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掌心宠》 第1章:新帝登基 腊月里的第一场新雪,悄然覆压了朱红宫墙。 天色未明,太极殿的蟠龙金柱在晨曦与烛火的交织中,映出森然冷光。 百官垂首,屏息凝神,唯有御座之下,那名身着紫袍的老臣凄厉的辩白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徒劳地冲撞。 “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对先帝,对朝廷,忠心耿耿啊!” 御座之上,萧彻玄色的朝服绣着暗金云龙,几乎与沉重的龙椅融为一体。 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低垂,正用一方素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对于脚下的哀嚎,他恍若未闻。 殿中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那老臣粗重的喘息和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构成一曲绝望的伴奏。 终于,萧彻抬起了眼。 那双眸子,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没有任何情绪,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冷。 他没有看那老臣,目光淡淡扫过丹陛之下垂手而立的几位重臣。 “李阁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石般的质感,“赃证,可都核验清楚了?” 须发皆白的李阁老应声出列,躬身道:“回陛下,户部侍郎张元启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罪证确凿,已核对无误。依《大齐律》,当革职抄家,……秋后处决。” “秋后?”萧彻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边疆将士冻饿而死的时候,可没等到秋后。” 他摆了摆手,动作轻缓,却带着断金割玉般的决绝。 “不必等了。即刻拖去西市,明正典刑。其家眷,依律论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定下了数十人的生死。 “陛下——!!!”那张元启骇得魂飞魄散,还要再喊,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利落地堵了嘴,毫不留情地拖拽出去。 那紫袍的身影在光滑的金砖上留下一道狼狈的拖痕,最终消失在殿外凛冽的风雪中。 整个过程,萧彻未曾再投去一瞥。 百官头颅垂得更低,冷汗浸湿了里衣。这位登基不过半载的新君,手段之酷烈,心性之沉毅,远超他们想象。 他并非暴虐,只是……毫无转圜的余地。先帝晚年朝中积弊,他正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一一剜除。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日,再无一人敢出声。 退朝的钟声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荡开,沉雄悠远。 萧彻并未乘坐御辇,只带着贴身内侍赵德胜,踏着积雪,漫步走向御书房。玄色靴底碾过白玉阶上的碎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赵德胜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不敢打扰。 年轻的帝王身姿挺拔如松,行走在漫天皆白的宫苑中,像一柄孤直的墨剑,划开了这柔靡的雪景。 他所过之处,沿途宫人无不跪伏于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行至太液池边,他忽而停步。 池面已结了薄冰,覆着一层新雪,几支枯荷倔强地探出头来,姿态寥落。 远处,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留下几声暗哑的啼鸣。 萧彻负手而立,默然看着这片冰封的景致。无人能从他静默的侧影里,窥探出半分心绪。是方才朝堂的血腥未散,还是这无边雪景勾起了什么前尘旧梦? 或许,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与这冰天雪地、重重宫阙,浑然一体。 赵德胜悄悄抬眼,觑了一眼主子冷硬的背影,心里暗自叹息。 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是这般,心思深得如同这太液池的冰,底下是万丈寒渊,无人能探。 “母后近日凤体如何?”忽然,萧彻开口,打破了沉寂。 赵德胜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回陛下,太后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前几日落了雪,娘娘念叨了几句,说京城的冬天,比她在江南时难熬些。” 萧彻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并非太后亲生,生母早逝,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抚养长大。太后性情温婉慈和,于他有抚育之恩,他也给予了足够的敬重。 只是这份母子情分,隔着宫规礼法,总显得恪守有余,亲昵不足。 慈宁宫内,地龙烧得暖融融的,与外界的严寒恍如两个世界。 太后斜倚在窗边的暖榻上,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她年近四十,容貌温雅,眉眼间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慈悲,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含笑的眼中,凝着一抹淡淡的轻愁。 “皇帝下朝了?”她轻声问身旁侍立的老嬷嬷,那是她的心腹,姓苏。 “是,娘娘。听说……今日朝上动静不小。”苏嬷嬷低声回话,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太后接过,并未饮用,只轻轻叹了口气:“皇帝性子冷,手段硬。先帝留下的摊子,也难为他了。” 她顿了顿,目光从红梅上收回,落在手中茶盏氤氲的热气上。 “只是,这般杀伐决断,到底有伤天和。哀家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苏嬷嬷宽慰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决断。娘娘放宽心才是。” 太后摇了摇头,将茶盏放下,伸手从榻边的小几上,拿起一封已然摩挲得有些起了毛边的信笺。 “哀家是想到阿愿那孩子了。”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怜爱,“兄嫂去得早,就留下这点骨血。沈将军他们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我们沈家,不能再让这唯一的女儿受半点委屈了。” 信是远在青州的弟媳,也就是沈莞的叔母写来的。 信中细细说了阿愿的近况,言其知书达理,容貌渐开,只是父母早逝,虽得叔婶兄长疼爱,终究让人心疼。 “娘娘决定接沈姑娘入宫,是她的福气。”苏嬷嬷笑道。 “福气?”太后抬眼,目光清明,“这深宫禁苑,看似泼天富贵,内里的冷暖,你我还不知么?” 她将信笺轻轻按在胸口,语气坚定起来:“哀家接她来,不是要她来这见不得人的去处争什么。是想让她在哀家身边,好好将养两年,多见见世面。届时,哀家要亲自为她择一门最好、最稳妥的亲事,不必显赫至极,只要家世清白,儿郎上进,能护她一生安稳富贵,无忧无虑。” 她要给的,是远离权力漩涡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皇帝那边……”苏嬷嬷略有迟疑。 太后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皇帝政务繁忙,哀家抚养个侄女在跟前解闷,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当多了个妹妹,赏份恩典罢了。况且,他那个性子……” 后面的话,太后没有说尽,但苏嬷嬷已然明白。 以新帝那冷情寡言的性子,对男女之事更是淡漠,怕是根本不会将一个小姑娘放在心上。而这,正是太后所乐见的。 御书房内。 萧彻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赵德胜适时地奉上新茶,低声禀报道:“陛下,方才慈宁宫那边传来话,太后娘娘道是青州老家的侄女不日便要接进宫来陪伴,特知会陛下一声。” 萧彻端起茶盏,闻言,眼睫都未曾动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太后的娘家侄女?他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已故镇国将军沈壑的孤女,父母皆为国战死,由叔父抚养。 一个无关紧要的孤女。 太后仁慈,接来身边抚养,给份体面,也在情理之中。于他而言,不过是后宫多了一个需要稍加看顾的女子,如同这宫里多一盆花,一株草,并无分别。 他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目光掠过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给琉璃瓦上的积雪染了一层淡淡的金红。天地间一片澄澈净明。 他想起太后温和却难掩疏离的眼神,想起朝堂上那些各怀心思的面孔,想起这偌大宫城无处不在的规矩与枷锁。 那个即将入宫的所谓“妹妹”,大抵也不过是这重重宫阙中,一道即将增添的、循规蹈矩的影子罢了。 与他何干? 萧彻放下茶盏,起身,走向窗前。颀长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投映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孤直,且冰冷。 宫人悄然点亮了廊下的宫灯,晕黄的光影在雪地里摇曳。 夜色,即将来临。 第2章:信女沈莞,有一心愿 青州,沈府。 时值初春,院落里的几株老玉兰已绽出毛茸茸的花苞,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笔头,直指着湛蓝的天。 “愿愿,此去京城,万事小心。宫中规矩大,不比家里自在。”沈家二爷,沈莞的叔父沈壑岩,看着眼前已亭亭玉立的侄女,威严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与不舍。 他身旁的叔母林氏,早已红了眼眶,不住地用帕子掖着眼角。 沈莞穿着一身浅碧色织锦襦裙,外罩月白绣缠枝梅花斗篷,鸦羽般的青丝绾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对珍珠发钗,清雅绝伦。 她深深拜下,声音清越柔婉,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糯:“叔父、叔母养育之恩,阿愿铭记于心。此去定然谨言慎行,不负叔父叔母多年教导,亦不堕父亲母亲英名。”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足以令满庭芳华失色的脸。肌肤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最妙的是那一双秋水明眸,清澈灵动,眼尾却天然带着一丝微翘的弧度,平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娇媚。 此刻,那眸中水光潋滟,强忍着离别之泪,更显得我见犹怜。 “好孩子,快起来。”林氏忙上前扶起她,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在太后姑母身边,要乖巧懂事,但也莫要太过拘束了自己。若是……若是在宫中住不惯,便写信回来,叔母让你哥哥们去接你!”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一旁身着戎装、英气勃勃的大哥沈铮爽朗一笑,试图驱散离愁,“咱们阿愿这般品貌,到了京城,只怕求亲的人要踏破慈宁宫的门槛呢!”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沈莞,“拿着,路上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尽管买,不够大哥再给你。” 二哥沈锐虽一身书生儒袍,性子却跳脱,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可是听说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最是附庸风雅,阿愿,若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二哥,二哥写诗骂死他们!” 沈莞被两位兄长逗得破涕为笑,心中暖流涌动。她知道,这份毫无保留的疼爱,是她失去父母后最大的幸运。 她再次敛衽行礼:“阿愿省得,多谢大哥、二哥。” 马车轱辘,碾过官道的尘土,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青州。 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固定着小巧的茶几,沈莞斜倚在引枕上,手中捧着一卷《地域志》,目光却有些飘忽。 丫鬟云珠和玉盏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离愁渐远,对前路未知的思绪便浮上心头。 太后姑母……记忆中是一个雍容华贵、气息温柔的身影。父母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时,便是姑母派来的使者与御医,带着厚厚的赏赐与哀思,稳住了当时几乎崩溃的叔父一家。 她知道,姑母是真心疼她。 可皇宫…… 那是个步步惊心的地方。话本子里、叔母的只言片语中,都勾勒出那金碧辉煌下的暗流汹涌。 她此去,是依傍太后这棵大树,求得一份更体面的前程和姻缘。姑母信中也说得明白,接她过去,是为她择一良婿,保她一世安稳。 “富贵安稳……”沈莞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四个字。这是叔父叔母的期望,也是她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她不愿像宫中女子那般,一生困于方寸之地,与人争宠,勾心斗角。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握在手中的平静与喜乐。 马车行了数日,沿途风景由熟悉的江南水乡,渐变为开阔的平原。沈莞并不急于赶路,每逢风景佳处或闻名州府,便会停下歇息一两日,让下人去采买些当地特产,自己也带着帷帽,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领略一番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举止从容,谈吐优雅,既有世家贵女的端方气度,又不失少女的好奇与灵动。即便隔着帷帽,那窈窕的身姿与不凡的气韵,也常引得路人侧目,暗自猜测这是哪家的闺秀。 临近京郊,官道上的车马明显多了起来,繁华之气扑面而来。 这日晌午,车队在路旁的茶寮歇脚。云珠为沈莞斟上茶水,小声说道:“小姐,奴婢刚才听往来行商说起,前面不远就是京畿有名的护国寺了,香火鼎盛极了,都说许愿灵验得很呢!” 沈莞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护国寺?她倒是听过其名,乃大齐国寺,历代高僧辈出。 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微动。 自父母去后,她虽得叔婶宠爱,但内心深处,总有一处是空的。对于那模糊而至关重要的未来,说不忐忑是假的。 即将踏入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不可知的人和事,纵然她素来冷静聪慧,此刻也难免生出几分渺茫之感。 或许……去拜一拜,求个心安? “既然路过,便去上一炷香吧,也为叔父叔母和兄长们祈福。”沈莞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地吩咐道。 车队于是转道,朝着护国寺的方向行去。 护国寺坐落在山麓,殿宇巍峨,宝相庄严。古木参天,钟磬悠扬。虽是平日,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沈莞戴好帷帽,在白嬷嬷和丫鬟的陪伴下,缓步走入寺中。 她并未显露身份,只如寻常香客一般,由知客僧引着,在大雄宝殿虔诚地敬香、跪拜。 她祈祷国泰民安,祈祷太后姑母凤体安康,祈祷青州的叔父叔母、兄长们平安顺遂。 姿态优雅,举止合度,任谁看了,都知是教养极佳的大家闺秀。 一连拜了几处主要殿宇,沈莞才对身旁的白嬷嬷柔声道:“嬷嬷,我有些乏了,想在寺中清净处略坐坐。您带着云珠玉盏去逛逛吧,顺便添些香油钱。” 白嬷嬷知她心思细腻,或许是想独自静静,便应了下来,带着两个丫鬟退开了。 见她们走远,沈莞并未去往客舍,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一处略显僻静的偏殿。这里供奉的是弥勒佛,笑容可掬,香客反倒不多。 殿内檀香袅袅,静谧安然。 沈莞再次拈起三炷香,在佛前盈盈拜下。这一次,她褪去了方才在人前的端庄持重,帷帽下的脸颊微微泛红,带上了独属于少女的娇羞与期盼。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呢喃,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佛龛后方的静室: “佛祖在上,信女沈莞,今日冒昧,有一心愿……” 静室内,了尘大师正与一位身着常服、气度却冷峻逼人的年轻男子对坐弈棋。那男子,赫然便是微服出宫的萧彻。 他近日心绪不宁,索性出来走走,顺道来了护国寺与方外之交了尘手谈一局。 沈莞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两人执棋的手皆是一顿。 “……信女不敢求大富大贵,只愿佛祖庇佑,赐信女一个……一个顶好的夫婿。” 萧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是这等庸俗之愿。 他素来厌烦女子将姻缘挂在嘴边,只觉得浅薄。他指尖的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一丝不耐。 然而,殿外少女的祈愿还在继续,语调软糯,却透着一股认真的执拗: “他需得家世清白,人口简单,无需显赫至极,但求门风清正,无甚糟心亲戚纠缠。” “他本人……需得品行端方,有上进之心,便是眼下官职不高也无妨,但绝不能是那等纨绔子弟,眠花宿柳,斗鸡走狗。”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却字字清晰: “还有……他、他身边须得干净,不能有通房妾室,心里更不能藏着什么表妹青梅。信女……信女不愿与人分享夫君,只想寻一个一心人。” 萧彻执棋的手彻底停在了半空。这要求……倒是与他平日听闻的贵女们大相径庭。 不求权势滔天,但求一心一意?他嘴角勾起一抹几近于无的嘲弄,天真! 殿外,沈莞似乎觉得要求还不够具体,又小声补充起来,如同在跟佛祖讨价还价: “嗯……最好性子温和些,懂得尊重人,莫要太大男子主义。若是……若是模样能周正些,那就更好了。” “哦对了,最好公婆明理,不至于日日立规矩磋磨人……” “若能许我时常归宁,探望叔父叔母便最好不过……” “若他还能有些闲暇,陪我品茶赏花,说说闲话……” 她絮絮叨叨,将心中对“安稳富贵”生活的具体想象,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静室内,了尘大师听着听着,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对面脸色愈发沉静的萧彻。 萧彻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娇软嗓音列出的一条条“夫婿准则”,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 这女子,想法倒是……与众不同。只是这愿望,未免也求得太细、太满。 他漠然地将手中黑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打断了这恼人的絮叨。棋局,已显杀伐之势。 而殿外,沈莞终于许完了所有心愿,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轻轻松了口气,又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殿。 微风穿过殿廊,拂动她帷帽的轻纱,留下一缕极淡的、清甜的馨香。 了尘大师看着棋盘上骤然变得凌厉的攻势,捋须轻笑,低吟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求仁得仁,然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小施主此愿,依老衲看,倒是妙不可言。” 萧彻抬眸,冷冷地看了了尘一眼。 大师却只是笑,不再多言。 第3章:卖身葬父的插曲 马车驶过护国寺的山道,重新汇入通往京城的官路。 车内,沈莞已取下帷帽,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佛前那番大胆的祈愿后,面上犹带着一丝未散的薄红,倒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如初绽的芙蕖。 “小姐,您方才在佛前求了什么呀?”云珠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玉盏虽未开口,眼里也闪着同样的问号。 沈莞眼波流转,横了她一眼,带着少女的娇嗔:“自然是求佛祖保佑我们云珠将来找个哑巴姑爷,免得你整日问东问西。” 云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跺脚不依:“小姐!” 车内顿时漾开一阵轻快的笑声,将最后一点离愁和方才那点隐秘的羞涩都冲散了。沈莞笑着,心里却是一片澄明。 愿望许了,路还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她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越近京城,官道愈发宽阔平整,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各式各样的车驾擦身而过,有装饰华贵的,有朴实无华的,皆带着一股不同于青州的、属于帝都的匆忙与气势。 路旁的屋舍也逐渐稠密、齐整起来,商铺旗幡招展,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一派繁华盛景。 沈莞静静地瞧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这便是天子脚下,大齐的心脏,也是她未来一段岁月的栖身之所。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巍峨的京城城墙已隐约可见,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伏在辽阔的地平线上,沉默而威严。城门口车马行人排成了长队,依次接受盘查入城。 沈家的车队也缓下了速度,跟在队伍后面。 正是等待入城的间隙,前方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伴随着女子凄凄切切的哭泣声,引得不少人引颈张望。 沈莞所在的位置视角颇佳,能将那处情形看得分明。 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孝服、头插草标的年轻女子跪在道旁,身前铺着一卷草席,依稀可见下面盖着个人形。 女子面前用木炭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她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此刻梨花带雨,哀哀哭泣,甚是可怜。 周围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无人上前。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几匹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来,看那规制与护卫,便知非富即贵。 车队被前方的拥堵所阻,不得不停下。 那马车帘栊掀起,探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还算俊朗,穿着宝蓝色锦袍,腰束玉带,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富贵豢养出的骄矜之气。 他显然也被那哭泣的女子吸引了目光。 “怎么回事?”他扬声问道,语气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 立刻有随从上前打探,回来禀报:“世子爷,是个卖身葬父的孤女,甚是可怜。” 那被称为“世子”的男子闻言,目光在女子身上逡巡片刻,尤其在对方窈窕的身段和泪眼朦胧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他挥了挥手,颇有气势地道:“既是孝女,岂能任其流落街头?给她些银两,让她好生安葬父亲。” 一名随从立刻上前,掏出一锭不小的银子,递了过去。 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连连叩头,声音哽咽:“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恩典!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报答贵人!” 世子似乎很享受这种施恩与被感激的感觉,嘴角微扬,淡淡道:“罢了,好生葬了你父亲便是。”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是安远伯府的世子爷吧?真是心善啊!” “是啊,出手阔绰,又怜贫惜弱,不愧是勋贵之后!” “这姑娘算是遇上贵人了!” 沈莞车内的云珠也看得两眼放光,忍不住小声赞叹:“小姐,您看那位世子爷,真是位善心人呢!模样也生得俊,家世又好……” 玉盏虽未说话,眼神里也流露出赞同之色。 沈莞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卖身葬父”的女子身上,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与讥诮。 她轻轻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善心或许有之,但绝非良配。” 云珠一愣,不解道:“小姐为何如此说?奴婢看他挺好的呀。” 沈莞唇角微弯,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却带着看透世情的通透。 “你们只瞧见了他施恩,却未瞧见那受恩之人。” 她声音轻柔,如同在点评一出戏文,“你们细看那女子,身上孝服虽是粗布,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边角都无多少褶皱尘土。发髻虽简单,却一丝不乱,插着的那根木簪,也打磨得光滑。尤其她露出的那截手腕,肌肤细腻,可不像常年做粗活的手。” 云珠和玉盏闻言,仔细回想,似乎确是如此。 “再者,”沈莞继续道,“她哭泣之声虽哀切,眼神却不时瞟向过往车驾,尤其在那些华贵车马经过时,哭声便会刻意扬高几分。 方才那位世子的车驾尚未完全停下,她便已调整好了跪姿,确保能以最佳的角度落入对方眼中。这哪里是走投无路的孤女,分明是……待价而沽。” 她顿了顿,最后下了论断:“若我所料不差,她所求的,并非区区银两葬父,而是借此攀附富贵,脱离贫贱。而这位世子爷,显然是她精心挑选,或者说,是运气好撞上的‘猎物’。” 云珠和玉盏听得目瞪口呆,她们只觉那女子可怜,世子良善,却没想到自家小姐短短片刻竟看出了这许多门道。 “那……那位世子爷岂非被蒙骗了?”玉盏迟疑道。 沈莞轻轻摇头,唇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不上蒙骗。这位世子享受了救风尘的美名与那女子感激崇拜的眼神,各取所需罢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如此轻易便被表象所惑,沉溺于这种浅薄的虚荣与成就感,心性未免失之浮躁。今日可以‘怜惜’这卖身葬父的孤女,明日便可被其他更精致的‘风尘’所吸引。这样的人,如何担得起‘良婿’二字?内宅岂能安宁?” 她所求的“家世清白,无通房妾室,一心人”,与眼前这幕戏码里的男主角,简直是云泥之别。 仿佛是为了印证沈莞的话,前方那女子千恩万谢地收了银子,却并未立刻去料理“父亲”的后事,反而期期艾艾地朝着世子车队的方向又拜了拜,似乎在等待后续的安排。 而那安远伯世子的马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一名仆从走过去,与那女子低声交谈了几句。 随后,那女子便起身,默默跟在了车队后面,一同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围观人群中再次发出些许暧昧的唏嘘和低笑,之前的纯粹赞叹,似乎也变了味道。 云珠和玉盏彻底信服,看着自家小姐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小姐,您真厉害!看得这样透彻!”云珠由衷赞道。 沈莞却只是淡然一笑,重新拿起书卷:“不过是见得多了,想得多了些。京城之地,龙蛇混杂,往后我们更需处处留心。” 说话间,车队已缓缓移动,轮轴辘辘,驶过了那高大城门投下的阴影,正式进入了这座名为“京城”的未知处。 车内光影微暗复明,沈莞抬起眼帘,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楼阁林立,市井喧嚣,与她熟悉的青州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方才那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帝都名利场的冰山一角。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卷握紧了些。 前路未知,但她心志已定。她要的安稳富贵,绝非依附于一个容易被美色与虚名所惑的浮华子弟。 她要的,是能真正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清明朗阔的人生。 马车沿着宽阔的御道,不疾不徐地向着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宠的皇城驶去。 慈宁宫,就在那重重宫阙的深处。 第4章:皇帝,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 御书房的窗棂将午后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洒在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间。萧彻搁下朱笔,指尖在微凉的玉石镇纸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声响。 连日的朝务如同窗外尚未完全消融的春雪,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内侍赵德胜悄步上前,低眉顺眼地提醒:“陛下,慈宁宫那边传了两次话,太后娘娘备了午膳,请您得空过去一趟。” 萧彻抬眼,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更衣。” 慈宁宫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恰到好处,驱散了倒春寒的最后一缕尾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食物温软的香气。 太后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未戴过多珠翠,只簪了一支简单的凤头步摇,正亲自指挥着宫人布菜,眉眼间带着难得的轻松与期盼。 见萧彻进来,她脸上笑意更深,招手道:“皇帝来了,快坐。今日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和火腿鲜笋汤,味道清淡,正好去去春燥。” “劳母后挂心。”萧彻依言在太后下首坐了,目光扫过满桌精致的菜肴,皆是按他口味调整过的江南风味,可见太后用心。 母子二人安静地用了几口膳食,殿内只闻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 太后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便寻了个话头,语气轻快地说道:“说起来,哀家那侄女阿愿,估摸着行程,这两日就该到京了。” 萧彻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沈家孤女。 他脑中瞬间掠过诸多念头。母后近来频频提及,今日又特意设宴……莫非是存了那份心思? 他登基半载,前朝后宫不乏暗示他充盈后宫、延绵子嗣的声音,皆被他以国事繁忙、孝期未满等理由挡了回去。莫非母后想借娘家侄女,行此之事? 一个凭借太后恩宠,意图攀附龙榻,换取家族荣光的女子。这样的戏码,他见得太多,也厌烦至极。 即便那是母后的侄女,恐怕也难以免俗。心中那点因菜肴而起的暖意,悄然冷却了几分。 他未动声色,只将一块笋片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后,才似随意地应道:“嗯。母后时常惦念,接来身边抚养,也是她的造化。”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惯有的疏离。 太后何等通透之人,见他这般情状,心下便已了然。她放下银箸,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清明如镜,直直看向萧彻。 “皇帝,”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彻抬眸,对上太后的视线。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并无责怪,反而充满了慈爱与理解:“你是不是以为,哀家接阿愿来,是存了让她入宫的心思,想来‘固宠’,或是为沈家再添一份荣耀?” 萧彻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便是他默认的态度。 太后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你性子。这宫里的日子,看着花团锦簇,内里的冷暖,哀家比你更清楚。” 她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阿愿那孩子,是哀家兄嫂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兄嫂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沈家满门忠烈,就剩下这点血脉。哀家接她来,不是要推她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去争、去抢、去熬。”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哀家是心疼她。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娇养两年,让她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读些书,明些理。待她及笄,哀家要亲自为她择一门最好、最稳妥的亲事。” 太后说着,目光重新落回萧彻脸上,那份通透与慈爱交织在一起:“不必显赫至极,只要家世清白,儿郎上进,品行端方,能真心待她,护她一生安稳富贵,无忧无虑。让她做个寻常的富贵闲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便是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父母了。”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承诺:“皇帝,你只管将她当作个偶尔来母后宫里走动、讨喜的妹妹便是。你的后宫,你的婚事,自有你的考量,哀家不会,也从未想过要借阿愿来插手分毫。” 一番话,如同春日融雪,悄然化去了萧彻心中那点无形的壁垒和抵触。 原来,母后并无此意。 是他……多虑了。 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厌恶算计与安排。 若真如母后所言,那沈家姑娘只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孤女,一个暂时寄居宫中的亲戚,他自然不吝给予一份适当的照拂和体面。 “母后慈心,是沈姑娘之福。”萧彻开口,声音较之前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温度,“既如此,儿臣会吩咐下去,宫中定以礼相待,不会让人轻慢了她。” 太后见他神色松动,眼中笑意更深,知道心结已解,便不再多言,只重新拿起银箸,为他布了一筷子清爽的芦笋:“如此便好。来,尝尝这个,今早才送进宫来的,鲜嫩得很。” 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温馨起来。 萧彻安静地用着膳食,心思却微微飘远。一个被母后如此珍视,只求“安稳富贵”的孤女……倒让他生出几分模糊的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历经风雨的母后,生出这般纯粹的呵护之心?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如同清风拂过水面,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消散,未留痕迹。 他依旧是那个心思深沉、掌控一切的帝王。一个无关紧要的表妹,无论母后如何疼爱,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这偌大宫苑中,一道即将增添的、循规蹈矩的影子罢了。 午膳在平和的气氛中结束。萧彻陪着太后又说了会儿闲话,多是关于前朝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直到赵德胜在殿外暗示时辰不早,还有大臣等候召见,他才起身告退。 “国事要紧,皇帝快去吧。”太后慈和地摆手。 萧彻行礼,转身步出慈宁宫。 殿外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他玄色的龙纹常服上,却似乎驱不散那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 他迈步走下汉白玉台阶,身影挺拔孤直,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拐角处。 太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抚了抚腕上的佛珠,唇边噙着一抹了然又略带复杂的笑意。 皇帝这边,总算是暂且安心了。 只是,那丫头……当真能如她所愿,寻到那份她期盼的“安稳富贵”么? 世事如棋,谁又说得准呢。 第5章:完美错开相遇的可能 暮春的慈宁宫,几株晚桃开得正酣,粉云叠叠,映着朱墙碧瓦,煞是好看。 然而此刻,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凝在了那随着引路宫女缓缓步入的少女身上。 饶是太后早有心理准备,知晓自家侄女容貌不俗,在真正见到沈莞的那一刻,呼吸仍是微微一滞。 沈莞穿着一身藕荷色暗花绫罗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月白素锦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风毛,衬得她那张小脸愈发莹润剔透。 她并未刻意梳妆,青丝绾作简单的垂鬟髻,斜簪一支通透的羊脂玉兰花簪,除此之外,周身再无珠翠。 可便是这般素净,也难掩其绝色。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肌若凝脂白玉。她微微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行走间裙裾微动,步履轻盈,如同初春柳枝上最柔软的那一抹新绿,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与娇嫩。 行至殿中,她依着宫中礼仪,盈盈拜下,声音清越柔婉,带着江南水汽浸润过的糯甜: “臣女沈莞,叩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 动作标准,姿态优雅,却无半分拘谨刻板,反倒透着一股天然的风流韵致。 太后只觉得心尖都被这声呼唤叫软了,连忙抬手虚扶:“好孩子,快起来,到姑母跟前来!” 沈莞起身,依言走上前。 太后一把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怜爱。指尖触及的肌肤温润细腻,仿佛上好的暖玉。 “像……真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却又比她还要标致几分。”太后声音有些哽咽,想起早逝的兄嫂,眼圈微微发红,“这些年,苦了你了。” 沈莞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反而绽开一个柔软又带着几分依赖的笑容:“姑母莫要伤心,阿愿不苦。叔父叔母待阿愿极好,兄长们也疼爱阿愿。如今又能承欢姑母膝下,阿愿只觉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言语得体,神态娇憨自然,既有对长辈的敬重,又流露出血脉相连的亲昵,恰到好处地熨帖了太后的心。 太后闻言,心中更是酸软一片,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好孩子,往后在姑母这里,定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慈宁宫就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拘礼。” 当日,太后便吩咐宫人将慈宁宫东侧最为敞亮精致的暖阁收拾出来,给沈莞居住。 又拨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大宫女和几个稳妥的嬷嬷前去伺候,吃穿用度,一应比照公主份例,甚至犹有过之。 沈莞也确实未曾辜负太后的疼爱。 她性情看似娇软,实则通透豁达,不过几日,便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她每日陪伴太后说话解闷,或是读些游记杂谈给太后听,声音清甜,语调婉转,连最枯燥的经文都能被她念出几分趣味。 她还会陪着太后在园中散步,对各类花草如数家珍,偶尔说些青州趣闻,逗得太后开怀不已。 闲暇时,她便在自己的暖阁内临帖作画,或是抚琴一二。 她心思灵巧,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亲自下厨,做些精致的江南点心孝敬太后,味道竟比御膳房做的还要可口几分。 太后看着她,只觉得这沉寂多年的慈宁宫,因着这抹鲜活的亮色,陡然间充满了生机与暖意。 那份疼爱,便愈发毫无保留,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这日,姑侄二人坐在暖炕上说着体己话,沈莞亲手剥着新进贡的枇杷,将金黄的果肉放在白玉小碟里,推到太后面前。 太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心中一动,拉过她的手,柔声道:“阿愿,你跟姑母说实话,你对将来,可有什么想法?不必害羞,但说无妨。” 沈莞抬起眼帘,眸色清亮,并无寻常少女提及婚嫁时的扭捏,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与坦诚:“姑母,阿愿知道您疼我。阿愿没什么大志向,只盼着……将来能得一份安稳富贵的日子。不必拘于内宅方寸之地,能与未来的……夫君,相互敬重,得一份清净自在。若能如此,阿愿便心满意足了。” 她话语委婉,意思却明确——她不愿陷入妻妾争宠的泥沼,所求的是一份尊重与相对的自由。 太后闻言,非但没有觉得她离经叛道,反而更加心疼。 这孩子,怕是目睹了父母情深,又在那清净的江南之地长大,心思才如此澄澈通透。她所求的,何尝不是世间女子最难求的东西。 “好孩子,姑母明白了。”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气郑重,“你放心,姑母定为你留心,必不叫你受那等委屈。” 按宫中规矩,沈莞作为太后嫡亲的侄女,入宫后理应择日拜见皇帝,以全礼数。 然而,太后看着身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沈莞,心中那点原本已放下的顾虑,又悄然浮起。 她虽相信皇帝不会对自家表妹有何逾矩之举,但阿愿的容貌实在太过惹眼。这般绝色,若被前朝那些耳目灵通的臣子知晓,难保不会生出些不必要的风波,或是借此揣测圣意,徒增烦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巧那几日沈莞车马劳顿,太后便顺水推舟,以“沈姑娘偶感风寒,需静养些时日”为由,将这次请安暂且按下了。 而这厢,沈莞听闻此事,心中亦是暗暗松了口气。 那位年轻的帝王,她在青州时便偶有耳闻,登基半载,手段酷烈,性情冷硬。那样的九五之尊,天威难测,她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愿意往前凑? 她所求的安稳富贵,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不去见,正合她意。 于是,一个有心维护,一个无意攀附,在这重重宫阙之中,竟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沈莞入宫,转眼已近半年。 这半年来,她深居简出,活动范围多在慈宁宫以及御花园靠近慈宁宫的这一片区域。她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将身边的宫人笼络得妥妥帖帖,日子过得如同鱼儿入了水,鸟儿归了林,自在又舒心。 她并非刻意躲避,只是总能“恰好”地在皇帝可能出现的时辰,留在自己的暖阁里看书、作画,或是陪着太后礼佛、说话。 即便偶尔听闻圣驾会前往御花园,她也总能寻到由头,或是去库房挑选衣料,或是去偏殿整理书册,完美地错开一切可能相遇的时机。 慈宁宫仿佛成了一处被无形结界保护的世外桃源,隔绝了前朝的纷扰,也隔绝了那位年轻帝王的视线。 萧彻忙于朝政,起初还记得有这么个表妹住在母后宫中,偶尔问起,赵德胜回报也总是“沈姑娘在陪太后礼佛”或“沈姑娘在房中习字”。 次数一多,他也就渐渐抛诸脑后。一个安分守己、不惹麻烦的表妹,正是他所乐见的。 他甚至未曾留意到,这位入宫半年的表妹,竟连一次正式的请安都未曾有过。 这一日,萧彻处理完政务,信步走入御花园散心。行至太液池畔,远远望见慈宁宫方向的宫墙,脚步微顿。 赵德胜察言观色,小心问道:“陛下,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萧彻目光掠过那朱红宫墙,脑海中模糊地闪过“沈家孤女”四个字,随即淡漠地移开视线。 “不必了。回乾清宫。” 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春风中拂过一道冷硬的弧度。 太液池的碧波微漾,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这宫墙内外,两个各自安好,却尚未交汇的世界。 第6章:出宫 夏末初秋,慈宁宫庭院里的桂花已是蓓蕾初绽,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沈莞正坐在窗下的绣架前,纤纤玉指引着彩色丝线,在素白缎面上绣着一幅《夏荷清趣图》。 阳光透过蝉翼纱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肌肤莹润,仿佛上好的甜白瓷晕着光。 大宫女挽月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姑娘,青州来信了!是二爷府上送来的。” 沈莞拈着绣花针的手一顿,倏地抬起头,那双秋水眸子里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比窗外日光更亮。 她连忙放下针线,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接过那封厚厚的信笺。 信是叔母林氏写的。前面絮絮叨叨都是家常,询问她在宫中起居,叮嘱她添减衣物,字里行间满是关爱。 直到看到后面,沈莞的呼吸微微屏住——叔父沈壑岩升任京营参将,不日即将携全家赴京任职!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她捏着信纸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娇美不可方物。 “叔父……叔父他们要来京城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望向挽月,眼中水光潋滟,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欢欣。 这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看着侄女那副喜形于色、连走路都仿佛带着雀跃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这孩子入宫半年,虽日日承欢膝下,乖巧懂事,却从未见她如此刻这般,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毫无负担的鲜活气儿。 “瞧瞧,听说家人要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太后拉着沈莞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慈爱地抚着她的鬓发,“既然你叔父一家要入京,待他们安顿下来,你便回去住几日,好好团聚团聚。” 沈莞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姑母……阿愿真的可以出宫去住吗?” “自然可以。”太后笑道,“你又不是宫里的妃嫔,是哀家的侄女,回家省亲有何不可?只是需多带些人手,一切小心便是。” “多谢姑母!”沈莞心中暖意融融,依偎进太后怀里,软软地道谢。这份体贴与恩典,她铭记于心。 接下来的日子,沈莞便在期盼中度过。她细心准备了给叔父的护膝、给叔母的抹额、给两位兄长的荷包扇套等针线礼物,虽不贵重,却是一针一线的心意。 终于,沈壑岩一家抵京,交接职务,安置府邸,一切初定。 挑了个秋高气爽的晴日,太后早早安排了稳妥的侍卫和嬷嬷,准备了丰厚的赏赐,允沈莞出宫归家。 马车驶出宫门的那一刻,沈莞轻轻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市,听着久违的市井喧哗,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宫墙内的生活固然富贵安逸,却终究像是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景,少了这人间烟火的勃勃生机。 沈府坐落在新赐的宅邸,虽不及青州老宅轩敞,却也整洁雅致。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早已等候在门口的沈壑岩、林氏并沈铮、沈锐便迎了上来。 “阿愿!” “妹妹!” 沈莞被玉盏扶着下了马车,尚未站定,便被林氏一把搂入怀中。“我的儿,让叔母好好瞧瞧!”林氏眼眶通红,上下打量着沈莞,见她气色红润,眉眼舒展,姿容更胜从前,一颗悬了半年的心才算彻底落下,“好,好,姑母将你照顾得很好,叔母就放心了。” 沈壑岩虽端着长辈的威严,眼中却也满是欣慰与激动,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妹妹,宫里没人欺负你吧?”大哥沈铮依旧是那副护犊子的模样,攥着拳头,仿佛只要沈莞点个头,他就能立刻冲进宫里去理论。 二哥沈锐则笑嘻嘻地凑过来,促狭道:“咱们家阿愿如今可是在太后跟前养着的娇客,这通身的气派,怕是京里的郡主公主也比不上了!” 沈莞被家人团团围住,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关怀和打趣,鼻尖发酸,心底却如同浸了蜜糖一般,甜得发胀。 她逐一见了礼,声音软糯:“叔父,叔母,大哥,二哥,阿愿很好,姑母待我极好。只是……很是想念你们。” 回到熟悉的、充满亲情关怀的环境里,沈莞彻底放松下来。她在宫中养出的那份优雅从容仍在,却添了几分在家人面前才有的娇憨与活泼。 晚膳自然是丰盛至极,林氏恨不得将满京城的美食都搜罗来。 饭桌上,沈莞不必再时刻注意宫廷礼仪,可以随心所欲地夹自己喜欢的菜,可以听着二哥插科打诨,与大哥拌几句嘴,其乐融融。 饭后,一家人在花厅喝茶叙话。 沈壑岩关切地问起她在宫中的生活,沈莞只挑些有趣的、安稳的事情说,诸如太后如何慈爱,宫里的点心如何精致,御花园的花草如何繁多,至于那些潜在的规矩和需要小心翼翼的地方,则一语带过。 “如此便好。”沈壑岩捻须点头,神色欣慰,“太后娘娘恩深,你更要谨守本分,莫要仗着太后宠爱便失了分寸,尤其……要谨言慎行,远离是非。”他话中似有所指,自然是那前朝后宫的各种牵扯。 沈莞乖巧应下:“叔父放心,阿愿明白。” 沈锐挤眉弄眼地插话:“阿愿,你如今可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不知多少人家打听太后身边这位仙女儿似的沈姑娘呢!二哥我可听说了,好几家公侯府的夫人都拐弯抹角地想探探口风。” 林氏闻言,嗔怪地拍了沈锐一下:“休要胡吣,坏了你妹妹清誉。”转而看向沈莞,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阿愿,你……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太后娘娘可曾提过?” 沈莞脸上飞起两抹红霞,在灯下更显娇艳。她垂下眼睫,轻轻搅动着手中的帕子,声音虽低却清晰:“姑母疼我,说……会为我留意一门稳妥的亲事。不求显赫,但求家世清白,人品端方,能……能一心一意待我便可。” 她这番话,与半年前在青州与叔母说的并无二致。沈壑岩与林氏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了然与复杂。 他们深知侄女品性,也明白她这份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心愿。 “好孩子,”林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的心思,叔母懂了。咱们不急,慢慢看,定要为你寻个最合心意的。” 在家的这几日,沈莞过得惬意无比。她陪着林氏料理家事,查看新府的布置;听沈铮眉飞色舞地讲京营的见闻;被沈锐拉着品评他新作的、在她看来依旧“不堪入目”的诗句。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青州无忧无虑的沈家阿愿,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宫中养出的沉静气度,言谈举止更见风华。 闲暇时,她也会独自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轻轻晃荡着,看着蓝天白云,听着树梢鸟鸣。 宫里的生活像一场华丽而宁静的梦,而家人的温暖则是踏实的土壤。 她贪恋这份踏实,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所求——一份远离宫廷纷争、有真心和尊重相伴的安稳未来。 归期转眼即至。 回宫那日,林氏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又准备了许多自家做的点心、酱菜让她带回宫给太后尝鲜。沈壑岩和两位兄长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外,看着她登上马车。 “在宫里好好的,有事就差人送信出来。”沈铮沉声道。 “放心,有二哥在京城给你撑腰呢!”沈锐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马车缓缓启动,沈莞隔着纱窗,用力地向家人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视线里变小、模糊,最终消失。 她靠在软垫上,心中虽有不舍,却更添了一份安稳与力量。她知道,在这座巨大的京城里,她并非无根的浮萍。她有疼爱她的太后姑母,有关心她的叔父一家。 这份亲情,是她面对未来所有未知的、最温暖的底气。 马车载着她,重新驶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跳跃,那双美眸中,清澈依旧,却比半年前,更多了几分沉静的光彩。 第7章:提议选秀 秋日的晨光透过高窗,将太极殿内缭绕的檀香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百官之间的凝重气息。 龙椅之上,萧彻玄衣纁裳,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议罢几桩军政要务,殿中短暂地寂静了一瞬。礼部尚书周崇安,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古板的老臣,手持玉笏,缓步出列,深深一揖。 “陛下,”他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臣,有本启奏。” 萧彻目光微抬,透过十二旒白玉珠,淡漠地落在周崇安身上:“讲。” “陛下承继大统已近一载,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实乃万民之福。然,”周崇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沉凝,“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长久无嗣。中宫久虚,后宫空悬,非社稷之福,亦非万民所望。臣,斗胆恳请陛下,下旨采选淑女,以充后宫,延绵皇嗣,安定国本!” 他话音甫落,身后又接连走出四五位大臣,齐刷刷跪倒在地,同声附和: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采选!” “陛下,皇嗣乃国本,不可不虑啊!” 这几人,或是宗室亲王,或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其中赫然包括了安远伯。他们伏在地上,姿态恭敬,言辞恳切,仿佛全然是为国家着想。 然而,那看似冠冕堂皇的奏请背后,隐藏的是何等心思,萧彻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将自家女儿、族中女子送入宫中,换取一份从龙之功,一份外戚的荣宠。 他登基时日尚短,根基未稳,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在他身边安插耳目,划分势力了。 一股冰冷的厌烦自心底升起。他厌恶这种算计,厌恶被人当作稳固权力的工具,更厌恶将后宫变成前朝斗争的延伸。 殿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偷偷觑着御座之上那道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等待着他的回应。 萧彻没有立刻开口。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的螭首上轻轻敲击着,那规律的、不轻不重的“叩、叩”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带来无形的压迫。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卿之忧,朕已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下方跪伏的几人,最终落在为首的周崇安身上。 “然,先帝大行未满三年,朕心哀恸,孝期之内,岂能广纳嫔妃,行此喧乐之事?此乃不孝。” 周崇安抬起头,急忙道:“陛下,孝道固然重要,然国事更为……” “周尚书,”萧彻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登基之初,便已明诏天下,三年内不议选秀。尔等今日联名上奏,是觉朕之言不足为信,还是认为……朕年轻识浅,可被尔等意愿左右?” 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论。 周崇安等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连忙以头触地:“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不敢?”萧彻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太极殿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朕看你们敢得很!”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冕旒激烈晃动,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他不再看那些跪地的大臣,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冰寒彻骨: “如今边境未靖,民生多艰,河南水患方平,流民亟待安置!尔等食君之禄,不思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却将心思动在这等事情上,汲汲营营,结党联名,逼朕纳妃!” 他的话语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朕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萧彻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选秀之事,三年之内,休要再提!若有再敢妄言者,视同结党营私,革职查办,绝不姑息!” “退朝!”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拂袖转身,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大步消失在蟠龙金柱之后。 内侍尖细的“退朝——”声响起,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颤抖。 百官如梦初醒,纷纷跪倒:“恭送陛下——” 声音杂乱,透着惶恐与不安。 周崇安等人依旧跪在原地,面如死灰。他们本以为借着“国本”大义,联合几位重臣,总能劝动年轻帝王一二,却不想换来的竟是如此雷霆震怒,毫不留情的斥责与威胁。 安远伯伏在地上,拳头暗暗攥紧。他本想着凭借家中适龄女儿的才貌,若能入宫得宠,他安远伯府便能更上一层楼,如今这如意算盘,却被陛下毫不留情地彻底打碎。 失望、不甘、还有一丝隐秘的恐惧,交织在他心头。 几位抱有同样心思的大臣,彼此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挫败与无奈。这位年轻的天子,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强势,也更难以掌控。 赵德胜小跑着跟上萧彻的步伐,感受着前方那道身影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大气都不敢出。 萧彻步履极快,径直回到乾清宫。 御书房内,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秋风吹拂得簌簌作响的梧桐。 胸中的怒火并未完全平息。那些大臣的嘴脸,那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包藏私心的奏请,无一不在挑战他的权威,提醒着他这皇位之下的暗流汹涌。 他不需要靠联姻来稳固权势,更厌恶被人安排。他的后宫,绝不会成为前朝势力的角斗场。 至于子嗣……他脑海中掠过太后那慈和却难掩寂寞的面容,还有这空荡冰冷的宫殿。 或许将来会有,但绝非此刻,也绝非以这种被胁迫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还有太多的政务需要处理,太多的隐患需要拔除。这些无谓的干扰,不值得他耗费过多心神。 然而,经此一事,满朝文武都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年轻的帝王,有着超乎年龄的冷酷与决断。他的意志,不容任何人质疑与挑战。 选秀的路,被彻底堵死。至少在未来的两三年内,无人再敢提及。 那些期待着凭借女儿一步登天的人们,也只能将那份失望与算计,暂时深深地埋藏起来,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时机。 乾清宫内,静默无声,唯有秋风穿过庭院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 第8章:惊鸿一见 时近重阳,慈宁宫的小厨房里早早备下了桂花糕、菊花酒,连殿内都换上了秋香色的帐幔,应景又温馨。 这日午后,太后正歪在暖榻上小憩,殿内只留了两个心腹宫女轻轻打着扇,静谧安然。 萧彻踏进慈宁宫时,守门的太监和廊下的嬷嬷皆是猝不及防,脸色瞬间一变,正要高声通传,却被他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了。 他今日下朝早,批阅奏折时心中莫名烦躁,信步走来,并未提前知会。赵德胜跟在他身后,对着那几个面色发白的宫人微微摇头,示意他们噤声。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鎏金狻猊香炉里吐出缕缕青檀幽香。 萧彻放轻脚步,正要转入内殿,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娇软清越、带着江南糯甜口音的嗓音,如同珠玉落盘,清脆地打破了这片宁静: “姑母!您快看,阿愿给您带什么好玩意儿来啦!” 话音未落,一道窈窕的身影已携着一阵清甜的桂花香风,翩然出现在殿门口,恰好与正要转身的萧彻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沈莞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因是在自己宫中,并未戴帷帽,乌云般的青丝松松绾了个随云髻,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流光溢彩。 她怀中抱着一个天青釉大肚瓷瓶,瓶内插着几支新折的金桂,枝叶间点缀着细碎如星的金色花朵,馥郁的香气正是由此而来。 她显然没料到殿内会有外人,尤其是男子,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那双秋水明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圆,清澈的瞳仁里映着殿外透进来的天光,亮得惊人。 唇瓣不点而朱,此刻因微张而露出一点点编贝似的皓齿,颊边那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娇憨至极,又媚态天成。 午后的秋阳恰好从她身后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怀中的金桂,身上的锦裙,乃至她莹润生光的肌肤,都仿佛在发光。 她就像是一幅原本静止的、精工细绘的仕女图,骤然被注入了灵魂,活色生香地闯入了这片属于帝王的、沉闷而肃穆的领地。 萧彻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他自幼长于宫廷,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端庄的、艳丽的、清冷的……却从未有一人,能像眼前这般,将娇憨与妩媚,纯净与鲜活,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 她美得毫无攻击性,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呼吸。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长睫,和因惊讶而泛起淡淡粉色的耳垂。 那是一种……超乎他认知和想象的绝色。 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陌生的、近乎停滞的空白。 紧随其后的白嬷嬷和云珠玉盏,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一见殿内情形,尤其是那道玄色龙纹的挺拔身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陛、陛下万安!奴婢……奴婢未能及时通传,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这一声请安,如同惊雷,炸醒了怔愣中的两人。 沈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娇艳的颜色褪去少许,浮现出一丝慌乱。她立刻垂下眼睫,抱着花瓶,依着宫规深深敛衽下拜,动作依旧优雅,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低垂的、不敢再抬起的眼帘,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臣女沈莞,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却失了方才的鲜活灵动,多了几分刻板的恭谨。 怀中的金桂因她下拜的动作轻轻晃动,香气愈发浓郁地弥漫开来。 萧彻终于从那片刻的失神中彻底清醒。他眸光微动,视线从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细腻后颈的身上扫过,落在那瓶生机勃勃的金桂上,最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平身。”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依旧是惯有的冷淡。 这时,内殿的太后也被惊动,由宫女扶着走了出来。 她见到殿内情形,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便漾开了了然又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皇帝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太后说着,目光慈爱地看向还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沈莞,“阿愿,快起来吧,地上凉。” 沈莞这才谢恩起身,却依旧垂着眼,抱着那瓶花,显得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与方才那个笑语嫣然地闯入殿中的少女判若两人。 太后笑着对萧彻道:“这就是哀家那侄女,沈莞。入宫半年了,性子最是乖巧安静,今日倒是让你撞见她毛躁的一面了。”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介绍一个寻常的晚辈。 萧彻的目光再次落在沈莞身上,这一次,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沈家孤女。母后口中那个只求“安稳富贵”,被他当作“循规蹈矩的影子”的表妹。 原来……是她。 竟生得这般模样。 他想起半年前母后那番推心置腹的话,想起自己当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也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 心中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又迅速被他按捺下去。 “无妨。”他淡淡开口,算是回应了太后的话,也免了沈莞的惊驾之罪,“朕只是过来看看母后。” 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沈莞只觉得那道淡漠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悄悄往太后身边挪了半步,将怀中的花瓶递给一旁的宫女,低声道:“姑母,这是阿愿在园子里折的桂花,想着给您插瓶……” 太后接过宫女递上的花瓶,凑近闻了闻,笑道:“嗯,香得很,难为你有心。” 又对萧彻说,“皇帝既然来了,便留下用了晚膳再走吧?正好也尝尝阿愿前几日新琢磨出来的那道蟹酿橙,味道很是不错。” 沈莞闻言,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萧彻的视线掠过她那双不安地绞着帕子的纤纤玉手,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 “好。”他应了下来,声音依旧平淡。 宫人们立刻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准备传膳。 沈莞垂着眼,心中暗暗叫苦。 她这半年来费心维持的“王不见王”的局面,竟在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午后,被彻底打破。 而这位初次见面的皇帝表哥,那深沉难测的目光,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 她只盼着这顿晚膳,能快些,再快些结束。 第9章:晚膳 晚膳摆在了慈宁宫的正殿。菜肴精致,多以江南风味为主,果然有一道蟹酿橙,金黄的橙盏里盛着剔透的蟹肉,香气诱人。 太后坐在主位,萧彻与沈莞分坐两侧。 席间气氛颇有些微妙。 太后依旧是那副慈和模样,不住地给萧彻夹菜,说着些宫中琐事,或是询问前朝无关痛痒的趣闻,言语间滴水不漏,却绝口不再主动提及沈莞,仿佛她只是个背景。 沈莞则始终低眉顺目,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安静地用着面前的膳食。 她姿态优雅,动作轻缓,连咀嚼都几乎没有声音,只偶尔在太后问到她时,才抬起眼帘,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望过去,软声答上一两句“是”或“谢姑母关心”,然后便迅速垂下眼睫,继续扮演一个安静、乖巧、甚至有些拘谨的影子。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道偶尔掠过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这让她如坐针毡,只盼着这顿饭快点结束。 萧彻将她的拘谨尽收眼底。与方才那个捧着桂花、笑语嫣然闯入殿中的鲜活身影相比,眼前的沈莞简直判若两人。 这种刻意的、近乎笨拙的疏离,反倒让他觉得有些……有趣。 他不动声色地尝了一口那蟹酿橙,蟹肉的鲜甜与橙子的清香完美融合,口感层次丰富,确实别具匠心。 “这道菜,味道不错。”他淡淡开口,算是打破了沉寂,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莞。 沈莞握着银箸的指尖微微一紧,头垂得更低了些,只轻声道:“陛下谬赞。” 太后见状,立刻笑着接话,将话题引开:“皇帝喜欢就好。这还是哀家小厨房里新来的江南厨子的手艺。”她绝口不重提这是沈莞“新琢磨”的,顺手又给萧彻布了一筷子清炒芦蒿,“尝尝这个,也鲜嫩。” 萧彻瞥了太后一眼,母后这般急着撇清、护犊子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个雍容宽和的形象略有出入。 他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只依言尝了芦蒿,不再多言。 这顿晚膳,便在太后主导的、略显刻意的家常氛围,和沈莞努力的“隐形”中,接近了尾声。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太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对萧彻道:“皇帝今日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政务繁忙,身子要紧。”她语气温和,带着关切,但那送客之意,却已经十分明显。 萧彻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太后。 太后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慈爱依旧,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坚持。 她又瞥了一眼旁边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里的沈莞,补充道:“阿愿这孩子今日也受了惊吓,哀家也得让她早些安歇,压压惊。” 话已至此,萧彻若再留下,反倒显得不识趣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母后说的是,那儿臣便告退了。” “去吧。”太后满意地点头。 萧彻行礼,转身向外走去。经过沈莞身边时,他脚步未停,目光却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纤细白皙脖颈的侧影上停留了一瞬。 沈莞立刻起身,敛衽行礼:“恭送陛下。” 直到那道玄色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沈莞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线条瞬间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太后看着她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招手让她过来,点着她的额头嗔道:“瞧你这点出息!皇帝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莞顺势偎到太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带着劫后余生的娇憨,软软地抱怨:“姑母您是不知道,陛下……陛下他不说话的样子,好生吓人。那眼神看过来,阿愿就觉得好像什么心思都被看穿了似的。” 她轻轻拍着胸口,“可算是走了,这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了。” 太后被她逗得直乐,搂着她笑道:“好好好,走了走了,瞧把你吓得。往后他再来,姑母提前让人告诉你,你躲得远远的,可好?” “姑母最好了!”沈莞立刻眉开眼笑,颊边梨涡重现,娇美不可方物。危机解除,她又恢复了那副灵动鲜活的姿态。 萧彻踏着月色,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夜风微凉,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慈宁宫那暖融融的、带着桂花和食物香气的味道。 回想起方才慈宁宫的一幕幕,太后那急于“划清界限”的维护,以及沈莞那副如临大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拘谨模样,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对姑侄……倒是有趣。 一个防他如防贼,一个怕他如怕虎。 他自然看得出母后的心思,是真心不想这侄女与自己有过多牵扯,只盼着她按原计划,寻个“稳妥”的夫婿,安稳度日。而那个沈莞…… 脑海中再次浮现她初入殿时那惊艳的、鲜活的模样,与后来饭桌上那刻板拘谨的影子重叠。 美则美矣,到底还是个没经过什么事、被娇养着的小丫头。 见到自己这个皇帝表哥,吓得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摇了摇头,将那一抹过于鲜明的颜色从脑中驱散。 不过是个寄居宫中的表妹,母后既然无意,她自己更是避之不及,他自然也乐得清静。 于他而言,她与宫中那些需要他偶尔施恩关照的宗室女子,并无本质区别。 最多……也就是个容貌格外出众些的妹妹罢了。 “赵德胜。”他忽然开口。 “奴才在。”赵德胜连忙应道。 “明日挑几匹时新的宫缎,还有那套粉珍珠的头面,给慈宁宫送过去,就说是朕赏沈姑娘压惊的。” “是,陛下。” 赏赐下去,全了礼数,也全了母后的颜面。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萧彻不再多想,迈步踏入乾清宫的大门。殿内烛火通明,奏折依旧堆积如山,那才是他真正需要耗费心神的世界。 至于那抹惊鸿照影,不过是深宫日复一日的枯燥图景中,一道偶然闯入、旋即消散的亮色而已。 第10章:到佛祖面前补充心愿 几日后,秋阳正好,林氏递牌子进宫请安。 慈宁宫内自是又是一番亲热。 林氏见沈莞气色红润,眉眼间舒展自如,比在宫外时更多了几分被娇养出的莹润光华,心中大慰,拉着太后的手连声道谢。 姑嫂二人说着体己话,沈莞便乖巧地坐在一旁剥着松子,偶尔插上一两句软语,逗得两人开怀。 说话间,林氏提起:“过两日便是十五,妾身想着去护国寺上炷香,一则感谢佛祖庇佑阖家团圆,二则也为我们老爷的新职祈求顺遂。” 沈莞闻言,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松子,挪到太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晃,软声央求:“姑母,阿愿也想去。自从来京那日路过护国寺上了一炷香,这许久都未曾出宫了。侄女想随叔母一起去,在佛前为姑母,为叔父一家,也……也好好祈福。” 她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太后,那双秋水眸子里满是期盼,让人难以拒绝。 太后本有些犹豫,但见她这般情态,又想到她平日确实乖巧,且与自家嫂嫂同去,多带护卫人手,应当无碍,便心软了,点头应允:“罢了,想去便去吧。只是需得多带些人,早些回来,莫要在外逗留。” “多谢姑母!”沈莞立刻笑逐颜开,颊边梨涡甜得醉人。 十五那日,天朗气清。沈莞戴着帷帽,与林氏一同乘车前往护国寺。 再次踏上这条路,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她心中不免感慨。半年前,她便是沿着这条路,怀着几分忐忑与憧憬踏入京城。 如今,身份境遇已大不相同。 护国寺依旧香火鼎盛,庄严肃穆。沈莞陪着林氏在各大殿虔诚跪拜,添了丰厚的香油钱。 她举止优雅,态度恭谨,引得不少香客暗自侧目,猜测这是哪家的贵人。 拜完主要殿宇,林氏被知客僧引去禅房用茶歇息。沈莞便对林氏及随行的丫鬟婆子道:“你们且随夫人去歇息吧,我想到处走走,静静心。” 支开了众人,沈莞带着云珠和玉盏,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走向那处供奉弥勒佛的僻静偏殿。 殿内檀香依旧,弥勒佛笑容可掬。故地重游,沈莞心境却与半年前大不相同。那时前途未卜,心中忐忑;如今虽深处宫闱,却有太后宠爱,家人团聚在即,底气足了许多。 她示意云珠玉盏在殿外等候,自己独自一人步入殿中,再次在那熟悉的蒲团上盈盈跪下。 帷帽的轻纱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却遮不住她娇软虔诚的嗓音。 她双手合十,仰望着那尊笑佛,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耳语: “佛祖在上,信女沈莞,又来叨扰了。不知……不知您老人家可还记得半年前,阿愿在此许下的心愿?” 偏殿佛龛之后,那间幽静的禅房内,了尘大师正与人对弈。 而坐于他对面的,赫然又是微服出宫的萧彻。他近日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鬼使神差地又来了这护国寺。 沈莞的声音传入时,萧彻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这声音……娇软糯甜,带着一点江南口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而殿外,沈莞的祈愿仍在继续,带着几分少女的娇嗔与认真: “信女回去细想了许久,觉得上次说的,还有些不够周全,特来补充几句,望佛祖莫要嫌阿愿啰嗦。” “那位未来的郎君呢,最好……性子不要太闷,能懂得些情趣,至少知道春日踏青,秋日赏枫,莫要整日只知钻营权势或是埋首书堆,那多无趣。” “还有,他需得知晓尊重,不能因我是女子便轻视于我。若我读书习字,吟诗作画,他即便不精通,也当欣赏鼓励,而非斥为玩物丧志。”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更低柔了些,带着一丝羞涩:“若……若他容貌能再俊朗些,身形能再挺拔些,那就……就更好了。” “家中的婆母嘛,最好性子爽利明理,莫要太过斤斤计较,或是总想着往儿子房里塞人……” 她絮絮叨叨,一条条,一款款,将心中那“安稳富贵”生活的细节勾勒得愈发清晰具体,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指向一个与宫廷、与帝王、与深沉心机截然相反的、充满烟火气的理想夫婿形象。 禅房内,萧彻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声音,这语气,还有这内容……他越听越觉得熟悉,尤其是那一声自然而然的“阿愿”。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猛地浮现出慈宁宫那个捧着桂花、惊鸿一瞥的绝色身影,以及太后那声亲昵的“阿愿”。 竟然是她?! 那个在母后宫中见到自己,吓得如同受惊小鹿般、连话都不敢多说的沈家表妹? 萧彻握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涌起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 他想起母后信誓旦旦地说她只求“安稳富贵”,想起她那日在殿中拘谨怯懦的模样……原来,这一切都是表象? 这丫头私下里,竟敢在佛前如此……大放厥词?还挑剔至此?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那副一边许愿一边蹙着秀眉认真补充条件的娇憨模样,与那日低眉顺目的形象判若两人。 一种被愚弄的微恼,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在他心头盘旋。 而了尘大师,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听着殿外少女的“宏愿”,再看看对面脸色变幻、气息微沉的帝王,眼中笑意更深,忍不住低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小施主心志甚坚,所求……甚为别致。” 萧彻冷冷地瞥了了尘一眼,将手中那颗捏了许久的黑子,“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杀气凛然。 殿外,沈莞终于将心中补充的条款一一陈述完毕,心满意足地又拜了三拜:“信女所求便是这些了,有劳佛祖老人家多多费心。若能如愿,信女定来重塑金身,多多供奉!” 她声音轻快,显然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 恰在此时,禅房外隐约传来林氏寻找她的呼唤声:“阿愿——?你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叔母,我在这儿!”沈莞连忙应了一声,又最后对着弥勒佛拜了拜,这才起身,步履轻快地迎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檀香袅袅。 禅房内,萧彻面沉如水。 他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被唤作“阿愿”的娇软应答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林氏带着宠溺的轻责和少女撒娇的软语,眸色深不见底。 沈莞。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 好,很好。 他这位看似乖巧怯懦的表妹,原来背地里,竟是这般……“志向远大”,且胆大包天。 了尘大师观他面色,悠然落下一子,慢悠悠道:“陛下,棋局未定,何必心浮气躁?” 萧彻收回目光,看向棋盘,眼神冰冷锐利。 是啊,棋局未定。 他倒要看看,她这精心勾勒的“美满姻缘”,究竟能否如愿。 第11章:他多看顾几分吧 从护国寺回宫的马车上,沈莞挨着林氏坐着,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张因心情愉悦而愈发娇艳明媚的小脸。 她挽着林氏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寺中所见,哪株古树形态奇特,哪处殿宇的壁画精美,又说起知客僧奉上的素点心如何清甜可口。 林氏宠溺地看着她,听着她软语呢喃,只觉得这沉闷的车厢都因这丫头鲜活了起来。她轻轻点着沈莞的鼻尖,笑道:“瞧你,不过是出趟门,就跟那出了笼子的雀儿似的。在宫里,太后娘娘难不成还拘着你了?” 沈莞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姑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宫里什么都有。可那是在宫里呀,规矩大,走路要先迈哪只脚都得思量思量,哪有跟叔母在一起自在?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说着,又将脑袋靠在林氏肩上,软软地道:“阿愿真想日日都和叔母在一起。” “傻孩子,净说傻话。”林氏心中受用,搂着她笑道,“你如今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身份不同往日,岂能如在家中一般随意?不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今日在寺中,我瞧着安远伯夫人似乎多看了你几眼,还向我打听你来着。” 沈莞立刻坐直了身子,秀眉微蹙:“叔母可莫要理会他们家。那位世子爷……”她想起入京时见到的那一幕,撇了撇嘴,“并非良配。” 林氏见她神色,心知必有缘故,便也不再多问,只道:“你放心,你的婚事,自有太后娘娘和你叔父做主,定要千挑万选,寻个最合你心意的。” 她看着侄女绝色的容颜,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担忧,这般品貌,也不知将来要配怎样的儿郎,才能护她一世安稳顺遂。 回到慈宁宫,太后早已等着了。见沈莞进来,便笑着招手:“玩疯了?可算知道回来了。” 沈莞立刻换上那副端庄优雅的步态,行至太后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声音温婉:“姑母万安。劳姑母挂心,阿愿与叔母在寺中为姑母、为陛下、为叔父一家都虔诚祈福了,不敢耽搁,便即刻回来了。” 她语气恭谨,姿态完美,俨然一位教养极佳的世家贵女典范。 太后看着她这瞬间的“变脸”,再想起林氏信中描述她在宫外时那活泼娇憨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她对身旁的苏嬷嬷道:“你瞧瞧这丫头,在本宫面前也装上相了!快收起你这套,说说,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沈莞见被拆穿,也不窘迫,立刻恢复了灵动,笑嘻嘻地凑到太后身边,亲自接过宫女手中的温茶奉上,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今日见闻。 说到那素点心时,还遗憾地咂咂嘴:“只可惜不能带回来给姑母尝尝,那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甜而不腻,清香软糯,姑母定会喜欢。” 太后被她逗得直乐,搂着她道:“瞧你这馋猫样儿!既然喜欢,明日让御膳房也试着做来便是。” “真的?姑母最好了!”沈莞欢喜不已,抱着太后的胳膊轻轻摇晃,那娇憨依赖的小女儿情态,与方才进门时那个端方贵女判若两人,引得太后和苏嬷嬷又是一阵笑。 沈莞在慈宁宫众人面前,早已摸清了分寸。在太后和极亲近的嬷嬷宫女面前,她可以放松做自己,流露出些许天真娇态; 但在其他宫人乃至前来请安的妃嫔命妇面前,她永远是那个举止合度、言谈得体、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疏离的沈家贵女。 这收放自如的反差,太后看在眼里,既觉好笑,又暗赞她聪慧通透。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萧彻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指尖揉了揉眉心。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白日里护国寺那娇软又大胆的祈愿声,不受控制地再次萦绕耳边。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那丫头跪在佛前,蹙着眉尖,一本正经地补充着那些“夫婿条款”的模样——家世清白、无通房妾室、品行端方、懂得情趣、知晓尊重、容貌俊朗、婆母明理…… 一条条,一件件,清晰得仿佛在拟定一份契约。 与他所知的、那些一心攀附富贵、或是追求才子佳人浪漫话本的闺阁女子截然不同。 她所求的,是一种极其现实又近乎理想的……舒适。 荒谬之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其中夹杂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玩味与审视。 他起身,踱步至窗前。夜空繁星点点,秋夜的凉意透过窗纱渗入。 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慈宁宫初见她时,那惊心动魄的绝色;以及后来用膳时,她那副低眉顺目、谨小慎微的模样。 两幅画面交织,与佛前那个胆大包天、挑三拣四的许愿者重叠在一起。 萧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沈家阿愿,倒是个表里不一的。有趣。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列出的那些条件。家世清白,无通房妾室,品行端方,懂得尊重女子,还要容貌俊朗,懂得情趣,婆母明理…… 放眼整个京城,符合前几条的年轻子弟或许还能挑出几个,但要将这些条件全部满足,尤其是“无通房妾室”、“懂得尊重”、“婆母明理”这几条,恐怕……寥寥无几。 高门大户哪个不是关系错综复杂?哪个世家子弟婚前没几个房里人?哪个婆婆不想拿捏儿媳? 她这愿望,未免求得太满,太过理想化。 念头转动间,他忽然想到,她毕竟是母后真心疼爱的侄女,也是他名义上的表妹。 沈家满门忠烈,就剩下这点血脉,母后一心盼她安稳,他就多看顾几分吧。 既然她有此“宏愿”,而自己恰好知晓了…… 萧彻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望向慈宁宫的方向。 罢了,既是表妹,将来若有机会,他便替她留意一二,看看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中,是否有那么一两个,能勉强符合她这挑剔条件的。 至于她是否能如愿…… 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以及佛祖是否真的如此灵验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回书案前,神色已恢复一贯的沉静冷然。 这些许的涟漪,于他波澜壮阔的帝王生涯而言,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只是,那抹鲜活的、带着矛盾色彩的影子,似乎已在不经意间,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余波虽微,却已悄然荡开。 第12章:微服出宫 秋意渐深,御花园里的菊花开到了极盛,各色纷呈,傲霜凌寒。然而萧彻的目光却很少为这些景致停留。这日午后,他处理完几桩紧急政务,心中那股莫名的滞闷感又隐隐浮现。并非为了选秀之事,那早已被他雷霆压下;也非边境军报,一切尚在掌控。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枯燥与烦腻。 “赵德胜。” “奴才在。” “更衣,出宫。”萧彻放下朱笔,语气淡漠。 片刻后,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布置精良的青帷马车驶离了宫城,前后跟着几名扮作寻常家仆的护卫,气息内敛,眼神锐利。萧彻换上了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未戴冠冕,只以一根墨玉簪束发,少了几分帝王的凛然威仪,却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与冷峻。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街市,而是径直去了丞相府。 当朝丞相李文正,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近来因年事渐高,权势不似以往鼎盛,但其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萧彻此行,名为探病——李相前几日感染风寒,告假在家;实则是想亲自听听这位老臣对近期几项新政的看法,有些话,在朝堂之上,反而难以尽言。 听闻陛下微服前来,李相急忙由仆人搀扶着迎出书房,便要行大礼。萧彻虚扶一把,淡淡道:“老丞相不必多礼,朕今日只是以晚辈身份前来探视。” 话虽如此,李相又如何敢怠慢,连忙将萧彻请入书房,屏退左右,只留一心腹老仆在门外伺候。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满架诗书,一室墨香。萧彻与李相对坐,就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谈论起朝局政事。李相虽在病中,思维却依旧清晰敏锐,对时局的剖析、对新政推行可能遇到的阻力,皆言之有物,不乏真知灼见。萧彻静静听着,偶尔发问,神色专注而冷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之声,伴随着女子清婉柔和的语声:“父亲,女儿听闻您今日精神稍好,特意炖了川贝雪梨汤,给您润润肺。”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端着托盘,款款而入。 进来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色兰花的襦裙,身姿婀娜,步履轻盈。她梳着精致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耳坠同色玉珠,妆容淡雅,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中带着一股书卷气,正是李相的嫡女,名动京城的才女李知微。 她显然没料到书房内有客,而且还是位年轻男子,脚步微微一滞,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慌乱,连忙低下头,屈膝行礼:“不知父亲有客在此,女儿冒昧了。”声音依旧柔婉,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怯。 李相连忙道:“微儿,还不快见过……”他顿了顿,看向萧彻。 萧彻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知微身上,并未开口。 李知微何等聪慧,见父亲神色恭敬,又见眼前男子虽衣着简单,但气度冷峻非凡,眉宇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她再次深深敛衽,姿态优美,声音愈发柔顺:“小女李知微,见过公子。”她并未点破萧彻身份,只以“公子”相称,既全了礼数,又不失分寸。 “嗯。”萧彻只应了一个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惊艳,也无厌烦,仿佛眼前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李相见状,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对李知微道:“将汤放下吧,为父与……公子还有要事相谈。” “是。”李知微柔顺应下,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动作优雅从容。她并未立刻退下,而是抬起眼帘,目光飞快地、不着痕迹地扫过萧彻冷硬的侧脸,随即垂下,轻声道:“这川贝雪梨需趁热用效果才好,父亲与公子莫要耽搁了。小女告退。” 说完,她再次屈膝行礼,这才转身,步履轻盈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细心地将书房门轻轻掩上。 整个过程,她表现得仪态万方,知书达理,既展现了孝心,又恰到好处地显露了自己的才情与容貌,更在“意外”撞见身份尊贵的客人时,表现得不卑不亢,分寸感极佳。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余下淡淡的雪梨甜香与墨香交织。 李相轻咳一声,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女无状,惊扰公子了。” 萧彻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无妨。令嫒很有孝心。”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评价今天的天气。 李相观察着萧彻的神色,见他确实无动于衷,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这位女儿,才貌双全,心气也高,寻常王孙公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他原本存了几分心思,若能得陛下青眼……如今看来,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对女色似乎也极为淡漠。 萧彻却已不再关注这个话题,将杯中之茶饮尽,放下茶杯,重新将话题引回了朝政之上:“关于漕运改制一事,老丞相方才所言,朕觉得……” 他语气平稳,思路清晰,仿佛方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李相只得收敛心神,继续之前的奏对。 又谈论了一炷香的功夫,萧彻起身告辞。李相亲自送至二门。 登上马车,帘栊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萧彻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目养神。 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掠过李知微那清婉柔顺的模样,以及她看似无意,实则处处精巧的言行。 才情?心机?在他眼中,并无太大区别。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算计与攀附。这样的女子,他见得太多。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护国寺佛前,那个娇软声音大胆列出的“夫婿条款”——要懂得情趣,要知晓尊重,婆母要明理…… 与李知微这般标准的、完美的世家贵女形象,似乎……格格不入。 萧彻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这京城里的姻缘,无非是权势、利益与算计的结合。像沈家阿愿那般,怀抱着近乎天真理想的,恐怕是凤毛麟角。 只是,那凤毛麟角,偏偏生了一副能引得世人瞩目的绝色容貌,又偏偏……是他名义上的表妹。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宫城的路上,萧彻揉了揉眉心,将那些杂乱思绪抛开。 丞相府这一趟,该探的已探明,该议的已议定。 第13章:丞相父女 萧彻的马车驶离相府,那玄青色的车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仿佛带走了所有无形的威压。府门缓缓合上,李相脸上的恭敬与谦卑如潮水般褪去,转而化作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思索。 他并未立刻返回书房,而是站在庭院中那株古老的银杏树下,望着满树金黄的扇形叶片,默然不语。 李知微并未走远,她一直候在通往内院的月洞门旁,见父亲独自立于庭中,便知时机已到。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形乱的衣襟和鬓发,步履依旧轻盈,走到李相身后,柔声唤道:“父亲。” 李相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女儿沉静秀美的脸庞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微儿,方才……你都看清了?”他声音不高,带着老迈的沙哑。 李知微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平稳无波:“女儿看清了。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威仪内蕴,深不可测。”她用的是极标准的评语,听不出个人情绪。 李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是啊,深不可测。为父侍奉三朝,自问阅人无数,却始终看不透这位年轻陛下的心思。他今日前来,名为探病,实则……”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你觉得,陛下对你……印象如何?” 李知微抬起头,目光清亮,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分析:“陛下……未曾多看女儿一眼。言语之间,淡漠疏离,如同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女儿奉上的雪梨汤,他未曾瞥过一眼。言谈举止,女儿自问并无差错,但……似乎并未能引起陛下丝毫兴趣。” 她的话语里没有失落,只有精准的判断。 李相眉头紧锁,这正是他最担忧的地方。陛下对女色如此淡漠,连他精心培养、才貌冠绝京城的女儿都无法让其侧目,那选秀之路,恐怕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 “陛下登基不久,心思全在朝政稳固、清除积弊之上。前几日朝堂上雷霆拒谏,你当知晓。此时……并非良机啊。” “女儿明白。”李知微轻轻颔首,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正因陛下心思深沉,不耽于女色,才更显难得。若轻易便被美色所动,反倒落了下乘。”她目光转向父亲,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正因前路艰难,才更需早作筹谋。陛下越是如此,后宫之位便越是紧要。一旦有人占据,再想动摇,便难如登天。” 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虽未得青眼,但至少,女儿在陛下面前留下了印象——一个知书达理、孝心可嘉、进退有度的相府千金。这便够了。来日方长,有些种子,需得慢慢播种,耐心等待发芽的时机。” 李相看着女儿眼中那与柔美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与野心,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莫名的寒意。他沉吟片刻,道:“话虽如此,但陛下态度坚决,短期内恐难有机会。你……需得沉住气。” “女儿省得。”李知微再次垂首,姿态柔顺,“女儿不会轻举妄动。只是,父亲在朝中,也需多加留意。陛下重实干,恶虚言。那些只会空谈风花雪月、或是企图凭借裙带关系上位的,必不得圣心。父亲或可在此处,让陛下看到相府的价值。” 她的话点到即止,李相却已了然。 这是要他更加务实,在政务上展现出不可或缺的作用,从而巩固相府地位,为女儿将来的可能铺路。 “为父知道了。”李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多,“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勿要对他人提起。” “是,女儿告退。”李知微盈盈一拜,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内院。秋日的阳光照在她月白的衣裙上,背影依旧婀娜清雅,却透着一股坚毅决绝的意味。 李相独自站在银杏树下,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又抬头望了望湛蓝高远的天空。 帝心难测,前路漫漫。他这把老骨头,为了李氏一族的荣光,为了女儿那看似渺茫却又坚定不移的志向,恐怕还要在这波涛诡谲的朝堂上,继续搏杀下去。 风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盘旋落下,无声无息。 李知微回到自己位于相府内宅深处的闺阁“漱玉轩”,院中几丛晚菊开得正好,清冷的香气在午后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浮动。 她步履未停,径直走入内室。 贴身大丫鬟锦书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好奇与期待:“小姐,您回来了?前头……”她虽未明说,但眼神里的探询意味十分明显。 李知微却仿若未闻,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向她,只淡淡道:“备水,净手。” 她的声音依旧柔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淡。 锦书心中一凛,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垂首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准备。 室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与李知微身上那股清冷的书卷气颇为契合。她在梳妆台前坐下,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清晰地映出她姣好的面容——眉目如画,肤光胜雪,是京城公认的绝色,更是才情与仪态完美结合的典范。 锦书端着盛满温水的银盆回来,小心伺候她净了手,又用柔软的细棉布轻轻拭干。 整个过程,李知微始终沉默着,目光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梳头。”她再次开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是。”锦书拿起那把象牙雕花梳篦,动作轻柔地开始梳理李知微那一头乌黑浓密、光泽可鉴的青丝。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李知微闭上眼,似乎是在享受这片刻的松弛,但锦书却从她微微绷紧的唇角,和那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蜷缩的双手,看出了小姐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铜镜里,那张脸完美得毫无瑕疵,可锦书却觉得,此刻的小姐比任何时候都难以接近。她不敢多问,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着,将发丝一缕缕梳理通顺。 忽然,李知微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看向镜中正在为她挽发的锦书。 “今日的发髻,过于繁琐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锦书手一抖,连忙道:“小姐恕罪,奴婢是想着今日或许要见贵客,所以……” “贵客?”李知微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什么样的贵客,需要我相府千金如此刻意逢迎?” 锦书吓得脸色一白,噤若寒蝉。 李知微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镜中的自己,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字字清晰:“记住,无论面对何人,相府小姐的风骨与气度,才是根本。过犹不及。” “是,奴婢记住了。”锦书低声应道,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小姐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她是在反省自己今日在书房的表现?还是……在告诫她什么? 李知微不再言语,任由锦书拆掉原本略显华贵的发髻,重新挽了一个更为清雅简练的单螺髻,只簪一支素净的银簪。 镜中的人影,瞬间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柔美,多了几分疏离与冷峭。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深邃。 陛下那淡漠的一瞥,那毫无波澜的回应,如同冰冷的秋水,浇灭了她心底那一丝微弱的侥幸,却也激起了更深沉的斗志。 那样的男子,岂是寻常脂粉、浅薄才情所能打动的? 她需要的,不是急于表现,而是更深沉的耐心,更精准的算计,以及……更强大的资本。 父亲在朝中的位置,李氏一族的人脉,还有她李知微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这些都是她的筹码。但还不够。 她轻轻抚过镜中自己冰冷的倒影。 美色是武器,但绝非唯一的武器,甚至不是最有力的武器。她要做的,是让陛下看到,她李知微,不仅仅是空有才貌的闺阁女子,更是能与他并肩、理解他抱负、甚至能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盟友。 这条路很难,布满荆棘。但她李知微,从不是知难而退之人。 “更衣。”她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将那件雨过天青色的素锦裙拿来。” 她要摒弃所有可能引起反感的华丽与刻意,回归最本真、也最高不可攀的姿态。 锦书连忙应声,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她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深不见底的城府。 窗外,秋日晴空,万里无云。而漱玉轩内,却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李知微换好衣裙,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傲霜的秋菊,目光幽远。 第14章:心事 时近深秋,宫中木叶纷落,太液池畔的芙蓉也过了最盛的时节,只余几支残荷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 这日天色一直沉郁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飞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似有一场秋雨将至。 慈宁宫内,太后正翻看着内务府呈上的重阳节礼单子,苏嬷嬷悄步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将笔搁下。 “那孩子……今日是她父母的忌辰。”太后眉宇间染上一抹轻愁与怜惜,“早上来请安时,瞧着神色就有些恹恹的,强打着精神,哀家便知她心里不好受。这会儿,是去了太液池边的‘听荷亭’?” “是,娘娘。沈姑娘带着琴去的,就留了云珠在旁边伺候,不让旁人靠近。” 苏嬷嬷回道,语气里也带着不忍,“眼看就要落雨了,奴婢是否派人去请姑娘回来?” 太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让她独自待会儿吧。这孩子看着娇软,骨子里却倔强。父母去时她还那么小,这些年虽得兄嫂疼爱,可这份丧亲之痛,终究是埋在心里,平日不显,到了这种日子,总要寻个由头发泄出来。弹弹琴,散散心,也好。总比闷在心里强。” 她顿了顿,吩咐道:“让厨房备好热水和驱寒的姜茶,亭子那边……远远看着些,莫要扰了她,但若雨大了,立刻去接人。” “是,娘娘。”苏嬷嬷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听荷亭临水而建,四周遍植垂柳与木芙蓉,此时虽已凋零大半,但仍有几株晚开的,粉白的花朵在风中颤巍巍地挂着。 沈莞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绫罗裙,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住,跪坐于亭中石凳上,面前摆着一架焦尾古琴。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初时如幽咽泉流,带着化不开的哀思与怅惘,是在追忆早已模糊的父母容颜,是在感念那猝然中断的天伦之乐。 琴音低回婉转,与这沉郁的天气融为一色。 渐渐地,琴音转缓,带上了一丝坚韧,如同寒风中不肯凋零的花,带着对叔父叔母养育之恩的感激,对两位兄长呵护的温暖回忆。 她并非一味沉溺悲伤之人,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平日里的乖巧与明媚,流露出心底最深处的柔软与伤痕。 就在这时,一阵微凉的秋风卷入亭中,卷起了地上和枝头的残花花瓣,粉的、白的,如同一场小小的花雨,翩跹着落在她的发间、肩头,甚至有一片恰好沾在她微颤的长睫之上。 她恍若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世界里。 天空终于飘下了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润湿了亭外的青石板路,也斜斜地飘洒进来,沾湿了她单薄的罗衫肩头,那月白色的布料遇水,颜色深了一块,隐隐透出底下纤细的肩颈轮廓。 几缕被打湿的发丝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更衬得肌肤莹白,唇色淡樱。 她却浑然不顾,指尖下的琴音愈发空灵澄澈,仿佛借着这秋风微雨,将所有的愁绪都洗涤而去,只留下一片清明与释然。 雨丝、落花、素衣绝色的少女、哀婉后又归于平静的琴音……构成了一幅凄美到极致,又灵动到惊心的画面。 萧彻刚从勤政殿出来,本欲直接回乾清宫。 赵德胜跟在他身后,小声禀报着几桩琐事,其中便提到了太后娘娘吩咐人准备热水姜茶,似是沈姑娘在太液池边弹琴,恐受了寒。 萧彻脚步未停,神色淡漠。 父母忌辰,小女儿家伤怀念远,亦是常情。他并无意去干涉。 然而,当他路过通往太液池的那条宫道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缓,最终停在了月洞门前。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过稀疏的柳条和迷蒙的雨帘,听荷亭中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落花如雨,沾衣未拂。微雨斜侵,罗衫渐湿。 而那亭中的少女,低眉信手续续弹,周身笼罩着一股与平日娇憨明媚截然不同的、清冷而破碎的气息,仿佛随时会随着这风雨落花消散而去。 可偏偏她那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影,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倔强。 美的惊心动魄。 萧彻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那圈涟漪扩散开来,触动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波澜。 他见过她娇俏灵动的一面,见过她拘谨怯懦的一面,却从未见过她这般……遗世独立,带着易碎感却又无比坚韧的模样。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在微雨中更显沉凝,目光深邃,落在那一方小小的亭中,落在那个浑然忘我的身影上。 琴声渐渐停了,余韵袅袅,散入风雨中。沈莞缓缓收回手,轻轻拂去睫上的花瓣,望着亭外迷蒙的雨景,微微出神。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带来一丝凉意,她却不觉得冷,反而有种宣泄后的轻松。 萧彻看着她抬手拂花的小动作,看着她微微仰头承接雨丝的侧脸,那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在湿漉漉的衣衫衬托下,愈发清晰。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不再多看。 “赵德胜。” “奴才在。”赵德胜连忙应道,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何曾见过陛下如此驻足凝望一位女子。 “看顾好她。”萧彻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句话本身,已蕴含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莫要让太后担心。” “是,陛下,奴才明白。”赵德胜躬身应下,心中已然有数。 萧彻迈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而那边亭中,太后派来的嬷嬷已经撑着伞,捧着披风,及时地赶到了。 “姑娘,雨凉了,快随奴婢回去喝碗姜茶驱驱寒吧。”嬷嬷的声音慈和。 沈莞回过神,这才感觉到寒意,拢了拢微湿的衣袖,对着嬷嬷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心的笑容:“有劳嬷嬷了。” 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烟雨迷蒙的湖面,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润草木清香的空气,将那份深藏的思念与感伤,重新妥帖地收回心底。 回到慈宁宫,热水和姜茶早已备好。 太后什么也没多问,只拉着她的手摸了摸,感觉有些凉,便催促她快去沐浴更衣。 泡在温暖的水中,喝着辛辣甜暖的姜茶,沈莞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那点因祭日而生的阴霾,似乎也在这温暖的包裹中,渐渐消散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那片刻的脆弱与倔强,那幅落花微雨中的抚琴图,已然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另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并留下了一抹难以磨灭的痕迹。 第15章:所求真不低 萧彻回到乾清宫时,秋雨已渐渐沥沥地密了起来,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而连绵的声响,更显得殿内空旷寂静。他脱下微带潮气的外袍,内侍无声接过。 赵德胜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奉上热茶,低声禀道:“陛下,方才慈宁宫那边传来话,沈姑娘已经回去,太后娘娘亲自看着喝了姜汤,想是无碍了。” “嗯。”萧彻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模糊的宫阙轮廓。 那幅落花微雨中的抚琴图,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纤细脖颈上沾染的雨珠,那被湿衣勾勒出的单薄肩线,那长睫上颤巍巍的花瓣,还有那琴音里流露出的、与她平日娇憨截然不同的哀恸与坚韧……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情绪置于冰冷的理智之下。 可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冲击力,穿透了他惯常的壁垒。 殿内静默了片刻,只有雨声淅沥。 忽然,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赵德胜身上,状似随意地问道:“赵德胜,你在宫中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依你看,沈家那位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德胜心中猛地一凛,警铃大作!陛下何曾主动问起过一个女子的品性?尤其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他脑中飞速旋转,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回忆的笑容,语气恭敬又不失轻松: “回陛下,奴才愚见,沈姑娘……是个极好的姑娘。”他措辞谨慎,先从最宽泛、最安全的角度肯定。 “哦?如何个好法?”萧彻踱回书案后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敷衍的追问。 赵德胜心念电转,知道含糊不过去,便斟酌着词句,既不能显得过于关注,那有窥探之嫌,又要回答得体,毕竟涉及太后和陛下表妹:“奴才瞧着,沈姑娘性子是极柔婉和善的,对太后娘娘至孝,晨昏定省,体贴入微,时常能逗得娘娘开怀。在慈宁宫半年,上至嬷嬷,下至洒扫宫人,无人不赞沈姑娘仁厚,从无半分骄矜之气。”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下萧彻的神色,见陛下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道:“而且,沈姑娘聪慧灵秀,知书达理,一手琴艺更是得了太后娘娘真传,方才奴才远远听着,都觉得心境澄澈。模样嘛……更是奴才生平仅见的标致人物。”最后一句,他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赞叹,却又迅速收住,不敢过多描绘。 萧彻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未置可否。 赵德胜说的这些,与他所知并无二致,甚至可说是官样文章。但他想听的,似乎并非这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赵德胜以为问话已经结束时,却听到陛下用一种更低沉、更难以捉摸的语气,抛出了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问题: “那……依你看,什么样的儿郎,能配得上这样的姑娘?” 赵德胜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薄汗。这问题比上一个更凶险! 这岂是他一个奴才能妄加评论的?这分明是……陛下自己对沈姑娘起了心思?还是仅仅出于对表妹的寻常关心? 他不敢深想,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愈发恭谨,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憨厚:“陛下说笑了,沈姑娘金枝玉叶,又是太后娘娘心尖上的人,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自然是由着太后娘娘和陛下千挑万选。不过依奴才愚见,无论如何,总得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知道疼人的好男儿才成,断不能委屈了沈姑娘。” 他将“家世清白、品行端方”咬得略重,这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答案,也隐隐契合了太后曾流露出的意愿。 萧彻听完,没有再追问。他放下茶杯,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朕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赵德胜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殿外,直到走出乾清宫,被带着寒意的雨丝一激,才发觉自己里衣竟已被冷汗微微濡湿。 他站在廊下,看着迷蒙的雨幕,脸上那惯常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缓缓收起,眼里透出几分深思与凝重。 陛下今日……太不寻常了。 先是破天荒地驻足凝望,后又问出这般意味深长的话。 他伺候陛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心思深沉,对女色更是淡漠,何曾见过他对哪位女子如此上心? 即便是对那位才名远播的相府千金,也未曾多看一眼。 可沈姑娘……身份特殊,是太后的侄女。太后娘娘明显是想为她择一门外嫁的“稳妥”亲事,远离宫闱。 陛下若真的动了心思,这…… 赵德胜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圣心难测,他只需做好本分,谨言慎行。 但经此一事,他心中对那位看似娇柔单纯的沈姑娘,已然有了全新的评判。 能让心思深沉如海的陛下都为之侧目、甚至开口询问的女子,绝不可能仅仅是一朵依附太后的、无害的娇花。 这后宫,不,这整个京城的风向,或许会因这位沈家阿愿,悄然改变。 他拢了拢衣袖,将那份深思压入心底,脸上重新挂起内廷总管应有的、滴水不漏的表情,迈步走入雨幕之中。 只是那脚步,比往日更沉了几分。 而乾清宫内,萧彻依旧独自坐在书案后。 赵德胜那番“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的回答,在他耳边回响。 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护国寺佛前,那娇软声音一条条补充的、更为具体甚至有些挑剔的“夫婿条款”。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玩味。 家世清白,品行端方? 这京城里,符合这两条的或许不少。 但再加上无通房妾室、懂得情趣、知晓尊重、婆母明理、容貌俊朗……还能剩下几个? 他的这位表妹,所求的,还真是不低。 第16章:赏花宴 秋高气爽,沈府新修葺的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各色纷呈,争奇斗艳。 