭。 “谁也不是。” 他控制住自己的杂念,随口答道。 灯光逐渐黯淡。那人的面庞却始终清晰存在于脑海,妨碍着他正常思考。 此时的乌萝也感应到了场地上的某盏灯光在闪烁。 她回头—— 但是那里已经无人。《 》 5、A 乌萝推开书房的门扉,以宅邸的新主人的身份出现在两位客人面前。 律师和卡西乌斯的母亲,西尔维分别站在书房的两侧,像是两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正在中场休息的拳击手。 主人的离去并没有给这个向来冷寂的房间带来多大变化。她注意到卡西乌斯摆在书桌上的那张塔斯星原始水晶相框已经被摔了个粉碎,照片不见了。 西尔维的投影示意律师出示资料。她的纹章戒指自带光点。吞尾蛇图案盘踞在主人手上,像一颗多余的眼珠。 乌萝并没有忘记,就是这个女人提出了基因改造计划,并且主动提议从各个卫星抽选实验者来完善自己的实验。 与出现在公开采访中的冷傲形象并不完全一致,今天的西尔维神态稍带疲倦。若有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儿子的死讯影响了她。 “我确信卡西乌斯的去世是意外事故。至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星舰受到了外部袭击。但是记者和他人一定会到处戳探秘密。现在,你想继续在这场事故里扮演什么角色?在回答之前,请记住我还掌握划分遗产的权力。” 律师手执遗嘱满脸愁色。 乌萝把书桌上属于卡西乌斯的物品都推到了另一边,自己坐下: “显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角色。所以请您尽管提出收买条件吧。最好能让我动心。” 西尔维手指骤然收紧,像是五条毒蛇缠绕住纹章戒指: “你可以长期居住在母星,也可以保住自己在指挥部的职位,但不许再调查星舰事故。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倘若你能让那个生物……” 盲人的眼珠转向了书房入口的方向。 乌萝知道她是想找米聂卡。 西尔维将他视为自己最成功的试验品之一,从未停止过回收米聂卡的计划。只不过每次乌萝都更迅速,能够将米聂卡留在自己身边。 答案轻轻溜过舌尖。 “太好了。” 乌萝答道: “我拒绝。任何关于米聂卡的谈判都没得商量。” 律师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得到乌萝的眼神肯定后才开始宣读: “既然家族财产有争议,我们先宣读下一项。卡西乌斯先生特意提到,包括宅邸在内的所有财产均由他的妻子继承。其中有两项特殊遗产必须由我当面转交给您。其中一项,‘拂晓’将会被送到。” “不,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西尔维讥讽道。 律师畏畏缩缩地否认了她的判断: “不,不,遗嘱里提到的‘拂晓’是卡西乌斯先生本人曾经驾驶的机甲。现已修复完毕,稍后将通过特殊渠道送到门口。” 室内安静的只剩下西尔维的眨眼声音。她的人工眼睑像扑腾的鱼尾。 “哼。荒谬。” 西尔维说道: “她根本没有驾驶权。” 窗外的噪音逐渐靠近,从类似蚊虫嗡嗡声增强到了飓风过境的程度。 乌萝走到窗边,望向被乌云与雪花缀满的天际。 有几架运输机正在靠近。吊在运输机下方的物体像从巨人躯体里垂落的内脏器官,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撕裂音,吸引宾客们主动走进冷风之中抬头观望。 “事实上。” 乌萝从窗边转身: “我有这台机甲的驾驶权。卡西乌斯在拓荒任务时曾经为我授权过。” 西尔维的脸色像是被冰冻了一般,胸前的多层项链随着主人的呼吸频率互相碰撞,发出叮咚响声。 律师为这个结果大松一口气: “那么,能请您与我去室外现场确认这台机甲的……?” 乌萝和他一起下楼。宅邸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瞟见米聂卡在走廊拐角处露脸,衣摆飘拂,像徘徊的幽灵。 即便如此,律师依然被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我没怎么见过残缺者。他们现在已经剩的不多了,是不是?” 律师小心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要绕开米聂卡的路径,偏偏被他堵在了墙角。 乌萝只是旁观着米聂卡用孩子戏弄宠物的态度对待律师。 律师转过脸去,尽量忽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须: “这位……先生愿意离人群远一些吗?我害怕客人当中会有些人会介意在这里看见……” “哦,不用替我担心。我喜欢人群。” 米聂卡在走路时始终停留在律师身后,让这个可怜的老头时不时惊恐回头。 比起衰老的人类的步伐仪态,米聂卡被掩盖在白袍下的躯体显得修长,优雅,如同水中游蛇,用一种不染尘埃的姿态轻巧滑过地面。 即将出门时,米聂卡伸手拍了拍律师的肩膀,对方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起精神来。” 他对律师嘱咐道: “不用因为自己是律师就这样胆小。我会保护你的。” 果然,律师走进宾客圈子里时,所有人都将他和米聂卡视为一路人,露出鄙夷目光。 米聂卡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直截了当来到了指挥部的几名官员面前: “能看见卡西乌斯的机甲重新被使用,你们应该会很开心。” 对方极力克制自己的厌恶情绪: “你无权对他直呼其名。残缺者。” 米聂卡恍然大悟,眨眨眼睛说道: “哦,我的错——应该尊敬死者。” 他跟在乌萝身后走出被门扇遮掩的黑暗。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顶,脸庞上,描绘出石膏雕像般柔和脆弱的质感。大雪让那些宾客们的表情模糊了,却挡不住他们的敌意。 名为‘拂晓’的机甲已经在宅邸附近的草坪上着陆,由两名维和官看守。 看见乌萝与米聂卡靠近,维和官同时举枪,防护面罩的电子音嗡地响起: “只允许主人靠近。” 乌萝停下,长裙在猛烈风中拍打翻卷。 她认出了其中一个维和官是谁,毫不客气道: “安东。你对自己的岗位还满意吗?足够让你学会服从了吗?” 被叫出本名的维和官握紧了枪。 乌萝经过他身边,头也不回。 机甲感应到她靠近,自动为她降下驾驶舱。但是仍然不够低。至少乌萝没法靠自己触及。 四周没有任何工具。宾客里甚至有人开始笑场。 乌萝卷起裙摆,想要开始徒手攀爬时,米聂卡凭空出现,从背后托住了她,几根触须同时发力轻松举起了她。 “保持优雅。” 他说道。 紧接着便是维和官的怒喝声,激光枪的声音—— 乌萝爬上驾驶舱后惊慌回头,怒喝道: “离他远点!” 她没有意识到这台机甲也在跟随着她的情绪作出反应。驾驶舱内的感应系统迅速伸出传感器,像是毒蛇吐信一般熟悉了她的气息后,猛然缠绕住她的四肢,将她拉入舱室深处。 蜷缩在暴风雪中的机甲在舒展身体,调动每一块最细微的部件,沉睡的机械开始摩擦契合,最终统一成咆哮不息的流水般的流畅动作。 一道利刃般的金色光芒从机甲顶部出现,汹涌蔓延向下,与另一道穿过机甲肩部的金色光芒汇合,组成十字星形状。 在场的人曾经在永夜的战场上跟随这台机甲燃烧的金色光芒跨越虫尸原野,或是在训练场上看见它的光刃碾压虚拟敌人,此时极度震撼之下反而失语。 “是卡西乌斯……” “他没死?” 然而机甲只是在被自己的温度汽化的雪花雾气之中放低姿态,用金属怀抱隔开了米聂卡和维和官,动作极尽温柔。 米聂卡领悟到了机甲的意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并且在它伏地时主动去触摸它的粗糙表面。 刚才还在震惊的客人们看见这一幕,集体表露出厌恶,开始议论机甲果然不能让女性家属继承,要不然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身为逝者家属之一的尼禄也终于跨越过被踩成烂泥塘的草坪,终于来到了机甲前,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发挥自己的幽默感: “很高兴看见我哥哥没有把机甲留给我。小时候我们俩为了谁先玩机甲玩具大打出手,他揍断了我的两根肋骨。我用那块伤疤纪念他就够了。” 他的母亲,西尔维夫人虽然没有靠近,需要依靠辅助设备的观察力却比在场所有人都敏锐: “那是什么?” 机甲的驾驶舱重新敞开。 乌萝掉了出来,被米聂卡敏捷接住。 她满身冒烟,皮肤滚烫,好像刚刚从火灾现场逃出来,脸上还带着极度恐惧的表情。 “里面有东西。” 她抬头看向米聂卡。 他想到了什么,立刻抬头望向驾驶舱,抱着她后退出一段距离,正好躲开从驾驶舱里掉落出的维生舱。 跟随着断裂的输液管道一起掉落的维生舱砸在地面上,表面破裂处涌出温热的液体。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机甲里通常都会为驾驶员配备维生舱。 只不过被摔裂的维生舱开始变透明,逐渐流失的液体中出现了一张湿漉漉的脸庞。 西尔维忽然大步上前,在所有人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张口想要说话。她身后的尼禄抢先了: “见鬼了。那个是……” 维生舱里的人形动了动,刚才如云雾般漂浮的黑发此时正在迅速被蒸干,打着卷披散在那张阴郁脸庞上。 维生舱的裂口被扩大,内部的陌生人顺势滑出,用自己刚刚睁开的绿眼睛注视着众人,毫不畏惧,好像也对周围事物毫无感知。 “——是我哥哥的活尸吗?” 尼禄补充完了后半句话。 被他点醒之后,众人立刻醒悟过来,尴尬地收敛了好奇表情。 伴随着战事全面推进的趋势,活尸制作也开始成为补充兵力,安抚逝者家属的一种方式。只需要将死亡不久的死者脑部挖空,植入替代物即可。这样的活尸只会保留生前的极少记忆,却能够永久保留生前的相貌,甚至能够完成简单任务,唯一的阻碍是道德伦理。 “不,不,您理解错了。卡西乌斯先生极力反对活尸的制作。” 律师主动站在了拥有和卡西乌斯同样外貌的陌生人面前,迎风抖开最后一页遗嘱: “这是他在生前就已经秘密定制的仿生人,并且复制了他的部分记忆。根据遗嘱最后一条,配偶若想要继承遗产,必须继承这个仿生人。” 还在米聂卡怀里的乌萝远远看见仿生人的侧脸,一股难以遏制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她低头,当着所有人的面剧烈呕吐出来,恨不能翻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 6、A 清冷的宅邸内部,被黑暗分割成独立空间的众多房间正在被灯光逐渐点亮。 在客厅里,乌萝在与律师争吵。 仿生人在门外倾听,最后放弃等待。 他穿过一个个在记忆中沉睡的房间,一路点亮灯光,像新生儿那样探索回忆的边界。 房间的尽头,无边泳池沉浸在如烟雾气之中。有一双过分硕大的荧黄色眼睛在水波荡漾时眨动着,宛如食肉植物暴露出的诱人花穗。 泳池边的灯光亮起,米聂卡重新展现出温和无害的模样,所有触须瞬间收回了衣袍之下。 即便是在水中,他也穿着全套衣服,摊开的身体像一叶扁舟。 发现走近的是仿生人,并非乌萝,米聂卡咧嘴一笑。尖牙的闪光在他纤细,红润的唇线之下潜伏,显露出一点可疑的征兆。 “我认识你。” 仿生人的太阳穴处的记忆植入器在发挥作用,激活了些许记忆片段。但是这具新生身体暂且没有继承主人的任何喜恶。 他只是在好奇地观察着正在水中漂浮的金发男性,将其特征与记忆中的人物进行匹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实验体1号。你是那个唯一经过三场实验仍然存活的残缺者。” 米聂卡的触须在水中滑动的声音类似冷笑声。 “真是怀念。你曾经隔着笼子这样叫我:残缺者。” 这次他发出的声音有些不同,掺杂了人类听觉器官难以分辨的高音。灯光刹那熄灭,只剩下泳池里的荧光波纹剧烈荡漾。 水中的人不见了。 温暖的水流触及了仿生人的脚腕,毫无情感的黄色眼睛随波而至。危险袭来之时仿生人凭借本能抬手防御,却被湿黏有力的触须控制动作,危机激发了回忆—— 这一切他都曾经经历过。 “米聂卡!” 遥远的叫声传来。听起来熟悉的让人心痛。 仿生人睁开眼睛,灯光如旧。 浑身湿透的米聂卡已经走出了泳池,示意他往下看: 两人同时缓缓低头。仿生人手里不知何时沾满了血液。米聂卡的手掌被锐器刺穿了,混合着蓝紫色液体的血液正在静静流淌,污染花纹精致的地砖,一路淌入泳池中。 “对,想起来了吗?你就是这样破坏我的身体,威胁要清除我的。” 米聂卡面无表情拔出伤口里的异物,然后低下头去吮吸自己的伤口。此时乌萝出现在了门口,发现这一幕后立刻冲向了米聂卡。那声穿越回忆的叫喊声就是她发出的。 仿生人仍然在困惑注视着那片被染成红褐色的池水。血液里的蓝紫色气泡正在迅速变灰,让血液变成一摊腐败发臭的混合物。这一幕曾经出现在记忆里。平静如镜的血泊映出了正在啃食血肉的怪异生物。有一个声音在教导他: “实验体1号行为凶残,现在立刻进行清除。” “但是我没有做任何事。” 他抬头道,特别望向了乌萝。那个从他记忆伊始就被特别关注的陌生人形象。 他想要询问关于自己的过去。 但是就像两人见面时一样,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转身和米聂卡离开。 - “我去拿急救包。” 乌萝匆匆说道,声音一度因为紧张而变嘶哑。 米聂卡按住了她的手,让她看自己的手掌: “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道贯穿他的手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外翻的筋肉被血液泛出的泡沫黏住,形成薄膜结构。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伤害我了。” 他说道: “那个仿生人也不能。” 乌萝仍然飞快地拿来了急救包,为他缠上绷带。于是米聂卡任由她这样做,最后在她双手颤抖,没法剪断绷带时主动低头咬断了绷带。 两人坐在宅邸的书房里。这里原本整洁的陈设已经被打乱。满桌子的文件与虚拟屏宛如雪花,有关于遗产分割的细则,有讣告和官方通知,剩下的全都是法律文件。 书桌后的悬浮椅还孤零零地停留在原地,像是等待主人回来的宠物。 米聂卡走到窗边,打开屏蔽层,拉上窗帘,然后回过身来,用聚精会神的态度凝视着乌萝。 她缓了口气,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我必须留下那个仿生人。不然就显得太冷血了,对选票不利。律师这样告诉我。” “有道理。” “我们要抓紧行动。密探会搜集一切证据来构陷我,污蔑我的名誉。卡西乌斯也许早就在那个仿生人脑袋里植入了什么,陷阱还是定时炸弹……” “你是害怕他。还是愧疚?” 他好奇问道。 乌萝整理虚拟屏的动作停下来,猛地抬头: “米聂卡。我没心情聊这个。” 他不愧是唯一一个敢在她发怒的时候继续坚持己见的人。 “无论是哪种感情,你都能利用起来。” 他悄悄绕至她的身后,触须牵动悬浮椅,另外几条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你需要对付的那些人。他们需要的才不是冷漠,高傲的指挥官。这是卡西乌斯失败的原因。利用仿生人,你能轻易地表现出吸引人的那些脆弱特质。变成人们心中的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这样更讨喜。” 乌萝沉默地让触须在自己肩膀上游走。他散发出一股干燥花瓣与水汽混合的气味,怀抱似具有人类型体的金属囚牢。 她在这一刻打定了主意: “我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他没有问,只是缓缓松开了触须,重新依靠在她身边。 通过两人头顶的透明穹顶,可以看见漂浮在漆黑夜空之中的雪花。跟随着白色颗粒降落在室内的冷意很快便消融。两人即便互相依靠,也像是两个在寒冷冬夜里依偎取暖的流浪者。 “星舰事故发生之前。” 乌萝注视米聂卡的一举一动,认真问道: “米聂卡,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米聂卡笑了一声: “是律师让你这样问我的吗?外面可能有密探在调查我们,而我需要先自证清白?” “你仍然保留了星舰驾驶员的资格。而且你在那天晚上确实不在住处。” 她凝视着他: “事关我们两人。我不得不确认……” “我去了空港。有工作人员见到了我。她需要向我倾诉。” 米聂卡完全坦白,神色平静: “这样你还依然担心我吗?” 乌萝沉默一会,道歉道: “自从我和卡西乌斯婚后。我们俩的关系变了很多。我仍然在适应中。” “放轻松。至少今晚你不用想那些。” 他俯身靠近,触须温柔地圈住了她的后腰。耳语声在两人之间振动,从她耳边蜿蜒而下,溪水般淌入意识深处: “让我来帮你,好吗?” 乌萝想到了米聂卡陪伴自己在营地里的那些日子。她无法拒绝。 触须滑过手臂,面庞,后背,逐渐解除了身体的控制权。当米聂卡低头用嘴唇触碰她时,她的气息传达到他的口中,被软化了,顺着他的触须再度回到她的血肉之躯里,缓缓抚慰每一道神经。 像是陡然绽放的红色鲜花,他在她逐渐朦胧的视野里张开了嘴唇,寒光闪闪的尖牙正在淌下甘美毒液。那一块濡湿皮肤像是在残酷冰雨的洗礼下一样轻微痉挛。 她的意识在血红色的混沌中勉强成型: “米聂卡……我……等一等……我想……” 他的毒牙拂过她的脸庞,只是轻轻一点,甚至没有让皮下的神经感受到威胁。