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后传》 第一章 机场上的“老母鸡” 五月的天,灰蒙蒙的,仿佛掺进了一层土黄。天津机场上人影杂乱,喧嚣一片。国民党兵们扛箱笼的、抱孩子的、搀着老爷太太的,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倦色。飞机引擎的轰鸣一阵响过一阵,震得人耳根发麻,连脚下的地都在隐隐颤动。 停机坪边上,几个穿呢子军装的军官围站着抽烟,青白色的烟雾刚从嘴边吐出来,就被一阵乱风撕得稀散。 保密局天津站站长吴敬中披着呢料军大衣,背对着余则成,正和那几个等飞机的军官闲聊。他肩章上的金星被尘土遮盖得有些黯淡,一只手插在大衣兜里,另一只手随着话音轻轻比划着:“……所以说,到了南边,咱们这些人,都得重新找饭碗喽。” 余则成站在吴敬中身后约莫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皮面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处起了毛。空旷的停机坪上,风卷着沙土直往人脸上扑,他眯起眼侧过脸,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跑道附近送行的人群。 这时候还能弄到机票飞福建的,多半是有些门路的军官家眷或富户。送行的小汽车排了一溜,车边站着穿旗袍、裹大衣的太太小姐,有人正拿手绢抹眼泪。余则成的视线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掠过,却在即将收回的一刹那,猛地定住了。 离东跑道不远,一辆黑色轿车刚停稳。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穿藏蓝绸缎旗袍的太太,烫着卷发,手里拎只小巧的皮箱。紧接着,另一侧车门也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碎花棉袄的女人弯腰钻出,转到车后,从后备箱里提出两只沉重的大皮箱。 那女人把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实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她侧着脸,肤色黑里透红,一看便是常年经风历日的痕迹。 余则成的心跳仿佛骤然停了一拍。 是翠平。 他的手猛地攥紧公文包提手,皮革被捏出细微的响声。镜片后的双眼睁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翠平……没死。”一股滚烫的情绪冲上喉咙,几乎要喊出来。 就在两个月前,为防万一,他让翠平提前撤离,对外谎称“失踪”。两天后,保密局天津站行动队队长李涯拿着一张照片向吴敬中报告:市郊发生爆炸,现场有三具尸体,两男一女。吴敬中把照片递给他看,余则成看见照片里那条熟悉的披肩——和翠平常披的一模一样。那一刻,他以为她真的不在了。 谁能想到,她竟“死而复生”,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重逢了。 翠平提着两只大箱子,跟在那位太太身后。太太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催了句什么。翠平应声抬头—— 刹那之间,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凝滞不动。 翠平手一松,左手拎着的皮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张了张嘴,脸上先是茫然,继而变成难以置信的震动,所有情绪最终涌进眼里,亮晶晶的,顷刻间就要满溢出来。 余则成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他想喊她的名字,想奔过去抓住她的手——可双脚像被钉死在水泥地上,动弹不得。他看见翠平的嘴唇在轻轻翕动,看口型,是在喊“则成”。 她往前迈了一步,右脚刚刚抬起,余则成就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翠平的脚步顿住了。她望着他,眼中的光亮晃了晃,像是懂了,又像是不甘。胸口微微起伏,碎花棉袄的扣子绷得有些紧。 余则成喉咙发干。脑子转得飞快,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能说话,不能相认——吴敬中就在身旁,四周全是眼睛。 可翠平还活着。她没死,她就在眼前。 他原本计划两小时后带着金条与情报撤离,谁知吴敬中突然连夜派人将他“押送”到机场。匆忙之间,他只好把东西藏进院子的鸡窝里。 怎么才能告诉她? 忽然,他猛地弓下腰,双臂向后伸展,两腿微弯,连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这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候机军官们的目光,好几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他。 翠平怔住了。她看着余则成那奇特的姿势,眉头蹙起,嘴唇微微张开。但仅仅两三秒后,她的眼睛骤然睁大。 她笑了。 她想起那一回——她把别人送给余则成的烟土,通过吴敬中的太太换成了六根金条。当时觉得藏哪儿都不稳妥,最后灵机一动,塞进了院子的鸡窝里。余则成见她那谨慎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就像只老母鸡护食似的。”翠平当时就伸展胳膊,一边做动作一边说:“我就是老母鸡,护着你,不让别的母鸡靠近你。” 鸡窝。 翠平的呼吸急促起来。余则成这是在告诉她:东西在鸡窝里。 她朝他极轻地、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脸上。余则成已直起身,扶了扶眼镜,面色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她知道,他眼睛深处,有什么在灼灼燃烧。 “则成,你怎么了?”吴敬中被众人的视线引得转过身,正好看见余则成缓缓收势。 余则成转过脸,面上已换了一副略带尴尬的笑容:“没事,站长。风大,迷了眼,转转脖子活络活络。”他说得自然,还抬手揉了揉眼角。 吴敬中打量他一下,又瞥了眼远处的人群,没瞧出什么异常,便扭回头继续闲聊:“……所以说啊,天津是守不住喽。可惜了,多少年的基业……” 余则成的余光仍追着翠平——她已经拾起皮箱,跟着那位太太朝候机厅走去。一步,两步,她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余则成在心里默念。翠平,别回头。 直到那两个身影彻底没入人群,他才觉得浑身气力像被骤然抽空,后背的冷汗浸透衬衫,凉意透过布料贴在皮肤上。 “登机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军官们纷纷掐灭烟头,拎起行李。吴敬中整了整大衣领口,回头招呼:“则成,走了。” “哎。”余则成应声,提起公文包跟上。 登机时,他故意走在最后。踏上舷梯的一瞬,他忽然弯腰,佯装系鞋带。目光却穿过人群,死死盯向机场东门的方向—— 那辆黑色轿车刚刚启动,正缓缓向外驶去。后车窗留着一道缝隙,他能看见里面一个模糊的侧影:翠平坐在那儿,脸朝向窗外。 车子拐过一个弯,驶出机场大门,消失在漫天扬起的尘土之中。 飞机在渐浓的夜色里向南航行。余则成不知道,这一去,何时能回。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梦见天津机场的这个瞬间——翠平站在风里,碎花棉袄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那双眼睛亮得仿佛已说尽了后半生所有的话。 深海之下,暗流才刚开始涌动。 第二章 夜渡台湾海峡 天快亮的时候,海上的风总算小了点儿。 余则成在船舱里实在是躺不住了,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登上“中正”号军舰甲板。 他扶着舰上的栏杆,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散开了。 “睡不着?”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轻不重。 余则成转过身,吴敬中已经披着将官呢大衣站到他旁边了。虽然脸上挂着倦色,但眼睛却异常明亮。 “站长。”余则成微微躬身喊道。 吴敬中没应声,他从口袋掏出一包香烟,磕出一根递给余则成。两人点上烟,对着海面抽。 “则成啊,”吴敬中开口,声音混在海浪声里,有点飘,“你看这海。” 余则成顺着他目光望去。海面黑沉沉的,只有船头劈开的浪泛着惨白的光。“看着平静,”吴敬中弹了弹烟灰,“它底下有多少暗流,谁也不知道。” 余则成心里紧了紧,没接话。 “人这一辈子,”吴敬中继续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就跟这海上的船似的。你以为自己在掌舵,其实往哪儿开,不全由你。”他转过头,看着余则成:“风往哪儿吹,浪往哪儿打,你得顺着。逆着来,船就得翻。” 余则成点点头:“站长说得精辟。” “到了台湾,”吴敬中又把目光投向海面,“就是换一片海。风不同,浪不同,暗流……也不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咱们这些从北边来的,在人家眼里,就是外来船。港口的船位早就占满了,你得找个缝儿挤进去。挤不好,就得撞上。” 余则成听懂了。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站长,我跟着您。”他说,“您怎么走,我怎么跟。” 吴敬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声短促:“跟?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他抽了口烟,烟雾从鼻孔慢慢溢出来:“则成,你还年轻。有些道理,我现在说了你也未必懂。等懂了,也晚了。” 余则成等着他往下说。“就一句话,”吴敬中转过脸,目光锐利定格在他脸上,“该藏的时候,把自己藏严实了。别露头,别冒尖。露头冒尖的椽子,先烂。” 余则成心头一凛,面上依旧平静:“老师,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他改换了称呼。觉得这样更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吴敬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还有话,但最终没说出来。他把剩下的烟头弹进海里。“人这一辈子啊,”他的声音拉的很长,“就是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时候不对,事做得再对,也是错。”接着,他用右手拍了拍余则成的肩膀,手劲很重,转身向船舱走去,快到舱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平安符收好了。这世道,能保平安的东西不多喽。” 余则成站在原地,海风吹得他浑身发冷。吴敬中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藏严实,别冒尖,对的时候做对的事。” 吴敬中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他知道什么?又或者只是过来人的感慨?他始终没有猜透吴敬中的意思。但他知道一点:往后的路,得加倍小心。 他用手摸了摸着口袋里翠平缝的平安符,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翠平,你到家了吗?东西拿到了吗?” 送走了东家太太,王翠平从机场回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向管家辞了工,半路上雇了个驴车,连夜赶回家,回家后直奔院子里的鸡窝,手伸进鸡窝一摸,还好,金条和盛胶卷的铁盒子都在。她把6根金条和胶卷随身藏好,然后锁上门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王翠平在一家小客栈硬板床上睁开眼。外面的动静有点不对劲,不像是平常街坊早起那种零零碎碎的声响,是整齐的脚步声,嚓,嚓,嚓,从街的这头响到那头。 她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看。街面上,一队队穿黄绿色军装挎着枪的解放军正列队走过。老百姓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 王翠平看了一会儿,转身把金条分别藏在身上和包袱及鞋垫下面。装胶卷的铁盒子放在心口。余则成那件灰色中山装压在包袱最上面。 下楼时,客栈掌柜正在柜台后头擦桌子,抬头看见她:“大姐,这么早?”“嗯。”王翠平应了声,没有停下脚步。“外头……”掌柜压低声音,“变天了。您小心着点。” 王翠平点点头,推门出去了。她沿着路边走,避开那些列队的战士。街角墙上贴着标语,墨迹还没干透。王翠平识字不多,但“天津”俩字她认得,“解放”也大概明白意思。 她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贴下一张,便走过去:“小兄弟,打听个事。” 年轻人转过头:“大姐您说。” “现在这儿谁最大?”翠平问,“就是管事的,最大的那个,在哪儿?” 年轻人明白了:“您找大领导啊?在市政府大楼!就在前头,拐过街口就到啦!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最多的就是,一看就知道!” 翠平道了谢,继续往前走。越靠近那栋大楼人越多。老百姓围在路边,有的小声议论,有的踮脚张望。王翠平挤过人群,看见大楼门口确实站着好些持枪当兵的,腰板挺得笔直。穿军装的人进进出出,都很匆忙。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直接往里闯。 “站住。”一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拦住她,“干什么的?” 翠平从怀里掏出铁盒子:“我找最大的领导。” 解放军战士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您找领导有什么事?” “有东西要上交。”翠平把胶卷往前递了递,“必须亲手交给最大的那个。” 解放军战士看了看铁盒子,又看了看她的脸,犹豫了几秒:“您先在外面等等。”他转身向楼里走去。 王翠平站在市政府门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鞋面上还沾着昨天晚上从机场回来的尘土。 时间不长,解放军战士从里面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戴帽子,头发理得很短,脸上线条硬朗,眼神沉稳。 “同志,是你要见我吗?”中年男人问道。 翠平点点头,把手里的铁盒子递过去:“有要紧的东西,必须交给您。” 中年男人接过盒子,没立刻打开,而是看了她一眼:“怎么称呼?”“我姓王。”王翠平说。中年男人右手做了个往里让的手势:“里面说。” 他领着王翠平进了楼,径直上到三楼,进了一间宽敞些的办公室。关上门。中年男人这才打开铁盒子。他先拿起胶卷对着光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又展开那几张纸,一页一页仔细看。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看完最后一张,男人抬起头,眼神完全变了。他盯着翠平看了好几秒,才缓缓开口:“王同志,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有人托我带出来的。”翠平说。“谁?” “一个在那边的人。”翠平顿了顿,“他现在……不在了。” 男人沉默了片刻,没追问,而是问:“只有这些?”翠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六根金条。“这也是他留下的。”她说。 男人拿起金条掂了掂,放下。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窗前,背对着王翠平。窗外,天津的街道渐渐活络起来。阳光洒在瓦片上,炊烟从一些人家屋顶升起。 “王同志,”男人转过身,语气郑重,“这些东西,非常重要。我代表组织,谢谢你。”翠平摇摇头:“不是我。是……留下这些东西的人。” “他是个好同志。”男人说,眼神复杂,“我们不会忘记。”他走回桌前,把东西收好:“另外,王同志,你暂时不能离开天津。我们需要你配合了解一些情况。”翠平点头:“我明白。” “你住在哪儿?怎么联系?”翠平说了客栈的名字和房间号。男人记在一张纸上,又看了她一眼:“一个人?”“嗯。” “注意安全。”男人说,“这段时间城里还不完全太平。有事随时来这里找我,就说找赵主任。” 他送翠平到门口,握手时很用力:“保重。”翠平点点头,转身下楼。走出大楼时,阳光已经铺满整条街。战士们还在列队,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鼓掌,喊口号的声音此起彼伏。 翠平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则成,东西送到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走下台阶,汇入人群。 上午九点钟,“中正”号军舰在基隆港停了下了。余则成跟着吴敬中走下舷梯。 脚踩在码头水泥地上的瞬间,他才觉得心里踏实了点——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整个人都是浮的。 码头上已经等了一群人。几个穿中山装的***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穿军装的。 一个瘦高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那种官场上常见的笑。“吴站长!一路辛苦!”男人握住吴敬中的手,“毛局长临时有个紧急会议,特意让我来接您。” 吴敬中脸上也浮起笑:“李秘书太客气了。”两人寒暄了几句,李秘书这才看向余则成:“这位就是余副站长吧?久仰。” 余则成躬身:“李秘书好。”“住处都安排好了。”李秘书招招手,一个年轻干事跑过来,“小陈,先送余副站长去休息。吴站长,毛局长说如果您方便,现在就去局里一趟。” 吴敬中点头:“好。”他转身对余则成说:“则成,你先安顿。晚点我去找你。” “是,站长。”余则成跟着小陈上了辆黑色轿车。车子驶出码头,沿着海岸线开。他望着窗外——基隆的街景陌生得很,房子多是矮矮的骑楼,招牌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大约开了有二十多分钟,车子在一个僻静的巷口停下。 “余副站长,到了。”小陈下车,指了指巷子里头,“这房子安静,站长特意交代的。”余则成拎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布包袱,跟在小陈后面走进巷子。走到尽头,是扇黑色铁门。开门进去是个小院,不大,但干净。正面三间屋,青砖灰瓦。“您先歇着。” 小陈递过钥匙,“缺什么跟我说。”余则成道了谢,小陈走了。他走进正屋。屋里家具都蒙着白布,一股子霉味。掀开白布,露出底下的桌椅床柜——都是好木头,雕花精细。吴敬中的房子。余则成心里明镜似的。他把行李放在桌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海风灌进来,咸湿的味儿更重了。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个平安符。 而在阳明山保密局总部,吴敬中正坐在毛人凤对面。毛人凤没急着说话,手里捏着支钢笔,笔帽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敲了七八下,才开口:“敬中啊,天津的事,过去了。” 吴敬中欠了欠身:“属下无能。” “现在不说这个。”毛人凤摆摆手,“台湾这边,有些事需要你办。”他抽出一份文件,推过去:“看看。” 吴敬中接过,翻开。只看了几行,眼神就凝重起来。“内部清查。”毛人凤说,声音冷了下来,“咱们一路败退,队伍里混进了沙子。到了台湾,不能再留隐患。” 吴敬中看着文件,又抬眼看了看毛人凤。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局长,”他缓缓开口,“属下初来乍到,恐怕……” “恐怕什么?”毛人凤打断他,“你是老人了,这点事办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敬中知道推不掉了。他收起文件,站起身:“属下明白了。” “不是明白。”毛人凤盯着他,“是必须办成。” 吴敬中心里一沉,面上纹丝不动:“是。” 从毛人风办公室里出来,走廊里空荡荡的。吴敬中走到窗前,停下,点了根烟。 窗外是陌生的台北街景。他吐出一口烟,心想,这回到台湾,怕是难得安宁了。 而此刻,余则成正在那间陌生的小院里,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动作很慢,很仔细。挂好最后一件,他关上衣柜门。转身看着这间屋子。 阳光从窗户斜 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方正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细细密密的。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第三章 保密局台北站成立 台北的天儿闷得人心里发慌。 余则成站在台北市泉州街26号门口,领口被汗浸湿了,黏糊糊地贴在后脖子上。他抬头看了看这栋四层大楼,水泥墙面被雨水渍出黄一块黑一块的印子,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个招牌都没挂。 吴敬中在他前头站着,背着手,仰头看楼。看了好一会儿,对余则成说:“走吧。” 楼道里有股说不清的味,直往鼻子里钻。 三楼会议室门口,能听见里头说话声音。吴敬中在门前停了脚,整了整领口才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屋里烟雾缭绕。长条会议桌两边坐满了人,清一色的军装。余则成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生面孔多,但有几个他认得,都是原来内地各站的老油子。 毛人凤还没来。主位空着。 吴敬中领着余则成在靠门的两个空位坐下。刚落座,对面一个胖乎乎的中校就笑了:“哟,吴站长,可把您盼来了。”这话听着热络,可那双小眼睛在余则成身上扫了两遍,像在掂量斤两。 “刘处长,”吴敬中点点头,脸上浮起那种官场上惯有的笑,“你也调过来了?”“可不是嘛,”胖子弹了弹烟灰,“哈哈!北平待不住了,跟着大伙儿南下呗。”正说着,门外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咔,咔,咔,一步一步,稳得很。屋里顿时静了。抽烟的赶紧掐了烟,坐着的都挺直了腰。门推开。 毛人凤走了进来,表情显得非常严肃。他没穿军装,一身深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走到主位上坐下,把手里的档案袋往桌上一放。“人都到齐了吗?”“报告局长,齐了。”坐在会议桌中间的一个中校赶紧接话。 毛人凤“嗯”了一声,目光在每个参加会议的人脸上扫了一遍。扫到吴敬中这儿,停了停,又扫到余则成脸上,停了更长一点。 “今天这会,”毛人凤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是咱们保密局台北站成立大会。在座的,都是从原来局属各站抽调来的骨干。”说到这,他停顿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党国现在什么局面,不用我多说了。”毛人凤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北平没了,天津没了,上海……也悬。委员长带着咱们退到台湾,是战略转移,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屋里没有人敢接话茬。有人低着头,有人盯着桌面,有人悄悄挪了挪身子。 毛人凤手指敲桌子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敲得在座的个个心发慌。“越是这种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咱们就越要精诚团结。不能再搞原来那一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山头林立,各自为政啦。”他说这话时,眼神往左边扫了扫。余则成用余光瞥过去,那边坐着三个人,都低着头。其中一个手指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台北站成立,”毛人凤继续说,“不是换个地方接着混日子。是要重整旗鼓,是要把丢了的场子,一点点找回来。”他打开档案袋,抽出几份文件,纸张哗啦响。 “下面宣布任命。”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外面街上小贩的叫卖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声。“经国防部保密局研究决定,一、任命,吴敬中少将,为保密局台北站站长。” 吴敬中站起身,敬了个礼:“谢局长信任。” 毛人凤摆摆手让他坐下,继续念:“二、任命,余则成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副站长。”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起来敬礼。他能感觉到,屋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扎在他背上——有惊讶,有怀疑,有不服气。副站长这位子,按理说轮不到他这么个从天津站调来的“外来户”。敬礼的时候,他看见对面那个胖子嘴角撇了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看见了。 “三、任命,刘耀祖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行动处处长。”对面那胖子站起身——原来他叫刘耀祖。敬礼时脸上堆着笑,可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四、任命,赖昌盛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情报处处长。”斜对面一个瘦高中校站起来。这人余则成没见过,皮肤黑,眼眶深,看人时眼睛眯着,像总在琢磨什么。 “五、任命,……”一套任命念下来,屋里气氛更微妙了。余则成偷偷打量了一圈,行动处是北平站的人,情报处是台湾本地的人,他和吴敬中算是天津系的,再加上原来南京站、武汉站调来的几个处长副处长…… 好嘛,一锅大杂烩。 毛人凤念完任命,把文件放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人事安排就这样。接下来呢,我说说局里总体部署和下一步的具体工作重点。”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略微高了一些:“第一,清查内部。咱们这一路撤下来,队伍里混进了什么人不清楚。各部门的档案,三天之内要重新审核一遍。有问题的人,该清退的要坚决清退,该查办的要坚决查办,不留死角。” 毛人凤这话刚一出口,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摸口袋掏烟。 “第二,重建情报网。大陆那边的关系,能接上的赶快接上,接不上的……要想尽办法接上。特别是牵扯到共军内部的线,要抓紧。 ”“第三,”毛人凤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盯紧岛内。台湾这个地方,情况非常复杂。本地人,外来人,还有那些一直不消停的……都得盯着。”说完,他往后靠回椅背:“在座的各位有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过了几秒钟,情报处长赖昌盛举了举手:“局长,经费方面……”“经费局里会拨。”毛人凤打断他,“但不够的,自己想办法。现在什么光景,大家都清楚。党国困难,咱们得体谅。”这话说得轻巧,可底下人都明白——意思是,钱不够,你们自己搞外快去。 又沉默了一会儿。“没别的事,就散会。”毛人凤站起身,“吴站长、余副站长留一下。”其他人陆续起身往外走。 脚步声杂沓,开门关门声,低声交谈声,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就都走光了。屋里就剩下毛人凤、吴敬中和余则成三个人。毛人凤没急着说话,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的,好像那茶有多金贵似的。 余则成坐着,背挺得笔直,眼睛盯着桌面。木头纹路在他眼里慢慢模糊,变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色块。“敬中啊,”毛人凤终于放下茶杯,“台北站这副担子,不轻。” 吴敬中欠了欠身:“局长放心,属下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毛人凤看着他,“是必须办好。委员长对台北站寄予厚望,咱们不能让他失望。” “是。”毛人凤又转向余则成:“则成,你年轻,破格提拔你当副站长,是看重你的能力。别辜负这份信任。” 余则成赶紧站起来:“谢局长栽培。属下一定辅助好吴站长,把工作做好。”“坐。”毛人凤摆摆手,“另外有件事,得交代你们。” 他从档案袋里又抽出一份文件,递过来。吴敬中接过,和余则成一起看。只看了几行,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文件抬头写着“内部清查特别行动方案”,底下列了一串名字——都是刚才开会那些人里的,刘耀祖、赖昌盛都在列,还有另外几个处长副处长。“这些人,”毛人凤手指在名单上点了点,“背景复杂。有的是郑厅长那边的人,有的是本地派系的,还有的……来历不明。” 他抬头看着吴敬中和余则成:“你们的任务,就是盯紧他们。有什么异常,直接向我汇报。”余则成手心里又冒汗了。这差事,不好干。都是同僚,明面上要一起共事,暗地里要互相盯着,这……“局长,”吴敬中沉吟了一下,“这些人都是骨干,要是……”“要是查出来有问题,该办就办。” 毛人凤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现在是特殊时期,宁可错查,也不能漏查。明白吗?” 话说到这份上,吴敬中只能点头:“明白,局长。”“好了,我走了,”毛人凤站起身,“你们先去熟悉熟悉环境。要是人手不够,就从原台湾站调。三天后,我要听详细的工作汇报。” “是。”吴敬中立正答道。毛人凤走了。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口。 吴敬中和余则成还坐在会议室里。好一会儿,吴敬中才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则成,看见没?”余则成看着吴敬中没有说话。 “毛局长和郑厅长的桌子,”吴敬中点了一根烟,狠吸了一口,“咱们的屁股得坐稳了。坐歪了,摔下去就是一身泥。” 余则成懂他的意思。保密局内部争权夺利是老传统,毛人凤和郑介民两派斗了多少年了。现在到了台湾,这斗争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激烈了。他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外来户”,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就摔得粉身碎骨。 “站长,”余则成也压低声音,“那份名单……”“名单上的人,要盯。”吴敬中吐了口烟,“但不能只盯他们。咱们自己,也得防着被别人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景。窗户玻璃有点脏,外面的景物朦朦胧胧的。“这台北站呀!”吴敬中无奈地苦笑着,“表面看着是个新摊子,实际上就是个烂摊子。各方各派势力都想往里塞人,谁都想占块地盘。咱们呀……”他摇摇头,没说完。 余则成也站起身走到吴敬中旁边。“则成,”吴敬中忽然转过头,“你那个平安符,还带着吗?” 余则成心里一紧,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带着。”“带着好。”吴敬中笑了笑,笑容有点苦,“台湾这地方,比天津更需要平安啊。” 他掐灭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碾了又碾:“走吧,过去看看办公室。”两人下了楼。二楼走廊两边都是房间,说话声、搬东西的声音,还有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吴敬中指着走廊尽头两间相邻的房间:“这间是我的,那间是你的。两个房间挨着,有事叫起来方便。” 余则成缓步走进给他的那间办公室,屋子不大,里面摆放着桌子和椅子,墙边立着个文件柜。窗户对着后街,街上黄包车的来来往往,车夫吆喝着招揽生意。小贩推着车叫卖水果,挺热闹的。他在办公桌后面的藤编椅子上坐了下来。 台北站副站长。他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新职务。听起来是升了,可这升迁背后,是更多的危险,更复杂的局面,更难的抉择。 新的战场,就这样开始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个平安符。翠平,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东西送到了吗? 第四章 马奎的同学刘耀祖 下午的太阳斜斜地照进办公室,在水泥地上投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斑。 余则成把最后一份档案合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桌上堆着的文件矮下去一小半,都是下午各处送来的。