因着沈壑岩升任京营参将,又恰逢其嫡长子沈铮到了适婚之龄,林氏便借着赏菊的名头,广发请帖,邀了京城不少适龄的闺秀和公子前来,名为赏花,实则是想暗中相看,为沈铮觅一良配。 沈莞早早便求了太后,得了准许,带着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苏嬷嬷一同出宫赴宴。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撒花软烟罗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愈发娇艳。发间只簪一对赤金点翠蝴蝶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招摇。 饶是如此,当她扶着云珠的手,由苏嬷嬷陪着步入园子时,原本喧闹的园子还是瞬间静了静。 几乎所有目光,无论男女,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原本对自己的容貌颇有信心的闺秀们,此刻都不禁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更有几位心思活络、家中隐约存着送女入宫想法的,见到沈莞这般品貌,又听闻她深得太后宠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看向她的目光里便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警惕。 李知微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绣银线竹叶纹的襦裙,气质清冷,站在一丛墨菊旁,仿佛与那孤高的花儿融为一体。她远远看着沈莞进来,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浅淡的笑容,唯有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那傲霜的墨菊,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原来,这就是让陛下都侧目的颜色……果然名不虚传。 好一个沈家阿愿! 林氏见侄女来了,连忙笑着迎上前,拉着她的手,向相熟的夫人们介绍。沈莞一一见礼,姿态优雅,言谈温婉,引得众位夫人连连称赞。 “早听闻太后娘娘身边有位天仙似的侄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沈夫人好福气,有这般品貌的侄女。” 沈莞只是浅浅笑着,应对得体,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骄傲。 赏花宴过半,男女宾客虽分席而坐,但园子开阔,彼此也能遥遥看见。 林氏暗中观察了许久,悄悄指给沈莞看:“阿愿,你瞧那边穿着鹅黄衣裙、正在抚琴的,是光禄寺少卿家的千金,柳依依,性子瞧着温婉,琴艺也好,家世也清白……” 沈莞顺着望去,那柳小姐确实容貌秀美,抚琴姿态优雅,只是……沈莞眼尖地注意到,当一位衣着略显朴素的丫鬟不慎将茶水溅到另一位小姐裙角时,这位柳小姐虽嘴上说着“无妨”,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厌烦与嫌恶,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沈莞捕捉到了。 她微微蹙眉,正要说话,目光却被另一边吸引。那是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裙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小心地帮那个闯了祸的丫鬟擦拭裙摆,还低声安慰着:“没事的,回去洗洗就好,莫要害怕。” 那姑娘容貌不如柳依依精致,但眉眼舒展,笑容爽朗,自带一股让人舒服的亲和力。 沈莞认得,那是城门领赵家的女儿,赵明妍。 “叔母,”沈莞轻轻拉了拉林氏的袖子,低声道,“我觉得……那位赵姑娘似乎更好些。” “赵家姑娘?”林氏有些意外,“家世是清白,只是门第略低了些……” “门第高低有什么要紧?哥哥是靠自己本事挣前程的人。”沈莞软声道,眼神却清明,“您看赵姑娘,待下宽和,心地善良,性子又爽利明快,不正和大哥那直来直去的性子相配吗?若娶个心思太过细腻敏感的,只怕大哥反而觉得拘束。” 林氏闻言,仔细看了看赵明妍,又回想了一下长子那跳脱的性子,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沈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拿着刚赢来的彩头,一支玉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赵明妍的方向,耳根微微泛红。 他粗声粗气地对林氏道:“母亲,赵……赵世伯家的马养得极好,儿子刚和他们家公子聊了会儿……” 沈莞与林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休息用茶点时,几位与柳依依交好、家中亦对后宫有几分想法的小姐,聚在一处凉亭里,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不远处独自赏菊的沈莞听到。 “有些人啊,不过是仗着太后娘娘的宠爱,便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就是,不过是边关武将家的孤女,若非太后怜惜,哪有机会在这京城里露面?” “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后宫可不是光有颜色就够的……” 苏嬷嬷脸色一沉,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沈莞用眼神轻轻制止。 沈莞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抹浅淡而温和的笑容,目光清澈地看向那几位小姐,声音娇软如常,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几位姐姐是在议论我吗?” 那几位小姐没料到她会直接挑明,一时都有些尴尬。 沈莞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阿愿确实蒙太后姑母垂怜,得以在宫中居住,心中常怀感激。至于家父家母,” 她语气微顿,声音依旧柔和,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郑重,“他们为国捐躯,马革裹尸,陛下曾赞其‘忠烈无双’。阿愿虽为孤女,却从未敢忘却父母遗志,更不敢坠了沈家门风。倒是几位姐姐方才所言,‘颜色’、‘皮囊’之类,似乎并非我等闺阁女子应挂在嘴边的言辞?若传了出去,恐于各位姐姐清誉有碍。” 她一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受太后宠爱是事实,更抬出了父母功勋和皇帝亲赞,站在了道德高地上,轻轻巧巧地将“倚仗颜色”的指控化解于无形,反而暗指对方言语失当,有失闺秀风范。 那几位小姐被她堵得面红耳赤,尤其是提到“陛下亲赞”和“清誉有碍”,更是让她们心惊,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沈莞见状,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对苏嬷嬷柔声道:“嬷嬷,这边菊花看过了,我们去那边看看芙蓉吧。”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经此一事,园中众人再看沈莞时,目光又自不同。 这位沈姑娘,看着娇娇软软,仿佛不谙世事,实则心思玲珑,口齿伶俐,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李知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那些人的愚蠢,同时也对沈莞的警惕又深了一层。 她端起茶杯,借衣袖遮掩,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心头的翻涌。她不能乱,越是如此,越要沉住气。 而沈莞,已扶着苏嬷嬷的手,施施然走向另一片花丛,仿佛方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不过是秋日里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第17章:静太妃 暮色渐合,沈府的马车将沈莞和苏嬷嬷稳稳送回慈宁宫。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宫外的喧嚣与方才宴席上那些或艳羡、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 太后早已等在正殿,见沈莞进来,脸上便漾开慈和的笑容,招手让她到身边坐下,细细端详她的脸色:“玩得可还尽兴?累着了吧?” 沈莞依偎过去,唇角弯起乖巧的弧度,声音软糯:“谢姑母挂心,阿愿不累。叔母家的菊花开得极好,见到了许多小姐,还尝了些新巧的点心。”她拣着轻松有趣的事说了几件,眉眼灵动,仿佛全然未将那些不愉快放在心上。 太后笑着听她说完,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却转向一旁静立的苏嬷嬷,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苏嬷嬷,今日园中可还太平?” 苏嬷嬷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地将凉亭边那几位闺秀的议论以及沈莞如何应对,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 太后面上笑容未变,眼底却倏地掠过一丝冷厉。她执掌后宫多年,虽近年来颐养天年,但威势犹在。 竟有人敢在背后如此非议她捧在手心的侄女,还是借着已逝忠臣的名头! “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指尖在沈莞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语气听不出喜怒,“光禄寺少卿家……还有那几个,哀家记下了。” 她并未多说,但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明白,那几家的小姐,往后在太后这里,怕是再也讨不到半分好脸色,连带着其家族,恐怕也要受些无形的影响。 她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沈莞,语气重新变得无比慈爱温柔:“好孩子,受委屈了。往后若再遇到这等没眼色、没心胸的,不必与她们多费口舌,直接告诉哀家,或是让嬷嬷打发她们走便是。你是哀家的侄女,沈家的女儿,无需忍让任何人。” 沈莞抬起清澈的眸子,摇了摇头,笑容纯净:“姑母,阿愿不委屈。父母为国尽忠,是他们的荣耀,也是阿愿的骄傲。旁人几句闲言碎语,伤不到阿愿分毫。只是不愿因阿愿之故,让沈家清名蒙尘。”她顿了顿,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态,“况且,阿愿自己也能应付得来,不是吗?” 太后见她如此通透豁达,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软,将她搂紧了些:“是是是,我们阿愿最是聪慧明理。好了,快去歇着吧,今日定然乏了。” 回到自己温暖馨雅的暖阁,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云珠和玉盏伺候。 云珠一边为她卸去钗环,一边忍不住小声抱怨:“那些小姐也太过分了,分明是嫉妒姑娘您!” 玉盏也附和道:“就是,姑娘您脾气也太好了些。” 沈莞望着镜中卸去华饰后更显清丽绝伦的面容,眼神平静无波。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的热气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她沐浴更衣后,穿着一身柔软的素绫寝衣,躺在了铺着软厚锦褥的床上。 云珠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问:“小姐,今日应付那些人,可是累了吧?” 沈莞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烛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柔美至极,宛如精工细琢的美玉。 静默了片刻,就在云珠以为她已然睡着时,却听到她极轻、极淡地说了四个字: “蜉蝣撼树。” 声音很轻,带着沐浴后的慵懒,却像一粒冰珠,落入温软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与她娇媚外表截然不符的冷静与深沉。 云珠和玉盏皆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解其意,却又不敢多问。 沈莞没有再解释。那些闺阁中的小心思、小算计,在她看来,就如同水中蜉蝣试图撼动参天大树,可笑亦可怜。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与这些人争一时长短。 她的目标清晰而明确——一份自己能掌控的、安稳富贵的未来。至于路途上这些微不足道的绊脚石,拂去便是,何须耗费太多心神?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呼吸渐渐均匀。 今日一番应对,虽未耗她多少力气,但也确实提醒了她,身处漩涡之中,即便不想招惹是非,是非也会自动找上门。往后,需得更谨慎,也更……锋利些才好。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 萧彻刚批完一份关于西北军饷的奏折,捏了捏眉心。内侍监高顺,赵德胜的徒弟,今日随侍,他悄步上前,一边为他更换凉掉的茶水,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禀道:“陛下,今日沈府赏花宴上,似乎出了点小插曲。” 萧彻执笔的手未停,只从喉间发出一个单音:“嗯?” 高顺小心地组织着语言,将听来的关于几位闺秀议论沈莞、以及沈莞如何回应的事情,尽量客观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沈姑娘应对得体,并未失态。太后娘娘得知后,似乎……有些不悦。” 萧彻听完,手中朱笔在奏折上点下一个殷红的记号,动作未有丝毫迟滞。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高顺垂手侍立,心中忐忑,不知陛下是何态度。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萧彻淡漠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丝毫情绪:“朕知道了。” 再无他言。 高顺不敢多问,默默退到一旁。 萧彻继续批阅奏折,神情专注冷峻,仿佛方才听到的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 然而,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笔下批红的字迹,比平日似乎更凌厉了几分。 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日在太液池边,落花微雨中那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以及她此刻在慈宁宫暖阁中安然入睡的模样。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奏折堆积如山,边关军情,漕运改制,吏治清明……有太多更重要的事需要他耗费心神。 夜渐深,乾清宫的烛火,久久未熄。 秋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慈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莞梳洗完毕,穿着一身新裁的樱草色缠枝莲纹绫裙,发间簪一对点翠镶珍珠蜻蜓簪,步履轻盈地来到正殿给太后请安。 她今日气色极好,昨夜安睡使得肌肤莹润生光,那双秋水眸更是清亮照人,顾盼间流转着不自知的娇媚。 太后一见她便笑了,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满眼皆是喜爱:“哎哟,我们阿愿真是越发标致了,这通身的气派,把这满宫的花儿都比下去了。” 沈莞微微垂首,颊边泛起浅淡的红晕,带着少女的羞赧:“姑母又打趣阿愿。” “哀家说的可是实话。”太后越看越爱,见她眉眼间并无昨日受扰的阴霾,心中宽慰,便道,“今日天气这般好,闷在屋里可惜了。走,陪姑母去御花园里走走,瞧瞧那几株新移来的墨菊开得如何了。” 沈莞自然是欢喜应下,上前亲自搀扶着太后,苏嬷嬷带着一众宫人紧随其后。 御花园内,秋光潋滟,菊色满园。 太后与沈莞缓步而行,说着闲话,赏着秋景,其乐融融。行至九曲回廊处,却与另一行人遇个正着。 为首是一位看着约莫三十许的宫装女子,穿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宫装,梳着端庄的圆翻髻,簪着碧玉七宝玲珑簪,气质温婉,眉目柔和,正是先帝晚年颇为宠爱的静太妃。 她身后跟着几位低位太嫔和宫女。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静太妃见到太后,立刻停下脚步,领着众人敛衽行礼,姿态恭谨柔顺。 “妹妹不必多礼。”太后脸上带着惯常的、雍容而略显疏离的笑意,虚扶了一下。 静太妃起身,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太后身侧的沈莞身上,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艳与好奇:“这位便是太后娘娘时常提起的沈姑娘吧?果真……名不虚传,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她语气温柔,带着赞赏。 沈莞依礼上前拜见:“臣女沈莞,给静太妃娘娘请安。” “快免礼。”静太妃亲自虚扶,笑容和煦,拉着沈莞的手细细看了看,对太后道,“太后娘娘好福气,有这般品貌的侄女承欢膝下,真是羡煞旁人了。” 太后笑了笑,语气平淡:“孩子乖巧,是哀家的慰藉。” 静太妃又与太后寒暄了几句,言语间皆是恭敬,分寸拿捏得极好,随后便识趣地告退,领着人往另一条路去了。 擦肩而过时,沈莞能闻到静太妃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清冷的梅香,与她温婉的外表略有不同。 她垂着眼睫,心中却清明如水。 能在先帝后宫站稳脚跟并得到宠爱的女子,岂会真是表面这般与世无争? 那温和笑容下的目光,方才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衡量。 回到自己所居的永安宫,屏退了左右,只留一个心腹老嬷嬷。 静太妃脸上那温婉柔和的笑容便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思。 她走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盆兰草的叶子。 “嬷嬷,你看那沈家女儿,如何?”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意。 老嬷嬷躬身道:“娘娘,老奴瞧着,确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模样生得……太过了些。且太后娘娘对她,是真心实意地疼爱。” “是啊,太过了……”静太妃喃喃道,眼神锐利,“这般颜色,又得太后如此宠爱,若长久留在宫中,必是心腹大患。” 她想起自己的侄女,安远伯府的嫡女,也是她暗中属意、想要寻机会送入宫中的人选。 那孩子才情品貌俱是上乘,本以为有几分希望,可今日见了这沈莞,无论是容貌还是那份在太后跟前自然流露的娇憨与亲密,都远非侄女能比。 有她在太后身边,陛下目光所及,哪里还能看到旁人? 必须想办法,将这潜在的威胁,提前拔除。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去,传信给安远伯。”静太妃转过身,语气果决,“让他寻个机会,透话给世子,让他多在沈姑娘面前露露脸,若能求得太后赐婚,是再好不过。” 老嬷嬷一怔:“娘娘的意思是……让世子求娶沈姑娘?”安远伯世子是静太妃的亲侄子,亦是安远伯府的继承人。 “不错。”静太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沈家女儿容貌太盛,留在宫中终究是个变数。不如让她嫁入安远伯府,成了我的侄媳妇。一来,绝了她入宫的可能,为我那侄女扫清障碍;二来,若能将她握在手中,沈家与太后的这层关系,或也可为我所用。三来嘛……”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陛下若真对她有几分不同,见她嫁人,或许也就歇了心思,于大局更为稳妥。” 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将那过于耀眼的花朵,移栽到自家院子里,是控制,也是利用。 “可……太后娘娘那边,会答应吗?”老嬷嬷有些担忧。 “事在人为。”静太妃淡淡道,“安远伯府门第不低,世子亦是嫡出,年纪相当。太后不是一心想着为她这侄女寻个‘安稳富贵’的归宿吗?只要运作得当,未必不成。让兄长好好教导世子,这段时日,务必表现得体些。” “是,老奴明白了。”老嬷嬷领命,悄声退下安排。 静太妃独自站在殿中,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秋海棠,目光幽深。 后宫之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温柔与平静。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相遇,每一句温和的问候,背后都可能藏着深沉的算计与汹涌的暗流。 那沈家阿愿,恐怕还不知,自己这过于出众的容貌,已然成了别人眼中的钉子,必欲拔之而后快。 第18章:安远伯府 安远伯刘禄收到静太妃从宫中传出的密信,仔细阅罢,抚掌而笑,连日来因选秀被拒而积压的郁气仿佛都散去了大半。 静太妃此计,在他看来,着实精妙!若能促成这门婚事,不仅解决了宫中潜在的威胁,更能将太后娘家这层关系牢牢绑在安远伯府的战车上,于他刘家而言,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当即吩咐心腹小厮:“去,请世子到书房来。” 不多时,世子刘安便到了。他穿着一身月白儒衫,身形清瘦,面容也算得上清秀,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优柔与温吞之气。他恭敬地向父亲行礼:“父亲唤儿子前来,有何吩咐?” 刘禄将手中信笺递给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你看看,这是你姑母从宫中传来的意思。” 刘安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当看到“促成世子与沈家女婚事”等字眼时,他的心猛地一跳,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 沈家女……那个名动京城、据说有倾国之姿的沈莞?他虽埋头读书,却也偶尔从同窗好友的议论中听闻过她的美名,心中早已存了几分朦胧的向往。若能娶得这样的女子为妻…… “父亲,这……姑母的意思是?”刘安按捺住心中的悸动,试探着问。 “意思还不够明白吗?”刘禄捋着短须,志得意满,“太后宠爱她那侄女,一心想为她寻个安稳富贵的好人家。我安远伯府门第不低,你是嫡出世子,年纪相当,正是上佳人选。只要你好好表现,得了太后和沈姑娘的青眼,这门婚事,大有可为!” 刘安闻言,心中更是火热,仿佛已经看到那绝色佳人凤冠霞帔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场景。 他连忙躬身:“儿子定当尽力,不负父亲与姑母期望。” “嗯,”刘禄满意地点点头,“这段时日,那些诗会、雅集多去走走,寻机在沈姑娘面前露露面。言行举止定要稳重得体,莫要堕了我安远伯府的门风。” “儿子明白。” 从父亲书房出来,刘安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当他穿过回廊,走向自己院落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凄婉琵琶声随风飘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琵琶声……是来自西边那个小院。 刘安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心头那点因沈莞而起的火热,仿佛被这哀婉的乐声浇了一盆温水,变得有些滞涩。 他想起了半年前在京城外“救”下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柳依依。 当日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犹在眼前。他将她带回府中,安置在僻静的小院,给了她一个姨娘的名分。 初时倒也新鲜怜爱过一阵,柳依依温柔小意,曲意逢迎,很能满足他作为男子的保护欲和虚荣心。 只是时间久了,父亲和母亲对此颇有微词,觉得他耽于女色,加之柳依依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面,他便去得少了。 如今,听着这如泣如诉的琵琶声,想到那女子孤零零地在小院里,等待着自己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垂怜,刘安心中又升起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怜惜与愧疚的情绪。 沈莞固然是天上明月,高贵遥不可及;可柳依依却是院中娇花,柔弱堪怜,更需要他的抚慰。 他脚步一转,便朝着西边小院走去。 小院内陈设简单,却打扫得干净。柳依依正抱着琵琶坐在窗边,见到刘安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又带着一丝委屈的笑容,连忙放下琵琶,起身迎上前,柔柔一拜:“世子爷,您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未施脂粉,更显得楚楚动人,眼波流转间带着欲说还休的哀怨。 刘安见她这般情态,心中那点怜惜更盛,扶起她道:“怎么独自在此弹这般伤感的曲子?可是心中有事?” 柳依依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声音哽咽:“妾身……只是思念世子。听闻世子近日忙于学业,妾身不敢打扰,只能借此琵琶,聊寄相思……”说着,眼角竟真的滑下泪来。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刘安顿时将父亲的叮嘱和对沈莞的向往抛到了脑后,搂着她轻声安慰起来:“莫哭莫哭,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只是近来事务繁多,冷落你了……” 这一晚,刘安便留宿在了西院。 在柳依依的温柔乡里,他将那“天上明月”暂时忘却,沉醉于眼前这朵解语花的婉转承欢之中。 与此同时,安远伯府的嫡小姐,刘月莜的闺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刘月莜刚从母亲那里听来了宫中的意思,以及父亲打算让兄长求娶沈莞的计划。 她手中原本把玩着一支赤金镶宝石步摇,闻言,动作猛地一顿,那尖锐的簪尾险些划破她的指尖。 “父亲……当真如此说?”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心腹丫鬟翠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翠浓低声道:“是,小姐。老爷和夫人正在商议,要世子爷多多留意,争取沈姑娘的好感呢。” 刘月莜缓缓放下步摇,那张继承了静太妃几分温婉、却更多了几分娇蛮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阴云。 沈莞!又是那个沈莞! 她早就听说过沈莞的美名,心中一直存着比较之意,自认才情品貌不输于人。 姑母静太妃原本属意她入宫,她也一直以此为目标,精心经营着自己的才女名声。 可如今,选秀被陛下断然拒绝,姑母和父亲非但不思量如何再为她筹谋,反倒要将那个沈莞娶进门来,做她的嫂嫂? 凭什么?! 那沈莞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仗着太后宠爱罢了! 若她进了门,以她那般的容貌,再加上太后撑腰,这安远伯府日后还有她刘月莜的立足之地吗? 兄长那般软弱的性子,岂不是要被那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强烈的嫉妒与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沈莞……”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狠厉,“你想进安远伯府的门?没那么容易!” 她绝不会坐视这个潜在的威胁,登堂入室,夺走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她未来可能入宫的希望! 安远伯府的夜色,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算计与暗涌,变得愈发深沉难测。 第19章: 及笄礼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次年春末。 御花园内繁花似锦,暖风熏人,连带着慈宁宫内的气氛也一日比一日更添喜气。 沈莞即将迎来她的十五岁生辰,这标志着少女及笄,步入成年。 太后对此事极为上心,亲自翻看着内务府呈上的章程,总觉得还不够隆重。 这日,她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萧彻爱吃的点心,派人去乾清宫请皇帝过来用午膳。 萧彻踏入慈宁宫时,便见母后眉眼间带着难得的、毫不掩饰的欢欣,连带着殿内侍立的宫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皇帝来了,快坐。”太后笑着招呼他,亲自将一碟精致的蟹粉酥推到他面前,“尝尝,这是阿愿那丫头昨日跟着小厨房琢磨出来的新方子,味道很是不错。” 萧彻依言尝了一块,酥香鲜美,确实可口。他目光扫过殿内,并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想来是在自己暖阁内。 太后见他神色尚可,便斟酌着开口道:“皇帝,再过些时日,便是阿愿那孩子的及笄礼了。” 萧彻放下茶盏,神色如常:“嗯,朕记得。母后有何打算?”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怜爱:“这孩子命苦,父母去得早,哀家这心里,总想着要多补偿她一些。及笄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哀家想着,能否在宫中为她操办?一来,全了哀家一份心意,让她风风光光的;二来,也让她正式见见京中的宗亲命妇,往后……往后议亲也便宜些。”她说到最后,语气微顿,留意着萧彻的反应。 在宫中为臣女举办及笄礼,这是莫大的恩宠,几乎等同于向所有人宣告,此女是皇家极为看重之人。 萧彻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瞬间掠过许多画面——惊鸿一瞥的绝色,佛前大胆的祈愿,落花微雨中的倔强。 不过瞬息,他已有了决断。 “母后考虑得是。”他抬起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表妹是忠烈之后,又得母后如此疼爱,及笄礼理当郑重。便在宫中办吧,一切规制,比照宗室郡主之例,务求周全隆重。所需用度,从朕的内帑支取。”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甚至主动提出提升规制、由内帑出资,反倒让太后微微一愣,随即便是涌上心头的欣慰与喜悦。 她原本还担心皇帝会觉得逾制,或是因前朝之事对沈家有所顾虑,没想到他竟如此支持。 “好,好!哀家代阿愿多谢皇帝恩典!”太后笑容满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皇帝金口一开,整个内廷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慈宁宫自然是筹备的核心,苏嬷嬷领着宫人日夜忙碌,从场地布置到宾客名单,从笄者礼服到赞者、正宾的人选,无一不精挑细选。 太后更是亲自过目了沈莞及笄当日要穿的礼服——一套由尚衣局数十名顶尖绣娘连夜赶制的蹙金绣重瓣莲花锦裙,华美非凡,又不失少女的清雅。 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权贵圈。在宫中为沈家孤女举办及笄礼,且比照郡主规制! 这无疑是陛下和太后释放出的一个强烈信号——沈莞,是皇家极为看重、不容轻慢的存在。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即将正式亮相于人前的沈家女儿的价值。 安远伯府内,刘禄得知消息,更是坚定了要促成儿子与沈莞婚事的决心,连连催促刘安要多加用心。 而刘月莜听闻,气得摔碎了一套最心爱的雨过天青瓷茶具,对沈莞的嫉恨又深了一层。 丞相府中,李知微抚琴的手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微微一顿,琴音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便继续抚琴,只是那琴音里,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冷峭与锋芒。 处在风暴中心的沈莞,却显得异常平静。她依旧每日给太后请安,陪伴说话,读书习字,仿佛这场因她而起的盛大筹备与她无关。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对着那套华美绝伦的礼服时,眼底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及笄,意味着成年,也意味着她离自己规划的“安稳富贵”的未来,更近了一步。 吉日良辰,终于到来。 慈宁宫正殿被布置得庄重华美,宾客云集,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命妇、高门贵女几乎悉数到场。 太后端坐主位,皇帝萧彻亦亲自莅临,坐于一旁,以示重视。这更让在场众人心中凛然。 典礼开始,赞者唱礼,沈莞身着采衣,梳着双鬟髻,缓缓步入殿中。 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平日便已容色慑人,今日盛装之下,更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那身蹙金绣重瓣莲花锦裙,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与天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眉眼精致如画。 她微微垂着眼睫,步伐沉稳,姿态优雅,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既有着少女的纯真娇嫩,又初具了女子的明艳风华。 萧彻坐于上首,目光落在那个步步生莲、向殿中走来的身影上,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他知道她美,却不知她盛装之下,竟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仿佛将这满殿的华彩都集于一身。 李知微坐在命妇席中,指甲悄然掐入了掌心。她今日亦是精心打扮过,清冷出尘,自以为能压下众人,可在沈莞这倾世容光面前,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刘安混在观礼的男宾中,看得目眩神迷,心中那股势在必得之意更盛。 赞者为沈莞梳理长发,盘成象征成人的发髻。正宾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妃担任,为她加上发笄、发簪,最后,太后亲自起身,从宫人捧着的托盘里,取过那支最为贵重的、陛下亲赐的赤金点翠嵌红宝凤穿牡丹步摇,郑重地簪于沈莞发间。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太后的声音带着庄严的祝福。 沈莞依礼叩拜,声音清越柔婉:“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礼成。 她抬起头,眸光流转,扫过满殿宾客。那一眼,既有少女的娇羞,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成年女子的从容与气度。 这一刻,沈莞,这个名字,连同她这惊为天人的绝色姿容与皇家赋予的无上荣光,正式、且深刻地烙印在了京城所有权贵的心中。 及笄礼在庄重而喜庆的氛围中圆满结束。宾客们纷纷上前向太后和沈莞道贺,言辞间充满了赞美与恭维。 沈莞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复杂的目光,惊艳、羡慕、探究,乃至隐藏的嫉妒。 萧彻在礼成后不久便起身离开了,他身为帝王,能亲临已是极大的恩宠。 只是在转身离去时,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掠过那个被众人簇拥、光华万丈的少女身影。 回到乾清宫,萧彻批阅奏折时,眼前偶尔还会闪过那支摇曳生辉的凤穿牡丹步摇,以及步摇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他搁下朱笔,对侍立一旁的赵德胜淡淡道:“吩咐下去,沈姑娘及笄,朕心甚悦。赏。” 赵德胜心中一凛,连忙躬身:“是,陛下。不知赏赐何物?” 萧彻目光掠过窗外开得正盛的牡丹,沉吟片刻:“将新进贡的那套东海珍珠头面,并江南进上的软烟罗十匹,送去慈宁宫。” “奴才遵旨。” 这份赏赐,再次彰显了皇帝对这位表妹的格外恩宠。消息传出,不知又会在京城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慈宁宫内,卸去钗环礼服、恢复常服的沈莞,正被太后搂在怀里,听着姑母絮絮叨叨的疼爱之语。 她靠在太后温暖的怀中,唇角带着恬静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及笄,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她要自己一步步,走得稳,走得漂亮。 第20章:酒楼巧遇 及笄礼后,沈莞在宫中的日子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依旧是陪伴太后,读书习字。只是那份由皇家赋予的盛大荣光,如同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更耀眼的金边,使得她即便深居简出,也依旧是京城舆论的中心。 这日天气晴好,沈莞在宫中待得有些闷了,便向太后请示,想出宫去逛逛,顺便看看叔母。 太后见她近来乖巧,便也应允了,依旧派了苏嬷嬷并几个得力侍卫跟着。 出了宫门,沈莞并未直接去沈府,而是先带着云珠、玉盏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逛了逛。 她戴着帷帽,遮住了容颜,但通身的气度与身后跟着的、明显是宫里有品级嬷嬷和护卫的架势,依旧引得路人侧目。 逛得有些乏了,云珠便提议道:“小姐,前面就是京城最有名的‘荟贤楼’,他家的蟹黄包子和莼菜羹是一绝,不如我们去歇歇脚?” 沈莞正有此意,便点头应了。 一行人上了荟贤楼二楼的雅间,临窗而坐,点了些招牌菜式。 沈莞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娇颜,她轻轻吁了口气,看着窗外熙攘的街景,心情颇好。 然而,沈莞不知道的是,她的行踪早已被有心人留意。 安远伯刘禄一直派人暗中关注着慈宁宫的动静,得知沈莞出宫,立刻便让人通知了儿子刘安。 刘安正在书房“用功”,收到父亲急信,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他想起父亲的叮嘱,又忆起柳姨娘的温柔,一时心绪复杂,但终究不敢违逆父命,连忙换了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带着小厮匆匆赶往荟贤楼。 他算准了时间,在沈莞一行人刚坐下不久,便“恰好”也来到了荟贤楼二楼,故作惊讶地看到了临窗而坐的沈莞。 “咦?这不是沈姑娘吗?”刘安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堆起自认为最温文尔雅的笑容,上前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拱手道,“真是巧遇。在下安远伯府刘安,曾在沈府赏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沈莞正夹起一个蟹黄包,闻言动作微顿,抬起眼帘望去。 只见一位面容尚可、但眉眼间带着几分刻意和拘谨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正是那日赏花宴上见过的安远伯世子。 她心中了然,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面上却是不显,只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有礼:“刘世子,有礼了。” 苏嬷嬷在一旁皱了皱眉,但见对方礼数周到,又是勋贵子弟,倒不好直接驱赶。 刘安见沈莞回应,心中一喜,又上前半步,试图攀谈:“今日天气晴好,姑娘也来此用膳?这荟贤楼的蟹黄包子和莼菜羹确是京城一绝……”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无非是卖弄些风雅见闻,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沈莞那张绝美的脸,带着掩饰不住的倾慕与热切。 沈莞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礼貌性地应一声“嗯”或“是吗”,手中的筷子却已放下,显然没了什么胃口。 云珠和玉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突兀打扰的不悦。 就在刘安说得起劲,试图询问沈莞平日喜好时,荟贤楼另一侧,一个更为僻静的雅间门被轻轻推开。 萧彻与一名身着靛蓝色常服、气质洒脱不羁的年轻男子一同走了出来。 那男子正是萧彻幼年伴读、如今的镇北侯世子周宴,他常年驻守北境,近日才回京述职。 两人方才在雅间内叙话,周宴正调侃着京城近日的趣闻。 “我说陛下,您这宫里是藏了什么宝贝?我这才离京几年,回来就听说太后娘娘身边多了位天仙似的侄女,及笄礼办得比郡主还风光……”周宴话音未落,目光随意一扫,恰好看到了临窗那边的情形。 “哟?”周宴挑了挑眉,用折扇虚指了一下,“那不是安远伯家那个书呆子世子吗?他在跟谁搭讪?那姑娘……” 他眯了眯眼,待看清沈莞的侧脸和那通身气度,以及旁边站着的、面色不虞的苏嬷嬷时,顿时了然,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压低声音对萧彻道,“陛下,您看那边,好像是您那位‘表妹’被人缠上了。” 萧彻原本淡漠的目光,顺着周宴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沈莞安静地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影,她微微侧着头,似乎是在听那刘安说话,但眉宇间那份若有似无的疏离与不耐,却清晰地落入了萧彻眼中。 而刘安那副殷勤热切、几乎要贴上去的模样,更是显得格外刺目。 萧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周身原本就冷峻的气息,此刻更是如同凝结了一层寒霜。 他甚至能听到刘安那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隐隐传来,在说着什么“姑娘喜欢诗词否?”之类的蠢话。 一种极其不悦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火星,猝不及防地在心底窜起,迅速蔓延。 那感觉,就像是自己清静院落里精心养护的一株名贵兰花,突然被一只不知趣的蜜蜂嗡嗡围着打转,扰了那份独有的宁静与美好。 周宴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帝王气息的变化,他摸了摸鼻子,眼中促狭之意更浓,却聪明地没有出声。 侍立在萧彻身后的赵德胜,此刻心里更是警铃大作,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看看那边浑然不觉、还在喋喋不休的刘安,又偷偷觑了一眼陛下那冷得能冻死人的侧脸,心中叫苦不迭:这安远伯世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来招惹这位小祖宗!没看见陛下脸色都不对了吗? 萧彻薄唇紧抿,盯着那碍眼的画面看了片刻,忽然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径直朝楼下走去。 “诶?陛下,这就走了?”周宴愣了一下,连忙跟上,经过刘安和沈莞那边时,还故意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德胜不敢耽搁,小跑着跟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安远伯府,怕是要倒霉了! 而那边,沈莞似乎心有所感,抬眼望向萧彻他们离开的方向,只看到几个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其中一道玄色身影格外挺拔冷峻。 她眸光微闪,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眼前刘安那锲而不舍的聒噪拉回了注意力。 她轻轻蹙了蹙眉,对苏嬷嬷使了个眼色。 苏嬷嬷会意,上前一步,挡在沈莞身前,对刘安客气而疏离地说道:“刘世子,我家姑娘要用膳了,不便打扰,请您自便。” 刘安这才讪讪地住了口,看着沈莞那明显冷淡下来的神色,心中一阵失落,却又不敢强留,只得悻悻退开。 荟贤楼外的街道上,萧彻步伐极快,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周宴跟在他身侧,摇着扇子,不怕死地调侃道:“陛下,臣怎么觉得,您刚才……有点气不顺啊?” 萧彻脚步未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刀。 周宴立刻识趣地闭嘴,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看来,这京城,往后是越来越有趣了。 赵德胜垂着头,心中五味杂陈。陛下这反应……可不仅仅是出于对表妹的寻常关心啊。 第21章:原来是他 刘安悻悻离去后,雅间内恢复了清净。 云珠一边为沈莞重新布菜,一边小声嘟囔:“这位安远伯世子,瞧着人模人样的,怎地如此不知趣,没瞧见小姐不愿多谈么?” 玉盏也蹙着眉,努力回想着什么,忽然,她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对沈莞道:“小姐,奴婢想起来了!方才那位刘世子,不就是咱们刚来京城时,在城门外见过的,那个……那个给了卖身葬父女子银钱,后来又把那女子带走的贵人吗?” 沈莞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城门外……卖身葬父……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初入京时,在马车里看到的那一幕——那个穿着素孝、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以及那位坐在华丽马车里、施恩般掷下银两,最终又将那女子带走的“善心”世子。 原来是他。 沈莞缓缓放下筷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讥诮。她当时便看出那女子并非真心葬父,而是另有所图,这位世子爷果然“不负所望”,将人收入了府中。 她想起方才刘安在她面前那副努力装出的温文尔雅、倾慕热切的模样,再联想到他府中那位来历不明的“柳姨娘”,心中只觉得一阵荒谬。 这样的人,也敢来她面前献殷勤?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莹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沉冷意。安远伯府……静太妃……这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说了句:“原来是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了解她的云珠和玉盏却知道,小姐这般情态,便是心中已有了计较。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再多话,安静地伺候她用膳。 乾清宫内,气氛却比沈莞所在的雅间要凝滞得多。 萧彻自宫外回来,脸色便一直沉着。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眼前反复闪过荟贤楼那碍眼的一幕——刘安那副殷勤的、几乎要凑到沈莞面前的嘴脸。 他烦躁地将奏折掷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吓得侍立一旁的赵德胜心肝一颤。 “赵德胜。”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 “奴才在。”赵德胜连忙躬身,心中叫苦不迭。 “安远伯世子刘安,”萧彻语气淡漠,仿佛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有功名在身?” 赵德胜脑子飞快转动,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刘世子……并无功名。听闻一直在府中读书,准备科举,只是……尚未有所成。” “哦?”萧彻眉梢微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那……他房中,可还清净?” 赵德胜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陛下这是要查人家的私德了!他不敢隐瞒,也知道瞒不住,只得硬着头皮道:“奴才……奴才听闻,安远伯世子半年前,曾在城外……收用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女子,抬做了姨娘,安置在府中西院。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两个通房丫头。” 他每说一句,就感觉陛下的眼神冷一分。说完最后一句,赵德胜几乎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落在自己头顶。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萧彻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无功无名,德行有亏,内帷不修。安远伯,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 “此等庸碌之辈,如何配得上朕的表妹?”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赵德胜耳边。他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陛下这……这分明是…… “奴才……奴才明白了。”赵德胜声音发干,只能如此应道。 “下去吧。”萧彻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赵德胜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殿外,直到走到廊下,被初夏微热的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湿。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平复着剧烈的心跳。陛下今日的反应,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先是在宫外看到刘安纠缠沈姑娘时那毫不掩饰的不悦,回宫后更是亲自过问刘安的功名和私德,最后竟直接断言其“不配”沈姑娘! 这哪里是对普通表妹的关心?这分明是……上了心啊! 赵德胜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对帝王心思揣摩得极深。陛下性子冷硬,对女色更是淡漠,何曾见过他对哪位女子如此在意?甚至不惜亲自过问其追求者的品行! 正思忖间,他的徒弟高顺端着新沏的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谄媚的笑容:“师父,您老人家站这儿做什么?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赵德胜看着这个还算机灵,但有时眼界还不够深的徒弟,心中一动。他接过茶盘,并未立刻进去,而是将高顺拉到更僻静处,压低了声音,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顺子,你跟在为师身边也有些时日了。今日师父提点你一句,往后在这宫里当差,眼睛放亮些,心思放灵些。” 高顺见师父如此郑重,连忙收敛笑容,垂手恭听:“师父请讲,徒儿谨记。” 赵德胜目光扫过四周,确保无人,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尤其是……慈宁宫那位沈姑娘的事儿。” 高顺一怔:“沈姑娘?” “嗯。”赵德胜重重地点了点头,“往后,但凡是与沈姑娘相关的事务,无论巨细,都需格外警醒,万分上心!陛下的态度……你今日也瞧见了几分端倪。记住,这位主儿,如今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怕是不轻。伺候好了,是你的造化;若有半分差池,或是消息不灵通……”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高顺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深意。 他回想起今日陛下在宫外的脸色,以及方才师父从殿内出来时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心中豁然开朗,连忙躬身道:“多谢师父提点!徒儿明白了!定当时刻谨记,不敢有误!” “明白就好。”赵德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去吧,把茶送进去,机灵点。” 看着高顺小心翼翼端着茶盘进入殿内的背影,赵德胜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慈宁宫的方向,眼神复杂。 这宫里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从荟贤楼出来,沈莞心头的些许烦闷被街市的热闹冲淡了些许。 马车抵达沈府时,林氏早已带着人在二门处等候,见到她下车,连忙迎上前,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 “可算是回来了!在宫里一切可好?太后娘娘待你可好?”林氏一连声地问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沈莞心中一暖,反握住林氏的手,笑容真切而柔软:“叔母放心,阿愿一切都好,姑母待我极好。”她目光扫过迎上来的叔父沈壑岩和两位兄长,一一见了礼。 沈壑岩威严的脸上也难得露出温和之色,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大哥沈铮依旧是那副爽朗模样,哈哈笑道:“咱们家阿愿如今可是京城里的名人了!及笄礼那日我没能亲眼瞧见,真是遗憾!”他围着沈莞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不过这通身的气派,是越发不一样了。” 二哥沈锐则摇着他那把附庸风雅的折扇,促狭道:“何止是名人?简直是仙子临凡!我那些同窗如今打听我,十句里有八句是拐着弯问咱们家阿愿的。” 沈莞被两位兄长逗得掩唇轻笑,那在宫中时刻意维持的端庄优雅,在至亲面前自然而然地化为了小女儿的娇态:“大哥、二哥,你们又取笑我!” 一家人说笑着进了花厅,林氏早已命人备好了沈莞在家时最爱吃的几样点心和花果茶。 厅内布置得温馨舒适,与宫中的富丽堂皇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却让沈莞觉得格外放松与安心。 她挨着林氏坐下,接过云珠递上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她听着叔父询问兄长们在京营和书院的情况,听着大哥眉飞色舞地讲着操练趣事,听着二哥又开始“批判”当下流行的诗风,偶尔插上几句软语,或是被兄长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 这一刻,她不再是需要谨言慎行的太后侄女,不再是需要洞察人心的聪慧贵女,她只是沈家的阿愿,是被叔父叔母和兄长们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娇娇女。 林氏看着侄女眉宇间那片刻的、毫无阴霾的欢欣,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她知道侄女在宫中虽得太后宠爱,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需得处处小心。也只有回到自己家里,才能这般毫无负担地放松片刻。 她轻轻抚着沈莞的头发,柔声道:“在宫里若是闷了,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定要告诉叔母,或是让你哥哥们递话出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沈莞鼻尖一酸,将头靠在林氏肩上,软软地“嗯”了一声。这份毫无保留的亲情,是她在这世间最坚实的依靠。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眼见日头偏西,苏嬷嬷虽未催促,但沈莞知道回宫的时辰快到了。 她起身,向叔父叔母郑重行礼:“叔父,叔母,阿愿该回宫了,以免姑母挂念。” 林氏眼中满是不舍,拉着她的手又叮嘱了许多,才让沈壑岩和两个儿子亲自送她到府门外。 沈铮拍了拍胸脯,低声道:“阿愿,宫里若有人敢给你气受,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出气!” 沈锐也收起玩笑之色,认真道:“二哥虽是个书生,但写几篇锦绣文章骂人还是会的!” 沈莞被他们逗得又想笑又感动,点了点头:“阿愿知道了,谢谢大哥,谢谢二哥。” 沈壑岩看着亭亭玉立的侄女,沉声道:“去吧,在宫中……一切小心。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阿愿谨记叔父教诲。” 马车缓缓启动,沈莞隔着纱窗,看着叔父一家站在府门外不断挥手的身影,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轻轻放下车帘。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车轮辘辘之声。 沈莞靠在软垫上,闭上眼,将那份属于“沈家阿愿”的柔软与依赖,细细收起,妥帖地藏回心底。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清明。唇角微微扬起,依旧是那抹完美得体的、属于太后侄女沈莞的温婉笑容。 马车驶过长长的宫道,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最终在慈宁宫前停下。 沈莞扶着云珠的手下车,姿态优雅地步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宇。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宫外的烟火气与亲情温暖,隔绝开来。 她又回到了这座华丽而精致的牢笼,或者说,属于她的战场。 “姑母,阿愿回来了。”她声音娇软,笑容甜美,如同以往任何一个从外面归来的时刻。 太后见她回来,自然是欢喜的,拉着她问长问短。 沈莞一一笑着回答,神态自然亲昵,仿佛白日在宫外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在她独自回到暖阁,对镜卸妆时,看着镜中那张绝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脸,才会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很快,那丝疲惫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韧的光彩。 路还很长。 第22章:宫宴暗涌 沈莞回宫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轨迹。每日给太后请安,陪着说话解闷,或是自己在暖阁里看书习字,抚琴作画。 只是那日及笄礼的华光与宫外短暂的松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仍在悄然扩散。 这日午后,太后小憩,沈莞在自己的暖阁内临帖。窗外蝉鸣阵阵,衬得殿内愈发静谧。云珠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一盏新沏的茉莉香片,低声道:“小姐,方才苏嬷嬷悄悄跟奴婢提了句,让小姐近日若无事,少往御花园西边那片芍药圃去。” 沈莞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抬起眼帘:“哦?为何?” 云珠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嬷嬷说,那边……临近永安宫。”永安宫,正是静太妃的居所。 沈莞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指尖,神色平静无波。 静太妃……及笄礼上那温和却带着审视的目光,以及安远伯世子突兀的“巧遇”,线索似乎隐隐串联起来。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仿佛只是听了一句寻常的提醒。 心中却已明了。 静太妃这是坐不住了。自己及笄,意味着婚嫁之事正式提上日程,而陛下那日亲临及笄礼并厚赏,无疑更是刺激了某些人的神经。安远伯府,怕是他们选中的一枚棋子。 想将她这“潜在威胁”提前圈定在安远伯府的后院?沈莞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抹冷嘲。 算盘打得倒响,可惜,她沈莞的命运,从不是任人摆布的。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萧彻批阅奏折的间隙,目光偶尔会掠过窗台上那盆新进贡的、开得正盛的墨色秋海棠。 那沉郁的色泽,莫名让他想起那日荟贤楼窗边,沈莞微微蹙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疏离与不耐。 “赵德胜。”他忽然开口。 “奴才在。”赵德胜连忙上前。 “安远伯近日……可有递折子?”萧彻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赵德胜心领神会,躬身答道:“回陛下,安远伯前日递了份请安的折子,并无要事。另外……奴才听闻,安远伯世子刘安,近日似乎颇勤于参加各类诗会文宴。”他点到即止,不敢多言。 萧彻冷哼一声,未再言语。勤于诗会?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起那日自己脱口而出的“此子不配”,眸色渐深。确实不配。无功无德,内帷不修,如何能护得住那般玲珑剔透、却又暗藏锋棱的人儿? 只是……什么样的儿郎才配?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开始以沈莞那日佛前祈愿的“条款”去衡量他所知的青年才俊。 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无通房妾室,懂得情趣,知晓尊重,婆母明理,容貌俊朗…… 一条条对照下来,竟觉得满朝朱紫,勋贵子弟,能勉强符合者,寥寥无几。 不是家中有糟心亲戚,便是自身才干平庸,或是早已有了房里人…… 萧彻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他何时竟操心起这等琐事来了? 他烦躁地放下朱笔,将那份莫名的情绪归咎于对母后嘱托的重视,以及对忠烈之后的照拂之情。 慈宁宫内,太后正与心腹苏嬷嬷说着体己话。 “哀家瞧着,阿愿及笄后,这心思仿佛也沉静了些。”太后轻轻拨弄着腕间的佛珠,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父母去得早,哀家总想给她寻个十全十美的归宿,让她一世无忧。可这京城里,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她叹了口气,“哪有什么真正的净土。” 苏嬷嬷宽慰道:“娘娘慈心,沈姑娘又是个聪慧通透的,定能觅得良缘。只是……”她迟疑了一下,“老奴瞧着,静太妃那边,还有安远伯府,似乎有些动静。” 太后眼神微冷:“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哀家的侄女,还轮不到他们来算计。”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不过,也是该开始留心看看了。你暗中留意着,京中哪些人家门风清正,儿郎上进的,悄悄拟个单子来。” “是,娘娘。”苏嬷嬷应下,心中却明白,太后娘娘这“留心”,标准怕是不低。 既要符合沈姑娘那看似简单实则苛刻的“愿望”,又要能挡得住各方明枪暗箭,更要……入得了如今那位心思难测的陛下的眼。 这差事,可不轻松。 沈莞临完一篇帖子,搁下笔,走到窗边。夏日炎炎,慈宁宫的庭院里绿树成荫,几只雀鸟在枝头跳跃鸣叫,生机勃勃。 她想起叔母一家的温暖,想起宫外自由的气息,也想起那日酒楼里刘安令人厌烦的殷勤,以及……那道匆匆一瞥的、冷峻的玄色身影。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一味地避居慈宁宫了。及笄,意味着她正式走到了台前,成为了各方势力目光交汇的焦点。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唯有主动应对,才能在这漩涡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出路。 她需要更多地了解朝中局势,了解那些可能成为她“归宿”的人家,甚至……了解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表哥的态度。 “云珠,”她轻声唤道,“去把我那本《地域志》拿来,再看看最近有没有新进的话本子。”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保持一颗看似天真、不谙世事的心。 娇憨是她最好的保护色,而聪慧与城府,则是她披荆斩棘的利刃。 暖阁内,书香淡淡,少女倚窗而立的身影纤细而坚定。 盛夏已至,宫中依例设宴,邀宗室勋贵及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入宫,名为赏荷纳凉,实则是维系君臣关系、暗中观察各家动向的场合。 慈宁宫自然也收到了帖子,太后本不欲让沈莞过多参与这等场合,但转念一想,阿愿已及笄,总归要见人,便也应允了,只再三叮嘱苏嬷嬷要跟紧些。 宴设于太液池畔的清凉殿,水殿风来,荷香阵阵,倒也驱散了几分暑气。殿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派皇家气象。 沈莞随着太后一同入席,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银线绣缠枝莲的夏衫,清新淡雅,发间只簪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并几朵细小珠花,在这满殿珠光宝气中,反倒显得别具一格,清丽脱俗。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众多目光,有惊艳,有探究,亦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李知微坐在不远处,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只是当她的目光掠过沈莞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冷芒。 安远伯世子无功而返的消息她已知晓,而安远伯府那位蠢蠢欲动的刘月莜,正是她可以利用的棋子。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等待时机。 刘月莜果然坐不住。她看着沈莞那张令她嫉恨的脸,又想起父亲和兄长对沈莞的看重,心中邪火直冒。 按照她与贴身丫鬟商议的粗浅计划,本是想寻个由头引沈莞离席,再设计一场“意外”,比如被泼湿衣裙带去更衣,途中安排“偶遇”外男之类老掉牙的戏码。 可她几次试图与沈莞搭话,对方都只是礼貌回应,并不接她的话茬,更遑论随她离席。 沈莞安坐于太后下首不远的位置,姿态优雅,应对得体。她看似在欣赏殿中的歌舞,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刘月莜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恶意目光,她如何感觉不到?还有那位始终沉静如水的李小姐,偶尔投来的、带着衡量与算计的视线,都让她心中警醒。 这种场合,离席便是将自身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中,她岂会犯这种错误? 刘月莜见沈莞如同生了根一般,心中焦急,频频向李知微使眼色。 李知微心中鄙夷刘月莜的沉不住气,但知道不能再等。 她优雅地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才女的矜持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沈莞。 “沈姑娘。”李知微声音清婉,“今日宫宴,得见姑娘芳仪,实乃幸事。知微敬姑娘一杯,愿姑娘韶华永驻。”她姿态放得低,言语也客气,让人挑不出错处。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同为受邀宾客,沈莞无法推拒。她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是温婉得体的浅笑:“李小姐过誉了,阿愿愧不敢当。该阿愿敬李小姐才是,久闻李小姐才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她声音娇软,话语却绵里藏针,点出对方“才名”,暗示彼此并非一路人。 两人各怀心思,轻轻碰杯,皆是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 沈莞酒量其实一般,这宫宴上的果酒虽口感清甜,后劲却不小。 李知微这一带头,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那些本就对沈莞好奇,或是存了结交,亦或是试探之心的贵女们,也纷纷上前敬酒。有的是真心赞叹其风采,有的则是不怀好意,想看她出丑。 “沈姑娘,及笄礼那日真是风华绝代,令人心折,我敬你一杯!” “沈妹妹,日后多来往,姐姐敬你。” 沈莞心中清明,知道这是避不过的场面。 她来者不拒,每次都只浅酌一小口,姿态优雅,笑容不变,但架不住人多,几轮下来,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绯红,眼波也愈发水润潋滟,平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慵媚态。 她感到头有些发晕,但神智依旧清醒,牢牢记得不能离席,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用指甲掐着掌心,以疼痛保持清醒。 苏嬷嬷在一旁看得心疼又焦急,却无法阻拦,只能暗暗记下那些刻意灌酒的面孔。 李知微冷眼旁观,见沈莞虽已显醉态,却依旧稳坐如山,眼神虽然迷离了些,但应对依旧有条不紊,心中不由暗恨。 这沈莞,竟如此难缠! 刘月莜见计划彻底落空,气得脸色发青,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她狠狠瞪了李知微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办事不力。 李知微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心中对刘月莜的愚蠢愈发不屑。 看来,借刀杀人之计,今日是行不通了。 筵席终散,宾客陆续告退。 沈莞强撑着最后的清明,随着太后起身。夜风一吹,酒意上涌,她脚步微微有些虚浮。云珠和玉盏连忙一左一右紧紧扶住她。 “姑母……”沈莞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糯,依赖地看向太后。 太后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拍了拍她的手:“难受了吧?快回去歇着,苏嬷嬷已备好醒酒汤了。” “嗯……”沈莞乖巧点头,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夏夜的宫道,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四周静谧,只闻虫鸣。沈莞只觉得头脑昏沉,浑身发热,倚在云珠身上,几乎半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扶着走。 那平日里刻意维持的端庄仪态,在醉意下松懈了不少,流露出属于少女的、毫无防备的娇柔。 行至一处通往乾清宫的岔路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行仪仗。 是陛下。 萧彻站在月色下,似乎正要往勤政殿去。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边踉跄的身影。 赵德胜眼尖,连忙低声提醒:“陛下,是太后娘娘那边的沈姑娘,像是……吃醉了酒。” 萧彻脚步顿住,目光落在那个被丫鬟扶着、醉眼朦胧、脸颊绯红的身影上。 月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和纤细的脖颈,因醉意而微蹙的眉尖,水光潋滟的眼眸,以及那不自觉地微微嘟起的、泛着诱人光泽的唇瓣……比平日里那份端庄娇憨,更多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慵懒的媚态。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晚宴时,她在席间应对各方敬酒时,那看似温顺、实则警惕,宁可强忍醉意也绝不离开座位的聪慧与坚韧。 此刻,这份聪慧被醉意包裹,显露出内里柔软的、毫无防备的核,竟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想要靠近,想要触碰那抹月下娇艳至极的颜色。 萧彻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强行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夏夜花香的微凉空气,压下心底那不该有的旖旎念头。 “赵德胜。”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 “奴才在。” “你亲自带两个人,护送沈姑娘回慈宁宫,务必确保安然无恙。”他下令,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只是执行一项寻常的任务。 “是,陛下。”赵德胜心中了然,连忙应下,点了两个稳妥的小内侍,快步上前,接替了云珠玉盏的部分搀扶工作,口中恭敬道:“沈姑娘,陛下吩咐奴才护送您回去。” 沈莞醉意朦胧间,似乎听到了“陛下”二字,她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望向月色下那道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视线模糊,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身影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强大的气息。 她含糊地、极轻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像是道谢,又像是无意识的呓语,便又软软地靠在了云珠肩上。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她被赵德胜等人小心翼翼地护送着,渐渐消失在通往慈宁宫的宫道尽头。月光将他孤直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那抹倩影彻底不见,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酒香与少女体甜的馨香。 他缓缓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脑海中那过于鲜明的、月下醉美人的影像。 真是个……祸水。 他心中暗斥一句,却不知是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失态。 最终,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与慈宁宫相反的勤政殿。只是那脚步,似乎比来时,更沉了几分。 而另一边,被安全送回慈宁宫、灌下醒酒汤的沈莞,早已沉沉睡去。 对今夜这场未曾发生的风波,以及月光下那短暂的凝视,一无所知。 第23章:太后眼前一亮 次日清晨,沈莞是在一阵宿醉后的轻微头痛中醒来的。阳光透过纱帐,有些刺眼。 她揉了揉额角,拥被坐起,长发披散,眼神还带着初醒的懵懂与迷离,像只不慎闯入人间、不知所措的幼兽,纯真又娇慵。 云珠和玉盏听见动静,连忙进来伺候,见她这般情态,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小姐可算醒了,头还疼吗?嬷嬷备了清淡的粥点和解酒汤,一直温着呢。” 沈莞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软糯:“还好……就是有点晕乎乎的。” 她任由丫鬟们伺候着洗漱,换上家常的浅粉色素罗裙,未施脂粉,更显得肌肤剔透,唇色淡樱,有种洗净铅华的清丽绝伦。 去到正殿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见她这副蔫蔫的、带着点呆萌的可怜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拉她到身边坐下,轻轻点着她的额头:“叫你贪杯,如今知道难受了吧?昨日宴上那般机警,怎么回来就傻乎乎的了?” 沈莞依偎在太后怀里,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软软地认错:“阿愿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那副全然依赖的小女儿情态,让太后心软成一滩水,哪里还舍得责怪。 就在这时,殿外太监通传:“陛下驾到——镇北侯世子到——”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是了然的笑意。 皇帝今日怎么带着周家那小子过来了?她拍了拍沈莞的手,示意她坐好。 萧彻率先步入殿内,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依旧是那副冷峻深沉的模样。而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正是近日才回京述职的镇北侯世子周宴。 周宴换下了昨日的靛蓝常服,穿着一身墨绿色箭袖锦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洒脱不羁的笑容,眼神明亮而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属于沙场的勃勃英气,与这精致柔靡的宫廷氛围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引人注目。 “儿臣给母后请安。” “臣周宴,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周宴行礼的姿态干脆利落,声音清越。 “快平身,赐座。”太后笑容满面,目光尤其在周宴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越看越是满意。 沈莞早已站起身,垂首敛衽在一旁。听到“镇北侯世子”几个字,她心中微微一动。镇北侯府,她是知道的。 老侯爷常年镇守北境,战功赫赫,府中人口简单,没有主母,老侯爷夫人早逝,只有这位世子爷,据说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已在军中崭露头角,且……未曾听闻有什么通房妾室,风评极佳。 这条件,几乎完美契合了她佛前许下的愿望!除了……需要上战场,有些危险。 她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周宴一眼。 恰好周宴也正好奇地看向太后身边这位传说中的“表妹”,四目相对,沈莞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与欣赏。 她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热。 这位世子爷,果然如传闻般英气逼人,与京城那些文弱或骄矜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太后将两人这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更是亮堂。 她笑着对萧彻道:“皇帝今日怎么有空带周世子到哀家这儿来了?” 萧彻语气平淡:“周宴昨日刚回京,儿臣带他来给母后请个安。另外,北境军务有些细节,还需与他商议。”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垂首站在一旁的沈莞,见她脸颊微红,眼神闪烁,与平日在他面前那副拘谨或疏离的模样大相径庭,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快。 太后却仿佛没察觉儿子的冷淡,热情地对周宴道:“周世子一路辛苦。你父亲在边关可好?你这一去数年,哀家瞧着,愈发沉稳英武了,颇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周宴爽朗一笑,应对得体:“劳太后娘娘挂心,家父一切安好,只是惦记京中故人。臣在边关不过是尽本分,当不得娘娘如此夸赞。” 太后越看越觉得周宴顺眼,家世、人品、才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最重要的是,府里清净! 她心思活络起来,便想着让侄女多露露脸。她转头对沈莞柔声道:“阿愿,别傻站着了,去把昨日你做的那个杏仁酪端两碗来,给陛下和周世子尝尝。” 这便是明显的创造机会了。 沈莞会意,压下心中的一丝羞赧,盈盈一拜:“是,姑母。”声音依旧娇软,却比方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转身离去时,裙裾微动,步态轻盈,那纤细窈窕的背影,也自成一道风景。 周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了片刻,才礼貌地收回。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萧彻眼中。 他端坐在那里,面沉如水,指节却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收紧。 母后的意图,他如何看不出来? 周宴的条件,他也心知肚明。确实……很符合她那挑剔的祈愿。 没有婆母,家世清白,无通房妾室,品行能力出众,容貌也称得上俊朗……除了需要上战场这一点,几乎是完美人选。 所以,她方才那脸颊绯红、眼神闪烁的模样,是因为……看上周宴了? 这个认知,让萧彻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闷得发慌。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悦,迅速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挑剔起周宴来,性子太过跳脱,不够沉稳;常年混迹军营,不懂风情;边关苦寒,岂是娇养的人儿能待的地方? 他周身的气息不自觉地冷了几分,连带着殿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些。 侍立在萧彻身后的赵德胜,敏锐地察觉到了陛下情绪的变化。 他偷偷抬眼,觑见陛下那紧绷的下颌线和晦暗不明的眼神,再悄悄瞟一眼那边浑然不觉、依旧与太后谈笑风生的周世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陛下这反应……分明是醋了!而且醋得不轻! 赵德胜只觉得头皮发麻。周世子啊周世子,您可长点心吧! 没看见陛下看您的眼神都快结冰了吗?还笑得那么开心! 不一会儿,沈莞亲自端着两碗冰镇过的杏仁酪回来了。 她步履轻盈,走到近前,先将一碗奉给萧彻,声音轻柔:“陛下请用。” 萧彻没有立刻去接,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意。 沈莞感受到那迫人的视线,心中微凛,端着碗的手不由得更稳了些。 片刻,萧彻才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迅速分开。 沈莞强作镇定,又将另一碗端给周宴:“周世子,请用。” 周宴笑着接过,道了声谢,尝了一口,赞道:“清甜爽滑,沁人心脾,沈姑娘好手艺!”他目光坦荡,带着真诚的欣赏。 沈莞浅浅一笑:“世子过奖了,不过是寻常小食。”她微微福了福身,便退回到太后身边,依旧是那副乖巧安静的模样,只是耳根处的薄红,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萧彻看着周宴那毫不掩饰的赞赏,看着在他看来沈莞那含羞带怯的回应,只觉得那碗原本清甜的杏仁酪,入口竟带了几分涩意。 他放下只尝了一口的瓷碗,语气淡漠地起身:“母后,儿臣与周宴还有军务要议,先行告退。” 太后正觉得气氛正好,见儿子要走,虽有些遗憾,也不好阻拦:“政务要紧,皇帝去吧。周世子,有空常来慈宁宫坐坐。” 周宴起身行礼:“是,臣遵旨,谢太后娘娘。” 萧彻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周宴向太后和沈莞点头致意后,连忙跟上。 走出慈宁宫,萧彻的步伐又快又急,周宴跟在后面,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问赵德胜:“赵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臣说错了什么话?” 赵德胜苦着脸,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心里暗道:我的世子爷哎,您没说错话,您就是人在这儿,本身就是个“错”啊! 萧彻走在前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沈莞看向周宴时那亮起的眼神,以及周宴那坦荡欣赏的目光。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占有欲和危机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忽然发现,那个娇俏灵动、又带着坚韧聪慧的表妹,将那般欣赏的、甚至可能带有倾慕的目光,投向另一个男人,他有点胸闷。 尤其,那个男人还如此……符合她的期望。 这异样的情绪来得汹涌而陌生,让他心烦意乱,也让他……隐隐明白了什么。 只是这明白,却让他心情更加阴郁。 他或许,真的对那个他原本以为只是“妹妹”的女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这心思,似乎…难以启齿? 第24章:姑侄悄悄话 乾清宫的书房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熏香无声缭绕,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低气压。 萧彻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周宴身上,那眼神深沉难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他并未立刻谈及所谓的“军务”,反而状似随意地问道:“周宴,你年岁也不小了,镇北侯远在边关,想必也挂心你的终身大事。此次回京,可有意向?” 周宴闻言,脸上又露出那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爽朗笑容,浑不在意地答道:“回陛下,家父来信确实提过几句。不过臣觉得,此事不急。满京城的贵女,各有千秋,臣总得好好挑挑,寻个真正称心如意的才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补充道,“起码得是貌美如花,看着赏心悦目,性子嘛,也要通透伶俐些,不能是那等木头美人或是心思深沉的。总之,得合眼缘,对脾气!” 他这话说得坦荡,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与挑剔,却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了萧彻的心上。 貌美如花,通透伶俐,合眼缘,对脾气……这些词,仿佛都是为那个刚刚在慈宁宫惊鸿一瞥的人儿量身定做。 萧彻握着奏折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大丈夫立于世,当以建功立业为先。边关未宁,北狄虎视眈眈,你身为镇北侯世子,更当时刻谨记职责,儿女情长,暂且放后。”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君王对臣子的期许,也是兄长对好友的告诫。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夹杂了多少私心。 周宴虽觉得陛下今日话题转得有些生硬,语气也比平日严厉,但并未多想,只当是陛下关心边务,对自己寄予厚望,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定当谨记,以国事为重!” 萧彻看着他这副浑然不觉的模样,胸中那股郁气非但未散,反而更添了几分烦闷。 他强行将脑海中那张娇颜挥去,将话题引向了北境的布防与军械补给等具体事务上。 只是议事的过程中,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周宴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心底那个声音又在隐隐作祟,他真的只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才会如此介意周宴的态度吗?还是…… 他不愿深想,也不愿承认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是帝王,理智当凌驾于一切私情之上。他将那丝异样的情绪强行按捺下去,归于对母后嘱托的重视,以及对表妹未来幸福的合理关切。 慈宁宫内,气氛却是轻松而愉悦的。 待萧彻与周宴离开后,太后便拉着沈莞的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满意笑容:“阿愿,你觉得周世子如何?” 沈莞微微垂首,颊边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霞,带着少女的羞赧,声音细若蚊蚋:“姑母……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太后见她这般情态,心中更是有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在姑母面前还害什么羞?周宴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虽说性子跳脱了些,但心地纯良,文武双全。镇北侯府门第清贵,最关键的是,府里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他父亲常年驻守边关,你若是……咳,往后府里就是你当家做主,再清净不过了。” 太后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与期许。周宴的条件,确实完美地规避了沈莞最在意的那些问题,复杂的婆媳关系、纠缠的妾室通房。 沈莞听着,心中亦是微动。 她回想起周宴那英挺的眉眼,爽朗的笑容,坦荡的目光,以及他身上那股不同于京城纨绔的勃勃生气。 确实……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儿郎。而且,他符合她几乎所有的“硬性要求”。 她抬起眼帘,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期待与不确定:“周世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他终究是要回边关的,那里……”那里苦寒,且危险。 太后明白她的顾虑,安慰道:“傻孩子,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边关。如今陛下励精图治,边境总有安宁的一日。即便短期内需回去,以镇北侯府的根基,也不会让你吃苦。再者,” 太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狡黠,“哀家瞧着,他对你印象颇佳。往后啊,哀家寻个机会,让你们多接触接触,年轻人,处处便有感情了。” 沈莞脸上红晕更甚,却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默认了太后的安排。 她并非对周宴一见钟情,但他的条件确实让她看到了实现“安稳富贵”愿望的极大可能。 她不排斥与他接触,尝试着去了解,去培养感情。这比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可能充满算计的婚姻,要好得多。 回到自己的暖阁,屏退了丫鬟,沈莞独自坐在窗边。窗外夏意正浓,蝉鸣声声,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烦躁。 她轻轻抚着腕上的玉镯,思绪有些飘远。周宴的出现,像是一道阳光,穿透了她之前对于未来夫婿人选的迷雾,指出了一个清晰且极具诱惑力的方向。 家世、人品、能力、后院清净……几乎无可挑剔。唯一的变数,便是边关的风险,以及……他们之间尚未产生的、名为爱情的东西。 但沈莞从来不是天真的、只追求风花雪月的少女。 她深知,在这世间,尤其是高门联姻中,能求得她所期盼的那些条件已属万幸。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只要对方人品端方,懂得尊重,她有信心能够经营好一份相敬如宾、进而滋生情谊的婚姻。 想到太后那句“处处便有感情了”,她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心底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或许,她真的可以摆脱宫廷的漩涡,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简单而富足的生活。 心情放松下来,连带着宿醉带来的最后一丝不适也消散了。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开始临摹一幅山水小品。 笔触轻盈而专注,眉宇间是一片宁静与安然。 她并不知道,在另一座宫殿里,有人正因为她这份刚刚萌芽的期待,而心绪不宁,阴郁难言。 第25章:哀家想要带阿愿去避暑 盛夏的日头愈发毒辣,连慈宁宫四角摆放的冰鉴都难以完全驱散那无孔不入的燥热。太后年纪渐长,颇有些畏热,便起了去京郊皇家苑林“清漪园”避暑的念头。 这日趁着萧彻来请安,便提了起来。 “皇帝,这天儿是越发酷热了,哀家想着,过两日便带阿愿去清漪园住上一段时日,也让她松散松散。”太后摇着团扇,语气温和。 萧彻闻言,目光几不可察地掠过安静坐在一旁、正低头剥着冰镇葡萄的沈莞。 她穿着一身极薄的月白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因着炎热,脸颊泛着健康的粉晕,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竟比那水晶盘里紫莹莹的葡萄更显诱人。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应道:“母后决定便是,清漪园那边儿臣会吩咐人提前打理妥当。” 太后见他答应得爽快,心中一动,想起周宴,便又笑着试探道:“清漪园地方大,守卫事宜也需得力之人。哀家瞧着周世子近日在京中,不如让他也一同前去,负责护卫之责?他身手好,人也稳妥,哀家和阿愿也安心些。”她说着,还特意看了沈莞一眼。 沈莞剥葡萄的手微微一顿,长睫轻颤,并未抬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淡粉。 她心中确实存了一丝期待,若能有机会在宫外、在更为轻松的环境下与周宴接触,自然是好的。 然而,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几乎立刻就看穿了母后的意图。 让周宴随行?朝夕相处,山水怡情,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母后有所不知,”萧彻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异样,“北境刚传来几份紧急军报,儿臣正需周宴留在京中,详细商议布防及军械调运事宜。护卫之事,京畿护卫统领自会安排妥当,皆是精锐,定能护母后与表妹周全。”他理由充分,冠冕堂皇,直接将这条路堵死。 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轻轻叹了口气:“既是军务要紧,那便罢了。”她倒不是怀疑皇帝的话,只是觉得可惜了一个好机会。 沈莞心中也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便迅速平复。 她很快便想开了,军国大事自然重于儿女私情,何况……她抬眼悄悄觑了觑萧彻那冷硬的侧脸,心下暗忖,这位皇帝表哥心思深沉,或许本就无意撮合她与周宴? 不过,能出宫避暑,离开这四方宫墙,总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想到清漪园的湖光山色,荷风阵阵,她那点失落便烟消云散,眉眼重新舒展开来。 萧彻虽未正眼看她,但眼角的余光却将她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和随即重燃的亮光尽收眼底。 见她并未过多纠缠周宴之事,反而因能出宫而露出真切欢喜,他心中那点因拒绝母后而产生的些微滞涩,竟奇异地消散了,甚至……隐隐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致:“清漪园虽比宫中凉爽,但夏日蚊虫亦多,山水边寒气也重。母后与表妹还需多注意些。” 他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赵德胜,“赵德胜,去将内务府新进的那几匹云雾绡、冰蚕丝料子,还有库房里那盒驱蚊避暑的香药,一并取来,送去慈宁宫。” 云雾绡薄如蝉翼,透气凉爽;冰蚕丝触感生凉,是夏日衣料的极品。 那驱蚊避暑的香药更是由太医院精心配制,效用极佳,数量稀少。 赵德胜连忙应下:“奴才遵旨。”心中却是暗叹,陛下这心思,可是越来越细致了。这些东西,可不是寻常兄长对妹妹的关照能概括的。 太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她拉着沈莞的手,对萧彻道:“皇帝有心了,哀家代阿愿谢谢你。你这做兄长的,倒是比哀家想得还周到。”她是真心觉得皇帝对这个表妹是用了心的,虽性子冷些,但该有的关照一样不少。 沈莞也连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娇软带着感激:“阿愿谢陛下赏赐。”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萧彻一眼,那双秋水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真诚的谢意。 她确实没想到,这位冷面皇帝表哥,竟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那些衣料和香药,正是避暑所需,实用又贴心。 萧彻对上她那清澈带着感激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母后与表妹路上小心,得空……儿臣会去清漪园探望。”他最后一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客套。 然而,这话听在太后耳中,却又是一重惊喜。皇帝政务繁忙,能主动提出去行宫探望,可是难得的很。 唯有赵德胜,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潮涌动。陛下这哪里是客套?这分明是……不放心啊! 赏赐很快便送到了慈宁宫。 那云雾绡如烟似雾,冰蚕丝滑腻生凉,皆是难得的珍品。香药盒子一打开,一股清冽怡人的香气便弥漫开来,令人心神一振。 太后亲自摸了摸那些料子,点头赞道:“果然是好东西,皇帝真是用心了。”她吩咐宫女,“快,拿去给尚衣局,紧着给阿愿裁几身夏衣,去园子里穿。” 沈莞看着那些在光线下流淌着柔和光泽的衣料,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 无论这位皇帝表哥是出于何种原因对她关照,这份实惠的体贴,她领受了。 出宫避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接下来的时间,慈宁宫上下都忙着打点行装,沈莞也帮着太后整理些随身物品,心情雀跃,对清漪园之行充满了期待。 她并不知道,在她为即将到来的凉爽夏日欢欣时,乾清宫里的那位,已经暗自将“得空探望”提上了日程。 一场看似寻常的避暑,或许将在这炎炎夏日里,酝酿出谁也未预料到的变数。 第26章:你大哥亲事要定下来啦 清漪园避暑在即,慈宁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宫人们手脚利落地收拾着箱笼,将夏日所需的轻薄衣物、解暑器物、常用药材等一一归类打包。 太后虽不必亲自动手,但也坐在一旁,时不时指点一二,苏嬷嬷更是忙前忙后,确保万无一失。 沈莞帮着整理太后的几样心爱之物,心思却有些飘远。她想着出宫前,总该回叔母家一趟,告知避暑之事,也顺便……看看家人。 这日午后,她便向太后请示。太后自然应允,只叮嘱她早些回来,莫要耽误了行程。 马车再次驶出宫门,沈莞的心情与上次出宫时又自不同。少了些许对外界的陌生与警惕,多了几分归家的期盼与松弛。 沈府门前,林氏早已得了消息,翘首以盼。见到沈莞下车,依旧是那番亲热地拉着手仔细端详,口中念着“瘦了”、“气色倒好”之类的话。 一家人聚在花厅,吃着冰镇的瓜果,说着闲话。 气氛正融洽时,林氏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既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晕,她看了看身旁威严依旧但眉眼柔和的沈壑岩,又看了看一旁坐得笔直、耳根却微微发红的长子沈铮,这才笑着对沈莞道:“阿愿,有桩喜事要告诉你。你大哥……他的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 沈莞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喜地看向沈铮:“大哥?!真的吗?是哪家的姑娘?”她心中立刻浮现出赏花宴上那位爽朗明快的赵明妍姑娘。 沈铮被妹妹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林氏笑着接过话头:“就是你上回觉得不错的那位,城门领赵家的姑娘,赵明妍。你叔父托人细细打听了,赵家家风淳朴,赵姑娘性子爽利,心地也善,与你大哥这莽撞性子正是互补。我们两家已经通了气,过了明路,打算……就把婚事定在今年冬天。”她说着,眼中满是欣慰。长子成家立业,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心愿之一。 沈莞心中涌起一股由衷的欢喜。她为大哥高兴,也为自己的眼光得到印证而小小得意。赵姑娘确实是个好姑娘,大哥能得此良缘,实在是再好不过。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冬日里,沈府张灯结彩、迎娶新妇的热闹景象。 “太好了!恭喜大哥!恭喜叔父叔母!”沈莞笑容灿烂,如同春日暖阳,“赵姐姐是个好的,大哥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沈壑岩捻须点头,威严的脸上也露出笑意:“这小子,总算办了件让为父省心的事。” 沈锐在一旁摇着扇子,促狭道:“大哥如今可是有人管着了,往后怕是再不能拉着我去校场胡闹了!” 沈铮被弟弟打趣,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在沈府用了晚膳,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天色渐暗,沈莞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回到自己在沈府的旧日闺房稍作休息,准备回宫。 闺房内陈设依旧,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云珠和玉盏一边帮她整理略微弄皱的衣裙,一边也沉浸在方才的喜悦气氛里。 云珠笑嘻嘻地说:“小姐,大少爷定了亲,真是天大的喜事!赵姑娘瞧着就是个好相处的,往后府里定然更热闹了。” 玉盏也点头附和:“是啊,而且瞧大少爷那样子,心里也是极满意的。说不定啊,明年这时候,小姐就能当姑姑了呢!” 沈莞被她们说得脸颊微红,嗔道:“你们两个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连大哥也敢打趣!”她嘴上这么说,眼中却也是盈盈笑意。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拥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儿或小侄女,心中便是一片柔软。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眉眼含笑的倒影,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时光荏苒,兄长即将成家,而自己的归宿又在何方?无论如何,看到家人幸福美满,总是令人开怀的。 “走吧,该回宫了,莫让姑母等急了。”沈莞收敛思绪,站起身,重新端整了神色。 回到慈宁宫,太后还未歇下,正在灯下翻看佛经。见沈莞回来,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欢欣,便笑着问道:“瞧你这高兴劲儿,可是家里有什么喜事?” 沈莞连忙上前,将大哥沈铮与赵家姑娘定亲、婚期就在今冬的消息,细细禀告给了太后。 太后听完,亦是满面笑容,连声道:“好,好!壑岩和弟妹总算了一桩心事。沈铮那孩子哀家见过,是个踏实肯干的,赵家姑娘既然你和林氏都觉得好,定然错不了。冬天办喜事好,热闹!”她沉吟片刻,对苏嬷嬷道,“苏嬷嬷,明日从哀家的私库里,挑几匹颜色鲜亮喜庆的妆花缎,再选一套赤金头面,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沈府送去,就说是哀家给未来侄媳妇的见面礼,也是贺他们定亲之喜。” 这份赏赐,既彰显了太后对娘家的恩宠,也表达了对侄儿婚事的重视与祝福。 沈莞心中感动,深深敛衽:“阿愿代大哥和未来嫂嫂,谢姑母恩典!” 太后扶起她,慈爱地拍拍她的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大哥成了家,接下来就该操心你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莞,“清漪园那边凉快又清静,正好可以好好想想。” 沈莞自然明白太后所指,脸颊微热,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夜色渐深,慈宁宫也渐渐安静下来。 沈莞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心中被家人的喜事填得满满的。 大哥找到了他的良缘,而她的人生,也即将翻开新的篇章。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一丝隐秘的期待,她缓缓进入梦乡。窗外的月色皎洁,如同为她前路铺洒下一片清辉。 夜色如墨,将巍峨的宫城浸染得一片沉凝。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燃至半残,跳跃的光晕在萧彻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搁下朱笔,指尖在微凉的玉石镇纸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赵德胜早已被挥退,殿内只余他一人。窗扉微开,夏夜的暖风送入,却带不走那份积压在帝王心头的沉郁。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三步之外,单膝跪地,声音低哑如同耳语:“陛下。” 萧彻眼睫未抬,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关于漕运税银的奏折上,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说。” “安远伯刘禄,近日与礼部尚书周崇安府上往来密切,三日内暗会两次,皆在周府别院。 周崇安门下有清客进言,言及陛下年轻,中宫久虚,恐非社稷之福,当联名再奏,以‘稳固国本’为由,请陛下广纳贤德,充盈后宫。”暗卫的声音毫无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萧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又是这套说辞。稳固国本?无非是想将自家女儿、族中女子送入这九重宫阙,借此攀附皇权,瓜分利益。 安远伯府与静太妃同气连枝,周崇安则是老派清流的代表,这两股势力勾连在一起,倒也不算意外。 “丞相李文正处呢?”他问。 “李相近日称病告假,未上朝会,但其府中幕僚与门生走动频繁,尤与吏部、户部几位侍郎过从甚密。据查,李相似乎对今科举子颇为关注,有意从中择选才俊,延入门下。”暗卫继续禀报。 萧彻眸光微闪。李文正这只老狐狸,称病是假,避嫌观望、暗中布局是真。他关注科举,拉拢新晋官员,无非是想巩固相权,培植党羽。 而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需要一个能被他影响、甚至掌控的皇帝。选秀,或许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只是他比周崇安那些人更沉得住气,手段也更迂回。 前朝后宫,看似两个世界,实则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臣子,个个都是人精,都在打着各自的算盘,试图将手伸进他的后宫,伸向他的枕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弃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人算计、被人当作棋子的感觉。 “朔北那边,燕王近日有何动向?”他话锋一转,问向了远在边关的异姓王。燕王镇守朔北多年,手握重兵,其动向关乎边境安稳,亦是萧彻心头一大隐忧。 “回陛下,燕王近日操练兵马甚勤,但并无逾矩之举。其世子慕容宸月前曾带队巡边,与北狄小股游骑遭遇,小胜一场,斩首十余级,已按例报功。”暗卫答道。 萧彻沉默片刻。燕王慕容翊,老成持重,暂时看不出异心。 但其世子慕容宸,年轻气盛,骁勇善战,在军中威望日隆,将来恐成变数。边境的安稳,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他挥了挥手:“朕知道了。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暗卫应声,身形一晃,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萧彻站起身,走到窗前。夜空深邃,繁星点点,俯瞰着这人间帝王的烦恼。他想起母后明日便要启程去清漪园,想起那个即将随行的人儿……周宴的身影不期然地再次闯入脑海。 安远伯、周崇安、李文正……还有那个看似符合她一切期望的周宴。 所有这些人与事,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而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 夜色更深,露水渐重。 萧彻负手立于窗前的身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冰冷,孤寂,却又带着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这空寂的殿内回荡:“赵德胜。” 一直守在殿外不敢远离的赵德胜连忙小跑进来:“奴才在。” “传朕口谕,”萧彻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明日母后与沈姑娘启程去清漪园,让内务府再加派一队精锐侍卫随行护卫,务求万无一失。一应供给,皆按最高份例,不得有误。” “是,陛下。”赵德胜躬身应下,心中却是波澜再起。陛下对沈姑娘的重视,是越来越不加掩饰了。 “还有,”萧彻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去查一下,周宴近日……除了军务,可还有参与其他诗会宴饮。” 赵德胜心头一凛,连忙道:“奴才遵旨。” 陛下这是……连周世子也要查了? 看来,这清漪园的避暑,注定不会平静了。 第27章:游园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慈宁宫前便已车马辚辚,仪仗肃列。 太后与沈莞登上宽敞舒适的凤辇,在一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出宫门,向着京郊皇家苑林清漪园而去。 离了那重重宫阙,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自由了许多。 沈莞悄悄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落和远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日的暑热似乎也被这行进的风驱散了几分。 太后见她眉眼弯弯,一副雀跃模样,心中也觉宽慰,笑道:“瞧把你高兴的,像是头回出远门似的。” 沈莞放下车帘,依偎到太后身边,软声道:“在宫里虽好,但总不及外面天地广阔。能陪姑母出来走走,阿愿自然是开心的。” 车队行进平稳,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掩映其间,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湿润水汽的清新味道。清漪园到了。 园门早已大开,内务府并园中管事、宫女太监们跪迎两旁。 凤辇直接驶入园内,直至一处临水而建、名为“澄怀堂”的主殿前停下。 早有伶俐的宫女上前,打起车帘,搀扶太后与沈莞下车。 双脚甫一落地,沈莞便觉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旅途的燥热。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肺间都充满了草木的清香。 举目四望,但见殿宇依山傍水,飞檐翘角,与自然景致完美融合。远处山峦叠翠,近处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垂柳。 各式亭台水榭点缀其间,回廊曲折通幽。更有潺潺水声传来,似乎引自山间活泉,更添几分灵动与清凉。 “姑母,这里真美!”沈莞忍不住轻声赞叹,眸中闪烁着惊艳的光彩。这清漪园比她想象中还要清幽雅致,果然是避暑的绝佳之地。 太后见她喜欢,也甚是开怀,由苏嬷嬷扶着,笑道:“是啊,哀家年轻时也最爱来这里。走,先进去安顿下来,歇歇脚,这园子大着呢,够你慢慢逛的。” 澄怀堂内早已布置妥当,地砖冰凉,窗扉大开,穿堂风带着湖水的微凉气息,室内竟不需摆放冰鉴也觉得十分舒适。 太后年事已高,一路车马劳顿,面上已显疲色,便由宫人伺候着去后殿寝居歇息了。 沈莞却毫无倦意。她到底是年轻,心中充满了对这新环境的好奇与探索欲。 在殿内略坐了坐,喝了口宫女奉上的、用园中泉水沏的香茗,只觉得甘洌清甜,与宫中之水滋味大不相同,更是坐不住了。 她起身对云珠、玉盏道:“姑母歇下了,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莫要走远,也别惊扰了姑母。” 两个丫鬟见她兴致勃勃,自然也乐意相陪。 主仆三人轻手轻脚地出了澄怀堂,沿着殿外的抄手游廊信步而行。 廊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荷花已过了最盛的时节,但仍有几支晚荷亭亭玉立,粉的、白的,在碧叶间摇曳生姿。岸边垂柳如丝,随风轻拂水面。 走过一段游廊,便见一眼活泉从假山石缝中汩汩涌出,汇入一条小小的溪涧,蜿蜒流向湖中。泉水清澈见底,水下卵石圆润可见。沈莞忍不住蹲下身,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探入泉水中。 “呀,好凉!”指尖传来的沁凉让她轻呼一声,随即便是舒爽的笑意漾开在脸上。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仿佛能驱散体内所有的暑气。 她站起身,又走向不远处的一座水榭。水榭半悬于水上,四面开敞,只垂着竹帘。坐在榭中,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微风拂过,带着荷香与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小姐,您瞧那边,好像还有一片果林呢!”云珠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结着累累青果的树林,兴奋地说。 玉盏也笑道:“这园子可真大,比御花园瞧着还要开阔自然些。” 沈莞含笑点头,目光流连在这如画的景致中。她沿着湖岸慢慢走着,时而驻足看看水中悠游的锦鲤,时而仰头望望掠过天空的飞鸟,只觉得心胸都为之开阔起来。 在宫中那份时刻需要保持的端庄与警惕,在此刻不知不觉地松懈了许多。 她步履轻快,裙裾拂过沾着露水的青草,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那张绝美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欢欣与放松,比这园中的任何一处景致都要动人。 云珠和玉盏跟在她身后,看着自家小姐如同出笼的雀鸟般灵动欢快,相视而笑,也都替她感到高兴。 她们知道,小姐在宫中虽然富贵安逸,但终究是拘着的,难得能像现在这般自在。 沈莞走走停停,将这澄怀堂附近的景致大致逛了一遍,心中愈发满意。 有山,有水,有泉,有林,既清静又不乏生趣,果然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 直到估摸着太后快要醒了,她才意犹未尽地带着丫鬟返回澄怀堂。只是那眉眼间的笑意,却久久未曾散去。 清漪园的信报通过快马递入宫中时,萧彻正在御书房内描摹一幅寒梅图。 墨色淋漓,枝干虬劲,只是那梅花瓣儿,总觉少了几分鲜活气。 赵德胜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道:“陛下,清漪园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娘娘与沈姑娘已安全抵达,一切安顿妥当。太后娘娘车马劳顿,已歇下了。沈姑娘……”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沈姑娘瞧着极喜欢那园子,下车后便带着丫鬟在澄怀堂附近逛了许久,见了活泉还亲手试了水温,很是开怀。” 萧彻执着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欲坠不坠。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神情,仿佛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汇报。 然而,侍立一旁的赵德胜却敏锐地捕捉到,陛下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冰河乍裂,透出一丝难得的暖意。 “嗯。”萧彻淡淡应了一声,手腕转动,那滴墨汁终是落下,恰到好处地渲染在梅枝之间,反倒添了几分意料之外的生机。 他继续运笔,看似全神贯注,但赵德胜却觉得,陛下周身那股惯常的冷硬气息,似乎柔和了那么一星半点。 赵德胜心中暗忖:陛下这心情,果然是随着那位小姑奶奶的动向而变呐!看来往后有关沈姑娘的消息,得更上心些才是。 他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让清漪园那边的眼线报得更勤、更细些。 与清漪园的清凉惬意截然不同,皇宫内的永安宫,此刻却弥漫着一股算计的暗流。 静太妃斜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心腹老嬷嬷正低声禀报着太后与沈莞离宫前往清漪园的消息。 “走了?”静太妃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倒是会挑时候,这宫里立时便清静了不少。” 老嬷嬷凑近些,低声道:“娘娘,太后不在宫中,陛下忙于政务,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安远伯世子那边,似乎进展不大顺遂。” 静太妃冷哼一声:“刘安那个不成器的,性子优柔,身边还带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如何能入得了那位的眼?指望他,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她放下念珠,坐直了身子,眼中算计之色更浓,“太后和那丫头不在,宫里少了那双最锐利的眼睛盯着,正是我们行事的好机会。”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去,传信给安远伯夫人,让她明日递牌子进宫。就说本宫许久未见侄女,心中挂念,让她带着月莜那孩子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 老嬷嬷立刻领会了静太妃的意图:“娘娘是想……将刘小姐接进宫中小住?” “不错。”静太妃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月莜那孩子,模样生得不错,才情也尚可,好生调教一番,未必没有机会。让她住在宫里,近水楼台,总好过让那沈莞独占圣心。即便不能一步登天,先在陛下面前留个印象也是好的。况且……”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有她在宫里,也能牵制一下那边的心思,免得他们真以为稳操胜券。”她始终觉得,陛下对沈莞的态度不似寻常表妹,必须早做防范。 “娘娘深谋远虑,老奴这就去安排。”老嬷嬷躬身应下,匆匆退了出去。 静太妃重新靠回引枕上,望着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蔫的花草,眼中是一片冰凉的野心。沈莞离宫避暑,对她而言,是障碍的暂时移除,也是她为自己侄女铺路的绝佳时机。 这后宫的风,从来不会因一两人的离开而停歇,只会吹向新的方向。 清漪园内,沈莞对宫中暗涌的波涛一无所知。 太后小憩醒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见她满脸喜色,便知她喜欢这里,笑道:“这下可满意了?往后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让你逛。哀家已吩咐下去,明日让他们备下小船,咱们去湖上泛舟,采莲蓬去。” 沈莞闻言,更是欢喜,连连点头:“多谢姑母!” 晚膳就设在临水的水榭中,菜肴多是园中自产的时蔬鲜鱼,清爽可口。 就着满湖的荷香与渐起的晚风,祖孙二人用了顿惬意无比的晚膳。 夜幕降临,园中各处点起宫灯,倒映在水中,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朦胧静谧的美。 沈莞陪着太后在湖边散了会儿步,说了会儿话,直到太后露出倦意,才伺候着回了寝殿。 回到自己临水安排的厢房,推开窗,便能听见潺潺的水声与断续的蛙鸣。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草木的清新,完全没有宫中的沉闷。 云珠一边为她卸妆,一边笑道:“小姐,奴婢看您今日笑的,比在宫里一个月都多。” 玉盏也道:“是啊,这地方真好,又凉快又自在。” 沈莞对着镜中眉眼舒展的自己,轻轻笑了笑。是啊,这里很好。暂时远离了那些审视的目光和潜在的算计,仿佛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第28章:计谋 刘月莜铩羽而归,回到永安宫偏殿,再也维持不住那伪装的温婉,将满心的屈辱与愤怒尽数发泄出来。 屋内价值不菲的瓷器遭了殃,碎裂声伴随着她尖利的哭骂:“他凭什么不看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沈莞!” 动静很快传到了静太妃耳中。她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与失望,低声斥了句:“不成器的蠢货!”连最基本的情绪都掌控不住,如何能成大事?她甚至开始怀疑,扶持这样一个侄女,是否值得。 然而,想到兄长安远伯的请托,想到家族的利益,静太妃终究还是压下了这口气。 她吩咐心腹嬷嬷:“去看着她,让她安静些。另外……准备一下,过两日若再下雨,让她带着伞,‘恰巧’在陛下途经的雨廊等候。” 静太妃盘算着,雨中佳人,衣衫微湿,或许能激起男子几分怜惜?这是她给刘月莜的最后一次机会。 两日后,天公不作美,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夏雨。 刘月莜依计,精心打扮后,抱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在通往勤政殿的雨廊拐角处翘首以盼。 当那道玄色身影在雨幕中逐渐清晰时,刘月莜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她计算着距离,在萧彻即将走到廊下时,装作匆忙避雨的样子,微微侧身,让雨水打湿了肩头的薄纱,勾勒出些许曲线,同时抬起那双精心修饰过的、带着期盼与怯意的眼眸。 然而,萧彻的脚步依旧未停。他甚至没有看向雨廊这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雨中、廊下皆是虚无。 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比这冰凉的雨丝更让刘月莜感到刺骨的寒冷。 赵德胜倒是瞥见了刘月莜,心中又是一叹:太妃娘娘这招,未免也太老套了些。陛下若是这般容易被打动,后宫早已佳丽三千了。 希望再次破灭,刘月莜看着那道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在发颤。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差在哪里? 接连受挫,静太妃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她知道,寻常手段已无用了。犹豫再三,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在宫中经营多年,自然埋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暗桩,其中便有一个在御前伺候笔墨的小太监。 “去,将这东西,混入陛下日常用的墨链里。”静太妃将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瓷瓶递给心腹嬷嬷,声音压得极低,“份量要轻,只需……勾起一丝心火便可,绝不能被人察觉。” 她不敢下重药,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只求能微妙地影响萧彻的心绪,为刘月莜创造一丝极其渺茫的机会。 是夜,萧彻在乾清宫批阅奏折至深夜。 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今夜心神有些难以集中,胸中仿佛有一把小火在隐隐灼烧,带着一种莫名的躁动与空虚。 他归咎于连日政务繁忙,并未深思。 搁下笔,他起身欲回寝殿安歇。行至殿外,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润吹来,非但未能平息那丝躁动,反而让他觉得更加烦闷。 他信步走着,并未明确方向,赵德胜也不敢多问,只默默跟在身后。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近慈宁宫的一处宫道。夜色深沉,四周寂静无人。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正是精心打扮、在此“守株待兔”许久的刘月莜。 她见到萧彻,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与孤注一掷的光芒,竟不顾礼仪,疾步上前想要靠近:“陛……” “放肆!”赵德胜反应极快,立刻侧身挡在萧彻面前,厉声呵斥,同时两名随行侍卫已迅捷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刘月莜隔开。 萧彻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那股被药物和夜色放大的烦躁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需要一点……能让他平静下来的东西。 他的目光越过挣扎欲泣的刘月莜,落在了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沉寂的慈宁宫。母后去了清漪园,那里如今空着。 一个荒谬又强烈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他脚步一转,竟径直朝着慈宁宫走去。