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皇子总在勾引我》 1、倒回 弘熙二十五年,冬。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朔北某座不起眼的小山坡上,一团红褐毛皮的胖鼠从洞穴里探出豆大的眼睛,接着飞快地窜出洞,将散落在雪地上的干粮屑塞进嘴里,短小的前肢一耸一耸。 常宁叼着黍饼,见状转头冲着身旁的雪堆闲扯:“大帅,你说就这旮旯地儿,鞑靼人会从这儿走吗?别是探子搞错了吧?” 但凡这场面被个什么过路人看见,指不定都得以为常宁是得了癔症自言自语。 然而那雪堆里,还真有人气定神闲应了他一句:“再多话,下回伏击就别想让我带你。” 常宁立马闭上嘴,心想:“那不成,待营帐里有什么意思?骨头都得发毛!” 他瞪着眼看那心大的胖鼠将饼屑扫荡干净,正盘算着要不要将它逮了回去,讨好讨好大帅养的那只“雪球”。 一通体白翎的雪鸮却忽地直冲下来,三两下将胖鼠吞进肚里,明显是把这当成了零嘴儿。 “得,它自己来了。”常宁心想。 雪球边抖着羽毛,边蹦哒到雪堆那头试图往里钻,从头到尾都没看常宁一眼。 积雪簌簌滚落,一双点漆似的黑眸现于极淡的白雾之间,像淬了夜半的星子。被雪压得微乱的墨发束着,眉峰沾一点未化的细霜,神色泠泠,气息铮然。 正是镇北军统帅,顾从酌。 常宁咽下最后一口饼,第八百遍端详自家大帅那张脸。单看长相自是出众不必再提,顾从酌若脱了战甲换上锦袍,那也是妥妥的京城贵公子相。 即使在权贵遍地走的京中,顾家也是数一数二的煊赫门第,顾从酌的父亲是随皇帝打天下、有从龙之功的镇国公顾骁之,战功卓绝;母亲则是多次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结拜的义妹长公主任韶。 可惜这位贵公子年少起就志不在锦绣丛中,年方二十有四了也不见娶妻纳妾,满脑子只惦记着朔北外族和打打杀杀。 顾从酌熟练地从雪球黑灰的趾爪上薅下个细致封好的信筒,拆开扫了两眼,脸色倏然一变。 常宁收了嬉笑,表情凝重起来:“大帅,怎么了?是营中出变故了?” “没。”顾从酌闭了闭眼,将心头骤然翻涌上来的诸般情绪压下两分,言简意赅地回道,“……是董叔来了。” 常宁自八岁起就与他相识一同长大,平日里既是上下级又是好友,自然知道这董叔是谁。 “董叔?他不是三年前随……回京了吗?”常宁有意含糊了话中的几个字,心下一转,皱眉道,“京城出事了?” 弘熙二十二年,镇北军仍由顾骁之统领,然而顾骁之在巡视边境时意外遭遇鞑靼人的伏击,长公主任韶察觉有异后赶来拼死相救,却不料双双陷入重围。 待顾从酌调动援兵赶到时,雪地中血肉横陈,镇国公夫妇已然身首分离。 翌日,鞑靼大举进犯边疆,顾从酌甚至来不及为双亲守灵,便不得不披甲上阵,连棺椁都是由父亲的亲信董叔护送回京,只听说父母棺椁入京时百姓身披麻衣、夹道相迎,恭王亲自扶棺送葬。 三年来,顾从酌并非没有怀疑过那场伏击是军中出了叛徒,暗中追查得出的结果却令人通体生寒,思来想去,只能猜是“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因此七日前,顾从酌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言说“皇帝病重,禅位恭王”时,才格外心绪纷杂。 可前头多少的难以言语,此刻都比不过掌中那薄薄一封密信更冷入骨髓—— “先镇国公之殁,实为恭王毒杀……巡边布防,亦从其手流出……” 董叔亲笔,顾从酌自然不会认错,那几行墨字在他眼前翻腾不休,硬生生激起喉头一阵铁锈腥气,恨的却不只是恭王。 常宁看他神情担忧不已,还要追问,天边却已响起沉闷铁蹄,鞑靼骑兵如黑潮般涌来,看规模绝非寻常劫掠,长眼了似的直扑顾从酌这一支伏军而来! 不对,埋伏的消息走漏了!顾从酌惊怒未起,果决已至,当机立断:“迎敌!” * “杀——!!!” 高亢的嘶吼冲破了北地的寂寥,箭矢如雨倾泻而下,刀剑抨击火星四溅。 金鸣渐响渐近,又渐灭渐绝。 鞑靼将领忽兰赤的头颅最终还是被长剑砍落在地,双目怒睁地滚过去,停在常宁脉息已失的脖颈边。 一只雪鸮长呜一声盘旋几圈,又凌空飞去,徒留一身披甲胄的身影孤立于天地之间,单剑撑地,长矛穿胸。 在意识枯坠的前一瞬,顾从酌竟奇异般地什么也没想,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常宁惨白如纸的脸上,落在周遭敌我难分的血泥与断肢上,落在…… 落在远方,远方突地暗成一片。 * “我……这是要死了?”顾从酌心想。 人死前,大概真有走马观花。顾从酌看着父母相携领兵离去,再见则是马革裹尸;看着好友吵吵嚷嚷地趴在雪地里,下一眼却是身死当场,鲜血喷溅落在地上滚烫;看着鞑靼人像是杀不完的蝗虫,将在下一个严冬再犯边城…… “不,朔北尚且不宁,深仇还未得报,我死不瞑目。”顾从酌想到这里,登时像从深水里探出口鼻,猛地提起一口气。 眼前漆黑骤然散开,白光大作,过往种种居然全化成密密麻麻的墨点小字: …… 【阴云沉沉,天光不现。 虞佳景侧卧在沈祁身边,指尖一下下在他的胸膛上打圈,抱怨道:“恭王真是大忙人,许久才得见上一面。” 沈祁笑了一声:“近日繁忙……待本王事成,必抽身出来,好好与你偿还。” 虞佳景神色缓和,脸上也露出些笑模样:“祁哥哥若遇上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到时我写信给父王,有西南军相助,定能为祁哥哥解忧。” 两人自是一番亲昵。 沈祁边与他笑闹,边暗自盘算着如何掣肘平凉王:大事一成,平凉王便有从龙之功,轻易能左右朝局,放眼朝中,恐怕唯有镇北军能与之抗衡,然而顾家…… 虞佳景睡去后,房门被轻敲两下。 沈祁起身走到屋外:“何事?” “主上,暗线传信,盯着的人今早出城,往北边去了!”一名暗卫如是禀告。 沈祁脸色顿沉,虽料到当年所做可能会有被揭露的一天,但没想到偏偏是在他离那至高位仅一步之遥的时候。 不管怎样,没人能阻挡他的大计。 沈祁没有迟疑,立即道:“让镇北军里我们的人动手,确保让顾从酌……” 屋内的虞佳景似乎翻了个身。 沈祁没再说下去,而是言语隐晦地吩咐:“尽快动手!” 至于平凉王,他只能另寻牵制了。】 …… 【寝殿内,余香袅袅。 沈祁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位即将撒手人寰的一代帝王,心中奇异地涌现出一股报复性的舒畅与快感。 “皇兄的病养得可还好?”沈祁唇角微勾,“太医院迟迟找不出病根,朝中又不可无人主持大局,还请皇兄早下定论。” 他的话音着重落在最后两个字上,仿佛刻意在提醒眼前的人什么。 沈靖川阖着眼,嗓音极淡:“恭王是打算谋逆乱上,行窃国之举吗?” 沈祁叹道:“皇兄说笑了,这江山仍姓沈,谈何‘窃国’?若非镇国公等人当年鼎力支持皇兄,这天下归谁并不好说。” 听到‘镇国公’,沈靖川眉峰倏然一动,显然已经猜到什么,胸膛剧烈起伏,急喘着气道:“是你害死了骁之。” 他语气笃定,毫无反驳的余地。 沈祁顿了顿,居然反而笑了起来:“皇兄说的不错,是我做的。顾家手握兵权,名声赫赫,从老到小都油盐不进,我若要成事,总要用点特别的手段。” 嫁祸构陷,乘虚而入。 沈祁没说的是,顾从酌即使如此,也从未在朝中站过自己这边,从未回应过自己一次次抛去的示好。他似乎满心只有朔北那片荒境,全然不管什么京中形势。 沈祁挥了挥袖,殿门外顿时涌入成片兵士,披坚执锐。 “臣弟,恭请皇兄禅位于我!”】 …… 【圣旨已下,登基在即。 沈祁坐在御书房的紫檀圈椅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仿若已经看见来日朝臣跪拜、山呼万岁的场面。 一名暗卫垂首在下,说道:“主上,暗线来报,虞世子午时离府去游湖玩乐,至今未归,只在湖畔发现一辆空马车。” 空马车? 沈祁眉头立时皱紧,倒不是因为他对虞佳景有多么情深意重,而是此刻他尚未登临大宝,镇北军也尚未落入他掌中。 此时若虞佳景出事,难保平凉王不会猜忌他是卸磨杀驴,借此发难。 又一名暗卫来报:“主上,半炷香前有人与暗线联系,称虞世子在他手中,要主上亲自与他面见商议,否则立刻让虞世子暴毙当场!” 沈祁深吸口气,怒极反笑:“好,好!本王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挑衅!来人,备驾!”】 * 恭王沈祁、平凉王世子虞佳景、皇帝沈靖川、镇国公顾骁之、镇北军统帅顾从酌……一个个闪着金光的人名闪烁其间,组成顾从酌听过见过、或是从未知晓的画面,在狂风中呼啦作响。 它们有的飘忽在外,看不清字句;有的久久停留,不曾离去。 幼年离京、少年投军,双亲亡故、战死沙场。顾从酌回忆着方才所见的笔墨,确与他二十余年所活分毫不差。 顾从酌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见到这样离奇的情形,怎么会猜测这方天地人间不过是他人一笔书就。 但若真是如此,那么按他年少读话本的经历来看,恭王沈祁便是主人公,故事的开头则是三年前镇国公夫妇遇难身亡。 而泛黄的纸页最终装订成册,封面用三个潦草的大字写着—— “朝堂录。” * 此刻,书页如飞倒翻,回到第一章。《 》 2、初见 京城外,丹枫岭。 夜寒无月,阴云沉沉。冷风卷着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不知压弯哪截枝丫,发出轻闷的折断声,然而与朔北刮骨的凛冽相比,京城的严冬便算是小巫见大巫。 “少帅!少帅!” 常宁颠儿颠儿地骑着马,说话跟连珠炮似的:“少帅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要回京啊?咱在朔北不是待得好好的吗?” “光说上月那场奇袭,少帅用兵如神,不仅救大帅与夫人脱险,还直取鞑靼名将忽兰赤首级……朔北如今都传少帅是‘兵神转世’,上阵杀敌,不比在京城痛快?” 顾从酌应了一声,并不多说。 事儿还得从半月前说起,当时顾从酌尚来不及思虑自己活在话本里,下一瞬再睁眼已身在营帐中。 从弘熙二十五年倒回弘熙二十二年,耳边常宁的念叨倒是十年如一日地聒噪。 逆流的三年恍如一场长梦,然而没有哪一场梦能以假乱真到如此地步。 没功夫多想,顾从酌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当即披甲调兵与鞑靼骑军冲阵,而原本弘熙二十五年才会被他斩落马下的忽兰赤,此时尚未成功伏杀他的双亲,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忽兰赤头颅落地,热血融冰,顾从酌才有了真活过来的实感。 接着,从收兵回营、告知父母遇险真相,到暗中重新部署边防、派人追查下毒一事,再到密报圣前、申调回京,顾从酌拢共只用了三天。 临行前,他那彪悍的公主娘搀着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老爹执意来送他,半个字没提恭王,只说要是在京城混不下去,镇国公府东南角的桃花树下还埋了块御赐的免死金牌,让顾从酌凑合使。 顾家以往从不插手朝局,只管打仗。但这并不代表顾骁之与任韶是冥顽不化的老古板,自然清楚顾家此时已入局中,若不另辟蹊径,迟早要穷途末路。 * “少帅?少帅!那儿……” 顾从酌攥着缰绳,思绪被常宁打断。 起先他还觉得重活一趟,哪怕听上百遍常宁的车轱辘话也值当,现下又恨不得把他连人带马扔去岭南,好过在这唠叨。 然而顾从酌心念刚起,便从左侧方遮天蔽日的茂林里,敏锐地捕捉出几声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间伴着车轮碾过泥地的沉缓响动,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 雪下得愈发狂乱了。 望舟的手死死扣在轮椅背上,推着车轮不停向前,木轮转过结冰的坑洼,声响沉闷,颠簸剧烈。 “望舟,你先走,不必管我。”一道清润声线在他身前响起,即使情势紧急,也不见半点慌乱。 “不行,望舟绝无可能扔弃殿下自己逃命!”望舟想也不想地答道。 背后的踏雪声急急追来,望舟粗喘着气,只觉自己从没这么着急地推过轮椅,也从没这么着急自己跑得不够快。 一支短箭忽地破空射出,稳稳扎进右侧的车轮,炸起刺耳的木块碎裂声。 轮椅随之猛地一歪,上面坐着的人登时就被甩了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两圈,堪堪被一截横躺的枯树干拦住。 那人支着手臂,似乎想从雪堆里撑坐起身,然而双腿却无力地不听使唤。 望舟跌在他不远处,见状连忙想去搀扶,三两蒙面刺客却在此时如鬼魅般扑至近前,刀刃出鞘,直取跌落在雪中人的咽喉。 “殿下小心!”望舟目眦欲裂,正要冲上去拼命,却有一点寒芒比他更先赶到。 那不是雪的反光,亦非月照,而是自无边黑暗与纷乱雪幕之中,凭空跃出的一点剑光,转瞬即逝。 那扑到一半的刺客身形骤然僵住,喉咙里短促地“嗬”了一声,轰然倒地。 剑刃一震,将温热的血珠抖落在雪地里,如红梅突生,此刻却无人关注这等惊心动魄的艳景,目光只不自觉地顺着凛冽剑芒,寻向来处。 一道挺拔人影就立在几步之外。 只见他雪狼皮大氅裹身,内着玄色轻甲,墨发高束在脑后,发尾在风中飘摇不止。右手则随意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锐光已敛,剑尖斜斜点地。 劲瘦的腰,锋利的剑。他一双黑眸尤其深,此时正低垂着,目光落在面前那张沾了雪泥与血污的、肤色偏冷白的脸上。 他开口时,嗓音极淡—— “臣顾从酌,见过三皇子殿下。” * 沈临桉低低地应了一声。 与顾从酌的泰然自若相比,他的境地无疑要狼狈许多。月白的长袍染了泥泞,袖摆上的银丝流云纹黯淡无光。 他的玉冠也不知在哪儿掉了,发丝散落在肩背上,衬得本就清瘦的身姿更添几分如玉将碎的纤细温润感。 似是被看久了,沈临桉眼睫颤了颤,抖落一点细细的雪粒,却并未别开脸,而是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顾从酌缓步靠近,最终半蹲在自己面前。 “能起来吗?”顾从酌问他。 沈临桉略一迟疑,摇了摇头。 顾从酌“嗯”了一声,视线没在他的腿上停留,而是直截了当道:“殿下,冒犯了。” 沈临桉目光微闪,没等他疑问出口,一双有力的手臂就已经穿过他的膝弯与后背,许是觉着姿势不对,右手还动了动,将他整个人往上一颠,调整成不至于让人难受的姿态,才稳稳抱了起来。 “天寒地冻,便请殿下先离开这里吧。”顾从酌一个眼神,示意常宁别落下那架险些寿终正寝的轮椅,将沈临桉轻轻放在了马背上。 他自以为是“轻轻”,实则许久不与沈临桉这样瞧着便风摧欲折的贵人打交道,腰间剑柄不轻不重地在人脊背上磕过去,弄得人疼得颤了两下才坐稳。 顾从酌瞥了一眼,随手将大氅解下来给他披上,这才牵起缰绳,让马跟着自己慢慢往前走去—— 顾从酌再粗神经,也不可能与皇子同骑,这像什么话? * 马蹄笃笃。 “顾少帅如何认出我的?”沈临桉轻声询问,仿佛是随口起了个话头。 其实这很简单,方才望舟那声“殿下”着实称得上撕心裂肺,再加上当今皇帝子嗣不丰,唯三子二女而已,而三皇子幼时遭逢意外、双腿不良于行,并不是什么秘密。 顾从酌神色不变:“三殿下虽然深居简出,但臣多年前曾护送大公主出塞和亲,有幸在城墙下远远见过三殿下一面。”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顾从酌早忘记当年来为大公主送行的有谁了,但料想皇子总会露个面,干脆拿此当个缘由。 “原来如此。”沈临桉果然不再追问。 顾从酌也随口问他:“殿下为何深夜在这林中?随行侍卫呢?” 沈临桉垂着眼:“来求医,中途遇到埋伏,不小心和侍卫走散了。” 顾从酌也是鞑靼人的眼中钉,像这类刺杀没遇过百次也有数十次,以己推人,沈临桉想来也是招了什么仇家。 恭王、二皇子,还是四皇子? 他于是提议道:“不如臣派黑甲卫去殿下遭遇暗杀之处搜查一番,兴许能发现是谁想要害殿下。” “好。”沈临桉应道。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音夹在风雪里有点戛然而止的意味,顾从酌推测他可能也想问些“顾少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之类的问题,等了等,先等到的却是从前方探路回来的常宁。 “少帅,风雪太大了,得找个地儿先落脚,”常宁跳下马,跟顾从酌说道,“前头不远有个寺庙,在那凑合一晚?” 顾从酌一行人糙惯了,行军在外,睡雪窝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不知道这京城长大的三皇子殿下能不能接受。 “不必顾忌我,”沈临桉语调平缓地说道,“我外出求医,也常借宿庙中。” 最后一点顾虑烟消云散,顾从酌略一抬手,身后的黑甲卫立时四散开来。 庙里待不下这么多人,他们会自行在合适的位置扎营,巡视警戒。 * 黄瓦红墙,香烟缭绕。 香藏寺处在半山腰,若是春日踏青此处,想必处处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可惜现下正值寒冬,草木凋敝,平添寂寥。 山寺门前最后只立了四个人。常宁放下扛了一路的半坏轮椅,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攥住门环“哒哒”地叩门。 没等多久里头便响起了阵拖沓的脚步声,先是隔着寺门,颇为警惕地从门缝里打量了他们一眼,许是见他们衣着气度不凡,才爽快地打开门。 “夜深雪大,难以行路,”顾从酌客客气气对着正中央身披袈裟的和尚说道,“劳烦住持师父行个方便,让我等借住一晚,避雪过夜,感激不尽。” 他措辞得当,并不咄咄逼人,然而在这风雪夜里,有个披甲带剑的人物忽然造访,这本身已经很够人忐忑不安。 例如慧能住持身旁的两个和尚,眼神就有些飘忽,仿佛不太想答应。但许是慧能看出了他们来历不凡,不愿空惹是非,还是开门让他们进来了。 朱红寺门咯吱一声,打开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道。 顾从酌栓好马,见望舟搀扶沈临桉下马时有些吃力,干脆送佛送到西,将人重抱进怀里,大跨步地朝厢房走去。 一回生,二回熟。 顾从酌没想到这道理有朝一日还能用到照顾皇子兼伤患上,但总归他这回格外顺当,将人妥帖安置在了房中的矮榻上,便准备起身告退。 若换作旁人,恐怕还会借着这个机会和三皇子套些近乎,哪怕他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皇子”,但人情这东西好过没有。 可换作顾从酌,他直接毫不犹豫就出了厢房,关门的动作都格外顺手利落。 “顾少帅,”沈临桉叫住他,嗓音温和地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少帅相助。” 顾从酌闻声身形一顿,听到后半句却明显没往心里去。于他而言,救沈临桉既是路见不平,也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值得谢的。 他答道:“举手之劳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 3、入梦 夜幕四合。 山寺的风凛冽,吹得木窗连带支着它的窗棍都噼啪作响。 常宁正要去关窗,打那道不高不矮的缝儿里却突地一头扎进个毛绒球,见来的是常宁,又蹦哒两下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 “少帅,朔北那边来信了!”常宁不好跟它计较,取信都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雪球送完信也不着急走,在房间里自个儿找了个舒适的地儿窝着,捋毛。 顾从酌迈进厢房,习惯性地抬手要去解狼皮大氅,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干脆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接信。 常宁颇有眼力见地点了烛火,顾从酌也不避他,坦荡荡就将装在竹筒里的密信拆开,借着这点微弱烛光读起信来。 信不长,拢共也就十一个字,不仅字迹潦草如鬼画符,还连署名都不带—— “北疆有我和你爹,你放心干。” * 来信不可多留,很快便被燃尽。 常宁没来得及扭过身,被迫将那封信看了个遍。 他索性将佩刀扔在桌上,提起气势摆出逼问的架势,问道:“顾从酌,我就是不明白,咱到底来京城干嘛?” 先前顾从酌说要带一支黑甲卫回京,常宁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非得到京城办,比如再送个公主和亲之类的,可等他上路了才琢磨出几分不对。 官差要事必定下旨,边军无令不得擅动。顾从酌点兵只在这三日,寻常请旨根本不够信件来回,只能是密报、急报。 常宁沿路在心底排查了个遍,也没想起哪片地界传来了起兵造反的消息,但只看顾骁之与任韶的态度,也够他气急了。 但常宁气的不是顾从酌可能会把他带进什么危险的境地,而是气顾从酌什么都不说,生怕把他牵扯进来似的。 “压根没把我当兄弟!”常宁想到这里,又挺了挺胸膛,底气十足。 顾从酌八风不动。 他早猜着以常宁的性子必定刨根问底,先前不开口只是怕人多嘴杂,毕竟镇北军里都能混进恭王的人动手脚,那么即使是他的黑甲卫,也难保没有奸细。 但此刻,厢房中唯有他们二人。 “来查一个人。”顾从酌淡声回道。 常宁紧接着问:“谁?” 顾从酌缄默不语,以指尖蘸了一点凉透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常宁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有令,边军不沾京中庶务……” 他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顾从酌回京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大帅和夫人也曾来送行,也就是说,陛下和镇北军已在某些方面达成默契,或是已经发现了某些人有不臣之心…… 常宁气势退去大半,顾从酌继续扔下个大雷:“何况,还有一支边军欲助他为乱。” 常宁闻言一愣,下意识在脑子里画了张疆域图:大昭地域辽阔,朔北驻扎镇北军,由镇国公夫妇领兵;东部有辽东军,由同样随陛下打天下的东宁公管辖,但年事已高;往西则有平凉王的封地,统管西南军。 先帝是于战乱之际起事,行至金銮殿时却遭暗箭中伤。当今陛下在顾骁之等人的支持下匆匆继位,为稳朝局,不得不将当时最为信任的将领分派各地驻守。 如今,陛下坐皇位已二十二年,说长不长,鞑虏仍在犯边;说短也不短,二十二年已够人心生变。 常宁胆战心惊:“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他自小在朔北长大,对皇帝并无甚感情,心想自古成王败寇,输家哪有好下场?反正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顾从酌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 常宁到底不是真蠢,被他这一眼瞪得耳清目明,联想到镇国公夫妇遭遇的那场伏击,连忙压低音量,试探道:“上月大帅与夫人被鞑靼围击……” 顾从酌颔首,简明扼要道:“镇北军出了叛徒。” 常宁腾地站起来,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从酌气定神闲:“告诉你,然后呢?” 当时,镇北军对外的说辞只是顾从酌例行巡视时发觉异样,改道奇袭,就连常宁也以为如此。 若让他提前得知真相,以常宁的性格,必定一刻也等不了就要彻查镇北军,届时打草惊蛇,再要抓到幕后之人的马脚可就难了。 常宁想清楚这点,又绕着桌子转回来:“那你现在干嘛告诉我?” 没等顾从酌回答,他就一拍脑门,绕着桌子又转一圈:“你是怕黑甲卫也有问题?不成,我现在就去挨个查一遍!” 说着,他就要推门出去。 顾从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顷,常宁收回去推门的手,垂着头在顾从酌对面坐下,抱怨道:“少帅,你这不是成心让我睡不好觉吗?” 顾从酌心想这事儿总算过去了,常宁睡不着就睡不着,反正困狠了总能合眼。 * 一炷香后,睁着眼的却是顾从酌。 他盯着头顶的房梁,耳边全是常宁震天响的呼噜声,若是声音也长了手,恐怕不只是要掀翻这间房的屋顶,连带着隔壁三皇子的屋顶都难以幸免。 换作平时,这也影响不了他什么,毕竟常宁也不是第一天开始打呼噜。 怪就怪在顾从酌今日极其心神不宁,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细想又什么都没忘。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顾从酌思索道,“……因为凑巧碰见了三皇子?” 但顾从酌无比确信这是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假如那场三年的长梦真算他死过一回,那么在此之前,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顾从酌都没有见过沈临桉。 即使是在那本《朝堂录》,顾从酌读过的三个片段里,也没有出现过三皇子。 辗转反侧不是顾从酌的做派,他确定自己与这位半道现身的三皇子并无交集,就把这点古怪压在了心底,再将孙吴兵法从头至尾背了几遍,总算酝酿出些睡意。 * 金光灿烂,如云似雾。 顾从酌行走于这片堪称奇境的璀璨之间,竟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顾从酌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 碎金光片倏地飞了起来,晃晃悠悠组成了一条细长小道,似乎是在指引顾从酌朝着特定的方向走去。 站着也是站着,何况顾从酌心中隐隐冒出种预感:这条路的尽头,或许就会告诉他想要的答案。 顾从酌没有走太久,就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眸,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看见了本应悬空而立的《朝堂录》。 顾从酌心想:“《朝堂录》、《朝堂录》,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是神佛,是预言,还是虚幻,是谎言?” 就在他冒出这个猜测时,《朝堂录》似乎极不满意似的,整本书抖了两抖,让书页哗啦翻开到某页停住: 【太阳西坠,红霞漫天。 沈祁脸色极沉,迈步进了城外一间荒僻又无人打扫的院落。 据属下来报,这里就是那位劫人的绑匪与他相约的碰头地点。 所以甫一进去,沈祁就立刻环视四周,然而除了躺倒在院子里、被一无所知带来此处的虞佳景外,这里空无一人。 恰在这时,虞佳景咳嗽两声睁开眼,从迷药中悠悠转醒,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祁,惊惧恐慌登时全都烟消云散了,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人。 “祁哥哥……”虞佳景嗓子半哑。 沈祁立时上去给他解开了捆住手脚的粗绳,将人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别怕,本王来救你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清润声线,混着木轮倾轧泥地的闷响,在两人身前忽地响起,从屋内慢条斯理地来至屋外。 “皇叔,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沈祁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只见夕阳余晖之间,一架轮椅碾过青石板路,不折半分其上端坐身影的气度。 他身穿月白锦袍,袖摆绣有银丝流云纹,发间玉冠流转一点莹润光泽,此时微微颔首,半边脸埋在背光的昏暗阴影里,半边脸在光下,显出唇边意味不明的笑。 赫然是那位少时起就不良于行的三皇子,沈临桉。】 * 顾从酌眉峰微拧,有些没想到劫持虞佳景的居然是沈临桉。 他正要接着往下看,《朝堂录》却像在报复他似的,纸页飞快翻过几页,直接跳到了整本书的结尾: 【最后一道余霞散尽,暗夜将临。 黑压压的刺客杀手将沈祁与虞佳景死死包围,沈临桉双眸赤红,原先出尘如仙的姿态全然不复,几如索命恶鬼。 “一个也不许放过!”沈临桉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又用发颤的指节重重抹去。 霎时间,蒙面杀手如鬼魅般扑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光碰撞间火星炸开,漫开渐浓的血腥气。 沈祁拔刀劈死最前方的三个,剩下的杀手却依旧前仆后继、仿若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终于打心底里开始惶恐不安,余光扫过沈临桉那双随着咳嗽剧烈颤抖的双腿,眸底倏地一亮。 寒光凛凛的刀尖已经压在沈祁的颈侧,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沈祁被迫跪在地上,高声喊道:“沈临桉,我能治你的腿!你不能杀我!” 沈临桉身后的近侍闻言,脸上露出点来不及遮掩的喜色,在注意到主子的神色后又转成深切的担忧。 “殿下……”望舟低声唤道。 沈临桉充耳不闻,眸中血色更重,面如纸白,一声咳得比一声厉害,几乎让人疑心下一瞬就要断绝生息。 铁锈味浓烈,沈祁心脏快得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沈临桉的回答,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只能……”沈祁悄悄感受着袖边藏得隐蔽的冰凉金属,眼神晦暗。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沈临桉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自后向前一动。 沈祁瞳孔骤缩,拼尽全力地掷出袖中那柄短刀,想要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刀尖正中沈临桉胸口。 接着杀手得令,人头落地。 沈祁的头颅骨碌碌地掉下来,眼睛里还能瞧见惊恐与愕然,但已于事无补,只能颓然地与虞佳景的尸身挨在一起。 天地寂静刹那,随后响起望舟的惊呼与悲泣,声嘶力竭。 “殿下——!!!” 而沈临桉只抬头看向远方,也许是一眨眼,也许是许久。 他也闭上了双眼。】《 》 4、查验 翌日,晨光熹微。 顾从酌披衣起身,恰好看见常宁拎着一篮子素斋进来,嘴里还叼着半个菜饼。 见着顾从酌,常宁边将篮子里的早膳在桌上整齐排开,边招呼道:“少帅,我看这寺里的斋饭还成,给你带了点儿……你今儿个怎么起晚了?” 顾从酌三两下洗漱完,正就着热乎的稀饭吃菜饼,闻言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他一句:“常宁,你觉得岭南怎么样?” 常宁不明所以,歪头想了想:“岭南?听说那片瘴气挺重的……少帅是打算从岭南绕道到西边,打平凉王个措手不及?” 他立马否了:“我觉着不成,弟兄们没去过岭南,要拖少帅的后腿。” 顾从酌:“……” 敢情一晚上过去,他还惦记着直接去西南跟平凉王干架,看样子比起东宁公,常宁觉着平凉王谋反的可能性更高。 顾从酌叹气:“我随口一提而已,就是忽然想吃岭南的荔枝了。” 朔北没这东西,京城却不一定。 常宁“哦”了一声,应道:“我回头叫人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弄点儿来尝尝。” 顾从酌没拦他。常宁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心底还惦记着黑甲卫里可能有奸细的事儿,给他找点闲事做也成。 顾从酌咽下最后一口饼,顺手将桌上的碗盘收拾干净,才迈步朝外走去。 * 清早的山风吹在脸上冰凉。 顾从酌倒是挺习惯,甚至觉着昨夜没睡好的困倦也被这寒意带走大半。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天色,准备待三皇子起来后,带他一并回京。 毕竟是皇子,就算是偶然碰见,也没有不管不顾、自己一走了事的道理。 他刚想到这里,隔壁的房门就咯吱一声被推开来,随即木轮轻巧地碾过地板,最终停在顾从酌几步外。 沈临桉温声道:“顾少帅,早。” 顾从酌闻声望过去,只见他已完全不是昨晚被追逐刺杀的狼狈模样,着一身雪青交领长袍,竹纹隐约的衣摆理得齐整,墨发也用玉簪束起,气质温雅。 那架被修补好的轮椅顺顺当当行至顾从酌身前,大概时间匆忙,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粗糙替换轮轴,像一块摔出裂痕的玉被勉力粘合,裂隙犹存。 顾从酌垂下眼:“三殿下,早。” 他向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加之昨夜在梦中所见,这会儿碰到沈临桉总有些心情复杂。 顾从酌倒不至于将那本《朝堂录》奉为圭臬,只是迄今为止,上面书写的一切都与顾从酌的经历有相合之处,种种情况也有所印证,说全然不信也不可能。 沈临桉顿了顿,面上露出点歉意:“顾少帅,那件狼皮大氅沾了尘土……待回到京城后,我差人另赔少帅一件可好?” 一件大氅而已,顾从酌将它披在沈临桉身上时就没想过再要回来。 他正张口打算说“不必赔”,然而一低眸,又对上沈临桉那双眼睛。 夜色昏沉,顾从酌昨晚没太看清这双眼睛,但此时晨曦斜照,角度不偏不倚恰映在沈临桉微抬的眸底,光泽流转。 顾从酌这才发现这位三皇子的瞳仁更接近于焦褐色,质地温吞,边缘在光下显出半透明的金,像是黏稠的、流淌的蜜。 顾从酌忽地想起来,三皇子生母是云嫔,云嫔出身武威钟氏,祖上据说沾了一点胡人血统,大抵因此瞳色略有不同。 他刚要出口的推拒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转而应道:“……好。” 见他同意,沈临桉另起了个话题:“顾少帅昨夜休息得好么?” 不好。 但顾从酌总不能说自己梦见了他手刃自己的亲皇叔,只能口是心非:“好。” 沈临桉的唇边漾开点笑,打趣似的说道:“怎么我说什么,顾少帅都会应好……那若是我要少帅在寺中再留一日呢?” 顾从酌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相识不足六个时辰,但他直觉这位三皇子并不难相处,甚至从昨晚沈临桉的言语行事来看,他还过于“好相处”了。 因此这句隐约带有命令意味的请求就无端有些莫名,至少与顾从酌对他的印象不太相符,但想想沈临桉能在沈祁大权在握时将人杀死,也不可能真是良善之辈。 顾从酌略一思索,将重心放在“寺中”两个字上,推测沈临桉应当是意有所指,想让他调查香藏寺。 他正要应下,常宁却疾步朝他走过来,表情严肃,低声道:“少帅,住持死了!” * 日光并无多少热意。 顾从酌跟着常宁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外,先是看见几个面色惊惶的和尚沙弥在院外张望,再就是将院子团团围住的黑甲卫,不让任何人靠近。 