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朱门》
1. 弃如敝屣
方奕袭爵那日,甫回府,连公服都未换,便直奔书房,大笔一挥,写了封休书,扔到发妻张静姝面前,略敛了眼皮,睨着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氏进门七年无所出,故休。”
方奕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子,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向以鸿笔丽藻为人称道,可这封休书,连半个修辞都懒得用。
张静姝呆愣愣地站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她的贴身丫头小桔先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住方奕的衣角,哀求道:“少……老爷,太夫人去得早,这些年来,夫人尽心尽力操持府上大小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老爷体恤一二,不要做得这么绝……”
方奕皱着眉退后两步,挣开小桔的拉扯。
小桔不死心地又道:“夫人娘家远在江南,隔着千里的路,即便要休,也该先去张府告知,让人来接夫人才是呀!”
方奕只冷笑一声,并不多言。
他这声冷笑让张静姝一下子醒过神来,她见小桔跪在地上,便道:“起来,大冬天的,地上凉,别跪坏了膝盖。”
她又转过头看向自己侍奉了七年的夫君。
出嫁前,家里的教养老妇教导她,女子在夫君面前要低半头,以表谦卑,所以她从没直视过他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她看向方奕,还是直勾勾的那种看法。
方奕好像没变过,仍如初见那般,还是一副丰姿卓然的模样,还是一股清高桀骜的气派。
母亲说,人都有两面,有好的,就有坏的。
方奕素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评,张静姝想,他只是把不君子的、不如玉的那一面,统统倾泻在了她身上。
“我知道你不情愿。”张静姝道,“从我过门的第一天,我便知道。要不是太老爷当年受了我爹恩惠得以赴京考科举——”
方奕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别提上辈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忍了七年,我府待你也不薄,吃穿用度哪样短了?就算是还情,也还够了!”
张静姝默然片刻,道:“倘若我有错处,你告诉我,我改。你说我不识字,我学了,你说我不懂诗,我也去学,学得不好,可我没停下过,一直在学,你说我——”
方奕再次打断她的话:“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限你三日内搬离我府,别想赖在这儿,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走,倒时没脸的是你。”
方奕甩袖欲走,张静姝低声下气地唤了句:“夫君……”
换来方奕一声饱含轻蔑的冷哼:“全无骨气,果真是个粗鄙妇人。”
方奕走了,张静姝捡起地上的休书,默不作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仿佛没魂的木偶。
小桔道:“夫人,咱们去找太老爷!太老爷处处向着你,只把你看得比嫡亲闺女还重,定会给你做主!”
听到“太老爷”几个字,张静姝心里又燃起一丝丝希望,道:“走罢。”
如今方奕当家,奴仆们对张静姝的称呼亦由“少夫人”变成了“夫人”,一路走去,她只觉那声声“夫人”听来有些怪异的陌生,亦如这座住了七年的府邸。
前些日子下雪路滑,方之洲上朝时在殿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摔瘫了,卧床已有半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因此,才有嫡长子方奕匆匆袭爵之事。①
张静姝来到方之洲居处,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骚臭味,被热气烘着,更是酵得浓稠不化。小桔耐不住干呕了两下。张静姝转头对她道:“你先出去罢,唤两个婆子进来。”
这样的情形张静姝并非第一次遇见,瘫痪的老人屙了秽物在床褥上,实在寻常不过,怨不得下人们照顾不周,任谁都有疏懒的时候,何况方之洲眼下是这副景况。
张静姝挽起袖子同两个婆子换了被褥后,并未斥责她们,却定下规矩:“以后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被褥,每日十二次,一次都不能少,做好笔录,申时送到我屋里,哪次出了纰漏,我拿当值的是问。”
两个婆子焉敢怠慢当家主母,当即毕恭毕敬地道:“是,夫人。”
方之洲睁着混沌的眼睛,嘴唇不住嗫嚅,不知还能不能看见,也不知是想说话说不出还是无意识地抽搐。
比前日张静姝来探望时,情况更艰难了。
张静姝在床前默立半晌,道:“阿公,儿先走了,儿怕是有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了。”她俯身掖好被角,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了门径自往方奕的书房走去。
方奕从不许她踏进他的书房半步,但事已至此,她也再没了任何顾忌。
倒也没天大的事,她只是想交代他一句,对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多上些心,毕竟只有他上心了,下人们才会上心。
但方奕不在府上,书房伺候的仆从回道:“老爷去参加东华诗会了,这几日都不回来。”
张静姝微微一怔。
她这烂泥里的俗人,原是不关心什么诗会、琴会、花会、酒会的,但方奕偏又是浸淫在这圈子的,久而久之,她也多少知晓了他们圈子里的一些风流轶事。
东华诗会的主持人是东华山庄的大小姐,颇有才名,曾以一曲动京华,是京都里一帮王孙公子竞相追捧的红颜佳人。
方奕对她很是痴迷,为她写下无数诗篇,说她是老天爷的眼泪珠儿化的。
原是会他的眼泪珠儿去了。
良晌,张静姝方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心就像一口缸,方奕扔了千万块石头进去,她都默默装下了,终于缸底裂缝,承下最后一块石头时,轰然碎裂,所有石头骤然滚落。
她只觉豁然通透、一身轻松。
小桔不免怒从心中起,却宽言道:“夫人,别为这等小事着恼,呕坏了自己不值当。”
张静姝道:“小桔,我有一事想不通。”
小桔问:“什么事?”
张静姝道:“被休的话,我该不该把嫁妆带走?”
小桔一愣,想了想,道:“这我倒不知,不然……我去打听打听?”
张静姝也想了想,摇摇头:“不必了,我爹娘给我的,我带走,我想这道理说得通。”
张家是江南富户,张静姝出嫁时,红妆十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家什器皿、药材茶叶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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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尽有,连丧服棺材都备了,爹娘恨不能照管她到老死。
张静姝仔仔细细搜刮一圈,吃的喝的用的早都不剩了,至于花的,她素日大方舍得,逢年过节给方家各房长辈亲戚送礼毫不心疼手软,除了管家,方家外面的产业也大多由她打理,进出走私账也是有的,没少垫钱,花的也不剩什么了。
搜来刮去,只得一堆珠宝并一些杂物了。
张静姝从珠宝里挑了几件看着顺眼的,让小桔也挑了两件,将剩下的一包,全典当了。
小桔拉都拉不住:“夫人,这里面好些是侯府制式和宫廷制式的,民间有价难求,你若当了,日后再想得一件半件可就难了!”
张静姝浑不在意:“不值什么,眼下钱是最要紧的。”
至于其他的,能拆的拆,能带的带,拆不了、带不走的就卖了,卖不了的干脆砸了听个响,只那口棺材好好留下了,权当送给方奕作饯别礼,不枉夫妻一场的情分。
府中上下明眼看着张静姝霹雳哐啷地抄家,谁也不敢当面问上一句。
不用三日,方奕下了休书的次日,张静姝便乘着一辆马车,带着随她嫁来的老仆张忠、丫头小桔,走了。
门仆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扬起的沙尘,小声议论。
“夫人这是干什么去?”
“去田庄上罢。”
“往年不都开春去么?”
“兴许去郊外玩耍罢。”
“郊外?大冬天的挨冻去么?”
“谁知道呢?做事罢,少说夫人的闲话,轮不到咱们管。”
遥想当年浩浩荡荡地来,而今稀稀落落地走,小桔心生伤感,不由掉下泪来。
张静姝道:“不许哭。”
小桔当即抹了眼泪,使劲点头:“是,夫人。”
张静姝道:“称呼改了罢。”
小桔道:“是,小姐。”又问:“小姐,咱们去哪儿?”
张静姝如实道:“还没想好,我再想想。”说罢,挑起帘子道:“忠叔,先到城西找家驿站落脚罢。”
小桔思来想去,道:“小姐,夫人和老爷前年相继辞世,如今张府是二房的政少爷当家,孙姨娘仗着生了儿子,往日就跋扈得紧,小姐便是回家去,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张静姝黯然道:“爹娘都没了,张府哪里还是我的家呢?”
小桔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又提议道:“要么投靠娘舅家去?”
张静姝摇摇头:“哪有本家在投娘舅的道理?那不是戳张政的脊梁骨么?他再不济,好歹是我兄弟。”
小桔想破了头,终也拿不出好主意,回自己家难,投奔亲戚家也难,她灰了心,忽然想道:小姐曾经也是张家的掌上明珠,老爷夫人宠上了天,要什么给什么,事事都依她,她不爱读书,那便不读,她爱骑马,便专门请来北方的骑术老师教,她想做生意,便让她管张家的铺子。
她也曾活得恣意任性,怎就沦落到今日这般无处可归的田地?
①一般情况下,世子孝满三年后袭爵。为了故事时间线更紧凑,故让方奕提前袭爵,请与历史区分。
2. 自立门户
夜里,张静姝睡不下,坐在床上发怔,蓦觉身上凉凉地疼,她以为是寒风刺了进来,遂起身去关窗,可窗户分明关得紧紧的,她杵在窗边没动,又发起了呆。
过得良久,她点了灯,拿出家书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不意从家书里翻出一份地契。
她怔了怔,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它的来历。
母亲生前写给她的最后一封家书里提过此事,说委托可靠之人在都城给她买了一处宅院,得暇可去小住,随信附有地契。
寄信慢,遣使快,在收到那封信短短数日后,张家派来报丧的使者也到了。
她本该回家去为母亲奔丧送行,但恰撞上了方家的红事,她主管内务,走不开身,便没回去。那时,她强打精神、强堆欢笑,按捺着锥心蚀骨的悲痛给方家办喜事。待方家的事办好了,她却觉自己快成了一个精神错乱的癫子。
在那之后,方之洲又将外务分出部分让她接管,她愈发忙碌起来,便将地契之事抛诸脑后,忘得干净。
若不是今日翻出了这份地契来,还不知要忘到何年何月。
张静姝摸着地契,迷雾笼罩的心间浮起一点亮光。
她倏地站起身,攥紧了地契,脑子里清晰而又坚定地钻出一个念头来。
若无我容身之处,我何不自立门户?
母亲买下的这座宅院位于都城西南、地处繁华闹市,虽不是什么豪宅,却也宽敞亮堂、不泊风雨。
翌日,张静姝立在门外,对这座宅院满意极了。
小桔一早就问起自家小姐有何打算,小姐只道“自有去处”,小桔虽疑惑,但见小姐一副踌躇满志之态,便憋着没问,这时才道:“小姐,这是……”
为何满意,无他,张静姝豪气云干地道:“我的宅子。”
小桔闻之,走到门前四处打量:“屋檐都结蛛网了。”她拽了拽门锁:“锁子也锈了。”她伸出手,示意张静姝:“小姐,钥匙。”
张静姝一呆。
小桔纳闷:“小姐?”
张静姝默然片刻,道:“丢了。”
小桔扭头看向张静姝,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小桔颇为无奈,加重语气:“小姐!都什么时候了,快别打趣我了!”
张静姝汗颜:“真丢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我也是昨晚才想起这座宅子来。”
小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姐,你……”
张静姝干咳两声:“没事,没事,我再想想法子。”
好在,这只是张静姝自立门户路上的小小障碍,去衙门备了案,拿着文书去找锁匠换把锁便解决了问题。
只是这一番折腾,待到进门,三人俱已疲乏。
小桔道:“小姐,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张静姝道:“我要自己当家。”
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其意味却是撼天动地,小桔不知累的还是吓的,腿一软,险些跌倒:“小姐,你浑说什么?”
张静姝道:“我没浑说。”
小桔一时急火攻心:“这还不是浑说么?小姐,你自来便是娇养的,哪知人间疾苦?你自己当家,拿什么供奉?那些首饰当的钱是不少,但也只够三五年花销,三五年后呢?”
张静姝道:“我会想法子的。”
小桔急得眼睛都泛红了:“小姐!你没过过穷苦日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娘为了赚钱,寒冬腊月给人家洗衣裳,洗得十根手指全是肿的,没一刻不疼,我娘病了,没钱治,没多久死了,也没钱葬,拿破席子一卷抬到乱葬岗随便扔了,我爹养不起我们姐弟,便将我卖了,你呢?你何至于?你便回娘家去,再受气,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啊!”
张静姝道:“我时常下田庄,见过寻常人家的日子,我心里有数。”
小桔质问道:“你无依无靠,被人欺辱了呢?老了呢?”
张忠正在卸马车,一听“小姐被人欺辱”,立刻一扔套索,道:“谁欺辱小姐,我拼碎这把老骨头也要给小姐出气!”
张静姝头大,略抬高声音道:“你们俩别说了,让我说几句行么?”
两人立时住了嘴。
张静姝道:“话先摆在前头,这事是我决定了的,谁也别再劝我,否则别怪我不给脸。眼下能想的事,我都想了,以后的事,我想不到,便不想。”
她看向小桔:“小桔,你跪下。”
小桔跪了下来。
张静姝道:“我十岁,你六岁,我爹买了你做我的丫头,到现在十三年了,我们俩一个被窝睡大的,别的不说,我只说一点,你要记好了。以后没有侯府夫人给你撑腰了,你这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必须改了,别给我惹麻烦。”
小桔道:“是,小姐。”
张静姝点点头:“记住了就起来罢。”
她又看向张忠:“忠叔,我七岁时贪玩落水,你救了我,我爹让你姓了张,还让我跪在你面前磕了头。我爹说,他不在时,你就是我的半个爹。这事我没忘。”
张忠哽声道:“老爷大义,我不敢受。”
张静姝道:“你没别处可去,以后还跟着我,我奉养你终老。只一点,我不需你跟谁拼命,你顾就好自己的身子,再替我分担些事,那才算帮我。”
张忠道:“是、是。”
张静姝又问小桔:“你跟我还是家去?”
“我不回去!”小桔道,“小姐,我跟你,一辈子跟你。”
张静姝莞尔:“你也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怎能一辈子跟我?”
小桔道:“我不嫁人。”
张静姝道:“总是要嫁的。”
小桔反驳道:“嫁人有什么好?”
张静姝被她噎得语塞,旋又岔开话题,道:“既然我独立了门户,以后便再不是张家的大小姐,‘小姐’这称呼,可以去了。忠叔,你是长辈,直唤我名便可,小桔,你以后便叫‘张小桔’,唤我一声‘姐姐’。”
张忠道:“这如何使得?”
张静姝道:“我说使得便使得。”
张忠嘴唇哆嗦,半晌才唤了一声:“静、静姝。”
小桔小声道:“阿姐。”
张静姝颔首而笑:“不错,有家的样子了,我再来说说家规。家规嘛,就一点,一家人一条心,把力气往一处使,过好家里的日子。”
张忠、小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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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声应道:“是。”
张静姝道:“今日累了,早些歇罢,明日再收拾。”说罢,她推开主屋的门,往里一瞧,脸登时垮了下来。
一件家具都没有,这是全无夸张成分的“家徒四壁”啊!
张静姝心道:“娘亲啊,您老人家怎么就没好人做到底,把家当也给我置办齐呢?”
小桔道:“看样子是歇不下了。”
张静姝戚然道:“早知道不砸了,都带出来多好。”
小桔又气又笑:“现在晓得心疼了?连那张黄花梨床都让你当柴劈了,且不说它值的钱,只说老爷当年为把它运过来耗费了多少钱?亏你一边砸还一边窃声说‘真痛快’!”
张静姝哭丧着脸道:“已经在后悔了。”
悔也无用。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又为置办家当奔波起来,先拣当下亟需用的买,饶是如此,拉回几张床、几床被褥、几个锅碗瓢盆,天已黑了,三人俱累得瘫倒便睡。
次日,张静姝着小桔买了几份瓜果作礼当,登门拜访左邻右舍,除了东边的邻居家敲门无人应外,余者皆问候到了。
接连数日,张家三人忙着置办家当,无暇旁顾。
这日,张静姝将刻着“张宅”二字的门脸牌匾亲手挂好,终于舒了口气,笑道:“可算有点样子了。”
她瞥见小桔又提着满满当当的瓜果篮子回来,问道:“还不在?”
小桔摇头:“不在。”又碎碎道:“阿姐,你说这家人怪不怪?整日的没一个人在家,也没挂牌匾,说没人住罢,门口的狮子都擦得亮锃锃的,我趴门缝里瞧了瞧,院子里也拾掇得整整齐齐,花圃里还养着许多花呢,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浑身一个哆嗦,小声道:“阿姐,隔壁该不会是鬼宅罢?”
张静姝好笑地道:“什么鬼宅?子不是说了,不要让怪物乱心神。”
小桔撇嘴:“我的好阿姐,这句话应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还是别引经据典了,子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张静姝道:“反正道理都差不多,话怎么说不打紧。”
“好好好,你的道理最大!”小桔白她一眼,又笑起来,“是了,阿姐,咱们闲下来也在庭院里修个花圃罢?”
张静姝兴致缺缺地道:“还不如修个果园,种点果子,好歹能当吃,再不济,种点粮也比种那娇气的劳什子强。”
小桔默然。
连日劳碌,今日方得稍许清闲,小桔和张忠二人都早早歇下。
彼时日昳将暮,犹残一线天光,张静姝闲来无事,踱到后院散步。
虽说搬进来有好几日了,但她尚是头回在这座宅院里闲逛。
后院里栽着几株桃花树,这时节全光秃秃地张着乌溜溜的枝干,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但架不住张静姝心情好,瞧着这几株要死不活的老枯树都有几分妖娆,简直可喜可爱。
她赏着桃花树,走到墙角处,乍见墙根耸着一道黑影,遂走近去瞧。
待走到跟前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何物,张静姝蓦地吓了一大跳,险些失声惊叫。
墙根处,赫然立着一座墓碑。
3. 鬼屋惊魂
张静姝自问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但把坟修在家后院这种事,她实是破天荒头回见,别说见,更是闻所未闻。
小桔这张乌鸦嘴,没事扯什么鬼宅,这可好了,原来鬼宅竟是咱自家。
张静姝骂完小桔,又给自己打气壮胆,子说了,鬼怪皆不足惧。
她待要上前一查究竟,往前挪了两步,又退回去,折了一根桃树枝拿在手上,摆出幼时同人打架斗殴的架势,复前。
坟墓里倒没爬出什么血口獠牙的恶鬼来,寂寂杳暝,只有风过树桠摩挲出缕缕细细的沙沙声。
就着将逝微光,张静姝见墓碑上隐约有字,好奇之下,她又走近些仔细辨认,见碑上书“姝儿之母之墓”。
她怔了怔,旋即扔了桃树枝,快步走到墓碑跟前,抚上墓碑。
“姝儿之母之墓”底下还有一排小字。
“我自立碑,留衣冠于此,存我一缕魂魄,以镇此宅,欺我儿者,我虽九下黄泉亦必诛之。”
张静姝看了三遍,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是母亲给自己立了一座衣冠冢,给她镇宅。
张静姝有点想笑,挖个坟堆给自家闺女镇宅这种事,别人干不干得出来她不晓得,但她母亲确然干得出来。
这是座从头到脚透着不正经的墓碑,立得不正经,写得不正经,浑没一处正经。
但是呢,母亲是不正经的母亲,女儿却是正经的女儿。
既然是母亲的衣冠冢,做女儿的,岂有不拜的道理?
张静姝依礼退至碑前三步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张静姝做礼做得一丝不苟,铆足了劲,“砰”的一个头磕到地上,哪知泥地里好巧不巧有块石头,直磕得脑门生疼。
张静姝礼行到一半,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便知面前有块石头,仍扎扎实实地莽了三个头上去,一下子磕得皮破血流。
待磕完了头,她又想,可得把这块碍事的石头挖了,免得她下回忘了,再来磕头,又磕得皮破血流,遂挖出石头,却见石头下面有个木匣子。
张静姝打开木匣子,里面卷放着一封信,她展开信,见上书:
“死脑筋的笨丫头!磕流血了罢?你就不能机灵点?从东数第二棵和第三棵桃花树之间,我埋了十坛酒,名为‘解忧酒’,可解世间万般愁。”
张静姝看了看信,又瞅了瞅碑,满面狐疑之色,嘀嘀咕咕地道:“果真能解世间万般愁?你该不会又耍我罢?”
她的目光在信和碑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转身走了,片时又回,拖着铁铲,提着油灯。
张静姝将油灯挂在桃树枝上,找准第二棵和第三棵桃花树正中的位置开挖。
挖了半个时辰,手都冻僵了,别说酒坛子,连个瓦片都没见着,张静姝心想着多半又被母亲给耍了,母亲此刻若在身旁,定会指着她哈哈大笑,说上一句:“解愁是没错,可谁说是解你的愁了?”
张静姝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挖时,又挖出一个木匣子,里面仍是一封信。
“敢编排我?继续挖。”
张静姝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继续往下挖。
过了一会儿,又挖出一个木匣子。
“还真挖?你清闲得很么?”
张静姝一把扔了信,猛挥铲子,气呼呼地咕哝道:“我就挖!我偏挖!”
又过了一会儿,一铲挖下去,传来一声闷响,张静姝一愣:还真埋了?
她刨开土,土下有木板,掀开木板,木板下是个地洞,地洞里面陈放着十个大酒坛子,中间的大酒坛子上面搁着一个木匣子。
“看来你果真闲得很,若不是很闲,也断不会来到这座宅子,挖到这个地洞了。别指望我给你解愁,谁给你愁受,就大耳刮子打回去。我精明一世,怎就生了你这么个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废物?简直要把我气活过来!”
张静姝默然。
信还有第二页,只一句话。
“别委屈自己。”
张静姝将信折好揣进怀里,揭了一个大酒坛子的泥封,泥封一揭,她呆住了。
坛中黄灿灿之物直震得她脑瓜麻、刺得她眼睛晃,她捏出一根,咬了咬,软的,又放回去。
那大酒坛子里装着的,不是酒,却是满满一坛子金条。
张静姝又开了一个坛子,再开了一个坛子,开罢十个坛子,便是十坛金条呈在面前。
张静姝傻了。
她自幼便跟钱打交道,自是对这笔钱有数的。
这笔巨额财富足够她几辈子胡吃海塞恣意挥霍了,只要她不拿去赌和造反。
慌乱很快盖过了狂喜,张静姝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她仍将泥封塞住,合上木板,盖上土,怎么挖的怎么埋,将这十坛黄金原模原样地埋了回去。
这些金子能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却也能要了她的小命。
在没想清楚怎么用前,她绝不会再轻易将之挖出。
这夜,张静姝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春风骀荡,吹落几瓣桃花,如星摇坠,撒在地上全变成了金锭子,她欢喜地去捡,听到有人唤她“姝姝”,待她抬头去寻那人,却不期然醒了过来。
小桔端了盆热水进屋,笑着打趣道:“阿姐,你可有点出息罢!做梦都喊着‘金子金子’,钻钱眼儿去了!咦?你额头怎么破了?哎呀!别碰,我来擦——”
小桔捏着蘸了清水的帕子给她擦拭时,她解释道:“昨晚在后院散步勾到石头绊了一跤。”又道:“你这张嘴灵了,才说鬼宅,我就在后院发现一座坟。”
小桔吓得手一抖,哆哆嗦嗦地道:“什么?后院有座坟?阿姐,你别吓我!”
张静姝道:“吓你做什么?不信你自己去瞧。”
小桔当下将帕子往张静姝手里一塞,喊上张忠,一道前去查看。
张静姝梳洗方罢,小桔红着眼睛回来了。
张静姝好笑地道:“这也能吓哭?”
小桔进门前才抹干泪,一听这话,登又哭了,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打远看去见果真有座坟,实是害怕极了,走近一看是夫人的坟,一下子就不怕了,等看过碑上的字后,心里太难受了,夫人若知你受了这等委屈,不知要怎么难过。”
张静姝笑道:“她大抵不会难过,多半会去把方府拆得片瓦不剩,走之前再赏方奕两耳刮子。”
小桔噗嗤一声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夫人若在就好了……”
张静姝不愿见她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岔开话题道:“快到年根了,咱们家也开始备年货罢。”
小桔抹了把脸,道:“说得是呢!现在备也不算早,再往后物价就该涨了。”
张静姝道:“今年索性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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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的年货也备上,腊肠、腌鱼、火腿统统都要,来个南北通杀,红红火火过个新年。”
小桔笑了起来:“那真是热闹极了。”
三人采购时,小桔见张静姝但凡看上什么,也不多问,尽管让人往车上搬,不免忧心,悄悄把她拉到角落里,低声劝道:“阿姐,你向来大手大脚惯了,但如今不比从前,咱们得省着点儿花。”
张静姝心里一乐:省?不存在的,使劲花都花不完呢!她满不在意地道:“省什么?我在方家时精打细算,没少赚、没少省罢,可能带走一个子?我若死了,手里捏着再多钱,可能带走一个子?”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胡说!”小桔恼了。
张静姝淡淡一笑,颇有一副老僧看破红尘的超然之态:“人活着,最要紧的是不能亏待自己。”
小桔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阿姐——”
张静姝戳了下她的额头:“好了,再说我要烦了,你就敞开肚皮痛快吃罢,能吃穷了我,算你的本事。”
小桔劝之不动,只得作罢。
满载一车猪羊鸡鸭、瓜果糕点归家,三人欢欢喜喜备起年货。
半个月一晃而过,转眼已至腊月中旬。
到了年跟前,街市格外热闹,人一多,口就杂了,少不免听到一些不想知道的事。
譬如,长宁侯方奕新近纳了绯云街的花魁做妾。
侯府纳妾稀松平常,娼门嫁人也稀松平常,但侯爷娶了妓|女,这事就不稀松平常了,一时成为茶馆酒楼里的热门谈资。
小桔气得险些吐血。如果说休妻是方奕给了张静姝一耳光,那么休妻后娶妓|女就是打了张静姝一耳光后又朝她脸上吐了口浓痰,实在是恶心人。
小桔原怕张静姝知道了难受,憋住了不在她面前提,更小心地防着恨不能把她关在家里不出去,但风言风语如何能堵住?张静姝到底还是知道了。
小桔便也不忍了,把从街坊里学的脏话祭出来骂方奕:“烂眼烂根烂身烂心的狗东西,快得花柳病死了去罢!”
张静姝虽不评说什么,但也并非全不在意,郁闷之余,亦感到一丝诧异。
方奕待她凉薄,却非那等好拈花惹草的浪荡子,甚至可说,他是个极痴情的。
她在府时,方奕有一妻两妾,除了她,一个是自幼陪伴他的通房大丫头,一个是他母亲的远房亲戚,两个都是府里指的,他从未带过任何人回府。
她本以为,方奕迫不及待地一脚蹬开她,是为了给心上人腾位子。
但好像,情节发展并没按她预料的来。
张静姝思绪飘忽时,指尖一痛,却是扎了根木刺,她放下挂香肠的竹竿子,望着冒血的指尖,恼恨极了,暗暗骂自己:张静姝啊张静姝,你还想他做什么?还不够贱么?还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行?
咚、咚、咚。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张静姝不由纳罕:她初来乍到,还没交到什么朋友,谁会这么晚来她家呢?
“谁呀?”张静姝扬声问。
门外的人许是见迟迟不开门,颇不耐烦,又重重拍了几下门,嚷道:“啰嗦什么?给爷开门!”
张静姝一听,火气当即按不住了,杀气腾腾地抄起竹竿子就往门处走去。
老娘正闹心,还想寻人撒气呢,你给谁充大爷?
4. 醉梦初醒
张静姝甫开门,一股酒味扑面冲来。
她微蹙眉头张望过去,见一个锦衣少年东倒西歪地靠在门墙处,脑袋耷拉着,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显然喝多了。
同一个醉汉有什么好理论的?张静姝火气立消,只想赶快打发了他:“走走走,别处耍——”
话未说完,那少年长腿一迈,自顾自闯了进来,还用手扯了扯衣领,叫嚷道:“小六子,给爷倒水去,要冰的,燥得慌。”
张静姝恼了,指着他的背影斥道:“你干什么!你这是私闯民宅,你再走一步我就报官了!”
那少年头也不回,只吊儿郎当地挥了挥手:“你报去!”
张静姝追了上去:“你看清楚,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那少年步子一顿,蓦地回头瞪向张静姝,攥住她一条膀子,恶声恶气地道:“我买的宅子,我的地盘,怎么不是我家了?你是哪儿来的奴才?”