赵德胜心中大惊,却不敢阻拦,只能示意侍卫处理刘月莜,自己连忙跟上。 慈宁宫宫门落锁,只有两个值守的太监。见到陛下深夜前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开门。 萧彻踏入熟悉的宫殿,这里因主人不在,显得格外空旷冷清,唯有熟悉的檀香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他站在殿中,目光幽深地扫过四周。 “赵德胜。”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赵德胜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她……之前住的房间,是哪个?”萧彻问得极其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物事的摆放位置。 赵德胜头皮发麻,却不敢不答,只得硬着头皮指向东侧暖阁的方向:“回陛下,是……是东暖阁。” “你在此处候着。”萧彻丢下这句话,不等赵德胜回应,便已迈步走向东暖阁。 他身形极快,甚至动用了一丝轻功,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那扇并未从内闩住的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纱,勾勒出房间的大致轮廓。陈设清雅简洁,却处处透着女儿家的细腻与温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独属于沈莞的甜香,混合着书籍和干净织物的味道,与他惯常所处的、充满龙涎香和奏折气息的乾清宫截然不同。 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如同最致命的诱惑,瞬间抚平了他胸中大半的躁动,却又勾起了更深沉、更隐秘的渴望。 他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便丝丝缕缕地钻入肺腑,让他浑身血液都似乎加快了流动。 他极力克制着体内翻涌的陌生冲动,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逡巡。最终,他走到了那张铺着素锦褥子的床榻边。 犹豫只在瞬息之间,他脱下了靴子,和外袍,掀开那床叠得整齐的、带着阳光和香草气息的薄被,躺了上去。 被褥柔软,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身体的温度和轮廓。他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那清甜的香气愈发浓郁,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吞噬。 理智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他紧紧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力对抗那汹涌的本能的欲望。 就在他辗转反侧,难耐地侧身时,手臂无意中碰到了床榻内侧一个柔软的物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一片滑腻微凉的丝绸。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件少女贴身的粉色肚兜,边缘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小巧玲珑,带着主人身上那股令他失控的甜香。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无意中遗落,又像是无声的邀请。 萧彻的眸色瞬间暗沉如墨,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所有的克制与隐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猛地将那片单薄的布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揉碎,嵌入骨血之中。 那柔软的触感和诱人的香气,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被这罪恶又旖旎的漩涡吞没。 在药物与渴望交织出的混乱梦境里,那个娇俏的身影变得无比清晰,她不再疏离,不再怯懦,而是眼波流转,娇声软语地唤着他“哥哥”……他再也忍不住,俯身狠狠地攫取了她甜美的唇瓣,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陛下……陛下……”不知过了多久,赵德胜压低嗓音、带着惶恐的呼唤在门外响起,如同惊雷,将他从那个荒唐又炽热的梦境中猛然拽回。 萧彻倏地睁开眼,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入室内,手中那片柔软的肚兜真实地存在着,提醒着他方才并非全然是梦。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餍足、羞耻与后怕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迅速起身,将被褥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是在离开前,他鬼使神差地,将那片粉色肚兜,紧紧攥在手心,塞入了自己怀中。 推开房门,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曾褪尽的猩红与混乱。 “回宫。”他声音沙哑,不容置疑。 赵德胜不敢多看一眼,连忙低头应诺。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沉寂的慈宁宫,如同从未踏足。 只有那消失的肚兜,和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暧昧而危险的气息,证明了这个夜晚,曾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暗流。 萧彻回到乾清宫,挥退了所有宫人。他独自站在寝殿内,摊开手掌,那片柔软的粉色丝绸,在烛光下泛着暧昧的光泽。 他眸色深沉如夜,最终,将其小心翼翼地、藏入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紧贴胸口的暗袋之中。 今夜之后,有些东西,已然不同了。 第29章:君恩 翌日清晨,萧彻如常临朝。龙袍加身,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底深处一丝未能完全歇尽的猩红与冷厉。 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听着下方臣工的奏对,言辞精准,决策果决,与平日并无二致,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压。 唯有侍立一旁的赵德胜,才能从陛下那比平时更紧抿三分的唇角,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退朝钟响,百官鱼贯而出。萧彻并未立刻起身,直到殿内只剩心腹,他才缓缓抬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御阶之下。 赵德胜与其徒弟高顺,早已在内殿入口处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浑身紧绷,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查清楚了?”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殿内。 赵德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回陛下,奴才……查清了。昨夜陛下所用之墨,经太医院院正亲自查验,其中确含有一味名为‘迷情引’的香料,份量极轻,若非院正大人医术精湛,几乎难以察觉。此香……有催动心绪之效。经查,昨夜负责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德禄,其干娘曾是……曾是静太妃宫中洒扫宫女,三年前已病故。德禄入御前伺候,亦是经内务府一位与安远伯府有旧的管事引荐。” 线索清晰得几乎毫不掩饰,直指永安宫。 萧彻闭上眼,指尖在龙椅扶手的螭首上缓缓摩挲。 脑海中掠过一些久远的、模糊的画面——那是他还年幼,生母早逝,在宫中尚未站稳脚跟时,曾有一次被其他皇子刁难,是当时还算得宠的静太妃路过,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圆场的话,虽未必是真心维护,却也让他免于一场难堪。 片刻的静默,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赵德胜和高顺伏在地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终于,萧彻睁开了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属于过往的微弱波澜也已平息,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帝王意志。 “德禄,伺候不力,杖毙。”他轻描淡写地决定了那个微不足道的棋子的命运,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其引荐管事,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 “奴才遵旨。”赵德胜连忙应道。 “传朕旨意,”萧彻继续道,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内,“安远伯之女刘月莜,性情……‘柔嘉’,品貌出众,特赐婚于岭南节度使冯敬之次子冯远,择日完婚,即日离京,不得延误。” 岭南,远离京城数千里,瘴疠之地,冯敬之虽为节度使,但其子并无功名在身,这分明是一桩明升实贬、近乎流放的婚事! 赵德胜心头一震,却不敢有丝毫迟疑:“是,陛下!” “另外,”萧彻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静太妃年事已高,为朕与先帝祈福多年,劳苦功高。赐百年山参两支,东海珍珠一斛,令其好生颐养。若觉宫中烦闷,京郊皇苑,可任选一处静修。” 这赏赐丰厚,却更像是一道逐客令。 恩威并施,既全了表面情分,也彻底断绝了静太妃再插手宫闱之事的可能。 “奴才明白。”赵德胜深深叩首。 旨意传到永安宫时,刘月莜正对镜自怜,幻想着下一次“巧遇”该如何进行。 当听到“赐婚岭南”、“即日离京”的字眼时,她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从绣墩上跳起来,脸色煞白,尖声叫道:“不!我不嫁!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姑母!” 她状若疯癫,就要往外冲。 就在这时,静太妃在嬷嬷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进来,见到刘月莜这般失态,眼中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绝。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刘月莜脸上,打断了她所有的哭闹。 刘月莜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向温和的姑母。 静太妃收回手,胸膛微微起伏,声音却冷得像冰:“圣旨已下,岂容你置喙?你想拖着整个安远伯府给你陪葬吗?!收拾东西,乖乖去嫁!” 她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扎醒了刘月莜。她看着姑母那毫无温度的眼神,终于明白,一切都完了。 她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却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静太妃不再看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寝殿。 殿内檀香依旧,却驱不散那股穷途末路的悲凉。她挥退左右,只留下那个跟随她多年的老嬷嬷。 “嬷嬷,哀家……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静太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苍老与沙哑,“为了家族,哀家在这宫里熬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把最后那点情分也耗尽了……” 老嬷嬷看着主子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面容,心中酸楚,低声道:“娘娘,您也是为了刘家……” “为了刘家?”静太妃喃喃重复了一句,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是啊,为了刘家……可刘家,又何曾真正理解过哀家在这深宫里的如履薄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罢了,罢了……争不动了,也不想争了。嬷嬷,去告诉赵德胜,就说哀家感念皇恩,宫中喧嚣,欲请旨往西郊皇苑常住,静心礼佛,颐养天年。” 她选择了最体面的方式,退出这场她已然输掉的棋局。 赵德胜很快收到了静太妃嬷嬷传来的消息。他不敢怠慢,立刻禀报了萧彻。 萧彻正在批阅关于漕运的奏章,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准。” 赵德胜领命,正要退下,萧彻却又开口,声音低沉:“慈宁宫昨夜值守的那两个……” 赵德胜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道:“陛下放心,奴才已敲打过他们,昨夜陛下只是思念太后,故去慈宁宫略坐了坐,很快便离开了。 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嗯。”萧彻不再多言。 赵德胜退出殿外,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知道,陛下这是要将昨夜那惊世骇俗的一页彻底翻过,所有可能的知情者,都必须缄口不言。那两位小太监,往后只怕也只能在慈宁宫做个“哑巴”了。 清漪园,澄怀堂。 太后正与沈莞在水榭中对弈,苏嬷嬷悄然进来,在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后执棋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平静,落下一子,轻叹了一声:“哀家这个儿子啊,看着冷情寡性,骨子里……却还是重情义的。” 她的话说得含糊,沈莞并未完全听懂,只隐约感觉似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且与陛下有关。 她乖巧地没有多问,只是觉得,太后姑母这句感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太后没有再解释,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波澜从未发生。 只是她心中明了,静太妃此番动作,定然是触到了皇帝的逆鳞,而皇帝最终只是将其遣出宫去,并全了刘月莜的婚事,已是念及旧情,手下留情了。 这份隐藏在雷霆手段之下的、微末的情义,或许才是她这个看似冷酷的儿子,内心深处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只是不知,这份情义,将来又会落在何人身上? 湖风拂过,带来满池荷香,清漪园内依旧是一片宁静祥和,仿佛远离了所有宫廷的纷扰与暗涌。 第30章:摆驾清漪园 静太妃黯然离宫、刘月莜远嫁岭南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京城权贵圈中漾开层层涟漪。 各家反应不一,但多数明眼人都看出了陛下此番雷厉风行背后的警告意味——后宫之事,不容他人置喙与算计。 消息传到丞相府漱玉轩时,李知微正在焚香抚琴。 听完丫鬟锦书的禀报,她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按,止住了余音。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清冷而了然的弧度。 “静太妃……终究是心急了些,手段也过于拙劣。”她轻声自语,仿佛在点评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刘月莜那样的蠢货,落得如此下场,实属必然。 倒是陛下这番处置,恩威并施,干脆利落,让她对那位年轻帝王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对锦书道:“去父亲的书房。” 丞相李文正的书房内,檀香袅袅,书卷气息浓厚。李知微将宫中变故细细说与父亲听,末了,轻声道:“父亲,静太妃一倒,宫中如今倒是清静了不少。太后与沈姑娘又在清漪园避暑,陛下身边……” 李文正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心思缜密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更多的却是谨慎。他捋了捋胡须,缓缓摇头:“微儿,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但此刻,绝非良机。”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苍劲的古松,沉声道:“陛下刚刚以铁腕手段清理了静太妃,此时若我们再急于将你推上前,无异于顶风而上,只会引起陛下的警惕与反感。陛下心思深沉,最厌被人算计拿捏。” 李知微微微蹙眉:“难道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 “非也。”李文正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我们不能直接出手,但可以……借力打力。” 他压低了声音,“礼部尚书周崇安,是个古板固执的老臣,最重‘礼法规矩’。陛下登基已近一载,中宫空悬,选秀迟迟未行,他心中早已不满。 静太妃之事,正好可以让他更觉‘国本动摇’,忧心忡忡。” 李知微立刻领会了父亲的意图:“父亲的意思是……让周崇安去当这个出头鸟?” “不错。”李文正颔首,“你且看着,不出几日,他定然会再次上奏,恳请选秀。我们只需在暗中稍加推波助澜,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便可。 届时,陛下若应允,我们便可顺势而为;若再次拒绝,承受陛下怒火的也是周崇安,与我们无干。我们只需稳坐钓鱼台,静待时机。” 李知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钦佩:“父亲深谋远虑,女儿明白了。” 与此同时,清漪园内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太后与沈莞的日子过得极为惬意舒心。白日里,或泛舟采莲,或临水垂钓,或于水榭中品茗对弈,或在山荫下漫步赏景。 夜晚则听着蛙声蝉鸣,伴着满湖星月入眠。园中清凉,瓜果丰美,仿佛所有的烦闷与暑热都被隔绝在外。 沈莞褪去了在宫中时刻意维持的几分端庄,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与娇憨。 她穿着轻薄的夏衫,发髻简单,常常赤着脚在临水的木台上跑来跑去,或是趴在栏杆上逗弄水中的锦鲤,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湖光山色之间,连带着太后都觉得心境年轻了许多。 太后看着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心中又是疼爱又是感慨。只盼着这段宁静的时光能再长久一些。 乾清宫内,气氛却与清漪园的恬淡截然相反。 萧彻看着御案上那份由礼部尚书周崇安领头、数位官员附议的,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再次恳请陛下为社稷计、早日采选淑女以充后宫的奏折,眉头紧锁,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这些臣子,似乎总是不明白,或者说不在意他的意愿,只将他们所谓的“国本”、“规矩”强加于他。 他厌恶这种被逼迫、被安排的感觉。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清漪园那抹灵动欢快的身影。 他猛地将奏折合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吓了侍立一旁的赵德胜一跳。 “赵德胜。”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 “奴才在。” “母后去清漪园,有几日了?”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赵德胜心中飞快计算,恭敬答道:“回陛下,太后娘娘与沈姑娘离宫,已有小半月了。” 小半月了……竟已过了这么久。萧彻眸光微动,那股莫名的烦躁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起身,淡淡道:“朕有些时日未见母后,心中挂念。传旨,明日摆驾清漪园,朕要去给母后请安。” 赵德胜连忙躬身:“是,陛下。奴才这就去安排。” 低下头时,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挂念太后娘娘?这话怕是连陛下自己都不全信吧?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心中暗忖,明日这清漪园,怕是要热闹了。 清漪园澄怀堂,太后很快便收到了皇帝明日要来的消息。 她先是有些惊讶,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皇帝政务繁忙,能主动前来探望,她这做母亲的自然是高兴的。 但很快,那欣喜中便掺杂了一丝了然的促狭。 她招手唤来沈莞,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阿愿,皇帝明日要来看哀家了。” 沈莞闻言,眼眸微微一亮。能见到家人总是开心的,而且……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英挺爽朗的身影,周世子……他会一起来吗? 太后将她那一闪而过的期待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笃定。她拍了拍沈莞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暗示与鼓励:“皇帝难得来一趟,你明日可要好好打扮打扮。上次皇帝赏的那些云雾绡和冰蚕丝的料子,不是做了新衣裳吗?就穿那个,又清爽又漂亮。再让梳头嬷嬷给你绾个精神点的发髻,戴那支羊脂玉簪子就很好,既雅致又不失身份。” 沈莞被太后说得脸颊微红,心中那点隐秘的期盼被点破,又是羞涩又是隐隐的欢喜。她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却没有拒绝。 回到自己的厢房,她打开衣箱,看着那几件用御赐料子新裁的夏衣,指尖拂过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她选了一件湖水绿色的云雾绡长裙,裙摆绣着细密的银线缠枝莲,清雅又不失娇艳。 她又坐到梳妆台前,拿出那支通透无瑕的羊脂玉簪。 镜子里的少女,眉眼含春,唇色嫣然,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明日即将到来的会面的期待与悸动。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份因周宴而生的、纯属少女怀春的期待,落在另一人眼中,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清漪园的夜色,依旧宁静。荷香阵阵,流水潺潺。 第31章:周世子没来? 翌日,天光未亮,沈莞便被云珠和玉盏从榻上唤起。今日陛下驾临,又是太后特意嘱咐要好生打扮的日子,两个丫鬟比自家小姐还要上心几分。 温热的花瓣浴后,沈莞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巧手的梳头嬷嬷为她绾发。 长发被精心梳理,绾成一个优雅又不失娇俏的随云髻,并未过多点缀,只斜斜插了那支太后钦点的羊脂玉簪,簪头一点温润光华,衬得她乌发如云,肌肤胜雪。 接着便是更衣。 那身湖水绿色的云雾绡长裙被小心翼翼地取出,轻薄如烟的料子,行动间如水波流动,银线绣成的缠枝莲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丝绦,更显出不盈一握的纤腰。夏日衣衫单薄,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窈窕婀娜的身姿曲线,既有青涩的纯真,又无意识地流露出几分动人的娇媚。 对镜自照,连沈莞自己都有些怔忡。镜中人眉眼精致,唇不点而朱,一身清雅装扮,却偏生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小姐,您今日真真是美若天仙!”云珠看得两眼发直,由衷赞叹。 玉盏也连连点头:“这料子果然极衬小姐,像是专门为您做的一般。” 沈莞被她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热,心中却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期待。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悸动,告诫自己莫要失态。 日上三竿时分,清漪园外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与仪仗的动静。萧彻果然轻车简从,只带着一队精锐侍卫与赵德胜等近侍,骑马而至。 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青色暗纹劲装,越发显得身姿挺拔,眉目冷峻,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与一丝属于武将的利落。 太后早已在澄怀堂正殿等候。 见儿子风尘仆仆而来,虽面色依旧偏冷,但眼神比在宫中时似乎柔和了些许,心中自是欣慰,连忙让他坐下说话。 萧彻依礼问安后,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多是太后关切询问朝务是否辛劳,萧彻简单应答。太后目光在儿子身后扫了又扫,等了半晌,也没见到期待中的第二个人影,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皇帝今日来得匆忙,怎不见周世子一同前来?哀家记得他与你素来亲近,这清漪园景致好,正该让你们年轻人一同松散松散。” 萧彻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平淡无波:“北境军报频繁,周宴需在京中协理军务,一时脱不开身。待事务稍缓,儿臣再让他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傻儿子,怎么就不开窍呢?多好的机会!她这边厢还在惋惜,那边厢殿外便传来了宫女清脆的禀报声: “太后娘娘,沈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殿内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门口。 只见一道窈窕清丽的身影,踩着细碎的阳光,步履轻盈地迈入殿内。 湖水绿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漾开柔和的波纹,如同碧湖中央绽开的一朵青莲。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初具规模的窈窕曲线,那云雾绡的料子薄而透光,隐隐显露出其下玲珑的身段,带着少女独有的、不自知的诱惑。 她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走到殿中,依礼盈盈下拜,声音娇软清越:“阿愿给姑母请安,给陛下请安。” 当她抬起头时,那张精心妆点过的绝色容颜便毫无保留地撞入了萧彻眼中。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唇若含朱,腮染嫣红,比之在宫中时,更多了几分精心雕琢后的明艳与光彩,竟让这满殿的光华都为之黯然失色。 萧彻只觉得呼吸一窒,握着茶杯的指节下意识地收紧,眸色瞬间深沉如夜,仿佛有暗流在其中汹涌翻腾。 他几乎是耗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没有让失态流露出来。 然而,那骤然变得锐利而专注的目光,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莞行完礼,站直身子,目光也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飞快地扫过萧彻身侧——空空如也。 周世子……没来? 她那双清澈的秋水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明显的疑惑与失落,虽然她立刻便垂下了眼睫试图掩饰,但那瞬间的情绪变化,如何能逃过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萧彻的眼睛? 太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先是因儿子的不解风情而气闷,随即又被侄女这毫不掩饰的失望逗得有些失笑。 这丫头,心思也忒明显了些!她刚想开口打个圆场,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儿子的气息,似乎骤然冷了几分。 萧彻周身那股原本因见到她盛装模样而微微波动的气息,在捕捉到她眼中那抹因不见周宴而生的失落时,瞬间冻结成冰。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眉眼间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她今日这般精心打扮,果然……是为了那个周宴?! 这个认知,像是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進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难以言喻的烦闷。 侍立在萧彻身后的赵德胜,此刻内心已是哀嚎一片,冷汗涔涔而下。 哎哟我的沈姑娘诶!您那眼神能不能收敛点儿啊!没看见陛下脸都黑了吗?这、这简直是在陛下心头的火堆上又浇了一瓢热油啊! 完了完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殿内的气氛,因着沈莞一个无意识的张望,瞬间从方才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变得微妙而凝滞起来。 仿佛连穿堂而过的凉风,都带上了一丝尴尬的寒意。 太后看着面色不虞的儿子,又看看一旁尚不自知、兀自有些失落的侄女,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这俩孩子,一个冷得像块冰,一个单纯得像张纸,偏偏还……唉,她这做长辈的,真是操碎了心! 第32章:夹菜 殿内那令人不适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太后是何等人物,深知自己这儿子心思重,若再任由这莫名低沉的氛围蔓延,只怕这难得的探望都要不欢而散。 她脸上重新堆起慈和的笑容,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目光转向沈莞,带着几分长辈打趣晚辈的亲昵,对萧彻道: “皇帝你是不知道,阿愿这丫头到了这园子里,就跟那脱了缰的小马驹似的,可算是放了性了。” 太后说着,还伸手指了指沈莞,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前儿个非要跟着小太监去捞菱角,裙子湿了半幅不说,差点没栽进湖里去!昨儿个又看上了树顶的果子,嫌宫人摘得不新鲜,自己提着裙子就想往上爬,可把哀家吓了一跳!你是没瞧见,那日泛舟采莲,她笑得跟个得了宝贝的孩子似的,半点没有在宫里的稳重样儿!” 沈莞被太后当众抖落出这些“糗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方才因周宴未至而产生的那点小失落瞬间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窘迫。 她脸颊飞起两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后,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娇艳欲滴。她忍不住跺了跺脚,带着小女儿的娇嗔扭捏道:“姑母!您……您怎么尽揭阿愿的短儿!那……那都是意外……” 她这羞恼娇憨的模样,比方才那刻意的端庄更多了几分鲜活灵动,仿佛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萧彻原本阴郁的心湖里漾开了新的涟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被她吸引。 看着她因羞窘而泛红的脸颊,那抹艳色几乎灼伤他的眼;听着她娇软含嗔的语调,如同羽毛轻轻搔刮过他的心尖。胸中那股因周宴而起的无名邪火,竟奇异地被这生动的美色压下去几分,转而化作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隐秘的躁动。 他忽然觉得,母后口中那个“爬树”、“湿裙”的她,远比那个在佛前一本正经许愿、在宫宴上谨慎应对的她,要可爱得多,也……真实得多。 他依旧沉默着,但周身那股冰冷的低气压,却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些许。 太后将儿子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笑,知道这话题是岔对了。 她又与萧彻聊了些园中景致,闲话家常,气氛总算重新融洽起来。 聊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太后估摸着时辰,便吩咐传膳。膳桌就设在水榭之中,四面通风,荷香阵阵,甚是凉爽。 席间,沈莞已然调整好了心态。既然周世子没来,她那些小心思便也暂且收起,只专心扮演好太后侄女、皇帝表妹的角色。 她坐姿优雅,用餐仪态无可挑剔,偶尔太后问话,她便软声回答,言辞得体,笑容温婉,又恢复了那份世家贵女应有的端庄风范。 只是经历了方才太后的“爆料”,这份端庄里,难免透出几分强装镇定的可爱。 太后自然是心疼侄女的,不断示意宫人将她爱吃的几样清淡菜式摆到她面前,又亲自夹了一块鲜嫩的清蒸鲥鱼肚肉放到她碗里,慈爱道:“多吃些,瞧你这些时日玩得疯,人都似清减了些。” 沈莞连忙道谢:“谢姑母。” 萧彻坐在一旁,沉默地用着膳食。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沈莞身上,看她小口小口吃着母后夹的鱼,腮帮子微微鼓动,像只乖巧的猫儿。 看她因菜肴合口而微微眯起的、满足的双眼。看她偶尔抬眼时,那清澈眸子里倒映出的水光荷影。 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再次升起。 他忽然也拿起公筷,动作略显生硬地,先为太后布了一道她素日喜欢的蟹粉豆腐,语气平淡:“母后多用些。” 太后微微一愣,随即眼中便漾开了惊喜的笑意。 儿子主动为她布菜,这可是难得!她连声道:“好,好,皇帝也吃。” 紧接着,在太后和沈莞都未曾预料的情况下,萧彻的筷子微微一顿,转而夹起一块剔除了刺的、同样鲜嫩的鲥鱼腩,放入了沈莞面前那只小巧精致的莲花碗中。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体贴,甚至带着点属于帝王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整个过程,他并未看沈莞,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碗碟上,仿佛只是完成一个顺带的、微不足道的动作。 沈莞却是彻底愣住了。 看着碗中突然多出的、来自皇帝亲自夹的鱼肉,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她连忙起身,想要行礼谢恩:“谢……谢陛下……” “坐着用膳吧,不必多礼。”萧彻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冷硬。 太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笑容如同秋日盛放的菊花,层层叠叠地漾开,满是欣慰与喜悦。 她看着儿子那看似冷漠实则细心的举动,再看看侄女那受宠若惊又带着点羞涩的模样,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好啊!真好!原来是她想岔了! 皇帝哪里是不开窍?他这不挺会关心人的吗? 虽然方式笨拙了点,表情僵硬了点,但这亲自夹菜的举动,分明就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嘛!看来皇帝是把阿愿真正当作自家妹子来疼了! 太后自动将萧彻那瞬间的僵硬和刻意忽略,解读成了不善表达的兄长之情。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看着萧彻的眼神都充满了“吾儿长大了懂事了”的慈母光辉。连带着觉得这满桌的菜肴都更香了几分。 沈莞依言坐下,看着碗里的鱼肉,心情复杂。 皇帝表哥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长者赐不敢辞,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将那块鱼肉吃完,味道……似乎比方才姑母夹的,更细腻了些?只将之归咎于御厨手艺精湛。 而始作俑者萧彻,在完成那个冲动之下的举动后,便恢复了沉默,只是耳根处,几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快得让人以为是水榭光影的错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筷子触及她碗沿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赵德胜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兄友妹恭”、“母慈子孝”的和谐画面,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太后娘娘哎,您这滤镜怕是得有八丈厚! 陛下那眼神,那气势,哪点儿像是看妹妹? 这分明是……是饿狼瞅见了肥美的小羊羔,还得强装镇定啊!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顿午饭能平安无事地吃完。 水榭内,荷香、饭香交织。三人各怀心思,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用完了这顿注定不平凡的午膳。 第33章:她住那边? 午膳后,太后面露倦色,由苏嬷嬷扶着回寝殿小憩。 萧彻亦被引至早已备好的“澄心斋”休息。沈莞则回到了自己临水的厢房“沁芳阁”。 一进屋子,屏退了云珠玉盏,沈莞才卸下那副温婉得体的面具,轻轻吁了口气,走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 窗外湖水粼粼,荷香依旧,她的心绪却不如景色这般平静。 周宴世子……终究是没来。 她并非有多么深刻的倾慕,只是觉得那人条件甚合心意,是个值得考虑的未来夫婿人选。 姑母有意撮合,她自己也存了几分尝试接触的期待。可今日皇帝表哥一来,不仅人没带来,那周身瞬间冷下去的气势,连她都感觉到了。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她的亲事,似乎总有些不顺。 安远伯世子那般不堪入目,好不容易有个瞧着顺眼的周世子,却又因军务羁绊。 莫非真是好事多磨? 然而,这缕淡淡的失落并未在她心头盘踞多久。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略带一丝怅然的自己,抬手轻轻抚了抚脸颊。 “无碍的。”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却清晰地说道。 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如同被泉水洗涤过的琉璃。 她沈莞,从来不是那等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男子、因一时不顺便自怨自艾的女子。 父母去得早,她虽得叔婶宠爱,却也早早学会了独立与筹谋。 及笄礼上太后的恩宠,皇帝的厚赏,是她的资本,也是她的负累。她的婚事,注定不会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牵扯着太多目光与利益。 周宴虽好,但边关终究风险难测。若是无缘,强求反而不美。 京城这么大,青年才俊众多,只要她稳得住,有太后姑母为她掌眼,何愁寻不到合心意的? “慢慢挑选,才能寻到真正好的。”她唇角重新弯起一抹浅淡而从容的弧度。将那点因期待落空而产生的细微涟漪抚平,心境复又豁达起来。 她拿起桌上未看完的一本游记,倚在窗边,就着满室荷香与清凉湖风,悠然看了起来。 另一边,澄心斋内。 萧彻并未真的歇下。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不远处另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沁芳阁”。 那是赵德胜“精心”为他安排的住处,与太后的澄怀堂和沈莞的沁芳阁都相距不远,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方便“探望母后”,又……视野极佳。 “她住那边?”萧彻目光未动,淡淡问道。 赵德胜连忙躬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认为机智的笑意:“回陛下,正是。沁芳阁临水而建,景致最好,也最是凉爽,最适合沈姑娘居住了。奴才想着,离得近些,陛下若想与太后娘娘和沈姑娘说话,也便宜。”他自觉这番安排天衣无缝,既全了陛下的心思,又不落人口实。 萧彻闻言,并未说什么,只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赵德胜心下更是笃定,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是又准又稳。 晚膳依旧在轻松的氛围中度过。太后兴致很高,说了许多园中趣事,萧彻虽话不多,但也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比午膳时更沉静了些,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藏着更汹涌的暗流。 夜色渐深,园中各处次第熄了灯火。萧彻沐浴更衣后,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躺在澄心斋宽大却陌生的床榻上。 屋内只留了一盏角落的落地宫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他并未入睡,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静静地望着窗外。不远处,沁芳阁的灯火,在一炷香前,也悄然熄灭了。 整个院落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听觉在此时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极远处细微的虫鸣,甚至……仿佛能听到那院落里清浅的呼吸声。 藏在锦被下的手,无声地收紧。 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柔软、微凉、带着极淡馨香的丝绸,正是那夜他从慈宁宫东暖阁带走的那件粉色肚兜。 它被他贴身藏着,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灼热的秘密。 此刻,在这寂静的、远离宫廷的夜晚,在这张陌生的床上,那片小小的布料,成了连接他与那个娇媚入骨又聪慧清醒的人儿之间,唯一的、罪恶的纽带。 指尖细细摩挲着那细腻的绣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它原本应该包裹着的、那玲珑有致的曲线,那温软滑腻的肌肤……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荒唐又炽热的幻象,却发现那影像反而更加清晰。 她午膳时羞窘绯红的脸颊,她乖巧吃饭时微微鼓动的腮帮,她眼神清亮地说“无碍”时的从容……还有,那日雨中抚琴的脆弱与倔强,佛前许愿时的娇憨与大胆…… 种种画面交织,最终都化作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冲破理智牢笼的占有欲。 他知道这不对,这有悖伦常,这近乎龌龊。他是帝王,她是臣女,更是他名义上的表妹。 他本该如母后所期望的那般,做个关爱妹妹的兄长,为她寻觅一门稳妥的亲事,看着她风光大嫁…… 可是,当想到她可能会对另一个男子露出那般期待的眼神,可能会穿上嫁衣走向别人,可能会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那股毁灭般的躁动便几乎要将他吞噬。 “唔……”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与渴望的低喘从他喉间溢出。 他猛地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紧紧攥着手中那片单薄的布料,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也是唯一的罪证。 夜色浓郁,万籁俱寂。清漪园的夏夜凉爽宜人,却丝毫无法平息年轻帝王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欲望的烈火。 他就在这极致的隐忍与渴望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抵不过身体的疲惫,握着那件小衣,沉沉地、却并不安稳地睡去。 梦中,依旧是那片无法挣脱的旖旎与纠缠。 而一墙之隔的沁芳阁内,沈莞却已陷入了恬静的梦乡,对咫尺之遥的汹涌暗潮,一无所知。 第34章:阿兄 翌日,天朗气清,湖风送爽。 清漪园的管事太监献宝似的呈上几坛新酿成的“荷花酿”,说是取初绽荷蕊、晨露,辅以园中清泉和秘方酿造,口感清甜,最是适合夏日饮用。 太后闻言颇感兴趣,午膳时便命人开了一坛。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倒入白玉杯中,澄澈透亮,一股清雅的荷香混合着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嗯,果然香气独特。”太后浅尝一口,点头赞道,“入口清甜,回味绵长,倒是不错。” 沈莞也被这香气吸引,忍不住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那酒液果然如太后所说,初入口时甘甜清冽,带着荷花的芬芳,几乎尝不出什么酒味,如同饮甘泉一般。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小口。 萧彻坐在对面,目光掠过她因品尝佳酿而微微眯起的、带着满足笑意的眼眸,并未多言,只沉默地饮了自己杯中之酒。 这荷花酿确实口感温和,但他久经宴饮,自然知道这类果酒花酿,往往后劲绵长。 太后年纪大了,浅尝辄止。 沈莞却因着那甘甜的口感,加之昨日心绪起伏,今日放松之下,不免有些贪杯。 席间气氛融洽,太后又说些园中趣事,她听着高兴,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起初尚不觉得,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热,心情愈发轻快。待到午膳将尽时,那酒劲却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了上来。她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眼前的景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柔光,看人也有了重影。 身子发软,若不是强撑着坐直,几乎要倚到桌上去。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蒙着一层迷离的雾气,双颊绯红如霞,比那窗外盛放的荷花更要娇艳三分。 “姑母……”她软软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醉后的糯甜与娇慵,“这酒……好像……有点上头了……”说着,还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那模样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太后自己也微醺,见她这般情态,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道:“哀家也有些头晕了。这酒后劲是不小。苏嬷嬷,扶哀家回去歇息。”她站起身,脚步也有些虚浮,由苏嬷嬷紧紧搀扶着。 临走前,太后看了一眼同样面色泛红、眼神迷离的沈莞,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神色难辨的萧彻,揉了揉额角,吩咐道:“皇帝,哀家乏了,先回去歇着。阿愿这孩子也醉了,你……顺路送她回沁芳阁吧,务必让她安然歇下。”她想着儿子就在隔壁院子,顺路送一下也是应当,并未多想。 萧彻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儿臣遵命。” 太后被苏嬷嬷等人簇拥着离开后,水榭内便只剩下萧彻、沈莞,以及侍立一旁的赵德胜和沈莞的丫鬟云珠。 沈莞努力想保持清醒,站起身时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云珠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小姐,您小心些!” 萧彻迈步走到她身侧,距离极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荷花酿清甜与少女体香的、诱人的气息。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儿那副柔弱无骨、醉眼迷离的模样,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朕送你回去。”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 沈莞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努力聚焦看向他,唇边漾开一个傻气的、毫无防备的笑容:“唔……谢谢……皇帝表哥……”那声“表哥”叫得又软又糯,带着全然的信任,像羽毛轻轻搔过萧彻的心尖。 他眼神一暗,并未伸手去扶,反而对赵德胜使了个极快的眼色。 赵德胜何等机灵,立刻会意。 他上前一步,对正努力支撑着沈莞的云珠和颜悦色地说道:“云珠姑娘,太后娘娘方才饮了酒,脸色瞧着不大好,苏嬷嬷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不如你随咱家过去瞧瞧,若需要什么,也好及时搭把手。沈姑娘这里有陛下看顾,定然无碍的。” 云珠闻言,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自家站都站不稳的小姐,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皇帝,心中忐忑。 但赵德胜是御前总管,他的话分量不轻,且太后娘娘方才确实面色不佳……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赵德胜已不由分说地半扶半请地将她带离了水榭,口中还催促着:“快走吧,太后娘娘要紧。” 水榭内,转眼间便只剩下萧彻与醉得几乎失去意识的沈莞。 沈莞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全靠潜意识支撑着才没滑到地上去。她含糊地咕哝着:“云珠……玉盏……扶我……” 萧彻看着她这副全然依赖、毫无自保能力的模样,眼底翻涌着深沉的情绪。 他不再犹豫,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直接俯身,一手绕过她的腿弯,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背脊,微微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啊!”身体骤然悬空,沈莞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醉意都被吓醒了两分。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住了萧彻的脖颈,寻求支撑。 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惊慌地睁大,看着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气,让她本就混乱的头脑更加迷糊了。 “陛……陛下?”她声音颤抖,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本能的恐惧。 萧彻低头,对上她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神,那脆弱无助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掌控欲和占有欲。 他臂膀稳健,抱着她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声音却刻意放低放缓,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安抚:“别怕,朕送你回去。” 他的怀抱宽阔而坚实,隔着薄薄的夏衫,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沈莞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蚍蜉撼树,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酒意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浑身发烫,意识愈发模糊,最终,那点微弱的抵抗也消散了,她认命般地将滚烫的脸颊轻轻靠在了他的颈窝处,寻求一丝清凉和支撑。 感受到颈间传来的、那细腻肌肤的触感和灼热的呼吸,萧彻浑身猛地一僵,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相贴的肌肤窜遍全身,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渴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笼而出的野兽,迈开沉稳的步伐,抱着怀中这温香软玉,踏出了水榭,朝着沁芳阁的方向走去。 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园中寂静,只有脚步声和怀中人儿偶尔无意识的、细弱的嘤咛。 萧彻抱着她,走在曲径通幽的园路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汹涌的欲望与极致的克制之间。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紧闭的双眼,长睫如蝶翼般投下淡淡的阴影,绯红的脸颊依偎在他胸前,唇瓣因醉酒而愈发饱满红润,微微张合着,无意识地吐露着带着酒香的芬芳气息。 这无声的诱惑,远比任何言语都更加致命。 萧彻的眸色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这一段回沁芳阁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又似乎,短暂得转瞬即逝。 沁芳阁内室,熏香淡雅。 萧彻将怀中柔软的身躯轻轻放置在铺着凉簟的床榻上。 动作间,沈莞无意识地嘤咛一声,侧过身,脸颊蹭了蹭光滑的竹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便不再动弹,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竟是又沉沉睡去了。 她醉后的睡颜毫无防备,长睫安静地垂着,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双颊的绯红未退,如同涂抹了上好的胭脂,唇瓣微张,润泽诱人。 夏季衣衫单薄,躺卧的姿势更勾勒出胸前微微起伏的曲线,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萧彻站在床边,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牢牢锁在她身上。室内静谧,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逐渐沉重的心跳。 那股刚刚在路上被强行压下的燥热,此刻在无人注视的私密空间里,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 他缓缓俯下身,靠近那张近在咫尺的娇颜。她能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荷花酿甜香的气息,温热地拂过他的面颊,如同最轻柔的诱惑。 他的视线落在她微张的、水润的唇瓣上,那抹嫣红仿佛带着魔力,吸引着他不断靠近、再靠近…… 只要再低一点,便能攫取那份他肖想已久的甘美。 他的呼吸骤然粗重,眸中翻涌着深沉的欲念与挣扎。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抚上那细腻的脸颊。 “陛下……”一声极轻、却带着清晰提醒意味的呼唤在珠帘外响起。是赵德胜。他并未入内,只是隔着帘子,声音压得极低,“云珠姑娘……怕是快回来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满室的旖旎与混沌。萧彻猛地直起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后退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汹涌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依旧酣睡的沈莞,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未能宣之于口的渴望与煎熬。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细心地拉过一旁的薄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掩住了那诱人的曲线。 然后,他决然转身,步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沁芳阁,仿佛多停留一刻,那脆弱的理智便会彻底崩盘。 赵德胜见他出来,面色如常,只是气息微乱,心下明了,不敢多言,连忙低头跟上。 沈莞这一觉直睡到暮色四合。 她醒来时,只觉得脑袋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昏昏沉沉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撑着身子坐起,揉了揉额角,努力回想午膳后的事情。 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荷花酿很好喝,自己似乎贪杯了,然后……好像是姑母让皇帝表哥送她回来? 再往后,便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似乎有人抱着她……行走间很稳……还有一种……清冽好闻的气息…… 是云珠和玉盏扶她回来的吗?可那怀抱的感觉,分明有力而宽阔,不像是丫鬟…… 她甩了甩依旧沉重的头,试图驱散这些混乱的念头。 罢了,想不起来便不想了,横竖是安全回到了房里。许是醉得厉害,感觉都错乱了。她素来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既然想不通,便索性抛诸脑后。 晚膳依旧设在临水榭中。太后休息了一下午,精神好了许多。 沈莞虽还有些宿醉的乏力,但梳洗过后,也恢复了平日的清丽模样,只是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曾完全消散的慵懒。 席间,太后关切地问起她可还难受,沈莞忙说无碍了。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让气氛轻松些,她说起了家中兄长沈铮定亲的趣事,言语间满是为兄长高兴的雀跃。 “赵家姐姐性子爽利,和大哥正是互补。叔母说,婚期就定在冬月里,到时候京城也该下雪了,红妆素裹,定然好看。”她说着,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萧彻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谈及家人时那鲜活灵动的表情上。直到她话音落下,他才仿佛不经意般开口,语气平淡:“既如此,往后你既唤朕一声表哥,也不必总是‘陛下’、‘皇帝表哥’这般生分。朕与沈铮年岁相仿,你亦可唤朕一声‘阿兄’。” 此言一出,太后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漾开了难以抑制的欣慰与喜悦!皇帝这是……真的把阿愿当作自家妹妹来疼爱了!连称呼都允了她更亲近的!她连连点头,对沈莞笑道:“皇帝说的是!既是兄妹,便该亲近些。阿愿,还不快谢谢你阿兄?” 沈莞也是微微怔住。抬眼看向萧彻,见他神色虽依旧淡然,却并无玩笑之意。她心思电转,皇帝表哥待她亲近,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这意味着她不仅在太后跟前得脸,更深得帝王青眼。将来无论嫁入谁家,有这层“兄长”关系在,婆家谁敢轻慢于她?这简直是多了座最坚实的靠山! 想到这里,她心中那点因醉酒而产生的隔阂瞬间消散,转而升起一股顺势而为的机灵。 她当即站起身,走到萧彻座前,盈盈一拜,抬起那张绝美的小脸,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又甜又糯、带着十足十依赖和敬仰的笑容,声音清越娇脆,唤道: “阿兄!” 这一声“阿兄”,如同裹了蜜糖的羽箭,精准地射中了萧彻心中最柔软,也最紧绷的那根弦。 桌下,他握着白玉扳指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冰凉的玉石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心底因那声呼唤而掀起的、近乎狂暴的悸动。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唇角还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真正受到妹妹尊敬爱戴的兄长,淡淡应了一声: “嗯。”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声“阿兄”,于他而言,是枷锁,也是燎原的星火。 太后看着这“兄友妹恭”的场面,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而沈莞,得了这声回应,心中大定,笑得更甜了。 她觉得自己这“顺杆爬”实在是明智之举,却丝毫不知,自己这声为了寻求庇护的“阿兄”,在那位新认的“兄长”心中,点燃了怎样一场无法熄灭的滔天大火。 第35章:有意纳她去后宫? 萧彻在清漪园只停留了两日。 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他便已起身。澄心斋内灯火通明,宫人们悄无声息地伺候他梳洗更衣,一切井然有序,透着皇家独有的利落与肃穆。 他穿戴整齐,玄色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冷峻。 临行前,他并未再去惊扰尚在安睡的太后,只对候在门外的赵德胜及清漪园管事太监沉声吩咐: “太后娘娘在此静养,尔等需尽心伺候,不得有丝毫怠慢。一应饮食起居,皆按最高规制,若娘娘与沈姑娘有何需求,即刻满足,不得延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奴才(奴婢)遵旨!”众人齐声应道,头垂得更低。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不远处那座依旧静谧的沁芳阁,窗扉紧闭,帘幕低垂,想来那人还在酣睡。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她醉后娇慵的模样,以及那声清脆甜糯的“阿兄”……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他迅速收敛心神,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车马仪仗早已在园外等候。萧彻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晨曦微露,映照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仿佛这两日短暂的松弛从未存在过。 “回宫。” 一声令下,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队伍簇拥着那道玄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未曾惊动园中太多酣眠。 皇帝的来去,在清漪园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于大多数宫人而言,这不过是陛下一次寻常的孝心探望,来去匆匆,正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太后醒来后,得知皇帝已离去,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苏嬷嬷道:“皇帝政务繁忙,能抽空来看哀家这两日,已是不易。”语气中虽有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 她转而关心起沈莞,“阿愿昨晚也饮了酒,可还好?让她多睡会儿,早膳温着便是。” 沈莞确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宿醉的感觉消散大半,只是脑袋还有些许沉闷。她坐在镜前由云珠梳头时,听云珠说起陛下天未亮便已启程回宫,心中微微一动,却也并未多想。 皇帝表哥……不,是阿兄,身系天下,自然不能久离朝堂。她只是觉得,这两日有“阿兄”在,似乎连园中的景致都更添了几分不同。 她用过早膳,陪着太后在湖边散步,说着闲话。 而与清漪园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禁城乾清宫内的低压。 萧彻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宫中时,尚不到午时。他未做任何停歇,径直入了乾清宫,仿佛那两日的闲暇从未存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早已等候多时。 他褪下沾染了尘土的常服,换上威严的龙袍,即刻埋首于政务之中。边境军报、漕运账目、吏部考核、各地灾情……纷繁复杂的国事如同潮水般涌来,需要他一一裁决。 他处理得极快,朱笔挥洒,决策果决,看不出丝毫疲态。 只有侍立一旁的赵德胜能感觉到,陛下周身的气息,比去清漪园之前,似乎更冷硬、更沉凝了几分。那是一种将某种汹涌情绪强行压抑后,所形成的、近乎坚冰的平静。 时间在批阅奏折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殿内的烛火燃起了一盏又一盏,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最后彻底被夜幕笼罩。 萧彻依旧坐在御案之后,身姿笔挺,仿佛不知疲倦。只有在他偶尔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袖口处摩挲时,才能窥见一丝极其细微的走神。 那袖口的暗袋里,藏着一片柔软的、带着清甜馨香的布料,是这两日唯一能证明清漪园并非一场幻梦的物证。 “陛下,时辰不早了,是否该传晚膳了?”赵德胜觑着空隙,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自回宫后,除了几盏浓茶,几乎水米未进。 萧彻头也未抬,只淡淡道:“不必。” 赵德胜不敢再劝,只能默默退到一旁,心中暗自焦急。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整个皇宫都陷入了沉睡,唯有乾清宫的灯火,依旧固执地亮着,如同这帝国永不疲倦的心脏。 萧彻终于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他搁下朱笔,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泛酸。他靠向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焦躁。 白日里被国事强行占据的脑海,此刻一旦放松,便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画面侵占——她醉眼迷离依赖他的模样,她唤他“阿兄”时甜美的笑容,她临水而立时飘逸的身姿…… 这些画面与奏折上冰冷的文字交织,让他心中那股无名火愈烧愈旺。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与渴望。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夏夜的凉风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他望向清漪园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的宫墙与夜色。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声“阿兄”,非但没有将他拉回应有的轨道,反而如同最烈的助燃剂,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火星,彻底燎原。 他站在窗前,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年轻帝王的煎熬与博弈,远未结束。 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三楼雅间,临街的窗扉半开,喧嚣的市井声隐约可闻,却并不扰人。 萧彻与周宴相对而坐,桌上几碟精致小菜,一壶清酒。 两人谈论的并非风花雪月,而是北境军务与朝中近期的人事变动。周宴虽性子跳脱,但谈及正事,神色却十分专注,言辞间不乏真知灼见。 萧彻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拨一两句,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说来,燕王世子慕容宸,确实是个将才,只是年轻气盛,还需磨砺。”周宴总结道,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萧彻未置可否,目光随意地投向窗外。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上的一幕,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丞相千金李知微,正带着贴身丫鬟锦书站在一个卖藕粉的老妪摊前。那老妪衣衫褴褛,似乎正为着什么在抹眼泪。 李知微微微俯身,侧耳倾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与关切。她并未多言,只对锦书示意了一下,锦书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子,塞到老妪手中。 老妪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去。李知微连忙虚扶了一下,温声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看那口型,大约是“老人家不必多礼,好生度日”之类。 她姿态优雅,神情温和,在熙攘的街市背景下,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行善图》。 周宴顺着萧彻的目光也看到了楼下情形,他挑了挑眉,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含糊地努努嘴,带着几分玩味道:“啧,李小姐真是菩萨心肠,体恤民情啊。这京城里,谁不夸丞相家的千金才貌双全,还悲天悯人?” 他这话听着是夸赞,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们这些常在军中、见惯生死的人,对于这等过于完美、近乎刻意的“善举”,总有种本能的审视。 萧彻收回目光,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寒意,如同冬日冰湖裂开的细缝。他并未接周宴的话茬,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酒杯边缘,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说起来,武安侯王安,近来递了折子,言及北境军械损耗,请求增拨。你父亲与他,曾是过命的交情吧?” 周宴闻言,神色一正,放下筷子:“回陛下,正是。家父与武安侯年轻时一同在朔北从军,并肩作战多年,情同手足。武安侯为人刚正,治军严谨,乃国之栋梁。”他虽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武安侯,但言语间对这位世叔充满了敬意。 萧彻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周宴心头猛地一跳。 “朕记得,武安侯膝下似乎有一女,名唤……宁苏?年方二八,听闻性情极其温婉贤淑,深居简出,在京中贵女里,倒是个难得的清净人。” 他提到“王宁苏”这个名字时,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周宴的脸。 周宴在听到“王宁苏”三字时,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眉眼间下意识地掠过一丝极亮的光彩,但那光彩转瞬即逝,随即被一层疑惑与犹豫所覆盖。 陛下……为何突然提起宁苏妹妹? 武安侯府与镇北侯府确是世交,他与王宁苏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幼时每逢年节,或是父辈相聚,他们常能见面。 那个总是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月牙儿的小姑娘,曾是他懵懂年少时,心底一抹柔软的亮色。 只是后来,他常年随父驻守北境,或是回京也多在军营、演武场奔波,而她身为侯府千金,愈发深居简出。 两人已有数年未曾好好见过面了,只在某些宫宴或大型场合远远瞥见过几眼,她出落得愈发清丽脱俗,气质沉静如水,与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已然不同。 心底那份被岁月尘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淡淡情愫,在此刻被陛下猝不及防地提起,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是有点喜欢她的,喜欢那份与他周围喧嚣截然不同的宁静与温柔。 可陛下此刻提及,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也注意到了宁苏妹妹,有意纳她入宫? 这个念头一起,周宴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方才因忆起往事而亮起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一丝极淡的失落。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陛下……记得不错。武安侯千金,确是……品性温良。”他顿了顿,终究没能忍住,带着几分试探,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突然问起王小姐,可是……觉得她品貌堪入宫闱?” 问出这句话时,他感觉自己的心都提了起来。 萧彻将周宴那一瞬间的明亮、犹豫、紧张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熙攘的人流,语气莫测高深: “武安侯镇守一方,劳苦功高。其女若真如传闻般贤德,朕自然……不会亏待。”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是认可了王宁苏的品貌,又未明确指向选秀。 可听在心思已乱的周宴耳中,却更像是一种默认。 周宴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个安静少女的身影,以及陛下那句意味不明的“不会亏待”。 雅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楼下的喧嚣,隐隐传来,衬得这方寸之地,格外的安静,也格外的……暗流涌动。 萧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明显心绪不宁的周宴,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硬的弧度。 第36章:武安侯 李知微回到丞相府,踏入自己的漱玉轩,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窗边。 她并未立刻卸下钗环,指尖轻轻抚过腕上一只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翘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今日醉仙楼下的那场“巧遇”,自然是她精心安排的。那卖藕粉的老妪,早已被她的人打点过。 她要的,从来不是那点虚名,而是要将“李知微”这个名字,连同她“善良”、“深明大义”的形象,一次次烙印在可能看见的人心里——尤其是,那位偶尔会微服出宫的帝王心里。 她深知,要得到萧彻那样深沉冷硬的心,急不得,也强求不得。唯有像春雨润物,一点点渗透,一次次加深印象,让他习惯她的存在,认可她的“品性”,才能在将来某个关键的时刻,占据先机。 今日,他应该看见了吧?即便未曾露面,以赵德胜那老狐狸的耳目,此事也定会传入他耳中。 这就够了。她有的是耐心。 与此同时,乾清宫东暖阁内,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杀机隐现。 萧彻执黑,武安侯王安执白。王安年近五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虽穿着侯爵常服,但眉宇间那股属于沙场老将的肃杀之气犹存。他此刻正凝神盯着棋盘,额角却隐隐见汗。 萧彻落下一子,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手谈。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开口:“朕前两日去清漪园探望母后,母后精神甚好。她身边那个侄女,沈家阿愿,性子活泼,很得母后欢心。” 王安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正准备落下,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抬眼飞快地觑了一下皇帝神色,口中恭敬应和:“太后娘娘凤体安康,乃万民之福。沈姑娘孝心可嘉,臣亦有耳闻。” 萧彻仿佛没看到他细微的停顿,继续淡淡道:“母后年纪大了,就喜欢看着小辈们热闹。她似乎……对镇北侯世子周宴,颇为欣赏。觉得他英武爽直,是个可造之材。”他话语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闲聊的随意。 然而,听在王安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太后欣赏周宴?为何突然在他面前提及?周宴是年轻才俊不假,但太后深居简出,为何独独“欣赏”他?再联想到太后那位正值婚龄、备受宠爱的侄女沈莞…… 武安侯是什么人?在朝堂和军中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了七窍玲珑心。 只一瞬间,他便将这几句看似无关的话串联起来——太后这是瞧上周宴了,想为自家侄女撮合!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指间那枚白子,竟觉得有千斤重,迟迟无法落下。 他的女儿,宁苏……别人不知,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最清楚。 女儿看着温婉娴静,与世无争,实则内里极有主意,心思也细。 她从小就与周宴相识,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愫,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但他这做父亲的,如何看不出来? 女儿房中那偶尔临摹的、带着北境风骨的画作,那听闻周宴回京消息时瞬间亮起又迅速掩饰的眼神…… 可周宴那小子呢?他是什么意思?他可知宁苏的心意? 若是太后有意撮合他与沈家女,以周宴那跳脱又不失精明的性子,是会顺从太后之意,还是……会念及与宁苏的旧情? 心思纷乱如麻,棋盘上的局势在他眼中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勉强落下一子,却是一步显而易见的错着。 萧彻仿佛未曾察觉,从容落子,吃掉了他一片白子。 接下来的对弈,王安几乎溃不成军。他引以为傲的定力和棋艺,在皇帝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和心中对女儿的担忧面前,土崩瓦解。不过半个时辰,竟连输三局。 “武安侯今日,似乎心不在焉。”萧彻放下最后一枚决定胜局的棋子,抬眸看向额间冷汗涔涔的王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安连忙起身,躬身请罪:“陛下棋艺精湛,微臣……微臣佩服。是微臣年老迟钝,扰了陛下雅兴,请陛下恕罪。”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太后若真开了口,陛下又亲自暗示,这桩婚事,周宴如何能拒?他的宁苏该怎么办? 萧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无妨,棋局如战局,瞬息万变,心神不定,便是满盘皆输。爱卿镇守边关,当深谙此理。”他话中有话,目光深邃地看着王安。 王安心头一凛,连忙称是,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侍立在一旁的赵德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他伺候陛下多年,对这位主子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陛下今日召武安侯下棋,特意提起太后欣赏周宴,这哪里是闲聊?分明是借力打虎! 陛下这是看出了周宴世子对武安侯千金的那点心思,又不愿或者说不能明着阻止太后撮合周宴与沈姑娘,便索性将这把火引到武安侯身上。 武安侯是出了名的疼女儿,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定然会想方设法,趁太后远在清漪园、尚未正式开口指婚之前,抢先一步,把周宴和他女儿王宁苏的婚事定下来! 这招“暗渡陈仓”,既全了武安侯爱女之心,又无形中替陛下扫清了周宴这个“障碍”,还不用陛下亲自出面与太后意愿相左……当真是一石三鸟,高明至极! 赵德胜只觉得头皮发麻,陛下这心思,是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他偷偷抬眼,觑了一眼面色平静、正在收拾棋子的陛下,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武安侯王安魂不守舍地告退离去后,萧彻独自坐在棋枰前,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在指间缓缓转动。 眼眸深处,是一片沉静的、掌控一切的幽光。 周宴……青梅竹马?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那个娇俏灵动,唤他“阿兄”的人,只能是他棋盘上,最至关重要、也绝不容他人觊觎的那颗棋子。 第37章:邀请周宴 武安侯王安回到府中,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内踱步。窗外日影西斜,将他焦灼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皇帝那看似随意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太后欣赏周宴……” “沈家阿愿……” 皇权面前,个人的心意何其渺小?太后若真有此意,一道懿旨下来,周宴岂敢不从? 届时,他的宁苏该如何自处?那孩子看着柔顺,骨子里却执拗,若真到了那一步,怕是…… 王安不敢再想下去。他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自幼如珠如宝地疼爱着,如何忍心看她黯然神伤? 思虑再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皇权固然可畏,但为了女儿,他这把老骨头,总要争上一争!趁着太后尚未明言,陛下又似乎……隐隐给了他提示,必须尽快将宁苏的心意,以及周宴的态度弄清楚! “来人,”他沉声唤来管家,“去请小姐到书房来。” 不多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王宁苏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就,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沉静气质。 “父亲,您找我?”她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王安看着女儿清丽脱俗的容颜,心中更是酸涩难言。 他示意她坐下,斟酌着词句,将今日宫中面圣,陛下提及太后欣赏周宴,似有意为沈家女撮合的事情,隐去了皇帝可能纳妃的猜测,只重点说了太后属意周宴为沈家婿的可能性,委婉地告知了女儿。 “……事情便是如此。”王安说完,紧张地观察着女儿的反应。 王宁苏静静地听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指尖捏得发白。她低垂着头,长睫如同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良久,才抬起眼。 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水光,眼圈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父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女儿……明白父亲的担忧。太后娘娘若真有此意,自是……周世子的福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可是……女儿……女儿想试一试。” 她知道这很冒险,甚至可能徒劳无功。 可她想起那个记忆中神采飞扬的少年,想起他偶尔回京时,那匆匆一瞥中或许存在的、与她同样的悸动……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连自己的心意都未曾让他知晓。 王安看着女儿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 他长叹一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傻孩子……既然你心意已决,父亲……便为你豁出这张老脸!” 翌日,镇北侯世子周宴便收到了武安侯府的帖子,言称世叔备下薄酒,请他过府一叙。 周宴心中正是烦乱之时。昨日酒楼皇帝那番关于王宁苏意味不明的话,如同在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 他不知陛下究竟是何意图,是当真有意纳宁苏入宫,还是另有所图?这种不确定感让他坐立难安。 接到武安侯的帖子,他虽有些意外,但想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从世叔这里探听些口风,便即刻收拾了一番,前往武安侯府。 宴设在小花厅,只有他们二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安看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周宴,心中百感交集。 他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贤侄近日可见过陛下?陛下……可曾与你提及什么?” 周宴心中一凛,来了!他谨慎答道:“回世叔,前两日确与陛下一同用膳。陛下……关怀北境军务,并未提及其他。”他刻意隐去了皇帝提起王宁苏之事。 王安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沉,他长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沉重与无奈:“不瞒贤侄,昨日陛下召我入宫下棋,期间……提起了太后娘娘颇为欣赏你,似乎……有意为你与沈家姑娘牵线。” 周宴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果然!陛下那番话,并非空穴来风!太后的意思,几乎就等于陛下的意思了!那宁苏她……陛下昨日提起宁苏,难道真的是……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王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稍定,继续按照想好的说辞,语气充满了为人父的忧虑:“贤侄,你是世叔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才干,世叔信得过。宁苏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性子又静,我这个做父亲的,别无所求,只想为她寻一个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知道疼人的好男儿,让她一世安稳。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里,世叔最看好的,便是你了。” 他话语未尽,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周宴猛地抬头,看向王安。 世叔这话……是知道了陛下可能属意宁苏入宫,所以想抢先一步,将宁苏许配给他,以免女儿陷入宫廷?!所以陛下昨日提起宁苏,是在暗示世叔? 一想到宁苏可能要被送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周宴只觉得心口那股刺痛骤然加剧,化作一股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冲动。 什么太后属意,什么陛下心思,在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霍”地站起身,对着王安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些许颤抖,却无比清晰坚定:“世叔!承蒙世叔看重!小侄……小侄对宁苏妹妹,自幼……便存有敬慕之心!若世叔与宁苏妹妹不弃,小侄愿娶宁苏为妻!一生一世,必不负她!至于陛下与太后那边……”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小侄愿一力承担!明日便进宫向陛下陈情,即便领受责罚,也绝无怨悔!”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没有丝毫犹豫。 王安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急切与深情,看着他为了宁苏甘愿冒犯天颜的担当,一直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一股巨大的欣慰与喜悦涌上心头,他连忙起身扶住周宴,眼眶竟也有些湿润了:“好!好孩子!世叔没有看错你!有你这番话,世叔就放心了!” 他用力拍了拍周宴的肩膀,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宁苏那孩子……此刻就在后院的‘听雨轩’。你们年轻人,许久未见,也该……说说话了。” 周宴闻言,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强压下激动,对着王安再次郑重一礼:“多谢世叔!” 然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便朝着后院的方向,大步而去。脚步迅疾,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奔赴命运的决然。 王安看着他匆忙却坚定的背影,捋着短须,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舒心的笑容。女儿的眼光,不错。 第38章:情定 武安侯府的后院,与前面的肃穆规整截然不同,处处透着精巧与雅致。假山玲珑,曲径通幽,一丛丛翠竹掩映着飞檐翘角的小轩。 “听雨轩”便坐落在一片青翠的竹林深处,轩外引了一弯活水,潺潺流过,与竹叶沙沙声相应和,更显得此处清幽宁静。 周宴的脚步在踏入这片区域时,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期待、紧张、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便越是汹涌。 他转过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听雨轩的全貌便映入眼帘。那是一座小巧的八角亭轩,四面开着雕花长窗,悬着竹帘。 此刻,靠近水边的那一侧,竹帘半卷,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望着水中游动的几尾锦鲤出神。 正是王宁苏。 她似乎比几年前又长高了些,身姿愈发亭亭,穿着一身浅碧色的素罗长裙,未戴过多首饰,只在鬓边别了一朵新鲜的白色茉莉,清雅绝伦,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柔和了她的轮廓。 周宴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竟有些不敢上前,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美好的画面。 还是王宁苏先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周宴清晰地看到,在她转过身的瞬间,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有被窥见心事的羞涩,有对未来不确定的忧虑,还有……一丝潜藏在最深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明亮的光彩。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娇艳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后。 她下意识地微微垂首,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一方素帕。 “周……周世兄。”她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微风拂过琴弦最细的那一根。 这一声“世兄”,将周宴从失神中唤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浪潮,迈步走了过去,在她面前三步远处停下。 距离近了,更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如同蝶翼般轻颤,更能闻到她发间那朵茉莉散发出的清幽香气。 “宁苏妹妹。”他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与郑重,“许久不见,你……一切可好?” 王宁苏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声音细若蚊蚋:“劳世兄挂念,一切安好。”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声的情愫在悄然流动。潺潺的水声,沙沙的竹叶声,都成了此刻最动人的伴奏。 周宴看着她这副羞怯动人的模样,想起世叔的话,想起自己方才在前厅那番不顾一切的誓言,心中那股保护欲与爱怜之情汹涌澎湃。 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距离更近,近到能看清她细腻肌肤上细小的绒毛。 “宁苏,”他唤了她的名字,省去了“妹妹”二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方才在前厅,世叔已与我言明。我……我也向世叔表明了我的心思。” 王宁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与一丝微弱的期盼。父亲……都跟他说了?他说了他的……心思? 周宴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不容她闪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周宴,心仪于你,已非一日。往日或因军务羁绊,或因年少懵懂,未能明言。但今日,既知你心,亦明我意,便再无所惧。”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我欲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唯你一人。不知宁苏……你可愿意?” 这番直白而热烈的告白,如同惊雷,炸响在王宁苏耳边。她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喉咙。 脸颊烫得惊人,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他如此直接、如此毫不掩饰地表露心迹。 愿意吗? 她怎么会不愿意? 那个从小便在她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少年将军,那个英姿勃发、笑容爽朗的身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期盼。只是她性子沉静,从不奢求,亦不敢表露分毫。 此刻,听着他这番铿锵有力的誓言,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深情与急切,她只觉得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顾虑,都在这一刻冰雪消融。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那不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是感动、是得偿所愿的释然。 她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随之滑落,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我……我愿意。” 简单的三个字,却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承载了她全部的心意。 周宴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落定!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一步,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颤。 王宁苏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任由他温暖干燥的大手,将她微凉纤细的手指紧紧包裹。那温度,仿佛一直熨帖到了她的心底。 “宁苏……”周宴低声唤着她的名字,眼中是满溢的柔情与珍视,“你放心,一切有我。明日我便进宫,向陛下禀明一切。无论如何,我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王宁苏仰头看着他,泪眼朦胧中,他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坚定。她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幸福。 竹影摇曳,水声潺潺。听雨轩内,一对有情人双手紧握,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阳光透过竹帘,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而与此同时,远在清漪园的沈莞,对京城中这场因她而起的、悄然定下的姻缘,尚一无所知。 第39章:御前请罪 翌日,天色未明,周宴便已候在乾清宫外。 他穿着一身整齐的世子常服,面色肃然,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晨露沾湿了他的袍角,他也浑然不觉。 宫门开启,内侍传召。 周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殿内。 御座之上,萧彻早已端坐,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如古井寒波,深不见底。赵德胜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臣,镇北侯世子周宴,叩见陛下。”周宴行至御阶之下,撩袍端带,郑重地行了大礼,并未立刻起身。 萧彻并未叫他平身,只淡淡地看着他伏地的身影,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敲在人心上。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么早入宫,所为何事?” 周宴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上萧彻的视线,声音清晰而沉稳:“臣今日前来,是为向陛下请罪。” “哦?”萧彻眉梢微挑,“何罪之有?” “臣……”周宴顿了顿,心一横,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臣心仪武安侯之女王宁苏,已非一日。昨日得武安侯首肯,宁苏妹妹亦……愿下嫁于臣。臣恳请陛下成全!”说罢,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萧彻的目光落在周宴身上,久久未语。那沉默带着千钧之力,压得周宴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能感觉到陛下那审视的、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背上。 就在周宴觉得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萧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莫测的意味:“周宴,你与朕自幼一同长大,名为君臣,实有兄弟之谊。” 周宴心头一紧,伏地应道:“陛下厚爱,臣惶恐。” “若单论这份情谊,”萧彻继续道,语速缓慢,“你既与王宁苏两情相悦,武安侯亦已首肯,朕……自是愿意成全。” 周宴闻言,心中一喜,正要谢恩,却听萧彻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骤然冷厉: “但是!” 这一声如同冰锥,瞬间击碎了周宴刚刚升起的希望。 “太后对沈姑娘的疼爱,你是知道的。”萧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老人家属意于你,如今,你明知母后心意,却转头要求朕成全你与王家女。你让朕,如何向母后交代?”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周宴心底:“朕若就此轻易允了你,母后问起,朕当如何说?说朕早已知晓,却纵容你娶了他人?周宴,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做,才能既全了你的姻缘,又不负母后所托,不伤她老人家的心?”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周宴心头。他瞬间明白了陛下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了自己此举的“僭越”与“不孝”。 是了,陛下不仅仅是他的兄弟,更是天子,是太后的儿子。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让陛下陷入不孝不义的境地。 一股巨大的愧疚与决绝涌上心头。周宴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然:“臣知罪!一切皆是臣之过错,与宁苏、与武安侯府无关!臣愿一力承担所有后果!请陛下重罚!无论何种惩处,臣绝无怨言,只求陛下……莫要牵连无辜!”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萧彻看着他伏地不起的身影,眸中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光芒。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 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终于,他缓缓靠回龙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带着最终的裁决:“你既知罪,又愿承担,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周宴心头一凛,屏息凝神。 “镇北侯世子周宴,行事莽撞,有负圣恩,即日起,卸去京畿巡防营副统领一职,闭门思过。”萧彻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另,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卸职!廷杖! 周宴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叩首:“臣……领旨谢恩!谢陛下成全!” 卸去官职,是剥夺了他的权柄;廷杖三十,是惩戒他的“过错”,更是做给太后看的姿态。陛下这是在用这种看似严厉的方式,实际上……是成全了他! 否则,单凭他忤逆太后心意这一条,就绝不仅仅是卸职杖责这么简单! “至于你与王家女的婚事……”萧彻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了周宴一眼,语气似乎意有所指,“既已两情相悦,武安侯亦已点头,便尽早将六礼行完吧。免得……夜长梦多。”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记警钟,重重敲在周宴心上。 周宴瞬间明了!陛下这是在提醒他,太后尚在清漪园,若是得知消息,难免不会横生枝节!必须尽快将婚事落定,造成既定事实! “臣明白!谢陛下提点!”周宴再次叩首,心中对陛下的感激与敬畏达到了顶点。 陛下虽罚了他,却也为他扫清了最大的障碍,甚至为他指明了道路! “去吧。”萧彻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周宴恭敬地行了礼,退出了乾清宫。尽管即将面对的是三十廷杖,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因为他知道,这顿皮肉之苦,换来的,是他与宁苏的未来。 看着周宴离去的身影,萧彻靠在龙椅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赵德胜这才敢稍稍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那廷杖三十……” “照实打。”萧彻睁开眼,眸中一片清冷,“但告诉行刑的人,朕还要他用。” 赵德胜心领神会:“奴才明白。”这是要手下留情,不能真打坏了。 萧彻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殿外湛蓝的天空。 成全了周宴,接下来……就该处理他自己的“难题”了。 那个在清漪园,唤他“阿兄”的小女子。 他的眸色,渐渐转深。 第40章:太后震怒 乾清宫内,萧彻听着赵德胜的禀报,得知周宴已领了廷杖,虽皮开肉绽却未伤筋骨,且一回府便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婚事,甚至已与武安侯府交换了庚帖,他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消息封锁好了?”他指尖敲着御案,语气平淡。 “陛下放心,清漪园那边,奴才已打点妥当,无人敢多嘴。外间也只知周世子是因公务疏失受罚,无人知晓内情。” 赵德胜躬身答道,心中暗叹陛下心思之缜密。这般雷厉风行,既全了兄弟情谊,又避免了太后知晓后可能引发的风波,至少是暂时避免了。 “嗯。”萧彻淡淡应了一声,“让人看着点,婚事既已定下,便让他们顺遂些。”这顺遂,自然是别再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别再传到太后耳朵里,在他准备好之前。 “奴才明白。” 周宴趴在府中养伤,背后虽火辣辣地疼,心中却是一片火热与急切。 他忍着痛,亲自修书一封,命快马加鞭送往北境父亲处,禀明一切,恳请父亲允准并尽快回京主持大局。 同时,又派了心腹小厮前往武安侯府,将陛下虽施惩戒却已默许,以及自己决心已定、望世叔尽快操办婚事的意思传达过去。 武安侯王安得知陛下竟然只是小惩大诫,且隐含催促之意,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对皇帝的感激光芒甚至压过了对女儿婚事的喜悦。 他不再犹豫,立刻着手准备。两家本就世交,如今又是情投意合,更有圣意默许,一切流程走得飞快。不过短短半月,问名、纳吉、纳征……六礼已行了过半,庚帖更是早已稳稳交换,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当萧彻认为时机已到,不再刻意封锁时,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到了清漪园。 太后正由沈莞陪着在湖边喂鱼,听得苏嬷嬷面色凝重地低声禀报,手中的鱼食碟子“啪”地一声掉落在栏杆上,碎成几片,饵料洒了一地,引得锦鲤疯狂争抢。 “什么?!”太后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周宴他……他竟敢!皇帝呢?皇帝就任由他如此胡来?!哀家的话,他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她想起自己在皇帝面前对周宴的夸赞,想起自己有意无意撮合的暗示,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更多的,是一种被轻视、被辜负的愤怒,以及对自己侄女的心疼。 “哀家的阿愿哪点不好?他周宴竟如此不识抬举!”太后一把拉过身旁沈莞的手,又是气愤又是怜惜,“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是他周宴没福气!姑母定再为你寻个更好的!” 沈莞在初听消息的瞬间,神色也是蓦地一黯。 周宴……确实是她目前看来最符合心意的人选。家世、人品、能力,乃至那爽朗的性子,都让她觉得是可托付之人。 得知他已心有所属,并且如此迅速定亲,一丝失落与怅然不可避免地从心底漫起。 然而,这抹黯然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她抬起眼帘,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清明澄澈,甚至还反过来轻轻握了握太后因愤怒而微凉的手,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带着些许释然的弧度: “姑母,您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周世子与武安侯千金既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又何必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阿愿懂的。”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坦然,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却又异于常人的娇憨与骄傲:“他既心有所属,那我也不要他了。这京城里的好儿郎多的是,难道还差他一个周宴不成?姑母您放心,阿愿有自己的骄傲,断不会为了一个无意于我的男子暗自神伤,平白让人看低了去。” 她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既安抚了太后的情绪,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纠缠,不怨怼,清醒而自尊。 太后看着她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撑着来安慰自己,那眉眼间的懂事与坚韧,让她心中那片因愤怒而坚硬的角落,瞬间化作一片柔软的酸楚。 她将沈莞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哽咽:“傻孩子,你这般懂事,更让姑母心疼了……唉,都是姑母不好,看错了人……” 沈莞依偎在太后怀中,感受着长辈真切的疼爱,心中那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她轻轻摇头:“姑母快别这么说,您疼阿愿,阿愿都知道。” 太后搂着她,又是叹息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罢了,这清漪园虽好,哀家也无心再待了。苏嬷嬷,传哀家旨意,收拾行装,明日便回宫!” 她倒要回去看看,皇帝到底是如何处置此事的!更要亲自为阿愿,再细细挑选,定要寻一个十全十美、绝不会委屈了她的乘龙快婿! 回宫的銮驾浩浩荡荡。沈莞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中平静无波。 周宴之事,于她而言,如同一阵微风拂过湖面,虽起了涟漪,却终将归于平静。 她的人生,绝不会因一个男子的选择而黯淡。前路还长,她自有她的繁华似锦。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以及那声低沉的“阿兄”…… 她轻轻甩了甩头,将这不相关的思绪抛开。 眼下,还是想想如何宽慰姑母,以及……回到宫中后,该如何应对那必然会更受瞩目的目光吧。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唇角重新漾起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而又带着些许疏离的笑容。 第41章:信女又来许愿啦 太后的銮驾尚未抵达京城,消息早已快马传入宫中。 萧彻闻讯,并未在宫门内等候,而是亲自率领仪仗,出京城十里相迎,以示对母后的尊崇与……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之意。 当浩荡的队伍出现在官道尽头时,萧彻已肃立于御辇之前,玄色龙袍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威严的冷光。 太后的凤驾缓缓停下,车帘掀起,露出太后依旧带着几分薄怒的雍容面庞。 “儿臣恭迎母后回宫。”萧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太后看着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显然余怒未消。苏嬷嬷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萧彻却不以为意,亲自上前,伸手欲搀扶太后。太后本想甩开,但触及儿子那沉稳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力道的掌心,以及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幽光,动作便是一顿。 萧彻顺势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声音低沉,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意味:“母后一路劳顿,且先回宫安歇。此事……儿臣稍后再向母后细细禀明,其中另有隐情。” 他话语中的笃定与那丝难以捉摸的“隐情”,让太后满腔的怒火稍稍一滞。 她瞪了儿子一眼,终究是没再发作,由他扶着重新坐稳,只是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皇帝最好真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情’!” 萧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后身后那辆稍小的马车。车帘紧闭,但他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锦缎,看到里面那个娇俏的身影。 队伍重新启动,朝着京城方向行进。行至护国寺附近时,太后忽然吩咐停车。 “哀家心中烦闷,要去寺里拜拜佛,静静心。”太后说着,目光扫过一旁的沈莞,“阿愿,你也随哀家一起去。” 沈莞正因周宴之事和即将回宫面对的各种目光而有些心绪纷乱,听闻能再去护国寺,那双秋水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欣喜,连忙乖巧应下:“是,姑母。” 护国寺依旧香火鼎盛,庄严肃穆。太后由方丈亲自引着去往大雄宝殿诵经礼佛,沈莞则如上次一般,陪着拜了几处主要殿宇后,便寻了个由头,再次支开了云珠和玉盏,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走向那处供奉弥勒佛的僻静偏殿。 她并不知道,在她转身走向偏殿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在赵德胜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自另一条廊庑绕行,先她一步,隐入了偏殿佛龛之后那间幽静的禅房内。 了尘大师似乎早已料到,只默默烹茶,并未多言。 沈莞步入殿中,檀香袅袅,弥勒佛笑容依旧。她在那熟悉的蒲团上盈盈跪下,双手合十,仰望着那尊笑口常开的佛像,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带着点小女孩抱怨又撒娇的意味,娇俏软糯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清晰地响起: “佛祖老人家,信女沈莞,又来叨扰您啦!这已经是第三回啦!” 禅房内,正端坐饮茶的萧彻,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隔着薄薄的木板,那娇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带着鲜活的气息,瞬间驱散了禅房的清寂。 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快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连侍立一旁的赵德胜都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殿外,沈莞的祈愿还在继续,语气里带着经历些许风波后的感慨与新的期盼: “上回跟您说的那些条件,家世清白、无通房妾室、品行端方、懂得情趣、知晓尊重、婆母明理、容貌俊朗……这些呢,依然是要的!”她掰着手指,一条条数着,仿佛在核对清单,“不过,经过这回周世子的事情,信女觉得,还得再增加一条顶顶重要的!”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认真的执拗,又带着少女怀春般的羞涩与大胆: “信女要找的,须得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他得……得对信女倾心,爱得无法自拔才好!”她说出“爱得无法自拔”这几个字时,脸颊微微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却依旧清晰可闻,“就像……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就像戏台上演的,非卿不娶,生死相随那般……他得满心满眼都是我,心里再容不下别人,这才算圆满!” 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佛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对!就要这样的!佛祖您老人家法力无边,定要帮信女寻到这样一个人才好!若是寻不到……”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娇蛮的威胁,“信女可就……可就常来烦您啦!” 许完了愿,她又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裙摆,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偏殿。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番孩子气又充满憧憬的“增愿”,一字不落,全被禅房内那位她新认的“阿兄”听了去。 禅房内,一片寂静。 赵德胜脑袋垂得极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听着沈姑娘那番石破天惊的“倾心”、“爱得无法自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言论,再感受到身旁陛下那骤然变得深沉难测的气息,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 这位小姑奶奶,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这愿望……怕是比之前那些加起来都要命! 萧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眸色幽深如夜,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暗流。 世间最好的男儿?对他倾心?爱得无法自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他脑海中浮现出她娇媚的容颜,灵动的眼眸,以及那声清脆的“阿兄”…… 一丝极淡、却极其危险的占有欲,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忽然觉得,周宴之事,解决得正是时候。 而接下来,该是他亲自下场,看看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称得上“最好的男儿”,又有谁,配得到她所说的……“倾心”与“无法自拔”。 他站起身,并未去看了一眼尘大师,只对赵德胜淡淡道:“回宫。” 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赵德胜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第42章:世间最好的男儿何处寻 慈宁宫内,熟悉的沉水香静静燃烧,驱散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却驱不散太后眉宇间的沉郁。 萧彻果然如约而至,挥退了所有宫人,连苏嬷嬷也只在门外伺候。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太后端坐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却不饮用,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坐在下首的皇帝。“皇帝,现在没有外人,你口中的‘隐情’,可以说了吧?周宴与武安侯女的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明知阿愿……” “母后,”萧彻打断太后的话,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此事,确非儿臣有意阻挠。乃是周宴自身情根深种,难以转圜。”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儿臣并非未曾劝解。回宫后,曾单独召见过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明母后与朕皆属意他与阿愿,镇北侯府与沈家亦是门当户对。” 他抬眼看向太后,目光坦诚,仿佛毫无隐瞒:“然,周宴跪伏于地,言之凿凿,言其与王宁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已久,心中再难容下他人。他恳求朕成全,言道若强行拆散,他此生再无欢愉,甚至……愿以军功相抵,只求一诺。”萧彻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母后,您当知周宴性情,看似洒脱,实则执拗。他话已至此,儿臣若再强行赐婚,只怕非但不能成就良缘,反会酿成怨偶,甚至寒了镇北侯府与武安侯府两代忠良之心。届时,阿愿嫁过去,又岂能安乐?” 太后闻言,眉头紧锁。若是青梅竹马,周宴对王宁苏用情至深,她能理解,只是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若真如皇帝所说,那…… 萧彻观察着太后的神色,继续道:“至于惩罚,儿臣并未手软。他御前失仪,执意求娶,罔顾朕与母后心意,已施以廷杖三十,并暂罢其北境参将之职,令其回府思过。”他语气微沉,带着帝王的威压。 “此举,一则是惩戒其不识大体;二则,也是做给朝臣们看,朕之决断,不容置疑。然……”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为君者的权衡:“母后,镇北侯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周宴亦是年轻将领中的翘楚,北境安危,将来少不得倚仗。若因儿女私事处罚过甚,难免让将士心寒。小惩大诫,方是长久之道。待此事风头过去,北境若有战事或需用人,再行起复,亦不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已尽力劝阻并施以惩罚,又抬出了朝局稳定、边疆安危的大义,将一场可能源于他私心的谋划,包装成了顾全大局的无奈之举。 太后听着,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她想起沈莞在护国寺说的那番话,想要一个“家世清白、一心一意”的夫婿。 周宴对王宁苏,可不就是“一心一意”,甚至到了违逆圣意的地步?这样的男子,固然情深,可若那情不是对着阿愿,对阿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深居宫中数十载,看得比谁都明白。 再想到皇帝前朝事务繁杂,边境不宁,朝中派系林立,他年纪轻轻便要扛起这万里江山,平衡各方势力,已是不易。 自己方才在城外,是否过于苛责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无奈,包含了对自己侄女姻缘多舛的心疼,也包含了对儿子处境的体谅。 她放下一直未喝的茶盏,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罢了……此事,或许真是阿愿与那周宴无缘。你处置得……也算周全。周宴那孩子,也是个痴情的,只是苦了阿愿……”她摇了摇头,终究是心疼自家孩子更多些。 “至于罢职之事,”太后看向萧彻,语气已然是平常母子商议的口吻,“既已惩戒过,便也不要闲置太久,免得寒了老臣的心。寻个合适的时机,便让他官复原职吧。北境,确实需要这样的年轻将领。” 萧彻心中微动,知道太后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起身,恭敬行礼:“儿臣遵母后教诲。会酌情处理。” 太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真正的倦色:“好了,你也去忙吧。朝政要紧。哀家也乏了,要歇息了。” “是,儿臣告退。母后好生歇息。”萧彻行礼,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走出殿门,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玄色的龙袍上,却似乎驱不散那与生俱来的冷峻。他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目光深邃。 