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脖子。后街那户人家在炒菜,油烟味混着葱姜的香气飘过来,闻着让人肚子有点饿。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了。不是吴敬中那种不紧不慢的敲法,是“咚咚”两下,很干脆,带着股劲儿。 “请进。” 门开了,刘耀祖站在门口。这人把光挡了一半,屋里顿时暗了些。他换了身深灰色绸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金表,表壳在斜阳里反着光。 “余副站长,”刘耀祖开口,声音粗,脸上堆着笑,“没打扰吧?” “刘处长,”余则成脸上也浮起笑,“请坐。”刘耀祖没坐。 他走到桌前,两只手撑在桌沿上,身子往前倾了倾:“不坐了,就说几句话。晚上这顿接风饭,您可一定得去。弟兄们都盼着呢。” 余则成心里转了个弯。这顿饭,去还是不去?“刘处长太客气了,”他说,“我刚来,什么情况都不熟……” “哎,就是因为不熟,才得熟熟嘛。”刘耀祖打断他,笑得更深了,眼角挤出几道褶子,“再说了,余副站长在天津站的那些事,弟兄们可都听说了。破获**电台,抓了好几条大鱼,了不得啊。” 他说着,伸出手来。余则成也伸手去握。手刚握住,余则成就觉得不对劲,刘耀祖手上劲太大了。那不是一般的握手,是用力捏,捏得他指骨都发疼。而且刘耀祖手指上戴了枚金戒指,戒面正好硌在余则成无名指的关节上。 疼。钻心的疼。 但余则成脸上笑容没变,手上也用了几分力回握:“刘处长过奖了。都是站长指挥有方,同事们协力。”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刘耀祖。刘耀祖也看着他,两人目光对上,谁都没移开。就这么握了三四秒,刘耀祖才松手。 余则成把手收回来,垂在身侧。无名指那地方火辣辣的。“余副站长谦虚了。”刘耀祖直起身,掏出烟盒,自己叼上一根,又递一根给余则成。余则成接了,但没点。 刘耀祖划火柴点烟,深吸一口:“咱们这台北站,跟天津不一样。天津规矩多,这儿是前线。前线,就得有前线的规矩。”“刘处长说得是。”“所以啊,”刘耀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往后行动处这边的事,余副站长多关照。我刘耀祖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听招呼。” 这话听着是表忠心,可余则成听得后背发紧。听谁的招呼?“刘处长言重了,”余则成说,“您是老人,经验丰富,我还得多学习。” “学习谈不上。”刘耀祖摆摆手,“就是互相帮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没等余则成回答,接着说:“对了,晚上那顿饭,就在街口‘醉仙楼’。六点,我派车来接您。” “不用麻烦,我自己过去。”“不麻烦。”刘耀祖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那双眼睛在余则成脸上扫了扫:“余副站长,您那手……没事吧?我手劲大,粗人一个。” 余则成抬起手看了看,无名指上一道红印子,皮都快破了。他笑笑:“没事。” “那晚上见。”刘耀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门关上了。余则成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道红痕。刘耀祖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他把那根没点的烟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隔壁。吴敬中办公室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在打电话。 等了五分钟,里头电话挂了。余则成才敲门。 “进来。”吴敬中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支钢笔,正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见是余则成,他把笔放下:“有事?” “站长,晚上刘处长请吃饭,在醉仙楼。”吴敬中嗯了一声,没抬头,继续写。写完了,才把钢笔帽套上,往后一靠:“你怎么想?” “我觉得得去。刚来,不去不好。”吴敬中点点头,从抽屉里掏出烟斗,不紧不慢地填烟丝。点着了,抽了一口,才说:“刘耀祖这个人,北平站行动处处长,干了八年。郑介民那条线上的人。手底下很有些亡命徒,手段狠。” 余则成静静听着。“他请你吃饭,”吴敬中吐了口烟,“不是真为了接风。是想探你的底,看看你是个什么人。” “我明白。”“明白就好。”吴敬中把烟斗在烟灰缸上磕了磕,“晚上去了,该吃吃,该喝喝,但话,别说满。特别是天津站的事,少提。” “是。”吴敬中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上:“手怎么了?”“刘处长握的。”吴敬中盯着那道红痕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冷:“下马威啊。则成,你这才第一天。” “我知道。” “晚上我不去。”吴敬中说,“有些事,我在场,你们反而放不开。我不在,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看着,记着,回来告诉我。” “是。” “还有,”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推过来,“这是解酒药。台湾这酒,劲儿大。” 余则成接过药瓶。“谢谢站长。”退出办公室,余则成站在楼道里,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又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那道红痕。这才第一天。他把药瓶揣进口袋,回了自己房间。 五点二十,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余则成走到窗边往下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司机抬头往上看,招了招手。他穿上外套,下楼。见余则成下来,司机赶紧拉开车门:“余副站长,刘处长让我来接您。” 车子开动了。街上的灯都亮起来了,昏黄的光照着路面。余则成看着窗外,脑子里还在想下午看的那些档案。醉仙楼门口挂着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字,在风里晃。余则成下车,司机领着他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刘耀祖坐在主位,见他进来,站起身:“余副站长来了!快,上座!” 余则成扫了一眼。除了刘耀祖,还有四个人。两个穿着军装,看肩章是行动处的。另外两个穿便装,一个胖,一个瘦。 “介绍一下,”刘耀祖拍着余则成的肩膀,“这位就是咱们新来的余副站长!”那几个人都站起来,脸上堆着笑。“这是王副处长,这是李队长。”刘耀祖指着那两个穿军装的,“这两位是张老板,赵老板,做生意的。”余则成跟每个人握手。握到那两个“老板”时,他多看了一眼。这两人手上都有老茧,虎口特别厚。做生意的?余则成心里有数了。菜上来了。一大桌子,鸡鸭鱼肉。酒是台湾本地的“高粱酒”,倒在杯子里,清亮亮的。 刘耀祖端起酒杯:“来,第一杯,欢迎余副站长!”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余则成也端起酒杯,跟大家碰了碰。他抿了一口。酒真烈,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干了!”刘耀祖一仰脖,一杯酒全下去了。其他人也都干了。 余则成看着手里的杯子,犹豫了一下也干了。酒下肚,那股烧灼感更强烈了,他赶紧夹了口菜压压。“好!”刘耀祖拍手,“余副站长爽快!”接下来就是一轮轮的敬酒。这个敬完那个敬,话都说得漂亮,但余则成听得出来,这些话里都藏着试探。喝到第三轮,他脸开始发烫了。解酒药似乎起了点作用,头还不算太晕,但身上发热。 “余副站长,”那个胖胖的“张老板”端着酒杯凑过来,“听说您在天津破获**电台,抓了不少人。能不能给弟兄们讲讲?”这话一出,桌上其他人都安静了,都看着余则成。余则成心里一紧。来了。他端起酒杯,跟张老板碰了碰,笑了笑:“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线报准,时机对,再加上弟兄们卖力。” 刘耀祖接过话,“余副站长在天津的线人,一定很得力吧?”“也没什么,都是站里多年的关系。”余则成话说得含含糊糊。 刘耀祖盯着他,“那些线人还能联系上吗?”余则成心咯噔一下。他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借着喝酒的工夫,脑子飞快地转着想出了对策。 “难喽,”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天津现在是**的天下了。那些人,跑的跑,藏的藏,全都联系不上了。”刘耀祖点点头,没再往下追问,但眼睛还在余则成的脸上来四扫视。“可惜了,”张老板摇摇头,“那些可都是好线人啊。” 余则成笑笑,没接话。又喝了几轮,余则成感觉头越来越晕。“刘处长,”他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让李队长陪你去。”“不用,我自己去。”他走出包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脑子清醒了点。走进洗手间,擦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往包间走去,刚走到走廊拐角,就听见包间里传来说话声,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他还是听见了。“……还得再试试他……”“……天津那边的关系……”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透过门缝,他看见刘耀祖正跟张老板低声说话。张老板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在记什么。“……明天,你派人去基隆码头查查,”刘耀祖说,“看最近有没有从天津过来的船。特别是……带家属的。” “是。”“还有,”刘耀祖呷了口茶,“查查余则成在天津的住处,邻居,常去的地方……所有能查的,都要查。” 余则成心里一惊。刘耀祖这家家伙在查他。不光查他,还要查他的背景。他往后退了两步,故意加重脚步,走到包间门口推门进去。 屋里的人立刻停了话头,都笑着看他。“余副站长回来了!”刘耀祖站起身,“余副站长,来来,再喝一杯!”余则成看着桌上那杯酒,又看了看刘耀祖那张堆着笑的脸。他端起酒杯。“刘处长,”他说,“这杯我敬您。往后在台北站,还请您多指教。”两人碰杯。余则成一饮而尽。 酒很烈。但他喝下去的时候,心里清楚得很。从今晚开始,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 第五章 获取第一份密报 夜里两点多,走廊里就剩一盏灯还亮着。 余则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份文件,红字抬头:《台湾海峡防务部署草案》。这是吴敬中下午给他的,说明天开会讨论如何更好地为防务部门提供情报支持。 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翻。翻完了,合上文件,屋里静得只听见闹钟滴答响。 该动手了。 他从抽屉底层摸出个小铁盒,里头是那台德国造微型相机,装上胶卷,镜头对准文件,手指按下快门。拍到第七页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越来越近。余则成右手把相机往抽屉里一塞。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他坐直身子,拿起钢笔故意在文件上划着什么。笔尖沙沙响。门被敲响。 “余副站长?”是值班警卫的声音。 “什么事?” “看您灯还亮着,问问需不需要夜宵?” “不用了,谢谢。我看完就走。” 脚步声远了。余则成等了一两分钟,确定人走了,才重新拿出相机。还有三页,拍完收好相机,文件装进档案袋封口,第一份密报到手了。 他锁好抽屉,看看表,两点四十,穿上外套走出大楼。 街口馄饨摊还没收,余则成要了一碗,坐下来慢慢吃想着,这些情报,必须送出去。可怎么送呢?当吋组织让他撤离,没有做去台湾的准备,计划没有变化快,现在台湾没有联络人。原来天津的线,全断了。得等。等组织主动联系。要等多久?他不知道。只能等,同时做好准备。还得提防刘耀祖那些人。想到刘耀祖,余则成眉头皱了皱。今晚那顿饭,刘耀祖那些话,那些眼神……不对劲。这个人得防着。吃完馄饨,他步行十分钟回到吴敬中给他安排的住处。躺在床上但睡不着。 同一时间,另一个睡不着的人是刘耀祖 。 他坐在办公宝桌子后面,桌上摊着份档案,封面写着“余则成”。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屋里烟雾腾腾的。他又点了一根烟,目光落在档案某一页上:“家庭成员情况”。上面写着:配偶:王翠平现状:意外死亡时间: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地点:天津意外死亡。 刘耀祖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很久。意外?他在北平站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事。天津站的马奎,还有李涯,都先后调查过余则成。虽然当时没查出什么线索,但……无风不起浪。马奎和他是军统青浦特训班的同学,他了解。莽,但直觉准。李涯更不用说,心思细。这两个人都怀疑过余则成,难道都是无中生有?不可能。 他吐了口烟,翻到前面看余则成履历。民国三十一年加入军统,从普通科员做起,抗战期间,与吕宗方到南京刺杀汉奸李海丰,吕宗方被杀后,余则成独自完成了刺杀李海丰的任务。戴笠亲自授奖并派到天津站,受吴敬中庇护,从机要室主任一直干到副站长,一步一步,很稳。太稳了。稳得有点不真实。想起晚上吃饭时,余则成那张脸,永远都是谦和地笑着,但说话滴水不漏。这样的人,要么是真老实,要么就是……藏得太深。以他北平站行动处处长的经历和性格,刘耀祖更相信是后者。 他掐灭烟,站起来来回踱步。办公室室不大,三面墙都是铁皮柜子。王翠平。意外死亡。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天津。时间点很微妙。天津解放前一个月。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怀疑。 他回到桌前,拿起电话拨号。响了七八声才有人接,声音迷迷糊糊:“喂?” “是我。”那边立刻清醒了:“处长?这么晚了……” “交代你件事。”刘耀祖压低声音,“明天一早,去查个人。王翠平,余副站长的老婆,河北人。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在天津‘意外死亡’。我要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在哪儿,当时谁处理的,所有细节都要。”那边顿了顿:“处长,这……时间太久了,又是天津,现在那边……” “想办法。”刘耀祖打断他,“找原来天津站撤过来的人打听,找从天津逃过来的老百姓打听。花多少钱都行,我要结果。” “……是。”“还有,这件事保密。直接向我汇报。” 挂断电话,刘耀祖又点了一根烟。他走到档案柜前,打开柜子,找到“天津站”那一格,抽出一沓档案。翻到马奎的,停住了。有几份审讯记录。是陆桥山审讯马奎时留下的。上面提到余则成,话很含糊。“……马奎称余则成与**有牵连……但无确凿证据……” 也有李涯调查余则成的报告,“……李涯认为余则成行为可疑……建议进一步调查……”建议进一步调查。但后来为什么没查下去?翻到最后一页。吴敬中的批注:“查无实据,不予立案。” 吴敬中保了余则成。刘耀祖眯起眼睛。为什么保他?真是惜才?还是……另有原因? 他把档案合上,放回柜子。锁好,回到桌前。烟灰缸又多了几个烟蒂。屋里烟雾更浓了,呛得他咳了几声。 打开窗户,夜风灌进来。 外面天还是黑的,但东边透出一点灰白。快天亮了。刘耀祖站在窗前,余则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两天后,凌晨一点,余则成看着整栋办公大楼的人全都离开了,于是关好门,拉上窗帘。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小碟子、药水、镊子等冲洗工具,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药水倒进小碟子,把胶卷浸进去。过了一会儿,感觉显影时间差不多了。他用镊子把从显影药水胶卷夹出来,放进定影液里。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余则成的心咯噔一下,屏住呼吸,看了一眼没有定影完成的胶卷,如果把胶卷现在拿出来就废了。 余则成赶紧把定影液里的胶卷和装显影液的小碟子一起塞进抽屉里。然后把桌上的文件一一摊开,钢笔握在手里。 脚步声在他办公室门外停了下来。外面有人敲门。 “余副站长?您在吗?”是刘耀祖的声音。 “在。”他应了一声,声音尽量显得平稳,“刘处长?这么晚了……” “我刚才忙完,看您办公室里灯还亮着,过来看看。”刘耀祖说,“不知方便不方便进来?” 余则成又看了一眼抽屉里的胶卷,然后扫视一下办公室 最后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稍等啊。”他说着转身去开门。刘耀祖站在门外,穿着一身中山装,脸上带着笑容。那双眼睛直往屋里瞟。 “刘处长,请进。”刘耀祖走进来,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桌子上那些文件和余则成手里的钢笔。“这么晚了,余副站长还在忙?”他问道。 “整理整理过去的旧文件。”余则成说着,走到桌前坐下,手放在桌子上的文件夹上,“刘处长有事?” “也没什么事。”刘耀祖在余则成的对面坐下,掏出烟吸了一口,“就是白天看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余则成心里一紧,刘耀祖这家伙在暗中观察他? “就是有点累。可能是刚来还不适应这儿的气候。” “也是。”刘耀祖点上烟,“台北这气候,跟北方的不一样。湿,闷。我刚来那会儿,也是不适应。”他吐了口烟,眼睛看着余则成:“对了,余副站长在天津的时候,住在哪儿?”余则成手指微微收紧:“西头的一个小院子里。” “西头……”刘耀祖点点头,“哦,那地方我路过好多次。挺安静的。” “是挺安静的。” “家里就您和……尊夫人?”刘耀祖问,语气随意。余则成心里那根弦绷紧了。垂下眼睛,声音低了些:“内人……已经过世了。” “哦?”刘耀祖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这……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的四月。”余则成声音更低了,“意外。” 刘耀祖点点头,没再往下追问,但那双眼睛始终停在余则成的脸上。 屋里只有闹钟的滴答声。余则成右手按着文件夹,抽屉里的胶卷还在定影。他得赶快让刘耀祖走。 “刘处长找我有事啊……”余则成开口问道。 “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刘耀祖站起身,“就是路过,看看您。那您忙,我不打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余副站长,明儿晚上有空吗?我那儿到了点新茶,想请您品品。” 余则成心里转了个弯。这茶恐怕不好喝。“明天晚上可能……”他犹豫了一下。 “没事,您先忙您的。”刘耀祖笑笑,“等那天有空闲了再说。”刘耀祖走了。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 余则成坐在那儿静静地等,直到刘耀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猛地起身,拉开抽屉,胶卷已经定影好了。他赶紧用镊子把胶卷夹出来,放进清水里漂洗。刚才太险了。漂洗完,又用软布吸干水分,挂起来晾着。 趁晾胶卷的功夫 ,余则成的脑子里又回响起刚才刘耀祖的那些话。“家里就您和尊夫人?” “夫人出事是什么时候的事?” 刘耀祖这是明显在查他。查他的过去,查翠平。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风更大了,吹得窗户玻璃嗡嗡响。 第六章 翠平隐身偏远乡镇 天津军管会那栋楼,翠平这是第三次来了。 前两次都是见赵主任,问话,答话。这次不一样,赵主任在楼下等她,没往办公室带,领着她出了后门上了辆黑色小汽车。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胡同,停在小院门前。院里干净,青砖铺地。 赵主任领她进了正屋,屋里两个人等着。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另一个年轻些,拿着本子。 “王翠平同志,请坐。”戴眼镜的说。翠平坐下。 “我姓刘,这是小李。我们是华北局城市工作部的。你交来的东西,收到了。” 刘部长让翠平把情况从头说一遍。翠平说得仔细,从机场到鸡窝,一点没漏。 等她说完,刘部长摘下眼镜擦了擦:“王同志,你带来的东西非常重要。组织感谢你。”翠平摇头:“应该的。” “还有那六根金条,登记入账了,会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刘部长看着她:“王同志,你现在最关心什么?” 翠平低声说:“他……安全吗?” “余则成同志在台湾,处境很危险。”刘部长身子前倾,“他的身份是组织的高度机密。如果露出风声,被敌人顺藤摸瓜,则成同志就有生命危险。” 翠平的手攥紧了。“为了则成同志的安全,也为了你的安全,组织决定给你新身份,去新地方工作。” “去哪儿?” “贵州。松林县石昆乡黑山林村。那里条件差,交通不便,但便于隐蔽。” “你在那里的身份是妇女主任。还叫王翠平,但档案重编。你是河北临祁县白涧乡辛堡村人,早年夫妻参加游击队打鬼子,丈夫丁得贵得肺痨死了。你没去过天津。”翠平听着,一句句记心里。 刘部长问:“你有什么意见?”翠平沉默几秒:“我服从组织决定。” “好。”刘部长点头,想起什么,“对了,贵州山区刚解放,还不太平,经常闹土匪。你一个人去,怕不怕?” 翠平抬头,眼睛亮了:“领导,我不怕。我在老家是游击队队长,打小鬼子的时候,我用的是驳壳枪,没柄的那种,枪把子都磨秃了,很难使的。” 屋里静了静。小李惊讶地看着她。刘部长重新打量翠平:“哦?你用过枪?” “用过。”翠平说,“我们游击队十二个人,就三杆枪。我那把驳壳枪是从汉奸手里缴的,枪托坏了,我就用布缠着打。民国三十三年伏击小日本的运输队,我一个人撂倒四个鬼子。”她说得平静,像在说平常事。刘部长沉吟:“那你枪法……” “不敢说百发百中,”翠平说,“但打活物没失过手。冬天打野兔,夏天打飞鸟,练出来的。”刘部长手指敲桌面:“现在那枪呢?”“民国三十四年,鬼子投降前最后一次扫荡,我们队被打散了。子弹打光,我把枪拆了扔进河里。不能留给鬼子。” 刘部长点点头,对小李说:“记一下。给王同志配一支驳壳枪,子弹……配一百发。” “是。”刘部长又看翠平:“枪是给你防身的。贵州那边土匪多是国民党残兵,有些还是受过训练的。你虽然打过仗,但现在是新环境,不要逞强。遇到事,安全第一。” “明白。”翠平说,“我就防身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刘部长把档案袋推给小李:“小李,给王同志念一遍。王同志,你仔细听,记心里。”小李念档案,念得慢。王翠平听着,眼睛盯着纸上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听得认真。念完了,小李问:“王同志,记住了吗?” “记住了。” “您是哪年结的婚?” “民国二十六年。” “丈夫叫什么?” “丁得贵。” “怎么去世的?” “肺痨。” “您去过天津吗?” “没去过。”刘部长点头:“枪的事,出发前小李给你。路上不能带,到了贵州当地转交。” “明白。”从院子出来时,天擦黑了。赵主任送她到门口:“王同志,保重。听说你打过仗……到那边,多小心。” “赵主任也保重。”回去路上,翠平慢慢走。脑子里过着新信息:河北临祁县白涧乡辛堡村,丈夫丁得贵,肺痨死了,没去过天津。还有枪。驳壳枪。她手有点痒痒。好几年没摸枪了。打日本那会儿,枪就是命,睡觉都抱着。后来跟了余则成,除了刺杀陆桥山那一回,再也没有摸过枪。走到住处,她推门进去。屋里简单,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放着包袱。 她坐下来,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衣服,还有余则成那件中山装。她拿出中山装,抖开,摸了摸领口磨白的地方,仔细叠好放回去。 三天后走。去新地方,做“新”人,带枪。则成,她心里说,我也要去新地方了。组织给我配了枪。咱们都得好好的。 三天后,天津火车站。月台上人挤人。小李穿着便装,拎着箱子:“王大姐,这趟车到郑州,转武汉,再到贵阳。路上六七天。”翠平点头。她换了蓝色粗布褂子,黑裤子,头发梳髻。 小李掏出小布包塞给她:“王大姐,这个您收好。到了贵州,接应的人问您要。” 翠平接过,沉甸甸的。捏了捏,硬的,枪的形状。“子弹分开的,”小李压低声音,“到了那边一起给。路上千万小心。” “我晓得。”翠平把布包塞包袱最底层。“车票我拿着,您跟着我。路上有人问,就说姐弟回老家。” “好。”汽笛响,火车进站。小李找到车厢,帮翠平放行李。翠平坐下前,摸了摸包袱,硬的还在。车厢里坐满了人。车开起来,小李说:“王大姐,新身份记熟了吧?” “记熟了。”车窗外,田野掠过。翠平看着,想起天津家里的那个小院。火车轰隆开着。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带孙子。老太太搭话:“大妹子,一个人出门啊?”翠平看小李,小李点头。“跟我弟回老家。” “老家哪儿啊?” “河北临祁。”翠平语气自然。两人聊几句。翠平说“老家”情况。小李在旁边听着。聊一会儿,老太太打盹儿。翠平继续看窗外。火车走一天一夜到郑州。下车,转车,等大半天,又上车。再到武汉,再转车。 一路向南。窗外景色变了,山多了。小李陪着她。武汉转车时,他买几个烧饼。“王大姐,吃点东西。下一段路更长。” 翠平接过烧饼咬一口。“小李同志,贵州那边土匪……真那么多?”小李点头:“刚解放,国民党残兵加本地惯匪闹事。解放军正在剿。” 翠平没说话,手摸包袱。又上车。车厢人少些。翠平靠窗看山。山真多,一座连一座。火车在山里穿行,有时进隧道,全黑。出隧道,亮堂堂。又走两天两夜。 到贵阳时,早晨。站台雾气蒙蒙。小李领翠平出站,找了辆马车。“去长途汽车站。”马车在贵阳街上走。街道不宽,两边木房子。到长途汽车站,小李买了票。 “去松林县的车,下午一点发。咱们吃点东西等。”他们在车站旁吃碗米粉。米粉滑溜,汤里放辣椒,翠平吃一口辣得咳嗽。小李笑:“这儿吃辣,您慢慢习惯。”等车。一点钟,车来,旧客车。乘客挤上车。车开起来,颠得厉害。路是土路,坑坑洼洼。这回真进山了。路两边山高陡。翠平抓椅背,手心里汗。天快黑时,车到松林县。县城很小,一条主街。 小李领翠平下车,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找车去石昆乡。这回连客车都没了,只有拉货卡车。翠平和小李坐货厢。路更难走,在山石间颠簸。 中午,车在岔路口停。司机用本地话喊,小李听懂,对翠平说:“王大姐,到了。从这儿往里走,是石昆乡。车进不去,得走路。”他们下车。眼前是山路,窄窄的,弯弯曲曲进山。小李看方向:“走吧,还有十几里。”他帮翠平拎铺盖卷,翠平背包袱。两人上山路。路难走。有的石板路,石板光滑;有的土路,泥泞;有的碎石坡,得手脚并用。翠平走得很吃力。不一会儿气喘吁吁,腿灌铅。小李回头:“王大姐,歇会儿?” “不用,”翠平抹汗,“接着走。”她咬牙一步一步走。太阳照着,汗湿透衣服。走大概两小时,转过山弯,眼前出现平地。平地上散落几十户人家。 “到了。”小李说,“黑山林村。” 翠平站那儿看村子。村子四面环山。一条小溪流过。小李领着王翠平进村。村口大树下坐几个老人,抽旱烟。“老乡,村里的管事的在哪儿?”老人指村子中央:“那儿,木头房子。” 他们按老人指的房子走去,门开着,里面坐看个人。小李敲了敲门。那人抬头,四十多岁汉子,黑壮。“你们是……” “上级派来的。”小李从包里拿出介绍信,“这是王翠平同志,新来的妇女主任。” 汉子看了一眼介绍信:“哦哦,王主任!上面早通知村里了,等你好几天了!快请进!”他赶紧起身给翠平搬凳子:“我是咱们村的村长,叫杨大山。一路辛苦了吧?” 翠平在凳子上坐下来“还好。”杨村长倒水的功夫,小李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交给王翠平:“王大姐,这个给您。刘部长临行前交代的。” 王翠平接过小布包。接着小李又掏出个小纸包:“这是子弹,一百发。您收好了。” 杨村长听着她俩的对话,眼神突然变了。王翠平用手掂了掂小布包,没打开,但手指隔着布摸索。枪身长度、重量、扳机护圈的位置,和她用过多年的那把几乎一样,只是这把枪托完整。 她抬头看小李:“德国造?”小李愣了愣:“应该是吧……刘部长特意交代配好的。”翠平点点头,熟练地捏了捏布包里的枪身:“枪膛是空的?” “空的,子弹分开的,安全。”杨村长忍不住问:“王主任,你……会用枪?” 翠平把布包收进包袱:“在老家打过几年游击,摸过枪。” 杨村长脸色放松些:“那好,那好。这边真有土匪。上个月抢隔壁村交粮交人,还伤人了。你有枪,也好有个防备。”小李又交代王翠平几句,然后起身:“王大姐,我的任务完成了。往后您就在这儿工作生活。枪的事……小心用。” 翠平点头:“谢谢小李同志,回去注意安全,替我向刘部长问好。”小李走了。屋里静下来了。杨村长搓手:“王主任,住处早都安排好了,不过就是咱们农村条件简陋,别嫌弃。” “不嫌弃。”杨村长领她看住处。一间屋,木板床,桌子。墙上糊着旧报纸,窗外是山。“被褥我让我家那口子拿一套。吃饭暂时在我家吃。” “麻烦村长。”安顿好,杨村长说:“王主任,您先歇歇。晚上召集村里干部过来,一起开个小会。” “好。”杨村长走了。翠平一个人坐屋里。屋子小,干净。窗开着,看见外面山。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板硬。又站起来,走到包袱前,打开,先拿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的驳壳枪,黑色,油亮。 她拿起来,掂掂,手感熟悉。右手握枪,食指自然搭扳机护圈外——这是多年习惯,防止走火。她检查枪膛,空的;拉动套筒,弹簧力度适中;看枪管,膛线清晰。好枪。又把子弹拿出来,黄澄澄的,十排,每排十发。 她没急着藏,而是拿起一颗子弹,手指摩挲弹壳,当年游击队子弹金贵,每人每次战斗就五发子弹,打完得捡弹壳。她把枪和子弹分开藏好,枪塞枕头下,子弹藏床板缝。然后拿出余则成那件中山装。衣服叠得方正,她抖开,看看,走到墙边拉根绳子,把衣服挂上去。 转身从包袱里找出块旧布,回到床边,拿出枪,坐下,开始擦枪。动作熟练。拆枪,擦每个零件不到十分钟,枪擦好了,黑亮黑亮的。她把枪放回枕头下,走到门口。天快黑了。村里狗叫。 王翠平看着陌生村子。则成,她心里说,我到地方了。有枪,我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这片地方。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第七章 余则成的“生意经” 礼拜六下午,天阴着,看样子要下雨。 余则成从站里出来,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着沉甸甸的。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叫了辆三轮车。 “吴公馆,知道吗?” “晓得晓得。”车夫拉起车就跑。 车子晃晃悠悠的,余则成靠着车篷,看着街边的店铺一家家往后倒。路过一家茶叶铺子时,他叫车夫停一下,进去买了半斤上好的龙井。茶叶包得方正正,他用报纸又裹了一层,这才重新上车。 吴公馆在中山北路,独门独院,不大,但清净。余则成在门口站了站,整了整领口,这才按门铃。 门开了,是吴家的老妈子。 “余副站长来了,快请进。老爷在书房呢。” 余则成点头,跟着老妈子往里走。院里种着几丛竹子,风吹过来,竹叶子沙沙响。客厅里摆着一套红木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吴敬中正在书房里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余则成,笑了:“则成来了,坐。” 余则成没坐,先把茶叶放桌上:“站长,刚路过茶叶铺子,看这龙井不错,给您带点尝尝。” 吴敬中放下毛笔,走过来拿起茶叶闻了闻:“嗯,香。坐坐坐。” 两人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老妈子端了茶进来,是普通的乌龙,茶汤有点浑。 吴敬中端起茶杯,没喝,先叹了口气:“则成啊,这几天站里怎么样?” “还行,就是经费有点紧张。”余则成说着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行动处那边,刘处长抱怨了好几次,说线人费都发不出来。” “发不出来?”吴敬中皱眉,“毛局长不是刚批了一笔款子吗?” “批是批了,”余则成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些,“可架不住各个衙门层层盘剥呀,等到了咱们这儿,就剩下个零头了。我粗略地的算了笔帐,光是维持现有的情报网,每个月就差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吴敬中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大概有点烫,他咂了咂嘴。 书房里静了一会儿。外头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作晌。 余则成看着窗外的雨,像是自言自语:“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哦?”吴敬中转过脸看他,“你有什么主意?” 余则成没有急着说。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转过身才慢慢开口:“站长,我这些天琢磨一件事,您说咱们守着基隆港,守着那么多进进出出的船,守着检查站,难道就只是检查情报吗?