那少年力气颇大,张静姝挣脱不开,立刻喊道:“忠叔——”
张忠闻声冲出房门,眼见张静姝被一个陌生男子制住,哪还顾得许多,端直抓过立在屋檐下的扁担,嘴里叫喊着“狗娘养的狗崽子”,一个箭步冲将上前,照着那少年后脑勺上抡了一棍子。
那少年登时晕了过去,身子如泥瘫倒在张静姝身上,两人一起仰倒在地。
张静姝急道:“忠叔,你怎么把人给——”
“哎呦,我的天老爷,你们干了什么?”一把尖细的嗓音扎过来。
张静姝循声望去,一个作小厮打扮的白净男子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拍着大腿嚷道:“就栓个马的功夫,我一眼没看着,这是造了什么孽?”
张静姝伸手往那少年鼻下探了一探,热的,遂松了口气,解释道:“没大碍,一点小误会。”
那小厮尖声叫道:“我家爷都躺地上了,还一点小误会?我可亲眼看到你们拿恁粗大一根棒槌砸人脑袋,活生生把人给放倒了!”
张静姝睃了眼张忠手里细长的扁担,辩解道:“不是棒槌,是扁担。”
那小厮边扶那倒地的少年边道:“都这时候了还棒槌扁担的,我家爷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得死,我也得陪葬!”他抬不动,叫道:“愣着干什么?来搭把手啊!”
张静姝唤了张忠一起帮忙,三人抬起那少年,张静姝道:“先去屋里罢。”
那小厮道:“这倒不用,咱们就住隔壁。”
原来这家人便是东面邻居。
张静姝心下一琢磨:那少年想是认错了门,并无歹意,她把人打晕,倒是错处更大些,两户人家紧挨,仅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因此闹僵了,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少龃龉来,反倒不美。
一念及此,张静姝便放软了态度,将那少年送回家安顿好后,又让张忠去找大夫,连闻讯而来的小桔也被她使唤去买鸡鸭鱼,还特地叮嘱买最新鲜的。
张忠请来的大夫瞧过那少年后,直说无碍,睡醒便好,那小厮面色稍霁,但口气仍是十分不善。
大夫前脚走,小桔便提了两条活鱼、赶了数只鸡鸭回来,叽叽咕咕吵成一片,满院子乱窜,踩碎一地花。
小桔佯作不见,笑道:“阿姐,你让我买新鲜的,喏,这是再新鲜不过的了!”
张静姝接过她的话,对那小厮道:“小哥,这些鸡鸭鱼待你家公子醒了,给他炖了补身子,算是我家一点心意,今日之事实是个误会,我们心里亦委实过意不去。”
那小厮眼见一院鸡鸭乱飞,头疼不已,又寻不出不是,一甩袖道:“罢了。”
待他进屋,张静姝立刻瞪了小桔一眼:“你故意的?”
小桔压低声道:“虽说咱们打人不对,但我就瞧不惯这家人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张静姝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就是个专爱挑事的!”
那小厮须臾又出,张静姝道:“小哥,天已不早,我们先回家去,你若有事,只管过来找我们。”
她自以为礼数做足,无可挑剔,岂料那小厮眉头一竖,断然道:“不行!”
张静姝疑惑:“那——”
“他们俩可以走。”那小厮指了指张静姝,“你不能走。等我家爷醒了,没事了,你才能走。”
小桔急道:“那怎么行?大晚上的,我阿姐一个姑娘家怎能跟你们两个男子待在一处?”
张忠立马应和道:“对,我家姑娘决不能待在这里!”
那小厮两臂一抱:“怎么着?你们想以多欺少不成?你们打了我家爷,这账可还没算呢,我对你们够客气了!”
张静姝忙好言好语地道:“小哥,我们就住隔壁,你随时能找来,你想想,我也犯不着为邻里之间的一点小误会就弃宅跑路是不是?”
那小厮道:“谁知道呢?”
小桔恼了:“我忍你很久了,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家主子难道是王子公主不成?我们打他一下就要跑了?”
那小厮鼻孔朝天:“没准儿呢!”
小桔气结:“你——”
张静姝头大,当机立断:“都别说了,我留下。”
小桔和张忠齐道:“不行!”
张静姝道:“天子脚下、皇都城中,怕什么?你们回去罢。”说罢,她转身进屋,那小厮旋即跟了进来,合上了门,小桔、张忠二人不肯走,守在屋外。
于是乎,那少年躺在床上,张静姝坐在桌旁,那小厮拉了把椅子堵在门口,小桔和张忠待在门外,五个人就这么摆开阵仗,气氛略略紧张。
过了片刻,张静姝起身走到门旁,道:“你们换着来守,别都劳乏了。”
又过片时,小桔道:“阿姐,我先回去了,三更时我来换忠叔。”
张静姝道:“外面冷,拿件厚袄子给忠叔。”
待张静姝坐了回去,那小厮搭话道:“我看你倒是个孝顺的,你们姐妹俩跟着叔伯,父母呢?”
张静姝道:“父母都故去了。”
那小厮“哦”了一声,又道:“虽有长辈,但依我看,家里拿主意的却是你。”
张静姝见他打探自家底细,不答反问:“我搬来快一个月了,第一次见着你们,你们是在外地跑商么?还是另有住处,平日不住这里?”
那小厮面色一冷:“跟你不相干的事,别打听。”
张静姝看他一眼,心道:“原来你知道这句话呢!”
二人不再言语,不多时,那小厮靠着椅背呼呼睡去,张静姝也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夜半时,二人闻得响动皆醒了过来,却是那少年睡梦中叫道:“水,水啊,小六子……”
那小厮打了个哈欠,使唤张静姝道:“你去烧水。”
张静姝心想再忍他几个时辰这事也就了了,懒得争执,自去烧水,烧水回来却见那小厮又复睡去,她遂端了水坐到床前,一勺一勺喂那少年喝了水,喂罢水又坐回桌旁,没过一会儿,那少年翻身蹬了被子,张静姝又想若把他冻风寒了,明日那小厮指不定赖给她,那可不妙,便又去给他盖被子。
那少年敞着衣襟,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细如白雪,腻似膏脂,再往上连着一段修长优美的颈子,乌溜溜的头发温顺地伏在颈窝处,更衬得睡颜安恬,尤其两扇睫羽轻轻掩住了那双略嫌锋利的眼眸后,人便像合上鞘的宝剑,由杀器变成了工艺品。
张静姝给他盖被子时,那少年忽握住她的手腕,喃喃道了句“别动”,又即放开。
张静姝一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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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方奕。
方奕有回受了伤,她伺候床前,吃喝拉撒俱由她一手操持,夜里他烧糊涂了,拉着她的手不放,她便在床前坐了一整夜,后来又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她时常去回忆这件事,一遍遍地在脑海里舔舐余留的甜味,原来他的手掌那样有力,原来他的胸膛那样炽热。
如果他愿意牵起她,如果他愿意拥抱她,如果他愿意对她笑,即使这些他都不愿意,只要他还愿意跟她一起把日子过下去,她也一定肯将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奉献给他。
可终究,不爱就是不爱,半点也勉强不来。
怀着一腔孤勇的人,最怕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无路可走。
张静姝甩了甩头,自嘲地想:什么爱不爱的,都是最荒唐不过的事,比儿戏还儿戏,她竟会琢磨这些,果然是闲得慌么?
次日一早,张静姝被阵阵鸡鸣鸭叫声吵醒,屋门开着,那小厮不在屋内,张忠、小桔也不在屋外。
未久,那少年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看到张静姝后,微微蹙眉,慵慵懒懒地道:“你是哪个宫的?谁让你来的?”恁是仪态天成,不怒而威。
张静姝一头雾水:“我——”
“哎呦,我的爷!你可算醒了!我都快急死了!”那小厮闻声旋进屋来,指着张静姝控诉道,“就是这泼妇!昨晚拿棒槌把你打晕了!我特特把她留下,听候发落!”
那少年闻言摸了下后脑勺,疼得“嘶”了一声。
张静姝百口莫辩,急道:“你怎的张口便胡说八道?分明是扁担,况且是他先闯我家院子,我后来又请大夫又买补品,你怎的不说?”
那少年看向那小厮,满面疑惑:“小六子,怎么回事儿?”
小六子道:“前面我不知道,只看到她打了你的脑袋。打得可重了,砰的一下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罢,伸出一根指头:“爷,这是几?”
那少年更生狐疑:“一。”
小六子又伸出两根指头:“这是几?”
那少年疑云密布:“二?”
小六子把两手一并,问:“一加二得几?”
那少年脸一黑,骂道:“滚蛋!”
张静姝本来有气,见这一出,噗嗤笑出了声。
那少年又看向她:“你来说罢,怎么回事儿?”
张静姝遂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末了道:“我动手打人,确然不对——”
“哪里的话,我误闯你家,是我不对在先。”不待张静姝道歉,那少年便先开了口,笑容满面,看上去和气极了,“好姐姐,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他这声“好姐姐”叫得又诚恳又亲昵,张静姝只觉他便在她家上房揭瓦,她也不好责备他了,轻咳两声,道:“无妨,一场误会,你也别放在心上才好。”
那少年下了地,抱拳做礼:“在下衣冠不整,实为唐突,便不留姐姐了,我家小厮不懂礼数,多有得罪,让姐姐受了委屈,回头我定教训他。”
他一口一个“姐姐”反让张静姝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无妨无妨,既是如此,我便先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那少年又是一礼:“姐姐请便,我不便送,便不送了。”
张静姝心道,东邻这家主仆,仆人虽然跋扈,但主人看起来却是个好相处的,日后无事便罢,若有事,那便直接找主人交涉。
两人作别,张静姝出了东邻的门,正寻思小桔和张忠在做什么,如何不见人影,却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张静姝脚步一顿,盯着马车,停驻不前。
侯府当家多年,她自是认得这辆马车,正是家主方之洲的座驾,如今,应当属于——
方奕。
5. 恃势凌人
“叔公?”
张静姝望见端坐厅堂正中的男子,愣了愣神。
小桔和张忠两人俱俯首帖耳立在一旁,状极恭敬,大气也不敢出。
来者不是旁人,却是方之洲的胞弟方之渊,是现今方家宗族里辈分最高的人。
可他应当在老家,怎会来都城呢?
方之渊半敛着眼皮睨了张静姝一眼,端着茶碗,淡淡地“嗯”了一声。
张静姝醒过神,行礼请安,方之渊这才放下茶碗,拿正眼看她。
张静姝问道:“叔公何时来的?”
方之渊道:“昨儿才到,我若不来,你们这些小的快把家都拆散了。”
张静姝默不作声。
方之渊一拍桌子,斥道:“胡闹!”
张静姝仍不作声。
方之渊沉声道:“方奕要休妻,族里不准,到现在,你还是方家的媳妇。”他顿了顿,令道:“张忠,你二人速去收拾行李,即刻回府,不得有误。”
张忠应道:“是。”小桔瞄了眼张静姝,亦道:“是。”
二人正待退下,张静姝出声道:“慢着,我让你们去了么?”
张忠和小桔顿住脚步,进退不得,只左右看看,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张静姝道:“叔公,方奕给我下休书,白纸黑字,签名盖印,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含糊,我绝不会跟你回侯府。”
方之渊厉声道:“族里不准他休,他就断不能休!你手里那封休书就是废纸!”
张静姝冷静地道:“叔公,你别忘了,现今谁才是方家的主人。”
方之渊被噎得语塞,良晌,方放软口气道:“方奕到底年轻,涉世未深,难免犯错。静姝,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理应扶他往正道上走,怎能一言不合就跟他拆家呢?”
张静姝垂了眸子,道:“我跟方奕夫妻情分已尽,子说了,倒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打碎的镜子粘不好,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方之渊劝道:“你若恼火方奕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女人,我替你做主,打断那女人的腿将她逐出门墙。”
张静姝摇摇头:“叔公,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了。”
方之渊脸一沉,冷声道:“静姝,我劝你不要跟侯府作对。”
张静姝沉默片刻,往后退了两步,跪地拜倒。
方之渊面色转和,作势起身:“你们先拾掇罢,酉正我遣人来接。”
张静姝三拜起身,道:“叔公,我敬你是长辈,故而三拜。接下来,我若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这三拜便算是赔罪。”
她直视方之渊道:“我直说罢,今日若是方奕亲来,说些好话,兴许我便跟他走了,只当这是一出夫妻勃谿的闹剧。可你来算什么?”
方之渊对视张静姝片时,冷笑一声:“好你个张静姝,看你平素蔫蔫的,没想竟是个泼辣的货!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直说罢,你若离开都城远走高飞倒也罢了,但你既留在都城,方家岂能让你在外招摇?”
张静姝一时脑筋转不过弯:“什么意思?”
“好,那我索性再说得直白点儿。”方之渊冷然道,“即便被休,你也是方家的人,你若在外沾惹了什么野男人,扫的是方家的脸面,你就是死,也得清清白白地死在侯府!”
张静姝这下明白了:敢情被休了,方家还要给她立个贞节牌坊?
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
张静姝脑子一热:“你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方之渊勃然大怒,抓过茶杯朝张静姝掷去,张忠惊呼一声,扑身过去挡在张静姝身前,茶杯打在他身上,茶水却泼了张静姝一头一脸。
“张静姝,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你够胆以下犯上,便休怪侯府不留情面!”两人至此撕破脸皮,方之渊也再不客气。
张忠惶恐跪地,连连叩首:“小姐少不更事,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小桔眼见方之渊发火,已是吓得六神无主。
张静姝任由茶水挂在脸上,面上现出一股子轻蔑来:“公公将方家交由我管时,郑重叮嘱,凡事要讲理,以理服人,不可仗势欺人。公公尚在人世,我走也没多少时日,没想到侯府家风竟变成这样。”
张静姝说罢,往门外一指:“方之渊,你看清楚了,这是张宅,你要施威,走错了地方。”
方之渊怒道:“张静姝,你——”
张静姝扬高声音,压过他的话头:“再者,公公是天子门生,方家是书香门第,你往侄媳妇院子里闯,传将出去是什么话?忠叔,送客。”
方之渊指着张静姝,气得语结,半晌才道:“你等着罢!”言罢,甩袖而去。
张静姝朝他背影撂出一句:“你若还来,伺候你的就不是茶水了。”
方之渊回以一声冷哼,他一走,小桔便哭道:“这可怎么办?”
张静姝心烦意乱:“别哭了!”
小桔忍住哭,哽声道:“阿姐,咱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样下去,只怕侯府当真不会放过咱们!若不然,还是回娘家罢?好歹有个依靠。”
张静姝转身回屋:“我自己想一想,你们都别来吵我。”
张静姝一上午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急得张忠和小桔二人团团转,偏又拿不出主意,只能干着急。
到了中午,张静姝方开了门,却浑是一副眼饧神涩之态,瞧着是刚睡醒,甫开口便问:“小桔,我饿了,烧饭了么?”
小桔急得直跺脚:“阿姐,都要火烧眉毛了你还惦着吃!”
张静姝笑道:“眉毛自烧它的,碍着嘴什么事了?照吃不误!”
小桔又气又笑,嗔道:“阿姐!”
张静姝催道:“快去做饭!你想饿死我不成?”
小桔白她一眼,恼归恼,心里却踏实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了。
三人围桌吃饭时,张静姝忽道:“还有几日就过年了罢?”
张忠颔首道:“是快了。”
张静姝问道:“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可曾见有人家请社火?”
小桔道:“没见着呀,怪冷清的,许是街道在组织了,可咱们是新搬来的,没知会到也是有的。”
张静姝笑:“要钱的事还能没知会到?”顿了顿,又道:“我看也不用等了,干脆我们家做东请社火。”
小桔大惊:“阿姐,请社火要花不少钱呢!便是一家请,那也是当地豪绅才请,咱们干嘛出这个头?”
张忠也劝道:“静姝,咱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哪能这么花?”
小桔附和道:“是这理,这钱花出去冤枉大了,也就能出回风头!能捞到什么好?”
张静姝道:“掏钱给街坊邻居办好事,也不算冤枉。依我看,我们再邀个戏班子,在西谷场搭台唱两天,给大伙攒个热闹。”
小桔急了:“阿姐,你疯了不成?”
张忠和小桔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张静姝放下筷子,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忠叔,你下午跟我去庙上商议请社火的事,小桔,你去找戏班子,明日未时前,把这两桩事办妥。”
只要钱到位,请社火、请戏班子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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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银子给足,无须两日,当日便定下了社火和戏班子。
两日后,社火队敲锣打鼓、放炮爆竹,舞狮的、踩高跷的、耍杂技的,排成纵队从张宅依次行过方圆数里的门户,家家出门相迎欢庆,好不红火。
又一日,西谷场戏台搭成,此地居民皆举家前往看戏,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与此同时,新搬来的张家人也在这片出了名,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两日来,日日有邻里携礼登门拜访,以结交情,众人莫不交口称赞张家人豪爽大方,自也有人好奇打探张家底细,张忠皆依张静姝吩咐,言道自己一家自南方来,北上投奔都城亲戚,做点小买卖糊口,请邻里日后多多关照。
此番左邻右舍皆已走访相熟,唯独东临那户,连着数日大门紧锁,主仆二人又不知去向。
小桔对此满腹狐疑:“也不知那两人干什么的,整日神秘兮兮,不像好人。”
张静姝笑着戳她额头:“就你嘴碎,只要他们不来我们家拆房子,你管人家干什么的?”
小桔挽住张静姝,问道:“阿姐,你今次做这些事,是为了出名么?”
张静姝坦然道:“不错。倘若大家都知道张家,那侯府想让我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就没那么容易了。”
小桔叹道:“我也才想明白,可这代价不免太大了。”
张静姝笑:“傻丫头,花钱买命还代价大?花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
小桔好笑:“阿姐,你又胡吹乱嗙,还当是未出阁在家里时么?现在……”她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低声道:“我不怕过苦日子,我只是害怕,凭咱们几个怎么斗得过侯府?”
张静姝道:“怕什么,子不是说了,知道敌人的底细准能打胜仗,侯府的底细我能不知?侯府最好不要来惹我。”
小桔笑叹:“我的好阿姐,六岁小孩都知道,这句话是孙子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张静姝讶然:“我的乖,谁家的孙子才六岁就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小桔忍俊不禁,旋又懊恼:“小时候我就不该替你做课业!让你被先生罚去!你只管自己玩得高兴,功课全落下了,你若是腹有诗书,何至——”小桔意识到失言,蓦地顿住,不再作声。
张静姝被她的话刺得心中一痛,又想起方奕用嫌恶的眼神看着她吐出“粗鄙妇人”的那一幕,很快她又压下情绪,淡笑着岔开话题:“今日还有半天戏呢,你还不去?”
小桔素日爱听戏,更爱热闹,一闻此言,心思便被勾走了,笑道:“那我去啦!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小桔走后,便剩张静姝独自在家,她在檐下溜达一圈,见腊肉风干得差不多了,便在院中支起炉子熏肉。
等火的时候,张静姝无事可做,遂去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一本崭新的《诗经》,捧了书坐在炉子旁,边看火边看书,可只看了两页,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忽闻有人唤道:“喂!醒醒!别在炉子旁睡啊!”
张静姝睁开眼,满院白烟缭绕中,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她奇道:“谁呀?”
“走水了么?哎呀!当心!别燎着了——”
张静姝循声看去,见东面院墙上探出一颗脑袋,却是一个少年趴在墙头跟她打招呼。
“你无碍罢?我过来了!”
不待张静姝应答,那少年已利落地越过墙头、翻身落地,唯见人影翩跹,动似行云流水。
张静姝朝他望去,风烟之中,少年仿佛仙人驾雾而来,青衫磊落,衣袂翩翩。
6. 杼涩纬断
张静姝恍惚地望着少年,犹觉魂失梦中,徙倚不知归处。
少年四下张望,又带睄着她,微蹙起眉头,二话不说地解下外袍,兜头罩住了她,并喊道:“快躲开——”
张静姝被少年的衣袍蒙住了头,眼前一黑,鼻端嗅到一股沉香糅着龙脑的淡淡香气,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忙将衣袍扒扯下来,恰见少年提着水桶从厨房冲了出来。
不待张静姝出声,少年端直将一桶水“哗啦”一下浇在了挂腊肉的架子上。
水从架子上落下,冲进炉子里,“刺啦刺啦”两声后,又是“嘶嘶”两声,火星便挣扎着熄灭了,须臾,浓烟散去,唯见一串串腊肉在风中荡呀荡。
张静姝看了眼湿得透透的腊肉,又看向少年,沉着气不作声。
少年只道她惊魂未定,反笑着安慰道:“别怕,没事儿了!”
少年说这话时昂首挺胸,眉梢都快飞了起来,大有春风满面之态,英雄救了美,自是等着美人含羞来道谢,奈何……美人并不领情。
张静姝憋着一肚子火,恨恨地将他的衣袍揉成一团摔在地上:“什么叫没事了?”
少年一头雾水,颇为委屈:“我见你家院子起了浓烟,特来救火,你怎的还恼上了?”
张静姝指着腊肉,没好气地道:“你没见我在熏腊肉么?这可好了,全被你给毁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来报那一扁担仇的!亏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没想到心眼这么小!”
少年循她所指望去,满院狼藉默诉罪状,这才晓得犯了错误,气势顿矮,赧愧低首:“呃……这……确是有所不知。”
张静姝急着抢救腊肉,便也不再跟少年纠缠,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邻居,不怪你,你走罢。”说完自去收拾残局。
少年却走到张静姝旁边,凭白问了句:“姐姐,你是宁越城人么?”
张静姝动作一滞,瞥向少年,心生警觉,他如何得知她是宁越城人?
少年见她神色,知自己猜中,笑道:“宁越城每年纳贡便有这个,我见过。”他指了指腊肉:“好像是叫‘火腿’罢?”
张静姝松了口气,回头继续干活:“算是罢。”
“这可巧了!”少年一下子晃到张静姝面前,笑眯眯的,眸子里漾着揉碎的星光,“我娘是瓯越城人!”①
张静姝抬头看向少年,不意跌进他的目光中,一霎有种望见星海之感,也只一霎,她立刻便别开目光,略往后退开半步,边取下腊肉摊晾,边道:“那我和你娘倒算是同乡了。”
“可不是嘛!”少年笑容灿烂,眼角余光扫过,发现地上躺着本书,“哎呀”一声,忙俯身将书捡起,见书页上沾了点水渍,当即攥住一截袖子,小心地擦拭起来,顺口问道,“你看哪儿了?我帮你标出来,免得下回翻乱了。”
张静姝却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鼠”什么的,也未多想,全凭直觉信口道:“硕鼠硕鼠,入我床下。”
少年的手抖了两抖,紧抿着唇,绷了片刻,绷不住笑出声来,打趣道:“人家穹窒熏鼠,你可倒好,请了两只肥老鼠到床下,你问过蟋蟀的想法么?”
他说的是好好的人话,张静姝听来却成了鸟语,登时头大:“干蟋蟀什么事?”
少年合上书,哈哈笑道:“你莫不是用它来煽风点火的?”
张静姝耳根一热,作势欲夺回书:“我只是还没看完!”
“手油兮兮的,别碰!”少年急忙往后跳开,将书护在怀里,“我去帮你放妥,放哪儿?”
张静姝朝东屋一指:“那屋有个箱子,放箱子里。”
少年进屋放书,张静姝将淋湿的腊肉尽数摊晾开来,迂久,仍不见少年出来,于是高声问道:“没找到箱子么?在墙根处,一进门就能看见!”
不闻回应。
张静姝纳罕,擦了手进屋去,却见少年坐在箱子上,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似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张静姝心生好奇,想看看他看什么书这么津津有味,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待走到他侧后方,距他不足一步时,少年倏然色变,眸中寒光一闪,一个擒拿手锁住了张静姝的手腕,胳膊肘顺势向上一顶,死死抵住了她的喉咙。
动作快得张静姝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动作重得只消再重一分便能拗断张静姝的脖子。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实打实一招毙命的打法。
张静姝吓坏了,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只惊恐万状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是你啊?”
少年愣了下神,立马放开了手,他一松手,张静姝才喘上了气,顿又觉胳膊被扯断似的,钻心地疼,疼得她直飙泪,身子骨也不争气地瘫软下去,少年见状,又忙捞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句“冒犯了”,扶她坐下。
待张静姝坐稳,少年立刻撒开手,满脸歉疚地道:“疼不疼?对不住,我没注意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张静姝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揉着酸痛难当的胳膊,抱怨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手劲这么大?钳子精么?”
少年更生愧疚,想了想,将胳膊伸到她面前,牙一咬:“要不你打我两拳出气?”见张静姝无动于衷,他又咬咬牙:“若还气不过,踢我两脚也……也不是不可。”
张静姝原本着实着恼,被他这番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哭笑不得,气也消了大半,岔开话题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少年闻之,面上阴云一扫,兴奋地将书举到她面前:“这本,你瞧!”
张静姝看到他手中的书,微微一怔。
少年颇为激动地道:“《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我竟从未耳闻!此书详述从缫丝、络丝、牵丝、治纬、开织到染色等各道工序的工艺、工具、技法,见解独到犀利,图也制得准确精妙,实令人大开眼界!你看这个——”②
少年翻到其中一页,此页附有机械图纸:“著书人还提出了改良传统纺纱机的想法,此纺纱机将纱锭由横排改作竖排,可同时织出多根棉线,这太了不起了!”说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感叹了句:“著书人定是位纺织工匠之集大成者!只是——”③
少年困惑不已:“此书却未署名,真是奇哉怪也,你从哪儿得来的?”
张静姝眼眶微酸。
《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乃是私刊,只在张家族内传阅,外人自是不知,她也不是因为勤奋好学才带着它,只因为它是母亲所著。
张静姝道:“著书人是我家乡的一位纺织女工。”
“此书竟是女子所著?”少年讶然,一副不可置信之态。
张静姝油然生出一股傲气:“在我家乡,几乎户户纺织为业,女子亦可养家糊口,堪当家中顶梁柱的纺织女工大有人在,那位纺织女工更是其中佼佼者,她的织品千金难求,著书立说又如何?好稀奇么?”
少年正色道:“姐姐说得是,却是我狭隘了。江南纺织业有如今之成就,离不开这群巾帼能匠。”
张静姝只觉少年说这话的口吻像极了公公方之洲,浓浓一股老成的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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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偏他还是青涩未褪的年纪,不由好笑。
二人正在屋内闲话,忽闻有人连连唤道:“爷——爷——九爷——”
张静姝往声音来处瞟去:“像是你家小厮在找你。”
二人一道出屋,少年颇为不耐地回道:“听见了!听见了!瞎聒噪什么?”
小六子隔墙喊道:“可急死我了!爷,你在哪儿呢?”
“就来!别嚷嚷了!”少年转头又对张静姝作一礼,“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咱们改日再叙。”
“哎,等等!你的衣服——”张静姝捡起被她扔到地上的衣袍,见沾了土,便道,“我洗干净再帮你送过去罢。”
少年笑道:“也好,那便有劳姐姐了。”
张静姝道:“我叫张静姝,你直唤我名便可,不必如此客气,你叫什么?”
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迟疑,旋又一笑:“我姓朱,家中排老九,你就叫我‘朱九’罢。”说完,少年翻过东墙,不见踪影。
张静姝看了看墙,又看了看门,陷入沉默。
门不配拥有尊严么?
张静姝立在墙下片晌,东邻那户人家不常在家,除了醉酒误闯她家那次,两家人素日无甚交往,今次也算建立了交情,只是这个朱九,却给她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张静姝摸了摸脖子,思及方才种种情状,犹自心惊。
他很危险,她隐隐想。
“阿姐——”
张静姝的思绪被人拉回,她看向正推门进来的小桔:“戏这就唱完了?”
“没呢!”小桔关上门,“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家,怕你闷得慌,后面两场又都是打打杀杀的戏,索性便回来陪你了。是了,隔壁门口停了车,家里有人,不如邀他们过来吃顿饭?”
张静姝摇头:“不了。”想了一想,特意叮嘱了句:“同他们家过得去便好,不必走得太近。”
小桔虽疑惑,亦未多问,点头应是。
张静姝少时,母亲亲自教她纺织,奈何她是个屁股长钉子坐不住的,总爱往外跑,没过几年就搁下了,而今捡起书来读,字没看进去多少,却生许多遗恨。
夜里,小桔拾掇好准备睡下,一进屋,见张静姝正挑灯夜读,惊讶得直揉眼睛,生怕看错了,最后憋出一句:“阿姐,你被鬼上身了?”