然后重新被湿润无害的嘴唇取代。 “当然。一切以你为主。” 他轻声道。令人温暖而窒息的怀抱渐渐消失了。 等她恢复视线,米聂卡已经退开了,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注视着她。她解释: “今天的时机不对。” 当晚,米聂卡仍然在乌萝的要求下留在了宅邸里过夜。她在卧室里摆上了一张折叠床。两人像童年时那样面对面躺下。 雪已经停了。卧室的透明穹顶此时显示出干净明亮夜空。乌萝伸手搭在床沿边,感受着米聂卡的体温。 他的气息陌生又熟悉,大部分时候闻起来是干净的旧衣服气味,偶尔掺杂铁锈味。 卧室门外,仿生人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他似乎是在茫然寻找什么。 乌萝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陷入回忆组成的噩梦之中。 梦里没有米聂卡。只有她孤身搭乘离开母星的星舰,前往荒凉的无主之地。卡西乌斯的目光就这样在梦境之上注视着她,似乎想要将她束缚进无穷无尽的噩梦深处。《 》 7、B 星舰内部的普通宿舍区拥挤且燥热。维修员工们收到派遣命令,各自通过单人通道来到操作台前等待。 连续几个月来被浑浊空气浸透的人体散发出的热气在狭窄如同蚁穴的通道里流动起来,沉淀形成一股又一股臭味旋涡。 “喂,” 已经是老手的维修工人对着新来的那个女孩说道: “知不知道为什么指挥官宁愿把我们这些劳工都锁在星舰里,也不放我们去地面上工作吗?” 女孩依靠兜帽遮脸,独自缩在角落里查阅自己的笔记。听到有人叫自己,她把衣帽稍稍往下拉了一些: “因为维修员工如果降落在异星地面上,就算是外星作业,可以领取三倍工资。基层员工的雇佣成本太高会影响指挥官的绩效评比。” 老员工们哈哈笑起来,说这个女孩够聪明。 “她叫什么名字?” “乌萝。从指挥部来的。” 此时广播声突兀响起,让众人屏息以待: “星舰:特洛伊号航行日志……第五十个标准日。地面基地的运输型飞行器即将与星舰链接。请各位外勤员工各就各位,准备维修工作。” 乌萝仍然在低头翻看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维修记录。 离她最近的维修员忍不住劝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觉得你能凭借这个工作变成部门主管吗?” “小心点说话。” 乌萝把某些频繁需要维修机甲的人名着重圈了出来,收起笔记本,顺手指向了上方的单向观察窗: “今天有人会来巡查。” 老维修员也往上望了一眼,假装俯身检查自己的制服,实则在她背后低声道: “我知道你在打听那个叫米聂卡的人。有人告诉你他在地面基地工作?开玩笑呢。你在这里乖乖工作个几年,包管你连虫族的一根毛没看见就安安全全回家了。别做那种出头的傻事,觉得下面是什么好地方。” 警铃响起,飞行器进入星舰内部。乌萝戴上遥控手套,透过隔离墙控制仓库里的机械臂开始拆卸机械。 在她身后,众人闲聊声音被众多机械臂运转的噪音冲散。隔离墙对面,往返于地面与星舰之间的飞行器伤痕累累,满是灰尘,等待维修的机甲和各式机械也破烂不堪,可见地面拓荒任务的艰辛。 然而,这也就是身处星舰内部的维修人员能够探知的全部信息。 今天首批到来的是一群感应系统失灵的“猎犬”。 “猎犬”是用于野外搜寻虫族的无人机,因为细长灵活的四肢和长鼻子形状的探测器而得名。然而,那些看似憨厚的长鼻子里藏有几百发麻醉毒针,看似纤细的四肢也拥有能够把人体骨骼踩踏粉碎的蛮力。即使是老练的维修员工处理这些机器时也免不了误触受伤。 “哎,我来对付这些猎犬吧。” 老员工重新分配了乌萝的工单: “你离远点。上次有人检修毒针装置的时候笨手笨脚,现在还在等待修复脸皮手术呢。” 乌萝对这些浑身漆黑的杀戮机器没有好感,自觉开始处理新工单。 第二批待维修机械送来。分给她的是一座单人维生舱。初步检查过后发现维生舱的外壳虽然被暴力撕裂,内部的缓冲层还保存完好。乌萝照例为舱门减压,想要检查内部。 压力指数迟迟未降至正常,本应自动弹开的舱门纹丝不动。 乌萝采用钻孔工具冒险尝试强拆,舱门只是短暂敞开了一道缝隙,又迅速锁死。 正是那短暂打开的一道缝隙,让她瞥见了维生舱内部有正在活动的身影。 不正常。 乌萝放下遥控手套以及护目镜,重新打量维生舱的外壳上那些恰到好处的裂隙,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碰到了“偷渡者”—— 在地面基地里工作的人员理论上是不能离开基地的。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想要逃离。他们通常选择躲藏在基地发射出去的飞行器里,祈祷着自己碰上管理漏洞,能强行留在星舰里顺路回家。 但是今天这位“偷渡客”似乎并没有多少好运。 乌萝打开进入仓库的通道阀门,走到维生舱前,手持钻孔工具插入了外壳的裂隙,贴近舱门小声道: “自己出来。指挥官今天正在视察,你要是自首还有机会请求减轻惩罚。” 僵持半晌,舱内的人影闪了闪。 一个虚弱的女性声音通过孔隙飘了出来: “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求你……我……我是基地里的人员……” 乌萝的动作停下来。 犹豫之时,她不着痕迹地望向头顶的单向观察窗。 不知道今天来视察的主管会是谁,他或她的目光又会不会停留在此。 只是这短短几秒钟时间内,监控器似乎已经发现了异样,穿过忙碌工作的机械臂,来到她的头顶自动播报出工号: “维修人员,您已超出维修区域,请回到固定位置,或者……” 乌萝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在超出寻常的寂静中,她缓缓回头。 在蛛腿一般晃动的机械臂之间,一架“猎犬”自动启动了,四只黑色的爪子轮流在地面上踩出痕迹,转动着长鼻子检测空气。 此时它的鼻子仍然是黑色的。代表没有检测出可疑对象。 她一动不动,眼神望向了隔离墙之外的老员工。他也察觉了,拇指悬停在紧急按钮上。 怎么办? 一旦按下这个按钮,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停工接受检查。如果只是普通的猎犬故障,那么乌萝和他就会成为拖慢全体员工效率的罪人。 “乌萝,你保持镇静,先别动……” 老员工操控机械臂靠近猎犬: “只是哪个混蛋忘记了强制关机,它不会随便攻击人类……” 乌萝面朝猎犬,一步一步地缓缓后退,背靠维生舱拉远距离。 猎犬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机械臂从背后靠近猎犬,想要强制关机,它却忽然一低身,从缝隙里溜走了,直冲向乌萝。 “跑!不,从通道里回来!” 警报被按响。乌萝迅速扑到维生舱背后避开猎犬的第一次攻击。轻微的啪嗒声擦过舱门过去。一根毒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被众人叫喊声淹没。 她再回头一看,猎犬挡在她和员工通道之间,的鼻子已经朝她裂开,露出红色的毒针发射器。 没错,这就是冲着她来的。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设置成攻击对象,乌萝的脑内浮现的第一件事是机械说明书里关于猎犬的速度设定。 一旦在短距离内被锁定,她将毫无胜算。 所幸,猎犬在第一次攻击失误过后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开始绕圈检查维生舱。此时已经有人开始逃离现场拉响警报,老员工操控的机械臂及时从背后扫开猎犬,将它牢牢摁在墙上,使用喷熔枪朝它开火: “趁现在!快逃!” 猎犬在火焰溅射中长嚎一声,惊醒了更多待检查的猎犬。 乌萝甩下自己的工作背包,穿过机械臂向员工通道狂奔。仅剩几步之遥时,一声急剧闸门开合声过后,窄窄的通道入口在她眼前关闭。 她惊慌抬头,只看见一个匆匆从手动阀门前闪开的背影。同时伴随着警报的倒计时声,整片维修区域开始封锁。老员工绝望地砸了一下工作台: “有个崽子提前关门了!” 乌萝推了一下通道阀门发现纹丝不动,回头寻找其他屏障,眼前只有一些维生舱。望见机械臂和逐渐苏醒的全体猎犬,她随即想起其中一个维生舱里还有偷渡者。 猎犬从各个方向靠近维生舱。霎那间她似乎想到了猎犬忽然失控的答案: 也许她并不是目标。真正的目标是舱内的偷渡者? 目光移向那只仍然在火焰中打滚的猎犬。 “你先走!维生舱里还有人,记得上报!” 乌萝说完后果断回头,奔到另一只维生舱边去撬开舱门。老员工大喊道“你这个给人添乱的傻子”,无奈在封锁倒计时结束前抛下工作台撤离。 在乌萝与舱门较量时,有猎犬似乎发现了她。哒哒脚步声重新从背后靠近。 她手里的工具滑了一下。 毒针发射器启动的阴冷声音响起。 危险临近。乌萝低头找出维生舱表面的燃料通道,握紧撬棍,猛地侧身,在猎犬扑来时敲断管道。 燃料从管道缺口里嘶嘶涌出,刺鼻气息混淆了猎犬的感官。乌萝从撬开的舱门缝隙钻入维生舱内,反手关门,启动维生舱。 在猎犬的凶狠撞击声和舱室颤抖之中,乌萝脑内关于机械知识的部分仍然清晰: 维生舱储存的燃料能够支持舱体进行短距离的移动。同时厚重的舱体能够较好地隔绝外界温度。 乌萝找出维生舱的工作面板查看受损情况。 密封程度百分之九十。 算不上安全。 外部的猎犬仍然在疯狂攻击维生舱,想要通过薄弱处钻入内部。 乌萝对准前方的火焰亮光启动了维生舱。 猎犬们暂时退却,又循着维生舱留下的燃油痕迹追上来。乌萝故意放慢速度,等到猎犬靠近方才操控维生舱驶入火中。 火光伴随着爆裂声瞬间从脚下升腾向上,维生舱的观察窗瞬间焦黑。乌萝闻到了少许灰烬气味,不敢停留原地,立刻转头趁着火焰正盛撞击其他维生舱。 伴随着燃料管道一条接着一条裂开,猎犬在四处传播的火海中蹦跳呼叫,自顾不暇。一缕火焰爬上机械臂,立刻跟随电缆爆发出五光十色的烈焰。 乌萝从维生舱里逃出,捂着口鼻在浓密的黑烟中奔向有偷渡者的那只维生舱,推门检查那个已经昏迷的女性。 “你还好吗——能听见吗?” 乌萝拍了拍女子的脸,看见对方胸前挂着基地医护人员的名牌: “拉玛?你有武器吗?……你能站起来吗?醒一醒!” 女子勉强睁开眼睛,望了乌萝身后一眼,立刻急促喘息。 此时,冰凉气息伴随唰唰声从头顶灌注而下。《 》 8、B 仓库内部的降温喷淋已经被触发,水柱与火焰纠缠之下化为大股青烟,缓缓涌入维生舱内部。 乌萝缩回维生舱内,紧盯着烟雾移动轨迹。不出所料,猎犬再度踏水而至,青烟让这些性命顽强的机械造物仿佛正在愤怒吐息。 在犬群的上方,经过高温的机械臂从中折断,金属支架携带着噼啪火光横扫仓库,冲击墙壁。最后的火光闪烁过后,仓库墙壁出现几道裂纹。 乌萝后退至维生舱里,将拉玛推到座椅上,自己和她一起坐下,启动弹跳模式: “弯腰抱头,保护脑袋。” 拉玛一脸麻木任由乌萝摆布。 角度和距离设置完毕,乌萝双手抱头,在密室般的球体内部咬牙等待。 一声看似轻柔的泄压声瞬间牵动整个球体。维生舱像弹珠机器里的轻巧弹子,忽地发射出去,从猎犬群中冲撞出一条生路,携带着它们被撞碎的机械部件全力撞在墙上。 足以让内脏移位的的惯性过去之后,除却刺耳的警报声和撞击造成的耳鸣,四周再也没有响起猎犬的脚步声。 乌萝试探着,慢慢地放下手臂。她满头都是湿润液体。也许是她的血,也有可能是透过维生舱的顶部裂隙直达内部的水滴。 此时的工作面板显示密封程度百分之五十。 这个维生舱即将碎裂。 没来得及安慰身边人或是做出其他反应,维生舱忽然后退,然后再次猛冲,这次伴随着混乱的指令声嵌入墙体内部。 在舱内的乌萝和拉玛毫无防备,像是洗衣机里的旧衣服似的被蛮力翻倒几圈,后背和头部撞上硬物,手臂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玻璃碎片刺穿,最终在一片红光中被甩出维生舱。 乌萝的额头隔着头盔砸在了柔软的土堆上。一摊玻璃碎片伴随着她落地的动作洒落周身。 她闻到了混合着血腥味的草药燃烧气味。针刺般的冷意趁机袭入体内。 这里是…… 她挪动视线抬头看。 火光蔓延之处,农业养殖部门的标牌赫然在目。 和她一起被甩进来的拉玛运气较好,正好落在养殖土堆上。至于室内的温控管道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块维生舱的碎片嵌入了管道,令大量冷气滚滚涌出。 悬挂在室内的温度计飞快报出一个又一个最低气温。被维生舱撞开裂的墙面豁口处,喷淋产生的冷水正在涌入,在低温下迅速带走两人的体温。拉玛不断咳嗽,肌肉痉挛,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乌萝手扶作物支架站起来,踏着虚浮步伐去搀扶对方。 “醒一醒……你……” 植物枝叶被飕飕气流扰动,沙沙声中掺杂了其他可疑声音。 缓缓抬头,她通过墙面裂隙瞥见了星星点点的红色。那些拖着断腿和半截脑袋的猎犬还在蠕动,向着她们靠近。 “醒一醒!” 乌萝隔着已经被撕破的防护服手套奋力拖拽对方。然而低温环境不允许两人产生任何失误。 乌萝感到自己的靴子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牵连着她下坠。在她手边,拉玛的反应越来越微弱,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沉重,意识开始抽离…… 拉玛从冰雾中伸手,抓住乌萝的肩膀将她拽过来,将一只发热球塞入她的怀中。 这只小玩意是在室外工作时可以暂时用来保暖,照明的工具。 冷空气被驱散,乌萝感觉不到温度提升,但她的手和脸在球形灯光下恢复了些许知觉。几乎是出于求生自觉,她与拉玛互看一眼,两人在暖意洋溢的灯光下互相扶持着站起来,依靠着这一点安慰物寻找出口。 乌萝找到了一扇被锁住的门: “需要身份认证卡——” 两人同时展望四周,只看见在低温里冻结成完美冰雕的植物。 哒哒声重新来临。猎犬们已经钻过墙面缝隙,潜伏在植物下方悄悄靠近。 正在散发热量的发热球率先吸引了它们,暂时为正在一旁屏息的两人争取了时机。 乌萝穿过好几排作物支架,意外发现储存作物的冷藏柜,叫拉玛过来一起开门: “这里,躲起来……” 两人一起拉开门,被里面掉出来的人吓的同时后退。 一个衣衫不整,浑身浓郁药物气味的高大男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凌乱黑发像一团蓬松卷曲的海草。 乌萝踢了他一脚,把他翻过来。 那张和卡西乌斯相似的脸缺少了些锐利气质。她在仓促之中联想到了那些关于卡西乌斯有个家属的传闻,说话声不由自主镇静了几分: “抬起他来,试试用他的人脸认证开门。” 踏着嘎吱嘎吱响的冰霜,猎犬们开裂的头颅从植物之中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两人用冻的指甲发脆,肌肉肿胀的手掌抓住男人的手臂,齐力抬起他来,抵在门禁屏幕上。 无比清澈的解锁声音使得猎犬群调转方向袭来。乌萝和拉玛松手扔下对方,一前一后挤过缓缓打开的大门,向外界发出呼救声音。 乌萝跨出门扉,回身想要把那个男人也拖出来。地面一震,一只猎犬已经跳至近处,毒针发射器完备待发。 经过她们这么一番折腾的男人适时醒来,在乌萝粗暴拖拽的手法中嗯了一声。这一声很快被近在眼前的猎犬拔高成高分贝颤音。 不知道是男人的叫声起了作用,还是低温,或者是其他什么不得而知的原因,总之在遍体鳞伤的乌萝眼前,这群邪恶的机械生物集体停在了原地。 低温雾气在触及男人的铮亮皮靴时,同样翻滚着退却。 见到危险暂且消失,早已无力支撑自己行动的拉玛率先瘫倒在地,只剩下了喘气的动作。 乌萝喘着气,在激素营造的热血上头的余波里松了手,让男人的后脑勺再一次砸在自己的破皮靴上。终于接触到正常的浑浊,温暖空气,她甚至开始感觉到先前一切好似幻觉。 枕在她的靴子上的男性转动眼珠,用水光笼罩的脆弱蓝色瞳孔注视乌萝,眼睛眨也不眨: “哦你们好啊。我叫尼禄,是这里的……我也忘记了我在这里干什么了。总之——你们好。” 医疗队和维和官姗姗来迟,发现尼禄也在这里时惊吓不小。安东尼奥作为维和官的队长,立马叫来了紧急维生舱: “我们需要急救!调度长官在这里!” 尼禄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发型和衣着,自己扶着墙站起来。 先前乌萝觉得他的面容轮廓和卡西乌斯如出一辙,现在却看出了更多不一样的地方。 尼禄虚弱疲倦的气质,矜持的动作都令人感到安全。他更像是被拔除了刺,在温室里养大的花,那一抹妖异的色彩只是为了取悦看客才被保留,不具有毒性。 面对维和官,他也只是挥挥手,指向乌萝。 安东尼奥队长立刻抓住乌萝的肩膀: “您是要审问……” “她和那个偷渡的人,当然都需要送医。” 尼禄不满意道: “为什么你们做什么事都需要我吩咐啊?你们是仿生人吗?” 他似乎想起来自己是星舰上的重要人物,说话语气严肃起来。 “可是,恕我直言,长官。” 安东尼奥指向室内满是猎犬的骇人场景: “这件事出自维修部门。他们和偷渡者恐怕都……” 正在接受检查的乌萝听到自己被特地拎出来,主动说道: “按照劳务条例,星舰要确认偷渡者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才可以进行处罚。而且现场有人报告了事故发生,是维和部门没有做出及时响应。” 气氛僵住。 队长在帽檐下狠狠瞪她,继续道: “我们维和官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不是聆听修理工每天都会提出的无数个高危风险警报……” 这番争吵让尼禄痛苦地揉了把额头: “好了好了,队长,你要是喜欢调查的话,就把这群猎犬全都检查一遍,再把维修区域恢复原状。