常宁解释:“我一得信,立刻就叫人将这里围起来,不让人进去……寺外的弟兄也确认过了,从昨晚到现在,保证一个人都没出去过!” 三言两语,顾从酌已听出玄机,面色不变道:“做的好,我进去看看……你去将寺中人全找来问话,一个也不能少!”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按在了这间厢房的门环上,稍一使力就将门向内推开。 望舟推着沈临桉跟到院外,远远就瞧见顾从酌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又与迈步往院外走的常宁撞个正着。 这架势,简直一脉相承。 望舟忍不住在自家主子耳边小声嘀咕:“殿下,属下怎么觉着他们不像来借宿,倒像来查案的?” 哪知常宁还没走远,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他这番话听了个全头全尾,脚步一停,又刻意折返回来。 “少帅向来如此,”常宁端着神色,不卑不亢地说道,“就是路边碰上个哭诉的老妪,也要耐心听人将话说完,绝不许有冤情,更不必说现下人命关天……少帅并非有意逾矩,还请三皇子殿下宽谅。” 说好听点,是尽职尽责;说难听点,就是操心病劳碌命,常宁早习惯了。 他劈头盖脸一大串话,把望舟都听懵了,半晌才回过味来,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只有最后一句。 望舟刚想解释几句,比如他没有指责顾从酌越权的意思,也并不是在背后说坏话,却被沈临桉抬手按住。 “理应如此。”沈临桉回道。 * 常宁这才告退离去。 顾从酌自然也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七七八八,但他没往心里去,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这间装饰简朴的厢房中。 微尘在曦光中浮动,他抬步踏入房中,视线先扫过正对着房门的方桌,粗陶茶壶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三个同样式的茶杯,杯底干爽,唯独缺了一只成套。 顾从酌晃了晃茶壶,空的。 他绕过横拦的屏风,目光立时被靠墙摆着的床榻攫住,看见被褥掉落在地,被面裂开几道大口,床脚的圆凳也被踢翻,周遭一片狼藉。 而床沿内侧,背对着房门躺了个只着寝衣的僧侣,颈间紧紧缠着一圈细绳,深陷皮肉。几颗圆润佛珠缀在绳结末端,更多的则滚得满地都是,浸有血迹。 顾从酌抬指将人翻过来,赫然是一张面色青灰、双目怒瞪的死人脸。 是慧能住持没错。 他双膝屈起,姿态扭曲,在死前应当剧烈地挣扎过,手肘以及手掌都有撞击、过度用力产生的伤痕,脚掌也沾了灰。 顾从酌的目光沿着床脚扫过去,看见慧能打了补丁的布鞋规整放在床尾。 顾从酌没学过剖验之术,只能根据自己杀敌的经验,勉强判断慧能大致死在四五个时辰之前。 “四个时辰。”身后突然传来道声音。 四个时辰?那就是慧能住持在寺门外刚迎他们进来,半个时辰后就被人勒死在了房中,几乎前脚赶着后脚。 顾从酌回头看去,沈临桉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现下端详完慧能的死状,语气笃定地下了个断论,仿佛猜到了顾从酌在迟疑什么。 见顾从酌望过来,沈临桉幅度极小地勾起个笑:“久病成医,故略通岐黄之道而已。” 只一眼就能准确地断出慧能是几时死的,这本事,恐怕“略懂”只是谦词。 顾从酌于是道:“殿下博闻广识。” 沈临桉道:“少帅过誉了。” 这番对话太像是什么无趣宴会上的客套奉承,从前顾从酌最不耐烦这个,这会儿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好听话,已经实属不易,再多的他确实说不出了。 顾从酌正搜肠刮肚,想着怎样委婉地让堂堂三皇子帮自己个忙。 堂堂三皇子相当善解人意:“顾少帅若信得过我,可由我来察看尸体……天子脚下,怎能让凶手逃之夭夭?” “原来要我多留一日,是这个意思。”顾从酌心中暗忖,猜测这座山寺或许与哪家权贵有关,否则三皇子怎会亲自验尸? 恐怕是想借机寻到谁的把柄。 这样看来,昨晚那场刺杀,或许也是有人察觉到了三皇子的真正意图。 但不管出发点如何,他与顾从酌的打算并不冲突—— 山寺偏远,大路积雪,若等衙门和仵作赶来,都不知是哪时哪月了,既然碰上,查明真相理所应当。 顾从酌即刻让开两步,将位置留给他:“那便劳烦殿下了。”《 》 5、问话 慧能住持这边有沈临桉,顾从酌退到边上,余光扫过靠窗摆着的木衣柜,眼尖地瞥见柜门的把手上沾了一点暗红血迹。 他走过去打开一看,柜子里堆叠的衣物极其凌乱,面上几件还有灰印,想来是曾有人在此躲藏过。 看鞋印的大小,应当是身形较为矮小的男人,或是女子。 顾从酌正要把柜门关上,目光下落却隐约觉得不对:相比寻常衣柜,慧能住持房中的这座,底部似乎过高了些。 顾从酌将那些僧衣袈裟全拨到一边,指节在底板上叩了叩,响声清脆。 果然另有玄机。 他指腹顺着边沿摸索了一圈,很快摸到某处有个不太明显的凹陷,指尖一挑,顺着力将那块暗门向上掀开,露出底下约摸有三寸深的暗格。 里头躺着本不算薄的册子,封皮是磨得发亮的粗布,边角被摩挲得发卷泛黄,显然是常常被人取出来翻看。 说实在的,顾从酌现在看到这类书册很难不严阵以待。他掀开封面,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小字,像是添过许多回,开头则写着“香火供奉录”。 往下是一行行日期、姓名与钱款: “六月十四,余村张老太太,捐赠铜钱五文,香油两斤。 …… 九月初六,城西裘姓妇人,捐赠纹银二十两,香油十斤。 十月十二,城东赵家,捐赠纹银三十两,香油五斤。 十月二十九,城南郭姓妇人,捐赠纹银十两,香油五斤。 …… 十二月初八,余村张老太太,捐赠铜钱五文,香油两斤。” 今日是十二月初九,从这册子上的记录来看,香藏寺的香火还算旺盛,不少香客都不止一次添过香火钱。 院外却渐渐响起人群挤攘的喧闹声,顾从酌将册子收好,见沈临桉正在察看慧能的口鼻,便不打搅他,出门时只将房门虚虚带上,并未合拢。 “……把我们叫来这干嘛呀?我还急着回家喂鸡呢!”一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嚷道。 她光嚷还不够,还伸手死死抓着常宁的手臂,大有他不放人就不松手的架势。 常宁难以脱身又不好推她,急道:“放手……寺里出了命案,没找到是谁干的之前,谁都不许离开!” 命案! 人群骚动起来,老太太“嗐”了一声,满不在乎道:“人死了与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杀的……我今天还就非走不可了,你还能当土匪强留人不成!” 说着,她拽着边上一个年轻姑娘就要往外走,刚踏出两步,周遭黑甲卫立即追出半步,长刀出鞘一寸,金鸣如雷。 老太太瞬间就被旁边的姑娘拉住,摇摇头提醒老太太她们招惹不起这群人。 顾从酌抬手,黑甲卫又齐刷刷收刀入鞘站回原位,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沉声道:“诸位不必惊慌,慧能住持圆寂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并且从昨夜到今早,寺中并无人离去。” 这次人们听得比方才更清楚,骚乱也更大。几个小沙弥脸色煞白,香客们也在交头接耳,频频提到“死”这个字。 角落里身穿藕色衣裙、梳妇人髻的夫人蹙起眉,本能地捂上蹲在她膝边玩耍的小女儿的耳朵,轻声在她耳边唱着童谣。 站在正中央,衣着贵气的官家太太眉梢一挑,以帕掩唇道:“大人的意思是,害死住持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正是,”顾从酌语气稍缓,但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关乎人命,也关乎佛门清誉,还请各位配合问话,说清昨夜行踪,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一并告知我等,才可尽早找出真凶。” 官太太身侧的丫鬟欲言又止,良久才壮着胆子说了句:“那我们凭何信你呢?” 顾从酌看了她一眼,丫鬟缩了缩脖子,但仍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打算。 他面色无波,从腰间取下一块雕工精细的腰牌,平铺直叙道:“在下镇北军少帅,顾从酌。” * 镇北军的威名,自然如雷贯耳。 众人果然偃旗息鼓,在常宁的安排下逐个进入四面通透的廊亭中问话。 那儿既有段距离不让其余人听见话音,也还在人们的视线之中,不平白生出事端。 首先过来的,是适才嗓门极大的老太太。 她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说话跟放鞭炮似的:“我昨晚早早就在房里睡了,什么都不知道,人死跟我也没关系……能走了吗?” 常宁瞥了眼立在圆柱边的顾从酌,指节敲了敲桌面:“先报姓名、家在何处,再说清楚和谁一块来的、来做什么。” 老太太正要发作,想起两人是什么身份,又悻悻道:“张翠花,余村人,和我儿媳一块来的,来上香拜佛。” 常宁想到了刚刚那个拉住张翠花的年轻姑娘,她并不是妇人打扮:“儿媳?” “五日后才过门……那也是儿媳!”张翠花竖着眉,理直气壮道。 常宁一碰上她就头疼,看问的差不多,便打算挥手叫下一个人。 不料张翠花刚迫不及待地起身,就听见顾从酌淡然开口问道:“求什么?” 张翠花愣了:“啥?” 顾从酌耐心重复:“上香拜佛,求什么?” 张翠花想也不想:“当然是求多子多福了!她都要嫁进咱家做媳妇了,不得替我儿子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啊?” * “我叫柴雨,是去年乡里遭灾,逃难到余村来的,”年轻姑娘如是说道,“原本认得些药材,靠上山采药过日子,但今年冬日实在太长,连粮食都吃不起了。” 所以才瞧了户当地的人家,准备把自己嫁出去。 “逃难?”常宁确认道,“你一个人?” “先前还有我姐姐,”柴雨顿了顿,语气低了些,“后来她不幸离世了……是夜里发癔症,头撞上了路边的石头。” “昨晚我和婆婆同住一间,来寺里,也是听婆婆说这儿的菩萨和佛祖灵验,想求个婚事顺遂,日后再不遭罪。” *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木轮声。 顾从酌没有出声,似是觉得沈临桉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只是将目光停在那对缓缓走来的母女身上。 郭夫人端坐在桌边,鬓边只簪了支白玉簪,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一看就是连日都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那个约摸四五岁的小丫头正怯生生地攥着娘亲的衣袖,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任常宁怎么说也不肯放开手。 顾从酌蹲下身,从袖口的内袋里捏出只巴掌大的玄色布袋,解开绳结,里面是圆滚滚、裹满糖霜的甜丸。 他把布袋递过去:“把这个拿去旁边吃,好不好?” 小丫头眨眨眼,视线在娘亲与糖丸之间来回转了几圈,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犹豫,小手攥得更紧了。 郭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去玩吧,娘亲跟将军说几句话就来陪你玩。” 小丫头这才松开手,抱着那袋糖丸,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亭子外边的走廊里,贴着墙,边吃糖边偷偷往这边瞧。 “我夫家姓郭,家在城南,”郭夫人望着小丫头的身影,目光温和,“那是我的女儿,叫心儿,今年刚五岁。” “家里靠经营两间书铺度日,还算过得去……来香藏寺是想给心儿求个平安,我怀她时不够仔细,心儿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一入冬更加难捱,我实在忧心。” “昨晚心儿咳得厉害,我便去厨房寻了药炉给她煎药,照料了她一夜才好转。” * 常宁记录完,点头示意郭夫人可以暂时离开了,那小丫头顿时捧着糖袋蹦蹦跳跳地回房去,还险些撞上扶着自家太太上石阶的丫鬟。 “我官人在顺天府任职,姓赵。”赵太太在桌边坐下,细白的指尖将刚才被心儿那一下弄乱了的衣袖整理妥帖,腕上戴着质地通透的宽玉镯,穿金戴银。 “住在城东,大老远专程过来,是因为这香藏寺灵验,我想来给官人求个前程似锦,才好保我久久地荣华富贵。” “昨天白天坐了太久车,晚膳便没胃口,待夜里又忽然想用些点心,便叫小春去厨房做了些玉带糕,用完便歇了。” 有个胖和尚忽然闯过来,脖子几乎埋在厚实的肩膀里,脸上的肉跑动时一颤一颤,神色慌张:“将军,寺里的财物都盘点过了,没少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厨房少了几勺糯米粉!” 顾从酌昨夜跟慧能住持借宿时曾见过他,法号似乎是叫净悟。 当时还有个和尚在慧能身边,脸白高个,肩膀窄窄的,法号叫净宁,跟净悟一样都是慧能收的弟子。 小春点点头,承认道:“是,昨晚太太想吃玉带糕,我看厨房里有不少糯米粉,就舀了几勺,打算今天再跟住持说。” * 香客们全部询问完毕。 顾从酌从亭中出来,转身正对上从头至尾都没说一句话的沈临桉。 “殿下可有发现?”顾从酌问道。 沈临桉缓声道:“是有一点,少帅请随我来。” 顾从酌跟着他回到住持房中,看着沈临桉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将慧能的口鼻拧过来,展示给顾从酌看。 “寻常人被勒住脖颈,口鼻处极少会产生泡沫黏液,”沈临桉条理清晰地说道,“逝世四个时辰后,尸身开始发腐,此时口鼻处若有异物,也应是暗红色污秽。” 顾从酌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去看,发现慧能口鼻处也黏连有污液,只是并非纯粹的暗红色,而是夹杂着不太显眼的绿。 “这是毒?”顾从酌疑道。 “算不上毒,”沈临桉摇了摇头,“只是能令人昏睡难醒,有安神之效。”《 》 6、佛衣 顾从酌与沈临桉从厢房中出来。 他边思索着慧能的死究竟与谁有关,边习惯性地伸手摸入袖中,但摸了个空。 顾从酌身形一顿,想起自己刚把那一袋糖丸都拿去哄了孩子,只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还颇为遗憾地捻了捻。 他自认动作隐蔽,其实沈临桉因坐着视线偏低,轻易就能看清他的所作所为。 沈临桉道:“顾少帅喜爱甜食吗?” “……只是习惯而已,”顾从酌面色不变,镇定道,“朔北天寒,在外总习惯带些易放的糖丸糕点,免得半途受饥。” “原来如此。”沈临桉颔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人走在长廊中,再转过个弯,就该到客院了,然而几声压低的交谈却从拐角后传来,似乎是个小沙弥在说话。 “真的!我昨晚子时起夜,经过住持房前,亲眼看见一件佛衣飘在窗户外头!”他有些激动,声音也不自觉高起来,“离地足有半丈高,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结果、结果没想到住持他……该不会、该不会是被那件佛衣杀了吧?!!” 另一个和尚嗤笑道:“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哪有佛衣会杀人的!” 小沙弥反驳道:“万一是有鬼呢?这世上既有神佛,有妖鬼也不奇怪啊!” 边上,更年长些的和尚若有所思:“这也不无道理……真有鬼魂作祟也说不定。” 顾从酌将这番对话从头听到尾,见几人各自散去后才从拐角后现身。 除了住持之外,香藏寺有自己厢房居住的只有净悟和净宁师兄弟,碰巧昨夜他们在秉烛夜谈,那么所有的和尚沙弥都有旁人作证未出过房间,这才只对香客进行了问话,遗漏了僧人这边。 沈临桉轻声问他:“顾少帅也信这世间有神明鬼怪吗?” 顾从酌闻言,想起了自己近乎神异般重活一世的经历,也想起了如预言般悬在他梦境中的泛金书页。 倘若换作旁人,即使原本不信,在有过这一连串奇遇后大致也会敬仰神佛。 可惜顾从酌是个例外。 他回道:“我只信自己。” * 夜色渐深。 顾从酌站在住持厢房外的窗台边,持一盏灯烛,寸寸不落地照过去。 常宁没听到和尚们的对话,此时自然不明所以,但仍是将自己那盏灯烛往前凑了凑,好让少帅看得更轻松些。 “我吩咐了,让黑甲卫盯紧寺门,”常宁汇报道,“寺内的人手少一些,主要盯着和尚沙弥们的住处。” 顾从酌道:“香客那边呢?” “昨日大雪,寺中唯有六名女客,”常宁如实答道,“黑甲卫不便进院,只能守在女客院外十步远的位置。” 常宁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补充:“但凶手能将慧能住持制服、勒死,若是女子属实难以办到。” 慧能住持虽已年近半百,但日日晨起诵经,精气神极好。六名女客却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后院不沾阳春水的官太太,就是满身书卷气的夫人,要压制住一个身体健朗的男子还是比较困难。 烛火在山风中摇曳,斜斜照亮窗台边不起眼的一道划痕,像是一根极细、极硬的线从这里勒过,蹭掉了窗框上的漆。 顾从酌皱起眉,说道:“未必。” 常宁一愣,正要细问。 外边却突然响起声短促的惊呼,大喊道:“是佛衣!是佛衣在飞!” 顾从酌眼神一厉,疾步朝外走去,恰看见一抹黯淡的黄色凌空飘落,宽大的袖子垂落,边缘的纹路若隐若现。 是件佛衣。 它就那么从空中悠然坠落,起先姿态飘然若仙,风过后又猛地扬起,急速朝着庭院中的假山流水跌去。 越来越多的僧人听见动静,举着火把赶来,连沈临桉也推着轮椅过来了,而刚才发出惊叫的小沙弥则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人堆里,死活不肯抬头。 眼前这场面何等诡异! 一时众人全在往后退,唯有顾从酌足尖点地,逆流而上,踏过覆雪的假山石,掠过池水上空时俯身一捞,将那件过半落入水中的佛衣重新拽起来。 触手却非预想之中的柔滑,而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黏腻,夹着干草。指腹在湿冷的衣料上滑过,寒意浸骨,几如活物。 两名黑甲卫即刻进入庭院两侧的厢房中,又很快脸色难看地出来,对着顾从酌报告:“少帅,人已经断气了。” 院子两侧的厢房,住的便是慧能住持的弟子,净悟和净宁。 这与小沙弥白日所言的佛衣杀人何其相似,白日里不信邪的和尚顿时都被骇个正着,当中一个脱口而出叫道:“是冤魂!是冤魂索命来了!” 人群越发骚动,恐慌弥漫,常宁立时将刀出鞘半寸,压着不让混乱继续扩大,并且派了几名黑甲卫,去将离得稍远的女香客们全部请来。 顾从酌将那佛衣暂且交与离得最近的黑甲卫,自己抬步行至两侧窗台边,拿烛火丝毫不漏地照过,却没再发现与住持房间窗台上划痕一致的痕迹。 再依次进入净悟与净宁的房中,两人皆双目紧闭地平躺在塌上,仍是被佛珠勒死,但被褥整齐,毫无争斗过的迹象。 顾从酌的目光瞥过桌上摆放的粗陶茶壶与茶杯,这次茶壶底部凝固着些偏白的干涸物,茶杯还是只剩下三个。 净悟的房间没什么稀奇的,顾从酌倒是在净宁塌下找出个收拾好的包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钱票与银锭,除此之外,还有一摞言语亲昵的往来信件。 顾从酌拆了几封查看,写信给净宁的是个女子,字迹娟秀,言辞含蓄,信末誊了一首小诗,落款是“凌波仙子”。 净宁的回信则爱语殷殷,信里还起誓定要与她长相厮守,寻个谁也认不出他俩的地方度终生。 * 顾从酌合上厢房门出来,院外已密密挨挨围了里外三圈人。他视线飞快地扫过去,精准落在刚刚那名喊出“冤魂索命”的和尚身上,却在边上看到了沈临桉。 他发冠齐整,内里仍是白日那身雪青交领长袍,只是更深露重,额外多披了一件顾从酌眼熟的狼皮大氅,不过已经洗净了,此时柔软妥帖地垂在他膝前,盖住小腿,看着就暖融融。 这个人即使是夜深被吵出门来,似乎也不见半点困倦与疲态。 见顾从酌望过去,沈临桉将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朝他靠过来。 沈临桉开口,嗓音清润:“顾少帅,方才我问清了关于‘冤魂索命’的事,少帅要听吗?” 顾从酌应道:“好,殿下请讲。” 沈临桉于是字句清晰地将事儿说了:原来,半年前,香藏寺曾有名女香客撞死在这院中的假山石上,被人发现时衣衫不整,家人来认尸时只说突发癔症,匆匆来又匆匆走,很嫌丢了脸面。 因为亲属并不追究,并且领人回去时行事十分隐蔽,知道的沙弥和尚并不多,住持也不允许任何人在寺里提起,说是“冒犯亡者”,故也并未传出去。 癔症……撞死在石头上…… 顾从酌心下一动,和他确认道:“这名女香客可是姓柴?” 沈临桉定定地看着他,回道:“是,并且当时来领她尸身的人里,有张翠花。” * 张翠花再次被叫到顾从酌面前时,表情明显有些没底气的心虚。 “今年六月,你曾来寺里领过一名女香客的尸身,叫柴云,”顾从酌淡声道,“可有此事?” 明明他的神色与上次问话相差无几,可不知怎地,这次张翠花看着他微压的眉眼,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张翠花咽了咽口水:“是……但那是她自己寻死,跟我可没关系!” 顾从酌不置可否:“柴云和你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张翠花发浑的眼神就躲了躲:“她……之前也嫁给过我儿子,是去年的事,但过门大半年了肚子都不见动静,我四处打听,听说这香藏寺的佛祖灵验,才带她来上香。” “大师说,凡来求子,就得在偏殿中跪上整夜,抄写经文以示诚心,我就让她去跪了,不久她果然有了身子……偏偏成日里不是闹着上吊就是哭,我想着她是中了邪,又把她送回寺来,求大师给她做法。” “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就听说她寻死了,头破了好大个窟窿,我还得把她拖回去埋了,可怜了我的大孙子,还没睁眼出来看看就做不成人了……” 她说着眼角也渗出两点泪,用衣袖擦了擦,倒像有几分真情实感。 * 顾从酌面色无波,只是指尖下移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下下轻敲着。 “柴雨呢?”沈临桉的语调更平稳些,尾音甚至微微上扬,眼底却是冷的,“她知道你害死了她姐姐吗?” 顾从酌和沈临桉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听不出这“求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翠花吓了一跳,大声反驳:“什么叫我害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当初她们姐妹逃难到余村来,要不是我儿子心善给她们送了两碗汤粥,她们能活到今天吗!” “命都是我儿子救的,合该给咱们家报恩!嫁进门来大半年也不见怀身子,好不容易怀了,还寻死觅活,弄得我儿子还得背个死人回去,平白惹一身晦气……” 她说来说去半天,总也没清楚答上沈临桉问的话,而顾从酌眸色渐沉,敲着剑柄的动作愈发频繁,最终在某一刻堆叠,击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铮——” 张翠花的喋喋不休猛地收住了。 顾从酌垂眼看着她,不显半分怒色,瞳仁却像在寒潭里淬过似的,盯得张翠花后背倏地渗出冷汗。 “她、她不知道,”张翠花声音抖得厉害,不敢再打岔,“我只告诉她是她姐姐发了癔症,问她们是不是存心想骗我儿子的礼钱,让我儿子平白当鳏夫……” “她退不起礼钱,我说反正你们姐妹都一样,让她嫁给我儿子也成……”《 》 7、还债 天空又开始下雪了。 雪粒簌簌地落在黄瓦上,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将整座香藏寺裹得密不透风。 正殿内,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以某个轻微的角度俯身下视,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前来上香拜佛的信徒们。 寺内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宽敞,常宁干脆派了黑甲卫在殿外驻守,将所有的和尚沙弥以及香客们都聚集在此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帘。 郭夫人低声哼着歌谣,轻轻拍着心儿的背,小丫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颊枕在郭夫人膝上睡得香甜,手心还攥着糖袋子的束口绳。 赵太太发间戴着雕工精细的金钗,染着蔻丹的细指端着个茶盏,杯盖撇去茶沫时没发出半点声响,抿一口茶水后,再将杯盏递给侍立一旁的小春接着。 她看似是端坐的姿态,实则目光却在殿中央的年轻姑娘身上,目光定定地看着柴雨拎起裙角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求愿。 只是除了神佛,大抵无人知晓柴雨此刻在求什么。 张翠花打着哆嗦回到大殿里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见柴雨拜完起身,她立时冲过去,心有余悸地拽住柴雨的衣袖,急声道:“咱快走吧,反正早都拜完了,待在这做甚!” 方才她被叫去问话,只觉盘问她的那俩都瘆人得很。一个穿甲佩剑,脸上没有半点活人神色,煞气逼人;还有个生的是仙人模样,说话也轻声细语,却比冷脸的那个更让她脊背发寒。 张翠花是一刻也坐不住了,只觉哪怕摸黑冒雪下山,也比在这冷汗涔涔强! 柴雨却没动,而是拂开她抓着自己的手,抬眼盯着她,缓声道:“张翠花,你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张翠花愣住了,脸上强扯出个笑:“小雨,你说啥呢?婶子咋听不懂啊?” 柴雨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很静,像村后将坟地包裹起来的白皮柳,让张翠花想起了她把柴云裹进草席里的时候,柴云也用这样圆瞪的眼睛看她,头发像干枯的柳条。 张翠花汗毛倒竖,扭身就想跑,打殿门外却悠悠进来两道人影,一坐一立,一前一后,俨然是方才那两位煞星。 顾从酌与沈临桉堵在殿门口,身后是神容肃然的黑甲卫,张翠花无路可走,只得悻悻退回去,重新对上柴雨的眼睛。 柴雨冷冷地开口:“张翠花,你夜里睡觉,有梦见过我姐姐来找你索命吗?” 她果然知道了! 张翠花先是一激灵,随后色厉内荏:“你姐姐是自己想不开!本来进门大半年怀不上孩子,她就该想办法续上我儿子的香火!我千方百计打听来这庙里能‘赐子’,她竟还不知好歹……” 柴雨打断她:“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你儿子不能生吗?” 张翠花的话音戛然而止。 旁观的众人哗然,前头大伙儿还听得满头雾水,这会儿越听越不对劲—— “难不成、难不成住持……” “别听这疯婆子胡说,我们庙哪有这什么‘赐子’的勾当!阿弥陀佛……” “难道你也去‘赐子’了?!” “你别胡说!皈依佛门怎可近女色!” “她自己儿子不能生,怎么就去骗儿媳?这、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唯有顾从酌与沈临桉眼皮都没动一下,早就知道似的:子女本就是缘分,柴云嫁给她儿子不足一年,张翠花就急着找“求子”的歪路子,要没点隐情实在不合常理。 张翠花的眼珠慌乱地转了转,好像试图在围观者脸上找出一丝支持她的意思,想反驳,又找不出半点能反驳的余地。 柴雨向她逼近一步,质问道:“我姐姐柴云,嫁进你家不到一年,你日日催逼,夜夜辱骂,让我姐姐以为真是她不能生,跟你来拜了这劳什子的‘灵庙’,昏沉一夜……她是遭了多大的委屈怀上孩子,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要不是我觉得她死得蹊跷,偷偷问了镇上的老郎中,知道你儿子天生没有子孙命,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你怕丢脸,你怕传出去你儿子一辈子没媳妇,死死瞒着连你儿子都糊弄过去!你不敢怪你儿子,就来逼我姐姐!” 张翠花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你姐姐是自己想不开撞了石头!” “想不开?”柴雨眼中终于滚下泪来,那泪却冷冰冰,“她连孩子的爹都不知道是谁,你竟又送她来‘驱邪’,入这虎狼窝……这寺里‘求子’需‘重金’,你只掏了那几个铜板就让住持点头答应,免去的部分是谁来偿还!” “那也是她该还!” 听到“偿还”这两个字,张翠花仿佛想起了些什么,重新理直气壮道:“当年你和你姐姐逃难过来,要不是我儿子端了两碗米粥,你们早就饿死了!” 柴雨闻言讽刺一笑:“两碗发馊的米汤而已,连米都瞧不见,去溪边舀几口水喝都比这强,算什么恩情?” 其实柴雨这句说的是谎话,当时她和柴云一路逃灾过来,见多了因为一口吃的大打出手的人,当时那两碗米汤的恩情,她和姐姐是真记在了心里。 但两个逃难异乡、一没住处二没田地的姑娘,想要熬过长长的冬日,能有什么法子? 柴云的身子骨本就比妹妹差一些,路上还总将干粮全留给妹妹,到余村后就更加虚弱,没法上山采药,又不愿拖累妹妹,才咬牙赌这一点善意,仅收了些礼钱给妹妹傍身,就将自己嫁了出去。 恰逢柴雨上山采药,再回来时得知姐姐竟然瞒着自己出嫁,两人大吵了一架。 柴雨气得许久都没和姐姐说话,过了气头终究还是心疼,又急匆匆上山采药,想着好歹能多些银钱压箱底。 再见,却是在余村后山的坟场,姐姐安静地躺在泥地里,再也不会开口说话。 柴雨当即就想上张翠花家问个清楚,张翠花倒先一步上门,反问她姐姐是不是存心来骗她家的婚。 与姐姐相比,柴雨在这方面要敏锐得多。 她面上没露出半点异样,甚至还点头应了给张翠花儿子当媳妇,实则背地里慢慢查清了她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你胡说!”张翠花抖如筛糠,“她自己愿意的,她自己愿意的!她想给我儿生孩子想疯了,是她自己命不好……” 真相如同一把尖刀,一层层将张翠花掩人耳目的伪装全撕下来,内里尽是令人作呕的恶臭与腐朽。 “究竟是她疯了,还是你疯了?”柴雨直直盯着她,“是有人的闲言碎语让你听到了吧?是你那些叔伯大爷质问你,问你怎么还没给儿子娶妻让他有后了吧?是你在娘家和婆家都被责骂,抬不起头了吧?” 张翠花一下子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低喃:“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被逼的,她早一日生下儿子,我就早一日解脱,不怪我,真的不怪我……” 柴雨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眼中的泪已经流干,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张翠花,举头三尺有神明,”柴雨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姐姐死得太冤枉,现在她回来索命了。” “住持死了、净悟死了,净宁也死了……欺负过她的人都死了,你拜的佛在天上看着你,我姐姐在看着你呢!” 张翠花呼哧着气仰起头,视线穿过方才柴雨点燃的线香烟雾,圆睁着眼看她。 柴雨就那样静立着,半张脸被油灯吞得忽明忽暗,眉眼像一滩死水,眼角和唇角都是向上挑的,与柴云万分相似。 “啊——!” 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张翠花眼前天旋地转,当场晕了过去。 * “真是冤魂索命!” “不是,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些鬼怪都是这女人弄出来的,要给她姐姐报仇!” “那就是她杀了住持、净悟和净宁三个人?不对啊,那她怎么没找张翠花报仇?” 围观众人听得浑身发凉,柴雨挺着的背,在那瞬间弯了半寸,又很快笔直。 她走到顾从酌面前,语气平常地说道:“将军,您把我交给顺天府吧。” “人都是我杀的,我在山上采来了麻石草和回花,分开下在他们的晚膳里和茶壶里,单独查验都查不出什么,混在一起却能致人昏睡,再趁机将人勒死。” “为了防止有人发现,我提前在窗外挂了佛衣,若有人经过必定被吓退,我再借机从后窗逃回客院,神不知鬼不觉。” 她所说种种,的确与顾从酌和沈临桉所见相符,也相当契合旁观人群的猜疑。 至少和尚沙弥里,有不少人脸上都挂上了副“原来如此”的神色。 他们有的出家已久、或打小就在庙里长大,有的才刚刚剃度、了却红尘: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虽手段有些毒辣,但也情有可原。” “话不能这么讲,有什么冤情可以到衙门去诉,怎么能直接动手杀人?” “张翠花心思歹毒,颠倒黑白,即使上了衙门,未尝不会被反咬一口。” “冤冤相报何时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 8、四人 顾从酌始终沉默地听着,沈临桉站在他身侧,目光注视着他的侧脸。 “柴雨,你可知,”顾从酌问道,“按大昭律法,杀人偿命,罪无可赦。” 柴雨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解脱:“民女认罪。” “好,”顾从酌颔首,说道,“那么,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一抬手,殿外黑甲卫闻令而动,迅速将殿内其余人等全驱往殿外,徒留顾从酌、沈临桉、柴雨和昏倒在地的张翠花。 几名亲兵走到郭夫人、赵太太四人面前,想请她们出去,她们却一动不动。 亲兵征询地看向顾从酌,顾从酌的目光轻轻掠过她们,略一点头,于是亲兵们就垂首退了出去。 殿门未合,风雪依旧,只是周遭再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话音。 顾从酌说道:“你记恨慧能住持,没放过净悟与净宁……那张翠花呢?” 柴雨嗓音淡淡的:“来之前,我把她儿子不能生的消息透给了村头的王癞子,他惯爱多嘴拿调,现下怕是全村都知道了。” 张翠花要藏,柴雨就叫她再也藏不住,闹到人尽皆知,叫她一辈子挣不脱。 对张翠花来说,这样的惩罚无异于要她的命,兴许将她掐死都比这痛快得多。 顾从酌面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柴雨会如此行事。 但他并没有对柴雨的所作所为置评,而是话锋一转:“你连续两夜外出,张翠花没有察觉吗?” 柴雨眉梢微挑:“我在她的晚膳中也下了草药,保管她一觉到天亮。” 顾从酌语气平缓:“她方才是醒的。” 