张静姝淡声道:“我准备考状元呢。”
小桔噗嗤一笑,坐到她旁边:“那也容易,你只管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没准儿就能金榜题名了!”
张静姝捏了把小桔的脸:“好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张小桔,敢编排我了?”
小桔顺势挽住张静姝的胳膊,轻声道:“阿姐,我下午那些话浑说的,你只当我放了个大臭屁,别放在心上。”
张静姝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别放在心上的倒是你。唉,我就是觉得可惜……”
小桔问:“可惜什么?”
张静姝叹了口气:“可惜我娘的一身技艺,没能传承下来。”她翻到改良纺纱机图纸那页,久久沉思。
小桔看不懂图纸,遂问:“叹什么气,这很困难么?”
张静姝一怔:“不知道。”
小桔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张静姝低头看向图纸,像被点醒般,霎时思绪万千,无数念头奔涌而来。
①本文为架空历史,文中出现地名、人名均无特指。
②《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系杜撰
③改良纺纱机参考“珍妮纺纱机”
7. 梅花雨下
张静姝这个人,想到什么便会马上付诸行动,从不瞻前顾后,说得好听叫“果敢”,说得难听叫“鲁莽”。对此张静姝自有道理,她说,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的那是神仙,如果有凡人能想明白所有事情,那定是江湖骗子,譬如街市口那位脸上贴着狗皮膏药、手里举着“铁口半仙”旗子的假道士。
是以,一大早,张静姝就火急火燎地揣着图纸和张忠来到了西市街。
不同于往日车马骈阗、衣冠杂沓的热闹盛况,今日的西市街格外冷清,平常街道上塞得满满当当的摊贩档位竟全消失了,临街一些商铺也关着门。看上去街道还被特意洗过,干干净净,全无油污,连扎堆的乞丐都被尽数清走了。
张静姝找了家茶馆一问,方知今日相国府公子成亲,接亲队路过西市街,故提前来清了道。
张静姝此番要寻的李家工匠铺子尚未开张,张忠便先去结算戏班子的尾款,顺便驾车帮他们送服装道具,张静姝则在茶馆歇息等他。
见一楼人多,张静姝便欲上二楼,却被伙计拦下,伙计赔笑道:“今儿不巧,整条街的二楼都被人包了,客官请到一楼坐罢。”
张静姝操办过红事,知晓其中礼节,不由纳罕:清道好说,包场却是什么讲究?难不成相国府还要在西市街待回客?大摆流水宴?
张静姝因到一楼墙旮沓里寻了个座坐下,点了一壶六安瓜片和一盘甘草西瓜子,边喝边嗑,一面等张忠,一面瞧热闹。
“都说那东华山庄大小姐是天仙样人儿,不知今回咱能不能瞧上一眼,也教咱看看天仙到底是啥样儿!嘿嘿!”
“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盖着红盖头坐在轿子里,能给咱看见?”
张静姝怔了怔,问旁边的看客:“大哥,相国府公子娶的是哪家小姐?”
那人回道:“嗐!不就是东华山庄的大小姐嘛!名声可大了!你不知道?”
张静姝“哦”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热闹可有的瞧了,张静姝嘴角压不住地扬起,虽说别人成亲关她何事,但她就是心情格外舒畅,当即唤来伙计,道:“给每桌都上一份瓜子,我请!大好姻缘,咱们同乐!”当即博得满堂彩。
一时之间,嘈杂的说笑声和清脆的嗑瓜子声交织一处,喧闹不已。
锣鼓声渐至,众人伸长脖子探出窗外望去,遥见相国府的接亲队缓缓驶来。
当即有好事者高声报信:“来了!来了!”片刻又报:“我的亲娘,好大的阵仗,看得到头看不到尾!哎呦!别挤、别挤——”
众人蜂拥着朝前挤,有的人跑到了街道上,很快就被上前清路的侍从拦回。
不多时,接亲队到了街口,头戴乌纱、身着青衫、簪花披红的相国府公子策马行于队伍前方,一路行来,朝众人或含笑挥手、或抱拳作揖,恁是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有人喊:“恭喜新郎官呀!”他便回:“多谢诸位乡亲。”
有人调侃:“新娘子美不美呀?”他也全无架子,以笑作答。
须臾,人群骚动,或呼:“撒钱啦!撒钱啦!”众人团簇一处,伸手去抢接亲队抛撒的铜钱,气氛一时热烈无匹。
忽然间,天空落下了片片雪花。
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这异景,奇道:“咦?大晴天的怎么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番景象,纷纷抬头望天,却见街道两旁每户屋顶上皆坐着一名红衣少女,少女身旁放着木桶。那些雪花,正是红衣少女们从桶里洒下来的。
张静姝原本老神在在地坐着吃茶磕瓜子,这时被勾起好奇心,也趴到窗边去看,心下寻思相国府成个亲把戏还挺多,这是唱哪出?
相国府公子勒马停住,接亲队伍也跟着停下,他又施令下去,须臾,锣鼓声歇,整个街市都随之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在屋顶上洒雪的红衣少女们吸引去了。
相国府公子目露疑惑、面色凝重,抬手示意,侍从们皆手按刀兵,全神戒备。
白雪飘落时,陶埙声悠然响起,紧接着每户二楼紧闭的窗户同时打开,泼出丈丈红绸,一头悬在檐上,一头垂落地面,一霎将西市街染成了艳丽的大红色,场面颇为壮观。
人群发出阵阵惊叹,皆屏息凝神而望,一时万籁俱寂,唯有埙音幽咽。
俄顷,二楼窗前悬挂的红纱掀开,每扇窗前都坐着一位青衣琴师,立着一位红衣少女,青衣琴师们抚琴,红衣少女们手捧白瓷瓶翩然起舞,一边舞着,一边从白瓷瓶中抛出红梅花瓣,洒向街中,于是又见漫天花瓣飞舞,凝着缕缕幽香,伴着袅袅琴音,如梦似幻,仿佛一场红梅花雨。
西市街的最高楼栖风台有两层半,位于街心,最上面的半层素日作防火瞭望之用,围以栅栏,四面空旷。这时,栖风台上传来女子浅吟低哼之声,虽无歌词,只作和声,曲调却是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人们又向栖风台望去,只见台上四面垂着白纱,白纱不曾撩开,隐约可见台中一位男子盘膝而坐,琴横膝上,正自抚琴,在他身后立着两位侍女。
那男子一身白衣,头戴斗笠,斗笠沿缀着白纱,挡住了脸,层层遮掩下,全然看不清样貌。
飞红万丈,独独栖风台上,一片白衣如雪。
真好看啊,张静姝想,连做梦都编织不出这样美好的情景。
乐声渐低,栖风台上的白衣男子开口道:“昔日故人借道搭棚,和音奏乐,聊成一曲,贺卿良辰。”
张静姝愣住了。
她倾心侍奉了七年的人,她怎会不识他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那刻,她所有的梦幻泡沫顷刻粉碎,她方才有多飘然,这刻就有多心寒。
方奕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出声,低头抚琴。
女声和乐低唱,从栖风台传遍街市,此起彼伏,前呼后应,飘摇时若浸湿江南的蒙蒙烟雨,幽寂时若晚风轻拂而过的空山松林,凄清时若明月独照轻舟已逝的江岸,惝恍时若瞰望皆峭绝回首已无路的孤崖。
琴师奏着最哀伤的乐,少女唱着最温情的词。
她们唱:“此一程,风霜尽,愿卿此生岁月皆春暖。”
她们唱:“桃花面,柳叶眉,愿卿万里归来仍韶颜。”
她们唱:“春赏花,秋揽月,愿卿年年四时无忧烦。”
她们唱:“水而夷,山而陵,愿卿漫道脩路尽平坦。”
她们唱:“琴瑟和,连理枝,愿卿俦侣白首永相伴。”
她们唱:“福禄喜,寿南山,愿卿尔昌尔炽瓜瓞绵。”
以往张静姝总是不懂方奕写的诗文,太过艰深晦涩,这次却全听懂了,何止她,大街上站在的、坐着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舞刀弄剑的、摆摊卖茶的全都听懂了。
他本就是要说给全世界听。
她们还唱了许多许多,愿卿所得皆所愿,愿卿生平无遗憾,愿卿回首心安然,愿卿,愿卿,愿卿……
他不厌其烦地用遍了所有的词汇去表达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意思。
在侯府当了七年的家,张静姝处事上早已惯于理智压过感受,甚至摁灭感受,她可以坦然接受方奕不爱她这件事,她也可以镇静应对方奕休了她这件事。
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方奕在她面前上演这出深情戏码,太过强烈的感受还是瞬间倾覆了全部理智。
她们还在唱,喋喋不休地唱。
张静姝想咆哮,让她们停下,可喊不出来。
她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身上只有瘆骨的冷,像被抽了魂魄的干尸。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任人鞭尸?闲得发慌?
如果她不是方奕那可怜又可笑的妻,谁管他们才子佳人、深情似海?关她屁事?
张静姝,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你爹娘都死了,你给谁吊丧?张静姝,你今日敢掉一滴泪,老子大耳刮子抽死你!张静姝,把脊梁骨给老子挺起来!
张静姝转身退走,将头垂低一点、再低一点、更低一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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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生平第一次她像此刻般瞧不起自己,活生生一个窝囊废。
“呔!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粗犷豪迈的戏腔猛地杀了进来,登时将凄靡的歌声冲得七零八落。
“上阵去——战华雄——教他试一试——俺的青龙宝刀——”
变故陡生,张静姝惊愕回首。
此刻,街道中央,正立着一位“关云长”,手持“青龙偃月刀”,手捋长须,怒目圆睁,一身杀气凛然。
“血染沙场——”
“关云长”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微佝着背,略显羸弱,看着是上了年纪的。他面覆油彩,头戴将盔,穿着绿绣花箭衣,背着四面靠旗,拖着这身厚重的长靠武生行头,更显吃力,唱罢这句“血染沙场”,已是气息不稳。
“叫他认得俺——关——云——长——”①
“关云长”唱罢这句,立马横刀,作打斗动作,岂料下盘不稳,竟摔倒在地。
他穿着威武的戏服,唱着威武的戏词,偏又如此不济,惹得众看客捧腹大笑。
有人不客气地讽刺道:“一把老骨头,唱什么关云长?羞也不羞?”
“关云长”拄着刀,费劲地站起,挥舞大刀,继续作打斗动作,只是由他做来,不免晃晃荡荡,没有威震四方,只有笑料百出。
方奕的精心安排被他打乱,那些琴师、少女也没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乱七八糟吟讴几句,便渐渐息声了。
众人都朝那“关云长”看去,看他出丑,边看边笑,乐乐呵呵。
唯有张静姝一人,垂首默立,泪落如雨。
这世上哪有什么盖世英雄,不过有人愿为你挺身而出,拼却一腔孤勇。
“关云长”打得一阵,白道:“某斩了华雄首级来献——”
“好!好!好!”
人群中,有人连喝三声“好”,却是那位相国府公子。
相国府公子驱马上前,道:“唱得好,来人啊,赏银十两!”
“关云长”行至一侧跪倒叩谢,相国府侍从送来一锭银子。
相国府公子又往栖风台上淡淡地投去一眼。
栖风台上,白幕落下,方奕转身离去。
接亲队复吹锣打鼓,缓缓前行。
没了热闹,人群自散,张静姝走到“关云长”面前。
“关云长”看见她,嘴唇嗫嚅,眸中有愧色,似怕自己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解释道:“静姝,他欺人太甚,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
张静姝上前扶住他,轻轻地道:“忠叔,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家去罢。”
二人相携而去,街角隐蔽处,方奕目视他们渐行渐远,放下了车帘,微垂了眸,满腹疑惑。
休妻那日之后,他未再过问张静姝的下落,只道她回江南老家去了,熟料她竟还在都城?
“咚咚咚”,闻得有人轻叩车门,方奕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方奕的堂弟、方之渊的儿子方升谄着脸凑上前来:“哥,那老东西敢砸你的场子,我找人去给他点教训!”
方之洲封爵后,方之渊曾来投靠,并借助兄长的权势在都城站稳脚跟,待了近十年,后来兄弟间发生分歧,三年前方之渊又回了老家,这三年间两家无有任何往来,形如陌路。
直至方奕袭爵后,方之渊又带着儿子从老家赶来。方奕不是方之洲,对这门亲戚无甚情分,但碍于宗族情面,仍让方之渊父子在方府住下,并给方升在府里安排了一份差事。
方奕向来清高自傲,见方升一副小人嘴脸,登生厌恶,倏地便皱起眉头,冷然道:“方升,你当按规矩叫我一声‘侯爷’。”说罢,也不再理会方升,径自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府。”
方升吃了瘪,脸色又青又白,十分尴尬难堪,却硬挤出一丝笑,维持体面,待方奕的车驾行出一截,他眸色陡冷,阴恻恻地咕哝了句。
“嚣张什么,你家原先也是个破落户,谁比谁高贵?”
①引自京剧《斩华雄》
8. 大年夜宴
倏忽已至大年三十,张静姝连日来忙着造母亲设计出的改良纺纱机,日日早出晚归,同李家工匠铺的工匠商议完善细节,张忠和小桔二人则忙着筹备年事。
三十这日,许多商铺早早打烊过节。因改良纺纱机制造已在收尾,张静姝便与工匠商量好,加了两倍工钱,令其赶工将之完成,也免得拖过年后。
安顿妥后,张静姝正往回走,却见小桔疾走寻来,满头汗珠,一脸焦急。张静姝顿感奇怪,先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桔道:“阿姐,出大事了!”
张静姝听得心惊肉跳,忙将小桔拉到一旁,问道:“家里怎么了?侯府来找麻烦了?”
小桔一愣,摇头:“那倒没有。阿姐,你不知道么,官府今早出了公告,今日起宵禁,宵禁期间锁城,整个都城只进不出!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太吓人了!忠叔让我赶紧来叫你回家!”
宵禁锁城本就稀罕,大过年的宵禁锁城就更稀罕了,张静姝亦是纳闷,但如今她也没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不知任何内幕,作为小老百姓,只管在家好生待着,别惹上是非就好。
一念及此,张静姝忙问道:“家里存粮够吃多久?”
小桔道:“粮食够吃一个月,这回备了不少腊货,省着点吃够吃三五个月,菜不多,只够三两日。”
张静姝又问:“马草呢?”
小桔道:“不多了。”
张静姝当即道:“走,趁这会儿还未休市,把粮屯足。”
二人来到农贸区,张静姝毫不手软地大肆采购。因在年关下,又逢宵禁锁城,粮肉蔬果自然涨价不少,小桔心疼银子,不免劝道:“阿姐,何必买这许多,没准儿过两日便解禁了呢?”
张静姝言之凿凿地道:“子说了,遇事先屯粮,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小桔无奈:“阿姐,你的子难道就没跟你说过要省吃俭用、细水流长?”
张静姝走进一家糖果铺,不以为意地道:“他个黑心的糟老头子哪懂这些?店家,我要这罐蜜枣,连枣带罐子都打包了。”
“黑心?这又是从何说起?”小桔大惑不解。
张静姝道:“他自己说的呀!三十而立,说的是交三十两银子你可以站着听他上课。四十不惑,说的是交四十两银子他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五十知天命,说的是交五十两银子他就告诉你皇帝出的科考命题。六十耳顺,就是说交六十两银子他可以来哄你高兴。至于七十心所欲嘛,就是说交七十两银子你爱干嘛就干嘛,他都满足你,这还不黑心?不过科考命题倒是物超所值。”
店家强绷着脸,脸都快憋成了酱色,颤颤巍巍地将打包好的蜜枣罐子递来:“三、三百钱。”
小桔低着头付了钱,提过罐子,直推张静姝,低声道:“走,快走。”
张静姝还待再逛逛,已被小桔推搡着出了店门。
二人一出去,店里便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断气。
小桔气得跺脚,小声骂道:“丢死人了!”
小桔只顾着生气,不再管张静姝,张静姝却浑不在意,又买了许多东西。
买够粮食,张静姝雇了两名脚夫将粮送至家中,这一折腾,便至后晌。
三人挂了灯笼、贴了门联,张静姝便落上门闩,道:“今日咱们也不出去了,好好做顿年饭,就在家守岁。”
小桔挽起袖子:“昨儿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做几道就成。”
张静姝跟去厨房:“我给你打下手。”
张忠便道:“静姝,你哪做过这些事,还是我去罢。”
张静姝道:“总是要学的,忠叔,你快去歇着罢。”
张忠不肯,张静姝便作势板起脸道:“哪有男子下庖厨的,若教旁人知晓,咱们岂不被笑话了去?”
小桔道:“别争了,厨房我一个人就成,你爷儿俩笨手笨脚,反来给我添乱!有这功夫,不如趁天亮把灯都挂起,过年家里要亮堂!”
张静姝道:“那好罢,忠叔,咱们去挂灯。”
小桔干活利索,天尚亮着,便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张静姝开了坛酒,斟酒题词,道:“如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在侯府。吃穿用度虽不及,却也不必端着掖着,关起门都是家里人,各人随心所欲,不知你们怎么想,反正我觉着挺好,舒心自在。”
张忠道:“我一把老骨头,好也罢,赖也罢,能活一天是一天,端怕你们俩受委屈。”
小桔道:“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张静姝点头笑道:“那就好。至于新年心愿嘛,我只求家全人全、无病无灾。我呢,就努力赚点小钱,养活咱们一家人!”
小桔眼眶泛红:“阿姐,我跟你一起赚钱,织布也好,洗衣也罢,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干。”
张静姝当先举杯:“来,一起干一个!”
三人正要共同举杯相庆,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几人放下酒杯,面面相觑。
小桔疑惑道:“马上就到宵禁的时间了,谁会这时候来?”
张静姝起身道:“我去看看。”张忠放心不下,连忙跟上。
二人走到门前,张静姝问道:“谁呀?”
来人又敲了几下门,却不出声。
张静姝放轻脚步,凑到门缝看了一眼,见是东邻朱九站在门外。
那日二人别过,张静姝当天便洗了他的衣袍,烘干后给他送去,岂料他竟又不在家了,这些日子也一直不在家。
张静姝见是他,抱着满腹狐疑开了门:“朱公子?”莫不是又喝酒认错门了?
朱九独自一人立在门外,着一身玄色锦服,腰束玉带,头戴束发冠,上嵌五色宝石。张静姝忍不住多端量了他几眼,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怪异违和之感。
他今日显得格外贵气逼人,与这繁华闹市中的寻常百姓家格格不入。
先前两回见他,虽也觉他生得俊朗,却并无这般感受,难道因为他今日穿了身精致奢华的衣裳?
衣裳确然华贵,但也盖不过他的周身气派,更衬得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这样浑然天成的贵气,她便在许多王孙公子身上都不曾得见。
“你有何事?”张静姝并未邀他进来,只站在门口问道。
“我来……”朱九顿了一下,方道,“是了,我来拿上次落下的衣裳。”
张静姝“哦”了一声:“你稍等,我去帮你拿。”说罢,她转身欲进屋,才走两步,朱九便自行进了门,还回身将门闩上。
张静姝闻声回头,诧异极了:这是不请自入啊!
朱九似浑不觉自己失礼,含笑满面地作一揖:“今儿是三十,给姐姐拜个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有礼有貌地说来拜年了,张静姝也不好拉下脸把人轰出去,只得不情不愿地道了句:“那你就进来罢。”
朱九又是一揖,态度谦卑悃诚:“多谢姐姐。”
张静姝见他这般多礼,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语气温和了些:“朱公子不必客气,请进来罢。”
张静姝走到屋前,闻身后无甚动静,回头一看,朱九还未跟上。他走得极慢,步履有些蹒跚。张静姝也未多想,只让张忠先进屋,自己又立在檐下等了会儿。
待朱九跟来,张静姝邀他进了屋,一进屋,灯光照着,这才瞧清朱九面容异常苍白、全无血色,恹恹一副病态,她讶然问道:“你生病了?”
朱九道:“许是染了风寒,头有些疼,无妨。”
张静姝便未深究,客套了句:“朱公子,你吃过饭了么?”
一般人都知道这是客套话,若非相熟之人,多半便识趣地回句“吃过了”,熟料朱九全不客气,自顾自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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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满桌菜肴眼睛都亮了,赞道:“没呢!姐姐家的年夜宴好香啊!谁做的?”
张静姝很是郁闷,好好的团圆饭,她可不想留个半生不熟的客人在这儿啊!
郁闷归郁闷,礼数要周到,张静姝回道:“都是小桔做的。”
“哇!”朱九看向小桔,大加称赞,“小桔姐姐,你可真厉害!诗云‘秀色可怜刀切玉,清香不断鼎烹龙’,依我看,烹龙炮凤亦不及这一桌颜色!”
小桔被他盯着夸,登时脸红到了耳根,垂了头不敢直视他,嗫嚅着道:“朱、朱公子,谬、谬赞了……”
朱九又赞:“真叫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张静姝眼见小桔一副没出息的娇软模样,当即便欲插句“送你俩菜打包回你自己家吃去”,小桔却先开了口,羞羞答答地道:“朱公子稍待片刻,我去添副碗筷。”
张静姝作最后的挣扎:“朱公子,我去拿衣裳给你。”然后你就赶紧识相地告辞罢!
朱九笑道:“吃过饭再拿,不急,别辜负了小桔姐姐一片心意。”
事已至此,张静姝只好闷闷地坐下。
席间,小桔时不时起身给众人布菜,布到朱九时,许是有意卖弄,往往还要特意介绍一下菜式,朱九亦给足她面子,面带微笑、不住颔首地听她说道,待小桔介绍完,他便放下筷子,擦干净嘴,再引经据典地点评两句,说是点评,其实全是吹捧,哄得小桔心花怒放,甚至还道:“朱公子若喜,以后可常过来吃饭。”
张静姝见小桔早将她的话忘到了爪哇国,一阵腹诽:“真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子诚不我欺也。”
一顿饭吃罢,天色已晚,夜空中星辰璀璨,院子里红灯摇曳,相映生辉。
张静姝拿来朱九的衣裳,道:“天晚了,你身子不适,还是早点歇下罢,我叫忠叔送你回家。”
朱九摸摸肚皮:“姐姐,我吃得太撑了,小坐片刻再走。是了,咱们什么时候放爆竹?”
张静姝遂问张忠:“忠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张忠看了会儿天:“戌亥之间。”
张静姝道:“还早,再过一个时辰放爆竹。”
朱九奇道:“忠叔,你看天就能知晓时辰?”
张忠道:“我年轻时打猎为生,常在野地过夜,会看一点儿。”
朱九便踱到张忠身旁,道:“今正是斗柄回寅、乾元启运之时,你看——”
二人仰首望天,指点群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星象,相谈甚欢,张静姝全然插不上嘴,默立片刻,去帮小桔收拾碗盘了。
待拾掇完出来,只见张忠独坐院中,张静姝便上前问:“他回去了么?”
张忠道:“他正在屋里小憩。”
小憩?这朱九莫不是把她家当成他自己家了?
张静姝不免着恼,语气不善地道:“忠叔,你怎不拦着他?就放他在我们家乱来?”
“不是不是!”张忠忙解释道,“我看他脸色不大好,就让他进屋歇会儿,是我让他去的,他没乱来!”
张静姝道:“他家就在隔壁,翻个墙就到了,怎不回自己家歇去?”
张忠叹了口气:“他说他家没人,就他一个,孤单得紧,想和咱们搭个伙一起守岁。静姝,算了罢,我瞧他人挺老实的,不像有什么坏心思。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邻居,能帮则帮,谁还没困难时候呢?”
老实?你是没见过他眼睛都不眨便欲置人于死地的冷厉眼神。
这话张静姝只在心里嘀咕,并未吐露,岔开话题道:“忠叔,先进屋去罢,外面凉,待会儿放爆竹再出来。”
二人正要进屋时,忽又传来一阵阵紧促的拍门声。
张静姝又惊又疑,已经宵禁了,又是谁来?
“谁呀?”
“都府公文在此,依令盘查!速速开门!不得有误!”
9. 瞒天过海
小桔手都没顾得上擦便从厨房跑出来,急奔到张静姝和张忠身旁,又是疑惑又是紧张:“大过年的,衙门这么晚查什么?”
张忠欲上前开门,张静姝按住他,低声道:“我去应付。”
门外又传催促之声:“速速开门,延误者以妨害公务罪论处!”
“就来——”张静姝小跑着过去开了门,见两名差役打着灯笼站在门外,当即福身作礼,低眉顺目地道,“两位官爷安好。”
一名差役出示了官府公文,严声道:“我等依令盘查户口。”
张静姝道声“请进”,将人让进来,恭顺地站在一旁,既不多话,亦不多看。
那两名差役在院中四处走动,环视检查一番,一名差役对张静姝道:“将地契和各人户牌与我拿来。”①
张静姝依言取来地契、她与张忠二人的户牌及小桔的卖身契呈给差役,差役接过,一人查验,一人拿出花名册登记。②
那差役一边查验,一边盘问:“你们都是宁越城人?”
张静姝应道:“是。”
那差役又问:“何时来到都城?来干什么?”
张静姝回道:“一个多月前来的,因家道中落、父母亡故,故随叔父来都城谋营生。”
那差役又问:“你们才来一个多月,为何地契盖戳日期却是在五年前?”
张静姝道:“此宅为父母生前所购,一直空置。”
那差役点点头,将地契、户牌、卖身契还给她:“收好罢。”忽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家中就你们三人?没别人了?”
张静姝心中警铃大作,立时绷直背脊,心念电转,决定如实相告,直说东邻此刻正在她家作客。
正要开口,屋里忽传来朱九的声音:“娘子,外面发生何事?”
那差役循声望去,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紧抿着唇,回头睃了眼张静姝。
张静姝心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不露声色、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道:“官爷正查户口呢!”转头对小桔道:“小桔,你先扶忠叔去北房里屋,都在外面站着做什么?怪冷的。”
张宅是北方常见的三房院,北房居中,一房三间,中间是主堂,两边是卧房,张静姝和小桔两人合住一间卧房,另一间卧房原本是留给张忠的,但张忠为了避嫌,不肯和女孩们同住一房,执意住在东边厢房,西边两间屋则是厨房和马厩。
朱九在张忠屋里歇息,此时正是在东厢房。
小桔正自焦虑不安,急得脑门沁汗,听张静姝如此吩咐,虽放心不下,却也无法可想,只得搀扶张忠且回房里待着。
朱九的声音再度传出:“原来如此。我方才睡过去了,竟是不知,娘子将我的户牌也呈与官爷查验罢。”
那差役对张静姝道:“你去取来。”
张静姝走到东厢房前,推开了门。
东厢房是前堂后寝式,但中间并无门墙隔断,站在门口就能望见寝居之处。
朱九披散头发、裹着张静姝洗净的那件衣袍坐在床边,掩唇低咳,果真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张静姝一进屋便冷了脸子,携着一身寒气快步走到朱九跟前,一言不发地睨着他。
朱九从怀里掏出户牌递给张静姝,张静姝却不接,仍冷冷地睨着他。
朱九遂将户牌塞到张静姝手里,像怕她扔掉,他又张开手掌,将张静姝的手整个包进掌心里,紧紧攥握住。
张静姝挣扎两下,未能挣脱,又恐动静太大引人怀疑,便不动了,二人无声对视片晌。
那差役探头朝里望来,催道:“还没好么?”
朱九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深深凝视着张静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勉强的微笑,轻轻地、缓缓地道:“娘子,有劳。”说完这句话,他又用力地、郑重地握了一下张静姝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张静姝拿着朱九的户牌往外走,低头瞄了一眼,见户牌上的名字是“李又年”,都城郊县青禾村人氏,年方十八。她迅速记下了户牌上的信息,走到屋外,将户牌交给差役。
电光火石之间,张静姝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倘若户牌是真,待差役一走,她立刻便将朱九赶走,差役若回头来查,她便将所知如实相告,咬死朱九胁迫她,她无奈才替他隐瞒。
倘若户牌是假,那也怪不得她心狠手辣,她会当场说破事情原委,咬死朱九胁迫她,务必与他撇清关系。
不立即主动戳破朱九的谎言,是她仁慈的极限。
两名差役将朱九的户牌仔细地交换查验过后,还给张静姝:“没问题,收好罢。”张静姝才松一口气,那差役话锋一转,却道:“只是有一件事——”
张静姝倏地又绷紧神经:“怎么了?”