咱可不能守着金山穷死。” 吴敬中眯起眼睛,没接话。 “香港那边过来的货船,”余则成走回椅子边,坐下,身子往前倾了倾,“查得严,可查归查,有些东西……也不是不能通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什么东西?”吴敬中一时没弄明白,瞪着余则成问道,声音很平。 “西药。”余则成故作神秘地说,“盘尼西林,奎宁,这些在台湾都是紧俏货。黑市上价格翻几倍。还有……古董。” 吴敬中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敲了三下,停了。 “古董?”他重复了一遍。 “对。”余则成点头,“现在从大陆逃过来的那些有钱人,手里都藏着很多好东西。可目前这光景,手里都缺现钱,急着抛东西变现。咱们趁这机会大量收购,把价格压得低低的,转手卖到香港,或者……卖给喜欢收藏的美国顾问。” 他一句一句的,说得很慢,边说边看吴敬中的脸色。 吴敬中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余则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则成啊,你这脑子,转得是快。” 这话听着好像是夸人,可余则成听得出来,里头有试探。 “我就是瞎琢磨。”余则成赶紧说,“具体怎么操作,办法可不可行,大主意还得站长您拿。我就是觉得,现在这局面,如果光靠上头拨的那仨瓜俩枣,咱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底下的兄弟也得养家糊口不是?得给点甜头,不然谁给你卖命?” 吴敬中点点头,又端起茶杯喝了很大一口水,喝完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则成,”他说,“这事……风险不小啊。” “是,”余则成点点头,“所以事要做得干净,得找个可靠的人。港口检查站那边,咱们都得安排自己的人。还有香港那边的销路,也得有信得过的中间人。” “中间人……”吴敬中沉吟,“你有合适的人选?” 余则成心里转了几个弯。其实他手里捏着老赵这条线。但老赵是码头的苦力,做不了这么大的中间人。他得要另外想办法,但又不能显得太早有准备。 “我在天津站的时候,”余则成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认识个跑单帮的,姓陈,专门倒腾南北货。这个人脑子活,路子野。后来听说……好像是去了香港。” “可靠吗?”吴敬中问。 “还算可靠。”余则成斟酌着用词,“就是图财。只要把钱给够,嘴严实。” 吴敬中盯着他看,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余则成心里有点发毛,但脸上保持着那副诚恳的表情。 “则成啊,”吴敬中终于开口,脸上浮起赞许的笑,“还是你脑子灵光。”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刚才写的字。是一幅对联,墨迹还没干透。他看了两眼,又放下,走回来拍拍余则成的肩膀。 “这件事,你具体琢磨琢磨,拿个章程出来。记住,一定要稳妥,宁可少赚些,也绝不能出事。” “我明白,站长。” 两人又说了几句站里的闲话。外头的雨下大了,哗啦啦的,打在屋顶瓦片上,声音很响。 吴敬中忽然话锋一转:“则成啊,翠平没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他端起茶杯,手顿了顿,杯里的茶水晃了晃,差点洒出来。他把杯子放下,垂下眼睛。 “哎,”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翠平死得太惨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该让她走。” 他说这话时,喉咙发紧,声音有点哑。这不是装的,每次提起翠平,他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书房的门这时候开了,梅姐端着盘水果进来。她大概在门外听见了话头,把果盘放在桌上,也叹了口气。 “可怜见的。”梅姐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看着余则成,“则成你还年轻,该再找一个。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余则成摇摇头,苦笑:“师母,我心里搁着人,装不下别的了。” 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梅姐眼睛红了,拿手绢擦了擦眼角:“翠平妹子是真好。每次来都帮我择菜,和我说体己话……” “行了行了,”吴敬中打断她,“说这些干什么。” 梅姐瞪了他一眼:“怎么了?我跟则成说说话不行?你们男人啊,就是心硬。” 吴敬中摆摆手,不跟她争。他重新坐下,看着余则成:“则成,你师母说得也对。人总得往前看。不过这事不急,你自己慢慢想。” 余则成点点头,没说话。 外头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书房里光线暗下来,吴敬中起身开了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三个人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 又坐了一会儿,余则成起身告辞。吴敬中送他到门口,老妈子已经拿着伞等着了。 “则成,”吴敬中在门口又叫住他,“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抓紧时间办。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是,站长。” 余则成撑开伞,走出吴公馆。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走到巷子口,回头看了一眼,吴公馆的门还开着,吴敬中站在门口,身影在雨幕里模模糊糊的。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雨中的台北街道,行人稀少,店铺早早关了门。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昏黄的光晕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余则成走得很慢。脑子里一会儿出现的是刚才和吴敬中的谈话,一会儿出现的是翠平的脸。 生意上的事,他其实早就想好了。通过香港,把西药和古董倒腾出去,赚的钱,一部分孝敬吴敬中,一部分分给底下人,剩下的……可以留下一些,万一将来有用。 但香港那个“陈先生”,是他编的。他得真找这么个人,或者创造这么个人。 还有更急的事:他来台湾快一个月了,组织还没联系他。胶卷拍好了,晾干了,就藏在办公室抽屉的夹层里。那卷胶卷烫手,得赶紧送出去。 可怎么送?等组织联系,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走到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栋小楼里亮着几盏灯,他的窗户黑着。他掏出钥匙开门,楼道里很暗,他摸索着上了楼。 开锁,推门,进屋。他没开灯,摸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街对面那户人家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家人吃饭的影子,暖暖的。 余则成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划了根火柴,点亮油灯。 灯光跳动着,照亮了小小的房间。他把湿外套脱下来挂好,在椅子上坐下。 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他开始写那份“生意章程”。写得很细,具体到每一步怎么操作,要找哪些人,怎么分账,遇到检查怎么应对…… 写着写着,他停下笔。 手伸进口袋,摸出那个平安符。布包被雨水浸得有点潮,但摸起来还是软软的。他握在手心里,握了很久。 翠平,他在心里说,我又要开始做“生意”了。这次,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把该做的事做完。 你放心,我会小心。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余则成回过神,继续写。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陪着他写了一夜。 第二天是礼拜天,余则成没去站里。他换上便装,去了趟基隆港。 礼拜天的码头,比平时更乱。卸货的、装货的、等着上船的、刚下船的,人挤人,吵吵嚷嚷。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汗味,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煮玉米的香味。 余则成在码头边慢慢走,眼睛扫过那些扛活的苦力。他在找老赵。 找了大概半个钟头,在一堆麻袋旁边,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赵正扛着一个大麻袋,腰弯得很低,一步一步往仓库里挪。 余则成没立刻过去。他在旁边一个小摊买了包烟,点上一根,慢慢抽着,眼睛看着老赵那边。 老赵扛完那袋货,走出来,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汗。一抬头,看见了余则成。 两人目光对上,老赵愣了一下,然后像没看见似的,转过身,走到水龙头那儿喝水。 余则成抽完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他走过去,站在老赵旁边,也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哗哗地流。余则成压低声音,嘴唇几乎没动:“有消息吗?” 老赵喝水的动作停了停,然后继续喝,喝完了,抹了把嘴,也压低声音:“没有。上头说……让你等。” “等多久?” “不知道。”老赵把毛巾搭回脖子上,“最近查得严,好几条线都断了。你……小心点。” 余则成没说话,继续洗手。水很凉,冲在手上有种刺痛感。 “我拍了点东西,”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得送出去。” 老赵沉默了几秒:“现在送不了。等风头过去。” “等不了。”余则成关掉水龙头,“是台湾海峡的防务部署。” 老赵的手抖了一下。他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余则成一眼,又转回去。 “那我……想想办法。”老赵说,“下礼拜三,下午三点,还在这儿。我告诉你行不行。” “好。” 余则成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走了。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走出码头,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在地上,刚才下过雨的地面冒着热气。余则成觉得后背出了一层汗,衬衫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离下礼拜三。还有五天。 他得在这五天里,把“生意章程”弄出来,还得想办法稳住吴敬中,应付刘耀祖…… 还有那卷已经晾好的胶卷。要想办法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装胶卷的铁盒子,走到院子里,蹲在地上扒开墙角几块松动的砖,把铁盒子放进去,又把砖放回去,表面覆上土恢复好。 做完了这些事,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远处的教堂传来阵阵钟声,当当当的,响了好久。 余则成站在院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钟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想念天津。想念那个小院,想念和翠平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紧张惊险,但生活的很踏实。现在……现在他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做着同样紧张惊险的事,等着组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联系。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日子还得过。事还得继续做下去。 礼拜三,他还得再去一趟码头。 但愿老赵能有办法。 第八章 毛人凤的橄榄枝 礼拜一早上,余则成刚到站里,秘书小陈就迎上来。 “余副站长,刚才局本部来电话,说毛局长的秘书李主任请您过去一趟。”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现在?” “对,说让您现在就去。车子在门口等着呢。” 余则成点点头,把手里的公文包放下,整了整军装领子。领口有点紧,勒得他喉咙发干。他走到门口那面小镜子前照了照,脸色有点白。他使劲搓了搓脸,让脸上有点血色。 出门上车,司机是个生面孔,一句话不说,只管开车。 车子在台北的街道上开,不是往阳明山局本部的方向,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最后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洋楼前。 李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这人四十来岁,瘦高,戴金丝眼镜,脸上总是挂着那种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睛里没温度。 “余副站长,辛苦您跑一趟。”李主任伸出手。 余则成跟他握手,手劲不轻不重:“李主任客气了。” “请进。” 小洋楼里面很安静,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余则成扫了一眼,都是真迹,值钱货。 李主任领着他上了二楼,进了一间书房。书房不大,但布置得很讲究。一张大书桌,后面是整面墙的书架。窗户关着,拉着厚厚的窗帘,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 “余副站长请坐。”李主任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毛局长有点事,让我先跟您聊聊。” 余则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椅子是真皮的,坐上去软软的,但他觉得如坐针毡。 李主任在书桌后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余则成面前。 “这是毛局长给您的亲笔信。” 余则成看着那个信封,没立刻去拿。信封很普通,没写抬头,也没贴邮票。封口用火漆封着,上面盖着个印,看不清是什么。 “李主任,”余则成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局长有什么指示,直接吩咐就是,何必……” “余副站长先看看信。”李主任打断他,脸上还是那副微笑,“看完了,咱们再聊。” 余则成知道推脱不了。他拿起信封,手指有点凉。拆开火漆,里面就一张信纸,毛人凤的亲笔。字写得工整,但笔锋很硬。 “则成同志览:” 开头就很正式。余则成往下看。 “自汝赴台,兢兢业业,成效颇著。吴站长年事渐高,心力或有未逮。台北站乃要冲,未来之发展,当倚重汝等青年才俊。望汝勤勉任事,若有难处,可径报局本部。毛人凤手书。” 短短几行字,余则成看了两遍。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吴站长年事渐高,心力或有未逮……若有难处,可径报局本部。 这是在告诉他:吴敬中老了,不中用了,以后有事直接找我毛人凤。 余则成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抬起头看着李主任。 “李主任,”他的声音有点干,“局长厚爱,卑职惶恐。吴站长对卑职有知遇之恩,站里的事,自然还是听吴站长安排。” 李主任笑了,这次笑得深了点,眼角挤出几道皱纹:“余副站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毛局长的意思,是让您多挑担子。吴站长那边,局长自然会去说。您啊,放手去干,局本部支持您。”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特别是站里的一些……嗯,财务上的事。吴站长年纪大了,有时候算账算不明白。您年轻,脑子活,该管的就得管起来。” 余则成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在点他:以后站里的油水,你多捞点,不用事事经过吴敬中。但前提是,你得是我的人。 “李主任,”余则成站起来,微微躬身,“卑职愚钝,只知道跟着吴站长好好办事。局长的指示,卑职记下了,一定更加努力。” 他没说“径报局本部”,也没说“多挑担子”,只说“更加努力”。 李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完全消失。他也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余则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则成啊,”他换了称呼,显得亲切了些,“你是聪明人。毛局长很看重你。这话……你好好琢磨琢磨。” 余则成点头:“是,卑职一定仔细琢磨。” “那行,今天就到这儿。”李主任又恢复了那种职业微笑,“车还在外面,送您回去。” “谢谢李主任。” 从书房出来,下楼,出门。外头的阳光刺眼,余则成眯了眯眼睛。车子还停在原地,司机在车里等着。 余则成上车,车子开动。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冷汗,这时候才慢慢地、一点点地从后背渗出来,浸透了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 毛人凤这是在逼他选边站。 选吴敬中,就是跟毛人凤对着干。以毛人凤的手段,要弄死他这么个副站长,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 选毛人凤,就得背叛吴敬中。吴敬中虽然老奸巨猾,但对他余则成确实不薄。而且,毛人凤这种人,今天能拉拢他,明天就能抛弃他。 怎么办? 车子在台北站门口停下。余则成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 站里一切如常。几个文员在打字,电话铃此起彼伏。刘耀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看见余则成,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余副站长,出去了?” “嗯,办点事。”余则成点点头,脚步没停。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在椅子上坐下,觉得浑身都没力气。 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平安符。布包软软的,带着体温。他握紧了,好像这样就能从里面汲取点力量。 翠平,他在心里说,你要是还在,会告诉我怎么办?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的汽车喇叭声,一阵一阵的。 下午,余则成去吴敬中办公室汇报工作。他把那份“生意章程”的草稿带上。 吴敬中正在看文件,见他进来,摘下老花镜。 “则成来了,坐。” 余则成坐下,把章程递过去:“站长,这是您上次交代的,我初步拟了个方案,您看看。” 吴敬中接过,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看。看得很慢,有时候还会翻回去再看一遍。 余则成坐在对面,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子的布料。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吴敬中翻纸的声音,沙沙的。 看了大概十分钟,吴敬中放下文件,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 “则成啊,”他说,“写得不错,考虑得很周全。” “站长过奖。” “不过……”吴敬中话锋一转,“这事,先不急着办。” 余则成心里一动:“站长的意思是……” “最近风声有点紧。”吴敬中把文件推回来,“毛局长那边,可能要整顿各站的财务。咱们别往枪口上撞。” 余则成听着,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吴敬中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谨慎? “站长说得是。”余则成说,“那我先收着,等风头过去再说。” 吴敬中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喝完了,他看着余则成,忽然问:“则成啊,今天上午……你去哪儿了?”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自然:“去见了局本部的李主任。他说毛局长有点事要交代。” “哦?”吴敬中眉毛挑了挑,“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余则成说得轻描淡写,“就是鼓励我好好干,说站长您年纪大了,让我们年轻人多挑担子。” 他把毛人凤那封信的内容,换了个说法说出来。既没隐瞒,也没全说。 吴敬中听了,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敲了七八下,才开口:“毛局长……对你很关心啊。”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都是站长栽培得好。”余则成赶紧说,“没有站长,哪有我的今天。毛局长那边,我也说了,站里的事,还是得听站长的。” 吴敬中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则成啊,你是个明白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余则成:“咱们这行,最怕什么?最怕站错队。站对了,平步青云;站错了,万劫不复。” 余则成也站起来,垂手听着。 “毛局长和郑厅长,”吴敬中继续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斗了这么多年。咱们这些人,夹在中间,难啊。” 他转过身,看着余则成:“则成,你跟了我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站长待我恩重如山。”余则成低下头。 “恩重如山谈不上。”吴敬中摆摆手,“但我确实把你当自己人。所以有些话,我得提醒你——毛局长拉拢你,未必是真看重你。他啊,是在敲打我。” 余则成心里一震。他没想到吴敬中会说得这么直白。 “站长……” “你别慌。”吴敬中走回桌前,坐下,“他敲打我,是因为我最近跟郑厅长那边走得近了些。郑厅长答应给我个闲职,让我安安稳稳退休。毛局长不高兴了。” 余则成明白了。毛人凤拉拢他,是为了牵制吴敬中,甚至取代吴敬中。 “那站长,我……”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吴敬中说,“毛局长那边,你应付着,别得罪,但也别真投过去。郑厅长这边,你也别沾。咱们啊,就老老实实干好台北站这摊事。等过两年,我退了,这位子……自然是你的。” 这话说得推心置腹。余则成听得出来,吴敬中是在跟他交底,也是在拉拢他。 “站长,”余则成声音有些动容,“我余则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吴敬中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好,好。则成啊,我没看错你。” 从吴敬中办公室出来,余则成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 毛人凤逼他选边,吴敬中也要他选边。两边都在拉拢他,也都在试探他。 他像走在钢丝上,两边都是深渊。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手又伸进口袋,摸着那个平安符。 翠平,你要是还在,该多好。至少有人说说话。 可现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赵是同志,但也不能什么都说。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天色暗下来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 礼拜三。还有两天。 他得在礼拜三之前,把胶卷送出去。这是眼下最急的事。 至于站队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敷衍着。 但这样能撑多久? 他不知道。 窗外传来卖馄饨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调子:“馄饨——热乎的馄饨——” 余则成听着,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他才想起来,中午没吃饭。 他穿上外套,下楼。在街边那个馄饨摊坐下,要了一碗。 摊主是个老头,手脚麻利。馄饨下锅,翻滚几下就捞起来,撒上葱花、虾皮、紫菜。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余则成慢慢吃着。汤很鲜,馄饨皮薄馅大。他一口一个,吃得很香。 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在天津的时候,翠平也给他包过馄饨。她手笨,皮老是破,煮出来一锅片汤。但他每次都吃得很香,说好吃。 翠平就笑,笑得眼睛弯弯的。 余则成鼻子有点酸。他赶紧低下头,大口吃着馄饨,好像这样就能把那股酸劲压下去。 吃完付钱,他慢慢往回走。 夜风凉凉的,吹在脸上,很舒服。街上行人少了,店铺开始打烊。 余则成走到住处楼下,抬头看了一眼。他那扇窗户黑着,像只空洞的眼睛。 他忽然不想上去。就在楼下站着,站了好久。 直到看门的老头出来倒垃圾,看见他,问:“余长官,怎么不上去?” “这就上。”余则成说。 他转身上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很孤单。 第九章 郑介民的如意算盘 三天后,礼拜四。 余则成从站里出来,打算去码头附近的几家仓库转转,摸摸情况。他刚走到街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嘎吱”一声停在身边。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三十多岁,戴着一副茶色眼镜,军装穿得笔挺。 “余副站长?”那人探出头,脸上挂着笑。 余则成停下脚步,打量他。这人面生,但肩章是中校,跟他平级。 “我是,”余则成点点头,“您是……” “二厅的,姓赵,赵志航。”那人推开车门下来,伸出手,“久仰余副站长大名。” 余则成跟他握了握手。手劲不小,握得时间也有点长。 “赵中校有事?” “哎,没什么大事。”赵志航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给余则成,“就是路过,正好看见您。听说您从天津站调过来的,是情报方面的专家?” 余则成接过烟,没点,夹在手指间:“专家谈不上,就是干了些年。” “您太谦虚了。”赵志航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我们二厅今天下午有个‘情报业务研讨会’,请了几个美军顾问来讲课。我想着,您这样的人才,去听听肯定有收获。就冒昧过来问问,看您有没有空。” 他说得很自然,像是临时起意。但余则成心里清楚,没这么巧的事。 毛人凤那边刚递了橄榄枝,郑介民这边就来了。 “这……”余则成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得问问我们吴站长。站里下午还有事。” “哎呀,就一下午。”赵志航拍拍他肩膀,“吴站长那边,我让人去说。再说了,这种学习机会,对工作有帮助,吴站长肯定支持。”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就不好看了。 余则成想了想,点头:“那行,我去听听。什么时候?” “两点,国防部二楼会议室。”赵志航笑了,“那我两点派车来接您?” “不用麻烦,我自己过去。” “不麻烦不麻烦。”赵志航拉开车门,“那就说定了,两点,我恭候大驾。” 车子开走了。余则成站在原地,看着车尾消失在街角。 手里的烟被他捏得有点变形。他想了想,还是没扔,揣进了口袋里。 回到站里,他先去跟吴敬中汇报。 吴敬中正在接电话,见他进来,摆摆手让他坐。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吴敬中嗯嗯啊啊地应着,脸色不太好。 挂了电话,吴敬中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太阳穴。 “站长,下午二厅有个研讨会,请我去参加。”余则成说。 吴敬中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他:“谁请的?” “一个姓赵的中校,说是二厅的。” 吴敬中没说话,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敲着。敲了五六下,才开口:“则成啊,最近你挺忙啊。” 这话听着有点别的意思。 “站长,我就是去听听课。”余则成说,“要是不合适,我就不去了。” 吴敬中摆摆手:“去,为什么不去?二厅请的,不去不给面子。再说了,听听美军顾问讲课,长长见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余则成听得出来,话里有话。 “那……我就去了?”余则成试探着问。 “去吧。”吴敬中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一份文件,“去了好好听,回来给我讲讲,美军那边有什么新玩意儿。” “是。” 从吴敬中办公室出来,余则成回到自己那儿。他看看表,快十一点了。 下午两点……还有三个小时。 他坐下来,点了根烟,慢慢抽着。烟雾在眼前飘散,像他现在的思绪,乱糟糟的。 郑介民这是要干什么?拉拢他?试探他?还是想通过他,敲打吴敬中,甚至敲打毛人凤? 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被卷进去了。卷进了毛人凤和郑介民的斗争漩涡里。 抽完烟,他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捻了又捻。 下午一点半,余则成换上军装,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口的扣子有点松,他紧了紧,勒得脖子不舒服,但又松开了点。 该走了。 国防部大楼在市中心,一栋五层的灰色建筑,门口有卫兵站岗。余则成出示证件,卫兵仔细看了,敬了个礼放行。 二楼会议室很大,能坐百十来人。余则成进去时,已经坐了七八十号人,大多是校级军官,也有几个少将。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赵志航看见他,从前面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余副站长,您来了。”赵志航笑着,“我还怕您忙,来不了呢。” “赵中校盛情邀请,怎么能不来。”余则成也笑。 两点整,会议室门开了。一群人走进来,为首的是郑介民。 郑介民今天没穿军装,穿的是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走到**台前,扫了一眼台下,目光在余则成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了。 “各位同仁,”郑介民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有力,“今天这个研讨会,主要是请美军顾问团的史密斯上校,给大家讲讲现代情报分析的新方法。希望大家认真听,认真学。” 他说完,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军官走上台,开始讲课。说的是英语,旁边有翻译。 余则成英语还行,能听懂大概。史密斯讲的是情报分析中的量化方法,什么数据模型,什么概率统计。这些东西,对余则成来说很新鲜,但也很遥远——他现在连基本的情报都送不出去,还谈什么量化分析。 他听着,但心思不在上面。 眼睛时不时瞟向**台。郑介民坐在那儿,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很亮,像鹰一样扫视着台下。 课讲了一个小时,然后是提问环节。有几个军官问了问题,史密斯一一回答。 余则成没提问。他低着头,在本子上胡乱画着。 “余副站长,”赵志航凑过来,压低声音,“您不问问?” “我英语不行,听不太懂。”余则成说。 “那有什么,翻译不是在那儿嘛。”赵志航笑,“您可是情报专家,肯定有高见。” 余则成摇头:“我就是来学习的,哪有什么高见。” 正说着,台上的郑介民忽然开口:“那位……台北站的余则成副站长,是吧?” 余则成一愣,抬起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是。”他站起来。 “听说你在天津站的时候,破获过几起**电台案。”郑介民看着他,“你觉得,**的情报工作,有什么特点?” 问题很突然。余则成脑子飞快地转。 “报告郑厅长,”他开口,声音平稳,“**的情报工作,最大的特点是……隐蔽。他们不像我们有完整的组织架构,而是化整为零,单线联系。抓了一个,很难扯出一串。” “嗯。”