我要亲自去医疗站躺着了。最好给我来点最有效的麻醉药。” 医护人员为尼禄检查过后,委婉提示他的昏迷症状是服用了太多违禁药物所致,同时递给他一盒冰淇淋。 尼禄忽略了劝告,开始悠然自得地吃冰淇淋。看见乌萝还在和安东尼奥沉默对抗,他噎了一下,让医护人员给乌萝也送了一盒冰淇淋。 “嘿,不要这么紧张,所有没让你死掉的都是小问题。” 尼禄看见乌萝血迹斑斑的手指,皱眉嘶了一声。 乌萝举着自己的手指等待包扎,冷冰冰道: “可我差点死了。那些猎犬也有可能进入员工工作区。” 安东尼奥眼看事情对自己不利,想也不想,转头提醒道: “卡西乌斯指挥官在基地里也听说了这起事故。他要求您立刻与他进行通讯。并且……” 队长附在尼禄耳边说了些关于预算的问题。 尼禄听过之后脸色暗沉,把冰淇淋往床头小桌上一放,撩起了自己脸颊两边的碎发。 一缕头发缠上他的指环,无意间被扯了下来,疼的他眉头发颤,却不好叫出声,只好揣起双手,在病床上抬头望向队长: “在星舰上,维和官队伍听谁的安排?” “当然是您了,您是调度员……” “好吧。要是你不这样说,我还以为是你做主呢。” 尼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从意志消沉的泥潭里稍微提起了精神,打手势给队长: “我这就去和他通讯。而你,给我好好守在维修区域。听懂了吗?要是你愿意当卡西乌斯的属下,我会当场批准你的辞职信。” 安东尼奥满口应承,在尼禄说到辞职信的时候还在说是是是。其他人在他们俩背后忍俊不禁。 等到尼禄离开,安东尼奥回头看见乌萝的探究目光,脸色铁青。 乌萝和拉玛随后被送到了医疗站里,和那些被截肢,被烧融脸皮,被太空事故造成精神失常的病人们待在一起。 拉玛在进食了些许营养液之后立马恢复了些,甚至与乌萝一起分享了一个冰淇淋。 “谢谢,” 她疲惫地望向乌萝: “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些的,我是一个偷渡者……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乌萝看见周围无人,拔了自己的输液针,趁机来到她床边问道: “你在基地工作对吗?你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叫米聂卡的男性吗?和我差不多大,金发,在远航事业部工作。” 拉玛先是疑惑地摇头,思索过后才缓缓说道: “我不太确定。也许是有一个米聂卡。但是……” “但是?” “我只听卡西乌斯指挥官说过一次这个名字。当时我正在医疗室里工作,看见有一份名单上似乎有这个名字。他们说这是失踪人员名单,所有人的失踪地点都是在金雀平原。” “……所以他们让这些人去执行拓荒任务?” “抱歉?我没听懂。” “金雀平原,那是基地之外的荒地。” “哦。” 拉玛不自在地眨眼睛: “这样啊。看来是的。” 乌萝宁愿相信米聂卡此时此地正在下方星球表面的某个地点。安然无恙地活着,等待救援。 他们俩从小就学会了怎么在野外生存。他几乎和她一样强悍,不会有事的。 拓荒任务。金雀平原。 她默默牢记这两个名词。 病床的屏蔽场被取消,外界的声音瞬间灌入。有人悄悄走近。 乌萝回头看见是尼禄,立马扯过来输液管想重新给自己接上,针头喷出的带血药液就这样跳到了他脸上,让他在她面前发出第二次失态尖叫声。《 》 9、B 尼禄坐在空置病床上,乖巧接受来自乌萝和拉玛的双重注视。他的领结解开,原本扎成髻的长发也重新披散下来。尽管相貌相似,他与卡西乌斯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尼禄更像是倒伏在阴湿地带,不能见阳光的水生盆栽植物,柔弱里带着些病态痕迹。 “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友善些: “星舰上的一切人员安排由指挥官决定。不过我尽力为你们争取了宽大处理的机会。乌萝,你和拉玛一起在医疗站等候来自利维娅长官的审核。鉴于你们俩毕竟救了我一命,我会劝告她减轻处罚的。不用担心。” “谢谢您的安排。” 她装出失落神情,过了一会才答道: “但是,我愿意接受义务劳动的处罚。自从来到星舰上,我就一直想要去基地里为拓荒行动效力。” 尼禄脸上的笑容还没消散。等他意识到乌萝说了些什么,他眯起眼睛: “真的?你……想去下面?” “我擅长各种修理工作。” 乌萝拿出了自己的工作笔记: “我如果能在基地里,也算是人力资源利用效率最大化。我相信这也是基地希望看见的效果。” 一直在侧耳倾听的拉玛有话想说,最终没有张口。 尼禄翻看笔记,对着上面记载的机械损毁异常数据露出疑惑神色。 “告诉我,是有人威胁你了吗?” 他透过笔记本的上缘看着她: “是那个维和官?因为你其实不用……” 乌萝开始觉得他问的太多了。但还是保持微笑: “没有。只是我的服役期限就那么几年,为什么不用这几年的时间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呢?” 尼禄看她的表情就好像在看那些宣传画上的虚构人物。 在冷色的湛蓝眼眸注视下,她的秘密似乎即将要泄露。但尼禄的茫然天真脸色告诉她: 他什么都不懂。 拉玛适时干呕了一声。尼禄也自觉自己注视的太久了,连忙叫来护士为病人检查,自己让开空间。 仿生人护士自动扫描乌萝的脑部情况,留下了一些常规药物和舒缓药物。 乌萝悄悄挑出一支舒缓药物,背对着护士扔给尼禄。 尼禄下意识接住。 他睁大眼睛,对她快速笑了一下,看她若无其事点头,目光明显慌乱起来。 护士来到拉玛身边,为她抽血。拉玛抬头看见护士的那一刻,整张脸顿时扭曲了,四肢抽搐差点从病床上掉下来。 “不要怕,仿生人很安全。他们都经过了记忆处理。” 尼禄起身去扶拉玛,稍一使劲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不得不将她交给护士,自己扶着腰退到另一边。 转头看见乌萝,他擦了擦自己汗涔涔的额头,歉意微笑。 拉玛还在拒绝仿生人护士的触碰,甚至推开病床要逃开。 护士拿出了麻醉针。 一记注射过后,拉玛摇摇晃晃走到病床边,双手抓着床栏,回头望向乌萝,瞪圆的眼睛显示出了某种斩钉截铁的气势: “不。不要。” 她两手一松,仰面朝天。护士及时接住了她,将她放回病床上,推回原地。 “呃……看来她也有点精神异常。” 尼禄慢慢走回来: “也难怪。这里会把人都逼疯。你要求去基地虽然是值得宣传的好事……只是你不需要再养养伤吗?我相信基地那边不缺人,愿意再等你几天。” 乌萝拒绝了,并认真表示自己知道卡西乌斯指挥官不喜欢拖延,她最好还是服从安排,营造良好的第一印象。 尼禄脸上的奇怪表情更明显了。 “只是顺便问一句,你认识卡西乌斯指挥官吗?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和他刚才对话的时候,他主动问到了你。” “他在巡视星舰的时候,见到过我和其他维修人员。” 乌萝反问: “他提起了我的……什么?” 尼禄坐下来沉思一会,一只手拄着脑袋偏头看她,过了一会才否认了自己的说法: “没什么。我哥哥向来说话奇怪——你知道他是我哥哥,对吧?” 乌萝仔细看着他: “……嗯。你说过之后,我的确看出来了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 尼禄的两手一拍膝盖: “就这样决定好了。我要去基地里亲自见我哥哥。我们俩可以一起去。到时候我可以亲自劝他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新工作。” 乌萝察觉到了意外变故的气息。 但她还没问,尼禄就自己透露了: “我一直感觉我不适合这份强加给我的星舰调度工作。这次有机会面对我哥哥很好。我会当着他的面辞职——你们也不用担心星舰会怎么样,你们还有利维娅指挥官呢。” 知道这艘星舰从此不用听一个随时可能昏迷的男人指挥,乌萝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她敷衍地安慰了尼禄几句,让他开心了些。 病房的另一端起了些争端。 护士得到了拉玛的血液检测结果: “怀孕。五个月。” 尼禄和乌萝同时震惊地望向拉玛。 “太好了。” 尼禄开心的像个知道明天要放长假的孩子: “既然她是孕妇,就能根据引渡条例第一条,搭乘长途舰队回母星了。无限期休假,好耶。” 他似乎忘了星舰员工们的经常用无限期休假代指死亡事件。 乌萝望向昏迷的拉玛。 洁白的床单上,孕妇本人四肢摊开,脑袋歪向一边,即便是在梦里也痛苦地皱眉。几台仪器连接至她的体表,时刻记录着她和体内胎儿的生命体征。 这起孕妇偷渡事件始终占据着乌萝脑内的某个角落。像是藏在鞋子里的蝎子,时不时就会跳出来蜇人。乌萝怀疑那个把蝎子放进鞋子里的人,也怀疑蝎子的目的。 直到即将出发前往基地的那一天,乌萝终于能够说服自己既然要离开星舰,也就不用再担心受怕了,这件事的阴云才终于从心头稍微退却。 完全出乎意料,在离开宿舍之际,拉玛主动找到了乌萝。 这几天在医疗站的日子,拉玛反复和仿生人护士产生矛盾。作为一个虚弱的孕妇,她的逃跑能力反倒是强的惊人。 最后,大家不得不叫来利维娅长官,用异能给拉玛做了一次积极的记忆暗示。 从那以后,拉玛就开始变得混混沌沌,经常在病房里四处游荡,寻找医疗仪器。但只要她不和仿生人护士对着干,没人有那个闲心去管她。 拉玛现在对乌萝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拘束手铐早已被打开。看上去不是通过正常途径打开的。 乌萝谨慎瞥了眼附近的警报按钮。幸好她总是随身藏着防身匕首。 “拉玛。我倒是不能说喜欢你的新手链。” “哎,别管那么多了。我只能这样来找你。待会我就自己回医疗站。” 拉玛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头顶的一团空气看。直到乌萝试图向警报按钮,拉玛才猛地回头,疾走几步靠近乌萝: “所以你想去塔斯星的基地?快走吧。我发誓我会毁掉这里。” 乌萝感谢了她的提醒,立马扑向警报—— 一个强壮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报告,有病人出逃。” 对方报告完毕后伸手想抓拉玛,拉玛早已逃开了。这个笨拙的维和官只好站在原地,嘟哝道: “唧唧歪歪的难缠孕妇。” “再加把劲,你才追得上那个孕妇。” 乌萝抬头看刚才拉玛注视的地方。 那里是星舰的排气管道。 维和官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乌萝的肩膀上,动作拖沓又缓慢。 “跟我走。我护送你去基地。” 乌萝带上自己少的可怜的行李——一点干粮,地图,药物和麦穗勋章——跟上他。一路上遇到的维修工同事都惊讶地凑过来与她告别。更有人指着维和官叫道“在基地里对她好点”。 维和官一声不吭,连呼吸声都被头盔吸收了一般,整个人像是阴影扫过地面,不留痕迹。 乌萝忍不住道: “所以,你们为什么在室内也把自己裹成这样?” 维和官充耳不闻。直到乌萝故意伸手想打开气体阀门,他才猛地伸手制止。 头盔向她靠近。 她挑衅一笑。 维和官后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进飞行器停泊区域,和同伴汇合。 每个人都穿着黑黄交错的制服,头盔掩面,沉默无声。乌萝穿过这群比自己高的维和官就像穿行在纪念碑群里。 “天哪,我看起来才像个孕妇。” 熟悉的声音引她走进飞行器。 尼禄正在试穿自己的新制服。他没有转身,对着身后人抱怨道,尤其特别指出了自己被荧光条纹突出的腹部: “等我回母星,一定要改进防护服的设计。” 乌萝倚着门: “也许用束腰的效果会比较快。” 尼禄转头一看,招手让乌萝过来。他绽开了一个歉意的笑。 “啊,我不该在女性面前说这样的话……来我这边,乌萝。” 他指向飞行器内部的空位: “坐这儿。我有些工作相关问题。” 乌萝也从座椅下拿出头盔,戴好,和尼禄通过内部通讯线路对话。 维和官踏着拖沓脚步声走入飞行器,各就各位准备起飞。 飞行器启程离开母舰。引擎的轰鸣声透过骨骼到达头颅深处,像是一把巨大的梳子反复刮擦头皮。飞行器内部,除了兴奋的尼禄,众人皆是安静的像石头,忍受着即将到来的颠簸旅程。 他们即将降落的地方是名为塔斯的荒星,以变异虫族和恶劣天气闻名。 离开星舰的牵引范围后,飞行器急转向下,顶着恶劣天气向塔斯星的地面俯冲。船体在浑浊风暴中苦苦支撑,许久不见一丝光亮或是地面的痕迹,如同迷失在滚烫茶水中的一片茶叶。 “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显然我不适合这种地方。” 尼禄通过通讯频道痛苦地问乌萝: “缺氧,高压,温差,你们是怎么克服的?我连坐个飞行器都会晕……” “没人能克服。” 她镇静自若,背部紧紧倚靠舱壁: “大家都在装作不害怕而已。” “真的?!” 她透过头盔,望向尼禄的方向: “不信?你看看那群维和官。他们都害怕的要命,不敢离开座位。” 尼禄转头。 维和官们毫无反应,个个坚强的胜似墓碑。 尼禄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摘下头盔就开始呕吐。 他的呕吐声令某些维和官也开始弯腰低头,捂住肋骨。 乌萝透过头盔缝隙看见驾驶员频繁调整通讯频道,暗地里从衣兜里拿出那块珍藏多年的麦穗胸针紧握在手心里。 孤独的时候,抚摸它已经成为了她的惯常动作。 “嘿,你在干什么?” 尼禄站起来对驾驶员大喊道:“你是怎么通过飞行考试的,一个劲朝着风暴中心——” 飞艇又是一阵颠簸。尼禄摔倒了,一转身将乌萝的麦穗胸针撞飞出去。 她刚要解开安全带,一声异样的钝响从头顶降下。所有人同时抬头,宛如噩梦降临般,飞行器陡然被不明外物撕裂出一个缺口。 所有杂音被瞬间吸入混沌风暴制造的真空里。机械零件,同伴,武器,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残影——一并变成剧烈摇晃的噩梦旋涡之中的点缀物。 乌萝在无穷无尽地下坠。她感到一阵激动,因为曾经穿越田野上的风暴的经历让她此时仿佛重回故土。但是源自内心的恐惧让她很快想起来: 这里不是家乡。她身边空无一人。 她阖上眼睛,接受噩梦到来。 在风暴的彼端,米聂卡的声音传来,遥远但是有力: “我就在这里,小虫。” 乌萝从梦中慌乱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要寻找米聂卡的踪迹。周围是看似陌生的卧室,床铺,连同她的衣着都变得陌生。 一只手从附近伸过来,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带领她重回现实。 她回头,在清冷灰暗的晨曦光芒里看见了触须翻滚,他的眼睛在暗中眨动。 “我猜你做了噩梦。” 米聂卡轻轻说道,压低面庞嗅着她的脖颈,在潮热气息里掺杂上独属于他的冷冽吐息: “你需要吃点东西。我们晚些再见面,我可以帮你除去那些不必要的情绪。” 乌萝回忆起来: 这里不是荒星。她已经找回了米聂卡,有过一段婚姻。现在是完全属于她的清晨。 至于那个关于坠落的梦,则另有寓意。 “我需要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她静静说道: “卡西乌斯死亡的那一晚,尼禄去了哪里。他是否用了异能。”《 》 10、A 早餐照例是营养饼干加冰水。 乌萝孤身一人站在餐桌前,聆听指挥部发来的有关遗产的信息,她的律师的消息,以及来自下属的报告。饼干包装袋在她手里被揉搓成一团,又展开。 偌大的餐桌上还摆放着整整齐齐的花束,那些写给卡西乌斯的吊唁信夹在花瓣之间,散发着过了时的倦怠气息。 “长官,真的很抱歉在这种时刻打扰您。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呃,根据星舰事故初步调查报告来看,坠毁地点位于公开星域,他们仍然在试图通过多方谈判取回星舰残骸,在那之前无法进行调查。” 下属遵守礼节念叨着废话。 乌萝不得不打断他: “听我说。为什么不直接联系该星域的拾荒舰队,通过悬赏捞取残骸?” “啊,嗯……就是,事情是这样的,您如果以个人名义发布悬赏,那恐怕会引起相当大的争议。我真的理解您的需求,只是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让外星舰队接触到我们的星舰,会造成信息泄露问题……” 饼干袋被捏紧。 “我可没有说以自己的名义发布悬赏。” “……您的意思是?” “这么说吧,我有个来自外星的同伴,他可以帮你联系外星舰队。” 乌萝扔开了饼干包装袋: “另外,下次先试着解决问题,再来反驳我。什么方法都可以。” 她挂断通讯,伸手去拿第二包饼干。 飞船形状的饼干被推到了她的手边。 附带一套餐具。 她眯眼抬头,望向已经悄悄走到她身边的仿生人。 “想收买我的话,你需要比饼干贵重点的东西。” 他显然是那种制作精良的产品。 除了位于鬓角的记忆核心,乌萝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和卡西乌斯本人不一样的地方。 从拿餐具的姿势,到垂下眼眸的姿态,乃至于冰冷碧绿的瞳孔。 他顺着她的目光放下餐具,双手交叠,用卡西乌斯本人绝对不会有的天真表情凝视她,像一个等待被召唤的管家。 “你想要调查卡西乌斯的死因。是因为对我不满吗?” 他一说出这句话,乌萝忍不住笑了。 仿生人用疑惑,安静的目光注视她。 “现在就开始吃醋了吗?” 她抓起他的衣领,一把扯开,拍了拍他的胸膛。 即便血肉再逼真,纹理与结构依然有所不同。 仿真心脏缓缓起伏,与她掌心的血管搏动频率遥相呼应。 “感觉到了吗?你只是一台机器。