那差役紧盯着她,道:“我听街坊邻居说,你家一共三口人,怎又突然冒出一个相公来?”
这可着实问住了张静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才回来几日。”朱九咳了两声,“我是土参贩子,一冬天都在关外,有通关文书和商贸行文书可作证。”他又掏出两份文牒放在床沿上,看向张静姝:“劳娘子拿给官爷,为夫染了风寒,莫过了病气给官爷。”说罢,他又捂住嘴一阵剧烈咳嗽,戏作得十足。
张静姝将户牌放在堂中的桌子上,又进寝居室拿了文牒给差役,两名差役查验一番,未见异常,登记过后,道:“我等须进屋一查,望予方便。”
张静姝顺从地道:“二位官爷请便。”
两名差役遂进屋检查,想是真怕过了病气,并未进东厢房寝居室,只站在堂中往里扫了几眼。
差役检查全屋时,张静姝提了两坛酒并两条腊肉站在院中恭候,待人出来,便将酒肉送上,道:“两位官爷辛苦,三十晚上还要公差,这两坛酒给官爷们喝了暖暖身子。这熏腊肉是我们南方做法,官爷们也拿上,尝个新鲜。”
两名差役作势推辞,张静姝忙笑道:“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心意,也算是小民对官爷们为国为民的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这话可说是将那两名差役抬得极高了,又不失分寸,听得二人大为开怀,欣然收下酒肉,对张静姝的态度亦温和许多。
“还有些事要跟小娘子打听一二。”一名差役道。
张静姝忙道:“官爷请问。”
那差役指了指东邻那户:“那户人家识得么?家里什么情况?”
张静姝真假话掺半地道:“不算认识,那家平常都没人。我搬来这么久,也就跟那家人打过一回照面,没怎么说过话。好像是住着两个年轻男子罢,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便没见过了,也不知晓。”
那差役问道:“可知那两个年轻男子名姓年龄?何种样貌?”
张静姝思索良晌:“一个二十来岁罢,一个再小点,都挺白净斯文的,不知姓甚名谁,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同陌生男子搭话交往。”
两名差役又询问了其他邻居的情况,张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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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俱如实回答,采集完信息,两名差役便欲离开,见张静姝出门相送,便道:“小娘子留步罢。”其中一人还叮嘱了句:“锁好门窗,近日勿要外出。”
张静姝略近一步,低声问道:“官爷,又是宵禁又是锁城,这是在查什么呢?”
一名差役回道:“看架势上头可能在查重犯——”话未说完,另一名差役便拿胳膊肘使劲顶了他一下,那名差役当即住口。另一名差役冷下了脸,厉色道:“别瞎打听,在家安生待着罢!”
张静姝顿作伈伈睍睍态,连声应是。
待差役走了,张忠和小桔又出了屋,小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张静姝身旁,急切地问:“阿姐,没事罢?朱公……那个姓朱的怎么唤你作‘娘子’?他想干什么?他安的什么心思?”
张静姝被她连珠炮似的提问轰得头疼:“你问我,我问谁?”
张忠愤然道:“走,去找他问问清楚!他若想害你,我非打折他的腿!亏我还当他是个老实孩子,谁想到他竟满肚的花肠子!”
三人气势汹汹地抄了家伙杀到东厢房欲兴师问罪,正见朱九背对着门坐在火盆旁,脑袋耷拉着,三人进来后,他也不吱声,甚至都没回头看上一眼。
张静姝关上门,回身盯住了他:“官差走了,朱九,你解释一下罢。”
朱九动也不动,亦不作声,如同一尊没有神识的雕塑。
张静姝恼了:“装什么死?说话!”
朱九仍不动不响。
张静姝心下生疑:“朱九?”
小桔扯了扯张静姝的袖子:“阿姐,他好像……不大对劲。”她又凑到旁边看了一眼,忽“啊”地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地道:“阿姐,他、他闭着眼睛呀,不会是死、死了罢?”
张静姝闻言大惊失色,却仍不放心:“朱九!你别给我装死啊!”
小桔道:“我去看看!”
“别过去!”
张静姝喝止了她,抓过张忠手里的扁担,朝朱九肩膀上推去,还未用力,只轻轻一推,朱九便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容雪白,嘴唇乌青,俨然已是一副死灰之相。他手里还攥着一片烧得只剩小半截的文牒,身前的火盆里则躺着那块姓名为“李又年”的户牌,户牌是竹制镶铜边,尚未完全烧化,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张静姝顾不上文牒和户牌,急忙扔下扁担,去探朱九鼻息。
她第一反应是恐惧,怕他当真死了,毕竟人命关天,饶是张静姝惯见风浪也是极害怕的;第二反应是慌乱,若他真死在她家,她家麻烦就大了,想都不敢想。
好在,虽气若游丝,但一息尚存。
张静姝当即从身后环抱住他,喊张忠和小桔来帮忙:“先把他抬床上去!”
朱九瞧来瘦削,岂料身子极沉,三人费尽力气才将他安置到了床榻上。
张静姝刚直起腰,小桔不知怎么便尖叫起来。张静姝本就心烦意乱,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更是闹得心惊肉跳,当下怒道:“叫喊什么?非把左邻右舍都引过来瞧热闹么?”
“不、不是……”小桔指着张静姝胸口,颤声道,“阿姐,你身上全是血……”
①户牌为私设概念,相当于居民身份证。在古代,只有贵族、官员、特殊人员等才有身份证,比如各种符、牌。历史中普通百姓极少出现过身份证,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有普及全国人口的“照身帖”制度,但未能长久流传。
②小桔为奴籍,并非独立户口,卖身契为其证明。
10. 磨刀霍霍
“先把他衣服扒下来,看看伤哪里了!”
张静姝说着,直接上手去解朱九衣衫,小桔羞窘之下,忙拉住张静姝:“阿姐,他可是个男子呀!”
张静姝想也不想地甩脱她的手:“人都快没了,还分什么男女?”
张忠见状,打发小桔去烧热水,自己上前给张静姝帮忙。二人合力将朱九上衣脱下,他前胸未见明显伤口,但左胸口处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刀疤,张忠见之,不禁“嘶”了一声,叹道:“看样子这小子鬼门关前已走过不止一回了,年纪轻轻的,怪可怜的。”
张静姝道:“背上有血,把他翻过来,你扶他左肩。”
两人将朱九翻了个身,让他趴在床上,果见他满背血水,后腰处中了一箭,箭枝已被掰断,箭头尚深深插在肉里,血便从箭伤处不断渗出,大抵因为他穿了黑色衣服,先前众人才未注意到他后背的血迹。
“不行!”张忠面色分外凝重,“箭头已经往肉里吸了,得赶紧拔|出来!”
“怎么拔?”张静姝紧锁眉头,“这时候去找郎中,多半会惊动官差,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张忠沉重地道:“可眼下这情况,不拔必死,拔了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张静姝沉吟不决,猛一咬牙:“忠叔,把他抬回到他家门口去,这事我们别再管了罢。”
“静姝,你说什么话呢?”张忠骇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静姝,“这时候把他抬出去,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张静姝压低声音道:“忠叔,我方才问了官差,说是在查重犯,你想想看,什么样的重犯得都城宵禁锁城来查?万一跟他有关呢?这事管不了呀!一个弄不好,就是引火上身的大麻烦!说实话,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没时间了。”张忠深吸一口气,“静姝,把火盆端来,我来拔。”
“忠叔——”
张忠打断张静姝的话,罕见地以强硬的口吻道:“先拔箭。”
张静姝遂不再多言,搬来火盆,又依张忠吩咐,同小桔一起准备了钳子、刀具、银针、棉线、巾帕、纱布、盐、酒等物。
用盐水煮器皿时,张静姝忧心忡忡地问:“忠叔,这……能行么?”
张忠道:“我以前跟同伴们进山打猎,受伤是常有的事,也算有点经验,像这样的箭伤,只要不失血过多或感染炎症,应无大碍。”
“万一……”张静姝满心忧虑,“他要是……唉。”
张忠知晓张静姝的意思,叹道:“生死有命,看他自己的造化罢。”又宽言道:“不过这小子一身筋肉,体格甚健,显见是常年练武的,应当能扛得过去。”
三人做好前续消杀麻醉工作,张忠拿过刀具和钳子,嘱咐道:“小桔,你按住他的腿,静姝,你按住他的肩膀,我取箭时,他可能会疼醒挣扎,务必要按紧他,别让他乱动。”
二人依言行事,张忠剖开血肉、钳住箭头时,朱九果然惊醒,剧烈挣扎起来,因嘴里塞着巾帕,倒是喊叫不出,只能发出嗷呜嗷呜的嚎叫,野兽也似。
须臾,朱九便挣得双目血红,浑身汗如雨下。
小桔拼命压住他的腿,仍有压不住之势,叫道:“咱们刚怎么不绑住他?他力气好大,我快按不住了——”
“你刚怎么不说!再坚持一下——”
张静姝鼓励小桔,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她也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她流的汗不比朱九的少。偏小桔又叫:“阿姐,我手没劲了,要坚持不住了——”
张静姝情急之下,忽想到安慰哭闹的小孩的法子,于是一手搂住朱九的肩膀,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哄道:“乖啊,别怕!你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想是这招真的管用,朱九挣扎之势见弱,只是浑身仍哆嗦得厉害,张静姝忙继续哄道:“忠叔在给你拔箭,拔|出来你才能活命。你要乖乖的,等会儿给你糖吃啊!”
“静姝,拿纱布,快!”
张静姝松开朱九,将纱布拿给张忠,张忠扔掉取出来的箭头,用纱布捂紧敞开的伤口,又道:“穿针,要快!”
朱九这时已不再挣扎,也不再哆嗦,脱了力般瘫着,动也不动,只眼睛虚虚地张着一线,似醒还迷间,眼珠跟着张静姝转,她走哪就跟哪。
张静姝将穿好线的针递给张忠,张忠缝伤口时,又着张静姝和小桔按住朱九。这回朱九却不挣扎了,疼痛难忍时,也只是绷紧身子,死死抓着床板,咬牙挨着。
张静姝见他一直追着看自己,便朝他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奖励性地夸了句:“你很乖哦。”
待处理好伤口,朱九已昏睡过去,而张忠也累得虚汗淋漓,一起身险些跌倒,张静姝和小桔将他搀到北房空闲的那间卧室歇下,小桔亦是哈欠连天,张静姝遂让她先去歇息,小桔问道:“那你呢?”
张静姝道:“我得看着他。”
小桔道:“我去罢,你先歇息。”
张静姝摇头:“我还不困,你先睡罢,我若熬不住了,再叫你起来。”
张静姝欲出北房,忽想到什么,又转身回房,将小桔剪花样的剪刀揣到怀里,方提了茶壶和蜜枣罐子来到东厢房。
张静姝在堂中坐着,吃喝解乏,前半夜不觉如何困倦,时不时还进去探一探朱九鼻息,生怕他一命呜呼在她家。
到了后半夜,张静姝方觉困意上涌,便趴在桌子上小憩,睡得未久,忽而听到屋内窸窣作响,她心里担着事,心神难安,本就睡得不稳,遽然便醒了过来,当即来到寝居室,见朱九已醒了,正靠坐在床上,目光幽幽地望向虚空中,不知所思。
见她进来,他转过头望向她,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落在她嘴边,嘴角轻轻一弯,带着一丝笑意朝她伸出了手。
“糖呢?”
张静姝不明所以:“什么?”
朱九嘴角的轻轻一弯马上变成了轻轻一撇,委屈地嘟囔了句“骗子”。
张静姝没听清,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烧了?”
朱九别过脸,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张静姝却有话说。她搬了把凳子在床前坐下,道:“朱九,你既然醒了,那就聊聊罢。”
朱九垂了头,良晌不语。张静姝也不催,就耐心等着,可等了又等,也不见他开口,遂耐不住道:“我们救了你的命罢?你难道都不愿意解释下么?”
“我会报答你的。”朱九俯身探到床下,掏出藏在其中的束发冠和玉腰带,“这上面的珠宝玉石都是值钱之物,目下我只有这些,你先拿着,他日必定另有重谢。”
张静姝推开他递来之物,不悦道:“我不要钱,我想听句真话。”
朱九默然。
“你不说,那我来问罢。”张静姝提问道,“你叫朱九还是李又年,或者说,这两个都是假名?”
朱九又复垂了头,默不作声。
张静姝又问:“你是囚犯罢?犯了什么事?”
朱九还是垂着头,仍默不作声。
张静姝再问:“这次宵禁锁城跟你有关系么?”
朱九依然垂着头,仍旧默不作声。
眼见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张静姝顿时恼了:“说句话很难么?”
“对不住。”朱九抬眸望向张静姝,目光真诚,语气无奈,“你心地善良,救我于危难,我不想对你说假话,可是……真话我不能说。”
言至于此,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张静姝道:“那好罢,我不问了。但是,明日一早请你立刻离开我家,不许再踏进我家半步。”
张静姝转身欲走,衣角却被拽住,她回过头,冷冰冰地道:“放手。”
朱九的眼睛倏然红了,颤颤地咬住嘴唇,将她的衣角攥得更紧,那副模样看起来又可怜又无助:“姐姐,你再帮帮我罢,我实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张静姝别过眼不看他,硬着心肠道:“你什么都不肯说,却想让我们一家冒着未知的风险帮你,这不免可笑罢?”
朱九低低地道:“好姐姐,求你别赶我走……”
张静姝也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十八九岁的少年多半尚未经历人世间的苦头,最是心高气傲,似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人,想是当真走投无路了。
可是——
张静姝忽问道:“你有家人么?”
朱九眸中晃过一丝疑惑。
张静姝坦坦荡荡地道:“若我独来独去,横竖不过一条贱命,那倒无所谓得很,反正也活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看,我有家人,我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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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忠叔养老送终,我还要给小桔攒嫁妆,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好好安顿下来。我要照顾他们,保护他们,我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去冒险。”
朱九松开手,神情古怪地瞟了张静姝一眼。
“两个奴仆而已,很要紧么?”他云淡风轻地道了句,语气里是满不在乎的淡漠。
张静姝淡淡笑道:“要紧。至少在我眼里,比你要紧多了。”
朱九被噎得语塞。
张静姝道:“你且睡罢,天亮便走。”
待天一亮,张静姝便来到东厢房,问小桔道:“还好罢?”
小桔道:“挺好的呀,一直睡着呢!我去做饭!”
张静姝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去来到床前,朱九见之,作慌乱态提起被子盖到胸前:“你怎么不敲门?”
张静姝一愣:“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是我家啊!”
朱九恼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张静姝被噎得语塞,片晌方道:“若不然我出去重新敲门再进来?”
朱九哼了一声:“那倒不必。”
“那好。”张静姝颔首,直截了当毫不拖拉地赶人:“天亮了,你该走了。”
“我会走的,不过——”朱九顿了顿,道,“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张静姝道:“你问。”
“你昨夜……”朱九面红如酡,“是不是脱我衣裳了?”
张静姝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如实道:“是啊!”
“那你、那你岂不是……”朱九满面烧红,还带几分羞涩,“你岂不是把我的身子看光了?”
张静姝愕然道:“看了啊,看了又怎么了?”
朱九的目光哀怨极了:“我还没成亲呢!”
张静姝愈发不明就里:“你成没成亲关我何事?”
朱九的目光更哀怨了:“还没有女人看过我的身子。”
张静姝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你看了去。”朱九瞪了她一眼,“你难道想就这么算了?”
张静姝恼了:“怎么着?你还想讹钱不成?”
朱九“呸”了一声:“少拿你那俩臭钱羞辱我!我是给钱就能看的男人么?”
张静姝几乎抓狂:“你待要如何?”
“你得对我负责!”朱九咬牙切齿地道,“你别想始乱终弃!”
“等一下!”张静姝一个头八个大,“你非要扯看不看的事,那昨晚忠叔、小桔都看了啊,难道都要对你负责不成?”
朱九瞥了她一眼:“是谁脱我衣裳的?”
张静姝一向讷于唇舌、不擅巧辞,哪能狡辩得过他,再度语塞。
朱九道:“从你解我衣裳的那刻起,我便赖定你了。”
张静姝大怒:“你要不要脸?我脱了你上衣而已,又没脱你裤子!”
朱九羞愤不已:“你居然还想脱我裤子!你、你——”
张静姝内心崩溃,夺门而去,她需要静静,别问静静是谁!
小桔见张静姝面色铁青地往外冲,从厨房追了出来,不放心地问:“阿姐,你干什么去?”
张静姝头也不回地道:“买把杀猪刀去!”
小桔奇怪:“啥?咱家哪有猪给你杀啊?”
许是张静姝怨气太重,此刻正在东厢房穿衣服的朱九不由打了个寒噤。
恰在这时,朱九乍闻窗外响起两声低沉的鹰鸣声,他心下一凛,先去关上门,又听了片刻,听得小桔在厨房忙碌,张忠在打扫院子,两人皆未注意东厢房,这才走回窗边,打开了窗,吹了一声口哨。
一只灰鹞飞落窗前,朱九谨慎四顾,确定无有异样,方取下灰鹞所携密信,见书“朝英叛变”,蓦然攥紧拳头,将信揉成一团,恨恨地丢进了火盆里,信纸顷刻化为灰烬。
他在屋里踱了一圈,凝神作思,忽然扯下腰上系的一块玉环,掰成两段,取其一段绑在灰鹞腿上,低声道:“速去关外,传信三哥,不然……我命休矣。”
他眺着灰鹞愈飞愈高、渐行渐远的身影,怔忡地出了会儿神,蓦地想起张静姝昨夜一脸严肃认真地问他“你有家人么”的情景,不觉好笑,因便笑了出来,却是透着嘲弄与不屑的嗤笑。
11. 烫手山芋
“师傅说,机械运转倒是没有问题,但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尚未可知。”
眼下,一台改良纺纱机实物摆在了张静姝面前,对于这个结果,她虽不算太满意,亦无不满,新鲜的事物总是伴随未知的挑战,哪能一步圆满?
张静姝给送机器来的小学徒打赏了两百钱,让他买零嘴吃,小学徒得了这许多钱,激动得给她磕了两个头,又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说起来,张静姝这一上午也没闲着,一早便去街市口查阅官府发布的公告,但并未得到什么明显有用的信息,跟着又到棉花行走了一遭。因宵禁锁城之事,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人烟稀落,张静姝便也未多耽,早早归家。也是巧,一回家就碰到李家工匠铺来送货交工。
张静姝忙完后,往东厢房瞟了一眼。
门大敞着,朱九靠坐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书。
小桔说,他起来后,便一直敞开着门,一上午都坐在那儿看书,除了吃饭解手,便没挪过,可老实了,就是他嘴有点馋,把张静姝最喜爱的蜜枣全吃光了,大半罐子,连渣渣都没剩下。
这让张静姝很有点气恼,但为这么点小事去兴师问罪也忒小气了,遂罢。
张静姝眼下一看到朱九,便害头疼。
去官府告发他罢,怕他一怒之下拉她全家下水,毕竟前夜未能在官差盘查户口时当场说破,后面多少都有点说不清了。
暴力轰他走罢,看他现在面色红润精神甚佳,她一家老弱妇孺未必能奈他何。
跟他说理罢,他撒泼耍赖胡搅蛮缠,上哪说理去?
他就是个烫手山芋!而这个害得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的烫手山芋还在那安逸闲适地读书怡情!
可气不可气罢,她在负重前行,人家在替她岁月静好。
多思无果,不如干活,张静姝郁闷一阵,便又满怀期待地拖着一筐棉花去调试新纺纱机了。
小桔好奇,也凑了过来,二人一起装锭起纺,新纺纱机起初运转正常,果真同时纺出多根棉线,张静姝大喜过望,直拍手叫好。小桔虽也赞叹新纺纱机巧妙,却不解张静姝何以如此兴奋。
奈何兴奋未久,新纺纱机不知哪里出了故障,棉线骤然绞在了一起。张静姝急忙停下检查修理,折腾半天方才修好,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其他故障,好不容易修好,可又修又坏,再修再坏。张静姝一个下午都在不停地修理机器,直修得焦头烂额,几乎把机器能拆的部件拆了个遍,也没找到症结所在。
小桔更是外行,除了给张静姝倒水擦汗,偶尔说句“要不算了罢,别折腾了”,再帮不上其他忙。
张忠亦围了过来,可他也是外行,有心帮忙,无从下手,只有干着急的份。
于是乎,但见张静姝全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又拆又修又装,脸上混着土和汗,形容狼藉,而张忠、小桔则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朱九路过屋外,见他们这般情状,不由大奇。
小桔急道:“还不是怨这劳什子!豆腐渣一样的,一直修一直坏!阿姐偏偏还跟它杠上了,劝也不听!”
张忠亦道:“静姝,年后再找工匠来修罢。这些本是粗糙汉子干的活,你一个姑娘家弄得这样脏兮兮,成何体统?”
张静姝心下烦躁,道:“你们别嚷嚷了!”
朱九走到新纺纱机前,绕着看了一圈,问道:“你检查传动轮了么?”
张静姝一愣,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
朱九在张静姝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温和地道:“你让一下,我来。”
张静姝看到他那副从容笃定的模样,竟无法质疑半句,乖顺地站到了一旁。
朱九逐个部件仔细地检查过去,神情格外严肃认真,张静姝便也放轻呼吸,紧闭着嘴不说话,生怕打扰了他。
片时,朱九握住张力杆试拉,目光仍在机器上,伸手要道:“尺子。”
张静姝依言将尺子送到他手上。
朱九等量一阵,顺手拿起一块竹片,在地上记了几个数,推演运算起来。
小桔不解:“这是——”
话未说完,张静姝便“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吵他。”
小桔当即住嘴,站了片刻,颇觉无聊,便扯了下张静姝的袖子,小声道:“我去做饭了。”
张静姝正聚精会神地看朱九算数,自己则在心里跟着默算,没注意到小桔说话,小桔见之,便自去了。
朱九算毕,又要:“钳子。”拆下传动轮,再要:“锯子。”
张静姝见他要改传动轮,也不多嘴,直接撸起袖子过去给他帮忙。她动作利索,忙正帮到了点子上,关键节点无有差池,甚至不用朱九开口|交代。
朱九颇为惊讶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像是知晓他的意思,张静姝先道:“刚看你运算时,我便领悟你要怎么改了,放心罢。”她埋头干活,自然而然地道了句:“你身上有伤,吃力的活我来干罢。”
朱九的目光在张静姝头顶凝了片刻,眼底淌过一脉暖流。
将改好的传动轮装回去后,朱九道:“你再试试。”
张静姝重新装上棉花一试,机器运行果然大为顺畅,虽部件细节仍有不足,但已不影响机器正常工作。
朱九道:“张力杆和滚筒都存在问题,但要改的话须大动,这台没必要了,可重做设计,下台继续改良。”
张静姝对此已经非常满意,欢欣不已:“多谢你呀,这台已经很好了!小桔,快过来看——”
朱九笑道:“忠叔和小桔姐姐早各干各的去了!”
张静姝回头一瞧,屋里果真只剩下她和朱九,张忠和小桔皆不知何时走了。
张静姝又看向朱九,忽问:“你是工匠?”
朱九摇头,一派谦逊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他这个“略知一二”让张静姝心里很是五味杂陈,纺织是张家的支柱生意,母亲又是顶尖的纺织匠人,她自幼便是跟纺织机打交道的,自问算是知道的“八九不离十”,结果他随随便便一个“一二”,仿佛比她的八|九还要多,多很多。
朱九却不知她这番曲折心思,只见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倒看得他颇不好意思,为掩饰羞赧,忙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快擦把脸罢,小花猫。”
张静姝挑眉,正欲斥他句“没大没小”,小桔却端着两盘菜进来,招呼道:“折腾了一下午,快去洗了手来吃饭!”
朱九将帕子往张静姝手里一塞,自去洗手。
吃过了饭,小桔且未收拾,仍坐在饭桌上,心事全摆在脸上,发问:“阿姐,你有什么打算?是要拾夫人衣钵做个纺织匠么?”
张静姝还未开口,张忠又道:“夫人自生了你,腰愈发不好,也极少亲自上工了。我虽不懂,但也知道,纺织看似是个坐着不动的轻松活计,实则也苦得很。”
张静姝笑道:“我就是想拾我娘衣钵,也没那个手艺啊!”
小桔指了指摆在主堂角落的新纺纱机:“你花恁大代价造出这个,总归不是摆着看的罢?”
张静姝道:“自然不是。”
张忠道:“静姝,我前些日子看了看前面街上的铺子,我看要不咱们盘间便宜铺子卖卖茶水?盘不起就支个摊,虽赚得少,好歹不太劳人。”
小桔附和道:“阿姐,我觉着忠叔说得有道理。”
张静姝听得直摇头:“你们要是这想法,那真是端着金碗乞讨了。”
一直只听不发言的朱九听到这句话,倾身而前,兴味盎然地道:“不如说说你的想法。”
张静姝瞟他一眼,虽觉自己家事不该搅和他进来,但一家人闲谈,也无甚要紧的,不怕被听去什么,遂未多言,略作思索,道:“纺织品自古便供不应求,以前贵在物料,到了我朝,西北棉花产量大增,却是人工更贵了。”
小桔纳闷:“阿姐,你扯这么远做什么?”
“你别急,我说的远,却是有用的。”张静姝道,“宁越城的纺织大贾至今都是挨家挨户收购织品,再销往各地。这中间有许多问题,我爹娘便讨论过很多次,别的且不论,最主要的就是量少,量少就价高。再说回来,收购织品中有一些人家,将族中女眷聚在一起集中生产,虽还不成气候,但比大多散户量大许多。”
“我爹娘穷尽毕生精力都在研究怎么突破产量难关,我爹说要改变旧的模式,组建更大规模的集中生产,我娘则在纺纱机上大下功夫,以求降低门槛、提高效率。”这些事张静姝在脑中已梳理过无数次,她说来自是言简意赅,听者却是如堕烟雾。
小桔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张忠亦听之不懂,两人皆露茫然之色。
张静姝见二人神色,便不再试图阐明其中道理,直截放出结论:“首先,我要造五十台新式纺纱机,再雇佣一百名纺织工——”
张静姝还来不及往下说,只一个“首先”,已是一座皆惊,莫说张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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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桔瞠目结舌,连朱九听到这里,都微微色变。
小桔直接拍桌而起:“阿姐,你这是想干什么?”
张静姝淡定地道:“我又不造反,你这么激动作甚?”
朱九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小桔讪讪地坐了回去。
张静姝继续道:“我算了下,这样的话,我能将棉纱成本至少压缩一半,即使折时下市价二成售出,我的利润也高出近一成。”
小桔抱住了头:“阿姐,你别说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了,头嗡嗡响,都快炸了。”
张忠叹了口气:“我也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狠,狠,太狠了。”朱九连道三声,“折价二成,你这是狼入羊群,不给都城这群棉纱商活路了!不出两年,整个都城的纺织业不就任你宰割了么?”
张静姝错愕地看向朱九。
以量大价低的倾销方式攻城略地、占山为王,这个商业道理并不多么深刻,说出来也十分简单,但隔行如隔山,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并且理解到位。
这道理是张家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总结得来的黄金经验。
聪颖如方之洲便从来都弄不懂这些道理,但他懂识人任人用人,正因此才越过子侄将方家外务也交由张静姝一妇人打点。
张静姝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家也是经商的?”