柴雨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面上依旧从容:“今夜她不口渴,也没喝茶水,药送不进去,自然是醒着的。” 顾从酌却说:“你今晚没给她下药。” 这是极容易印证的事,只消顾从酌派人去张翠花和柴雨的厢房里一探,看看有没有少一只茶杯、或是茶壶底有残留,就能确认柴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柴雨开玩笑似的:“我又没打算杀了她,其实下不下药也不大要紧吧?” 顾从酌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底踩在石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声音不高,语气直截了当道:“不,你是没时间杀她。” “昨晚你先去厨房,在住持的晚膳里下一半药,趁他用膳时,再潜入他房中下另一半药,接着等到夜深药效发挥时,将慧能住持勒死。” “如果有人碰巧起夜经过,则会被屋外的佛衣吓退,对吗?” 柴雨顿了顿,应道:“对。” 顾从酌点了点头,继续道:“这个计划乍一听可行,其实处处都是问题。” 柴雨眼神微微一凝:“将军请讲。” 顾从酌说道:“厨房人来人往,你如何保证自己下药不被人发现?” “我探看过,知晓沙弥几时会进去。” “如何潜入住持厢房?” “夜黑风高,翻墙而入。” “如何离开?” “借佛衣飘荡引人注目,后窗逃离。” 这是顾从酌第三次确认。 他神色莫辨地“嗯”了一声,一针见血道:“那么,你怎么收回那件佛衣?” 住持死的那夜,确有个小沙弥正巧看见佛衣,仓皇回房,但顾从酌命人在院中细细找过,并没有发现那件佛衣。 柴雨:“我……” 顾从酌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就接着说道:“用绳索?窗台上的确有细绳的划痕,另一端系在对面的廊柱上,但你说当时你已趁乱逃跑,那么绳索以及佛衣是怎样收回?” “勒死住持后你分身乏术,并没有回到院中收拾那些拉扯拖拽的痕迹,不是你粗心忘了,而是你知道这些马脚都会消失。” 柴雨愕然。 顾从酌没有停顿:“再说房中,慧能住持死时是着寝衣,光着脚,鞋袜都齐整放在床边,的确是入睡后的姿态……但他的脚掌上却沾着灰。” “因为他中途醒了。” 柴雨毕竟是以采药为生,而不是以行医为生,她大抵没有过给什么人下迷药的经历,于是没算准用量,让本该在昏睡中毙命的慧能半道就清醒了过来。 “他不停地挣扎、没有人会在自己死的时候不挣扎,床榻附近的混乱就是证明。但我想,如果只有你一人,要制服拼死反抗的慧能,或许不太容易。” 柴雨急声打断他:“不,我……” 顾从酌收住了话音,静静听她说。但柴雨只堪堪说了两个字,就嗫嚅难言了。 于是顾从酌的目光不再只盯着柴雨,而是缓缓扫过另三名一直沉默伫立的女香客,又落回柴雨身上,下了断论—— “杀人的不是你,是你们。” * 殿内寂静无声。 烛火跳动得很慢,将顾从酌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石砖地上,似乎与在场其余人的影子都相隔了一段距离。 心儿睡得很甜,张翠花还是昏着。 郭夫人缓缓停下拍着心儿的手,下巴轻抬望过来;赵太太双手交叠,细白的指尖搭在腕上的宽玉镯上;小春动了动,似乎想挡在自家太太身前,又被拉住手臂。 柴雨脸上那份强装的从容裂开一道缝隙,她看着顾从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不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正如顾从酌所言,柴雨声称的杀人计划根本无法由她一人完成。 但如果,本就不止一人参与呢? “住持死的那夜,有四人翻墙而入,一人动手杀人,一人藏在厢房的衣柜中,防止住持中途醒来;另外两人躲在庭院的假山石后,牵动两端绳子使佛衣凌空飘荡。” 起夜的小沙弥恰巧碰见这一幕,果然被吓退,也因此掩护了房中正在与住持争斗的两人。 “得手后,你们将院中的绳索佛衣,以及下过药的茶壶茶杯带走销毁,于是又回到方才我说的,你没有时间杀张翠花。” “因为连慧能都在半途清醒,等你回到房里,还有把握让张翠花悄无声息死去,为你姐姐报仇吗?” 以张翠花的性子,若是睁眼发现柴雨想要勒死自己,怕不是能嚷得整间山寺都能听见,当夜便要去寻住持做主。 柴雨不是不想杀她,是不能杀她。 那么今夜,柴雨为什么没动手? “今晚,你们也用了同一种方法,同样用迷药,同样用佛衣,既能坐实是冤魂索命,又能将慧能的两名弟子净悟与净宁杀死,以此报仇。” 顾从酌话音微顿,说道:“但与昨夜,也并不完全相同。” 今晚死的,是两个人。 杀慧能的这套计划固然可行,但需要四人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再加上,倘若起夜的人生了双厉眼或天生胆大,当场冲上前将拽着佛衣细绳的两人逮个正着,岂不相当于自投罗网? 而今晚,当顾从酌踏过假山石,当众从池子里捞起那件快要全泡进水里的佛衣时,他摸到了一点可疑的黏腻。 彼时的他还未想明白这是什么,但很清楚佛衣绝无可能真凭空飘荡。 直到沈临桉察觉到他的疑虑,主动询问,顾从酌才想到这世间或许还有能化于水的细绳。 当时,沈临桉沉吟片刻,提道:“我略通岐黄之术,从前听闻民间有郎中为受伤的百姓医治,是用羊肠做线将伤口缝起,假以时日,羊肠线便可化于血肉之中,不见踪迹。” 既然能化于人血的丝线可寻,那么能化于水的丝线,也应当不难寻找。 顾从酌思索一番,忽地想起了那几勺不翼而飞、似是被小春拿去做了玉带糕的糯米粉。 “你们用糯米粉与枯草制线绳,使佛衣飞在半空,同时因线绳不耐重,风吹后便会断裂散落,跌入水中,无影无踪。” “而由此腾出的两人,则分入净悟与净宁的厢房中,双人成组以备不时之需,最终将两人勒死报仇。” 吸取慧能的教训,她们这次下给净悟与净宁的迷药量足够,床边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按理说柴雨也能用这种法子杀死张翠花,但她没有。 “张翠花活下来,”顾从酌坦言道,“是因为黑甲卫在此。” 四人没想到镇北军竟然会途径此地借宿,并且在头天案发后,顾从酌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置之不理,而是迅速派士兵包围了香藏寺,俨然要插手调查此案。 慧能住持已死,她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她们心知错过此次,很可能就再也没机会杀死净宁了—— 净宁已和人约好了私奔。 但同时她们也知道,在黑甲卫的眼皮底下再杀二人,不出片刻所有人就会被召来问话。 柴雨杀不了张翠花,又不愿牵扯出其余三人,料想姐姐的事无可隐瞒,这才想出来一人顶罪。 却没想到,顾从酌分明不在当场,却像在房梁上挂了两只眼睛,将她们这两晚所做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道出。 赵太太神容未变,拉住小春的那几根手指却用力了几分,染着蔻丹的指甲些微泛白,又很快松开。 她一字一顿道:“这只是将军的猜测,并无实证。” 顾从酌被反驳也丝毫不恼,而是语气很平地说道:“请各位伸手一观。” 赵太太没有迟疑地将手心朝上,摊开在他面前,那只玉镯顺势往下滑了半寸,露出腕部一点浅褐色的伤疤边角。 但掌心细嫩,光洁如新。 其余几人也下意识跟着伸出手:柴雨的手不比赵太太光滑,掌心覆了茧子,有几处浅伤,应是上山采药留下的;小春的指节不算纤细,但瞧着十分灵活,是常年与针线和点心打交道磨出的韧劲儿。 最后是郭夫人,她的手肤色偏白,像是不大晒着日光,但中指内侧生了薄茧,是常年与笔墨相伴多出的。 并无甚足以充作物证的异样。《 》 9、手帕 她们的手各不相同,瞧来也并无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但顾从酌点到为止地看过后,心下却更笃定了几分。 他抬眸看向她们,语气轻描淡写地问道:“各位的手帕在何处?” 四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最为明显的是小春。她立即不顾阻拦地上前半步,拦在顾从酌与赵太太之间,肩膀微微发颤,面上是十足的戒备与不安。 恰巧,常宁安顿完一切杂务从殿外进来,打眼就瞧见这幕。若非他清楚顾从酌的为人,险些以为自家少帅成了什么打家劫舍的恶徒,专爱抢良家女的贴身物件。 “将军真是……”柴雨的声音干涩,不复淡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无力的释然和解脱感,“名不虚传。” 她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至少顾从酌自认自己八岁就离京戍边,打了十余年仗,虽有些战功,但在此情此景下,似乎用“名不虚传”并不妥帖。 至少常宁暗忖,非要说的话,也该是“明察秋毫”才对。 说完这句,柴雨就将手探入袖口,从里扯出一方叠好的粗布手帕。手帕边缘因洗过多次有点发白磨损,几乎看不出粗布的原色,只隐约可见针脚稀疏地绣着几朵野花轮廓。 摊开一看,手帕中央却有一道极细的划痕,沾染着暗红血迹。 这便是实证。 顾从酌在看见慧能、净悟与净宁三人死状时曾想过,尸首脖颈处那样深可入骨的勒痕,即便是人死了,凶手手上恐怕也会留有伤痕。 但柴雨四人的手心却没有一点伤,可见她们是对此早有预料,勒人时将什么布料垫在了掌心,以免隔日被人看见伤口,露出马脚。 这布料不能是衣角,衣物沾染血迹太过难以清理;也不能是被褥,被褥太过沉重不便拖拽,极不灵巧。 最好是块巴掌大的布料,既能严丝合缝护住掌心,又方便塞进怀里带走,不易露出行迹,携带在身上时又合情合理。 顾从酌想到了手帕。 而常宁拧着眉,正要脱口而出问她们怎么不在杀完人后赶紧把帕子烧了,又想起黑甲卫出动得太快,恐怕与匆匆杀完人回到屋里的柴雨四人前脚贴后脚。再之后她们全被叫来殿内等候,当然没有烧帕子的空隙。 “早知道拖一拖了!”常宁心下暗悔。 他耳力过人,方才在殿外也听清了几句,心下对此事来龙去脉已经了然,说没动恻隐之心,是决计不可能的。 常宁自以为悄摸地瞟了顾从酌一眼,看少帅还是那副棺材脸,心里也有些打鼓,不知顾从酌是个什么打算。 然而赵太太盯着那块手帕看了一会儿,原本挺直端正的肩背忽地塌下来了点,伸指将挡在自己前面的小春拽了回来。 小春被她拉得踉跄半步,回头望向太太,眼圈霎时红了,嘴唇翕动,又被赵太太暗含警告的一眼瞪了回去。 “事已至此,我等无可辩驳,”赵太太缓缓抬起眼,对上顾从酌那双波澜不起、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但小春是受我指使,若要论罪,只算在我一人身上便可。” 一听这话,小春再也顾不上被赵太太瞪了,当即急声辩解:“不,太太,小春是自愿的!太太被那么磋磨,跪祠堂、站规矩,这才没了孩子……凭什么老爷无子,还要您来遭受此辱?!” 赵太太闭了闭眼,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与你无关,”赵太太吸了口气,转而换上副冷漠的神色,“我只是将你当个下人而已,现在事情已了,你自可离去。” 接着,她又站起身来,理平了衣摆,对顾从酌说道:“将军听见了,我也来求过子……那净宁看我家底丰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取钱给他,近来还威胁我若不给钱,便将我与他的丑事宣扬出去,叫我再也抬不起头做人,只能去投井。” 即使赵太太来求子是夫家强逼,但她丈夫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员,此事若传扬出去,赵太太只能被迫“病逝”。 但其实赵太太知晓,若不是小春,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求子后的第二日。 没有辩解,亦没有哭喊。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春,但也没有停留太久,就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探进衣袖,摸出一块绢布手帕。手帕的质地极好,绣纹华贵,是京城官眷常用的款式。 赵太太将其摊开在掌心,绢帕中心,赫然也有一道细长、微卷的勒痕,边缘洇着浅淡的血迹。 小春被那血迹一刺,扑通跪在赵太太身前,哭道:“小姐……” 多的话她也说不出了,只是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翻出那块她自己的罪证,上面用蹩脚的针脚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燕子,角落则是“赠小春”。 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展开那方小小的棉布帕子,那上面同样是道细绳勒过的划痕以及血点,将小鸟染得模糊不清。 即便如此,小春还是死死攥着它不肯松手,俨然是要与自家小姐同生共死的架势。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 趴伏在郭夫人怀里的心儿动了动,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醒了。 小丫头人还是迷糊的,却已经听见了旁边小春的泣声,立马关心起来:“娘亲,小春姐姐怎么哭啦?” 郭夫人给她重新扎辫子,闻言动作一顿,接着耐心道:“小春姐姐偷偷做了件事,现在被发现了,可能要被罚。” 心儿歪着头:“是坏事吗?” 郭夫人答道:“有一半是坏的。” 心儿似懂非懂,很快又眼睛一亮:“娘亲说过,做了坏事就要挨罚……那小春姐姐做了一半的坏事,可以只罚一半!” 郭夫人没说话。 心儿乖巧地坐着等娘亲给自己扎好辫子,却发现今天的娘亲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扎不好她的羊角辫。 她困惑地扭过头去,看见娘亲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 “心儿……娘……”郭夫人别开脸,不再看任何人,肩膀却难以抑制地耸动,“可能没办法……再陪你……” 再陪你玩,再陪你长大了。 郭夫人很想交代些什么,例如老夫人不喜爱她,并不是她不乖,而是因她是个女孩;例如爹爹不喜爱她,并不是她不好,而是知她不是亲生;例如娘亲走后她要记得听话,否则婚事定得不好,会走她的老路…… 可这一刻来得太突然,她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娘亲,你怎么了?” 心儿着急得不行,连忙拿袖子去给娘亲擦眼泪,看擦不完,立马将小手伸进了郭夫人的袖口,从里头勾出块素色丝帕。 小丫头很熟悉这条丝帕,先翻开最上头丝线绣着的翠竹,再是娘亲写的一首小诗,然后就是…… 是陌生的血迹。 常宁不忍再看。 那四块手帕,粗布、软绢、棉帕、还有素丝,材质迥异,绣工、新旧还有主人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此刻却像四块冰冷的墓碑,题名用的是因不幸与不公而诞生的鲜血。 殿内一片死寂。 柴雨看着心儿茫然捧着的帕子,还有赵太太和小春的证物,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悲凉。 她看向顾从酌,近乎诘问地说道:“顾将军、顾少帅!现在,你满意了?” 四个人的罪证都找齐了,接下来就该将她们扭送顺天府了吧! 常宁又瞥了顾从酌一眼,那张棺材脸怕不是铁打的棺材,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凡人休想见其一点喜怒。 沈临桉坐在轮椅上,大抵是唯一一个敢打破沉寂,直接询问顾从酌的人。 他轻声道:“少帅打算如何?” 顾从酌闻声,低头看向他,心下飞快地掠过句“他似乎从头至尾都在看我”,接着便应道:“臣欲带她们入京。” “果然,”柴雨心想,“这就是要抓捕我们归案的意思了!” 她心里实在不平,即使知道顾从酌此举无错,仍想再出声讽刺几句,但郭夫人已抱着心儿上前了两步。 “将军,”郭夫人垂着头,嗓音略低地恳求道,“可否能允我……先将心儿送回家中安置好,再……” 顾从酌皱了皱眉。 郭夫人见他未立刻应下,登时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将姿态放得更低:“我确有错,然心儿年幼,什么都不知晓……待她安顿好,我任由将军处置,绝无二话。” 但这句话心儿听懂了。 小丫头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下来。 “娘亲?娘亲不要我了吗?”她顿时哭道,“心儿很听话,娘亲别丢下心儿……” 她说要听话,于是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听得人更加揪心。 常宁一咬牙,扭头道:“少帅,要不我们就当没来过……” 顾从酌打断他:“你胡说什么?” 常宁话刚出口,其实就觉得自己说错了。顾从酌对待百姓的确宽和,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杀人凶手也是如此。 可常宁又觉得,依自己对顾从酌的了解,他也确不是真不近人情的冷面阎罗。 一时众人的目光全在顾从酌身上。 “杀人偿命,律条在上,”顾从酌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虽事出有因,镇北军亦不可视而不见。” 这开场白让众人心头一紧,也让柴雨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郭夫人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的宣判。 “然,若各位……”顾从酌顿了顿,接着道,“若各位姑娘愿随镇北军入京,顾某可上书替诸位陈情,或能免于死罪。” 柴雨四人皆是一怔。 还是赵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堂堂镇北军少帅上书,必定直达天听,皇帝兴许就会卖顾家一个面子;而顺天府得了令,也不会暗加磋磨,叫她们在牢房里难过。 若是皇帝比她想得还要宽和,最终也许就会网开一面,从宽处置,保住性命。 劫后余生,郭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身体向前倾倒,又很快抱着心儿重新站稳,只是眼泪流得更快。 那瞬间,沈临桉注意到顾从酌扣在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原位,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柴雨几人从喜色中回过神来,正要拜谢,就见顾从酌已转过身向外走去,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留恋之意。 他还赶着进京。 “常宁,把张翠花也带上,”顾从酌吩咐道,“派人照着那香火册上的名录,挨个彻查……去和顺天府尹知会一声,不必公审,暗判即可。” 公审与暗判的流程大致相同,但案情调查、审理与宣判时,都从密而行,寻常百姓与官宦人家不可听闻。 “遵命!”常宁明白他的用意,自然应得爽快,“属下这就去办!” * 顾从酌与沈临桉行至殿外。 山风卷着庙宇檐角的铜铃,响声清脆,将俗世的万般喧嚣都隔绝身后。 顾从酌此时才后知后觉似的,语带歉意地对身侧的沈临桉说道:“殿下,方才事发仓促,未向殿下请示便自作主张,实属僭越,还请殿下恕罪。” 沈临桉闻言,侧头看向他。 他当然知道顾从酌是故意这么做的,或者说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换作旁个自恃身份的皇子,说不定还要以为顾从酌此举是仰仗顾家军功,有蔑视皇威之嫌。 沈临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顾少帅适才,为何唤她们‘姑娘’?” 这话头转得突然,至少不在顾从酌的预料之中。 他顿住脚步,回望向沈临桉。 此时,他恰站在山寺庙宇与沈临桉之间,身前是飞扬不歇的白雪,身后是低眉敛目、面露慈悲之色的佛祖金身。 山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袂,猎猎作响。 顾从酌用极淡、极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所嫁非人,等同未嫁。”《 》 10、入京 京城,菜市口。 大雪今晨方歇,旭日初升,总算给这严冬带来了几分热气,让蜷在告示栏下冻懵了的小乞儿也睁开眼,庆幸自己又熬过一夜。 “让一让,让一让!”两名官兵裹着袄子,呵着热气将手上抹了浆糊的麻纸贴在墙上,末了在边角使劲拍了拍。 “诸位瞧仔细了啊!”官兵汉子扯着嗓子高声道,“这是近来流窜的盗匪头头,手上有不少人命……有谁见着了,赶紧报到衙门来,有赏钱!” 周围提着菜篮子的百姓很快围过来,一看,只见那通缉令上是个瞧着便满身凶悍气的大汉,脸盘方方正正,像块没打磨过的粗石,满嘴胡子拉碴,左边的眼角还歪七扭八地爬着道刀疤。 大昭从来都追奉美人,不论男女都讲究相貌身姿,若是听闻哪家出了个美名远扬的,前去围观的百姓都能堵三条街。 这会儿见着这么个长相磕碜的,顿时人群嗡声四起,啧声成片。 “诶,这面相,一看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知先前都有哪些可怜人命犯凶煞,遭了他的毒手!” “我有个二表哥的小舅舅在官府当差,说这通缉犯专劫富户,在南边抢了好几个员外,杀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赏钱可不好拿……谁敢招惹这种煞星?跟庙会上的鬼王似的!” 议论正酣。 忽地,一阵隐隐的、整齐划一的马蹄踏地声自城门方向遥遥传来,由远及近,压过市集的嘈杂。 “咦?什么动静?” “好重的马蹄声,这得多少匹马呀?哪家有这么大的排场?” 方才还围着通缉令议论匪盗如何凶残的百姓,此刻注意力全被这马蹄声引走,脸上尽是好奇,连忙挤挤挨挨地凑向主街去,生怕赶不上热闹。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掉了个滚圆的铜板,滴溜溜在鞋跟与靴底之间滚来滚去,刚巧从饿得头昏眼花的小乞儿面前溜过,弄得人登时眼睛都亮了,直钻进人堆里东窜西跑。 “是镇北军的旗子!”有眼尖的已经瞧见了,“打头的是镇北军少帅!” “我知道、我知道!是姓顾是不是!茶馆里说书的现在还在讲‘顾少帅冲锋勇冠三军,忽兰赤大败被斩马下’的折子呢!快让我看看他长得什么样!” “听说北边那群吃生肉喝人血的蛮子都管他叫‘冷面阎罗’,能止小儿夜啼!” 人群呼啦啦挤得水泄不通,前头的看了眼竟不出声、也不挪脚了,急得后头的直踮脚,问个不停。 “前面的快说呀!这顾少帅是不是像说书的讲得那般,身高八尺、眼若铜铃,面如锅底、煞气冲天?” 前头的不知在讷讷什么,没搭理他。 那人越等越心急,干脆手上一使劲,把前边的人往外推出半步,给自己腾了个空儿正要往前站。那小乞儿已一扭身子,直从那缝隙里钻过去了。 小乞儿是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剩下那枚滚动的铜钱,从角落里猛地扑出来,倏地冲到了大道中央! 就在他扑倒在地,将那枚铜钱牢牢抓进手心的刹那—— “吁——!!!” 马蹄声戛然而止,伴随着铁嚼子骤然收紧的闷响,在小乞儿的头顶炸开! 那匹神骏的乌骓人立而起,前蹄凌空划出道锐利弧线,长嘶一声,铁蹄点地。 待马身落定,才显出其上一道挺拔身影,玄色劲装裹身,并未着甲,墨发用同色发带束得利落,仅几缕碎发垂在耳侧。 顾从酌一手勒着缰绳,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黑色半指手套中探出,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剑鞘寒光凛冽。 他微垂着眼,眸底情绪莫辨,侧脸线条冷硬,单看一眼就知是生人勿近的疏离相。但直等到小乞儿揣着铜钱走远,他才策马继续前行,中途未催过半句。 旁观的人群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队伍走出老远,大道两旁的百姓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我的娘咧……”一个提着菜篮的婆子叉着腰,心有余悸,“那就是顾少帅?骇死个人了!” 明明一个字没说,却气势迫人。 “说书的果然胡编乱造,”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喃喃道,“什么凶神恶煞、能止夜啼,分明是威武不凡、丰神俊朗……” 大昭百姓本就对长得好看的人格外宽容,何况方才顾从酌性子虽冷,对待个小乞儿也极其耐心包容—— 换成是什么纨绔少爷,早就不耐烦地一马鞭下去,将人抽得皮开肉绽了! “若我日后金榜题名,”有个书生模样的眼中满是向往,“也要去边城历练!” “得了吧!就你这细胳膊腿儿!”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把那书生闹得脸通红。 也有人关注到更深的东西。 边角里,一个走南闯北的老行商眯着眼看这支镇北军走远,咂咂嘴,在心里默念道:“看样子,京城要变天了……” * 沈临桉坐在马车内,待行过人潮最为拥挤的路段,才伸手挑开车帘,向顾从酌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殿下,咱们待会回府吗?”望舟坐在他身旁问道。 大昭皇室,皇子公主无论封号、封地与否,素来是年满十八便赐府另居,沈临桉今春刚搬出皇宫,是有三皇子府的。 恰在此时,骑在马背上的顾从酌若有所感,回头看了过来,目光触及,却是沈临桉提前一步放下的车帘。 “不,”沈临桉的手指仍搭在马车窗边,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们进宫。” 望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注意到沈临桉的神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烦请通报你家少帅,”他掀开正前方的门帘,低声对驾车的黑甲卫解释道,“殿下欲入宫一趟,可否与少帅同行?” 大抵黑甲卫从上到下,都跟顾从酌如出一辙地沉默寡言。这名驾车的黑甲卫闻言颔首应了声“是”,随即迅速翻身下车,疾步朝前赶去。 邻近的一名黑甲卫移步换形,毫无空隙地接替了他的位置,整个队伍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也丝毫没有被打乱。 望舟见状,忍不住感慨道:“顾少帅真是治军严明。” 他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类型,天生就是个翻不着底的话篓子,换作平时,沈临桉压根不会接他的话。 “嗯,”但今日沈临桉接了,还接得相当自然,“他……确与旁人不同。” 这还是沈临桉头回这样评价一个人。 望舟有点讶异,下意识就想问到底有哪些不同,那名报信的黑甲卫却已飞快赶了回来,归于原位。 他简洁明了道:“少帅说,能与殿下同行,是镇北军之幸。” * 昨夜京城有过一场薄雪。 现下,空气里便浮动着白雪初融的水汽和泥土腥味,混杂着皇城跟下特有的、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和旧木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 越往前走,越能隐约瞥见连绵高耸、望不到头似的宫墙影子,朱红色浓得像是落日残阳,让常宁想起了朔北的黄昏。 他策着马快行几步,只比顾从酌稍稍落后半个肩膀:“少帅,你说这趟进宫面圣,陛下会问你些什么?” 朔北虽偏远,也不如京城繁华,但也有不少话本子,譬如《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论功行赏,无罪入狱》等,讲的都是一代名将被帝王猜忌,最终没落个好下场的故事。 即使顾从酌此行已与陛下通气,但自打入了京,常宁这神经就无时无刻不吊得高高的,做梦都怕顾从酌忽然被降了罪。 顾从酌漫不经心地答道:“问什么就答什么……镇北军戍边多年,无愧百姓,无愧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一说,常宁更担心了。 他心想,少帅这装聋作哑的本事真是越发精进了:天底下那么多忠臣名将,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多少能得个善终?大多不都归结于一句“君要臣死”吗? 常宁正欲开口提醒他几句,眼角余光倒捕捉到身后上来了个黑甲卫,言简意赅地向两人禀明了三皇子欲一同入宫的事。 说完,那黑甲卫便垂首候着,等顾从酌下个断论。 常宁心头一跳,没明白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虽说三皇子此次遭遇刺杀,按理是该进宫禀报一声,但怎么不偏不倚非卡在镇北军面圣的时候?倘若皇帝疑心镇北军被三皇子拉拢,那不是平白多生事端吗? 顾从酌倒是应得爽快:“能与三皇子同行,是镇北军之幸。” 黑甲卫于是领命回去了。 常宁跟个老妈子似的“诶”了一声,没叫住人,气闷了一会儿,又忽地想起三皇子不良于行,想来应当与皇位无缘,这才散气作罢。 “少帅,”常宁恨铁不成钢,咬着牙嘀咕了句,“你能不能别总把人想得那么……那么纯良?” 万一,三皇子此举别有用心呢? 顾从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说的是沈临桉,顿时眼神有些奇怪地瞥了常宁一眼,像在看个二愣子。 旁人不知道沈临桉是能一口气扳倒恭王与平凉王世子的“程咬金”,顾从酌却清楚得很,自然不可能觉得这位三皇子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再者,听闻三皇子沈临桉的生母云嫔在他幼年时便逝世,后武威钟氏又将旁支的一名小姐送来宫中,封为仪妃。沈临桉就记在仪妃名下养大,然仪妃日日潜心礼佛,传言并不多插手三皇子的起居饮食。 沈临桉能在宫中平安长到十八岁,想来也必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要知道,当今陛下曾有三子三女,有位五公主刚长到及膝高,便因下人看管不当不幸坠湖,当场殒命。 公主尚且如此,更不用提无人护佑的皇子了。 顾从酌心道:“三皇子的腿,或许也是同样的缘由,才站不起来。”《 》 11、上任 厚重的宫门层层大开。 顾从酌与常宁卸去兵刃,跟着前来迎人的内侍通过宫道。夹道而立着披甲执戟的禁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接着,是身后响起的、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闷响,与顾从酌同路一段,随后在某个岔口调转方向,朝后宫去了。 “是去见仪妃?”顾从酌如是猜测。 外出求医遭遇刺杀的皇子进宫,先去拜访自己名义上的母妃,倒也说得过去。 顾从酌收回思绪,静候在御书房外,等内侍进去通报。常宁落后他半个身子,也知道这儿不是多嘴的地方,打进了皇宫起就开始装哑巴。 没一会儿,内侍就请示完毕,开门示意他进去:“顾少帅,这边请。” 没叫常宁,那就是只见顾从酌了。 常宁眼皮动了动,试图给顾从酌使个眼色,奈何周围实在太多双眼睛盯着,又不得不打消了这心思。 顾从酌自是不知这番波涛汹涌。 踏入房中,便是缭绕盘柱的龙涎香,摞如楼高的奏折堆积在紫檀御案上,桌后却空无一人。 顾从酌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御书房,在窗边找到了一抹沉稳的玄金身影。 皇帝沈靖川斜倚在临窗的矮榻上,身前一方榧木棋盘,纹理细密如云。 深冬的日光无多暖意,但懒懒地从窗棂照进来,仍衬得棋盘上的黑白子透亮。 听见有人来,他也并未抬头,只是指尖捻着一枚墨玉棋子,似在思忖棋局。 “臣顾从酌,参见陛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荡开在御书房内。 沈靖川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扫过来时平和沉静,却也不失帝王威压。 顾从酌没有多看,然仅匆匆一眼就能看出,此时的沈靖川正值壮年,虽眉宇之间略有疲色,但面红眼亮,让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三年后就“病逝”。 《朝堂录》再次得以印证。 “顾卿来了,”沈靖川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随意地放下手中那枚悬而未决的棋子,朝对座示意,“来得正好,一人对这残局无趣得很……顾卿与朕手谈一局?” 顾从酌眼皮一跳。 行军打仗这么些年,沙盘推演、排兵布阵他从来无惧,唯独这一手棋艺跟他爹同出一脉,都是见着就眼黑的臭棋篓子。 他硬着头皮,推拒道:“臣不善棋艺,恐扰了陛下雅兴。” “无妨,”沈靖川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朕今日也手生得很,权当消遣了。” 顾从酌只得依言在皇帝对面就坐,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子,略一思考,便下在了棋盘一角。 沈靖川见状,没太迟疑,便紧跟着顾从酌的棋子落定。 两人好一番你来我往,顾从酌越下越觉得奇异,因为棋盘上黑白二子居然杀得势均力敌,俨然旗鼓相当了! 顾从酌:“……”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棋艺绝无可能忽地长进,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痛快!”沈靖川拍掌笑道,“自打你爹到朔北去之后,朕还从未与谁下得如此畅快……顾爱卿与骁之果真是亲父子!” 好嘛,皇帝也是个臭棋篓子,瞧着还对此颇为热衷,一局棋完,连称呼都拉近了不少。 这话顾从酌不好接,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句:“陛下过誉了。” 沈靖川笑罢,像是这会儿才真从棋局里抽身出来。他伸手将边上压着的一封奏报信手拂开,里头赫然是顾从酌笔走龙蛇的字迹。 顾从酌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八百里递送入京,恳请调任回京的急报。 “好了,顾爱卿,”沈靖川端起手边的茶盏,敛了笑意,“说说吧,在北疆那么些年都没想过回京,怎的突然改主意了?” 前几年顾从酌频立战功的时候,他爹顾骁之某天夜里也来问过他要不要回京,在兵部找个活儿做。 顾从酌当然是拒了,他爹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走了。 现在看来,当时那一问恐怕不是他爹问的,而是皇帝问的。 