郑介民点头,“那你觉得,对付他们,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耐心。”余则成说,“放长线,钓大鱼。不能急,一急就容易打草惊蛇。” 这话说得很圆滑,既像在回答,又像什么都没说。 郑介民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说得好。耐心。我们有些人啊,就是太急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台下几个军官。那几个人低下头。 “坐下吧。”郑介民摆摆手。 余则成坐下,手心有点汗。赵志航在旁边低声说:“余副站长,说得真好。” 余则成没接话。 研讨会又进行了一个小时,四点多才散会。人群往外走,余则成走在最后。 刚走到门口,赵志航拉了他一把:“余副站长,稍等一下,郑厅长想跟您说几句话。”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还是点头:“好。” 赵志航领着他,走到旁边一间小会客室。郑介民已经在那儿了,正跟一个美军顾问说话。看见余则成进来,他对美军顾问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出去了。 会客室里就剩下郑介民、赵志航和余则成三个人。 “则成啊,”郑介民走过来,伸出手,“今天辛苦你了,大老远跑来听课。” 余则成赶紧握住:“郑厅长客气了,能来听课是我的荣幸。” “坐。”郑介民指了指沙发。 三人坐下。赵志航起身倒了三杯茶,放在茶几上。 郑介民端起茶杯,吹了吹,没喝,看着余则成:“则成,你在台北站,干得怎么样?” “还行,”余则成说,“吴站长对我很照顾。” “吴敬中……”郑介民点点头,“他是个老人了,经验丰富。不过年纪大了,有时候想法可能跟不上形势。” 余则成没接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点烫,烫得他舌头麻。 “二厅这边,”郑介民继续说,“现在缺年轻能干的人。特别是像你这样,有实战经验的。” 他放下茶杯,身子往前倾了倾:“则成,有没有兴趣来二厅?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副处长的位置,主管对大陆的情报分析。” 余则成心里一震。副处长……与他现在这个副站长平级,而且是实权位置。 但他没立刻回答。他放下茶杯,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收紧。 “郑厅长厚爱,”他斟酌着词句,“卑职感激不尽。不过……吴站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刚到台北站不久,还有很多东西要跟吴站长学。这个时候走,不合适。”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我不去。 郑介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完全消失。他往后靠了靠,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 “知恩图报,好。”他说,“不过则成啊,人往高处走。二厅的平台,比保密局要大。你这样的才干,窝在台北站,可惜了。” 余则成低着头:“卑职愚钝,能跟着吴站长多学几年,就心满意足了。” 郑介民没说话,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笑了:“行,人各有志。不过我的提议,一直有效。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他站起来。余则成和赵志航也赶紧站起来。 郑介民伸出手,余则成握住。 “余副站长是情报干才,”郑介民握得很用力,“二厅需要你这样的人。好好干,我看好你。” “谢谢郑厅长。” 从会客室出来,赵志航送他到楼梯口。 “余副站长,您再考虑考虑。”赵志航低声说,“郑厅长是真的欣赏您。” “我会考虑的。”余则成说,“谢谢赵中校。” 走出国防部大楼,天已经有点暗了。晚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 余则成没叫车,慢慢往回走。 脑子里乱糟糟的。毛人凤拉拢他,郑介民也拉拢他。两边都给他画了张大饼。 可他哪边都不能去。去了,就是彻底站队,就是背叛另一边。 可哪边都不去,两边都会觉得他不识抬举,甚至怀疑他有什么别的打算。 难。 真难。 他走到一条小河边,停下来,靠在栏杆上。河水黑黢黢的,映着两岸的灯光,碎成一片一片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烟头的红点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忽然想起明天就是礼拜三了。下午三点,码头,老赵。 胶卷的事,比这些狗屁倒灶的站队重要得多。 他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烟雾在眼前散开,散进夜色里。 不管怎么样,先把胶卷送出去再说。 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抽完烟,他把烟蒂扔进河里。那点红光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进水里,嗤的一声灭了。 他转身,继续往回走。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又拉长。 走到住处楼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楼里亮着灯,窗户里传出炒菜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声。 余则成站在楼下,抬头看着自己那扇黑着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累。很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这种每天演戏、每天算计、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不知道。 也许永远没有头。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楼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一声,一声,很沉。 第十章 吴敬中一语点破 礼拜五早上,余则成刚进站里,秘书小陈就过来说:“余副站长,吴站长让您一来就过去。”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他把公文包放桌上,整了整衣领,这才往站长室走。 吴敬中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余则成敲了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吴敬中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把玩着一个翡翠烟嘴。烟嘴绿莹莹的,在早晨的光线里透亮。他没抬头,就那么一下一下转着烟嘴。 “站长,您找我?” “哦,则成来了。”吴敬中这才抬起眼皮,脸上带着笑,“坐。” 余则成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他看见桌上摊着一份文件,是昨天研讨会发的材料,封面上还印着“国防部二厅”的红章。 吴敬中放下烟嘴,拿起那份材料翻了翻,翻得哗啦哗啦响。 “则成啊,”他抬起头,眼睛看着余则成,“昨儿郑厅长那儿,茶好不好?”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站长,我就是去听听课,没喝茶。” “没喝?”吴敬中眉毛挑了挑,“那我怎么听说,会后郑厅长专门请你到小会客室,聊了会儿天?” 余则成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早该想到,吴敬中在二厅肯定有眼线。 “是聊了几句,”他老实承认,“郑厅长问我愿不愿意去二厅,说可以给我个副处长的位置。” 他说得坦诚,反倒让吴敬中愣了一下。 “哦?”吴敬中把材料放下,身子往后一靠,“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刚来台北站,还有很多东西要跟您学,暂时不考虑调动。” 吴敬中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敷衍的笑,是真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则成啊,你是个实诚人。”他说。 余则成心里稍微松了松,但不敢完全放松。 吴敬中又拿起那个翡翠烟嘴,对着光看,嘴里像是自言自语:“郑厅长这人啊,出手大方。副处长……嗯,是个好位置。” 他顿了顿,放下烟嘴,眼睛转向余则成:“不过则成,你记住一句话:泡茶的水,还是毛局长那儿的甜。” 余则成心里一震。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吴敬中是在告诉他:郑介民给你画饼,但真正管着你饭碗的,是毛人凤。你得靠向毛人凤这边。 “站长,我明白。”余则成低下头。 “明白就好。”吴敬中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余则成,“咱们这行,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毛局长虽然……有时候严厉些,但他能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郑厅长嘛,漂亮话会说,真到关键时刻,未必靠得住。”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声接一声,很吵。吴敬中皱了皱眉,把窗户关上了。 他走回桌前,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则成,你那个‘生意章程’,我看过了。写得不错。不过……” 余则成抬起头,等着下文。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吴敬中说,“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了,你再拿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办。” “是,站长。” “还有,”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个你拿着。” 余则成接过,信封不厚,但有点沉。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根金条,黄澄澄的,在晨光里晃眼。 “站长,这……” “拿着。”吴敬中摆摆手,“你在天津站那么些年,积蓄都让翠平带回去了吧?现在一个人在这边,手头紧。这点钱,你先用着。” 余则成眼眶有点热。这不是装的。吴敬中这人虽然老奸巨猾,但对他确实不薄。 “站长,我……” “行了行了,”吴敬中打断他,“别婆婆妈妈的。记住我今天的话,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是。”余则成把信封收好,揣进怀里,“谢谢站长。”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怀里那包金条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在心口。 吴敬中这是在收买他,也是在绑住他。给他钱,给他许诺,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或者说,跟着毛人凤。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余则成把金条拿出来,放在桌上。十根,整整齐齐排着。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一根一根收起来,锁进抽屉最底层。 这些钱,他不能用。至少现在不能用。用了,就等于彻底上了吴敬中的船。 可现在这局面,不上船也不行。毛人凤逼他,郑介民拉他,吴敬中又把他往毛人凤那边推。 三股力量,像三只手,把他往三个方向扯。 他坐在椅子上,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头疼,一阵一阵地疼。 下午还得去码头。礼拜三没去成——那天临时有个会,吴敬中让他必须参加。今天必须去了。 他看看表,快十点了。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铁盒子——里面是胶卷。他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然后他起身,穿上外套,出门。 走到门口,小陈问:“余副站长,您出去?” “嗯,去码头看看。”余则成说。 “要我通知司机吗?” “不用,我自己去。” 他走出站里,叫了辆三轮车。车子往基隆港方向走,越走人越多,越走越吵。码头上永远是这样,乱糟糟的,但也生机勃勃的。 余则成在码头边下车,付了钱,慢慢往里走。 他在找第三号仓库。按照之前跟老赵约定的,如果有情报要传递,就放在三号仓库从东往西数第七根柱子,离地一米二的砖缝里。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码头工人在扛货,监工在吆喝,卡车进进出出,扬起一片尘土。空气里混杂着海腥味、汗味、机油味。 他看见了老赵。老赵正扛着一袋面粉,腰弯得很低,一步一步往前走。看见余则成,老赵眼神示意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余则成会意,继续往前走。 三号仓库在码头最里面,是个旧仓库,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门虚掩着,余则成推门进去。 里面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户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仓库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麻袋、旧轮胎、生锈的铁桶。 余则成走到东墙,开始数柱子。一根,两根,三根……数到第七根。柱子是木头的,已经有点朽了,摸上去扎手。 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子。盒子冰凉,握在手里有点滑。他看了看四周——没人。然后他迅速把铁盒子塞进柱子旁边一道砖缝里,塞得很深,从外面看不出来。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心跳得有点快。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要往外走,仓库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道光柱照进来,刺得余则成眯起眼睛。门口站着两个人,穿着行动处的制服。 余则成心里一沉。 “哟,余副站长?”为首的那个认识,是刘耀祖手下的一个队长,姓孙。 “孙队长,”余则成脸上浮起笑,“这么巧?” “是啊,真巧。”孙队长走进来,眼睛在仓库里扫了一圈,“余副站长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便看看。”余则成说,“站长让我多熟悉熟悉码头的情况。你们这是……” “例行检查。”孙队长说,“最近风声紧,刘处长让我们多转转。” 他一边说,一边往仓库里面走,眼睛到处看。走到余则成刚才站的那根柱子旁时,他停了下来。 余则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队长绕着柱子转了一圈,伸手在柱子上摸了摸。余则成看见他的手指划过那道砖缝,停了一下,又移开了。 “这仓库够破的。”孙队长转过身,对余则成笑,“余副站长,您慢慢看,我们还得去别的仓库转转。” “好,你们忙。”余则成说。 孙队长带着人出去了。仓库门重新关上,光线又暗下来。 余则成站在原地,后背全是冷汗。他等了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这才往外走。 走出仓库,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睛,看见老赵在不远处卸货。老赵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情报放好了。接下来就看老赵什么时候能取走。 余则成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孙队长刚才那个动作……是巧合,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不敢多停留,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码头出口,又碰见孙队长他们。孙队长正跟几个工头说话,看见余则成,招了招手。 “余副站长,这就回去了?” “嗯,站里还有事。”余则成走过去,“孙队长检查得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孙队长递了根烟给余则成,“就是几个仓库太旧了,该修修了。” 余则成接过烟,点上。烟有点呛,他咳了两声。 “对了,余副站长,”孙队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您刚才在仓库里,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吧?”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自然:“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孙队长吐了口烟,“就是听说最近有**利用码头传递情报,所以多问问。” “是得小心。”余则成点头,“你们多辛苦。” “应该的。” 又寒暄了几句,余则成告辞走了。他走得很快,但尽量不显得慌张。 直到走出码头,坐上三轮车,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但心还是悬着。孙队长那些话,那些动作,总让他觉得不安。 回到站里,他直接去了吴敬中办公室。得把今天去码头的事,跟吴敬中汇报一下——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去了。 吴敬中正在看文件,见他进来,摘下老花镜。 “则成,回来了?” “回来了。”余则成说,“去码头转了转,看了看仓库的情况。” “哦?怎么样?” “有些仓库太旧了,该修修了。”余则成把孙队长的话转述了一遍,“特别是三号仓库,墙皮都掉了。” 吴敬中点点头:“是该修了。这事你跟总务处说一下,让他们安排。” “是。” 吴敬中重新戴上老花镜,继续看文件。余则成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就退出来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余则成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今天太险了。差点就被孙队长撞个正着。 不过总算把情报放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老赵的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翠平,他在心里说,我这边……还算顺利。你那边呢?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的,像在哭。 第十一章 首次情报传递 礼拜五下午,基隆港起了雾。 白茫茫的雾气从海面漫上来,罩住了码头,罩住了仓库,罩住了那些进进出出的船。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人脸,只听见雾里传来的吆喝声、脚步声、还有轮船沉闷的汽笛。 余则成站在码头边上,看着这片雾。雾很大,很好。这样的天气,做点什么都不显眼。 他今天来码头,名义上是“检查海岸防线”——这是吴敬中给他的任务,说是要写个报告给局本部。实际上,他是来确认情报有没有被取走。 他在雾里慢慢走,眼睛扫过那些仓库。三号仓库在码头最里面,雾太大,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走到仓库附近时,他看见了老赵。老赵正和几个苦力蹲在墙根下休息,手里拿着个破碗在喝水。看见余则成,老赵抬起眼皮,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取走。 余则成心里一沉。他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像是随意巡视。走到三号仓库门口时,他推门进去。 仓库里比外面更暗,雾从门缝钻进来,在几缕昏黄的光柱里缓缓流动。余则成走到那根柱子旁,伸手摸了摸砖缝—— 铁盒子还在。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老赵为什么没取?是没机会,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正想着,仓库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几个穿着行动处制服的人闯进来,为首的是孙队长。 “哟,余副站长,又碰上了。”孙队长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余则成转过身,脸上也浮起笑:“孙队长,这么勤快?” “没办法,刘处长交代的,这几天要盯紧点。”孙队长走进来,眼睛在仓库里四处看,“余副站长怎么老往这儿跑?这破仓库有什么好看的?” “随便转转。”余则成说,“站长让我写个海岸防线的报告,得多看几个地方。” 孙队长点点头,没接话。他走到柱子旁,伸手在砖墙上拍了拍。灰尘簌簌往下掉。 “这墙够旧的。”他说。 余则成看着他的手。那只手离藏着铁盒子的砖缝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 “是该修了。”余则成附和,“我跟总务处说了,让他们安排。” 孙队长转过身,看着余则成:“余副站长,您说……**要是想从码头传递情报,会用什么法子?”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这我可说不好。孙队长是专家,您觉得呢?” “我觉得啊,”孙队长慢悠悠地说,“他们可能会把东西藏在某个地方,然后让同伙来取。比如……藏在墙缝里。”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余则成。仓库里很静,能听见外面码头传来的模糊声响。 余则成笑了笑:“孙队长想多了吧?码头这么多人,每天进进出出的,藏哪儿都能被捡走。” “也是。”孙队长也笑了,“我就是瞎琢磨。走吧,余副站长,咱们别在这儿待着了,灰大。” 几个人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余则成回头看了一眼那根柱子。铁盒子还在里面,像个定时炸弹。 出了仓库,雾更大了。孙队长带着人往别的仓库去了。余则成站在雾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中。 他得赶紧想办法。铁盒子不能一直放在那儿。孙队长今天这话,明显是在试探。说不定他们已经怀疑什么了。 正想着,老赵扛着一袋货从旁边走过。经过余则成身边时,他极低声地说了一句:“晚上,涨潮时。” 说完就走了,脚步没停。 余则成明白了。老赵是打算晚上涨潮时来取。那时候码头人少,雾可能还没散,好下手。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晚上……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在码头又转了一会儿,检查了几个哨位,问了问情况。那些士兵都认识他,回答得毕恭毕敬。可余则成能感觉到,他们看他的眼神有点怪——大概是因为孙队长那些人最近老在码头转悠,弄得人心惶惶。 下午四点多,余则成离开码头。雾还没散,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叫了辆三轮车回站里。 车上,他一直在想晚上的事。老赵能不能顺利取走?孙队长会不会晚上也来巡查?要是撞上了怎么办? 越想越不安。 回到站里,吴敬中已经下班了。余则成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会儿,处理了几份文件,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码头的事。 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余则成收拾东西准备走。刚走到门口,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喂?” “余副站长,是我,孙有才。”是孙队长的声音。 余则成心里一紧:“孙队长,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孙队长在电话那头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晚上我的人还在码头巡查。您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们。” 这话听着像是客气,但余则成听出了别的意思——孙队长这是在告诉他:晚上码头也有人盯着,别想搞小动作。 “好,我知道了。”余则成说,“你们辛苦了。” 挂了电话,余则成的手心全是汗。孙队长晚上也派人巡查……那老赵怎么取? 他坐回椅子上,点了根烟,慢慢抽着。烟雾在灯下缭绕,像他现在的思绪,乱糟糟的。 得通知老赵。可怎么通知?老赵没电话,他也不能再去码头——孙队长的人肯定盯着。 正着急,电话又响了。 余则成接起来:“喂?” “余副站长,”是吴敬中的声音,“忙什么呢?” “在办公室,正准备走。”余则成说。 “别急着走,”吴敬中说,“来我家一趟,有点事跟你说。” “现在?” “对,现在。” 挂了电话,余则成看了看表,七点半。吴敬中这个时候叫他去,肯定不是小事。 他穿上外套,下楼叫了辆车,往吴公馆去。 路上,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吴敬中叫他去干什么?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到了吴公馆,老妈子开门领他进去。吴敬中在书房,正跟一个人说话。看见余则成进来,那人站起来——是刘耀祖。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 “则成来了,坐。”吴敬中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余则成坐下,跟刘耀祖点了点头:“刘处长。” “余副站长。”刘耀祖脸上挂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则成啊,”吴敬中开口,“刘处长刚才跟我说,码头那边,最近可能不太平。有人举报,说看见可疑的人在码头转悠。”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哦?什么人?” “说不清楚,”刘耀祖接话,“就是说看见生面孔,老在仓库那边转。我已经让孙队长加强巡查了。” 他说着,眼睛盯着余则成:“余副站长今天不是去码头了吗?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吧?” 余则成摇摇头:“没有。就是些工人、船员,都是熟面孔。” “那就好。”刘耀祖点点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这几天码头戒严,晚上禁止任何人进入。” 余则成心里一沉。晚上戒严……那老赵怎么取铁盒子? “戒严?”吴敬中皱了皱眉,“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码头每天那么多货要进出,戒严会影响生意。” “安全第一嘛。”刘耀祖说,“我已经跟港口管理处打过招呼了,从今晚开始,晚上十点以后,码头清场,任何人不得进入。”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吴敬中看了余则成一眼,没再说什么。 又聊了几句,刘耀祖起身告辞。吴敬中送他到门口,余则成也跟着送。 送走刘耀祖,回到书房,吴敬中关上门,脸色沉了下来。 “则成,”他低声说,“刘耀祖这是冲你来的。” 余则成心里明白,但还是问:“站长,这话怎么说?” “他早不戒严晚不戒严,偏偏你今天去了码头,他就要戒严。”吴敬中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敲着桌面,“他是怀疑你在码头干了什么,想断了你的路。” 余则成低下头:“站长,我……” “你不用解释。”吴敬中摆摆手,“我信你。但刘耀祖不信。这个人,疑心重,手段狠。你得小心。” “是。” “还有,”吴敬中看着他,“你那个‘生意’,先放一放。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余则成点头:“我明白。” 从吴公馆出来,已经快九点了。余则成坐上三轮车,脑子里乱成一团。 码头戒严,老赵进不去。铁盒子取不出来,明天孙队长肯定还会去查,万一被发现…… 不行,得想个办法。 他让车夫在路边停下,下了车。站在街边,他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想。 戒严是十点开始,现在九点。还有一个小时。 他得在这一个小时内,把铁盒子取出来,或者……毁掉。 可是怎么进去?码头现在肯定已经有人守着了。 正想着,一辆卡车从身边开过,车上装满了麻袋,往码头方向去。余则成眼睛一亮——送货的车!戒严之前,肯定还有最后一批货要送进去。 他扔了烟,快步往回走。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拨了个号码——这是老赵告诉他的紧急联系方式,只能打一次。 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喂?” “我找赵师傅。”余则成说。 “赵师傅不在。”女人说。 “告诉他,货晚上九点半到,在三号仓库。”余则成说完就挂了。 他不知道接电话的是谁,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传到老赵那里。但现在只能赌一把。 挂了电话,他叫了辆车,往码头赶。 九点二十,他到了码头附近。雾还没散,但比下午淡了些。码头入口处果然加了岗哨,两个士兵在检查进出车辆。 余则成没进去,而是绕到码头侧面。那里有一片杂乱的棚户区,住着些码头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他从棚户区穿过去,走到码头围墙边。 围墙不高,但上面拉着铁丝网。他找了处隐蔽的地方,扒开一堆废木板,露出下面一个狗洞——这是以前巡查时发现的,大概是流浪狗刨的。 他看了看四周,没人。然后他趴下身子,从狗洞钻了进去。 里面是码头的堆放区,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猫着腰,借着货物和阴影的掩护,往三号仓库摸去。 九点二十五。离戒严还有三十五分钟。 仓库区很静,工人都下班了,只有远处岗哨的灯光在雾里朦朦胧胧的。余则成摸到三号仓库后墙,找到一扇破窗户,爬了进去。 仓库里一片漆黑。他划了根火柴,借着微弱的光找到那根柱子。伸手一摸——铁盒子还在。 他松了口气,把铁盒子掏出来,揣进怀里。 正要往外走,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说话声。 “……仔细查查,刘处长交代了,每个仓库都要查到。” 是孙队长的声音。 余则成心里一紧。他迅速吹灭火柴,躲在柱子后面。 仓库门被推开,手电筒的光柱扫进来。三个人走进来,为首的是孙队长。 “这破仓库,有什么好查的。”一个手下嘟囔。 “少废话,”孙队长说,“刘处长说了,**就喜欢这种没人来的地方。仔细搜搜。” 手电筒的光在仓库里乱晃。余则成躲在柱子后面,屏住呼吸。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得像打鼓。 光柱扫过他藏身的柱子,停了一下。余则成能看见孙队长的影子投在墙上,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仓库外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 “什么声音?”孙队长转身往外走,“去看看!” 三个人都出去了。余则成抓住机会,从窗户爬出去,顺着来路往回跑。 跑到围墙边,他正要钻狗洞,忽然听见旁边有动静。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影——是老赵。 老赵手里拿着根铁棍,刚才那声巨响,大概就是他弄出来的。 “快走!”老赵低声说。 余则成点点头,钻出狗洞。老赵也跟着钻出来。 两人跑到棚户区,躲在一个破棚子后面。余则成把铁盒子掏出来,塞给老赵。 “给,赶紧送出去。” 老赵接过,揣进怀里:“刚才好险。孙队长他们怎么突然来了?” “刘耀祖要戒严,派他们来巡查。”余则成喘着气,“你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了。” 老赵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余则成靠在棚子上,喘了好一会儿。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但手还在抖。 刚才太险了。差一点就被抓住。 他看了看表,九点五十。还有十分钟戒严。 得赶紧离开。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从棚户区出来,绕到大路上,叫了辆车。 