朱九又是摇头,又是一派谦逊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张静姝仔细地瞧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假装谦虚、实则卖弄,但瞧来瞧去,他当真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好像真的认为他自己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朱九被她这般打量着,浑身不自在,当下一抱拳,道歉为上:“姐姐胸有丘壑,见识非凡,实非俗人,却是我班门弄斧,妄自揣度,让姐姐见笑了。”
张静姝一怔,方奕总是说她俗不可耐、令人生厌,大抵听了太多年,她也认为自己俗不可耐、令人生厌,乍然听了句反调,竟然有些不习惯。她微垂了眸,自嘲般道了句:“不敢当,我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
张忠、小桔皆听不懂,朱九到底是外人,张静姝也无意再说下去,截断话题道:“小桔,去收拾罢。”
小桔收拾碗筷时,朱九起身腾地方,想是牵动到哪根筋肉,忽疼得“嘶”了一声。张忠见状,道:“我得再看下伤口。静姝,你去拿药膏和纱布来。”
张静姝将药膏、纱布送到东厢房时,朱九正趴在床上,张忠用白酒给他擦拭背部,疼得他龇牙咧嘴。
待换过药,张忠当先离开,张静姝正要走,朱九忽问了句:“我方才说错话惹你不快了么?”
张静姝道:“没有。”
朱九不信,追问道:“那你为何突然露出一副伤透了心的样子?”
张静姝反驳:“我没有。”
朱九咬定:“分明就有。”
张静姝面不改色地道:“你看错了。”
朱九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她:“嘴硬!”
张静姝哑然,默立片晌,无话可说,只得无话找话:“你睡罢。”
朱九撑起上半身,没好气地道:“这话也忒蹩脚了,天还大亮着呢!”
张静姝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朱九噌的一下坐直身子,笑眯眯地道:“你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伤心。”
张静姝不由气恼,倒不是她神经反射弧与众不同,别人关心她,她倒生气,实在是朱九的表情有点欠妥,把他说的话换成“来给我说个笑话”也毫不违和。张静姝便觉得,他仿佛在说:“快把你的伤心事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张静姝能不气么?
张静姝越想越气,气极反笑,发泄般朝朱九大声道:“我没有伤心,我凭什么要伤心!我欢喜得很,从前欢喜,现在欢喜,以后也欢喜,一辈子都要欢欢喜喜!”
朱九诡计得逞似哈哈大笑。
张静姝忽有种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朱九敛了笑,星眸璨璨,灼然有光:“这样才好。”
宛如幽室被光照进,张静姝心里遽然敞亮。
方奕拿脏水泼她,她便凑上去接,这不可笑么?
只是这么可笑的事,她从前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一念及此,张静姝自己也笑了。
气氛正一片融洽时,敲门声至,竟又是官差来查。
朱九登时露出紧张之色,张静姝心念微动,温声道句“别怕”,转身迎向大门。
12. 无名尸骸
“啊——啊啊——啊啊啊——”
张静姝被一阵尖叫声惊醒,骇然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朝屋外奔去,欲查究竟。
此时已至正月初五,宵禁锁城之令尚未解除,官差每日宵禁时间都会巡街检查。说来那日也只是例行盘查,官差清点完人数后就走了,也算有惊无险。
朱九这几日来同个大家闺秀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如厕,其他时候皆待在东厢房里,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写画画,而且除了沐浴睡觉,其他时候他都是将门敞开着,想来是有意为之,好让张家人光明正大地监视他,以使其放心。
昨日早上,朱九将一幅图纸交给张静姝,张静姝展开一看,见是在新纺纱机基础上再次改良的纺纱机设计图,不禁大受感动,心想原来他没日没夜地写写画画竟是为了这个。
对于这份礼物,单单一句道谢不免太轻,可张静姝也不知回什么才好。下午,她去街市采购,路过糖果铺,心念一动,进去买了两罐蜜枣,一罐自留,一罐给了朱九。
朱九得了糖果,喜笑颜开,当即撕开罐封,一口气连吃了七八颗。
张静姝见他这副孩子气十足的模样,不由失笑。
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张静姝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昨晚甚至睡了一个囫囵觉。现下受这一惊,她的心一下子又弹到了嗓子眼,几乎顺不过气来。
张静姝来到房门口,张忠、朱九显然也听到声响,全出来了。
小桔跌坐在大门处,脸色惨白,指着门口正前方放着的一个坛子,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张静姝道:“大清早的,你叫喊什么?”
“人、人、人……人……人……”小桔指着坛子,抖如筛糠,说起话来嘴还一抽一抽的,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张静姝满腹疑惑,走上前往坛子里看了一眼,见里面泡着几团血肉模糊的物什,她又低头仔细看了看,待得看清,也吓得腿软发抖,身子往后跌去。
朱九正赶在她身后,顺手将她扶住。这一来,张静姝整个人便倒在了朱九怀里,被他抱了个满怀。
朱九先是一愣,旋即面上飞红,像被烫到般急忙将她推离。
张静姝求救似死死攥住他的胳膊,脸色煞白,颤声道:“眼珠……耳朵……”
张忠上前一看,那坛子里泡着的,正是一对人眼珠和一对人耳朵,当即色变:“什么人干的?”
朱九容色一肃,轻拍了下张静姝的手:“我去看看。”
张静姝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将他放开。
朱九蹲在坛子前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左右张望,起身去捡了根树枝回来,将眼珠挑出来看。
小桔见状,登又吓得尖叫,大喊:“不要啊——”
朱九不予理会,将两个眼珠和两个耳朵逐个挑出来查验一遍,道:“眼珠里血已干了,肌理萎缩灰败,耳朵腐烂,背面有尸斑,这对眼耳应是从尸体上取下来的,且非新鲜尸体,预计死了已有十天半月,皮肉泡发膨胀不大,泡进去应当不足两个时辰。”
“先进去。”朱九扔了树枝,端起坛子便往回走。
张静姝大惊失色:“你把这东西拿进来干什么?”
朱九反问:“难道放门口?”
张静姝一想,放在门口确实不妥,没调查清楚前就扔掉好像也不妥,一时拿不定主意,纠结道:“可那是死人啊,怎么能拿回家?”
朱九淡定地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人更没威胁?”
张静姝回答不出,眼睁睁地看着朱九将坛子搬到了院子的角落。他那泰然自若、云淡风轻之态让她感到些微不适:“你就不害怕么?”
朱九正安置坛子,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从他萧瑟风中的背影里感受到了一丝悲凉。
“我见过太多死人了。”
朱九将坛子安置好,转过身,一脸严肃地问张静姝:“你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张静姝陷入沉思。
得罪侯府?但以方奕的心气脾性,断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她在侯府执掌内外务,利益相关,权责使然,不可能谁也不得罪,要这么算,大有人在,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谁会对她怀恨至此,不惜挖死人耳目来恫吓她?
张静姝想不通,猛然看向朱九,道:“不会是冲你来的罢?我们搬来这么久,一直安安生生的,偏偏你来后就出了事?”
朱九一挑眉梢:“若冲我来的,便不是这等只敢背地里扔尸块的宵小之辈了。”他又一顿:“何况,我在你家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人知晓,小六子都不知。”
张静姝再度陷入沉思。
“眼珠,耳朵……会不会有别的意思……”朱九凝神思索片刻,“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人想藉此警告你?”
张静姝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小桔这时已慢慢缓过了神,但仍不住颤抖:“阿姐,咱们去报官罢……”
朱九眉头一蹙,微垂了眸,默不作声。
张静姝看了眼朱九,沉默片晌,问他:“怎么办?”
朱九微微一笑:“你若信得过我,便先等等,等过两日解禁了,我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张静姝纳罕道:“你怎知过两日便解禁了?”
朱九别过目光,闪烁其词地道:“官家也要谋财,总不能一直锁城罢?”话锋一转,又道:“眼下可先设法弄清死者的身份,试着打听打听十多日前有没有发生过失踪案之类的。”
张静姝点点头:“有道理,除了死亡时间,你还有别的发现么?”
朱九道:“现在是卯正,距宵禁时间刚过去半个时辰,抛尸的人如果不是住在方圆一公里内,便是可以在宵禁时间自由行动的人。”
张静姝立刻问:“什么人?”
朱九道:“贵爵、六品以上官员持玉符、牙牌可通行,都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几个衙门持公务文书可通行,持朝廷特许令牌可通行。”
说白了,有此特权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朱九又道:“也有可能是收买能自由行动的人代为抛尸。”
能收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买主,自然是更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张静姝沉默不语,暗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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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她应当没得罪过哪个邻居,先把邻居排除。那么抛尸的人应符合三个条件,其一,跟她有私怨或有把柄捏在她手上,其二,有身份有地位,其三,知晓她的下落,至少是近年内跟她打过交道的。
这般设条件缩小范围,可疑的人便不多了。
张静姝渐渐梳理出了头绪,只是还没有确切怀疑的对象。
“不过,现下判断抛尸之人的动机未免太早。”朱九谨慎地道,“我猜他费这么大劲,不会只是为了吓唬你,应该还有后手,可先静观其变。”
在朱九的分析引导之下,张静姝也镇静下来,颔首道:“不错,你说得对。我先去打听一下近期的失踪案,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忠道:“我跟你同去。”
说起来,张静姝在都城也是八面来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点线,只是离开侯府后,她也不愿再打着“长宁侯府主母”的旗号招摇,颇有隐姓埋名、避世隐居之意,但如今仇家都欺负到了她头上,自然也无龟缩的道理。
在都府衙门,张静姝自也有门路,没费多大功夫,便拿到了上月的案卷档案,但查过后无所斩获。在朱九推敲出的时间段内,没有上报的失踪、凶杀等案件,只有一桩溺亡案,但死者尸骸并无残缺。
张静姝空手而归,将所查说与朱九,与他商议。
“还有几种可能,死者没有亲属,无人报案,或出于某些原因,亲属并未报案,或案发于一些世家大族,未免牵涉过多,他们多半会先动用自己的势力去查,而非假手外人。”朱九顿了顿,“如果都不是,恐怕原因就更诡秘复杂了。”
张静姝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她经历过不少事,但这么血腥恐怖的事,却也是头回遇上,说心里不咯噔,实属自欺欺人。
朱九宽言道:“目下线索太少,多思无益,且莫费神,先养好精神才是。”
张静姝点点头,忽想到一事,早上没心思细究,这时想起,遂问道:“你是个仵作?”
凭借尸体外观推断死亡时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技能。
朱九摇摇头,无比谦虚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张静姝拧起眉头,满腹狐疑,倏地凑近朱九,像要用目光在他脸上凿个洞似的:“你的‘略知一二’未免太多了罢?”
朱九见她突然靠近,呼吸一紧,紧张得直往后退:“你、你干嘛?”
张静姝眉头大皱:“我能干嘛?”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朱九脸有些热,“总之,你离我远点儿!”
张静姝气恼道:“你还有心情琢磨这些玩意?”
朱九瞪着她,委屈极了,心想爷一个成年男子,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琢磨这些玩意儿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张静姝无心与他纠缠,看了眼天色,确然不早,便告辞了。
这一夜,张静姝几乎未曾合眼,辗转反侧,满腹思量,好容易挨到天亮,方有困意,忽又想到一些事,等宵禁时间一过,便欲出门,岂料一打开门,竟见门口赫然又摆着一个坛子!
这次,坛子里面泡着一双人手。
13. 南山飘风
“从腐烂程度看,取这对手的尸体与昨日取眼耳的尸体死亡时间一致,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朱九将断手放回坛子里,神色凝重地道,“虽然腐烂泡肿,仍可见这对手上有皱纹痕迹,从其骨相上看,骨架较为宽大,骨质较为松脆。依我判断,死者应是一位老年男子。”
小桔连受两日惊吓,端直晕厥过去,现下尚在房中躺着。
张静姝、张忠同朱九三人安置尸骸,听朱九如此说,张静姝不由愕然,张忠沉声道:“能对一位羸弱老者下此毒手的,想必是不知礼义的穷凶极恶之徒。”
张静姝道:“会不会是仇杀泄愤?”
朱九道:“眼、耳、手都是从尸体上取的,而非活摘,抛尸之人是否便是凶手尚未可知,现在判断抛尸之人与死者的关系尚言之过早。但我想,既能做出分尸之举,倘若不是疯子,多半便是有甚仇怨。”
张静姝思索片晌,道:“我出去一趟。”
张忠忙问:“你去哪儿?”张静姝不回,他便跟了上去。
“姐姐——”
张静姝回头看向叫住她的朱九,朱九话至嘴边而噎,片晌方道:“忠叔说得不无道理,不论如何,行分人尸骸、散诸他户之事的,绝非善与之人,你要当心。”
张静姝心生暖意,强撑一笑,道:“我知道了。”
张静姝与张忠二人来到长宁侯府外,张静姝不便露面,花了几钱,差使一个卖饼小童到偏门代为传话,求见门上一个韩姓奴仆。
这韩姓奴仆是个低阶奴仆,但他的姑姑韩氏是内院的一位管事婆子。张静姝于韩氏有恩,韩氏对她向来忠心,口风又牢,她今日便是想通过这韩姓奴仆见到韩氏,再借韩氏之口查一查侯府近况。
这韩姓奴仆本不难求见,岂料打发去的小童无功而返,直说被人凶巴巴地撵回来了,张静姝仔细盘问,那小童到底年幼,说不出所以然来,她遂又重新找了个人去传话,哪知竟又无功而返,那人回说:“侯府有禁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话儿没法传了。”
张静姝疑窦丛生,但也无法可想,只得暂且打消了探查侯府消息的念头。
是日归家,朱九不在,东厢房的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信书:“我要急事待办,不及当面告辞,勿怪,他日定当再会,保重。”信上无有署名。
张静姝放下信,环顾四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屋里一应器具各在其位、一线不乱,床上的被褥叠放得平平整整,连一条多余的褶皱都没有。
也许是屋子被收拾得太过干净整洁,于是便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张静姝不喜欢这样空空荡荡的感觉,便走过去,刻意将被褥扯乱了些,这才合门而去。
入夜前,张静姝与张忠商量好,两人轮值守夜,以监视门前动向。
三更时,张静姝换下张忠,独坐院中守望,彼时四野漆黑,寒鸦栖枝,偶尔发出“啊啊”之声,犹如小儿嚎哭,静谧夜里听来十分瘆人。
张静姝唯觉冷从骨生,当即站起,在院中来回走动暖身,走着走着,走到了院子角落,那处放着两个坛子,正是这两日来收到的尸骸。
寒夜鸦啼,残骸陈地,这情景无疑是恐怖骇人的,张静姝也无疑是极害怕的。
可偏有一股力量牵扯着她走了过去,好奇还是别的,她分不清楚。
她蹲了下来,鬼使神差般,慢慢地将手伸过去,轻轻地抚上那装着死人遗骸的坛子。
摸到一片冰凉,渗骨的冰凉。
蓦然间,张静姝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悲伤,嘴里像噙着颗苦胆,忽咬破开来,酸苦汁液瞬间倾倒入腹,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皱在了一起。
何以悲伤,她说不出,只是难受,全身都难受。
她隐隐有种感觉,她好像认得那位死去的老人家。
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次日门前全无异状。
张静姝不放心,又绕着房子转了两圈,后墙侧边全检查了,皆未见异样。她专等着敌人放后招,敌人却突然停手了,不由又费一番思量,忧虑更甚。
张忠建议道:“那朱九既然走了,咱们不如去报官罢,这么担惊受怕下去也不是办法。”
张静姝摇摇头:“不妥,城中禁令尚未解除,恐生事端,再等一等。是了,忠叔,你去订口棺材罢。”
“棺材?”张忠纳罕,“你要棺材干什么?”
张静姝道:“且不论那些尸骸是谁的,逝者为大,该让他体面地躺在棺材里才是。”
张忠顿时了然,颔首道:“你说得是。”
张忠出去未久,有人敲门,张静姝赶去开门,见是乡邻李大娘,连忙问好。
“才上街买的,还热着呢,给你拿去尝尝。”李大娘塞给她两个炊饼,又笑容满面地问,“张姑娘,怎么没出去逛逛啊?”
张静姝接过炊饼,道了谢,一副老实样地道:“城里封禁,我也不敢乱走,还是在家待着安生。”
“你还不知道么?今早官府放了文,都解禁啦!”李大娘道。
张静姝心下诧异,怎么突然又解禁了,回道:“我倒不知。”
“不止解禁了,还有大活动呢!”李大娘热络地道,“上元节那天要在紫明湖畔举行烟火盛会!大伙本都以为今年办不了呢!你才来都城,可千万别错过!”
张静姝笑道:“我听说过紫明湖烟火会,那确实是一桩热闹盛事!”
“可不是?”李大娘也笑,“我虽一把年纪,凑不了那热闹,但是呀,今年这年过得忒冷清,到处瞎着灯,也听不到一声儿炮响,该是好好热闹一回啦!”
二人聊了会儿闲话,李大娘便走了,张静姝略作拾掇,即上街去了。
走出一段路,张静姝微觉有异,总感觉像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她一回头,却只见三两行人、零星摊贩货郎,未见什么可疑的人,心想许是近日事多,自己紧张过了头,便未太在意,只是挑了人多处走。
张静姝原是要打听消息的,因便直奔茶馆去了。
茶馆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地方,亦可谓热门讯息集散地,张静姝坐得一阵,便听到许多人在聊同一个话题——北燕王不日回都。
北燕王是何等人,张静姝是知道的,大抵都城无人不知。
朱璟,当朝三王爷,封地在燕,虎踞北疆,故号“北燕王”。北燕王亦是镇边大将军,北拒蛮夷,内抚国邦,武功赫赫,战绩彪炳。他是本朝为数不多有封地的藩王,又兵权在握,自是权势煊赫。
张静姝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即便身在侯门,“王爷”对于她来说,也是太过遥远的存在。
何况,这北燕王可是大忙人,哪会经常回都?
此番北燕王回都,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
但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一点关系,张静姝如是想,因而听得一阵,见再获取不到别的讯息,便立刻起身走人。
行至街上,张静姝忽生背脊发寒之感,猛然回头,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跟往日无甚分别,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又转过头,见正前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可她却觉那车夫有些面熟,似乎见过,又想不起。
张静姝心慌慌的,不禁放快脚步,急欲回家,行经车厢时,车中忽传来一声低唤。
“张静姝。”
唤的正是她的名字。
张静姝惊而回望,还未看清楚,车中陡然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各攥住她一边肩膀,直接将她拖进了车厢中,紧接着,一条帕子塞到了她嘴里,她连喊叫都来不及,再接着,胳膊又被扭到身后绑住。
车门关上时,视野一暗,眼前黑了一下,片刻后张静姝才看清车内情况。
车中有两个男子,一个作仆从打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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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身着华服。那华服男子生得面白无须,相貌过分阴柔,此刻正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打量着她。
张静姝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忍不住蜷起身子往后缩,那人倏地捏住她的脸颊,箍得她动弹不得,又将头凑近过来,两片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道:“嫂嫂,你这般躲我,教我好生难过呀……”
张静姝悚然一惊:这人是谁?为何唤她“嫂嫂”?她怎么不识得?
“嫂嫂不认得我了?”那人略松开手,旋又将手下移,环住了她的脖子,指腹在她后颈的细嫩皮肤上轻轻摩挲,“嫂嫂在徊风亭回眸看了我一眼,我便忘不了了,我将嫂嫂当作菩萨娘娘般在心里供奉了七年,可够虔诚?”
徊风亭,是方家后院的一座凉亭,七年前,那时她刚刚嫁入方家,难道是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普通宾客断然进不了后院,难道是方家的同族亲戚?
张静姝心念电转,隐约已猜出那人身份。
既查知来人身份,她倒冷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只紧紧盯着他,暗暗揣测起他的意图。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现,搔首踟蹰。我这七年踟蹰而不得见,受尽相思苦楚,嫂嫂可能体谅?”①
为了争取和他对话的机会,张静姝强忍满腹酸水,点了下头。
那人见之大悦,取出了塞在张静姝嘴里的帕子,张静姝当即直截了当地问:“你想怎么样?”
那人摇头轻叹:“嫂嫂可知自己今日已是大难临头?”
张静姝反问道:“难道你是来救我的?”
那人作高深笑:“我也可以救你。只要……”他抬起张静姝的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连:“只要你成全了我的心意。”他用指节在张静姝脖子上搔刮了两下,试探着往领口伸。
张静姝忍无可忍,嫌恶至极地扭过身子,冷然道:“我情愿死。”
那人“嘶”了一声,连声啧啧:“嫂嫂,你可想好了,今日除了我,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张静姝冷笑一声:“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啰嗦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嫂嫂当真硬气,令人钦佩,只可惜这身硬气非但救不了你,反会教你吃许多苦头,我也是心疼你。”
张静姝怒极反笑:“方奕休妻之事还没公开,明着我还是长宁侯夫人呢!我倒要看看,方之渊一介白衣,敢奈我何?按本朝律法,侮辱贵族主妇可是要受刑的重罪!”
那人又是一叹:“看来嫂嫂今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枉我多情一场,却是错付了。”
张静姝不愿再理会他,索性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
那人想来也是对张静姝的身份有所顾忌,言语挑衅有之,却也不敢当真大动手脚,见她闭眼不理自己,讨了没趣,便也不再说话了。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张静姝被推搡着下了车,放眼四顾,见身处之地是个荒废的戏园,中有高台,墙角里还堆着一些破损丢弃的杂耍器物。
戏园外有人把守,观其衣着打扮,皆是长宁侯府仆从。
张静姝被押着来到戏园中,园中已有人等候,那人负手而立,白衣如云,秀颀如竹,只瞧背影,已是洒然一身风流,此际闻声回首,端是眉目如画,眼里却清清冷冷的,如神祇般高高在上地睥睨众生。
那是张静姝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在看到他的脸的那刻,张静姝的心遽然坠入深渊,心寒彻骨。
她本以为是方之渊找她的麻烦。
无论两人走到何种地步,在踏进这个戏园之前,她从没怀疑过他的品行。
她自始至终都相信他是个真正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而爱不爱的,不过一心之私,无关是非对错。
如今看来,她的相信显得那么可笑。
①引自《诗经》
14. 红色狮子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又不想让我离开侯府扫方家的脸面,当初何不直接杀了我?也省得今日费这功夫。”张静姝看着方奕,心丧如死地道。
“我不关心你去哪儿,也不想跟你多费唇舌。”方奕冷冷地开口,“说罢,你把我爹藏哪儿了?”
张静姝愣住:方之洲失踪了?
她心头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少装蒜!”方奕冷喝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把我爹藏哪儿了?”
张静姝道:“我没有藏老侯爷。”
方奕抬手示意,两名仆从当即端上来两个坛子,放在了张静姝面前。
方奕看到坛子,眼睛倏然泛红,紧紧攥住拳头,从齿缝里磨出几个字,一字字刺向张静姝:“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静姝浑身发冷,惊道:“不是我干的!”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方奕咬着牙,极力克制着怒火,“张静姝,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你就告诉我,我爹如今是生是死,人在哪儿?”
张静姝道:“坛子是前两日有人放在我家门口的,我不知道坛子里的是谁的尸骸,我也不知道坛子是谁放的,我正在查这件事!”
方奕显然不信她的说辞,质问道:“若是如此,你为何不报官?”
张静姝一时无言以对。
方奕冷睨着她:“人说最毒妇人心,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能歹毒至此。”
张静姝又急又气:“我不报官自有苦衷,却与此事无关,这坛子里的是谁都还没弄清楚,你现在就来指认我是凶手,证据呢?”
方奕冷然道:“府里有人指认了你,没有证据,我也不会来找你!”
没有做过的事,便有人来指认,这分明是栽赃陷害啊!
“这是阴谋!你不能只听信片面之词!谁指认我,叫他出来跟我对质!”张静姝心下怵惕而震荡,“方奕,你冷静想一想,即便我能从侯府把老侯爷偷出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问得好。”方奕冷笑,“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爹视你如己出,还时时对我说,要好生待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方奕行至张静姝面前,死死盯住她,血色的恨意在眸中如爬藤滋生蔓延,侵蚀了黑白,“那日,在西市街,我看到你了。”
张静姝愣了愣。
“在那之后,我爹就失踪了。”
方奕骤然攥住张静姝的衣领,冷气森森地道:“你这么做不就是为了报复我么?”
张静姝看着方奕近在咫尺的脸,对视良晌,她以一种近乎鄙夷的口吻道:“你爹如今生死未卜,或许已被人杀了分尸,你心眼里竟还是男女之间这点子勾当。”
方奕被彻底激怒,倏地扬起手,一巴掌落下来。
可这巴掌终是在张静姝脸庞前堪堪收住,没打下来。
倒不是方奕于心不忍,实在是他教养太过良好,上有方之洲遮风挡雨,下有张静姝披荆斩棘,他未历风霜,大抵生平所遇最大挫折便是遭了回情伤,他连骂人都不曾有过,更别说跟人动粗了。
方奕将张静姝的衣领攥得更紧,眦裂欲血,嚼齿欲碎:“你别逼我。”
张静姝望着他,心底生悲:“方奕,不论你爬得多高,享着多泼天的荣华富贵,你要知道,这世间并没几个人是真心向着你的。有人想害老侯爷,再嫁祸给我,父母妻儿都没了,你身边还剩谁呢?”
这时,绑张静姝来的那华服男子走了过来,在方奕耳边道:“侯爷,张氏嘴硬得紧,你这么温柔,只怕问不出什么来。”
“也好,你来问。”方奕松开张静姝的衣领,走到一旁坐下。
那华服男子边挽袖子边道:“嫂嫂,我劝你还是交代了罢,也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你将老侯爷藏在何处?”
张静姝别过头,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那华服男子低叹一声:“嫂嫂,那便对不住了。”说罢,他竟伸手来解张静姝的衣服。
张静姝惊愕道:“你干什么?”
那华服男子停下手:“害怕了?老侯爷在哪儿?”
张静姝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藏老侯爷。”
那华服男子便又继续解张静姝的衣服,将她的衣衫一件一件从身上剥了下来,他脱得极慢,像是在享受这个过程,而方奕坐在不远处,对这一切视若不见。
张静姝是千金小姐、侯府夫人,自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来侯府,也是荣禄加身,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初时震惊、愤怒,接着羞愤、惭怍,再到后来,便只剩下软弱、害怕,低下了头颅,几乎是在哀求:“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方奕低垂了眸,目光落在地上,纵容着、默许着那华服男子的所作所为。
那华服男子解至贴身小衣,仍要继续解时,张静姝倏然泪涌双目,垂死羔羊般发出柔弱无助的最后挣扎:“不要……”
那华服男子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张静姝的胸口,来到她胸前的衣带上。
方奕忽道:“方升,可以了。”
方升停下了手:“是,侯爷。”
方奕背过身去,不再看场中情景:“你继续问。”
方升要来马鞭,作势空甩两下:“嫂嫂,你还是老实交代罢。”
“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张静姝垂着头,声音有些喑哑,“不是我干的。”
方升提着马鞭,鞭梢划过张静姝的脖颈,钻进贴身小衣,又钻进最里面的亵衣,毫无遮拦地抵在了她柔软的胸脯上:“嫂嫂,当真不说?”
张静姝有气无力地道:“不是我干的。”
方升即刻扬起一鞭,端直抽在了张静姝胸口处,小衣衣带登时被抽得断开,露出里面的亵衣,犹似雪峰初现、春光乍泄。
张静姝羞得无地自容,面红耳热,像在油锅里滚了一回,偏身上又疼又冷,正是水深火热、好不煎熬,而方升眼里则闪过异样兴奋的神光,再度扬起鞭子。
张静姝朝方奕的背影凄厉地大喊一声:“你直接杀了我罢!”
方奕不作声。
张静姝凄然道:“夫妻一场,你何必这般辱我?”
方奕道:“我也不想,是你逼我的。方升,继续,打到她说为止。”
鞭子落下,打得张静姝皮开肉绽,她想明白今日无论说多少次“不是我干的”,方奕都不会相信她,便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张静姝到底身子骨娇弱,受了三鞭,便已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眼见第四鞭就要落下时,一块石头突然凌空飞来,打在了方升手腕上,方升手一酸,险些扔了鞭子,立时警惕大喝:“什么人?”
彼时,戏园的残垣上立着一人,那人头顶着红色狮头,狮头色彩剥落,狮身彩布褴褛,行头破旧不堪,只是那人身形挺拔,站得又高,居高而下这么一望,竟是十分威风。
方升扬声道:“哪儿来的臭舞狮的,赶紧走!”
那人闻言扎马立步,晃动狮头,抖擞精神,“狮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
方升见他不走,面色一冷:“长宁侯府的闲事也敢管,找死么?”