这些念头看似在顾从酌心底转了许久,放在当下也不过只是眨眼间。 他迎着沈靖川探究的目光,沉声应道:“陛下容禀,上月,家父家母例行巡边时,突遭鞑靼人伏击,是忽兰赤带队。” 忽兰赤是鞑靼名将,按草原蛮子的习惯,这种级别的将领通常都坐镇大营,非大战不轻易露面,怎会恰好撞上顾骁之的巡视路线,提前伏击? 镇国公与长公主遇伏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脸色未变,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顾从酌顿了顿,又道:“事后查验,是镇北军中出了奸细,布防图泄露。” 说到此处,他一撩袍角,跪在殿内的玉砌砖上,说道:“镇北军生此事变,顾家有失察之过,恳请陛下降罪。” 地砖冰凉,寒意透过衣料渗进骨缝,顾从酌却丝毫未觉,脊背笔挺。 殿内静得能听见暖炉里火星噼啪。 急报中并未写明这一点,但沈靖川何等老辣,光从字里行间也能觉出异样。 他没有迟疑,直接抬手虚扶在顾从酌的左手臂,示意他起身。 “此事朕心中有数,”沈靖川语气隐有关切,“骁之与你母亲的伤养得如何了?” 顾从酌答道:“承蒙陛下关心,已并无大碍。” 一枚墨玉棋子“嗒”地从棋盘的边缘跌落,落回到棋罐之中,兀自晃动旋转。 “那便好,”沈靖川收回视线,目光掠过棋盘上混乱的残局,这才问道,“布防图泄露,想必镇北军已开始整饬……顾爱卿此次回京,心中可有计较?” 镇北军藏有内奸,顾从酌不留在军中整治,反而赶回京城,这本身已是暗示。 几个人名在沈靖川心底闪过。 顾从酌直截了当道:“臣请入刑部。” 刑部官员,可调动卷宗,有彻查新旧案情之权。得此便宜,顾从酌即可名正言顺地参与会审,彻查恭王。 这是他在来时就想好的:恭王所图甚大,必定早早开始布局,入刑部后,一面可暗中追查朔北伏击之事,寻求证据;一面还可在恭王再有动作之时,直审案情,抽丝剥茧,阻止话本中的情节再度发生。 “刑部?”沈靖川自然知晓他是什么打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刑部诸事繁杂,爱卿方入京不久,怕是不习惯。” 六部都是京官,祖上多是世家大族,姻亲、师生绕得盘根错节,须臾一点小事便在朝中吵得不可开交,想往上呈一封奏折不知得让多少长官过目。 顾从酌正欲开口,沈靖川却一抬手。 “北镇抚司指挥使李诉,于昨夜遇害,”沈靖川指尖轻敲着棋盘,话锋陡然一转,轻描淡写道,“此位空悬,朕心难安。” “便由顾爱卿暂任吧。” * 直到顾从酌告退出来时,他心绪仍是复杂的,连带着面色也不自觉凝重。 常宁端详着他,心里登时就一咯噔,惴惴不安了一路,等出了宫门,立时等不了地问道:“怎么了?陛下是打算把你派到哪个旮旯去坐冷板凳吗?” 顾从酌摇摇头:“陛下让我暂领北镇抚司指挥使一职。” 常宁在脑中飞快回想着这是什么职位:北镇抚司是天子直属,可掌诏狱、监察百官;指挥使是正三品,已是北镇抚司的顶头老大,可谓权柄在握。 皇帝将这样的位子派给顾从酌坐,足见其信任看重。 他总算松了口气道:“这不挺好的吗?既能查案,还不受掣肘,知足吧!” 与刑部这样官连着官的地方比起来,在北镇抚司做指挥使,的确要自在得多,凡有所查皆可直达天听。 顾从酌知道,皇帝这是要他放手去做。 但顾从酌此刻在意的不是官职品阶高低,而是皇帝对他的信任是否太高了些? 从进入御书房让他陪同下棋开始,到跳过刑部让他当指挥使,顾从酌有一瞬间都觉得,皇帝不是在对待一个刚见面的陌生臣子,而是在对待自家亲厚的子侄。 顾从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并未入京,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掺和朝堂的争权夺利,只想守好北疆的方寸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查到了害死父母的凶手,疑心皇帝是“鸟尽弓藏”。 恭王扶棺送葬,他明知其存了刻意拉拢之意,但顾从酌夜半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干不出谋权窃国的事。 顾从酌毫不怀疑,若是他真和恭王成了一丘之貉、助他登上皇位,怕是当夜他娘就得杀进梦里来,揪着他的耳朵骂他“小兔崽子”。 他爹更是痛快,说不定会干脆一刀了结了他,宁可当没他这个儿子。 顾从酌只能装作不知。 然后,就是皇帝病重,禅让皇位。 可就今日顾从酌对皇帝的观察来看,皇帝并非没有对恭王起了疑心、心生戒备,也着实不像是会任由自己被恭王囚在寝殿、束手无策的人。 那么今日他对顾从酌的重用,恐怕有一半是出自对顾家的信重,还有一半则是意识到恭王野心渐长、想尽快扶持起另一股势力来与之对抗。 街巷的喧闹吆喝声传入耳中,顾从酌回过神前想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退出御书房时,皇帝收拢了杂乱不堪的黑白棋。 于空棋盘上,重落一子。《 》 12、抄经 钟粹宫的殿门在沈临桉身后合拢。 天光隔绝在外,室内唯有一股浓重的佛香,烟雾袅袅上升,如同无形的网,轻易就能将人的呼吸拢住。 铜铸的香炉静立,沈临桉坐在轮椅上单独前行,木轮碾过砖石地面,发出的声响轻微,却已足够打破这片寂静。 佛堂深处,仪妃端坐于蒲团之上,脊背微屈,双手合十地念诵着沈临桉几乎倒背如流的经文,声音平静无波。 沈临桉将轮椅停在她几步之外,并未出声打断她的诵读,静静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戛然而止。 一片骤然降临的沉寂,比方才的经文声与佛香更重地压下来。 “来了?”仪妃缓缓地转过身,于灰白色的香雾中显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烛火猛地跳了跳。 “桌上有纸笔,”仪妃嗓音极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宫门落钥前,本宫要看到十卷《金刚经》摆在这儿。” 她没有问沈临桉为什么忽然回宫,也没有问他怎么会来看望自己。 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沈临桉还在宫中时的日夜一样,她不问饮食、不问起居,只是让沈临桉像自己一样不停抄写经文。 沈临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侧旁一张梨花木书案上,看见了铺开的宣纸,以及研好的、乌汪汪的墨。 “是。”沈临桉应道。 他双手推着轮椅来到桌前,无须参照便可一字不差地将经文默在纸上。 沈临桉记得很熟、很牢。 他也记得自己曾在求医时,与许多庙宇的住持和尚谈论佛经,很容易就能博取到他们的好感。 因为身为皇子,却能将佛经倒背如流,这还不够说明他的诚心吗? 仪妃没有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在那尊金身佛像上,一丝不苟地转动着佛珠,一字一句地诵着经文。 沈临桉握着笔,笔尖流畅自如地掠过那张白纸,心思却已飞到天外。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生下的母亲。 沈临桉闭了闭眼。 他对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年幼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是四岁,也可能是五岁。 母亲是武威钟氏送入宫的,是名门贵女,封作云嫔。她应当很不情愿住进宫中,至少沈临桉从没见过她笑的时候,要么是捧着本诗集靠在窗边垂泪,要么便是饮了酒酩酊大醉。 但她毕竟是母亲呀,沈临桉还是会经常去找她,偷偷看她,但每次看到他后,云嫔并不会高兴,她会勃然大怒,会对沈临桉非打即骂。 后来母亲似乎生病了,不知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在白天做梦,又在夜晚清醒,反反复复,御医也治不好。 她开始不停摔碎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不停殴打所有靠近的人,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嬷嬷不允许他偷偷去看了。 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趁着院子里没人溜进了母亲的寝殿,看见她半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哼着一支小曲。 那本她视若珍宝的诗集已经被她亲手烧成了灰烬,在看见沈临桉时,她甚至带着笑朝他挥了挥手。 沈临桉不再继续想下去。 仪妃还在诵经,那些关于“业障”“罪业”的字眼像是数不清的丝线,从她低诵的经文里延伸出来,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沈临桉的手腕,勒进皮肉,渗出血痕。 再睁开眼时,他在那汪乌色的墨里看见了自己微微扭曲的倒影。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 京城里没有秘密。 顾从酌从皇宫里出来、回到镇国公府上时,已经有消息最灵通的得知了他是皇帝新点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拜帖与贺礼紧跟着就送到了家门口。 董叔年纪大,捧着齐人高的礼盒走路时还是脚下生风,就是人一动连带着上边的盒子也百足虫似的摇摆,看得人心惊。 顾从酌皱了皱眉,立刻上前接过,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礼件全堆到一边。 “嚯,这京城的官就是出手大方!”董叔抹了把汗,露出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 这伤是他为了护顾从酌他爹撤退时受的,已经比上一世好了许多—— 上一世董叔送他父母的棺椁回京时,右臂被鞑靼人齐根斩去,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大不如前。顾从酌干脆借着送葬的由头让他在京城养老,却没想到后来董叔一路跋涉赶来朔北,就为了给他递信。 这趟回来,他特意把董叔也带上了,没跟老头子说是养老,只说京城人生地不熟,身边得有几个可信的自家人。 常宁翻看着拜帖上的名姓,啧道:“恭王府、二皇子府、四皇子府……咦,怎么不见三皇子的帖子?” 镇国公手握重兵,基本上算是武将里的头头,顾从酌也年纪轻轻便战功卓绝,被几方对龙椅有心思的拉拢,也不奇怪。 常宁说这话倒也没别的意思,纯粹是看其他几个都到齐了,唯独没见着三皇子的帖子,才顺口问了句。 “在后宫。”顾从酌言简意赅地答道。 常宁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他当即就开始絮絮叨叨:“我说呢,这三皇子跟我们走了一路,怎么可能在这儿掉链子……不过三皇子有腿疾,想来和那啥也没什么缘分吧?” 那啥指什么,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董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还没听说过哪朝的皇帝连路都走不了呢! 倒是顾从酌想到《朝堂录》的结局:若不是恭王死前反咬,这天下最终归谁并不好说,沈临桉这一局虽算是替他报了回血仇,但其根本所图,应当也在皇位。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顾从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柄上裹着的皮革,在脑海中回忆着与三皇子有关的片段,只觉最可疑的,还是他在香藏寺时的表现。 上一世沈临桉并没有死在香藏寺那场刺杀里,这是板上钉钉的。 那么,当时他没有顾从酌及时援救,是怎么逃出生天、化险为夷的? 顾从酌倾向于认为,他是早得知了刺杀的消息,提前给自己备了保命的后手。 所以,沈临桉出现在香藏寺附近,也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要求医了。 他很有可能是知晓了什么、想要从庙中获得什么,他知道只有这样东西才能从根本上解他的困局,让他不再需要为层出不穷的刺杀提心吊胆。 谁是刺杀的主谋,顾从酌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断定,但如果从“一旦成功,谁最得利”的角度来看,不外乎就那么几个可疑的人选。 二皇子、四皇子,还有恭王。 他已经知道沈临桉最终会对上恭王。 即使没有《朝堂录》,这也是很容易能判断出来的事实,毕竟恭王不在名正言顺的继位名录上,想要夺权,就只能走将其他皇子都拉下马的路子。 恭王的确也快要成功了,他只输在最后一步。 假如说沈临桉是在某个时刻起,开始抓到了恭王露出的一点马脚,顺藤摸瓜,最后甚至成长到能设局伏杀恭王的地步,那么这个时刻,很可能就是现在。 这样东西,很可能就是恭王的把柄,或者是能找到恭王把柄的线索。 顾从酌将香藏寺的所见在心中过了个遍,最终注意力停在那本被他发现、罗列了许多姓名往来的香火册上。 那是香火供奉的名录。 是“借子”的名录。 要说寺中能有什么配得上“把柄”这个词,恐怕没别的能比得上这本借子册。 余村、城东、城西、城南…… 顾从酌重新翻开那本被他暗自扣下来的名册,盯着上面记载的一个个名字。 前来“求子”的分住京城各地。 前来“求子”的出身各不相同。 在这当中,会不会有一个、或者几个是他们还没找到的高官名门? 会不会能以此为切口,掀出一条、或者几条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当然,顾从酌知道也有可能是自己太草木皆兵,沈临桉可能真的只是恰好碰上了刺杀、恰好逃到了香藏寺附近,又被个恰好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一命。 寺中的这本借子册,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慧能住持的随笔记录,与皇子和王爷都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如何,顾从酌现在还不知道。 但他清楚自己总会知道。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不能忘。 “常宁,”顾从酌合拢那本香火册,询问道,“柴雨她们安顿得怎么样了?” 常宁说话虽啰嗦,做事从不拖沓。 “顺天府那边,我们的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常宁毫无停顿地答道,“少帅放心吧。” 毕竟是杀了人,柴雨几人是必须得进官府审问清楚的。好在有镇北军暗中护佑,加上还有顾从酌早前从皇帝那儿求来的口谕,她们不会吃太多苦头。 说起来,沈靖川听到他为几个女子求情时,有一瞬间还眉峰动了动,直到听他把所见所闻全部如实说完,挑起的眉峰才落了回去。 “其行虽于法不容,其情却事出可悯,”皇帝没思忖太久就拍板,“待案卷呈上来,如无其余错处,小惩大诫即可。” 说完,皇帝还抿了口茶,饶有兴味地打趣道:“爱卿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听闻尚且孑然一身……什么时候也能让朕听听你‘怜惜佳人’的好消息?” 顾从酌猝不及防被催了个婚,好在他在朔北时就总被任韶念叨。 他娘倒也不是急着要他娶哪家千金,而是疑心就他这副冷冰冰没情趣的性子,怕不是要孤独到老。 念归念,顾从酌只当耳聋听不见,总归只要没人绑着他摁头拜天地,他这辈子就跟刀剑相伴进棺材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没想到皇帝除了爱下臭棋,还爱操心臣子婚嫁。 * 顾从酌收回思绪。 他嘱咐常宁:“让手下人多上心。” “是!”常宁应道。《 》 13、丧仪 翌日清晨,城西。 一个仆人缩着脖子,从小门内拎出来桶半满的夜香桶,往门边重重一放,不等收夜香的人来就钻了回去,倒是险些溅着过路人的衣角。 “嘿,你这厮没长眼吗!” 那汉子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撸了撸袖子就要上去理论,被边上个裹旧袄的老汉拽住,拉了回去。 “别去!你知道这儿住的是谁吗?”老汉搓着手劝道,“那可是个大官,穿飞鱼服带大刀的!诏狱都归他管!” 挑担的小贩也搭茬:“那可不,这家的大人可威风了,就是不知怎么住在城西这平头老百姓的旮旯!” 京城繁华,地价也有贵贱之分,若走在道上,看见三两凑在一起玩儿的半大孩童,一问,保管会念那几句打油诗—— “东城住高官,南街有墨香; 西巷是矮屋,北边算盘响!” 诗里说的就是不同身份的人住的地方不一样,虽然不说与现实全然吻合,但能流传到三岁小孩都倒背如流的地步,可见其还是有些凭据在的。 汉子啐了口唾沫,俨然还在气头上:“大官?大官就不讲理了?我今儿个还非得进去跟他说道说道,看看谁占理……” “嗐,”老汉赶紧又拽了他一把,“人都没了,你非要逞这口气干甚么!” 死了? 大汉忙一抬头,这才在高高的门楣边看见挂着的白幡,在冷风里飘得像招魂。 “就是啊,”小贩压着嗓子,接头似的说道,“听说是前天夜里叫人一刀抹了脖子,死相好不凄惨呢!” 汉子被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绕得心烦,想想人都死了,最终还是歇了气,边往巷口走,边嘟囔:“什么世道……” 地上雪化后的积水被踩得咯吱响。 少顷,映过一抹玄色袍角。 * 顾从酌自偏门绕到正门,目光沉沉,越过两侧惨白的丧幡,先落在那块乌木门匾写着的“李府”两字上。 他今日来这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刚上任指挥使,还是接替,前指挥使的丧仪不好不来。 另一个,则是这李诉死得蹊跷,三品官员遭人杀害,朝廷不可能不管不问。 于情于理,顾从酌都得来这一趟。 他迈过门槛,看见厅堂中央草草架起漆黑的棺椁,旁边点了几根粗大的白烛,烛火被风扯得东倒西歪。 吊唁的人三五站成一堆,少有真情实感来伤怀的,多是故作沉重地与其余来客打着交道,或许根本不是李家人的亲朋。 地面上幢幢乱影,像被鬼手抓挠过。 但棺椁前还是跪了两个人的。 顾从酌走上前,按照京城的规矩给李诉上了炷香,转身时,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去。 靠左那位,似乎是李诉的夫人。 她一身重孝,粗麻布孝衣裹着单薄的身形,瞧着比烛火还易散架。 垂落的白麻布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靠右那个,应当是她儿子,李谦。 他也同样是一身粗麻重孝,眉眼生得清秀,此刻脸色却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死盯眼前那口棺材,仿佛要把人看活。 “李夫人,节哀。”顾从酌低声道。 许是今日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地上跪着的人影无动于衷。 倒有人比李夫人反应更快,刚进灵堂便眼尖地认出了顾从酌,脚步不停直冲着他走过来,丝毫不加掩饰。 “这不是新上任的顾指挥使吗!”来人面皮白净,目光灼灼地盯着顾从酌,嘴角噙着笑,“听闻顾指挥使在北边立了不少战功,我早想着见一见,今天赶巧了!” 地上跪着的人不知听见他话里的哪个字眼,身形倏然一动。 说话的人浑然未觉,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李诉这差事可不好做,顾指挥使刚到京城,若碰上什么难处,尽可来府里寻我……本皇子在朝中还算说得上话。” 他话语看似亲近,眼神却高高在上,话音里拉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尤其最后一句,声音不高不低,既能让顾从酌听见,也能让身后一道刚来的、身形偏瘦的人影听见。 想想入京前黑甲卫探来的情报,眼前这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顾从酌身形未动,说道:“谢二皇子好意。” 他母亲是长公主,真要论起来沈元喆还得管他叫一声“表兄”,的确不必行礼。 沈元喆略一点头。 他倒不意外顾从酌怎么会认得自己,反正在他眼里全京城的人都得认识他。 沈元喆的母妃出自安泰苏氏,是实打实的名门贵族,又居贵妃之位。 他自小便要什么有什么,珍馐佳肴尝遍百味,奇珍异宝堆积成山,于是免不了长成个眼高于顶、跋扈张扬的性子。 打骂下人都是轻的,虽然有皇帝在头上压着不敢干出多过分的事,但私底下行事无忌,连带在民间也风评不佳。 总归没人敢说到他跟前。 今天要换作寻常人,沈元喆还不稀罕主动上来攀谈,也就是看在镇国公和镇北军的份上,他才肯暂时放下点身段。 沈元喆正要乘胜追击,最好直接就将顾从酌收入麾下,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道细若蚊呐的问好声。 “二哥好。”他低低地唤了句。 沈元喆眉头直跳,脸上立即就露出不耐的神色,笑也不笑了。 一转头,果然还是那张他见着就来气的脸。其实那张脸上的五官生得还算周正,眉峰不低,眼型也尚可,鼻梁嘴唇都挑不出太明显的错处。 只是人总爱缩着肩,单论长相不差,被这上不得台面的怯懦一裹,立时就显得畏畏缩缩起来。 “谁是你二哥?”沈元喆毫不客气地叱道,“我母妃膝下唯我一子,你算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也敢来和我攀亲?” 沈言澈嗫嚅了两下嘴唇,不敢争辩。 听两人来回几句,顾从酌就知他便是最后那位四皇子。与沈元喆不同,沈言澈只是皇帝酒醉后,临幸了一名宫女诞下的。 那宫女不久便气虚而死,但好歹是个皇子,沈言澈便也在宫中养着。 想来是因母亲出身卑微,他往日没少遭沈元喆耻笑白眼,渐渐就长成了这不讨喜的性子。 顾从酌在旁看得分明,边上的其余宾客估计早就习惯了二皇子碰上他就要出言奚落,此时一个个都低头装着鹌鹑,无人出来解围。 “元喆。”一道温和的嗓音适时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织金蟒纹常服的人影从后方缓步而出,身量颀长,步履从容,面容不似二皇子那般姣好,却轮廓分明,目光温润自有威严。 他走到争执的两人之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灵前争执,未免失礼。” 说完,他顿了顿,又转向顾从酌,话音略带歉意:“顾指挥使虽初接重任,却非心无丘壑之人……本王代两位皇子,为打扰顾指挥使公务,先赔个不是。” 京城之中,能自称“本王”,并能面不改色地代皇子赔不是,唯有一人。 恭王,沈祁。 至此,昨日给顾从酌递来贺礼的亲王与皇子,都到齐了。 沈元喆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滞,脸上骄横之色稍敛,却仍有些不甘地哼了一声,终究不敢在这位皇叔面前放肆。 这回沈祁只当做没听见,目光还是诚挚地看着顾从酌,真像是心怀歉意。 顾从酌在旁看得分明,心知今日但凡换个不知内情的人来经此一遭,恐怕真要在两皇子不堪的表现下,对这后来的恭王心生好感。 站队或许不至于,倾向是难免的,但这样日久天长,也难怪恭王能在朝中声势渐大。 可惜顾从酌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恭王究竟是什么面目还算有几分了解。 再者,要说打扰,其实这原本是李府举行丧礼,遇难的是当家人李诉,赔礼也该对着跪在地上的李夫人与李谦。 或者他们本就不是冲着李诉来的。 顾从酌心里门儿清,遂淡声应道:“恭王言重了。” 没回应任何人的拉拢示好。 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转身重新将视线投向了那座漆黑棺椁。 沈祁脸上笑意不减,一时却也分辨不清顾从酌待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说冷淡,顾从酌瞧着就不是会与人言笑晏晏的性子;说热络,刚见面便放着自己这个亲王不管,掉头看死人去了,这算个什么意思? 沈祁心思陡转,本能地怀疑是否顾从酌已经得知了是自己泄露布防图、险些将他父母害死,否则顾从酌怎么会突然从边疆赶回京城来? 但转念一想,此事他做的极干净,埋在镇北军里的探子也没什么动静。 就算顾从酌追查,也只会将答案指向龙椅上的那位,并不会牵扯出他。 何况,镇国公和长公主如今不还安然无恙吗?顾从酌没道理会疑心到他身上。 那么顾从酌回京,或许只是顾家看出了如今京城风云诡谲,也想来分一杯羹? 想到这儿,沈祁安了心:他皇兄拢共就三个儿子,一个蠢得挂相,一个胆小得像只鹌鹑,还有一个天天坐轮椅,连站起来都要人搀扶。 顾家但凡有点眼光,都不会错把鱼目当珍珠。《 》 14、割喉 背后的沈祁在想什么,顾从酌并未分神去想。 总归该想的他早已想过,多余的思虑只是徒增烦忧,对他早日揭露恭王的真面目并无益处。 眼下,还是得先查清楚李诉的死因。 顾从酌目光下落,棺椁里的人身上覆了层薄薄的白布,将面容掩去大半,只从布料顶上露出杂乱的头发,沾着血迹。 依据大昭百姓的习惯,人死后不必用白布裹身,讲究一个生来磊落死亦清白,除非是毁了容貌或者尸身有损,才会用白布遮盖。 顾从酌指尖敲了敲腰间剑柄,未多迟疑便侧身向李夫人询问:“李夫人,李指挥使死得蹊跷,按例,顾某需查看其尸身,以助查明凶手。” 李夫人仍跪在地上,闻言身形一震。 少顷,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依旧没有说话。 这便是同意了,顾从酌不再多言,朝着棺椁上前几步,伸指捏住了那张白布的边沿,果断地揭了开来。 布料滑落,露出其下一张青白僵硬的死人脸,双目紧闭。 李诉长得便是副粗犷样,方脸膛、深眼窝,嘴唇厚实,顺着肩背往下看,却只见筋肉松垮,将衣袍撑得鼓鼓囊囊,整个人有些被酒色泡发了的虚肿。 顾从酌目光不在此多做停留,而是直截了当落到他的颈项处横亘的刀痕。 伤口深可见骨,翻卷起的皮肉边缘异常平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痕迹。 顾从酌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也是个用刀剑的行家,自然能看出这下手之人极其利落,动刀时更没有半点犹疑,力道角度全拿捏得驾轻就熟,非老手辣手没这等心性。 顾从酌再往下看,李诉的双手垂在身侧,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有断裂,死前应当有过剧烈的抓挠和挣扎。 顺着这痕迹,顾从酌的目光移向李诉的手腕,腕骨上方,赫然有几道深紫色的淤痕,形状狭长,边缘模糊,不像绳索的痕迹,更像是什么布条勒出来的。 “顾大人……” 有道沙哑的嗓音唤了他一声。 顾从酌回过头,却见从他进门后就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的李夫人,不知何时抬起了脸,直直地盯着他。 她眼下青黑一片,眼神空洞,面色苍白简直胜过棺中的死人,显然这两天都不曾合眼休息好过。 李夫人嘴唇翕动,低低地问道:“我家老爷……他是何时断气的?” 顾从酌闻言微顿。 他盯着李夫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答反问:“夫人,府中是何时发现李指挥使遇害的?” 李夫人身形又是一震,顾从酌甚至疑心她会就那么从拜垫上跌下来。 好在有只手忽地从她身侧伸出来,险之又险地将人搀扶住。 “昨日五更天时,”李谦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替她答了,“院里的丫鬟见父亲迟迟不起来上朝,进去卧房唤人的时候发现的。” “丫鬟现在何处?” “应是在后院……可要叫她来问话?” 顾从酌“嗯”了一声,又道:“还需去卧房查看一番,叨扰府上了。” 李谦连忙道:“应当的。” * 穿过弯绕的回廊与小门,便是后院。 李谦在侧前方引路,李夫人紧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引得李谦频频回头。 顾从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走到李诉的卧房门口,便见廊下守着两个仆妇。 李谦解释道:“父亲出事后,想着官府或许会派人来调查,我就让母亲命人将这里看管起来……没人擅自进去过。” 这倒的确给顾从酌省了事。 顾从酌略一颔首,径直推门而入,屋内果然还维持着原样:书案上堆着杂乱的卷宗,其中一本掉在地上,笔孤零零地横在一边,砚台里的墨已经干透了。 往里几步,是张巨大的梨花拔步床。 帷幔是放下来的,沉沉地垂落着,将床榻里头的情形完全遮蔽,有一瞬间,甚至像是灵堂停着的那具棺材。 铁锈的腥气先是如丝如缕,顾从酌越走近,血腥气就越浓重。 他停在床前,单手撩开了那层厚重的帷幕,猛地向边上一拉。 床榻上铺着的锦被整整齐齐,四角平整,乍一眼看去连半丝褶皱也无。 顾从酌视线在那片平整的锦被上一扫而过,随即俯身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表面,捏着被角揭起—— 底下赫然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不是一星半点,是大片大片的、像能渗过床板直滴到地上的暗红。 因为过了两天,血迹基本凝固,颜色深得发黑,边缘则是细细的血点。 顾从酌脸色未变,跟进来的李夫人却是身形一晃,喉咙里呜咽了两声,被骇了个正着,又堪堪站稳。 除了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味,顾从酌还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酸气,夹着酒味混在这儿,似乎是在靠近枕头的位置。 顾从酌拿指背挑开,在枕头底下、靠近床缝的地方发现了滩暗黄的痂,隐约能看到没消化的米粒菜叶,边缘卷翘着,像块被人踩烂的臭抹布。 “前天夜里,李指挥使喝酒了?”他将手收回来,对着李夫人问道。 李夫人起先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被李谦悄悄碰了碰手臂才回神。 “是,”她应道,“老爷那日与同僚出去饮酒,快三更了才回来。” 大昭有宵禁,一更三点暮鼓敲响后,就不许百姓在街上随意行走。但李诉作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区区宵禁自不在话下。 “夫人那夜……”顾从酌顿了顿,换了个说法,“不在房中吗?” 李夫人攥着李谦的手臂,点头:“老爷醉酒后就不喜人在边上伺候,我替他端了碗醒酒汤,再更了衣,待他躺下后便退出去了。” 顾从酌重又将视线放在床榻上,那里只摆了一只锦枕,再扫视半圈,房中陈设虽齐全,却也只有一人在此长住的迹象。 恰在此时,李谦开口补充道:“我母亲与父亲……其实平日就不大住在一起,我母亲另住在隔壁的院落。” 他作为两人的孩子,对这一点倒是毫不避讳,相当自然就说出口了。 顾从酌道:“顾某原先听闻,夫人与李指挥使感情甚笃,人人称羡。” 这回比李谦反应更快的是李夫人。 她几乎下意识地冷嗤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感情甚笃……这约摸是十余年前的传闻了,顾大人应是听错了。” 顾从酌又道:“愿闻其详。” 李夫人却话头一转道:“本也没什么稀奇的……顾大人还未娶妻吧?” 得了顾从酌的肯定,李夫人唇边勾起一抹笑,只是笑意惨淡。 她说:“顾大人若是有了家室,就知道这天下的夫妻都没什么两样,若是哪方铁了心要寻错处,那但凡有一点不合心意,便成了天大的过错。” “就算是月老显灵、天赐良缘,恐怕也得变成难断的怨侣孽缘。” * 三人从李诉卧房里出来。 日头渐高,罕见的暖阳将屋瓦上最后一点薄雪也慢慢消融,照在院前的空地。 相邻的小院里,几个穿厚袄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搬动着青花瓷盆,数丛亭亭玉立的花苞被碧玉叶片簇拥着,生机勃勃。 见顾从酌等人从房里出来,当中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连忙将花盆轻轻放在地上,拍了拍沾着泥土的手,快步从月洞门处走了过来。 她脸上还有几分茫然和紧张,连带着行礼也有些乱:“奴婢小荷,见过夫人、少爷,见过顾大人。” 李谦于是道:“小荷便是昨日早晨发现父亲遇害了的人……她方才应是看我们在房中,才去隔壁搬花,非是有意怠慢。” 顾从酌本也不在乎这些虚礼,李谦看他面上没显出什么不满,便转头温言对小荷说道:“顾大人有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禀即可,不得隐瞒。” 小荷连忙点了点头。 她瞧着最多也就十四五岁,脸颊冻得发红,估计是被李诉的死相吓得不轻,眼睛也是通红的。 这还算好的,倘若是个闺阁千金或纨绔少爷撞见,只怕要吓得大病一场。 “小荷,”顾从酌语气平直,虽仍称不上温和,好歹消了几分威压,“你将昨日早晨推门后所见的景象,一字不差地说与我听即可。” 小荷吸了吸鼻子,眼神飞快地在李谦那儿瞟了一下,又急急地点头应下。 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在心底酝酿了一番,才逐字逐句说来:“回大人,奴婢是昨日五更时,见老爷还未起来早朝……老爷平日这时都要出门了,奴婢心想许是昨夜吃酒睡过了头,便去敲了卧房门。” 但没有人应答。 “奴婢敲了几回,都没听见老爷有起身的动静,于是推门进去,看见床幔还是放下来的,就想将它拉开勾起来。” “老爷就躺在塌上,被子盖得很齐整。奴婢原本以为老爷还在睡,可帐子一拉开,外边的光亮照在老爷的脸上……” 惨白惨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奴婢吓了一跳,以为老爷是得了急病,连忙伸手去推。” 这一推看见什么,顾从酌将那锦被里的血加进去就不难想象。 李夫人和李谦虽早听她说过一遍,此时再听也是汗毛倒竖,浑身发凉。 想到那幕,小荷不禁开始发起抖,手指攥得发白:“老爷、老爷的头往旁边一歪,底下全是黑红黑红的血在淌。” 小荷没说她当时差点就吓晕过去,但还是撑着,探了探老爷的口鼻。 “老爷他、他已经没气了……”《 》 15、过招 明明日上当空,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进院子里,将那花苞衬得剔透。 可小荷说完,李谦、李夫人甚至廊下侍立的仆妇,都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脊背发凉。 唯有顾从酌的脸色丝毫未变。 他待小荷稍稍平复了些,才再次开口:“你进去时,李指挥使的手是被捆着的,还是放在身侧?” 小荷顺着他的话一想,肩膀又抖了抖,但还是语气笃定地答道:“回大人,没什么东西捆着……老爷的手就放在身子两边,奴婢、奴婢记得很清楚!” 