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多了。他瘫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今天这一晚上,像打了一场仗。 但总算……情报送出去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雾还没散,街灯在雾里晕成一团团黄光。 翠平,他在心里说,我这边……又过了一关。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不知道。 也许永远没有头。 第十二章 刘耀祖的暗查行动 礼拜三上午,刘耀祖坐在办公室里,烟灰缸已经满了。 他盯着桌上那份电报回执,眼神阴沉。昨天他让周福海给大陆各潜伏站发了协查通报,要求留意一个叫王翠平的三十岁左右、河北口音、可能带着孩子的女人。现在回执陆续来了,都是“收到,已安排排查”之类的套话。 刘耀祖把回执扔在桌上,点了根新烟。烟雾升腾中,他脑子里反复琢磨着“王翠平”这三个字。 这个女人,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死了,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天津,意外爆炸。可马奎和李涯当年都查过余则成,都跟这个女人有关。马奎死了,李涯也死了,死得都不明不白。 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 “处长。”周福海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 “说。” “天津那边回电了。”周福海翻开文件夹,“咱们潜伏组的人说,天津现在是军管会当家,查不了公开档案。他们私下问了几个老街坊,都说对王翠平没印象。有个老警察说,民国三十八年春天天津乱得很,天天有爆炸枪击,死个把人不稀奇,根本记不住名字。” 刘耀祖冷哼一声:“记不住?一个大活人死了,街坊邻居能一点印象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福海压低声音,“处长,会不会……这人根本就没死?” 刘耀祖没说话,深深吸了口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明明灭灭。 没死?如果王翠平没死,那余则成为什么要在档案上写她死了?她在哪儿?在干什么? “让各站继续查。”刘耀祖把烟按熄,“特别是那些从北方逃难过去的人多的地方——广东、福建、江西,还有……西南几省。一个三十岁的北方女人,带着孩子,总得吃饭过日子。只要她露面,咱们的人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是。”周福海记下,“处长,还有件事。” “说。” “码头那边,孙队长的人有发现。” 刘耀祖坐直了身子:“什么发现?” “他们盯的那个当铺伙计阿旺,今天上午又去了码头,还是提着那个小布包。这次咱们的人跟紧了,看见他把布包塞进三号仓库后面的排水沟石板下面。” “排水沟?”刘耀祖皱眉,“取走的人呢?” “过了一个钟头,一个苦力模样的人过来,假装清理沟渠,把布包摸走了。孙队长的人跟着他,看他进了码头棚户区。问了下,那人姓赵,在码头扛活好几年了。” 姓赵。刘耀祖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码头苦力,姓赵。 “布包里是什么?” “没看清。”周福海说,“但孙队长说,看形状像是……装胶卷的盒子。” 胶卷。 刘耀祖想起余则成去照相馆的事。一个副站长,需要亲自去照相馆取照片,还打听胶卷冲洗? 太巧了。 “让孙队长继续盯。”刘耀祖说,“盯紧那个姓赵的,盯紧那家当铺。还有,想办法搞到阿旺发电报的内容。” “明白。” 周福海走后,刘耀祖站起身,走到档案柜前。他拉开柜门,手指在一排排档案夹上划过,最后停在一个标着“李涯”的夹子上。 他抽出来,翻开。李涯的档案里,有几页是关于天津站时期的工作记录,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被涂黑了。刘耀祖仔细看那些没被涂黑的部分—— “……余则成行为可疑……建议深入调查……” “……其妻王翠平背景存疑……” “……马奎之死疑点重重……” 刘耀祖的手指抚过这些字句。李涯到死都在怀疑余则成,怀疑王翠平。 而现在,王翠平“死”了,李涯也死了,马奎也死了。所有怀疑过余则成的人,都死了。 这难道也是巧合? 他合上档案,塞回柜子。转身时,看见桌上那份电报回执,最上面一份是贵州站发来的:“已安排各县市留意王姓女子,有消息即报。” 刘耀祖盯着这行字,忽然想起一件事——贵州那种穷乡僻壤,山高路远,外地女人去了,不容易被找到。 如果王翠平真的没死,如果她想彻底消失……贵州那种地方,不是正合适? 他拿起电话:“接电讯室。” 电话通了。 “老钱,再发一份电报。”刘耀祖说,“致贵州站:重点排查各县乡新近到任的妇女干部、教师、医护人员,特别是从北方来的。查仔细了,不要漏。” “是,处长。” 挂了电话,刘耀祖重新点烟。烟雾缭绕中,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王翠平如果活着,她不可能在大城市抛头露面——认识她的人太多。她只能去偏远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而偏远地方,最容易藏人的就是西南几省:贵州、云南、四川。 这些地方山多路险,消息闭塞,外地人去了,改个名字,编个来历,很难查证。 刘耀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划过西南那片区域。贵州、云南、四川……这么大地方,找一个改了名字的女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再难也得查。 下午,孙队长来了,脸色凝重。 “处长,邮局那边的电报内容搞到了。”他把几张抄录纸放在桌上。 刘耀祖拿起来看。都是些商业往来电报,乍看没问题,但有一封引起他注意—— “致香港九龙贸易公司:新茶样品已寄出,请查收。另,老家来信说三婶病重,盼归。” “三婶病重?”刘耀祖皱眉,“冯掌柜在福建还有亲戚?” “查了,冯掌柜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南洋,没什么三婶。”孙队长说,“而且这封电报是十天前发的,昨天阿旺又去发了封,内容差不多,还是‘三婶病重’。” 刘耀祖盯着那行字,脑子里飞快转着。 商业电报里夹带这种家长里短,本来就不正常。还反复提“三婶病重”…… 这会不会是暗语? “老家”指哪里?“三婶”指谁?“病重”又是什么意思? “处长,”孙队长又说,“还有个发现。昨天余副站长又去了趟照相馆,这次不是取照片,是买了卷新胶卷。” “买了胶卷?”刘耀祖眼睛眯起来,“他一个副站长,需要自己买胶卷?” “我也觉得奇怪。”孙队长说,“而且他买的是那种小尺寸的胶卷,照相馆伙计说,一般只有搞专业摄影的才用那种。” 专业摄影?余则成什么时候搞过摄影? 刘耀祖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胶卷、当铺、电报、码头、姓赵的苦力……这些碎片正在慢慢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安的图画。 “继续盯。”刘耀祖声音低沉,“特别是余副站长,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还有那个姓赵的苦力,查清楚他的背景,看他跟余则成有没有过接触。” “是。” 孙队长走后,刘耀祖走到窗前。外面天色渐暗,乌云压得很低,要下雨了。 他想起自己刚进军统时,教官说过的话:“干咱们这行,最怕的不是敌人厉害,而是自己人里藏着敌人。” 余则成会是那个藏着的人吗? 如果是,那他在台北站,在吴敬中身边,在毛人凤眼皮子底下……会带来多大的危害? 刘耀祖不敢想。 但他必须查清楚。不惜一切代价。 窗外,第一滴雨落了下来,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耀祖看着雨滴顺着玻璃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王翠平、胶卷、当铺、电报、码头…… 这些线索,像这些雨痕一样,看似杂乱,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些痕迹,找到真相。 第十三章 赖昌盛登场挑畔 礼拜五下午,情报处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协调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早就满了。赖昌盛坐在长桌那头,手里转着支钢笔,脸上挂着笑,可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咱们情报处在台湾经营这么多年,网撒得深,线布得广。现在突然要‘整合资源’、‘统一调度’,我怕底下人不习惯啊。”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余则成。 余则成坐在吴敬中旁边,面前摊着笔记本,手里拿着钢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听见这话,他抬起头,笑了笑:“赖处长说得对,本土情报网确实重要。我刚来,很多情况不熟悉,还得赖处长多指教。” 话说得客气,姿态放得低。 赖昌盛嘴角扯了扯,没接话,继续转他的钢笔。 会议开到五点半才散。吴敬中站起来,拍了拍手:“今天大家都辛苦了。这样,晚上我请客,醉仙楼,咱们边吃边聊,也算给则成正式接个风——他来了一个多月,净忙工作了,还没好好欢迎欢迎。” 这话说得圆滑,既给了赖昌盛面子,又把接风宴的时间点圆了过去。 余则成心里明白,吴敬中这是在给他铺路,也是在敲打赖昌盛——余则成是我的人,你适可而止。 醉仙楼二楼包厢,三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情报处的人来了大半,行动处那边刘耀祖也带着几个心腹来了。场面看着热闹,可底下暗流涌动。 余则成坐在靠门的位置,看着服务生上菜。佛跳墙的砂锅端上来时,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可他却没什么胃口。 赖昌盛来得晚,进门时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金表。他一边走一边跟人打招呼,笑声爽朗,闽南话和国语夹杂着说,显得很熟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处理点事,来晚了。” 他在主桌坐下,正好在余则成斜对面。服务员给他倒酒时,他摆摆手:“换茶,晚上还有事,不喝了。” 这话说得随意,可桌上懂的人都懂——这是摆姿态,表示自己忙,地位重要。 酒过三巡,菜上到一半,赖昌盛端起茶杯站了起来。 “余副站长。”他声音不大,但包厢里顿时静了。 余则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站起来。 “余副站长来台北一个多月了,咱们这还是第一次坐一块儿吃饭。”赖昌盛笑着说,“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你是大陆来的精英,以后多指教我们这些本岛土包子。” “土包子”三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像开玩笑。可桌上没人笑。 几道目光落在余则成身上。刘耀祖端着酒杯,眼睛眯着看;吴敬中夹了块鸡肉,慢慢嚼着,好像没听见。 余则成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真诚了些:“赖处长太客气了。您深耕本土这么多年,情报网遍布全岛,根扎得深,人脉广,我才要跟您多学习。” 他把“深耕本土”、“根扎得深”说得很重,意思是:我知道你在台湾根基深厚,我不跟你争。 赖昌盛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得更深了:“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来,干了。” 两人一个喝茶一个喝酒,都仰头干了。余则成觉得那杯酒特别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赖昌盛没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转向吴敬中:“站长,我提个建议。咱们情报处以后的工作,是不是明确一下分工?余副站长刚来,对台湾情况不熟,可以先从内部档案整理、情报分析这些基础工作做起。外勤、线人这些,还是我们原来的班子熟悉,不容易出纰漏。” 这话听着是建议,实际是夺权——要把余则成架空,只给他些文书工作。 桌上彻底静了。所有人都看着吴敬中。 吴敬中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动作很慢。擦完了,他才开口:“昌盛这个建议……有道理。” 赖昌盛脸上露出笑容。 “不过,”吴敬中话锋一转,“则成在天津站就是干情报出身的,经验丰富。我看这样,外勤和线人这块,还是你负责。至于情报分析和档案整理,则成多参与,你们俩配合着来。具体分工,你们下去商量,拿个方案给我。”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驳赖昌盛面子,也没让余则成被架空。 赖昌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站长考虑得周全。那行,回头我跟余副站长好好商量。” 他坐下,夹了块红烧肉,吃得很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余则成也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有点涩。 接下来的饭局,表面热闹,底下却各怀心思。赖昌盛又开始说笑,跟这个碰杯跟那个聊天,好像刚才那番交锋不存在。刘耀祖话不多,偶尔跟旁边的人低声说几句,眼神时不时扫过余则成。 余则成吃得很少,酒喝得也少。他一直在观察,在听,在心里记。 散席时快九点了。一群人醉醺醺地下楼,在酒楼门口寒暄道别。夜风一吹,余则成觉得头有点晕。 “余副站长。”有人叫他。 余则成回头,是情报处的一个年轻参谋,姓林,会上坐他旁边。 “林参谋,有事?” “没事,就是看您喝酒了,想问问需不需要送您回去。”林参谋说,“我开车来的。” “不用,我走回去,醒醒酒。”余则成说,“谢谢。” 林参谋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上了辆旧轿车。 余则成站在路边,看着人群散去。赖昌盛上了辆黑色轿车,临走前还特意摇下车窗,朝吴敬中挥手:“站长,我先走了,您慢走。” 车子开走时,余则成看见赖昌盛透过车窗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 等人都走光了,余则成才慢慢往回走。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舒服了些。他脑子里回放着今晚的一切:赖昌盛那些带刺的话,那些试探,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狠辣的招数…… 这个人,比刘耀祖难对付。刘耀祖是直来直去的狠,赖昌盛是笑里藏刀的毒。 走到住处楼下,他看见门口站着个人。路灯昏暗,看不清脸。 余则成脚步顿了顿,手摸向腰间。 “余副站长。”那人走出来,是周福海。 “周副队长?”余则成松了口气,“这么晚了,有事?” “没事,路过。”周福海笑,“看您灯黑着,以为您睡了。刚喝完酒?” “嗯,站里的饭局。” “赖处长去了吧?”周福海像是随口一问,“那人可是个人物。刘处长让我提醒您,赖处长在台湾根基深,手底下有一帮人,都是本地籍的。您刚来,多小心。” 余则成听明白了。这是刘耀祖在示好,或者说……在拉拢他。刘耀祖和赖昌盛不对付,现在想拉他一起对付赖昌盛。 “谢谢刘处长关心,也谢谢周副队长提醒。”余则成说。 “应该的。”周福海点点头,“那您早点休息。” 看着周福海走远,余则成站在楼下,没立刻上楼。 刘耀祖、赖昌盛、吴敬中……这三个人,三个心思,三股力量。他夹在中间,像走在三根钢丝上,哪一根断了,都会摔下去。 他转身上楼。 开锁,推门,开灯。灯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 走到桌前坐下,他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钢笔在手里转了几圈,他才开始写: “赖昌盛,情报处长,本地望族,根基深……” 写了几行,他停下笔。 窗外传来夜市收摊的声音,推车轱辘碾过路面,哗啦啦响。还有小贩最后的吆喝:“收摊啦——便宜卖啦——” 余则成听着,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这种每天算计、每天防备、每天演戏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不知道。 也许永远没有头。 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关灯。屋里暗下来,只有窗外街灯的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块昏黄。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新的一天,还有新的算计,新的防备,新的戏要演。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当当当,响了十下。 夜,深了。 第十四章 第一次派系冲突 礼拜二下午,天闷得跟蒸笼似的。 余则成在办公室里,衬衫后背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椅子上。他正对着一份港口货物清单犯愁——吴敬中交代要理清楚站里那些“外快”的账,可这账本记得跟鬼画符似的,哪笔是正经收入,哪笔是私下倒腾的,根本分不清。 电话铃突然响了,刺耳得很。 他接起来,是侦听组组长老陈,声音压得低,还带着喘:“余副站长,您得来一趟。有情况。”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放下账本:“什么情况?” “电讯室刚截到一个信号,很可疑。”老陈说,“发报手法……像是那边的人。” 那边的人。这三个字让余则成手心里瞬间出了汗。他稳了稳心神:“位置呢?” “大概在万华那一带,具体还在测。”老陈顿了顿,“刘处长和赖处长都知道了,正往电讯室赶呢。” 余则成挂上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的声音,咔、咔、咔,一声比一声急。 电讯室在三楼最里头,门关着,但能听见里头说话声——嗓门大的那个是刘耀祖,阴阳怪气的那个是赖昌盛。 余则成推门进去。屋里烟雾腾腾,七八个人挤在机器前,老陈弓着腰在调频率。刘耀祖叉着腰站在窗前,脸黑得像锅底。赖昌盛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转着支钢笔,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则成来了。”吴敬中也在,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端着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 “站长。”余则成点点头,走到老陈旁边,“什么情况?” 老陈把耳机递给他:“您听听。” 余则成戴上耳机。电流的滋滋声里,夹杂着规律的滴滴答答——是电报码。手法很老练,节奏平稳,每个点划都清晰得很。他听了十几秒,摘下耳机。 “手法是专业培训过的。”他说。 “何止专业!”刘耀祖转过身,嗓门震得玻璃窗嗡嗡响,“这他妈就是**地下电台的惯用手法!我在北平时见过!” 赖昌盛嗤笑一声:“刘处长,话别说这么满。台湾这地方,乱七八糟的电台多了去了。走私的、做黑市生意的、还有那些搞政治的,哪个不用电台?” “走私的用这种手法?”刘耀祖瞪着赖昌盛,“你当我外行?” “我没说您外行。”赖昌盛还是那副腔调,“我是说,得查清楚再下结论。万华那地方鱼龙混杂,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抓错了人……谁负责?” 这话戳到刘耀祖肺管子上了。他往前跨了一步,手指头差点戳到赖昌盛脸上:“赖昌盛,你什么意思?怀疑我手下人的判断?” “不敢。”赖昌盛往后靠了靠,避开刘耀祖的手指头,“我就是觉得,做事得讲方法。这信号刚冒头,位置都没定准,您就嚷嚷着要去抓人。抓谁?上哪儿抓?”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药味越来越浓。电讯室里其他人都低着头,假装忙手里的活儿,耳朵却竖得老高。 余则成没说话,眼睛看向吴敬中。吴敬中还在喝茶,一口一口的,慢悠悠的,好像眼前这争执跟他没关系。 “站长,”刘耀祖转向吴敬中,语气硬邦邦的,“我的意见是,马上行动。调行动处的人,把万华那片给我围了,一寸一寸地搜!这种电台,晚一分钟都可能转移!” 赖昌盛也开口了,语气软和了些,但话里带刺:“站长,我不是反对行动。我是说,咱们可以换个法子。这电台既然露头了,不如先盯着,看看它跟谁联系,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扯出一串来。现在就去抓,顶多抓个发报员,背后的线全断了。” 吴敬中放下茶杯,陶瓷杯底磕在木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屋里顿时静了。 “则成,”吴敬中没看那俩人,反而看向余则成,“你怎么看?” 余则成心里一紧。这问题不好答。刘耀祖和赖昌盛摆明了在斗法,他站哪边都不对。 他沉吟了几秒钟,才慢慢开口:“站长,刘处长和赖处长说得都有道理。” 这话等于没说。刘耀祖哼了一声,赖昌盛嘴角撇了撇。 余则成继续说:“这电台确实可疑。但就像赖处长说的,位置还没定准,贸然搜捕,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刘耀祖眼睛一瞪要说话,余则成赶紧接上:“不过刘处长的担心也对。这种电台,留一天就多一天风险。” 他顿了顿,看见吴敬中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知道这是在等他的下文。 “我有个想法,”余则成声音放低了些,“不知道行不行。” “说。”吴敬中抬了抬下巴。 “咱们能不能……佯装不知?”余则成斟酌着词句,“这电台不是要往外发报吗?咱们就让它发。但是……” 他看了眼老陈:“咱们能不能在它发的电文上做点手脚?” 屋里几个人都愣住了。 “做手脚?”刘耀祖皱眉,“什么意思?” “比如,”余则成走到桌前,拿起支铅笔在纸上画了两下,“咱们截获它的电文,破译出来,然后……给它改几个字,再让它发出去。或者,咱们模仿它的手法,给它发假情报过去。” 他说完,屋里静得能听见机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赖昌盛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睛亮了:“这法子……有点意思。” 刘耀祖却没立刻表态,盯着余则成看了好几秒,才问:“你怎么保证它不会发现?” “所以得小心。”余则成说,“改的地方不能是关键信息,最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时间、地点,稍微动一动。或者……给它塞点假消息,看它怎么反应。” 吴敬中终于开口了:“则成,这法子你以前用过?” “没有。”余则成老实回答,“我只是觉得,与其硬碰硬,不如将计就计。咱们在暗,它在明,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吴敬中没说话,手指在膝盖上敲得更快了。敲了七八下,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头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要下雨。 “老陈,”吴敬中头也不回,“这电台,你能盯死吗?” “能!”老陈赶紧说,“只要它再发报,我一定锁死位置!” “好。”吴敬中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按则成说的办。赖处长,你负责盯这个电台,一有动静立刻报我。刘处长,你的人先别动,随时待命。” 他顿了顿,目光在刘耀祖和赖昌盛脸上扫了一圈:“这件事,保密。除了这屋里的人,谁也不能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刘耀祖脸色铁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重重地“嗯”了一声。 赖昌盛倒是笑眯眯的,站起来拍了拍余则成的肩膀:“余副站长,脑子活啊。” 余则成勉强笑了笑,没接话。他能感觉到刘耀祖投过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背上。 从电讯室出来,已经是傍晚了。雨还没下,但风大了,吹得走廊里的窗户哐哐响。 余则成刚回到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刘耀祖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余副站长。”刘耀祖声音压得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天这事,你可是帮了赖昌盛一个大忙啊。” 余则成心里一沉,脸上却露出茫然的表情:“刘处长,您这话什么意思?我只是提个建议,最后拍板的是站长。” “建议?”刘耀祖冷笑,“你那个建议,明摆着就是帮赖昌盛说话。放长线钓大鱼——这不就是他那一套吗?” 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余则成:“余副站长,咱们都是大陆过来的,在这台湾地界上,得抱团。赖昌盛那帮本地人,表面客气,心里根本没把咱们当自己人。你今天帮他,明天他能念你的好?” 余则成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办公桌沿上:“刘处长,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硬抓可能效果不好……” “效果不好?”刘耀祖打断他,“抓了人,撬开嘴,一样能问出东西!现在倒好,按你那法子,这功劳全算赖昌盛头上了!他情报处盯着,我行动处干等着,到时候人抓了,功劳是他的;人跑了,责任是我的——余副站长,你这算盘打得精啊!” 他说得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余则成脸上了。 余则成垂下眼睛,声音放软了些:“刘处长,您误会了。站长让我提建议,我不能不说。但具体怎么执行,还是站长定。您要是觉得不妥,可以再跟站长商量……” “商量个屁!”刘耀祖爆了句粗口,“吴站长明显就是偏着你!余副站长,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我记下了。咱们往后走着瞧!” 他说完,狠狠瞪了余则成一眼,转身拉开门,咣当一声摔门走了。 余则成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窗外终于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声音很响。 他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雨幕。刘耀祖那些话还在耳朵里回响——记下了,走着瞧。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可他能怎么办?当时那种情况,他必须得说话。不说话,吴敬中会疑心;说硬抓,赖昌盛会记恨;说放长线,刘耀祖会翻脸。 选来选去,选了条看似折中的路,结果两边不讨好。 余则成苦笑着摇摇头。从抽屉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雾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缭绕,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的。 雨越下越大,天完全黑了。楼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值班的警卫,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余则成抽完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响了五六声,那边才接起来,是吴敬中的声音:“喂?” “站长,是我。”余则成说。 “哦,则成啊,还没走?” “马上走。”余则成顿了顿,“站长,今天的事……刘处长好像有些意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吴敬中的笑声,笑声不大,但余则成听得出来,有点冷。 “有意见就让他有意见。”吴敬中说,“则成,你今天的建议提得很好。记住,在台北站,你只需要对我负责。其他人怎么说,怎么看,不用太在意。” “是,站长。” “不过,”吴敬中话锋一转,“刘耀祖这个人,脾气爆,但心眼直。你往后跟他打交道,注意点方法。别硬碰硬。” “我明白。” “行,早点回去休息吧。雨大,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余则成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吴敬中这话,听着是安抚,实际是提醒——刘耀祖不好惹,你悠着点。 他把桌上的文件收拾好,锁进抽屉。关灯,锁门,下楼。 雨还在下,飘泼似的。余则成站在楼门口,看着雨幕发呆。他没带伞,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正犹豫要不要冲出去,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赖昌盛,手里拿着把黑伞。 “余副站长,没带伞?”赖昌盛笑眯眯的,“我送你一段?” 余则成连忙摆手:“不用麻烦赖处长,我等雨小点再走。” “客气什么。”赖昌盛已经把伞撑开了,“正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话说到这份上,余则成只好跟着他走进雨里。 伞不大,两个人挤着,肩膀挨着肩膀。雨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很近。 “今天这事,多亏你了。”赖昌盛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有点模糊,“刘耀祖那个莽夫,就知道抓抓抓。抓了有什么用?**的地下电台,你抓一个,人家建十个。得用脑子。” 余则成没接话,只“嗯”了一声。 “不过,”赖昌盛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提的那个法子,确实妙。既不得罪刘耀祖,又达到了目的。余副站长,年纪轻,手腕不简单啊。” 这话听着像夸,可余则成听得出来,里头有试探。 “赖处长过奖了。”余则成说,“我就是瞎琢磨。” “瞎琢磨能琢磨出这法子?”赖昌盛笑了,“余副站长,咱们都是干情报的,明人不说暗话。你在台北站,想站稳脚跟,光靠吴站长不够。刘耀祖是毛局长的人,我是郑厅长的人——这你都知道吧?”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嘴上说:“站长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不懂。” “不懂好,不懂好。”赖昌盛点点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刘耀祖那个人,睚眦必报。你今天驳了他面子,他肯定会找机会还回来。小心点。” “谢谢赖处长提醒。” 走到路口,赖昌盛停住脚步:“我就到这儿了,车在前面。伞你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余则成接过伞:“谢谢赖处长。” “客气。”赖昌盛摆摆手,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里。车子发动,尾灯在雨幕里划出两道红痕,渐渐远了。 余则成撑着伞,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在地上溅起水花。他看了看手里的伞——黑色的绸面伞,伞柄是乌木的,沉甸甸的。 赖昌盛这是……在拉拢他? 还是试探? 或者两者都有。 他摇摇头,撑着伞往住处走。雨夜的路很静,只有雨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街灯在雨里晕成一团团黄光,朦朦胧胧的。 回到住处,他收了伞,放在门口。湿衣服脱下来挂好,换上干爽的睡衣。屋里没开灯,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 今天这事,让他想起了在天津的时候。那时候也有派系斗争,陆桥山、马奎、李涯……斗来斗去,最后都死了。 现在到了台湾,还是这一套。刘耀祖、赖昌盛、吴敬中……斗得只会更凶。 而他,又被卷了进去。 余则成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布包软软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了。 翠平,他在心里说,你要是还在,会告诉我怎么办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啦啦的,下个不停。 第十五章翠平剿匪震惊上级 天刚蒙蒙亮,黑山林村还笼在一层薄雾里。 杨大山家院门被拍得砰砰响,声音急得跟催命似的。杨大山披着褂子趿拉着鞋去开门,门口站着村里的放羊娃铁蛋,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 “村、村长……土匪……土匪塞俺羊圈里的……” 杨大山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张纸。纸是草纸,边角还沾着羊粪,上头用木炭歪歪扭扭画着几行字——说是字,其实跟鬼画符差不多。