“狮子”敏捷地一跃,从墙头跳到了戏台上,作扬首蹬足态,瞪着一双大圆眼睛挑衅似地“看”着众人。
“找死——”方升扔了鞭子,作势拔刀。
“狮子”略往后一退,借力弹起,奋进而前,势不可挡地扑向众人。
方府仆从皆聚向一处,将方奕护住。哪知“狮子”竟是虚晃一招,凌空调头,扑向方升,端直将方升扑倒在地,一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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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他的刀,又将脑袋撞向他的头,“咚咚”连撞两下,再起一脚,蹬向他小腹,径直将他踢飞出去。
方升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一时半刻爬不起来,也不知“狮子”踢到了哪里,只听他疼得惨叫不已。
“狮子”先是摇头摆脑,轻跳转圈,一副得意之态,旋又昂首阔步,神气扬扬,大有示威之意。
方府众仆从眼见方升被打倒,待要一拥而上,方奕出声道:“阁下是何人?”
“狮子”将头扭到一旁,踏步转身,不看方奕,显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便装作没听到。
方奕道:“这是我的家事,望阁下勿要插手。”
“狮子”大踏步跳到张静姝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与众人对峙,嘴眼开合,大抖狮毛,犹如怒吼呈威,无疑是在回应方奕:这事我管定了!
方奕见劝退无果,冷声令道:“拿下。”
方府众仆从得令,纷纷从地上捡了些桌凳木棍等物,团团围住“狮子”,片刻之间,人“狮”便缠斗一处。方奕这方虽人多势众,但“狮子”武艺高强,在众人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闪转腾挪,亦是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张静姝见方升的佩刀落在不远处,趁人不备挪了过去,用刀割开手上的绳子,又将刀提在手上,悄然朝方奕摸去。
移时,“狮子”又打倒数人,但身上也少不免挨了几下子棍棒,动作间显露出几分疲态。
场中越战越酣,战况愈演愈烈,方奕深锁眉头,盯紧局势,却未曾注意到一人已经溜到了他身后,向他举起了刀。
方奕忽觉背后一凉,有什么尖锐之物抵在了他后腰上。
“叫他们住手,否则我就一刀捅下去。”
方奕侧首回眸,只见张静姝持刀立在他身后,衣衫凌乱,浑身血污,抬了眸子盯着他,眼神又冷又狠,活似一头发狂的凶兽。
方奕有片刻恍神,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温和的、恭敬的、顺从的、卑微的,何曾展露出过这样一副凶悍的模样?
他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今日方是初见,初见已是决绝。
方奕这一怔的功夫,张静姝将刀往他腰间递进一分:“叫他们住手。”
方奕吃痛回神:“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张静姝异常冷静,又将刀往他腰间递进一分,再次令道,“叫他们住手,立刻,马上。”
“都住手。”
方奕一声令下,众人皆住了手,“狮子”走到一旁,得以喘息稍歇。
张静姝一字一字道:“带着你的人,滚。”
方奕握紧拳头,面上一片寒霜。
张静姝又道一声:“滚。”
方奕再次令下,方府仆从相互搀扶而去,行至戏园门外,方奕转身看向张静姝:“我不会放过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方奕一走,张静姝方松了口气,身子脱力,再难支撑,拄着刀缓缓坐倒在地。
“狮子”歇了一阵,走到她跟前,似有话说,不知怎么忽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看起来有些局促,全无方才打架时威武勇猛的模样。
张静姝将头靠在刀背上休息,闭了眼睛,不想说话,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狮子”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失魂落魄,便就这样背对她站着,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
良久,张静姝才找回一线神志,拢住衣衫,俯身一拜:“多谢恩公相救。”
“狮子”闻言微动,终未转身,亦未多言,又默默站了片时,不留只言片语,举步而去。
张静姝将散落在地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拄着刀往回走,走出戏园,见门外地上端放着一个红色的狮头。
斜阳洒下,为狮头镀上了一层金辉,大圆眼中流光溢彩,宛若活物般,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15. 水乡歌谣
亲眼看到张静姝回家后,朱九才松了口气,放下车帘,忽觉腰后传来痛意,反手就敲了下小六子的头,嚷道:“轻点儿!疼!”
小六子正给他打绑带,闻之放轻手里的动作,却撇了撇嘴:“这会儿倒来叫疼,刚跟人打架时怎不知疼了?”
“别提了。”朱九捂住头,懊恼地反思道,“要不是这该死的旧伤未好全,爷还能打得再威风点儿!”
小六子气结,暗骂“疼死你算了”,但无论再与主子如何亲近,形同手足,他也有分寸,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朱九不无后怕地道:“今儿差点儿干不过,若被方奕那厮识破身份,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爷也不用再见人了。”
小六子包扎好伤口,欲言又止,又忍不住问:“爷,你该不会……该不会……”
朱九瞟他一眼:“恕你无罪,说。”
小六子一咬牙:“你该不会看上那女人了罢?”
朱九瞪他一眼,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可在小六子看来,他不否认那就很耐人寻味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上那女人什么了?难不成看上她泼了?”
朱九捏住下巴,眯眼作思:“是挺泼的。”这样说着,脑海不由又浮现出方才在戏园中女人敞着衣衫、香肩大露、酥|胸半掩、满身是血、眼神凶狠地举起刀的模样,那副模样宛如浴血而来的地狱罗刹,偏又带着几分香艳旖旎……
朱九想着想着,鼻腔竟然有些发热,他猛一闭眼,心中默默念道:“这样不好,有违君子之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①
小六子见他一副少年怀春模样,一阵默哀,只道他家爷今次算是栽跟头了。
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六子道:“爷,你不去嘘寒问暖一番么?”
朱九摇了摇头:“她眼下定然不想见到任何人。”
小六子又道:“那还派人跟着她么?”
朱九想了想,道:“你知会一声闻浪阁,让江上波先派人暗中保护她,府里的人都撤了,再有什么事,我怕是赶不及。”
小六子得令应是,朱九又想起什么:“是了,你再找人查一下张静姝和长宁侯方奕有何关系。”
小六子应道:“是。”又问:“爷,咱们是回府还是……”
“进宫。”朱九的脸色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我的好二哥找了我这么久,该是时候拜见拜见他了,走罢。”
马车缓缓启动,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街巷中。
-
张静姝回家后,便到后院待着,坐在母亲墓前,一言不发。
小桔见她情状不对,赶来询问,张静姝却道:“没事,不用管我,我就想自己待会儿。”
小桔不放心地道:“我陪你待会儿罢?”
“不必,你去忙你的罢。”张静姝道,“是了,我再问你几句话,今日家里有人来过么?”
小桔疑惑道:“没有呀,怎么了?”
张静姝又问:“你出去过么?”
小桔点头道:“晌午醒来后,见家里菜不多了,便出去买了点菜。”
张静姝道:“我知晓了,没事了,你去罢。”
小桔行出两步,又回过头:“阿姐……”
张静姝冲她笑了一下:“我没事,不用担心。”
小桔这才离开。
张静姝说是“待会儿”,可直到深夜,也未回房。小桔又挑灯到后院去寻,见她蜷成一团抱着墓碑,紧闭双眼,脸上泪痕阑干,像是睡了过去,可几度呼之不醒。小桔大惊,一摸她,竟是浑身火烫,显是发着高烧。
小桔急忙唤来张忠帮忙,张忠将张静姝背回房间,小桔问道:“忠叔,阿姐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她一回来,我就瞧她脸色不好,精神极差,可问她什么她又不说。”
张忠道:“静姝上午只说让我去订棺材,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家呢!”
小桔拧着眉头:“她今日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破破烂烂的狮头带回家了,奇怪得很。”
张忠叹道:“等她醒来再问罢,我去烧点热水,你伺候她睡下罢。”
二人各自忙活,小桔给张静姝脱了鞋袜,又去给她脱衣裳,脱至里衣,见她衣衫染血,登时失声惊叫。张忠闻声,顾不得烧水,急奔而至,问道:“怎么了?”
小桔颤声道:“阿姐身上有好多鞭伤……”
“什么?”张忠大惊,“伤哪儿了?重不重?”
“伤在——”小桔一时难以启齿,缄口不言。
见她如此,张忠也猜到一二,急火攻心,愤而握拳,怒气冲天地道:“哪个天杀的干的!让我知道,我定不放过他!”
小桔想到刚才见到她时,她蜷缩如婴儿,拼命抱着墓碑的样子,这才知她今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由难过垂泪,哭了一阵,才想起正事,哽咽道:“我先给她擦洗上药。”
张忠去了院中,越想越气,又无处发泄,只气得直捶桌子。
半夜张静姝朦胧醒来,头上昏沉沉的,身上火辣辣的,只觉全身都疼,疼得难耐,小桔见她到处抓挠,忙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道:“阿姐,我在呢。”
“小桔啊……”张静姝喃喃念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家乡的歌?”
小桔道:“记得一些。”
张静姝呢喃着道:“给我唱歌罢,我想听了……”
小桔回忆片晌,幽幽低唱道:“正月里梅花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呀,桃花满园全开放,咿唲咿唲呀!”离家太多年,许多词已想不起了,她便用“咿咿呀呀”的轻哼代替过去。
“五月五日龙船会,来船夜访邦。端阳节呐,锣鼓轻敲,撒啷啷子啷啊当,撒啷啷子啷啊当,啷里啷当撒啷一声响,咚咚呛,咚咚呛!咿唲咿唲呀……”
“六月荷花开,七月秋凉爽,八月里呀,家家共赏月,姐姐呀妹妹呀兴致倍倍高,咿唲咿唲呀……”
“十一月雪花飞,十二月里腊梅花儿黄,咿唲咿唲呀,四时都是好风光,好呀好风光呀……”②
记忆里熟悉的吴侬软语响在耳畔,张静姝听得格外心安,不久便沉入梦乡。
张静姝烧了两三日才见好,这期间,无论张忠和小桔怎么问,她都对那日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张忠便想为她报仇,也是无从报起,自生几日闷气,也无法了。
这几日来,张静姝严阵以待,嘱咐张忠、小桔二人夜里轮流值守,旦遇不测,立刻点燃院中爆竹,务求弄出声响,惊动四邻。
张静姝不敢有丝毫懈怠,但这几日竟是风平浪静,全无波澜。
这让张静姝很是意外,再三询问,再三确认,直问得小桔耐性都要告罄了:“阿姐,真的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就安心养伤罢,别思虑过甚了!”
张静姝心想:不对呀!方奕那日临走前警告说“不会放过她”,难不成是开玩笑的,就想吓唬吓唬她?还是说方奕要收拾她,需要酝酿酝酿,积蓄一下力量?
张静姝百思不得其解,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仍令张忠、小桔严防不怠。
是日,张静姝精神完足,遂下地走动,行至院墙角落,蓦然顿住脚步,佁儗凝望,戚然悲生。
她忽长跪于地,心中默道:“阿公,你待儿恩重如山,儿断不敢忘。若你果真枉死,儿今后纵与方家恩断义绝,再无干系,也必查明真相,揪出凶手,告慰冤魂,还你公正。”
她立誓般叩首三拜,方才起身。
吃罢早饭,张静姝道:“我要出去一趟。”
张忠立马紧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张静姝笑道:“我出去办些事。”
张忠道:“要办什么事,我去办罢。”
“这事你去办不妥。”未免张忠追问,张静姝岔开话题道,“忠叔,前日让你退棺材,你退了么?”
张忠道:“退了,就是折了点儿订钱。”
张静姝道:“不打紧,该的。”
张忠放心不下:“你去哪儿,我跟你去。”
张静姝想了想,她今日要去的地方带张忠去不妥,她又看向小桔,不过带小桔去好像也不妥,不带人罢,一来恐张忠、小桔担忧,二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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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有顾虑,因而思量片时,道:“小桔同我一起罢。”
小桔道:“我刷了碗就来。”
张忠叹道:“虽说你们俩是个伴儿,但到底是女孩儿,要不我还是跟着罢?”
张静姝道:“忠叔,你若闲不住,我倒有一事想让你去办。”
张忠道:“你只管吩咐就是。”
张静姝拿来那日带回家的红色狮头,道:“劳你去城里各家戏园问问,看有没有哪个舞狮队认得这狮头,我想知道这狮头是谁的。”
那日她跟丢了魂儿似的,未曾多问,那人也没留姓名便走了。张静姝事后想起这事很是后悔,人家救她于危难,她对人家爱答不理,以至于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她更没能好生道谢、好生报恩,于是成了一桩心事。
张忠接过狮头:“成,我去问问,但问一圈怎么也得三五日了,没那么快。”
张静姝道:“这事不着急,慢慢打听就是。”
张忠又嘱咐道:“你们俩务必要小心,别分开,也别往偏僻处去。”
张静姝笑着应下,心道:“我此番要去的,可是人间最风流繁华之地。”
当马车驶入绯云街时,小桔一脸窘迫地道:“阿姐,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张静姝本来是打算正经说话的,但瞧见小桔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顿生戏弄之心,说起话便不正经了:“到这种地方来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找乐子啊!”
虽然张静姝表现出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但其实她也只是第二回来绯云街。
说起来头一回来绯云街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次是受命于方之洲,来查一些晦秘之事。所查之事牵涉甚大,十分紧要,方之洲不敢假手他人,又不便露面,这才让张静姝代他行事。不过,对于方之洲要查的事,她也并不知其全貌,不过是摸到了一只大象脚。
小桔听她这般说,又羞又恼:“阿姐,你、你——”
张静姝笑道:“放心罢,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吃不了咱们!”
小桔恼道:“我命贱不要紧,可你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
张静姝不愿听她叨叨,索性撩起车帘,将窗外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放了进来,指着不远处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伶道:“你看,那个舞娘的腰好细!”
小桔气结:“阿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哎呦,那里有个姑娘在对我招手呢,想必是把我看成了俊小伙。”张静姝乐滋滋地道。
小桔捂住耳朵,叫道:“停!你再说我就跳车!”
张静姝缄了口,小桔气得转过身不理她。
张静姝讨得清静,悠哉地欣赏了会儿风景,见目的地将至,便对雇的车夫道:“在前面的醉云楼停车。”
马车行至醉云楼,张静姝见小桔还在置气,知她脸皮薄,也不好戏逗过火,于是便道:“你且在车里等我。”
张静姝独自来到醉云楼前,门奴见是女子,当即将她拦下,道:“姑娘走错地儿了罢?”
张静姝讶然:“这不是醉云楼么?”
门奴面露难色:“是醉云楼不错,但……”
“那便是了。”张静姝拿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把玩,“醉云楼是认人呢?还是认银子呢?”
门奴见她是个有钱的主儿,也不敢怠慢,立刻进去叫来老鸨。
老鸨来后,一面端量着她,一面笑容满面地问:“姑娘是来……找人的?”
张静姝颔首道:“正是。”
老鸨笑意渐敛,想来以为她是打破了醋坛子的哪家夫人,正要赶人,张静姝看向她,直截了当地道:“我找你们苏老板。”
老鸨笑意褪却,谨慎地审度着她。
张静姝略近一步,用只有她和老鸨能听见的声音道:“苏清微。”
老鸨眸中掠过惊诧之色,苏老板为人极其低调,知其真名者寥寥无几,能知道的,自是他信得过的知己之人。
老鸨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姑娘请随我来。”
①引自《论语》
②改编自苏州评弹《苏州好风光》
16. 青楼好戏
“三年不见,苏老板愈发——”
张静姝端详着面前白胖圆润、一团和气、弥勒佛也似的男子,谁能想到六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满身泥血地倒在路边便似一堆烧过的枯柴呢?
张静姝笑道:“愈发有福气了。”
苏清微一见张静姝,且未开口,先是折腰深深一拜,起身后方道:“方夫人,久违謦欬,向来可好?”
张静姝淡淡笑道:“看来是……不及你好。”
苏清微哈哈大笑:“侯门世家操不尽的心呐,太劳人了,反不及我这勾栏院的小老板逍遥自在!”
张静姝叹了口气,不待他请,自在茶几旁坐下,给手炉里添了些炭,抱在怀里。苏清微亦坐下,煮沸了水,新泡了壶六安瓜片,给她倒了一杯,问道:“有心事?”
张静姝又是一叹:“近日事多,一桩挨着一桩,难得片刻清静。”
苏清微却笑:“事多也烦,无事也烦,凡人便没有不烦的。”笑罢,也不兜圈子,直截问道:“所为何事?”
张静姝抿了口茶:“方奕新纳一妾,这事你知道么?”
苏清微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事绯云街就没有不知道的。”
张静姝道:“说说,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也简单,一句话就能交代清楚。”想是顾及张静姝的感受,苏清微无意细说,简明扼要地道,“相国府传出婚讯后,方侯爷日日来绯云街买醉销愁,那花铃儿趁虚而入,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张静姝凝神想了片晌,问道:“她干净么?”
问的自然不是花铃儿的身子清白。
自她离开后,侯府人员变动最明显的就是多了三个人。
方奕袭爵,乃是方家大事,方之渊作为宗族长辈,方升作为本家亲属来都并不稀奇,何况方之渊本身就在都城有根基,今次借方奕袭爵之机带儿子来谋事业也很正常。
方奕那日说府里有人指认她,却不带人来对质,她自是不排除枕头风的可能。
因而,这花铃儿顺理成章地成了张静姝的重点怀疑对象。
苏清微把张静姝的话略一琢磨,也知她定不会来问一个当过花魁的妓|女清不清白,那跟问老太监能不能生育一样傻,既然不是问身子,那就是问背景了。
“干净?”苏清微笑了一笑,“一个侯爷堂而皇之地出入绯云街,那跟皇帝穿着龙袍逛集市没什么分别,谁不想凑上去,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颗心算计着?”
言下之意,多半是不干净。
张静姝遂问道:“她是谁的人?”
苏清微摇摇头:“谁的人不好说。”他看向张静姝,慎重地道:“方夫人,你要防着她。”
张静姝垂了眸子,沉默片晌,复抬眸望向苏清微,淡然一笑:“方奕已经把我休了。”不去看苏清微震惊的神情,她自顾自饮了杯茶,又道:“此事在方家宗族受阻,故侯府尚未公开,但也是迟早的事,目前知道内情的人不多,我也只对你说过。”
苏清微很快便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洒然笑道:“张姑娘,依我看,这未必便是坏事。以你之能,在哪儿不能过得风生水起?外面天高海阔,岂不比待在不见天日的侯门深宅强?”
张静姝心中一宽,朗声笑道:“说得是极。”
苏清微道:“既然如此,不如把茶换成酒如何?我早便想与你共饮一回了!”
张静姝亦不拘礼,豪爽地道:“那还等什么?上酒!”
二人坐上酒桌,张静姝想起一事,道:“你我在此喝酒,小桔却在楼下吹冷风。这样罢,你叫人带她去后院歇息,别让人打扰她。”
“小桔?小桔也来了?你怎的不早说!”苏清微喜不自胜,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接她上来!”
“你别去!”张静姝急忙叫住他。
“这……为何?”苏清微不解,旋又苦笑道,“你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把她怎么样。”
张静姝掩饰性地轻咳两声:“我没跟她提过你如今的营生,在她心里,你还是当年那个亡命天涯的落魄书生,她连你是江左苏家唯一的后人这件事都不知晓,若见你摇身一变,成了绯云街最大的勾栏院的主人,岂不吓得半死?”
苏清微和小桔之间的缘分纠葛,要从一碗红烧肉说起。
六年前,苏清微在病中,张静姝令小桔给他做饭送饭,有一日,小桔做了一碗红烧肉,苏清微吃过后,直对小桔惊为天人。
后来他说,将来要赚很多钱,把小桔娶回家,天天给他做红烧肉吃。那时候小桔还未及笄,年纪尚幼,张静姝知道后很是生气,劈头盖脸地将苏清微臭骂一顿了事。
再后来,张静姝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直到三年前,小桔已至及笄之年,苏清微又跟她提了一次,想求娶小桔,但张静姝没同意,以小桔还小,等两三年再考虑婚事为由婉拒了他。
其实那时年纪只是托辞,主要是张静姝觉着苏清微城府太深,而小桔太过单纯,两人心智差异过大,张静姝担忧小桔被欺负,才未允诺。
苏清微闻言,轻叹一声,到门外对奴仆交代几句,便回到酒桌上。
张静姝问道:“现如今,你还想娶她么?”
“想,怎么不想。”苏清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会等到你同意的那天。”
张静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以苏老板今时今日的财力,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更何况你身边形形色色的美女跟流水似的,还真把我家小桔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心上惦念六年?”
苏清微笑道:“那能一样么?”
“好罢。”张静姝微眯了眸子,丈母娘看女婿似地看着苏清微,六年来头一回松了口,“我会考虑一下的。”
苏清微哈哈大笑,给张静姝斟上酒:“那我得赶紧敬你一杯。”
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不求一醉,但求尽兴。
酒酣时,苏清微道:“张姑娘,你为人仗义,重情重义,又与我有活命之恩,不管你如何看我,反正我苏某人早已将你视作了生死之交!你离开侯府后,必定难处甚多,若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
张静姝放下酒杯,直言道:“倒还真有一事,要你帮我。”
苏清微放声大笑:“我就知道,你今日来是藏着事儿的,说罢!”
张静姝道:“我前些日子被个登徒子给调戏了。”
苏清微嘴里含着一口酒,闻言差点儿喷了出来:“谁这么胆大包天?”
张静姝道:“一个叫‘方升’的泼皮无赖,应是方奕的堂弟。”
苏清微听得直皱眉摇头:“这小子色胆忒肥,自家嫂嫂也敢戏弄?”
张静姝大吞一口酒,冷哼一声:“要不说呢!这事我越想越气,断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教训教训他,给他点颜色,难出我心头这口恶气!”
苏清微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张静姝示意他凑近过来,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道一番。
苏清微越听越背脊发毛,听罢直道:“损!忒损了!”又赶紧自我反思了一下,仔细地回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张静姝,如果得罪过,现在跑路还来得及么?
张静姝说完后,苏清微当即安排人手开始行动,她又提醒了句:“找外人,别给醉云楼惹来麻烦。”
苏清微笑道:“放心,这点儿手段我还是有的,你只管看好戏罢。”
晌午,苏清微派出的人便将方升忽悠到了醉云楼。
倒也没用什么了不得的阴谋,苏清微派一名作“周光”的擅言辞之人,伪装作外地来的香料商人,想把香料卖给长宁侯府,因而找到了方升,借做生意之由将他约到酒楼吃酒,夸以令辞,许以厚利,哄高兴了方升后,又顺势邀他到风月场所消遣。
按说跟人做生意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第一回相识就能成功地把人邀请到风月场所不大实际。因此张静姝看到方升真到来时颇为惊讶,由衷赞道:“这周光很厉害啊!苏老板手下真是卧虎藏龙!”
苏清微道:“方升这种人我见多了,典型的不知天高地厚,才得了一点儿势,尾巴就翘天上去了,人说几句高话抬他,他会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这种人最好哄了!我看呀,他不过与方侯爷沾了点儿亲,八成也把自己当成个侯爷了。”
方升与周光均喝了酒,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状极亲昵。
老鸨将二人引至雅间,周光招呼道:“方大爷今儿是我的贵客,妈妈只管把醉云楼最漂亮的姑娘都叫过来,银子算我的!”
须臾,十多名妙龄姑娘蜂拥而来,姑娘们风情各异,美得各有千秋,或巧笑嫣然,或大抛媚眼,或美目盼兮,或低垂螓首,或娇嗔害羞,真真是满园春色、美不胜收。
只把方升眼都看得直了。
酒过三巡,酒自是苏清微使人加了料的,方升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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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身上越来越热,神志模糊,忽有一女子坐进他怀中,搂住他的脖子,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叔叔”。
这声“叔叔”直震得方升魂飞魄散,一身骨头全酥软了,哪里还把持得住?
周光见事已成,悄然退走。
这厢,张静姝和苏清微已喝罢了酒,正在听曲赏舞。
有奴仆进来,在苏清微耳边汇报一番,他遂含笑点头,道了句:“务必让他尽欢。”
至昳晡时,方升浑身瘫软睡去,刚睡未久,楼中奴仆便将他摇醒,问道:“大爷是即走还是过夜?”
方升正值最累时候,没好气地道:“过夜过夜,别来吵爷睡觉!”
那奴仆道:“过夜得去东楼,大爷请先结下西楼的酒食费用,抹去零头,一共三十两银。”
方升烦躁地道:“去找我周大兄弟要!”
那奴仆回道:“周大爷有事先走了,说你来结银子。”
方升一听,酒醒了一大半:“走了?他走了?”
那奴仆点头道:“走了有好一会儿了。”
方升这时才隐隐感觉到自己被那周光耍了,但眼下却全无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他欲待自掏腰包,却哪里还找得到荷包,别说荷包,他身上一丝|不挂,连一片破布头都没有。
方升惊道:“我的衣服呢?”
那奴仆摇头:“不知道,周大爷走的时候特意交代了,你正玩得高兴,让咱们别进来打搅你,没人见你的衣服。”
方升气得直骂娘,把周光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又使唤那奴仆给他拿件衣服穿,他好回家去拿银子。
那奴仆一听,愣了:“这么说,你没银子?”
方升道:“眼下没有,我回家去拿。”
那奴仆没答话,转身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老鸨带了一群奴仆进来,敞开了房门,气势汹汹地吆喝道:“没钱?没钱还敢来喝花酒?你当醉云楼是什么地方?”
老鸨这一吆喝,楼里的姑娘、客人们纷纷前来围观,不免对方升指指点点。
方升羞愤难当:“醉云楼怎么了?我跟你说,我哥哥可是长宁侯!”
“哎呦,可吓死我了!”老鸨叫道,“我也跟你说,别说你,就是长宁侯亲自来,喝了酒,嫖了姑娘,那也得给银子!你今天要么给银子走人,要么咱们就报官!让衙门来评理!”
方升为她气势所慑,支支吾吾地道:“我也没说不给,我回家拿去……”
老鸨冷笑:“没这道理!你出去打听打听,别说醉云楼,这绯云街上有哪家青楼能赊账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看笑话,有人冷嘲热讽,说的话也是伧俗粗鄙,不堪入耳,譬如什么“细得跟指头似的,就这点儿本钱还想白嫖”,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方升初时还有几分硬气,这会儿已是无地自容,一个大男人龟缩在墙角里,几乎要哭了出来。
老鸨见要不来银子,果真去报了官。
方升一见官差来,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涕,直下跪磕头向老鸨求饶。
求饶若有用,那青楼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就这样,两名官差一左一右地架着全身光溜溜的、两腿无力跟条泥鳅似的方升出了醉云楼。
彼时,华灯初上,正是绯云街最热闹的时候,闹这一出,满街轰动,人们都站在街上看戏,方升起初还能哭叫挣扎几下,一路被这般拖行示众,不久,便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苏清微透过窗户遥遥看了一眼,啧啧叹道:“太损了,太损了,太损了!从绯云街到衙门好几里路呢!这方升脸皮儿要薄些,只怕便不活了。”
张静姝上下嘴唇一碰,凉薄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方升被押到衙门后,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官府即刻知会其父前来赎人。方之渊知晓事情经过后,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是气那周光,正是气自己的不肖子。吃回扣、逛青楼、赖嫖资哪个不是大丢脸面的事?方之渊将方升领回府后,立刻锁上门,拿鞭子狠狠将他抽打了一顿。那晚,半个侯府都能听到方升的惨叫声。这自是后话了。
却说张静姝给自己报了仇、雪了恨,心情大畅,愉快地准备回家时,苏清微忽问道:“今儿这酒可喝痛快了?”
张静姝笑道:“痛快!”
苏清微也笑了,眯缝着眼睛,活脱脱一副狐狸样。
“你痛快了,也得帮我办件事。”
17. 强抢民女
寸思堂前,悬着两个精雕细琢精美绝伦的红木宫灯,堂内高烛长明,映出紫檀雕花书案后一道悠长的人影。
朱九坐在书案后,面前陈着一份兵部文书,手里捏着刻有“朱恪印”字样的名章,迟疑不能盖下。
书案前立着一尊黄铜鎏金含珠麒麟兽式样香炉,炉中焚以沉香、瑞脑,腾起一缕淡淡的白烟,更将他脸上的神色晕染得似雾里看花。
盖罢,此后便是边关寒苦,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生死荣辱具由天定。
不盖罢,如今当图破局之法,不然,不论如何挣扎,都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朱九终于还是放下名章,想道:“明日三哥便回来了,还是同他商议后再做决断罢。”
忽堂外来报:“殿下,闻浪阁使人求见。”
朱九道:“准。”
移时,一名黑衣男子进堂,跪地而拜:“参见九王爷。”
朱九道句“平身”,问道:“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那黑衣男子道:“回禀九王爷,张静姝家中失窃。”
“失窃?”朱九心生疑惑,旋又问,“人没事罢?”