顾从酌略一颔首。 他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便转身对李夫人和李谦说道:“李夫人、李公子,府上之事,顾某已查验完毕,需回司后详核,今日多有叨扰,告辞。” 临近午时,外头的宾客多已离去,更不必说本就意不在吊唁的二皇子等人了。 倒省了平添周折。 李谦见他说完这两句话,似乎马上就要离开,连忙将人叫住:“顾大人……” 顾从酌停住脚步,看向他。 李谦不知怎地声音忽然低了些,小心翼翼道:“父亲停灵已是第二日……亡人入土为安,只盼能让父亲早日安息。” 大昭百姓信奉人死后第七天魂魄归家,因此棺椁要在家中停灵七日。 但李诉是横死,李谦说这话应当是怕北镇抚司一日查不出真凶,人就一日没法下葬。 “嗯,”顾从酌淡淡地应了一声,“丧仪如期,府上安心料理李指挥使后事即可。” 李谦闻言一愣。 “这就答应了?”他不敢置信地想道。 从即刻起到停灵七日,也不过剩下五日而已。 顾从酌应得太干脆,一时李谦都分不清是他心底已经有了眉目,还是这位北镇抚司的新任指挥使压根没把他父亲的死放在心上,走个过场便会草草结案。 他一抬头,想再说两句话,譬如探探这位指挥使的口风之类的。 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 午后,北镇抚司。 雪已化尽,兵刃架上的刀枪剑戟却还在日照下泛着冷光。 按理说刚用过膳不久,人正是惫懒的时候,练武台上却分散站开了四五名锦衣卫,劲装紧束腰身,腰间长刀出鞘半寸,目光紧盯着当中一道健壮身影。 他赤着臂膀,肌块上渗着汗珠,外袍随意地扔在台角,下盘沉稳如钉。 即使身处被围攻之势,他面上也无半点怯色,反倒目如鹰隼,战意凛然。 正是北镇抚司指挥同知,盖川。 风过静息。 左侧的锦衣卫率先发难,刀锋凌厉直劈面门,盖川不闪不避,手腕翻转间,刀如铁鞭扫出,“铛”一声就将攻势挡回。 其余几人见状,刀光齐出如狼围猎,盖川却辗转腾挪,逼得人只能合围,却难近他三尺之内。 劲风横扫,他喉间骤然爆出一声怒喝,刀背正拍在右侧一人腕上,震得人兵器脱手甩出,哐当坠地。 过完一轮招,几名锦衣卫一扫剑拔弩张之势,勾肩搭背地下来喝水。 “不愧是川哥,这刀法真顺溜!” “我看这司里,没人能打过川哥吧?” “那可不,要不然那李诉那么看不惯川哥,怎么还拿他没办法?” 随后一阵轰然大笑。 除这明显是在操练的一批人外,还有六七个弯着腰窝在墙根底下的阴影里,将几人对练的场面从头看到尾,呸一声,打嘴里吐出半截草茬。 “莽汉一个,”当中一个瘦高个撇了撇嘴,话带讥诮,“再练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白捡了指挥使的位置去?” “就是就是,白费这折腾的功夫,不还是得听人使唤?”旁人应和。 北镇抚司的老本行就是探听消息,这群人自然早得知了要新来个指挥使,做顶头上司的消息。 原本瘦高个还担心李诉突然被杀,被死压着的盖川有了出头的日子,定要跟他们算算先前诸般刁难的账。 好嘛,想来也是上天要保他吃香喝辣的享福命,打外边来了个新老大,甭管是谁,总比结了旧怨的盖川强! 瘦高个嗓音不高,但在场谁不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哪会没听见? 台边一个年轻锦衣卫立刻显出怒色,忍不住嘲道:“总比某些个只会吃酒玩乐的耗子强……也不知新来的指挥使看不看得惯这懒皮,吃不吃那拍马溜须的招儿!” “你这瘪三!” 两方人马眼看就要打起来,被议论的盖川倒低喝一声:“都把刀收起来!” 那瘦高个耀武扬威惯了,脖子一梗,还想争辩,却被盖川眼里的冷意逼得把话咽了回去。 盖川又看向怒目相向的愣头青:“他嘴欠,你就要动手?有闲心听闲话,还不如多练个几招,才算给我争面!” 被叫做愣头青的年轻人缓缓松开攥着刀柄的手,垂首道:“是属下冲动。” 话虽如此,可看他神态就知他年轻气盛,还没放下这“新仇”呢! 他正寻思着下了衙,走到暗巷里给瘦高个套粗麻袋打一顿出气。 院门外却突兀传来道陌生的嗓音: “单昌,发力太猛,下盘虚浮,一击不中,门户大开。” 愣头青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番点评是说给自己听的,连忙转头看去—— 只见一身着墨色常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在门边,指节从皮革半指手套里探出,虚按在腰间悬着的剑柄,眸光扫过时神色冷淡。 顾从酌点完一人,将目光挨个掠过方才出手过的几人: “杨向,出刀过急,后劲不足。” 说的是左侧最先动手的那位。 “高柏,基本功不够,握刀不稳。” 说的是右侧被打落兵器的那位。 …… 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哪有不足,却没想到这人在方才短短半炷香里,就能将几人招式全看透,还简明扼要指出问题所在。 何况,这人分析得那么清楚,必定是将他们的过招从头看到了尾,可他们却无一人发觉! 单昌最是急性子,当下就直截了当,高声道:“你又是哪位?” 顾从酌并未作答,将视线落在最后一个盖川上,与他倏然眯起的眼正正相对。 他说:“盖川,刀势如虎,功底深厚,只欠两分变势,便可再进一步。” 场内一下子陷入寂静。 众人没想到连北镇抚司里最能打的盖川,在他嘴里都还“欠点功夫”,这跟上门来挑衅有什么区别? 单昌即刻起身,又被更快起身的杨向和高柏拉住。 他转过头,低声道:“拉我做什么?都让人指到头上来了……难不成让人当锦衣卫里全是孬种吗!” 高柏比他冷静:“你打不过他。” 单昌气得发懵:“我还没打呢!” 这头还在拉拉扯扯,那头盖川胸腔里却忽地发出一声闷笑,鹞子翻身般重上了练武台:“嘴上谁都会说,不如比试两招来见真章!” 话音未落,他脚尖在兵刃架上一勾一踢,一柄未出鞘的制式腰刀带着破空声,直射向门边立着的顾从酌! 这一下突如其来,又快又狠!众人屏着呼吸,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应对。 顾从酌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随意一探,那柄激射而来的腰刀便稳稳落入他掌心,刀身纹丝不动,连鞘都未发出半点磕碰之声。 接着他足尖点地,眨眼间已在台中。 盖川瞳孔微缩,更加确定眼前这位是个硬茬子,但他战意已燃,不可能退却。 他厉喝一声:“看刀!” 人随声至,盖川手中长刀悍然出鞘,当头劈向顾从酌,力气没有半分保留,比刚刚与单昌等人对练又强上许多! 顾从酌眼神微凝,并未拔刀,而是连刀带鞘向上一格。 “铛——!” 盖川只觉一股巨力反震回来,虎口发麻。但他刀势不停,霎时间劈、砍、撩,招式疾风骤雨。 身处中心的顾从酌恰似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看似随时倾覆,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未出鞘的腰刀挡、卸、拆。 盖川越打越心惊,只得使出看家本领,手腕一沉,竭尽全力使了一记刺! 他原以为这记至少能让顾从酌撤开半步,谁料顾从酌不退反进,错步欺近将未出鞘的刀身一压,正撞在盖川肋下。 盖川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三步才站住,攻势已失。 再一抬头,那柄刀鞘无声无息停在盖川的咽喉前半寸,杀意转瞬即逝。 顾从酌点到即止,一抬手,那把从始至终都没机会亮相的刀登时重归原位。 他道:“有进益,还需再练。” * 满场寂静,落针可闻。 盖川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额角也全是豆大的汗珠,近乎力竭。 从他踢刀上台,到此刻胜负已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至多二十招。 这二十招…… 盖川将目光落在顾从酌腰间的那柄剑上,心知肚明人家若是用剑,连二十招都不必自己就得被打下台来。 他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心服口服:“盖川,见过指挥使大人。” 显然,他早就猜出了顾从酌就是新来的指挥使,却还佯装不知,等和人比试完了才叫破身份。 说实话,在见到人之前,盖川还心怀恶意地揣测过这赫赫有名的镇北军少帅,有没有可能是个空有虚名的公子哥。 毕竟在京城,仗着家里有功勋,进卫所里混资历的也不是没有。 但人甫一露面,盖川就知道是自己想岔了:镇北军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没道理少帅反而是个草包。 顾从酌只说:“将李指挥使最近过手的卷宗,都送到我案上来。”《 》 16、万宝 房门倏地大开。 一股浓烈到发腻的奇异甜香扑面而来,尽头是角落里一尊不起眼的灰扑扑薰炉,侧边摆着的大案光可鉴人,看似样式拙朴,用料却是上等的檀木。 这李诉还是个讲究表面功夫的。 顾从酌被那香弄得眉心直跳,当头第一句便是:“把炉子撤了。” 于是还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便看见单昌咯吱窝里夹着李诉那个宝贝香炉,脚下生风地走出来,腾一下给那炉子扔进了泔水桶里,简直扬眉吐气。 接着瘦高个他们又眼睁睁看着高柏侧过身子,将怀里堆叠起来的卷宗全抱进了公房里,路过他们时眼睛都不带斜一下。 李诉平时有把公文带回府里处置的习惯,这些是北镇抚司库房里多抄的备案,压根没拿瘦高个他们“修饰”过的案卷! 瘦高个心里一咯噔,不知怎地,心底突然生出个念头:往日跟着李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先前李诉办案,若不是要紧的就全扔给瘦高个那群人。盖川犹豫几番,还是委婉提了他们“见利眼开”的做派。 顾从酌什么也没多说,先大致翻了翻先前结了的几个案子,各中情由、审讯记录全写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要放到镇北军里,早拖出去领八十军棍了。 原本盖川见他没开口,心里还凉了几分,下一句就听见顾从酌冷声道:“你去趟诏狱,将先前提过的犯人再提一遍。” “已经放出去的、案件有模糊不清的,一概将人传回来,重审。” 盖川连忙应下:“是!” 此时高柏恰好将堆叠的卷宗在书案上理好了,顾从酌径直绕过那张檀木大案,并未落座,只是视线飞快地从侧脊上细小的墨字上划过。 接着,他伸手抽出了最靠右的那册,封皮上赫然写着“万宝楼失窃案”。 “万宝楼失窃?”顾从酌抬眼,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高柏。 高柏上前半步,毫无迟疑地答道:“回大人,此案发于半月之前,失窃的是京中最大的珠宝铺子,万宝楼。” “报官的是万宝楼的朱掌柜,据他所说,楼中库房及三层珍品阁内,共计遗失东珠十二颗、翡翠玉壁十对、并各色宝石首饰若干,以及万宝楼镇店的宝贝,赤金嵌宝累丝凤钗一支。” 顾从酌指尖一下下轻敲着桌面,在高柏徐徐道来这会儿,已经将卷宗看完。 “这是李指挥使亲自办的?”他问。 虽是问句,然而语气有九成肯定。 高柏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但上司的消息来路他不好推测,只答:“是。” 顾从酌心下了然。 今日上午,他进李诉卧房里时便注意到书案上横着毛笔,还磨了墨,李诉应当是想处理公务。 但顾从酌翻看过地上掉落的那本,是许久之前的案子,墨迹也不止两天。 那李诉要批的那册去哪儿了? 于是顾从酌便猜道:杀害李诉的凶手在杀人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房内巡视了一圈,看到书案上摊了卷宗,便将其揣进怀里带走了。 至于凶手为什么要带走万宝楼失窃的案卷…… 很简单。 凶手与万宝楼失窃,也有干系。 * 万宝楼能在京城做成头号的珠宝铺,确有几分与别家不同的本事。 没有喧闹的人声,也没有算盘噼啪。 楼内只点了恰到好处的莲香,烛火偏柔,光线流转过陈列的各色首饰,给珠钗玉环多添了一分莹泽。 顾从酌迈进门,不像寻常珠宝铺那般立时迎面来个巧嘴的伙计,忙不迭就开始介绍楼里最昂贵的宝贝,而是将他引至了一道翠色的珠帘后。 高柏先是亮出腰牌,对伙计说道:“北镇抚司办案,问你们掌柜的几句话。” 伙计脚步匆匆地离去后,高柏才压低嗓音对顾从酌说道:“万宝楼向来如此,宾客进门后,先在帘后说明要做的物件,接着伙计便会荐来合适的珠宝师傅,当面谈妥后才做工。” 当然,也有些提前做好的放在楼里售卖,但能来这万宝楼挑选的,多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小姐,自然更偏好自己穿戴的是京城独一份。 这么看,万宝楼的东家确会做生意。 顾从酌略一颔首,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一圈,在楼深处某一道细密垂落的珍珠帘后,意外瞥见了个身影。 影影绰绰,姿态看不清楚,却从帘子最底端的空隙里,露出半截木轮。 “大人久等了!” 朱掌柜跟在伙计后边,匆匆赶来,面带歉意:“不知指挥使大驾,有失远迎。” 顾从酌将目光收回,淡淡道:“无妨,只是关于楼里半月前失窃的那批珠宝,还有几句话要问掌柜的。” 北镇抚司那份案卷只写了报案记录,李诉把案子办到一半就进了棺材,途中的调查线索还全被人顺走了。 不过就算没这出,顾从酌本也要来趟万宝楼看看情况。 朱掌柜显然也知道李诉遇害的消息,没多问,便毫无不耐地将说过一遍的话,全部重说了一遍: “小人是次日早晨报的官,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衙役均到楼里看过。门窗都完好无损,没有破坏痕迹,库房那把锁也是好的,钥匙只有小人有,不曾丢失过。” “守夜的两名健仆,发现时一人已然断气,一人只是昏迷,醒来后询问过,称大概子时闻脑后风响,接着便人事不知,并未见到贼人面目。” 门窗完好,锁具无损…… 顾从酌敲着剑柄的手指微顿,抬眼看向朱掌柜:“当夜,楼中人各自身在何处?” 这话其实另有意味,比如有可能是万宝楼里的自己人行窃。 能将万宝楼的生意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朱掌柜自然是个人精,怎会不懂。 他的头更低了些,语速依旧不疾不徐:“大人明鉴,初时确疑心过是楼内的伙计犯案,但伙计连同健仆一十三人,事发当夜去向都有旁人佐证,并无作案之机。” “再者,那支赤金嵌宝累丝凤钗,乃是用数百根细如发丝的金线缠成,其上宝珠玉石,稍有蛮力拉扯便会损坏……但小人看过放置凤钗的锦盒,不仅一丝压痕都未留下,也没有任何宝石脱落的划痕。” 不走门窗、不用开锁,取宝如同探囊取物……听朱掌柜这描述不像盗窃,倒像珠宝凭空消失。 顾从酌沉吟片刻,没如朱掌柜预想的那般继续追问各种细枝末节,而是忽然话头一转:“此案因何归入北镇抚司?” 朱掌柜犹豫一瞬,答道:“李大人听闻此案后,言说失窃数目过大,又有一人殒命,故应交由北镇抚司,由他亲自追查。” 顾从酌拧眉不语。 门外却骤然炸起一片喧嚣,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簇拥着当先一人直愣愣闯了进来。 领头的穿金戴玉,眉宇间掩不住的一股骄矜锐气,正是二皇子沈元喆。 他对着伙计便劈头盖脸一句:“将你们这儿最好的珠宝师傅叫出来!” 紧挨在二皇子身边的是个瞧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鹅黄锦袍,墨发高束,唇边也勾着飞扬恣意的笑。 “听见了吗?”少年高声附和道,“二皇子发话,还不赶紧把师傅叫来,拿最好的料子,打几样新鲜玩意儿!” 与长相相比,他说话的口气要讨人厌得多。 高柏心细,即刻就在顾从酌耳边提醒道:“二皇子边上这位,是永安侯府的世子谢常欢,素来与二皇子走的近……年初圣上赐婚了他与六公主,婚期在明年春。” 朱掌柜额头瞬间见了汗,先向顾从酌低声告了罪,接着小步趋前,弯腰道:“二殿下与谢世子赏脸光临,是小店的荣幸!” 今儿是什么鬼日子,这样不巧! 想着,他眼神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珍珠帘的方向,嗓音犹疑起来:“林师傅是我们这儿手艺最好的珠宝师傅,只是他家中双亲年迈,半月前就递了辞呈,不日便要启程离京了……” 眼前贵客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朱掌柜咬了咬牙,把最后那两句话也说了出来:“临走前,林师傅只来得及再做一单……已有客人先排上了。” 沈元喆脸色骤沉,抬步就要往珍珠帘那儿走去:“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排在本皇子前头,还不出来!” 珠帘碰撞作响。 没等沈元喆将帘子掀开,那串珍珠帘子便轻轻晃动,一只修长的、肤色偏白的手拨开了珠帘,接着,那人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不急不缓从帘后转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身竹青色的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半束,眉眼柔和,清姿明秀,莹润的珍珠衬在他身后,不添半分金玉的俗气,反更显出他的皎皎君子相。 “二皇兄,好巧。”沈临桉嗓音清越,目光坦然地迎向沈元喆。 沈元喆脚步一停,视线毫不遮掩地在他的双腿和轮椅上溜了一圈,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原来是你这残废”的恍然。 他拖着调子应了:“是皇弟啊。” 这一来一回,堂内的气氛已经褪去了剑拔弩张之势,转成一种更微妙的微妙。 沈元喆这下也不急了,似乎笃定沈临桉不会与他争抢,又瞥了一眼轮椅,勾唇道:“怎么,三皇弟也对这珠宝首饰感兴趣?真是稀奇得很。” 沈临桉也不见气,温温和和地说道:“听闻万宝楼里的师傅技艺精湛,六公主婚期在即,便想着寻师傅来打个贺礼。” 沈元喆一听,眉梢登时挑起来了。 “这还真是巧了,”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拍掌心,自诩善解人意地说道,“既然都是给小六备礼,皇兄做主,多带上三皇弟的那份不就成了?” 六公主虽与他不是同出一母,但毕竟是妹妹,谢常欢和他又走得近,今日才约着来挑个贺礼,没想到还碰见沈临桉。 翠帘后的顾从酌眉头一蹙。 然而沈元喆端起谆谆告诫的模样,还在继续说下去:“皇弟久在府中,恐怕不知贺礼的讲究……即便同样的师傅来做,料子差了,也照样没法入眼。” 话里话外,都是让沈临桉将林师傅主动“让”给他的意思。 不仅要“让”,沈临桉还得感激他“体谅”自己因腿疾久不出门、家底也不丰厚,“体贴”地替他全了脸面! 倘若换作旁人,兴许可能也有几分替沈临桉着想的心思,但沈元喆…… 沈元喆估计还会在婚宴上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地宣扬自己替他送礼的好心。 沈临桉还是温温和和的:“这恐怕不行。”《 》 17、解围 楼内霎时一静。 任方才众人觉得二皇子有多不愧行事无忌的跋扈名声,现下都不禁为沈临桉捏了把汗。 “二殿下诚心相待,三皇子怎这样不领兄长好意?”竟是谢常欢头一个出了声。 沈元喆先是一愣,接着真动了火。 上午在沈祁那儿碰个软钉子也就罢了,毕竟沈祁是长辈,再加上他小时候总被父皇拎去和这皇叔比较,见着人没开口就先矮两分气焰。 可沈临桉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废了腿的皇子,也敢不把他当回事儿! 他当即便怒道:“你别不识……” “二皇子。” 翠帘后传出道偏冷的声线,恰恰好将沈元喆刚窜起的火压下去。 沈元喆被噎个正着,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没多想这声音是不是午前刚听见过,便转头怒目而视。 顾从酌像是没看见他略微涨红的脸,又面不改色地重复了遍:“二皇子。” “……是顾指挥使啊。”沈元喆拉起来的眼皮又被他强行降下去,卡在半路不尴不尬的,活像蛋下到一半又被塞回去。 旁观的朱掌柜还有公子哥也都大眼瞪小眼,心想这番“挨个出来打岔”的戏码,在京中也少见,一时不知是开眼还是开战。 唯有顾从酌最气定神闲:“适才就觉得似乎是二皇子,不想三皇子也在……这是怎么了?” 身后的高柏险些疑心他是真没听见。 沈元喆是半信半疑,但他还惦记着镇国公府和镇北军,不信也得信。 他硬邦邦地扯出个笑:“想着为小六来做个贺礼,正巧碰上三皇弟,顾指挥使呢?” 顾从酌回道:“半月前万宝楼失窃,来问掌柜的几句话查案。” 高柏心想:“这天聊得,真干巴。” 万宝楼失窃算是大案子,沈元喆自然不可能没听过,当下长长地“哦”了一声。 顾从酌话头一转,又道:“二殿下来做贺礼?巧了,顾某刚进来时听伙计介绍了一嘴,说是万宝楼有不少顶好的师傅,其中一个现下就有空档,叫……” 他把目光转向万宝楼掌柜。 掌柜的福至心灵:“是周师傅。”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顾从酌是在打圆场了,但他一没点破、二不指明,这台阶铺得顺当,再想想好歹是顾家的面子…… 沈元喆于是就坡下了:“既是顾指挥使推举,想必错不了。” 乌泱泱一群人就此去了帘后。 高柏眼见着朱掌柜亲自领着人退场,路过顾从酌时还没忘鞠个躬。 他心想自己要是这朱掌柜,经此一遭估计得把顾指挥使供起来。 再一转头,他要供的顾从酌已抬步向楼外走去,旁边是推着轮椅的三皇子。 高柏脚步一顿,没急着跟上去,只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后边,属于听不清楚对话,但上官一回头能找着人的距离。 * 日薄西山,余霞如金。 夕阳将两道并行的身影拉得斜长,顾从酌步履从容地走在沈临桉身侧,姿态依旧云淡风轻,仿佛方才在楼内四两拨千斤的不是他。 一阵清脆的笑闹由远及近,几个半大的孩童追着只滚远的木陀螺跑来,又噔噔噔跑走,将沉默留在这里。 “今日,多谢顾指挥使替我解围。”沈临桉温润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其实也并不算寂静。 街角的大树下,卖糖画的老头灵活翻转着竹勺,画出一只小兔后,笑着递给扎辫子的小姑娘;斜对的布庄老板娘边挂一匹新到的布,边跟柜台后的伙计搭话;石阶上坐了两个脚夫,商量要不要去包子铺买两个垫肚。 顾从酌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语气平直道:“殿下言重了,臣不过恰逢其会,恰巧说了几句该说的话而已,谈不上解围。” 沈临桉侧过头,视线落在他被余晖柔和几分的侧脸轮廓上。 晚霞的金光映在顾从酌的睫羽下,投出小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却掩不住他眸底是一丝波澜也无的平静。 论装傻充愣,眼前这位顾指挥使当真是各中好手。 沈临桉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我说错了,既无解围,那就只是谢过顾指挥使。” 顾从酌终于侧过头,对上沈临桉的视线,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 刚才在万宝楼里他开口,其实起先只是看不惯沈元喆过于霸道的行径,但从万宝楼里出来后…… 顾从酌心里清楚,他不只是顾从酌。 他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是镇国公与长公主的独子,是镇北军的少帅。 上回在香藏寺外救下三皇子,尚可推说是“分内之事”;但今日在万宝楼中,众目睽睽之下他替沈临桉说话,这也算“分内之事”吗? 沈元喆是个蠢货没想到这层,但其余听闻此事的人恐怕都会多想。 这不是顾从酌要的结果。 顾从酌不否认他此次回京,的确有要以身入局、一探恭王究竟的意思,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轻易站队、左右皇位。 即便在他看来,二皇子、四皇子与恭王都不适合坐上那个位子,但这也不代表他一定会支持三皇子。 顾从酌自觉态度还算明晰,沈临桉看着也着实不像沈元喆,怎么…… 话说到这儿,两人恰行至一段缓坡,两侧低低地打了石柱,是座矮桥。 轮椅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轻微颠簸了一下,但沈临桉的目光,还是没有自顾从酌脸上移开。 他只是开口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心有疑惑,想问问顾指挥使的意见。” 顾从酌:“殿下请讲。” 沈临桉直直地注视着他:“顾指挥使在沈元喆面前自称‘顾某’,在我面前却自称为‘臣’,这是什么缘由?” 顾从酌脚步微顿。 他没想到沈临桉会问这句话,更没想到自己听到沈临桉这么问时,居然并不感到意外。 顾从酌当然知道是什么缘由:从第一次在香藏寺外救起沈临桉时,他就觉出沈临桉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像柄裹在棉花里的暗刃,柔弱可欺下是不容忽视的锐利与危险。 久经沙场,顾从酌对“危险”向来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虽然听起来毫无根据,但次次都有应验。 所以先前他笃定柴雨想要杀了张翠花,笃定刺客是真想要沈临桉的命,也笃定沈临桉绝非只是个不幸残废的皇子。 《朝堂录》算是个印证,他的直觉大抵没有出错,一如既往地灵验。 顾从酌对沈临桉心怀戒备,因此才唯独在他面前,言辞格外保持距离。 比起恭谨,“臣”这个自称更像是提醒顾从酌自己,不要被沈临桉的表象迷惑。 但这些自然不能说。 顾从酌心念陡转,想到的第一个回答,是皇子与臣子身份有别,不可逾矩。 但这个答案最快被他否决,因为沈临桉已经指明了他不会在沈元喆面前自称为“臣”。 “这人还真是……”顾从酌心下暗叹。 顾从酌于是道:“臣久别京城,不通礼仪,殿下多虑了。” 他自觉这理由虽听着不甚真心,好歹面上还算过得去。然而沈临桉听见这话,指尖不知怎地一松,轮椅的轮子轻响,竟然顺着坡度往下滑了半寸。 又倏地停住。 随即稳稳向上,慢悠悠抵达桥心。 沈临桉下意识用力攥住了扶手,而顾从酌的声音已经从侧边移至他身后。 “殿下小心。”他说道。 冬日的夜也降临得分外早。 暮色像是浸透了墨汁的薄纱,渐渐地笼罩下来,拢住桥上一前一后两道人影。 桥下的河水还未完全解冻,流水潺潺,间或夹杂着岸边几片碎冰。 顾从酌垂眸看着身前那座轮椅,沈临桉的身形略显单薄,或许是为了风雅,竹青色锦袍的领口也未做绒领,更显得他露出的那一截后颈苍白脆弱。 盯了一会儿,顾从酌心底忽地没来由翻腾起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没有别开眼,只是目光继续地停留在那里,心想自己是不是该说得更清楚一些,譬如“顾家无意挑起纷争”“臣所求唯有家国安宁、百姓和乐”之类。 话都到了嘴边,沈临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知顾指挥使心中所求。” 顾从酌眸光微顿。 沈临桉也没有回头,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轮椅的轮子发出轻微的碾轧声,平稳地调转了方向。 从一前一后,到相对而立。 沈临桉抬起了眼,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许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折着微弱的细光,焦褐色的瞳有了一点碎金。 他没有看顾从酌,而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顾从酌,投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顾从酌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 桥的那一端,华灯初上。 一盏盏暖黄的灯笼次第亮起,朦朦胧胧地驱走昏暗。卖糖画的老汉刚收了最后一枚铜板,布庄的老板娘在算今日的进账,穿短打的脚夫们扛着货捆往客栈去,包子铺的蒸屉还冒着热气…… 风卷过桥面,吹动两人的衣袂。 顾从酌站在那里,注视着底下的喧嚣与繁华,蓦地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朔北的百姓嗜甜,糖画总是市集上最受欢迎的小摊;比如镇北军的将士最盼着过年,因为军中会发下暖和的冬衣还有棉花;比如打着哆嗦运来货物的行商很快就被人群包围,比如…… 比如他也想起了沈临桉眼里的那一点碎金,原来是不远处的街巷灯火。《 》 18、鬼市 高柏站在墙边,时不时侧头瞟一眼桥上的两道人影。 还站着。 “这是在看什么?”高柏顺着他俩的视线找过去,试图揣测一下上司的心思。 热气袅袅,面香混合着肉香从风里传来,戴围裙的老板垫着湿布抬起笼屉,里头满满当当扑出来更浓的热气和香。 他看见了一家包子铺。 高柏:“……?” 正当他寻思着指挥使和三皇子是不是饿了、自己该不该有点眼力见去买吃食的时候,其中一道人影大跨步从桥上走了下来,路过他时脚步略一停顿。 是指挥使。 高柏一激灵,把包子扔出脑子,疾步跟了上去,听见顾从酌劈头盖脸问道:“万宝楼失窃已有半月,城中当铺、其余珠宝铺可有发现过失物?” 若是寻常银两或许还能照常花用,但像万宝楼那样,所失的都是名贵玉石和首饰,留在身边难免引人注目,最好的法子就是寻找当铺之类兑成银两,才好避过官府追查的这阵风头。 一提到案子,高柏神色肃然:“李大人和顺天府衙打过招呼,对此暗地里一直多有关注,但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顾从酌沉吟一瞬,问道:“城中可还有其他交易市所?” 怕高柏没听懂,顾从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在官府管辖之内的。” 高柏先是一愣,随即略显迟疑地说道:“回大人,是有一处,只是……” 他自小在京城长大,有没有这种地方自然十分清楚,方才也想过要不要提醒顾从酌一句。 顾从酌:“只是什么?” 高柏一咬牙:“那地方号称‘鬼市’,三教九流云集,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只是唯独一条规矩。” “不许官府的人进去。” 他边说着,边悄悄看了眼顾从酌的脸色,自然没看出什么。 顾从酌原先设想的不过是暗巷之类的地方,毕竟是皇城脚下,敢做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已经算是冒大风险,但听高柏这口气,“鬼市”的地盘还不算小。 他语无波澜地问道:“没人管过?” 高柏拿不住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压低嗓音解释:“从前顺天府疑心里头藏了通缉要犯,也不是没派人清剿过,但鬼市地形复杂、暗路无数,每每大动干戈,最后都不了了之。” 官兵去的少了,拿不住人;去的多了,压不住动静,还没到地方人就全跑了个干净,连跑的是哪条道都摸不清。 顾从酌也带兵打仗,高柏细说之前就自然猜到了几分鬼市的路数,再问不过是做个确认。 这会儿,他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此,的确是个销赃的好去处。” 高柏心里咯噔一下,看顾从酌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劝这位指挥使先回司里多叫几个弟兄。 然而顾从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从袖中一探,摸出个银闪闪的东西,随手抛给他。 高柏来不及想是什么便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是块沉甸甸的纹银。 “这是什么意思?”高柏懵道。 其实这是他今日第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在盖川、单昌、杨向几人之中,他自认自己是最善于揣测他人心思的,可自打顾从酌这位新老大来之后,总平白生出力有不逮的感觉。 尤其在顾从酌自桥上下来以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难不成是提前付他的药钱? 高柏正琢磨得入神,顾从酌已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丢过来一句:“去街上那家铺子,买些包子和酒菜回去,给弟兄们分分,算打个牙祭。” “等忙过了这阵,案子结了,再补顿好的……奖赏功劳都少不了。” * 夜色深浓弥漫。 白日里尚能映出一丝天光的河流,此刻漆黑望不见底,甚至叫人分不清河流与两岸的界限。 唯有一艘无顶的小船晃晃悠悠,飘在来去难辨的河道上,缓缓前行。 常宁坐在船尾,和顾从酌只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少帅,你别是被北镇抚司那群家伙诓了吧?这地方哪有什么‘鬼市’?” 晚间听见顾从酌喊他去趟鬼市查案,常宁还跃跃欲试,想着见见京城的世面。 上船没多久他就后悔了:起先还在城内,接着船越走越偏,偏到放眼前后几十丈都看不见半点人烟,船夫还是个不会说也不会听的老头,一问三不吭,连往哪儿划他们都不知道! 若只是这也就罢了,常宁跟着顾从酌行军什么没见过,可现下头顶是土腥味极重的山壁,紧挨着人脸压下来,脚底是乌漆麻黑的河,不知深浅。 船在山里走跟棺材进墓洞似的,道儿还越来越窄,这让他怎么忍! 天知道常宁这一路上连个瞌睡都不敢打,手就没从剑柄上下来过! 顾从酌比他镇定得多,双手环胸靠在船尾,老神在在:“那你跳河游回去?” 常宁:“……”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就在此时,船底似乎擦过什么硬物,船身极其轻微却又突兀地一晃,停了。 两人不约而同收了嬉笑,视线穿过山洞土壁,朝外望过去—— 面前,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山腹,没有想象中的幽暗或极端的灯火通明,只是无数点细微的烛火,密密麻麻地点在四周高嵩陡峭、层层叠叠的岩壁上。 每一点烛火,都是一个开凿在岩壁上的、或大或小的洞口。 洞口外,影影绰绰地摆着简陋小摊,或是直接席地而坐的小贩,面目掩得昏暗不清,只有低低的、含混的吆喝和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喧闹,口音各异。 一条渐宽的地下暗河横穿整座山的腹地,河面扭曲晃动,映着倒悬的人间。 而他们脚下的这条船,就停在河流由窄重新变宽的交界口。 鬼市,到了。 * 两人翻身下船。 甫一落地,常宁便不自觉将头上的兜帽压得更低。 来之前他还怕这身打扮太显眼,好在这鬼市中往来穿梭的身影,十个里有九个都裹着身深色的衣袍,还额外用斗篷、面具,甚至诡异的绘纹遮掩真容。 倒显得他俩毫不起眼了。 