把脑袋用在恢复记忆上。别用那些感情上的事情来打扰我。” 她说道,同时转身收拾起自己的早餐残渣,扔进废料回收口里。 仿生人依然跟在她身后,自带一道冷风: “我了解你的需求。但是想要恢复记忆,我需要你。” 乌萝不禁瞪他。 他继续道: “我理应拥有卡西乌斯的全部记忆。既然你需要通过我获得遗产。我们理应合作达成目的。” 一抹冷笑从她嘴边浮现。 仿生人问道: “这是开心期待的笑容吗?” “你不够了解人类。” 她径直离开: “一般来说,继承遗产不需要合作。需要的是暗杀。” 他追了上来,不依不饶道: “但是我能记起我们的婚礼。我们那些共通的时刻。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你主动答应了我的求婚。这代表我们俩肯定有能够共享的感情。合作的基础是感情。” 他走路比乌萝快。等到与她肩并肩,他就放慢了速度,好像指望着她真的会认真聊天,倾吐心声。 她穿过餐厅,走进自己的工作室。 这里是宅邸里单独开辟出来的一方空间。 她平常就在这里工作,不用受卡西乌斯或者其他客人的打扰。 拿到存放在工作室里的检测仪,她指示仿生人走近些。 “住嘴。过来,我要检查你。” 他思考了一下,顺从地开始解开剩下的衣扣。 “收手。” 她放出检测仪: “你有什么部位我都已经看过了。” 检测仪从她手里晃晃悠悠地飞起来,像眼睛一样不断地咔哒咔哒眨动,围绕仿生人放出绿光。 检测结果逐步传输到在她的通讯终端上。 绿光蔓延至脸部的那一刹那,他认真说道: “乌萝。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在一瞬间恍然以为是他回来了。那双绿色眼睛还会因为灯光而陡然转为灿灿金色—— 但是仿生人伸手时,她毫不犹豫拂开了那只手,低头转身去研究检测出来的各项数值。 各项看起来都正常。没有夹带窃听器,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武装部件。 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感叹于现在的仿生人制作之精良。 短短几年前,仿生人还是可以被仪器检测的拙劣制品。现在她看见的是几乎摆脱了金属结构,完全由高级仿真材料塑造而成的人体。 她手拿仪器再度扫描他的脑部,以防万一。 “你的记忆还剩哪些?” 她问道。 “一些零碎片段。由主人选择性留下的那些。” 卡西乌斯回忆时习惯性地抬起了手: “我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我们在遥远的孤星上度过的时间。我们的婚礼,……” “最近的记忆。” 她打断了他的话。 “到四天之前。” 他静静答道: “我在办公室里做最后的准备,准备登陆远征星舰。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录制一段影像资料寄给你。” 那就是他离开的前夜。 仿生人像是知道内情一般,出神地凝视她: “无论发生了什么,当时的我……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情绪。我现在还无法理解。” 乌萝坐下来,揉着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经意地问道: “但你一定能感觉到是什么情绪。开心?暴怒?还是后悔?或者……害怕?” 她的目光敏锐如针,透过指缝直飞向他。 仿生人用温和态度消解了她的目光: “我遗忘了情绪的源头,想起的只有你。” 乌萝面无表情: “很多人都会想起我。只不过他们都会希望我死或者痛苦。所以你没什么特别的。” 她在卡西乌斯的眼珠里检测出了微缩光学记录仪。看起来是一体式结构。 乌萝毫不犹豫,从工作台上开始翻找趁手的工具。 “你想找的应该是微型钩针。” 他好心提示道。 “谢谢了,” 乌萝点头,手里拿着的是弹簧刀: “但是我的手法没那么精细。也没时间精细操作。” 仿生人后退一步: “作为你的配偶——” “再说一遍那个词,我就把你的舌头也挖下来。” 她一手关上了门,把仿生人逼到墙角。 他看上去竟然有些挫败,睫毛耷拉了下去。 她皱眉道: “干嘛这样。你又不会疼。” “但是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人类看待。” “这里是母星。人类都不会把同类当人类看待。” 她抬刀,用手扶正他的脸庞,轻声道: “别眨眼,也别动。我手法很快的。” 他僵直站立,一句话也不说。 刀刃悬在空中,被通讯终端的提示声音扰乱轨迹。 乌萝扫兴地回身,发现是来自律师的通话请求,当场接通。 仿生人趁着她不注意,悄悄把刀藏起来。 律师的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的动作,律师尴尬地转头道: “我等会再打过来。” 乌萝今天早就听够这样的话了,一声喝道: “说正事。” 律师依然不敢看他们俩: “情况有变。有人向指挥部提交信息,据说是掌握了卡西乌斯在出征前曾经想要撤回遗嘱的影像证据。你最好立刻前来处理。我在路上了!” 乌萝挂断通讯,向仿生人投来怀疑目光。 仿生人表现的十分坦率: “我是仿生人。我不需要财产,也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撤回遗嘱的动机。” “现在你倒是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了?” 事关重大,乌萝立刻乘车出发,前往指挥部。 在大雪之后的惨淡天空之下,浮空车艰难逆风飞行,尖锐的气流噪音甚至比不过内部的紧张气氛。 她一直在注视着窗外——自从远征舰队失事坠毁之后,市区的新闻悬浮屏幕上都被“远征是否是一种失败之举”与“今年会是世界毁灭的一年吗”等头条标题占据。 穿着时髦的母星居民看也不看新闻,只顾匆匆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大红大绿的新闻标题不断为他们涂抹上虚浮的外壳。 乌萝的浮空车被几个穿着悬浮背包的孩子拦住了。 这些脏兮兮的孩子们身穿反对远征星舰和异能者的涂鸦外套,肆意摇晃手里的书籍,嚷嚷个不停。乌萝还未作出反应,身处后座的仿生人先放下了车窗。 “你们好。” 仿生人亲切问道: “反对远征和异能者是违反指挥部规定的行为。请立刻离开。” 乌萝心想仿生人倒也没那么智能。 不然他就会知道这群孩子的厉害。 好几只脏兮兮的手同时按在了车窗上。那群孩子嗤笑着掏出闪粉喷漆: “仿生人。想重新上个色吗?” “嘿。” 乌萝掏出一卷事先包扎好的钱,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这是我的仿生人。动手前先想想你们有几条命。” 几个孩子拿了钱就退开。 仿生人还想问他们: “你们向每个路人都索要……” 一瓶喷漆穿过车窗,砸中了他的额头,然后在车座上旋转喷洒出劣质闪粉和油漆。 乌萝回头看见自己的车座,忍无可忍抓起喷漆瓶,眯眼瞄准其中一个孩子就扔出去: “你们有东西忘记拿了!” 喷漆瓶在孩子的额头上砸出了响亮的一声。他拖着五彩斑斓的小尾巴一头扎进了车流里。 无人机立刻赶来,扫描乌萝的浮空车,命令她就地停靠等待维和官处理。 乌萝松手,让浮空车自然降落。 透过车窗反光,她望见了仿生人依然坐在原地,甚至没有去费心擦拭自己脸上的闪粉。五颜六色的碎屑从发丝之间渗出来,留在他的额头上。彩色似乎能映亮他的脸庞,让他有了些更似真人的气息。 乌萝从自己身上找出一块手帕扔给仿生人。 “别人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你可以躲开的。” “我不认为他们想要伤害我。” 仿生人自己擦拭额头: “我仍然在学习情绪。” “那这就是你的第一课。记住了。这里没人喜欢仿生人。” 他叠好了手帕,递回乌萝手中。 指尖和掌心短暂相触。 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立刻互相躲开。乌萝把手帕推了回去。 “你留着手帕吧。以后受伤了自己处理。” 他将手帕摊开放在膝上,折叠起有闪粉的部分,然后塞进前胸衣袋里: “我愿意承受那些必要的恶意。谢谢你。” 她望向车窗外,被连续低温冷冻的街道和冷漠人群。 维和官匆匆赶到,隔着车窗看了她一眼,当场端正姿态行礼: “抱歉。刚才私自接近您的人都已经抓回来了。” 刚才还在嚣张微笑的那几个孩子被卸下了悬浮背包,被驱赶着靠近浮空车,他们一路叽叽哇哇地大叫,让路人纷纷加快脚步。 乌萝叫住了其中一个孩子: “嘿,看我。” 孩子满脸不屑地转头。 “你砸了我的仿生人和车。所以我抓住你,让你受点教训。” 乌萝说道: “下次聪明点。别被抓了。” 她打手势让维和官放开那几个孩子。 维和官疑惑道: “可是,他们都是黑户,随便放走的话……” 从各个卫星前来母星定居的人,在拿到永久居住证之前都被称作黑户。 乌萝笑而不答。 维和官看出了她的意思,后退一步,对同伴点头。 自由来的如此轻易,孩子们依然对她横眉竖眼。不过没人敢再过来。他们也不再嚷嚷着找维和官索要被扣押的悬浮背包和喷漆罐了,转身就消失在街道角落里。 维和官又向乌萝行了一礼: “节哀顺变。” 乌萝的“真诚回答”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已经快步离开。估计是觉得自己这样很贴心。 仿生人倒是轻轻笑了一声。 她抓不到刚才那个维和官,只好恼怒道: “你觉得被人当成死人很好笑吗?” “我只是忽然想起有多少人会对你说这句话。你又会怎么回答。” 仿生人一本正经道: “我们可以一起对付他们。” “你连那群孩子都对付不了。” 浮空车又经过几条黑乎乎的街道,路边稍大些的孩子们正在肢解一头野生的异能鹿,用垃圾箱烧火烤肉。维和官赶来了,两帮人踩在血泊上,牵出来来回回的醒目红线。 到达路口,浮空车猛地一拐弯,进入指挥处所在的纯白色大街上。 与刚才的街区一墙之隔,这里却干净明亮,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柔和的丝绸。 律师正在指挥处的门口等他们俩,并且认出了这辆饱经风霜的浮空车。 看见是乌萝在驾车,他差点被路沿绊倒。 “去旁边的家属接待大厅。现在和家属有关的事务都由他们管理了。” 他张开了手臂,夸张地为她指明方向,好像怕她在这里飙车似的: “今天指挥处在召开会议。不能从侧门进出。” 浮空车原地转向,擦着路边花坛和指挥官雕像的边缘驶入辅路,一个甩尾差点撞飞指挥部门口的纪念石碑。 律师的脸色顿时和胡子一样惨白。 他追上来,问道: “您还适应市区的交通规则吗?要不要让我来帮您?” 乌萝探头道: “好啊,你有使用军方引擎的经验吗?” 律师的手猛地缩回去,求助目光落在了仿生人身上。 仿生人此时倒是老实起来: “根据规定,仿生人不得操控重型机械。紧急情况除外。” 浮空车在律师眼中又是猛然一窜,带着尖锐噪音停在家属接待大厅前。 仿生人下车,原地呆站了几秒钟,面露异色。 “我感觉不太好。” 他扭头对乌萝求助:“这感觉好像是……” “是你晕车了。” 乌萝绕开他和浮空车,让律师去照顾他: “我们第一次同乘飞行器的时候你也这样。不记得了吗?” “……不,等一等。” 律师仰头观察自己的被代理人,察觉了些许端倪: “卡西乌斯先生头上擦痕是怎么回事?有人要是注意到了,用它制造谣言的话……” 卡西乌斯低头,用手触摸额头,似乎正在由于伤口而头疼。 乌萝讽刺道: “怎么,这里还有仿生人平权斗士?让他们放马过来。我要让他们赡养我的仿生人。” 乌萝听到有人在叫他们俩的名字。 她回头,猝不及防间被躲在花坛后面的某个记者打扮的人拍下了照片。 “你……!” 乌萝眼看着对方跑远。 律师摇头,露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的表情。 匆匆穿过道路和街边花园的记者等到绕过街角,自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看见了卡西乌斯的仿生人从天而降。 记者左右乱瞟,看见没人跟过来,咧起嘴道: “卡西乌斯指挥官。请问您作为仿生人苏醒后,有什么话想对公众说吗。” 仿生人对记者招手,面容冷峻。 记者迟疑着缓缓走近,仍然面带笑意: “您也知道的,我可以帮您传达最真实的想法。” 仿生人迅速抬手挟住了记者的脑袋。记者终于面露惧色,说话时也带上了颤音: “你,等等,我这可是在合法监督——” 被绿眸注视的记者不禁注意到了仿生人眼珠内置的光学记录仪。 蓝光一闪。陡然增强的光波将记者用来录像的眼珠义体烧毁。 仿生人松开了记者,任由对方捂着眼睛尖叫逃走。 等到四周无人,他转身,正好遇到站在花园边缘注视这一幕的乌萝。 她的眉头皱起,好像刚才看见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物。 等到乌萝忍不住要问,他才平静道: “我已经删除了他的照片。”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一缕异样反光闪过。 乌萝忍不住想到此时此刻,他就正在分析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后退一步,想说什么,最后头也不回离开。 他执着地跟了上来: “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你的意思不是要求删除照片吗?” “你什么都没做错。” “你的瞳孔反应显示你并不满意。可以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她加快脚步想要甩开距离,路边一模一样的指挥官雕像与花坛却不断挡在眼前。连续转了几圈,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它们困在了迷宫般的道路中央。 这时,仿生人靠近过来,问候声与卡西乌斯本人的语气无意间重叠,让人毛骨悚然。 “你走错了方向。" 在律师过来之前,她靠近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如果今天之后你还是要和我纠缠在一起。我会亲自取掉这个虹膜装置。你最好做好准备。” 仿生人回答的就像决定今晚的晚餐一样轻松: “好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如果能够允许收集情绪资料,我们俩的关系会更加容易……”《 》 11、A 接待处位于一座年代久远的独栋建筑物里,由曾经的歌剧厅改造而成。 现在大厅中央没有了水晶吊灯与歌手,铺设丝绒与雕花地砖的舞台也被拆卸,取而代之的是几百间被单独隔离的小型办公室。 显然是由于星舰事故,几乎每个办公室里都被前来咨询办事的人群挤满。小型悬浮摄像头在色彩黯淡的穹顶之下飞来飞去,就好像大雪纷纷扬扬。 乌萝和卡西乌斯等人在等待接见时,有人匆匆从她身边经过,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望过去,发现对方是一个满头银发,步履矫健的老人。在面对接待员时,老人神情严肃,不断抚摸着自己胸口的佩花,每说一句话都让接待员惶恐不已。 接待员正在对老人解释道: “奥都斯都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引用仿生人法条第一章第三百七十一条:您的仿生人妻子不能进行星际航行,因为……不,我们的上司也拒绝了您的申请。” 老人慵懒挥动双臂的动作好似指挥家。 律师拉了一下乌萝的衣袖,小声让乌萝从人流稀少的地方走。还未找到对应的办公室,大厅里的火灾演练警报声忽然被拉响。 大家在凄厉,绵长的警报声音里面面相觑。 警报声让大多数前来办事的人群惴惴不安,接待员们却安之若素。有个长着讨喜的圆脸的女性职员穿过人群,匆匆往外走去。 律师见机一把拉住了她,说道: “小姐。请你看一眼我们的办事文件,为我们加急——你看,这是关于指挥官卡西乌斯的私事。” 说到指挥官的名字时,律师特意压低声音,像是街头艺人在炫耀魔法。 女性职员困惑地嗫嚅道: “可是我……” 乌萝想说话。被律师拦下了。 “我能对付她。” 他胸有成竹道: “您等在原地就好。” 乌萝给他一个白眼: “你最好是能对付利维娅。” “利维娅??” 律师惊讶道。 “对啊。” 乌萝指向他的背后: “这人是利维娅的助理,不是普通办事员。” 被拦下来的职员望了一眼卡西乌斯,然后看看乌萝,立刻恍然大悟: “等等,您莫非是对外监察部门的长官乌萝?我听说过您!” 乌萝道: “要是你是从指挥官讣告上听说的,我倒也不意外。” “不是的!” 职员直言不讳道: “我从特洛伊星舰时期就开始关注您啦。当时您还在星舰的阵亡名单上,结果谁都想不到您能悄无声息地回来!” “我的性格不适合张扬行事。” 乌萝微微一笑: “但是现在……” 律师在两人身旁摇晃办事文件。一直沉默跟在乌萝身后的卡西乌斯的仿生人忽地转身,警觉面对职员。 “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正在靠近职员的是一位身材高挑,身穿浅灰色制服的金发女性。 她所经过之处,金发仿佛能够照亮附近的空间,让附近的人像是被推开的玩具一样远离她。 此时大厅里的部分人群已经因为火灾演练警报而撤离。金发女性一眼便看见了乌萝与卡西乌斯。 职员收起了刚才的兴奋音调,小声道: “利维娅长官。” 乌萝回头,与对方相遇的那一刻,对方的灰色眼睛如同猎鹰,迅速扫过她的全身。 “乌萝。” “利维娅……指挥官?” “我在特洛伊星舰事故之后就辞职了。