解决了太后的疑虑,安抚了母后的情绪,接下来……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层层宫墙,落在了那座小巧精致的缀锦轩方向。 他的阿妹,许下了要“世间最好的男儿”、“倾心”、“无法自拔”的愿望。 而他,似乎该开始让她明白,何为“最好”,以及……如何让她口中的“倾心”,落到她这位“阿兄”身上。 殿内,太后靠在引枕上,苏嬷嬷轻轻为她揉着额角。 “娘娘,既然陛下已解释清楚,您也宽宽心。”苏嬷嬷低声劝慰。 太后闭着眼,喃喃道:“解释是解释了,处置也处置了……可不知为何,哀家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像是……错过了什么关窍。”她想起皇帝那看似坦诚却滴水不漏的说辞,想起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罢了,儿大不由娘。何况他是皇帝……只盼着,他日后真能再为阿愿,寻一门真正妥帖的好亲事吧。” 只是,那“世间最好的男儿”,又该去何处寻呢?太后心中,莫名地沉了沉。 第43章:带着虚假兄妹名义的接近 缀锦轩内,沈莞卸下了外出避暑的行装,由云珠和玉盏伺候着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色软罗襦裙,未施粉黛,更显得肌肤莹润,眉眼清澈。 “姑娘,您……心里若是不痛快,可千万别憋着。”云珠一边为她梳理着如瀑青丝,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眼里满是担忧。 周世子与武安侯女赐婚的消息早已传遍六宫,她们都以为自家姑娘定然伤心欲绝。 玉盏也连忙附和:“是啊姑娘,那周世子……是他没福气!您可千万保重自己。” 沈莞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两个丫鬟紧张的神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宛若新月,哪里有一丝一毫伤心的影子?“你们两个小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为何要不痛快?” 她站起身,轻盈地转了个圈,裙摆漾开柔和的弧度,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释然:“周世子心有所属,强求来的姻缘有何趣味?难不成,你们觉得我沈莞,离了他周宴,就寻不到更好的夫婿了?” 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狡黠与自信,“况且,我如今可是有‘阿兄’撑腰的人,谁敢小瞧了我去?” 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经过清漪园一事,她是真的将那位心思深沉的帝王当成了可以短暂倚靠的“阿兄”,尽管这重关系如同走在悬崖边的丝线上,需要万分小心,但至少,在这深宫之中,她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至于周宴……初闻消息时确有一丝怅然,但那更多的是对理想中“安稳富贵”蓝图破灭的短暂失落,而非对周宴其人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她沈阿愿,向来清醒,也向来懂得向前看。 “走,”她兴致勃勃地拉起两个还在发愣的丫鬟,“御花园里的桂花该开了,咱们去瞧瞧,闻闻香气,也沾沾这秋日的喜气!” 她这般豁达通透,倒让云珠玉盏面面相觑,随即也放下心来,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她们家姑娘,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秋日的御花园,别有一番风致。天高云淡,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明亮。枫叶初染绯红,银杏渐泛金黄,与依旧苍翠的松柏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最惹人爱的确是那几株高大的金桂银桂,繁密的小花簇拥在枝叶间,香气并不浓烈逼人,而是丝丝缕缕,随风飘散,沁人心脾。 沈徜徉在桂花树下,微微仰头,闭着眼深吸一口气,任由那甜香盈满胸臆,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满足而惬意的笑容。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 她随手折了一小枝开得正盛的金桂,拿在手中把玩,姿态闲适,神情愉悦,与这秋光潋滟的园景浑然一体,美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她并不知道,不远处的假山石后,一场关于她的、不堪的议论正在进行。 两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的丫头,正躲在假山背阴处偷懒嚼舌根,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园子里,却隐隐约约能飘出些许。 “……听说了吗?缀锦轩那位,巴巴地跟着太后去避暑,原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儿,结果呢?煮熟的鸭子飞了!”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另一个接口,语气更加刻薄:“可不是嘛!镇北侯世子多好的人家,听说陛下和太后原本都属意她的,结果人家周世子宁愿挨板子也要娶武安侯家的小姐!可见是看不上她这个孤女!空长了一副好模样有什么用?还不是没福气……” “就是,还以为能一步登天呢,这下可成了满宫的笑话了……” 这些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毒蛇的信子,试图玷污这秋日的美好。 假山另一侧,更隐蔽的曲径通幽处,萧彻正负手而立,听着赵德胜低声禀报前朝几件琐事。 他本是信步走来,想看看秋色,疏散一下批阅奏折后的疲乏,却不料听到了这般污言秽语。 那些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萧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变得冰冷刺骨,连身旁的赵德胜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禀报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彻的目光越过假山石的缝隙,恰好能看到那个站在桂花树下,对此一无所知,依旧笑得明媚娇憨的少女。 她指尖捻着那枝金桂,眉眼弯弯,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快乐。与他此刻心中涌起的暴戾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薄唇紧抿,下颚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甚至没有回头,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极冷、极低的命令:“赵德胜。” “老奴在。”赵德胜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 “处理掉。”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决定生死的帝王威压,“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污言秽语,脏了这御花园,也……脏了她的耳朵。”那个“她”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维护。 “是,老奴明白。”赵德胜立刻应声,心中已是雪亮。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高顺使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高顺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最是机灵通透,当即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转身便朝着假山那侧绕去。 不过片刻,那边嚼舌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声短促惊慌的低呼,随即彻底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彻甚至没有去关注处理的结果,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桂花树下的身影上。 他看到沈莞似乎听到了些许动静,有些疑惑地侧头朝假山方向望了望,但并未深究,很快又被一只翩跹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提着裙摆,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轻巧地追了两步,那鹅黄色的身影在秋光树影间灵动跳跃,仿佛一幅鲜活生动的画卷。 他心中的暴戾因这美好的画面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似乎……真的不难过。 是因为心思单纯,尚未深知情爱之苦? 还是因为……如她佛前所言,本就没对周宴投入多少真心,所求的,不过是那些“条件”?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很好。 他抬步,从假山后转出,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不疾不徐地朝她走去。 玄色的龙袍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沈莞正低头嗅着手中的桂花,忽然感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一股清冽的、带着龙涎香气息的压迫感。 她愕然抬头,便撞入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 “陛……”她下意识地便要行礼,那句“陛下万岁”尚未出口,却见萧彻微微抬手制止了她。 他目光落在她因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她手中那枝金桂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惊讶却并无惶恐的眸子里。 他的声音比平日似乎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收敛威压的温和:“不必如此多礼。” 沈莞眨了眨眼,从善如流。 她想起清漪园他让她唤“阿兄”的话,又见此刻他神色虽依旧冷峻,但目光似乎并不慑人,便扬起一个明媚又带着几分亲近依赖的笑容,嗓音娇软,如同此刻拂过桂花的微风:“阿兄,你怎么也来园子里了?是政务忙完了,出来散心吗?” 这一声“阿兄”,清脆,自然,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萧彻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骤然漾开了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悸动感,以心脏为中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登基两载,听惯了“陛下”、“万岁”、“主子”,早已习惯了身份的鸿沟与臣民的敬畏。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亲近、甚至带着点家常意味的称呼唤他,而这个人,还是他心中悄然圈定,意图纳入羽翼之下的人。 他喉结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后面的问题。 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仿佛想从她这声自然的“阿兄”里,分辨出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她玲珑心思的应对,几分是……她毫无防备的亲近。 “这桂花香得很好,”他似乎是为了掩饰那瞬间的失态,将话题引开,目光转向她手中的花枝,“你喜欢?” “喜欢呀!”沈莞用力点头,将花枝举到他面前,笑靥如花,“阿兄你闻闻,是不是很甜?不像有些花香那么腻人,是清甜清甜的,闻着心情都好啦!”她毫不设防地分享着自己的喜悦,仿佛真的将他当成了可以分享细微美好事物的兄长。 萧彻看着她递到面前的花枝,那细小金黄的花朵簇拥着,香气愈发清晰。 他其实对花香并无特殊喜好,但此刻,看着她亮晶晶的、期待他认同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微微倾身,靠近那花枝,轻轻嗅了一下。 “嗯。”他直起身,给出了一个字的评价,算是认可。 仅仅如此,沈莞便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笑得更加开心,眼波流转间,娇媚浑然天成:“我就知道阿兄也会喜欢!”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歪着头看他,带着几分俏皮的试探,“阿兄政务繁忙,定然很少有空闲来赏玩这些花花草草吧?今日既然遇上了,不若一同走走?前面那几株枫树颜色正好呢!” 她发出邀请,自然得仿佛只是妹妹在邀请兄长散步。 萧彻看着她灵动的模样,听着她软语邀请,那声“阿兄”带来的悸动尚未完全平息,新的波澜又起。 他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样的她。 拒绝这秋光,拒绝这香气,更拒绝……这片刻的、带着虚假兄妹名义的亲近。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简单的允诺背后,是他向来坚固的心防,正被这娇俏的“阿妹”,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赵德胜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一玄一黄两道身影,一高大冷峻,一娇小明媚,并肩走在落满秋叶的小径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他心中暗暗咂舌,这位沈姑娘,了不得啊!一声“阿兄”,竟比万千奏折更能牵动陛下的心神。 秋风拂过,带来更浓郁的桂花香气,也吹动了沈莞颊边的碎发,和她手中那枝金桂的花瓣。 萧彻的目光掠过她飞扬的发丝,掠过她含笑侧脸,最终落在前方那片渐染秋色的枫林上。 御花园的景色,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鲜明而生动。 第44章:摔倒 御花园的小径以青白两色的鹅卵石精心铺就,拼出繁复的吉祥图案,秋日的露水未完全干透,使得路面有些湿滑。 两侧的花木未经刻意修剪,带着几分野趣,偶尔有旁逸斜出的枝桠或是凸起的树根。 沈莞与萧彻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亲近,又不逾矩。 她手中依旧捻着那枝金桂,时不时凑到鼻尖轻嗅,侧头与萧彻说些园中景致,语调轻快,如同枝头雀跃的鸟儿。 “阿兄你看那株枫树,尖儿上已经红透了,像不像染了胭脂?” “还有那边,那丛菊花,颜色真多,金黄的、雪白的、紫红的……比织锦局的料子还好看呢!” 她并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自然而然地分享出来,娇软的声音混杂在桂花香里,一点点驱散着萧彻周身惯常的冷冽气息。 萧彻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从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嗯”作为回应。 他的目光时而掠过她神采飞扬的侧脸,时而落在前方蜿蜒的小径,看似平静,实则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波澜不惊。 那声“阿兄”如同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涟漪未平,反而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他自幼长于宫廷,见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孤家寡人的位置,何曾有过这般……被人全然信任、甚至带着点依赖地唤作“兄长”的体验? 这感觉陌生而奇异,并不令人排斥,反而像是一缕微光,照进了他常年冰封的情感荒原。 他正沉浸在这微妙的心绪中,忽听得身旁沈莞“哎呀”一声低呼。 原来她光顾着指给他看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未留意脚下,绣鞋的鞋尖恰好绊在了一截半掩在落叶下的、虬结的紫藤老根上。 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前方栽去! 事发突然,沈莞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桂花枝也脱手飞出。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迅疾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前扑的势头稳稳地止住,甚至轻轻往回带了一下。 沈莞惊魂未定,整个人几乎是半倚半靠在了那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桂花香,而是那股清冽独特、带着龙涎香气的男性气息,霸道而强势,与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交织在一起。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玄色龙袍下胸膛的宽阔,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萧彻垂眸,看着怀中人儿苍白的脸颊迅速恢复血色,甚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那双秋水明眸因受惊而蒙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更显楚楚动人。 她的身子很轻,很软,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和纤细的手臂。 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和占有欲同时涌上心头。 “小心些。”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揽在她腰侧的手并未立刻松开,那纤细柔软的触感,竟让他生出几分不舍。 沈莞心跳如擂鼓,一半是惊吓,一半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 她慌忙站稳身子,脱离了那个令人心慌意乱的怀抱,后退一小步,福了福身,脸颊绯红,如同染了晚霞:“多谢阿兄……是阿愿不小心,差点出丑。” 她低下头,掩饰着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 刚才那一瞬间的依靠,坚实而可靠,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位“便宜哥哥”不仅权势滔天,似乎……也并非全然冷漠。 他方才出手迅捷,力道沉稳,显然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 而且,他并没有立刻推开她……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若是能真正与这位皇帝“阿兄”拉近关系,得到他的庇护和青睐,那在这深宫之中,乃至将来议亲,岂不是有了最大的倚仗? 比起那虚无缥缈、还需自己费心经营的“理想夫婿”,眼前这位,不就是现成的、最粗壮的金大腿么? 虽然他性子冷了些,心思难测了些,但至少目前看来,对她这个“阿妹”还算宽容。 想到这里,她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慌乱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感激、依赖和一点点后怕的娇怯,声音越发软糯:“幸好有阿兄在,不然阿愿肯定要摔得很狼狈了。”她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这园子的路,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地方不平整,以后走路可得当心了。” 萧彻将她瞬间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从惊慌到羞涩,再到此刻刻意流露的依赖,心中了然。 这小狐狸,果然心思灵动,最懂得审时度势,顺竿而上。 他并不点破,反而乐见其成。他正愁不知该如何自然地拉近彼此距离,这“意外”倒是送来了绝佳的机会。 “无妨。”他淡淡道,目光扫过那截罪魁祸首的树根,对远远跟随的赵德胜吩咐道,“让人将园中道路仔细排查一遍,凡有凸起不平、易绊倒之处,一律平整处理。” “老奴遵旨。”赵德胜连忙应下,心中再次刷新了对沈莞地位的认知。 陛下这可是头一回因为某个人,特意下旨修整御花园的路啊! 处理完这点“小事”,萧彻重新将目光落回沈莞身上,见她正弯腰去拾那掉落的桂花枝,便先她一步,俯身将花枝捡起。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捏着那细小的花枝,竟有种奇异的反差感。 他将花枝递还给她。 沈莞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轻轻触碰,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瞬间传来,让她心头一跳,连忙收回手,将那花枝紧紧攥住,仿佛这样就能稳住心神。 她扬起笑脸,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崇拜:“阿兄真好!” 这句“阿兄真好”,比之前那声单纯的“阿兄”更添了几分亲昵与真心实意的感激。 萧彻听得受用,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道:“走吧,前面亭子坐坐。” “好呀!”沈莞立刻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这次倒是学乖了,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不远处的六角攒尖凉亭。亭子建在一处小丘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御花园的秋色。 石桌上早已有眼色的宫人奉上了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萧彻率先坐下,沈莞则乖巧地坐在他对面。经过方才那一绊一扶,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无形中又亲近了许多。 沈莞捧着温热的茶杯,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她偷偷抬眼觑了觑对面的萧彻,他正端坐着喝茶,侧脸线条冷硬,帝王威仪天成。 但她现在看着,却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她斟酌了一下语气,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小女儿家的天真,试探着问道:“阿兄,你平日处理朝政那么忙,会不会很累呀?” 萧彻抬眸看她,对上她那双写满“关心”的眸子,心中微动。 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地问他“累不累”,即便是太后,也多是以“保重龙体”这类规劝居多。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习惯了。” “哦……”沈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当皇帝可真不容易,要管那么多事,还要平衡那么多大臣……怪不得阿兄总是不苟言笑的。”她这话看似无心,实则暗含了对他处境的理解,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萧彻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她竟能看到这一层?看来,她并非只有娇憨外表,内里的聪慧,远超他的预期。 “在其位,谋其政。”他简略地回答,却难得地补充了一句,“倒也并非总是烦忧。” 比如此刻,听着她娇软的话语,看着这满园秋色,便觉得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似乎也没那么令人厌烦了。 沈莞见他愿意接话,心中一喜,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 她不再谈论沉重的朝政,转而说起自己在宫中、在太后身边的趣事,偶尔夹杂一些幼时在叔父家听来的、关于边境风土的见闻,语气活泼,描绘生动,既展现了自己的见识不俗,又不失少女的可爱。 她很清楚,一味讨好奉承只会让人生厌,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价值与趣味,才能真正引起对方的兴趣。 而这位皇帝阿兄,显然不是能被庸脂俗粉和空洞赞美打动的人。 萧彻静静听着,偶尔会因为她的某句俏皮话而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唇角,或是因她提到的某些边陲轶事而多问上一两句。 他发现,与她交谈,确实是一件轻松而……愉悦的事情。 她像一缕阳光,不经意间便照亮了他灰暗压抑的世界。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垂,看着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长睫,心中那个念头越发清晰——他要的,不仅仅是她出于利益考量唤他“阿兄”,他要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满他的身影,要她佛前许下的“倾心”与“无法自拔”,最终落在他萧彻身上。 而此刻,她为了“好姻缘”而刻意拉近关系的举动,正中他下怀。 他只需耐心等待,适时引导,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的庇护,最终……再也看不到这世间,还有除他之外的“最好男儿”。 “阿愿。”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正在讲述的一件趣事。 “嗯?阿兄?”沈莞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萧彻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语气却带着一种兄长般的、看似随意的关怀:“你年岁尚小,姻缘之事不必过于挂心。太后与朕,自会为你留意,定会为你择一桩……这世间最好、最稳妥的姻缘。” 他特意加重了“世间最好”四个字,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反应。 沈莞心头猛地一跳,对上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知道了自己在佛前的愿望。 但随即她又觉得不可能,那日偏殿除了她并无旁人。 她只当这是皇帝兄长对妹妹的常规安抚,立刻露出一个乖巧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阿愿明白,多谢阿兄惦记。有阿兄和姑母为阿愿做主,阿愿什么都不怕!”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信任,又将主动权交还了回去,一副全凭长辈做主的温顺模样。 萧彻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依赖更深了一层,知道今日这步棋走对了。 他不再多言,端起茶杯,掩去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志在必得的弧度。 秋阳暖融融地照在亭中,茶香袅袅,桂香隐隐。 亭中的两人,一个玄衣冷峻,心思深沉,布下柔情之网;一个黄衫娇俏,聪慧玲珑,顺竿攀附强权。 各怀心思,却又在这一刻,构成了一幅看似和谐温馨的秋日叙话图。 只有远远候着的赵德胜心里清楚,这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潮汹涌。 陛下这哪里是养妹妹,分明是……在精心喂养一只迟早要落入网中的、最美味的猎物啊。 第45章:他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御花园的秋光与亭中短暂的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各自的心头久久未平。 萧彻回到乾清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点亮宫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殿内的昏暗,却驱不散他眉宇间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躁意。 他挥退了欲上前伺候更衣的宫人,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边是一杯赵德胜亲自奉上的、刚沏好的庐山云雾。 茶汤清冽,香气高远,是他平日最常饮、也最能让他宁心静气的品类。 然而此刻,他端着那洁白如玉的瓷杯,却并未立即饮用。 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中,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日里的画面。 是她站在桂花树下,仰头闭目轻嗅的满足笑靥,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美好得不染尘埃。 是她险些摔倒时,那瞬间苍白又迅速染上绯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受惊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 是她倚靠在他怀中时,那纤细柔软的腰肢,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的、带着淡淡馨香的体温。 是她坐在亭中,巧笑倩兮,说着那些趣事时灵动的神态,和那一声声娇软亲昵的“阿兄”。 “阿兄……”他无声地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白日里听来只觉得心悸动,此刻在寂静的殿中独自回味,竟品出了一丝别样的、缠绕心尖的痒意。 他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学皆是帝王心术,所行关乎江山社稷。 男女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平衡朝局、绵延子嗣的工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一个女子的娇嗔笑语、一次意外的肢体接触而心绪不宁。 他并非不懂情欲,只是向来克制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后宫虚设,并非完全源于朝政繁忙,更深层的是他对那些或谄媚、或畏惧、或别有企图的女子,提不起丝毫兴趣,甚至觉得厌烦。 可沈莞不同。 她不怕他,或者说,她用一种“妹妹”的身份巧妙地规避了君臣的敬畏,试图靠近他。 她聪慧却不卖弄,娇媚而不妖冶,清醒又带着少女的天真。 她像是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异卉,明知危险,却散发着独一无二、引人探究的芬芳。 这种不同,让他沉寂多年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陌生的波澜。 他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未能完全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燥热。 是夜,萧彻睡得并不安稳。 模糊的梦境光怪陆离,最终定格在一处弥漫着浓郁桂花香的暖阁内。 没有宫人,没有奏折,只有纱幔轻摇,烛光暧昧。 沈莞就站在那氤氲的光影里,穿着一身比御花园那身更单薄、更柔软的胭脂色软纱寝衣,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形。 青丝如瀑,未绾未系,松松地垂在身后,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含春。 她没有唤他“阿兄”,只是用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凝望着他,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直白而大胆的诱惑。 她一步步走近,赤着足,踩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勾住他玄色龙袍的衣带,仰着头,粉嫩的唇瓣微微开启,吐气如兰:“陛下……” 那声音不再是白日里娇俏的“阿兄”,而是带着钩子般的软糯缠绵,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在梦里,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权衡利弊、克制欲望的帝王,他顺从了内心最原始的冲动。 他一把揽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低头,攫取了那诱人的红唇……触感温热而柔软,带着无尽的甘甜,与他想象中的一般无二,甚至更加销魂蚀骨。 她在他怀中化成一池春水,娇喘微微,任他予取予求……那浓郁的桂花香仿佛化作了实质,缠绕着两人,酿成了最醉人的酒…… “唔……” 萧彻猛地惊醒,倏然坐起。 寝殿内一片漆黑,只有角落留着一盏昏暗的长明灯,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窗外,传来三更梆子清脆的敲击声。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杀。 梦中那旖旎缠绵的画面、那蚀骨的触感、那勾魂摄魄的声音,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甚至……身体的某处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鲜明而尴尬的反应。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色在黑暗中晦暗不明。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一种混合着荒谬、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餍足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萧彻,竟会因一个女子,陷入如此失控的境地。 “赵德胜。”他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一直守在殿外耳房的赵德胜几乎立刻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听命:“陛下有何吩咐?” “换床被子。”萧彻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话语的内容却让赵德胜心头一跳。 换被子?这深更半夜的? 赵德胜不敢多问,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龙床上的情形,只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他迅速召来两个心腹小太监,动作极其轻缓而利落地将龙床上那套柔软的天蚕丝被褥撤下,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带着阳光干燥气息的锦被。 整个过程,萧彻都沉默地坐在床沿,玄色的寝衣更衬得他面容冷峻,眼神幽深,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直到宫人全部退下,殿内重新恢复寂静,他才重新躺下。 新换的被子干燥清爽,却似乎驱不散那萦绕在鼻尖、源自梦境的,虚幻而诱人的桂花香与女儿香。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然而那胭脂色的身影,那软糯的“陛下”,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刻在了他的心底。 与此同时,慈宁宫侧殿的缀锦轩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莞回到太后宫中时,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在灯下看经书。 见她回来,太后放下经书,招手让她近前,仔细端详她的脸色,见她眉眼间并无郁色,反而带着一丝游玩后的愉悦,心下稍安。 “姑母!”沈莞像只轻盈的蝴蝶般扑到太后身边,亲昵地挨着她坐下,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园子里的桂花开得可好了!香气能飘出老远呢!我还给您折了一枝最好的,让云珠插瓶了,就放在您寝殿的窗下,您晚上睡觉都能闻到!” 太后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心中软成一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你机灵!玩得可还开心?没再不小心绊着吧?”她虽未亲眼所见,但御花园里皇帝下令修路的事,自然有宫人禀报给她。 沈莞嘻嘻一笑,浑不在意:“一开始没留意,差点摔了,幸好阿兄手快扶住了我!”她语气自然,带着对“阿兄”的全然信任,仿佛那只是兄妹间再正常不过的互动,“阿兄还陪我去了亭子里喝茶说话呢!姑母,我觉得阿兄其实人挺好的,就是看起来严肃了些。” 太后听着她一口一个“阿兄”,叫得如此顺溜,再看她提起皇帝时那毫无阴霾的眼神,心中又是欣慰,又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皇帝对阿愿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亲近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顺着沈莞的话道:“皇帝政务繁忙,能抽空陪你说话,是你的福气。你也要懂事,莫要过于打扰他。” “阿愿晓得!”沈莞乖巧应下,又兴致勃勃地说了些在亭中与皇帝聊天的趣事,自然略去了那些关于姻缘的敏感话题,只挑了些轻松愉快的讲,逗得太后也露出了笑容。 又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见太后面露倦色,沈莞便体贴地告退,回到了自己的缀锦轩。 轩内,热水早已备好。屏风后,巨大的柏木浴桶里热气蒸腾,水面上洒满了新摘的桂花和晒干的玫瑰花瓣,香气馥郁。 云珠和玉盏伺候她褪去衣裙。沈莞踏入浴桶,将整个身子浸入温暖芬芳的水中,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热水驱散了秋日的微凉,也松弛了白日里因刻意维系“好妹妹”形象而略微紧绷的神经。 她靠在桶壁上,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肌肤,闭上眼睛,白日里的情景再次浮现。 皇帝扶住她时那坚实的臂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还有他看似冷淡实则隐含关怀的话语…… “这个‘阿兄’,认得似乎不亏……”她掬起一捧带着花瓣的温水,轻声自语,唇角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虽然心思深沉难测,但至少目前看来,他对她这个“妹妹”是宽容的,甚至可称维护。 若能真正获得他的信任和喜爱,那她在宫中的日子,乃至将来的前程,定然会顺遂许多。 至于那片刻的亲密接触带来的心跳加速……沈莞将其归咎于惊吓和意外。 他是皇帝,是“阿兄”,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目标。眼下,巩固这层“兄妹”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沐浴完毕,换上柔软的寝衣,沈莞躺在铺着软绸的拔步床上,很快便沉入了香甜的梦乡。她的梦境里,没有旖旎的纠缠,只有盛放的桂花,和一片光明顺遂的未来。 秋夜渐深,乾清宫内的帝王辗转难眠,心思浮动,被一场荒唐又真实的梦境所扰。 第46章:捷报 秋日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笼罩京城,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便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打破了朝堂近日来的沉闷。 朔北道大总管、燕王慕容桀上表:燕王率军于黑水河畔大败北狄主力,斩首三万,俘获牛羊马匹无数,北狄王庭遣使乞和! 消息传开,举朝振奋。北狄为患边境数十年,此番大捷,堪称近二十年来对北狄最沉重的一次打击,足以保边境五年,乃至十年安宁。 乾清宫内,萧彻看着手中那份言辞恭谨、报功却也隐带傲气的军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慕容桀坐镇北境多年,兵精将猛,能取得此等大捷,本就在情理之中。 他指尖划过军报上“燕王”、“世子慕容宸亲率铁骑突袭”等字眼,眸光深沉,看不出喜怒。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燕王殿下扬我国威,实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以礼部尚书周崇安为首的一干老臣率先出列,满面红光地歌功颂德。 其余众臣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尽是溢美之词,仿佛慕容家已是擎天保驾的第一功臣。 萧彻端坐龙椅之上,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威仪。他微微抬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燕王之功,朕心甚慰。”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北狄既已乞和,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一番朝议,无非是主战主和两派。主战者欲趁胜追击,直捣王庭;主和者则认为国力不宜久耗,应以和谈换取实利,休养生息。 萧彻静听片刻,未置可否。 直到散朝钟响,众臣退去,他回到御书房,另一份密报已由赵德胜悄无声息地呈到了他的案头。 那是潜伏北境多年的暗卫首领“玄枭”直接呈送的密函,用的是一种特殊的药水书写,需在烛火上略微熏烤方能显现字迹。 萧彻面无表情地将纸笺置于烛焰上方寸之处,细小的字迹逐渐清晰。 上面的内容,远比那捷报更触目惊心:燕王慕容桀及其世子慕容宸,于大捷之后,非但未如常例裁减部分兵员以节省粮饷,反而多次于深夜密会心腹将领;暗中通过数条隐秘渠道,大量收购铁锭、皮革等军需物资;更有人在远离主战场的漠北草场,发现疑似新辟的练兵痕迹,规模不明……密报最后提及,世子慕容宸年轻气盛,在私下场合曾对朝廷“吝于封赏”、“猜忌功臣”颇有微词。 烛火跳跃,映照着萧彻深邃的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意。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这是历代君王最忌惮之事。慕容家坐拥朔北道精兵,如今又立下不世之功,声望如日中天。若其真有异心,必成心腹大患。 他沉默地看着那密报在烛火上燃成灰烬,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日常政务。 这一切,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放心过那位拥兵自重、并非宗室的异性王。 暗棋早已布下,北境的风吹草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慕容宸的抱怨?萧彻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 第二天大朝会,萧彻颁下明旨。 “北狄既已俯首,朕亦有好生之德。准其求和。”他声音朗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然,败军之师,岂能无惩?着北狄割让黑水河以南十座城池,归入我大齐版图!另,每年需向我大齐进贡战马五千匹,黄金万两,皮毛珍宝无数!具体条款,由鸿胪寺与北狄使者详谈!” 旨意一下,朝堂之上虽有细微的抽气声,却无人敢反对。 十座城池,加上巨额岁贡,这条件堪称苛刻,但也正合战后立威之道。 陛下此举,既彰显了天朝上国的气度,又毫不留情地攫取了最大利益,手段老辣。 然而,接下来的旨意,却让一些敏锐的老臣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燕王慕容桀,世子慕容宸,为国征战,功在社稷。”萧彻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语气依旧平稳,“朕心嘉悦,特旨,召燕王父子即日启程,还朝述职,朕当亲设庆功宴,论功行赏,以彰其功!” 召回功臣,论功行赏,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在大捷之后立即召回手握重兵的藩王及其继承人,这其中的意味,就颇值得玩味了。是真正的荣宠?还是……? 圣旨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北上,直抵朔北燕王府。 此时的燕王府,正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黑水河大捷让燕王慕容桀的声望达到了顶点,北境军民,只知有燕王,不知有远在京城的皇帝者,亦不在少数。 王府正殿,慕容桀看着手中那份措辞殷切、满是褒奖与期待的圣旨,刚毅粗犷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锁。 他年近五旬,身材魁梧,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 “父王,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慕容宸站在下首,他年方二十,继承了其父的英武,眉宇间却更多了几分年轻人的锐气与桀骜,“大战方歇,北狄虽败,残余势力仍在窥伺,此时召我们父子一同回京?这庆功宴,怕是鸿门宴吧!” 慕容宸对朝廷素无好感,尤其是对那个年纪与他相仿,却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萧彻,更有一种莫名的较劲心理。 他觉得朝廷对北境军需多有掣肘,封赏也从未让他们满意过。 慕容桀放下圣旨,指节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远比儿子沉得住气。“圣旨已下,容不得我们抗旨不尊。” “可是父王!我们在北境根基深厚,何必……”慕容宸急道。 “住口!”慕容桀低喝一声,打断儿子的话,目光锐利如鹰,扫视四周,确认无闲杂人等,才压低了声音,“谨言慎行!隔墙有耳的道理,还要为父教你多少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北地特有的、高远而苍凉的天空,缓缓道:“皇帝此举,一为示恩,二为试探,三……或许也存了削权之心。我们若是不去,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罪名。届时,朝廷大军压境,我们便是叛逆!” “难道我们就这么乖乖回去?将兵权拱手相让?”慕容宸不甘心。 “回去,未必就是坏事。”慕容桀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京城是虎穴,但也是龙潭。正好借此机会,探一探朝廷的虚实,看看那位年轻皇帝的底牌。况且,我们慕容家功勋卓著,天下皆知,皇帝若不想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明面上绝不敢轻易动我们。这庆功宴,我们非但要赴,还要风风光光地赴!” 他转身,看向儿子,语气带着告诫与期望:“宸儿,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京城不比北境,那里规矩多,眼睛更多。收起你的性子,多看,多听,少说。此番入京,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次机遇。” 慕容宸虽然心中仍有不服,但见父亲心意已决,且分析得在情在理,只得躬身应道:“是,孩儿谨遵父命。” 数日后,燕王父子带着数百亲卫精锐,以及满载着北狄俘获的“献捷”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经营多年的朔北王城,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途。 车辚辚,马萧萧。 队伍的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慕容宸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巍峨城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 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京城之行,绝不会平静。 而远在紫禁城中的萧彻,在接到燕王已奉旨启程的奏报后,只是淡淡地批了一个“知”字。 他站在巨大的大齐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北部那片广袤的、标注着“朔北道”的区域上,指尖轻轻点过燕王父子行程即将抵达的某个点,眸色幽深,如同最寒冷的夜空。 第47章:这京城怕是越来越热闹了 丞相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三朝元老李文正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精光内敛的脸。 他手中捏着一封来自北境的密信,信纸是寻常的宣纸,内容也只是寻常的问候与对京城风物的向往,落款是“慕容桀顿首”。 然而,李文正的手指却在那看似平淡的字句间缓缓移动,眉头微蹙。字里行间,他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燕王在此时来信,言语间虽恭敬,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以及对“朝中近况”的关切。 这绝非简单的问候,这是在寻找盟友,或者说,是在掂量他这位丞相在皇帝与藩王之间的立场。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文正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低声叹息,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慕容桀雄踞北境,手握重兵,如今立下大功,声望正隆,却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皇帝年轻,手段却老辣深沉,此番召燕王入京,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他不想卷入这浑水。 李家世代簪缨,他的根基在朝堂,在文官体系,与这些拥兵自重的武将藩王牵扯过深,绝非明智之举。 尤其当今圣上心思难测,最忌朝臣与边将勾结。 “父亲。”一声清泠的呼唤自门外响起。 李文正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是知微啊,进来吧。” 李知微款步而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长裙,墨发轻绾,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的气度却清冷出尘,宛如月下仙子。 她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些许纸灰,又落在父亲略显凝重的脸上,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女儿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到父亲叹息。”李知微在父亲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优雅,“可是为了北境来的消息?” 李文正看了女儿一眼,对自己这个心思玲珑、眼界不输男儿的嫡女,他向来不吝于交流朝局。“慕容桀来信了,虽是问候,意在试探。” 李知微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袖口的缠枝莲纹,语气平静无波:“燕王功高,陛下召见,本是常理。只是此时机太过敏感,难免引人猜想。父亲如何打算?” “静观其变。”李文正吐出四个字,这是他为官数十载的生存哲学,“慕容家是疥癣之疾还是心腹大患,尚未可知。陛下既然敢召他们入京,必有后手。我们李家,不必急于站队,更不必过早与藩王牵扯。” 李知微微微颔首,对父亲的决定表示赞同。她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父亲,话锋却是一转:“父亲所言极是。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对我们李家而言,最优之选,始终是皇上,是这煌煌正统。” 她语气笃定,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清醒与决断。“唯有紧紧依附皇权,李家才能屹立不倒。女儿所虑者,是陛下……究竟何时,以何种方式,开启选秀。”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燕王入京,不过是朝堂权力博弈的一环,而选秀,才是真正决定她李知微,乃至整个李家未来数十年气运的关键。 她目标明确,便是那凤位。任何可能阻碍她达成目标的人或事,都需要提前筹谋,扫清障碍。 李文正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知女儿志在宫中,也乐见其成。以李家的门第和知微的才貌品德,确实有资格问鼎后位。只是…… “陛下登基以来,对选秀一事始终态度暧昧。”李文正沉吟道,“前番周崇安等人多次上书,皆被驳回。如今燕王入京在即,陛下或会以此事稳定朝局,彰显天恩,也或许……会更加搁置,以集中精力应对北境之事。圣心难测啊。” 李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自信的弧度:“无论如何,该做的准备,女儿一刻也未敢松懈。只待东风至。”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起,“听闻,长公主殿下不日也将回京了?” 李文正点了点头:“嗯,荣安长公主的驸马前月病逝于任上,她带着刚及笄的柔嘉郡主扶灵回京,陛下已下旨抚慰,令其长居京城。算算日程,也就这两日该到了。” 荣安长公主乃先帝幼妹,身份尊贵,当年下嫁给了南方大世族陆氏的嫡子。 如今驸马去世,她带着女儿回京,这京城的水,又要被搅动几分了。那位柔嘉郡主,据说容貌性情皆肖似其母,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李知微眸光微闪。长公主回京,意味着京城的贵女圈又将多一位有力的竞争者。 虽然柔嘉郡主身份尊贵,但毕竟父丧在身,短期内于选秀无碍。可长公主在皇室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却不容忽视,她的归来,必然会影响京城权力格局的细微变化。 “这京城,是越来越热闹了。”李知微轻声自语,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锐芒。燕王、长公主……各方势力即将汇聚,而这,正是她展现手腕、脱颖而出的大好时机。 她相信,无论局面如何复杂,最终的胜者,只会是最冷静、最睿智、最能把握时机的那一个。 丞相府书房的烛火,直到深夜才熄灭。 京城的气氛,因着燕王父子的抵京与荣安长公主的回归,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燕王慕容桀与世子慕容宸的觐见,安排在规格最高的太极殿。父子二人皆着亲王与世子品级的朝服,举止恭谨,礼仪周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慕容桀言辞恳切,将黑水河大捷之功尽数归于“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对自己只字不提,姿态放得极低。而最令人侧目的,是世子慕容宸。 这位在北境以勇武桀骜著称的年轻世子,此刻却敛尽锋芒,垂首恭立,应对得体,言语间对皇帝充满敬畏,全然不见传闻中的骄纵之气。 若非萧彻早已收到暗卫密报,知晓其私下言行,几乎也要被这沉稳恭顺的表象所迷惑。 “爱卿劳苦功高,乃国之柱石。”萧彻端坐龙椅,声音平和,带着帝王应有的嘉许与威仪,“此番回京,定要好好休整,朕已命人备下庆功宴,届时再为爱卿及世子,以及有功将士,论功行赏。” “臣,谢陛下隆恩!”慕容桀与慕容宸同时跪拜,声音洪亮,姿态谦卑。 几乎是在同一日,荣安长公主也带着柔嘉郡主入宫觐见太后与皇帝。 长公主年近四旬,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眉眼间带着皇室独有的尊贵与一丝历经世事的淡漠。 她身着素服,虽不施粉黛,通身气度却不容忽视。柔嘉郡主紧随其后,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容貌清丽柔美,眉宇间带着初丧父亲的哀戚与初入京城的些许怯生生,我见犹怜。 在太后宫中叙话后,长公主又往乾清宫谢恩。恰逢燕王父子刚从太极殿退出,在宫道甬路上不期而遇。 “多年不见,燕王风采依旧。”荣安长公主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她与慕容桀算是旧识,当年慕容桀尚未就藩时,在京中亦有往来。 慕容桀连忙躬身还礼:“不敢当长公主殿下谬赞。殿下节哀,保重凤体。”他目光扫过长公主身后低眉顺目的柔嘉郡主,客气道,“这位便是柔嘉郡主吧,出落得亭亭玉立,与殿下年轻时一般无二。” 柔嘉郡主闻言,微微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慕容桀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道:“谢王爷夸赞。”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悄悄飘向了慕容桀身后那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却神色沉静的年轻世子。 慕容宸依礼上前,向长公主和郡主见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平稳:“慕容宸,见过长公主殿下,柔嘉郡主。”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举止间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利落,却又被刻意收敛的沉稳所包裹。 柔嘉郡主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热,慌忙还礼,声音更细弱了几分:“世子……有礼。” 然而,慕容宸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礼貌性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重新垂眸敛目,仿佛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容貌秀美的郡主,与路边的花石草木并无区别。 他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叮嘱,思考着京城这潭深水的险恶,哪有心思留意一个小郡主的情窦初开。 这番短暂的相遇,落在有心人眼里,自是品出了不同滋味。 乾清宫内,萧彻听着赵德胜低声回禀宫道上的这一幕,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沉难测。 慕容宸的“沉稳”,柔嘉郡主的“羞涩”,长公主与燕王看似寻常的寒暄……这一切,都像是戏台子上精心排演过的折子戏。 “看来,朕这京城,是要越来越有趣了。”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慕容家越是表现得恭顺,便越说明其所图甚大。而长公主的回归,无疑又给这复杂的棋局,增添了一个变数。 慈宁宫内,太后正与沈莞说着话。前朝这般大的动静,后宫自然也有所风闻。 “燕王父子瞧着倒是恭谨,”太后捻着佛珠,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这功劳太大,有时未必是福。还有荣安,也是个命苦的,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带着女儿回来,往后这日子……”她虽深居后宫,但政治嗅觉敏锐,深知功高震主之理,也对长公主的未来有些担忧。 正说着,宫人禀报皇帝来了。 萧彻进来,先向太后行了礼,目光不经意般扫过一旁乖巧侍立的沈莞。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清新淡雅,正垂眸烹茶,动作娴静美好。 “皇帝来了,”太后让他坐下,关切地问道,“前头都见过了?燕王和长公主那边,可还安顿妥当了?” 萧彻接过沈莞奉上的茶,指尖与她有瞬间的轻触,他面色不变,淡淡道:“母后放心,都已安顿妥当。燕王父子功在社稷,朕自会厚待。长公主皇姑那里,朕也已吩咐内务府,一应份例皆按最高规格,定不叫皇姑受了委屈。” 太后闻言,稍稍安心,又叹道:“如此便好。只是这京城,眼看着就要热闹起来了。”她话中有话,萧彻如何听不出。 “热闹些也好,”萧彻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情绪,“总是一潭死水,反倒无趣。” 沈莞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是偶尔为太后和皇帝续上茶水,扮演着乖巧晚辈的角色。 但她低垂的眉眼间,却闪过一丝了然。 陛下这话,可不是真的期待热闹,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慈宁宫又坐了片刻,萧彻便以处理政务为由起身告辞。沈莞也顺势告退,回到了缀锦轩。 一进院子,就听到云珠和玉盏两个小丫头正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姑娘您回来了!”云珠见到她,连忙迎上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雀跃道,“奴婢刚才听前头送东西的小太监说,今日见到燕王世子了!说是生得极其俊朗,身姿挺拔,虽然年纪轻轻,一点都不像传闻中那样……那样粗野呢!” 玉盏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都说这位世子爷年少有为,又是王府嫡子,将来是要继承王爵的!这身份,这品貌,可是京城里顶尖儿的佳婿人选了!” 她们到底是少女心性,见到出色的年轻男子,难免心生遐想,更何况慕容宸的身份地位确实显赫。 沈莞闻言,脚步未停,径直走进内室,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这些话,在外面可不许浑说。” 云珠玉盏见她神色严肃,连忙收敛了笑意,垂手应道:“是,姑娘,奴婢知错了。” 沈莞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娇艳却沉静的容颜,心中暗忖:佳婿人选?只怕是烫手山芋才对。 燕王势大,功高震主,陛下心中岂能毫无芥蒂? 此番召其入京,名为封赏,实为试探乃至挟制。那慕容宸若真是个莽撞无知的武夫倒也罢了,偏偏能在御前表现得如此沉稳恭顺,可见心机深沉,所图非小。 这样的男子,身份越是显赫,处境就越是危险,与他牵扯上关系,无异于置身于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卷入滔天巨浪,尸骨无存。 她沈阿愿求的是“安稳富贵”,可不是这朝不保夕、动辄抄家灭族的“泼天富贵”。那慕容宸,在她看来,绝非良配,甚至可以说是最需要远离的麻烦。 “看来,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深了。”她轻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锐利,“往后,更需谨言慎行,步步为营才好。” 第48章:他生平仅见 京城的暗流汹涌,并未过多波及到位于城西的沈府。 这里虽不及王侯府邸奢华,却也门庭整洁,自有一番武将之家的爽利气象。 沈莞的叔父,京营参将沈壑岩,此刻正端坐在书房上首,面色严肃地看着下首站得笔直的两个儿子——长子沈铮与次子沈锐。 沈铮年方二十,继承了父亲的武人体魄,高大健壮,眉宇间英气勃勃,已在京营中担任校尉。 沈锐则年方十七,身形更似文弱书生,面容清秀,正在准备下一科的科举。 “近日京城风云变幻,你们当知。”沈壑岩声音低沉,带着军旅之人的干脆利落,“燕王入京,长公主回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藏机锋。我们沈家,蒙陛下与太后恩典,方有今日。切记,谨守本分,忠于王事,不参与任何党派纷争,更不可与藩王过从甚密,尤其是那位燕王世子!”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个儿子:“铮儿,你在营中,当好生操练兵马,约束部下,莫要与人议论朝政,更不可受人怂恿,与燕王麾下之人私下往来!” “是,父亲!孩儿明白!”沈铮抱拳,声音洪亮。 “锐儿,你专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些文人雅集,若有涉及藩王、议论朝局者,能避则避。”沈壑岩又看向次子。 沈锐躬身应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沈壑岩点了点头,语气稍缓:“我们沈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安稳。你们大哥的婚事在即,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务必办得稳妥妥帖,莫要出任何差池。阿愿那丫头今日回来帮忙,你们也多看顾些,她在宫中不易,回家了就让她松快松快。” 正说着,门外仆妇来报,说大小姐的车驾已到府门外了。沈壑岩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挥挥手让两个儿子去迎一迎。 沈莞此次回府,名义上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哥沈铮的婚事帮忙。 婚期定在两月后,虽说有叔母林氏一手操持,但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回来帮着打理些琐事、陪叔母说说话,也是理所应当。 更重要的是,她也想回这真正算是“家”的地方透透气。 马车辘辘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沈莞靠在柔软的引枕上,微微撩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市井景象,心中一片宁静。 街边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尘土混合的气息,都让她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鲜活。 就在马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因避让行人而稍稍放缓速度时,另一支规模不小、护卫森严的车队,正从横向的街道驶过。 那车队前方,两骑开道,马上骑士身形彪悍,眼神锐利,正是燕王府的亲卫。 其中一骑之上,端坐着世子慕容宸。他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带着审视与警惕。 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辆看似普通、却挂着沈府标识的马车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起了那撩起一角的车帘。 帘内,一张侧脸惊鸿一瞥般映入他的眼帘。 肌肤胜雪,在秋日略显暗淡的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鼻梁秀挺,唇瓣不点而朱,下颌线条优美如画。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眸,虽只是匆匆一瞥,看不清具体神色,但那形状极美,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娇媚,偏偏眼神清澈,如同浸在秋水中的黑曜石。 慕容宸呼吸猛地一滞。 他并非没有见过美人。北地多有豪爽明艳的女子,京城贵女也不乏温婉秀丽之辈。 但像车中女子这般,将娇媚与清澈、灵动与安静如此完美地融合于一体,仿佛天地灵气钟毓于一身的,他生平仅见。 那是一种无关风月、纯粹对极致美丽的震撼与欣赏,如同荒漠旅人骤然见到海市蜃楼中的仙境,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马车帘子很快落下,隔绝了那惊世的容颜。沈府的车夫驾着车,平稳地转入了另一条街道,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慕容宸却依旧怔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 方才那惊鸿一瞥,如同最绚烂的烟花,在他沉寂的心湖中炸开,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世子?”身旁的亲卫见他神色有异,低声询问。 慕容宸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他低声对亲卫吩咐道:“去查一下,方才那辆挂着沈府标识的马车里,坐的是何人。”他需要知道,那个拥有如此绝色容颜的女子,究竟是谁。 “是!”亲卫领命,悄然离去。 慕容宸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脑海中那惊心动魄的侧颜依旧清晰。 他忽然觉得,这次京城之行,似乎……并非全然是令人厌烦的权谋与算计了。 乾清宫,御书房内。 萧彻正在批阅奏折,朱笔挥洒,决策千里。赵德胜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忽然,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单膝跪地,正是暗卫首领玄枭。 他低声禀报了几句,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萧彻和赵德胜能勉强听清。 当听到“燕王世子慕容宸于东市街口,偶见沈府马车内沈姑娘侧颜,驻足良久,后命亲卫探查沈姑娘身份”时,萧彻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说话。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下一秒,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萧彻手中那支上好的紫檀木狼毫笔,竟被他生生捏断了!笔杆断裂处,木刺扎入他指尖,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他却恍若未觉。 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冰冷、暴戾、以及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极致不悦!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德胜脑袋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膛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此刻如同蛰伏凶兽般的帝王。 玄枭禀报完毕,见陛下如此反应,更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良久,萧彻才缓缓松开手,将那断成两截的毛笔随意丢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拿起一旁的素白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那微不足道的血珠,动作优雅,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朕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失控的瞬间只是幻觉,“下去吧。” “是。”玄枭如蒙大赦,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御书房内,只剩下萧彻和几乎快要僵化的赵德胜。 萧彻的目光落在虚空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重。慕容宸……竟敢将目光投向他的阿愿? 看来,这位世子爷的“沉稳”,也只是流于表面。或者说,美色当前,终究是露出了年轻人该有的……不知死活。 他忽然想起沈莞在佛前许的愿——“世间最好的男儿”、“倾心”、“爱得无法自拔”。 萧彻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慕容宸,也配称“最好”? 看来,是时候让他的阿愿,更清楚地认识到,何为“最好”,以及……谁才应该是她目光唯一的归宿。 “赵德胜。” “老奴在。”赵德胜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传朕口谕,”萧彻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沈参将长子沈铮大婚在即,朕念其忠勇,特赐宫中御酒十坛,锦缎二十匹,玉如意一对,以示嘉奖。令,沈姑娘协助操持家务,颇识大体,赐东海明珠一斛,以为脂粉之资。” 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慕容宸,沈家,是他萧彻看顾的人。沈莞,更是他明目张胆示恩的对象。 “老奴遵旨!”赵德胜心中凛然,陛下此举,既是恩赏,更是……宣示主权啊! 第49章:东珠,脂粉之资 皇帝的赏赐是在沈莞回府后的第二日傍晚送达沈府的。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沈府前厅回荡,当念到“赐宫中御酒十坛,锦缎二十匹,玉如意一对”时,沈壑岩与夫人林氏带着阖府上下跪地谢恩,心中虽感荣耀,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陛下对功臣之后多有抚恤,沈铮即将大婚,有此恩赏,是为沈家做脸,彰显皇恩浩荡。 然而,当那太监继续念出“沈姑娘协助操持家务,颇识大体,赐东海明珠一斛,以为脂粉之资”时,整个前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沈壑岩叩首的动作微微一顿,林氏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连跪在后方的沈铮、沈锐两兄弟都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赏赐沈铮大婚是常理,可单独、特意地赏赐阿愿?还是如此贵重的东海明珠一斛?只为“脂粉之资”?这……这恩宠未免太过突兀,也太过厚重了!东海明珠价值连城,一斛之数,便是郡主出嫁也未必能有此等妆奁。 “臣(臣妇),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沈壑岩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领着家人恭敬地接过明黄色的圣旨,又给宣旨太监塞了厚厚的红封,这才将人客气地送走。 前厅内,下人们看着那一个个沉甸甸的礼箱,尤其是那单独放置、打开后宝光氤氲、几乎能照亮整个厅堂的一斛龙眼大小的浑圆明珠,皆是目眩神迷,啧啧称奇。 “陛下对咱们家真是天恩浩荡啊!” “大小姐在宫中定然是极得太后和陛下欢心的!” “可不是嘛!这赏赐,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份了!” 下人们的议论声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喜悦。 林氏也是又惊又喜,拉着沈莞的手,低声道:“阿愿,陛下这赏赐……真是给足了你脸面了!”她只当是皇帝看在太后和沈莞孤女身份的份上,格外厚待。 沈莞看着那斛明珠,心中亦是有些讶异。她自然知道这赏赐的分量。 但她并未像叔父那般想得深远,只以为是皇帝阿兄对她这个妹妹的照顾,或许是因昨日在慈宁宫见了,又知她回府帮忙,便顺手给了份厚重的赏赐,既全了兄妹情谊,也给沈家增添了光彩。 她甚至觉得,这位皇帝阿兄虽然性子冷,但做事倒是大方周到。 她扬起明媚的笑脸,对林氏道:“是陛下和姑母疼我,也是给我们沈家体面。叔母,这些珠子正好,可以给未来嫂嫂镶嵌头面,再给您打些首饰,定然好看。” 她这般豁达不贪,一心想着家人,更让林氏怜爱不已,连声道:“好孩子,难为你想着他们,你的心意叔母领了,只是这既是陛下单独赏你的,自然都是你的,你自己收着便是。” 然而,站在一旁的沈壑岩,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挥手屏退了闲杂下人,只留了妻子和侄女、儿子在厅中。 他看着那斛刺目的明珠,又看了看一脸坦然、笑容娇憨的侄女,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陛下对阿愿的这份“恩宠”,似乎……有些逾越了寻常的君臣之义,甚至超越了兄长对妹妹的照拂。 这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无声的宣告。 联想到近日燕王入京,陛下此举,是否另有深意?是在敲打某些人?还是……沈壑岩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后背隐隐发凉。 天家恩宠,固然荣耀,但有时也是催命符。 “阿愿,”沈壑岩语气凝重地开口,“陛下隆恩,我们沈家感激不尽。但你需记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宫中,更要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万不可因陛下厚待便失了分寸,明白吗?”他必须提醒这个聪慧却未必深知帝王心术的侄女。 沈莞见叔父神色严肃,也收敛了笑容,认真点头:“叔父放心,阿愿明白。在宫中,阿愿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她虽未完全理解叔父的深意,但也知道叔父是为她好。 沈壑岩见她听进去了,稍稍安心,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散去。这京城,怕是再也无法平静了。 燕王府在京城的别院内。 慕容宸也很快收到了皇帝厚赏沈家的消息。当听到特意赏赐沈莞一斛东海明珠时,他执棋的手停在半空,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兴趣。 “果然是她……”他低声自语。昨日惊鸿一瞥,他便猜到那马车中的绝色女子身份定然不凡,却没想到,竟是已故沈将军的孤女,太后抚养的那位沈姑娘。 而皇帝此举……慕容宸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如此高调、甚至带着一丝暧昧的赏赐,是在警告他?还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这位沈姑娘的不同? 看来,这位深居简出的沈姑娘,在年轻帝王心中的分量,远比外人想象的要重。这倒是有趣了。 他原本只是惊艳于那份超越世俗的美貌,如今,却更添了几分想要探究的欲望。能引得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如此在意,这女子,绝不仅仅是空有美貌。 “沈莞……”他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念了一遍,眼底的兴趣愈发浓厚。 这趟京城之行,果然不会无聊。 丞相府,李知微的闺阁内。 香炉里燃着清雅的冷香,李知微正坐在窗前,临摹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姿态优雅,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一个心腹丫鬟悄步走进,低声将皇帝赏赐沈家,尤其厚赏沈莞一斛东海明珠的消息禀报给她。 李知微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染黑了一大片精心描绘的山峦。 她仿佛没有看见那毁掉的画作,缓缓放下笔,抬起眼。那双清冷出尘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令人心慌。 “东海明珠……一斛……脂粉之资……”她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心里。 她李知微,京城第一才女,丞相嫡女,为了那个位置,苦心经营多年,谨言慎行,处处营造贤德之名。 可皇帝呢?对选秀之事一拖再拖,对她明里暗里的示好视若无睹。如今,却对一个区区功臣孤女,一个不过是仗着太后庇护、有几分颜色的沈莞,如此毫不避讳地厚赏! 那东海明珠,何等珍贵,竟随手赏给她做胭脂水粉钱? 这简直是在打她李知微的脸!是在告诉所有人,她李知微多年来的努力,还不如沈莞那副皮囊!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李知微腕上那串她素日最珍爱、由高僧开过光的羊脂白玉手钏,其中一颗玉珠,竟被她生生捏碎了!碎片刺入她柔嫩的掌心,渗出点点血珠,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惊呼一声:“小姐!您的手……” 李知微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与碎裂的白玉,忽地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好,很好。”她喃喃自语,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之前的平静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沈莞……原来,陛下喜欢的,是这样的……” 她一直以为皇帝心志坚定,不为美色所动,所以她努力塑造的是才德。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男人,终究是视觉的动物。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换一种方式了。 任何挡在她通往凤座路上的人,都必须要……清除掉。 第50章:英雄救美 沈府为筹备婚事,诸事繁忙。 这日,林氏需清点一批新到的绸缎,又想着沈莞回府几日都闷在家里,便让她带着云珠玉盏,去京城有名的“醉仙楼”买几样精致的点心和招牌菜回来,也算散心。 醉仙楼临河而建,三层飞檐,是京中达官贵人常聚之处。 沈莞戴着帷帽,在丫鬟的簇拥下步入酒楼,直接要了二楼一个临街的雅间。点了菜,吩咐伙计稍后送至府上,她便打算在雅间歇息片刻,看看河景再回去。 雅间外的廊道并不宽敞,时有宾客往来。沈莞不欲多待,正欲转身回房,忽觉身后一股不大却极其突兀的力道猛地推在她后肩! 事出突然,她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前方正是通往一楼大堂的木质楼梯!若真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小心!” 云珠玉盏的惊呼声与一道低沉稳重的男声几乎同时响起。 电光火石间,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迅疾地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前扑的势头硬生生止住,甚至将她往后带回了半步,让她得以站稳。 沈莞惊魂未定,帷帽在挣扎间歪斜,露出了半张雪白娇靥。她急促地喘息着,抬眸看向救她之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带着一种不同于京城世家子弟的坚毅与沉稳。 他衣着华贵,虽未着戎装,但周身那股隐隐的煞气与久居人上的气度,绝非寻常公子哥。更重要的是,沈莞虽未见过他,却在瞬间与近日听闻的、关于那位北境世子的描述对上了号——燕王世子,慕容宸! 她心中剧震,面上却迅速恢复了镇定。她轻轻挣脱开他的扶持,将帷帽扶正,遮住容颜,然后后退一步,敛衽为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与感激,温婉柔和:“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慕容宸看着眼前即便隔着帷帽薄纱,也能感受到其惊人之美的女子,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方才靠近时那一缕极淡的、清雅的馨香。 他心中那股自昨日初见便萦绕不去的悸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果然是她,沈莞。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多礼。”他收敛心神,语气平稳,显得彬彬有礼,“酒楼人多手杂,姑娘还需当心。”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方才沈莞站立的位置,那里已空无一人,推她的人早已混入人群消失无踪。 “是,多谢公子提醒。”沈莞再次道谢,姿态优雅,礼仪周全,完全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贵女风范,既不显亲昵,也不失礼数。 慕容宸见她如此,心中赞赏更甚。 遇事不慌,应对得体,果然非寻常女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沈莞却已再次微微一福:“不敢打扰公子雅兴,小女子先行告退。”说罢,便带着两个犹自后怕的丫鬟,转身走进了雅间,关上了房门。 慕容宸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合拢的雕花木门,目光深邃。 他几乎可以肯定,方才那绝非意外。是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这位深得帝心的沈姑娘下手?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他?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京城,果然处处是陷阱。 不过,这次“意外”,倒让他有了一个名正言顺与她接触的理由。虽然她看似疏离,但救命之恩,总是一份人情。 醉仙楼对面的一家茶肆雅座内,李知微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悄然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知微放下茶杯,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渗人的寒意。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轻声自语,指尖划过光滑的杯壁,“安排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下。 雅间内只剩下李知微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醉仙楼那扇紧闭的雅间窗户,眼神冰冷而算计。 推沈莞那一把,自然是她安排的。力道、角度都经过精心计算,既要制造险情,又不会真的让她受重伤。 目的,就是给慕容宸创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她了解男人,尤其是慕容宸这种心高气傲、见惯了北地风霜的年轻武将。 面对沈莞那样的绝色,一次惊鸿一瞥或许只是惊艳,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一次“救命之恩”的连接,足以在他心里种下更深的种子。 她不需要慕容宸立刻爱上沈莞,她只需要这份“特殊”存在。 只需要皇帝知道,他看重的、甚至可能心生独占之意的女子,被另一个同样强势、且手握重兵的男人觊觎着。 一边是可能涉及江山稳固的藩王世子,一边是一个孤女。 她倒要看看,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是会为了一个美人,不惜激化与燕王的矛盾?还是会为了稳固江山,忍痛割舍? 无论萧彻如何选择,对她李知微而言,都是有利的。 若选江山,沈莞必被舍弃,甚至可能成为平息燕王怒火的工具;若选美人……那便是沉湎美色、不顾大局,她自有办法让朝臣和天下人知道这一点。 “沈莞啊沈莞,”李知微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要怪,就怪你挡了别人的路,还生得……太过惹眼。” 醉仙楼雅间内。 沈莞屏退了仍在愤愤不平议论着“是哪个杀千刀推人”的云珠和玉盏,独自一人临窗而坐。 桌上的茶水已经微凉,她却毫无品茗的心思。 帷帽早已取下,露出她凝脂般的玉容。此刻,那双平日娇媚灵动的秋水眸中,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思。 方才那一推,绝非意外。 她虽未看清推她之人,但那力道来得突兀而精准,目的性极强。 是谁要对她不利?她在京中并未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值得对方在闹市酒楼行此险招,欲致她于险境? 是冲着她沈家来的?还是……冲着她如今这重尴尬的、“帝宠”在身的身份? 而救她的人,偏偏是燕王世子慕容宸。 这真的是巧合吗? 沈莞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翻涌的思绪。她想起叔父前几日的告诫,想起皇帝那斛引人注目的东海明珠,再联想到慕容宸那看似沉稳却暗藏锋芒的眼神…… 她虽不确定具体是谁在幕后操纵,但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有人想利用她,有人想害她,而那位救她的燕王世子,恐怕也并非单纯的仗义相助。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为何偏偏如此之难? 看来,往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了。这京城,步步皆是陷阱,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她端起那杯凉茶,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无论如何,她不能自乱阵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只是,这“风”既然已经吹起,她想独善其身,怕是难了。 第51章:杯酒释军权 三日后,宫中设下盛大庆功宴,为燕王慕容桀接风洗尘,亦是昭告天下,彰其赫赫战功。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舞姬曼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萧彻高踞主位,玄色龙袍在璀璨宫灯下更显威仪深重。他面容平静,举杯与群臣共饮,对慕容桀多有褒奖之词,言辞恳切,笑容温和,全然是一副倚重功臣的明君模样。 燕王慕容桀亦是满面红光,应对得体,将功劳归于上下一心,君臣相得,场面融洽至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是热烈之时,萧彻忽地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原本喧嚣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燕王,”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为我大齐镇守北境多年,劳苦功高,如今又立下这不世之功,朕心甚慰,亦深感你多年戍边之辛劳。” 慕容桀心中微凛,面上却愈发恭敬:“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更不敢言苦。” 萧彻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爱卿年岁渐长,北境苦寒,朕实在于心不忍。如今北狄已臣服,边境暂安,朕意已决,爱卿与世子便留在京城荣养吧。”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原本喧闹的乐舞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皇帝与燕王身上。 萧彻仿佛未见众人惊愕,继续道:“朕已命人将原康亲王府邸修缮一新,赐予爱卿为新的燕王府,一应规制,皆按亲王最高标准。另,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珍宝古玩若干。朔北道军务,朕已委派镇国将军谢罡前往接掌。爱卿王爵,依旧世袭罔替,世子可在朝中领一闲职,安心在京中享福便是。” 杯酒释兵权! 年轻的帝王甚至没有迂回试探,就在这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上,以如此直白、如此不容拒绝的方式,剥夺了慕容桀经营多年的兵权,将其圈禁于京城! 赏赐不可谓不厚,地位不可谓不尊,但失去了军队的藩王,无异于被拔去利齿的老虎。 慕容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料到皇帝会有所动作,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雷霆万钧、不留余地的一招!他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周转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陛下!”慕容桀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北狄虽败,余孽未清,边境安危关乎社稷,谢将军虽勇,毕竟不熟悉北境情况,臣……臣恐有负陛下厚恩,愿继续为国戍边,以报陛下!”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萧彻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千钧重压,仿佛能穿透人心:“爱卿是信不过朕的眼光,还是信不过谢将军的能力?又或者……是舍不得那北境的数十万大军?”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慕容桀耳边!他浑身一僵,所有辩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皇帝这是将他的心思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所有朝臣面前! 他若再坚持,便是坐实了拥兵自重、心怀异志的罪名! 大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连李文正这样的老臣都垂下了眼眸,心中震撼于皇帝的果决与狠辣。 周崇安等老臣更是噤若寒蝉。 慕容宸坐在下首,袖中的拳头早已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同情、或嘲讽、或审视的目光,屈辱和愤怒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但他牢记父亲的告诫,死死低着头,不敢让眼中的恨意泄露分毫。 萧彻不再看慕容桀,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带着帝王的最终裁决:“此事,朕意已决。燕王劳苦功高,合该在京城享享清福了。赵德胜,宣旨吧。” “老奴遵旨。”赵德胜上前一步,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将皇帝的恩赏与任命公之于众。 慕容桀身形晃了晃,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沙哑干涩:“臣……慕容桀,领旨……谢恩!” 他知道,大势已去。此刻抗旨,唯有死路一条。留在京城,虽失去兵权,但至少还能保全性命,保全家族。 一场本该宾主尽欢的庆功宴,最终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散去。大臣们各怀心思,匆匆离席,无人敢在此刻与失势的燕王过多交谈。 新的燕王府(原康亲王府)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慕容桀一把挥落桌上精美的茶具,瓷器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胸膛剧烈起伏,虎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宴席上的恭顺? “萧彻小儿!欺人太甚!”他低吼道,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暴怒。 慕容宸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父王,我们如今已成瓮中之鳖,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在这京城做个富贵闲人,任人宰割吗?” “富贵闲人?”慕容桀冷笑,“只怕那皇帝小儿,连这富贵闲人都不让我们做得安生!他今日能夺我兵权,明日就能寻个由头,要了你我的性命!”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光:“京城是虎狼窝,但我们未必没有一搏之力!皇帝想困死我们,我们偏要在这京城,撕开一条生路!” “父王有何良策?”慕容宸急切问道。 慕容桀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皇帝根基未稳,朝中并非铁板一块。我们需要盟友,一个能在皇室中说上话、有分量的盟友!” 慕容宸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长公主!” “不错!”慕容桀重重一拍桌子,“荣安长公主是先帝幼妹,身份尊贵,在宗室中颇有影响力。她刚回京,根基未稳,驸马又新丧,正是需要倚仗之时。若我们能与她联姻……” 他看向慕容宸,“宸儿,你若能尚了柔嘉郡主,我们便与长公主成了姻亲,利益捆绑。届时,有长公主在宗室中周旋,皇帝想要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这或许是我们目前破局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慕容宸闻言,眉头紧锁。他想起了那个怯生生、对他似乎颇有好感的柔嘉郡主,又想起了醉仙楼那惊鸿一瞥、清丽绝俗的沈莞……心中一阵烦闷。与柔嘉郡主联姻,无关情爱,纯粹是政治交易。 但……形势比人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绮念,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算计:“父王所言极是。只是,长公主会同意吗?皇帝那边……” “事在人为!”慕容桀断然道,“长公主孤儿寡母,也需要强有力的依靠。我们虽失了兵权,但威望仍在,财富仍在!至于皇帝……只要我们动作够快,造成既定事实,他即便不愿,也未必能强行阻止宗室联姻!你明日便寻个机会,再去接触一下那位柔嘉郡主,务必给她留下好印象!” “是,孩儿明白!”慕容宸躬身领命,眼中燃起了新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火焰。 京城这个牢笼,他慕容宸,绝不会坐以待毙! 荣安长公主府邸坐落在京城最清贵的西苑,虽不似燕王府那般张扬跋扈,却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与身份的雍容气度。 府内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皆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风雅,这是她已故驸马、南方大世族陆氏嫡子带来的印记。 夜深人静,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琉璃宫灯,光线柔和,映照着长公主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 她手中捏着一封密信,信纸是北地特有的粗糙纸张,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武将特有的力道——来自燕王慕容桀。 信中的内容,无非是叙旧,感慨世事变迁,表达对先帝的追思,以及对她们母女回京后处境的“关切”。 字里行间,隐晦地提及了世子慕容宸对柔嘉郡主的“赞赏”与“偶遇之缘”,最后更是暗示,若能缔结秦晋之好,两家互为倚仗,必能在京城这风云之地,站稳脚跟,互为奥援。 长公主放下信纸,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她心中冷笑。慕容桀打的什么算盘,她一清二楚。不过是失了兵权,成了没牙的老虎,急于寻找一棵能暂时栖身、甚至能助他反咬一口的大树罢了。 而她荣安,先帝幼妹,身份尊贵,背后更隐隐牵连着南方庞大的陆氏世族网络,确实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公主低声喟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她离京多年,如今回来,才发现物是人非。 当年皇兄在时,她是何等尊荣?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她那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侄儿萧彻。 他对她这位皇姑表面客气,赏赐丰厚,但她能感觉到那层客气下的疏离与防备。内务府是按最高规格供给,可她想要插手一些宗室事务,或者为南方陆家的一些子弟在京中谋个前程,却是阻力重重。 这让她心中如何能没有怨怼?她本是金枝玉叶,有雄心,亦有手段,却因是女子,当年被指婚给了体弱多病的陆氏子,远嫁江南。 如今好不容易驸马去世,她带着女儿回到权力中心,却发现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样子,空有抱负却难以施展。这种落差,如同蚁噬,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慕容桀的提议,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涟漪。 与燕王府联姻,风险极大。皇帝显然已对慕容家极度不信任,与之捆绑,无异于火中取栗。但……收益也可能极大。 慕容家在军中的旧部威望仍在,财富底蕴深厚,若能借其力,她在京中的话语权必将大增,甚至……有机会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为自己和女儿争得更多。 这是一场赌博。 她需要好好掂量。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柔嘉郡主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墨发披肩,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母亲,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柔嘉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柔细。 长公主抬眸,目光落在女儿脸上,捕捉到她眼底那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羞涩与恍惚。她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道:“柔儿,今日在宫中,可见到那位燕王世子了?” 柔嘉郡主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如同染了胭脂。她低下头,绞着手中的丝帕,声音细若蚊蚋:“见……见到了。世子他……举止得体,与女儿说了两句话。” 长公主将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女儿对那慕容宸,是动了心思的。这也难怪,慕容宸容貌俊朗,身份尊贵,又有着北地男儿的英武之气,对久居江南、见惯了文弱书生的柔嘉来说,确实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哦?你觉得他如何?”长公主继续试探。 柔嘉郡主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憧憬:“世子……他很好。不像旁人那般趋炎附势,对女儿也很……客气。”她没好意思说“温柔”。 长公主心中冷笑,客气?那慕容宸如今是落难的凤凰,能不对你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客气吗?但她没有点破,只是轻轻拉过女儿的手,拍了拍。 “我的柔儿长大了,也知道看人了。”她语气温和,带着母亲的怜爱,“你是先帝亲封的郡主,身份尊贵,你的婚事,关乎国体,也关乎你一生的幸福,断不能草率。” 柔嘉郡主乖巧地点点头:“女儿明白,全凭母亲做主。” 长公主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慕容宸……确实一表人才。燕王府如今虽不如前,但底蕴犹在。只是……”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瞬间紧张起来的神色,缓缓道:“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急。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我荣安长公主的女儿,岂是那么容易求娶的?他燕王府若真有诚意,就该拿出应有的姿态来。” 她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各怀鬼胎的联姻。她要的,是慕容桀父子彻底倒向她,将她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和最重要的盟友。 她要在这桩婚事里,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母亲的意思是……”柔嘉郡主有些不解。 长公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属于皇室长公主的傲然与深算:“不急。且让他们先着急。我的柔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捧着最大的诚意,来求娶。” 她要等,等慕容桀父子走投无路,等他们拿出足够的筹码,等她确认这桩婚事能给她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一刻。 至于皇帝侄儿那边……长公主目光幽深。他既然不念姑侄之情,处处防备,那也就别怪她这个做皇姑的,为自己和女儿的将来,另寻出路了。 这京城的水,既然已经浑了,那就不妨,再浑一些。 第52章:让你得偿所愿 京城的初雪悄然而至,将屋宇街巷染上一层素白。位于西苑的皇家梅园,红梅傲雪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成了冬日里一道绝美的景致。 柔嘉郡主由侍女陪着在梅林间赏玩,她披着厚厚的银狐斗篷,小脸冻得微红,却掩不住眼中的雀跃。 这几日,母亲虽未明说,但态度已然松动,似乎并不反对她与慕容世子往来,这让她心中充满了隐秘的欢喜。 正痴痴看着一枝形态奇崛的红梅,身后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柔嘉心头一跳,慌忙回头,果然见到慕容宸披着玄色大氅,踏雪而来。他身姿挺拔,面容在雪光映照下更显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刻意收敛的、恰到好处的温和。 “郡主。”慕容宸拱手为礼,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雪中红梅,恰似郡主风姿,清丽脱俗。” 柔嘉郡主脸颊绯红,羞得低下头去,声如蚊蚋:“世子过誉了。” 慕容宸走上前,目光扫过梅枝,精准地折下开得最盛、形态最美的一支,递到柔嘉面前,动作优雅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宝剑赠英雄,红梅配佳人。此枝与郡主相得益彰,望郡主笑纳。”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捏着那支红梅,眼神专注地看着她。柔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跃出胸腔。她从未与年轻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更未曾收到过如此直白又风雅的赠礼。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支犹带冰雪寒香的红梅,指尖与他有瞬间的触碰,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浑身一颤。 “多……多谢世子。”她将梅花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心中的情愫在这一刻蓬勃生长,再也无法抑制。 慕容宸看着她这副全然陷入情网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计划顺利推进的冷静。 他又温言与她说了几句闲话,多是关于梅花的诗词典故,显得他文武双全,风度翩翩,将柔嘉郡主哄得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然而,当他告辞转身,踏入另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径时,脸上那刻意营造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梅林的香气萦绕不去,但他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柔嘉郡主那羞怯的笑脸,而是醉仙楼惊鸿一瞥,那张即便隔着帷帽也难掩绝色、清澈与娇媚并存的容颜——沈莞。 凭什么?他慕容宸,北境最耀眼的世子,如今却要为了生存,在这里对一个怯懦的小郡主虚与委蛇,曲意逢迎? 而那个真正让他心动、符合他所有想象的女子,却被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圈禁在深宫,甚至可能早已…… 一股强烈的不甘与屈辱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要的,从来都是最好的。无论是权力,还是女人。 与此同时,燕王慕容桀亲自前往长公主府拜访。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便从府中出来,面色虽依旧凝重,但眉宇间却松快了几分,显然是达成了某种重要的协议。 他离开后,柔嘉郡主捧着那支红梅,雀跃地找到母亲,将慕容宸赠花之事细细说了,眼中满是期盼的光芒。 长公主看着女儿那副全然陷进去的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叹息。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丝,脸上露出慈爱而高深的笑意:“我的傻女儿,一支梅花就把你欢喜成这样?放心,母亲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柔嘉郡主依偎在母亲怀里,只觉得无比安心,却看不到母亲眼底那抹精于算计的冷光。 慕容桀给出的承诺,远超她的预期。他不仅承诺未来若能成事,柔嘉必为皇后,更暗示将在南方为陆家势力提供诸多便利,甚至包括一些隐秘的财政与人力支持。 这足以打动她,也让她看到了慕容家破釜沉舟的决心。 既然筹码足够,她也不介意陪他们赌这一把。 没过两日,荣安长公主便递了牌子入宫,求见皇帝。 乾清宫内,萧彻看着下方虽身着素服却气势不减的皇姑,神色平静。 “皇姑今日入宫,所为何事?”他语气淡漠。 长公主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并不可见的眼泪,未语先叹:“陛下,臣妇如今孤儿寡母,回到这京城,举目无亲,心中实在惶恐。柔嘉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前些日子在梅园……偶遇了燕王世子,那孩子便……便一颗心都系在了人家身上,茶饭不思的。臣妇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不忍看她憔悴……” 她唱作俱佳,将一个为女忧心的母亲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才道出真正目的:“臣妇斗胆,恳请陛下看在先帝和臣妇这点薄面上,为柔嘉和燕王世子赐婚,全了这孩子的一片痴心,也让臣妇这心里,能有个着落。” 萧彻静静地听着,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如何不知这是慕容家与长公主联手演的一出戏? 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殿内一片沉寂,只有长公主故作哀戚的抽噎声。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姑爱女之心,朕能体会。慕容宸……年少有为,与柔嘉表妹倒也般配。” 他顿了顿,在长公主骤然亮起的目光中,继续道:“既然皇姑亲自开口,柔嘉表妹又属意于他,那朕……便准了这门婚事。” “臣妇谢陛下隆恩!”长公主立刻跪拜谢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涌起一阵计谋得逞的快意。 待长公主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萧彻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眸中寒光凛冽。准了这门婚事,无异于放虎归山,让慕容家与长公主势力勾结在一起。但他有他的考量。 将这两股不安分的势力放在明处,总比让他们在暗处搅风搅雨要好。而且……他自有后手。 心中那股因被算计而产生的郁气难以消散,他起身,信步走向慈宁宫。 刚到宫门外,便听到一阵清越婉转的琴音自内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雪后的黄昏格外动人心魄。 他示意宫人不必通传,悄然走入。只见庭院中的六角亭内,沈莞正垂首抚琴。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宫装,在这素白的世界里,艳烈得如同唯一盛放的红梅。 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长睫低垂,神情专注,纤细白皙的指尖在琴弦上翻飞跳跃,勾勒出缠绵悱恻的乐章。 雪光,夕阳,美人,琴音。 构成了一幅绝美到令人窒息画卷。 萧彻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权力倾轧,在这一刻仿佛都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亭中那个抚琴的绝色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占有欲,如同荒原野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烧尽了所有的理智与权衡。 他想要她。 不是作为需要权衡的棋子,不是作为名义上的“阿妹”。 而是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个女子,让她只属于他萧彻一人。 琴音袅袅散去,沈莞若有所觉,抬起头来,恰好撞入那双深邃如渊、此刻却燃烧着暗火的眼眸之中。她心头一跳,连忙起身行礼:“阿兄。” 萧彻一步步走近亭中,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与志在必得,让沈莞看不懂却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慌。 “阿愿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沙哑,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沈莞垂眸:“阿兄过奖。” 萧彻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看着她又长又密的睫毛,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粉唇,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这江山,这棋局,他要。 眼前这人,他也要。 萧彻那深沉得几乎能吞噬一切的目光,让沈莞心头莫名一紧。 她虽不知前朝具体发生了何事,但隐约听闻了燕王世子与柔嘉郡主即将被赐婚的风声,再结合皇帝此刻明显不同于往日的神色,她下意识地认为,定是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让陛下心情不豫。 毕竟,燕王刚被削了兵权,转头便与长公主联姻,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抱团与算计。陛下虽表面允了,心中定然不快。 她不敢在此刻贸然上前,生怕一个不慎触了逆鳞。这位“阿兄”平日虽对她多有宽容,但帝王之威,深不可测,她还是懂得分寸的。 于是,在他步步走近,那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气息几乎将她笼罩时,沈莞微微后退了半步,垂下眼睫,声音尽量放得轻柔温顺:“阿兄,琴已抚完,阿愿该回去伺候姑母用晚膳了。” 她寻了个最稳妥的借口,想要脱身。 萧彻脚步顿住,看着她下意识避开的细微动作,和她那明显带着谨慎与疏离的语气,眸中的暗火仿佛被泼了一瓢冷水,滋啦一声,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就这么怕他?还是……根本无意?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神色恢复了几分惯常的冷峻,只是语气依旧比平日低沉:“正好,朕也有些饿了,便同你一道去母后那里用膳吧。” 他这话说得自然,仿佛只是顺路,而非刻意跟随。 沈莞心中微讶,却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应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慈宁宫的宫道上。初雪后的夜晚,空气清冷,宫灯在积雪的映照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沈莞稍稍落后半步,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色龙袍在夜色中勾勒出的挺拔背影,带着一种孤寂而沉重的气息。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她心中轻轻一叹,看来陛下果然是为了那桩婚事烦心。 她虽不懂前朝权谋,却也知陛下年少登基,处处不易。思及此,那点产生的慌乱,渐渐化为了些许同情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他开心些的念头。 到了慈宁宫,太后见皇帝一同前来,果然十分欣喜,连忙吩咐宫人添碗筷,又多上了几样萧彻爱吃的菜。 “皇帝今日怎有空过来?可是前朝事务忙完了?”太后慈爱地问道,亲自为他布菜。 萧彻接过,语气缓和了许多:“劳母后挂心,诸事已毕。想着有些时日未陪母后用膳,便过来了。”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一旁、正小口喝着汤的沈莞。 太后不疑有他,笑道:“来得正好,阿愿今日也在这儿,咱们娘仨正好一起吃顿热乎饭。” 席间,太后心情颇佳,絮絮叨叨地说着宫中琐事,又关心地问了沈莞回府帮忙筹备婚事的情况。 沈莞一一乖巧应答,声音软糯,偶尔说到趣处,眉眼弯弯,引得太后笑声连连。 萧彻大多时候沉默地用着膳,听着母后与“阿妹”的对话,目光却不时落在沈莞身上。看她巧笑倩兮,看她细心为太后夹菜,看她偶尔因为太后一句调侃而微微脸红……方才在亭中那股强烈的占有欲,再次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只是这一次,被他更好地隐藏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发现,有她在的地方,连这素来只觉规矩束缚的慈宁宫,都变得温暖生动起来。 沈莞虽一直陪着太后说话,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萧彻。 见他只是默默用膳,眉宇间似乎依旧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郁色,她想了想,鼓起勇气,用公筷夹了一块他面前那盘清蒸鲈鱼身上最嫩滑、无刺的鱼腹肉,轻轻放到他碟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安抚:“阿兄,这鱼很鲜嫩,你尝尝。” 她记得,他似乎偏好清淡的菜式。 萧彻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 沈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小声补充道:“阿愿僭越了。” 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笨拙的关心模样,萧彻心中那点因她方才躲避而产生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夹起那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淡淡“嗯”了一声:“尚可。” 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沈莞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冰冷低沉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一些。 她心中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讨好”算是做对了。能让这位心情不虞的皇帝兄长舒心些,总归是好的。 太后将两人这细微的互动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阿愿就是贴心,知道心疼她阿兄了。”这话一出,说得萧彻目光微动,沈莞则脸颊更红,只当是太后寻常的夸赞。 一顿晚膳,就在这表面温馨、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用完了。 萧彻因还有奏折要批,并未久留。他起身告退时,目光再次掠过沈莞,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平淡的:“你好生陪着母后。” “是,阿兄慢走。”沈莞起身相送。 待皇帝离开,太后拉着沈莞的手,轻轻拍了拍,道:“皇帝近日……怕是心中有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沈莞乖巧点头:“阿愿明白。” 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不惹他厌烦的前提下,尽可能让他顺心些罢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那份单纯的、出于“兄妹”情谊的关心,落在早已心思不纯的帝王眼中,已然成了最撩拨心弦的诱惑。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第53章:大哥结婚 时序进入深冬,几场断断续续的微雪,将京城妆点得银装素裹。 雪花并非鹅毛般倾泻,而是细碎的、盐粒似的,随着寒风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朱墙碧瓦,压弯了松柏枝头。 空气清冽干爽,吸入肺腑,带着冰雪特有的纯净气息。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整个京城仿佛陷入了一种静谧而祥和的冬眠,唯有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偶尔传来的车马辘辘声,证明着其下涌动的生机。 在这瑞雪兆丰年的吉兆里,沈府迎来了久违的大喜事,长子沈铮迎娶城门领赵家千金赵明妍。 婚期这日,天公作美,细雪初停,云层中甚至透出了些许淡金色的阳光。 沈府内外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绸缎与洁白的积雪交相辉映,格外醒目喜庆。仆从们穿着崭新的棉袄,脸上洋溢着笑容,忙碌地穿梭着,迎接八方来客。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混合着冰雪的冷香,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冬日婚宴的热闹氛围。 沈莞早早便回了府,帮着叔母林氏打理各项事宜。 她今日也特意穿了一身绯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领口围着雪白的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愈发娇艳灵动。 她在女眷中周旋,言笑晏晏,举止得体,既不失沈家大小姐的身份,又透着亲近可人,引得不少前来道贺的夫人太太们暗自称赞。 她是真心为大哥高兴。沈铮性子爽直忠厚,与未来嫂嫂赵明研据说性情相投。 赵家小姐出身将门,性格爽朗明快,并非那等扭捏作态的闺阁女子,与沈家这样的武将门户正是相配。 能看到兄长觅得良缘,家族添丁进口,她心中充满了暖融融的喜悦,那是一种远离宫廷算计、回归世俗烟火的踏实幸福感。 吉时已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新郎官沈铮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只是那刚毅的脸上,此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傻笑,骑着高头大马,引着花轿缓缓而来。 新娘子赵明研被兄长背着,踏着铺地的红毡,一步步走入沈府大门。虽然盖头遮面,但身姿挺拔,步履沉稳,隐隐透出一股不让须眉的飒爽之气。 沈莞站在林氏身侧,看着大哥小心翼翼地牵着红绸另一端,引着新嫂嫂跨过火盆、马鞍,完成一系列仪式,她忍不住抿唇轻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那是喜悦的泪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赞礼官高昂的唱喏声,沈铮与赵明研在满堂宾客的祝福声中,完成了大礼。当那声“礼成,送入洞房!”响起时,整个厅堂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欢呼声,道贺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沈莞看着大哥和新嫂嫂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新房的回廊处,心中默默祝福。 愿兄长与嫂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愿沈家从此家宅安宁,人丁兴旺。 宴席开始,男宾在外厅,女宾在内堂。 沈莞作为主家小姐,自然要在内堂招待女眷。她落落大方,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热络惹人闲话,也不冷淡失礼,分寸拿捏得极好。 席间,自然不乏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沈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气能求了去。” “可不是嘛,听闻太后和陛下都极为疼爱大小姐呢。” “前些日子陛下赏赐的那斛东海明珠,可是羡煞旁人了……” 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试探,沈莞只含笑听着,或用几句谦逊得体的话轻轻带过,并不深谈,更不透露半分宫中之事,只将话题引回今日的新娘子和兄长的婚事上,其聪慧与沉稳,让一些存心打探的人也无从下手。 