杨大山识几个字,凑到油灯底下眯着眼看,看着看着,手就开始抖。 “咋了?”他婆娘从里屋探出头。 杨大山没吭声,攥着那张纸就往外走,鞋都跑掉一只。他直奔村东头那间小木屋——王翠平住的地儿。 王翠平正在灶台前生火,准备熬点粥。听见敲门声,她擦了擦手去开。门一开,看见杨大山那张铁青的脸,还有手里那张抖个不停的纸。 “王主任,出、出大事了……” 王翠平接过纸,凑到窗边亮处看。纸上的字她认不全,但“二十担粮”、“十个姑娘”、“三日不交,血洗全村”这几个词,她看懂了。 一股火“噌”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她手攥紧了,纸边在她指头下皱成一团。 “哪儿来的?”她声音压得低,但透着一股冷劲儿。 “铁蛋早上放羊,在羊圈栅栏上别着的……”杨大山声音发颤,“是断崖山那伙土匪……上个月抢了隔壁村两头牛,还伤了人……” 王翠平没说话,转身进屋。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驳壳枪,熟练地检查弹夹,咔嚓一声上膛。动作不快,但稳当得很。 “村长,你现下就派人,赶紧往乡里跑,报告情况。”她把枪插进后腰,用褂子盖好,“找乡武装部,就说黑山林村遭土匪勒索,请求支援——记住了,要说清楚,是断崖山的土匪。” “那、那咱们……” “咱们不能干等。”王翠平走到门口,看着外头渐渐亮起来的天,“你赶紧敲钟,把村里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都叫到祠堂。妇女和孩子……”她顿了顿,“找一个利索点的妇女带她们收拾细软,粮食能藏的都藏起来,然后撤到后山鹰嘴洞去。那地方隐蔽,易守难攻。” 杨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见王翠平那张脸——黑里透红,眉头紧锁,眼睛盯着远处断崖山的方向,眼神硬得像石头——他把话咽回去了,扭头就往祠堂跑。 钟声响了,当当当,在黑山林村上空荡开。很快,村里就乱起来了。女人哭,孩子叫,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各家各户跑出来,往祠堂聚。 王翠平走到祠堂时,院里已经站了二十来个汉子。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柴刀,还有几个手里攥着打猎用的土铳。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慌,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吭声。 王翠平站到台阶上,扫了一圈。她没急着说话,先从怀里掏出那张土匪的信,展开,递给旁边一个识字的老人:“三叔公,你给大伙念念。” 三叔公接过,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念到“十个姑娘”时,院里炸开了锅。 “***!想得美!” “跟他们拼了!” “拼啥拼?人家有枪!上个月隔壁村老王头不就是……” “那咋办?真把姑娘送出去?” 乱糟糟的吵嚷声中,王翠平开口了。声音不高,但院里一下子静了。 “送姑娘?送粮食?”她冷笑一声,“今儿送了,明儿他们还来要。后天还要。咱们黑山林村一百多口人,以后还活不活了?” 没人接话。风刮过院子,吹得祠堂门上的破布帘子哗啦啦响。 “我王翠平是村里任命的妇女主任,也是组织派来的干部。”她一字一句地说,“组织让我来,是带领大伙过好日子,不是让大伙给土匪当牲口的。” 她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愿意跟我守村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跟妇女孩子一起撤到后山去。我不拦着。” 院里静了几秒。然后一个汉子吼了一嗓子:“王主任,你说咋干,俺们跟你干!” “对!跟他们拼了!” “拼了!” 王翠平点点头,脸上没笑,但眼神缓了些:“好。那咱们就干。但咱们不能蛮干,得动脑子。” 她开始分工。让几个人去后山砍竹子,削成尖钉,用火烤硬;让几个人去熬桐油——村里有片桐树林,桐油能烧;让几个老猎人去找“老虎炮”——其实就是土地雷,用火药、碎铁片和陶罐做的土家伙。 她自己带着杨大山和两个年轻后生,把村里前后转了一遍。黑山林村三面环山,只有一条主路进村,两边都是吊脚楼。她在主路拐弯的地方停了脚,指着路两边的房子:“这儿,还有这儿,房顶上多备石头。到时候土匪进来,从楼上往下砸。” 她又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树底下有口井,井边是片空地。 “这儿,”她拍了拍树干,“到时候我站这儿。” 杨大山一愣:“王主任,你站这儿干啥?太显眼了!” “就是要显眼。”王翠平从后腰拔出驳壳枪,在手里掂了掂,“他们不是要进村吗?我在这儿‘迎’他们。” 说完,她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厚厚的,压得很低。要下雨了。 第二天,雾更大。 王翠平天没亮就醒了。她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实的髻,用木簪子别好。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枪,检查了一遍,插回后腰。 走到院里,她先去了趟鸡窝——习惯性动作。手伸进去摸了摸,空的。她愣了下,随即苦笑。这儿不是天津,没有余则成藏的金条,只有几只母鸡咕咕叫着,躲开她的手。 祠堂院里,十几个汉子已经等着了。个个眼睛通红,看样子一宿没睡。地上堆着削好的竹钉,一罐罐桐油用泥封着口,还有五个黑乎乎的“老虎炮”,用麻绳捆着。 王翠平蹲下身,挨个检查那些竹钉。钉子一尺来长,头削得尖尖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拿起一根,用手指试了试尖头——够硬。 “埋哪儿?”一个后生问。 “主路。”王翠平站起身,“从村口开始,隔三步埋一根,埋一半露一半。记住,尖头朝上。” 她又指了指那几个“老虎炮”:“这几个,埋在路口拐弯的地儿,用浮土盖着,引线拉出来,接到旁边屋子里。谁手稳?” “俺。”一个瘦高个站出来,是村里以前的猎户,叫刘老栓。 “好,老栓叔,你负责拉引线。记着,等马队过去一半再拉。” 分派完,王翠平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她靠树干站着,从怀里掏出个窝窝头,慢慢啃。窝窝头是昨晚上做的,硬邦邦的,她就着井水往下咽。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雾散了点。远处传来鸟叫,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 约莫晌午时分,放哨的孩子连滚带爬跑回来:“来、来了!骑马!好多人!” 王翠平把最后一口窝窝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她转过身,背靠着老槐树,右手垂在身侧,手指轻轻搭在驳壳枪的枪柄上。 马蹄声近了。嘚嘚嘚的,敲在土路上,闷响。 雾里影影绰绰出现一队人马。大概二十来骑,打头的举着面破旗,旗子上画了个看不懂的鬼头。马上的人穿得乱七八糟,有的穿国民党旧军装,有的穿老百姓的破褂子,手里拿着长枪、大刀,还有的扛着土铳。 队伍在离村口三十来丈的地方停住了。打头的是个独眼龙,勒住马,眯着那只独眼往村里瞅。看见槐树下站着个人,还是个女人,他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喂!村里管事的死绝了?派个娘们儿出来?” 土匪堆里爆出一阵哄笑。 王翠平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眼睛盯着独眼龙手里那面旗。 独眼龙笑够了,用马鞭指了指她:“小娘们儿,听见没?粮食呢?姑娘呢?再不给,老子可要进村自己挑了!” 王翠平终于开口了,声音清亮亮的,顺着风传过去:“粮食没有,姑娘更没有。想要,自己来拿。” 独眼龙脸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弟兄们,进村!粮食抢光!姑娘抓光!” 马队动了。二十多匹马撒开蹄子往村里冲。 王翠平看着马队冲进村口,冲上主路。她右手抬起来,驳壳枪握得稳稳的。枪口没对准人,对准的是那面破旗的旗杆绳。 她屏住呼吸,食指扣下扳机。 “砰!” 枪声清脆,炸在清晨的空气里。旗杆绳应声而断,破旗哗啦一下掉下来,正好盖在打头的几匹马头上。马受惊了,嘶鸣着扬起前蹄,队伍一下子乱了。 “就是现在!”王翠平吼了一嗓子。 路两边吊脚楼的窗户“哐当”全开了。一桶桶桐油从楼上泼下来,哗啦啦浇了土匪和马一身。紧接着,火把扔下来了。 “轰——” 桐油见火就着,瞬间窜起老高的火苗。马惊了,人慌了,惨叫马嘶混成一片。有的土匪从马上滚下来,正好滚在埋好的竹钉上,尖钉穿透草鞋扎进脚底板,疼得嗷嗷叫。 “老虎炮!”王翠平又喊。 刘老栓在屋里猛拉引线。 “轰!轰!轰!” 几声闷响,路口炸开几团黑烟。碎铁片和陶片飞溅,又有几个土匪倒下。 剩下的土匪彻底乱了套,调转马头就往村外跑。有的马肚子上扎着竹钉,跑一路血洒一路。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时间。 村里静下来了。只有桐油烧着的噼啪声,还有受伤土匪的**声。 王翠平从槐树后走出来,枪还握在手里。她走到主路上,看着满地狼藉。桐油烧过的地面黑乎乎的,空气里一股焦糊味混着血腥味。竹钉上挂着碎布和皮肉,几个土匪躺在地上,有的抱着腿嚎,有的已经不动了。 杨大山从一栋吊脚楼里跑出来,脸还白着:“王、王主任……咱们……咱们赢了?” 王翠平没立刻回答。她走到一个受伤的土匪跟前,那人腿上挨了铁片,血汩汩往外冒。她蹲下身,用枪管拨了拨那人的脸:“断崖山的?” 土匪哆嗦着点头。 “你们老窝在哪儿?多少人?多少枪?” 土匪不说,咬着牙瞪她。 王翠平站起身,对杨大山说:“绑起来,伤口简单包一下,别让他死了。等乡里来人,交上去。” 她说完,转身往祠堂走。走了几步,腿一软,差点跪地上。她赶紧扶住墙,大口喘气。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枪都快握不住了。 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后怕。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跳,震得耳朵嗡嗡响。 那天下午,乡里的武装部来了一个排的解放军。带队的排长姓赵,是个山东汉子,听完杨大山的汇报,又看了现场,然后盯着王翠平看了好半天。 “王翠平同志,”赵排长开口,嗓门洪亮,“你以前……打过仗?” 王翠平正在给一个被竹钉划伤胳膊的后生包扎,头也没抬:“在老家打过几年游击。” “哦?”赵排长眼睛亮了,“哪支部队?” “冀东游击队,李大牙那支。”王翠平打好结,拍了拍后生的肩膀,“行了,回去别沾水。” 赵排长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让战士把俘虏押走,又派了一个班配合村民清理现场。临走时,他对王翠平说:“王翠平同志,你的表现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黑山林村这一仗,打出了咱们老百姓的志气。” 王翠平只是笑笑,没说话。 三天后,县里的简报下来了。杨大山从乡里开会回来,手里攥着张油印的纸,一进村就嚷嚷:“上了!咱们村上了县里的简报!” 村民们围上去看。简报上写的是“黑山林村群众智勇抗匪记”,里头提到了王翠平的名字,说她“临危不惧,指挥有方,展现了革命妇女的胆识和智慧”。 王翠平没去凑热闹。她坐在自家小院里,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一件小衣服——肚子已经显怀了,以前的衣服穿不下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忽然一阵酸楚。 则成,她想,你要是知道俺今天干了啥,会不会骂俺莽撞? 她不知道。 五个月后,腊月里,天冷得滴水成冰。 王翠平是在乡镇卫生院生的孩子。从半夜开始疼,一直疼到第二天晌午。接生的是个老护士,一边忙活一边念叨:“头胎是慢些,忍着点,别叫,省着力气。” 王翠平咬着毛巾,冷汗把头发全打湿了。疼得厉害时,她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的。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啼哭。嘹亮的,清脆的,像清晨的第一声鸟叫。 “是个带把的!”老护士笑呵呵地把孩子抱到她眼前。 王翠平侧过头,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小家伙闭着眼,嘴一张一合地哭,小手在空中乱抓。 她伸手,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软乎乎的,热乎乎的。 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哭啥,高兴事儿。”老护士把孩子包好,放在她身边,“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王翠平抹了把眼泪,看着窗外。天晴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斑。 “叫念成。”她说,“丁念成。” 老护士在本子上记下:“孩子爹姓丁?” “嗯,叫得贵。”王翠平声音很轻,“得肺痨,走了。” 登记完,老护士出去了。屋里就剩王翠平和孩子。她侧过身,把孩子搂在怀里。小家伙已经不哭了,眯着眼睛,像是要睡。 王翠平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本子——是刘部长让小李带给她的,让她记工作笔记。她翻开最后一页,拿起铅笔。 手有点抖,字写得歪歪扭扭: “余念成——念着则成平安。” 写完,她把这一页撕下来,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她躺回去,闭上眼。 孩子在她怀里动了一下,发出小小的哼唧声。 窗外传来集市上的喧闹声,远远的,模模糊糊的。 王翠平睁开眼,看着屋顶的椽子。木头老久了,裂了好几道缝。 则成,她心里说,咱有孩子了。叫念成。 你平平安安的。俺和孩子,都好好的。 等有一天……等有一天太平了,咱们一家三口,总能团圆。 她想着,眼泪又流下来,悄没声儿的,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 孩子在梦里咂了咂嘴。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母子俩轻轻的呼吸声。 第十六章 毛、郑斗法升级 礼拜一早晨,天阴得厉害。 余则成站在台北站门口等车,手里拎着公文包,皮面被潮气浸得发暗。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压得低低的,灰蒙蒙的一片,估摸着要下大雨。街上行人匆匆,黄包车夫拉着车跑得飞快,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细细的水花。 三个月了。 他心里默算着日子。来台湾整整三个月了,组织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的,不知道往哪儿落。老赵那边传过两次话,都是“等风头过去”、“暂时不要动”。等,等,等——除了等,他什么也做不了。 香港的生意更是没影儿。上回跟吴敬中提了那个“陈先生”,吴敬中当时眼睛一亮,可后来再问,余则成就只能含糊着说“还在接洽”。接洽个鬼,他连香港那边往哪儿写信都不知道。 车来了,是站里那辆旧福特。司机老刘摇下车窗:“余副站长,上车吧,雨快来了。” 余则成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一股霉味混着机油味,熏得人头晕。老刘一边开车一边唠叨:“这天气,真要命。我老婆晾的衣服三天都没干,摸着都黏手……” 余则成没搭话,看着窗外。街边的店铺陆续开门了,早点摊冒出腾腾热气,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穿透潮湿的空气传过来。一切都平常,可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车到站里,雨还没下。余则成下车,抬头看了眼那栋四层灰楼——泉州街26号,保密局台北站。牌子是新挂的,黑底金字,在阴天里反着哑光。 他走进楼里,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走廊里灯还没全开,昏暗的光线下,几个文员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看见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到办公室,他放下公文包,脱了外套挂好。桌上堆着些文件,都是些例行公事:各处的周报、经费申请、人员调动建议……他随手翻了翻,没什么要紧的。正要坐下,电话响了。 是吴敬中打来的,声音听着有点急:“则成,来我这儿一趟。” 余则成心里一紧:“站长,什么事?” “来了再说。” 挂了电话,余则成整了整衣领,往站长室走。走廊尽头那扇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头传来吴敬中的声音:“进。” 推门进去,屋里烟雾缭绕。吴敬中坐在办公桌后,手里夹着支烟,烟灰积了老长一截。他面前摊着份文件,眉头皱得紧紧的。 “站长。”余则成关上门。 吴敬中抬起头,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那截烟灰“噗”地散开,落了一桌子。他没急着说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余则成坐下,等着。 “局本部刚来的通知。”吴敬中把面前的文件推过来,“你看看。” 余则成接过文件。是份调令,盖着保密局总部的红章。内容很简单:即日起,免去台北站三位科长的职务,调离原岗位。名字他都认得——行动处二科赵科长,情报处三科钱科长,总务处孙副科长。 他看完,抬起头:“这……” “毛局长的意思。”吴敬中往后一靠,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说是整顿纪律,清理门户。” 余则成心里明白了。这三个人,都是郑介民那边安排进来的。毛人凤这是在动手了。 “新人选呢?”他问。 “让咱们自己提,报上去批。”吴敬中点了根新烟,深深吸了一口,“则成啊,这事儿……你得帮我盯着点。” “站长放心。” 吴敬中吐了口烟,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散开。他看着余则成,眼神有点深:“刘耀祖那边,肯定会推他自己人。赖昌盛也不会闲着。你得把好关,别让任何一边坐大。” “我明白。” “还有,”吴敬中压低声音,“最近风声紧,让底下人都收敛点。特别是港口那边那些‘生意’,先停一停。”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港口生意——那些倒腾西药古董的勾当,是他和吴敬中私下搞的财路。虽然还没真正开始,但前期打点已经花了不少钱。现在说停就停…… “站长,要是停了,前期那些打点……” “打水漂就打水漂。”吴敬中摆摆手,语气坚决,“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郑厅长那边……动作不小。” 余则成还想说什么,但看吴敬中那张脸,他把话咽回去了。吴敬中很少露出这种表情——疲惫,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行了,你先去通知各处,下午两点开会。”吴敬中掐灭烟,“调令的事,正式传达。”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脚步很沉。走廊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切都照常运转,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到办公室,他先给各处室打电话通知开会。打到行动处时,接电话的是周福海。 “余副站长,刘处长不在,去局本部了。”周福海说,声音听着有点虚,“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下午两点开会,所有人参加。” “明白。” 挂了电话,余则成坐回椅子上,点了根烟。烟雾在眼前缭绕,他抽得很慢,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 毛人凤撤郑介民的人,这是明摆着的派系斗争。可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香港生意还没开始,组织也没联系上,他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前没路,后没退,两边还都在刮风。 正想着,窗外“哗”一声——雨终于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瞬间就把世界罩进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里。 下午两点,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空气闷得厉害,窗户关着,雨声被隔在外面,闷闷的。长条会议桌两边,清一色的军装,肩章上的星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光。烟雾比上午更浓了,熏得人眼睛发涩。 余则成坐在吴敬中旁边,面前摊着笔记本。他扫了一眼对面——刘耀祖黑着脸,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赖昌盛倒是神色自若,手里转着支钢笔,偶尔跟旁边的人低声说句什么。 吴敬中清了清嗓子,屋里顿时静了。 “今天上午,局本部下了调令。”他开门见山,把那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赵科长、钱科长、孙副科长,即日起免职调离。” 底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交换眼神,有人低头咳嗽,还有人悄悄挪了挪椅子。 刘耀祖第一个开口,声音硬邦邦的:“站长,赵科长在行动处干了五年,没出过差错。这么突然调走,工作怎么衔接?” “这是局本部的决定。”吴敬中看着他,“刘处长,有意见可以保留,但命令必须执行。” 刘耀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吴敬中那张脸,又把话咽回去了。他往后一靠,双臂抱在胸前,脸色更难看了。 赖昌盛这时候说话了,语气轻飘飘的:“站长,新人选……局里有没有什么指示?” “局里说,要年轻、能干、靠得住。”吴敬中顿了顿,“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拉帮结派。”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余则成看见,赖昌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 “各处室先内部推荐,把人选报上来,站里统一研究。”吴敬中看了看表,“今天就这样。散会。” 人群往外走,脚步杂乱。余则成收拾好东西,正要起身,吴敬中叫住他:“则成,留一下。” 等人都走光了,吴敬中关上门,走回桌前坐下。他没立刻说话,点了根烟,抽了好几口,才开口:“看见了吧?刘耀祖那脸色。” “看见了。” “他这是心疼。”吴敬中冷笑,“赵科长是他一手提拔的,每年给他孝敬不少。现在说调走就调走,他能不急?” 余则成没接话。他知道这时候最好别说话。 “赖昌盛那边,你也得防着。”吴敬中弹了弹烟灰,“他表面上不吭声,心里指不定在打什么算盘。推荐人选的事,他肯定要推自己人。” “我会注意。” 吴敬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则成,你那个香港的生意……到底有没有谱?” 又来了。余则成喉咙发干,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茶很涩,苦得他皱了皱眉。 “站长,我一直在联系。”他说得尽量诚恳,“但香港那边最近也查得严,说要等机会。” “等机会……”吴敬中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则成啊,我不是催你。我是提醒你,咱们现在……需要一条新路。港口那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郑厅长那边,动作比咱们想的快。” 余则成心里一紧:“站长,您的意思是……” “今天上午,国防部二厅派了个工作组。”吴敬中声音更低了,“直接去了港口管理处。把半年的账本全调走了。说是奉郑厅长命令,调查走私问题。” 余则成手一抖,茶杯差点掉地上。他赶紧稳住,把杯子放回桌上,手心里全是汗。 国防部二厅——郑介民的地盘。他们直接插手港口的事,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派系斗争了。这是明晃晃的宣战。 “站长,那咱们……” “咱们?”吴敬中苦笑,“咱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毛局长和郑厅长斗法,咱们这些下面的人,成了靶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痕,蜿蜒着往下流。 “则成啊,”吴敬中背对着他,声音有点飘,“你记住,在台湾这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忠心。今天毛局长能用你,明天就能扔你。今天郑厅长能拉拢你,明天就能踩你。” 余则成听着,心里一阵发凉。他知道吴敬中说的是实话,可这话从吴敬中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觉得……不对劲。 “站长,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敬中转回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夹着尾巴做人。该收的收,该藏的藏。港口生意停了就停了,前期那些打点……就当喂狗了。” 他说得轻巧,可余则成听得出他话里的心疼。那些打点,少说也花了十几根金条。 “还有,”吴敬中走回桌前,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刘耀祖最近在查一些东西。天津站的旧档案。” 余则成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查那些干什么?” “谁知道。”吴敬中盯着他,“也许是郑厅长让他查的,也许是毛局长让他查的。也许……两边都有。” 有人让他查。这话里的意思,余则成听懂了。是毛人凤?还是郑介民?或者……两边都在下棋,他余则成是棋盘上的棋子? “则成,”吴敬中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在天津站那些年,没留下什么……不该留的东西吧?” 余则成觉得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他强迫自己直视吴敬中的眼睛,声音尽量平稳:“站长,您知道我。我一向小心,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那就好。”吴敬中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小心驶得万年船。则成,记住这句话。” 从会议室出来,余则成觉得腿有点软。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等那股晕劲儿过去,才慢慢往自己办公室走。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雨声被隔在外面,闷闷的,像远方的雷。 回到办公室,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抬手抹了一把,手冰凉。 刘耀祖在查天津站的旧档案。查什么?查谁?马奎?李涯?还是……他余则成? 他想起那份档案上写的:配偶王翠平,意外死亡。 如果刘耀祖查到翠平没死呢?如果他查到翠平现在在哪儿呢? 余则成不敢想下去。他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拨了老赵留下的那个紧急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挂了——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不方便接。 他放下话筒,手在抖。老赵也不方便,说明码头那边情况更糟。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困在笼子里的兽。走了十几圈,他停下来,坐到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 脑子转得飞快,可越想越乱。组织没联系,香港生意黄了,刘耀祖在查他……每一件事都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很刺耳。余则成走到窗前,看见一辆军用吉普停在楼下,车门上喷着“国防部二厅”的白字。两个穿军装的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公文包,快步走进楼里。 余则成赶紧离开窗前,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文件假装看。手在抖,文件上的字模糊一片。 没过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好几个。脚步声在他办公室门口停了停,然后继续往前走,进了吴敬中的办公室。 余则成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 一下午,他什么事也没干成。文件翻来翻去,一个字没看进去。电话响了几次,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应付着挂了。 快下班时,雨停了。天还是阴的,但亮了些。余则成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秘书小陈匆匆忙忙跑过来,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余副站长,行动处刚送来的,说让您看看。” 余则成接过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几份人员推荐表,都是刘耀祖那边提的人选。他扫了一眼,心里冷笑——全是刘耀祖的亲信,一个外人也没有。 “知道了。”他把文件夹合上,“放我桌上吧。” 小陈把文件夹放好,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余副站长,刚才……二厅那两个人,在站长室待了一个多钟头。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余则成点点头,没说话。他当然知道二厅的人为什么来——郑介民这是在施压,也是在示威。港口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傍晚的光线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听着格外清晰。 走到楼下,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胸口发闷。 街对面,那辆军用吉普已经开走了。余则成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路灯陆续亮起来,昏黄的光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晕开。 他摸了摸口袋,想掏烟,却摸到那个平安符。布包软软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了。他握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三个月了。组织没联系,香港生意没开始,刘耀祖在查他,郑介民在施压……他像走在钢丝上,底下是万丈深渊,两边还都有人拿棍子捅他。 余则成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当当当的,响了六下。 天,黑了。 第十七章 余则成的“投名状” 礼拜三下午,雨总算停了。 余则成坐在办公室里,窗户开着,雨后湿漉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股子土腥味。桌上摊着几份文件,他手里拿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去。脑子里转的不是这些例行公事,是别的事。 刘耀祖在查档案,查得越来越紧。前天周福海来送文件,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天津站的事,问什么“马奎那时候查的线索后来怎么样了”、“李涯的调查报告还有没有存档”。余则成应付过去了,但心里明白——刘耀祖这是咬着不放。 郑介民那边更麻烦。二厅的工作组在港口查了三天,账本翻了个底朝天。虽然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港口生意压根还没开始做,但这么一查,风声鹤唳的,底下的人都慌了神。吴敬中昨天开会时脸黑得像锅底,散会时把他留下,说了句:“则成,得想想办法了。” 办法?余则成苦笑。他能有什么办法?组织联系不上,香港生意开不了张,现在夹在毛人凤和郑介民中间,两边都在施压。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往前拱,可前面是楚河汉界,过了河就回不了头。 正想着,电话响了。是吴敬中打来的,声音听着有点急:“则成,来一趟,现在。” 