常宁紧跟在顾从酌身后,凑在他身边问:“这儿这么多摊贩,咱们怎么知道哪个卖过万宝楼失窃的首饰?” 顾从酌脚步不停,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路旁林立的摊子,上面陈列的货物千奇百怪:风干的、处理好的野物肢体,颜色诡异、发着光的各种宝石矿物,样式奇特的兵刃武器,甚至连前朝的贡品都有。 还真像高柏说的那样,这儿什么人都有,什么生意都做。 他没立刻回答常宁的问题,目光最终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摊子上。 那摊子靠着岩壁,铺着块磨损严重的油毡布,上头杂乱地扔着各式各样的皮质刀鞘、剑鞘,新旧不一。 摊主是个弓着背嗦面的中年男人,脸上罩着个只露出眼睛的无常面具,拇指撬开面具下巴,从缝里吸溜面条。 顾从酌停住脚步,径直在这摊位前半蹲下身,覆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节在其中一个剑鞘上点了点:“怎么卖?” “黑无常”瞟了眼他指的那个鞘子,砸吧着嘴,将那口面条囫囵吞进肚:“尊客好眼力,这货是昨儿个刚送进来的……皮子是北边儿独有的雪狼皮,品相顶好!” 常宁本来站在顾从酌斜后方,充作个哑巴护卫,听这男人一说是“雪狼皮”,瞥下眼一瞅,险些气乐了。 “这灰不拉叽的,老鼠皮还差不多!”常宁毫不客气道。 中年男人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继续神色如常地推荐:“尊客不知道,这可是军中流出来的好东西,看这上边的划痕……尊客猜它前头的主子是哪位?” 顾从酌很是配合地接话:“不会是镇国公吧?” 中年男人一拍掌,正要应是,撞上顾从酌后边那个眼珠子快瞪出来的护卫后,嘴巴一秃噜:“哪能是镇国公啊……” 常宁的眼珠子回去了。 中年男人又是一句:“是镇国公他儿子,镇小国公!” 哪门子的镇小国公!有这爵位吗! “黑无常”连面也不嗦了,喋喋不休起来:“尊客应当也听说过这位小国公的事迹吧?他八岁离京,十四岁上战场,十六岁就能将鞑靼人杀得屁滚尿流,十八岁就砍了鞑靼皇子的头当酒杯,草原公主都对他一见倾心,追着要嫁给他!” “二十一岁更是不得了,单枪匹马在鞑靼人的王帐里杀进杀出,那草原王是哭爹喊娘地要管他认干爹……” 常宁起先还瞪着眼珠子,心想这鬼市里的人居然也对少帅的生平如数家珍,别是什么狂热的追随者。 越往后听越不对劲,等听到最后那句“认干爹”,常宁大腿都要掐烂了才没在顾从酌后边笑出声。 顾从酌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块银子。 男人总算收住话音,掂了掂银子分量,眼珠子一转就想喊少,对上顾从酌的黑眸又悻悻地将银子收进怀里。 “尊客再来啊,明儿个真有镇国公用过的鞘子来呢!”他搓着手,惯例招呼着。 顾从酌两指捏着那剑鞘,站起身,漫不经心似的问了他句:“摊主,我要是打算找个人,上哪儿打听方便?” 寻人与寻物本质无甚差别,顾从酌这么说,只是习惯多做一层掩饰。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尊客不知道,我就是这儿消息最灵通……” 顾从酌垂眸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一噎,半晌,才用粗短的手指不情不愿地指向鬼市中央。 那是紧贴着山腹穹顶最中央的位置,赫然伫立着一座足有六层高的塔楼。 它依托着几根粗壮无比的石柱,硬生生横在离地数丈的半空,飞檐斗拱繁复,暗河穿楼而过,层层楼窗透出昏黄灯火,一条狭窄的木制栈道从岸边延伸过去,跨过河面将楼与岸相连。 顾从酌与常宁进入鬼市后,就注意到了这栋悬空楼,却不知这楼谁是老板、做哪门生意。 “喏,那是半月舫。” “买卖消息,没有哪儿比它更快,”中年男人声音高了点,啧啧称奇道,“只要尊客出得起价,就没有它找不来的人、寻不到的物件,就算是想知道皇帝老子上月吃了什么点心,也能给你打听出来!”《 》 19、半月 直到临走前,那“黑无常”还朝着他俩挤挤眼,声音压低了点,嘀咕道:“尊客不知道,半月舫的舫主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美人儿,那身段、那脸蛋,啧啧……” 他咂咂嘴,脸上刻意弄出那种男人都懂的、暧昧下流的邪笑。 顾从酌一听他说“尊客不知道”就眉心直跳,没等他惊天动地地笑完就走了个干脆,边走还边把那剑鞘扔给常宁。 常宁还在傻乐:“草原王管你认干爹,哈哈哈……顾从酌,你说他知道草原王今年都七十了吗!” 顾从酌嗓音淡淡的:“他知不知道我懒得管,但你再提这事儿,我保证打得你认我当干爹。” 常宁:“去你的!” 笑骂完,常宁低头打量了眼顾从酌扔给他的剑鞘,嫌弃道:“不是,那摊主也真敢吹,这破皮子也敢说是‘雪狼皮’,他见过雪狼吗?” 真雪狼皮还得是少帅那件大氅,那可是顾从酌亲手打的北地雪狼王身上扒下来的,货真价实,能当传家宝…… 不对,常宁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件大氅已经被少帅转手送人了。 顾从酌不知道他的脑回路都转到这儿了,只道:“你把皮子撬开。” 常宁“啊?”了一声,也没多想,从袖口摸出把手指长的小刀,沿着剑鞘裹皮革的边沿划开一道缝隙。 “怎么……”常宁撬开一看,惊道,“这是锻铜!” 剑鞘因着要支撑剑身,最初用的是金属制鞘,后来发现这种剑鞘容易变形,剑刃也容易磨损,就有人将皮革裹在金属外层,既不让剑身晃动,还能保护剑刃。 皮革是面上所见,但打底的金属却各有讲究,铁、锻钢最常见,黄铜最耐久,金银最华贵…… 而对常宁这种将士来说,最合适的是锻铜,耐久又实用,大昭军中所用的,也多是如此。 再一看,这锻铜有了些损坏和干透的血迹,居然还真是军中弃用下来的! 常宁喃喃道:“好家伙,这是谁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见钱眼开了?这种挪用军械的活计儿也干……” 即便是弃用的军械,按规也是要收回朝廷的,现在京城的鬼市里出现了这种东西,似乎还很寻常……朝廷知道吗? 顾从酌眼神不动,也能想到常宁这会儿该有多心态震裂,但这地方、这时机,还不是细究锻铜剑鞘的时候。 他倏地停下脚步。 常宁原本还愣愣的,余光瞥见顾从酌站住不动,自己也跟着不动了。 他恍恍惚惚地一抬眼,方才还似远在天边的悬空楼,这会儿近在眼前。 栈道两旁挂满了灯笼,灯笼皮薄如纸,里头烛火跳动,尤其是悬挂在门匾两旁的那几盏,格外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牌匾上头写着,“半月舫”。 * 常宁回过神,顺手将帽檐往下再压了压,紧随在顾从酌身后踏进了楼中。 甫一进门,便是丝缕浅淡的熏香。 大昭人爱美,京城稍讲究些的商铺都爱用熏香,香味大同小异,顾从酌打小就分不清究竟,只是觉得这香在哪闻见过。 楼内并不喧闹,只有当中水流横穿的潺潺流淌声,顾从酌尚未细想,就有一名身着藤黄色短衫的伙计恭迎上来。 “尊客安好,”伙计垂着眼皮,不多看两人的脸,“听人还是听物?” 顾从酌眸光微顿,猜到这是半月舫的行话:“听人”是查探活人、死人的踪迹动向与恩怨情仇,“听物”应当是关于奇珍异宝、失物去向的秘闻。 顾从酌遂道:“听物。” 伙计点头应了,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引路,再无半句多言。 顾从酌与常宁前后脚踩上楼梯,半月舫的楼梯也并不是寻常直梯,而是沿着中空的天井盘旋而上,侧过头就能瞥见楼底的河流贯穿而过,不知源头,不见尽头。 常宁皱着眉,习惯性地打量周遭,却见河流两岸人影绰绰,皆身穿藤黄短衫。 他们行为如同一人,正从河中捞起一盏盏形状精美的荷花纸灯。那些纸灯浸了水,却半点不灭,灯芯忽闪忽闪,映得灯壁上的字迹隐约可见。 常宁的目光跟着纸灯走,一楼的伙计将捞起的纸灯放入托盘,由另一拨伙计托着,沿着梯边单独的窄道送往二楼。 二楼灯火通明,数不清的长案后坐满了人,同样的藤黄却是长衫,有条不紊地将送来的纸灯逐个拆开,将里面的内容飞快地用笔墨誊写到一张张素纸上。 抄好的纸会被送到三楼,那里环布着密密麻麻、高耸至顶的深色木柜,每一道抽屉都贴有标签,分门别类,细致惊人。伙计们也着长衫,只是颜色更浅,贴近于杏黄,动作个顶个的麻利。 常宁心下暗叹,又思忖他们这消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引路的伙计没在三楼停留,而是继续向上,到了四楼。 四楼的景致全然不同,没有一目了然的书案、没有繁杂高大的木柜,只有一间间隔开的包厢,雕花木门紧闭,偶尔有几个同样穿着藤黄服饰的伙计,领着同样裹得严实、看不清面目的买家进出包厢。 常宁眼尖,顺着骤开的房门窥进去,看见里头端坐着个穿杏色长衫的,覆着面具,男女莫辨。 他脚步微顿,看出这里应该就是半月舫交易消息的场所了,但领路的伙计还是丝毫未停,直引着他们上至第五层。 这是…… 常宁正要开口,身前的顾从酌却回头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话就又被他咽了回去。 与四层不同,五楼似乎只有眼前一个房间,光线也暗了几分,只尽头处亮着一盏琉璃灯,除此之外,别无所见。 伙计在门前站定,再次躬身。 “尊客稍候。” * 屋内陈设极简,当先便是两把并排摆着的梨花木圈椅。 正对着俩圈椅的,是道半透的素色屏风,将内里遮得隐约,但屏风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灯烛透过空白的绢面,影子朦胧。 顾从酌率先落座,姿态松弛跟回自家镇北军的大营似的。 常宁坐在他身边,余光先扫视了一圈,确认再无旁人,才往顾从酌那边倾了倾身,低声道:“少帅,这伙计怎么偏偏把我们带五楼来了?”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与他们差不多时候进来的买家,不论“听人”或“听物”,都被伙计带到了四楼,只有他们是个例外。 顾从酌眼睫都没动一下:“半月舫是做打听消息起家,你说呢?” 打听消息…… 常宁心下一紧:“该不会从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开始,人就知道我们是来干嘛的了吧?” 顾从酌还能给出更坏的猜测:“兴许从我们进鬼市的那一刻起,我们是谁、所求为何,他们都已经一清二楚。” “什么?”常宁闻言倒吸口气,手立刻就按在了腰间剑柄上,“这不相当于掉人家老巢里了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顾从酌抬眼扫过屏风,却道:“若是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鬼市是人家熟悉的地盘,半月舫一楼到五楼又全是对方的人手,要是要动手,干嘛还大费周章地屏退他人,引他们在这里等候? 何况,顾从酌并没有感觉到杀意。 常宁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遂将放在剑柄上的手收了回来,问:“那你说,待会儿来的会是谁?” 顾从酌:“我又不是神仙。” 哪能什么都猜中。 常宁坚持:“你先猜,我做个准备。” ……这都到别人老巢了,还做什么准备!准备跟人动手吗? 顾从酌想是这么想,但嘴上没纠结,吐出两个字:“舫主。” 舫主? 常宁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进半月舫前遇到那个“黑无常”,顺着话头就道:“那我还挺想见见的,能用上‘惊天动地’这个词,究竟得长什么模样……” 话音未落,屏风后忽地咔哒一声。 暗门开启,对面的屏风倏然映出一道身影,跟水墨在宣纸上晕开似的,身影由淡渐浓,轮廓慢慢清晰。 那影子穿着件雪色长衫,衣袂线条垂坠,身量纤细近乎单薄,肩线平直,腰线却窄,隔着绢面竟也能看出几分不盈一握的意味。静静立着时,腿部修长笔直,衬得整个人身形愈发高挑,却又因那细腰与清瘦的肩背,添了几分如玉的易碎感。 然而,再纤细易碎,也不难分辨出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剪影,并无女子的婉约。 常宁后面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脑子里则是来回打转的那句“惊天动地的大美人”,一时哑口无言。 倒也不是男子不能称美人,大昭人素来爱美,只是那中年小摊贩…… 他磕巴半天,一时不知道“黑无常”的笑是出于身为断袖的觊觎,还是眼前这人并不是舫主。 常宁倾向于后者。 下一瞬,他就听见那道剪影突地出声,语调微扬,慢条斯理道—— “久闻顾指挥使威名,今日得见,是半月舫之幸。” 他的声音漫过屏风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润感,却又有些微哑,像是浸过温水的玉轻轻擦过白瓷杯壁,落在耳中竟有别样的余韵。 “那不还是个男人吗!”常宁心底一万匹战马奔腾而过。 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是舫主还能是谁?那“黑无常”果然是个断袖! 万马踩得常宁敏感的心灵多稀烂暂且不提,这头他魂不守舍,那头已经刀光剑影。 屏风两侧,顾从酌与那似是舫主的雪色身影隔着一层绢布,双目相接。 顾从酌坐在椅上,神色未变:“舫主过誉了,早闻……” 他话音停滞一瞬,似乎在思忖如何称呼这位半月舫的舫主。 雪色剪影温言道:“乌沧。” 顾从酌极其自然地接下去:“早闻乌舫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20、乌沧 什么早有耳闻,分明连名字都是刚问的!偏偏顾从酌语气平淡,连说这种心知肚明的场面话都听不出半分虚假,让人有气也不知道往哪儿发。 乌沧果然没气,还轻轻地笑了一声,徐声道:“半月舫做消息买卖,难免结下仇家,故而行事谨慎了些,并非有意探听顾指挥使行踪。” 顾从酌嗓音淡淡的:“原来如此。” 他本也不是真为此生气,见闲扯的话已够了门槛,便打算直入正题。 没想到乌沧话锋陡转,跟他想到一块去了:“顾指挥使深夜造访,是为追查万宝楼失窃案而来吧?” 乌沧顿了顿,又道:“顾指挥使想问,那批珠宝失物是否曾在鬼市出现?” 顾从酌亦直截了当:“乌舫主心如明镜,不知能否给顾某一个答案?” “否。” 屏风后的身影微微前倾,乌沧先是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接着又语调悠悠地补充道:“在下的意思是,那批万宝楼失窃的珠宝首饰,未曾流入鬼市。” 语气十分笃定。 顾从酌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声音依旧平稳:“半月舫做生意,向来如此?” 张口白话,并无佐证,怎么让客人确信买到的消息是真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换作旁人估计都不明白顾从酌怎么突然提起这回事,对面的人却仿若心领神会。 乌沧尾音微扬:“童叟无欺。” 许是他也知单这一句解释太过单薄,乌沧又道:“半月舫云集天下情报,从不造假,也从不出卖。至于信与不信……”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买卖做就做了,信与不信,不是他们考虑的事,而是买家自行抉择。 房间里寂静一瞬。 常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静默拽回思绪,右手无意识地压在剑柄上,眼神询问地看了顾从酌一眼。 顾从酌略一沉吟,颔首。 常宁会意,用空着的左手伸进口袋,摸出个鼓鼓囊囊的锦袋,抬手一抛。 锦袋在半空划出道不长不短的弧,到最高点时越过屏风顶,“嗒”一声被人稳稳接住,布料摩擦窸窣。 乌沧嗓音更加柔和,料想这趟交易就此结束,便告辞道:“顾指挥使慢走。” 屏风后的雪色身影一动,能听见某处机关被开启的轻响,显然乌沧从头到尾都没打算露面,仍旧从暗门离开。 就在这时,常宁眼神飞快地瞟向顾从酌,又飞快地移向那扇横栏的屏风,右手的剑将将出鞘,意思相当明确。 顾从酌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制止了常宁的冲动和提议,只是在屏风后身影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倏地将人叫住。 “乌舫主,且慢。” 他略作停顿,抬眼看向乌沧的背影,问:“不知乌舫主可有听说过一味奇毒?” 乌沧没有转身:“何毒?” 顾从酌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字句清晰道:“此毒无色无味,行迹诡谲难寻,中毒者表面与常人无异,内里却反应渐缓,直到与人拼斗时毒劲迸发,令人双腿僵硬麻木,且唯有死后才可窥见端倪。” 屏风后的雪色身影沉默了数息。 顾从酌目光如炬,似乎能穿透素绢,将他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 不知过去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眨眼,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吸声,好像有点微妙的急促与颤抖。 乌沧的嗓音更哑了几分,低低地问道:“顾指挥使……因何询问此毒?” 顾从酌面色无波,并不应答。 话音落地,乌沧自己仿佛也反应过来这句反问越过了交易的界限,又接着补充道:“抱歉,在下失言。” 说完这句,他的心绪似乎拨回正轨,声音也恢复了从容镇定。 乌沧转过身,缓缓道:“天下奇毒数不胜数,但若如顾指挥使所述,能让人‘表面如常,知觉渐退,尤以双腿僵硬为甚’,据在下所知,唯有一味毒能做到。” “何毒?” 乌沧一字一顿:“步、阑、珊。” 这三个字从他微哑的嗓子里吐出来,带着种奇异的、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就好像他与此毒纠葛颇深、有滔天仇怨;又好像他只是怀疑,怀疑顾从酌是自哪里听说这味奇毒,能不能付起这消息的价码。 顾从酌指节轻敲着扶手,眸光微动。 常宁再次会意,又另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只是并不急着抛出,不知多少金锭在布袋中来回碰撞,响声清脆。 乌沧继续道:“此毒初时如温水煮蛙,中毒者只觉肢体反应稍显迟钝,偶有咳嗽,与风寒轻症相近;待毒悄然近骨,便如附骨之疽,一旦动用内劲或剧烈跑动,立时便会毒发,双腿麻痹不听使唤。” “毒发之后,中毒者便渐渐毒入骨髓,双腿绵软无力,寸步难行,形同废人。” 常宁心下一凛:顾从酌之前跟他透过口风,乌沧说的,跟大帅被救下后描述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 但或许是顾从酌当时带援兵赶到够及时,够快将他爹娘带回营帐;又或许是镇北军中的老军医够有气魄,一听是毒后,当机立断顺着他爹腿上被砍出的伤口,用小刀刮去了附着在骨上的黑毒。 否则他爹即使不会如前世那样死于鞑靼人的乱刀,也会因中毒再也没法骑马打仗。顾从酌了解他爹,就算他爹表面上笑得云淡风轻,真到了连站立都要人搀扶的地步,他必定难以接受。 不过,即便老军医后来感慨幸好发现得够快,刮骨疗毒后,扎针把脉也没有异样,但顾从酌总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假如恭王又一次给他身边的人、或者干脆给他下毒了呢?假如他没及时察觉这是毒,只当成是寻常风寒了呢?假如他身边真的有人到了毒入骨髓的一步,刮骨也无法根治了呢? 顾从酌抬眼注视着乌沧。 而乌沧的嗓音顿了顿,那丝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且步阑珊此毒,若非医道圣手或精通此毒者,极难从脉象体症上判断确凿。毒发者唯有剖开皮肉,才可在骨上见毒纹细密如网,深入骨髓。” 顾从酌敲击着扶手的指节一滞,追问道:“乌舫主可知,此毒源自何处?” 这次乌沧答得并不如先前笃定,思索片刻后方道:“此毒据说源于前朝太医院,是某位精研骨伤止痛的太医,为减轻病患接骨续筋时的剧痛研制出的,其本意并不在制毒,而在救人。” “后来有人将其剂量稍加改动,辅以其他几味激发药性的引子,便将良药改成了奇毒,取名‘步阑珊’。” 步阑珊、步阑珊,缓人步履,终至不行,当真不愧其名。 顾从酌淡声道:“良药与毒,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装满金锭的锦袋脱手抛出,再次被那道雪色剪影接住,托在掌心但并不拆开。 乌沧颔首道:“正是如此,当今陛下即位后,认为步阑珊阴毒,一经流出必定起乱为祸朝纲,明令禁止制作、售卖此毒。时过境迁,所知之人甚少。” 话虽如此,这半月舫的舫主明摆着不在这“甚少”之列。 “至于是谁改出了步阑珊、这人又去了哪里,还有步阑珊的解法……” 乌沧话锋一转,似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了,公事公办道:“这等可能牵涉甚广的消息,顾指挥使预备开多少价码来买?” 这就是问顾从酌还要不要半月舫想法子去继续打听。 说实在的,仅方才所闻而言,半月舫就不愧能在鬼市中坐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名声,确有自己打探秘辛的来路与法门。 顾从酌施施然起身,轻描淡写道:“乌舫主若真能替顾某寻来,到时再商议价钱也不算晚。” 常宁跟在他后头,有一瞬怀疑自家少帅该不是想用激将法空手套白狼、让这么大个半月舫给他白干活吧! 乌沧这个当家的倒挺爽快:“一言为定,届时可要给在下一个好价钱……想来顾指挥使声名在外,必不会赖账。” 常宁听到后半句居然莫名有些宽慰,心想这才对嘛。从进门起,这乌舫主就有问必答,好说话到了诡异的地步,外边做生意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乌舫主则是先把消息全抖落完,才收钱款。 这卖的还不是货呢!鬼市里鱼龙混杂,他就不怕人听了消息就跑,或是冲外边吼一嗓子吗? 常宁怎样胡思乱想暂且不提,顾从酌已经迈出门,向外走去了。 听见乌沧的话,他脚步未停,轻飘飘扔下句:“童叟无欺。” * 包厢门重新合拢。 待确认顾从酌与常宁都已离开,屏风后的乌沧才伸指触了一下墙上的机关,也不知具体怎样动作,那块素色壁板便无声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 乌沧顺着通道往里走,尽头是一个极为隐蔽的隔间,仅点了两盏光线昏黄的琉璃灯,烛火映在铜镜里,风过摇曳。 先前的十数步都毫无异常,直到乌沧最后一步踏进隔间时,他身形忽地踉跄一晃,几乎是强撑着才没跌坐在椅上。 一声压抑的喘息从他喉间逸出来。 乌沧整个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脖颈微仰,喉结随着胸膛急促滚动,雪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在领口敞开点缝隙,露出小片起伏的锁骨。 椅子腿被他带得向后一动,传来的却不是尖锐刺耳的刮蹭声,而是极轻的、圆润的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他坐的,是把轮椅。《 》 21、真容 隔间靠墙摆了张梳妆镜台,打磨光滑的琉璃镜恪尽职守地映着乌沧的侧影。 他抬起手,指尖有些发颤地摸索到自己耳后的位置,使力一揭。 一张薄如蝉翼、几可乱真的伪装面皮被完完整整地撕了下来,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面容。 “啧啧啧。”一道婉转声线兀地响起。 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倚了个女子,穿着一袭海棠红的散花纱裙,身段玲珑,艳若桃李,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此时抱着双臂,俨然是看热闹的姿态。 莫霏霏眼尾上挑,红唇勾起个弧度,语气戏谑地打趣:“殿下这么大费周章来见人,怎么连面都不露?” 轮椅上的雪色身影侧过脸,琉璃镜清晰地照出他的面容,不是什么“乌沧”,而是当朝三皇子,沈临桉。 沈临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一如既往地镇定从容:“还不到时机。” 莫霏霏朝他走近几步,闻言撇撇嘴,心里正嘀咕着什么时机,视线倒先触及了沈临桉的脸色——那都不只是苍白,而是惨白,连嘴唇都没了最后一点血色! 她连忙两步抢上前,脸上戏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再明显不过的焦急:“早提醒过你那药不能总用,你还硬要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行,我现在就去把姓裴的叫过来!” 沈临桉的腿疾是幼时一次踏青过后,突然就有的。回来先是高烧不退,接着太医轮番诊治,都找不到病因,只能用珍稀药材仔细养着,等后来烧退了,腿却也站不起来了,出门只能靠轮椅。 后来沈临桉才慢慢知道,自己不是生病,是中毒。 莫霏霏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必,”沈临桉抬手拦住她,声音不高,语气却很坚决,“我清楚自己腿的状况,也不是第一次用这药了。” 尚且总角就不良于行,沈临桉不知换作旁人会如何,总之他自己不甘心。 这些年他暗中打听过不少方子、也试过不少方子,眼下用的这药,就是他好友裴江照捣鼓出来的。 莫霏霏被他拦住,又气又急,看沈临桉从肩背连着指尖都疼得发抖,终究没再强行挣开。 但她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这药只是暂时刺激筋骨,让你站起来一会儿而已,药效一过就要加倍地疼……下次再有这种事,我替你去应付不行吗?” 顾从酌这样的人物进京,半月舫自然不可能不关注,也猜到他迟早会有来鬼市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沈临桉只说:“你应付不了他。” 莫霏霏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拧起眉毛,出声问道:“殿下是怕我应付不了他,还是不想让我……” “莫霏霏。”沈临桉打断她,难得语气严肃地叫她的全名,隐有警告意味。 隔间里寂静一瞬,莫霏霏对上他的目光,立刻闭上嘴,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少顷,她又转回脸,走到桌边提起温着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沈临桉:“你……殿下别同我计较。” 这人向来如此,一有事要求他了、心虚了做错事了,就管他叫“殿下”;一找着理儿了、火气上来了,就管他叫“你”。 “我不该明知他是殿下等了许久的人,还出言冒犯,”莫霏霏语气有点僵硬,眼神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瞟向沈临桉的脸,“刚才是我说错了。” 沈临桉看着那杯热茶,握住杯壁的部分温度恰好,暖融融的。 他无奈道:“我没计较。”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沈临桉哪会不清楚莫霏霏是什么性子? 莫霏霏睨着他的神色,瞧出方才那岔算过去了,登时舒口气,神色自然起来。 这一自然,那跳脱的性子又腾地浮了出来,再加上刚才眼角余光总往沈临桉身上扫,无意间就注意到了某些景象。 譬如,沈临桉是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颈部是向上仰起的,动作间原本严丝合缝的领口敞开几寸,露出的肤色与雪色衣料相衬,在灯下近乎透明。 那点虚弱与病态并不减去他的风姿,反倒如同琉璃灯盏上的细纹,易碎、脆弱,抹去几分沈临桉骨子里透出的冷清,残存的部分反倒更有惊心动魄的本事。 大昭人爱美是刻在骨子里的风俗,扎根似的不动如山。并且这种爱美不仅体现在自身追求外貌与服饰的打扮,还体现在对其他所有美好事物的向往上。 当然,这种向往不见得是觊觎或是渴求,通常只是单纯的欣赏与赞叹。 莫霏霏现在就处于沉浸的欣赏与赞叹心情中,边看还边在心里胡思乱想。 沈临桉叹道:“又怎么了?” 莫霏霏离他近,还三番五次地偷偷瞧他,沈临桉怎会察觉不到? 莫霏霏眼神一飘一飘的,被发现了也不承认:“回殿下,没怎么。” 话是这样说,可也不见她收敛视线。 沈临桉摁着眉心,许诺道:“说吧,保证不生你的气。” 别的暂且不提,沈临桉言出必行倒是真的,从没干过出尔反尔的事。 莫霏霏犹犹豫豫:“那我说了昂?” 沈临桉点头。 莫霏霏吃一堑长一智,先谨慎地往门边靠过去几步,才语速飞快地道:“其实我觉得殿下就这样出去说不定更好,因为那样的话应该是顾指挥使应付不了殿下。” 说完,没等沈临桉回应,她就跑了。 沈临桉被她这一长串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沉默一瞬,居然真的没生气。 不仅没生气,他还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下。 * 另一头,镇国公府。 常宁伸手推开书房门,等顾从酌进去并且自己也进去,立刻就将门闩落下。 他满肚子疑问,在鬼市怕被半月舫听见,在街上怕被巡查宵禁的士兵听见,一路憋到回府了才总算能开口。 跑了一夜,顾从酌进门,先在桌边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凉的。 常宁几步就迈到他对面坐下,顺手就抄起茶杯灌进肚,接着就道:“少帅,咱们怎么知道那乌沧说的就全是真的?” 虽说半月舫能将生意做那么大,总该有它的道理,但保不齐今夜乌沧跟他们说的话里,就掺了几句假话。 顾从酌面色不变,拿了个新茶杯又倒上凉水,这回全程没松手,一口饮尽。 常宁焦急地等他喝完,就等着顾从酌说话,结果顾从酌向后一靠,从袖口里取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布袋,解开系绳。 那布袋看着沉甸甸,寻常人见了估计都要以为装的是银两,只有常宁见了眼前一黑,果然顾从酌手指探入,捻起的是块色泽诱人、裹满糖霜的杏脯。 顾从酌看也没看常宁那心如死灰的表情,将那杏脯送入口中,慢悠悠地咀嚼起来,比平常足足慢了有两倍。 直到咽下,他才抬眼,看常宁这急性子等得如坐针毡,淡淡道:“直觉。” 常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猛吸口气才压下去,但他没法质疑顾从酌的判断,因为根据他前头十几年的经历,顾从酌的直觉还真没出过错! 他又道:“那步阑珊呢?半月舫知道我们的身份,又知道我们知道步阑珊。万一……万一恭王那边也知道我们知道了怎么办?” 这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顾从酌还是听懂了,又送了一块杏脯入口,言简意赅道:“他跟恭王不是一路人。” 常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半月舫和鬼市就在京城脚下,恭王盘踞京城这么些年,怎么就能确保沈祁跟乌沧没半点交集来往?或者乌沧干脆就是沈祁手下的人呢?! 顾从酌捻着杏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眸光微动,似乎穿过眼前的墙壁又看到了几炷香前,素白屏风后的身影。 他这次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难以言喻的东西:“……直觉。” 常宁彻底无言以对,肩膀一垮,摆出副“你是少帅你说了算”的认命表情。他不再纠结这个,转而操心起别的来。 万宝楼的案子还没着落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常宁没忍住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万宝楼失窃的珠宝既没在京城里出现,也没在鬼市出现……这被偷的东西能去哪儿?” 顾从酌眉头微蹙,话头却一转:“李诉出事那晚去的酒楼,查到了没有?” 常宁顿住脚步,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查到了,是城西的‘醉仙居’。” “但问了店家,店家说李诉那晚确实喝了不少,他们怕这么大的官在路上出事,特意派了两个健壮的伙计将人送上马车,亲眼看着他被家丁扶着进府,才掉头回去。” 那就是说,店家这边也没线索了。 顾从酌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块果干,这回是桃脯。 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常宁还是十分熟悉的,当下眼睛一亮:“少帅,难不成你知道谁杀了李诉、谁偷了万宝楼?那被偷的东西现在在哪儿啊?” 顾从酌终于将桃脯也吃完,指尖还沾着一点糖霜,说道:“我不知道。” 常宁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当场背过气去:“那你……” 顾从酌又接上:“但有人知道。” 这大喘气。 常宁站在原地憋着口气,叉腰瞪眼地看着顾从酌。顾从酌不动如山倒了杯茶,配着袋子里的各色果干,解腻又清爽。 公务有了着落,常宁吊着的心总算落下大半,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地饿了。 常宁:“……你给我也来一个。” 顾从酌抬手将布袋扔给他,自己起身往书房外走去。他走的是卧房的方向,看来是打算休息了。 常宁收回视线,将落进手里的布袋子掂了掂,格外轻飘飘,眯着眼倒过来晃了晃,果然空无一物。 常宁:“……不就抢你杯茶吗!” 顾从酌还没走远,闻声没回头,抬手摆了摆:“自己买去。”《 》 22、山洞 午时刚过,醉仙居内人声鼎沸。 雅间里,一场送行宴正到酣处,杯盘交错。被众人轮番敬酒、围在中间的男子看着大约三十上下,身量中等,穿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磨起了毛边,但洗得干干净净。 “林师傅啊,你这一走,我真是千万个舍不得!”朱掌柜重重拍了拍男子的肩,又滑下来攥住他的手腕,“你这手艺,在京城真是独一份……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什么的,咱们可以再商量嘛!” 旁边几位年长些的珠宝师傅听到朱掌柜的话,原本心里有些酸意,但想想人家的手艺,再想想小林平时待他们从不骄狂,反而还相当谦逊,每每碰上什么客人提了刁钻的要求,也都热心肠地想法子帮忙,这点酸意也就消了个干净。 他们做手艺人这行、吃手艺人这碗饭,自然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握刻刀的好苗子,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不来! 