她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些关注与议论,多半源于皇帝那日厚重的赏赐。 但她谨记叔父的告诫,绝不因此流露出任何骄矜之色,反而愈发低调谦和。 然而,在这片喜庆的汪洋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浪花悄然涌动。 慕容宸作为燕王世子,即便如今处境微妙,这等场合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他并未久留,只略坐了坐,送了贺礼,便借口告辞了。但在离开前,他的目光还是难以控制地在女眷方向停留了片刻,试图寻找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当他看到那抹绯红,在众多女眷中依然光彩夺目、言笑晏晏的沈莞时,心中那股不甘与灼痛再次翻涌起来。 如此明珠,合该被他捧在手心!他握了握拳,终是阴沉着脸转身离去。 而在另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李知微也代表丞相府前来道贺。她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送的贺礼中规中矩。 她安静地坐着,并未与人过多交谈,只是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偶尔掠过被众人隐隐簇拥着的沈莞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嫉恨。沈莞越是笑得开心,越是显得幸福,她就越是觉得刺眼。 凭什么她可以如此无忧无虑,享受着众人的瞩目与皇家的恩宠,而自己却要为了那个位置苦心孤诣? 这些暗流,沉浸在兄长喜悦中的沈莞并未察觉。她只是由衷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温馨时刻。 宴席直至华灯初上才渐渐散去。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沈府终于安静下来。下人们开始收拾残局,空气中依旧残留着酒肉和喜庆的气息。 沈莞帮着疲惫却满面红光的林氏料理完后续,回到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无声地覆盖着庭院,将白日的喧嚣与痕迹慢慢掩去。 她推开窗,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因酒意和兴奋而微烫的脸颊舒服了许多。 看着窗外静谧的雪景,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府中下人收拾碗碟的轻微响动,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而满足的笑容。 大哥成家了,真好。 这雪,下得也很好。 喧闹了一日的沈府终于渐渐沉寂下来,唯有廊下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微雪之夜散发着融融暖光,映照着窗棂上精心剪贴的“囍”字。 新房内,红烛高燃,跳跃的火苗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庆。 大红的帐幔,大红的锦被,连地毯都换成了喜庆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合欢香,与窗外清冷的雪气形成鲜明对比。 沈铮穿着一身大红寝衣,身形高大挺拔,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端坐在床沿、依旧顶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赵明妍,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紧张几分。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足勇气,拿起放在一旁托盘上的金漆秤杆。他的手心有些汗湿,握着光滑的秤杆,竟微微发颤。 “明……明研,”他声音有些干涩,叫出这个名字时,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秤杆轻轻挑向那方鲜红的盖头。 盖头缓缓滑落,露出新娘子的真容。 烛光下,赵明妍并未像寻常新嫁娘那般羞涩地深深埋下头。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睫,脸颊上飞着两抹显而易见的红霞,但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将门女子特有的爽利气息。 她今日盛装,眉心的花钿精致,唇上点了饱满的口脂,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娇艳与明媚。 察觉到盖头被挑起,她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如同秋日晴空,此刻带着一丝新嫁娘的羞意,却并无多少怯懦,就这么直直地、带着点好奇和审视地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 四目相对。 沈铮只觉得呼吸一滞。他知道赵家小姐生得明艳大气,却不知在这烛光摇曳的新房内,盛装之下的她竟是如此……夺目。 那双眼眸清澈明亮,仿佛能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夫……夫君。”赵明妍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终是微微偏过头,轻声唤道。这一声“夫君”叫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脸上更烫了。 这一声轻唤将沈铮从失神中拉了回来。他连忙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嗯……夫人。”他顿了顿,想起母亲和嬷嬷的叮嘱,走到桌边,端起那两杯早已斟好的合卺酒。 酒杯是精致的白玉杯,用一根红丝线连着。沈铮将其中一杯递给赵明研,自己拿起另一杯。 两人手臂交错,距离拉近,能清晰地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气息。沈铮是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酒气,赵明妍则是女儿家清雅的馨香。 “饮……饮了这杯酒,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沈铮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赵明妍看着他紧张又认真的模样,心中那点初入陌生环境的忐忑忽然消散了不少。她弯唇一笑,那笑容明朗大气,驱散了新娘惯有的娇怯:“好。” 两人仰头,将杯中微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意微微上涌,冲淡了些许尴尬与紧张。 放下酒杯,沈铮看着坐在床沿的赵明妍,又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好了。他搓了搓手,没话找话:“今日……累了吧?” 赵明妍倒是比他放得开些,抬手轻轻按了按发髻上沉重的凤冠,坦言道:“是有些沉,这凤冠霞帔好看是好看,就是忒重了些,顶了一日,脖子都酸了。” 她语气自然,带着点抱怨,却更像是在与熟稔的人撒娇。 沈铮闻言,立刻道:“那……那我帮你取下来?”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脸更红了。 赵明妍看着他这副憨直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残余的紧张彻底烟消云散。她大大方方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有劳夫君了。” 沈铮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帮她拆卸头上繁复的首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生怕弄疼了她,或者扯坏了她的头发。他常年习武,手掌宽大有力,指腹带着薄茧,此刻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赵明妍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她虽性格爽朗,但终究是女子,对新婚之夜、对未来夫婿,也曾有过忐忑和憧憬。 如今看来,这位由父兄考察过、自己也暗中观察过的沈家郎君,虽不善言辞,却是个体贴实在的。 卸去沉重的冠饰,如云青丝披散下来,更添几分柔媚。赵明妍活动了一下脖颈,轻松了许多。 两人重新面对面坐下,气氛似乎又微妙起来。红烛噼啪作响,帐内暖香氤氲。 还是赵明妍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沈铮,目光清澈而坦诚:“沈铮,我们如今是夫妻了。我赵明研既嫁入沈家,便会恪守妇道,孝敬长辈,友爱弟妹,与你……好好过日子。”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依旧清晰,“我知你志在沙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不会做那等缠磨人的小女子,只望你他日若驰骋疆场,能记得家中有人等你平安归来。”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话语直白而真挚,带着将门虎女的坦荡与深情。 沈铮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与责任。他伸手,有些笨拙却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并不似一般闺秀那般柔若无骨,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却同样温暖。 “明妍,”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承诺,“我沈铮在此立誓,此生定不负你。我会努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也会……好好待你,护你周全。”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打动赵明妍的心。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脸上绽放出明媚而温暖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 烛影摇红,映照着这对新人紧紧相握的手和彼此眼中逐渐升温的情意。 最初的尴尬与羞涩褪去,剩下的便是夫妻之间最自然的亲近与探索。沈铮看着烛光下妻子娇艳的容颜,那因为饮酒而泛着桃花色的面颊,那明亮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动,忍不住缓缓低下头去。 赵明妍看着夫君靠近的俊朗脸庞,心跳加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 红绡帐缓缓落下,掩去了一室春光。唯有那对燃烧着的龙凤喜烛,依旧静静地流着烛泪,见证着这对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从此携手,共赴未来漫长的人生旅途。 窗外,细雪无声,温柔地覆盖着世间万物,仿佛也在为这对新人送上静谧的祝福。 第54章 处置丫鬟 翌日清晨,细雪停歇,天色放晴。阳光透过薄云洒落,照在覆雪的屋檐和庭院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为沈府增添了几分清新与暖意。 正厅内,沈壑岩与夫人林氏早已端坐上位,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欣慰笑容。 沈莞也坐在下首,她今日换了一身较为家常的杏子黄绫袄,依旧明艳照人,眼神清亮,显然休息得不错,心情亦因兄长的喜事而持续明媚。 不一会儿,身着正红色绣金缠枝莲纹襦裙的新妇赵明妍,便在夫君沈铮的陪伴下,款步走入正厅。她重新梳了妇人发髻,戴了一套简洁大气的红宝石头面,眉眼间的英气被新婚的娇羞柔和了几分,更显明丽动人。 沈铮走在她身侧,虽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不时飘向新婚妻子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满足与欢喜。 “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赵明妍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依足规矩,从丫鬟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茶盏,先是恭敬地奉给沈壑岩,“父亲请用茶。” 沈壑岩接过,喝了一口,说了几句勉励的吉祥话,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封。 接着,赵明研又奉茶给林氏:“母亲请用茶。” 林氏笑容满面地接过,细细打量了几眼儿媳,越看越是满意。 她饮了茶,将红封放入赵明妍手中,又褪下自己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亲自为她戴上,拉着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快起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铮儿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只管来告诉我,母亲为你做主。” 赵明研感受到婆婆的善意,心中一暖,含笑应道:“谢母亲,夫君他……很好。” 轮到给沈莞见礼时,赵明妍并未因她是小姑而怠慢,依旧礼仪周全:“明妍见过妹妹。” 沈莞连忙起身还了半礼,笑盈盈地道:“嫂嫂快别多礼。”她看着眼前这位爽朗明艳的新嫂嫂,心中亦是欢喜,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对赤金嵌珍珠的并蒂莲簪子送上,“愿兄长与嫂嫂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赵明研早就听闻这位由太后抚养的小姑美貌出众,且深得圣心,昨日婚宴上人多未曾细看,今日近距离相见,只见对方肤光胜雪,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间既有少女的娇憨,又不失世家贵女的端庄气度,心中顿生好感。 她爽快地接过礼物,笑道:“早就听母亲和夫君提起妹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让人见之忘俗。”她语气真诚,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沈莞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嫂嫂过奖了,嫂嫂才是英姿飒爽,明艳照人,与兄长正是天作之合。” 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孩相视一笑,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沈莞觉得这位嫂嫂性格爽利,不扭捏作态,很是投缘。 赵明妍也觉得这位小姑貌美却不倨傲,亲切可人,心中更是喜欢。 敬茶礼成,一家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气氛融洽温馨。沈莞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向叔父叔母告辞,准备回宫。 林氏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了一番在宫中要照顾好自己,常回来看看。沈壑岩也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关切。 沈铮和赵明妍亲自将沈莞送到二门外。 “妹妹放心,家中一切有我,你在宫中且宽心。”赵明妍握着沈莞的手,语气爽利中带着笃定,已然有了几分长嫂如母的担当。 沈莞心中感动,点头道:“有劳嫂嫂费心。阿愿在宫中会谨言慎行,不让叔父叔母和兄嫂担忧。” 辞别家人,坐上回宫的马车,沈莞的心情依旧被浓浓的亲情包裹着,暖洋洋的。兄长得配良缘,家中添了如此明理爽快的新妇,沈家日后定然会更加和顺兴旺。 回到慈宁宫,太后见她回来,自是欢喜,忙问她家中婚事可还顺利,新妇如何。 沈莞眉眼弯弯,将这两日家中的热闹、新嫂嫂赵明妍的爽朗明理、敬茶时的温馨场面,细细地说与太后听,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姑母,您没见到,新嫂嫂性子可好了,一点都不扭捏,和大哥站在一起,真是再般配不过了!叔母也极喜欢她呢!”她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将那份纯粹的喜悦也感染给了太后。 太后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听着沈家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也甚是宽慰。她拉着沈莞的手,笑道:“好好好,你兄长成了家,你叔父叔母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你这孩子,也跟着高兴成这样,可见是真心为你兄长、为沈家欢喜。”她最愿意看到的,便是阿愿能一直保有这份纯真的快乐。 “那是自然,”沈莞倚在太后身边,娇声道,“看到家里好,阿愿比什么都开心。” 沈府,新人院落。 赵明妍送走沈莞后,回到新房。忙碌了几日,又起了个大早行礼拜见,她确实有些乏了,便打算卸了头上的钗环,小睡片刻。 她的贴身丫鬟翠儿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她拆卸发饰,一边嘴里闲闲地说道:“小姐,哦不,少夫人,奴婢今日可算瞧真切了,那位就是一直养在太后跟前、被沈家如珠如宝捧着的小姐沈莞啊?生得确实是……跟画里走出来的狐狸精似的,怪不得能把太后和皇上都哄得团团转,听说前些日子陛下还单独赏了她一斛东海明珠呢,真是好大的脸面……” 翠儿是赵明妍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性子有些跳脱,平日里也算得用,只是这张嘴有时候没个把门的,尤其是在自己小姐面前,更是不知忌讳。 她话音未落,赵明妍原本带着倦意的脸色骤然一沉,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翠儿,厉声喝道:“住口!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背后妄议主子?!” 她这骤然发作,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得翠儿手一抖,一支玉簪差点掉落在地。翠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嗫嚅道:“少……少夫人息怒,奴婢……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赵明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宇间带着威仪,“沈姑娘是老爷和夫人嫡亲的侄女,是太后娘娘心尖上的人,更是我的小姑!岂容你一个贱婢在此嚼舌根子,说什么‘狐狸精’?这等污言秽语,也是你能说的?!” 她越说越气,想起沈莞那清澈含笑的眼眸,对自己这个新嫂嫂毫无芥蒂的亲近,再听到这丫鬟如此不堪的议论,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今日若不严惩,日后这院子里还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她赵明妍绝不容许有人如此中伤她认可的人,败坏沈家门风! “来人!”赵明妍扬声道。 门外立刻进来两个婆子。 赵明研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翠儿,冷声道:“把这个不知尊卑、口舌生事的贱婢拉下去!告诉管家,即刻发卖出去,我们沈家留不得这等搬弄是非之人!” “少夫人!少夫人饶命啊!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翠儿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哭喊着求饶。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引来如此重罚。 赵明妍却丝毫不为所动,挥了挥手。婆子们会意,立刻堵了翠儿的嘴,利索地将人拖了出去。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赵明研因怒气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揉了揉眉心。处置了一个丫鬟事小,但这事反映出的问题却不容忽视。 看来,莞妹妹在宫中看似风光,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张嘴巴在非议。 自己既然嫁入了沈家,成了她的嫂嫂,于公于私,都要维护好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下人也生出这等歪心邪念。 没多久,林氏那边便听说了新人院子里发作丫鬟的事。她并未立刻过去,只是端着茶盏,静静地听着心腹嬷嬷的回禀。 当听到赵明妍因为丫鬟议论沈莞是“狐狸精”而勃然大怒,甚至直接将人发卖时,林氏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真切而欣慰的笑容。 “是个明白人,也是个有魄力的。”她轻声对身边的嬷嬷说道,“阿愿那孩子不容易,在宫里看着风光,实则步步艰难。如今家里能有这样一个维护她、心里明白的嫂嫂,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沈家的福气。” 她原本还担心新妇年轻,压不住场面,或者心思不够通透,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赵明妍此举,不仅迅速树立了在院子里的威信,更表明了她对沈莞、对沈家维护的态度。 家和万事兴。内有如此明理果断的长媳,外有……林氏心中轻轻一叹,未来的路或许依旧不平,但至少家中安宁,能让人稍感宽慰。 她放下茶盏,吩咐道:“去库房里挑几匹颜色鲜亮、料子好的锦缎,还有那套红珊瑚的头面,给大少奶奶送过去,就说是给她添妆,让她安心歇着,家里的事不急,慢慢熟悉。” 这是她对儿媳此举的肯定与赞赏。 皇宫,乾清宫西暖阁。 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点天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殿内已提前点起了烛火,跳跃的光芒将萧彻玄色的身影拉得悠长,映在身后的屏风上,更显孤寂深沉。 他正立于紫檀木大画案前,手持一支狼毫小楷,垂眸在铺开的宣纸上细细描画。赵德胜垂手侍立在一旁,刚刚将暗卫汇报的、关于沈姑娘回府参加婚宴的详情,包括她如何开心,如何与新嫂相处融洽等琐碎细节,一一低声禀报完毕。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萧彻听得专注,笔下却未停。他描绘的是一枝寒梅,墨色浓淡相宜,枝干嶙峋孤傲,已初具风骨。 当听到赵德胜说到沈莞因兄长婚事“眉眼弯弯”、“笑容格外明媚”时,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一滴浓墨险些滴落,被他手腕轻转,顺势化为了梅枝上一处不起眼的疤痕。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仿佛那些关于她如何开心的描述,只是掠过耳畔的寻常风声,未曾在他心湖留下半分涟漪。 赵德胜禀报完毕,见陛下久无回应,只默默作画,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融入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压低嗓音的禀报:“陛下,镇北侯世子周宴求见。” 萧彻终于停下了笔。他将那支小楷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目光在自己描绘的寒梅上停留了一瞬,那梅花尚未点染颜色,只有墨线勾勒,清冷孤寂,与他此刻眸中深藏的、无人得见的暗涌截然不同。 “宣。”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周宴大步走了进来。他已恢复原职,穿着武官的常服,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的洒脱不羁似乎被一段时日的婚姻生活磨平了些许棱角,添了几分沉稳。 他恭敬地行礼:“臣周宴,参见陛下。” 萧彻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扫过赵德胜以及殿内侍立的几名宫人。 无需多言,赵德胜立刻领会,躬身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将暖阁的门轻轻掩上。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皇帝与周宴二人。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无人知道皇帝对周宴说了什么。只知道暖阁的门关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才重新开启。 周宴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如常,甚至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了些许更为深沉的东西。 他对着守在外面的赵德胜微微颔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乾清宫,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宫道尽头。 赵德胜小心翼翼地回到暖阁内,见陛下已然坐回了窗边的榻上,手中端着一杯茶,目光望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神色莫辨。 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依旧摊在画案上,墨迹已干。 “陛下,周世子已经走了。”赵德胜低声回禀。 萧彻“嗯”了一声,指尖在温热的茶杯壁上缓缓摩挲着,良久,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似叹息,又似某种决断前的确认: “她开心……便好。”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赵德胜心头一跳,不敢接话,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窗外,北风渐起,呼啸着掠过宫殿的飞檐,预示着这个冬天,或许并不会一直这般平静。 第55章:阿愿近来…倒是涉猎广泛 连着几日的晴好天气,积雪消融,只余下背阴处些许顽固的白色。 慈宁宫侧殿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墨清香。 沈莞正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凝神静气,临摹着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碑帖。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软缎常服,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侧脸线条柔美,神情专注。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连那握着笔的纤纤玉指,都仿佛透着光。 萧彻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陪着说了会儿话,目光却几不可察地扫过殿内,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太后见他似有心不在焉,抿唇笑了笑,放下茶盏,无意地道:“皇帝是在找阿愿那丫头吧?她呀,近来不知怎的,迷上了柳公权的字,说是筋骨挺拔,风姿不凡,这几日一得空就钻到书房里临帖,都快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 萧彻闻言,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柳公权的字确实遒劲有力,难得她有这份静心钻研的雅趣。” 太后颔首:“是啊,女孩子家,能静下心来写写字,总是好的。”她顿了顿,又道,“皇帝若是对书法也有兴趣,不妨去书房看看那丫头临得如何了,也指点她一二。” 这话正中萧彻下怀。他顺势起身,语气平和:“儿臣正好也有些兴致,便去瞧瞧。” 他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穿过回廊,走向侧殿的书房。 越是靠近,脚步便越是放缓,近乎无声。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并未立刻推门而入,而是停在了窗外。 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恰好能将书房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只见沈莞并未察觉窗外有人,她刚刚写完一个字,正搁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 旁边的云珠一边研磨,一边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道:“姑娘,您说您这般废寝忘食地练字,是想把字练得跟那些书法名家似的,好将来……嗯……找个更好的姑爷吗?” 沈莞被她打趣,也不恼,只是伸出沾了点墨迹的手指,作势要弹她,嗔道:“贫嘴!就你话多。” 云珠灵活地躲开,继续笑道:“奴婢哪有说错?姑娘您这般品貌,又得太后和陛下青眼,字再练得好些,那还不是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任由您挑拣?只怕到时候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呢!” 沈莞被她这话说得脸颊微热,正要再斥她几句,眼波流转间,却猛地瞥见窗外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她心中一惊,慌忙站起身,差点带倒了手边的笔洗。 萧彻适时地推门而入,面色如常,仿佛刚刚走到门口,并未听见任何对话。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字帖和沈莞临摹的宣纸,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在练字?” 沈莞心跳还未平复,强自镇定地敛衽行礼:“陛下。”她悄悄抬眼觑他神色,见他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安心,暗道幸好他未听见那些浑话。 “嗯,”萧彻走近书案,垂眸看了看她临摹的字,点评道,“形似已有七分,只是笔力稍弱,筋骨未显。柳字风骨,在于腕力与心气。”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笔。” 沈莞连忙将自己方才用的那支紫毫笔双手奉上。 萧彻接过笔,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轻轻触碰,两人皆是一顿。 他神色不变,就着她未写完的那张纸,在旁边空白处,悬腕运笔,写下同一个字。 他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结构严谨,一股沉稳磅礴的帝王气势扑面而来,与沈莞那尚且带着几分秀气模仿的字迹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明白了?”他放下笔,侧头看她。 沈莞看得入神,闻言连忙点头,由衷赞道:“阿兄笔力千钧,阿愿望尘莫及。”她此刻心绪稍定,又恢复了平日里在“阿兄”面前的乖巧模样。 萧彻目光落在她因专注和方才惊吓而泛着粉色的脸颊上,眸色微深。 他并未接话,视线却像是无意般,扫过了书案一角,那里,除了字帖和宣纸,还放着一本蓝皮封面的书,书名叫《锦绣良缘》。 那明显是时下闺阁中流行的话本子。 沈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她方才练字间歇,随手翻了几页解闷,竟忘了收起来! 果然,萧彻长臂一伸,已将那本话本子拿在了手中。 他随意地翻动了两页,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然后抬眸,看向瞬间僵住、脸颊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涨红的沈莞。 “《锦绣良缘》?”他慢条斯理地念出书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沈莞无地自容的玩味,“阿愿近来……倒是涉猎广泛。” “我……我……”沈莞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舌头像是打了结,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解释。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闲着无聊,看看话本子琢磨怎么才能更快找到“理想夫婿”吧?尤其是在可能被他听到了丫鬟那些浑话之后!这简直是……羞死人了!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慌乱模样,与平日里的娇俏灵动或端庄温婉截然不同,萧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面上依旧是一片沉静。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继续翻看那本话本子,只是将其轻轻放回了原处。 “练字需静心,旁骛太多,反倒不美。”他留下这句听不出是告诫还是提醒的话,便转身,负手向外走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莞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软倒在绣墩上,用手捂住滚烫的脸颊。 云珠也吓得够呛,小声道:“姑娘,陛下……陛下是不是都听见了?” 沈莞哀叹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完了完了……这下真是丢人丢大了……”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走出书房的萧彻,唇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带着志在必得意味的弧度。 全京城的青年才俊? 他的阿愿,眼光倒是“好”得很。 萧彻迈出书房门槛,冬日淡金色的阳光迎面洒落,将他玄色龙袍上暗绣的龙纹映照得隐隐流转。 他脚步未停,沿着来时的回廊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带着帝王的威仪。 然而,一直垂首恭候在廊下的赵德胜,却在皇帝经过身侧的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陛下周身那股常年萦绕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凛冽寒意,此刻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边缘,变得……柔和了许多。 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放松了些许,深邃眼底深处,方才在太后殿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心不在焉也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餍足后的平静,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悦然。 赵德胜不敢抬头细看,只将身子躬得更低,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陛下这是……在沈姑娘的书房里遇到了什么?竟能让向来情绪不形于色的君王,流露出如此细微却真实的变化? 萧彻并未理会身后赵德胜的暗自揣度,他步履从容,目光掠过庭院中覆着薄雪的嶙峋怪石与凋零花木,仿佛在欣赏景致,又仿佛只是在确认某种心意。 行至回廊拐角,一处宫人视线不及的僻静地,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地吩咐道:“赵德胜。” “老奴在。”赵德胜立刻趋步上前,屏息凝神。 “去将朕书房里,那几卷早年临摹的《玄秘塔碑》帖,还有朕近日写的几幅心得手札,”萧彻顿了顿,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送去缀锦轩,给沈姑娘。便说……习柳体者,观摩前人笔意,亦是正道。” 他没有说“赏”,而是用了“送去”。没有以帝王的口吻,反而像是……兄长对妹妹学业上的指点与关怀。 赵德胜心头再次一震,连忙躬身应道:“是,老奴遵旨,这就去办。”他心中雪亮,陛下早年临摹的碑帖,尤其是还有陛下亲笔手札心得,这哪里是寻常的“送去”,这分明是极为用心、甚至是带着私密的馈赠。 陛下这是……要将自己习字的底蕴,一点点浸润给沈姑娘吗? 萧彻吩咐完毕,不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玄色的袍角在风中拂过一道利落的弧度。 只是那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坚硬,反而透出一种隐约的、势在必得的从容。 赵德胜不敢怠慢,立刻转身,亲自前往乾清宫书房办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卷保存得极其完好的旧帖,以及陛下最近批阅奏折间隙写下的、墨迹犹新的手札,用上好的锦缎仔细包好,亲自捧着一路送往缀锦轩。 心中却是不住地喟叹:这位沈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怕是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重得多了。这无声无息的“送去”,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赏赐,都更显心思。 而当沈莞在缀锦轩中,收到这份特殊的“字帖”时,看着那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皇帝的磅礴字迹,想起方才书房里的窘迫,脸颊不禁又有些发烫。 太后正倚在暖榻上,手里拿着一件沈莞日常练字时穿的半旧湖绿绫衫,指尖捻着细密的针脚,亲自缝补袖口一处不易察觉的磨痕。 苏嬷嬷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一边分着丝线,一边笑着将陛下派人给沈姑娘送字帖的事,当作一桩趣闻说与太后听。 “哦?”太后闻言,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抬起眼,雍容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皇帝竟有这个心?还特意送了他自己早年的帖子和手札过去?” “可不是嘛,”苏嬷嬷笑道,“老奴听说,是陛下亲自吩咐赵德胜去办的,送的都是陛下珍藏的旧帖和近日写的心得。陛下还说,习柳体者,观摩前人笔意亦是正道。这番指点,可是再用心不过了。” 太后听着,眼中欣慰之色更浓。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苏嬷嬷递上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连带着心里也暖融融的。 “皇帝平日里忙于朝政,鲜少有这等闲暇过问这些琐事,如今竟能注意到阿愿习字的进益,还肯如此费心指点……”太后语气温和,带着长者的满足,“他们兄妹二人能如此和睦,哀家看着,心里真是再高兴不过了。” 她是真心为这情景感到开怀。 皇帝性子冷清,阿愿乖巧可人,两人若能一直维持这般亲近的兄妹情谊,于阿愿而言是莫大的倚仗,于皇帝而言,或许也能稍慰其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只是…… 太后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雪的老梅上,那欣慰的笑容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沉吟。 皇帝这番举动,自然是好的。只是……是不是有些过于关切了? 亲自去书房“指点”也就罢了,还将自己早年临摹的帖子和近来的手札心得一并送去……这般细致周到,已然超出了寻常兄长对妹妹学业上的照拂,倒更像是……太傅对得意门生,或是…… 太后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许是她想多了。 皇帝自幼失怙,登基后更是孤家寡人,难得有个乖巧伶俐、又得他眼缘的“妹妹”,多疼惜些也是有的。 况且阿愿身份特殊,皇帝对她多几分看顾,或许也有稳定沈家、安抚旧臣的考量在其中。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太后潜意识里不愿,也不敢往那更深、更禁忌的方向去想。 那念头太过骇人,也太过复杂,一旦深究,牵扯的将是天家颜面、朝局平衡,乃至阿愿那孩子的终身…… 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瞬间冒头的疑虑甩开。罢了,孩子们亲近是好事,何必无端揣测,徒增烦恼。 只要皇帝行事有度,阿愿恪守本分,便是最好的局面。 “阿愿那丫头得了皇帝亲自指点的字帖,定然欢喜。”太后重新拿起针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婉慈和,对着苏嬷嬷吩咐道,“去告诉小厨房,晚膳添一道她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再温一壶甜甜的桂花酿,让她也松快松快。” “是,娘娘。”苏嬷嬷笑着应下,自去安排。 殿内恢复宁静,唯有银针穿过绫缎的细微声响。 太后低头专注地缝补着,将那瞬间升起的不安与疑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只余下对晚辈们和睦景象的浅浅欣慰。 但愿,只是她多心了。 第56章:她不能再等了 新赐的燕王府内,虽亭台楼阁依旧华美,陈设器物无不精良,却总透着一股被无形枷锁禁锢着的沉闷。 失去了朔北凛冽的风雪与数十万大军的簇拥,这京城的富贵温柔乡,在慕容桀与慕容宸眼中,不啻于一座精美的牢笼。 暖阁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冬日的寒意。 慕容桀与慕容宸父子对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茶海,上面摆放着整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慕容桀动作沉稳地烫杯、洗茶、冲泡,手法娴熟,带着北地人少有的精细,只是那眉宇间凝聚的阴沉,却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重。 “宸儿,”慕容桀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儿子面前,声音低沉,“与柔嘉郡主的婚事已定,陛下金口已开,再无转圜。在大婚之前,你需得多与郡主走动,宫中赐宴、宗室聚会,乃至长公主府上,都要勤去着些。”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盯着儿子:“务必让郡主,让长公主,乃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诚意’与‘倾心’。莫要再节外生枝,尤其是……”他话未说尽,但慕容宸瞬间明白了父亲所指——莫要再对那位沈姑娘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关注。 慕容宸端起那盏热茶,指尖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盯着茶汤中沉浮的叶梗,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醉仙楼那惊鸿一瞥的侧颜,以及梅林中柔嘉郡主那羞怯依赖的眼神。 一种强烈的反差与不甘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 “父王,儿子明白。”他声音有些发涩,将杯中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灼热的痛感自喉咙一路蔓延至胃腹,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大局为重,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为了慕容家的将来,为了那可能的翻身之机,他必须将那份不该有的惊艳与悸动,连同这滚烫的茶水一起,死死地咽回肚子里。 慕容桀看着儿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与最终沉淀下来的冷硬,微微颔首。 成大事者,岂能耽于儿女情长?尽管这代价,是牺牲儿子真正的心动,女人什么时候都会有。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荣安长公主并未像寻常妇人那般忙于女儿的嫁妆筹备,她更关注的,是书案上那几封刚刚由南方心腹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 信中使用着只有核心人员才懂的隐语,汇报着南方陆氏及其关联世族近期的动向、财政状况以及对京城局势的观望态度。 她纤细的、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点着信纸上的某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意。驸马虽去,但陆家这棵大树盘根错节,能量犹在。 她荣安,从来就不是甘于沉寂之人。皇帝侄儿的防备与疏离,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傲气与掌控欲。 慕容家递来的橄榄枝,她接了,但这联盟必须以她为主导。南方的支持,便是她最重要的筹码之一。 她正凝神思忖,如何利用这桩婚事,将慕容家的残余势力与南方的资源更好地整合起来,为自己和女儿在京城谋得一个无人敢小觑的位置时,柔嘉郡主穿着一身新做的绯色绣折枝梅花锦裙,如同一只快乐的云雀般翩然走了进来。 “母亲!”柔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手中还捧着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您看,这是世子方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说是衬我前几日那身衣裳。”她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满是沉浸在爱情中的甜蜜。 长公主抬起眼,看着女儿这副全然不谙世事、只沉醉于未婚夫些许温存的模样,心中不由得轻轻皱了下眉。 慕容宸那小子,手段倒是使得恰到好处,将她的柔儿哄得团团转。她看得分明,慕容宸对柔儿或许有几分喜欢,但更多的,是算计与利用。 她张了张嘴,想提醒女儿几句,莫要太过沉溺,皇家婚姻,利益永远重于情爱。 但话到嘴边,看着女儿那纯然喜悦、不染尘埃的眼眸,终究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 何必在此刻打破女儿的幻梦? 这桩婚姻本就是他慕容家求来的,至少在明面上,慕容宸必须将她的柔儿捧在手心。 至于背后的风刀霜剑,阴谋算计,自有她这个母亲来挡。 她伸出手,温柔地将女儿揽入怀中,接过那支步摇,仔细地簪在她发间,端详着,语气慈爱:“嗯,很好看,我们柔儿戴什么都好看。” 柔嘉郡主依偎在母亲怀里,满足地蹭了蹭,全然不知母亲心中的千回百转,只软软地道:“母亲,世子他……他真的很好。” 长公主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目光却越过窗棂,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默念:但愿如此。但愿这步棋走得对。 不为那虚无缥缈的后位承诺,只愿我的柔儿,能借此姻缘,一世平安喜乐,不再受人摆布。 这京城的天,眼看着就要变了。她必须为女儿,撑起一片足够稳固的天地。 乾清宫西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最后一丝凛冽。 萧彻刚批完一摞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正端着一盏清心去火的菊花茶,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已见嫩芽的垂柳上,似在养神,又似在思量春耕事宜。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沉静无波的侧脸。玄色常服更衬得他眉目深邃,不怒自威。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单膝跪地,正是暗卫首领玄枭。 他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信件的火漆封印已被特殊手法完好无损地取下,此刻只是虚虚地合着。 “陛下,”玄枭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截获自南境入京的密信,经由三家驿站转手,最终指向长公主府。信上使用了陆氏惯用的商队暗语,经破译,内容涉及三日后抵达京城的‘苏绣’与‘新茶’数量,实则暗指南方三州府兵暗中调动之人员与钱粮数目。” 萧彻闻言,神色未有丝毫变化,连端着茶盏的手都稳如磐石。 他并未立刻去接那封信,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的寻常汇报。 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温热的菊花茶,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让他因久看奏章而略显疲惫的眉眼稍稍舒展。 “送回去。”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玄枭毫无迟疑,立刻应道:“是。”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何要送回去,仿佛陛下的任何决定都是天经地义。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封足以成为铁证、掀起朝堂巨浪的密信,按照原样恢复好火漆封印,动作精准得如同从未被人动过。 “确保它‘如期’抵达长公主府。”萧彻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朕的皇姑,近来似乎对南方的‘风土人情’颇为挂念。” “属下明白。”玄枭低头领命。他深知,陛下要的不是此刻发作,打草惊蛇。而是要让该收到信的人收到信,让该行动的人继续行动。 陛下如同最高明的弈者,早已看清了整个棋盘的走向,此刻不过是在耐心等待着对手落下那颗注定走向败局的棋子。 玄枭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那封关乎谋逆、牵扯甚广的密信,也随着他一同回归了它原本的轨迹。 暖阁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彻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墨,准备批阅下一份奏章。他的目光沉静,面容冷峻,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长公主与燕王的勾结,南方世族的异动,甚至慕容宸那点不甘的心思,李丞相暗中的算计……这京城看似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所有暗流,都清晰地倒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里。 他不需要急于收网,他有的是耐心。他要等,等所有不安分的鱼儿都游到明处,等他们自以为得计,等他们将所有的筹码都摆上赌桌。 届时,他自会让他们明白,何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而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唯有那一抹娇俏的绯色,是他早已圈定,不容任何人染指的……最终奖赏。 萧彻的笔尖落在奏章上,批下一个铁画银钩的“准”字,力道千钧。 年关将近,京城连下了几场小雪,将朱门绣户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然而,丞相府嫡女李知微的闺阁内,却仿佛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比窗外的数九寒冬更刺骨几分。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李知微眉宇间那沉郁的冰霜。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却毫无血色的脸。 手中捏着一支赤金点翠凤穿牡丹步摇,那是她及笄时母亲所赠,寓意着她将来必定凤仪天下,母仪众生。 可如今呢? 镜中的女子,依旧是京城第一才女,容貌、才情、家世,无一不是顶尖。可那个她觊觎了多年的凤座,却仿佛越来越远。 皇帝对选秀之事一拖再拖,态度暧昧不明。而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沈莞,却如同横在她前行路上最刺眼的一颗绊脚石! 一想到沈莞,李知微的指尖就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日在沈府婚宴上,沈莞巧笑倩兮、明媚动人的模样,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在她心上。陛下那斛引人瞩目的东海明珠,宫人们私下流传的“陛下待沈姑娘不同”的窃窃私语,还有父亲打探到的、陛下亲自去慈宁宫书房“指点”沈莞写字的消息……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在她骄傲的心上来回切割。 她不能再等了! 沈莞已经及笄,眼看年尾一过,又长一岁。 若再让她在太后和陛下眼前这般晃下去,凭借那副狐媚子的容貌和故作天真的姿态,难保不会真的勾动了陛下的心思! 到那时,她李知微多年筹谋,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啪”一声轻响,那支精美的步摇被她重重拍在梳妆台上,翠羽微微震颤。 她猛地站起身,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将这个最大的威胁,彻底清除! 夜深人静,丞相书房内依旧亮着灯。 李文正刚处理完公务,正揉着眉心缓解疲惫,便见女儿李知微端着一碗参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墨发披散,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 “父亲,夜深了,您要注意身体。”李知微将参汤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温柔。 李文正看了女儿一眼,心中微叹。他这个女儿,心思太重,所求也太大。 他接过参汤,呷了一口,温热的汤汁下肚,舒缓了些许疲惫。 “父亲,”李知微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书案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沈家那个孤女,不能再留了。” 李文正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锐利的目光看向女儿:“知微,慎言!” “父亲!”李知微迎上父亲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冰冷的执着,“您还要女儿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陛下被她彻底迷惑,下旨纳她入宫?等到我们李家多年经营付诸东流吗?” 她向前一步,语气急促而阴狠:“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仗着太后几分怜惜才得以在宫中存身。只要她‘意外’消失,太后伤心一阵也就罢了,陛下难道还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不成?” 李文正眉头紧锁,放下汤碗,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何尝不知沈莞是个潜在威胁?只是…… “此事风险太大。”李文正沉声道,“沈莞毕竟在太后宫中,守卫森严。且陛下对她……态度不明。若行事不密,后果不堪设想。”他到底是老谋深算,考虑得更为周全。 “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成事。”李知微眼神狠厉,“宫中人多眼杂,年节下事务繁忙,正是容易出‘意外’的时候。或是失足落水,或是急症暴毙……法子多的是!父亲,您经营多年,难道连这点人手都安排不了吗?” 她看着父亲依旧犹豫的神色,语气带上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凄然:“女儿知道此举冒险。可父亲,我们还有退路吗?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那个贱人爬上凤位,将我们李家踩在脚下?女儿不甘心!为了李家,为了女儿的前程,此人……必须死!”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浓烈的杀意。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诡异。 李文正看着女儿那张因嫉恨而略显扭曲的美丽脸庞,心中天人交战。 除掉沈莞,确实能一劳永逸,为女儿扫清最大的障碍。但此事若败露,便是弥天大罪……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此事……容为父仔细筹谋。”他终于松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且安心,为父……自有计较。” 他没有明确答应,但这句话听在李知微耳中,无异于默许。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光芒。 “女儿,谢过父亲。”她微微福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只是那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毒蛇般的寒意。 沈莞,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57章:掉进冰窟 腊月里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终于在年关前歇了口气。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但总算有了片刻的安宁。积雪深厚,将宫苑妆点得一片琼瑶世界,纯净无暇。 缀锦轩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沈莞正拥着一床柔软的锦被,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摆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煨着一壶滚沸的泉水,旁边放着精致的茶具和几样小巧的茶点。 她纤纤玉指正拈起一小撮御赐的雪顶含翠,准备投入紫砂壶中,享受这雪后初霁的静谧时光。 “姑娘,这雪下得可真厚实!”云珠撩开厚厚的锦帘进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她搓着手,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奴婢刚才去看过了,太液池那边,冰面冻得跟镜子面似的,又厚又结实!这下可有好玩的了!” 玉盏跟在后面,细心地将帘子掖好,防止寒气侵入,闻言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接口道:“是呢,奴婢打听了,往年这时候,宫里也会允许下人们在指定的、冰层最厚实的区域滑冰嬉戏,松快松快。姑娘若是感兴趣,等明日天再放晴些,奴婢们陪着您去瞧瞧?您整日在屋里,也该活动活动筋骨。” 沈莞将茶叶投入壶中,注入沸水,一股清雅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听着两个丫鬟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轻盈滑行的画面,那双秋水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她小时候,也曾见过孩子们在冰上玩耍,只是自己身为闺秀,从未尝试过。 “滑冰……”她轻声重复,唇角微微扬起,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贯的谨慎,“听着是有趣,只是冰上到底危险,若是不小心摔了,或是冰层不够厚实……” “姑娘放心!”云珠快人快语,“玉盏姐姐打听过了,往年都是在太液池西北角那片,那里水浅,冰层冻得最是坚实,又有太监们事先清理看护,从未出过差池。您就去看看嘛,若是觉得稳妥,稍微玩一下也无妨的?” 玉盏也柔声劝道:“云珠说得是。姑娘年岁小,贪玩也是常情。整日闷在屋里反而不好,出去透透气,活动一下,身子骨也爽利些。有奴婢们紧紧跟着,定不会让姑娘有丝毫闪失。” 沈莞被她们说得有些心动。她毕竟还是少女心性,向往着外面的鲜活有趣。 想着若是冰面果真厚实,在众人看护下稍微体验一下,应当无妨。她点了点头,笑道:“那便明日去瞧瞧再说。” 又过了两日,天气彻底放晴,虽然依旧寒冷,但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玉盏一早便来禀报:“姑娘,太液池那边今日可热闹了,好些宫女太监都在冰上玩耍呢,奴婢瞧着那冰面,厚实得很,您要不要去看看?” 沈莞闻言,也生出了兴致。她先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顺便提及想去太液池边看看冰嬉。 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念佛,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听她说想去看滑冰,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去吧去吧,整日陪着哀家这个老婆子也闷得慌。多带几个人,就在岸边看看,若是那冰面果真稳妥,你想试试也无妨,只是千万小心,让底下人仔细扶着,可别摔着了。” “谢姑母!”沈莞欢喜地应下,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这才告退回去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窄袖袄裙,外面罩了件厚实的银狐斗篷,带着云珠、玉盏并两个稳妥的嬷嬷和几个小太监,往太液池去了。 到了太液池西北角,果然见一片热闹景象。平滑如镜的冰面上,不少穿着厚棉袄的宫女太监正三三两两地滑行、嬉笑,虽然动作笨拙,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阳光照在冰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与四周皑皑白雪相映成趣。 沈莞站在岸边,仔细看了看冰面,又让随行的小太监用带来的工具敲击试探了几处,反馈都说冰层极厚,甚是安全。 她这才放下心来,在云珠和玉盏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 初时她还有些紧张,紧紧抓着两个丫鬟的手,步履蹒跚。 但走了几步,感受到脚下冰面的坚实和平滑,又见周围人玩得开心,便也渐渐放松下来,试着轻轻滑动。 “姑娘,您看,这样,脚下滑动……”玉盏在一旁轻声指导,搀扶她的手却在不经意间,将沈莞往冰面人群较少、靠近池心的一处引去。那里因偏离了主要嬉戏区域,冰面似乎显得更为光滑平整。 沈莞玩得兴起,并未察觉异样。她试着模仿别人的动作,微微屈膝,脚下用力,身子便向前滑出了一小段距离。 一种新奇又刺激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试着加速滑动时,脚下猛地一滑,仿佛踩在了抹了油的琉璃上,完全不受控制!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朝着前方扑去! 而就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冰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边缘极不规则的冰窟!那窟窿周围的冰层,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异于他处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姑娘!”云珠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拉住她。 玉盏也惊呼一声,看似惊慌地伸手去拽,脚下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伸出的手也只是虚虚地擦过了沈莞的斗篷边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莞只觉得脚下一空,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冰冷的池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肌肤,淹没了她的口鼻,夺走了她的呼吸和声音! 厚重的斗篷和棉衣浸水后变得无比沉重,像铅块一样拖拽着她向下沉去!她拼命挣扎,冰冷的湖水却灌入肺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至岸边! 萧彻本是来慈宁宫请安,路过太液池,远远便瞧见了冰上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正想驻足看一眼她嬉戏的娇态,却不料竟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脸色骤变,周身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戾气!甚至来不及脱下厚重的龙袍,厉声喝道:“救人!!” 跟在他身后的赵德胜及一众侍卫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几名精通水性的侍卫已毫不犹豫地跃入冰冷刺骨的冰窟之中!另有侍卫迅速找来长竿、绳索等物。 萧彻站在岸边,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盯着那不断冒着气泡的冰窟,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怒与恐慌!那冰冷的湖水,仿佛也浸透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不过片刻功夫,落水的沈莞便被侍卫从冰窟中托举了上来。 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双眼紧闭,已然失去了意识,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后凋零的花,了无生气。 “传太医!!”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大步上前,不顾她浑身湿冷,一把将人从侍卫手中接过,打横抱起,用自己厚重的玄色大氅紧紧裹住那冰冷娇小的身躯,转身便朝着最近的、温暖的殿宇疾步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慌乱与死寂。 赵德胜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连声催促着快去请太医。云珠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泣不成声。而玉盏,则混在慌乱的人群中,低垂着头,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太液池畔,方才的欢声笑语早已被死一般的寂静取代,只剩下那个突兀的冰窟,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惊魂一幕。 慈宁宫偏殿此刻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息。沈莞被安置在暖阁的床榻上,锦被层层覆盖,却依旧止不住她浑身一阵阵畏寒的颤抖。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额头却滚烫得吓人,陷入了沉沉的高热昏睡之中,仿佛一朵被冰雪摧折后奄奄一息的娇花。 太后由苏嬷嬷搀扶着匆匆赶来,看到榻上人事不省的沈莞,心疼得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坐在床沿,握住沈莞冰凉的手,连声唤着“阿愿”,声音带着哽咽。 萧彻站在一旁,玄色的龙袍下摆还沾着方才在太液池边沾染的些许雪水泥渍。 他面色沉静如水,薄唇紧抿,目光落在沈莞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深邃的眼底如同结了冰的寒潭,看似平静,其下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皇帝……”太后抬起泪眼,看向儿子,“阿愿她……” “母后宽心,”萧彻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政事,“太医正在全力诊治,定会保阿愿无虞。” 他语气中的冷静,奇异地安抚了太后的慌乱。太后点了点头,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太医身上。 太医院院判并几位擅长伤寒杂症的太医轮番上前诊脉,个个面色凝重,低声商议着方子。汤药煎好,由云珠小心翼翼地喂下去,却多半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高热持续不退,沈莞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萧彻始终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赵德胜能感觉到,陛下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比殿外的数九寒天更令人窒息。 直到后半夜,沈莞的高热终于艰难地退了下去,虽然人还未醒,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许,脸色也不再那么骇人。所有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太后年事已高,心力交瘁,被苏嬷嬷苦劝着回去歇息了。 萧彻却并未离开,只吩咐人在暖阁外间设了张临时书案,继续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仿佛要以此镇压内心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暴戾与后怕。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太医院院判周太医再次为沈莞仔细诊过脉后,神色复杂地退了出来,悄声对守在外间的赵德胜低语了几句。 赵德胜面色一凛,立刻转身入内禀报。 萧彻放下朱笔,抬眸。 周太医跟着进来,躬身行礼,压低声音道:“陛下,沈姑娘的高热已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趋于平稳,性命应是无碍了。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 “说。”萧彻语气淡漠。 “只是……按常理而言,沈姑娘落入那等冰窟,寒气侵体,直冲胞宫,最是损伤女子根本。轻则宫寒难孕,重则……终身难有子嗣。此乃医书明载,亦是寻常可见之症候。”周太医眉头紧锁。 “然而,微臣反复诊察沈姑娘脉象,却发现……其胞宫气血充盈,脉络通畅,竟……竟似全然未受此次落水寒气影响?这……这实在有悖医理,微臣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事。” 暖阁内一片死寂。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萧彻静静地听着,眸中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从不信巧合,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宫廷之中。 沈莞落水是意外?冰窟出现得恰到好处?寻常女子有碍子嗣? 太多的“巧合”堆砌在一起,便是人为!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太医。” “微臣在。” “稍后你去向太后回禀沈姑娘病情时,”萧彻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周太医身上,“便说,姑娘性命无碍,但寒气已伤根本,于子嗣一事……恐有妨碍。” 周太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与不解:“陛下!这……沈姑娘明明……” “朕知道。”萧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朕说的去做。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朕知。若泄露半句……”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周太医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他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道:“微臣……遵旨!微臣定当守口如瓶,按陛下吩咐回禀太后。” “下去吧。” “是。”周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萧彻与昏迷的沈莞,以及如同影子般的赵德胜。 萧彻起身,缓步走到床榻边,垂眸凝视着沈莞沉睡的容颜。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极为轻柔地拂开了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赵德胜。”他收回手,声音骤然变冷,如同淬了寒冰。 “老奴在。”赵德胜立刻上前。 “去查。”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森然的杀意,“今日太液池当值的所有人,接触过冰面的人,尤其是……缀锦轩近身伺候的,一个都不许漏掉!朕要知道,那冰窟是怎么来的,是谁,想把朕的阿愿,置于死地。” 他从不信巧合。 既然有人伸出了爪子,那就要有被连根剁掉的觉悟! “老奴明白!”赵德胜心头凛然,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连忙领命而去。 萧彻独自立于榻前,窗外晨曦微露,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孤寂。 他看着沈莞,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余悸,是滔天的怒火,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认知。 无论这背后是谁,无论他们目的为何,都彻底触犯了他的逆鳞。 他的阿愿,谁都不能动。 第58章:处置玉盏 太医周院判依着皇帝的吩咐,在太后稍事歇息后,便前往正殿详细回禀沈莞的病情。他垂首躬身,语气沉痛,将陛下授意的那套说辞,寒气侵体,损伤胞宫,恐于子嗣有碍。细细禀明,甚至引经据典,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太医沉重的叹息和太后瞬间苍白的面容,迅速在慈宁宫,乃至整个后宫悄然传开。 太后听完,整个人仿佛都僵住了,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毯子上。 她眼圈瞬间红了,泪水无声滑落,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阿愿,她还那么小……” 苏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亦是满面悲戚,连声安慰,殿内一片愁云惨雾。侍立一旁的宫人们也都纷纷低下头,面露同情与惋惜。 沈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容貌家世皆是顶尖,如今却……真是天妒红颜。 丞相府,书房内。 李文正听着心腹带回的宫中消息,枯瘦的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计谋得逞的微光一闪而逝。 李知微坐在下首,听闻沈莞未死,只是“子嗣有碍”时,娇美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气闷,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父亲,她怎么就没死在那冰窟里!光是子嗣有碍有什么用?只要她活着,凭着那张脸,难保不会勾得陛下神魂颠倒!女儿不要她占据陛下的宠爱,哪怕她生不出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嫉恨。她要的是彻底清除障碍,而不仅仅是削弱。 李文正抬眸,淡淡地扫了女儿一眼,那目光深邃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糊涂!” 他沉声道:“让她死?在宫中,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和太后眼皮子底下?你真当暗卫司是摆设吗?一旦彻查,你以为我们能完全撇清关系?届时,便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老谋深算的冷静:“如今这样,才是最好。一个无法孕育皇嗣的女子,即便陛下再宠爱,终究是镜花水月,无法真正威胁到你的后位。帝王者,终究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子嗣传承乃是国本。陛下如今或许年轻气盛,不在意这些,可满朝文武呢?宗室皇亲呢?时日一长,这份‘恩宠’又能维持多久?” 他看着女儿依旧不甘的神色,语气加重:“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斩草除根固然痛快,但懂得适时收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节外生枝!明白吗?” 李知微接触到父亲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心中虽仍有万般不甘,却也知道父亲所言在理,且计划已定,不容她再置喙。 她咬了咬唇,终是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女儿……明白了。” 慈宁宫偏殿暖阁内。 沈莞是在午后幽幽转醒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干得发疼。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幔顶,以及守在一旁、眼睛红肿的云珠。 “姑娘!您醒了!”云珠惊喜地叫出声,连忙上前搀扶她靠坐起来,又倒了温水小心喂她喝下。 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沈莞的意识逐渐回笼,太液池冰面上那刺骨的冰冷和窒息的绝望感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隐隐的、不同于寻常受寒的酸胀感。 这时,玉盏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到她醒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与一丝欲言又止的悲戚。 沈莞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了殿内气氛的异常和两个丫鬟异样的神色。她轻声询问:“我……睡了多久?姑母她……” 云珠嘴快,带着哭腔道:“姑娘,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把太后和陛下急坏了!太医……太医说……”她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 玉盏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带着惋惜:“太医说,姑娘落入冰窟,寒气伤了根本……于……于子嗣上,恐怕……有些妨碍。”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莞的神色。 沈莞闻言,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更加苍白。她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哭得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那是一种梦想破碎、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茫然与伤痛。云珠和玉盏见状,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连声安慰。 太后闻讯赶来,见到沈莞这副伤心垂泪的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将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好孩子,别怕,有姑母在”,心中对那幕后黑手更是恨极。 众人安抚了许久,又盯着沈莞喝了安神汤药,见她情绪稍稍平稳,倦意重新袭来,太后才吩咐宫女们好生伺候着,让她继续休息。 殿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沈莞一人躺在床榻上,似乎因为药力而沉沉睡去。 然而,当确认所有人都已离开,殿内再无他人时,沈莞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眸子,此刻一片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脆弱与悲伤?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掀开寝衣一角,从贴身腹部的位置,取下一粒已经变得有些干瘪、颜色暗沉的褐色药膏。那药膏散发着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药香。 这正是沈家几代传承的秘药,名为“暖宫固元贴”,乃是用数十种珍稀药材秘制而成,价值连城,专为沈家女眷防备宫寒损伤、养护胞宫所备,珍贵到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她自幼便知晓此物,并贴身携带。那日去滑冰前,她借口更衣,屏退了丫鬟,便是悄悄将此药贴于脐下关元穴处,以防万一。 她沈莞,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宫中险恶,她岂会毫无防备? 感受着腹部那残留的、属于秘药的温润气息,以及体内并无真正寒气滞留的顺畅,她心中冷笑。 那冰窟出现得蹊跷,当时的情景也透着古怪……如今这“伤及子嗣”的诊断,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有人,不想她好过,甚至想彻底绝了她未来的路。 泪水是真的,为的是那瞬间的后怕与对人心险恶的悲凉。 她轻轻握紧了那枚已然失效的秘药,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锐光。 想用这种方式毁了她? 未免,也太小看她沈阿愿了。 没想到没多久,皇帝就下发了圣旨。旨意很快便晓谕六宫:沈家女莞,温良敦敏,深得圣心,特晋封为荣宸郡主,享双倍郡主俸禄,仪仗等同亲王女。 “荣宸”二字,封号之贵重,远超寻常宗室女子,更非一般功臣之女可得。 这道旨意,在沈莞“子嗣有碍”的消息传开后颁下,其意味不言自明,无论她未来如何,圣眷不减,荣宠依旧,甚至更胜往昔。 旨意传到缀锦轩时,沈莞正倚在榻上,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 她安静地听完宣旨,叩谢皇恩,脸上并无太多欣喜,只有一片沉静的温婉。待宫人退去,她独自望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指尖轻轻拂过“荣宸”二字,心中泛起复杂的暖流与酸涩。 阿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是她的倚仗,这份心意,沉重而珍贵。 乾清宫内,萧彻听着赵德胜的密报,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晦暗不明。 “陛下,暗卫顺着冰窟那条线,查到了几个经手清理太液池西北角冰面的粗使太监,其中一个,与丞相府外院一个管事有远亲,近日曾收受不明钱财。而最可疑的,是沈姑娘身边两个贴身丫鬟近日的行踪与接触之人。”赵德胜声音压得极低,“云珠姑娘家世清白,入宫后轨迹简单。但玉盏姑娘……她有个表姐在浣衣局当差,这个表姐,进宫前曾在丞相府内当过差。落水前三日,玉盏曾借口去取绣线,离开缀锦轩约半个时辰,期间行踪……有刻意遮掩的痕迹。” “丞相府……”萧彻眸中寒光凛冽,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点,“倒是好手段,手都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沉默片刻,问道:“可要先将那两个丫鬟拘起来审问?” 萧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缀锦轩的方向,冷硬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她刚经历此事,身子未愈,心绪未平。此刻动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恐会惊扰到她。先暗中盯着,证据收齐,不必打草惊蛇。” 他要的,不仅是揪出黑手,更要确保他的阿愿,不再受到任何惊吓与伤害。 “是,老奴明白。”赵德胜躬身领命。 又过了几日,沈莞的身子渐渐好转,只是人安静了许多。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缀锦轩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与窗外的冰寒恍如两个世界。 沈莞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静静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盏端着一盏新沏的、热气袅袅的红枣桂圆茶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沈莞手边的小几上,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郡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沈莞收回目光,落在玉盏低眉顺眼的脸上,看了片刻,忽然道:“玉盏,我有些乏了,头也沉沉的,你来帮我梳梳头,解解乏吧。” 玉盏连忙应下,取来梳篦,站到沈莞身后,动作轻柔地解开她如云的发髻,一下一下,细致地梳理着那光滑如缎的长发。 殿内一片静谧,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雪落的簌簌声。 沈莞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轻缓,带着一丝飘渺的感伤:“玉盏,你还记得吗?我们小的时候,在沈府……那时我刚失去父母,被叔父接回去,夜里总是害怕,睡不着觉。是你和云珠,一个睡在脚踏上,一个守在门外,整夜陪着我……” 玉盏梳头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个时候,我就想,虽然爹娘不在了,但老天爷待我也不算太薄,给了我两个这么好的姐妹。我曾拉着你们的手说,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在这深宅大院里,互相扶持,情同姐妹……”沈莞的声音有些哽咽,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发之中。 玉盏的脸色,在听到“情同姐妹”四个字时,已然开始发白。 沈莞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轻声说着,那声音里的悲伤却越来越浓:“可是,玉盏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啪嗒”一声脆响! 玉盏手中的玉梳倏然脱手,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摔成了好几截!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郡……郡主!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求郡主开恩!求郡主开恩啊!” 沈莞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带着灵动的秋水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痛心,方才滑落的泪痕犹在,更添几分破碎感。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玉盏,仿佛要将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身影,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然后……彻底抹去。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原本想着,再过几年,无论我是嫁入何等人家,总不会亏待了你们。定会为你们寻一门妥帖的亲事,对方或许官职不高,却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做正头娘子,一生安稳。这,便是我能想到的,对我们多年情分最好的交代。” 她顿了顿,看着玉盏猛然抬起的、充满震惊与悔恨泪水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可你,这又是为何?” 玉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原委。原来,宫中与她相熟的那个表姐,时常在她耳边念叨,说以郡主的容貌恩宠,将来必定是要飞上枝头的,她们这些贴身丫鬟自然也是鸡犬升天。 又说,若主子身子有了“不足”,为了固宠,往往会让身边知根知底、颜色好的丫鬟去伺候男主子,若生下孩子,记在主子名下,也是一样的尊贵……一来二去,本就有些心思浮动的玉盏,便在对方看似无意的挑唆和些许钱财诱惑下,动了妄念,想着若郡主真的无法生育,自己或许能有一番“造化”,甚至……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能有个嫡出的名分。 那日冰嬉,她便是受人暗示,刻意将沈莞引向那处被动过手脚的冰面附近…… “奴婢鬼迷心窍!奴婢对不起郡主的信任和厚待!奴婢不是人!”玉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额头磕得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沈莞听着,眼中的失望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荒芜。她看着玉盏额头的血迹,心中最后一丝柔软也被斩断。她可以容忍许多,唯独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以如此恶毒的方式,算计她的性命与未来。 “罢了。”沈莞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力气,“你我主仆情分,今日到此为止。”她起身,走到书案边,从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取出了玉盏的卖身契,轻轻放在地上。 “这是你的卖身契。从此以后,你与我沈莞,与沈家,再无瓜葛。我会让嬷嬷送你出宫,往后……好自为之,不必再见。” 玉盏看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纸,整个人瘫软在地,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沈莞不再看她,扬声唤了外间的心腹嬷嬷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嬷嬷会意,看着地上的玉盏,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利落地将人带了出去,全程没有惊动太多人。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莞一人,对着窗外无尽的飞雪。她眼圈泛红,却倔强地没有再让眼泪落下。 处理了背叛者,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与淡淡的悲凉。 不远处,回廊的拐角阴影里,萧彻不知已静静立了多久。他将方才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也尽收耳中。 看着沈莞泛红的眼圈和强撑的坚强,他心中那根名为疼惜的弦被轻轻拨动。他的阿愿,还是太心软了。 这般背主忘恩、甚至意图害主的奴婢,仅仅驱逐出宫?未免太便宜她了。 不过,他并未上前。 此刻的她,或许更需要独自消化这份被至亲之人背叛的伤痛。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透着暖光与孤寂的窗户,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出不远,他对紧随其后的赵德胜淡淡吩咐了一句:“那个叫玉盏的丫鬟,处理干净。手脚利落些,别让她再出现,污了郡主的耳。”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决定生死的冷酷。 伤了他的阿愿,还想全身而退?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德胜心头一凛,立刻躬身:“老奴明白,定会办得妥妥当当。”他深知,陛下这是要将所有可能再伤害到沈姑娘的隐患,彻底铲除。 雪,下得更大了。掩盖了足迹,也仿佛要掩盖这宫闱之中,无声流淌的血色与暗涌。 第59章: 夫君 玉盏被处置后,太后心疼沈莞身边少了得力的人,特意从自己宫里拨了两个稳妥老成的宫女过去伺候。 沈莞的身子一日日见好,只是眉宇间那份天然的娇憨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沉静。 这日午后,太后拉着沈莞在暖阁里说话,苏嬷嬷端上新进贡的蜜橘,剥好了放在白玉盘中,橙黄的果肉在日光下莹莹生辉。 太后拈起一瓣喂到沈莞嘴边,慈爱地看着她吃下,忽然笑道:“阿愿,姑母想着,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了。到时候天下才子汇聚京城,定然能选出不少青年才俊。” 沈莞正小口吃着橘子,闻言一怔,抬眼看向太后。 太后拍拍她的手,眼里是真切的盘算:“咱们阿愿如今是荣宸郡主,身份尊贵,又生得这般品貌,合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到时候姑母让你阿兄留心着,看哪家的状元郎、探花郎品性端正、家世清白,咱们好好挑一挑。” 沈莞的脸颊“腾”地红了,像染了胭脂。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绣纹,声音细若蚊蚋:“姑母……您说什么呢……阿愿还小……” “不小了,及笄的姑娘,该议亲了。”太后笑得愈发开怀,“你放心,有姑母在,有你阿兄在,定给你选个十全十美的。” 正说着,外头宫人禀报:“陛下驾到——” 萧彻迈步进来,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先向太后问了安,目光便自然地落在沈莞身上。 见她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不由得眸光微深。 “皇帝来得正好。”太后笑道,“哀家正和阿愿说春闱的事呢。开春便是大比之年,到时候皇帝可要替咱们阿愿留心着,选个才貌双全的状元郎做郡马。” 殿内静了一瞬。 沈莞的头垂得更低,耳根都红透了。 萧彻面色如常,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淡笑,语气平和:“母后说得是。阿愿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他顿了顿,补充道,“届时朕会留意,定为她择一门最妥帖的亲事。” 他说得从容,仿佛真是为妹妹操心的兄长。 太后满意地点头,又对沈莞道:“听见了?有你阿兄这句话,咱们阿愿就等着挑最好的儿郎。” 沈莞羞得不敢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萧彻又坐了片刻,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退。他走出慈宁宫时,步伐依旧沉稳,背影挺拔如松。 只是跟在他身后的赵德胜,在皇帝转身的刹那,敏锐地瞥见陛下拇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那枚陛下戴了多年、触手温润的扳指,此刻竟有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纹,从内里绽开,在日光下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 赵德胜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乾清宫西暖阁。 萧彻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窗前。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没入宫墙之后。他抬起手,看着拇指上那枚裂了的扳指,眼神幽深如寒潭。 “最好的儿郎……”他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指腹摩挲着扳指的裂纹,那温润的玉质此刻竟有些刺手。 他想起她羞红的脸颊,想起母后热切的盘算,想起那些即将涌入京城的、所谓的“青年才俊”。 一股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几乎要破笼而出。但他终究是惯于克制的帝王,只是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枚裂了的扳指攥入掌心。 玉质硌着皮肉,带来细微的痛感。 “陛下。”玄枭的声音如鬼魅般在身后响起。 萧彻没有回头,只淡淡问:“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 “是。燕王府与长公主府明日的婚宴,所有环节都已监控。赴宴宾客名单中,有七人与南方世族有暗中往来,已安排人手重点留意。婚礼仪程中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已拟定应对方案。” 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玄枭身上:“长公主那边,可有异动?” “长公主今日午后密会了两位陆氏族老,谈话内容涉及江南三州的粮仓调度,已记录在案。另外,”玄枭顿了顿,“李丞相府上,今日有太医出入,据查是李小姐突发心悸之症。” 萧彻眸光微动:“心悸?” “是。太医诊脉后开了安神方子,并无大碍。但据暗线回报,李小姐是在听闻荣宸郡主册封的消息后,突然不适的。” 殿内静了片刻。 萧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丞相府的小姐,心思倒是重。”他摆了摆手,“继续监视。明日婚宴,朕要看到所有暗流浮出水面。” “是。” 玄枭领命退下,融入阴影之中。 萧彻重新看向窗外。夜幕已彻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巍峨的宫殿笼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 明日,燕王世子慕容宸将迎娶柔嘉郡主,这场联姻背后牵扯着北境旧部、南方世族、皇室宗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而他的阿愿…… 他松开手掌,那枚裂了的玉扳指静静躺在掌心,裂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最好的儿郎?”他低声自语,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这世间最好的,从来只有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檐角宫灯摇晃,光影在窗纸上明明灭灭,如同这深宫中永不停歇的暗涌。 明日,又将是波澜起伏的一天。 而那只碎裂的玉扳指,被萧彻随手扔进了一个锦盒中,与其他几件同样“意外”损毁的旧物放在一起。 赵德胜默默收好盒子,心中暗叹——这已是这个月第三件了。 有些东西,表面上看着完好无损,内里却早已裂痕遍布。 就像这看似平静的宫廷,就像某些人拼命压抑的情感。 风越来越大了,卷着残雪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长夜漫漫,无人入眠。 燕王世子大婚当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后一场细雪。雪粒簌簌落在迎亲队伍鲜红的仪仗上,很快便化作了湿漉漉的水痕,如同这场婚事表面喜庆内里仓促的写照。 燕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慕容桀与荣安长公主并坐高堂,接受新人叩拜时,两人面上皆是得体的笑容——一个是为暂时稳住了危局,一个是为女儿觅得“良缘”。 酒杯碰撞声、贺喜声、丝竹声交织成一片虚假的喧哗。 慕容宸穿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佳偶天成”。 他全程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敬酒、寒暄、行礼,无一不妥帖。只有偶尔望向窗外飘雪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 柔嘉郡主顶着沉重的凤冠,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由喜娘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大红嫁衣裙摆拖曳过铺设着红毡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盖头下的唇角抿着羞涩的笑意,她终是嫁给了心心念念的世子。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渐渐被隔绝在新房之外。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柔嘉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又快又重。 她在等她的夫君来掀盖头。 而此刻的慕容宸,却独自坐在与新房一墙之隔的偏厢里。 他早已褪去了碍事的外袍,只着一身暗红色中衣,坐在窗前,手里拎着一壶冷酒。窗外雪已停,月色凄清地洒在庭院积雪上,泛着冷冽的银光。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烦闷的火。 眼前晃动的,不是柔嘉郡主羞怯的模样,而是那个惊鸿一瞥的侧颜。 凭什么? 他慕容宸,本该是翱翔北境的雄鹰,如今却要被囚在这锦绣牢笼,娶一个并非所爱的女人,做一场给天下人看的戏! “世子……”门外传来老仆小心翼翼的声音,“时辰不早了,郡主还在等着……” 慕容宸眼神一冷,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门外再无声息。 他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直到月色偏移,寒露渐重,才缓缓起身。终究……不能做得太难看。 推开新房门时,他脸上已重新戴上了温文的面具。 柔嘉听见脚步声,心跳得更快了。她看见一双穿着赤色锦靴的脚停在自己面前,然后,那杆系着红绸的秤杆探入盖头下方,轻轻一挑。 盖头滑落,烛光涌入眼帘。 她抬起眼,对上慕容宸的脸。他背着烛光,面容半明半暗,神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嘴角是弯着的,应该是在笑吧? 柔嘉这样想着,脸颊更烫了,连忙垂下眼,声如蚊蚋:“夫君……” 慕容宸“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递给她一杯。 手臂交缠,饮下酒液。酒是温过的,带着辛辣的甜。 柔嘉被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慕容宸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接下来该是什么?柔嘉有些无措地坐着。喜娘教过的那些流程,在真正面对这个人时,全都乱成了一团。 她偷偷抬眼看他,却见他已经走到梳妆台前,自顾自地卸下了发冠。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慕容宸的声音传来,依旧平淡。 柔嘉一愣,看着他走向床榻,却只是和衣躺在了外侧,背对着她,俨然没有要进一步行夫妻之礼的意思。 满室的红,满室的暖,满室的喜庆,忽然间都冷了下来。 柔嘉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夫君的背影,指尖一点点变凉。她不是不懂,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直接,这样不留余地。 眼眶慢慢红了,她咬着唇,不敢让眼泪掉下来,自己动手,一点点卸下沉重的钗环。 烛泪一滴滴堆叠在烛台上,如同凝固的叹息。 同一时刻,乾清宫。 玄枭跪在御前,将婚宴上的一切细节,乃至此刻新房的动静,悉数禀报。 萧彻靠在龙椅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听到慕容宸冷落新娘、独坐偏厢饮酒时,他眸色深了深。 “倒是痴情。”他嗤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陛下,可要属下继续监视?”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问:“长公主那边,今日可有什么特别嘱咐?” “长公主午后曾密嘱陪嫁嬷嬷,若世子迟迟不行房,便在交杯酒中做手脚。”玄枭如实道,“但世子并未饮那杯酒。” 萧彻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兴味。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燕王府的方向。夜色深沉,唯有那一片张灯结彩,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慕容宸心里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他淡淡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可不妥。” 他转身,看向玄枭:“去,帮他们一把。用‘南柯梦’,分量轻些,别伤了身子。” 玄枭心头一凛:“南柯梦”是宫中秘药,能催人情动,却会让人事后以为是梦境或自身情难自禁。 陛下这是……要确保燕王世子与郡主真正圆房,绝了他对沈姑娘的念想? “是。”玄枭领命,无声退去。 萧彻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慢慢啜饮着,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烛高烧的新房内,一缕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香,悄然从窗缝渗入,融入温暖的空气中,与烛火气、熏香气交织在一起。 慕容宸其实并未睡着。他闭着眼,思绪纷乱。身体却渐渐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起初细微,逐渐鲜明,像是有小火苗从四肢百骸窜起,烧得人口干舌燥,心跳失序。那股燥热里,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 他以为是酒意,是烦闷,是这满室红色带来的窒息感。他试图运功压制,却发现内力流转间,那股躁动反而愈演愈烈。 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眸光锐利如鹰。是药?父王?怕他不肯圆房,竟用这等后手?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慕容宸,竟沦落到被人用药操控的地步! 而就在这时,身旁传来极轻的啜泣声。柔嘉一直没睡,她悄悄拉着被子,眼泪无声地浸湿了鸳鸯枕。 那细微的哭声,在此刻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慕容宸耳中,却成了某种催化。 他翻身,一把扯开了两人之间的锦被。 柔嘉吓了一跳,惊呼声还未出口,就被沉重的身躯覆住。 烛光摇曳,她看见夫君赤红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没有温情,只有一片骇人的暗火。 “夫……夫君?”她颤抖着。 慕容宸没有回答。药性、怒火、不甘、还有那深埋在心底求而不得的执念,混合成一股毁灭般的欲望。他撕开了那身繁复的嫁衣,动作粗暴,毫无怜惜。 柔嘉痛极了,却不敢大声哭喊,只能死死咬着唇,手指抓住身下被撕裂的红色绸缎,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想象中的新婚之夜,是温存缱绻,是夫君轻柔的呵疼,而不是这样……像一场单方面的刑罚。 红烛燃到尽头,挣扎着爆出最后一个灯花,终于熄灭。 黑暗中,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平息。 慕容宸翻身下榻,扯过外袍披上,站在冰冷的空气中,背对着床榻。 体内的躁动渐渐退去,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清醒和更深的怒火。 他果然被下了药。是父王吧?除了他,还有谁如此迫切地需要这桩联姻诞下子嗣? 脑海中却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沈莞。若是她……若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床榻上,柔嘉蜷缩在凌乱的被褥中,浑身疼得发抖,眼泪浸湿了鬓发。 她看着夫君冰冷挺拔的背影,那背影离她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整个冬天。 慕容宸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眼底的怒意沉淀成一种更坚硬、更黑暗的东西。 沈莞。 他在心里一字一字地刻下这个名字。 终有一日,他要将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从九天之上,拽入他的怀中。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而床榻上的柔嘉,轻轻拉起破碎的衣襟,遮住一身青紫。她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她曾满怀憧憬的婚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天,快要亮了。 第60章:场景再现?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中开始准备年节事宜,各处都忙碌起来。 沈莞禀了太后,说是想回沈府看看,一来年节前与家人团聚,二来也散散心。太后怜她前些日子遭了罪,自是允了,还特意让人备了好些年礼让她带上。 马车驶出宫门时,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落在车顶篷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沈莞靠在车厢内,手里捧着一个鎏金小手炉,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京城年关将至,商铺张灯结彩,行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喜气,与她第一次离宫回家时的忐忑不同,这一次,心头竟生出些近乡情怯的复杂滋味。 沈府门前早有下人守着,见马车到了,忙不迭地通报进去。 沈莞刚下车,便见叔父沈壑岩、叔母林氏、兄长沈铮并新嫂嫂赵明妍都迎到了二门口。 “阿愿!”林氏最先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圈就有些红了,“瘦了,可是在宫里没吃好?还是前些日子落水伤了元气没补回来?” 沈莞心中温暖,反握住林氏的手,柔声道:“叔母放心,阿愿好着呢。宫里什么都不缺,太医也日日请平安脉,只是近来胃口浅些。” 沈壑岩站在一旁,虽没多言,但眼中关切之色明显。沈铮笑道:“妹妹回来就好,母亲从昨儿就开始念叨了。” 赵明妍上前一步,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袄裙,气色红润,眉眼间多了几分新婚妇人的明媚爽利。她笑着对沈莞福了福:“郡主回来了。”语气亲近自然。 沈莞连忙拉住她:“嫂嫂快别多礼,在家里,还像从前一样唤我阿愿便是。” 一行人簇拥着沈莞进了正厅。厅内炭火烧得旺,暖意融融,桌上早已摆好了各色点心和热茶。 林氏拉着沈莞坐在自己身边,絮絮地问着宫中起居,沈壑岩偶尔插一两句话,沈铮和赵明妍则含笑听着,一派和乐融融。 说了会儿话,赵明妍忽然让贴身丫鬟取来一个包袱,打开来看,里头是一件雪青色织金羽缎斗篷,领口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银狐毛,在光线下泛着华美的光泽。 “快过年了,我给阿愿做了件斗篷。”赵明妍将斗篷抖开,亲自披在沈莞肩上,退后两步端详,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这颜色衬你,料子也轻暖,出门披着正好。” 斗篷做工极其精致,针脚细密均匀,刺绣雅致,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沈莞抚摸着柔软温暖的狐毛领,心中感动:“嫂嫂亲手做的?这太费功夫了……” “不妨事。”赵明妍爽朗一笑,“我在家时就喜欢做些针线,如今嫁过来了,正愁没处施展手艺。阿愿喜欢就好。” 沈莞确实喜欢。这斗篷不仅美观,更饱含家人心意。她起身,郑重向赵明妍道谢:“多谢嫂嫂,阿愿很喜欢。” 林氏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欣慰。她拉着沈莞重新坐下,忽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喜色:“还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你嫂嫂有身孕了,刚满两个月。” 沈莞一怔,随即惊喜地看向赵明妍:“真的?恭喜嫂嫂!恭喜大哥!” 赵明妍脸颊微红,手不自觉地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笑容里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与一丝羞赧:“也是前几日才诊出来的。” 沈铮在一旁笑得有些憨直,显然也是高兴极了。 沈莞心中涌起一股真切的喜悦。新生命带来的希望,冲淡了她心中因玉盏背叛和落水阴谋而残留的阴霾。 沈家要添丁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温暖的、属于尘世烟火的喜事。 她在沈府住了两日。白日里陪林氏料理年节琐事,与赵明妍说些体己话,听兄长讲些京营趣闻; 夜里一家人围炉夜话,吃著叔母亲手做的点心,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在叔父家无忧无虑的时光。 第三日午后,沈莞禀了叔母,说要上街逛逛,买些小玩意儿。林氏本要派家丁跟着,沈莞婉拒了,只带了云珠和一个沈府的小丫鬟,乘了辆青帷小车出了门。 同一时刻,乾清宫。 萧彻听完赵德胜关于沈莞归家行程的禀报,沉默片刻,道:“她身边如今只有云珠一个得用的,沈府下人也不熟悉宫中险恶。挑个机灵可靠的,扮作落难孤女,在她常去的街市‘偶遇’,设法跟在她身边。” 赵德胜心领神会:“陛下是担心有人再对郡主不利?” “防患于未然。”萧彻目光落在案头一份关于丞相府近日动向的密报上,眼神微冷,“李家的手,伸得有些长了。” “老奴明白。影柒最擅易容应变,身手也好,不如让她去?” “可。”萧彻颔首,“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身份,只需暗中护着,留意可疑之人。” “是。” 京城西市,即便年关将近,依旧热闹非凡。各色摊贩吆喝着,卖年画的、剪窗花的、吹糖人的、售干果蜜饯的……琳琅满目,空气里飘着食物香气和爆竹淡淡的硝烟味。 沈莞披着赵明妍新做的雪青斗篷,戴着兜帽,与云珠慢慢走着。 她许久未这般自在地逛过街市,看什么都觉新鲜有趣,给太后挑了支精巧的玉簪,给叔母选了块上好的松江棉布,又给未出世的小侄儿或侄女买了对小巧的金铃铛。 正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忽听得一阵压抑的哭泣和斥骂声传来。 “小贱蹄子!偷了主家的东西还想跑?看我不打死你!”一个粗哑的男声吼道,随即是皮鞭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一声女子的痛呼。 沈莞脚步一顿,蹙眉望去。只见巷子深处,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头发散乱的少女正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扯着头发拖行,少女脸上有鲜明的巴掌印,嘴角渗着血,露出的手腕上也有鞭痕,衣衫都被抽破了几处,看着十分凄惨。 旁边还有个穿着体面些、似是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正冷眼旁观。 那少女挣扎着哭求:“我没有偷……是姨娘冤枉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还敢嘴硬!”汉子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沈莞看得心头一紧。她虽知京城这等事不少,但亲眼见到,还是不忍。尤其是那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眼神惶恐惧怕,不似作伪。 “云珠。”她低声唤道。 云珠会意,上前几步,扬声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殴打他人?” 那汉子和妇人都转过头来,见沈莞虽衣着不俗,但年纪尚轻,身边也只跟着两个丫鬟,便不甚在意。 那妇人哼了一声:“这位小姐,这是我们府上的家事,这丫头偷了主母的簪子,自然该受罚。劝您莫要多管闲事。” 沈莞走上前,目光扫过那瑟瑟发抖的少女,最后落在那妇人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纵是家奴犯错,也自有官府律法。当街如此虐打,岂是良善人家所为?她偷了何物,价值几何?可有人证物证?若无确凿证据,便是诬陷,我可代她报官。” 她如今是御封的荣宸郡主,气度自与寻常闺秀不同。 那妇人见她谈吐不凡,提到报官,神色便有些犹豫。那汉子也停了手。 沈莞不再理会他们,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盒随身携带的、太后所赐的御制金疮药膏,递给她,温声道:“这药膏治外伤很好,你拿着。” 少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看着沈莞,犹豫了一下,才颤抖着手接过药膏,低声道:“谢……谢谢小姐。” 就在她伸手接药膏的瞬间,沈莞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虎口和指腹处,有着一层与她此刻落魄凄惨模样极不相称的、厚实而均匀的茧子。 沈莞的心猛地一跳。 她自幼在武将之家,叔父、兄长皆习武,她自然认得,那是长期握持刀剑、弓弩等兵器磨出来的茧子! 绝非一个寻常府邸里做粗活、或是偷盗的丫鬟该有的手! 电光石火间,许多念头涌上心头:这“偶遇”太过巧合,这少女的伤痕看似严重却并未伤筋动骨,这妇人汉子的叫骂声势虽大却并未真正下死手……还有这双手。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流落至此?” 少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讲述:她叫小莲,原是城外农家女,因家乡遭灾被卖入城中某户人家为婢,被主家姨娘诬陷偷盗,遭毒打后赶了出来,身无分文,也无处可去。 故事听着合情合理,配上她凄楚的神情,极易引人同情。 沈莞静静地听着,目光却愈发清澈冷静。等小莲说完,她点了点头,从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小莲手中,语气依旧温和:“这些银子你拿去,找个医馆看看伤,再买些吃食。我还有些事要办,你若愿意,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处等我,我看看能否替你寻个安身之处。” 小莲(影柒)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喜色与如释重负,连忙磕头:“谢谢小姐大恩大德!小莲一定在此等候小姐!” 沈莞笑了笑,没再多言,起身带着云珠和沈府的小丫鬟离开了巷子。 走出巷口,转入主街,沈莞的脚步并未停歇,反而越走越快。 云珠跟在一旁,有些疑惑:“姑娘,咱们不是答应了那位小莲姑娘,一个时辰后回去寻她吗?这是要去哪儿?” 沈莞低声道:“不回那儿了。云珠,听我说,我们现在立刻往回府的方向走,不走大路,穿旁边那条小巷。” 云珠虽不解,但对沈莞是全然信任的,立刻点头。 主仆三人迅速拐入一条僻静小巷,七绕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另一头出来,雇了辆路过的小车,径直回了沈府。 直到坐在自己闺房内,喝下一杯热茶,沈莞才微微松了口气。 云珠这才有机会问道:“姑娘,到底怎么了?那位小莲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莞放下茶杯,眸光清冽:“云珠,不觉得这次和咱们刚入京城的时候遇到的卖身葬父很像,简直场景再现,你仔细回想,那女子手上有茧子?” 云珠一愣,努力回想:“茧子……似乎挺厚的,在虎口和指腹……” “那是长期习武,握持兵器磨出来的。”沈莞缓缓道,“一个被卖入府中为婢、做粗活的农家女,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还有,她那故事听着凄惨,可她哭求时,眼神深处并无真正濒临绝境的绝望惶恐,反而……过于条理清晰。那打她的汉子,鞭子落下的力道和位置,也像是拿捏过的,伤皮肉却不伤根本。” 云珠越听脸色越白:“姑娘是说……她是装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京城这地方,哪来那么多巧合的‘偶遇’?”沈莞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想起了玉盏,心口仍有些闷痛,“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岂能再轻易将不明底细之人放在身边?那女子,无论是谁派来的,目的绝不单纯。” 云珠恍然大悟,随即又涌起一阵后怕和愤怒:“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姑娘您好心救她,她竟也是……” “或许她真有苦衷,或许也只是听命行事。”沈莞打断她,语气有些疲惫,“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冒险。云珠,记住,往后在外,更要万分小心。除了家里人和太后陛下赏的,任何人递来的‘好意’,都要多留几个心眼。” 云珠重重点头,眼眶却红了:“奴婢明白……奴婢只是……想起玉盏,心里就难受……她怎么就那么狠心……” 沈莞握住云珠的手,轻轻拍了拍:“过去了。咱们向前看。至少,我还有你,还有叔父叔母,兄嫂,还有太后……和陛下。”提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啊,还有阿兄。 巷子口,扮作小莲的影柒在寒风中从午后等到日头西斜,又从日头西斜等到华灯初上,始终没等到那位“好心小姐”回来。 她起初以为是那位小姐有事耽搁,后来渐渐觉出不对。 凭借暗卫的敏锐,她悄然在附近探查,早已不见沈莞主仆的踪影。 影柒心中咯噔一下。任务……失败了。 她默默擦去脸上伪装的污迹和血迹,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回去向首领复命。 暗卫首领玄枭听了影柒的禀报,那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无奈。 他挥挥手让影柒退下,自己则硬着头皮前往乾清宫。 西暖阁内,萧彻正在批阅奏章。听完玄枭的请罪,他执笔的手停了停。 “她没上当?”萧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郡主给了药和银子,约定时辰后却再未出现。属下推测……郡主可能看出了破绽。” 萧彻沉默了片刻,忽然,低沉的轻笑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玄枭把头垂得更低,心中忐忑。 “这个小狐狸……”萧彻摇了摇头,眼底却并无怒意,反而掠过一丝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与兴味,“怕是瞧出影柒手上那层茧子不寻常了。倒是机警得很。” 他早该想到的。她能在玉盏的背叛中迅速稳住心神,设计试探并果断处置,又怎会是轻易被街头惨剧打动、不辨真伪的寻常闺秀?她有着远超外表的敏锐和清醒。 “罢了。”萧彻放下朱笔,“既然她警觉,明面上的保护反而会让她不安。让影柒撤回来吧。” “那郡主的安危……” “让影拾暗中跟着,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萧彻淡淡道,“朕倒要看看,她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是。”玄枭领命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萧彻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娇俏又带着疏离防备的小脸。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不肯接受安排的人? 没关系。 他有的是耐心,一步步,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到他的网中来。 而此刻沈府闺阁内,沈莞正对灯看着那件雪青斗篷,指尖抚过柔软的狐毛。家人给予的温暖是真实的,这让她心中踏实。 至于那些暗处的风刀霜剑……她攥了攥手心。 她沈阿愿,不会再轻易让人算计了去。 窗外,夜色浓如墨,一道比夜色更淡的影子,悄然落在了沈府最高的那株古柏枝头,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融入了这片年的气息渐浓的京城夜景中。 第61章:燕王世子失态 腊月二十九,宫中设年宴。 这是沈莞受封荣宸郡主后,首次在如此正式的宫宴场合亮相。 慈宁宫内,苏嬷嬷带着几个手巧的宫女,正为沈莞梳妆。太后亲自坐在一旁瞧着,不时指点一二。 “今日宴上人多眼杂,但咱们阿愿如今是郡主,穿着打扮上断不能失了体统,却也不必过于招摇。”太后示意宫女取来一套早就备好的衣裙。 