叫我利维娅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默默无言。 律师倒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只顾兴致盎然地探头,对利维娅伸手,同时说道: “利维娅主管!听闻您的部门全力承担星际事故的人员安抚工作,深感敬意。如您所见,我方的家属正在经历同样的……” 利维娅矜持地点头致意,但并未伸手回应律师,而是对自己的助理道: “现在是火灾演习时间。暂停工作,全体疏散到室外。” 律师仍然试图搭话。乌萝抢先道: “我想先见到那个对我的遗产说三道四的人。” 透过终端上显示的卡西乌斯影像,利维娅望向卡西乌斯的仿生人。沉重的情绪像是铁幕,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除了仿生人。 他还在抬头分析四周的环境。 她对乌萝说道: “让你的律师代为出面会更合适。” “得了吧,律师连把我搞进单人接待室都做不到。” 乌萝指向自己: “而我听说,有些事情当面解决会更快。” 利维娅一抬手,律师急忙缩脖子,害怕的有些刻意。 她退开了,脸上的微妙神情一闪而过: “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我在消防出口等你们。” 接待员走来,将乌萝等人领到大厅侧面的训练场上。空旷场地的另一端,有人静静伫立。 律师抱怨着噪音,只是随便望了望场地,指着对面问道: “这就是举报人?” 被指到的那人从暗处踱步而出,脸庞却始终藏在光线之外。 乌萝似乎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是当她靠近时,对方反而向后退缩,像是怕她当场诉诸武力一般,举起手来。 “尼禄?” 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脸色青白,只剩下嘴唇还有些许血色的尼禄在众目睽睽之下歉意微笑。 “我本来想去私宅里找你,说一声我的行为与私人恩怨无关。然后我看见了你,和他在卧室里。” 尼禄刻意回避了对仿生人的称呼。 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只盯着乌萝一个人: “然后我改变了想法。你不能和他一起。至少不能拿到遗产后和他在一起。” 乌萝从没想过尼禄会当众对她这样说话。 她走近一步,尼禄就退一步,背后的人也急忙围上来。 “既然无关私人恩怨,你为什么在意我和谁……” 她的话被尼禄粗暴打断: “你觉得你真的了解他吗?理论上来说,他就是另一种生物。” 乌萝注意到尼禄不断抚摸衣襟上的拓荒勋章的手,这才醒悟过来尼禄说的“他”并不是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和她在卧室的人,与人类不属于同一种生物的人,是米聂卡。 在拓荒时期,被派往荒星的残缺者统一被视为工具,用到报废即可丢弃。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 尼禄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变化,立刻收手,改口道: “我只是想着,如果你能……我们可以协商……总之他不能……” 无关其他。他只是想劝她抛弃米聂卡。 她摇头,让律师和委托人代自己发言。 双方交谈时,尼禄频频望向她,和卡西乌斯酷肖的眉眼微微皱起。只不过他的面容线条始终是柔和朦胧的,不像他的哥哥,只要是压下目光就自带锋芒。 终于,尼禄提到了哥哥在出征前寄给他的绝密影像资料: “我忘记了他曾经亲手把资料交给我。事实上那天晚上我相当不清醒。所以昨晚才想起来有这个……” 他的眼神频频飘到乌萝身上: “根据母星的法条,他如果——录制了推翻遗嘱的影像,多多少少可以算作有用证据,对吗?” 接待员问卡西乌斯的仿生人: “您能回忆起这件事吗?” 仿生人思考过后,答道: “我想我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她的事情。” 尼禄气的发笑,大声道: “你和她离婚才是对她有利的事情!” 接待员见怪不怪,继续发问: “那么,请问原件在哪里?” 经人提问,尼禄从怀里拿出一支存储器。 交出存储器之前,他望向乌萝和仿生人,心虚地又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手里握的是一块炭火。 乌萝连看都不看他,冷冷望向天花板。 尼禄缩起脖子,手掌不自觉地向后撤。 在接待员接过设备之前,他忽地收回手,而且大大咧咧地把双手都揣进了轻薄的衣兜里。那件暗纹长外套立刻被他压出了折痕。 “我需要休息会。去外面透透风,吃个药,什么的——天哪,你们不觉得这个火警声音像是半死不活的飞行器引擎吗?” 尼禄拍打耳廓,又把衣领竖起来挡住四面八方的声音,瞥向乌萝: “乌萝,你愿意和我聊聊吗?单独聊。” 接待员试图阻止: “在正式解决情况之前,你们二位最好不要……” “哦,别这样较真。我们俩现在还勉强算是家人。” 尼禄笑了笑。这个被衣领衬托的笑容让他虚浮的面庞似乎重回当日风采: “我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是吧,乌萝?” “你当然不敢对我做什么了。” 乌萝说道,向着场地另一边的黑影走去: “我死后,米聂卡会继承我所有的遗产。你看见了不会难受的想要重演一次在婚礼上的闹剧吗?” 当时,尼禄不仅仅是在乌萝和卡西乌斯的婚礼上扮作天使,而且在被卡西乌斯当面一拳后口吐白沫,当场昏迷。两人这才发现尼禄服用了大量药物。 由于婚礼场地在偏僻地带,乌萝不得不亲自驾车将尼禄送到附近的医院。路上,尼禄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直在念叨着关于童年时被哥哥抢了机甲的事情。 在医院里,尼禄当晚苏醒,以为自己成功阻止了婚礼,开心的不能自已。 在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后,还想故技重施。这次轮到乌萝把他摁在病床上给了一巴掌。 现在被乌萝旧事重提,尼禄居然也能一笑置之,快步跟上她: “我那时确实不太清醒,是不是?但是我向你保证,现在的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就从今天开始。我要弥补我哥哥做下的事情。” ”我不在乎。” 乌萝看也不看他; “你和卡西乌斯是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抱有期待?” 依然跟着他们的仿生人说道: “其实并不。我和尼禄是——” 尼禄急忙道: “可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遗产的事情受伤而已!” 他转身朝向仿生人: “你能走开吗?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 仿生人依言走到了另一边。 尼禄诚恳说道: “放手吧,乌萝。即便没有我,指挥部和我的母亲会不会轻易让你拿到遗产。看看卡西乌斯去世后他们的态度。他们会使出各种你想不到的方法来阻挠你。如果你能主动放弃,说不定能逃出这个陷阱。” 乌萝依然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他。直到尼禄的信心被一点点蚕食,他苦恼地猛抓自己的头发。 “对,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自私。这样吧,我会帮你的。除了遗产,你想要什么?我,我保证帮你拿到。” “我想要指挥官的职位。” “……” 尼禄打了个寒战,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乌萝伸手去捏住了他的肩膀: “看,尼禄,你什么也办不到。我当然也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所以我只好靠自己,和米聂卡。你懂了吗?” 尼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乌萝退开几步,叫来自己的律师,让他将墙面调整成透明状态。 在室外,名为拂晓的机甲正在等待主人。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知道这台特殊机甲的名字,纷纷与它合影。 “卡西乌斯的遗产包括这台机甲,” 乌萝轻声说道: “但是我不需要它。你曾经说过他抢你的机甲玩具的经历,你可以拿走它。我知道卡西乌斯对你也一样刻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尼禄从第一眼瞥见这座巨物起,就忘记了自己的下句话是什么。 被机甲的微光映亮的雪花如同钻石粉末洒在他的肩头,点亮了他的双眸。卡西乌斯的仿生人在暗处凝视着他。《 》 12、A 尼禄望向乌萝。思考一阵后,他整顿衣着,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当场对她单膝下跪。 早已熟悉了尼禄的各种荒唐行为,乌萝只是冷眼看他。 “好了,我承认匿名举报很无耻。” 他扶着自己的膝盖,郑重其事,一字一句说道: “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就像你相信那个残……那个米聂卡一样。我从家族中继承的遗产份额虽然比不上卡西乌斯,但应该能让你满意。现在只要你和我结婚,我可以将自己所有财产赠予给你。没有附加条件。反正财产对我来说毫无无意义。” 仿生人刚才就已经密切关注两人的状况,现在抢在乌萝之前作出了回答: “我和乌萝还在婚姻关系当中。所以,你的求婚是无效行为。” 乌萝讽刺道: “听见了吗?你哥哥拒绝了。” 尼禄坚持道: “可是我只想听你的答案。” “尼禄,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乌萝道: “你是在为你自己考虑。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自己哥哥。我为你感到羞耻。” 尼禄默默低头,什么也没说。 他从衣兜里抽出了那只本该交给接待员的存储器。 乌萝本来以为他又在假装突发病痛,本来不想理会,身后的仿生人却在此时拉开了她。 “小心头顶。我检测到了不正常的震波和裂纹。” 她抬头一看,尼禄头顶的天花板正在出现断裂痕迹,灰尘和残渣一起落下。几乎是在同时,脚下地面隆隆振动。 她在整块天花板砸下来时扑向了尼禄。 一整块阴影准确地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绝对不是巧合。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反应速度。 黑暗迅速在眼前蔓延。剧痛到来之前,她感到的只有沉沉睡意。好像被漫天飞尘活埋,她的意识化为极小,极尖锐的嗡嗡声,在脑海里来回穿梭。 一波又一波的尘土继续降下。在远处漂浮的,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打在她的眼皮上,让她与现实之间始终牵着一丝细线。 “乌萝……乌萝,醒醒……你能听到吗?” “发生什么了?” 谁在尖叫。 有人在抓着她的手,又滑又黏的触感仿佛昆虫爬过。 恐惧让她睁开了眼睛,所见之处尽是灰暗。 呼唤声从记忆中涌出,亲昵地围绕着她散发出陈旧香味,让她在恐惧和痛苦中流泪。 “小虫……” 米聂卡还在记忆中叫她。在麦田里,她从麦穗摇曳之间窥视着他平静清澈的眼眸,两人手拉手奔跑,奔向一片空白的远方。 “我抓住你了。” 在乌萝逐渐恢复视线时,紧拽着她的手掌的人具象化成了尼禄的模样。 看见她转动眼睛,尼禄被灰尘与血迹掩盖的脸上划过一道泪水冲刷出来的痕迹。他无助地伏在她耳边说道: “对不起,我不能……你的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倒塌的石块压住的另外一条手臂传来的痛意化为实质,截取她的每一丝注意力。 乌萝被自己的沉重呼吸声占据了听力。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干涩,在浓厚烟雾中无助抓挠着耳膜: “看……有其他人……在这里……” 从烟雾里走出了几个人影。 他们统一头戴花朵形状的面具,迅速靠近乌萝。 尼禄看见有人靠近,疑惑地问对方是否是救援队。半躺在他怀里的乌萝吐出嘴里的血块,眯眼看准了有人想伸手过来抓住她,反手就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砍在对方的手臂上。 手掌一震。匕首砍到的是仿生人的坚硬骨骼。 尼禄顺手拿起一块石头砸在了对方的脸上。花朵面具破碎,露出了一张粗糙人脸。她咬牙忍耐,想要用还能活动的手抽出自己放在背包里的武器。 还是不要让尼禄摸武器了。我单手射击都比他准。 她心里不免想道。 如同深水中浮出的气泡,石块掀动的喀嚓声音侵入大脑后迅速落入实处,吸引她的目光往声音源头看过去。 不远处的袅袅烟雾被猛然扰乱。巨人般的机甲平地而起,轻易将覆盖周身的石块与废料抖落。地面重新开始抖动,这次富有规律,像是遵循着她的心跳声而来,伴随着惊涛骇浪般的石块滚落声音。 缠绕她和尼禄的仿生人逃开了。 在心跳声逐渐加快之时,乌萝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几乎能够背诵机甲内部的电子合成音会说出的那句话: “已锁定目标……已到达……” 机甲掀开地面障碍物,让尼禄得以将乌萝移到空地上。 “有人吗?!这里有伤员!” 机甲内传出了卡西乌斯被扩大的声音: “我已经呼叫了急救服务。” 声音在雾气中缓缓传播开去。此时此刻,尼禄像是被惊动的动物,抬头仰望机甲。脸上并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仿生人并没有离开机甲: “守护她是我的第一要义。请放心。” 又一块松动的石块就在尼禄背后跌落。 尼禄吓的浑身一抖。但是机甲并没有因此有什么反应。 有人跌跌撞撞从雾气的另一端跑来,与尼禄正好对上视线。 “那边还有人被困在废墟里!” 利维娅大喊道: “让这台机甲去帮忙!那边还有普通人!” 她的双手鲜血淋漓,散开了几缕的金发在湿润肮脏的空气之中抖动。 机甲冷漠地停留在原地: “除去保护必要人物之外,我将不会对他人负责……” “照我说的做,要不然你的主人也出不去!” 她大吼道。有鲜血从她的眼角渗出。乌萝和尼禄同时感到来自她的异能压迫。就像是有钢针强行插入脊髓,粗暴地让人变成蝴蝶标本。 尼禄捂住了胸口,主动低头挡住乌萝。 仿生人操控机甲,缓缓靠近利维娅。 在机甲经过时,尼禄护住了乌萝。 “乌萝,保持清醒。” 他颤抖的声音慢慢渗入她逐渐冷下去的身体里: “乌萝,想一想……你会没事的,你想想我们曾经经历过这个的。对,想想我们在荒星的那次,你在我身边……” 乌萝的手指拂过粗糙的泥土地面。 她回到了与尼禄乘坐的飞行器坠毁在荒星地表的那一夜。《 》 13、B 粘稠的泡沫聚集在耳边,裂开时释放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腥之花。血液从皮肤里析出,染红了泡沫,制造令蚊蝇欣喜的腐败气息。她被水流与泥沙夹击,在梦境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一声撞击声降下。乌萝从火焰丛生的怪梦中惊醒,耳中的流水声音一涌而出。听力逐渐恢复,视野中出现一片紫红色星空。清澈且低垂,近的不可思议。 她眨眼的动作扰动了透明冰冷的波纹。星空也随之泛起涟漪,表面的璀璨被揭开,露出的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不祥的,散发着血腥气味的黑暗。 乌萝咳嗽着,艰难地从黑暗里坐起来。 “星空”景色被她的动作打碎了。她身处一片被染红的水潭。血色似火,一波一波蔓延向远方。 支撑着仍然嗡嗡响的脑袋,她顺着水波痕迹望向远处。 四周不见任何人造建筑的影子。 这里是一处湖泊密布的荒芜湿地。一些机器残骸撒遍水面,正在渐渐沉入水底。一转头,她看见了残骸的来源——她曾经乘坐的飞行器。 现在它像一条死去的鱼类,顶着舱室破洞仰面朝天,抛洒出一地杂物。机舱内部的警示灯光仍然在闪烁,勾起了飞行器失事前的记忆。 飞行器坠毁这个事实逐渐迫使她收拢意识。乌萝活动四肢,俯身检查自己。 她全身只受了些擦伤,应该是落地时正好撞在安全座椅上。受损最严重的头盔已经开裂,当她伸手触碰时就自动滑落。 临行前,她特意随身携带的包裹依然在怀里。而且…… 她的徽章,就在几步远的水面上,被一只苍白浮肿的手紧紧握着。 乌萝盯着那只断手,强行忍下自己的不安,不去想—— 除了她,还有活下来的人吗? 蹚着齐膝的污水,她缓缓走到那只手的附近,低头去掰开僵直的手指。 人骨在她手中发出嘎吱嘎吱声音。水下有球形的阴影摇摇晃晃浮了起来,带出一连串的气泡。 她缓缓转头,从阴影里辨认出了维和官队长的面部特征。 他一改往常的性格,此时低眉顺目,皮肤灰青色,似乎是只在星空与水面的拥抱下睡着了。头颅之下空空荡荡,无拘无束。 乌萝一惊,背后发冷。 情绪还未正确地给予身体指令。她被冻僵,精疲力尽的身体也无法给出正确反应。 只是像在睡梦中被惊醒了片刻似的,她后退几步,拿起那只断手推开头颅,然后将它俩一并扔开。 他看上去不像是…… 不,不,不,冷静!