那黑衣男子回道:“人无事。窃贼是趁家中无人时行窃的,在家里翻了一遍,临走前偷了两件首饰。”
如果单是这么点小事,江上波不会特意让人来报,朱九遂问:“查了?”
那黑衣男子道:“阁主已使人查明,窃贼系清吏司下金科副史林渐家奴。”
朱九一愣,复笑,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啊,一个掌管渔盐税收的大臣,派家奴去一个姑娘家里偷首饰?”他捏住下巴,玩笑似自语道:“我国的渔盐业穷到这地步了?”
那黑衣男子道:“阁主认为此事不同寻常,故让小人速速来报。”
朱九想了想,道:“你回去跟江上波说,先撤了安插在张静姝家的暗桩,只派人护着她就好,别暴露了,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想干什么?”
那黑衣男子道:“是。”
待人退下后,朱九亦起身离开寸思堂,行出不远,见小六子匆匆往寸思堂方向跑去,当即叫住他:“瞎跑什么?爷在这儿呢!”
小六子又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的,朱九瞟他一眼:“上回让你查的事,查明白没?”
“查是查明白了,但是……”小六子面露难色,缄了口不再往下说。
朱九没好气地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少给爷装哑巴,快说!”
小六子捂住屁股往后跳开一步:“我说了你别打我。”
朱九道:“不打你,你说。”
小六子心想他还没恋爱就要失恋了,待会儿肯定要难过,尤其他这年纪最是喜怒无常,为了自家屁股的安危着想,又往后退了一步,方道:“那张静姝是长宁侯方奕明媒正娶的夫人,两人成婚已有七年。”
朱九顿住脚步,低垂了头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到表情。
小六子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强行挽回了一下:“不过,据说两人感情极其淡漠,方奕七年来从未在张静姝屋里留宿过,甚至连新婚夜都跑去外面了,闹得阖府皆知……”
朱九仍站着不动,也不作声。
小六子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那张静姝也是有夫之妇,事到如今,爷,你就想开点儿罢!天下女人千千万,咱总不能在一棵树上……你说是罢?”
朱九还是不动一下,不发一言。
小六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亦酸:“实在不行,咱找点儿乐子去?摔跤?蹴鞠?骑马?看戏?想不想去?”见他不回,小六子索性提议道:“不然我去召几名布库陪你耍两局?”①
朱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啊没想到……”
小六子见他终于出声了,稍松口气,同仇敌忾地道:“是啊,谁能想到这种事儿呢!真晦气!爷,你也别难过了,咱玩儿去!玩儿它个痛痛快快!”
朱九又道:“没想到我饱读圣贤书,贯行君子之道。生平头回看上一个女人,居然……”
他仰头望月,悲怆满面:“居然要用强抢的?”
小六子呆住了。
不是罢?
他听错了罢?
他家爷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罢?
朱九俯身对月一拜,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地道:“夫子在上,学生有违教诲,论行有愧,但情之所至,问心却又无愧。”
小六子急道:“不行啊!爷,你冷静一下!强抢民女这种事,何止是民女,那还是臣妇啊!这种事、这种事……这种事做出来实在是有辱你的身份啊!”
“身份?”朱九大笑,“你怕是忘了,如今的江山为何改姓‘朱’,掠夺可不就是朱家人的本性么?”
小六子看向朱九,月光刻在他的侧脸上,削出了一道冷峻的轮廓,他大笑的模样放荡不羁,说出的话既像是正经,又像是玩笑,竟让人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朱九换了身衣裳,骑马欲出门,小六子追了上去,问道:“爷,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朱九道:“去看看她。”
小六子莫可奈何地道:“爷,我不该说,但还是要说,这事儿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朱九挥挥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谁晓得我还有几个明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朱九说罢,策马扬鞭,奋蹄而前,一阵疾风般奔进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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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小桔边整理边骂骂咧咧:“这该死的蟊贼,连地板都给撬开了,太过分了!想要那两条破手串我送给他!何必这样来糟蹋别人的家!天杀的玩意儿!我去他娘的!”
张静姝正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回道:“地板先别管了,明日找人来修。”
张忠满头大汗地进屋来:“马厩里的马草堆都给那蟊贼刨了,这收拾到天亮也收拾不完,你们俩把屋里清干净就先睡罢,明儿再拾掇。”
小桔本就在生气,闻言更来气了:“我看这死蟊贼就不是来偷东西的,就是存心来欺负人的!气死我了!”
张静姝道:“好了,别骂了,快收拾罢,好歹把屋里收拾出来先有个睡觉的地方。”
三人正忙活时,闻得敲门声,张静姝去开门,见是朱九,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赶忙将他拉进来,谨慎地往门外扫视一圈,又赶紧回来关上了门,劈面第一句话便是:“你没事了罢?”
那日他留书一封便匆匆离去,这些日子也不见踪影,相处了一段时间,张静姝难免有几分担忧,故而有此一问。
朱九脸上漾开一抹笑意,道:“没事了。”
张静姝稍稍放下了心,这才打量起他,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晚过来?”别是又有什么事罢?
“呃……”朱九搔首道,“没事过来看看。”
“没事?”张静姝更疑惑了,没事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家来她家干什么?
朱九见她生疑,忙岔开话题道:“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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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一切可安?”
张静姝闻之叹息:“快别提了,今日家里没人,遭了贼,把家里糟蹋得一团乱,站都没处站。”
朱九作惊讶状:“可丢了什么东西?”
“就只丢了两条不值钱的手串。”张静姝如实道,“忠叔下午回来发现不对,就报了官,官差也来过了,但丢的东西不值几个钱,立不了案,便只让我们换把门锁,以后小心些。”
朱九作思索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就偷了两条手串?很奇怪啊!”
张静姝道:“是啊!我在衣柜里还放了一点现银呢,银子都没丢。”
朱九提醒道:“会不会是你手上有什么要紧之物,行窃之人实则是来找东西的,未免引起怀疑,所以偷了两条手串作为掩盖。”
张静姝陷入沉思。
母亲留下的黄金她没告诉过任何人,而且后院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想来不是冲着黄金来的。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宝贝呢?
朱九问道:“可想到了什么?”
张静姝摇摇头:“我也没什么宝贝呀……”
朱九再次提醒道:“未必是什么宝贝,也许是某个案件的关键证物,或者某个人的重要把柄,你再想想看?”
张静姝几乎是一身孑然、两袖清风地离开了侯府,何来这些旁杂之物?
张静姝肯定地道:“没有。”
朱九想了想,倘若这般委婉迂回地旁敲侧击下去,反会搅扰她的思路,遂直接点明,问道:“你同税务衙门打过交道么?”
张静姝一头雾水地道:“你干嘛突然这么问?”
朱九道:“我随便问问,瞎说的。”
张静姝白他一眼:“你这也扯得太远了罢?我同税务衙门——”她突然顿住,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些片段,零碎、模糊、遥远,几难触碰。
三年前,她代方之洲所查的事,便同渔盐税收有关。
可是这件事同她家失窃有什么关系?
张静姝眉头紧锁,犹豫地道:“应当不算打过交道罢。”
朱九见她心生警觉,他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遂道:“我以为此事甚是可疑,应多作联想,切莫松懈,宁可往复杂了想,也别往简单了想。”
张静姝面色凝重,颔首道:“我知道了。”
朱九辞道:“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啊?”张静姝讶然道,“这不是才回来么,怎么又要走了?”
“呃……”朱九眼珠转了转,“我原是回家取件物什,取了便准备走的,顺道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张静姝不疑有他,又见他穿得甚是单薄,便道,“我去给你热碗排骨汤,你喝过再走罢,天寒地冻的,别凉着了。”
朱九欣然笑道:“好!”
“房里太乱了,你到厨房来罢。”张静姝在前引路,领着朱九进了厨房,又去房里叫小桔,但听小桔还在骂骂咧咧,遂又默默退走。
回到厨房,张静姝挽起袖子亲自生火,虽于厨艺手生,好在热个汤倒也简单。
朱九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望着张静姝忙碌的身影,不觉出神。
厨房里一灯如豆,昏昏灯火中,她的面庞显得格外温柔,人行其间步履安详、举止从容,说不出的美好,像一段不会被惊扰的恬淡岁月,可以平静安稳地绵延到时光的尽头。
她热的岂止是汤,分明还有他的心。
①“布库”为朝廷专门养的摔跤手
18. 十个壮汉
苏清微内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垂了眸子故作平静,但故作出来的平静怎么也不是真平静,这不,他又悄悄抬起眼皮瞄向张静姝。
他听得很清楚,绝无差池,她刚才的原话是:“苏老板,给我找十个身强力壮,最好是有点武艺的男子,越快越好。”
苏清微同张静姝这类贵族人物打交道向来有个原则,那就是“不问只做”,别问为什么干什么,按要求照做即可。但眼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十个……有点……太多了罢?”
张静姝合计了一下,东面挨着朱九家,前门一个,后墙一个,西面一个,便须三个人,一日三班倒,至少要九个人,再加一个替补的,十个正好,于是道:“就十个,一个都不能少。”又问:“多久能办妥?”
苏清微道:“十五前许多贩奴场子和佣工场子还未开张,要不等过了十五罢?”
张静姝道:“那太慢了,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我来提人。”说罢,便即起身告辞。
苏清微留道:“不多待会儿?昨日新进一位歌伶,俚曲儿唱得不赖,跟你常听的雅乐、词牌大不一样,保证新鲜!”
张静姝很是心动,但确有事在身,又放心不下家里,遂道:“我先预定一场,改日来听。”
苏清微道:“张姑娘,你下回来从东门进,到书阁来,别再待在西楼了,西楼人太杂了。”
在书阁招待,自是醉云楼的贵宾才有的待遇。
张静姝欣然道:“也好。”
苏清微亲送张静姝上车,临行前忽问道:“我上次托你办的事……”
张静姝揉了揉眉心:“我尽力。”
苏清微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是很满意,手还抓在车门上不松开,张静姝叹了口气:“我会尽全力的。”
苏清微合上门,笑眯眯地道:“张姑娘走好。”
目送着张静姝的马车驶离绯云街,苏清微想起她交代的任务,隐隐头痛,脑中不由窜出“如狼似虎”几个字来,又生感慨:果然侯门太压抑人性了么?
张静姝近日来忙着造机器、看地方,整日奔波碌碌,食不暇饱、寝不遑安,但三日后,她仍准时准点地来到了醉云楼。
苏清微办事亦是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按她要求准备好了十个男人。
张静姝挨个看了过去,那十个男人真是个个膘肥体键、魁梧雄壮,她想象了一下这些壮汉往她家门口那么威风凛凛地一站的情景,便觉十分安心,简直可以从此高枕无忧矣,因而含笑点头,神色愉悦。
张静姝暗暗想道:“谁再敢来偷她家,她不打得人满地找牙她就不姓张!”
苏清微见她露出暗笑的表情,又是放心,又是心惊,放心的是他这次活干得不错,心惊的是张静姝实在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强悍的女人,没有之一。
谁能想到张静姝端庄典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如此奔放狂野的心呢?
苏清微收回思绪,介绍道:“这十个人中有两个武行的、四个债奴、两个胡奴、两个长雇工。”
张静姝道:“出身不要紧,口风要紧,别乱嚼舌根子才是。”
苏清微了然道:“放心,这几人我都训练过了,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虽然对“训练”之说心存一丝疑惑,但张静姝也未作他想,道:“如此甚好。”
苏清微道:“这几人皆可作雇奴,债奴和胡奴可直接签买契,亦可跟我签雇契,其他四人可跟他们自己签雇契,你打算怎么签?”
张静姝道:“一起签雇契,我跟你签,银子结给你。”
苏清微愣了愣,按他设想,这等私密之事自是签买契最稳妥,对大家都好。
若签买契,那他就是转卖了个奴隶,人家买回去爱干嘛干嘛,跟他没关系。
但若签雇契,还是跟他签,那不就相当于他在给一个侯门夫人张罗男宠么?这要传出去了,他苏清微等于得罪了全体贵族男子,以后还怎么在风月场上混?
以苏清微对张静姝的了解,她绝不是那等只顾一己之私,强推他人下火坑的人,难道是对这些人不满意,所以故意刁难他?
一念及此,苏清微拍拍手,对众男子道:“把袖子撸起来。”
众男子依言将袖子卷至肩上,露出膀子来,攥住拳头使力,大秀胳膊上的强劲肌肉。
苏清微问道:“如何?”
张静姝道:“甚好。”
苏清微又对众男子道:“把上衣撩起来。”
众男子撩起上衣,露出精壮有力的腰部。至此,张静姝已然心生不适之感,不解苏清微意欲何为,但她信任苏清微,知他素来办事可靠,便按捺不语。
苏清微见她仍不改口签买契,便道:“转过身去。”
众男子转过身,苏清微又令“弯腰”,众男子弯下腰,顿时显露出浑圆挺翘的臀部线条。
张静姝眉头大蹙,别过了眼,心下一片迷茫:苏清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苏清微亦是心下一片迷茫:他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有自信的,这些可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极品男色,脸蛋且不论,身材绝对没得挑拣,这都不满意?一个都看不上?不能够啊!
苏清微一咬牙,豁了出去:“解腰带。”
“慢着!”
这下张静姝再也按捺不住了,黑着脸瞪向苏清微,心下咆哮:苏清微,你是不是对我的需求有什么误解?我就想找几个人给我看家护院啊!有必要给我看人家屁股么?
苏清微亦是一脸茫然地看向张静姝,心犯嘀咕:难道你跟我一个青楼老板要男人不是那方面的意思?
二人相顾无言。
良晌,苏清微试探地问:“你不是那个意思?”
张静姝捂住额头,再也无法直视这一众壮汉:“你以为我是哪个意思?”
苏清微沉默,张静姝无力地道:“我家前几日遭了贼……”
苏清微顿时明白过来,张静姝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苏老板辛苦,各位也都辛苦,我请大家吃酒,望勿推辞。”
苏清微也知张静姝既无意于色,自也不会将这些作为男宠专门训练过的男人领走,遂将银子分与众人,令其退下,众皆感激不尽,再三叩谢二人。
待人走后,苏清微关切地问:“无事罢?”
张静姝叹道:“倒是没事,但防着点总是没错的。”
苏清微道:“我再重新帮你物色合适的人。”
张静姝道:“过两日便十五了,这几天醉云楼生意正忙,待过十五再说罢,这阵子也没少给你添麻烦。”
苏清微忙道:“这是哪里的话?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不过十五后确是好招人,那就十五后再找。”他顿了顿,又道:“十五那日……你允我的事,没问题罢?”
一提这事张静姝就头大。
“唉,你是不知道,我照实跟你说罢。”张静姝为难地道,“我跟方奕的事刺激到小桔了,我探了几次,听这丫头的意思是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态度坚决得很。我一说给她介绍男子,她便断然拒绝,说了两次,她还把我骂了一顿。你若打定主意追求她,只怕要吃些苦头。”
苏清微道:“我这一生吃得苦头还少么?不怕再多吃些。”
张静姝摇头叹息:“你说说你,何苦呢?”
苏清微苦笑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①
张静姝撇嘴道:“你们这些文人没事就爱念几句酸诗,也不怕酸掉大牙?”
苏清微看向她,笑了一笑:“说句僭越的话,依我这外人看,你对方侯爷虽非无情,却更多是对方家的责任,未必有多么爱方侯爷。等你真的爱过一个人,体会过个中滋味,也许便不会这样说了。”
张静姝轻嗤道:“你爱吃苦就吃去,别来酸我。”
十五这日,吃罢早饭,张静姝便软磨硬泡地拉着小桔要去紫明湖逛。
因张忠这几日身子不爽,染了风寒,小桔心有牵挂,不肯出门,两人少不得在院子里拉扯半天。张忠实在看不下去,从屋里出来道:“大过节的,你们俩都出去耍罢!锅里还剩了一口吃的,够我吃了,不用管我,去罢。”
小桔道:“你害了病,一个人在家怎么行?”
张忠道:“静姝一心要出去耍,你就陪她去罢,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再说了,别家年轻人都出去耍了,你在家闷着干什么?别操心了,赶紧去罢!”
小桔这才勉强答应,出门前又给张忠做了饭、煎了药,俱温在炉子上,可随时吃喝。
今日是上元节,街上行人如织,莫论贫富,粗布也好,锦衣也罢,人皆衣装崭新,脸上喜气洋洋。张静姝反观自己和小桔,却是灰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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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一身暗淡,尤其小桔刚做完饭,衣服上还沾了些油污,闻着一股灶火味。
张静姝一琢磨:今日好歹是小桔第一次跟男子约会,这么邋遢地去岂不是堕了张家的脸面?于是道:“小桔,咱们去成衣铺逛逛。”
小桔道:“不是去紫明湖么?速去速回罢,忠叔一个人——”
张静姝将她拖进成衣铺:“我想穿新衣服了!”
小桔便即住口。
张静姝装模作样地先给自己选了身衣服,才浑若无事地对小桔道:“你也来挑一身。”
小桔道:“你买就行了,我还有的穿,别花这冤枉钱。”
张静姝知劝她别省银子断行不通,便将自己选好的衣服往下一放,委屈地道:“你不穿新衣服,那我也不穿了。”说罢,又装作不舍的样子摸了摸被她放下的衣服。
小桔果然不忍,便道:“好了好了,我也挑一身就是。”当下也不细选,只拿起角落里最便宜的衣服,道:“就这身罢,我瞧着挺好看的。”
“不好看!”
张静姝端直将她手里的衣服扔到一旁,认真细致地帮她挑选了一身衣服,小桔拗她不过,终是穿在身上。二人穿着新衣出了成衣铺,张静姝又拉着小桔去了胭脂铺、首饰铺,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一番折腾,终将小桔打扮得从头到脚一身新,自然,她也陪着从头到脚一身新。
张静姝欣赏着被自己打扮一新的小桔,心甚得意,竟有种便宜了苏清微那厮的感觉。
但见那佳人杏眼粉面,两瓣娇唇春桃也似,头上青丝云堆,斜插一支玉步摇,耳坠明珠,皎如月光,身着袄裙,上衣明黄下裳橘红,衬得人娇俏又明艳,宛如袅袅东风中的一支海棠花。
张静姝叹道:“子说得对,凡人没有不好色的。我往日与你相对不觉如何,你今日打扮一番,连我都看得心怦怦乱跳,你以后要多打扮才是。”
小桔没好气地道:“你倒是看得顺心了,我日日打扮成这样,还怎么给你洗衣做饭?”
张静姝当即识相地闭上了嘴。
两人相携前往紫明湖,路上频频有人回首,甚至有一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停车相邀,提出要送她们去紫明湖,只是被小桔气势汹汹的一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别来烦人”又给吓跑了。
张静姝道:“小桔,你会不会太凶了?”
小桔道:“那人一看就没安好心!”
张静姝不免为那人叫屈,小声道:“人家也没干什么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桔一句话给她堵了回去。
张静姝瞧见小桔这副模样,很是为苏清微捏了把冷汗。
紫明湖畔这时已摆列许多花灯,还有众多小贩支起了摊,卖各种零食小吃、杂耍玩意,人声喧哗,一派热闹。
张静姝和小桔在其间游玩,忽然撞上一人,那人生得白胖,穿一身书生服,手里摇着把折扇,体态虽不翩翩,亦有几分斯文气质。
张静姝和那白胖书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当场演了起来。
张静姝奇道:“咦?我怎么看你有几分面熟?”
那白胖书生亦道:“我瞧姑娘亦有几分面善,莫不是见过?”
两人对望转圈,小桔在旁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两人忽又齐声开口。
“哎呀,你不就是苏清微!”
“姑娘莫非是张静姝?”
两人“相认”后,又开始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
“苏公子啊,好多年不见啊!今日居然碰上了,太有缘分了!”
“承蒙姑娘当年照顾,一别数载,不想还能再遇上姑娘,实是老天垂怜。”
“哈哈,可不是嘛!你一个人逛啊?”
“正是,苏某独自前来,姑娘有伴儿么?”
“来——”张静姝一把拉过发愣的小桔,“我跟小桔来的,小桔你还记得罢?”
“怎会不记得?”苏清微微微一笑,朝小桔躬身作揖,“小桔姑娘,在下苏清微,不知姑娘可还记得苏某?”
他本为书香门第、名门之后,这般一拜,恁是两袖曳风,瞧来雍容尔雅,楚楚谡谡,款款故情在眉睫也。
小桔盯着苏清微看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
“苏清微,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①引自《摸鱼儿·雁丘词》
19. 滴水观音
“苏清微,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饶是以苏清微的应变之能也被小桔这句话问得一时哑口,无言以对。
小桔紧接着又拧起眉头,道:“大正月的,你摇个扇子干什么?不怕吃风么?”
张静姝一面憋着笑,一面睄着苏清微,眼神里飘出一句话:苏清微,这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苏清微“啪”地收了扇子,也不见恼,反笑眯眯地道:“六年不见,小桔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心直口快。”
小桔见是故人,亦生几分欢喜,寒暄道:“这些年你在哪儿呢?如今在做什么?”
苏清微笑道:“我一直在都城,如今经营着一家青——”
话未说完,张静姝“哎呀”大叫一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小桔顺她所指望去,不明所以地道:“什么?”
张静姝道:“你看,湖上有好多莲花灯!”
小桔怪道:“逢年过节不都放灯么?有什么稀奇?”
张静姝胡诌道:“那边那个灯特别大!不信你走近看!”说罢,她推着小桔往湖边方向走去,又回头朝苏清微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苏清微面露疑惑,欲言又止,终是缄默,默默跟上二人。
小桔看了半晌,未见张静姝所指的灯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更生奇怪:“不都是一样的?”
张静姝讪笑道:“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小桔莫名其妙地瞅她一眼,又回身看向苏清微,问道:“你方才说你经营着青什么?”
苏清微摸不准张静姝有何意图,且未作答。张静姝则道:“我听说你好像经营着一家酒楼,在秋林街那片,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青萍聚’罢?”
苏清微垂了眸,面有不豫之色,也不看小桔,态度含糊地道了句:“是罢。”
小桔又看向张静姝,疑惑地问:“这么多年没见,你听谁说的?”
张静姝语焉不详地道:“有一回府里宴宾,闲聊时听谁说了一嘴,我也不大记得了。”
小桔断然想不到张静姝会伙同外人来算计她,不作多想,转眸望向苏清微,笑道:“看起来你这些年过得还不赖,挺好,开酒楼虽劳苦,好歹是个正经营生。”
苏清微低垂了头,直道:“惭愧,惭愧。”
张静姝道:“咱们也别干站着了,既然这么有缘分碰到了,不如一起逛罢?”
苏清微当即附和道:“好啊!”
张静姝发了话,苏清微点了头,小桔自然亦无不可,三人结伴而行,行出不远,张静姝借口腹饥,支使小桔去给她买吃食,小桔才走,苏清微便皱起眉头,问道:“为何不直说?我不想欺骗她。”
张静姝道:“你要是直说了,这事立刻就黄了,她准得掉头就跑,你以后也休想她再见你。”
“可是——”
张静姝打断苏清微的话:“子说了,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徐徐图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着什么急呢?”
“我倒不是急,只是——”苏清微叹了口气,“唉,罢了,听你的。”
二人说话间,小桔已往回走,手里拿着羊舌签、烤鸡碎、带皮肉、煎角子、滴酥鲍螺,还端着一盒水晶脍,嘴里嚷道:“拿不住了,快接一下我!”
张静姝和苏清微皆赶上前帮忙,小桔将水晶脍递给张静姝,叮嘱道:“别贪嘴,少吃些,解解馋就行了,太凉了。”又分了几串没辣椒的签子递给苏清微:“你脾胃不好,这些专给你的。”
张静姝一见水晶脍,已是口水肆流,端过便吃,吃着碗里的还不忘锅里的:“我吃完还要一个滴酥鲍螺。”
小桔见她吃得嘴角淌油,一面掏出帕子给她擦嘴,一面数落道:“都是你的,慢些吃,看看成什么样了?”
苏清微问道:“小桔姑娘,你怎么不吃?”
小桔道:“你们先吃,吃不完了我再吃。”
小桔自来如此,张静姝不觉如何,苏清微却听得心中微微泛酸,道:“你也一起吃,若不够吃,我再去买。”
小桔夹起一个角子吃了:“先吃罢,吃完不够再说,别浪费了。”她吃过后,便又不吃了。张静姝只管自己大快朵颐,并未在意,苏清微却是看在眼里,当即拿起一串签子递给她,小桔不好推辞,便接过了。
如此这般,小桔但停,苏清微便给她塞吃的,几次下来,小桔也察觉到苏清微是有意在照顾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找了个话题道:“是了,阿姐,待过几日得了闲,咱们带忠叔一起去‘青萍聚’坐坐罢?”她又抬眸看向苏清微,灿然笑道:“也给你捧捧场子。”
张静姝登时一口水晶脍滑进了喉管,呛得直咳,小桔忙来给她顺气,不免又是一番数落:“慢点儿吃呀,又没人跟你抢!”
张静姝慌忙掩饰道:“人家做生意我们就别去打扰了,像什么话?”
小桔怪道:“这是什么道理?怎就不能去了?咱们又不是去砸场子。”
张静姝一时语塞。
“无妨。”苏清微镇定地笑了一笑,面不改色地道,“他日得暇便过来罢。”
三人吃喝罢,又走一阵,见前面围了一大圈人,热闹已极,原是耍杂技的。小桔爱看杂耍,兴高采烈地便要往人群里挤,张静姝趁她心情好,便欲脚底抹油,正寻思对策,忽灵机一动,“哎呦”一声捂住肚子。
小桔闻声急忙来扶她:“阿姐,你怎么了?”
张静姝装作腹痛的模样,哼哼唧唧地道:“想是刚吃了太多水晶脍,吃坏了肚子,哎呦,疼死我了……”
小桔气得跺脚直骂:“说了让你少吃些,偏要贪嘴!这下可好了!”
张静姝道:“我看要不这样,我先雇辆车回家了,你跟苏清微玩罢,晚上还有烟火呢!”
小桔道:“那怎么行?我跟你一起回家。”
“别别别呀!”张静姝拉住小桔,“苏清微是咱们的老朋友,说好一起逛呢,我们俩都走了,把人家一个人撂这里不妥呀,别人没的要说咱们凉薄呢!”
见小桔犹豫不决,张静姝又唤来苏清微,道:“苏公子,我身子不适,先回家了,小桔有劳你照拂,待看完烟火,还请你将她送回家。”
苏清微忙道:“张姑娘客气了,请放心,我定当照看好小桔姑娘。”
不待小桔再说什么,张静姝即刻溜之大吉,当先家去。
待至家附近,张静姝正要下车,却见一位青衫少年提了个篮子在自家门外徘徊踱步,她驻足看了片时,见那少年几度抬起手来,要敲门时却又放下,一脸惴惴之色。
张静姝既觉好笑,又觉疑惑,出声招呼道:“喂,朱九——”
朱九回头朝她望来,怔然一呆,晚霞照在他脸上,映得他脸有些红。
张静姝走到他跟前,偏头打量起他,按说朱九是她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在家门口碰见他不稀奇,但他实在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那晚匆匆一现说了几句话、喝了一碗汤后又即失去音信,也由不得她每次看到他出现,都要在心里揣度揣度他的意图。
朱九见她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探究地在他脸上打转,竟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今日……”他本是想夸她今日很美,他也想学那些风流倜傥招人喜爱的公子哥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也存了满肚子的风雅词章,可偏偏这时候全使不出来,像个武林高手被点了麻穴似的,就连简简单单的“很美”二字在他胸口撞了一圈,都没能闯出齿关,悻悻败走,最后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吃了么?”
“吃了点儿。”礼尚往来,张静姝也回了句,“你吃了么?”
“吃了。”朱九莫名沮丧,这是什么狗屁开场白?太丢人了!他堂堂七尺男儿,干嘛要怕她一个弱女子?