那是一身海棠红织金缠枝牡丹纹的宫装,颜色娇艳却不轻浮,金线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的华彩。 配套的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石头面,样式精巧,宝石成色极佳,颗颗都有莲子大小,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红宝石头面还是哀家年轻时先帝所赐,如今正好配你。”太后温和道,“年轻姑娘,就该穿得鲜亮些。” 沈莞看着镜中渐渐盛装起来的自己,有些恍惚。镜中人云鬓高绾,金钗步摇,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唇染朱丹,肌肤在红衣金饰的映衬下愈发欺霜赛雪。 确是一派郡主气度,尊贵明艳,与平日那个素衣简钗、娇憨灵动的沈阿愿判若两人。 “姑母,这……是否太贵重了?”她轻声问。 太后走过来,亲手为她正了正鬓边一支略歪的步摇,端详着,满眼慈爱与骄傲:“咱们阿愿担得起。记住,今日宴上,你代表的是哀家的脸面,是沈家的门楣,更是陛下亲封的荣宸郡主。不必怯场,该有的气度拿出来便是。” 沈莞深吸一口气,点头:“阿愿明白。” 太极殿内,早已是灯火辉煌,笙歌鼎沸。王公贵戚、文武重臣携家眷依次入席,珠环翠绕,衣香鬓影。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食物香气和淡淡的熏香,交织成一种属于帝国最高规格宴会的奢靡气息。 沈莞随太后入席时,几乎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些目光复杂难辨:有惊艳,有审视,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藏在笑容下的揣测与算计。 毕竟,“荣宸郡主”这个封号太过特殊,而她数月前太液池落水“伤及子嗣”的传闻,以及随后陛下破格厚赏的举动,都让她成为京城贵妇圈中话题的中心。 沈莞微微垂着眼睫,步履平稳,姿态端庄地跟在太后身侧,对各方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 她在太后下首的席位坐下,位置极其靠前,仅次于几位长公主和亲王王妃,这再次彰显了她非同一般的地位。 宴席开始,皇帝萧彻驾临。他今日穿着明黄色九龙袍,头戴翼善冠,威仪天成。简短致辞后,宴饮正式开始。 丝竹悦耳,舞姬翩跹,觥筹交错,一派太平盛世、君臣同乐的景象。 沈莞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偶尔与太后低声说两句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周围的寒暄与笑语。 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来自对面女眷席位的李知微。 李知微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绣银线梅花的宫装,清雅出尘,依旧是那副京城第一才女的孤高模样。 她与身旁的贵女们言笑晏晏,举止得体,但沈莞能捕捉到她偶尔瞥向自己时,眼底那抹迅速掩去的冰冷。 另一道目光,则来自斜对面男宾席。燕王世子慕容宸携新婚妻子柔嘉郡主入宫赴宴。慕容宸穿着世子常服,面容俊朗,与周围同僚举杯交谈,看似一切如常。 但沈莞能感觉到,他偶尔掠向自己这边的眼神,带着一种压抑的、复杂的暗沉。而他身边的柔嘉郡主,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宫装,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淡淡的憔悴与沉默。 她大多时候低垂着眼,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为慕容宸布菜斟酒,动作轻柔顺从。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不少大臣开始离席互相敬酒,女眷们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谈笑。 沈莞觉得殿内有些气闷,加之那些似有若无的目光让她不太自在,便低声向太后禀报,想去殿外廊下透透气。 太后知她性子,点头允了,只嘱咐云珠好生跟着。 沈莞带着云珠悄然离席,走出喧闹的大殿。冬夜的寒风迎面吹来,带着冰雪的凛冽气息,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暖热和浊气,让人精神一振。 她沿着灯火通明的回廊慢慢走着,远处宫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沉默,廊下悬挂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走到一处转角,这里离正殿稍远,较为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乐声飘来。 她扶着朱红的廊柱,望着庭院中覆雪的太湖石,深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略显踉跄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淡淡的酒气。 沈莞心中一凛,转过身,便见慕容宸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脸颊有些泛红,眼神也不似殿中清明,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荣宸郡主。”慕容宸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目光直直地落在沈莞脸上,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更有一种灼热的、令人不安的执着。 沈莞退后半步,与他拉开距离,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微微颔首:“世子。” “郡主今日……甚美。”慕容宸往前迈了一步,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盛装的容颜上,海棠红的衣裙衬得她肌肤如雪,金钗红宝更添贵气风华,比之从前素衣时的娇美,此刻更多了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艳,恰恰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与不甘。“这身衣裳,很配你。” 这话已有些逾矩。沈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疏淡:“世子谬赞。宴席正酣,世子怎的出来了?可是寻柔嘉郡主?” 提到柔嘉,慕容宸眼底掠过一丝不耐,随即又被酒意和某种情绪掩盖。他又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沈莞……不,郡主。我知道,那日冰窟是有人害你,那些传闻……未必是真。你……” “世子。”沈莞打断他,声音清脆,带着明确的制止意味,她抬眼,目光清冷地直视慕容宸,“世子醉了。还请慎言。本郡主身体如何,乃是私事,不劳世子挂心。世子既已成婚,当以世子妃为重。若无他事,本郡主先行一步。” 她的话句句在理,姿态不卑不亢,既点明了他的失态,又划清了界限,更提醒了他已为人夫的身份。 慕容宸被她这番冷静至极的话噎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两分,但看着她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容颜,那份不甘与妄念反而如野草般疯长。他喉结滚动,还想说什么。 “夫君。” 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从廊柱另一侧传来。 柔嘉郡主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看着慕容宸几乎要贴近沈莞的背影,看着沈莞那张即便在昏暗灯光下也难掩绝色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早就隐隐猜到了。 新婚之夜的粗暴与冰冷,夫君偶尔的出神与眼底的阴郁,以及他提起“荣宸郡主”时那极其细微的语气变化……此刻,亲眼见到夫君在别的女子面前失态,那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啪”地一声,碎裂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上前,先是对沈莞行了一个平辈礼,姿态无可挑剔:“荣宸郡主。” 沈莞还了半礼:“柔嘉郡主。” 两个年轻女子目光短暂相接。沈莞在柔嘉眼中看到了清晰的痛楚、了然,以及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而柔嘉在沈莞眼中,看到的则是一片坦荡的清明与淡淡的……怜悯?不,或许只是疏离。 柔嘉移开目光,转向慕容宸,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夫君,你醉了。我们回去吧。”她伸出手,扶住了慕容宸的胳膊,动作自然,却隐隐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 慕容宸身体一僵,看了一眼沈莞毫无波澜的脸,又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苍白却坚定的面容,酒意彻底醒了,只剩下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和狼狈。 他甩开柔嘉的手,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步伐却比来时稳了许多。 柔嘉被他甩开手,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又站稳。 她没再看沈莞,只是对着沈莞的方向微微颔首,便转身去追慕容宸。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挺得过于僵直的脊背,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廊下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莞和云珠。 云珠气得脸色发白,低声道:“郡主,这燕王世子也太……” “噤声。”沈莞低声制止,目光依旧望着柔嘉离去的方向,心中复杂。 柔嘉郡主……怕是心里明镜似的了。这门婚事,于她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戏看够了?”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沈莞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皇帝萧彻不知何时,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 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半明半暗,看不清具体神色,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方才慕容宸的失态,他都看见了? 沈莞心头一跳,连忙敛衽行礼:“陛下。” 萧彻缓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混杂着宴席上的酒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压迫感的气息。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盛装的容颜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幽深难辨,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仿佛在确认什么。 “可有受惊?”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些,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莞摇头:“谢阿兄关心,臣女无事。”她顿了顿,补充道,“世子……只是多饮了几杯。” 萧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忽然道:“宴席嘈杂,你若觉得气闷,不必强撑。回去歇着吧,朕会与太后说。” 他这话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关怀。 沈莞确实不想再回那令人窒息的宴席,便从善如流:“是,谢阿兄体恤。” 萧彻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了诸多未尽之意,随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走回了灯火通明的太极殿方向。 沈莞站在原地,看着他玄色披风在廊下灯火中拂过的背影,心头那点因慕容宸失态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却又因皇帝方才那深沉难测的目光,泛起一丝新的、莫名的不安。 阿兄方才……真的只是恰好路过吗? “郡主,咱们回去吗?”云珠小声问。 沈莞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嗯,回去吧。” 她带着云珠,朝着与太极殿相反的、通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廊下的宫灯将她海棠红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与那抹远去的明黄背影,渐行渐远。 而此刻,追着慕容宸回到殿内的柔嘉,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婉得体的浅笑,仿佛方才廊下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她垂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她抬眼,望向对面那个空了的、属于荣宸郡主的位置,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那位威严深重的帝王,心中一片冰凉的清明。 这场婚姻,这座宫廷,乃至她的人生,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戏。 而戏中人,各自冷暖,唯有自知。 回慈宁宫的路上,沈莞的心绪渐渐平复。慕容宸的纠缠固然令人不悦,但柔嘉郡主那一眼中的复杂情绪,更让她心下恻然。 刚走到慈宁宫门口,却见太后的心腹宫女迎了上来,低声道:“郡主,太后娘娘让您回来后直接去小佛堂,她在那里等您。” 沈莞微讶,这个时辰,姑母通常已在寝殿歇息了。她应了一声,转向小佛堂。 佛堂内只点了一盏长明灯,光线昏暗,檀香袅袅。太后并未跪在佛前,而是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手中捻着佛珠,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沉肃。 “姑母。”沈莞轻声唤道,走上前。 太后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招手让她在身边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方才宴上的事,哀家听说了。”太后开门见山,语气带着疼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慕容宸那孩子,今日失态了。” 沈莞垂下眼:“是阿愿不该独自离席。” “不关你的事。”太后握住她的手,手心温暖,“是他自己心思不正,举止失度。哀家只是担心你……阿愿,你如今身份不同,又生得这般模样,难免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目光和麻烦。慕容宸今日之事,虽是个意外,却也给哀家提了个醒。” 沈莞静静听着。 “开春便是春闱,哀家之前与你提过的话,并非全然是玩笑。”太后看着她,语重心长,“为你择一门稳妥体面、家世清白的亲事,早日定下来,或许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有了夫家,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自然也就断了。” 沈莞心中五味杂陈。姑母的担忧是真心实意的,为她筹谋打算也是真。 可是……她脑海中闪过“荣宸郡主”那贵重的封号,闪过这些日子宫中种种微妙的波澜……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婚事,或许早已不是姑母,甚至不是她自己,能够轻易决定的了。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乖巧地点头:“阿愿明白,一切但凭姑母做主。” 太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放心,哀家定为你寻一个十全十美的。时辰不早了,去歇着吧。今日也累了。” “是,姑母也早些安歇。”沈莞起身行礼,退出了佛堂。 回到自己寝殿,卸去钗环,洗净铅华,换上舒适的寝衣,沈莞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夜色正浓。太极殿方向的喧嚣乐声早已停歇,整个皇宫沉入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份宁静。 而在宫墙之外,燕王府的新房内,红烛早已燃尽。 慕容宸和衣躺在书房的小榻上,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帐顶,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廊下沈莞清冷疏离的话语和容颜,以及柔嘉那双看似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烦闷与不甘交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柔嘉独自躺在宽大的婚床上,拥着锦被,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畔。 所有的委屈、失望、心冷,在此刻无人可见的黑暗里,终于可以肆意流淌。 她想起母亲嫁女时的殷切期盼,想起自己对未来曾有的憧憬,只觉得讽刺无比。 这个年关,表面喜庆团圆,内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心潮起伏,难以成眠。 皇帝萧彻站在乾清宫高高的露台上,负手望着沉寂的宫城。 寒风吹动他的袍角,他神色淡漠,眼底却映着远天稀疏的星子,深不见底。 第62章:山河万里灯如昼,不及卿卿一眼春 除夕。 天未亮,皇帝萧彻便起身,依礼制前往太庙祭祖。整套仪程庄严肃穆,冗长繁复,从晨光熹微直至日上三竿。 祭祀完毕,又于奉先殿接受宗室亲贵的朝贺,接着是赐宴,与重臣叙话……一整套流程下来,待萧彻终于能喘口气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他并未回乾清宫,而是直接去了慈宁宫。皇家规矩,除夕夜,皇帝须与太后共进晚膳,以示孝道,亦是“团圆”。 慈宁宫内早已布置得喜庆温暖。宫灯换上了大红的罩子,窗上贴着精巧的窗花,连炭盆边的铜罩上都系了红绸。 太后今日也穿了身绛紫色团福纹的宫装,气色看起来不错,正由苏嬷嬷陪着,在殿内等着皇帝。 萧彻进来,行礼问安:“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新年安康,福寿绵长。” 太后笑着让他起身,拉他在身边坐下,仔细端详他片刻,心疼道:“忙了一整天,累了吧?脸上都见着乏了。苏嬷嬷,快把温着的参汤端来。” 萧彻接过参汤,慢慢饮下,暖意入腹,驱散了些许疲惫。晚膳早已备好,大家对坐用膳。 席间多是太后在说,问些祭祀可还顺利,朝臣们可有要事,萧彻简洁应答,气氛倒也温馨。 膳毕,宫人撤去残席,沈菀奉上香茗点心。太后捧着茶盏,看着灯火下儿子越发成熟沉稳、却也越发孤高清冷的面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她踌躇片刻,终是开了口: “皇帝,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这后宫……至今空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前朝那些老臣们,怕是年后又要上折子催请选秀了。” 殿内暖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萧彻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抬眸看向太后。 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一片沉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但那眸色,却分明比平日更加幽深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母后说的是。只是年前年后,政务繁杂,北境虽暂安,南边却还有些事务需要厘清。选秀之事,关乎国体,不宜仓促。” 他顿了顿,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下首沈菀的位置 “待春闱过去,朝局稳当些,再议不迟。”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仍是拖延的答复。 太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儿子心思难测,对选秀一事似乎总有些抵触? 但他是皇帝,绵延子嗣、平衡朝局是他的责任。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两句,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说起春闱……开春后,新科进士们游街夸官,倒是京城一景。到时候,让阿愿也出去瞧瞧热闹,散散心。” 太后说着,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那孩子过了年也大了一岁,亲事……也该正经议起来了。哀家瞧着,翰林院里几位年轻的编修、还有京中几户清流人家,倒是有几个品貌不错的儿郎……” 萧彻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面色依旧沉静,只是那摩挲的力道,似乎微微重了一丝。他没有打断太后,只是安静地听着。 太后絮絮地说着,末了叹道:“阿愿是个好孩子,模样性情都是顶尖的。只是她父母去得早,咱们得多替她操心。皇帝,你虽是她阿兄,但也是天子,眼界广,若见了合适的青年才俊,也多替她把把关。” 一直垂眸敛目的沈莞,此刻不得不抬起头,脸颊微红,低声道:“姑母……阿愿还小,还想多陪姑母几年……” “傻孩子,女儿家青春有限。”太后拍拍她的手,“姑母自然想多留你几年,可也不能耽误了你。这事,姑母和你阿兄都会替你留意着。”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莞微红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淡淡附和了一句:“母后说的是。阿愿的婚事,自当慎重。” 又说了会儿闲话,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熬不得夜,眼见着时辰不早,精神便有些不济。萧彻起身告退,他还要回乾清宫守岁,处理一些紧急奏报,并等待子时接受百官在午门外的朝贺。 “皇帝且去忙吧,哀家这里不用你守着。”太后叮嘱,“只是守岁辛苦,到了后半夜,记得用些热食垫垫,莫要空着肚子熬坏了身子。” 她想了想,对沈莞道,“阿愿,你年轻,精神好些。待子时过后,宫里各处送了饺子来,你挑一份好的,给你阿兄送过去。他那边都是伺候笔墨的太监,未必想得这般周到。” 沈莞乖巧应下:“是,姑母。” 萧彻看了沈莞一眼,没说什么,行礼退出了慈宁宫。 子时正,午门外钟鼓齐鸣,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开,绚烂夺目,映亮了半边天际。整个京城仿佛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喧嚣与喜庆中。 宫中各处也开始互送年节食物,慈宁宫小厨房精心准备的饺子也热气腾腾地出锅了。太后已然安歇,沈莞依着吩咐,让人用食盒装了一份最精致的,自己披上厚斗篷,提着羊角宫灯,带着云珠,往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萧彻已换下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正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后批阅奏章。 殿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却依旧显得空旷寂静,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和笔尖划过奏折的细微声响。 赵德胜禀报荣宸郡主到了时,萧彻笔尖微微一顿,抬眸:“让她进来。” 沈莞提着食盒走进来,只觉得殿内暖意扑面,还带着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龙涎香气。 他坐在巨大的书案后,身后是满架的书卷,面前是堆积的奏章,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更凸显出那份身处权力之巅的孤高与威仪。 此刻的他,与白日祭祀时那个威严的帝王,与在慈宁宫用膳时那个沉默的儿子,似乎又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刻意彰显的威压,多了几分……属于个人的、真实的疲惫与寂寥。 “阿兄,”沈莞上前,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福身行礼,“姑母让我送些饺子过来,给阿兄守岁时垫垫肚子。” 萧彻放下笔,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脱去了斗篷,里面是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绫袄,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着,许是走了段路,脸颊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眼眸在烛光下清澈明亮,像是将窗外寒夜的星光都盛了进来,为这清冷肃穆的御书房带来一抹鲜活的暖色。 “有劳你了。”他语气温和了些,“坐吧。外头冷,喝杯热茶暖暖。” 赵德胜早已机灵地奉上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沈莞在书案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萧彻打开食盒。食盒里是白白胖胖的饺子,还配了几样清爽小菜和一碟醋汁。 “阿兄趁热用些吧,姑母特意嘱咐的。”沈莞轻声道。 萧彻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慢慢吃了。动作优雅,不急不缓。吃了几个,他便放下了筷子,看向沈莞:“你自己可用过了?” “用过了,在慈宁宫陪着姑母用的。”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墙外百姓守岁的喧闹声。 这种独处的静谧,让沈莞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想到晚膳时太后提起的选秀和她的婚事,神色不由得发散了。 “守岁……倒是有些无聊。”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奏章,又看向一旁空闲的宣纸和画笔,“不如……陪朕作幅画?也算是应个景。” 沈莞微愕。除夕守夜,皇帝邀她作画?这似乎……于礼不合。但她看着萧彻那双深不见底却似乎带着一丝难得闲适的眼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她想起他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维护,想起那斛东海明珠,想起“荣宸郡主”的封号……阿兄只是觉得守岁无聊,想找点事做?陪一陪吧。 “臣女……画技粗陋,恐污了阿兄的眼。”她委婉道。 “无妨,随意些便好。”萧彻已起身,走到了书案另一侧,那里早已备好了颜料清水。他亲自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将一支兼毫笔递给她,“画你心中所想即可。今日不论君臣,只当是……兄妹守岁闲趣。” 话已至此,沈莞只得接过笔,走到案前。 她凝神想了想,提笔蘸墨,并未画常见的岁寒三友或福寿图案,而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京城的轮廓——巍峨的宫墙,繁华的街市,熙攘的人群,远处还有孩童燃放爆竹的小小身影。 她笔触灵动,虽不精细,却自有一股鲜活的生活气息跃然纸上,仿佛能听见市井的喧闹,闻到空气中的硝烟与食物的香气,正是人间烟火、盛世升平的除夕景象。 萧彻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长睫微垂,鼻尖小巧,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身上传来极淡的馨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他看着她笔下渐渐成型的画卷,眼神幽深。 待沈莞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笔,轻声道:“阿兄,我画好了。” 萧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画作。他拿起另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画卷中央、那象征皇宫最高处的城楼飞檐之上,细细勾勒。 沈莞好奇地看着。只见他笔法沉稳利落,不过片刻,城楼之上,便多了一个凭栏远眺的女子背影。 那女子身姿窈窕,衣裙仿佛随风轻扬,虽只有一个背影,未见面容,却已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遗世独立的清艳风华。 朱砂点染的裙裾,在黑白水墨的京城背景中,格外醒目,如同灰暗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 “这是……”沈莞有些不解。 萧彻放下笔,目光落在画中那抹朱红背影上,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太平盛世,锦绣京城,若无绝色佳人点缀,岂不寂寥?盛世,当配美人。” 沈莞看着那抹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彻,却见他目光依旧落在画上,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她忽然想起晚膳时,太后提起选秀,阿兄虽未明着拒绝,却也未曾松口,只说“春闱过后再议”。 此刻,他画这凭栏美人,说“盛世配美人”……莫非,阿兄心中其实也已有了成家的念头,只是碍于政务繁忙,或是尚未找到合心意的?这画中美人,可是寄托了他对未来皇后的某种想象? 这个念头让沈莞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微妙。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仿佛一直仰望依赖的兄长,忽然有了她不曾了解的另一面,也是有点陌生。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调笑弧度,轻声接话:“阿兄画得真好。这美人……想必来日定能母仪天下,与阿兄共赏这盛世江山。” 她语气轻松,带着妹妹对兄长婚事的自然打趣,全然是兄妹情谊范围内的玩笑。 萧彻闻言,倏地转头看向她。 烛光下,她仰着脸,眼眸清澈,唇边那点笑意尚未散去,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调侃意味,全然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更没有察觉他此刻眼中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灼热暗流。 他看着她无知无觉的笑脸,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情感几乎要破闸而出。 他想抓住她的手,想告诉她这画中美人是谁,想让她看清楚他眼中映出的究竟是谁的影子! 然而,就在这时—— “砰——啪!” 窗外,一道格外璀璨的烟花猛地窜上夜空,轰然炸开,金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窗棂,也映亮了沈莞骤然抬起的、充满惊喜的小脸。 “呀!好漂亮的烟花!”她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转身小跑到窗边,微微踮起脚,望向夜空。 萧彻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哽住。他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因烟花而绽放的纯粹笑颜,眼中的灼热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难言的暗色与……一丝无奈的宠溺。 也罢。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缓缓走到她身后,并未靠近,只是同样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绚烂天幕。 漫天华彩之下,她仰着头,眼眸亮晶晶的,盛满了烟花的倒影,美好得不像凡尘中人。 而她身后,他静静伫立,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身上,仿佛窗外那倾城烟花,都不及她侧颜一笑。 她看烟花。 他看她。 直到这一轮烟花渐渐歇止,夜空重归沉寂,沈莞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阿兄,今年的烟花真好看!” “嗯。”萧彻淡淡应了一声,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太后那边虽歇下了,你明日还要早起贺年。” 沈莞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只是送饺子,连忙点头:“是,阿兄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得太晚。”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殿内重新剩下萧彻一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幅未完的画上。 画中,水墨京城,烟火人间,朱衣美人凭栏独立。 他提起笔,蘸了浓墨,在美人的身侧,细致地勾勒起来。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玄色龙袍、身姿挺拔的男子身影便出现在美人身旁。 男子微微侧身,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实则是一个半拥的姿势,将那一抹朱红的身影,若有若无地圈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画中两人,一玄一朱,一刚一柔,并肩立于城楼最高处,俯瞰着他们脚下的万里江山与盛世烟火。 萧彻凝视着画中并肩的两人,眼神幽深如海。良久,他提笔,在画纸右上角的留白处,以铁画银钩的笔法,写下两行字: “山河万里灯如昼,不及卿卿一眼春。” 落款并未用玺,只简单书了“彻”字。 写罢,他放下笔,对着画静静看了许久,才唤道:“赵德胜。” 赵德胜应声而入。 “将此画仔细收好。”萧彻吩咐,“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观看。” “老奴遵旨。”赵德胜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 他眼尖,瞥见了画中并肩的男女和那两行题字,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更加恭敬地将画卷收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长盒中。 萧彻走到窗边,望着沈莞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宫灯在寒风中寂寞摇曳。 他的心意,早已如这幅画一般,落笔成痕,清晰分明。 只是那个傻姑娘,还一无所知,依旧将他当作可以依赖的“阿兄”,心心念念着她的“安稳富贵”和“世间最好的男儿”。 不过,没关系。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晨曦,正悄然刺破深沉的夜幕。 而回到慈宁宫偏殿的沈莞,洗漱后躺在床榻上,脑中回放的却是城楼上那抹朱红的背影,和皇帝那句“盛世配美人”。 阿兄他……终究也是要立后纳妃的。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温暖的锦被里,心头那点莫名的、细微的异样感,很快便被睡意驱散。 她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乾清宫,有人为她画了一幅画,题了一首诗,将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意,尽数藏在了丹青笔墨之间。 更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他人眼中,唯一能与这万里山河相配的“绝色”。 新年的钟声,在遥远的钟楼上悠悠响起。 长夜将尽,黎明即至。 第63章:柔嘉的隐忍 除夕宫宴那夜的廊下相遇,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柔嘉郡主的心底。回府的马车上,慕容宸始终闭目假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柔嘉安静地坐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将那袭华美的绯色宫装掐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挂满红灯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万家团圆的喜庆灯火,如此刺眼,如此冰冷。 回到燕王府,慕容宸径直去了书房,连一句交代都无。 柔嘉独自回到新房——这间装饰喜庆、却从未让她感到温暖的屋子。 陪嫁嬷嬷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伺候安歇,她只轻轻摇了摇头,褪去繁复的宫装头面,换上素白的寝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清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郁与憔悴。她想起第一次在宫中见到慕容宸,他沉稳持重,英气勃勃,与那些浮夸的京城子弟截然不同,让她一眼就丢了心。 她想起梅园赠梅,他眉眼温和,言语体贴,让她以为终于觅得了良人。她想起大婚之夜那场粗暴的掠夺,想起他此后日复一日的冷漠疏离,想起宫宴上他看向另一位女子时,那无法掩饰的、灼热而痛苦的眼神……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她一厢情愿的幻梦。 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落在冰冷的梳妆台上。 她抬手抹去,却又有新的涌出来。这个除夕夜,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绚烂的烟花,而她守着一室清冷,不知道流了多少泪,直到天色将明,才勉强阖眼。 新年伊始,按例有几日休沐。慕容宸大多时候待在书房,或是外出与昔日北境旧部、京城新结交的“友人”饮酒密谈,极少回后院。 即便回来,也是神色冷淡,言语寥寥。 偶尔同房,也是例行公事般的冷漠,再无新婚那夜被药物催动下的狂暴,却也绝无半分温存。 柔嘉变得越发沉默。她不再像初嫁时那般,每日精心装扮,满怀期待地等他回来。 她只是安静地打理着王府内宅的事务,这本该由她这个世子妃主持,之前慕容宸以她新嫁、不熟悉为由,一直让王府旧人管着,如今那些人见她失了世子欢心,越发怠慢。 柔嘉却不声不响地接了过来,她自幼受长公主教导,理家掌事本是看家本领,不过几日功夫,便将一团乱麻的王府内务梳理得井井有条,赏罚分明,下人渐渐不敢小觑。 只是她的心,却一日比一日冷。 转眼到了上元灯节前夕。 这日傍晚,厨房做了慕容宸幼时在北境常吃的一种奶酥点心,据说他颇喜欢。柔嘉看着那碟子精巧的点心,心中挣扎了许久。 或许……再试一次?或许宫宴那日只是他酒后失态?或许时间久了,他能看到她的好? 她端着点心,走向书房。书房外守着的心腹侍卫见是她,略一犹豫,还是放行了,只低声道:“世子正在与王爷议事。” 柔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走到书房门口,正要抬手叩门,里面却传出了燕王慕容桀压低的、带着厉色的声音: “……宸儿,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一个女人,还是陛下看重的人,你也敢惦记?如今紧要关头,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柔嘉的手僵在半空。 慕容宸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压抑的烦躁与不甘:“父王!儿子知道轻重!只是……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萧彻就能……” “住口!”慕容桀低喝,“就凭他是君,我们是臣!就凭这天下姓萧不姓慕容!你给为父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长公主那边已经联络了南方几家,粮草军械的通道正在打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蛰伏,是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 后面的话,慕容桀压得更低,柔嘉听不真切,但“粮草军械”、“时机成熟”这几个字,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四肢冰凉,心跳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们……他们在图谋什么?帝位?! 这个认知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没有发出声响。 手中盛着点心的托盘微微颤抖,瓷器相碰,发出极轻微的叮当声。 “谁在外面?!”慕容宸警觉的声音传来。 柔嘉吓得魂飞魄散,她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是我。厨房做了些点心,我给父王和夫君送来。” 书房内静了一瞬,门被拉开。 慕容宸站在门口,面色沉沉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平静的表象:“何时来的?怎不叫人通传?” “刚到,听到父王与夫君在议事,不敢打扰。”柔嘉垂下眼睫,将托盘递上,“点心趁热用才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被夫君冷落已久的委屈与讨好。 慕容宸审视了她片刻,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这才接过托盘,语气依旧冷淡:“有劳。我与父王还有要事,你先回去吧。” “是。”柔嘉福了福身,转身离开。她走得平稳,步伐不快不慢,直到拐过回廊,确认身后无人跟来,才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关上房门,她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图谋帝位……母亲……南方……粮草军械…… 母亲一定也是知情的,甚至可能深度参与了!怪不得母亲总说,不需要太久,慕容宸就会敬重她。 母亲所求的,哪里是女儿的婚姻幸福,分明是那滔天的权势,是把她送上那世间女子最尊贵的位置,皇后! 可那是谋逆啊!是诛九族的大罪! 柔嘉虽然单纯,却不傻。她生长在皇家,耳濡目染,岂会不知谋反的下场?当今陛下年轻,手段却老辣深沉,登基以来肃清前朝积弊,整顿军务,绝非庸主。 燕王失了兵权,被圈禁京城,看似落魄,实则陛下必然有所防范。长公主虽有些南方根基,但怎能与坐拥天下、名正言顺的皇帝抗衡? 这根本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豪赌!一旦败露,便是灭顶之灾! 她该怎么办? 告诉陛下?那是她的夫君,是母亲的盟友,一旦揭发,慕容家满门抄斩,母亲也难逃牵连,她自己作为世子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装作不知?任由他们行事,等待那必然到来的血腥结局?然后跟着一起沉沦地狱? 不……她不想死。她更不想母亲死。 泪水再次盈满眼眶,但这一次,没有落下。她抬手用力擦去,眸色在泪光洗刷后,反而显出一种异常的清明与坚定。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晚上,柔嘉让人去请慕容宸,说是有事相商。慕容宸过了许久才来,神色间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何事?” 柔嘉让侍女都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看着他冰冷的脸,心脏依旧会抽痛,但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无措。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而带着一丝怯懦:“夫君……明日是上元灯节,京中有灯市,听说很是热闹……我们……可否一同去看看?”她抬眼,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我们成婚以来,还未曾一同出游过。” 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给自己,也给这场婚姻,一个微弱的可能。 慕容宸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可笑,又有些麻烦。 他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明日我有事。灯市人多杂乱,你身子弱,还是在府中歇着吧。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为何想去,也没有丝毫犹豫。 柔嘉看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心中酸涩难当,像是被浸在了陈年的醋坛里,又疼又闷。 终究……自己还是这般没福气。 也好。这样,她最后的那点犹豫,也可以放下了。 第二日,柔嘉回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见她回来,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见她气色比宫宴时更差了些,眼中便流露出心疼:“我儿可是在王府受了委屈?慕容宸那小子,待你不好?” 柔嘉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久违的温暖,鼻尖一酸,轻声道:“母亲,女儿……不是很快乐。” 长公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母亲知道。那慕容宸心气高,又失了兵权,心中郁结,难免迁怒。你再忍耐些时日,待我们……待一切妥当,他自然会明白你的好,敬重你,看重你。” 柔嘉抬起头,看着母亲依然美丽却透着精明算计的脸庞,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她试探着,声音更轻,带着一丝祈求:“母亲……我们……我们还能不能走?回南方去?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长公主闻言,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 她松开柔嘉的手,坐直了身子,眉眼沉凝:“走?回南方?柔嘉,你可知母亲为了今日,筹划了多久?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权力中心,我们母女算什么?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吗?” 她看着女儿茫然又受伤的眼睛,语气缓了缓,却更加斩钉截铁:“柔嘉,你要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男人?爱情?那都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今日他能爱你宠你,明日便能弃你如敝履!唯有权力,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女人最好的铠甲,最贵的补品!它能保你荣华富贵,保你受人敬畏,保你一世尊荣!慕容宸现在或许对你不好,但没关系,只要他能登上那个位置,你便是皇后!到时候,天下女子,谁及你尊贵?他敬不敬你,爱不爱你,又有什么要紧?” 柔嘉定定地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温柔呵护她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对权力的炽热渴望,再也找不到半分她记忆中纯粹的爱怜。 她知道,母亲不会回头了。母亲的野心,母亲的筹谋,早已将她们母女,牢牢绑在了燕王府这艘注定驶向惊涛骇浪、乃至可能沉没的船上。 她想起幼时,依稀听老嬷嬷提过,她本该有个弟弟的。 只是母亲怀胎数月后,不知为何,突然小产了。后来她隐约明白,或许是母亲担心生下儿子,会分走父亲和家族对她的宠爱与关注,更怕有了儿子,她这个女儿便不再是唯一。 母亲对她,确确实实有着一份几乎偏执的、唯一的爱。只是这份爱,不知何时起,扭曲成了必须将她推向权力顶峰、成为最尊贵女人的执念。 母亲,您可知道,柔嘉并不想做什么最尊贵的女人。 柔嘉只想和母亲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好。 可是如今,燕王父子在谋逆,母亲深陷其中。她劝不了母亲回头,也阻止不了燕王父子的野心。这滔天巨浪面前,她渺小如尘埃。 或许……她能为母亲做的,只剩下最后这件事了。 回到燕王府,柔嘉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暗自神伤,也不再试图讨好慕容宸。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在管理中馈上,行事越发沉稳干练,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不过半月,便将王府内宅打理得铁桶一般,连慕容桀都听说了,对这个儿媳的治家能力暗自点头。 慕容宸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不再用那种让他心烦的、带着哀求和期待的眼神看他,她变得平静,疏离,却又将他的起居饮食安排得无可挑剔。 这种恰到好处的“贤惠”与“懂事”,反而让他挑不出错处,加之父亲偶尔的提点,让他明白目前还需维持表面和睦,于是对她的态度,倒也缓和了不少,偶尔会同桌用膳,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柔嘉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波无澜。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管不了燕王父子,也拉不回母亲的野心。 但她愿意用自己,为母亲,求一条或许可能的生路。 窗外,冬雪渐融,枝头已有嫩芽萌发。 春天要来了。 可柔嘉的心,却已提前进入了寒冬。 她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或许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毁灭。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母亲。 第64章: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冰雪消融,春风渐暖。 几场润如酥的细雨过后,京城内外柳色新新,桃李初绽,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万物复苏的生机。 朝堂之上,也因着春闱将近,气氛与冬日肃杀截然不同。 各地举子陆续抵京,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已爆满,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穿着儒衫、操着各地口音的读书人高谈阔论,或切磋学问,或畅谈抱负,为这座古老的帝都平添了几分蓬勃的文气与喧嚣。 朝会上,礼部尚书周崇安精神矍铄,详细禀报了春闱的各项筹备事宜。 皇帝萧彻端坐龙椅之上,神色平静地听着,偶尔问及细节,做出批示。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春闱,意义非同一般,不仅是为国选才,更是彰显新朝气象、收拢士人之心的关键。 “今科应试举子共计三千七百二十八人,较上科多出五百余人,可见陛下登基以来,文教昌隆,天下士子归心。”周崇安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喜气,“其中不乏才名远播、学问扎实之辈,如江南的顾言蹊,河东的韩文弼,蜀中的苏子瞻……还有一位来自陇西的寒门举子,名唤陆野墨,据说其文章锋芒毕露,见解独到,在地方上已小有名气,此番入京,亦备受关注。” 萧彻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点,面色无波:“寒门俊才,尤为难得。礼部需秉公取士,不看出身,唯才是举。” “臣等谨遵圣谕!”众臣齐声应和。 退朝后,萧彻回到乾清宫,玄枭如同影子般出现在御案前。 “陛下,荣宸郡主今日出宫了,去了西市的‘一品香’酒楼。”玄枭低声禀报,“同行只有丫鬟云珠及沈府一名车夫。郡主在二楼雅间用午膳,听了一段书。” 萧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说书人讲的正是今科春闱的轶事,着重提了那位陇西举子陆野墨。说其出身贫寒,父母早亡,靠族中接济和自身勤工俭学,一路考到举人,学识渊博,尤其擅长策论,且……”玄枭顿了顿,“且容貌极为俊秀,有‘陇西玉郎’之称。” 萧彻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墨汁在奏折边缘晕开一小点。他抬起眼,看向玄枭。 玄枭将头垂得更低:“郡主听书时颇为专注。听完书后,郡主临窗眺望街景,恰好……那陆野墨与几位同乡学子从楼下经过。郡主……应是看到了。” 殿内一时寂静。炭火盆里银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看到了?”萧彻重复,声音听不出情绪,“然后呢?” “郡主看了片刻,并未有异样举动,很快便收回目光,与丫鬟说笑了几句,随后结账离开了酒楼。” 玄枭如实道,“属下已命人详查陆野墨底细,其背景确如传闻,清白简单,与朝中各方均无勾连,目前看来,纯粹是一心向学的寒门士子。” 萧彻沉默着,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让玄枭无端感到一丝寒意: “陆、野、墨。” 他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慢慢咀嚼了一遍,眸光深不见底。 “学问好……容貌俊……”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倒是……有趣。” 他没有再问沈莞的反应,也没有下达任何关于陆野墨的指令。但玄枭知道,陛下已将这个名字记下了。 这位寒门举子,无论是否真的才高八斗,是否真的品貌无双,从他被陛下以这种语气念出名字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悄然不同。 一品香酒楼二楼雅间。 沈莞确实听到了那段关于陆野墨的说书。说书人舌灿莲花,将一个贫寒学子矢志苦读、才华横溢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尤其强调其不仅学问好,更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引得楼下茶客们阵阵喝彩。 云珠听得入神,小声道:“姑娘,这陆公子听起来真厉害,又好看又有才学,还是寒门出身,真不容易。” 沈莞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叶,不置可否。 寒门出贵子固然励志,但京城这潭水太深,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最终湮没无闻,或沦为权贵附庸。单凭说书人的吹捧,不足为信。 她用罢午膳,起身走到窗边,推开菱花窗,想透透气,看看街景。春日阳光正好,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小贩吆喝,行人如织,一派太平繁华。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朴素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青衫书生说笑着从楼下走过。 其中一人走在稍前,身姿挺拔如修竹,简单的青衫穿在他身上,竟有一种清雅出尘之感。 他侧头与同伴说着什么,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侧脸线条流畅优美,鼻梁高挺,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秀,果真如说书人所言,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 更难得的是,他周身并无寒门学子常见的局促或刻意清高,反而有种沉静从容的气度。 想必,那就是陆野墨了。 沈莞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这话用在此刻,倒有几分贴切。此人气度风华,确非池中之物。 “呀!”云珠也凑到窗边,恰好看到,忍不住低呼一声,脸颊微红,“姑娘您看!那位公子……生得可真好看!比说书人说的还俊呢!而且看起来就很沉稳有学问的样子!” 沈莞收回目光,瞥了云珠一眼,见她满眼惊叹,不由得莞尔:“瞧你,眼睛都看直了。皮相罢了,学问品性如何,还未可知。” 云珠吐了吐舌头,还是忍不住道:“可奴婢觉得,这位陆公子一定会有大出息的!说不定就是今科的状元郎呢!” 沈莞没再接话,只是又看了一眼楼下。那抹青衫身影已随着人流走远,消失在街角。 她确实留意了。 如此人物,想不留意都难。但,也仅止于留意。 结账下楼,坐上回府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 云珠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鸿一瞥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姑娘,您说那陆公子若是真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该多风光啊!到时候满京城的姑娘怕是都要丢帕子香囊了!” 沈莞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闭目养神,闻言轻轻打断她:“云珠。” “啊?姑娘?”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沈绾睁开眼睛,眸色清澈平静,看向云珠。 “他是寒门举子,我是御封郡主。他若无缘殿试,或止步于三甲之外,与我只是陌路。他若真能金榜题名,前程似锦,那亦是他的造化,与我何干?” 她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与疏离:“我沈莞择婿,自有我的考量与风骨。我不需要去‘资助’什么穷书生,更不会将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一个陌生男子的知恩图报或飞黄腾达上。那些话本子里,小姐资助书生,书生高中后却另娶高门的故事,还少吗?” 云珠怔住,看着自家姑娘平静无波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忽然想起了玉盏,想起了姑娘落水后的种种,心头一凛,连忙收起所有遐思,正色道:“是,奴婢知错了。是奴婢糊涂,妄议是非。” 沈莞重新闭上眼:“知道就好。记住,在这京城,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尤其是我们女子,更当自尊自爱,莫要轻易将心思系于旁人身上,平白惹来是非口舌,甚至……祸患。” 她声音渐低,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 马车内安静下来,只有车轮规律的声响。沈莞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 陆野墨……那样的人物,那样清正的气度,若真能凭自身才华挣出一片天地,自然是好的。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路,她未来的夫婿,她心中所求的“安稳富贵”与“一心一意”,与这惊鸿一瞥的陌上君子,或许不会有交集。 她只是在这春日的偶遇里,看到了一抹不同于宫廷沉闷、不同于权贵骄矜的清新风景,心生些许欣赏罢了。 至于其他? 那不是她沈阿愿会做的梦。 乾清宫的御案后,萧彻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搁下朱笔。 “赵德胜。” “老奴在。” “今科春闱,所有考生的卷子,誊录后,朕要亲自过目。”萧彻淡淡道,目光落在虚空,“尤其是……陇西陆野墨的。” “是,陛下。”赵德胜躬身应下,心头微凛。 陛下这是……要亲自掂量那位“陇西玉郎”的斤两了。 不知那位寒门才子,是会成为陛下赏识的栋梁,还是……帝王微妙心绪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窗外的春光,明媚依旧。 但有些人的命运,已在无声处,悄然转向。 春意愈浓,离春闱开场只剩半月。京城文风达到鼎盛,茶楼酒肆、园林别苑之中,各类文会、诗社如雨后春笋,昼夜不歇。 这不仅是学子们切磋学问、扬名立万的最后机会,更是京城各方势力暗中观察、提前招揽乃至埋下暗棋的绝佳场合。 其中,尤以吏部侍郎陈启年在其城西别苑“漱玉园”举办的文会最为引人瞩目。陈侍郎乃清流领袖,三朝老臣,虽官居侍郎,但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素以慧眼识珠、提携后进、唯才是举闻名。 他的文会门槛虽高,拒绝了许多只想攀附的纨绔,却向来秉持公正,唯才是论,不少寒门士子曾在此初露锋芒,因此备受寒门与真正有才学者的推崇。 这日,漱玉园内群贤毕至。不仅汇集了今科诸多才名在外的热门举子,还有不少在朝官员、致仕大儒,甚至几位风评尚可、雅好诗书的宗室子弟也低调前来。 园中依照“梅、兰、竹、菊”四亭,分别设有经义、诗赋、策论、书画的交流切磋之所,气氛热烈而不失雅致,处处可闻引经据典之声,可见挥毫泼墨之影。 陆野墨本不愿参加这类容易被视为攀附权贵、汲汲营营的聚会。 他深信文章本天成,功名靠实力,无需这些场外虚名。但几位相熟的陇西同乡极力相邀,言道陈侍郎文会不同流俗,向来以文会友,不论出身,且此次有几位德高望重的翰林院老学士坐镇,若能得其一言点评,受益匪浅,机会实在难得。 他斟酌再三,终是换了身浆洗得干干净净、仅有的稍体面些的靛蓝细布长袍,与同乡一道来了。 饶是衣着简朴,与园中那些绫罗绸缎、玉佩金冠的学子贵人相比堪称寒素,但他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清雅从容,眉目疏朗,行走间自有一份沉静气度,甫一入园,便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 窃窃私语声中,“陇西陆野墨”这个名字,开始在一小部分人中传开。 文会依序进行,众人渐次移步至以“策论”为主题的“竹亭”。亭内已设下今日主论之题,白纸黑字,墨迹犹新——“论北境战后安抚与边防长治”。 此题一出,亭内微微一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此题可谓紧贴时务,直指朝廷眼下要政,既考验学子对朝廷近期北境大捷及后续举措的了解程度,更需有纵观全局的眼光和切实可行的长远谋略,难度绝非寻常吟风弄月可比。 学子们陆续上前阐述己见。有人引经据典,大谈王道仁政,怀柔远人;有人慷慨激昂,主张乘胜追击,永绝后患;也有人小心翼翼,揣摩上意,说的尽是些四平八稳、却无甚新意的车轱辘话。 听起来大多花团锦簇,旁征博引,却多流于道德文章或空泛议论,触及实际问题核心者寥寥。 轮到陆野墨时,亭内目光多有聚集。他略一拱手,向主位的陈侍郎及几位老学士致意,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穿透亭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学生陇西陆野墨,谨呈陋见。北狄之患,在于其游牧之本,胜则劫掠,败则远遁,难以根除。黑水河一役,王师扬威,狄酋胆寒,此乃天时地利人和,陛下圣明,将士用命之功。然,大捷之后,方为长治之始。” 他先从当前北境实情切入,分析了北狄虽遭重创,但部落结构未散,元气犹存,且其逐水草而居、缺乏固定疆域的特性,决定了单纯军事打击无法一劳永逸。 接着,他提出“屯田实边、互市安民、精兵威慑”三策并举的长远之策。 “所谓屯田实边,非徒移民充塞,而当招募流民、赦免轻罪犯徒,授以田亩、耕牛、籽种,许以数年免赋,并兴修水利,保其旱涝。民有所居,田有所出,则边地渐实,狄人掠无可掠。”他言辞清晰,甚至粗略估算了初期投入与后续产出,以及可能遇到的安置难题及应对。 “互市安民,则于边境划定固定榷场,以我之茶盐布帛,易彼之牛羊马匹。严定规条,公平交易。狄人得生活必需,渐生依赖,劫掠之心自减。且可通过互市,探听彼方动向,收买眼线。” “至于精兵威慑,学生以为,边军当汰弱留强,行更戍之法,使将士不疲;精研骑射火器,常备不懈;更于险要处筑堡设寨,烽燧相连。如此,则狄人来犯,我可速知速应,使其无隙可乘。” 他言语朴实,没有堆砌华丽辞藻,所述皆落到实处,数据虽因信息所限未必精确,却显见是经过深思熟虑。 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尤其那份立足现实、摒弃空谈、着眼长远的务实态度与清晰思路,与先前诸多议论形成鲜明对比。 亭内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他清朗的声音。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交换着眼神,微微颔首,目中露出惊讶与赞许。 连一些原本对寒门士子心存轻视的官宦子弟,此刻也收敛了随意之色,露出讶异与认真思索的神情。 陈启年抚着长须,凝神细听,眼中赞赏之意越来越浓。待陆野墨话音落下,余韵仍在亭中回荡,他率先抚掌,声音洪亮: “好!立足实情,着眼长远,有策有略,条理分明,更难得知行合一之思!陆公子于边务民生,见解深刻,非纸上谈兵之辈可比,难得!实在难得!” 这一赞,出自素以严谨挑剔著称的陈侍郎之口,无疑是对陆野墨才华的极高肯定与公开背书。 一时间,亭内气氛活跃起来,恭贺声、探讨声四起,陆野墨身边立刻围拢了不少人,或真心请教,或好奇打量,或别有心思。他依旧保持着那份谦逊从容,一一温和应答,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绝不卖弄,言谈间气度清华,不卑不亢,风姿卓然。 消息如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漱玉园,又飞快地扩散到园外。不到半日功夫,“陇西陆野墨”这个名字,连同他“才高识远、风仪出众、得陈侍郎盛赞”的标签,便在京城的文人学子圈子乃至部分关注春闱的官员府邸中传扬开来。 才华、容貌、气质,加上清流领袖的公开赞赏,几乎瞬间将这位原本低调的寒门学子,推到了今科夺魁最热门人选的前列,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这份突如其来的盛名与关注,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不可避免地落入了某些一直密切注视着京城风向的、更深邃的眼睛与耳中。 春闱之日,终于在三场连绵春雨后,于一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到来。 贡院门前,士子云集,人头攒动,气氛肃穆而紧张。经过严格搜检,学子们提着考篮,怀揣着梦想与忐忑,依次进入那一道道厚重的龙门,奔赴决定命运的考场。 九天六夜,号舍之内,烛火与墨香相伴。当最后一场考试的尘埃落定,贡院大门再次开启时,走出的学子们神色各异,或自信满满,或疲惫恍惚,或沮丧低落。 京城在短暂的沉寂后,又进入了更加焦灼的等待——等待放榜。 阅卷、糊名、誊录、复核……一系列繁琐而严密的程序在礼部与翰林院的官员手中紧张进行。最终,三百份文理通达、书法端正的朱卷被选出,呈至御前。 乾清宫西暖阁,灯火常常亮至深夜。萧彻面前的御案上,堆积着厚厚的试卷。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不仅看文章破题、承合、辞采,更看其中蕴含的见识、格局与心性。 每当看到精彩或独具慧眼之处,他会提笔在一旁记下几句批注。 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那份标记着“陇西陆野墨”的卷子上。 文章正是那篇《论北境战后安抚与边防长治》,经糊名誊录后,更显其逻辑之清晰,思虑之周详,文笔之老练,那份立足现实的务实与长远眼光,在一众或空泛或保守的策论中,显得格外突出。 即便早已从暗卫和陈侍郎处听闻其才,亲眼见到这字字珠玑的文章,萧彻眼中依然掠过一丝清晰的欣赏。 “宣,今科会试取中贡士,明日于保和殿覆试。”他放下朱笔,淡淡吩咐。 保和殿覆试,又称殿前试,虽不重新命题,却是由皇帝亲自坐镇,当庭考校贡士们的仪态、应对与急智,是最终确定进士排名,尤其是三鼎甲人选的关键。 这一日,保和殿内庄严肃穆。新科贡士们按会试名次排列,垂手肃立。御座之上,萧彻玄衣纁裳,冕旒垂面,天威难测。 考校开始,皇帝随意点人,问及经义、时政、乃至地方民情。有人应对流利,有人稍显紧张,也有人措辞不当。 轮到陆野墨时,萧彻并未直接问他策论之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 “朕闻你文章务实,善言边事民生。若你为一县之令,该地连年旱蝗,百姓困苦,盗贼渐起,府库空虚,上官催科甚急,你当如何?” 此题看似简单,实则刁钻,集天灾、民困、治安、财政、上级压力于一体,极易顾此失彼。 陆野墨出列,躬身行礼,略一沉吟,朗声答道:“臣以为,当以‘安民’为第一要务。首要开仓赈济,虽府库空虚,亦需设法筹粮,或劝谕富户捐输,或请求上官暂缓钱粮,以活民命。同时,以工代赈,组织青壮修渠掘井,抵御旱灾,清理蝗害。盗贼之起,多因饥寒,赈济到位,其势自缓。对为首者,可晓以利害,许其戴罪立功,编入民壮,维护乡里。待民生稍安,再图恢复生产,清查田亩,均平赋役,上报灾情,恳求减免。上官催科,亦需据实以告,陈明利害,若逼迫过甚,恐生民变,反损国基。为政之道,在于通权达变,以民为本。” 他语气平稳,思路清晰,将千头万绪的难题层层剥开,提出了一套立足现实、有缓急、有权衡的应对之策,核心牢牢扣住“以民为本”,既有原则,又不失灵活。 萧彻听罢,冕旒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只微微颔首,未置可否,便叫了下一位。 覆试毕,贡士退出。萧彻独坐殿中良久。 “赵德胜。” “老奴在。” “今科一甲第一名,点陇西陆野墨。”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其文章务实深刻,殿前对答心系黎民,风骨清正,才华难得。朕,不拘一格。” “是!陛下圣明!”赵德胜心头震动,陛下这是真的欣赏此人才干,要大力提拔了。 当金榜题名、状元郎为“陇西陆野墨”的消息传遍京城时,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寒门学子欢欣鼓舞,视其为榜样;世家大族心思各异,纷纷打听;茶楼酒肆,争说新科状元郎的才貌双全与陛下破格简拔的圣明。 陆野墨本人于驿馆中闻讯,饶是他心性沉稳,亦不禁心潮澎湃,面朝宫城方向,郑重下拜。 得遇明君,方能展平生所学!这一刻,对知遇之恩的感激与报效朝廷的壮志,充盈胸臆。 慈宁宫。 太后很快也听闻了消息,尤其是得知新科状元郎不仅才华横溢,更生得一表人才,风评极佳时,心中甚喜。 她正与沈莞说着话,笑道:“阿愿,你可听说了?今科的状元郎,就是前些日子陈侍郎都盛赞的那个陆野墨。果然是青年才俊,陛下有眼光。这样的儿郎,前途不可限量。” 沈莞正在为太后剥橘子,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轻声道:“陛下慧眼识珠,是朝廷之福。” 太后看她神色平静,越发觉得这桩事或许有门,便盘算着等皇帝过来请安时,再好生问问,探探皇帝口风,若这陆野墨果真品性端方,家世清白,与阿愿岂不是天作之合? 晚些时候,萧彻来慈宁宫请安。太后果然笑着提起了新科状元:“皇帝此番点了个好状元,那陆野墨哀家听着,是个难得全才。如今他也算有了功名,年纪应当也合适……” 萧彻如何不知太后心思,他端起茶盏,神色淡然,打断了太后的话:“母后,陆野墨确有才干,文章经济,皆是上选。朕点他为状元,是取其才,为国选士。”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一旁安静垂眸的沈莞,继续道:“然,才学与人品,未必全然等同。他出身寒微,骤登高位,心性是否持稳,待人接物是否周全,尚需时日观察。且其家中境况、亲属关系,亦需详查。阿愿的终身大事,关乎一生幸福,岂能因一场考试、几分才名便仓促定下?还需慎之又慎。” 太后闻言,满腔热切如同被泼了盆冷水,但仔细一想,皇帝说得不无道理。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陆野墨究竟内里如何,确实需要再看看。她叹了口气:“皇帝思虑得是,是哀家心急了。阿愿的事,自然要万分稳妥才好。” 沈莞始终低着头,仿佛谈论之事与自己无关。只是心中,却因阿兄那句“才学与人品,未必全然等同”以及“慎之又慎”,泛起了微澜。 她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正垂眸饮茶,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萧彻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眼望去,却只看到她迅速低下的头顶和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 他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母后放心,阿愿的事,儿臣心中有数。时辰不早,儿臣告退。” 他起身离去,玄色袍角拂过门槛,消失在暮色中。 太后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又看看身旁娴静美好的侄女,心中那点因陆野墨而起的念头,暂且按下了。 皇帝说得对,再看看,再看看。 第65章 :满朝朱紫,畏缩不前 三月初三,杏花春雨时节,新科进士游街夸官。这是京城一年中最富文采与生机的盛事之一。 天公作美,连日阴雨初歇,晨光熹微。礼部早已净街铺道,沿途百姓扶老携幼,翘首以待。 当身着大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的陆野墨骑着御赐的白色骏马,在榜眼、探花及一众进士的簇拥下,出现在朱雀大街时,欢呼声、赞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陆郎!” “天爷!当真生得神仙模样!” “听说不仅是陇西第一才子,文章策论连陛下都夸呢!” “寒门出贵子,这才是真本事!” 道路两旁,茶楼酒肆的窗户全都打开,挤满了观看的人群。 大姑娘小媳妇们更是脸颊飞红,手中的帕子、香囊、甚至鲜花,如雨点般朝着状元郎的方向抛去,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陆野墨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大红状元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愈发清朗。 他唇角含着谦和的浅笑,目光平稳地望向前方,对周遭的喧闹与投掷物坦然受之,既不显得局促轻浮,也无得意骄矜之色,那份从容气度,更引得无数赞叹。 游街队伍缓缓行至宫门前,按礼制向皇城方向行礼后,方告结束。但关于新科状元郎风采的议论,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持续发酵,热度久久不散。 游街翌日,宫中便传出旨意:新科一甲进士依例授官。状元陆野墨,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编修(正七品)。其余二甲进士择优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甲进士则分派各部观政或外放知县。 这道旨意本身并无出奇,状元入翰林是本朝惯例,乃清贵之选,也是未来入阁的捷径。 但紧接着,皇帝在朝会上的一番举动,却让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这位新科状元在圣心之中的分量。 朝会上,吏部呈报新科进士授官的具体安排。当念到陆野墨授翰林院修撰时,御座上的萧彻忽然开口: “陆野墨。” “臣在。”陆野墨出列,躬身应道。他今日穿着崭新的青色官袍,身姿如松,在一众或激动或忐忑的新科进士中,显得格外沉静。 “你策论中提及边务民生,多有务实之见。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乃清要之地,亦需通晓实务之才。”萧彻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朕命你入翰林院后,除本职之外,可阅览近年有关北境、漕运、钱粮之档案奏疏,每旬呈一份条陈,不必拘泥格式,但言其实。”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翰林院修撰本是从六品闲职,主要工作是修史、撰文、为皇帝讲经,虽清贵,却远离实际政务。 陛下这道口谕,等于是给了陆野墨一个超越其品级和常规职责的权限,阅览机要档案,并直接向皇帝呈递关于国家实政的意见! 这几乎是将其当作重点培养的“顾问”或“储相”来对待了!即便是当年几位阁老年轻时,也未曾有过如此鲜明的破格提拔信号。 不少老臣面色微变,交换着复杂的眼神。陈侍郎抚须微笑,眼中欣慰。 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则暗自皱眉,心生警惕。寒门子弟则是又羡又敬。 陆野墨心中亦是一震,但他迅速压下波澜,撩袍跪地,叩首朗声道:“臣,陆野墨,领旨谢恩!必当竭尽驽钝,潜心学习,不负陛下信重!” 他的声音清越坚定,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萧彻看着他伏地的身影,微微颔首:“望你谨记今日之言。退下吧。” “臣遵旨。” 朝会散去,关于陛下对陆野墨超乎寻常的器重,迅速成为官员们私下议论的焦点。 有人赞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有人酸陆野墨不过是沾了“寒门状元”身份的光,迎合了陛下打压世家的心思,更有人开始暗中打听这位新贵的身世背景、喜好性情,琢磨着是拉拢、结交,还是需要防范。 陆野墨本人,却仿佛未察觉到这些暗流。领了官服印信后,第二日便准时到翰林院报到。 他态度恭谨,对翰林院的老前辈、同僚皆执礼甚恭,并无半分少年得志的轻狂。但做起事来,却极有主见和章法。 翰林院积年文翰,档案浩繁,难免有些陈规旧习,办事效率不高。 陆野墨在熟悉基本事务后,便向掌院学士提出几条改进建议:将部分常用典籍档案重新编目,便于查阅;规范公文誊录、校对的流程,减少错漏;建议设立“时政摘要”,由轮值庶吉士每日整理各部重要奏疏及朝议要点,供翰林官阅览,以通晓朝局。 这些建议皆是从提高效率、务实出发,且他提出时态度谦和,并主动请缨承担部分编目整理的初期工作。 掌院学士虽觉这新科状元有些“不安分”,但建议本身确实有益,且陛下对其明显看重,便也半推半就地允了。 陆野墨便真的挽起袖子,带着几个愿意帮忙的庶吉士,一头扎进翰林院的故纸堆中。他做事细致有条理,亲力亲为,不过旬日,已将藏书楼一角的经史子集重新归类编目,清晰明了,连掌管书库的老吏都啧啧称奇。 而他每旬呈给皇帝的“条陈”,更是精心准备。 他阅读了大量近年北境军务、各地民情、财政收支的档案,结合自己的思考,或分析某项政策的得失,或提出改进的细微建议,或指出某处数据可能存在的矛盾。 虽因初涉政务,有些见解难免稚嫩,但那份认真钻研的态度、敏锐的观察力和清晰的逻辑,却透过纸背,清晰可见。 萧彻每次收到,都会仔细阅览,偶尔会在上面批注一两句,或提问,或点拨。君臣之间,通过这每旬一次的条陈,建立起一种独特的、超越常规朝堂奏对的沟通方式。 皇帝在不动声色地考察、培养,而陆野墨则在飞速地吸收、成长。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赵德胜及有心人的眼中。陆野墨“简在帝心”的印象,愈发深刻。 就在京城为新科状元的风采和圣眷而津津乐道时,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惊雷般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喜庆。 南方江州、湖州等地,因春季连绵暴雨,江河暴涨,堤坝溃决,洪水肆虐,淹没农田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灾情紧急! 消息传到朝堂,气氛瞬间凝重。萧彻看着手中那份写着“房屋倾颓十之三四,田亩淹没过半,灾民嗷嗷待哺,恐生变乱”的急报,面色沉冷。 “众卿,”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江湖二州水患,灾情紧急,需立刻派人前往赈济,安抚流民,主持修复堤坝、重建屋舍、恢复生产。谁愿往?”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南方水患,历来是苦差事。灾情复杂,事务繁琐,钱粮调配极易出纰漏,灾民安置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变。 做好了,是分内之事,未必有多大功劳;做坏了,或是途中出了任何岔子,便是天大的责任,轻则丢官,重则问罪。更不用说,南方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官与世家大族关系密切,京官前去,极易陷入掣肘,左右为难。 况且,如今朝廷国库虽不算空虚,但北境战后赏赐、边军粮饷、各地日常开销,所费不赀。 赈灾需要大笔钱粮,从何处调拨?如何确保能送到灾民手中,而不是被层层克扣?这都是烫手山芋。 几位素来以“勇于任事”自诩的官员,此刻也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一些出身南方的官员,更是低头缩颈,生怕被点到名。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声。萧彻的目光越来越冷,握着奏报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白。 终于,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 玄色龙袍无风自动,一股冰冷的威压骤然笼罩了整个太极殿。所有大臣都感到脊背一寒,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 “好,很好。”萧彻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每个人心头,“平日高谈阔论,满口忠君爱民,仁义道德。如今江南百姓陷于水火,嗷嗷待哺,朕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朕分忧,为百姓请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一一扫过那些平日里慷慨激昂、此刻却噤若寒蝉的面孔,最终落在前排几位重臣身上。 丞相李文正垂眸不语,仿佛神游天外。户部尚书盯着自己的笏板,仿佛上面能看出花来。工部尚书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尔等便是这般为君分忧的?!”萧彻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在大殿梁柱间回荡,“莫非都要朕这个皇帝,亲自去江南赈灾不成?!” “臣等有罪!”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萧彻胸口微微起伏,看着脚下伏倒的一片绯红、青色官袍,眼中怒意翻涌,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失望与冰冷。 这就是他的朝廷,他的臣子!太平无事时争权夺利,歌功颂德,一旦有事,便避之唯恐不及! 他猛地将手中那份灾情急报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 “限尔等三日之内,给朕拿出一个章程!赈灾人选、钱粮调拨、具体方略,一样都不能少!若再推诿搪塞——”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朕,不介意换一批能做事的人来坐这些位置!” 说完,他再不看跪了满地的臣子,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大殿。 “退——朝——”赵德胜尖细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百官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个个面色如土,汗透重衣。皇帝震怒,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这回,是真的触到逆鳞了。 可那赈灾的差事……依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谁碰谁倒霉。 众人心事重重地退出太极殿,三三两两低声议论,愁云惨雾弥漫。 谁去?钱从哪来?粮怎么运?灾民如何安抚?堤坝何时能修?一个个难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而此刻,翰林院中,刚刚整理完一批档案的陆野墨,也听同僚说起了朝堂上陛下震怒、无人愿往赈灾之事。 他站在窗边,望着南方天空隐约的阴云,清俊的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与思索。 百姓受苦,朝廷却无人可用……他放下手中的卷册,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起了笔。 或许,他那份本该后日才呈递的条陈,需要提前写一写了。 乾清宫西暖阁,气压低得吓人。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 萧彻站在巨大的大齐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锁在江州、湖州的位置,眸中寒意凛冽。 他身后,赵德胜捧着茶,一动不动,如同泥雕木塑。 “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货!”萧彻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按了按眉心。愤怒过后,是更深的疲惫与无奈。 他知道朝中弊病已深,世家盘踞,官员懈怠,但事到临头,才知已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就在他心念电转,思索着是否要从军中或地方提拔干吏,或是启用一些致仕老臣时,赵德胜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折子。 “陛下,翰林院修撰陆野墨,呈递条陈。”赵德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是……关于南方水患的浅见。” 萧彻猛地转身,目光落在那份墨迹犹新的奏折上。 陆野墨?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接过,迅速展开。 纸上字迹清劲工整,内容却并非往常的政论分析,而是一份关于应对南方水患的紧急建议方案。从如何快速筹集第一批赈灾粮款(建议动用常平仓、劝谕京城富商捐输、暂缓非紧要工程开支),到如何选派得力官员(建议挑选年轻干练、无太多背景牵扯的中低级官员,搭配有经验的老吏),再到灾民初步安置、防疫、以工代赈修复堤坝的步骤,甚至粗略估算了不同规模所需的人力物力及时间……虽因信息所限,许多细节尚显粗疏,但框架清晰,措施具体,可见是真正用心思考过,且处处透着务实与急迫。 尤其最后,陆野墨写道:“……臣本寒微,深知民间疾苦。今陛下以国士待臣,臣虽愚钝,敢不效死?若朝中暂无合适人选,臣愿请缨,赴江湖灾区,协理赈济事宜。臣年轻力壮,不畏艰苦,唯愿为陛下分忧,解百姓倒悬之苦。成败利钝,非臣所计,但求俯仰无愧于心。” 字字恳切,一片赤诚。 萧彻捏着奏折,久久未语。他看着那清劲的字体,仿佛能看到那个青衫挺拔的年轻官员,在翰林院的烛光下,连夜疾书,眉宇间充满忧虑与担当的模样。 满朝朱紫,畏缩不前。 一个入仕不过旬日、年仅弱冠的翰林修撰,却敢主动请缨,奔赴那人人避之不及的险地。 这份胆识,这份担当,这份“以民为本”的初心…… 萧彻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怒意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欣慰,有激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释然。 他将奏折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臣愿请缨”四字上点了点。 “传陆野墨。”他沉声吩咐,“即刻。” 第66章:烽烟南北 晨曦初露,乾清宫前白玉石阶上的露水还未散去,陆野墨与户部侍郎刘泽兴已跪候在殿外。 昨夜亥时接到口谕,二人几乎一夜未眠。刘泽兴是萧彻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寒门能吏,素以干练务实著称;而陆野墨则是新晋状元,圣眷正隆。此番搭档南下赈灾,在朝中已是议论纷纷。 “宣——翰林院修撰陆野墨、户部侍郎刘泽兴觐见!” 赵德胜的声音穿透晨雾。二人整肃衣冠,躬身入殿。 西暖阁内,萧彻已换上常服,正站在大齐疆域图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先落在刘泽兴身上:“刘卿,朕派你与陆修撰同往,可知深意?” 刘泽兴撩袍跪地:“臣明白。此次赈灾,重在实效,贵在迅速。臣必当竭尽全力,调配钱粮,安抚灾民,不使陛下忧心。” 萧彻点点头,又看向陆野墨。这个昨日还在翰林院整理文牍的年轻官员,此刻神色沉静,青衫之下肩背挺直,全无半分怯意。 “陆野墨,你奏折中所提‘以工代赈’、‘分片包干’之法,甚好。但纸上谈兵易,实地施行难。江湖二州情形复杂,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二人前去,既要救灾民于水火,也要防宵小从中作梗。” 萧彻从案上拿起两枚令牌,“这是朕的密令,若遇紧急情况,可调当地驻军协助,必要时先斩后奏。” 陆野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令牌,冰凉触感直透心底。他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三日内出发。”萧彻走回御案后,“所需钱粮,朕已命户部从内库先拨三十万两,另调京仓粮米五万石。后续会从邻近州府调集。记住,灾民要救,堤坝要修,但人心更要稳。去吧。” “臣等告退。” 退出乾清宫时,天光已大亮。陆野墨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深吸一口气。刘泽兴在他身侧低声道:“陆修撰,时间紧迫,我们先去户部对接钱粮事宜,再拟定随行人员名单。” “刘大人所言极是。”陆野墨收回目光,“下官初涉实务,还望刘大人多多指点。” 刘泽兴看着他诚恳的神色,心中暗暗点头。这位状元郎,倒不是空谈之辈。 三日后,一支百余人的赈灾队伍自京城南门出发。陆野墨与刘泽兴骑马在前,身后是满载粮米药材的车队,以及从六部抽调的精干吏员、太医署派出的医官。 春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沾湿了青石板路。道路两旁有百姓围观,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那位就是新科状元陆郎?当真年轻!” “朝廷这次动作快,希望江南的乡亲们能挺过去…” 陆野墨勒马回望,巍峨的京城在烟雨中逐渐模糊。他握紧缰绳,眼中闪过坚定之色。 这一去,是考验,也是机遇。 队伍日夜兼程,十日后抵达江州地界。还未入城,便见沿途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被洪水冲毁的房屋只剩断壁残垣,田野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牲畜尸骸,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气息。 陆野墨心中一紧,翻身下马。一个老妇抱着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边,见到官服,颤巍巍伸出手:“大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刘泽兴立即下令开仓放粮,设立临时粥棚。陆野墨则带人勘察堤坝溃决处,召集当地官吏、乡绅询问详情。 情况比奏报中更严峻。江州知州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官僚,说话滴水不漏,却处处推诿责任;地方世家把持着大半存粮,囤积居奇;而溃堤的真正原因,竟是去年修堤款项被层层克扣,所用建材以次充好… “岂有此理!”陆野墨将一份残缺的账册摔在案上,素来温润的脸上罕见地浮现怒色,“五万两修堤银,到实际施工不足两万!这是拿百姓性命当儿戏!” 刘泽兴按住他的肩:“陆修撰,冷静。现在首要之事是救灾,追责可暂缓。这些账册证据先收好。” 陆野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刘大人说得对。当务之急有三:一,立即组织青壮灾民,以工代赈,抢修主要堤坝缺口;二,严令地方富户开仓平粜,违者以囤积居奇论处;三,设立灾民安置点,统一分发口粮、药材,防止疫病蔓延。” “好。”刘泽兴赞许道,“我负责钱粮调配和安置点,你带人督修堤坝。江州水利同知王大人还算实干,可用。” 二人分工明确,赈灾工作迅速铺开。 陆野墨脱下官袍,换上简便衣衫,每日在堤坝上奔走。他亲自丈量缺口,与老河工商议方案,督促施工。饿了就与民夫一起吃大锅粥饭,困了便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和衣而卧。 起初,当地胥吏见他年轻,又是翰林清贵出身,不免有些轻慢。但几日下来,见他处事果断、精通算法、且真正与民同苦,态度渐渐转变。 这日黄昏,陆野墨正在查看新筑堤基,一个满身泥水的年轻吏员跑过来:“陆大人!上游又下雨了,水位开始上涨!照这个速度,新堤恐怕撑不到完工!” 陆野墨抬头望向阴沉天空,雨水已开始滴落。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冷静下令:“立即抽调所有人手,集中加固最薄弱的三处!派人去通知下游村落,做好应急撤离准备!我去看看备用方案——”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惊呼:“决口了!西边小堤撑不住了!” 陆野墨心头一沉,拔腿就往西边跑。雨越下越大,泥泞难行。等他赶到时,只见一段十余丈的堤坝已被洪水撕开裂口,浑浊的江水正咆哮着灌入。 “沙袋!快抛沙袋!”工头嘶声大喊。 民夫们拼命搬运,但水流太急,沙袋投入即被冲走。缺口在迅速扩大。 陆野墨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堆放的几根粗大原木上。他脑中灵光一闪:“快!将原木用铁索连成排,沉入缺口前端,减缓水势!再抛沙袋!” “这…这能行吗?”有人迟疑。 “按我说的做!”陆野墨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坚定,“王工头,你带人连木排!李书吏,去调所有可用绳索铁链!” 关键时刻,他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决断力。众人见他如此果断,也顾不上许多,立即行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三道以原木、铁索和巨石组成的临时屏障沉入水中,汹涌的水流果然被分散、减缓。民夫们趁机疯狂抛填沙袋、石料。 雨一夜未停,陆野墨也一夜未合眼。他站在最前线指挥,浑身湿透,声音嘶哑。直到黎明时分,缺口终于被成功堵住。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满是泥污却挺立不倒的新堤上时,不知谁先欢呼起来,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欢呼雀跃。 陆野墨扶着湿滑的木桩,望着平息的水面,终于松了口气。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陆大人!”王工头赶紧扶住他,“您快去歇歇吧!这儿有我们看着!” 陆野墨摇摇头,哑声道:“去统计损失,看看下游村落可有受灾。另外…”他顿了顿,“昨夜参与抢险的所有民夫,今日口粮加倍,每人另发一百文工钱,从我俸禄里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消息传到刘泽兴耳中,这位素来严肃的侍郎也不禁动容:“后生可畏啊…” 在陆、刘二人雷厉风行的整治下,江州灾情终于初步控制。灾民得到安置,疫情未大规模爆发,堤坝修复工作也步入正轨。 十日后,刘泽兴写的第一份详细奏报,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奏报中,他如实禀报了灾情进展,特别提及陆野墨的实干与担当,也隐晦点出地方官员贪腐、世家囤粮等问题。 乾清宫,萧彻看完奏报,冷峻的眉眼略微舒展。 “看来,朕没看错人。”他将奏报放下,对赵德胜道,“传旨嘉奖,命他们继续尽心办差。另外,让御史台派两人暗中去江州,查查那些账册的事。” “遵旨。” 然而,就在南方灾情刚现曙光之际,一道染血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如惊雷般劈进皇城。 “报——南疆紧急军情!姜国大军犯境,连破八城!镇南关告急!” 传令兵浑身是血,跪倒在太极殿前,声音嘶哑绝望。 满朝哗然! 萧彻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玄色龙袍翻滚如云:“你说什么?!” “陛下!姜国集结二十万大军,趁我朝南方水患、边防松懈之际,突然发难!镇南关守将王将军战死,副将重伤,现残余守军退守苍梧城,但…但恐怕撑不过五日!”传令兵叩首泣血,“南疆八城已陷,百姓遭屠戮…请陛下速发援兵!”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南方水患已抽调大量钱粮人力,国库本就不丰,北境战后军队尚未完全休整,此刻南疆又起烽烟… 这是大齐立国以来罕见的南北同时告急! “砰!” 萧彻一拳砸在御案上,案角竟裂开一道细纹。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好一个姜国!好一个趁火打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南疆危急,谁愿领兵驰援?” 这一次,武将队列中终于有人出列。 “臣愿往!”周宴单膝跪地,银甲铿锵,“臣虽年轻,但自幼习武,熟知兵法。愿率军南下,收复失地,扬我国威!” 武安侯王安面色微变,却未阻拦。他知道,这是女婿必须走的路。 萧彻看着周宴,这个曾经差点成为沈莞夫婿的年轻人,如今眼中满是坚毅与战意。 他缓缓点头:“准。封周宴为平南将军,率京营三万精锐,即日开拔。” “臣领旨!”周宴叩首。 就在这时,又一武将出列:“陛下,臣沈铮,愿为周将军副将,同赴南疆!” 众人望去,正是京营参将沈壑岩长子、荣宸郡主的堂兄沈铮。他一身戎装,面容刚毅,眼中毫无惧色。 萧彻眸光微动。沈家…果然是满门忠烈。沈壑战死沙场,其子侄亦不畏死。 “准。”萧彻沉声道,“封沈铮为昭武校尉,辅佐周将军。另,调拨军粮三十万石,军饷五十万两,火器营随行。朕要你们,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打出大齐的威风,让姜国再不敢犯边!” “臣等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周宴与沈铮齐声应道,声震殿宇。 退朝后,萧彻独留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重臣商议至深夜。南疆战事突发,必须重新调整全国兵力部署、钱粮调配。 而此刻,燕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密室中,烛火摇曳。慕容桀与荣安长公主对坐,中间摊着一张南疆地图。 “真是天助我也。”慕容桀抚掌而笑,眼中精光闪烁,“萧彻小儿如今南北难以兼顾,朝廷钱粮吃紧,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荣安长公主纤指轻点地图上某处:“王爷莫急。姜国虽猛,但毕竟劳师远征。周宴那小子有些本事,加上沈家儿郎,未必不能抵挡。我们要的,是趁朝廷虚弱、人心浮动时…” 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慕容桀连连点头:“长公主高见。只是粮草兵器…” “南方陆氏已暗中筹措。”荣安长公主微微一笑,“只待王爷一声令下。” 二人密谈至深夜,定下数条计策。待到长公主离去,慕容桀独自在密室中踱步,忽听门外传来轻柔脚步声。 “谁?”他警觉回头。 门被轻轻推开,柔嘉端着参茶走进来,轻声道:“父王,夜深了,柔嘉给您送些热茶。” 慕容桀神色稍缓:“放桌上吧。你怎么还没睡?” 柔嘉垂眸:“听闻南疆战事,柔嘉心中不安,睡不着。”她将茶盏放下,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未来得及收起的地图一角,又迅速移开,“父王也在忧心国事吗?” “嗯。”慕容桀坐下,揉了揉眉心,“朝廷多事之秋啊。好了,你去歇着吧。” “是。”柔嘉乖巧应声,退出密室。 回到自己房中,她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眼,她看清了地图上被朱笔圈出的几个地点——洛城、临漳、武关… 那是大齐腹地的军事重镇,也是…连通北境的要道。 父王和母亲,果然在谋划大事。而且,恐怕已到了关键阶段。 柔嘉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这几个月,她装作顺从,装作认命,甚至主动为母亲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终于换来些许信任,能够偶尔接近书房、密室。 可知道的越多,她心中的寒意越深。 谋逆…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事发,莫说她这个燕王世子妃,就连母亲荣安长公主,也难逃一死。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柔嘉打开妆匣底层,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簪身中空,可藏微小字条。 她铺开纸,提笔蘸墨,却又顿住。 写什么?向谁告密?皇帝吗?可证据呢?仅凭一张地图上的几个圈点? 就算皇帝信了,打草惊蛇,父母必会察觉是她泄露。到时… 柔嘉闭上眼,想起母亲这些日子偶尔流露的温情。 手在颤抖。 但下一刻,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笔墨落下,娟秀小字在纸上显现:“南疆战起,燕王府密议频繁。地图见洛城、临漳、武关三处标记,疑与北境旧部联络相关。府中暗库或有兵器往来账册。儿性命安危不足惜,唯恐母亲深陷泥淖,万劫不复。求…早做打算。” 她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朵小小的、凋零的嘉兰——那是她封号“柔嘉”的花。 将字条卷好塞入簪中,柔嘉唤来贴身侍女:“明日我要去护国寺上香,为南疆将士祈福。早些准备。” “是,世子妃。” 夜深人静,荣宸郡主府内,沈莞也未能安眠。 云珠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郡主,还在担心大公子吗?” 沈莞站在窗前,望着南方的夜空:“大哥主动请缨,是沈家儿郎的本色。只是战场凶险…”她顿了顿,“南疆八城陷落,姜国来势汹汹,此战恐怕不易。” “有大公子和周将军在,一定能打胜仗的。”云珠安慰道。 沈莞点点头,心中却隐隐不安。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水患、战事——未免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局势走向混乱。 她想起前几日太后召见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皇帝眼中日益深沉的疲惫… 还有,陆野墨。 那个清俊如玉的状元郎,他写来的那份赈灾条陈,她偶然在太后处见过抄本,字里行间的务实与担当,令人动容。 若没有这些变故,太后原是想… 沈莞摇摇头,挥去杂念。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云珠,明日你出宫一趟,去找大嫂赵明妍,把我名下的几个铺子这月的收益清点出来,全部换成粮食药材。”沈莞转身吩咐,“大哥出征,叔父在京营责任重大,我们不能让将士们寒心。另外,以我的名义,捐五千两给朝廷充作军饷。” 云珠一惊:“郡主,这…您的嫁妆…” “钱财身外物。”沈莞神色平静,“国若不安,何来家宁?去吧。” “是。”云珠肃然应下。 沈莞重新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星子晦暗。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偌大的京城,这看似繁华稳固的大齐,实则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守住自己在乎的人,在这乱局中,寻一条安稳的路。 只是不知,那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乾清宫,萧彻也立于窗前,同一片夜空下。 赵德胜悄声禀报:“陛下,影卫传来消息,燕王府今夜长公主密谈至亥时三刻。柔嘉郡主送茶后,回房许久未熄灯。另外,荣宸郡主那边,明日要捐粮捐银…” 萧彻听着,面无表情。 良久,他才开口:“传令玄枭,盯紧燕王府一切动向,特别是兵器、粮草往来。南疆战事期间,京城绝不可乱。” “遵旨。” “还有,”萧彻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告诉太后宫中的人,保护好荣宸郡主。若有任何异常…立即来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德胜心头一凛,躬身应下。 待殿内只剩一人,萧彻走回御案前,摊开一张宣纸。笔尖蘸墨,却久久未落。 纸上最终只写下四个字:南北烽烟。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纷乱时局、将这万里江山、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思绪,都凝于笔端。 窗外,夜风骤起,卷起零落花瓣。 第67章:柔嘉的请求 春深时节,护国寺的钟声在细雨中传得格外悠远。柔嘉郡主拈香跪在佛前,闭目良久,才在侍女搀扶下起身。 “世子妃,雨大了,可要在寺中歇歇脚?”老住持合十问道。 柔嘉望向寺门外迷蒙的雨帘,轻声道:“不了,还要进宫向太后请安。劳烦大师安排车驾。” 马车驶向宫城的路上,柔嘉指尖冰凉。那支银簪贴身藏着,仿佛烙铁般烫人。 她想起昨夜写下的字条,想起母亲谈及“大业”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父王密室中那些冰冷的兵器图样… “世子妃,到了。”侍女轻声提醒。 柔嘉深吸一口气,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宫门前早有软轿等候,抬着她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太后正与沈莞对坐弈棋,见她来了,笑着招手:“柔嘉来了?快过来坐,正念叨你呢。你母亲可还安好?” 柔嘉敛衽行礼,眉眼温顺:“谢太后关怀,母亲一切安好,只是也为国事忧心。今日特让臣女进宫,向太后请安,愿太后凤体康健。” “好孩子。”太后让她坐在身侧,细细端详,“瘦了些。可是在燕王府住不惯?” “没有的事。”柔嘉垂眸,“只是…只是春日容易倦怠。” 沈莞落下一子,抬眼看了柔嘉一眼。这位郡主婚后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 从前那个娇羞明媚的少女,如今眉宇间总笼着一层轻愁,待人接物愈发谨慎小心,如同惊弓之鸟。 三人说了会儿闲话,太后到底年纪大了,坐了半个时辰便有些倦意。苏嬷嬷适时上前:“太后,该进药了。” 太后颔首,对沈莞道:“阿愿,你陪柔嘉说说话,哀家去歇会儿。” “是,姑母。” 待太后转入内殿,殿内只剩沈莞、柔嘉及各自贴身侍女。沈莞吩咐云珠:“去把我前日得的庐山云雾沏一壶来,郡主爱喝这个。” 云珠会意,带着柔嘉的侍女一同退下:“奴婢们去准备茶点。” 殿门轻掩,一时间殿内静谧得能听见香炉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柔嘉忽然站起身。 沈莞微怔:“郡主?” 下一刻,柔嘉竟直直跪了下去! “郡主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沈莞急忙起身去扶。 柔嘉却不肯起,她从袖中取出那支银簪,双手奉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荣宸郡主…不,阿愿姐姐…求您,帮我把这个…交给陛下。” 沈莞瞳孔骤缩,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她看着那支看似普通的银簪,又看向柔嘉苍白却决绝的脸,心头警铃大作。 “郡主,你先起来说话。”她用力去搀扶,声音也压低,“这是什么?为何要我转交陛下?” 柔嘉借力起身,却仍紧紧握着簪子,指尖发白:“这里面…有东西。是…是关于燕王府的。”她抬眼,眼中已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阿愿姐姐,我知道这很唐突,很危险…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母亲她…她一时糊涂,被燕王蛊惑,正在做一件万劫不复的事。我是女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沈莞心头狂跳。燕王府!果然… 她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才握住柔嘉冰凉的手,低声道:“郡主,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此事涉及…涉及谋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知道。”柔嘉泪水终于滑落,“正因知道,才不能坐视不理。阿愿姐姐,我不求别的,只求…只求陛下若将来清算时,能看在我今日通风报信的份上,饶我母亲一命。她…她毕竟是大齐长公主,是先帝亲妹啊…” 沈莞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复杂难言。荣安长公主野心勃勃,她早有耳闻。可柔嘉…这个夹在父母与君王之间的少女,该是何等煎熬,才做出这等大义灭亲之举? “郡主,”沈莞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银簪,郑重道,“东西我可以替你转交,你的意愿我也会如实禀告陛下。但陛下如何决断,非我能左右。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交出此物,便再无回头路。” 柔嘉惨然一笑:“从我发现那些地图标记时,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阿愿姐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退后一步,敛衽深深一礼,然后迅速擦干眼泪,整理仪容:“我不能久留,以免引人怀疑。阿愿姐姐,保重。” 说罢,她转身走向殿门,脚步有些踉跄,背脊却挺得笔直。 沈莞握紧银簪,看着柔嘉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久久未动。 “郡主?”云珠端着茶盘进来,见沈莞神色凝重地站着,诧异道,“柔嘉郡主呢?” “走了。”沈莞回过神,将银簪小心收入袖中,“云珠,备轿,我要去见赵公公。” “现在?可是外面雨大…” “现在。”沈莞语气坚决,“立刻。” 乾清宫外,赵德胜刚从内殿出来,便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赵公公,荣宸郡主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陛下。” 赵德胜一愣。荣宸郡主主动来乾清宫?这可是头一遭。他不敢怠慢,忙进去禀报。 萧彻正在批阅南疆军报,闻言笔尖一顿:“让她进来。” 片刻后,沈莞跟着赵德胜入内。她今日穿着藕荷色宫装,发髻微湿,显然来得匆忙。见到萧彻,她依礼下拜:“臣女参见陛下。” “免礼。”萧彻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她微湿的肩头,“雨大,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后那里有事?” 沈莞起身,却未坐,而是看了一眼赵德胜。 萧彻会意,对赵德胜道:“你们都退下,殿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遵旨。” 殿门合上,偌大的西暖阁只剩二人。沈莞深吸一口气,忽然屈膝又要跪。 “阿愿!”萧彻起身,几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到底何事?不必行此大礼。”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隔着衣袖传来温度。沈莞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心头稍定,低声道:“陛下,柔嘉郡主方才在慈宁宫,私下给了臣女一样东西,托臣女务必转交陛下。” 她从袖中取出银簪,双手奉上:“郡主说…这里面有关于燕王府的重要情报。她还求臣女转告陛下…若将来事发,恳请陛下…饶荣安长公主一命。” 萧彻神色骤然凝重。他接过银簪,入手微沉。仔细端详,发现簪头处有极细微的接缝。 “她可还说了什么?” “郡主说,长公主是一时糊涂,被燕王蛊惑,做下错事。她身为女儿,不能眼看母亲越陷越深…”沈莞顿了顿,“臣女观郡主神色,似已下定极大决心,且…极为恐惧。” 萧彻捏着银簪,指尖在接缝处摩挲。良久,他沉声道:“朕知道了。此事你处理得很好。” 他走回御案后,从抽屉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金钥,轻轻插入簪头接缝处,微微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簪身中段竟旋开了,露出中空的管腔。一卷极细的纸卷塞在其中。 萧彻用镊子小心取出纸卷,在案上缓缓展开。 烛火跳动,映照着他愈发冷峻的侧脸。沈莞屏息站在一旁,看着皇帝的脸色从凝重转为冰寒,眼中似有风暴酝酿。 纸卷上的字很小,却清晰。那朵凋零的嘉兰图案,更添几分凄艳。 许久,萧彻将纸卷重新卷起,收入一个锦囊中。他抬眼看向沈莞,声音已恢复平静:“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太后。” “臣女明白。”沈莞垂首。 “你回去吧。”萧彻顿了顿,语气稍缓,“路上小心。赵德胜会安排人护送你。” “谢陛下。” 沈莞退下后,萧彻独自站在御案前,锦囊在掌心攥紧。 “玄枭。”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角,单膝跪地:“陛下。” 萧彻将锦囊抛给他:“立即核实上面所说的一切:燕王府与洛城、临漳、武关三处的联络;府中暗库的兵器往来账册;还有,查清荣安长公主与南方陆氏最近三个月的所有接触。” “遵旨。”黑影接过锦囊,瞬间消失。 萧彻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赵德胜悄声进来,为他换了盏热茶,小心翼翼道:“陛下,荣宸郡主已安全送回慈宁宫了。” “嗯。”萧彻端起茶盏,却不饮,只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叶片,“赵德胜,你说…柔嘉郡主,是个怎样的人?” 赵德胜一愣,斟酌着道:“回陛下,柔嘉郡主素来温婉柔顺,在京中贵女中口碑甚好。嫁入燕王府后…似沉寂了许多。” “温婉柔顺…”萧萧彻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能在父母眼皮底下发现密谋,还能冒险传递消息,这份胆识心机,岂是‘温婉柔顺’四字可概括?” 赵德胜心头一凛,低声道:“陛下说的是。是老奴浅见了。” “朕不是怪你。”萧彻放下茶盏,“只是感慨,这深宫高门之中,人人都戴着面具。看似最柔弱无害的,或许才是最清醒刚烈的。” 他想起柔嘉那张总是低眉顺目的脸, 这个女子,在父母与君王之间,选择了后者。不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宏大叙事,而仅仅是为了救母亲一命。 何其矛盾,何其…悲凉。 “陛下,”赵德胜迟疑道,“若柔嘉郡主所言属实…燕王与长公主恐怕已谋划多时。南疆战事一起,朝廷兵力钱粮吃紧,正是他们起事的好时机。” “朕知道。”萧彻眼中寒光一闪,“所以,必须抢在他们动手之前,拿到确凿证据,一举铲除。” 他铺开一张京城布防图,指尖点在上面:“传令九门提督,即日起京城戒严,进出人员严加盘查。命京营加强巡逻,特别是燕王府周边。还有…” 他沉吟片刻:“暗中派人保护柔嘉郡主。她既已递出消息,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在朕收网之前,不能让她出事。” “老奴明白。” 三日后,玄枭带回消息。 “陛下,核实完毕。”黑影跪在殿中,声音平板无波,“柔嘉郡主所言基本属实。燕王府与洛城守将、临漳粮道官、武关驻军副将均有秘密联络,信物为半枚燕形玉佩。府中暗库确有大量兵器铠甲,账册藏在书房密室暗格,记录近三个月从南方陆氏暗中运入的兵械数量,足以装备五千人。” “荣安长公主方面,她以‘为南方水患募捐’为名,与陆氏频繁书信往来。实际陆氏已暗中筹措粮草三十万石,银两八十万两,分散储存在江南三处隐秘仓库。只待燕王信号,便可起运。” 萧彻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眼中寒意愈盛。 五千装备精良的私兵,三十万石粮草,八十万两白银…好一个燕王,好一个长公主!这是要将大齐江山,生生撕下一块来! “证据都拿到了?” “是。密室账册已誊抄,原件未动以免打草惊蛇。联络信物已仿制,真品仍在燕王手中。南方仓库位置、守卫情况均已探明。” “很好。”萧彻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暮春的夕阳将天际染成血色,“继续监视,不要惊动他们。” “遵命。” 玄枭退下后,萧彻独自站在夕阳余晖中,久久未动。 赵德胜捧着奏折进来,见他如此,轻声唤道:“陛下…” “赵德胜,”萧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说,权力…真的能让人疯魔至此吗?” 赵德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萧彻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帝王应有的冷峻与威严:“拟旨。命镇北侯周穆加强北境边防,谨防异动。命江南总督暗中控制陆氏那三处仓库,但先不要抓人。命影卫继续收集证据,务必做到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还有,”他顿了顿,“告诉荣宸郡主,柔嘉所求之事…朕记下了。” 赵德胜躬身:“老奴这就去办。” 夜色渐深,乾清宫的灯火亮至天明。 而此刻的燕王府,却是一片“祥和”。 花厅内,荣安长公主正与几位贵妇品茶闲谈,笑声晏晏。柔嘉安静地坐在下首,为众人斟茶,眉眼温顺。 慕容桀则在书房与几位“门客”议事,门客中,赫然有洛城、临漳来的“商贾”。 慕容宸从演武场回来,一身汗湿。经过花厅时,他停下脚步,看着厅内来做客的长公主谈笑风生的模样,又看了眼垂首斟茶的柔嘉,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这个妻子,婚后一直淡淡的,顺从却疏离。他起初厌恶这桩婚姻,厌恶她的存在提醒着自己的失败与屈辱。 可时日久了,又觉得她像一潭静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深不可测。 “世子。”柔嘉抬眼看到他,起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慕容宸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柔嘉再也起不来什么心思了。 她不知道那支银簪是否已到皇帝手中,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走向何方。 她只知,从交出簪子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要么,助皇帝铲除叛逆,换母亲一线生机;要么…与这满府之人,一同沉沦。 夜深人静时,柔嘉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天际残月。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她看桃花,那时母亲的笑容真切温暖,会轻轻哼着江南小调哄她入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先帝驾崩后?还是萧彻登基后? 权力如醇酒,饮之欲罢不能。母亲沉醉其中,越陷越深,如今已到了悬崖边缘。 而她这个女儿,能做的,竟只有亲手将母亲可能推下悬崖的证据,交给那个可能会处决母亲的人。 何其讽刺。 柔嘉将脸埋入掌心,泪水无声滑落。 对不起,母亲。 但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您万劫不复。 同一轮月下,慈宁宫偏殿,沈莞也未能入眠。 她躺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枚羊脂玉佩——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玉质温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今日之事,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柔嘉的决绝,皇帝的凝重,还有那支藏着惊天秘密的银簪… 这京城,这宫廷,看似繁华平静,实则危机四伏。而她,似乎正被卷入越来越深的漩涡。 “郡主,您还没睡吗?”外间传来云珠轻声询问。 “就睡了。”沈莞将玉佩贴在心口,闭上眼。 脑海中却浮现阿兄扶住她时,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关切与凝重。 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南北烽烟,朝堂暗涌,如今又添燕王谋逆… 沈莞辗转反侧,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朦胧睡去。 翌日清晨,江州。 陆野墨站在新筑成的堤坝上,望着脚下已退去大半的江水,长长舒了口气。 经过月余奋战,主要堤坝已基本修复,灾民安置步入正轨,疫情也得到控制。刘泽兴正在安排第一批灾民返乡,恢复生产。 “陆大人!”一个年轻吏员兴奋地跑来,“朝廷嘉奖的旨意到了!陛下褒奖咱们赈灾有功,所有参与官员吏员皆有赏赐!您和刘大人还被特许‘密折直奏’之权!” 陆野墨接过旨意细看,清俊的脸上浮现淡淡笑意。但笑意很快隐去,他看向北方,眼中闪过忧虑。 南疆战事,不知如何了。 还有…京城。 “陆大人?”吏员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陆野墨回过神,收敛心绪:“继续做事吧。堤坝虽成,但后续加固、巡查不能松懈。另外,统计返乡灾民所需种子、农具,拟个章程,我向朝廷请示拨发。” “是!” 陆野墨转身望向北方天际,春风拂过他沾满尘土的青衫。 前路漫漫,但他心中那簇为生民立命、为江山尽责的火苗,却愈烧愈旺。 无论京城如何风云变幻,无论前途多少艰难,他既已踏上这条路,便当无愧于心,砥砺前行。 而万里之外,南疆苍梧城外,周宴银甲浴血,手中长枪直指城下黑压压的姜国大军。 身旁,沈铮一刀斩落一名敌将,血溅三尺。 “援军何时能到?!”周宴嘶声问道。 “最快还要三日!”副将吼道,“将军,咱们撑得住吗?” 周宴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眼中战意熊熊:“撑不住也得撑!身后是苍梧城数万百姓,是南疆门户!沈铮!” “末将在!” “带五百敢死队,随我冲阵!撕开一个口子!” “遵命!” 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南北烽烟,在这一刻,燃烧至最烈。 而这场席卷大齐江山的狂风暴雨,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68章:逼宫 三月初九,惊蛰。 春雷未至,京城上空却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阴云。 乾清宫突然传出消息:皇帝感染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已三日未朝。太医院院正亲自诊脉,开出重重药方,宫人们进出皆面色凝重。 消息传到燕王府,慕容桀与荣安长公主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锐利的光芒。 “天助我也。”慕容桀抚掌,压低声对密室中几位心腹道,“萧彻那小子到底年轻,南北操劳,这一病怕是真撑不住了。就算不济,也是虚弱之时。我们的机会来了。” 一位幕僚谨慎道:“王爷,会不会是计?皇帝素来体魄强健…” “本宫的人亲眼所见。”荣安长公主冷冷打断,“乾清宫这几日药味浓得熏人,赵德胜那老货眼睛都哭肿了。萧彻若真设局,何必做得如此逼真?他是天子,装病不朝,动摇的是朝廷人心。若非真起不来床,断不会如此。” 另一武将打扮的人沉声道:“王爷,长公主,机不可失。我们在洛城、临漳、武关的人已准备就绪,南方陆氏的粮草三日内可到。京中九门提督有我们的人,禁军中也有内应。只要王爷振臂一呼…” 慕容桀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阴沉天色,眼中野心如烈火燃烧:“本王隐忍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传令下去:三日后子时,以‘清君侧、除奸佞’为名,起兵!” “得令!” 密室中众人热血沸腾,唯有角落里的慕容宸,脸色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待众人散去,慕容桀单独留下儿子:“宸儿,你可是还有顾虑?” 慕容宸沉默片刻,低声道:“父王,我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我总有些担忧!” “妇人之仁!”慕容桀厉声喝道,“我慕容家世代为将,岂能仰人鼻息,苟活于此?” 他按住儿子的肩,声音转为低沉:“宸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待为父登基,你就是太子,这万里江山,终是我慕容家的。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做个仰人鼻息的世子,看人脸色过活?” 慕容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儿子明白了。” “好。”慕容桀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去准备吧。记住,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三日后,深夜。 京城九门悄然洞开,一队队黑衣铁甲的兵马如暗流涌入街道,马蹄包裹棉布,寂然无声。火把在风中明灭,映照着一张张肃杀的脸。 燕王府中,慕容桀一身戎装,荣安长公主亦换上利落劲装,外罩猩红斗篷,眉宇间尽是凌厉。 柔嘉被侍女搀扶着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惨白如纸:“父王,母亲…你们这是…” “柔嘉,你留在府中。”荣安长公主难得放柔声音,“待事成,母亲接你入宫。” 柔嘉嘴唇颤抖,想说些什么,却见慕容宸走过来,深深看她一眼:“照顾好自己。” 说罢,转身随大军而去。 柔嘉踉跄一步,扶住廊柱,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大军,泪水无声滑落。 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而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听天由命。 