先别想那些! 尽管身体正在抗拒,但她的目光依然注意到了队长的头颅正在缓缓渗出腐烂的灰黑色粘液。几根银白色的线条还黏在伤口处,随风飘荡。 乌萝愣神后退之时,后背碰到了一块柔塌塌的重物。 这次她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迅速回身,她以为自己会再次看见一具尸体,这次看见的是尼禄的脸。 他同样满脸污泥,躺在水中,散乱黑发飘荡在脸颊两侧。 不过,他也是乌萝落地后见到的唯一一个完整的人。 “……喂?能听见我吗?” 她拎着衣领让他的口鼻离开水面—— 看见他浑身绵软的样子,乌萝疑心他是死了。但尼禄在她手中很快抽搐了一下,让她确信他没事。 想起他曾经昏迷的样子,她伸手在他湿淋淋,滑溜溜的衣兜里掏了一阵子,拿出药瓶,不管那么多就给他塞了一把。 在吞咽药片不久之后,尼禄猛吸一口气,同样惊醒,看了一眼四周就开始惊慌扑水。 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水浪击打声一起到来的,是蚊蝇的扑翅声,以及某种多足生物爬行的哒哒声再次传来。地面一震,飞行器残骸竟然上下摇晃。水下藏匿的无数幼小生物纷纷飞起来向远处逃窜。 乌萝见状立马摁住尼禄。 他在水下扑腾几下,呛了好几口水,再浮出水面时只顾转动着湛蓝眼珠瞪她。 “别动。” 她附耳低语道。 尼禄瞪着她,嘴唇抖个不停,却还是缓缓吐出胸腔里的那口气,缩在她身边猛地摇头又点头。 借着他越睁越大的眼眸和动作,乌萝已经察觉了自己的背后有什么。 她和尼禄同时在逐渐靠近的哒哒声中仰头。 声音从飞行器残骸的后方绕出来,靠近两人,在水面上制造出激烈拍水声。 一条乌黑的虫类尾巴,有一人高,正在水面上扭动。钳子般的尾钩轻轻划过飞行器表面,让金属裂成两半。 乌萝伸手捂住了尼禄的嘴唇,带着他慢慢仰躺进入水中,只露出口鼻。 尾巴如同黑色响尾蛇,用嘶嘶声宣告自己的存在,绕着水面移动。 声音最终在池水边缘停下。尾勾倏忽探入水中,搅动泥沙拎出了一具无头尸体。 乌萝感到身边的尼禄的呼吸声在逐渐加快。他的心脏在她手臂下疯狂跳动。 尾钩携带尸体迅速缩回残骸后方,一路洒下淋漓鲜血。有几滴洒在了两人脸上。 等到尸体消失在视线中,乌萝松了手,在尼禄耳边快速道: “深呼吸,潜水!” 她做了个示范,主动深呼吸几次后潜入水下,双手插入泥地里,慢慢摸索远离飞行器残骸。 尼禄在她身后笨拙地挥舞双臂,连滚带爬亦步亦趋。一道细长的阴影迅速从两人身后追上来,在空气中划出索索声。 乌萝当场停下,拽着尼禄一起沉入水下,屏住呼吸。 在一丛丛红色水草遍布的水下,天空变成了凶恶的深紫色。 那道四下梭巡的阴影迎风洒下了弱不禁风的蛛网。丝线透过水面,洒在两人头顶,如同蠕虫爬过面庞。 漂浮的水草里,有虫子跳出来,扭动着接近附近的活人。 乌萝选择忍耐,闭上眼睛。同时期望尼禄也能选择理智的这一边。 透过眼皮,她依然能感觉到被未知之物注视的寒气。在她身边的尼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而此时两人都无暇顾及。 肺部逐渐耗空的氧气与叮咬皮肤的红虫正在互相较劲。仿佛只要一松懈,恐惧就会从皮肤缺口里溢出,让近处的虫群饱餐一顿。 气息接近极限的前一刻,乌萝绝望睁眼。 在飘摇不定的水面倒影中,已经只剩下了天空与摇晃的水草。昆虫尾钩像是褪去的晨星,最后一闪,消失在水潭边缘。 绝处逢生得来的空气最甘美。她和尼禄双双浮出水面,慌乱甩去脸上和身上正在吸血的虫子。 “这边来!” 她发现了一处浮出水面的坡地,向尼禄招手示意。他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一歪又倒入水中。 “我,我感觉……”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膛,皱眉深呼吸几下,在她预感到事态不好时对她歉意一笑: “我……应该是断了几根骨头。” 他说出这件事的轻描淡写语气让乌萝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尼禄随即拿出一只空药盒,解释了她的疑惑: “我出发前吃了大量强效止痛片。现在我感觉不到什么。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乌萝帮他躺到坡地上,为他解开上衣查看伤口情况。 被染污了半边的衣服掀开,一股恶臭立刻从创口里飘出来。 尼禄的伤口位于肋下,像是一道紫红色鱼腮,环绕他的半边身体。 尼禄看她脸色沉重,自嘲地锤了下胸口: “真是令人心碎的事故啊。” 他很快开始咳嗽。每次呼气,伤口里都会迸出几滴血。 她对他说道: “——我去找能和基地通讯的设备,然后看看有没有其他……活人。” 活人这个词让两人同时脸色一沉,再次意识到周围是危机重重的荒野。 尼禄躺在原地,眼巴巴看着她翻找水塘,在一具一具的尸体之间摸索。 “真的抱歉,我也想帮忙——” 他刚刚起身,就开始呕吐。这次吐出的是水中的那些红虫和一些带黏液的虫卵。 “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惊呼道。就好像害怕寄生虫会比滥用药物还要危害健康似的。 “寄生虫。” 乌萝把死亡人员的随身武器拿了起来,检查细节: “它们在活物体内产卵,以此控制活物被刚才出现的保姆蝎带回巢穴,然后借用保姆蝎的巢穴温度孵化。天然共生关系。” 尼禄虚弱的摇头: “……对不起但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农业卫星的人给它们取的通俗名字。放心吧,你暂时没事。” “你们那里的人把刚才那个恶心长尾巴大家伙叫保姆?” “因为它的习性而已。” 乌萝摸遍了死去的人员,找到的能用的物资也就只有几包零食,一些武器。最后,她不得已摸索进入飞行器残骸的内部。 残骸里血迹遍布,物品要么是被烧毁,要么是被损坏。她看见了还留在通讯频道上的飞行员的残肢。 轻轻将残肢放到一边,她开始调试通讯频道。 无论哪个频道,都是一片杂讯声音。但是通讯设备似乎并未遭到损坏。 乌萝录下了自己的求救信息以及大致方位,按照失事后的求救规则发出。但脑海里的理智想法是: 基地真的会组织搜救吗? 随着外界天色逐渐阴暗,她整理出了自己能带走的必要物品,继续向着飞行器的深处探索。 尼禄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乌萝,看那边!” 她飞奔出去,看见远处的原野上有一群黑色的生物在挪动。看体型与刚才试图捕猎他们的保姆蝎差不多。 乌萝感觉到空气中有轻微的雾气。 她抹了抹面庞,发现雾气虽然不明显,却会在皮肤表面产生湿黏触感。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时候作出决定了。 “尼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道: “我试图联系基地和星舰,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现在看起来其他人都死了,剩下的物资也不多。所以我们要尝试自救。” 尼禄只顾呆呆点头。 他好像被她的严肃脸色吓到了,连忙补充: “我的哥哥是指挥官,他一定会……” “最好的方式是你留在原地。我会携带物资前去寻找基地救援。” 乌萝把分装好的几包零食留给了他: “放心,一旦找到其他人我就会立马让他们来救你的。或者更好的情况,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不久就会找到这里。” 但是看这里的地形和生物分布,与基地所在的平原地区相隔甚远。即便基地派人寻找,又有多大几率能在虫群到来之前找到? 乌萝内心的某个地方在督促着她做出选择。 在寒冬季节,农夫们在转移营地时总会主动放弃一些太过瘦弱的畜牲。 尼禄现在是真的被吓到了。 “不,不,别,别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立马痛的叫了一声。声音很小。他仰起头来看她,眼睛不安地眨动: “……我很害怕。” 在两人头顶,这颗名为塔斯的星球的夜幕正在降临。低垂的云雾殷红如血,在地面上形成一块一块状若瘀斑的阴影。《 》 14、B 一辆水陆两用摩托车疾驰在塔斯星的荒野上,从亿万年来从未被人类涉足过的蝶形花丛,红岩滩涂,化石洞窟,物种繁盛的湿地上路过,一路掀起淡淡烟尘。 行驶到湿地与草原的交接处时,驾驶摩托车的乌萝踩下刹车,调整观察镜片的参数,仔细观望前方的道路。 这是在荒野上寻找路途的第二天傍晚。草原上方,漂浮的红色雾气跟随着气流旋转不已,如同夏日的飞蚁群,扰人视线。 在镜片的测温工具分析之下,草原上有好几处都显示出异常高温痕迹。 仍然不见基地的影子。 摩托车的边斗传来哗啦哗啦的动静。 坐在边斗里的尼禄探出脑袋,怀中还抱着通讯设备: “嘿。谢谢你愿意带上我。这一路上感觉不错。说是一趟外星度假旅程也不过分。” 乌萝低头看他肿胀的脚踝: “你的脚怎么样了?” 昨晚,在尼禄极力恳求,而且向她指出飞行器残骸的运输舱里有一辆可以搭载两人的摩托车后,她不得已带上了他,并且在出发之前取下自己手掌上的绷带为他包扎了伤处。 尼禄假装不在意: “昨晚疼了好久……现在还好。只是热的很。我没事。” 他的确满脸是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浸湿了几处,再加上多次被打湿后又被吹干的长发,显得狼狈不堪。 乌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平静道: “胡说,你在发烧。” “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担心我!我,我没那么脆弱的。” “骗我也不会让我更好受一点。” 尼禄立刻甩甩脑袋,把那些半干不湿的头发都从眼前甩开,倚在边斗里左顾右盼。 “总之我感觉还行。你懂的,我吃药太多,有些药物可能对我没那么有效。” 他假装出来的坚强不屈被肚子发出一声无情咕噜声打破了。 乌萝想起来两人吃过的唯一的东西还是昨晚的那几包粗粮饼干。面对眼前雾气弥漫的平原,她不确定要不要贸然闯入。 眼看尼禄的精神越来越差,她索性掏出口袋剩下的饼干,下车,带他找到一处可以挡风的岩石暂作休息。 “先吃了这些。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打水。” 她把碎渣饼干和药物一起给了尼禄,自己拿起头盔要走,被他叫住了。 “你要去哪?” 他噎住了。 乌萝指向不远处的水潭。 尼禄小小地回应了一声,原地坐好。但在她离开后,他依然频繁伸长脖子从巨石后面窥探她的行踪。 经过一整天的强烈日照,水潭里的生物消失了不少。乌萝走入水中,挑选了一块较深的区域取水。 她再次发现了带有粘液的虫卵和丝线。 她用手指头捻开虫卵,望着里面的尖嘴幼虫沉思。 脚下的泥水泛起了几个气泡。 等她发现水位在迅速下降时,脚下淤泥已经迅速滚动着吞噬水流,两对獒肢探出淤泥,宛如捕兽夹一般骤然合拢。 金属哐当一声,她的靴子带扣牢牢卡住了鳌肢。 乌萝拔出靴刀刺入一只獒肢的关节内部,旋转刀柄让刀刃切割下顶端尖锐部分。不远处的泥土里陆续又探出几对鳌肢,她用另一只手拔出震荡枪拔出连射两枪,让它们和泥土一起飞上半空。 震波在荒原上迅速远去,打破混沌的寂静氛围。虫壳破裂产生的新鲜气味让乌萝猛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所有獒肢同时退入地下,只留下滑动时的狰狞痕迹。 乌萝收枪,听到尼禄在后方叫她。 “别过来!” 她叫道,同时想拔脚离开湿黏泥塘—— 她的脚被吸住了。 乌萝躺倒在淤泥表面,伸手去解开靴子系带。察觉到猎物被困的獒肢重新探出,径直削向她的小腿。 她手下动作飞快,看见遍布毛发的獒肢临近却也不免紧张,直到一声引擎怒吼声凌空飘过。她感到一阵热风,接着便是摩托车的阴影从眼前飞过,伴随着尼禄的吼声: “死啊啊啊啊——死死死!” 他骑车撞上獒肢,将这根断肢疯狂碾入泥地,然后把灰绿色血液来回碾干净。 乌萝后退着爬出泥潭,站到了近处的岩石上: “停下!尼禄——快走!” 尼禄调转车头绝望尖叫,长发肆意飘扬: “——我踩不动刹车啊啊啊啊啊——” 乌萝脚踩高地,在他经过时跳上车座,试图去踩刹车,两人同时忽略了前方的崎岖岩石滩。 失控的摩托车飞上半空,把两人同时抛下。 草原的厚密花毯温柔迎接了两人。落入花丛的那一刻,散发荧光的飞虫与花瓣漫天飞舞,短暂地照亮夜幕。 乌萝率先坐起来,和尼禄在缤纷光点之中对视。 “我没事。” 他提前答道。 乌萝只顾望着他身后,惊叫道: “摩托!” 看着她飞奔而去,尼禄吃力地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追上。 摩托压塌了一块草皮,露出下方的坑洞。 看那些扭曲的挖掘痕迹,是虫族没错。乌萝将摩托的车轮从洞穴里拔出来,轮胎边缘带出一缕血淋淋的浅色长发,发丝上还拴着一粒水晶发饰。 两人不语,同时看着末端延伸到洞穴深处的发丝,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人: 在维和官的队伍里,有一个特别珍惜自己的卷发,喜欢收集各种发饰的队员。 “别。” 尼禄说话小心翼翼,同时伸手按住了她: “我,我来搬。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吃点东西。” 乌萝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他肿成皮球的脚踝,尼禄立刻哀叫着瘫软了身体。 在他忍痛深呼吸时,她把摩托放置到了另一边,采了一根草来捅入地下,将这缕头发彻底挑了出来。 幸好,没有出现更加令人能够联想到同伴的物体。发丝末端只是黏着厚厚的洁白丝线。 尼禄与她一起望着这唯一的遗物,问道: “你觉得……可能有人在地下,还活着吗?” 乌萝望向草原远处,着重观察那些异常的凸起地形: “这里的雾气,还有异常巨大的虫类和虫巢……我们最好不要抱有希望。趁夜间温度低,尽快走出这片地区才是最重要的。等会路上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轻举妄动。” 尼禄也望向了远处,良久之后才说道: “这哪里是荒原,这里应该是它们的美食自助广场吧?” 乌萝调试摩托过后,把刚才被撞断的獒肢也稍作修理,绑在自己的靴子上。 尼禄又问她: “关于这些虫族的事情,也是你在工作时听说的吗?” 乌萝警觉道: “不。是在家乡的时候。农田时不时就会遭遇各种虫害。母星又不能及时援助。所以大家编写了科普手册互相交流除虫经验。” 提及此处,她忍不住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 “我们的工作介绍上说塔斯星的虫族分布区域并不多,进化也落后于其他荒星。现在看似乎并非如此。” 尼禄不说话了。 直到两人整顿后重新上路,他躺在边斗里,不安地问道: “你觉得我隐瞒了这里的情况?我没有。我发誓。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啊,我们真幸运。” 尼禄沉默了一会。 随着两人深入草原,散布于地表的虫巢渐渐露出本来面目。 在月光之下,洁白如同鹅卵的虫巢竟也褪去了邪恶属性,在轻盈雾气中像是一座座轻纱飞舞的石膏像,沉默守候在萧瑟草叶之上。风吹过时,伴着萤火,虫巢里传来轻轻的低吟声音,如婴儿梦呓。 尼禄伸出手来,敲敲她的肩膀,在她胸前的衣袋里放了什么。 乌萝低头看,发现是系着花穗的饼干袋。 “等到我们回去,我会建议卡西乌斯把你提升为……我的副官,什么的。或者更好的职位。” 他望着她说道: “你可以不用把我当成上级。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气,因为我没什么用,还饿的快……” “什么?” 乌萝转头问道,同时指了指耳朵: “风太大!你刚才说话了吗?” “……” 尼禄撇嘴道: “没有。” “好。” 他重新坐回边斗里,静静眺望原野上的虫巢。乌萝沉默驾车。 连续经过几十座虫巢都安然无事,两人的警惕心逐渐松懈。虫巢里的呓语声也逐渐被月光化为柔软而无害的背景音,让单调的草原景色更加令人昏昏欲睡。只是越往深处,虫巢附近的雾气愈发浓厚,有几处甚至固化成为轻盈蓬松的纤维材质,让人捉摸不透。 意识飘远之时,尼禄猛地拍打乌萝的肩膀,急切叫道: “等等……停一停!我,我看见有人经过!” 乌萝也是一惊,当场踩下刹车。 摩托的轰鸣声渐渐淡去。月光之下,近处的几座虫巢仍然在悄悄喷吐雾气。此时雾气已经达到了浓密的犹如固体的程度。 乌萝忍不住伸手抚摸,看着自己手掌上缠绕的黏胶物质悄声问道: “哪里有人?” 尼禄张口想说话,却又捂上了嘴,打手势让她听。 乌萝怀疑他是因为发烧而开始出现了幻觉,因此伸手去试探他的体温。 但是这时,她也听见了虫巢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悲哀的呼唤声。那声音先是试探地游走,然后逐渐靠近,停留在近处的草丛里。 “……乌,萝……你在吗……是你……吗?” 她触电般收回了手,重新握紧车把,想要立刻驾车离开。 正在此时,离摩托车几米远的地方,雾气开始抖动,一块漂浮在低空上的圆形阴影渐渐靠近,圆形边缘探出粗细不一的漂浮触须,不住颤动。 乌萝以为又是虫族。直到雾中探出了某个曾经与她同行的维和官的脸庞。 他的脸庞颠倒悬挂在低空中,透过自己散发光泽的长发注视乌萝与尼禄两人,然后张开了嘴唇,发出毫无疑问的,人类的声音: “来……救我……” 一阵古怪的笑声淹没了说话声。 