余则成放下笔:“站长,什么事?” “来了再说。” 挂了电话,余则成整了整军装领子。领口有点紧,勒得他喉咙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往站长室走。 走廊里人不多,几个文员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看见他,点头哈腰的。余则成没心思搭理,径直走到尽头那扇门前,敲了敲。 “进。” 推门进去,屋里不止吴敬中一个人。刘耀祖也在,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脸色不太好。看见余则成进来,他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则成,坐。”吴敬中指了指刘耀祖对面的椅子。 余则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他能感觉到刘耀祖的目光在他脸上扫,像探照灯似的,照得他浑身不自在。 “二厅那边,”吴敬中开口,声音有点哑,“今天上午又来了份公函。要求咱们配合调查,提供港口管理处所有人员的背景材料,还有最近三个月的往来账目。” 刘耀祖冷哼一声:“配合调查?说得轻巧。他们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那咱们这台北站还干不干了?” “不给不行。”吴敬中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郑厅长这次是铁了心要查。毛局长那边……暂时还没表态。” “没表态就是态度!”刘耀祖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动作很重,“毛局长要是真想保咱们,早就说话了。现在不吭声,摆明了是要看咱们自己怎么应对。” 吴敬中没接话,喝了口茶。屋里静了一会儿,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余则成低着头,脑子里飞快地转。刘耀祖这话说得难听,但没错。毛人凤现在按兵不动,就是在观望——看他们有没有能耐自己解决问题,值不值得他出手保。 “则成,”吴敬中忽然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 余则成抬起头,看见吴敬中和刘耀祖都盯着他。那两双眼睛,一双深沉,一双锐利,都在等他的回答。 他喉咙发紧,咳了一声,才开口:“站长,刘处长,二厅查港口,查的是走私。可咱们……根本还没开始做。” “废话。”刘耀祖没好气地说,“要是真做了,现在早进去了!” “我的意思是,”余则成斟酌着词句,“既然他们查的是走私,那咱们……能不能让他们查点别的?” 吴敬中眉毛挑了挑:“什么意思?” “二厅的人,精力也是有限的。”余则成慢慢说,“如果他们发现一条更大的鱼,一条更值得追的线索……会不会把港口这边先放一放?” 刘耀祖坐直了身子:“什么更大的鱼?” 余则成没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院子里的竹子被雨打得东倒西歪,叶子湿漉漉地耷拉着。他看着那些竹子,脑子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一个危险的念头,但可能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他转过身,声音很轻,“如果二厅发现,台北站掌握了一条关于**的重要线索,一条足够让他们立功的线索……他们还会盯着港口那点破账本吗?” 屋里又静了。吴敬中盯着他,手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摩挲。刘耀祖眼睛眯起来,像在掂量这话的分量。 “继续说。”吴敬中说。 “我们可以……”余则成顿了顿,脑子里迅速组织着语言,“可以‘泄露’一份情报。一份关于**在台湾活动的情报,看起来很真,很有价值。通过咱们的内线,‘无意中’让二厅的人拿到。” 刘耀祖冷笑:“你想用假情报糊弄郑厅长?他可是老狐狸,能上当?” “不是糊弄。”余则成走回椅子前坐下,“是给他们一个目标,一个比查港口更有吸引力的目标。比如……一份‘中共华东局关于策反国军将领的计划’。” 这话一出,吴敬中手里的茶杯“咚”一声放在桌上。刘耀祖也不说话了,盯着余则成,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策反国军将领?”吴敬中声音压低了些,“则成,这可不是小事。” “我知道。”余则成迎着他的目光,“正因为不是小事,二厅才会重视。如果他们相信有这样一份计划,相信**正在策反国军高级将领……他们会怎么做?” 刘耀祖接过话头:“会调动所有资源去查,去抓人,去破坏这个‘计划’。” “对。”余则成点头,“他们会忙得团团转,没空再盯着港口。而且……”他顿了顿,“如果我们把这份‘计划’做得足够逼真,指向几个……嗯,不太听话的将领,或者跟郑厅长不太对付的人……”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了。 吴敬中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看向余则成:“则成,这份‘计划’,你做得了吗?” “做得了。”余则成说得很肯定,“我在天津站的时候,接触过不少**的文件。他们的行文习惯、用词、格式,我都熟悉。只要给我时间,我能做出一份以假乱真的。” “时间呢?” “三天。”余则成想了想,“最多三天。” 吴敬中没说话,又闭上眼睛。刘耀祖看看吴敬中,又看看余则成,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皮笑肉不笑,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余副站长,”他说,“你这脑子,转得够快啊。” 余则成没接话,等着吴敬中的决定。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余则成心上。他手心冒汗,但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这个主意太冒险,但如果成了,不仅能解眼下的困局,还能在毛人凤那儿立一功——一份“投名状”。 “做吧。”吴敬中终于开口,声音很沉,“则成,这件事你亲自办,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是,站长。” “还有,”吴敬中看着他,“做完之后,怎么‘泄露’出去,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余则成说,“咱们在二厅不是有线人吗?让他‘无意中’发现这份文件,然后‘偷偷’上报。这样一来,消息来源可靠,二厅不会怀疑。” 吴敬中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好。那就这么办。”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不是热的,是紧张的。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手在抖。他抬起手看了看,手指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反复几次,才让手稳下来。 走到桌前坐下,他拉开抽屉,拿出纸笔。脑子里开始回忆——回忆在天津站时见过的那些**文件,回忆他们的措辞,他们的格式,他们的习惯用语。 “中共华东局关于策反国军将领的初步计划……” 他写下标题,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声。窗外天色渐暗,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照在纸上,把字迹映得有点模糊。 他写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每一句话都要推敲。要像真的,又不能太真——太真了容易被识破;要像假的,又不能太假——太假了骗不了人。 写到一半,他停下来,点了根烟。烟雾在灯光下缭绕,他盯着那些字,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份假情报,会不会害了什么人?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他现在是余则成,是保密局台北站副站长,是毛人凤和郑介民棋盘上的棋子。棋子要想活命,就得有用处。 写到深夜,终于写完了。他拿起那份草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三页纸,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他放下稿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接下来是找合适的“目标”。他翻出台北站掌握的一些国军将领的资料,一个个看过去。要选谁?要选那些跟郑介民不对付的,或者不太听话的,但又不能太重要——太重要了容易把事情闹大,收不了场。 看了半天,他圈定了三个人:一个副军长,两个师长。都是少将,在台湾驻防,跟郑介民那边有过节,但又不是核心人物——就算查起来,也不会动摇根本。 选定了目标,他开始往“计划”里塞细节。策反的方式、联络的渠道、开出的条件……每一条都要编得合理,编得像那么回事。 又忙了两个小时,总算完成了。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窗外天已经黑透了,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的。 他把稿子锁进抽屉,准备明天再润色一遍。正要起身,电话响了。 是吴敬中打来的,声音听着有点疲惫:“则成,还没走?” “马上走,站长。” “那件事……进展怎么样?” “差不多了,明天能给您看初稿。” “好。”吴敬中顿了顿,“则成,这件事要是成了,你在毛局长那儿……就算站稳脚跟了。” 余则成握着话筒,没说话。他知道吴敬中什么意思——这份“投名状”,是他向毛人凤表忠心的机会。 “站长,我明白。” 挂了电话,余则成坐在黑暗里,好久没动。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了。 第二天一早,余则成带着那份修改好的“计划”去见吴敬中。 吴敬中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没立刻说话,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敲着。敲了七八下,他才抬起头:“则成,你这……写得够细的。” “得细,不然骗不过二厅的人。” 吴敬中点点头,把稿子放下:“怎么‘泄露’出去,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余则成说,“咱们在二厅三处有个线人,叫老钱,是个文书。可以安排他‘偶然’在档案室看到这份文件,然后‘偷偷’抄录一份,上报给他的上级。” “可靠吗?” “可靠。”余则成说,“老钱贪财,给钱就办事。而且他胆子小,发现这种‘重要情报’,肯定会急着上报立功。” 吴敬中沉吟了一会儿:“那就这么办。钱我出,要多少给多少。” “站长,还有件事。”余则成犹豫了一下,“这份‘计划’……要不要让毛局长知道?” 吴敬中看着他,笑了:“则成,你总算想到这点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当然要让毛局长知道。但不是现在。等二厅那边上钩了,开始行动了,咱们再报上去。到时候,毛局长不但会知道咱们的‘功劳’,还会知道……郑厅长被咱们耍了。” 余则成心里一凛。吴敬中这算计,比他想的还深。 “行了,你去安排吧。”吴敬中转过身,“记住,要小心,一点破绽都不能有。” “是。”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直接去了档案室。他要找一些旧文件,一些**以前发过的传单、公告,用来参考格式和措辞。档案室的老张见是他,赶紧开门:“余副站长,您要查什么?” “随便看看。”余则成说,“最近在整理一些旧档案。” 他在档案室里待了一上午,翻找那些发黄的纸页。有些文件是抗战时期的,纸都脆了,一碰就掉渣。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把有用的信息记在心里。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刘耀祖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 “余副站长,忙什么呢?一上午没见人。” “整理旧档案。”余则成说,“站长交代的。” 刘耀祖“哦”了一声,扒拉了两口饭,忽然压低声音:“那件事……怎么样了?” 余则成心里一惊,但面上很平静:“什么事?” “别装了。”刘耀祖笑了笑,“站长都跟我说了。余副站长,你这手玩得漂亮啊。” 余则成没接话,低头吃饭。 “你放心,”刘耀祖继续说,“我这边会配合。二厅要是真上钩了,行动处这边……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忙起来。” 余则成抬起头,看着刘耀祖。刘耀祖也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欣赏?还是警惕?他分不清。 “谢谢刘处长。”余则成说。 “客气什么。”刘耀祖摆摆手,“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谁都别想好。” 吃完饭,余则成回到办公室,继续完善那份“计划”。他加了些细节,改了改措辞,让整份文件看起来更逼真。忙到傍晚,终于定稿了。 他拿着定稿去找吴敬中。吴敬中看完,点点头:“可以了。明天就安排。” 第二天,余则成通过老赵联系上了二厅的那个文书老钱。约在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馆见面,很隐蔽。 老钱五十来岁,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余则成把装着钱的信封推过去,老钱接过去,捏了捏厚度,脸上露出笑容。 “余副站长,您吩咐。” 余则成把那份“计划”的抄录本递过去:“明天上午十点,档案室乙排第三个柜子,最上层左手边,有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是这份东西。你‘偶然’发现,抄录一份,下午就报给你的上级。” 老钱接过抄录本,翻开看了看,脸色变了变:“余副站长,这……这是……” “不该问的别问。”余则成声音冷下来,“你只要照做,钱不会少你的。要是走漏风声……”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老钱赶紧点头:“明白,明白。我一定办好。” 从茶馆出来,余则成站在街边,看着老钱匆匆离去的背影。手心里全是汗。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接下来的两天,余则成度日如年。他照常上班,处理公务,可心里一直悬着,像有根线吊着,随时会断。他留意着二厅那边的动静,但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第三天下午,吴敬中把他叫到站长室。 “上钩了。”吴敬中说,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二厅那边开始行动了。调了两个组,专门查这件事。” 余则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又提起了另一块:“站长,那咱们……” “咱们该去邀功了。”吴敬中站起身,“走,跟我去局本部,见毛局长。” 车子往阳明山开,余则成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山道弯弯曲曲,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绿得发黑。他手心又开始冒汗,握紧了又松开。 到了局本部,吴敬中领着他直接上了三楼。毛人凤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口站着警卫。吴敬中报了名字,警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出来,推开门:“毛局长请你们进去。” 毛人凤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见他们进来,摘下老花镜。 “敬中啊,什么事这么急?” “局长,有重要情况汇报。”吴敬中把那份“计划”的原稿递过去,“我们站最近掌握了一条重要线索。” 毛人凤接过,翻开看。看着看着,脸色凝重起来。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地翻,翻到最后,抬起头:“这东西……哪来的?” “我们安插在二厅的线人发现的。”吴敬中说,“二厅那边已经行动了,正在查这件事。” 毛人凤盯着那份文件,又看看吴敬中,再看看余则成。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深,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敬中啊,你们这手……玩得高明。” 吴敬中欠了欠身:“局长过奖。都是则成的主意,他一手操办的。” 毛人凤转向余则成:“则成,你来说说,怎么想的?” 余则成站直身子,声音尽量平稳:“报告局长,二厅最近盯着港口不放,咱们站工作很难开展。我就想,能不能给他们找点别的事做。这份‘计划’……足够他们忙一阵子了。” “够他们忙一阵子?”毛人凤笑出声来,“何止一阵子。策反国军将领——这么大的事,够他们跑断腿了。” 他把文件放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件事,办得好。二厅最近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该敲打敲打了。” 他看向吴敬中:“你们站这次有功。局里批一笔特别经费,五十万,算是对你们的奖励。” “谢局长!”吴敬中赶紧说。 从局本部出来,吴敬中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上车后,他拍拍余则成的肩膀:“则成,你这份心思,值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余则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五根金条。 车子往山下开,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余则成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这份“投名状”是交出去了,毛人凤是满意了,可接下来呢?郑介民那边迟早会发现上当,到时候会怎么报复?刘耀祖那边又会怎么想?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线。 车子颠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路边有家小店正在打烊,店主在收门板,一块一块地往上装。门板装完了,店就关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余则成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家店,门板一块块装上,把自己关在里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见外面。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布包软软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了。 翠平,他想,你要是知道我现在干的这些事,会怎么想?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越来越暗的天色。 第十八章 刘耀祖暗中调查 夜已经很深了,行动处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刘耀祖坐在办公桌后头,烟灰缸早就满了,烟蒂堆得像座小山。屋里烟雾腾腾的,熏得人眼睛发疼。他手里拿着份档案,封面写着“余则成”三个字,纸边都磨得起毛了,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王翠平……”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那个名字底下划了一道又一道,指甲在纸上划出浅浅的白痕。 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配偶王翠平,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于天津意外身亡。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有人特意擦过一样。 他想起马奎。那家伙在天津站的时候,整天嚷嚷着余则成有问题,还偷偷查过王翠平的底细。后来马奎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李涯也查过,也死了。两个人都死在余则成眼皮子底下,这难道都是巧合? 刘耀祖把档案合上,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头黑漆漆的,只有远处几盏路灯昏黄的光,在夜里晕成一团团。风吹过来,带着雨后的湿气,凉飕飕的。 他想起下午的事。余则成那小子,又得了毛局长的赏。五十万特别经费,五根金条——吴敬中虽然没说,但他猜得到。这小子爬得真快,才来几个月,就在毛局长那儿挂上号了。 凭什么? 刘耀祖心里那股火又窜上来了。他在北平站干了八年,爬到处长的位置,流的血汗不比谁少。可到了台湾,反倒要看一个新来的脸色。就因为他会耍心眼?会写假情报糊弄人? 他走回桌前,重新拿起那份档案。翻到家庭成员那一页,盯着“王翠平”那三个字看。 如果……如果王翠平没死呢? 这个念头像根针,扎进他脑子里就拔不出来。如果王翠平没死,那余则成为什么要在档案上写她死了?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余则成来台湾,真的是为了给党国效力,还是……有别的目的? 刘耀祖眯起眼睛。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去问余则成,但那小子嘴严得很,问也白问。得查,得自己查。 可怎么查?人要是真在大陆,现在那是**的天下了。台北站在大陆的关系网,撤的撤,断的断,剩下的也没几个靠得住的。 他拉开抽屉,从最底下摸出个小本子。本子很旧了,牛皮封面都开裂了,露出里面的纸页。这是他私人的联络簿,记着一些特殊关系——有的是他早年在大陆发展的线人,有的是用钱买通的暗桩。这些人,站里都不知道。 他翻开本子,一页一页地找。有些名字后面打了叉,表示人没了或者联系不上了;有些画了圈,表示还能用但得小心;还有一些打了问号,表示不确定。 翻到最后一页,他停住了。这一页只记了三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是电台呼号。这是他在西南地区埋得最深的三个钉子,都是单线联系,一年通不了两次信。用一次,风险就大一分。 他盯着那三个名字看了很久,手指在桌上敲着。敲了七八下,他下了决心。 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他蹲下身,转动密码锁。锁开了,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密码本和发报用的频率表。这些东西他平时不放在站里,都是随身带着或者藏在家里。今天特意带过来,就是打算用。 他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又从抽屉里拿出台小型发报机——巴掌大小,是美军淘汰下来的旧货,但还能用。接上电源,戴上耳机,他开始调频率。 滋滋的电流声在耳机里响,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熟悉的波段——很弱,断断续续的,像风里的烛火。 他看了看表,凌晨两点。是这个时间没错。 他拿起电键,开始敲击。哒,哒哒,哒——这是约定的呼号。敲了三遍,停了。 等。耳机里只有电流声,滋滋的,像虫子在叫。 过了大概五分钟,那边回信号了。很弱,但能听清。 刘耀祖松了口气。还好,线没断。 他翻开密码本,开始编译电文。电文很短,就一句话:“寻找一名叫王翠平的妇女,约三十岁,河北口音,可能居住于西南地区。重点排查基层干部、教师、医护人员。有消息即报。” 编译完,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开始发报。手指在电键上跳动,哒哒声在寂静的屋里响着,很轻,但很清晰。 发完报,他关掉发报机,摘下耳机。后背全是汗,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事要是让上头知道,他私用潜伏电台查自己人,够他喝一壶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得知道余则成的底细,得捏住点什么东西在手里。不然在这台北站,他早晚要被那小子踩下去。 第二天,刘耀祖照常上班,该开会开会,该签字签字,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在走廊里碰到余则成时,他多看了两眼。 余则成还是那副样子,穿着笔挺的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了他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刘处长早。” “早。”刘耀祖点点头,走过去时,眼睛在余则成脸上扫了一下——那张脸平静得很,看不出半点破绽。 回到办公室,刘耀祖叫来周福海。 “处长,您找我?” “坐。”刘耀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交给你个事,要保密。” 周福海赶紧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你去查查,余副站长来台湾之后,都跟哪些人接触过。特别是……有没有跟大陆那边来的人见过面。” 周福海愣了愣:“处长,这……余副站长是副站长,查他不太好吧?” “让你查你就查。”刘耀祖声音冷下来,“记住,要暗中查,别让人知道。特别是不能让余则成本人察觉。” “……是。” “还有,”刘耀祖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推过去,“这里有点钱,拿去打点。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我要的是结果,明白吗?” 周福海接过信封,捏了捏,挺厚。他点点头:“明白,处长。” “去吧。” 周福海走了。刘耀祖靠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烟雾在眼前缭绕,他眯起眼睛,脑子里又转起那些念头。 余则成……王翠平……天津站……马奎……李涯…… 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搅和,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总觉得,只要把这些碎片拼起来,就能看见一幅不一样的图景——一幅余则成不想让人看见的图景。 日子一天天过,表面上风平浪静。 余则成那边,因为“假情报”的事得了毛局长的赏识,在站里地位水涨船高。吴敬中对他越来越倚重,好多事都交给他办。刘耀祖看在眼里,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 周福海那边查了半个月,没什么实质性进展。余则成每天就是站里家里两点一线,接触的人也都是站里的同事,或者吴敬中那边的人。干净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处长,真查不出什么。”周福海汇报的时候,脸都白了,“余副站长平时连茶馆都很少去,更别说见什么生面孔了。” 刘耀祖没说话,手指在桌上敲着。敲了一会儿,他问:“码头那边呢?他之前不是老往码头跑吗?” “那是为了港口生意的事。”周福海说,“后来站长让停了,他就没怎么去了。” “一次都没去过?” “去过一两次,都是公事。” 刘耀祖挥挥手让周福海出去。他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天阴着,又要下雨了。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余则成就是个会钻营、会耍心眼的普通军官,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信。 一个月过去了,大陆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刘耀祖每天夜里都打开发报机听一会儿,但那个波段静悄悄的,什么信号都没有。他有点急了——是不是线断了?还是那边出事了? 又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消息。刘耀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为了查一个余则成,动用埋得这么深的钉子,值不值?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查了,就得查到底。 这天夜里,他照例打开发报机。刚戴上耳机,就听见了信号——很弱,断断续续的,但确实是那个波段。 他精神一振,赶紧拿起笔,开始记录。 电文很短,译出来就两句话:“已查。贵州松林县石昆乡黑山林村,有一妇女主任名王翠平,三十一岁,河北口音,自称早年逃难而来,丈夫姓丁,得肺痨死了。” 刘耀祖看着这两句话,手开始抖。不是害怕,是兴奋——那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 王翠平。三十一岁。河北口音。妇女主任。 对上了,全对上了。 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里飞快地转:贵州,那么远的地方,一个河北女人跑那儿去当妇女主任?丈夫姓丁? 这里头一定有鬼。 他坐回桌前,拿起笔,开始拟回电。他要那边继续查,查这个王翠平的详细情况:什么时候去的贵州?怎么去的?在村里都干过什么?有没有孩子?长什么样? 拟完电文,他译成密码,发过去。发完报,他关掉机器,靠在椅子上,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喝了酒。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窗外的天开始蒙蒙亮,远处传来鸡叫声。刘耀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天边一点点泛白。 余则成,他心想,我看你这回怎么解释。 第二天上班,刘耀祖特意在走廊里等余则成。余则成来得早,手里拎着公文包,看见他,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刘处长早。” “早。”刘耀祖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慌乱?紧张?哪怕是一丝不自然也好。 可余则成脸上什么也没有。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余副站长最近气色不错啊。”刘耀祖笑着说,“毛局长赏识,吴站长倚重,前途无量啊。” “刘处长过奖了。”余则成说,“都是站长栽培,局长抬爱。” “应该的,应该的。”刘耀祖拍拍他的肩膀,“对了,余副站长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人?一个人在台湾,挺孤单的吧?” 余则成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刘耀祖看见了。 “家里……没什么人了。”余则成声音低了些,“内人去世得早。”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刘耀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档案上写着呢。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他没再往下说,看着余则成。余则成低下头,没接话。 “行了,你忙吧。”刘耀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余则成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到办公室,刘耀祖关上门,笑了。笑得有点冷。 装,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几天,刘耀祖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余则成格外热情。开会时主动跟他打招呼,吃饭时坐他旁边,还时不时嘘寒问暖的。站里的人都觉得奇怪——刘处长什么时候跟余副站长这么好了? 余则成也觉得不对劲。刘耀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心里发毛。他尽量应付着,但总觉得刘耀祖那双眼睛在盯着他,像要把他看穿。 这天下午,刘耀祖又来了,手里拿着份文件。 “余副站长,忙呢?” “还行,刘处长有事?” “没什么大事。”刘耀祖在对面坐下,把文件放在桌上,“就是有份报告,想请你帮着看看。你是情报方面的专家,给提提意见。” 余则成接过文件,翻开看。是关于码头治安整顿的报告,没什么特别的。他看了几页,抬起头:“写得不错,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刘耀祖笑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对了,余副站长,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什么事?” “你当初在天津站,是怎么破获**电台的?”