子时,宫城方向突然火光冲天,杀声骤起! 乾清宫内,萧彻靠坐在龙榻上,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却绝非病重。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神色平静如水。 赵德胜侍立一旁,额角有细汗:“陛下,他们动手了。” “嗯。”萧彻落下一子,“九门情况如何?” “按陛下安排,燕王的人一进城,武安侯的人就控制了城门。现在外面喊得凶,但真正攻到宫墙下的,不足三千人。其余叛军已被分割包围。” “禁军内应呢?” “全部拿下,一个没跑。” 萧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让他们再演一会儿戏。等该进宫的人都进来了,再收网。” “是。” 宫门外,慕容桀看着“节节败退”的守军,心中狂喜:“冲!萧彻小儿病重,宫中空虚,冲进去,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荣安长公主与他并肩策马,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叛军如潮水般涌入宫门,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乾清宫。 沿途,一些被“困”在宫中的大臣们仓皇逃窜,见到燕王,有的惊恐跪地,有的破口大骂,还有的…眼神闪烁,悄然退至暗处。 太极殿前,慕容桀勒马,望着紧闭的殿门,放声大笑:“萧彻!你装病避朝,纵容奸佞,祸乱朝纲!今日我慕容桀顺应天意,清君侧,除奸佞!你若识相,自己写退位诏书,本王可留你一条性命!” 殿门缓缓打开。 萧彻披着玄色大氅,缓步走出。他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确有病容,但身姿挺拔,目光如电,哪有半分病重垂危之态? 他身后,赵德胜及一众御前侍卫肃然而立。 “燕王,”萧彻声音平静,却传遍广场,“你说朕纵容奸佞,祸乱朝纲。不知这奸佞…指的是谁?” 慕容桀心中一凛,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自然是周家、沈家这些外戚,还有李文正这些把持朝政、蒙蔽圣听的老臣!萧彻,你年少登基,不知人心险恶,被这些小人玩弄于股掌,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本王今日,就是要替天行道!” “好一个替天行道。”萧彻轻笑,那笑意却冰寒刺骨,“慕容桀,你勾结长公主,私囤兵甲,暗通边将,筹措粮饷,密谋造反,这些,也是替天行道?” 慕容桀脸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 荣安长公主厉声道:“陛下休要血口喷人!有何证据?!” “证据?”萧彻抬手,“带上来。” 一队影卫押着数人上前,赫然是洛城守将、临漳粮道官、武关副将,还有几个南方陆氏的管事。这些人个个面如死灰,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已经招供。 “慕容桀,荣安,”萧彻目光如刀,“你们密谋之事,桩桩件件,朕早已查清。今日你们起兵,朕若毫无防备,岂不是辜负了你们这数月来的‘苦心经营’?” 慕容桀浑身冰冷,终于明白中计了! “杀!”他嘶吼着挥剑,“事已至此,唯有拼死一搏!杀了萧彻,江山就是我们的!” 叛军呐喊冲锋。 然而就在这时,宫墙四周突然火把大亮,无数弓箭手现身墙头,箭镞寒光凛冽。殿宇屋顶、回廊暗处,涌现出大批盔甲鲜明的禁军。 宫门外,传来震天喊杀声,武安侯王字大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燕王叛军听着!”武安侯王安浑厚的声音响彻夜空,“尔等已被包围!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慕容桀目眦欲裂:“王安?!你不是在府中养病吗?!” 武安侯大笑:“老夫若真病了,怎对得起陛下信任,怎护得住这大齐江山?!慕容桀,你勾结南疆姜国,意图南北呼应,颠覆朝廷,其心可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不可能!”荣安长公主尖声道,“南方战事吃紧,周宴被困苍梧,你哪来的兵马回援?!” “长公主消息过时了。”一道清朗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周宴一身银甲,从武安侯身侧策马而出,虽面带风尘,却英姿勃发:“七日前,末将与沈铮已击退姜国大军,收复三城!陛下密令,命我率精骑日夜兼程回京平叛!你们的南方粮草,此刻应该已被江南总督扣下了!” 沈铮亦在马上,手中长刀染血,显然是一路杀回来的。 慕容桀踉跄一步,面如死灰。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看向萧彻,眼中充血:“萧彻!你好深的心机!好毒的算计!” 萧彻负手而立,玄色龙袍在夜风中翻飞,如同暗夜帝王:“朕给过你机会。你若安分守己,朕可保你慕容家一世荣华。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抬手,声音冰冷如铁:“逆臣慕容桀,荣安长公主,谋逆造反,罪证确凿。杀无赦。” “杀——!” 禁军如潮水般涌上。 慕容桀狂吼着挥剑厮杀,状若疯虎。荣安长公主亦拔剑相抗,猩红斗篷在火光中如血绽放。 然而大势已去,叛军节节败退,尸横遍地。 混乱中,慕容宸眼见父亲身中数箭,长公主被团团围住,心知今日绝无生路。 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忽然纵身跃起,施展轻功朝宫墙掠去——他要逃!只要逃出去,隐姓埋名,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几个起落,他已至宫墙下,正要翻越——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喊杀声中微不可闻,却让慕容宸浑身剧震。 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血,正顺着剑锋滴落。 他艰难回头。 身后,柔嘉一身大红嫁衣,在火光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她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夫…君…”柔嘉笑了,眼中却泪光闪烁,“你先走一步…柔嘉,随后就到。” 她猛地抽出短剑。 血,喷溅在她嫁衣上,与那本就鲜艳的红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衣,哪是血。 慕容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大口鲜血,然后直挺挺倒下,气绝身亡。 “柔嘉!”荣安长公主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柔嘉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转身望向母亲,笑容凄美而决绝:“母亲…女儿不孝…只能陪您走到这里了…” 她举起短剑,横于颈前。 “不要——!”荣安长公主疯了般想冲过来,却被禁军死死按住。 萧彻眸光一凝。 然而一切太快了。 剑锋划过,血线迸现。 柔嘉的身体软软倒下,大红嫁衣铺展开来,如一朵盛放到极致、骤然凋零的牡丹。 “柔嘉——!我的女儿——!”荣安长公主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再无半分长公主的威仪,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萧彻闭了闭眼,挥手下令:“拿下。” 叛乱,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三日后,太极殿。 朝会肃杀。燕王谋逆案审结,牵连者数百。慕容桀虽死,仍判凌迟,挫骨扬灰。慕容宸同罪。燕王府满门抄斩,诛九族。 荣安长公主因柔嘉郡主大义灭亲、以身殉国,皇帝特赦死罪,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永禁镇国寺带发修行,非死不得出。 其余从犯,按律严惩。 圣旨颁下,朝野震动。谁也没想到,这场看似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谋反,竟在皇帝运筹帷幄之中,被如此干脆利落地平定。 更没想到,那位温婉柔顺的柔嘉郡主,竟有如此刚烈决绝之举。 散朝后,萧彻独坐乾清宫,手中把玩着那支银簪。 赵德胜轻声道:“陛下,柔嘉郡主…已按郡主礼制安葬在京郊皇陵旁。荣安…萧氏,今日已押送镇国寺。” 萧彻沉默良久,缓缓道:“告诉守寺的人,不必苛待。一应供给,按庶人最高规格。她毕竟…是柔嘉用命换来的生路。” “老奴明白。” “还有,”萧彻抬眼,“荣宸郡主近日如何?” “郡主一切安好,只是…似有心事。今日独自出宫,去了柔嘉郡主的坟冢。” 萧彻眸光微动,最终只道:“让她静静吧。” 京郊,孤山南麓。 一座新坟静静立在山花之间。碑上无封号,只刻“慕容门柔嘉氏之墓”。 沈莞一身素衣,站在坟前,手中握着一支新摘的桃花。 春风吹过,花瓣纷落如雨。 她想起初见柔嘉时,那个在宫宴上娇羞垂首的少女;想起她宫宴那日,强颜欢笑的模样;想起她在慈宁宫跪地递簪时的决绝… “郡主,”沈莞轻声开口,将桃花放在碑前,“你用自己的命,换了你母亲一条生路…值得吗?” 风过无声。 “或许在你心里,是值得的。”沈莞蹲下身,指尖轻触冰凉石碑,“你从小就知道母亲野心勃勃,知道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劝不动,拦不住,最后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活着,哪怕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你自己呢?你才十六岁…慕容宸虽非良人,可你杀他时,心中可痛?自尽时,可惧?” 泪水无声滑落。 “这世间对女子,总是太苛。男子争权夺利,成王败寇,女子却往往沦为棋子、筹码,最后还要用鲜血,去洗净他们带来的罪孽…”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 沈莞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萧彻走到她身侧,看着那座孤坟,良久,才道:“她是个奇女子。” “是。”沈莞拭去泪水,起身行礼,“陛下。” “免礼。”萧彻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你与她,交情不深,为何如此伤感?” 沈莞沉默片刻,轻声道:“臣女只是觉得…女子活在这世上,太不易。柔嘉郡主聪慧刚烈,本应有更好的人生,却因父母之命、权力之争,落得如此结局。而她最后所求,也不过是母亲能活着…” 萧彻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道:“若有一日,你面临类似抉择,当如何?” 沈莞一怔,抬眸看他。 萧彻的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要看进她心底。 “臣女…”沈莞移开视线,“臣女不知。但臣女想,若真心在乎一个人,总会想尽办法,护他周全。哪怕…代价沉重。” 萧彻心头一震。 护他周全… 她可知,他这些时日暗中布局,步步为营,除了江山社稷,心中也存着一份私心——他要将这朝堂清理干净,将威胁铲除,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只是这话,现在还不能说。 “回宫吧。”萧彻转身,“风大了。” “是。”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道缓缓下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沈莞看着阿兄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行至山脚,御辇已在等候。萧彻上辇前,忽然回头:“阿愿。” “臣女在。” “今日之事,不要对太后多说。”萧彻顿了顿,“免得她忧心。” “臣女明白。” 御辇远去,扬起淡淡尘埃。 沈莞站在原地,望着天边如血残阳,久久未动。 云珠轻声提醒:“郡主,该回了。” “嗯。”沈莞收回目光,踏上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光线。黑暗中,她轻轻握住袖中那枚父亲留下的玉佩。 这世间风波不断,人心难测。 第69章:雪团 叛乱平定后的第七日,太极殿大朝。 金殿之上,萧彻端坐龙椅,玄色朝服衬得他面色如玉,眸光如电,全然不见前些时日的“病容”。丹陛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肃穆中透着微妙。 赵德胜展开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谋逆一案,已尘埃落定。逆首伏诛,从犯尽数落网。然国之根本,在于用人。值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今擢升、调任官员如下——” 一连串的名字从赵德胜口中念出。 原户部侍郎刘泽兴,因江州赈灾有功,擢升户部尚书,统管全国钱粮赋税。原户部尚书因牵扯已被罢官。 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陆野墨,破格提拔为礼部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赐“随时奏对”之权。 武安侯世子周宴,平叛有功,晋封平南侯,领兵部侍郎衔,仍掌京营一部。 昭武校尉沈铮,南疆战功卓著,此次回京平叛勇猛,擢升从四品宣威将军,调任北境,协理边务。 另有十余名在平叛中立场坚定、表现突出的中低层官员,皆得晋升或重用。这些人中,寒门子弟占了七成。 圣旨念罢,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这次人事调整幅度之大、破格之多,实属罕见。 更耐人寻味的是,那些原本在燕王案中态度暧昧、甚至暗中与燕王府有过往来的官员,虽未明着处置,却皆被调任闲职,明升暗降。 丞相李文正垂眸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皇帝这是在借机清洗朝堂,培植自己的势力。 提拔寒门、重用新人,是在不动声色地削弱世家大族对朝政的影响。 他抬眼看向御座上年轻的帝王,那张俊美冷峻的脸上,是洞悉一切后的从容与掌控。 这个皇帝,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还要果决。 “众卿可有异议?”萧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内瞬间安静。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道。 萧彻微微颔首,继续道:“燕王谋逆,南方陆氏等士族牵涉其中,罪证确凿。现已查封陆氏等七家在江南的府邸、田产、商铺。所得财物,除部分发还受其欺压的百姓外,其余尽数充入国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出身南方的官员:“经查,此次查抄,共得现银三百余万两,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折银约二百万两,田产地契商铺等折价四百余万两。合计近千万两。”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千万两!这几乎是大齐一年赋税的三成! 一些老臣眼睛发亮,国库自先帝后期便不宽裕,北境战后赏赐、南方水患赈灾、南疆战事军费,早已捉襟见肘。这千万两,简直是雪中送炭! 萧彻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缓缓道:“这笔钱,朕已有安排。其中二百万两,继续用于江州、湖州等地的灾后重建,务必让百姓有屋可住、有田可耕。一百万两,拨给兵部,用于抚恤南疆阵亡将士、补充军械。剩余款项,充实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陛下圣明!”刘泽兴率先出列,激动道,“江南灾民得此救助,必感念陛下天恩!南疆将士得此抚恤,必誓死效忠!” 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就连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手“抄家充公”虽然狠辣,但钱用在刀刃上,让人挑不出错处。 “陛下,”周宴出列,一身崭新侯爵朝服衬得他英气勃勃,“臣与沈将军有南疆军情禀报。” “讲。” 周宴与身旁的沈铮对视一眼,朗声道:“臣等奉旨回京前,已击退姜国大军主力,收复失地六城。姜国损伤惨重,国内似有内乱迹象。三日前,姜国国主已遣使递送国书,请求议和。使团预计半月后抵达京城。”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南疆战事虽胜,但若僵持不下,终究是消耗国力。如今姜国主动求和,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辛苦二位将军。议和之事,由礼部、兵部协同准备。原则是:姜国需归还全部侵占城池,赔偿军费,签订十年互不侵犯条约,并送质子入京。” “臣等领旨。”礼部尚书与新任兵部侍郎周宴齐声应道。 朝会在一种微妙的振奋中结束。走出太极殿时,阳光正好,照在汉白玉台阶上,明亮耀眼。 不少官员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 “陛下这次手腕…真是雷霆万钧啊。” “燕王一案牵连这么广,原以为要乱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平息了。” “陆侍郎才二十出头吧?这就正四品了…真是后生可畏。” “听说陛下还要开恩科,选拔更多寒门才子…” 沈铮跟在周宴身侧,低声问:“周兄,你说陛下接下来会如何?” 周宴望着前方巍峨的宫墙,淡淡道:“经此一事,朝中格局已变。你我这些‘新人’,肩上的担子会更重。” 他转头看向沈铮:“北境苦寒,你要多保重。沈将军若泉下有知,看到你今日出息,必定欣慰。” 沈铮眼眶微热,用力点头:“我会的。周兄在京中,也要小心。朝堂水深。” “嗯。” 二人相视一笑,各有前程,各有担当。 慈宁宫,却是另一番闲适景象。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太后靠在软榻上,手中捻着佛珠,嘴角含笑地看着殿中。 殿中央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一只通体雪白、蓝眸如琉璃的长毛猫儿正追着一只锦线团嬉戏。那猫儿毛色纯净,跑动时如一团滚动的雪球,憨态可掬。 沈莞跪坐在地毯旁,手中拿着一根缀着羽毛的细竿,轻轻晃动。猫儿立刻被吸引,跳起来扑抓,却每每扑空,急得“喵呜”直叫。 “姑母您瞧,它多有趣。”沈莞笑道,眉眼弯弯,少了平日那份端雅矜持,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 太后慈爱地看着她:“御兽坊也是有心,知道哀家喜欢猫儿,特意挑了这最温顺漂亮的一只送来。阿愿若喜欢,就养在你那儿吧,每日带来给哀家瞧瞧便是。” “真的?”沈莞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这…这是献给姑母的…” “哀家年纪大了,养这些小东西费神。你年轻,正是喜欢的时候。”太后招招手,沈莞起身坐到榻边。太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些日子,你也受惊了。养只猫儿,逗逗趣,松快松快。” 沈莞心中一暖,靠在太后肩头:“谢谢姑母。”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陛下驾到——” 萧彻迈步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春日暖阳,慈宁宫安宁祥和。太后含笑而坐,沈莞依偎在侧,而殿中地毯上,一只雪团似的猫儿正抱着锦线团打滚,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莞脸上。 她今日穿着浅杏色春衫,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白玉簪,许是逗猫玩得开心,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眼眸明亮如星,嘴角笑意还未散去。 天真娇憨。 “皇帝来了?”太后笑道,“快坐。正巧,看看御兽坊送来的猫儿,阿愿喜欢得紧呢。” 萧彻收回目光,依礼问安后坐下,看向那只猫:“确实漂亮。什么品种?” “说是西域来的,叫‘狮子猫’。”沈莞轻声道,见猫儿滚到了脚边,忍不住又伸手去逗。 那猫儿似不怕生,见她伸手,竟仰躺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沈莞惊喜地轻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抚摸它的肚子。猫儿舒服得眯起眼,四爪朝天,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萧彻看着这一幕,心头某处忽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见过她在宫宴上的端庄明艳,见过她在太后面前的娇憨可人,见过她遇险时的冷静自持,也见过她祭奠柔嘉时的感伤悲悯。 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毫无防备、纯然欢喜的模样。 像一只收起所有利爪尖刺的小兽,终于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 “它可有名字?”萧彻听见自己问。 “还没呢。”沈莞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陛下帮着取一个?” 萧彻看着那双湛蓝的猫眼,又看看沈莞期待的神情,沉吟片刻:“就叫‘雪团’吧。色白如雪,形似团子。” “雪团…”沈莞轻声念了一遍,笑着点头,“好听。以后你就叫雪团啦。” 猫儿似有所感,“喵”了一声,翻个身,蹭了蹭沈莞的手。 太后看着二人互动,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有一丝复杂。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没有说话。 晚膳时分,萧彻留在慈宁宫用膳。雪团被宫人喂了鱼羹,此刻正蜷在沈莞脚边的软垫上打盹,偶尔抖抖耳朵,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沈莞心思显然还在猫儿身上,用膳间隙,时不时低头看看,嘴角噙着笑。 萧彻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膳后,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他忽然开口:“赵德胜。” “老奴在。” “去吩咐御用监,用黄金给雪团打一个项圈牌,刻上它的名字和‘慈宁宫荣宸郡主爱宠’字样。要做得精巧些,别硌着它。” 赵德胜一愣,随即躬身:“遵旨。” 沈莞也怔住了,忙道:“陛下,这太贵重了…不过是一只猫儿…” “既是你的爱宠,便当得起。”萧彻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黄金项圈不易损坏,戴着也醒目,免得它跑丢了,旁人不知是谁家的。” 这话合情合理,沈莞无从反驳,只得起身谢恩:“谢陛下赏赐。” 她心中涌起暖意。陛下待她,当真如兄长般体贴周到。连她喜欢一只猫儿,都这般放在心上。 萧彻看着她恭敬谢恩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 兄长…她始终只当他是兄长。 也罢,来日方长。 又坐了片刻,萧彻起身告辞。太后让沈莞送他到宫门外。 暮色渐起,宫灯初上。二人并肩走在长廊下,雪团被沈莞抱在怀里,乖巧地不动。 “南疆议和之事,你可听说了?”萧彻忽然问。 “听姑母提了几句。”沈莞轻抚着猫儿的背毛,“能不打仗,总是好的。” “嗯。”萧彻停下脚步,看向她,“过些日子,姜国使臣来京,宫中会有宴席。你…若不想参加,可告假。” 沈莞明白他的意思。燕王案刚过,她作为沈家女、太后侄女,又是新晋的荣宸郡主,在那种场合难免成为焦点。只是有些应酬,却不能免则免。 “臣女明白,谢陛下体恤。”她盈盈一礼。 萧彻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终究没再多说,只道:“回去吧,风凉。” “恭送陛下。” 目送玄色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沈莞抱着雪团转身。 怀里的猫儿暖暖的,发出舒适的呼噜声。她低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它柔软的毛。 “雪团,”她轻声说,“陛下待我们真好,是不是?” 猫儿“喵”了一声,蓝眼睛在暮色中像两粒宝石。 沈莞笑了,抱着它慢慢走回慈宁宫。 她没看到,不远处的转角,萧彻其实并未走远。 他站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内,这才真正转身离去。 赵德胜跟在身侧,小心翼翼道:“陛下,荣宸郡主似乎…很喜欢那猫儿。” “嗯。”萧彻语气淡淡,“她开心就好。” 赵德胜偷眼看去,暮色中,陛下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心中暗笑:陛下这哪里是赏猫,分明是爱屋及乌。 只是那“屋”…似乎还懵懂着呢。 也罢,慢慢来吧。 这深宫长夜,总有云开月明时。 第70章:太后生气 翌日清晨,慈宁宫。 太后刚用过早膳,苏嬷嬷便进来低声禀报:“太后,方才乾清宫的小顺子来送新制的熏香,顺口提了句,说是陆侍郎正在陛下那儿禀事呢,聊了有一阵子了。” 太后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陆侍郎?陆野墨? 自那日朝会见过这位新科状元、如今的礼部右侍郎后,她心里便存了个念头。 只是这些日子风波不断,一直没机会细看。今日倒巧了… “苏嬷嬷,”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哀家记得库里是不是有罐雨前龙井?皇帝近来操劳,给他送去吧。” 苏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会意:“是呢,昨日刚到的,顶好的明前茶。老奴这就去取。” “不必,”太后站起身,“哀家亲自送去。正好…也瞧瞧皇帝。” 苏嬷嬷心中暗笑,面上却恭敬:“那老奴陪您去。” 主仆二人出了慈宁宫,乘着软轿往乾清宫去。春日上午,阳光和煦,宫道两侧的花木已抽出嫩芽,生机勃勃。 太后坐在轿中,指尖轻轻叩着扶手。陆野墨那孩子…她虽只在朝会上远远见过一面,但印象极深。容貌俊秀,气质清雅,谈吐有度,年纪轻轻就得皇帝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寒门,家族简单,没有那些世家大族的盘根错节。阿愿若是嫁过去,不必应付复杂的宗族关系,凭郡主的身份,定能过得舒心。 再加上他本人才华横溢,品性端方… 越想,太后越觉得这桩婚事再合适不过。 软轿在乾清宫外停下。赵德胜早已得了通报,迎出来:“给太后请安。陛下正在西暖阁与陆侍郎议事,老奴这就去禀报…” “不必惊动皇帝。”太后摆手,“哀家就是送罐茶叶,坐坐就走。” 说着,已扶着苏嬷嬷的手往里去。 西暖阁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谈话声。太后示意宫人不必通报,轻轻推门而入。 室内,萧彻坐在御案后,陆野墨垂手立在案前,二人正在商议什么。听到动静,同时抬头。 “母后?”萧彻起身。 陆野墨忙转身,见是太后,撩袍便跪:“臣陆野墨,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快起来。”太后笑容慈和,目光落在陆野墨身上,细细打量。 今日陆野墨穿的是四品侍郎的绯色官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许是在御前奏对,他站姿挺拔如松,眉眼低垂,神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近看之下,更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通身一股书卷清气,端的是翩翩君子,如玉如琢。 太后越看越满意,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陆侍郎不必多礼。哀家就是来给皇帝送罐茶叶,没想打扰你们议事。” 萧彻已走到太后身侧,扶她坐下:“母后有事,让宫人来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整日在慈宁宫也闷得慌,出来走走。”太后说着,目光又飘向陆野墨,“陆侍郎这是…在禀什么事?” 陆野墨恭声道:“回太后,臣在与陛下商议姜国使臣来京后的接待仪程、宴席安排等事宜。” “哦,这是大事。”太后点头,语气愈发温和,“哀家听说,陆侍郎在江州赈灾时,很是出了些力。年纪轻轻的,不容易。” “太后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陆野墨应答得体,心中却有些诧异——太后似乎对他格外关切? 萧彻在一旁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太后又问了些家常话: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在京中可还习惯…陆野墨一一作答,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后才似想起什么:“瞧哀家,光顾着说话了,耽误你们正事。陆侍郎快去忙吧,皇帝这儿还有事呢。” 陆野墨如蒙大赦,行礼告退。 待他退出去,阁内只剩太后、萧彻及赵德胜、苏嬷嬷四人。 太后端起宫人新奉的茶,抿了一口,脸上笑意漾开:“皇帝,这陆侍郎…当真是一表人才。哀家瞧着,不仅学问好,人品也端正,说话做事都妥帖。” 萧彻垂眸看着手中的奏折,声音平淡:“嗯,陆野墨确是可用之才。” “岂止是可用之才!”太后放下茶盏,眼中满是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家世清白,自身又出息,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哀家看啊,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出色的了。”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提道:“说起来,阿愿也十六了。这婚事…总该相看起来了。前些日子那些风波,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朝局稳了,也该为她打算打算。” 萧彻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母后说的是。只是阿愿还小,不必太急。” “怎么不急?”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好男儿都是要抢的。像陆侍郎这样的,不定多少人家盯着呢。咱们若不早些定下,被人捷足先登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自顾自地规划起来:“陆侍郎如今是礼部侍郎,正四品,配咱们阿愿的郡主身份,倒也合适。他家中简单,阿愿嫁过去不必受气。哀家再给她添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了,小两口和和美美的,多好…” “母后。”萧彻打断她,声音有些沉。 太后一愣:“怎么?” 萧彻抬眼,目光深邃:“陆野墨虽好,但毕竟是外臣。他的婚事,自有他自己做主。朕与母后若强行为阿愿牵线,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太后不以为然,“咱们阿愿哪里配不上他?容貌、才情、身份,样样出众。他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能尚郡主,那是他的福气!”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对侍立一旁的赵德胜使了个眼色。 赵德胜会意,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后,老奴…老奴听说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太后看向他。 赵德胜面露为难,看了看皇帝,又看看太后,压低声音:“老奴也是昨日才听说的…陆侍郎在陇西老家,还有个表妹。前些日子,陆侍郎把人接到京城来了,如今就安置在他新置的宅子里。”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表妹?多大了?可曾婚配?” “约莫十五六岁,听说…尚未许人家。”赵德胜声音更低了,“老奴也是听底下人嚼舌根,说是陆侍郎对这表妹颇为照顾,亲自安排衣食住行,还特地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 太后眉头皱了起来。 表妹?接进京?亲自照顾?还请女先生? 这…这关系,听起来可不一般。 她看向萧彻:“皇帝,这事你可知道?” 萧彻神色平静:“朕略有耳闻。不过这是陆野墨的家事,朕不便过问。” “家事?”太后语气有些不好了,“他一个年轻男子,接个未出阁的表妹同住,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若真没什么,为何不避嫌?” 她越想越气:“哀家还当他是个端方君子,没想到…也是个不知分寸的!” 萧彻淡淡道:“母后,或许其中另有隐情。陆野墨父母早逝,家中只剩些远亲,照顾表妹也是人之常情。” “照顾可以,接进京同住就不妥!”太后态度坚决,“这样吧,哀家出面,给那表妹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嫁了,也全了陆侍郎照顾之心。至于阿愿和他的事…且再看看。”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色,面上却道:“母后,此事不宜强求。陆野墨是朕的肱股之臣,若因此事生了嫌隙,恐伤君臣之情。” “君臣之情重要,阿愿的终身大事就不重要了?”太后气得瞪他一眼,“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很重要,就阿愿的事可以等,可以缓!好男人都要抢的,光让阿愿等着,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人老珠黄吗?” 她越说越激动:“这些日子,哀家看着阿愿在宫里,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孤零零的。她父母早逝,咱们不替她打算,谁替她打算?你倒好,左一个不便过问,右一个君臣之情,就是不肯为阿愿的婚事上心!” 萧彻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太后见他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霍然起身:“罢了罢了,哀家老了,说话不中用了。你们君臣情深,你们朝政重要,阿愿的事…哀家自己想办法!” 说完,拂袖而去。 苏嬷嬷连忙跟上,临走前悄悄看了眼皇帝,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多话,追着太后出去了。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萧彻站在原地,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 赵德胜小心翼翼上前:“陛下…太后好像真的生气了。” “嗯。”萧彻坐回御案后,揉了揉眉心。 “陛下为何不直接告诉太后您的心意?”赵德胜压低声音,“若是太后知道您对郡主…” “还不是时候。”萧彻打断他,目光落在案头那支朱笔上,“阿愿还未开窍,朕若贸然表露心意,只会吓着她。太后那边…更不能说。她若知道朕对阿愿有心,定会千方百计阻挠,会逼得阿愿退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朕要的,是她心甘情愿。” 赵德胜似懂非懂,只得点头:“那陆侍郎那边…” “继续派人盯着他表妹。”萧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确保她安安分分,别真生出什么事端。” “老奴明白。” 慈宁宫。 太后气呼呼地回来,苏嬷嬷一路劝着,却怎么都劝不住。 进了殿门,抬眼就见沈莞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正逗着雪团玩。 春日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她身上,浅碧色衫子衬得肌肤如玉。 她手中拿着个五彩绣球,轻轻抛起,雪团便跳起来用爪子去够,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许是玩得开心,她眉眼弯弯,笑容纯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太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头那股气恼忽然就化成了酸楚。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就没个靠谱的人来疼她、护她呢? 皇帝不着急,她这个当姑母的,能不急吗? “姑母?”沈莞察觉到动静,抬头见太后站在那儿,忙放下绣球起身,“您回来了?脸色怎么不太好?可是累了?” 雪团也跟着“喵”了一声,蹭到沈莞脚边。 太后走过去,拉着沈莞的手坐下,仔细端详她的脸:“阿愿…姑母问你,你可曾…可曾想过以后?” 沈莞一愣:“以后?” “是啊,以后。”太后轻抚她的头发,“你十六了,该考虑婚事了。姑母想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可有…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莞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姑母怎么突然问这个…” “怎么能不急?”太后叹了口气,“你父母去得早,姑母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前些日子那些事耽误了,如今朝局稳了,也该好好为你打算了。” 她顿了顿,试探道:“你觉得…陆侍郎如何?” “陆侍郎?”沈莞抬眸,眼中有一丝困惑,“您是说…陆野墨陆大人?” “对,就是他。”太后观察着她的神色,“新科状元,如今是礼部右侍郎,年轻有为,品貌俱佳。姑母今日见了他,确实是个出色的。” 沈莞沉默片刻,轻声道:“陆大人…确是君子。” 太后眼睛一亮:“那你可愿意…” “姑母,”沈莞打断她,声音轻柔却坚定,“阿愿的婚事,全凭姑母和陛下做主。只是…阿愿觉得,婚姻大事,终究要看缘分。若是无缘,强求也无益。” 她抬起眼,眼中是一片澄澈的坦然:“阿愿现在这样陪着姑母,就很好。婚事…不急。” 太后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皇帝那模棱两可的态度,想起陆野墨那个莫名其妙的“表妹”,再看着眼前乖巧懂事的沈莞,只觉得一阵无力。 “罢了,”太后拍拍她的手,“你既说不急,那就不急。姑母再帮你看看,总会有合适的。” “谢谢姑母。”沈莞靠在她肩头,像小时候一样。 雪团跳上软榻,蜷在沈莞腿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太后搂着沈莞,望着窗外明媚春光,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皇帝那边…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愿这孩子的终身…到底该托付给谁? 她这个做姑母的,第一次觉得,这深宫之中,有些事,竟比朝政更难办。 第71章:陆侍郎表妹 太后这一夜,辗转难眠。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殿内投下清冷的光斑。她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纹样,脑海中反复浮现今日在乾清宫见到陆野墨的情形。 那孩子确实出色,无论容貌、才学、谈吐,都无可挑剔。可偏偏…偏偏有个“表妹”。 “表妹”二字,在深宫高门之中,向来是最暧昧不过的称呼。多少才子佳人的话本里,表妹最后都成了心头朱砂、枕边明月。 太后越想越烦躁,索性坐起身。 守夜的苏嬷嬷闻声进来,掌了灯:“太后,可是哪里不适?” “哀家睡不着。”太后靠在床头,揉着眉心,“苏嬷嬷,你说…那陆侍郎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嬷嬷小心道:“老奴听说,那位表妹姓林,闺名唤作清漪。是陆侍郎母家的表亲,家中原是陇西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林姑娘母亲早逝,父亲再娶后又去了,继母不容,处境颇为艰难。陆侍郎或许是念及亲情,才将人接来京城照拂。” “照拂可以,为何非要接进自己府中?”太后眉头紧锁,“他一个年轻男子,尚未娶妻,府里住着个未出阁的表妹,这传出去,让旁人怎么想?让那林姑娘以后如何议亲?” 苏嬷嬷不敢多言,只道:“许是…陆侍郎心思单纯,未曾虑及这些。” “单纯?”太后冷笑一声,“能二十出头中状元,入朝不过数月便得皇帝重用的人,会是个心思单纯的?哀家看,他要么是真心爱慕那表妹,要么…就是借这表妹挡掉些不必要的姻缘。” 她越想越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陆野墨如今风头正劲,又是皇帝新宠,不知多少人家盯着想结亲。他若无意,抬出个“表妹”来,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行,”太后忽然道,“哀家得亲眼看看那林姑娘,看看她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陆侍郎这般上心。” “太后的意思是…” “开个赏花宴。”太后眼中闪过精光,“御花园的牡丹该开了吧?传哀家懿旨:三日后,请四品及以上官员家的女眷入宫赏花。记得…给陆侍郎府上也发张帖子,请那位林姑娘。” 苏嬷嬷会意:“老奴明日一早就去办。” 陆府。 这宅子是陆野墨授官后新置的,三进院落,不算大,却清雅别致。前院种着翠竹,后院有棵老槐树,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白花如雪,香气清幽。 西厢房里,林清漪正坐在窗前临帖。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衫子,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未施脂粉。窗外月光洒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映出一双沉静的眼眸。 笔尖在宣纸上流畅行走,写的是王右军的《兰亭序》。字迹秀挺中带着几分清傲,恰似她这个人。 “表妹还没歇下?”陆野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清漪放下笔,起身开门:“表哥回来了。” 陆野墨踏入房中,见她案上墨迹未干的字,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表妹的字越发进益了。” “闲着无事,练练罢了。”林清漪为他斟了茶,“表哥今日回来得晚,可是朝中有事?” 陆野墨在椅上坐下,接过茶盏,沉吟片刻,道:“三日后,太后在宫中举办赏花宴,邀请四品及以上官员家的女眷。咱们府上…也收到了帖子。” 林清漪动作微顿:“我…也要去?” “嗯。”陆野墨看着她,“帖子特意写明了请‘林姑娘’。太后…或许是想见见你。” 林清漪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太后为何要见我?” 陆野墨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表妹清冷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这些日子,他确实听到了些风声。太后似乎有意为荣宸郡主择婿,而自己…似乎是候选人之一。 那日太后来乾清宫,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话里话外透着欣赏。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几分。 只是…他看向林清漪。 这个表妹,是他母亲娘家仅剩的血脉。她父亲原是陇西名士,母亲是他姨母,两家本是世交。后来父母早逝,留下清漪孤苦一人。继母刻薄,竟想将她许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他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回陇西,将人接了出来。 起初或许只是出于亲情与道义,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着她从最初的惊惶不安,渐渐恢复平静,看着她读书写字时专注的模样,看着她偶尔展露的浅淡笑意…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单纯。 将她接进府中,说是为了方便照顾,可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丝私念? 他想让她远离那些龌龊,想给她安稳的生活,想…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太后这番举动,却让他感到不安。 “表妹,”陆野墨斟酌着开口,“太后的赏花宴,你若不想去,我可以寻个理由推了。” 林清漪抬起头,眼中一片澄澈:“为何不去?太后相召,是恩典,也是试探。若我不去,反倒显得心虚,让太后更加疑心。”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表哥放心,清漪虽出身微寒,却也知道进退分寸。不会给表哥添麻烦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陆野墨心头一刺。 “我不是怕麻烦…”他低声道。 “我知道。”林清漪打断他,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槐花,“表哥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太后既然想见我,我若避而不见,于表哥的仕途无益。更何况…” 她回过头,眼中神色平静无波:“我也想看看,这皇宫,究竟是何等模样。” 陆野墨看着她清亮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那日…我会在宫门外等你。” 三日后,御花园。 春日晴好,牡丹竞相绽放。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色名品在阳光下摇曳生姿,香气袭人。 园中早已搭起锦棚,设下席位。各府女眷盛装而来,珠环翠绕,笑语嫣然。 贵妇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赏花,或闲谈,目光却时不时瞟向主位上的太后,以及…太后身侧的荣宸郡主。 沈莞今日穿着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了支累丝嵌珠步摇,妆容清淡,却难掩绝色。 她安静地坐在太后下首,手中抱着雪团,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猫儿的背毛,神色恬淡,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雪团今日也戴上了萧彻命人特制的黄金项圈,牌子上“慈宁宫荣宸郡主爱宠”几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引得不少贵女偷眼打量,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太后端坐主位,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在人群中逡巡。 “陆侍郎府上的林姑娘到了吗?”她低声问苏嬷嬷。 “回太后,刚递了牌子进来,正在园外候着。” “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素衣少女在宫人引领下缓步而来。 她今日穿了身水青色衣裙,样式简单,料子也只是寻常的杭绸,发间仅有一支银簪,再无其他饰物。 可就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贵女中,反倒格外显眼。 少女身姿纤瘦,行走间步履从容,背脊挺直。待走近了,众人才看清她的容貌——并非绝色,却清秀雅致。眉如远山,眼若寒潭,唇色很淡,整张脸上最动人的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气韵。 她不卑不亢地走到太后面前,敛衽行礼:“民女林清漪,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太后细细打量着她,心中暗暗点头。 确实是个美人坯子,更难得的是那份气度。寻常女子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多少会有些紧张局促,这林清漪却从容自若,眼神清明,不见半分谄媚或畏惧。 “起来吧。”太后语气温和,“你就是陆侍郎的表妹?” “是。”林清漪起身,垂手而立。 “多大了?” “回太后,十六了。” “家中可还有何人?” “父母早逝,家中…已无至亲。”林清漪回答得简洁,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太后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中忽生一丝怜惜。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陆侍郎将你接来京城照拂,也算是有心了。”太后顿了顿,“你在陆府住得可还习惯?” “表哥待我极好。”林清漪抬眼看向太后,眼中一片坦诚,“民女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坦荡,反倒让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试探、敲打,在这双清澈的眼眸前,竟有些说不出口。 “坐吧。”太后指了指下首的席位,“今日赏花宴,不必拘束。” “谢太后。” 林清漪依言入座,姿态优雅。她坐下后,既不主动与人攀谈,也不显得孤僻,只安静地看着园中牡丹,偶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神色恬淡。 太后暗中观察,越看越觉得这姑娘不简单。 那份从容,那份淡然,绝不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孤女该有的。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经历过风雨,早已将世事看透。 这样的女子,若与陆野墨真是两情相悦… 太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无力感。 她看向身侧的沈莞。阿愿正低头逗弄怀里的雪团,猫儿伸出爪子去够她发间的步摇流苏,她轻轻避开,眼中漾起浅浅笑意。 那笑容干净纯粹,不染尘埃。 太后心头一酸。 阿愿这样的孩子,从小在沈家、在宫中长大,被保护得太好。 她聪慧,她清醒,可她的世界终究是简单的。她不会算计,不会争抢,更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与另一个女子较量。 而林清漪这样的女子…若她真有心争,阿愿未必是她的对手。 不,不是未必,是肯定不会争。 她的阿愿,不屑于争。 “太后,”苏嬷嬷忽然低声禀报,“方才宫门守卫来报,说…陆侍郎的马车一直在宫门外候着,似是…在等林姑娘。” 太后手指微微一颤。 赏花宴还未结束,陆野墨就在宫门外等着接人… 这份心意,还不够明显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疲惫。 “哀家累了。”太后起身,“阿愿,陪哀家回宫吧。” 沈莞连忙放下雪团,起身搀扶:“姑母可是不舒服?” “没事,就是乏了。”太后摆摆手,对众女眷道,“你们继续赏花,不必拘礼。” 说罢,在沈莞的搀扶下离开了御花园。 回慈宁宫的路上,太后一直沉默。 沈莞察觉到她情绪低落,轻声问:“姑母,是不是…那位林姑娘让您不高兴了?” 太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沈莞,眼中情绪复杂:“阿愿,你觉得那林姑娘如何?” 沈莞想了想,道:“林姑娘…很特别。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是啊,特别。”太后苦笑,“这样的女子,若与陆侍郎真是两情相悦…倒也般配。” 沈莞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姑母,您是在为阿愿的婚事烦心吗?” 太后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酸楚更甚:“阿愿,姑母只想给你找个最好的。可这世上,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适的。” 她伸手,轻轻抚过沈莞的脸颊:“我的阿愿这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儿。可若是那男儿心中已有他人…咱们就不稀罕了,是不是?” 沈莞握住太后的手,笑容温婉:“姑母放心,阿愿明白。缘分强求不来,阿愿也不愿强求。现在这样陪着姑母,就很好。” 太后看着她坦然的笑脸,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这么好的孩子… 为什么偏偏… 她将沈莞搂入怀中,轻声道:“好,咱们不急。慢慢挑,总能挑到最合适的。” 话虽如此,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这深宫之中,这京城之内,究竟谁才是阿愿的良配? 她这个做姑母的,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无能为力。 远处宫墙上,夕阳正缓缓沉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慈宁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第72章:姜国太子 赏花宴后,慈宁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太后虽未再提陆野墨之事,但眉宇间总笼着一层轻愁。 沈莞看在眼里,心下明了,却也不知如何宽慰,只每日更用心地陪伴,逗猫、下棋、抄经,将慈宁宫的日子过得恬淡如常。 这日午后,沈莞在偏殿临窗绣着一方帕子。雪团蜷在她膝头打盹,阳光透过窗纱,在它雪白的毛发上镀了层浅金。 云珠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郡主,方才乾清宫的小太监来传话,说陛下晚间过来陪太后用膳。” 沈莞手中针线未停:“知道了。让厨房备几样陛下爱吃的。” “是。”云珠应下,又迟疑道,“郡主…您说太后这几日,是不是还为那件事不高兴?” 沈莞抬眸,看向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玉兰:“姑母是心疼我。但缘分之事,强求无益。我都不急,姑母总会想开的。” 她语气平静,眼中一片澄澈。 云珠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心中暗叹。自家郡主这性子,说是豁达,可有时候…也太过豁达了些。 旁人家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哪个不为婚事筹谋?偏她,好像真能这样在宫里待一辈子似的。 沈莞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轻笑道:“云珠,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父亲常说一句话?” “什么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沈莞放下绣绷,伸手抚摸雪团柔软的背毛,“该是我的,跑不掉。不该是我的,争来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 她说得轻描淡写,云珠却听得心头一酸。 自家姑娘,到底是真看得开,还是…已经习惯了不争不抢? 晚膳时分,萧彻果然来了。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玄色锦袍,玉带束腰,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清贵气度。入殿后先向太后问安,目光不经意扫过侍立一旁的沈莞。 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衫子,发间只簪了支珠花,素净得不像个郡主。可那张脸,即便不施脂粉,依旧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皇帝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太后笑着让他坐下,“朝中事忙,不必总惦记着哀家。” “再忙,陪母后用膳的时间总是有的。”萧彻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目光落在沈莞怀中的雪团身上,“这猫儿…好像胖了些?” 沈莞低头看看雪团,抿唇一笑:“是胖了。御膳房每日变着花样给它做吃食,它又贪嘴,可不就圆了。” 她说话时眉眼弯弯,那份自然的娇憨,让萧彻心头微动。 他状似无意地问:“前几日母后办的赏花宴,可还热闹?” 太后笑容淡了些:“热闹。满园子的花,满园子的人。” 萧彻听出她语气中的异样,却只当不知,转而道:“说起热闹,过几日宫中怕是要更热闹了。姜国使臣已到驿馆,不日便要进宫觐见。” “哦?”太后打起精神,“这次议和,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萧彻放下茶盏,“姜国战败,底气不足。提出的条件,朕已让礼部、兵部去谈了。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此次使团中,有个特殊人物。” “谁?” “姜国太子,宇文渊。” 太后一惊:“太子?他怎么会亲自来?就不怕…” “怕朕扣下他当人质?”萧彻轻笑,“他既敢来,必有倚仗。朕派人查过,这位太子在姜国地位稳固,且…颇为传奇。” “怎么说?” “宇文渊是姜国皇后嫡出,自幼聪慧,文武双全。十五岁便随军征战,立下不少战功。二十岁被立为太子,深得姜国国主信任。此次战败,姜国内部主和派与主战派争执不下,他亲自前来,一是表示诚意,二来…恐怕也是想亲眼看看大齐的虚实。” 沈莞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国太子,竟敢亲赴敌国…这份胆识,倒是不凡。 太后皱眉:“此人前来,皇帝需多加小心。” “母后放心,朕自有分寸。”萧彻语气沉稳,“他既来了,朕便以礼相待。但该争的利益,一分不会让。” 膳后,萧彻又陪太后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走出慈宁宫时,夜色已深。春夜的暖风拂面,带着花香。 赵德胜提着宫灯在前引路,低声道:“陛下,宇文太子那边…暗卫回报,他今日在驿馆中未曾外出,只与几个随从商议事情。倒是他带来的几个副使,在京城里转了几圈,似是在打听消息。” “让他们打听。”萧彻语气淡然,“大齐强盛,不怕人看。传令下去,这几日京城加强巡防,但不必刻意限制使团行动。朕倒要看看,这位宇文太子,究竟想看到什么。” “是。” 萧彻脚步微顿,回头望向慈宁宫的方向。 殿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沈莞抱着猫儿的侧影,温婉恬静。 他看了片刻,才转身继续前行。 心中那点因为赏花宴结果而生的满意,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阿愿… 再等等。 三日后,太极殿大朝。 今日气氛格外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门外。 “宣——姜国使臣觐见——” 随着赵德胜高亢的唱喏,一行人缓步踏入大殿。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高大挺拔,穿一身姜国传统的墨蓝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纹样。 他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肤色是常年征战留下的微黑,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即便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上,依旧带着几分掩不住的野性。 这便是姜国太子,宇文渊。 他身后跟着三名使臣,皆是姜国重臣。再往后,是捧着礼单礼盒的随从。 “姜国太子宇文渊,参见大齐皇帝陛下。”宇文渊右手抚胸,行的是姜国礼节。他的汉语字正腔圆,只带着些许异国口音。 萧彻端坐龙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太子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赐座。” “谢陛下。” 宇文渊在特设的座位上坐下,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看不见的火花迸溅。 一个是大齐新帝,年少登基,内平叛乱,外御强敌,手腕凌厉,心思深沉。 一个是姜国储君,战功赫赫,胆识过人,敢亲赴敌国,可见其魄力。 “太子殿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萧彻开门见山。 宇文渊坦然道:“为两国和平而来。此前战事,实乃误会。我姜国愿与大齐重修旧好,签订和约,永不再犯。” “误会?”萧彻轻笑,“连破我大齐八城,屠戮我边境百姓,太子殿下管这叫误会?”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宇文渊神色不变:“战场之上,各为其主,难免有所损伤。我姜国愿为此做出赔偿。” “哦?如何赔偿?” “归还所占领土,赔偿军费白银三百万两,战马五千匹,牛羊各万头。并愿送质子入京,以示诚意。”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这条件…比预想的要优厚。 萧彻却未立刻表态,只淡淡道:“还有呢?” 宇文渊眸光微闪:“陛下还想要什么?” “十年互不侵犯条约,需以国书形式,昭告天下。边境通商口岸,需由大齐主导管理。姜国军队,退后三百里驻扎。”萧彻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另外…太子殿下既亲自前来,不如就由殿下,在我大齐留驻三年,如何?” 殿内瞬间安静。 留驻三年?这分明是要扣下太子当人质! 几个姜国使臣脸色大变,正要开口,却被宇文渊抬手制止。 他直视萧彻,忽然笑了:“陛下好气魄。不过…我若留在大齐,姜国由谁监国?父皇年事已高,恐难操劳。” “那是姜国内政,朕不便过问。”萧彻语气不变,“朕只知,想要和平,需有足够诚意。太子殿下亲自前来,这份诚意朕看到了。但三年留驻,是朕的底线。” 宇文渊沉默片刻。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场无声的交锋。 许久,宇文渊缓缓开口:“三年太久。一年,如何?我可在京中设太子府,处理姜国政务。一年后,换我三弟前来。” 萧彻指尖轻叩扶手,似在权衡。 一年…也够了。足够他在姜国安插眼线,足够他摸清这位太子的底细,也足够…让姜国国内生出变数。 “可。”他终于点头,“但条约需写明,若一年后姜国未按约换人,视同毁约,大齐有权发兵。” “成交。”宇文渊站起身,再次抚胸行礼,“陛下爽快。” 一场关乎两国未来的谈判,就这样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敲定。 萧彻命礼部、兵部即刻拟订和约细则,三日后正式签署。 退朝前,他看向宇文渊,语气缓和了些:“太子殿下既要在京中住一年,不妨好好感受我大齐的风土人情。今晚宫中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宇文渊微微一笑,“早闻大齐宫廷盛宴繁华,今日有幸得见,是宇文之幸。” 退朝后,百官陆续散去。宇文渊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往宫外走去。 行至一处回廊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的花丛旁,一个少女正弯着腰,轻声唤着什么。她穿着浅碧色宫装,发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片刻后,一只通体雪白、戴着黄金项圈的猫儿从花丛里钻出来,跳到她怀中。 少女抱紧猫儿,笑着点了点它的鼻子,侧脸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 春日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了层光晕。 宇文渊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姜国的女子,或英姿飒爽,或妩媚多情,却从未有过这般…干净剔透的气质。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像雪山之巅的初雪,纯粹得不染尘埃。 “那是…”他低声问身旁的礼部官员。 官员看了一眼,忙道:“回太子殿下,那是荣宸郡主,太后侄女,已故镇国将军沈壑之女。” “荣宸郡主…”宇文渊重复着这个封号,目光却未从少女身上移开。 直到沈莞抱着猫儿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他才收回视线。 “殿下,请。”礼部官员躬身示意。 宇文渊点点头,继续前行。 只是心中,却留下了那个抱着白猫的浅碧色身影。 慈宁宫。 沈莞刚把雪团交给云珠梳毛,太后便派人来唤她。 “阿愿,今晚宫宴,你也去。”太后拉着她的手,“哀家一个人在这宫里闷得慌,你陪哀家一起去,也看看那姜国太子是什么模样。” 沈莞迟疑:“姑母,那种场合…阿愿怕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郡主,正经的皇室宗亲。”太后拍拍她的手,“再说了,你整日在宫里,也该出去见见世面。那姜国太子敢亲自来,定是个不凡的人物。去看看,开开眼界也好。” 沈莞见太后坚持,只得应下:“那…阿愿陪姑母去。” “这才对。”太后笑了,“去,让云珠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咱们大齐的郡主,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沈莞回到房中,云珠已经捧着几套衣裳在等她。 “郡主,您看穿哪套?这套石榴红的显气色,这套月白的显气质,还有这套湖蓝的…” 沈莞目光扫过,最终落在最边上那套浅紫色宫装上:“就这套吧。” “这套会不会太素了?”云珠有些犹豫。 “宫宴上人多,不必太招眼。”沈莞坐到妆台前,“简单些就好。” 云珠只得依言为她梳妆。绾了个流云髻,簪了支紫玉步摇,配同色耳坠。脸上薄施脂粉,点了口脂。 镜中的女子,明艳不可方物,却因那身浅紫衣裳和清淡妆容,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雅致。 “郡主真好看。”云珠赞叹。 沈莞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有些出神。 今晚的宫宴… 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许是那姜国太子来得太过突然,许是这几日朝中气氛微妙… 又或许,只是她多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沈莞,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一场盛大的宫宴,即将开始。 而这宴席之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无人知晓。 第73章:六城一矿求娶荣安郡主 华灯初上,太极殿内丝竹悠扬。 因是接待他国太子的国宴,规格极高。殿内铺着猩红毡毯,两侧案几排列整齐,美酒佳肴陈列。 文武百官依序而坐,女眷则设于稍远的珠帘之后。 萧彻端坐主位,玄色龙袍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光。他身侧是盛装的太后,再往下是几位亲王、郡王。 姜国太子宇文渊的座位设于御座右下首,以示尊贵。他今日换了身大齐风格的锦袍,墨蓝色底子绣银纹,虽少了些姜国的野性,却更显贵气逼人。 宴会开始,照例是歌舞。 一队身着霓裳的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乐声婉转。觥筹交错间,气氛渐暖。 宇文渊端起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珠帘之后。那些影影绰绰的倩影中,并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一抹浅碧色。 他心中略感失望,面上却不显,只与身旁的礼部官员低声交谈。 一曲终了,舞姬退下。萧彻举杯:“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朕敬你一杯。” “谢陛下。”宇文渊起身,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正当此时,珠帘轻响,太后在宫人搀扶下起身更衣。珠帘掀起又落下的一瞬,宇文渊的目光恰好看过去。 然后,他定住了。 珠帘后,一个浅紫色的身影正缓缓站起,似是也要随太后离去。烛光透过珠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最动人的是她周身那种气质,清冷中带着娇憨,端庄里藏着灵动,像一支初绽的紫玉兰,在夜色中散发着幽香。 是她。 白日里那个抱着白猫的少女。 宇文渊手中的酒杯微微一倾,酒液洒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冰凉。 他竟浑然不觉,只盯着那道身影,直到珠帘完全落下,隔绝了视线。 “太子殿下?”礼部侍郎轻声提醒。 宇文渊猛地回神,低头看了眼洒出的酒,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失礼了。” 这一幕,却落入了萧彻眼中。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起惊涛。 宇文渊看阿愿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陌生男子该有的目光。 那是惊艳,是震动,是…势在必得。 赵德胜侍立在萧彻身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叫不好。这姜国太子,眼光也太毒了!满殿女眷,他一眼就盯上了最不该盯的人! 歌舞又起,丝竹声掩盖了殿内微妙的气氛。 萧彻垂眸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脑中飞快转动。 宇文渊留京一年…太长了。 以他今日看阿愿的眼神,这一年里,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数。 不行。 得尽快把他送走。 一曲终了,宇文渊再次起身,举杯敬向萧彻:“陛下,今日盛宴,宇文感激不尽。这杯酒,敬陛下,敬大齐。” 萧彻端起酒杯,目光与他对上。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一个深沉如海,一个锐利如鹰。 “太子殿下客气。”萧彻缓缓开口,“两国修好,是百姓之福。朕想了想…”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一转:“为了彰显两国第一次合作的诚意,朕愿再让一步。太子殿下不必在大齐留驻一年,后续…也无需质子。”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宇文渊都愣住了。 按照和约,他需在京中住一年作为质子,一年后换他三弟前来。这已是他谈判时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可现在,大齐皇帝竟然主动放弃? “陛下此言…当真?”宇文渊谨慎地问。 “君无戏言。”萧彻放下酒杯,神色平静,“太子殿下可尽快返国,助姜国国主处理政务。你我两国,各守疆界,互通有无,便是最好。” 几个姜国使臣面露喜色。若能免去质子之辱,太子平安回国,此行便是大功一件! 宇文渊却未立刻谢恩。 他站在殿中,看着御座上年轻的帝王,脑中飞快闪过种种可能。 大齐皇帝为何突然让步? “陛下宽厚,宇文感激。”他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不过…我姜国既为求和而来,自当拿出足够诚意。” 他转身,对随从示意。 一个姜国使臣捧着卷轴上前,展开,朗声道:“姜国愿奉上边境六城——云州、朔方、安北、宁武、定襄、马邑,作为此次和谈之礼!” “什么?!” “六座城池?!” 殿内顿时哗然! 这六城虽非战略要地,却也是实打实的国土!姜国竟如此大方? 萧彻眉头微蹙。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宇文渊继续开口,声音清朗,传遍大殿:“城池为礼,是为诚心。而宇文另有一请——” 他转身,面向萧彻,一字一句道:“宇文愿以太子妃之位,求娶大齐荣宸郡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丝竹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珠帘之后。 已经回来的沈莞坐在帘后,手中的帕子无声滑落。 她脸色瞬间苍白。 太子妃? 姜国? 远嫁异国,此生再难归… 太后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老太太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知此等场合,她若开口阻拦,便是干预朝政,有损国体。 珠帘外,沈壑岩霍然起身,虎目圆睁:“不可!” 他身侧几个武将也跟着站起,脸色铁青。 沈莞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是大哥留下的独女!怎能远嫁姜国那蛮荒之地?! 文官队列中,丞相李文正却抚须沉吟,片刻后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乃好事。” “丞相!”沈壑岩怒视。 李文正不理会他,继续道:“六座城池,外加太子妃之位,姜国诚意十足。若两国联姻,边境可保数十年太平。荣宸郡主身份尊贵,嫁与姜国太子为正妃,也不算辱没。” “正是!”几个文官附和,“两国联姻,自古有之。荣宸郡主能为国分忧,是郡主的福气,也是大齐的福气!” “放屁!”沈壑岩气得口不择言,“你们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嫁过去?!” “沈将军慎言!”李文正沉下脸,“此乃国事,岂容你肆意妄为?” 两边争执不下,殿内乱成一团。 萧彻端坐御座,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求娶阿愿? 好一个宇文渊! 好一个姜国太子! 他竟敢…竟敢把主意打到阿愿头上! “陛下,”宇文渊再次开口,声音压过殿内嘈杂,“若觉六城不足…”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四个字:“再加一座…铁矿。” “铁矿?!” “姜国竟愿让出一座铁矿?!” 这下,连原本反对的武官都动摇了。 城池可夺,铁矿难求!姜国盛产精铁,其铁矿品质冠绝诸国。若得一座铁矿,大齐军械将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萧彻。 沈莞在帘后,指尖冰凉。 她听出来了。 六城加一矿…这是足以让任何帝王心动的价码。 她的命运,此刻就系于御座上那个男人一念之间。 他会…答应吗? 萧彻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众臣。 他看到了李文正眼中的算计,看到了沈壑岩的焦急,看到了其他官员的动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宇文渊脸上。 这个姜国太子,正坦然与他对视,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萧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宇文渊心头莫名一紧。 “太子殿下厚爱,朕心领了。”萧彻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只是荣宸郡主乃朕之表妹,太后心头肉,婚姻大事,不可轻率。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 不是拒绝,也不是答应,而是…拖延? 宇文渊眸光微闪,却未纠缠,只躬身道:“是宇文唐突了。陛下慢慢考虑,宇文…不急。” 不急? 萧彻心中冷笑。 你不急,朕急。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歌舞又起,却无人有心欣赏。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婚事…成还是不成? 沈莞坐在帘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太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别怕,有姑母在,绝不会让你嫁去那蛮荒之地。” 沈莞勉强笑了笑,心中却一片冰凉。 若真到了国事需要的时候…姑母又能如何呢? 宴至亥时方散。 宇文渊告辞时,目光再次投向珠帘,虽看不到人,却似穿透那层遮挡,看到了那个浅紫色的身影。 他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荣宸郡主… 他宇文渊看上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夜深人静,乾清宫。 萧彻独坐灯下,面前摊着大齐疆域图。 赵德胜小心翼翼奉上热茶:“陛下,夜深了,该歇了。” “朕睡不着。”萧彻盯着地图上姜国与大齐的边界,“六城一矿…好大的手笔。” “陛下…”赵德胜迟疑,“您真的…考虑让郡主和亲?” 萧彻抬眼,眸中寒光凛冽:“你说呢?” 赵德胜心头一颤,不敢再说。 “宇文渊这是阳谋。”萧彻手指点在地图上,“他知道,六城一矿,朝中必有人心动。他更知道,若朕拒绝,那些文官便会说朕‘为私情误国事’。他是算准了,朕不得不考虑。” “那…” “但朕不会让阿愿嫁过去。”萧彻声音斩钉截铁,“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机会?” 萧彻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宫城:“阿愿一直以为,朕待她只是兄妹之情。太后一心想为她择婿,她也总说不急。如今宇文渊这一求娶…”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芒:“正好让阿愿明白,她的婚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更不是太后能完全做主的。这深宫之中,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若想安稳,若想不被当作筹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唯有进宫,让朕护着她。” 赵德胜恍然大悟。 陛下这是…要借宇文渊的求婚,逼郡主看清现实,…自愿选择入宫? “可是陛下,若郡主倔强不从…” “她不会。”萧彻语气笃定,“阿愿是清醒的。她知道什么是死局,什么是活路。更何况…” 他眼中掠过一丝柔软:“朕不会逼她。朕会让她知道,这深宫虽险,但有朕在,便是她最安稳的归宿。” 窗外,月色凄清。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无眠。 慈宁宫偏殿,沈莞靠在床头,怀中抱着雪团。 猫儿已睡着,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她却睁着眼,望着帐顶。 姜国太子妃… 远嫁异国… 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沈家儿女,宁可战死沙场,绝不屈膝事敌。 可如今,不是战事,是和亲。 不是屈膝,是…交易。 用她一生的自由,换六城一矿。 值吗? 对她而言,不值。 可对朝廷而言呢?对百姓而言呢? 沈莞闭上眼,心乱如麻。 她不怕远嫁,不怕异国他乡。她怕的是…身不由己。 怕的是,终其一生,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雪团,”她轻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猫儿在梦中动了动爪子,似在回应。 夜色深沉,前路茫茫。 第74章:你是否愿意入阿兄的后宫? 翌日,太极殿朝会。 气氛凝重得如暴雨将至。龙椅上的萧彻面色沉冷,目光扫过丹陛下垂首肃立的文武百官,最后定格在文官队列之首的丞相李文正身上。 “李卿,”萧彻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地,“昨日宴后,朕收到了七份奏折,皆是谏言朕应允姜国太子求娶荣宸郡主之事。其中三份,出自你门下学生。朕倒想问问,诸位是觉得,我大齐已到了需要靠一女子和亲来换太平的地步了?” 李文正撩袍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老臣及诸位同僚,皆是为国考量。姜国愿以六城一矿为聘,诚意十足。荣宸郡主若能嫁与姜国太子为正妃,两国结秦晋之好,边境可保数十年太平。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望陛下三思。” “利国利民?”萧彻冷笑,“用朕的表妹、功臣遗孤的一生幸福,去换几座城池一座矿,便是利国利民?李卿,你读的圣贤书里,可曾教过你这等‘良策’?” 李文正面色不变:“陛下,古往今来,公主和亲者不在少数。远有昭君出塞,近有文成入藏,皆传为美谈。荣宸郡主身份尊贵,若能效仿先贤,为国分忧,必能青史留名。” “放屁!”武将队列中,沈壑岩忍无可忍,大步出列,“丞相此言,是将我沈家女儿当作货物不成?!我大哥沈壑为国战死沙场,就留下阿愿这一点血脉!你们如今却要逼她远嫁异国,终身难归!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心肝?!” 他气得浑身发抖,虎目含泪。 几个武将跟着出列,齐声道:“陛下,末将等恳请陛下,绝不可应允和亲!” 文官那边也有人站出:“沈将军此言差矣!为国牺牲,何分男女?令兄能为国战死,令侄女为何不能为国和亲?此乃大义!” “大义?我看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把自家女儿送去!” “你…武夫粗鄙!” 朝堂上顿时吵成一团。 萧彻静静看着,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眼中寒意越来越盛。 “够了。” 两个字,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 萧彻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无风自动,帝王威压如山倾覆。 “荣宸郡主之事,朕自有决断。”他目光如刀,一一扫过那些主张和亲的臣子,“谁再敢提和亲二字,便是质疑朕治国之能,质疑我大齐国力,其心可诛!” “退朝!” 拂袖转身,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臣子。 慈宁宫。 太后靠在软榻上,面色苍白,手中佛珠捻得飞快。 苏嬷嬷低声禀报朝堂上的争执,说到皇帝发怒时,太后手中佛珠一顿。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苏嬷嬷叹气,“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那些主张和亲的大臣狠狠斥责了一通,说谁再提和亲,便是其心可诛。” 太后闭了闭眼,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皇帝护着阿愿,她是高兴的。可…满朝压力,皇帝能顶多久? 六城一矿… 这诱惑太大了。 “阿愿呢?”太后睁开眼。 “郡主在偏殿…抄经。”苏嬷嬷声音更低,“已经抄了一上午了。” 太后心中一痛。 那孩子,心里该多难受? 偏殿内,沈莞确实在抄经。 宣纸铺开,墨迹未干,写的是《心经》。她握笔的手很稳,字迹清秀工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云珠红着眼眶在一旁磨墨,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沈莞头也不抬。 “郡主…”云珠哽咽,“您真的…真的要去和亲吗?”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沈莞放下笔,看着那团墨渍,轻声道:“若真到了最后关头…我是愿意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莞抬眼,看向窗外明媚春光,“父亲生前常说,沈家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但若我的婚事能换边境太平,能让百姓少受战乱之苦…我愿意。” 她说得平静,云珠却听得泪如雨下。 “郡主…您才十六岁啊…” 十六岁。 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沈莞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云珠,这世间女子,有几个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嫁与不嫁,嫁谁不嫁谁…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她重新提起笔,蘸墨,继续抄写。 只是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接下来的三日,朝堂上日日争吵。 以李文正为首的文官集团,咬死“和亲利国”不放,各种引经据典,甚至搬出太祖时期曾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武将集团则坚决反对,沈壑岩几次在朝堂上差点与文官动手,都被同僚拉住。 萧彻的态度始终强硬,每日早朝必发雷霆之怒。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随着时间推移,主张和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连一些中立官员也开始动摇。 毕竟,六城一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第三日散朝后,萧彻独坐乾清宫,面沉如水。 赵德胜小心翼翼奉茶:“陛下,您这几日…火气也太大了些,仔细伤了龙体。” 萧彻端起茶盏,却不饮,只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叶片:“火气不大,如何演得真?” 赵德胜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李文正那老狐狸,不过是想借此事试探朕的底线,顺便卖姜国一个人情。”萧彻冷笑,“他真以为朕看不出?” “那陛下为何…” “为何任由他们闹?”萧彻放下茶盏,眼中闪过深邃的光,“不闹,阿愿怎知这朝堂险恶?不闹,她怎会主动来找朕?” 赵德胜恍然,心中暗叹:陛下这算计…真是步步为营。 果然,当日晚膳后,沈莞来了。 她没带侍女,独自一人。穿着素净的月白衣裙,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簪,脸色在宫灯映照下,苍白得让人心疼。 “臣女参见陛下。”她在殿中跪下。 萧彻看着她伏地的身影,心头某处微微抽痛。他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扶她:“起来说话。” 他的手温热有力,握住她冰凉的手腕。 沈莞借力起身,却不敢看他,只垂眸道:“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你说。”萧彻松开手,却未退开,就站在她面前,很近。 沈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是一片决绝的坦然:“臣女愿意和亲。” 四个字,说得清晰坚定。 萧彻眸光骤沉。 “你说什么?” “臣女说,愿意嫁去姜国。”沈莞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这几日朝堂争执,臣女都听说了。六城一矿,确实是大齐所需。若臣女一人之身,能换边境太平,能解陛下之忧…臣女愿意。”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萧彻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沈菀,”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当着她面,唤她“沈菀”。 不是“荣宸”,不是“郡主”,是“沈菀”。 沈莞一怔,心中涌起莫名的酸楚。她垂下眼,轻声道:“阿兄…臣女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不愿让阿兄再为我顶着如此压力。家国大义面前,臣女个人的得失…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萧彻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冷得刺骨,“好,好一个家国大义。阿愿,你真是…深明大义。” 沈莞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心中忽然有些慌乱。 阿兄…好像真的生气了。 不是朝堂上那种帝王的震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阿兄…” “别说了。”萧彻打断她,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平静,“阿愿,你听好。朕不会让你去和亲,永远不会。” 沈莞眼眶一热:“可是朝堂上…” “朝堂上的事,朕自有办法。”萧彻缓缓转身,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朕思索很久,如今前朝后宫,唯有一法,能让你不离开国土,妥善安置。” “什么方法?”沈莞下意识问。 萧彻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是否愿意…入阿兄的后宫?” 沈莞彻底愣住。 入…后宫? 阿兄的…后宫? 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萧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萧彻看着她懵懂的模样,心中既怜惜又无奈。他放柔声音,循循善诱:“只是权宜之计。你若入宫,姜国便再无理由求娶。前朝那些人的嘴,也能堵住了。阿兄会护着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若不愿意,阿兄也不会碰你。过个两年,等此事平息,若你有了喜欢的人,阿兄会想办法成全你,放你出宫,风风光光嫁了。” 这话说得体贴至极,处处为她着想。 沈莞怔怔听着,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 阿兄…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宁可用自己的后宫做挡箭牌,也要护她周全? 甚至…连她将来可能的幸福,都替她考虑到了。 “阿兄…”她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您…您何必如此?” “因为你值得。”萧彻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阿愿,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阿兄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若你愿意,阿兄明日便下旨。若你不愿…阿兄再想别的办法。” 这话说得真诚,毫无逼迫之意。 沈莞心中天人交战。 入宫… 那是她从未想过的路。 可比起远嫁姜国,终生难归,入宫…似乎已是最好选择。 至少,还在大齐,还能见到姑母,还能…偶尔见到自己的亲人。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缓缓跪下,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叩首:“阿愿…愿意入宫。谢阿兄庇护之恩。”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深色,却很快隐去。他弯腰扶她起来,温声道:“既如此,阿兄不会委屈你。你的身份,入宫当为皇后…” “不可!”沈莞急急打断,再次跪了下去,“阿兄,既是权宜之计,阿愿万不敢奢求后位。只求在阿兄后宫一隅,有个安身之处便好。皇后之位…还是留给将来阿兄真心喜爱、配得上阿兄的嫂嫂吧。” 她说得诚恳,眼中一片坦然。 萧彻眸色微微一沉。 看来…阿愿对他,确实还没有太多儿女之情。 不过,不急。 人已经要进宫了,来日方长。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快,伸手扶她:“好,依你。不过位份也不能太低,否则前朝那些老顽固又有话说。便封为…妃吧,封号‘宸’,居翊坤宫,可好?” 宸,帝王之星。 翊坤宫,东西六宫之首。 这已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荣。 沈莞知道这已是阿兄的底线,不敢再推辞,叩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萧彻将她扶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道:“太后那边,朕去说。你回去等旨意便是。” “是。”沈莞退后一步,再次行礼,“臣女告退。”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显然还未从这巨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 萧彻站在殿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情绪复杂。 赵德胜悄声上前:“陛下…郡主她…” “她答应了。”萧彻转身,走回御案后,“明日拟旨,册封荣宸郡主沈莞为宸贵妃,三日后入宫。” “是。”赵德胜应下,贵妃,有些许惊讶。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陛下…方才那些话,若是将来郡主知道您…” “知道又如何?”萧彻抬眼,目光深沉,“朕对她的心是真的,护她的意是真的。至于手段…这深宫之中,谁不是算计着活?朕不过是…让她心甘情愿走到朕身边来。” 赵德胜不敢再说,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萧彻一人。 他拿起案上那支朱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三个字: 宸贵妃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阿愿… 既入了朕的后宫,便是朕的人了。 来日方长。 朕等得起。 沈莞回到慈宁宫偏殿时,已是亥时。 云珠见她脸色苍白,忙迎上来:“郡主,您没事吧?陛下…没为难您吧?” 沈莞摇摇头,在榻上坐下,怔怔出神。 “郡主?”云珠担心地唤道。 “云珠,”沈莞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三日后…我要入宫了。” “入宫?”云珠一愣,“入宫做什么?” “为妃。”沈莞闭上眼,“宸妃,居翊坤宫。” 云珠彻底呆住。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眼泪夺眶而出:“郡主!您…您怎么…” “这是最好的选择。”沈莞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比起远嫁姜国,入宫…已是阿兄能为我争取到的最好出路。” 她顿了顿,轻声道:“阿兄说了,只是权宜之计。他不会碰我,等我有了喜欢的人,他会放我出宫,风风光光嫁了。” 云珠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却涌起巨大的悲哀。 权宜之计… 放她出宫… 只是… 入宫容易,出宫难。 一旦成了皇妃,这辈子…还能嫁给别人吗? 可她不敢说。 她看着郡主疲惫的眉眼,只能将满腹的话咽下,低声道:“那…太后那边…” “陛下会去说。”沈莞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凄清月色,“云珠,收拾东西吧。三日后…我们就要搬去翊坤宫了。”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 沈莞站在窗前,心中一片空茫。 入宫为妃… 这条路,她从未想过。 可如今,却不得不走。 罢了…只是权宜之计。 她握紧袖中的玉佩,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父亲,女儿…要进宫了。 您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平安顺遂。 第75章:皇贵妃?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萧彻便已起身更衣。 赵德胜捧着朝服进来,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低声道:“陛下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萧彻展开双臂,任由宫人伺候穿衣,“今日早朝后,朕要去慈宁宫。” 赵德胜心领神会:“老奴这就让人去通传。” 早朝依旧争论不休。李文正又提起和亲之事,被萧彻当场斥责“居心叵测”,罚俸三月。 满朝文武见皇帝态度如此强硬,一时不敢再提,但私下议论纷纷。 退朝后,萧彻没回乾清宫,径直往慈宁宫去。 太后刚用过早膳,正由苏嬷嬷陪着在殿中散步消食。听闻皇帝来了,有些诧异:“这么早?可是有事?” 话音刚落,萧彻已迈步进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依礼问候,神色却比往日凝重。 太后摆摆手,让宫人都退下,只留苏嬷嬷在旁伺候。她坐回软榻上,看着儿子:“皇帝面色不大好,可是朝堂上又吵了?” “母后明鉴。”萧彻在她下首坐下,“和亲之事,朝中争议不休。李文正等人咬死不放,联名上奏的折子,已堆满了朕的御案。” 太后眉头蹙起:“这些老臣…当真是不知进退!阿愿是沈家独女,哀家的侄女,怎能远嫁姜国那等蛮荒之地!” “儿臣也是这般想。”萧彻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握在手中,“只是朝堂压力日增,若再僵持下去,恐生变数。” 太后看着他:“那皇帝的意思是…” 萧彻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太后,目光沉静:“儿臣想了一个法子,既能护住阿愿,又能堵住朝臣之口。” “什么法子?” “让阿愿…入宫。” 四个字,如石投静水。 太后愣在当场,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皇帝…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彻神色不变,重复道:“让阿愿入宫为妃。如此,她便是大齐后妃,姜国再无理由求娶。前朝那些主张和亲的人,也无话可说。” 太后怔怔看着他,脑中一片混乱。 入宫? 阿愿入宫? 她看着儿子平静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可正是这份平静,让她忽然明白过来—— 这不是临时起意。 这或许…早就在他算计之中。 太后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佛珠。苏嬷嬷想帮忙,被她抬手制止。 她将佛珠重新握在手中,一颗一颗慢慢捻动,眼神却渐渐清明。 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周宴那件事?皇帝亲自促成周宴与王宁苏的婚事,断了阿愿与周宴的可能。 是陆野墨?太后原以为那是良配,可偏偏冒出个“表妹”,偏偏这表妹进京的时间如此巧合… 还有这次姜国太子求娶,朝臣施压…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偶然,可若连起来看… 太后猛地抬眼,看向萧彻。 这个她从小养大的孩子,这个看似冷情冷性的帝王,竟在她眼皮底下,布了这么大一个局? 只为…将阿愿纳入宫中? “皇帝,”太后声音有些发紧,“你让阿愿入宫…真是为了护她?还是…另有心思?” 萧彻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儿臣确实想护她。但若说没有私心…母后信吗?” 他竟如此直白地承认了。 太后心头一震,握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 她猜对了。 这个儿子…是真的对阿愿动了心。 “你…”太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震惊?愤怒?还是…无奈? 她想起阿愿入宫这些年,皇帝对她那些超乎寻常的关照。赏赐不断,事事上心,甚至亲自教她下棋、品画…她原以为那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如今看来… “皇帝,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太后深吸一口气,“阿愿是你名义上的表妹,你将她纳入后宫,天下人会如何议论?” “天下人只会说,皇帝为护功臣遗孤,不惜纳入后宫庇护。”萧彻语气平静,“至于表兄妹…皇室之中,亲上加亲者不在少数。太祖的元后,便是他的表妹。” “可阿愿呢?”太后盯着他,“她可愿意?你可问过她的意思?” 萧彻沉默片刻,缓缓道:“昨夜阿愿来找儿臣,说她愿意和亲,不愿让儿臣再承受朝堂压力。” 太后心中一酸。 那傻孩子… “儿臣告诉她,入宫是唯一能护住她的法子。”萧彻继续道,“她答应了。只是…她不敢要后位,只求一隅安身。” 太后闭上眼。 果然。 阿愿那孩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她以为皇帝真是为了护她,才出此下策。 她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 “皇帝,”太后睁开眼,眼中情绪复杂,“你对阿愿…是认真的?” 萧彻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郑重一揖:“母后,儿臣从无戏言。” 太后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瘦弱的少年,在御书房里整日整夜地读书,眼神总是冷的,仿佛对这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 先帝曾说,这孩子心思太重,不像个孩子。 她那时只当是丧母之痛让他性情大变,如今想来…或许他从那时起,就已经学会了将所有情绪深埋心底。 包括…对阿愿的情意。 “罢了。”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哀家还能说什么?只是皇帝,你要记住,阿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若负她…” “儿臣不会。”萧彻直起身,目光坚定,“母后放心,儿臣会护她一世周全。” 太后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你打算给阿愿什么位份?她身份特殊,太低不合适,太高…又恐引人非议。” 萧彻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饮了一口,才缓缓道:“宸贵妃,居翊坤宫。” 贵妃…已是极高的位份。 “那皇后之位…”太后试探道。 萧彻抬眸,眼中闪过一道锐光:“皇后之位,迟早是阿愿的。” 太后心头又是一震。 迟早… 那就是说,他现在不给,不是不想给,而是…时机未到。 是因为阿愿还不懂他的心意?还是因为朝堂局势? 太后没有再问。 有些话,点到为止。母子之间,有些默契,不必说破。 “皇帝打算何时下旨?” “今日便拟旨,三日后入宫。”萧彻道,“母后这边…” “哀家会和阿愿说。”太后摆摆手,“你去忙吧。” 萧彻起身告退。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步,回头看向太后:“母后,儿臣…谢谢您。” 谢谢您没有阻拦。 谢谢您…成全。 太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未语。 苏嬷嬷上前,轻声唤道:“太后…” “苏嬷嬷,”太后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说…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阿愿动了心思的?” 苏嬷嬷犹豫片刻,低声道:“老奴不敢妄测。只是…回想起来,陛下对郡主,似乎一直就与旁人不同。” “是啊。”太后苦笑,“是哀家眼拙,竟没看出来。周宴那事,皇帝亲自插手,断了阿愿的姻缘。陆野墨那事,恐怕…也少不了他的手笔。就连这次姜国太子求娶,朝臣施压…说不定都在他算计之中。” 她越想越心惊。 这个儿子,心思竟深沉至此。 为了得到阿愿,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包括她这个母后。 “太后不必过于忧虑。”苏嬷嬷劝道,“陛下对郡主,是真心的。您看他这些年对郡主的照拂,哪一样不是用了心的?如今郡主入宫,有陛下护着,有您看着,总比远嫁姜国强。” “这倒是。”太后点点头,心中稍慰,“只是阿愿那孩子…到现在还以为皇帝只是兄妹之情。等她进了宫,发现自己被骗了…” “郡主聪慧,迟早会明白的。”苏嬷嬷道,“况且陛下对她如此上心,日子久了,石头也能捂热。” 太后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明媚春光,心中百感交集。 阿愿… 姑母原本想给你寻一门简单安稳的婚事,让你远离这深宫是非。 可如今,你还是要进来了。 也罢。 既然这是皇帝的心意,也是你的命运… 姑母会护着你。 这深宫再险,有哀家在,有皇帝在,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下午,沈莞照例来陪太后说话。 她今日穿了身浅杏色衫子,发间簪了支珍珠步摇,妆容清淡,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忧色。 “阿愿来了?”太后招手让她坐到身边,“脸色怎么不太好?昨夜没睡好?” 沈莞勉强笑了笑:“还好。只是…有些事,想和姑母说。” 她屏退左右,殿内只剩姑侄二人。 “姑母,”沈莞垂下眼,声音很轻,“昨夜…阿愿去见了陛下。” 太后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不知:“哦?可是为了和亲之事?” “嗯。”沈莞点点头,“朝堂上吵得厉害,陛下日日发怒,阿愿…不忍心。” 她将昨夜与萧彻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 说到皇帝提出入宫为妃时,她眼中泛起泪光:“姑母,阿兄…阿兄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不会碰我,等我有了喜欢的人,他会放我出宫,风风光光嫁了。他…他竟为我考虑到这个地步。” 太后听着,心中又酸又涩。 傻孩子。 真是傻孩子。 皇帝那话,你也信? 后宫是什么地方?进去了,还想出来? 更何况…皇帝对你的心思,哪里是兄妹之情?他费尽心机将你弄进宫,怎会轻易放你走?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握住沈莞的手,温声道:“皇帝…确实待你用心。” “阿愿知道。”沈莞擦去眼角的泪,“所以阿愿答应了。只是…姑母,阿愿心里还是害怕。后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阿愿什么都不懂…” “不怕。”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有姑母在,有皇帝在,没人敢欺负你。你入宫后,就住在翊坤宫,离慈宁宫近,姑母随时能去看你。” 沈莞靠在太后肩头,心中稍安:“谢谢姑母。” “傻孩子,跟姑母说什么谢。”太后抚着她的头发,眼中满是怜惜,“只是阿愿,你要记住,入了宫,身份就不同了。你是妃,是皇帝的后妃,言行举止都要谨慎。不过…” 她顿了顿,轻声道:“皇帝既说了是权宜之计,你也不必太拘束。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只是…别再想着将来出宫嫁人的事了。” 沈莞一怔:“为什么?” 太后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叹息,面上却笑道:“傻孩子,你既入了宫,便是皇帝的人了。就算将来皇帝肯放你,谁还敢娶皇帝曾经的后妃?这话,你听听就好,别当真。” 沈莞脸色微微一白。 是啊… 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入了宫,就算阿兄肯帮她,她的身份也…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太后忙安慰道,“皇帝既说了会护你,定会护你周全。你在宫中,锦衣玉食,有哀家照看,还没婆媳问题,总比嫁到别处强。” 沈莞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阿愿明白了。” 只是心中,那点对未来的期待,彻底熄灭了。 原来…没有退路了。 从她答应入宫那一刻起,这辈子,就只能在深宫里度过了。 太后看着她黯淡的眼神,心中不忍,却也只能狠下心来。 阿愿,别怪姑母。 这深宫之中,有些真相,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等你进了宫,等你慢慢明白皇帝的心意… 或许那时,你会愿意留下。 窗外,春光正好。 殿内,姑侄二人相偎而坐,各怀心事。 乾清宫内,龙涎香的气味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萧彻回到西暖阁时,赵德胜已将拟好的圣旨草稿呈上。明黄的绸缎铺展在御案上,墨迹新干,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册封沈莞为“宸贵妃”的诏文。 萧彻垂眸看了片刻,指尖在“贵妃”二字上轻轻一点。 “重拟位份。”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德胜一愣:“陛下…这已是极尊贵的位份了,仅次于皇后。若是再高…” “朕说,重拟。”萧彻抬眼,目光如电,“改为皇贵妃。” 皇贵妃?! 赵德胜心头一震。 大齐后宫规制,皇后之下设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然皇贵妃之位,历来极少册封。因皇贵妃可代掌凤印,协理六宫,权力极大,通常只在皇后病弱或空缺时设立,且往往会引起后宫与前朝的震动。 陛下这是…要把郡主往风口浪尖上推啊! “陛下,”赵德胜硬着头皮劝道,“荣宸郡主初入后宫便封皇贵妃,恐怕…前朝会有非议,后宫也会…” “朕知道。”萧彻打断他,语气淡然,“正因如此,才要封皇贵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城:“阿愿入宫,本就引人注目。若只封贵妃,那些心思活络的,会觉得她不过尔尔,将来难免轻视怠慢。可若是皇贵妃…”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他们便会明白,阿愿在朕心中的分量。敢动她,便是与朕作对。” 赵德胜恍然大悟。 陛下这是在为郡主立威。 用最尊贵的位份,最隆重的册封,向所有人宣告——沈莞,是他萧彻要护着的人。 “老奴明白了。”赵德胜躬身,“这就去重拟。” “慢着。”萧彻叫住他,“去宣礼部尚书周崇安来见朕。册封大典,朕要亲自过问。” “是。” 礼部尚书周崇安今年五十有六,三朝老臣,素以严谨守礼著称。他接到传召时,正在礼部衙门核对姜国使臣接待的细则,听闻皇帝急召,不敢怠慢,立刻换了朝服进宫。 入得乾清宫,见皇帝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后宫舆图前,周崇安忙躬身行礼:“臣周崇安,参见陛下。” “周卿免礼。”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朕今日召你来,是为荣宸郡主册封之事。” 周崇安心头一紧。朝堂上关于和亲的争执他也有所耳闻,听闻皇帝要纳郡主入宫平息事端,他原以为只是封个妃位,走个过场。可如今看来… “陛下请吩咐。” “三日后,册封大典。”萧彻走回御案后,取出一份新拟的圣旨草稿递给他,“封号为‘宸’,位份…皇贵妃。” 周崇安接过圣旨的手一抖,差点没拿稳。 皇…皇贵妃?! “陛下!”他急急开口,“这…这于礼不合啊!荣宸郡主虽身份尊贵,可初入后宫便封皇贵妃,这…这从未有过先例!朝中必然…” “周卿。”萧彻淡淡打断他,“朕不是在与你商量。” 周崇安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御座上年轻帝王的脸色,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下,是深不见底的威压。他忽然想起这几日朝堂上皇帝雷霆震怒的模样,想起那些被斥责、罚俸的同僚… 这位陛下,登基不过两年,却已展露出远超年龄的城府与手段。 北境之战,燕王谋逆,姜国议和…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掌控之中。 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 周崇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躬身道:“臣…遵旨。只是册封大典仅有三日准备时间,恐怕…” “三日内,朕要看到一个尽善尽美的册封大典。”萧彻语气不容置疑,“规格…按皇后册封的九成来办。该有的仪仗、礼服、典仪,一样不能少。特别是…”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龙凤烛。” 周崇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龙凤烛! 那是帝后大婚时才用的! 皇贵妃册封用龙凤烛…这…这已是僭越! 他想说什么,可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臣…遵旨。”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去吧。”萧彻摆手,“三日后,朕要看到一场让满朝文武、让天下人都记住的册封大典。” “是。” 周崇安退出乾清宫时,背脊已被冷汗浸透。 他站在宫门外,望着远处巍峨的太极殿,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把荣宸郡主捧到天上啊。 皇贵妃位,皇后规格,龙凤烛… 这哪里是权宜之计? 这分明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往宫外走。 得赶紧去趟丞相府。 丞相府,书房。 李文正听完周崇安的禀报,久久未语。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眉头紧锁。 “李相,”周崇安压低声音,“陛下此举…用意何在?若只是为了堵住和亲之议,封个贵妃足矣,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李文正睁开眼,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周尚书,你还没看明白吗?” “李相的意思是…” “陛下对荣宸郡主,怕是不止兄妹之情。”李文正缓缓道,“这些年,陛下对她处处照拂,如今更是不惜打破祖制,也要给她最尊贵的位份,最隆重的典礼。这心思…还不够明显吗?” 周崇安心头一震:“可…可他们是表兄妹…” “那又如何?”李文正冷笑,“皇室之中,亲上加亲者还少吗?太祖的元后,便是他的表妹。先帝的淑妃,也是远房表亲。只要陛下愿意,没人敢说什么。”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更何况,陛下这是要借册封大典,向所有人宣告——沈莞,是他要护着的人。从此以后,谁再敢打她的主意,便是与陛下作对。” 周崇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那…李姑娘那边…” 提到女儿,李文正神色微沉。 李知微是他唯一的嫡女,自幼聪慧,才貌双全,是他寄予厚望的未来皇后人选。可如今… “微儿那边,本相自会安抚。”李文正摆摆手,“倒是你,周尚书,这三日的册封大典,务必办得漂漂亮亮。陛下既然要隆重,咱们就给他隆重。不仅要隆重,还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对荣宸郡主的重视。” 周崇安会意:“下官明白了。” 待周崇安离去,李文正独坐书房,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陛下啊陛下… 你这一手,真是打得老夫措手不及。 原以为和亲之事能让你让步,没想到你竟釜底抽薪,直接将人纳入后宫,还给了如此尊贵的位份。 看来…得重新谋划了。 后院绣楼。 李知微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名画,笔尖沉稳,线条流畅。她穿着月白色绣兰草纹的衫子,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簪,清冷出尘,确不负“京城第一才女”之名。 贴身丫鬟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李知微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毁了整幅画。 她盯着那团墨渍,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你说什么?”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皇贵妃?龙凤烛?” “是…是的。”丫鬟战战兢兢,“老爷和周尚书在书房说的,奴婢…奴婢偷听到的。三日后册封大典,规格堪比皇后…” “啪!” 李知微猛地将笔摔在桌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她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清冷出尘的脸,此刻因嫉恨而扭曲。 沈莞! 又是沈莞! 她凭什么?! 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靠着太后的庇佑才得了郡主封号,如今竟要入宫为皇贵妃?还要用皇后规格册封?还要用龙凤烛?! 那是她李知微的位置! 那是她将来成为皇后时,才能享有的荣光! “小姐息怒…”丫鬟吓得跪倒在地。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 越是这样时候,越不能乱。 她重新坐下,拿起帕子慢慢擦拭手上的墨迹,声音已恢复平静:“父亲呢?” “老爷…老爷在书房。” 李知微起身,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去。 书房内,李文正见她进来,并不意外。 “父亲。”李知微敛衽行礼,神色如常,“女儿听说,陛下要册封荣宸郡主为皇贵妃?” 李文正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暗叹女儿这份定力,面上却道:“你都知道了。” “女儿不明白。”李知微抬眼看向父亲,“陛下为何要给她如此尊贵的位份?难道真如外界传言,陛下对她…” “微儿。”李文正打断她,声音低沉,“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李知微心中一沉。 父亲这话…是默认了。 陛下真的对沈莞动了心。 “那女儿…”她声音有些发紧,“女儿将来…” “你还是未来的皇后人选。”李文正看着她,眼中闪过锐光,“沈莞再得宠,也不过是个皇贵妃。更何况…” 他顿了顿,缓缓道:“她永远不会有子嗣。” 李知微一怔。 是了。 她怎么忘了? 沈莞落冰窟后,太医诊断伤及子嗣。 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贵妃,再得宠又如何? 将来后宫之主,还是要一个有子嗣、有家世的皇后。 “女儿明白了。”李知微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多谢父亲提点。” “明白就好。”李文正点头,“这段时间,你且安心在家。陛下刚纳了沈莞入宫,短期内不会选秀。等风头过了,为父再为你筹谋。” “是。” 李知微退出书房,走在回廊上,春日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暖不进心里。 沈莞… 就算你现在得了皇贵妃之位又如何? 这后宫的路还长着呢。 咱们…走着瞧。 三日后,慈宁宫。 册封圣旨是在辰时送到的。 传旨的是赵德胜本人,身后跟着一长串捧着册封金册、金宝、礼服、首饰的宫人,浩浩荡荡,阵仗惊人。 沈莞跪在殿中接旨。 赵德胜展开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荣宸郡主沈莞,系出名门,钟灵毓秀,性行温良,德才兼备。今特册封为皇贵妃,封号‘宸’,居翊坤宫主位。赐金册金宝,享贵妃俸,协理六宫。钦此——” 皇贵妃… 沈莞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阿兄不是说…贵妃吗? 怎么成了皇贵妃? 这可是仅次于皇后的位份啊! “宸皇贵妃,接旨吧。”赵德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莞回过神,双手高举过头:“臣妾…领旨谢恩。” 圣旨入手,沉甸甸的。 金册金宝被宫人捧到她面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套皇贵妃礼服更是华丽得耀眼——正红色织金云凤纹翟衣,配以九龙四凤冠,珠翠盈头,奢华无比。 连一旁看着的太后,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皇帝这手笔…也太大了。 “娘娘,”赵德胜躬身道,“册封大典定在午时,礼部已准备妥当。请娘娘更衣。” 沈莞在宫人搀扶下起身,看着那套华丽的礼服,心中五味杂陈。 阿兄… 你待我如此之好,我该如何报答? 沈府。 沈壑岩接到消息时,正在后院练剑。 听闻侄女被封为皇贵妃,他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皇…皇贵妃?!”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传话的管家激动道:“千真万确!圣旨已下,午时册封大典!老爷,咱们沈家…这是要出一位皇贵妃了!” 沈壑岩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本该高兴的。 侄女得此尊荣,沈家门楣有光。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皇贵妃… 那可是仅次于皇后的位份。 陛下为何要给阿愿如此高位? 真的只是为了护她吗? 还是… “老爷,”林氏从内室出来,脸上带着忧色,“阿愿入宫为妃,虽是喜事,可这皇贵妃之位…会不会太招眼了?” 沈壑岩叹了口气:“圣旨已下,多说无益。只盼陛下是真待阿愿好。” “阿愿那孩子,心思透亮,应该能应付。”林氏轻声道,“只是这后宫…到底不比家里。” 正说着,赵明妍挺着微隆的肚子从厢房出来。 她已有四个多月身孕,气色还好,只是眉宇间带着担忧:“父亲,母亲,阿愿入宫…可还顺利?” “顺利。”沈壑岩怕她忧心,忙道,“陛下待她极好,封了皇贵妃,今日便行册封礼。” 赵明妍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她与沈莞关系素来亲厚,自然希望她好。可皇贵妃之位… “明妍,你身子重,别想太多。”林氏扶她坐下,“阿愿有太后照拂,有陛下爱护,不会有事的。” 赵明妍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孩子… 若是阿愿将来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太医说过,她伤及子嗣… 想到此处,赵明妍心中一阵酸楚。 阿愿那样好的女子,不该如此。 但愿…上天垂怜。 午时,册封大典在太庙举行。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皇贵妃册封,历来只在宫中行礼,从未有在太庙举行的先例。 礼乐齐鸣,仪仗浩荡。 沈莞穿着那套正红色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在礼官引导下,一步步走向太庙正殿。 两侧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各异。 有艳羡,有嫉妒,有审视,有算计。 她目不斜视,背脊挺直。 既然走了这条路,便要走得漂亮。 正殿内,萧彻端坐龙椅,看着那个一身红衣、缓缓走来的女子。 阳光从殿门斜射而入,照在她身上,那身翟衣上的金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美得惊心动魄。 她走到殿中,依礼跪拜。 “臣妾沈莞,参见陛下。” 声音清越,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萧彻起身,走下丹陛,亲自将她扶起。 “阿愿,”他看着她盛装下的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宸皇贵妃。” 沈莞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中,此刻映着她的身影,清晰而专注。 她心中一暖,轻声道:“谢陛下。” 礼官高唱:“礼成——赐龙凤烛——” 一对巨大的龙凤红烛被宫人捧上,烛身上金龙彩凤盘绕,栩栩如生。 殿内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龙凤烛… 陛下这是… 萧彻却似未觉,只牵着沈莞的手,走到那对红烛前。 “阿愿,”他低声道,“今日起,你与朕,便如这龙凤烛,相依相偎,共享荣光。” 沈莞看着那对红烛,眼眶微热。 阿兄。 第76章:册封典礼后 册封大典结束后,沈莞在宫人的簇拥下,乘着金顶凤舆前往翊坤宫。 这是她第一次以“宸皇贵妃”的身份,行走在这座她生活了两年的宫城里。 沿途的宫人纷纷跪地行礼,口称“娘娘千岁”,声音恭敬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打量。 沈莞端坐舆中,神色平静。翟衣的沉重、凤冠的繁复,都在提醒她身份已然不同。 从今往后,她不再只是太后的侄女、荣宸郡主,而是大齐的宸皇贵妃,后宫位份最高的女子。 翊坤宫位于东西六宫之首,紧邻皇帝的乾清宫,历来是宠妃居所。宫门巍峨,朱漆金钉,门额上“翊坤宫”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凤舆在宫门前停下。早已候着的宫人跪了一地:“恭迎宸皇贵妃娘娘——” 沈莞在云珠的搀扶下缓步下舆。她抬眼望去,殿宇重重,雕梁画栋,比她在慈宁宫住的偏殿不知气派多少。 庭院中古树参天,花木扶疏,一池碧水映着蓝天,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弋。 “娘娘,请。”一个约莫四十许、面容严肃的嬷嬷上前行礼,“奴婢徐氏,是陛下指来伺候娘娘的掌事嬷嬷。” 沈莞微微颔首:“徐嬷嬷请起。” “谢娘娘。”徐嬷嬷起身,又引荐身后几人,“这是玉茗,原在尚宫局当差,陛下特意调来服侍娘娘。这是春华、秋实,是内务府拨来的大宫女。其余粗使宫人共二十名,都在院中候着。” 沈莞目光扫过众人。 玉茗约莫十八九岁,容貌清秀,眼神沉静,行礼时姿态端正,不卑不亢。春华、秋实看着年岁稍小些,但也规矩。 “都起来吧。”沈莞温声道,“本宫初来乍到,往后翊坤宫诸事,还要仰赖诸位尽心。” “奴婢等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娘娘。”众人齐声应道。 沈莞在徐嬷嬷的引领下,步入正殿。 殿内陈设奢华而不失雅致。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多宝阁上摆放着各色珍玩,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字画。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暖阁那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床帐是正红色织金云锦,帐钩上垂着精致的金铃。 这分明…是新婚洞房的规制。 沈莞脚步微顿。 “娘娘,”徐嬷嬷察言观色,轻声道,“这殿内一切都是陛下亲自过问布置的。陛下说…娘娘喜欢清雅,所以陈设以素净为主。但该有的规制,一样不能少。” 沈莞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阿兄…当真事事为她考虑周到。 可这份周到,让她既感动,又隐隐不安。 “本宫知道了。”她压下心绪,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榻上坐下,“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静静。徐嬷嬷、玉茗留下。” 众人依言退下。 殿内只剩沈莞、云珠、徐嬷嬷和玉茗四人。 沈莞端起宫人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茶沫,却未喝。她抬眼看向徐嬷嬷:“徐嬷嬷在宫中多少年了?” “回娘娘,奴婢十七岁入宫,至今二十三年了。”徐嬷嬷垂手答道。 “二十三年…那该见过不少世面了。”沈莞语气温和,“陛下将你指来翊坤宫,是信任你。本宫初掌一宫,诸事不熟,往后还要嬷嬷多提点。” “娘娘言重了。”徐嬷嬷躬身,“奴婢既来了翊坤宫,便是娘娘的人。