乌萝和尼禄同时呼吸一滞。那张倒悬的脸庞的肌肉却收紧了,露出一个狰狞微笑,反转的四肢同时伸出,支撑着身体迅速缩回虫巢之间。 也就是这时,两人同时看见了那“人”的走路姿势: 他四肢反折着地,头部后仰,像一只腹部朝天的蜘蛛那样爬走了。 乌萝不再犹豫。她重新发动摩托引擎,加速离开。夜风吹过时,她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传来阵阵刺痛,像是被人窥视后留下的幻觉。《 》 15、B 摩托以最高速度行驶,然而车上的两人仍然只想着一件事: 不够快。 等到意识跟随着呼呼风声重新灌回脑内,乌萝稍微放缓了驾车速度,让自己得以思考一些最基本的问题。 “你看见刚才那个了吗?是我终于疯了,还是我吃的药物会产生幻象?不管怎么样,我余生都不会再来塔斯了。” 尼禄恐惧地说道。 她心想不再回来的前提应该是先逃出这颗星球。 “不。这不是你的幻觉。” 她指示尼禄仔细看地面上的厚厚白色: “你看,这是它们的蛛丝。” “谢谢你。但我对虫子的建筑材料不感兴趣。” 尼禄捂脸道。 “好好想一想。刚才的人是不是被蛛丝捆住了手脚,口鼻里也有东西?” “刚才它们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不想仔细回忆。” “不管怎么说,绝不可能是我们的同伴又活过来了。是这些虫子在捣鬼。” 乌萝开始频繁扭头观察四周: “但我们只有一把武器。而失踪的人……” 前方的雾气应声而动。一张倒悬的人脸探出来,在草丛与虫巢之间快速移动,在空气中带出一道道活动痕迹。 尼禄吓的一抽,终究是想起了乌萝的警告,没叫出声。接下来是从其他方向探出的更多人脸,以及“人们”笨拙奔跑的抓刨地面的声音。 “坐稳了!” 乌萝重新加快车速从人脸之间穿行而过,同时问尼禄: “你的震荡枪用的怎么样?!” 尼禄回以高音: “当然是会用!!” 乌萝让尼禄拿出震荡枪: “那就轻易不要开枪,威吓他们就行!” “什么?!” 尼禄绝望道: “你认真的吗?” “随便用枪只会惊动更多虫子!” 又一个身影从附近的虫巢中钻出,向着车头的方向狂奔。乌萝改变路线从它身边经过,尼禄心领神会,在人形生物距离车轮只有几步之遥时自信举枪。 那一瞬间,背后的奔跑声暂时被引擎声所遮盖。 乌萝仍然感到异样。 她感觉到尼禄并没有放松,同时眼角余光从后视镜里看见一道黑影,车座一沉,鼻腔里就忽然被一阵腐臭的阴风灌入。 一张青灰色脸庞正在从她背后探出来,同时伸出反绷的五指要攥住她的脖颈—— 乌萝紧急俯身从那只攀上车的生物手中逃脱,同时手中车把一扭,让摩托车原地转向。 在激荡烟尘中,人形生物的下半身被甩进车轮里,骨骼粉碎的清脆咯吱声如同利爪摩擦,折磨神经。 在甩开的骨渣与脓血里,乌萝眯起眼睛,再度看见了随风飘扬的虫卵与丝线。 这次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摸到自己绑在靴带上的附肢,在它摇晃视野有限的头颅与尼禄搏斗时用附肢狠狠插入它的脑门,撬开那张似人非人的脸庞,让车轮将它旋转搅碎成烂泥。 “尼禄,看!里面只是一些虫卵而已!他们是被寄生了!” 空洞洞的颅骨里,被蛛丝包裹的虫卵来回晃动,像是果冻一样晶莹软弹。 尼禄和她一样都被喷了满脸血,现在只能迎着风拼命大喊道: “我——不——关心——它们是什么!” “闭嘴——小心——虫卵——飞进嘴里!” 他立马闭嘴了。 依然攀附在车座上的尸体手臂还在颤动。尼禄双手抓起枪托砸上去,让这具喷血的躯壳最终坠落地面。 两人顶着满脸血迹,同时望向疾行车轮的后方。 同类的惨死似乎没能让那些“人”退却,反而像是一块鱼饵投入深海,由近至远的草丛都开始剧烈抖动,顶着人脸的生物纷纷被血腥气息勾引出巢。 尼禄靠着她,牙齿撞击的咯哒声透过皮肤骨骼直达她的脑内。 他问道: “是我眼花了,还是……前面真的有基地?” 乌萝猛地打起精神。前方的草原逐渐稀疏,一道若隐若现的灰光从地平线上直冲天际,冷峻如同一把利刃。 在这种荒野地带上,除了基地又有可能是什么其他建筑呢? 两人就这样认定,向着基地的影子靠近。 草原的地面松软湿润,摩托车的速度逐渐减慢,而且时不时剧烈颠簸。 乌萝以为是车轮问题,低头查看时惊觉是有大量人造物品被掩藏在地面之下。看这些东西被风沙侵袭的程度,应该不是最近的拓荒队伍的遗留物品。 转过丘陵,一处建筑残骸露出地面,已经半腐朽的结构在风中飘飘摇摇。乌萝只看了一眼就看出异样,深感困惑之下停车辨认。 在她查看时,尼禄惊慌地望了一眼后方还在试探靠近的生物,又回头眺望前方的基地轮廓,满怀希望的面孔忽然沉了下去。 他轻声道: “不,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你看,基地上方的母星标志和六个卫星标志同样大小,而且卫星数量也不对……不,这不是我们的基地。” 乌萝并不精通的历史。但她在认出前方的基地标志后,不得不联想到了一件有关失踪基地的著名事件: 多年之前,母星曾经与外星集团争夺塔斯星的归属权。 母星派出星舰到达塔斯时,集团宣称己方的基地遭到了未知势力的突袭。从那之后,开拓集团的基地似乎就此被塔斯的地表吞没,再也没出现过。 至此,塔斯作为未经开发的荒星归属于母星管理。 “那是传闻中不存在的塞壬基地?” 尼禄显然和她想的是同样的历史,语气逐渐虚弱: “不要过去。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 被地面吞没大部分的建筑残骸在回声中发出了悠扬空洞的回音。就好像还有人在里面活动似的。刹那之间,沙尘飞扬,草丛瑟瑟。 乌萝重新观察聚集原野另一头的人形生物,见它们不敢靠近,而是聚集在草丛边缘游走,心里也有些犹豫。只是话还未说出,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小虫。我在这里。” 是米聂卡的声音。从建筑深处传出来的。 乌萝猛地回头,仿佛真的在残骸的黑色倒影里看见了米聂卡的侧脸。 多年未见,他仍然保留了当时的神态,透过夜晚的雾气向她投来平静空洞的目光,手指远方的基地。 她的全身因为过度惊讶而僵直。 真的存在这样的巧合?她经历飞行器坠毁,在荒原上迷失方向,却在无意间撞见了故人? 理智尽管如此告诉她这不可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靠近沉没在地面之下,只剩下框架的建筑,想要从中寻找某种答案。 建筑入口直通地下,有一缕幽幽光芒在暗处指引着她。 “不!” 尼禄叫道,同时挡在了她的面前: “别过去!我们要往反方向走,这里……这里一切都不对劲。快走!要是你你你不走,我就——” 尼禄说着说着,话语逐渐虚浮起来。 乌萝与他同时低头,望见了沙土堆里伸出好几只手来。虫足行走的痕迹还留在地面上。 早已腐败的建筑结构当场破裂,两人一起滑入阴冷,潮湿的地下通道里。沿途滑过眼前的尽是同类的阴森面孔与皮囊,下方却有温暖的热源在等待着两人……《 》 16、B 一只保姆蝎吃力地拖拽着双倍猎物,通过同伴们挖掘的网状地下通道,一路爬进孵育巢室里。 在这里,为幼虫储存的孵化食物正在高温下腐化为食物糜,一刻不停地散发着臭味气泡。 挥动尾勾将猎物扔进食物糜中,保姆蝎用鳌肢刨土,蘸取口水混合物重新封上入口。 孵育室里,成虫的爬行声渐渐消失。刚刚被投入巢室里的乌萝和尼禄双双浮起,拼命呼吸之余脸色都不太好。 “我之前确实有过轻生的念头。” 尼禄转头看她,浑身颤抖,宛如淋雨小猫: “但经过这个之后?不了。我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折磨和恶兆在等着我。” “哦。那你把这个吃了吧。” 乌萝随手从身旁掬起一把青绿色食物糜。 尼禄神经质地放声大笑。 看见她认真的表情,他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笑声逐渐转为绝望的沉默。 “吃了它。” 乌萝重复道: “有了食物糜的气味,我们才不至于被保姆蝎察觉。要逃出巢穴只有这个方式。” 尼禄依然难以置信,直到乌萝当着他的面啜饮了一口。 “味道不赖。” 她说道: “这就是它们被叫做保姆蝎的原因:给幼虫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尼禄想要呕吐。但在她警告的眼神里强行忍住。好不容易喝了半口食物糜之后,他又开始疯狂干呕。 乌萝已经搜寻四周,找出了好几条肥胖软弱的幼虫,一一杀掉,开始剥皮。 “我始终感觉有些困扰。” 尼禄挠着脑袋:“看你杀掉幼虫的样子……虽然它们是虫子……但是看它们肥头肥脑的样子还有点可爱,恶心的那种可爱……” 乌萝把一张完整的幼虫皮举到了他面前。尼禄瞬间不出声了。 她手里拿着另一张幼虫皮,开始脱掉自己原本的衣服,直到最后一层。尼禄马上扭头望向另一边: “你可以事先告诉我一声的。虽然是在这种地方……” “穿上之后,跟我走。” 她已经像穿紧身衣一样披上了幼虫皮,再把原来的衣服叠好,随身携带。 结果尼禄穿上幼虫皮后显得像一根过分紧绷绷的香肠。 他忧郁地跟在乌萝身后,两人合力推开巢室的入口,混在一大滩食物糜里涌入成虫使用的通道中。 尼禄活动了一下,很快明白为什么要披上幼虫皮了: 通道里充斥着他们曾经在平原上见过的红色丝线,只不过这里的更加粘稠,紧密。幼虫皮能完美防御这些物质,让两人轻易滑行通过大小不一的通道。 “对不起——” 尼禄用压低的声音问道: “可是,我们究竟要去哪?现在我的脑袋倒是不痛也不高烧了,可我也没有清醒状态下面对大虫子的勇气。我的异能告诉我前面情况不太好……” “什么?” 乌萝愤怒回头,不敢相信他居然把异能的事情拖延到现在才说。 尼禄见她这样反应,立刻转移话题: “我说,前面是不是有虫子?” “你有异能?” 她严肃发问,做出不说清楚就不再行动的样子。 尼禄扭扭捏捏,支支吾吾,过了半晌才答应说是。又被她追问才望着空地说道: “呃……我的异能是……对,感知到危险。这里有很多,很多危险。” 乌萝注意到了他不断抽搐的两手。 “我不信——我们要乘坐飞行器登陆的时候,你可没有预知到坠机的危险。” “因为……” 尼禄擦汗时把黏糊糊的虫子分泌物一并甩开,眼睛因为高烧刚退,透露出一股清澈的近乎幼稚的调皮感: “因为,哈,因为我要是不登机,你就要一个人在这里了。我们俩总比一个人强。对吧?” 乌萝暂时放过这个问题,在经过较窄的通道时,不得不拽着尼禄通过,同时指出通道内壁的某些细节: “这样大的巢穴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这些保姆蝎肯定是利用了塞壬基地的地下部分筑巢。我们往机械废料密集的部分去,就有可能找到基地的中心。” 尼禄听到基地这个词,脸色像是刚刚猛吃了一顿虫子的食物糜。 乌萝看出来他对这个想法感到不舒服,放缓速度和他面对面,两人身穿的滑溜溜的虫皮不约而同发出吱嘎声音: “除非你用异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否则我认为闯入一座废弃基地,拿到武器比较现实。” 尼禄委屈地嘀咕道自己的异能又不是许愿模拟器。 几条分叉的通道同时通向一条光滑笔直,尚且残留着安全阀门与电路痕迹的通道。两人在此暂且歇息,同时举目四顾。这些人为痕迹像是被尘封在了虫巢之中,成为了自然环境的一部分。 尼禄喘着气,用手去摸某一条电路,结果手指上冒出了电火花。 “哎呀?!” 他叫出声来,捂着自己的指尖。一只保姆蝎成虫闻声而来,甩动着尾巴探听四周的异动。两人紧紧蜷缩在通道末端,一动不动。 乌萝尽管仍然拿着震荡枪,却也不敢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使用。 她瞄了眼尼禄,他抓紧了她,瞪着眼睛假装在使用异能。 他嘴里默念道: “走开……走开……你看不见我们……” 乌萝真想告诉他,她一点不介意把他留在这里当诱饵。 就在此时,成虫感应到了另一条通道的动静,不再对伪装成幼虫的两人感兴趣,收起尾巴快速离开。 乌萝和尼禄对视一眼。 尼禄收了手,窃笑: “从现在起。请尊称我为虫语专家。” 乌萝用衣服包着手迅速推了他一下,让他的手指头又撞到了电路上—— 在尼禄的哀叫声中,两人确切无疑看见了电火花。 “顺着这条路走,专家大人。塞壬基地里很可能还有能用的通讯设备和器械。” 乌萝立马转身,掩饰自己的笑容。 在她身后,尼禄仍然在努力阻止这次冒险: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降落到没开发过的地点?飞行器的路线都是被设计好的。如果塞壬基地一直在这里,而从来没人想过来探究的话,也许我们不应该擅自进入……” “你是想说,在这里也有境外势力?” 乌萝忍不住嘲讽道: “那可太好了,等我们回去,我马上就可以举报给母星,狠狠发一笔财。” 尼禄拉住了她——准确地说,是扯住了她的幼虫外皮: “等等,走另一边。” 乌萝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电路逐渐密集的岔路口,心里没有准确判断,但仍然问道: “为什么?” 尼禄耸肩: “我的直觉呗。” 两人又互相推挤着前进了一段距离,终于在浑身酸痛之时发现一条尚未被腐蚀的金属坡道。 通道的尽头被黑灰色的粘液团挡住了。这团不明物质的表面冒着气泡,还在发出呜呜声。 乌萝凑近听,发现声音是从粘液物质和墙面之间的缝隙里传出来的。有几股气流吹动了她的头发。 从粘液表面的气泡里,尼禄用树枝扒拉出了一小块被腐蚀的青绿色金属牌。 “上面写着塞壬基地。” 他举手给她看牌子上的人鱼图案。这时他瞥见它的背面也有字。 拿衣袖擦了擦,他读出来了那行字: “这里不是出口。” 尼禄不自在地扔了这片金属牌。已经晚了。乌萝早已拿起工具开始撬动粘液。 看似凝固的整体哗啦一声,分散成大小不一的鼓囊团块,混合在呛人的液体里咕叽咕叽滑落一地。 前方畅通无阻。 她喘着气,问道: “你要来吗?”《 》 17、B 乌萝在尼禄的帮助下打开阀门,两人来不及为眼前看见的空间而惊讶,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已经让神经末梢猛然收紧。 门后的金属通道方正且笔直,像是被激光切割出的另一个空间。通道两侧整整齐齐排列着众多大小一致,表面平滑的储物柜。 进入通道,外界杂音瞬间被纯粹的灰白色空间吸收,只剩下耳畔的心跳声。两人脱下虫皮换上普通服装,像是两只鬼鬼祟祟的小动物误入了金属通风管道里,循着唯一的方向谨慎前进。 乌萝在自己呼出的寒气中似乎看见了什么。她伸手去掏衣兜,想起大部分随身物品已经在躲避那些人形生物时丢失,只好搓手取暖。 尼禄见状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被她怒目以对。 “我以为我发烧了,体温高一些,能让你……” 他越说越心虚,最后很自觉地收手。 渐渐深入通道内部,黑暗像是丝绒帷幕被一层层揭开,又在两人身后合拢,时不时用那灰尘簌簌,令人发痒的质感刺激两人的鼻腔。 目光所能及的远处,依然是光滑墙体与储物柜。两人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形成奇形怪状的淡淡黑影。 尼禄在乌萝身后呜咽般地喘气,费劲地拖着自己的伤脚,一不小心踹到了某个储物柜。柜门轰隆弹开,柜中物体冒着寒气摔倒在地时,他打了个嗝,喘气声当场被扼杀在肺里。 乌萝瞅见有人影闪过就拿出震荡枪—— 但稍微走近一步,就可以发现武器毫无作用。 这是一具躺倒在地,依然手握武器的男性尸体。除了头部伤口,尸体全身完好,比例优越,体格仿佛教科书中的标准人类模型。 乌萝走近了些,拿起对方的武器查看,发现是罕见款式,然后伸手去拨弄对方的伤口。 “别……” 尼禄咬牙道。 碎裂的头盖骨被掀翻,内部露出纤维材质以及被毁坏的记忆核心。 是仿生人。 乌萝抬头对尼禄展示这个发现。 接下来经过储物柜时,尼禄都多加小心,只是仍然有几处柜门敞开,内部隐约露出仿生人的平滑脸庞。当两人走过时,来自死尸的瞪视落在背后,每一丝从冰冷空气中发出的动静都好像是它们在弯曲伸展早已僵硬的肢体。 乌萝每次发现武器总会捡起来试试,发现果然都安装有采集器,只能被仿生人基因激活,只得放弃。 “……好吧,看来我们发现了外星开拓集团使用的仿生人寄存柜。没有武器。现在能走了吗?我觉得这次发现足够史学家研究一阵子了。” 尼禄背靠墙壁,吃力地弯曲着自己那条受伤的腿。 寄存?更像是实验室。 乌萝望着仿生人尸体时心想道。 所有人的伤口都太整齐一致了。 通道尽头有一处升降梯,通向上层门禁。两人离开了冷气森森的地下,到达一处宽阔的半球形封闭空间里,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储物柜后终于得以放松。 这里是类似操作室的场地,众多仪器与线路互相联接,共同面向中央操作台,像是在宁静黑暗中肆意发展的原始森林。电路闪动的光线不足以照亮全部空间,只能在黑暗中为两人开辟出一道被闪烁幽影占据的小径。 “你要拿武器吗?” 乌萝问他。 “我?不。” 尼禄敬畏地看着她肩头的震荡枪: “我怀疑我遇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会先崩掉自己的脑袋。” 黑暗里有几座球形设备反射出微光。乌萝一眼认出那是空置的维生舱。 周围也有几台同样的机器。 所有维生舱里都残留着大片的黑色污渍。远远一瞥,它们如同一群在黑夜里搁浅的鲸鱼。 “这边来。我找到了!” 尼禄在叫她: “操作台——而且还能使用!” 乌萝和他两人一起来到中央操作台前。 感应到有人靠近,机器自动被唤醒。屏幕上凝固的血迹也被照亮。 尼禄嫌弃地用衣袖随便擦了擦屏幕,随意滑动人员名单与介绍资料等无用页面。乌萝则在另一侧调出了监控系统。地图自动开启。整座塞壬基地的虚拟模型立刻出现在两人眼前。 “看起来因为……紧急原因,整座基地都已经被封锁了。我衷心希望那个原因只不过是流感。和我们在外面遇到的人形怪物没关系。” 他盯着模型慢慢查看两人所在的位置,意识到事实的那一刻和乌萝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里是飞行器内部?我们刚才经过的是……育卵区域。” 尼禄恶心地吐了下舌头,指出了模型上显示的圆形飞行器图标,又望向四周,好像怕有外星开拓集团的卫兵当场冲进来似的。 乌萝立刻让他别走神,试试通讯功能能不能使用。 尼禄进入通讯频道,尝试调整频道发出通讯: “母星基地七号……这里是来自特洛伊星舰的尼禄,负责调度事务……以及来自维修处的乌萝……我们的飞行器在不明地点坠毁,现在坐标是……请求救援,听到请回应……” 通讯的滋滋杂音让人烦躁。乌萝依然听到两人来时的通道里有极其轻微的声音传出。她暗中频频回头,然后不动声色操控监控系统,查看飞行器对外围区域的防御措施。 尼禄刚刚结束通讯没多久,频道上立刻传来母星基地的通讯请求。 是卡西乌斯的声音。 “尼禄。” 卡西乌斯的声音被通讯线路的杂音奇怪地扭曲了: “……解释你为什么会在塞壬基地。除了维修人员,还有其他人员在你周围吗?” 尼禄没好气回道: “我想破解历史未解谜题,所以在荒野上乱逛,结果就是这么巧找到了塞壬基地,满意了吗?!而且我们现在伤的都很重,请你尽快援救,哪怕是作为一个上司也好。因为我知道我显然不够格做你的弟弟。完毕。” 乌萝正在盯着监控系统,仔细辨认某一处的异常情况。 她和尼禄曾经穿行的通道里,几乎所有的储物柜门都被推开了,露出苍白扭曲的仿生人身躯。而那些本来已经暴露在外的仿生人的头颅裂口正在流淌出粘稠液体。 她按在操作台上的双手在发抖。 如果这些仿生人与平原上的人形生物有一样的习性的话…… “乌萝,” 尼禄在叫她了,而且语气听起来无精打采: “过来这边。我哥哥需要你接管这艘飞行器。” 乌萝答应了一声,同时提醒尼禄: “小心。我觉得这里……不正常。” 通讯另一头的卡西乌斯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道: “你们很安全。我方基地已经确认塞壬基地内部无敌对人员。现在仔细听从我的指示行动:登入操作页面。将这艘飞行器的远程操作权限移交母星基地,并关闭所有外部通道。母星基地会前来营救你们。” 乌萝一一照做。只是在关闭外部通道时,系统提示有一处线路损坏,需要前往通道内手动闭合。 正在散发警告红光的正是那条她来时的通道。 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蜷缩身体的尼禄主动站起来,让乌萝守在操作台前: “我去吧。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也许某些人还会更高兴点呢。” 卡西乌斯在线路的另一头没有回应。 乌萝把枪递给了他,从监控画面里注视尼禄一瘸一拐走入通道,按压手动开关时手滑了好几次,最后踮脚施力才成功合下闸门。 红光顿时消失。通道开始执行关闭倒计时。忽如其来的机械音让原本已经紧绷的神经再添一层高压。 通道里一切如常。 尼禄对着监控镜头胜利一笑,转身离开。 乌萝的目光还未离开尼禄,眼角余光已经在其他角度的监控画面上看见了异动: 那些仿生人开始“苏醒”,用尚在僵直状态的肢体歪歪斜斜地支撑起身躯。 “尼禄小心!” 乌萝通过监控喊道。 苏醒的仿生人像是在蜕变成乌萝在地面上看见过的那些四肢反向弯曲的人。而且更加诡异。 即使头颅残破,仿生人也残留着健硕体魄,极度弯折时更加柔顺,更加灵活,很快便如同一群新蜕皮的白色蜘蛛聚集成群,默契一致地涌向飞行器驾驶室。 尼禄一回头,与仿生人不期而遇。 他拖着伤腿后退,没跑几步就原地跌倒。看见他举枪,仿生人退后躲闪,众多挤成一团脸庞却仍然涌动不止,让尼禄崩溃大叫。 “尼禄!!” 乌萝通过频道向卡西乌斯叫道: “他需要援助。” 卡西乌斯答道: “通道里的激光网已经启用。但他需要自己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回来。” 尼禄与仿生人之间果然降下一张激光网,将两方分开。 尼禄闭紧了眼睛拼命向着驾驶室爬行,跟踪在他身后的仿生人不甘心地扑向激光网,被切割熔断的肢体断面迅速融化成腐肉。 乌萝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尼禄,不久后便发现了事实: 他依然爬的不够快。 时间流逝,激光网逐渐熄灭。 倒计时的冰冷声音瞬间统治四周。尼禄抬头望向遥不可及的升降梯,奋力爬行,而只剩下半边身体的仿生人依然在不甘心地弹跳,扭动……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尼禄,将他拽上升降梯。 他抬头,望见了乌萝。 “没时间了!” 她咬牙道。 尼禄用还有知觉的那只脚踢蹬地面,一点一点挪进升降梯。 但是仍然不够快。 门禁锋利的边缘向着乌萝与尼禄斩来,在她因为某种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全身僵住时,有人从尼禄背后拦住了正在闭合的门禁。 乌萝最先看见这条陌生的瘦削臂膀,然后微微转动视线,便在闪烁的红光里看见了那张和想象中分毫不差的面庞。 米聂卡站在走廊上,用童年时就已经形成的锐利目光凝视着她。 金属锻造的门禁在他的手中仿佛不过是纸页。 他张开了自己被黑血覆盖的空洞口腔,轻声道: “快跑!” 她短暂惊讶过后立刻施力救出尼禄,随后扑上前去想要握住米聂卡的手。 在她确信自己能抓住他时,米聂卡松手了,在门禁关闭的前一刻向她投来一块闪闪发光的物体。 她下意识接住。倒计时结束。升降梯将两人重新带回操作室。 “米聂卡?” 她不肯离开升降梯。这声简单问句仿佛从胸腔中竭力挤出才能发声。 回答她的只有未知生物的啸叫声,叫声回荡在层层套叠的管道中,宛如暗流汇聚,每一声细节都组成了她的名字的音节。然后啸叫声被引擎发动的嗡鸣取代。飞行器被来自基地的指令唤醒,工作台上的模型显示“正在脱离主体”。 尼禄在她背后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立刻返回工作台前要求卡西乌斯停止起飞程序: “我……我在通道里看见了其他服役人员!他叫米聂卡,是……” “我再重复一遍。” 卡西乌斯说道: “塞壬基地的一切都在指挥部的安排之下。其他服役人员将会在工作完成后回归。乌萝,为你的……” 飞行器开始自动解除与外部通道的链接。乌萝注视着手掌里的黄色卵石,只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反问道: “指挥官。你一定会来救尼禄,对吗?” 卡西乌斯应该是在极力克制声音: “只要遵从指令,你们两人都不会有事。” “那么来救尼禄吧。” 乌萝说道: “我会和其他服役人员一起在基地里等待指挥部的安排。” “什么?” 尼禄和卡西乌斯难得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乌萝望向尼禄,摇了摇头,离开工作台: “我在这里还有其他事情去做。你可以先回基地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要去找刚才那些……东西吗?!正常人会选择逃离,不是去对付怪物!!” 尼禄绝望大喊道。 飞行器上方的屏障陡然去除,自然光线洒落四周。乌萝移除了远程操控权,终止起飞程序,转身时陡然被光照刺眼,下意识伸手遮挡。此时尼禄已经举枪来到了她身后,用枪托砸晕了她。 乌萝全身酸软,意识断断续续,只能透过灰黑一片的视野模糊感知到他在拖着她前进。以及他附在耳边的低语声: “真的对不起。我保证,这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管你可能不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会知道呢,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 冷冻舱门开启,乌萝被推进去。舱门重新合拢。她像是漂浮在一片血光和漂浮障碍物的卵壳内部,强行挣扎着想要抓住来自现实的微光,要与逐渐远去的呼叫声产生联系,却始终被隔离。 尼禄回到操作台前,重新交出远程操控权。 “好了。都照你说的做了。” 他对着另一端的哥哥说道,情绪逐渐失控: “把我们带走!!现在就离开!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你满意了吗?!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放过我,让我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意外?!” 卡西乌斯的声音冷漠传来: “尼禄,工作中请尊重上级。”《 》 18、B 飞行器顺利升空,卡西乌斯立刻对自己身边的下属命令道: “执行自毁程序。” 这一刻,飞行器的外围部分逐步脱落,甩去被仿生人占领的通道之后高速起飞。塞壬基地内部传来轰隆声响,然后火光一闪,爆炸产生的烟雾迅速蔓延而起,像是一只邪恶的橙色手掌挟持整座基地,将其轻易揉搓变形。 尼禄透过自己的模糊视野看见下方原野上的灰雾最终被金橙色火海染色,那些微不足道的仿生人,虫子,草原上的稀疏植被与虫巢,都在缓缓崩塌的塞壬基地之下被焚毁成滔天灰烬,他疲惫笑了笑。 卡西乌斯忽然疾声道: “尼禄。进入维生舱。有异常情况。” 尼禄没有回应。他喘着气在操作台前坐下,终于被发热与骨骼错位的痛苦夺走斗志。 此时他却能听见敲门声。 礼貌的,不容拒绝的敲门声从地板下传来。 无人应答。尼禄机械地举枪,眼前的画面却远远超出他所能理解的常识—— 厚重门禁开始从中部被弯曲,折断。 一团黑色的触须涌入,像一位迟来的客人那样耸立在门口,稍作整理仪态后向着尼禄游动。那些看似柔软,却能够轻易折断金属的发光触须之间包裹着人形,如同一只在阳光下畅游的海底生物,模拟着人类的姿态,而远非人类。 粘液声音纠缠耳膜,沉重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 尼禄麻木地举枪想要射击。这时他听见了这只怪物在“歌唱”。 似歌声又似哀鸣的声音顺着地面缓缓流淌,尼禄的意识被声音轻轻拨动,化为平静的混沌,身体依然在怪物靠近时在坚持反抗。手指想要扣下扳机,却被一只横空靠近的触须扫开。 尼禄被好几只触须同时卷起,迎面撞上维生舱,又像一块无足轻重的垃圾被扔到角落里。 被骨骼断裂的剧痛笼罩视野,尼禄听见怪物占据了操作台,数条触须轻松捣毁机械制品。中枢系统瞬间成为电光闪烁的空壳,失重感开始接管飞行器。数不清的碎片与断裂电缆逐渐漂浮,互相撞击的清脆可怖的声音提醒尼禄: 他与飞行器正在一起朝着下方的原野加速坠落。 怪物再次从破裂的操作台里游出,遍身沾染的燃料气息距尼禄越来越近。 尼禄的视野被压缩的极小,只容他从虚无缥缈的远处观望自己的死亡。 噼啪几声电流刺穿空气。忽然到来的热量让尼禄感到一阵传遍全身的战栗感,额头上蔓延的血液再次遮蔽视野。 但是他终究还是能够看清眼前的情景,也就看清了乌萝从维生舱里爬出,用燃料管道点火引燃了怪物。 火焰跟随燃料痕迹飞旋跳跃,跨越那些触须互相融合咬死不放,合力构筑出色泽古怪,栩栩如生的鲜活焰火花束。怪物奋力翻滚,在体表破裂,黑血横流之时原地卷缩,在火中形成茧状保护自身。 乌萝捂着自己的后脑勺,摇摇晃晃来到尼禄面前,拽着他进入维生舱。 “再敢打我,有你好受的。” “我不敢了。” 飞行器已经在向地面加速俯冲,失重感让周围杂物飞旋不止,两人如坠风暴。 “来不及了!进来!” 尼禄把乌萝拉入维生舱里,两人同时伸手去拉安全椅。 外界的风暴已至,那一丝安全感还未来临,便在天翻地覆之中散尽。 维生舱在飞行器在落地之前弹射落地,在仍然残留余震的地面上笨拙弹跳,每一次弹跳都甩下一部分外壳。 乌萝被甩出维生舱,又顺着土坡滚落到已经被炸毁的废墟坑道里。 她的意识恢复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塔斯星奇异的天空。所有的星光好像都朝着一个方向倾倒,在天空中形成纤若游丝的刻痕。 不,她看错了。那是虫巢裂解时产生的纤维。漂浮在空气中,顺着土地蔓延的物质被火焰与夜风传播到了她的身边。 然后,触须重新袭来。 那只怪物并没有死。它毫发无伤地经历了着陆与爆炸,现在仍然顺着她的血迹前来,舒展开触须滑过她的身边,动作轻缓,留下熟悉的灼热气息。而从它的体内传出的古怪歌声还在继续,一点一点灌入她的耳中。 伴着火苗噼啪声,乌萝在耳鸣声中反而逐渐听懂了这歌声。 这是她和米聂卡在童年时,经常坐在一起唱的劳动童谣。 我常听见有歌声从远方传来,令我心驰神往而神伤。 当我回望来时的路途,雾气茫茫令人恐慌。 我是否还能到达未来。 我的歌声是否能到达远方…… 她张口,面对遥远夜空,用嘶哑声音与它同时哼出了最后一句歌词: 我们的歌声必将到达远方。 “米聂卡……” 她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手掌,想要起身,身体却沉重的不再听从意识。 那些湿润,有力的触须慢慢从她的指尖爬上手腕,仔细探查肌肉的走向与血管搏动的频率。她的体温让它逐渐拥有了温度,它的粘液又将伤痕与痛感逐一抚平。 两道迥异的血肉互相熟悉,含混的咕哝声反复自我纠正,愈发清晰。 “米聂卡。” 她的声音从怪物的体内传来。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原样复制,如同镜像。 她感到有液体顺着眼角流淌而下。是从它的触须里滴落的。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她的意识被一层温和厚重的物质包裹,就连周围世界也不再重要。 “不。” 她虚弱地反驳道: “你不是米聂卡。不是他。” 她从怀里掏出了徽章,伸长手臂举到怪物身边,想让它认出这块信物。 触须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但是留下了徽章,将它包裹进体内。 尼禄在远处绝望地叫她,以为怪物在攻击她。 乌萝只是盯着怪物的触须蠕动,想要从中寻找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的模样。但无论等待多久,都是绝望。 她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能够掌控双腿了。对怪物的恐惧驱使着她后退,同时有一种全新的感情由它而生,吸引着她去深究触须之下的谜团。 远处,一道锐利光芒破开混沌边界。机甲部队在滚滚沙尘之上滑行,金属铿锵声将黎明涂抹上冷峻锋芒。虫巢里的余孽被轻松清扫,填入火焰变为燃料。 “你在……为我治疗?” 她在逐渐聚拢的光线下查看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喃喃道。 附近的灰烬被机甲到来掀起的气流吹开,露出那支落在她身边的震荡枪的痕迹。乌萝下意识抓起枪,转头面对这只安静地甚至有些温顺的怪物。 它向她张开全部触须,暴露出内部的黑色内脏,反复用刚刚学会的话语询问她。 “乌萝!” 这声音是来源于尼禄,还是这只怪物? 她调动着自己因为震惊而开始颤抖的声音,回应道: “你该走了。” 怪物仍然用同样的话语回应。这次是少年的尖锐声音: “走,乌萝,快走!”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内紧绷的警戒线被崩断,无法被控制的情绪流淌而出。乌萝不得不闭上眼睛,举枪: “你该走了。不然其他人会杀了你!快走!滚!” 枪响的时候,她惊慌睁眼,丢下武器。 怪物这次没有蜷缩起来,更没有反击。 它只是像一只缺水的海洋生物,在震波中被解体,普通地倒地。黑紫色血液从它断裂的触须里淌出来,静悄悄地散发出恶臭。 最先抵达现场的机甲停下来了,对乌萝与怪物举起武器。 机甲胸前的光芒像一只监视众生的眼眸。 “立刻离开可疑生物。” 机甲内传出了卡西乌斯的声音。 乌萝对警告声充耳不闻。她注视着那一摊凌乱的肢体。在逐渐融解的怪物体内,再次传来熟悉且虚弱的声音。 它在叫她小虫。 抛开所有顾虑,她冲上前去徒手扒开怪物的触须,将那些沉甸甸,卷曲缠绕的碎肉扔到一边,直到自己也陷入沉重湿冷的血泊里。 很快,黑血向上包裹了她的手臂,脖颈,脸庞,让她像是被怪物附身了一般。 尼禄在向她这个疯狂寻找某种东西的人爬行,让她离开。她不予回应,只顾继续向接触到空气就迅速变质的血肉深处挖掘。 其他机甲也到达现场,与卡西乌斯一样停留在原地,武器悬空待命。 “怎么回事?” 他们问卡西乌斯: “我们这就去把尼禄带回来。那个怪人就地处决?” 卡西乌斯沉吟一会,回道: “等一等。” 坑道底部,乌萝还在喷涌的黑血源头疯狂摸索。最终,她的手指在冥冥之中触及到了温暖的物体。 两只人类手掌凭空相握。 顺着她的动作,黑血纷纷滑落,另一只手掌从中升起。 跟随手掌一起浮现出的是少年的面庞。如同陷入泥潭的珍宝,黑色污染物被荡涤干净之后,脆弱精致的细节逐步展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双腿被截断的少年在乌萝的怀中睁开眼睛,用初生动物般的目光仰望她,眼珠逐渐从浑浊转为清澈。 “乌萝。” 他说道。 “对。” 她点头。然后仰起头,对那些旁观的机甲大喊道: “这是米聂卡!他是人类,是活着的人!救救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