“你来找我的?”张静姝问。
“是、是啊!”这回朱九是有备而来,立马举起手里的食篮示意,“中午吃宴,宴上几道小菜不错,带了些给你尝尝。”
邻里间互送吃食十分寻常,张静姝道谢接过,客气了句:“进屋坐会儿么?”
朱九当下不客气地道:“好!”
下午张忠精神尚可,下地在园中走动,张静姝回来后同他说了会儿话,又扶他回屋坐下,问道:“忠叔,你饿不饿?朱九带了些小菜来,吃么?”张忠摇头:“嘴里没味儿,不想吃,你吃罢。”
张静姝本不饿,但朱九带来的食篮委实飘香四溢,不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遂将食篮打开。里面菜品倒也简单,一个琉璃瓶,内盛红色饮品,应是葡萄酒、玫瑰露之类的;一碟糕点,红的玫瑰冰糖酥、黄的南瓜金丝饼、绿的绿豆翡翠糕,莫不精致玲珑;还有一盘蒸鲍鱼,此外无他。
张静姝道:“你吃的什么豪门盛宴,这极品二头鲍可不便宜。”
朱九笑道:“别人做东我蹭饭,又不是掏我腰包。”
张静姝也不常吃到这等极品二头鲍,见菜还温着,当即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一口进去,张静姝顿时愣住了。
她记得这个鲜美到极致的味道,如果她没记错,这种做法的蒸鲍鱼有个雅称,叫作“滴水观音”。
这“滴水观音”她生平也仅仅吃过一回。
要以老鸭、老鸡、鸽子、人参、灵芝、鹿茸来喂上七天七夜,才能养出这小小的一只“滴水观音”,其做法之繁难复杂,可谓匪夷所思。
取鲍鱼泡发至半干,置于笼中,第一回合,笼顶悬老鸭,汤底入人参,蒸两天两夜;第二回合,笼顶悬老鸡,汤底入灵芝,蒸两天两夜;第三回合,笼顶悬鸽子,汤底入鹿茸,蒸两天两夜;待鲍鱼吸饱各样食材之精华,再淋上高汤熬制的汤汁,便成此菜。期间,需要数名厨师轮流值守,片刻不能马虎,火候、水位、温度、湿度但有差池,便须重头来过。①
张静姝头一回吃到这道菜,是在两年前的天寿节那天。
皇帝过三十岁生日,大宴群臣,人皆有赏,方之洲便得了一盘“滴水观音”,回府后又转手赏给了张静姝。
张静姝放下筷子,紧紧盯着朱九,抿唇不语,神情分外严肃。
“不好吃么?”朱九讶然。
“你老实跟我说罢。”张静姝指了指那盘“滴水观音”,问道,“这道菜是叫‘滴水观音’罢?这是御膳房的菜式罢?你在哪吃的宴?皇宫么?”
今日是上元节,又逢北燕王回都,皇宫自是举办了盛大而隆重的筵席,说来筵席尚未结束,晚上还有一场,只是朱九趁午宴过后的休息空档溜了出来。
他虽谨慎,于吃喝上却不甚在意,午宴上顺手打包了两个菜,并不知什么“滴水观音”,万万没料到张静姝竟能吃出门道,倒是疏忽了。
“其实……呃……”朱九扯了个幌子,“其实我在皇宫当差,这菜是主子赏赐的。”
张静姝“哦”了一声,疑惑消了大半,心道难怪他行踪飘忽、多数时候不着家,原是在宫里当差。她跟皇宫也无甚接触,一听说在皇宫当差,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太监宫女,不禁目光一斜,瞟过朱九下身。
她这一眼扫得极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朱九还是捕捉到了,并且立刻便领悟了她这一眼的含义,登时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道:“我不是!”
张静姝不知该怎么接话,遂又“哦”了一声,她原是想糊弄过去,终结此话题,可朱九却不这么想,只道她不信,不由气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地道:“我在皇宫当、侍、卫。”
张静姝转念一想,以他翻墙的身手来看,确是当侍卫比当太监的可能性更大,因而信了大半,至于剩下的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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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则是她对朱九始终未放下的一丝戒心。
这个人太神秘,难以蠡测,既然不能看透,自然不能全信。
“今日放假么?怎么有空出宫来?”张静姝不欲与他纠缠太监侍卫的问题,复拿起筷子,继续吃起那盘“滴水观音”。
朱九显然被她气得不轻,这时别过身去自生闷气,不想理她,也不回话。过得片晌,他目光忽落在屋内一物上,蓦地一怔,问道:“那个狮头……哪儿来的?”
张静姝闻言看向那日带回家的红色狮头,此刻正端正地摆在堂中,她略作一顿,低声道:“捡来的。”
朱九问:“哪儿捡的?”
张静姝道:“戏园子。”
朱九似对狮头颇感兴趣,追问道:“这狮头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别人不要的,你捡它干什么?”
张静姝神色一黯,张忠问遍了城中各家戏园,也未找到狮头的主人,她情知朱九说得不差,应当真是哪个舞狮队丢弃在戏园的,只是那日被人捡来一用,若是如此,再想找那人,便如大海捞针了,每思及此,她便深觉遗憾,间杂一丝失落。
“你怎么不说话了?”朱九回望张静姝,“发什么呆呢?”
张静姝回过神:“破烂么?我觉得挺好看的。”
“给我耍耍!”朱九说着,起身朝狮头走去,张静姝急忙追了上去,将狮头护住,不悦地道:“都破了你还耍,弄坏了怎么办?”
“嘁!亏你拿个破烂儿当宝贝!”朱九言下不无挖苦之意,可眼角眉梢却尽是笑意,“傻不傻?”
张静姝挑眉:“我爱拿它当宝贝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朱九眼下心情好极,就连张静姝竖起满身刺的模样,此刻都像是挠痒痒一样,呵得他几乎要笑出来。
张静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见狮头沾了些灰,径自拿了帕子来仔细擦拭。
朱九贼忒兮兮地道:“这么宝贝它,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罢?”
张静姝恼了:“什么叫不可告人?”
朱九笑道:“那你跟我说说!”
张静姝一扔帕子:“你烦不烦?不就是一个狮头,问东问西的干什么?”
朱九理所当然地道:“你跟我说了我不就不问东问西了嘛!”
张静姝不是没见识过他耍赖的本事,瞪他一眼,交差般道:“我有日被几个泼皮无赖缠上了,有个戴狮头的人救了我,那人所用的正是这个狮头,好了罢?”
岂料朱九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可知救你的人是谁?”
张静姝不愿多提那日之事,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
朱九像听不懂她的话,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救你的人是谁嘛?”
“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露过面,也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张静姝莫可奈何地道,“我到城里各家戏园打听遍了,也没找着人。”
朱九又问:“你若找到那人要怎样?”
张静姝被他磨得着实无奈:“子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对我有恩,我自要报的。”
朱九不依不饶地问:“你要怎么报?”
张静姝倒没想过如何报答,只想先找到那人再说,现下被朱九问得不胜其烦,又想到戏文里多不胜数的英雄救美桥段,索性便道:“我要以身相许,行了罢?”
朱九脚底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再抬起头时,脸涨红成了猪肝色,又是害羞,又是无措,居然还有一点生气:“这也忒……忒草率了罢?”
张静姝嗤笑一声:“戏里不都这么演的?好稀奇么?”
朱九问:“万一他长得奇丑无比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又问:“万一他是个臭烘烘的乞丐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再问:“万一他——”
即便是假设,张静姝也不想听人这般诋毁恩人,当即打断他的话,一字字道:“在我眼里,他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威武、最厉害的大狮子。”
朱九愣了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心像被搅成了一汪春水似的,融了,化了。
“你真的……这样想?”
张静姝拾起帕子又擦拭起狮头来,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道了句:“你说的那些又有什么要紧?这世上多的是美貌、有钱、有权,但却烂到了骨子里、散发着一身恶臭的人。”
朱九默默地看着她擦拭狮头,良晌,方低低开口:“其实……”
张静姝回过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九摇摇头,只望着她笑。
他盘算了下,张静姝既然这般看重狮头,他可得把这张王牌捂好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祭出,一旦打出,必要炸得她全面投降、跪地求饶、山呼大王饶命。
张静姝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他的笑看起来狡猾极了,阴险极了,简直就像不怀好意,因道:“你笑什么?”
朱九轻咳两声,掩了笑意,忽道:“今晚紫明湖畔有烟火,我们一起去看罢?”
朱九原是筵席无聊,忽起一念,想知张静姝在干什么,便觑机开溜,本打算瞧她一眼便回宫去,这刻却又不想走了,遂起意翘了晚宴,邀她共度良宵。
“不去!”
张静姝毫不犹豫地拒绝,开什么玩笑,她才从紫明湖畔回来,若再回去,碰到小桔,她岂不是穿帮了?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身后朱九的脸色因她的话而一霎变得阴郁沉沉,宛如凝着一场将下未下的雨。
他堂堂九王爷,生平第一次约女人,居然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这能忍?
①“滴水观音”系我国失传名菜之一,具体做法现已难以考证,文中所写做法参考网络美食博主还原。
20. 书阁先生
肯定不能忍啊!
朱九愤愤地想:今当紧要关头,生死悬于一发,是时候祭出王牌来炸她了!
别说他堂堂男子汉脸都不要,持着一丁点儿恩情要挟姑娘家,难道被拒绝就很有脸了?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其实……”朱九才开口又顿住,这种时候拿狮头说事会不会太不要脸了?会不会有损他在她心里高大、光辉、伟岸的形象?
“不过——”张静姝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苏清微同她提及的那位唱俚曲的歌伶,心念一动,道,“你若有空,我带你去个地方,保准好玩!”
朱九面上刹那云开雾散、光风霁月,也不问去哪儿,欣然应道:“好啊!”
张静姝略作拾掇,将欲出门,张忠出屋相送,见她与外人同行,到底放心不下,少不免叮嘱一番,末了又对朱九交代道:“朱公子,请你务必护好静姝。”
朱九笑着保证道:“忠叔放心,我会的。”
张静姝亦道:“我亥时前就回来了,放心罢。”
张忠送二人出了门,又目送他们乘车离去,直到再也望不见车子的踪影,方才转身回屋。
马车驶入绯云街,朱九好奇张望,见这处与寻常街区景致不大一样,遂问:“这是什么地方?”
张静姝道:“绯云街,你听说过么?”
朱九闻之,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巴,整个人霎时呆若木鸡。
作为都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地,他听说过“绯云街”之名,但也仅限于听说过。
皇族教养何其之严,岂能允许子弟出入这等场所?
即便是寻常贵族有心寻花问柳,也会因顾及身份,而将姑娘接到别馆外苑,绝少亲自出入风月场所。
朱九震惊极了,这女人居然带他来逛青楼?
当然,倘若张静姝知晓朱九的身份,便是借她一百个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带一个王爷来逛青楼。
张静姝见他这副惊骇模样,只道他从未来过绯云街,便尽职尽责地当起了向导,介绍道:“这绯云街大小有上百家勾栏瓦舍,其中最大的两家一作‘绯玉楼’、一作‘醉云楼’,整条街上,干歌舞、曲乐、杂剧、说书、讲史、影戏、傀戏、杂技等各种行当的艺人、馆舍都有,甚至还有比武场呢,热闹得很!”
朱九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木木地点了两下头,以示自己听到了。
张静姝又道:“我们今晚要去的便是醉云楼。”
朱九讷讷地问:“醉云楼是干哪行的?”
对他这个问题,张静姝很有些哭笑不得,绯云街最大的勾栏院之一,还能是干哪行的?她直接道:“妓院,酒和姑娘都很有名。”
朱九垂了眸子,眼观鼻、鼻观心,作老僧入定状。
他需要动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立刻跳车跑路的冲动,他只要想象一下等会儿一进那什么醉云楼,一群妖艳女子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的情景,便有种溺水窒息的感觉。
张静姝见朱九陷入沉默,便也不再说话,挑起车帘望向窗外,安静地欣赏起风景来。
朱九正自胡思乱想,猛然窜出一个念头,惊得他虎躯一震,怔怔地看向张静姝:“你、你莫不是……”
张静姝怪道:“我怎么了?”
朱九看着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终是忍不住问道:“你莫不是好女色?”
张静姝脸一黑,气道:“你想什么呢?”说罢,甩他一记白眼,不睬他了。
朱九暗暗松一口气。
车至醉云楼东门停下,东门外冷冷清清的,门扉半掩,两个门仆守在门前,往来无有闲人,瞧着倒似哪个大户人家的偏门。
朱九四处张望,心下诧异:方才一路行来,各家馆舍莫不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这儿怎的这般冷清?这同他想象中迎来送往的青楼可不太一样。
张静姝向门仆递上拜帖,道:“有劳通传。”
朱九见她这等举动,更生诧异:倒是他见识浅薄了,逛青楼居然还要拜帖?
趁门仆进去传报的功夫,朱九扯了扯张静姝的袖子,小声问道:“你确定这是醉云楼?”
张静姝眉头微蹙,将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训斥道:“没见识就闭嘴,少给我丢脸!”
朱九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人说他“没见识”,一时间呆呆地望着张静姝,又是心惊又是委屈,说不出话来。
张静姝低声道:“这些风月场里混的人最会察言观色,你待会儿只管跟着我就是,别多问,也别多说。”
朱九点了下头。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相迎,为首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发髻高挽,身着素色衫袄长裙,外挂墨绿色绣花金丝滚边比甲,用的是上等的绸缎,配色稳重,观之端庄大气。那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俱是衣装得体,绝无一丝轻佻浮夸。三人行至一处,便似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和侍婢。
张静姝看了一眼,便知这妇人是书阁的老鸨了。
那老鸨也只看了她一眼,便道:“张姑娘好。”
张静姝不禁又感慨了下苏清微手下能人辈出,她从未与这老鸨照过面,这老鸨却已能将她认出,眼睛委实是毒。
张静姝道:“第一次见,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那老鸨道:“鄙姓徐。”
张静姝颔首道:“徐妈妈好。”
徐老鸨将二人迎进门,问道:“张姑娘今日来要找哪位先生?”
张静姝道:“我约了芳官先生,不知她今日可有闲?”
“芳官先生已恭候张姑娘多日,张姑娘请随我来。”徐老鸨言罢,在前引路,领二人往院内走去。
徐老鸨话不多,也不与张静姝攀谈,态度温和却也疏离。一路行来,人声稀落,小道两旁南天竹、广玉兰交错成林,时植寒春仍蓊蓊郁郁,间有流水淙淙,鸟语数声,疏似古琴之音,愈发显得山水幽静、寒日淡泊,犹误入隐士之居。
徐老鸨将二人引至一座三层阁楼前,道:“此处为左书阁。”
张静姝问道:“还有别处书阁?”
徐老鸨回道:“书阁共有三座,分为左书阁、右书阁、上书阁。芳官先生的书斋在左书阁二楼。”
几人上了二楼,行至一间雅室外,见匾书“一枕松风”,徐老鸨道:“便是此处了。”她引二人入雅室坐下,命人奉上茶水,道:“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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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正在梳洗,片刻即来,请张姑娘稍待。”
张静姝道:“多谢徐妈妈,不用伺候,叫人都下去罢。”
徐老鸨不多言,当即领人退下。
待人一走,朱九立刻凑上前来,眉头紧拧地质问道:“你来找男人?”
张静姝讶然:“找男人?”
朱九无名火起,满脸摆着不悦:“你们一口一个‘先生’,难道不是找男人?”
张静姝不由失笑:“这你就不懂了罢?青楼也有等级之分,书阁是最高等的,只招待贵宾,书阁的姑娘叫作‘先生’,‘先生’只卖艺不卖身,平常也不出阁。若想带‘先生’出阁,除非‘先生’自己点了头。”
朱九露出恍然之色。
张静姝叮嘱道:“书阁规矩多,我可提醒你,你待会儿别见人家先生好看,就上去动手动脚,会被打出去的,我也救不了你。”
朱九气恼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张静姝岔开话题,问道:“你吃不吃茶?”
“不吃!”朱九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张静姝洗了两只茶杯,将一只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只推到他面前,又煮了茶,给两杯皆添上,也不理会他,怡然自得地烹茶自饮。朱九生了会儿闷气,一把抓过放在他面前的茶,牛饮而尽,问道:“你是这里的常客?”
“不常来。”张静姝淡声道,“前几次都是来办事,今日方是来享乐。”
“享什么乐?”朱九问道。
张静姝瞥他一眼:“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移时,门外有人道:“张姑娘,芳官先生到了。”
张静姝道:“请先生进来。”
侍女得令将门打开,一位黄衫女子莲步轻移,缓缓进得屋来,朝二人一拜:“芳官见过张姑娘。”
这位芳官先生衣着素雅,妆容甚淡,只薄薄地涂了一层粉,点了些胭脂膏子,姿容虽非绝艳,但人看上去干干净净的,行止温雅,自有一股灵秀气,令人舒坦。
朱九原本对青楼女子甚是排斥,眼下一见芳官先生,却道是自己偏颇狭隘了。
张静姝道:“先生不必多礼,且过来吃两杯茶。”
芳官先生道过谢后,坐至张静姝对面,二人饮罢茶,张静姝问道:“先生唱哪支流派的?”
芳官先生道:“不拘流派,出自淄川,学得驳杂。”
张静姝拍手笑道:“甚好,淄川流派着实有些好听的曲目!”
芳官先生问道:“张姑娘爱听哪支流派?”
张静姝道:“我也不拘,听得驳杂。”
芳官先生闻言一笑:“我新近学了一支新曲,豫章一带的,叫作《磨豆腐》,颇有意趣,张姑娘想听么?”
张静姝大咧咧往后一靠,摆了个让自己歪得舒服的姿势,一派闲适之态:“这个曲目倒没听过,今遭听个新鲜。”
俚曲不同于宫廷雅乐、坊间词牌、里巷歌谣等,是流传于市井乡村的小调,唱的也是小民日常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生活气息极为浓郁,张静姝素日便最喜听各地俚曲。
芳官先生躬身而退,调好了琴,轻启朱唇,边弹边唱。
21. 俚曲情歌
“奴家陈翠娥配夫双十哥,家道贫穷常把豆腐磨。豆腐磨三年,天天赚百钱,八十个买柴米,二十个买油盐,赚钱只糊口,哪有铜钱凑?绣些花和朵也好来帮凑。”
开篇曲调欢快,歌声柔婉,几句词便将一个磨完豆腐又绣花的勤劳妇女陈翠娥的形象唱得活灵活现。
朱九惯听庄重肃穆的宫廷雅乐,何曾听过这个,登时生出耳目一新之感,兴致大起,坐直身子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芳官先生唱了一段陈翠娥绣花的情景,忽白一声“哎呦”,顿了一顿,又唱:“雷声阵阵大雨往下淋,雨打店门里,忙把店门闭,我夫街上去,大雨要淋湿衣!”她唱着,脸上露出焦虑担忧之色,似化身为担忧夫君的陈翠娥。
朱九已然入戏,跟着念叨道:“快送伞去呀!”
芳官先生又是一顿,调了坐姿,脸上表情一换,唱腔也变了,俨然唱起了另一个角色,唱的是一个道姑到陈翠娥家避雨,又借走了她家的伞的情景。
朱九喃喃道:“这下没伞了,可怎生是好?”
芳官先生又是一顿,换了表情和唱腔,这次竟作男声,唱的却是陈翠娥的夫君双十哥:“肩背三升豆,急忙出街头,雷声阵阵响,大雨淋破了头哇!”双十哥外出买豆子,忽逢大雨,无处可躲,遂到猪窝里蹲了一回,待雨小了些,急忙赶了回家。
芳官先生将双十哥遭了大雨的辛酸,滚了猪窝的憋屈唱得淋漓尽致,唱到双十哥回家时,她忽双手叉腰,满脸横色,白道:“哎呦,蠢婆娘唉!快来开门哦!”
朱九听到这里,噗嗤笑出声来,直觉这声“蠢婆娘”将双十哥的形象唱活了,如今人就站在他面前。
小两口见面,陈翠娥分外喜悦,唱词道是:“后面绣花纹,前面叫开门,开开门来看,原来是我夫回。”白道:“十哥你回来啰!”
双十哥一见到自家婆娘,登时露出委屈之色:“回来啰!我哇一身都让雨淋干了!”
陈翠娥白道:“哎呦,淋湿了哟!”又唱着来给双十哥擦头发。
双十哥将她推开,白道:“你做什么哩?”又唱:“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你晓得啵?”
陈翠娥羞红了脸,娇嗔了句:“我们都是夫妻了!”
芳官先生一人分唱两角,一男腔一女腔,衔接流畅,腔调自然,张静姝听得暗暗赞叹,趁她停顿之机,拍手称道:“好!”
朱九却在苦思冥想那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是何意思,想来想去,似懂非懂,始终不得要领。
双十哥心里怨气未消,挑三拣四地对陈翠娥一通指责,怪她没把家当收拾好,夫妻两个拌起了嘴,陈翠娥气急而笑,索性搬了凳子一坐,老神在在样,唱道:“从今往后打坐店门里,专坐这里给你看东西!”
这情节逗得张静姝咯咯直笑,好不开心,朱九不住瞄向她,见她如此开怀,嘴角亦不自觉浮出一抹笑意。
双十哥与陈翠娥吵了架就要出去,管陈翠娥要伞,才知伞被道姑借走了,他却不信,非要赖陈翠娥青天白日借伞偷和尚,气得陈翠娥不理他。
朱九听到“偷和尚”这段,羞愧难当,直觉自己方才怒气冲冲地质问张静姝“你来找男人”时,同曲中的双十哥实在没什么分别。他又瞄向张静姝,见她入神地听着曲,手还跟着打节拍,全未注意到他,他这才放下心,放心之余,又生几分落寞。
朱九端起茶杯,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心虚,曲子恰唱到道姑来还伞,双十哥方知错怪了陈翠娥,于是又端茶倒水来哄她,陈翠娥生气白道:“不吃!”
芳官先生唱的这声火大的“不吃”直教朱九端茶的手一抖,差点儿摔了杯子,含在嘴里没咽下去的茶也几乎呛了出来,他面红耳赤地放下茶杯,用手捂住了额头,窃窃地想:原来世间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吵架的,他和她吵起来,却跟人家夫妻似的……
夫妻似的……
朱九从未想过婚姻之事,即便对张静姝萌发了一点朦胧的情愫,也从未往婚姻方面想过,此刻却像有根丝线牵住了他的心思,他恍恍惚惚地想,成了亲是什么样的,有了妻子是什么样的,他跟妻子也会这般吵吵闹闹的么?
想着想着,朱九又望向张静姝,不知不觉中,便怔怔地发起了痴,后面唱了什么,也不知了。
朱九那厢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张静姝却听得正带劲,曲中剧情发展到那道姑来劝架,左看看陈翠娥,右看看双十哥,唱道:“十哥,你夫妻两个好像,三十夜晚贴错了门神,一个嘴朝东,一个嘴朝西,这究竟为了什么事嘛?”
张静姝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那道姑自然还不知是为了她,曲到最后,夫妻误会解除,道句“夫妻吵嘴,过后又相逢,吃了中饭,再把豆腐磨”收尾,一首长曲,至此而完。①
张静姝拍手称赞,直夸《磨豆腐》的词情真意切、妙趣横生,又夸芳官先生一人唱三角,唱功了得,弹唱俱佳,技艺一流。
芳官先生含笑道谢。
略事休息后,芳官先生道:“张姑娘,我再给你唱一曲。”
张静姝笑道:“你若不乏,那便再好不过。”
芳官先生抿唇低笑,这回选了一首情歌来唱。情歌是俚曲的一大类,佳作良多,芳官先生选的是《游园春》,讲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暗恋一个姑娘,歌词剖白了他的种种幽微心思。②
少年人的心事藏不住,一首歌的时间里,朱九有一半时候都在看张静姝,芳官先生如何看不出来?她选《游园春》,却是有意为之了。
《游园春》是情歌中的经典曲目,作为资深的俚曲爱好者,张静姝已听过数回了,兴味不免淡了许多,歪歪地侧躺下来,懒懒地闭了眼睛,听到一半,便昏昏欲睡。
朱九便是另一番光景了,这首《游园春》简直就像一把刮皮的刨刀,将他藏在心里的秘密一寸一寸地展现出来,披露无遗,再也无处可藏。歌里唱的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却全成了他的自白,他也随着歌里的人徘徊、等待、期盼、失落,一曲听罢,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孤独相思。
芳官先生唱罢《游园春》,见张静姝已然呼呼大睡,便悄然退下。
屋里只剩下张静姝和朱九两人,朱九偷偷地朝张静姝看去,窥视女子睡觉着实不够君子,可他偏又控制不住自己,原想只瞧一眼便罢,可看了一眼,眼睛就像不是自己的了,非不肯走,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朱九想,如果她就这样睡到地老天荒,他大概也会这样看到地老天荒罢。
耳边没了动静,张静姝不多时便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一圈,目光询向坐在一旁垂头不语的朱九:“芳官先生呢?”
朱九道:“见你睡了,便走了。”
张静姝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见天色已黑,遂道:“那咱们也走罢。”
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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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张静姝身后出了醉云楼,一路上人像飘着一样,心不在焉,也不说话。
张静姝微觉有异。
待搭上马车,朱九倏然紧张起来,背脊紧贴着车厢,小心地挤着往角落里坐,生怕离张静姝近了,一路上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极轻。
张静姝更觉有异,朱九可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怎么突然转性了?于是问道:“你怎么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车里光线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矢口否认道:“我没有!”
他不否认倒也罢了,他一否认,张静姝更觉他肯定有问题,心念一转,打趣道:“我说,你该不会迷上那位芳官先生了罢?”
朱九怒道:“你别胡说!”
张静姝以为他是恼羞成怒,不禁一笑。恰在这时,车轮不慎垫上了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张静姝没坐稳,身子一晃,倒向朱九,还没等她落下,朱九猛地将她一推,她又向后倒去,“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上。
张静姝吃痛,捂住被撞的腰椎骨,没好气地道:“你干嘛那么使劲推我!”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朱九支支吾吾地道,过了片晌,又低声道,“车里太闷热了,下车走一截罢,前面转两个弯儿就到了。”
“那好罢。”张静姝跟在朱九后面下了车,结了车钱,打发车夫走了。
二人并肩而行,街巷里仍有灯火,却无行人。朱九见她还在揉腰,顿时内疚不已,低声问道:“疼么?”
张静姝放下手:“没事。”
她放下了手,可朱九的目光还在她腰间踟蹰,脑中蓦地又浮现出那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摸了就要消三消”,他怔忡地想,女人的腰是什么禁区么?偏偏有时候,越是禁忌的,便越是勾人,他便就此失神地盯着她的腰,只觉她的腰看上去格外纤细、柔软,走路时如微风中的柳枝一般,轻轻地拂。
他脑中陡然钻出一个念头:她的腰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朱九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顿生愧疚,暗骂自己是个流氓痞子。
张静姝察觉到他突然间顿住了脚步,遂回头望去,正见他看着她腰处,满眼流露出愧疚之色,哪知他的绮念,只道他还在内疚,便笑了一笑,温言道:“真的没事了。”言罢,又复前行。
朱九凝望着她的背影,忽轻柔地开口唤了一声:“张静姝……”
他尚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惊讶于她的名字居然是甜的,如蜜糖般,从他齿间滑过,竟在嘴里留下了一丝丝甘美的味道。
张静姝正转过一道弯,忽然停下步子,浑身哆嗦,抖如筛糠,身子宛如秋风中的一片残叶般摇摇欲坠。
“不、不……不是的……”她颤颤地发出几个破碎得不成调的声音。
下一刻,她胸膛里迸出一声撕心裂肺、凄厉无比的嚎叫,拔腿狂奔,状若疯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朱九骇然跟了上去,一转弯,便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浓烟四起,许多人围着一座宅院进进出出,有的提着桶、有的端着盆、有的拿着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皆匆忙奔波,莫不是在帮忙浇水,试图熄灭这场熊熊大火。
而那座陷入一片火海中的宅院——
正是张宅。
①改编自俚曲《磨豆腐》,其中双十哥唱词“我哇一身都让雨淋干了”并非笔误,原曲即是“淋干了”。
②《游园春》系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