再加上人是真要走了,江南虽好,到底不比京城,便也纷纷劝道: “是啊,林师傅心灵手巧,又细心,是万宝楼的大招牌,走了多可惜啊!” “小林,你真想清楚了?江南虽也繁华,但京城的富贵却也是江南没有的。” “良钧啊,再想想吧,回乡探望双亲是孝心,但还能再回来的嘛……” 林良钧看着正拽着自己衣袖,情真意切挽留的朱掌柜以及其他师傅,脸上不禁也露出了离别愁绪:“掌柜的,诸位前辈,承蒙抬爱,良钧感激不尽!” 他拱手还礼,神情动容,但还是言辞恳切地说道:“只是良钧离乡已有十数年,从未归家,如今想到父母双亲俱已白发苍苍,实在不忍再耽搁回乡。” “今日这顿酒,良钧铭记在心……来日,若还有机会来京城,定与诸位相见!” 他言语真挚,又着实孝心动人,众人一番感慨叹息,终究不好再劝,只得再劝几杯酒聊以送行。 待到酒足饭饱,林良钧在醉仙居门口与朱掌柜以及各师傅一一作别。 因着午后还有活计,众人虽饮了酒,但都极有分寸地没喝到烂醉,此时也只能惋惜地看着那道年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不曾回头。 离开众人视线后,林良钧的脚步骤然加快了起来,他并未走向自己的住处,而是七拐八绕,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疾行。 不过城门,他熟门熟路地跳进了某处破院的荒井,从井底的通道出城,接着沿路穿过菜畦苇塘,越走房屋越稀疏,最后甚至途径了一片荒草萋萋的坟场。 绕来绕去,林良钧最终停在郊外荒山一个隐蔽的山洞口。 还没踏进去,林良钧就闻到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混着兴许是野兽留下的腥臊以及腐肉味,还夹杂粪便的臭味。 林良钧皱着眉,下意识摆了摆手将气味挥开才抬脚进去。洞内光线极暗,角落还隐约散落着几根半长不短的铁杆。 但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意的,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山洞深处堆叠的、那几个沉重的大木桶。 一个壮硕身影侧对着洞口坐在木桶盖上,右手攥着块粗布巾,反复擦拭着左手那柄宽背砍刀,寒芒在幽暗中时隐时现。 “怎么才来?”听见动静,那壮汉头也不抬,嗓音明显十分不耐,“再磨蹭,天黑了赶路,咱俩喂狼去啊?” 林良钧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沉声解释道:“万宝楼的朱掌柜留了我许久,实在脱不开身。” 大汉嗤笑一声,随手扔开粗布巾,放下刀抬头看他:“怎么,反悔了?还是舍不得在京城的舒坦日子?” 他的脸一转过来,刀身上的冷光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脸上,将那张方方正正的脸盘照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左边眼角爬着的那条歪七扭八的刀疤,蜈蚣似的,说话间牵着眼皮一动一动。 这刀疤着实显眼,若是有顾从酌进京那日路过菜市口的百姓,定能认出他就是告示栏上张贴的那个通缉犯! 林良钧脸上那点酒后的昏沉早已褪尽,毫不犹豫道:“怎么可能?” 他顿了顿,又道:“李诉先前一直在追查你,还说要亲自查万宝楼的案子……你确定解决干净了?别查到我们身上。” 刀疤脸哼了一声,表情不屑:“人都死透六七天了,也没见哪个官兵查过来,早跟你说了官府都是群是干饭的……喂,你当时说怎么分这批货来着?” 再说,想杀李诉的可不止他们,刀疤脸想起那晚在李诉房中看到的景象,眼神更添了几分轻蔑与快意。 林良钧眯起眼:“除了那只凤钗,其余都归你。” 刀疤脸咧嘴,确认道:“说定了?” 看林良钧点头,刀疤脸笑容更大,露出的牙齿森白,目光在林良钧身上转了一圈,随口似的:“这么说,你今天跟万宝楼那群人吃过散伙饭,就打算拍屁股走了?” “是。”林良钧不知他怎么突然又问了遍,心底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哦……那就好。”刀疤脸收住了笑,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贪婪与杀意。 他猛地从木桶顶上跳下来,眨眼间就冲到林良钧面前,右手的砍刀毫无征兆地朝着林良钧的头狠狠劈下去! “那老子就能放心把你也送走了!” 林良钧惊得蹭蹭往后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保佑,他左膝盖突地一疼,砰地跪倒在地,好险居然避开了这刀。 “你拿了这么多,还不知足吗?!”林良钧狼狈地跌坐着,高声诘问道。 刀疤脸也没料到,这么个瞧着弱不禁风的人居然能躲过他一招。但反正人总归逃不出这里,他也不吝让人死个明白。 边朝人逼近,刀疤脸边嘲弄道:“老子在道上走,从来就讲究个‘不留活口’,否则怎么还没被官府逮到……再说了,把你也杀了,货不就全归我了吗?” 荒郊野岭,杀人越货,单看刀疤脸的熟稔劲儿,就知他没少干这种活计! 林良钧没想到自己竟是与虎谋皮,鞋跟在泥地里直搓,试图朝后拉开距离。但洞内空间狭窄,刀疤脸的第二刀已然带着更猛烈的风声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仿若从天而降,寒光乍现,紧接着“铛”一声稳稳架住刀疤脸那柄砍刀。 不仅架住,这位天降救星于武艺此道上的造诣还明显高出刀疤脸,居然硬生生将那砍刀荡了回去,逼得人急退两步才站稳,虎口震麻。 “什么人?!”刀疤脸惊怒不定地看向来人,先见着的却是把形同新月的弯刀。 这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盖川并不接话,只再次提刀如铁塔般朝他撞去,刀疤脸侧身一避,取了个极刁钻的角度就往洞外跑。 比起刀法,这厮逃跑的功夫显然更上层楼,三两下就要往洞口蹿。然而另一道矫健身影却早有预料似的,从刀疤脸侧翼扑来,手腕一翻,剑尖直取他咽喉。 “好剑法!”盖川心中暗赞一声,想起他是指挥使身边的副将,似乎是叫常宁,不由感慨了句镇北军不愧有骁勇之名,真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 刀疤脸见逃跑不成,低吼一声居然还想反抗,但盖川与常宁虽未对过招,却也配合默契,一快一猛,不出五招就将人惯倒在地上,拿麻绳捆了个结实。 林良钧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看到盖川与常宁出现在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突地从地上弹坐起来,拿了其中一个木桶里藏着的小盒子,就连滚带爬地往山洞外跑。 奇异的是,依盖川与常宁的耳力,不可能没注意到他逃跑,可两人却像眼瞎耳聋了一般,只顾着将刀疤脸拎起来。 林良钧心里正侥幸着,刚到洞口,就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光瞧不清楚面容,唯有一双眼寒意瘆人,却恰恰好截断了他的去路。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林良钧却倏然冒出冷汗,身形僵硬,再也没法前进半步。 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围得这里水泄不通,锦衣卫点起火把将整个山洞照得分毫毕现,开始清点木桶里的财物。 然后,林良钧听见背后拖着刀疤脸的盖川和常宁,在此人身前停住脚步,沉声报道:“少帅/大人,贼人已被拿下!” 少帅、大人…… 林良钧脑中电光一闪,盯着眼前这道人影讷讷说不出话,随即面如死灰,抱着那个小盒子颓然地低下头,任由两名锦衣卫将他也押走。 顾从酌略一颔首:“做得好,将人带上,直接去李府。” * 是夜,暮色四合。 风穿堂而过,卷起棺椁前未燃尽的香灰与纸灰,打着旋儿飞到院子里。 李府的下人送走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宾客,回头一看,厅堂中央的那具漆黑棺材前面,李夫人与李谦仍旧一身孝衣地跪着,俨然是要守完这最后一日灵的架势。 毕竟是夫妻伉俪、骨肉情深,即使李诉在时与夫人三天两头地大吵,数年前就开始分房睡,但人死了好像就不一样了,爱恨纠葛都变得浅淡,坏的事会忘记,好的事会想起,最终都变成叹息。 下人如是感慨完,料想这么晚应当不会再有人造访,便预备将府门合上。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三两下就把将要闭拢的府门撞开,领头的几个气势汹汹,一脚就把拦路的下人给踹开。 下人疼得眼前直发黑,好不容易捱过这阵,睁开眼一看,认出来的几个居然是李诉远在京外南边的本家叔伯! “你还有脸跪在这?”李诉的三叔公须发皆张,混浊的眼睛瞪着李夫人,“我侄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虽是匆忙赶来,但他们在路上显然就已打听到了些消息。 三叔公抬手指着她,喝道:“你当我们是蠢的吗?那晚就你进过房,还是他的枕边人,要趁酒醉杀人不是不可能!说!是不是你这毒妇害死了我侄儿!”《 》 23、偷运 三叔公面色不善,眼角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扫视这偌大的宅院,又瞥了一眼孤零零跪在棺前的李夫人与李谦,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李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仍旧没有抬起头,只是弓着身子在抹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半个字也说不出。 身旁的李谦见状立刻扶住母亲,皱着眉对三叔公说道:“三爷爷,那晚我母亲送完醒酒汤,早早就从父亲房里出来了……再说我母亲素来胆怯,杀鸡都不敢看,又怎么可能杀人呢?”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若真是挂念侄儿安危而来的叔公或亲戚,恐怕都会歇下几分怒气,冷静下来听人说话。 然而李诉这几个叔伯,本就不是冲着吊唁来的,自然解释什么都刻意挑刺。 另一个身形宽胖的叔伯走上前,语气不怀好意:“送汤?送汤能送出人命?定是你母亲见诉哥儿查案得罪了人,怕惹祸上身……或是与外人有染被撞破,怕一纸休书被赶出家门,这才痛下杀手!” 这是李诉的二叔,平日里最爱写信来哭穷卖惨,鲜见得他上门来走动,倒是过年了来打秋风最勤快。 李二叔边这么喊着,边还环顾跟来的其余亲戚,扔个眼神过去,众人登时心领神会,纷纷附和: “没错,定是如此!” “诉哥儿这般家业,他们母子定是起了歹心,还想将银两全都霸占……” “今日必须说清楚,要不然就告到官府去,绝不能让我们李家人的家产钱财落到这个杀夫的毒妇手里!” 绕来绕去,终究是个“钱”字。 话说到此图穷匕见,李谦冷眼看着眼前这群为了要钱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亲戚长辈,只恨自己偏差一岁才能加冠,否则哪会平白生出这争夺家产的争端! 李夫人被叔伯们指着鼻子责骂,身体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低沉嗓音自厅堂门口响起,猝然将他们的怒斥声打断:“李夫人确有杀人之嫌,却并非真凶。” 众叔伯一愣,齐齐转头望过去。三叔公脸上还带着怒色,一句“你又是哪位”就要滚到嘴边,看清来人是什么打扮后,又囫囵把话咽了回去,涨得脸通红。 只见顾从酌身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门廊的阴影之中,目如寒星。他身后,常宁与盖川一左一右,押着个捧着小木盒、形容狼狈的男子跪在地上。 再然后进来的,是个穿杭绸、商贾模样的男人,抹着汗匆匆赶来,应是临时被叫过来的,进门一见地上跪着的男子就先吓了一跳,惊异道:“林师傅,你不是回乡去了吗!” 林良钧低着头,没敢抬头看朱掌柜,但朱掌柜是何许人精,看看他怀里的小木盒,再看看这场面心下也猜出来了几分,只是沉得住气,没急着发问。 其余四人,三叔公不认识,但盖川腰上佩着的那柄绣春刀恐怕没人不认识,这是北镇抚司的人! 盖川今夜还需巡察宵禁,将林良钧押到后,便向顾从酌告退,临走前路过常宁身侧,脚步未停:“常副将,有空来北镇抚司切磋切磋?” 常宁对他的感官还算不错,闻言爽快地应了:“行!” 李家三叔公也是有见识的人,三言两语间,已经大约猜到了顾从酌这群人的身份和来意。 他气息不由得一窒,但仍强作镇定:“大人此言何意?凶手不是她,还能是谁?” 顾从酌迈步走入灵堂,两侧的烛火在他脸上跳跃。他走到棺椁边,看了一眼那块将人面蒙住的白布,然后转向林良钧。 “林良钧,原名林珩,江南姑苏府林家灭门案的遗孤。当年李诉出巡江南一带,为搜刮钱财,随意捏造罪名,以私运盐铁罪致林家满门抄斩,唯有林珩侥幸逃脱。” 自打顾从酌去过万宝楼,听到朱掌柜确认门窗无损的时候,他几乎就确认行窃的必定就是万宝楼里的人,而除了伙计、健仆还有掌柜自己,还有一类人能自由进出楼中不惹人怀疑。 那就是珠宝师傅。 与此同时,顾从酌得知珠宝并不在城内、也不在鬼市,那么仅剩的可能就只剩城外,所以他派了北镇抚司和常宁盯紧万宝楼,只要有人出城,必定紧跟。 烛火噼啪炸了个火星,落在林珩的脚边。 林珩听见这个许久都没被人提起过的名字,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苦。 他干脆利落地承认:“没错,就是我!十八年前,我家原本是江南姑苏府的富商,有家传的冶金嵌宝技艺,林氏珠宝行赫赫有名!” 然而那天官兵却突然上门,不由分说就扣下来个“私运盐铁”的罪名,林珩的父母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将他与林家制作珠宝首饰的密法藏进了暗道,让信得过的老仆先行将孩子送走。 当时林父林母信誓旦旦说会追上他,可林珩那时已有十岁,到底不是好骗的三岁小孩,终究还是甩开老仆,偷偷回到林宅附近。 他亲眼瞧见父母被杀,林宅上下十三人无一幸免。 李诉出巡江南是密行,林家灭门案卷上盖的也只是姑苏府官衙的印信,然而林珩躲在暗处,在李诉下令将林宅洗劫一空时,还是隐约瞥见了仇人的脸。 “我们家做的是珠宝生意,哪有什么私运盐铁!李诉看中我家的财富,空口白牙就捏了个罪名,殊不知他这一句话要搭上我家十三条人命!” 林珩的眼底渐渐漫上血丝,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苦练技艺,冒险潜入京城,就是听闻我母亲的陪嫁,赤金嵌宝累丝凤钗出现在了京城的万宝楼,还成了镇楼之宝!” 仇人难寻已让林珩夜不能寐,如果连就在眼前的母亲遗物都没法取回,林珩只觉就算来日去到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母双亲。 但凤钗此时已入了万宝楼,凭林珩那点做珠宝师傅挣的银两,恐怕再有几十年都买不回来。 想要强取,库房日夜都有健仆把守。 “我日思夜想,终于想到了个法子,就是找人与我同谋,将凤钗偷出去。” 林珩闭了闭眼,将满腔懊恼强行压下去:“我找上了那个通缉犯,约定跟他里应外合,事成后除了那支凤钗,其余宝贝都归他,没想到……” 没想到刀疤脸临阵反咬,居然打算将他杀了灭口。再后来,就是顾从酌带人赶到,并把他带来李府了。 林珩语气虽有懊恼不甘,然而在场众人都听得出,他懊恼的症结不在于谋划行窃,而是后悔自己没算到和刀疤脸打交道是与虎谋皮,差一点就能顺利脱身。 朱掌柜大惊,原本他还不明白林珩报仇,跟万宝楼有什么干系。 这会儿他一听,先转头看了眼顾从酌的神色,急忙道:“林珩,这凤钗是我从别的珠宝商那里收来的,并不是我跟李指挥使合伙算计!” 林珩语气淡淡地说道:“我知道,我进万宝楼后多番试探过掌柜,早就弄清你不过是意外获得了此凤钗,否则……” 他并未将话说下去,但朱掌柜已经毛骨悚然,拿手指颤颤地指了他好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你……那夜你进楼里行窃,是怎么开的门、怎么将东西运走的?小五枉死,也是你杀的?” 小五便是那个被割喉杀死的健仆,同时这也是朱掌柜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万宝楼库房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林珩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去、将珠宝首饰带走的? “人不是我杀的,”林珩皱了皱眉,显然也不满意刀疤脸伤人,“至于钥匙……朱掌柜忘了?冶金嵌宝是林家的传家手艺。” 只需要一块小小的拉丝板,林珩就能将金银拉拽成发丝般粗细的丝线,方寸之间缠成千百种纹样,无论来万宝楼的客人提出多复杂苛刻的要求,他都能做到。 这般功夫在身,区区一把库房钥匙的仿造,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难事。 “我先前多次留意过钥匙的样式,”林珩目光无意识地避开朱掌柜,“仿制不难,难的是怎么把东西偷运出去。” 万宝楼丢了这么批价值连城的宝贝,必然是桩大案,若藏在城中暴露的风险实在太大。 可要出城,首先是怎样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街串巷,其次是怎样过城门士兵的那一关。 “后来我想到,可以将东西藏在夜香桶里,大清早就能运出楼。正好那通缉犯知道条小路,可以不过城门就到山郊,我一盘算这计划十分可行,就动了手。” 买通收夜香的人并不难,只消多给几个铜板,说想要买几桶夜香肥田,自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们把夜香送到城里一个破院。 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运的夜香桶里,有几个装满了金银珠宝。 林珩提前半月就向朱掌柜提出请辞回乡,只要避开万宝楼刚失窃那一阵日子,顺理成章就能离京回江南,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他也差点就成功了。 “我本来打算拿了凤钗就走,可天意弄人!就在我偷出凤钗的第二天,李诉这狗官上门查案,被我在帘后撞个正着!” 那张脸,林珩永远不会忘记,他多番打听,得知自己的仇人竟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李诉,就住在城西。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林珩入京这么多年,因身份有异极少出门,即使在万宝楼里做工也总在帘后并不露面,这才屡次与仇人擦肩而过不得知! 林珩将脸转向李诉的叔伯们,尤其是当头的那个三叔公,扬声宣告道:“血海深仇在前,怎能不报?” “我当夜就告诉那个通缉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查案紧咬不放,迟早会追到我们身上,到时他一个通缉要犯必死无疑。” 刀疤脸果然被激,跟踪了李诉几日,摸清了他的行迹,便趁着人喝醉酒后潜入府中,将他一刀了结。 “然后,李诉就死了!”《 》 24、凤钗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扬起白幡的声响,还有李夫人近乎无声的呜咽,夹杂着林珩压在喉间的粗喘和大仇得报的畅快,交织成一曲诡异的挽歌。 “死了……他终于死了……我林家上下十三冤魂,终于得以告祭……” 林珩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捧着的小木盒打开,里头垫着厚厚的绒布,上面俨然是一支华美非常的凤钗。 朱掌柜下意识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制止,然而他看了看林珩通红的眼眶,又看了看并未开口的顾从酌,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死了……他死了……爹、娘,我为你们报仇了……”林珩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他伸出手,轻了又轻地取出那支赤金嵌宝累丝凤钗,将它放在眼前。暗淡的天光与摇曳的烛火落在凤眼的红宝石上,竟只勉强映出了半点流光。 风穿堂而来,将凤喙衔着的南海珍珠坠晃了几下,叮咚的脆响碎在风里,像有谁在耳边轻轻地笑。 是笑声吗?恍惚间,那串珍珠晃得更厉害了,林珩好像又成了摇篮里的婴孩,看见娘亲坐在床边,爹将凤钗斜插在她的云鬓上,珍珠串随着摇篮一起晃,童谣和笑容温温柔柔地落进他梦里。 再大些,林珩成了爱跑来跑去的皮猴儿,每次在外边玩得满头大汗了、不想听爹念叨继承手艺了,他就会噔噔噔地跑到娘亲房里躲清闲。 娘亲从来不会恼他,只是笑着弯腰将他抱起来,这时候那串珍珠也会悠悠地摇出响声,连着娘亲的细声软语,一起闯进他的耳朵里。 他喜欢伸手去抓那串珍珠,爹看了眼睛一亮,趁机劝他多多练习做首饰;娘亲会笑着拢住他的手,哄他:“阿珩乖,这钗子要陪娘好久好久……等阿珩将来有了心上人,再把钗子拿去送给她吧?” 好久好久,是多久? 久到能抵过一场飞来横祸,抵过满门哭喊,抵过他等到官兵走后、冲到断气的父母身边时,手指摸到的粘稠温热吗? 林珩低下头,看着凤眼上那点红,疑心究竟是十八年太久,还是当年凤钗落进血泊里太久,它竟然变得这样黯淡无光。 他低喃着说道:“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你们在哪呢?” 风又起了,珍珠串还在晃,林珩怔怔地盯了许久,忽然心想:“那是笑声。” 原来与去世的人重聚时,也能听见思念的声音吗? 李家叔伯们见占不到便宜,悻悻地溜出了府,走到拐角处还自以为隐蔽地吐了口唾沫,暗骂“白来一场”。 下人们见时辰已到,合力将李诉的棺盖闭紧,预备明日下葬。 朱掌柜踱到顾从酌身边,琢磨着怎样措辞说接下来的话比较合适,片刻后,才语气恭敬地开口:“大人,林珩一事万宝楼有识人不明之过,凤钗的来路小人定会查明,然而……” 他边说着,边打量着顾从酌的脸色,然而说着说着,却发现顾从酌忽然眼神一凛,惊得朱掌柜立即收回话音,蹭地转头看去—— 只见林珩攥紧那支凤钗,没有丝毫犹豫,扬手便要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李诉既死,东窗事发,与其入狱被判秋后问斩,还不如就此与家人团聚!” 林珩闭着眼等待死亡来临,然而比疼痛更快来的是另一人的手。 顾从酌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前,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左手,稳稳扣住林珩持钗的手腕,令凤钗的尖端堪堪停在距他喉咙寸许的地方,再难进分毫。 林珩先是一愣,接着就要继续用力,明摆着是铁了心要寻思,可那支凤钗硬是只死死停在原地,连晃动都不曾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拦我?”林珩呢喃着,随即声音越来越大,“难道我连寻死也不成吗?你知不知道我爹娘在等……” 顾从酌将他的话音打断:“我知道。” 林珩愕然地瞪着顾从酌,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顾从酌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顿了顿,黑眸中似乎有什么转瞬即逝,但很快又归于平静,语气平直道:“但他们等的不是你,至少不是在公堂之外、沉冤昭雪之前就寻死的你。” 林珩完完全全地愣住了,脸上的眼泪却没停在半路,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下淌。 顾从酌垂眸看着他,继续道:“他们在等一个真相,你是他们唯一的证人。” “你要走上公堂,将李诉的罪行昭告天下,也将你为复仇所行之事全数坦白,担你应承担的罪责,讨你应讨回的公道,替你无辜的亲人争来清白,才能将他们背着的、不明不白的污名全部洗刷。” 这番话于林珩而言,如同惊雷般在他耳旁炸响,弄得他思绪混乱如麻。 “待尘埃落定,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顾从酌手下一使力,将那支凤钗向后抽了半寸,林珩本能地收紧手指,最后却又在顾从酌沉沉的眸光里,慢慢松开。 赤金嵌宝累丝凤钗重新被安放回铺满软布的小木盒中,顾从酌一抬手,朱掌柜立时一激灵,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躬身双手将那个小木盒接过来。 林珩的眼神近乎茫然地追着凤钗,在它消失在视线里时,身体不自觉地骤然脱力,仿佛所有精气神全部系于一物。 顾从酌却站起身,直接将他拉起来,淡声道:“故里路遥,有它在等你。” * 锦衣卫将林珩带走了。 他没有再挣扎逃跑,也没有再找个什么东西把自己弄死的趋势,只是跨出门时转头往南边看了一眼,好像看了很远。 朱掌柜还需要去北镇抚司录口供,好在山洞里的珠宝在万宝楼都有登记造册,这两日清点无误后,朱掌柜便可将它们领回万宝楼了。 真凶归案,失物寻回,任谁看,这两桩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万宝楼失窃案与指挥使殒命案,都已就此了结。 李谦扶着李夫人缓缓起身,走至顾从酌面前停下时,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多谢顾大人明察秋毫,还父亲一个真相。”李谦的声音带着几分未散的沙哑和疲惫,“本该开宴相邀,然而母亲今日受了不少惊吓,身子怕是吃不消,便想先将母亲送回房休息。” “过几日,我与母亲必定登府赔礼,拜谢大人。” 李夫人仍旧一语不发,半边身子倚靠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顾从酌立在原地,眼神掠过这对母子时波澜未起,冷面得像是立马就要严词拒绝或甩袖而去。 但李谦其实隐有所感,认为这位指挥使并不像外表上那般淡漠和不近人情。 果然,顾从酌颔首道:“请便。” 李谦紧绷的肩似乎因这句应允而松懈了下来,正要扶着母亲转身。 顾从酌却话头一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正好,顾某还需再到李指挥使卧房里一观,以免撰写案卷时有遗漏。” 这要求的确在情理之中,再者,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要查案,他们自然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李谦只怔了一瞬,便答应道:“这是应当的……大人请随我来。” 夜色更深。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 灵堂的烛火被远远抛在身后,李谦引着顾从酌再次回到李诉的卧房外,与上次一样,李夫人仍旧跟随了过来。 看守的仆妇许是被撤走了,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李谦停住脚步,低声道:“大人尽可仔细查看,我与母亲并未让旁人进去过。” 顾从酌却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他负手而立,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移开,落在身边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身上。 今夜有月,只是总藏在云层后面,稀薄的月光勾勒出李夫人单薄颤抖的身形。她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连番惊吓中缓过神。 “李夫人,”顾从酌忽然开口,语气淡的仿若随口一问,“你与李指挥使多年感情不睦,可曾想过和离?” 李夫人没有抬头,李谦看了眼自己母亲,像是想开口替她回答,但被李夫人轻轻按住了手臂。 “顾大人见笑了,”李夫人抬起头,眼角犹有泪痕,声音很微弱,“和离……京城有些人家重名声如性命,出嫁的女儿若是和离,便视同被休弃,怎愿徒增笑柄?” 她的回答委婉,但在场另外两人都知道,她所说的“有些人家”,是她娘家。 顾从酌静静地听她答完,停顿片刻,又仿佛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闲聊似的,用极平常的语气问道:“那夫人有想过杀了他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霹雳般轰地炸得两人俱是一震,甚至若不是李谦搀扶着李夫人,她几乎都要栽倒在地。 “大人!”李谦脸色煞白,额角青筋暴起,急声道,“大人何出此言?父亲死于贼人之手,方才不是已在堂上盖棺定论?母亲素来柔顺内敛,怎会……” 他急切地重复着之前的说辞,然而他到底年少,又是在最放松的时刻乍然听到此语,神色与话音里还是泄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惊慌与色厉内荏。 顾从酌像是没听到他的辩解,依旧定定地看着李夫人,那双黑眸在夜色下分外地沉,如同能看穿皮囊,直抵人心。《 》 25、凌波 短暂的沉寂,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顾从酌突然再次开口,话锋却陡然一转:“顾某听闻,裘家小姐尚在闺阁时,性子跳脱烂漫,最是喜爱花草,兴起时,还曾提笔为一花赋诗吟诵。” 这几天守株待兔林珩的同时,顾从酌也没忘让常宁调查清楚李府的其他人。 “那首诗写‘玉骨冰肌映浅塘,仙姿绰约舞清光’……”顾从酌一字一句地念完,问道,“李夫人还记得吗?” 李夫人抬头看着他,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似乎飞快掠过很多东西,有震惊、有追忆、有哀伤,还有……痛苦。 她几乎是本能地跟着顾从酌的话音,低声接道:“……凌波微步月为伴,不惹尘嚣韵自长。” 李谦彻底僵住了,他转头看看李夫人,然后看向顾从酌,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又一阵夜风吹过,卷来丝丝缕缕浅淡的花香,仿若近在咫尺,在隔壁院落的窗台上就能觅见踪迹;又仿佛远在天边,要跨过数十年为人妇的岁月,才能在少时最爱的花圃里与之重逢。 李夫人,不,应该是裘书柔。 裘书柔忽然低低地、充满苦涩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样空旷无人的夜里,显得无限悲凉。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挣开了李谦搀扶着她的手,让自己站得笔直,并且不再躲避顾从酌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中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裘书柔轻声道:“大人神武,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以此汲取足够支撑她把话说下去的勇气: “我与李诉的婚事,是家里定下的。” *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名门显贵。 走在朱雀大街上,一铜板滚过去,碰到的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家里或祖上显赫的官员亲眷,盘根错节,牵丝扳藤。 显赫的多,落魄的更多。 “裘家太祖曾是旧朝太子太师,但到我父亲那辈时,裘家已三代未有高官,门生故交再多,也免不了门庭日益败落。” 男丁官途不顺,无可指望重耀祖上荣光。裘父心有不甘,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扭转颓势的法子,便是依靠姻亲。 “正巧京中新来了位年轻的武官,从外地来京,想要尽快站稳脚跟,也需要一门清贵人家帮忙落脚,于是就定了亲。” 这名年轻武官,就是当年的李诉。 “我其实对这门婚事无甚期待,不过京中女子多是如此,我本来也料到自己的婚事由不得我做主,所以也称不上厌恶……总归出嫁前我还能快活无忧,总要过够舒坦日子才好。” 只是偶尔裘书柔也会想,这个叫李诉的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会不会待她好? “我第一次见到李诉,是在春猎场。” 那天裘书柔坐在女眷堆里,听家长里短,只觉百无聊赖。 她干脆溜到角落里去,却听见几位小姐聚成团,捂着帕子笑那名京外来的武官长相粗犷,估计也不太有见识。 越说越不像话,裘书柔听不下去,索性从树后边现身出来,直截了当嗤道:“背后议人是非,也是当下京城的风尚?” 这群小姐大抵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场就悻悻地住了嘴。 裘书柔自诩当了回路见不平的侠士,满意地提起裙摆准备转身离去,一回头,却瞥见不远处另一棵大树下正站着人,一身劲装,面目凶悍。 裘书柔当时不知他是谁,直到这人策马满载而归,被圣上夸赞,才知道他就是自己将来的夫婿,李诉。 她回到家中,裘母问她有没有在春猎时瞧见李诉,看她眼神飘来飘去就知道她心里有鬼,连忙追问。 裘书柔从实说完,也没觉得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然而裘母看着她,向来温婉的人眉间竟生出愁绪,忍不住碎碎念道:“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偏偏李郎正好撞见……” “撞见怎么了?”裘书柔抱着裘母的胳膊,拖长尾音道,“说不定他还赞我心思纯良,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呢!” 裘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叹道:“寻常人家的姑娘,未过门时都想着收敛性情,多些温婉柔顺,才好讨婆家和夫君喜欢。” “你倒好,当众与人争执,还偏偏是为了李郎——他本就是外乡人,在京里立足不易,旁人若再添些闲话,他待如何?” 裘书柔愣住了:“我没想那么多……” 裘母脸上的愁绪更多了几分:“李郎是武官,必定性子刚直些,你再这般不管不顾,日后相处,必定容易起争执……娘怕的是,你的这份纯良,在他眼里反倒成了‘不贤’。” 裘书柔越听头越低,一时手足无措,连怎么回到自己院里的都不知道。恰在此时,她的贴身丫鬟竟然笑着推门进来,说姑爷送来了礼件。 裘书柔素爱看话本子,当时闷在被里不肯起来,一听,惊道:“什么东西?该不会是什么白绫或者鸩酒吧?拿走拿走!” 