刘耀祖盯着他,“我听说,你那个线人特别厉害,一抓一个准。”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都是运气。线人给的消息准,再加上弟兄们卖力。” “线人……”刘耀祖重复了一遍,“那线人后来怎么样了?还能联系上吗?” “联系不上了。”余则成说,“天津解放后,就断了。” “可惜了。”刘耀祖叹了口气,“这么好的线人。对了,余副站长,你那个线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余则成手指微微收紧:“男的。” “哦,男的。”刘耀祖点点头,没再追问,但那双眼睛还在余则成脸上扫。 又聊了几句,刘耀祖起身走了。余则成坐在那儿,手心里全是汗。刘耀祖今天这些话,句句都在试探。他想干什么? 晚上回到家,余则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刘耀祖那张脸在他眼前晃,还有那些话,那些眼神……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坐起身,点了根烟。烟雾在黑暗里散开,他抽得很慢,脑子里把最近的事过了一遍。 刘耀祖突然对他热情起来,问东问西,打听天津站的事,打听线人的事……这是在查他。可为什么要查他?是因为“假情报”的事抢了风头?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想起那份档案,想起“王翠平”那三个字。心里猛地一沉。 难道刘耀祖查到翠平了? 不可能。翠平在贵州,那么远的地方,刘耀祖手再长也伸不到那儿去。可……万一呢? 余则成掐灭烟,躺回去,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远远的,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翠平,想起那个小院,想起她把金条塞进鸡窝时那副得意的样子。想起在机场,她穿着碎花棉袄,提着皮箱,看见他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翠平,你得藏好,藏得深深的。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 而此时,在台北站的另一间办公室里,刘耀祖也还没睡。 他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地图——贵州省地图。他用红笔在“松林县”那儿画了个圈,又在“石昆乡”那儿画了个圈,最后在“黑山林村”那儿重重地打了个叉。 王翠平。三十一岁。河北口音。妇女主任。 他盯着那个叉,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声音迷迷糊糊的:“喂?” “是我。”刘耀祖说。 那边立刻清醒了:“处长?这么晚了……” “交代你件事。”刘耀祖压低声音,“明天一早,你去查查,最近三个月,从贵州那边过来的船,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东西。特别是……跟河北有关的。” “贵州?那么远……” “让你查你就查。”刘耀祖声音冷下来,“还有,这件事保密。直接向我汇报。” “……是。” 挂了电话,刘耀祖走到窗前。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声音很轻。 他点燃一根烟,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烟雾在眼前缭绕,他眯起眼睛,脑子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余则成,王翠平……这两个名字,像两根线,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两根线接起来,看看能扯出什么东西来。 雨下大了,哗啦啦的,像是永远也停不了。 第十九章 余则成的反制措施 夜里十一点半,余则成还没睡。 他坐在桌前,台灯拧到最暗,只照亮桌面一小圈。手里拿着份港口下个月的排班表,眼睛盯着,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儿——刘耀祖那些话,那些眼神,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余副站长,你说……这人死了,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大,但一直没停。余则成放下排班表,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刘耀祖在查他。 这一点,余则成很确定。而且看这架势,查得不是一般的深——都能直接把档案从档案室提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刘耀祖不是随便看看,是动了真格的。 可刘耀祖到底查到了什么?档案被他拿回办公室,肯定是一页一页地抠,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那档案上关于翠平的事儿,就短短一句话:“配偶王翠平,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于天津意外身亡。”这么简单,刘耀祖能信吗? 余则成掐灭烟,走回桌前坐下。他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几张发黄的照片,一个旧怀表,还有翠平给他的那个平安符。 他拿起平安符,握在手心里。 翠平……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翠平的样子——在天津小院里晾衣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结实的小臂;在机场,穿着那件碎花棉袄,提着皮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则成,我等你。” 余则成觉得胸口发堵。他深吸一口气,把平安符放回铁盒,锁进抽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应对刘耀祖。 刘耀祖既然把档案都提走了,说明他已经盯上这个疑点了。接下来会怎么办?肯定会深挖,挖到底。 余则成重新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在脑子里过。 刘耀祖会从哪儿挖?天津现在肯定去不了,但他可能通过其他渠道——那些从大陆逃过来的人,那些还保持联系的旧关系,甚至……可能在大陆还有暗桩。 这些,余则成都防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刘耀祖相信档案上写的是真的。 可怎么让他信? 余则成掐灭烟,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清楚。走了七八圈,他停下来,脑子里有了主意。 得给刘耀祖看“更多”的东西。不是他自己主动给,是让刘耀祖“自己发现”。 第二天一早,余则成照常上班。他特意提前了半小时,站里还冷冷清清的。 走过一楼布告栏时,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上面贴着些无关紧要的通知、食堂菜单。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张“下周一消防演习通知”上停了半秒。通知右下角,用铅笔极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圈住了“演习”两个字。 余则成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心跳却快了一拍。这是他和老赵约定的紧急信号之一:在指定位置的公开信息上做极隐蔽的标记,表示“有东西给你,在老地方”。 “老地方”指的是他下班回家必经之路上的第三个邮筒。邮筒内侧顶部,有时会粘着用胶布固定的小纸卷。 一整天,余则成处理公务时都有些心神不宁。刘耀祖上午来过一次他办公室,借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港口巡查记录又聊了几句,话里话外还是绕着“家庭”、“过去”打转。余则成应付得滴水不漏。 他知道,刘耀祖的网正在收紧。 下午三点多,他去吴敬中办公室汇报工作。吴敬中正在接电话,看见他进来,摆摆手让他坐下等。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像是在说港口货船调度的事。 余则成安静地坐着,眼睛看着墙上那幅“精诚团结”的书法。字写得遒劲有力,可挂在这间办公室里,怎么看都有些讽刺。 挂了电话,吴敬中揉了揉太阳穴:“则成啊,什么事?” “港口下个月的排班表,请您过目。”余则成递上文件夹。 吴敬中接过来,翻看了几页,点点头:“行,就这么安排。你办事,我放心。” “谢谢站长。” 吴敬中放下文件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问:“则成,最近……刘耀祖有没有找你麻烦?” 余则成心里一动,但面上平静:“没有,刘处长就是偶尔问问工作上的事。” “哦。”吴敬中看着他,“那就好。不过则成,要是他真找你麻烦,你别忍着,跟我说。” “站长,我……” “我知道你顾全大局。”吴敬中摆摆手,“但有些人,不能太惯着。该敲打的时候,就得敲打。” 余则成低下头:“谢谢站长关心。”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心里有了数。吴敬中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表明他不会坐视刘耀祖乱来。 下班后,他在第三个邮筒内侧摸到用胶布固定的小纸卷。回家锁门,展开细看:“刘耀祖动用大陆旧关系查王翠平……组织已启动预案……需你配合执行‘补丁’计划,材料已送达你家门口(门垫下)。近期勿主动联系。吴可用,示弱即可。” 纸条在烟灰缸里化为灰烬。余则成掀开门垫,底下有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套“王翠平死亡”的详尽材料:天津站的调查报告、三份目击者证词、善后记录,还有爆炸现场照片、染血碎花棉袄照片和简陋墓碑照片。材料做得天衣无缝,纸张、墨迹、照片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余则成握着那张墓碑照片,胸口刺痛。虽知是伪造,却仿佛被拖回虚构的失去一切的时空。 他放下照片,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组织为了这份材料,下了多大功夫?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了这些东西,刘耀祖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刘耀祖“无意中”看到这些? 余则成想了想,有了主意。 他把材料重新装进信封,锁进抽屉。然后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档案室吗?我余则成。我想看看我自己的档案,方便吗?” 电话那头是张老头的声音,听着有点为难:“余副站长,这个……您的档案,前几天被刘处长提走了,说是有工作需要,暂时放在他那儿。”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声音很平静:“哦,这样啊。那算了,我就是想确认个日期。麻烦您了张师傅。” “不麻烦不麻烦。” 挂了电话,余则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刘耀祖果然把档案拿走了,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更说明他查得很紧。 不过这样也好。档案在刘耀祖手里,那份“补丁”材料,反而更容易“无意中”被他发现了。 余则成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抽出其中几份文件——调查报告、目击者证词、还有一张现场照片。他把这些文件装进一个新的信封,没封口。 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行动处。 “喂,我找周福海副队长。” “余副站长?我就是。” “周副队长,有点事想麻烦你。”余则成说,“我这儿有份材料,是关于我妻子当年那件事的详细记录。我整理旧物时偶然发现的,觉得应该归档。但档案现在在刘处长那儿,我直接给他不太合适……能不能请你转交一下?”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这……余副站长,您为什么不直接给档案室?” “档案在刘处长那儿,我给档案室也没用。”余则成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委屈,“而且刘处长最近好像对我有点误会,我主动找他,怕他多想。你转交一下,就说是在站里公共文件柜里发现的,可能是谁落下的。” 周福海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行,那我帮您转交。东西在哪儿?” “我放门卫室老王那儿了,你随时去取。就说是你要的,不用提我。” “明白了。” 挂了电话,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天阴着,像是还要下雨。 这一步棋,走得很险。如果刘耀祖看出破绽,那就麻烦了。但如果他信了……那就能暂时稳住他。 余则成深吸一口气。 现在,只能等。 下午,余则成去见了吴敬中。 他敲门进去时,吴敬中正在看一份文件,眉头皱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站长。” “则成啊,坐。”吴敬中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有事?” “有点事……想跟您说说。”余则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 “说。” “是关于刘处长。”余则成声音低了些,“他最近……好像在查我。” 吴敬中抬起眼皮:“查你?查你什么?” “查翠平的事。”余则成低下头,“他把我的档案从档案室提走了,还找了些人打听。” 吴敬中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余则成继续说:“站长,我知道刘处长是为了工作,谨慎点是应该的。可我……我心里不好受。翠平都走了三年了,现在还要被人翻出来查,我……” 他说着,眼圈有点红了。不是装的,是真难受——想到翠平,想到她一个人在贵州,想到自己连保护她都做不到,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吴敬中看着他,叹了口气:“则成,你别多想。刘耀祖那个人,就那样,疑心重。他对谁都不放心,不光对你。” “我知道。”余则成抹了把眼睛,“我就是……觉得委屈。我在站里这么些年,不敢说有多大功劳,可至少是尽心尽力的。现在被人这么查,心里憋得慌。” 吴敬中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则成啊,你的为人,我清楚。你放心,这事儿,我会跟刘耀祖说,让他适可而止。” “站长,您别……”余则成赶紧说,“我不想影响站里团结。刘处长要查,就让他查吧。清者自清。” 吴敬中看着他,眼神复杂:“则成,你这个人,就是太老实。老实人吃亏啊。” 余则成苦笑:“吃亏就吃亏吧,总比闹得大家不愉快强。” 吴敬中点点头,走回桌前坐下:“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工作,别想太多。” “是,站长。”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心里稍微松了些。吴敬中答应出面,至少刘耀祖会收敛点。而且,他今天这番“委屈”的表现,应该能进一步赢得吴敬中的同情和信任。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戏演完了。效果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尽力了。 接下来,就看刘耀祖那边了。 晚上,余则成没加班,准时下班。走出站里时,天已经黑了。雨又下起来了,不大,毛毛雨。他没打伞,慢慢往住处走。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件事——明天,吴敬中说的那个“生意”,就要开始了。 说有一个香港商人要来谈药品和古董的生意。吴敬中把这事儿交给他办,说是信任,也是考验。 余则成停下脚步,站在街边,看着雨幕里来来往往的车灯。 生意……走私……敛财…… 这些事,他不想沾。可他没得选。要想在台北站站稳脚跟,要想往上爬,要想取得吴敬中的信任,他就得把这些事办好。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是个机会——通过生意,他能接触到更多人,更多信息,也许能发现一些有用的情报。 余则成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路还长。每一步都难,每一步都险。但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停,也不能回头。 走到住处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黑着,像只空洞的眼睛。 他转身上楼。 夜,深了。而明天的戏,还要继续演。 第二十章 吴敬中的“摇钱树” 礼拜五下午,天又阴了。 余则成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摊着一堆报表——这个月的经费支出、人员补贴、办公耗材……一笔一笔的,看得他头大。他揉了揉太阳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凉了,又苦又涩,他皱皱眉,还是咽下去了。 电话响了。 “喂?” “则成啊,来我这儿一趟。”是吴敬中的声音,听着挺高兴的。 “现在?” “现在。” 余则成放下电话,整了整军装。领口有点紧,他松了松扣子,又觉得太松,重新扣上。照了照镜子,脸有点白,他搓了搓,让脸上有点血色。 走到站长室门口,他敲了敲门。 “进。” 推门进去,屋里除了吴敬中,还有一个人——穿着绸衫,戴着金丝眼镜,四十来岁,面生。见余则成进来,那人站起来,微微欠身。 “则成,来来来,坐。”吴敬中招招手,“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来的陈老板,做贸易的。”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香港来的?陈老板?他编出来的那个“陈先生”,真有人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跟陈老板握了握手:“陈老板好。” “余副站长好,久仰大名。”陈老板说话带着广东口音,但国语说得还行。 三人坐下。吴敬中亲自泡茶,动作慢悠悠的,一边泡一边说:“陈老板这次来台湾,是想跟咱们谈点生意。” “生意?”余则成看向陈老板。 “是啦是啦。”陈老板笑眯眯的,“我主要做药品和古董生意。香港那边需求大,台湾这边……货源也多嘛。” 他说得含蓄,但余则成听懂了。药品——西药,盘尼西林那些;古董——大陆逃难过来那些人手里藏的好东西。这些都是紧俏货,倒腾出去能赚大钱。 “则成啊,”吴敬中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陈老板这个生意,我想了想,觉得可行。港口那边,现在查得没那么紧了,咱们可以重新开张。” 余则成端起茶杯,吹了吹:“站长,风险还是有的。二厅那边……” “二厅现在忙着呢。”吴敬中笑了,“你上次那招,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现在他们满世界找那个‘策反计划’,哪有空管咱们这些小事。” “可是……” “没有可是。”吴敬中摆摆手,“则成,这事我想好了,交给你办。你脑子活,人又谨慎,交给你我放心。” 余则成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他心里明白,这是吴敬中在给他“甜头”,港口生意油水大,交给他办,是信任,也是拉拢。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精明,也不能表现得太笨。 “站长,”他犹豫着说,“我以前在天津站,没搞过这些。怕……怕办不好。” “怕什么。”吴敬中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在呢。再说了,陈老板是行家,他会教你的。” 陈老板赶紧点头:“余副站长放心,流程我都熟。港口那边,我也有关系,打点好了。” 余则成想了想,才说:“那……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办好。”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推过来,“这是前期要走的货单。你看看,尽快安排。” 余则成接过文件夹,翻开看了看。第一页列着药品清单:盘尼西林五百支,奎宁三百盒,还有其他几种西药。第二页是古董清单:字画十幅,瓷器八件,玉器五件。底下标着预估价格,数字不小。 他合上文件夹:“站长,这些货……从哪儿来?” “这个你别管。”吴敬中说,“你只管安排出货。港口那边,我会打招呼。船是陈老板安排的,到香港有人接应。你只要把账目理清楚,别出纰漏就行。” “账目……”余则成顿了顿,“站长,这账……怎么记?” 吴敬中看着他,笑了:“则成啊,你是聪明人。该记的记,不该记的……就别记了。” 余则成听懂了。这是要他在账上做手脚,把一部分钱“消化”掉。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 “好。”吴敬中站起身,“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则成,你抓紧办。陈老板在台北待不了几天。” “是,站长。”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手里的文件夹沉甸甸的。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盯着看。 香港生意,终于开始了。虽然跟他之前设想的不太一样——他编了个“陈先生”,结果真来了个陈老板——但本质上是一回事:利用职务之便,走私敛财。 他翻开文件夹,重新看那些清单。药品,古董……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吴敬中没说,但他猜得到——药品是从黑市收的,或者从军方仓库“流”出来的;古董是从那些逃难来的有钱人手里压价买的,或者干脆是抢的、骗的。 这些东西运到香港,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利润怎么分?吴敬中拿大头,陈老板拿一部分,他余则成……能分到多少?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现在想的不是分钱,是怎么把这事儿办好——既让吴敬中满意,又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拿起笔,开始算账。货值多少,运费多少,打点费多少,利润多少……一笔一笔算得很细。算完了,他看着那些数字,脑子里有了主意。 得在账目上留点破绽。不能太明显,也不能完全没有。要让吴敬中觉得,他余则成懂规矩,知道该怎么做,但不够精明,有些地方考虑不周。 这样,吴敬中才会更放心用他,一个太精明的人,不好控制;一个太笨的人,办不成事。他得卡在中间,既能把事儿办了,又让吴敬中觉得能拿捏住他。 他开始做账。故意把几笔打点费算高了些,把运费多记了一成,还在利润分配上留了个不明显的小漏洞,但仔细看能看出来。 做完账,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才把账本锁进抽屉。然后他开始安排出货的事。 先给港口管理处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王处长,跟吴敬中关系不错。 “王处长,是我,余则成。” “余副站长啊,有何吩咐?” “有批货要出,站长交代的。”余则成说,“明天晚上,三号码头,陈老板的船。麻烦您给安排一下。” “明白明白。”王处长笑呵呵的,“站长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 挂了电话,余则成又给陈老板住的旅馆打电话。陈老板接的,声音有点喘,像是在忙什么。 “陈老板,出货时间定了,明晚八点,三号码头。您的船能准时到吗?” “能能能,没问题。”陈老板说,“余副站长办事真快啊。” “应该的。”余则成说,“还有件事,货到香港后,款项怎么结算?” “这个您放心。”陈老板说,“货到付款,港币结算。我直接汇到您指定的账户。” 余则成报了个吴敬中给他的账户,一个香港的户头。 “好,我记下了。”陈老板说,“余副站长,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挂了电话,余则成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生意顺不顺利了。 第二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余则成穿着雨衣,站在三号码头的仓库里。仓库很大,很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照着堆积如山的货物。 陈老板的船已经靠岸了,是一艘不大的货船,船身漆着“顺风号”三个字,字迹斑驳。工人们正在装货,一箱一箱的,动作很快。 王处长也来了,穿着雨衣,站在余则成旁边,递了根烟给他。 “余副站长,抽一根?” “谢谢,不抽。”余则成摆摆手。 “这雨大的。”王处长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不过也好,雨天查得松。” 余则成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些货箱。药品箱上贴着英文标签,古董箱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人们搬得很小心,怕摔了。 “这批货……值不少钱吧?”王处长问。 “还行。”余则成说,“站长交代的事,办好就行。” “那是那是。”王处长笑了,“余副站长办事,站长放心,我们也放心。” 装完货,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雨还没停,哗啦啦的,打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声音很响。陈老板从船上下来,走到余则成面前。 “余副站长,货都装好了,没问题。” “好。”余则成说,“路上小心。” “您放心。”陈老板压低声音,“款项三天内到账。” 船开了,慢慢驶出码头,消失在雨夜里。余则成站在码头边,看着那艘船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 王处长走过来:“余副站长,回吧,雨大。” “嗯。” 回到住处,余则成浑身都湿透了。他换了身干衣服,坐在桌前,把今晚的事记下来——时间、地点、货品、人员,都记清楚。这是他的习惯,凡事留个底,万一将来有用。 记完了,他锁进抽屉最底层。然后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这生意,算是开张了。吴敬中会满意吗?会分他多少钱?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吴敬中的信任——越信任他,他能接触到的情报就越多,能做的事也越多。 三天后,款项到了。 吴敬中把他叫到站长室,脸上笑呵呵的。 “则成啊,坐。” 余则成坐下。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推过来。 “这次生意办得不错。这是你的。” 余则成接过信封,捏了捏,挺厚。他打开看了看,是金条,五根,黄澄澄的。 “站长,这……” “拿着。”吴敬中摆摆手,“该你的。以后好好干,少不了你的。” “谢谢站长。”余则成把信封揣进怀里。 “账目我看了。”吴敬中喝了口茶,“做得还行,就是有些地方……可以再精细点。”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站长您指点。” “打点费这块,记高了点。”吴敬中说,“港口那边,老王跟我关系不错,用不着那么多。” “是我考虑不周。”余则成赶紧说,“下次注意。” “没事,第一次嘛。”吴敬中笑了,“慢慢来。则成啊,你这个人,实诚,肯干,就是有时候……太实在了。做生意,该省的要省,该花的要花。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是,站长教训得对。”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摸了摸怀里的金条,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吴敬中看出账目上的破绽了,但没怀疑他,只是觉得他“太实在”。这就好,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晚上,吴敬中叫他去家里吃饭。 梅姐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很丰盛。吴敬中开了瓶酒,给余则成倒了一杯。 “则成,来,喝一杯。” “站长,我敬您。” 两人碰杯。酒很烈,余则成喝了一口,辣得他皱眉头。 梅姐在旁边看着,笑呵呵的:“则成啊,慢点喝。这酒烈,容易上头。” “谢谢师母。” 吃饭的时候,吴敬中话挺多,说站里的事,说局里的事,还说以后生意怎么做。余则成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 梅姐不停给他夹菜:“则成,多吃点,看你瘦的。” “谢谢师母。” 吃完饭,梅姐去洗碗。吴敬中和余则成坐在客厅里喝茶。 “则成啊,”吴敬中点了一根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站长您说。”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余则成愣了一下:“站长,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在台北站,不能一直当个副站长。”吴敬中吐了口烟,“你还年轻,有能力,应该往上走。” 余则成低下头:“站长栽培,我已经很感激了。” “感激归感激,前途归前途。”吴敬中说,“毛局长现在对你印象不错,这是个机会。好好干,等过段时间,我帮你运作运作,往上提一提。” “谢谢站长。”余则成声音有点哽咽——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感动。不管吴敬中出于什么目的,这话说得让人暖心。 “不过,”吴敬中话锋一转,“往上走,得有业绩。光靠日常工作是没用的,得有点……特别的表现。” 余则成听懂了。特别的表现,就是继续把生意做好,给吴敬中,也给毛人凤,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明白,站长。” “明白就好。”吴敬中拍拍他的肩膀,“则成,我看好你。” 又坐了一会儿,余则成告辞。 走出吴公馆,夜风很凉。余则成走在街上,脑子里想着吴敬中那些话。 往上走……提一提……特别的表现……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得更深地卷入这些生意,卷入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意味着他离危险更近一步,但也离组织的目标更近一步。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情报就越核心。 他摸了摸怀里的金条,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 回到住处,他打开灯。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把金条拿出来,放在桌上,盯着看。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是情报,是信任,是往上爬的机会。 他把金条收起来,锁进抽屉。然后他坐到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不是写什么重要东西,就是随便写写,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理一理。 写着写着,他停下来,看着窗外。 他想起了在天津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干过类似的事——帮吴敬中搞钱,搞关系。那时候觉得是为了生存,为了潜伏。现在呢?现在还是为了潜伏,可这路越走越黑,黑得他有时候都看不清方向。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把眼前的事办好,取得吴敬中的信任,往上爬。 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写。写的是接下来的计划,怎么把生意做大,怎么在账目上做得更“合理”,怎么在吴敬中面前表现得既忠诚又能干。 他知道吴敬中是怎么想的——余则成是颗好棋子,也是棵好摇钱树。棋子要用好,摇钱树要护好,但不能让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也不能让摇钱树知道自己是摇钱树。 余则成笑了笑,笑容有点苦。 他知道自己是棋子,也知道自己是摇钱树。但他还得继续演,演那个“实诚”、“肯干”、“不够精明”的余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