但丫鬟捧到她面前的居然是一盆花,说:“姑爷听闻小姐喜爱花草,恰巧春猎时在溪畔发现了这株水仙,就特意派人送来了府上,赠给小姐。” 裘书柔的确爱花,一听是水仙更是立即起来,掀开布巾一瞧,却忍不住笑了。 “那不是水仙,是风信,花茎上还打着小小的花苞,想来是他其实不懂花草,听了旁人描述,以为长在水边的就是,这才闹了个乌龙。” “可笑归笑,我还是将那盆风信栽在了院子里,日日浇水,看花苞慢慢鼓起。” “后来,我们成了婚。” 裘书柔说到这里,似乎也被扯进了往昔的景象里,嘴角含笑。 红烛高烧,李诉小心翼翼又万分笨拙地挑开她的盖头,凶悍的眉眼映着烛光,罕见地十分温和,甚至温柔。 “婚后头几年,他待我很好,我头上那支陪嫁的簪子失了光泽,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过了半月,他揣回一支白玉簪,边替我簪上,边说家里底子薄,许诺定会好好当差,让我过上好日子。” 后来,李诉果然步步高升,家里的境况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孩子迟迟不来,我心里的确过意不去,娘家又催得紧。我听说城外的香藏寺求子灵验,便常去上香拜佛,但惦记着院里的花草,总是当日去,当日归。” “或许是我的诚心真感动了神佛,十个月过去,谦儿降生了。我抱着谦儿,他抱着我们母子,说已经此生圆满。” 那时的裘书柔也真的以为,她们能就此幸福相爱地过完余生。 又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变了呢?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回来时脸色铁青,问他,他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我以为是他办的差事出了问题,想到香藏寺佛祖灵验,再次前去,只求他平安顺遂。” 就是那日,裘书柔心神不宁,从袖中滑落一张抄录的诗笺,被路过的一名和尚捡起,赞了句“夫人好字,词意境清雅”。 裘书柔道了谢,匆匆接过离去。 “自那以后,李诉便经常醉酒归家,一身酒气脂粉味,对谦儿也愈发冷漠,动辄呵斥,甚至抬手。” “我护着谦儿,与他争吵,他当即就吼出声,说‘你常去香藏寺,和那秃驴在寺里眉来眼去,干过什么好事,你当我全不知道吗?难不成只许你与他通奸,不许我也去寻快活?’” 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历历在目。可见裘书柔当时有多么难以置信、满腹委屈。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时,裘书柔只觉得如同腊月天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不停地强调自己与净宁只是一面之缘,李诉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从此,两人分房而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与他一天比一天更像陌路人。闺阁时的友人都已出嫁,忙着后宅之事;偶尔回娘家,娘只劝我要恭敬丈夫;谦儿,谦儿还小……” 就在这时,裘书柔鬼使神差,再次回到香藏寺,跪在佛前,祈求上天将曾经的幸福与美满还给她。而等她上完香起身,一回头,净宁手持佛珠,就站在她身后。 香烟袅袅,铜铃叮铛。 * “我与净宁开始通信了,我们会写些诗文,聊聊花草,他也与我同样喜爱养花。” 和满身酒气的李诉比起来,净宁面目白净,字迹清秀,谈吐文雅,字字熨帖。 也许是负气,也许是孤寂,也许是真的生了妄念,裘书柔在无数个深夜逐字逐句地念着净宁写给她的书信,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她的良缘。 这个念头在裘书柔看到李谦时,被她飞速掐灭,但实际上那就像是在野草地里放了一把大火,看似将草叶全部烧尽,实则等到春风与雨露经过,反而会比先前生长得更加茂盛。 “不知过去多久,那一晚,李诉又喝得酩酊大醉,冲过来,指着在烛下温书准备科考的谦儿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甚至扬手要打。” “我过去拦,他一把推开我,踉跄着撞翻了窗台那盆风信。” 泥土飞溅,青瓷花盆碎了一地。 “那株他当年亲手采来、我细心养护多年的风信,根茎都折断了。” 李谦拢起那株残花看着她,说:“娘,花还能活的。” 风信的花期极少超过五年,裘书柔费尽心血,辛勤养护,让紫色的小花逐年复壮又重复绽放。 她曾想过假设这世间有一物可使花草永远不枯不败,那大抵就是养花人的切切真心与殷殷真情。 所以裘书柔知道,花不会活了。 在那之后,也许真的有天意,净宁给裘书柔写信,说自己对她真情实意,说自己愿为她重还俗世,说自己想和她远走异乡,寻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养花弄草、吟诗作对,自此不受任何人辖制。 裘书柔说:“我答应了与净宁私逃。”《 》 26、失约 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裘书柔不是没有斥责过自己的三心二意,她也曾有意地让自己忽视净宁。 然而当她又一次闻到李诉身上的酒气后,当她又一次听到聚会上曾经的友人劝她忍一忍后,当她试探地向裘母询问能否和离,得来的却是一个巴掌后。 她开始放纵自己沉浸在与净宁的、会被人耻笑的暗通款曲里了。 这好像是她的报复,报复将她养大的裘家将她作为了给家族铺路的捷径;报复宠她护她的裘母为了名声,宁可旁观她受苦;报复曾对她说此生圆满的爱人,终究变心多疑,又质问她的真心。 裘书柔想到这一切,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但语气却很平静地说道—— “我是一个荡.妇。” “我不知检点、不守妇道,想到私奔要遭万人唾弃,我竟然只觉得畅快。” * 她和净宁约定好了日子。 在离去的前一夜,裘书柔罕见地给李谦做了满桌的饭菜,问他近来温书温得如何,问他可有新交什么朋友,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裘书柔催他回去温书,然后早些歇息,自己却在那间房外站了很久很久,看着烛火亮起又熄灭,最后归于寂静。 天将亮时,裘书柔才前去赴约。 裘书柔闭了闭眼,语调艰涩道:“但那天,我在和净宁约定的地方,从清晨等到夜深,他始终都没来。” 没来,应该就是毁约的意思。 后来裘书柔回到李府,一时竟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是遗憾、是愤怒,还是庆幸、是意料之中? 都不是,裘书柔在那一刻,只感到了沉甸甸的、望不见底的空洞与茫然。 “经过李诉房外时,他竟然在,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在屋里叫我进去。正好丫鬟来送醒酒汤,我顺手带进去,他竟然真的喝了汤,让我帮他更衣。” 裘书柔不是未出阁的懵懂小姐了,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明白这是李诉要与她重修旧好,她明白这好像是一个迟来的低头与隐晦的道歉,她似乎应该接受。 接受,她就能回到从前的美满。 但当李诉将她压在塌上时,她又在酒气外闻到了甜腻的香味。裘书柔下意识地望了眼窗台,才想起风信已经枯死,这香是她陌生的、其他花制成的脂粉香。 “我把他推开了,他倒在床上,红着眼骂我,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他究竟骂了些什么,总归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但后来他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得。” 李诉躺倒在床榻上,想撑着坐起来又倒下去,最后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嗓音嘶哑地说道—— “别、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和他想干什么……你想都别想……还有那个野种,根本不是老子的血脉……老子早晚宰了他!” 一股寒气从她脚底直窜上来。 野种?说的是谦儿吗?她和净宁要私逃的事也被知道了吗?那净宁今天没来,是不是他已经……是李诉干的?!他杀了净宁,还要杀谦儿? 裘书柔不知道自己当时站了多久,好像是等到李诉陷入昏睡,开始打鼾,她才忽然感受到异常的平静。 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在那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 裘书柔走到床边,看着李诉那张粗犷却已显狰狞的脸。 少顷,她转身去找来了捆箱笼的粗绳,异常冷静地先将李诉的手腕捆住,接着拿起床上厚实的锦被,慢慢覆住他的口鼻。 第一次杀人,裘书柔居然毫无波澜。 她近乎冷漠地感受着被子下,李诉身体的扭动像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那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下去,直到彻底消失。 裘书柔松开手,出神地站在一片死寂里。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我想杀了他……我杀了他。” * 然而第二日,就在裘书柔坐在房中,等着官府的人来将她抓走的时候。 丫鬟小荷惊慌失措地跑来跟她上报,说:“老爷遇害,不知被哪个贼人捆住手,用刀害了!” 刀?怎么会是刀呢? 裘书柔的心脏忽地砰砰跳起来,她跟着小荷来到李诉的卧房,李谦也收到消息赶来,但他即使在这种时刻也格外冷静,让其他仆妇全停在院外。 李谦看了眼伤口,脸色有点苍白,嗓音压得极低地询问裘书柔,得知来龙去脉后,又立刻安慰道:“母亲别怕,父亲不一定是死在母亲手里,别轻举妄动。” 捆着李诉的绳子被他解下来,偷偷烧成灰烬。 随即,他又将小荷拉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小荷轻轻地点了头。回来时,裘书柔眼尖地瞧见她扯了一下李谦的袖口。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李诉死讯传出,北镇抚司上门,李家叔伯夺产,林珩报仇。 裘书柔深吸口气,肩膀骤然一沉:“顾大人……将我抓捕归案吧,但谦儿是受我所累,恳请大人放他一马。” 她说完这句,提起裙摆就要跪在顾从酌身前,李谦从刚才裘书柔说到“私奔”起就想挡在她前面、不让她说下去,最终都被裘书柔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可在她垂下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向砖石地上跪去的刹那,裘书柔蓦地想起了很多事。 譬如李诉疑心她与净宁有染,在她只是掉落了一封李诉读不懂的诗笺,恰巧被净宁拾起时,她回到房中,几番犹豫,最终没有将那片诗笺烧掉。 譬如李诉与她大吵一架,将那盆风信摔碎后,她并没有救花,只是将花随手埋进了院子里,充作肥料。 譬如李诉被她捂死时的挣扎,带着酒臭的、发烫的喘气喷在她掌心,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松手。 在李诉死后、停灵在堂中的这几个日夜,裘书柔身着孝衣跪在棺椁前,掌心却仿佛还残存着洗不去的触感。 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太冲动? 如果她真的错了,那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是她多次向李诉解释无果,于是心死再不肯多说?是她不该去香藏寺,不该碰到净宁惹来嫌疑?还是她不应辛苦怀胎十月,将孩子生下? 她听到李谦砰地跪在她身边,如同以往十数年的每一刻体谅她、心疼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她知道孩子始终将父母离心的责任归咎在自己身上。 裘书柔心想:“不,唯有去香藏寺求来谦儿这一事,绝不是错。” 所以她想,应当从李诉在春猎后,送错花的那一瞬起,从最开始就是错了。 * 然而裘书柔预想中的、膝盖触地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只是一点金属的冷硬在她手臂托了一下,稳稳当当将她扶了起来。 裘书柔目光循过去,那是顾从酌的剑柄,此刻就垂在他身侧。 “人不是你杀的。”顾从酌言简意赅。 他目光移至裘书柔旁边的李谦,剑未出鞘,剑身在李谦抬起的胳膊下一使力,同样让他站了起来。 李谦自小体弱、不宜习武,被这一下杵得手臂生疼,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个,连忙追问道:“顾大人何出此言?” 顾从酌语气偏淡:“死前割喉,比死后割喉流的血多。” 若是死前割喉,因人体内气血尚行,必定血涌如泉,奔溢难止;但若是死后割喉,因人气绝血滞,即便用刀划破脖颈,也只会渗出些残血,并不喷溅。 从李诉房内锦被上沾着的血量来看,李诉被杀时,还没有断气。 裘书柔讷讷道:“可、可我捂死他之后探过他的鼻息,他分明……” 顾从酌闻言,并未思忖,直接抬步走到李诉房门外,推门迈入,直至塌边。 沾满血迹的被褥等物件在李家询问过北镇抚司后,已经处理干净,那张梨花拔步床也被下人从头至尾擦过许多遍,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但顾从酌用剑柄轻点了一下床头缝隙的位置,说道:“气息全无,所以你以为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因为你捂住他口鼻时,酒气裹着他喉间的秽物令他窒息,短暂陷入了昏迷,气息微弱几近于无,形同假死。” 失去意识的李诉本能地吐出那滩呕吐物,可能他醒来了,也有可能他没醒,他最终死在趁夜入府的刀疤脸手下,还被拿走了万宝楼的案卷。 假如李诉没有昏迷,或者没有被捆住手,也许刀疤脸也没那么轻易得手。 裘书柔自然也想到了这层,她心底生出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罪恶感,不知怎么,这感觉竟然比她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杀人者时还要更重。 “那、那我母亲,”李谦急切地看向顾从酌,只想确认他最在意的问题,“顾大人,既然确认害死父亲的不是我母亲,那能否……我母亲能否……” 李谦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哀求和希冀几乎要溢出来。 顾从酌只说:“你既要科考,应当通晓律法。” 依照大昭律,杀夫属“十恶”中的“恶逆”之罪,规定“妻谋杀夫,未遂者,杖八十,流二千里;夫亡者,绞”。 李谦自然不会不知道,甚至他在事发后还多次翻看大昭律,这一条几乎倒背如流。但他此时听到顾从酌的话,仍然颓然地闭了闭眼。 “杖八十……流二千里……”李谦喃喃地重复着,突地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顾从酌。 “顾大人,此为依律判刑,若是我将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并道出,所存金银全部奉还,可否能请大人向圣上求一个恩赦,略减去几分刑罚?”《 》 27、夜入 皇宫,御书房。 灯火通明,此时未过一更,沈靖川尚未就寝,恰在批阅奏折,听闻顾从酌有事禀报,并未迟疑就将人放了进来。 顾从酌递上万宝楼与李诉的案卷,简洁明了地陈述了林珩的罪行动机、李诉的真正死因,以及李谦的揭发和李府暗室中藏着的无数金银财宝。 沈靖川听得仔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显然也没想到一个指挥使的横死能牵扯出这么多隐秘。 “……在李诉的暗室中,除金银玉器之外,还有不少账簿与往来密信,”顾从酌略一停顿,又道,“看柜子上标注的年份,应是李诉在江南一行后,开始书写的。” 沈靖川依言拆开几封,扫视后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将信件递给顾从酌,意思是让他也看看。 顾从酌双手接过,展信一看,里面提及了不少江南一带的富商,粮行、布行、珠宝行等应有尽有。通常只是来信人写了几个名字,李诉在底下回以红印,偶尔有零星几行被墨笔涂去。 他手中的恰好是十八年前那封,也是最早的一封。 信上领头的便是“姑苏府林氏珠宝行”,廖廖数字被一道浓墨斜斜划掉,林父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落款。 复仇、行窃、杀夫、私运盐铁还有江南官场的贪墨……李诉就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出的暗流无比混浊。 少顷,皇帝将这些证物合拢,显而易见心中已理出头绪,有所决断。 “李诉贪墨,罪大恶极,死不足惜。”沈靖川沉吟片刻,正要说什么,目光却忽然移向垂手侍立的顾从酌,问道,“顾爱卿,依你之见,裘氏当如何处置?” 顾从酌微怔,随即垂眸,答道:“回陛下,依律,裘氏有杀心、有行凶之实,但未直接扼毙,应当‘杖八十,流二千里’。” 一板一眼。 沈靖川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这名尚且年轻的臣子,看见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双黑眸波澜未起,瞧着跟他那个刚直死板的爹简直一模一样。 他唇角忽地勾起抹弧度,低声自语般地感慨了一句:“……还真是亲父子。” 也不知顾从酌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总之他并未接话,御书房内一时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 沈靖川收回思绪,重新看向案卷,缓缓开口,拍板道:“裘氏一案,念其爱子心切,其子李谦揭发有功,其情或有可原之处……杖刑可免,流刑着刑部复核,二千里流放之地,再议。” “林珩一案,暂且按下,待案卷重审后快马送往姑苏府,届时恐怕还需顾爱卿去一趟江南,将此案彻底了结。” 皇帝的重音落在最后四个字。 显然,这趟江南行,顾从酌不止要还林家清白,还要顺藤摸瓜,将与李诉密谋贪墨、暗中通信的人找出来。 毕竟,从信上来看,这些年李诉捏造罪名冤枉的商户数量极多,单在李府暗室里查抄出来的那些金银,远远还不够这些江南富商家底的零头。 李诉已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他背后还有谁在布局,能把那笔数额巨大的钱款,都收入囊中? 顾从酌垂首:“臣遵旨。” * 顾从酌自宫门走出时,夜已然深了。 街巷寂静,唯有更夫沉稳的更鼓从远处传来,敲在沉沉的夜色里。 他边循着小路,朝镇国公府的方向回去,边脑海里还反复盘旋着诸多疑问。 这当中,又有一处格外让人起疑。 “林珩提及,李诉当年是以‘私运盐铁’的罪名构陷林家,”顾从酌微蹙起眉,心念陡转,“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罪名?” 若要侵吞林家的巨富田地,多的是其他法子谋取,侵占百姓良田、诬陷通匪、甚至伪造命案,都比扣上这等同谋逆的罪名要“方便”得多。 李诉为什么偏指中了“盐铁”? 刹那间,顾从酌回想起了在鬼市中发现的、自军中流出的剑鞘。 假如铁器兵刃都能从军中流入京城鬼市,那么江南盐铁司所制的盐与精铁,是否也能在运往军中的半途,改道而行? 或许李诉巡游江南时,就是嗅到了盐铁私运的风声,甚至掌握了某些线索,才盯上了这块肥肉,借着巡视的机会,拿林家做了投名状,将原本可能走漏了些许消息的私运罪名,倒扣在林家头上。 “真正私运盐铁的究竟是谁?” 顾从酌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他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想到李诉的卷宗及搜出的线索刚送进北镇抚司,他索性脚步一停,预备直接掉头去司里。 前头不远是镇国公府,从这儿去北镇抚司得绕路,顾从酌想也不想飞身上檐,刚踏出没几步,眼角余光就瞥见巷口三两明晃晃的火把在晃。 是夜里巡察的队伍! 顾从酌方才想得太入神,猛地反应过来进宫、出宫一阵折腾,这会儿已是宵禁。 好在他料想自己站着的位置刁钻,想来不会被发现,立即就要跳下屋檐。 结果队伍里当先一个穿飞鱼服的踩着点儿看过来,爆出一声厉喝。 “什么人?!” 杂沓的脚步声密集起来,顾从酌迅速扫了眼围拢过来的人马,是巡城兵马司。借着摇曳火光,顺带看清了带头武官的面孔,正是盖川。 要是先前的李诉,这会儿肯定大摇大摆地下去,总归他是盖川的上司,烂摊子扔给盖川去收拾就成。但换成顾从酌…… 顾从酌身形一晃,足尖踏瓦而过,如同鬼魅般,朝着街巷更暗处疾掠而去! 盖川倒是看不清阴影里是谁,总归是谁对他来说都没差别,见这黑影居然掉头就跑,更是笃定他心里有鬼,带着士兵紧追不舍,边追边喊:“别让他跑了!” “站住!”“别跑!” 顾从酌身法极快,几个起落就将巡城士兵甩开一段距离。 盖川铆足劲地死追,越追越心惊,心想京城什么时候又多了个高手,再想想今年冬天京里不太平,又是失窃又是命案,这人怕不是也是来捣鬼的狂徒。 想到这里,盖川心下一沉,打定主意今夜绝不能让他脱身,好在这狂徒不如他熟悉京中道路,黑影飘来掠去,总在他视线之内。 狂徒顾从酌此时又是另一番心境。 刚才他跑的时候是想着,若是被兵马司看见脸,让盖川公然放自己走,众目睽睽之下,难免让人难做……顾从酌还没有李诉的厚脸皮。 但若是跟兵马司回去,按律盘查和讯问得折腾到天亮去,到时他不好说自己深夜入宫是要查江南贪墨案,徒增麻烦,也没法收场。 进退两难,顾从酌这才走为上计。 结果现在…… 顾从酌回头一看,盖川还在死追着不放,连带着后边懒懒散散的士兵都不好掉队,个个脸憋得通红,全凭一口气跟着。 这盖川还真是个死心眼!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前方黑沉沉的街巷,倏地瞥见不远处有片府邸的后墙,其中一处院落灯火格外稀疏,位置也偏僻,似乎主人并不常住。 顾从酌当机立断,身形如鹞鹰般拔地而起,轻松越过那不算太高的府墙,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 院内果然僻静。 只有几盏风灯挂在廊下,光芒微弱。 顾从酌刚落地,便迅速闪身隐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后,侧耳一听,果然盖川直追到墙外,似是没发现他的人影,脚步声顿了顿,又渐渐远去。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盖川嗓音极沉,“贼人肯定就在附近……” 顾从酌肩背略松,正欲抬眸打量一眼庭院,好寻个合适的路径离开。 然而那间原本漆黑的房屋,在此刻突地亮起灯烛,主人家被这阵你追我逃的喧闹惊醒了似的,有道身影在雕花木窗边一晃,接着开口吩咐了什么,应是让下人出去瞧瞧什么动静。 顾从酌:“……” 他莫名觉得,今岁他大概流年不利。 * 子夜已深,万籁俱寂。 屋内唯有一盏孤灯摇曳,只照亮了方寸之地,将家具陈设拉出模糊的影子。 沈临桉斜倚在床头的软枕上,墨色长发如瀑地散落肩头,其中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衬得整个人多了两分慵懒气。 与白日的端正相比,许是过会就要就寝,此刻他的姿态更放松随性。 望舟照旧侍立在床旁,注意力全在案几晾着的那碗药汤上。 隔着一道半透的纱罗屏风,有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期间反复提起“林珩”这个名字,字句清晰。 “……原来是林珩改名林良钧,潜入京城,想要取回母亲遗物,意外发现了仇人李指挥使,怂恿通缉犯……” 属下一字不差地汇报完,并不敢直视屏风后的人影,只安静地等候吩咐。 但沈临桉却久久不曾应答。 望舟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发觉自家殿下的视线专注在正前方的屏风上。 一架屏风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望舟顺着那目光望去,只见那屏风是素纱所制,其上用银线与绛红丝线绣了雪地寒梅。枝桠苍劲,从屏风角斜斜延伸,墨色丝线勾勒的枝干上,点点红梅缀于其间,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半绽吐蕊。 屏风后汇报案情的中年男子身形影影绰绰,连抬手躬身的动作都看来朦胧。 可望舟自小伴在沈临桉身边长大,见过的稀罕物件不计其数,这家屏风美则美矣,似乎尚不够他家殿下心折神摇。 望舟收回目光,再一回头细看,才发觉沈临桉的目光只是虚落在屏风的位置,既不在屏风后晃动的人影,也不在屏风上的纹样,像是穿透了那层薄纱,穿透了烛光与夜色,落在虚空的某一点。 “殿下?”望舟忍不住轻声唤道。《 》 28、挟持 沈临桉似乎才从飘远的思绪里抽离,目光微动,极轻地抬了抬手。 望舟会意,对着屏风方向低声道:“朱掌柜辛苦,请回吧。” 朱掌柜恭敬地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确认人走远了,望舟端过一旁小几上晾着的药碗,仔细地试过温度,才递到沈临桉手边:“殿下,药温刚好。” 扑鼻就是浓重苦涩的药味,沈临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犹豫,甚至没多看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就仰头干脆利落地将药汁一饮而尽。 显然喝药对他来讲已是家常便饭。 望舟接过空碗,看着沈临桉比前几日略好些、但依旧偏白的脸色,没忍住低声劝道:“殿下,裴公子的药,药性峻烈,虽能短暂恢复行走,终究损伤身体……” 往往用一次,沈临桉便要接连虚弱好几日,脸色苍白、头晕犯困都算好的,有时甚至还需卧床休憩。即使有上好的药汤进补,作用也不过聊胜于无。 沈临桉靠在枕上,闭了闭眼,像是想借此压下嘴里翻涌的苦涩,以及四肢百骸总在隐隐作祟的不适。 闻言,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显见得不放在心上。 望舟还想再劝,却忽地听见外边响起阵嘈杂,是巡城士兵在呼喝—— “人呢?你看见了吗?” “不在这,去那边看看!” “这贼人别是进了三皇子府吧?” 望舟原本都要吹灯,现下脸色一变,将屋内烛火全部点燃,接着略显担忧地看向沈临桉:“殿下,外边……” 沈临桉垂着眼,辨不清眸底是什么情绪,闻声略一颔首:“去看看,小心些。” 望舟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向房门推门出去,但并没有走远,只大概停在离卧房数十步的位置。 就在这一霎那,沈临桉听到身侧的雕花木窗极细微地响了一声,随即数道石子破空声划过,将近处的灯烛尽数熄灭。 沈临桉甚至来不及转头看清来人是谁,便眼前一暗,接着整个人都被扣着腰身反按在来人的胸膛前。 夜露的凉气冻得沈临桉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被一只覆着皮质手套的大手遮挡完全,同时,颈侧还传来了一点清晰的、专属于金属的寒意,不远不近地、稳稳地压在他的颈动脉上。 这位不速之客显然不想惊动外头的追兵,呼吸极轻,刻意压低了声线,在沈临桉耳侧警告似的念了句—— “噤声。” * 和声音一起碰到他耳畔的,还有呼吸。 沈临桉垂着的眼睫一动,本欲抬起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是同样用极轻的嗓音,顺从地答道:“阁下放心,我绝不会给阁下惹麻烦。” 他身后的人闻言一顿。 顾从酌没料到自己夜闯的竟然是三皇子府,也没料到这间屋子里住的正好就是三皇子,阴差阳错居然挟持了皇子。 “得,免死金牌能用上了,还真是流年不利。”顾从酌面无表情地想道。 想归想,顾从酌心思飞转,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正打算效仿以往他碰见的劫匪刺客,说上几句威胁的台词,让沈临桉将他放走,就听见了沈临桉这句话。 紧接着,沈临桉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后,还真很快放松了下来,后颈、腰肢连着本就无力的双腿都软绵绵,俨然是副“任人处置”的架势。 顾从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秉持着少说少露馅的准则,顺水推舟地点了头。 两人算是暂且达成了共识。 望舟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他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外,隔着半掩的门扉,如实汇报道:“殿下,问清楚了,是北镇抚司的盖同知领着人马,正在追查一名逃入附近街巷的贼人,循着踪迹过来,想看看是不是偷入了府中。” 望舟顿了顿,许是等着沈临桉示下,并未推门进来:“殿下,要让他们进府吗?” 顾从酌只灭了靠近床塌的烛火,从屋外看里头仍是灯火通明。望舟不推门进来,自然也不知晓贼人眼下就在他家殿下的塌上,还将人挟持在怀里。 听到望舟的话,顾从酌竟然半点意外也无。 刚在房梁上你追我赶的时候,他就对盖川的直愣有所领教,别说是闯皇子府了,若是盖川瞧见有人翻进皇宫,怕是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都不奇怪。 要是不让人进,盖川说不定得在府外守一整夜,他反倒更难脱身。 顾从酌想到这里更觉头疼,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屏风,正欲在沈临桉低声让他放盖川进来—— 被他扣在怀里的沈临桉,就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出声道:“让人进来。” 顾从酌原本以为他是要借机求救,目光都掠过木窗准备随时撤离,这会儿见人称他心意地放盖川进来,一时拿不准沈临桉是真“任他处置”,还是预备等士兵靠拢过来再将他推出去。 门外的望舟显然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应道:“是,殿下。” 随即传来他对外面人的招呼声,急促的脚步与甲胄摩擦声很快靠近这处院落,先是查看了庭院以及偏房,最后逐渐朝着卧房的位置过来。 没有半分迟疑,在房门被推开的前一刹,顾从酌倏地松力,让沈临桉从他身前滑落几分,半倚半躺地贴着自己。 他一手扯起软被盖在沈临桉的身上,另一只持刀的手顺势收回,转而探入软被中覆住沈临桉的嘴唇,免得有声响溢出。 最后,顾从酌侧过身,弹指将床头熄灭的灯烛再次点燃。 这连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临桉还没回过神,就枕在了顾从酌随呼吸起伏的腰腹,鼻腔里先是灌进来的夜深冷意,再就是股浅淡的、温温热热的皂角气息,干净,却存在感极强。 锦被的暖意铺天盖地拢下来。 顾从酌点了烛火后的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腰,将他固定住不能动弹,应是怕他乱动惹人起疑;另一只手则抵在他的唇边,力道不轻不重,却也杜绝了他发出任何声响的可能。 被下的空间却是逼仄的,沈临桉甚至能感受到顾从酌胸腔里沉稳的心跳,与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隔着衣料撞在一起,竟然烫得他手指发麻。 他还没有想更多,就听到房门突地被人利落推开,甲叶铿锵踏入室内,领队的措辞公事公办,语气倒算是恭敬—— “三皇子殿下,深夜叨扰,实属万不得已,但身负缉凶之责,更不敢有负皇恩。” “待搜索完毕,臣必即刻率人退去,绝不多扰。” * 盖川立在门边,身侧站着望舟。 甫一进门,他目光就如鹰隼般扫过整间卧房,自然也落在了那道映着人影的屏风上。 银丝与红线绣成雪地梅花图,烛火落在屏风半透明质感的纱罗上,将梅影轻轻地投在地板上,连银线勾成的雪都似有微光。 门开进风,此时屏风微微晃动,其上唯有一道人影侧靠在床头,拥被而坐,恰似雪中赏梅,模糊又朦胧。 除此之外,房内一览无余,再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屏风后是殿下休憩之处,并无他人。”望舟的声音适时响起。 盖川收回目光,等待沈临桉回应。 顾从酌将按住沈临桉嘴唇的手指略移开半寸,目光警惕着怀中人的任何一丝异动,做好了随时应对挣扎或呼喊的准备,指间甚至已悄然扣住沈临桉腰间的穴位。 就算只有半点迹象,也足够他反应。 但沈临桉的确乖顺得不可思议。 他身体柔软得没有一丝抗拒的力道,呼吸大概是因为紧张有些乱,却极力压抑着,微烫的吐息拂过顾从酌的腰,好像要到天边才会散去。 顾从酌心想,这位三皇子当真是见惯了各色场面,连孤身被人劫持,都能如此镇定。 手指移开,应当是让他回话的意思。 沈临桉轻轻吸了口气,用他特有的、带着些许虚弱却依旧平稳的语调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门边的人听见:“……盖同知请便。” 说完,他唇瓣立即被指腹重新压住。 而这一斩钉截铁,落在盖川耳朵里,便是三皇子疲惫至极,心有不耐。 他目光再次谨慎地扫视整间屋子,确认真没发觉什么可疑与异常,才拱手退出去。 “回禀大人,院内没有贼人踪迹。” “回禀大人,这里也没有……” “去下一处!” 杂乱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院外。望舟也随着那些人退到了门外不远处,免得翻检的士兵冲撞殿下。 顾从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自觉今夜这场闹剧约莫很快就能迎来结束。但他箍在沈临桉腰间的手臂却未立刻移开,警惕犹存。 就在这时,从方才到现在都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的人,忽然幅度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侧过头,仿佛找到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唇瓣擦着顾从酌腰间的衣料过去。 随后,他轻声地说了句:“顾指挥使,人已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