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分忧。” 沈莞点点头,又看向玉茗:“玉茗呢?在尚宫局做什么差事?” 玉茗福身:“回娘娘,奴婢原在尚宫局典籍司,掌管后宫各宫人员名册、月例发放等文书事宜。” “哦?”沈莞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可是要心细如发的差事。陛下将你调来,是觉得本宫这里需要个细心人?” 玉茗抬眸看了沈莞一眼,又迅速垂下:“奴婢不敢揣测圣意。但既来侍奉娘娘,必当尽心竭力。” 沈莞看着她沉静的眼眸,心中暗暗点头。 这个玉茗,不简单。 能在尚宫局典籍司当差,必是识字明理、心思缜密之人。陛下将她调来,恐怕不仅是伺候,更有…辅佐之意。 “好。”沈莞放下茶盏,“本宫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们既来了翊坤宫,便是本宫的人。只要忠心办事,本宫不会亏待。但若有人生了二心…” 她语气转淡,虽未说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徐嬷嬷和玉茗同时跪下:“奴婢等誓死效忠娘娘,绝无二心!” “起来吧。”沈莞抬手,“本宫累了,想歇会儿。你们先下去熟悉翊坤宫事务,晚膳前再来禀报。” “是。” 待二人退下,云珠才松了口气,上前为沈莞卸下沉重的凤冠。 “娘娘,”她低声问,“这个徐嬷嬷和玉茗…可信吗?” 沈莞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轻声道:“可不可信,要看日后。但陛下既然把人指来,至少目前是可信的。咱们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她们本分做事,本宫自会以礼相待。” 她顿了顿,又道:“云珠,你是我从沈家带来的,是我最信任的人。但在这深宫之中,光有信任不够,还要有手段。往后你要多跟徐嬷嬷学学宫规,跟玉茗学学账目文书。咱们主仆二人,要在这翊坤宫站稳脚跟,不是易事。” 云珠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沈莞笑了笑,望向窗外明媚春光。 翊坤宫… 这里,就是她往后要生活的地方了。 乾清宫。 萧彻换下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正站在窗前,望着翊坤宫的方向。 赵德胜轻手轻脚进来:“陛下,姜国太子宇文渊已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 片刻后,宇文渊迈步而入。他今日穿的是姜国服饰,墨蓝色长袍,领口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纹样,腰间配着弯刀,英武中带着异域风情。 “宇文见过陛下。”他右手抚胸行礼。 “太子殿下免礼。”萧彻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 二人落座,宫人奉茶后悄然退下。 殿内只剩他们君臣二人,以及侍立一旁的赵德胜。 宇文渊端起茶盏,却不喝,只看着杯中碧绿茶汤,缓缓开口:“陛下今日召宇文前来,可是为了…宸皇贵妃之事?” 他倒是直接。 萧彻也不绕弯子:“正是。太子殿下前日求娶荣宸郡主,如今她已是朕的皇贵妃。殿下当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宇文渊抬眸,目光与萧彻对上。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一个深沉如海,一个锐利如鹰。 “陛下好手段。”宇文渊忽然笑了,“六城一矿为聘,都未能让陛下动心。反倒是一道册封圣旨,将人牢牢护在了身边。宇文佩服。” 萧彻神色不变:“太子殿下过誉。朕不过是…护该护之人。” “护该护之人…”宇文渊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过复杂神色,“陛下待宸皇贵妃,当真只是兄妹之情?” 萧彻眸光微凝:“这是朕的私事,不劳太子殿下过问。” 宇文渊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萧彻:“陛下可知,那日在御花园初见,宇文看到宸皇贵妃抱着白猫的模样,心中是何感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像看到雪山之巅的莲花,清澈得不染尘埃。宇文当时想,这样的女子,该被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不该卷入任何纷争。” 萧彻沉默。 “所以陛下,”宇文渊转身,目光直视萧彻,“宇文今日前来,是想告诉陛下,宇文已经放弃了。” 赵德胜心头一震。 放弃? 就这么…放弃了? 萧彻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太子殿下这是…” “宇文是姜国太子,肩上扛着的是姜国的江山社稷。”宇文渊语气平静,“六城一矿,是宇文能为求娶付出的最大代价。但既然陛下不愿,宇文也不会强求。毕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姜国党派林立,宇文自身尚且如履薄冰。若真将宸皇贵妃娶回去,她也未必能安稳度日。不像在大齐,有太后护着,有沈家做靠山,有陛下…” 他看向萧彻,意味深长:“真心相待。” 萧彻深深看着他。 这个姜国太子,比他想象的更清醒,更理智。 “太子殿下深明大义。”萧彻缓缓道,“既然如此,和约之事…” “照旧。”宇文渊拱手,“三日后,宇文便启程回国。和约条款,按之前商定的签。为表诚意,一年后,宇文会送三弟前来为质,如果那时,陛下还需要的话。” 这话中有话。 萧彻听出来了,却只当不知:“好。那朕…祝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谢陛下。”宇文渊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步,回头:“陛下。” “太子殿下还有事?” 宇文渊看着萧彻,眼中神色复杂:“请陛下…好好待她。那样的女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说完,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萧彻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语。 赵德胜小心翼翼上前:“陛下,宇文太子他…” “是个聪明人。”萧彻缓缓道,“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什么该放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传令下去,三日后,隆重送姜国使团离京。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 “是。” 赵德胜应下,又迟疑道:“陛下,那今晚…” 萧彻转身,望向翊坤宫的方向,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暖意:“今晚…朕去翊坤宫用膳。” 翊坤宫。 沈莞小憩醒来时,已是申时。 她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浅紫色绣折枝玉兰的衫子,发间只簪了支紫玉簪,少了册封时的隆重,多了几分家常的温婉。 徐嬷嬷和玉茗已在殿外候着,见她醒了,进来禀报翊坤宫的各项事务。 “娘娘,翊坤宫现有宫人二十四名,其中管事嬷嬷一人,大宫女四人,二等宫女八人,三等宫女及粗使太监十一人。”玉茗捧着册子,声音清晰平稳,“这是名册,请娘娘过目。” 沈莞接过,细细看了。 名册上每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入宫时间、原任何处,都记得清清楚楚。有几个名字旁还注了小字,写的是“勤恳”“话少”“手巧”等评价。 “这是你写的?”沈莞抬眼看向玉茗。 “是。”玉茗垂首,“奴婢昨日到翊坤宫后,便逐一了解过各人情况。这些评语只是初步印象,供娘娘参考。” 沈莞点点头,心中对玉茗又高看几分。 这姑娘做事,确实细致。 她又问了月例发放、日常用度等事,徐嬷嬷和玉茗对答如流,显然已做了功课。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高公公到——” 高顺是赵德胜的徒弟,在乾清宫当差,颇得信任。他进来后,恭敬行礼:“奴才给宸皇贵妃娘娘请安。” “高公公请起。”沈莞温声道,“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回娘娘,陛下说今晚来翊坤宫用膳,让奴才先来通传一声。”高顺笑道,“陛下还说,娘娘今日劳累,晚膳不必太复杂,清淡可口便好。” 沈莞心头一跳。 今晚… 按规矩,册封夜皇帝是要留宿的。 她虽早知道阿兄不会碰她,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紧张。 “本宫知道了。”她稳住心神,“有劳高公公跑这一趟。” “娘娘客气。”高顺躬身,“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 高顺退下后,殿内一时安静。 徐嬷嬷上前一步:“娘娘,可要现在吩咐小厨房准备晚膳?” 沈莞定了定神:“嗯。陛下的口味…本宫知道一些。做几样清淡的,再加一道冰糖肘子,陛下爱吃这个。另外,备些桂花酿,要温的。” “是。”徐嬷嬷应下,又迟疑道,“娘娘,那今晚…”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今晚是册封夜,皇帝留宿,要准备的东西不少。 沈莞脸上微热,强作镇定:“先按规矩准备便是。” “是。”徐嬷嬷会意,退下去安排。 殿内只剩沈莞和玉茗。 沈莞端起茶盏,却觉得手心有些出汗。 玉茗静静侍立一旁,忽然轻声开口:“娘娘不必紧张。陛下待娘娘,是真心实意的。” 沈莞抬眼看向她。 玉茗垂眸:“奴婢在尚宫局多年,见过不少妃嫔册封。从未有哪位娘娘,能得陛下如此重视——太庙册封,皇贵妃位,龙凤红烛…这些都是破例的恩宠。陛下对娘娘的心意,宫中上下,都看得明白。” 沈莞怔了怔。 是啊。 阿兄待她,确实极好。 好到…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本宫知道。”她轻声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始终觉得,这只是权宜之计。 沈莞说不出口。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染着绚烂的霞光。 翊坤宫的庭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玉茗,”沈莞忽然问,“你觉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玉茗沉默片刻,缓缓道:“奴婢不敢妄议圣上。但就奴婢所见,陛下是位心思深沉、行事果决的明君。他决定的事,从无更改。他看重的人,必会护到底。” 心思深沉… 行事果决… 沈莞心中微动。 是啊,阿兄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那他对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莞却不敢深想。 她摇摇头,甩开那些杂念。 无论如何,阿兄待她好,她知道。 这就够了。 “去准备吧。”她转身,神色已恢复平静,“陛下快来了。” “是。” 夜幕降临,翊坤宫灯火通明。 沈莞站在殿门前,望着宫道方向。 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什么。 远处,皇帝的仪仗,正缓缓而来。 第77章:阿愿,过来 暮色四合,翊坤宫的宫灯次第亮起,将殿宇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沈莞站在正殿门前的石阶上,浅紫色的衣裙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她望着宫道尽头,手心微微出汗,却又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今日不同往日。 从前的她也曾无数次等待皇帝驾临慈宁宫,那时她是妹妹,等待的是一位兄长。可今夜,她是宸皇贵妃,等待的是她的夫君,至少,在世人眼中如此。 远处传来悠长的唱喏:“陛下驾到——” 仪仗的灯火如同一条游龙,在宫道上缓缓移动。玄色龙辇在翊坤宫门前停下,萧彻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在宫灯的映照下,眉目愈显冷峻威严。 沈莞敛衽行礼:“臣妾恭迎陛下。” 萧彻迈步上前,伸手扶起她:“阿愿不必多礼。” 他的手温热有力,扶在她腕间时,沈莞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挽弓留下的痕迹。 这触感让她心头微颤,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手这么凉?”萧彻垂眸看她,语气如常,“春夜风大,怎么站在外面等?” 说着,他已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沈莞怔怔地被他牵着,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一路烧到脸颊。 殿内早已备好了晚膳。紫檀木圆桌上摆着八样精致小菜,皆是清淡口味,正中是一道冰糖肘子,炖得红亮软糯,香气扑鼻。 “陛下请坐。”沈莞抽回手,亲自为他布箸。 萧彻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却不动声色地坐下:“阿愿也坐,不必拘礼。” 二人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从前的宫宴上,他们也曾同桌用膳,但那时总有太后在侧,有其他宗亲作陪。像这样单独相对,在私密的空间里用膳,还是第一次。 沈莞垂眸夹菜,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可她能感觉到,萧彻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像从前那样温和,而是一种更深的、让她心跳加速的注视。 “这道清蒸鲈鱼不错。”萧彻忽然开口,夹了一筷放到她碗里,“你尝尝。” 沈莞看着碗里的鱼肉,心头又是一暖。 阿兄还记得,她爱吃鱼。 “谢陛下。”她轻声道,夹起鱼肉细细品尝。 萧彻看着她小口吃鱼的模样,唇角微扬:“今日册封大典,累不累?” “还好。”沈莞抬眼看他,“只是那身翟衣凤冠着实沉重,戴了一日,脖颈有些酸。” “那便让人好生按摩。”萧彻温声道,“朕已吩咐太医院,明日派个擅长推拿的医女来翊坤宫,每日为你按摩舒缓。” 沈莞心中一软:“阿兄…陛下不必如此费心。” “该费心的。”萧彻看着她,“你是朕的皇贵妃,自然不能委屈。” 这话说得自然,沈莞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皇贵妃… 这个身份,从今往后,不知道要伴随多久。 二人边吃边聊,说的多是些寻常话题,太后的身体,雪团的趣事,御花园新开的花…气氛渐渐松弛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只是沈莞心里清楚,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用完晚膳,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徐嬷嬷上前,恭敬道:“陛下,娘娘,时辰不早了。按规矩,娘娘该去沐浴更衣了。” 沈莞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来了。 册封夜的规矩,她虽未经历过,却也听说过。妃嫔侍寝前,需沐浴香薰,更衣梳妆,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接圣驾。 她下意识看向萧彻。 萧彻正端着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夜合花上,神色平静,仿佛未听见徐嬷嬷的话。 沈莞心中挣扎。 若按她与阿兄的约定,这沐浴更衣、侍寝之事,本不必进行。可如今满宫眼睛都盯着翊坤宫,若她拒绝,传出去… 罢了。 既已入了这局,戏总要演全套。 “本宫知道了。”她放下茶盏,站起身,“陛下稍坐,臣妾…去去就来。” 萧彻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最终只点了点头:“去吧。” 浴房设在翊坤宫西侧殿,以白玉砌成汤池,引入温泉水,雾气氤氲。池边燃着安神香,香气袅袅。 沈莞褪去衣裳,缓缓踏入池中。 温水漫过肌肤,舒适得让她轻轻叹息。可心中的紧张,却丝毫未减。 云珠和两个小宫女在一旁伺候,为她细细擦洗。香膏抹在身上,滑腻腻的,带着淡淡的玉兰香气。 “娘娘的皮肤真好,像羊脂玉似的。”一个小宫女忍不住赞叹。 沈莞脸一红,别过脸去。 沐浴毕,云珠捧来寝衣。 那是一套正红色的纱衣,料子轻薄如蝉翼,绣着精致的金色缠枝莲纹。灯光透过纱衣,能隐约看见内里的轮廓。 沈莞脸色更红:“这…这衣裳…” “娘娘,这是尚服局按规制准备的。”云珠小声道,“所有妃嫔侍寝,都是穿这个…” 沈莞咬了咬唇。 罢了。 穿就穿吧。 反正…阿兄说了,不会勉强她。 她任由云珠为她穿上那身薄纱寝衣,外头又罩了件同色的绸袍。 可即便如此,那纱衣的透薄还是让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都遮不住。 梳妆完毕,沈莞看着镜中的自己。 乌发如云,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越发小巧精致。正红色的纱衣将她肤色衬得雪白,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镜中人眉眼含羞,双颊绯红,竟有种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妩媚。 沈莞不敢多看,匆匆起身:“走吧。” 正殿内,萧彻已移步至东暖阁。 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然后,他定住了。 沈莞披着红色绸袍,缓缓走来。烛光在她身上镀了层柔光,乌发披散,肌肤胜雪,那身红衣更衬得她娇艳不可方物。 许是刚沐浴完,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红晕,眼波流转间,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萧彻喉结微动。 他知道阿愿美,却不知她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那身薄纱寝衣若隐若现,勾勒出少女曼妙的曲线。她走路时步伐轻盈,绸袍下摆微微摆动,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陛…陛下。”沈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声音都颤抖了。 萧彻猛然回神。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走到桌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压下心头翻涌的热意。 “你们都退下。”他声音有些沙哑。 徐嬷嬷、云珠等人连忙躬身退下,暖阁内只剩他们二人。 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沈莞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能感觉到萧彻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灼热得让她想逃。 “阿愿,”萧彻忽然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过来。” 沈莞犹豫片刻,慢慢走过去。 萧彻看着她走近,目光在她身上那件薄纱寝衣上停留一瞬,随即别开眼,取过一旁搭着的玄色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 披风宽大厚实,将她整个人裹住,也遮住了那身令人遐想的纱衣。 沈莞一怔。 “春夜寒凉,别着凉了。”萧彻为她系好披风带子,动作轻柔,指尖却不经意擦过她的脖颈。 沈莞浑身一颤。 “阿兄…”她轻声唤道。 萧彻抬眸看她,眼中是克制的温柔:“阿愿,别怕。为兄说过,不会勉强你。” 他退后一步,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只是在外人面前,戏总要演全套。你初封皇贵妃,朕若不来翊坤宫,明日宫中便会传言你失宠。那些拜高踩低的,难免会怠慢你。” 沈莞心中感动,又有些愧疚:“阿兄为阿愿考虑如此周全,阿愿…却只能给阿兄添麻烦。” “说什么傻话。”萧彻轻笑,“你是朕的皇贵妃,护着你,是朕该做的。”他这次并没有再说妹妹。 他顿了顿,又道:“今夜…你睡床,朕睡软塌。” 沈莞一惊:“这怎么可以?陛下万金之躯,怎能睡软塌?还是阿愿睡软塌吧。” 萧彻眼神一暗。 她宁愿自己睡软塌,也不愿与他同床… 看来,她还是没把他当成男人,只当是兄长。 “罢了。”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淡淡道,“你还小,睡床吧。软塌朕睡惯了,无妨。”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她只能低声道:“那…阿兄也早些歇息。” “嗯。” 萧彻转身走到软塌边。那软塌本是为妃嫔白日小憩准备的,并不宽敞,他高大的身躯躺上去,显得有些局促。 沈莞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阿兄待她这样好… 她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可想到要与他同床共枕,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害怕。 那是她的阿兄啊… 她虽然有些依赖,却也觉得不合适啊。 如今却要以夫妻之名相处… 沈莞咬咬唇,转身走到拔步床边。 床帐已放下,正红色的帐幔在烛光下泛着暖光。她脱了鞋,爬上床,躺进被褥中。 被褥是新的,带着阳光和檀香的混合气味。她侧身躺着,能透过帐幔缝隙,看到软塌上那个挺拔的身影。 萧彻已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头一盏小灯。 暖阁内陷入昏暗的静谧。 沈莞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可她能感觉到,软塌那边,萧彻也没有睡。 他的呼吸声平稳而清晰,在寂静的夜里,一声声传入她耳中。 不知过了多久,沈莞终于沉沉睡去。 夜半。 萧彻缓缓睁开眼。 他其实一直没睡着。 软塌狭小,他睡得并不舒服。但更让他难以入眠的,是拔步床上那个女子。 他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玉兰香气,那是她沐浴时用的香膏味道。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阿愿就在不远处,就在他的翊坤宫里,就在…他的床上。 萧彻坐起身,望向拔步床。 帐幔低垂,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身影。 他起身,赤足走过去。 脚步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在床前停下,轻轻掀开帐幔。 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沈莞熟睡的脸上。 她睡得很沉,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乌发散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白皙。 萧彻静静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 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终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缓缓俯身。 离得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混合着玉兰花的香气,撩人心魄。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开启的唇上。 那唇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萧彻喉结滚动。 他想起方才她穿着薄纱寝衣的模样,想起她羞红的脸,想起她叫他“阿兄”时软糯的声音… 一股热流从小腹涌起。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些旖旎的念头。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清明。 他缓缓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很轻,很快,如蜻蜓点水。 可那柔软的触感,却在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沈莞在睡梦中似有所觉,轻轻嘤咛一声,翻了个身。 萧彻立刻退开,心脏狂跳。 他看着她依旧熟睡的脸,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她不知道… 也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替她掖好被角,重新放下帐幔,回到软塌上躺下。 这一夜,萧彻做了个梦。 梦里,沈莞穿着那身薄纱寝衣,缓缓走到他面前,眼中是妩媚的笑意。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阿兄…”她在梦中轻唤,“阿兄…” 萧彻再也克制不住,将她打横抱起,走向拔步床。 帐幔落下,红烛高燃… 梦醒时,天已微亮。 萧彻睁开眼,,身下是一片冰凉。 他苦笑。 果然是梦。 拔步床那边传来窸窣声,沈莞醒了。 “阿兄?”她迷迷糊糊地唤道,“你醒了吗?” 萧彻坐起身,声音有些沙哑:“醒了。” 帐幔被掀开,沈莞探出头来。她睡眼惺忪,乌发蓬松,脸颊还带着睡痕,娇憨可爱。 “阿兄昨夜睡得可好?”她问。 萧彻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模样,想起昨夜那个梦,心头又是一热。 “还好。”他别开眼,“你呢?” “阿愿睡得很好。”沈莞笑了,“有阿兄在,阿愿觉得很安心。” 这话说得真诚,萧彻心头一软。 “那就好。”他起身,“朕该去上朝了。你再睡会儿,今日不必早起。” “嗯。”沈莞乖乖点头。 萧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暖阁。 走出翊坤宫时,晨光熹微。 赵德胜已候在外头,见他出来,连忙迎上:“陛下…” “回乾清宫梳洗。”萧彻大步向前,“早朝后,让太医院派医女来翊坤宫,为皇贵妃按摩。” “是。” 萧彻回头,又望了一眼翊坤宫。 那扇朱漆宫门内,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虽然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虽然她还懵懂无知… 但来日方长。 他总会等到,她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第78章:按摩 萧彻离去后,翊坤宫重新安静下来。 沈莞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唤人。云珠带着几个宫女进来伺候梳洗,徐嬷嬷已备好了早膳,几样清淡小菜,一碟水晶虾饺,一盅燕窝粥。 “陛下吩咐了,娘娘昨夜劳累,今日不必早起,早膳就在暖阁用。”徐嬷嬷一边布菜一边道,脸上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 沈莞脸微红,知道徐嬷嬷误会了什么,却也不好解释,只低头用膳。 用过早膳,沈莞在玉茗的陪同下,将翊坤宫各处仔细看了一遍。正殿、东暖阁、西暖阁、书房、花厅、浴房…各处陈设精致,宫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娘娘,”玉茗轻声禀报,“陛下昨日吩咐,今日太医院会派医女来为娘娘按摩舒缓。人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外头宫人通报:“太医院医女林氏求见。” “让她进来。” 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医女提着药箱进来,行礼道:“奴婢林芷,奉旨来为娘娘按摩舒缓。” 林芷容貌清秀,举止沉稳,看着便是个细心人。沈莞点点头:“有劳林医女了。” “娘娘请移步内室。”林芷道,“按摩需褪去外袍,以药油推拿,方能奏效。” 沈莞依言走进内室,在软榻上躺下。云珠为她褪去外袍,只留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肚兜。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她裸露的肩背上,肌肤莹白如玉,肩颈线条优美。 林芷净手后,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油,倒入手心搓热,然后轻轻按在沈莞肩颈处。 “娘娘放松些。”林芷手法娴熟,力道适中,“您这肩颈肌肉确实僵硬,想来是昨日戴凤冠所致。” 药油温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林芷的手指在肩颈处推拿揉按,起初有些酸疼,渐渐便觉舒适。沈莞闭上眼,放松下来。 “娘娘这里…”林芷的手移到肩胛处,轻轻一按。 “嗯…”沈莞忍不住轻哼出声。那处确实酸痛,被按到后,又疼又麻,声音便带了几分娇柔。 林芷继续推拿,手法时轻时重。沈莞偶尔忍不住发出闷哼,声音细细柔柔的,在寂静的内室中格外清晰。 乾清宫。 早朝比平日结束得早些。姜国使团已离京,和约签署顺利,朝中暂时无事。 萧彻处理了几件紧急奏折,便起身道:“去翊坤宫。” 赵德胜连忙跟上,心中暗笑:陛下这是…惦记着宸皇贵妃呢。 仪仗行至翊坤宫外,宫人跪了一地。萧彻摆手示意不必通报,径自往正殿走去。 还未入内,便听见内室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女子闷哼的声音。 柔柔的,娇娇的,带着几分难耐,几分舒服,像小猫挠在心尖上。 萧彻脚步一顿。 赵德胜在后头听得真切,老脸一红,连忙后退几步,低头垂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萧彻回头,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 赵德胜会意,带着宫人退到廊下,离得远远的。 萧彻这才轻轻推门而入。 内室的门虚掩着,方才的声音便是从这里传出的。他放轻脚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 然后,他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软榻上,沈莞侧身躺着,乌发如云般铺散在枕上。她身上只穿一件藕荷色肚兜,细带系在颈后和腰后,露出大片雪白的背脊。 那背脊线条优美,肌肤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像上好的羊脂玉。 林芷正跪在榻边,双手在她背上推拿着,药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许是按到了痛处,沈莞又轻哼一声,那声音娇柔婉转,听得萧彻喉结滚动。 他站在门边,目光死死锁在那片雪白的背脊上,移不开眼。 许是感觉到异样,沈莞睁开眼,侧头看来。 四目相对。 沈莞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几乎半裸,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旁的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陛…陛下!”她脸红得能滴血,声音都颤抖了。 林芷也吓了一跳,连忙跪地:“奴婢参见陛下!” 萧彻这才回过神,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有些沙哑:“起来吧。朕…来看看皇贵妃。” 他走进内室,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却不敢再看沈莞,只盯着地上某处:“按摩得如何了?” 林芷战战兢兢:“回陛下,娘娘肩颈肌肉僵硬,奴婢正在推拿舒缓。” “嗯。”萧彻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继续吧。务必…让贵妃舒服些。” 他说“舒服”二字时,语气有些古怪。 沈莞裹着被子,脸红得发烫,哪里还敢继续:“不…不必了。本宫觉得…好多了。” 林芷看向萧彻。 萧彻摆摆手:“既然如此,你退下吧。” “是。”林芷如蒙大赦,提着药箱匆匆退下。 内室只剩二人。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沈莞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眼睛不敢看萧彻。萧彻则盯着窗外,耳根也有些发红。 良久,萧彻才轻咳一声:“朕…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只是听说医女在为你按摩,想来看看你如何了。” “阿愿…多谢陛下关心。”沈莞声音细如蚊蚋。 “你…先把衣裳穿好。”萧彻站起身,背过身去,“朕在外头等你。” 说着,他大步走出内室,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沈莞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唤云珠进来伺候更衣。 待她梳洗妥当,走出内室时,萧彻已坐在外间桌旁,神色如常地翻看着一本棋谱,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陛下…”沈莞福身行礼。 “坐。”萧彻放下棋谱,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午膳备好了,陪朕用些。” “是。” 午膳依旧是清淡口味,二人相对而坐,默默用膳。 沈莞心中尴尬,只低头吃饭。萧彻却似已恢复平静,不时为她夹菜,语气温和如常:“多吃些,你太瘦了。” 仿佛刚才那尴尬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用罢午膳,沈莞有些困倦。萧彻见状,温声道:“去歇会儿吧。朕晚上…再来看你。” “陛下不必…”沈莞想说“不必日日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萧彻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朕的皇贵妃,朕自然要多来陪陪。否则,前朝后宫还以为朕冷落了你。”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沈莞无从反驳,只得应下:“那…阿愿恭候陛下。” 萧彻点点头,起身离去。 走到宫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翊坤宫,唇角微扬。 看来…阿愿对他,并非全然无意。 至少,她会害羞。 这是个好兆头。 傍晚时分,慈宁宫派人将雪团送了过来。 小家伙显然已熟悉了新环境,一进翊坤宫便“喵喵”叫着往沈莞怀里扑。 沈莞抱着它,多日来的紧张不安顿时消散大半。 “雪团,想我了吗?”她轻抚着猫儿的背毛,眉眼弯弯。 雪团在她怀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萧彻晚膳时分果然又来了。见沈莞抱着雪团,眼中泛起暖意:“母后倒是贴心,知道你想它。” “姑母最疼阿愿了。”沈莞笑道,将雪团递给他,“陛下要抱抱吗?” 萧彻接过,雪团竟也不认生,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一团。 “这小东西,倒是会享福。”萧彻轻笑,一手抱着猫,一手很自然地牵起沈莞,“走,用膳去。” 这一晚,萧彻依旧宿在翊坤宫。 照例是沈莞睡床,他睡软塌。 只是今夜,多了个雪团。 沈莞将雪团抱上床,小家伙起初还乖乖趴在她枕边,半夜却调皮起来,在床上来回走动,毛茸茸的爪子时不时踩到她身上。 “雪团…别闹…”沈莞迷迷糊糊地嘟囔。 雪团却玩得兴起,一下踩到她腰间软肉。 “呀…”沈莞忍不住娇呼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刚睡醒的软糯,撩人心弦。 软塌上,萧彻猛地睁开眼。 他本就难以入眠,此刻听到这声娇呼,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要命…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那声音却如魔音入耳,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这一夜,萧彻几乎又彻夜未眠。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夜夜宿在翊坤宫。 前朝后宫,皆看在眼里。 皇帝登基两年,后宫虚设,如今终于有了第一位妃嫔,便如此盛宠,日日留宿。 宸皇贵妃的恩宠,可见一斑。 消息传到丞相府,李知微正在书房临帖。 听闻皇帝连续五日宿在翊坤宫,她手中笔锋一颤,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 “小姐…”丫鬟战战兢兢。 李知微放下笔,看着那团墨渍,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平静。 “知道了。”她声音淡淡,“下去吧。” 丫鬟退下后,李知微独坐书房,盯着那幅被毁的字,久久未语。 沈莞… 你凭什么?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靠着太后的庇佑得了郡主封号,如今竟一跃成为皇贵妃,独占圣宠! 凭什么?! 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不能乱。 父亲说了,沈莞无生育能力,再得宠也威胁不到后位。 只要她稳得住,将来皇后之位,还是她的。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笔锋落下,写的是《心经》。 一笔一划,沉稳有力。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李知微,才是未来皇后的最佳人选。 至于沈莞… 且让她得意几日。 后宫的路还长着呢。 礼部衙门。 陆野墨陪同送走姜国使团后,终于得了几日闲暇。他回到府中,打算好生休整几日。 管家陆忠前来禀报府中事务,说到表小姐林清漪时,犹豫了一下:“表小姐近日…养了只猫。” “哦?”陆野墨正在看书,闻言抬头,“清漪喜欢猫?” “是只小白猫,表小姐给它取名…雪团。”陆忠低声道。 陆野墨手中书卷“啪”地掉在桌上。 雪团? 他脸色微变。 满京城谁不知道,宸皇贵妃的爱宠,那只御赐的白猫,就叫雪团! “表小姐可知…”陆野墨声音发紧,“宫中贵妃娘娘的猫,也叫雪团?” 陆忠摇头:“表小姐初来京城,恐怕不知。老奴也是昨日才听说的,正想禀报少爷…” 陆野墨站起身,快步往后院走去。 西厢房里,林清漪正抱着那只小白猫,坐在窗前看书。阳光洒在她身上,一人一猫,静谧美好。 “清漪。”陆野墨敲门而入。 林清漪抬头,见他神色凝重,微微一怔:“表哥?怎么了?” 陆野墨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猫上。 那猫确实通体雪白,蓝眼睛,与宫中那只“雪团”有七八分相似。 “这猫…”他斟酌着开口,“取名雪团?” “嗯。”林清漪轻轻抚摸猫儿的背毛,“它一身雪白,团起来像个雪球,所以叫雪团。表哥觉得不好听吗?” 陆野墨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该怎么告诉她,这个名字,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清漪,”他缓缓坐下,“你可知…宫中宸皇贵妃娘娘的爱宠,也叫雪团?” 林清漪一愣。 她确实不知。 她入京不久,对宫中事知之甚少。养这只猫,也只是因为喜欢。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怀中的猫儿似感觉到不适,轻轻“喵”了一声。 陆野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一软。 这个表妹,从小孤苦,如今来到京城,养只猫作伴,也是人之常情。可偏偏… “清漪,不是表哥不让你养猫。”他温声道,“只是这名字…恐会冲撞到贵妃娘娘。若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咱们陆家有意效仿,或是对娘娘不敬…” 他顿了顿,见林清漪脸色发白,又不忍心说重话:“不如…改个名字?叫雪球?雪玉?都行。” 林清漪沉默良久,才轻声道:“表哥说的是。是清漪考虑不周。” 她抱着猫儿的手,微微收紧。 雪团… 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可既然会带来麻烦… “那就叫…雪玉吧。”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雪玉也很好听。” 陆野墨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疼。 “清漪,委屈你了。”他轻声道,“等过些日子,表哥再给你寻只更好的猫。” “不必了。”林清漪摇头,“雪玉就很好。”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猫儿的头:“雪玉,以后你就叫雪玉了,知道吗?” 猫儿“喵”了一声,似在回应。 陆野墨看着她落寞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他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林清漪依旧抱着猫,坐在窗前,阳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孤寂而倔强。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陆野墨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转身回去,告诉她不必改名,想护着她,想… 他闭了闭眼,压下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第79章:老奴有个…不太体面的主意 第六日傍晚,翊坤宫。 沈莞正在逗弄雪团,小家伙这几日愈发黏她,总是跟在她脚边转悠。 她拿着个五彩绣球抛来抛去,雪团便追着绣球蹦跳,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正玩得开心,外头传来通报:“高公公到——” 高顺进来,躬身行礼:“奴才给娘娘请安。陛下让奴才来传话,说今晚政务繁忙,就不来翊坤宫用膳了。请娘娘不必等候,早些歇息。” 沈莞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本宫知道了。有劳高公公跑这一趟。” 高顺退下后,云珠轻声道:“娘娘,陛下这几日都来,今日突然不来…会不会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沈莞摇摇头:“陛下既是说政务繁忙,定是有要紧事要处理。咱们不必多想。” 她说着,继续逗弄雪团,脸上并无异色。 晚膳时,桌上依旧摆着萧彻爱吃的冰糖肘子,沈莞看了一眼,便让人撤了下去:“陛下不来,本宫一人也吃不了这许多,撤了吧,留几样清淡的就好。” 用罢晚膳,沈莞在玉茗的陪同下,在庭院中散了会儿步。 春夜的风带着花香,很是宜人。她走了几圈,觉得有些乏了,便回殿歇息。 “今日陛下不来,娘娘可要早些安置?”徐嬷嬷轻声问。 沈莞点点头:“嗯,本宫确实有些困了。让人备水沐浴吧。” 沐浴更衣后,沈莞抱着雪团,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不过半个时辰,便觉眼皮沉重,于是吹熄烛火,抱着猫儿睡下了。 翊坤宫的灯火,早早便熄了。 乾清宫。 萧彻其实并无多少政务要处理。他坐在御案后,手中握着朱笔,却久久未落。 面前摊着的奏折,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 赵德胜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翊坤宫那边…如何了?”萧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赵德胜忙躬身:“回陛下,高顺方才来回话,说娘娘听了陛下不去的消息,并无什么反应。用了晚膳,散了会儿步,便早早歇下了。” “早早歇下了…”萧彻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她竟…一点都不在意? 他连续五日宿在翊坤宫,夜夜同处一室,虽未同床,但那份亲近,她难道感觉不到? 今日突然不去,她竟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这么…早早睡下了?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道,“娘娘许是以为陛下真有政务要忙,不敢打扰…” “不必说了。”萧彻打断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凄清,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望着翊坤宫的方向,那座宫殿此刻已陷入黑暗,想来…她已睡熟了吧。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气闷。 他这般费尽心机,日日去她宫中,与她同处一室,忍受着软塌的狭窄,忍受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的煎熬,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为的是让她渐渐明白,他不是兄长,是男人,是她的夫君。 可她呢? 她似乎…真的只把他当兄长。 今日不去,她竟能如此安然入睡,半点不曾挂怀。 萧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静。 “赵德胜。” “老奴在。” “你说…朕该如何?”萧彻转身,目光深沉,“朕总不能一直这样,夜夜去她宫中,却只能睡软塌。可若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她似乎…也并不在意朕去不去。” 赵德胜心中暗叹。 陛下这是…动了真情了。 否则以陛下的性子,想要哪个女人,直接宠幸便是,何需这般小心翼翼、费尽心思? “陛下,”赵德胜斟酌着开口,“老奴有个…不太体面的主意。” “说。” “陛下可先不去翊坤宫,晾上五六日。”赵德胜压低声音,“这几日,老奴安排几个机灵的小宫女,在翊坤宫附近‘不小心’说些闲话,比如…说娘娘失宠了,陛下新鲜劲过了,所以不来了之类的。话要说得难听些,让娘娘听见。” 萧彻眉头一皱:“让她听见这些腌臜话?” “陛下莫急。”赵德胜继续道,“等娘娘听见了,心中正难受时,陛下恰好路过翊坤宫,恰好听见那些宫女嚼舌根,于是雷霆震怒,当场责罚。然后陛下便可借着‘安抚娘娘,证明娘娘并未失宠’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再住进翊坤宫去。” 他顿了顿:“这一住,又能住上四五日。至于四五日后…咱们再想办法。总之,一次一次地找由头,总能慢慢让娘娘习惯陛下的存在。” 萧彻听完,沉默良久。 这主意…确实不太体面。 甚至有些…卑劣。 可眼下,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愿对他无意,他若直接表露心迹,只怕会吓着她,让她更想远离。可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耗着… 他不甘心。 “就按你说的办。”萧彻最终点头,“但要做得自然些,别让阿愿看出破绽。” “老奴明白。”赵德胜躬身,“老奴这就去安排。” 萧彻重新坐回御案后,拿起朱笔,却依旧写不下一个字。 心中那点气闷,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阿愿…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朕的心意? 接下来的五日,萧彻果然没去翊坤宫。 前朝后宫议论纷纷。 有人说陛下政务繁忙,有人说陛下对宸皇贵妃的新鲜劲过了,更有人说…宸皇贵妃其实并未真正得宠,陛下只是碍于太后和沈家的面子,才给了她皇贵妃的位份。 这些议论,自然传到了翊坤宫。 沈莞倒没什么反应,依旧每日逗猫、看书、散步,过得闲适自在。阿兄不来了,她也能早点睡啦。 云珠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又不敢多问。 第六日午后,沈莞在庭院中喂鱼。 两个小宫女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打扫,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听见。 “你说…陛下都五日没来翊坤宫了,是不是…” “嘘!小声点!别让娘娘听见!” “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陛下若真在意娘娘,怎会一连五日都不来?我听乾清宫的小顺子说,陛下这几日并未熬夜处理政务,每日亥时便歇下了。” “可…可陛下之前不是夜夜都来吗?” “那不过是新鲜罢了。如今新鲜劲过了,自然就不来了。你瞧着吧,往后陛下怕是要选秀纳妃了。到时候新人入宫,谁还记得翊坤宫这位?” “也是…娘娘虽说是皇贵妃,可到底根基浅,将来…” 她握着鱼食的手微微一顿。 原来… 在旁人眼中,她已是失宠了吗? 也是。 阿兄一连五日不来,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沈莞垂下眼,继续撒鱼食。池中锦鲤争相抢食,水花四溅。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涌起一丝莫名的涩。 不是因为失宠,她本就不在意这些。 而是因为…那些话提醒了她:她与阿兄之间,终究是假的。 所谓的权宜之计,所谓的护着她,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的新鲜。 等新鲜劲过了,她这个无子嗣的皇贵妃,就会被各种人轻视。 本就是假的,她原本是不在意的,可是身处其中,却免不得受点影响。 世人总把女人的一身荣辱寄在男人身上,哪怕她不愿,还是被波及。真真无趣,却又奈何不得。 沈莞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部撒入池中,转身回了殿内。 背影挺直,却带着几分落寞。 那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悄悄退下了。 傍晚时分,萧彻“恰好”路过翊坤宫。 他本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回程时特意绕了远路。行至翊坤宫附近,便听见两个小宫女在墙角窃窃私语。 “你说…陛下今日会来吗?” “我看悬。都六日了,要来的话早来了。” “唉,咱们娘娘真可怜,这才封了皇贵妃几日,就…” “这后宫之中,得宠本来也是昙花一现…” 萧彻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赵德胜见状,立刻上前厉喝:“大胆!何人敢在此嚼舌根,议论皇贵妃娘娘?!” 那两个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陛下饶命!奴婢…奴婢知错了!” 萧彻看也不看她们,只冷冷道:“拖下去,各打三十板,逐出宫去。” “陛下饶命啊!”小宫女哭求。 萧彻却已大步往翊坤宫走去。 宫人见他来了,连忙跪地行礼。萧彻径直入内,在正殿中坐下。 沈莞正在书房看书,听闻皇帝来了,微微一怔,随即放下书,整了整衣衫,出来见驾。 “臣妾参见陛下。”她敛衽行礼,神色平静。 萧彻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那点火气更盛。 她听见那些话了没有? 若是听见了,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阿愿,”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扶她,“朕…方才在外面,听见两个宫女嚼舌根。” 沈莞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不过是些闲言碎语,陛下不必在意。” “朕在意。”萧彻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她们说你失宠,说朕冷落你…这些,你都听见了?” 沈莞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听见了。” “那你…”萧彻盯着她的眼睛,“为何不问朕?为何不生气?” 沈莞垂下眼:“臣妾知道,阿兄政务繁忙,不来翊坤宫定是有要事。至于那些闲话…清者自清,不必理会。再说阿愿能不远离国土,还能在宫中安享富贵本来就很难得了,臣妾内心心存感激,也不想因为一件小事给阿兄添麻烦。”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真的不在意。 萧彻心头却是一沉。 她不在意… 因为她真的,只把他当兄长。 所以他的来与不来,宠与不宠,她都不在意。 “阿愿,”萧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是朕疏忽了。这几日朝中确实有些事要处理,但朕不该让你受这些委屈。” 他拉着她坐下,语气郑重:“从今日起,朕会常来翊坤宫。让那些人看看,朕的皇贵妃,从未失宠。” 沈莞微微一怔:“阿兄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萧彻打断她,“阿愿,你记住,你不仅是朕的皇贵妃,更是朕要护着的人。任何人敢轻视你、议论你,朕都不会轻饶。”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维护。 沈莞心头一暖。 阿兄…还是待她这样好。 “那…陛下今晚…”她轻声问。 “朕今晚宿在翊坤宫。”萧彻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不仅今晚,接下来几日,朕都会来。” 沈莞点点头:“臣妾…谢陛下。” 晚膳时,萧彻果然又来了。 不仅来了,还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沈莞爱吃的几样菜。席间他为她夹菜盛汤,体贴入微,比前几日更甚。 用罢晚膳,萧彻自然留宿。 依旧是沈莞睡床,他睡软塌。 只是今夜,沈莞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 她听着软塌那边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阿兄待她这样好… 可她,却始终把他当兄长。 这样…对吗? 她不知道。 慈宁宫。 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在庭院中散步,听闻皇帝又宿在了翊坤宫,且一连几日都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苏嬷嬷,”太后轻笑,“你说皇帝这几日…是不是在耍什么小心思?” 苏嬷嬷会意:“太后是说…那日翊坤宫附近嚼舌根的宫女?” “那几个宫女,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太后慢悠悠道,“偏在皇帝五六日不去的时候,偏在翊坤宫附近,偏让阿愿听见了…然后皇帝‘恰好’路过,‘恰好’听见,雷霆震怒,责罚宫女,接着便顺理成章地又住进了翊坤宫。” 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你说…这几个宫女,会不会是皇帝找的托儿?就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继续去阿愿那儿,睡他那张软塌?” 苏嬷嬷也笑了:“若真是如此…陛下对宸皇贵妃,当真是用心良苦。” “何止是用心良苦。”太后摇头,“简直是煞费苦心。哀家这个儿子啊,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是直接拿,何时这般迂回过?如今为了阿愿,竟连这种小把戏都用上了。” 她说着,眼中既有欣慰,又有几分心疼。 皇帝待阿愿是真心,她看得明白。 可阿愿那孩子…似乎还未开窍。 “罢了。”太后摆摆手,“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哀家只盼着,阿愿能早些明白皇帝的心意,别让他等太久了。” 苏嬷嬷点头:“宸皇贵妃聪慧,迟早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太后望向翊坤宫的方向,眼中是慈爱的光芒。 春夜深深,宫灯点点。 翊坤宫内,萧彻躺在软塌上,听着拔步床上沈莞均匀的呼吸声,唇角微扬。 这出戏,演得值。 虽然手段不太光彩,但至少…他又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了。 至于往后… 总会有办法的。 第80章:躺在了龙床上 萧彻在翊坤宫一住便是七日。 这七日里,他夜夜宿在软塌上,听着拔步床上沈莞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雪团细微的呼噜声。 二人同处一室,却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屏障,她唤他阿兄,他应她阿愿,兄友妹恭,无懈可击。 可萧彻心中的焦躁,却一日胜过一日。 第七日晚,他终于回到了乾清宫。 殿内龙涎香的熟悉气味萦绕鼻尖,宽大的龙床柔软舒适,可萧彻躺在上面,却辗转难眠。 翊坤宫那方小小的软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记忆;而更深的记忆,是拔步床上那个女子睡着时轻微的翻身声,是雪团偶尔跳下床的窸窣声,是…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香气。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地在帐外轻唤,“可要再添些安神香?” 萧彻猛地坐起身,掀开帐幔。 烛光下,他眉宇间带着明显的烦躁。 赵德胜心中暗叹:陛下这是…欲求不满啊。 “赵德胜,”萧彻沉声开口,“你说…朕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德胜自然明白他在问什么,苦笑道:“陛下,您已在翊坤宫连住七日,这已是破了例。若再找由头去…恐怕前朝都会有闲话。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这七日,娘娘对您,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这话戳中了萧彻的痛处,进展甚微。 是啊。 七日同处一室,他处处体贴,事事周全,可她待他,依旧如从前在慈宁宫时一般,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她似乎真的…只把他当兄长。 “那你说,”萧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朕该如何?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 赵德胜也急。 他这老太监,看着皇帝长大,何曾见过陛下为哪个女子这般费心劳神? 可偏偏这位宸皇贵妃,像块温润的玉,看着软,实则硬,油盐不进。 “陛下莫急。”赵德胜只能宽慰,“感情之事,急不得。娘娘年纪小,又一直将您当兄长,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咱们…慢慢来。” 萧彻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慢慢来… 他已经等了两年了。 从她十四岁入宫,到如今十六岁封妃,他看着她从青涩少女长成明艳佳人,看着她对周宴动心又放下,看着她对陆野墨有过一丝好奇… 他一直在等。 等她开窍,等她明白他的心意。 可如今人都进了他的后宫,睡在他的翊坤宫里,却依旧懵懂无知。 这叫他能如何不急? “罢了。”萧彻摆摆手,“你退下吧。” 赵德胜躬身退下,心中却是比皇帝还急。 我的陛下啊… 您倒是也想想办法啊! 总不能一直睡软塌吧?! 不,现在好了,软塌都没得睡!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果然没再去翊坤宫。 前朝的气氛却因此变得诡异起来。 早朝上,但凡有官员言语稍有不慎,便会被皇帝斥责。轻则罚俸,重则贬官。 一连几日,朝堂上鹤唳风声,大臣们战战兢兢,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如此严苛。 “李相,”下朝后,几位官员围住李文正,低声道,“陛下这几日…火气也太大了些。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李文正抚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年轻,心事重。或许…是后宫之事。” “后宫?”众人一愣,“陛下不是刚纳了宸皇贵妃吗?听说夜夜留宿翊坤宫,宠爱有加…” “那是前几日了。”李文正淡淡道,“这几日,陛下可没再去翊坤宫。” 众人恍然。 原来是…宸皇贵妃失宠了? 难怪陛下心情不好。 “可宸皇贵妃不是太后侄女吗?陛下怎会…” “皇家之事,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李文正打断,“都做好分内事,少议论,少犯错。” 话虽如此,众人心中却都有了计较。 看来这后宫的天,又要变了。 翊坤宫。 沈莞这几日倒是过得自在。 萧彻不来,她反而松了口气,不用再面对那些尴尬的夜晚,不用再纠结该如何和阿兄相处。 她每日逗猫、看书、绣花,闲时便去慈宁宫陪太后说话。 这日,她忽然对做牛乳烙生了兴趣。 “姑母,您尝尝这个。”沈莞亲自捧着一碟刚出锅的牛乳烙,献宝似的端到太后面前,“阿愿新学的,不知味道如何。” 太后看着那碟白嫩嫩、颤巍巍的牛乳烙,又看看沈莞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既欣慰又无奈。 这孩子…自打成为皇贵妃后,似乎刻意避着皇帝。这几日皇帝没来她宫内,她反倒活泼了不少。 “阿愿,”太后尝了一小口,点点头,“不错,甜而不腻。不过…” 她顿了顿,看着沈莞:“你做了这么多,哀家一人也吃不完。皇帝这几日前朝事务繁重,心情似乎不太好。你要不…给你阿兄送些过去?” 沈莞一愣。 给阿兄送过去? 她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太后期待的眼神,又说不出口。 “阿愿,”太后拍拍她的手,“你阿兄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他这几日没来,或许真是朝政繁忙。你现在作为皇贵妃,名义上也该多关心关心他。”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沈莞无法反驳。 她点点头:“那…阿愿这就去。” “好孩子。”太后笑了,“记得,多陪皇帝说说话。” 沈莞带着食盒,领着云珠、玉茗和两个小宫女,往乾清宫去。 春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走到半路,忽然乌云密布,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娘娘!”云珠惊呼,“下雨了!” 话音未落,倾盆大雨已至。 一行人猝不及防,瞬间被淋成落汤鸡。沈莞的浅紫色宫装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往下淌,狼狈不堪。 “快!找个地方避雨!”玉茗急道。 可这处宫道空旷,最近的宫殿便是乾清宫,还有一段距离。 “娘娘,前面就是乾清宫了!”一个小宫女喊道。 沈莞咬咬牙:“走!” 她提起裙摆,在雨中奔跑。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她跑得踉踉跄跄。 乾清宫就在眼前了。 宫门前的守卫看见这一幕,都愣住了。 “快!快去禀报陛下!”有机灵的太监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里跑。 西暖阁内,萧彻正在批阅奏折。 赵德胜急匆匆进来:“陛下!宸皇贵妃娘娘来了!在宫门外…被雨淋了!” 萧彻手中的朱笔一顿,墨迹在奏折上晕开一团。 他猛地起身:“什么?” “娘娘来给陛下送点心,路上遇到大雨,此刻正在宫门外,浑身都湿透了…”赵德胜话还没说完,萧彻已大步往外走。 “伞!”他厉声道。 赵德胜忙递上油纸伞。 萧彻接过,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殿门。 宫门外,沈莞正狼狈地站着。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衣裳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滩水渍。她冷得微微发抖,双手护着食盒,那里面是她做的牛乳烙。 “阿愿!” 萧彻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沈莞抬眼,看见那个玄色身影撑伞而来。 雨水如帘,模糊了视线。可她能看清他脸上的焦急,看清他大步流星的模样。 萧彻走到她面前,不等她行礼,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油纸伞倾斜,将她整个人罩住。 “阿兄…”沈莞冻得声音发颤。 “别说话。”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一手撑伞,一手搂着她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她,快步往殿内走去。 身后,云珠、玉茗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想跟上,却被赵德胜拦住。 “你们先去偏殿候着,收拾收拾。”赵德胜吩咐宫人,“去取干净衣裳来——慢着,雨太大了,先别急着送。”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西暖阁内。 萧彻将沈莞带到内室,这才松开手。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衣裳紧裹着身体,曲线毕露。 萧彻只看了一眼,便别开视线,声音沙哑:“快去沐浴,仔细着凉。” “阿兄…”沈莞冻得嘴唇发紫,“我…我给阿兄带了牛乳烙…” 她说着,打开食盒。里面的牛乳烙竟还完好,只是外层有些湿了。 萧彻看着那碟牛乳烙,又看看她冻得发抖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复杂情绪。 “傻阿愿。”他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扬声唤人,“备热水!姜汤!” 宫人很快备好浴桶热水。沈莞被宫女们簇拥着进了浴房。 待她沐浴完出来,却遇到了难题。 “娘娘,您换洗的衣裳…还没送来。”一个宫女怯生生道。 沈莞一愣:“还没送来?” “赵公公说,雨太大,路上耽搁了。”宫女低声道,“娘娘先穿这个将就一下。” 她捧来的,是一套萧彻的寝衣,玄色丝绸,宽大无比。 沈莞脸一红。 穿阿兄的衣裳… 可眼下,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接过那套寝衣,回内室换上。 寝衣太大,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袖子长得要卷好几道,衣摆拖到脚踝。她将湿发擦干,披散在肩头,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玄色寝衣里,显得愈发娇小。 走出浴房时,萧彻正坐在外间软塌上看奏折。 听到动静,他抬眸看来。 然后,他怔住了。 沈莞穿着他的寝衣,乌发披散,小脸素净,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带着几分羞窘,像只误入狼窝的小鹿。 宽大的玄色寝衣衬得她肌肤胜雪,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最要命的是,那寝衣虽宽大,却因是丝绸质地,随着她的走动,隐隐勾勒出身体的轮廓。 萧彻喉结滚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衣裳还没送来?”他声音有些发紧。 “赵公公说…雨大,耽搁了。”沈莞小声道,双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 萧彻心中暗骂赵德胜这老东西多事,面上却不动声色:“既如此,你先到床上歇着。朕让人煮了驱寒药,待会儿送来。” “床上?”沈莞一怔。 那是…龙床。 “不然呢?”萧彻抬眼看她,“你想穿着湿衣裳坐一夜?” 沈莞咬咬唇,只得依言走到龙床边。 龙床宽大,明黄色的锦被柔软厚实。她掀开被子躺进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萧彻重新低头看奏折,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他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玉兰香气,那是她沐浴后残留的香味,混合着他寝衣上龙涎香的气息,竟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内室一时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送来驱寒药。 沈莞坐起身,接过药碗。宽大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头。她一惊,连忙拉好衣裳,脸已红透。 萧彻看在眼里,心头又是一热。 他别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沈莞喝完药,重新躺下。药力上来,她渐渐有了困意,眼皮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萧彻这才敢抬眼看向龙床。 她睡着了,侧身蜷缩着,乌发铺了满枕。那张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唇色因药力而微微泛红。 萧彻起身,轻轻走到床边。 他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俯身,在她额上印下极轻的一吻。 “阿愿…”他低声呢喃,“你何时…才能明白朕的心意?” 雨停时,已是亥时。 衣裳终于送来了。 云珠和玉茗进来,唤醒沈莞。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还在龙床上,脸又是一红,连忙起身更衣。 换好衣裳,她走出内室,见萧彻依旧坐在软塌上看奏折。 “阿兄,”她福身行礼,“雨停了,阿愿…该回宫了。” 萧彻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还是点点头:“嗯,路上小心。” “谢阿兄。”沈莞顿了顿,“那牛乳烙…阿兄记得吃。” “好。” 沈莞这才告退,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萧彻坐在软塌上,良久未动。 忽然,他起身走到龙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被褥间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香气,玉兰花的清香,混合着少女特有的甜香。 萧彻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穿着他寝衣的模样,浮现出她羞红的脸,浮现出她露出的那截雪白肩头… 他闷哼一声,身体某处已有了反应。 “赵德胜。”他扬声唤道。 赵德胜连忙进来:“陛下?” “出去。”萧彻声音沙哑,“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赵德胜会意,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殿内只剩萧彻一人。 他躺在龙床上,感受着被褥间她的气息,想象着她刚才就躺在这里,穿着他的寝衣,盖着他的被子… 呼吸渐渐粗重。 罢了。 今夜…就放纵这一回吧。 他闭上眼,任由那些旖旎的念头在脑中翻涌。 雨后的春夜,寂静而漫长。 第81章:她与阿兄之间…何来子嗣? 翊坤宫。 沈莞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寝殿的。一进门,她便遣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云珠伺候。 “娘娘,您脸怎么这么红?”云珠见她双颊绯红,气息微喘,吓了一跳,“可是淋雨着凉了?” 沈莞摇摇头,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中映出一张羞窘的脸,眉眼间还残留着方才在乾清宫的慌乱。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 “娘娘?”云珠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沈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方才在陛下那儿,出了些意外。” 她将事情简单说了,隐去了穿皇帝寝衣、睡龙床等细节,只说淋雨后被陛下接去乾清宫,喝了驱寒药便回来了。 饶是如此,云珠也听得心惊:“那…陛下可有怪罪?” “没有。”沈莞摇头,“阿兄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是啊,一如既往的好。 好到…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实在太过麻烦,总是给阿兄添乱。 今日这般狼狈地出现在乾清宫,还穿了他的寝衣,睡了他的龙床… 沈莞越想越觉得羞窘。 那可是阿兄啊! 她最敬重的兄长。 虽然如今名义上是夫妻,可她心里清楚,那只是权宜之计。 她与阿兄之间,永远隔着那道名为“兄妹”的屏障。 可今日之事… 沈莞捂着脸,耳根又红了。 罢了罢了。 丑都丢大了,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再也不见阿兄了吧?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云珠,备水沐浴。”她起身,“本宫累了,想早些歇息。” “是。” 沐浴更衣后,沈莞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 脑海中反复浮现雨中的那一幕——萧彻撑伞而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搂入怀中,半抱着她快步走进殿内。他的手臂那样有力,胸膛那样温暖… 还有后来,她穿着他的寝衣,躺在他的龙床上,闻着被褥间属于他的龙涎香气… 沈莞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 别想了。 阿兄只是关心你,怕你着凉。 他是兄长,是君子,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样胡思乱想,才是对阿兄的不敬。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月色凄清,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太极殿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萧彻端坐龙椅,眉宇间虽仍有威严,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阴沉。 他处理政务时条理清晰,言辞平和,甚至对几位老臣的谏言,还给予了肯定。 众臣心中暗松一口气。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好了。 李文正站在文官队列之首,垂眸听着皇帝与兵部尚书商议边军换防之事,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下朝后,他回到丞相府,立即让人去请礼部尚书周崇安。 书房内,二人对坐饮茶。 “李相今日召下官来,可是有事吩咐?”周崇安放下茶盏,恭敬问道。 李文正捻着胡须,缓缓道:“周尚书,你可察觉陛下这几日…有些不同?” 周崇安一怔:“李相是指…” “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行事果决,从未因私废公。”李文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这几日,陛下在朝堂上时而严苛,时而缓和,情绪起伏不定…这不像陛下一贯的作风。” 周崇安沉吟片刻:“李相的意思是…陛下心情不佳,与后宫有关?” “八九不离十。”李文正点头,“宸皇贵妃入宫已半月有余,陛下初时夜夜留宿翊坤宫,宠爱有加。可这几日,却突然不再去了。前朝气氛也因此变得诡异。”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周尚书,你说…这是为何?” 周崇安迟疑道:“许是…陛下对宸皇贵妃的新鲜劲过了?又或是…宸皇贵妃触怒了陛下?” “都有可能。”李文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沫,“但老夫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陛下对宸皇贵妃,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动了真情。” 周崇安一惊:“真情?可他们是表兄妹…” “表兄妹又如何?”李文正打断他,“太祖的元后便是表妹,先帝的淑妃也是远房表亲。只要陛下愿意,无人敢置喙。” 他放下茶盏,目光深沉:“正因为动了真情,所以才会因她而情绪波动。也正因为动了真情,才会在得不到回应时,心生烦躁。” 周崇安恍然:“李相高见。那…我们该如何?” 李文正眼中闪过一丝算计:“陛下后宫空虚,至今只有宸皇贵妃一人。这对大齐、对陛下,都不是好事。” “您的意思是…” “上折子,请陛下选秀。”李文正缓缓道,“陛下今年二十二,正当壮年,理当广纳妃嫔,充实后宫,开枝散叶。这是为臣的本分,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周崇安心中明镜似的。 李相这是…要往陛下的后宫里塞人,搅乱这一池春水。 宸皇贵妃再得宠,毕竟只有一人。 若后宫多了其他妃嫔,分了圣宠,她的地位自然就不那么稳固了。 而李相的女儿李知微,素有才名,容貌出众,又是丞相嫡女,若有机会入宫,必是皇后最有力的人选。 “下官明白了。”周崇安拱手,“明日早朝,下官便上折子。” “不急。”李文正摆摆手,“此事需做得自然,不能显得刻意。你且先联络几位御史,让他们先上奏,你再附议。声势要造得大些,让陛下不得不重视。” “是。” 周崇安告退后,李文正独坐书房,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女儿的前程,李家的荣辱,都系于此。 他必须…步步为营。 午后,翊坤宫。 沈莞刚用罢午膳,正抱着雪团在庭院中散步,便听宫人来报:“娘娘,沈府二夫人来了。” 沈莞一怔。 叔母林氏? 她忙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林氏在宫人引领下进来。她今日穿了身靛蓝色织锦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虽已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宜,风韵犹存。 “臣妇参见宸皇贵妃娘娘。”林氏敛衽行礼。 沈莞连忙上前扶起:“叔母快别多礼。这里没有外人,您还是阿愿的叔母。” 林氏起身,仔细打量她,见她气色尚好,眼中担忧稍减:“娘娘在宫中…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沈莞请她到殿内坐下,吩咐宫人上茶,“阿愿有太后照拂,有陛下爱护,叔母不必担心。” 林氏点点头,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几个食盒:“这是你爱吃的几样点心,桂花糕、杏仁酥、玫瑰饼,都是我亲手做的。还有这个…” 她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塞到沈莞手中:“这是家里的一点心意。你在宫中,虽不缺吃穿,但打点上下,总要有体己钱。” 沈莞低头一看,那银票面额皆是百两,厚厚一沓,少说也有几千两。 “叔母,这…”她连忙推辞,“阿愿用不着这么多…” “拿着。”林氏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心疼,“阿愿,你虽贵为皇贵妃,可这深宫之中,处处需要打点。你父亲留下的家业,沈家自会打理好,这些都是你的。叔母只盼你在宫中,能过得舒心些。” 沈莞眼眶微热。 父亲去得早,母亲随后也撒手人寰,是叔父叔母将她抚养长大,视如己出。如今她入宫为妃,他们依旧惦记着她,怕她受委屈。 “叔母…”她声音哽咽,“阿愿真的过得很好。陛下待阿愿极好,太后也疼阿愿。您看这翊坤宫,一应陈设都是最好的,宫人也尽心伺候…” “那就好,那就好。”林氏抹了抹眼角,“你大哥在北境,前些日子来了信,说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挂念。你大嫂明妍已有五个月身孕,在家养胎,等你侄儿出生,家里就更热闹了。” 沈莞闻言,心中温暖:“阿愿等着小侄儿出生,定要备一份厚礼。” “你平安喜乐,就是家里最大的福气。”林氏握着她的手,轻声道,“阿愿,叔母知道,你与陛下…是权宜之计。但你既入了宫,便是陛下的妃嫔。往后…要多为自己的前程打算。” 沈莞一怔:“叔母的意思是…” “陛下如今宠爱你,是你的福气。”林氏语重心长,“但这宠爱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你既为皇贵妃,理当…多为陛下开枝散叶。有了子嗣,地位才能稳固。” 沈莞脸色微白。 子嗣… 她与阿兄之间… “叔母,”她垂下眼,“阿愿…知道了。” 林氏见她神色不对,忙道:“叔母不是逼你,只是…为你着想。这深宫之中,没有子嗣的妃嫔,终究如浮萍无根。你还年轻,陛下也正值壮年,将来…”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明白。 沈莞点点头:“阿愿明白叔母的苦心。” 二人又说了会儿家常,林氏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沈莞亲自送她到宫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子嗣…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与阿兄之间,本是假的,何来子嗣? 可叔母说得对,这深宫之中,没有子嗣的妃嫔,终究难以立足。 即便阿兄待她再好,能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吗? 若将来阿兄有了真心喜爱的女子,立了皇后,纳了其他妃嫔,生了皇子公主… 她这个无子嗣的皇贵妃,又该如何自处? 沈莞站在宫门前,春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心中一片清明。 丞相府,绣楼。 李知微正在书房中作画。 她画的是春日牡丹,姹紫嫣红,富贵逼人。笔锋细腻,色彩艳丽,可见画功深厚。 贴身丫鬟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小姐,老爷回来了,正在书房与人议事。” 李知微手中笔锋不停:“谁来了?” “礼部尚书周大人。” 李知微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画纸上。 她皱了皱眉,放下笔,用帕子擦去墨迹,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礼部尚书… 这个时候来,定是为了… “小姐,”丫鬟继续道,“奴婢听前院的婆子说,周大人与老爷商议…选秀之事。” 果然。 李知微唇角微扬。 父亲果然行动了。 “知道了。”她重新提起笔,继续作画,神色平静如常,“下去吧。” “是。” 丫鬟退下后,李知微看着画纸上那丛牡丹,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 沈莞… 你且得意吧。 这后宫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待选秀开始,待新人入宫… 你这皇贵妃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她笔锋一转,在牡丹丛中,添了一只蝴蝶。 蝴蝶翩跹,围绕着最艳丽的那朵牡丹。 仿佛在说:再美的花,也终有凋零之时。 而蝴蝶,却可以飞向下一朵。 第82章:沈阿愿啊沈阿愿 夜深了,翊坤宫的灯火渐次熄灭,只留正殿内几盏宫灯还亮着昏黄的光。 沈莞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 徐嬷嬷站在她身后,手持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那浓密如云的发丝。 梳齿划过发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铜镜中映出沈莞的脸,明艳依旧,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恍惚。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些飘忽,似在思索什么。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觉得…陛下待本宫,是当妹妹疼爱,还是…” 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 徐嬷嬷梳头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从镜中看向沈莞。这位年轻的皇贵妃娘娘,此刻眼中是少见的迷茫与困惑,那张总是从容淡定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不确定。 徐嬷嬷在宫中二十余年,见过太多妃嫔。得宠的,失宠的,张扬的,隐忍的…可像宸皇贵妃这般,得尽盛宠却懵懂不知的,还是头一个。 她放下玉梳,躬身道:“娘娘,有些话…奴婢本不该说。但既然娘娘问起,奴婢斗胆说一句,陛下待娘娘,绝非兄妹之情。” 沈莞转过头,看向她:“嬷嬷为何如此肯定?” 徐嬷嬷斟酌着措辞:“娘娘可曾想过,陛下是什么人?” “陛下是天子,是大齐的皇帝。”沈莞道。 “正是。”徐嬷嬷点头,“天子之尊,九五之威,想要什么得不到?若陛下真只将娘娘当妹妹,大可如从前般,让娘娘在慈宁宫安稳度日,或是为娘娘择一门好亲事,风光出嫁。何必…何必费这般周折,将娘娘纳入后宫,封为皇贵妃,给如此尊荣?”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娘娘入宫这些日子,陛下夜夜来翊坤宫,即便…即便只是睡软塌,也从未间断。天子何必委屈自己?陛下若真想宠幸哪个女子,后宫佳丽三千,任君采撷。可陛下却宁愿夜夜睡那方窄小的软塌,也要留在娘娘身边,这若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沈莞怔怔听着,心中那层迷雾,仿佛被这些话一点点拨开。 是啊。 阿兄是天子。 他若真只当她是妹妹,何需如此? 赐她郡主封号,为她择婿嫁人,保她一世荣华,这才是兄长该做的事。 可他却将她纳入了后宫,给了她皇贵妃的尊位,夜夜来她宫中,即便只是睡软塌,也要守着她… 这哪里是兄妹之情? 这分明是… 沈莞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嬷嬷,”她声音有些发紧,“你先下去吧,本宫…想静静。” “是。”徐嬷嬷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沈莞依旧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渐渐清明。 殿门轻轻合上。 沈莞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春夜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银辉。她伸出手,接住那片清冷的月光,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阿兄教她下棋时,总是耐心地等她落子,哪怕她下得再慢,也从不会催促。 想起她落冰窟后,阿兄抱着她狂奔回宫,那双手臂那样有力,那样…不容置疑。 想起册封大典上,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太庙的台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珍视。 想起下雨那日,他撑伞而来,将她搂入怀中,那温暖的胸膛,那急促的心跳… 一幕幕,一桩桩,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沈莞闭上眼。 她真是个傻子。 被“阿兄”这两个字蒙蔽了双眼,竟没看出那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情感。 阿兄…是喜欢她的。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是那种…想要拥有,想要独占的喜欢。 所以他才费尽心机,将她纳入后宫。 所以他才夜夜来翊坤宫,宁愿睡软塌,也要守着她。 所以他才在旁人议论她失宠时,那般震怒,那般维护。 沈莞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走到妆台前,重新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容颜姣好,眉目如画。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 沈阿愿啊沈阿愿… 你一直想找的,是家世清白、一心一意、安稳富贵的夫婿。 可这世间,哪里还有比天子更尊贵、更优秀的男子? 而他,现在待你一心一意。 至于安稳富贵… 他是皇帝,只要他愿意,便能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沈莞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既然阿兄喜欢她… 既然她这辈子,注定只能是皇帝的女人… 那为何…不能风风光光地受宠一辈子? 她不是那种痴心妄想的女子,不会天真地以为帝王会有独宠一人的深情。但至少…她可以成为他心中最特别的那个。 至少…她可以在这深宫之中,活得更好。 沈莞拿起玉梳,自己梳理着长发。 动作不疾不徐,神色平静如水。 心中却已转过千百个念头。 阿兄既然喜欢她,却又不敢表露,宁愿用权宜之计来接近她… 是怕吓着她? 是担心她抗拒? 还是…想等她心甘情愿? 沈莞轻轻一笑。 既然阿兄想演这出兄妹情深的戏,那她便陪他演下去。 她继续做那个懵懂不知的妹妹,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宠爱,继续…让他为她费心,为她付出。 毕竟,话本子上说过,感情这种事,付出得越多,越难以割舍。 她只需要偶尔流露出一点依赖,一点亲近,一点无意识的娇憨… 让他觉得,她在慢慢习惯他的存在,慢慢…离不开他。 至于那层窗户纸… 不急。 等他忍不住的时候,自然会捅破。 而她,只需要等着就好。 毕竟,太容易得到的,总是不被珍惜。 沈莞放下玉梳,站起身,走到床边。 雪团早已蜷在被窝里,见她来了,“喵”了一声,蹭了蹭她的手。 沈莞抱起猫儿,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阿兄… 既然你喜欢阿愿… 那阿愿…便让你更喜欢些。 乾清宫,西暖阁。 萧彻批阅奏折至深夜。 烛火跳动,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朱笔在奏折上落下批注,字迹凌厉,可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字迹中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他又想起了前日里的事。 阿愿淋雨的模样,她穿着他寝衣的模样,她躺在他龙床上的模样… 还有她羞红的脸,她慌乱的眼神,她逃也似的背影… “陛下,”赵德胜轻手轻脚进来,“亥时三刻了,该歇息了。” 萧彻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嗯。” 他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正好,翊坤宫的方向一片静谧。 阿愿…应该睡了吧? 不知她回去后,可曾想过他? 可曾…像他这般,辗转难眠? “赵德胜。”萧彻忽然开口。 “老奴在。” “你说…”萧彻声音低沉,“阿愿她…对朕,究竟是何心意?” 赵德胜心中暗叹。 “陛下,”他斟酌着开口,“娘娘年纪小,又一直将您当兄长,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但老奴看得出,娘娘对陛下,是依赖的,是信任的。这份依赖和信任,便是感情的基础。” “依赖…信任…”萧彻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要的,何止是依赖和信任? 他要的是她的心,是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女子看男人的情意。 而不是妹妹看兄长的敬重。 “罢了。”萧彻摆摆手,“歇了吧。” 他躺到龙床上,闭上眼。 可脑海中,依旧是沈莞的身影。 她笑的模样,她嗔的模样,她羞的模样… 一幕幕,清晰如昨。 萧彻翻了个身,心中涌起一股焦躁。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却不能真正拥有的感觉… 真是折磨。 他想起她穿着他寝衣时,那截露出的雪白肩头。 想起她躺在他龙床上时,被褥间散发的玉兰香气。 想起她喝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呼吸渐渐粗重。 萧彻猛地坐起身,唤道:“赵德胜!” 赵德胜连忙进来:“陛下?” “去…”萧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 说他想去翊坤宫?说他想见阿愿? 可去了又如何? 还不是只能睡软塌? 还不是只能看着她,却不能碰她? “出去。”萧彻闭上眼,“朕想静静。” 赵德胜躬身退下,心中暗叹。 陛下这相思病,是越来越重了。 可那位娘娘… 似乎还懵懂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 翌日清晨,翊坤宫。 沈莞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神色慵懒,眉眼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娇媚。 云珠进来伺候梳洗,见她气色甚好,笑道:“娘娘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嗯。”沈莞点点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昨夜睡得香,自然心情好。”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扬。 昨夜想通了许多事,心中那点迷茫与不安,已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期待,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今日穿那套水绿色的衣裙吧。”她吩咐道,“配那支碧玉簪。” “是。” 梳妆完毕,沈莞用了早膳,抱着雪团在庭院中散步。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她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云珠道:“去小厨房看看,牛乳烙还有没有。若还有,给陛下送一份去。” 云珠一愣:“娘娘又要给陛下送点心?” “嗯。”沈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陛下前朝事务繁忙,本宫作为皇贵妃,理应关心。” 云珠会意,笑道:“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食盒备好了。 沈莞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让玉茗送去乾清宫。 “记得,”她叮嘱道,“告诉陛下,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让他务必保重龙体。” “是。”玉茗领命而去。 沈莞抱着雪团,继续散步,心情愈发愉悦。 阿兄… 既然你喜欢阿愿,那阿愿便多关心关心你。 让你知道,阿愿心里也是有你的。 只是…阿愿还是那个懵懂的“妹妹”,什么都不懂。 你想要的,得自己来取。 她轻轻抚摸着雪团的背毛,眼中笑意更深。 这出戏,她越来越会演了。 而戏的另一主角… 此刻,正在乾清宫中,对着那碟牛乳烙,心潮澎湃。 第83章:葵水初至 晨光熹微,翊坤宫内室。 沈莞醒来时,只觉得小腹坠胀,浑身惫懒。她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想再睡会儿,却感觉到身下异样的濡湿。 她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云珠…”她轻声唤道。 守在外间的云珠闻声进来:“娘娘,您醒了?” 沈莞脸色微白,声音有些发紧:“去…去请徐嬷嬷来。” 云珠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问,忙去唤了徐嬷嬷。 徐嬷嬷匆匆进来,听沈莞低声说了几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娘娘别怕,这是好事。” 她转身吩咐云珠:“去取月事带和干净的衣裳来,再让小厨房熬些红糖姜茶。” 又对沈莞温声道:“娘娘这是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这是女子的必经之事,不必害羞。” 沈莞点点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虽是女子必经之事,可到底…有些羞人。 宫人们很快备齐了东西。沈莞在云珠和徐嬷嬷的服侍下,换了干净衣裳,垫上月事带。小腹的坠痛让她微微蹙眉,徐嬷嬷见状,忙扶她到床上躺下。 “娘娘第一次来,身子难免不适。这几日要好生歇着,莫要劳累,莫要碰凉水。”徐嬷嬷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嘱咐,“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请医女来为娘娘诊脉,开些温补调理的方子。” “不必惊动太医院。”沈莞摇头,“本宫歇歇就好。” “这怎么行?”徐嬷嬷坚持,“娘娘如今是皇贵妃,身子金贵,半点马虎不得。” 沈莞拗不过她,只得应了。 徐嬷嬷去后,沈莞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小腹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虽不算剧烈,却让人浑身无力,心情也莫名低落。 她想起母亲若在世,此刻定会温柔地抱着她,告诉她女子的秘密。 想起姑母说,女子来了葵水,便是可以嫁人生子了… 嫁人… 生子… 沈莞脸又红了。 她如今已是皇贵妃,名义上是阿兄的女人。 可他们之间… 她闭上眼,不再想。 乾清宫。 萧彻处理完上午的政务,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自那日雨夜后,他已多日没去翊坤宫了。 不是不想。 而是…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总不能次次都靠赵德胜安排宫女嚼舌根,也不能次次都恰好路过。 他需要个更自然的理由。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地开口,“午膳时辰到了。陛下是在乾清宫用,还是…” 萧彻抬眼:“翊坤宫那边…今日如何?” 赵德胜会意,忙道:“老奴刚得了消息,说宸皇贵妃娘娘今日身子不适,一直卧床歇着。” “不适?”萧彻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可有请太医?” “听说只是惫懒,传了医女。”赵德胜道,“许是春困,娘娘年轻贪睡也是有的。” 萧彻却坐不住了。 阿愿虽爱睡懒觉,却从未大白日一直卧床。 莫不是…病了? “摆驾翊坤宫。”他站起身,“朕去看看。” “是。” 翊坤宫。 宫人们见皇帝突然驾临,慌忙跪地行礼。萧彻摆手示意不必通报,径直往内殿走去。 走到内室门外,却发现门紧闭着,竟无一个宫人守着。 萧彻眉头蹙得更紧。 赵德胜正要扬声通传,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轻轻推开门。 内室里,帐幔低垂,光影昏暗。拔步床上,沈莞侧身躺着,锦被盖到肩头,只露出一张小脸。 她闭着眼,眉心微蹙,脸色有些苍白。许是睡梦中不舒服,红唇被咬出浅浅的齿痕。 萧彻心头一紧。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 不烫。 可她的脸色… “阿愿。”他低声唤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沈莞其实并未睡着。 从他推门进来,到他走近床边,她都知道。 可她没有睁眼。 她感觉到他的手探上额头,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感觉到他唤她时的担忧…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阿兄… 是真的在意她。 “阿愿。”萧彻又唤了一声,见她依旧不醒,心中担忧更甚,轻轻摇了摇她的肩。 沈莞这才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眼中带着刚睡醒的迷茫,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 “阿兄…”她声音软糯,带着鼻音。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都揪起来了。 “阿愿,你怎么了?”他俯身,仔细看着她苍白的脸,“哪里不舒服?为何白日卧床?宫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急,到最后,已带了怒意。 沈莞微微摇头,想说什么,可小腹又是一阵坠痛,让她忍不住蹙眉轻嘶。 萧彻见状,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朝外厉声道:“赵德胜!” 赵德胜慌忙进来:“陛下?” “将翊坤宫所有宫人,都给朕拖出去,各打三十大板!”萧彻脸色铁青,“主子身子不适,他们竟敢擅离职守,如此怠慢,留他们何用?!” “陛下息怒!”赵德胜吓得跪地。 “阿兄!”沈莞也急了,挣扎着坐起身,伸手抓住萧彻的衣袖,“不关他们的事…是阿愿…是阿愿让他们退下的…” 她的手冰凉,触在萧彻手腕上,让他心头一震。 他低头,看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那手指纤白,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再抬眼,对上她羞红的脸。 沈莞咬着唇,声音细如蚊蚋:“阿愿…只是有点肚子痛,不想让人守着,就让他们都退下了…” “肚子痛?”萧彻眉头紧锁,“为何肚子痛?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着凉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更添担忧:“赵德胜,去请太医!立刻!” “是!”赵德胜连滚爬爬地出去。 “阿兄,不必…”沈莞想阻止,可萧彻已重新坐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试图温暖她。 “阿愿别怕,”他温声道,“太医很快就来。有阿兄在,不会让你有事。” 沈莞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心中既暖又羞。 这…这让她如何说出口? 她低下头,耳根红得能滴血。 萧彻见她这般,以为她疼得厉害,更是心疼,伸手想抚她的脸:“很疼吗?告诉阿兄…” 沈莞却猛地往后一缩,整个人躲进了被子里,连头都蒙住了。 萧彻一怔。 “阿愿?”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阿兄…你…你先出去…” “出去?”萧彻不解,“你身子不适,阿兄怎能出去?” “我…我真的没事…”沈莞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兄求你了…你先出去…” 萧彻看着她蜷缩在被子里的一团,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无奈。 他伸手,想拉开被子:“阿愿,听话,让阿兄看看你…” “不要!”沈莞死死拽着被子,声音更急了,“阿兄…是…是阿愿来葵水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快,极轻。 可萧彻听清了。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葵水… 女子… 他脑中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被子里,沈莞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子外,萧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良久,萧彻才轻咳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原…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那…那你可还疼?要不要…喝些热水?” 沈莞在被子里闷声道:“徐嬷嬷已经熬了红糖姜茶…” “哦…好。”萧彻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前在宫中,虽知女子有月事,可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是帝王,是男子,后宫之事,自有太后、嬷嬷们打理。 可如今… 是他的阿愿。 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既担心她身子不适,又尴尬于此事不便多问。 “阿兄…”被子里,沈莞小声开口,“太医…太医还要来吗?” 萧彻这才想起,赵德胜已经去请太医了。 “要来的。”他定了定神,“虽说是…是女子常事,但让太医诊脉,开些温补调理的方子,总是好的。阿愿你第一次…总要仔细些。” 他说得尽量自然,可耳根的红晕却泄露了他的不自在。 沈莞在被子里听着,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暖意。 阿兄… 是真的关心她。 连这种女子私密之事,他虽尴尬,却依旧惦记着她的身体。 “那…那阿兄先出去…”她小声道,“等阿愿收拾好了…再…” “好。”萧彻起身,走到外间。 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的玉兰树,脑中却是一片混乱。 阿愿来葵水了… 这意味着,她真正长大了。 是个大姑娘了。 可以… 萧彻闭上眼,压下心中翻涌的念头。 不行。 不能想。 她还小,她还不懂… 可心底深处,那股压抑已久的渴望,却如野草般疯长。 太医很快来了。 是太医院最擅妇科的刘太医,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他进来后,先向萧彻行礼,然后隔着纱幔为沈莞诊脉。 诊毕,刘太医躬身道:“陛下放心,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初次来潮,气血略虚,加上有些宫寒,才会腹痛。臣开些温经散寒、补气养血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注意保暖休息,几日便好。” 萧彻点头:“有劳刘太医。” “臣分内之事。”刘太医写了方子,恭敬退下。 待太医离去,宫人也熬好了药。 沈莞已经起身,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床边。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好了些。 萧彻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坐着,忙道:“怎么起来了?快躺下歇着。” “阿兄,阿愿没那么娇气。”沈莞轻声道,接过药碗,“谢谢阿兄。”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眉头微蹙,显然药很苦。 萧彻看着,心中又是一软。 “阿愿,”他等她喝完药,才缓缓开口,“你…长大了。” 沈莞手一顿,抬眸看他。 萧彻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声音温和:“是大姑娘了。往后…要更懂得照顾自己。” 沈莞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阿兄,阿愿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很快掩去,只余下羞怯:“所以…往后阿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进阿愿的内室。” 萧彻一怔。 现在连内室都进不来了? 他看着沈莞羞红的脸,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失落,是…怅然。 她说的对。 她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男女有别,便是兄妹,也该避嫌。 更何况… 他们名义上是夫妻,实则… “阿愿说得对。”萧彻垂下眼,掩去眸中深色,“是阿兄疏忽了。往后…阿兄会注意分寸。” 他说得平静,可沈莞听出了他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黯哑。 她心中微动。 阿兄… 她抬眸,偷偷看了他一眼。 萧彻已恢复如常,只温声道:“你好好歇着,朕…先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阿兄慢走。”沈莞乖巧点头。 萧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时,他脚步微顿,回头望去。 沈莞坐在床边,窗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了层柔光。她低着头,侧脸的弧度优美,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安静,美好。 像一朵初绽的玉兰。 萧彻握紧拳,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不能再看了。 再看下去…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萧彻走后,沈莞重新躺回床上。 小腹依旧坠痛,可她的心,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她想起阿兄刚才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有尴尬… 还有一丝,她从前未曾注意到的… 占有欲。 是的,占有欲。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可那一闪而过的黯哑,那一瞬间的怔忡,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 是真的喜欢她。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 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沈莞闭上眼,唇角微微扬起。 既然明白了… 那便,好好适应这份喜欢吧。 她沈阿愿,从来不是被动等待的人。 既然注定要做他的女人,那便…做他最在意的那个女人。 让他喜欢,让他牵挂,让他… 欲罢不能。 “云珠。”她轻声唤道。 “娘娘。”云珠进来。 “去告诉徐嬷嬷,”沈莞睁开眼,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本宫这几日身子不适,要静养。” 她要让他知道,她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亲近的小妹妹了。 想要她? 那就… 慢慢来。 第84章:雷雨夜,同床共枕 乾清宫。 萧彻回宫后,便屏退了所有宫人,独坐在西暖阁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庭院里的玉兰已开到荼蘼,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铺了一地雪白。可他却无心欣赏,脑中反复回响着方才在翊坤宫的情景—— 阿愿苍白的小脸,她抓着他衣袖的冰凉手指,她被子里闷闷的声音,她说“是阿愿来葵水了”时的羞怯… 葵水。 女子成年的标志。 他的阿愿,真的长大了。 这本该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可萧彻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她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可以嫁人,可以…生子。 可她却对他说:“往后阿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她说得对。 男女有别,便是兄妹也该避嫌。 萧彻闭上眼,喉结滚动。 他想起她穿着他寝衣时那截雪白的肩头,想起她躺在他龙床上时被褥间的玉兰香气,想起她喝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些画面,如今想来,竟让他身体某处隐隐发热。 “陛下?”赵德胜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响起,“午膳时辰到了…” “进来。”萧彻声音有些沙哑。 赵德胜推门而入,见他独自坐在窗前,面色沉沉,心中暗叹。 陛下这是…又难受了。 自打宸皇贵妃入宫,陛下这心情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前几日还因雨夜之事春风满面,今日从翊坤宫回来,就又阴云密布了。 “陛下,”赵德胜斟酌着开口,“可是宸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让陛下忧心了?” 萧彻没回答,只淡淡道:“摆膳吧。” 用膳时,萧彻食不知味。 赵德胜在一旁伺候着,眼见陛下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半天没夹一口菜,心中更是着急。 我的陛下啊… 您这哪是用膳,分明是在吃相思苦啊! 可这话他不敢说,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老奴让御膳房重做…” “不必。”萧彻放下筷子,“撤了吧。” 赵德胜只得让人撤下膳桌,又奉上清茶。 萧彻端着茶盏,却不喝,只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叶片,忽然开口:“赵德胜。” “老奴在。” “你说…”萧彻顿了顿,声音很低,“女子初潮之后…是不是…就真的长大了?” 赵德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陛下是为这事… 他斟酌着道:“回陛下,女子初潮,确是成年的标志。往后…便可以婚嫁生育了。” “生育…”萧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的阿愿,可以生育了。 可以…为他生儿育女。 这本该是件喜事。 可他却连碰都碰不到她。 “陛下,”赵德胜见他又陷入沉默,硬着头皮劝道,“娘娘还年轻,又一直将您当兄长,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您…多些耐心。” 耐心? 萧彻苦笑。 他已经够有耐心了。 等她长大,等她入宫,等她开窍… 可如今,她长大了,入宫了,却依旧将他拒之千里。 “退下吧。”他摆摆手,“朕想静静。” 赵德胜躬身退下,心中却比皇帝还急。 这都什么事啊!陛下这几天您都想静静几回了? 陛下这般英明神武的天子,竟被个小姑娘拿捏得死死的… 慈宁宫。 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在庭院中散步,听闻翊坤宫传来的消息,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初潮了?”她眼中满是欣慰,“阿愿这丫头,总算是长大了。” 苏嬷嬷也笑道:“可不是吗。娘娘今年十六,正是该来的时候。太后可以放心了。” “放心?”太后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哀家是放心了,可有人…怕是要更不放心了。” 苏嬷嬷会意:“太后是说…陛下?” “除了他还有谁。”太后轻笑,“你没瞧见,自打阿愿封了皇贵妃,皇帝来哀家这儿请安,都没那么勤快了。从前三日必来一次,如今倒好,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影。” 她说着,眼中笑意更浓:“整日往翊坤宫跑,跑得勤快,却只能睡软塌…哀家这个儿子啊,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自己?” 苏嬷嬷也忍不住笑:“陛下对宸皇贵妃,当真是用心良苦。” “何止是用心良苦。”太后摆摆手,“简直是魔怔了。不过也好,阿愿那孩子通透,迟早会明白的。等她明白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慈爱的光芒:“这深宫之中,总算能有个真心待她的人了。” “太后说的是。”苏嬷嬷点头,“那…可要给翊坤宫送些补品?” “自然要送。”太后道,“挑最好的阿胶、燕窝、人参送去。再告诉阿愿,这几日好生歇着,莫要劳累。” “是。” 太后望着翊坤宫的方向,眼中满是欣慰。 阿愿长大了。 往后这宫里,怕是要更热闹了。 乾清宫。 萧彻正心烦意乱,赵德胜进来禀报:“陛下,平南侯周宴求见。” 周宴? 萧彻揉了揉眉心:“让他进来。” 片刻后,周宴大步而入。他今日穿着侯爵常服,意气风发,眉宇间满是喜色。 “臣周宴,参见陛下。”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萧彻抬眸看他,见他满面春风,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 “平身。”他声音淡淡,“何事?” 周宴起身,笑着道:“臣今日来,是向陛下报喜——臣的妻子有孕了,刚诊出两个月身孕。” 有孕了? 萧彻握着朱笔的手一顿。 周宴成婚不过半年多,妻子便有孕了… 而他的阿愿,连碰都碰不到。 “恭喜。”萧彻声音依旧平淡,可周宴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抬眼看去,见皇帝面色沉沉,眼中似有郁色,心中一动。 联想到近日朝堂上陛下阴晴不定的脾气,再想到后宫那位新晋的宸皇贵妃… 周宴忽然明白了什么。 感情… 陛下这是求而不得,欲求不满啊! 难怪朝堂上下一片哀嚎,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呢! 周宴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只试探着道:“陛下…可是有心事?” 萧彻抬眼看他:“你何时也学会察言观色了?” 周宴嘿嘿一笑:“臣成婚后,总算是…通窍了些。” 他顿了顿,见皇帝脸色依旧不好,索性大着胆子道:“陛下若是不嫌弃,臣…或许能为陛下分忧?” 萧彻挑眉看他:“分忧?你?” “臣虽愚钝,但好歹是过来人。”周宴压低声音,“这男女之事,有时…需要些契机。” 萧彻眸光微动:“说下去。” 周宴见他有意,便继续道:“陛下可知,女子最是心软。尤其在某些特殊时候,比如…雷雨之夜。” “雷雨之夜?” “正是。”周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臣的妻子最怕打雷。每逢雷雨,便吓得往臣怀里钻。这时候,臣说什么她都听,做什么她都依…”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彻:“陛下,如今已是初夏,雨水渐多。若是哪夜雷雨交加,陛下担心宸皇贵妃害怕,深夜前去探望…这,不就是个绝好的契机吗?” 萧彻心中一动。 雷雨之夜… 阿愿怕打雷吗? 他想起她小时候,似乎确实怕过。有一年她也进宫过,夏天雷雨,她吓得跑到慈宁宫,非要和太后一起睡。 “若她不怕呢?”萧彻问。 “那便说陛下担心她害怕,所以来看看。”周宴笑道,“无论如何,陛下都能名正言顺地留下。若是娘娘真怕了…陛下正好可以安慰她,陪着她。” 他说着,眼中闪过过来人的了然:“在那样的环境下,女子最是脆弱,也最是依赖人。陛下若把握好时机…”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已很明白。 萧彻沉吟片刻,眼中终于有了几分亮色。 “钦天监那边…”他看向赵德胜。 赵德胜会意,忙道:“老奴这就去问,看近日可有雷雨。” “嗯。”萧彻点头,看向周宴,“你倒是…长进了。” 周宴嘿嘿一笑:“臣这不是…为陛下分忧嘛。” 心中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感情我之前挨板子、落骂名,都是替陛下背锅了? 陛下啊陛下,您喜欢宸皇贵妃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罢了罢了。 谁让您是我兄弟呢。 这忙,我帮了。 几日后,深夜。 果然如钦天监所测,夜空乌云密布,狂风骤起。 不过戌时三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紧接着电闪雷鸣,声势骇人。 翊坤宫内,沈莞早已睡下。 她其实并不怕打雷。相反,她喜欢雨夜,雨声淅沥,雷声隆隆,反而让她睡得格外沉。 今夜亦是如此。 她抱着雪团,蜷在被子里,睡得正熟。雪团怕雷,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忽然,外头传来隐约的请安声。 “参见陛下——” 沈莞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阿兄? 他…深夜来了? 听着外头轰隆的雷声,她忽然明白了。 是担心她害怕吗? 沈莞唇角微扬。 既然阿兄来了… 那便,陪他演一出戏吧。 她重新闭上眼,将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又悄悄解开领口的一颗盘扣。 殿外,萧彻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推门而入。 内室里,烛火已熄了大半,只留床头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床幔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晃动,投下摇曳的影子。 萧彻走到床边,见沈莞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连头都蒙住了,心中顿时一软。 果然… 她怕打雷。 “阿愿。”他轻声唤道,在床边坐下。 被子里的人没有回应,只微微动了动。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炸雷响起。 被子里的人明显颤了颤。 萧彻心中更怜,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阿愿,别怕。外边打雷,阿兄担心你害怕,就忙完过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温柔:“阿愿不怕,阿兄在这儿。” 被子里,沈莞缓缓探出头来。 烛光下,她小脸苍白,眼中氤氲着水汽,长睫微颤,像只受惊的小鹿。 “阿兄…”她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的,“阿愿…害怕…”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惊雷。 “啊!”沈莞惊叫一声,整个人往被子里缩,却又忍不住探出头,眼巴巴地看着萧彻,眼中泪光闪烁。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都要化了。 “不怕不怕。”他伸手,想抱她,又想起她说的男女有别,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轻轻拍了拍被子,“阿兄就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着阿兄再走。” 他说着,侧身坐在床边,半环着被子,像护着一件珍宝。 沈莞从被子里露出半张小脸,眼中泪水要落不落:“阿兄…你明日还要上朝,怎么能这么折腾…” “无妨。”萧彻温声道,“阿愿要紧。” 沈莞看着他温柔的眼神,心中微动,纠结了半晌。 她往床里挪了挪,让出外侧的位置,小声道:“阿兄…你躺下吧,舒服点。” 萧彻一怔。 躺下? 他看着沈莞全然信任的眼神,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防备,只有依赖。 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又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渴望。 “好。”他听见自己说。 他脱了靴子,和衣躺在外侧,只占了很小一块位置,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沈莞见他躺下,便闭上眼睛,小声道:“阿兄睡吧。” “睡吧。”萧彻侧身看着她。 烛光昏暗,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领口因方才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再往下… 萧彻别开眼,强迫自己不去看。 窗外雷声渐疏,雨声淅沥。 沈莞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似是睡着了。 萧彻却毫无睡意。 他就这样侧躺着,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香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终于忍不住,轻轻凑近。 她睡得很沉,没有察觉。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开启的唇上。 那唇色很淡,在昏暗中泛着柔润的光泽。 萧彻喉结滚动。 他缓缓俯身,极轻地吻上她的唇。 很轻,很小心,像怕惊扰一场美梦。 可那柔软的触感,却让他心头狂跳。 他不敢停留,很快退开。 目光下移,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那里肌肤细腻,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萧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暗。 他再次俯身,唇轻轻落在她脖颈上。 很轻,很克制。 可那温热的触感,那细腻的肌肤,却让他难以自持。 唇一路向下,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那里的肌肤更白,更嫩,在昏暗光线下,诱人至极。 萧彻闭上眼,在她领口处落下一个吻。 很轻,很快。 可那一瞬间的触感,却让他浑身颤栗。 他猛地退开,坐起身,呼吸粗重。 不行。 不能再继续了。 他会控制不住的。 萧彻闭上眼,平复着狂乱的心跳。 许久,他才重新躺下,侧身看着沈莞。 她依旧睡得香甜,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萧彻伸手,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又将那微敞的领口拢了拢。 “阿愿…”他低声呢喃,“对不起。” 可是… 他控制不住。 他是男人,是爱她的男人。 看着她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身边,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窗外,雨声渐歇,雷声已远。 天边隐约透出熹微的晨光。 萧彻就这样看着沈莞,时不时亲亲,一夜未眠。 直到外头传来五更的梆子声,他才轻轻起身,穿好靴子,悄声离开。 走到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床幔低垂,里面的人儿依旧沉睡。 萧彻唇角微扬,眼中满是温柔。 第85章:选秀? 晨光透过窗纱,温柔地洒在翊坤宫的内室。 沈莞悠悠转醒时,天已大亮。她眨了眨眼,意识渐渐回笼,昨夜雷雨交加,阿兄深夜前来陪她…后来她睡着了,阿兄何时走的,她竟不知。 她坐起身,雪团从她怀里跳下床,“喵”了一声,伸了个懒腰。 沈莞揉了揉眼睛,正要唤人,忽然觉得脖颈处有些异样。她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看去。 脖颈一侧,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处淡淡的红痕。 不大,颜色也很浅,若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可沈莞盯着那处红痕,耳根却悄悄红了。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从前在闺中,她也偷偷看过些话本子。知道男女情动时,男子会在女子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 这叫…吻痕。 阿兄昨夜… 沈莞对着镜子,手指轻轻抚过那处红痕,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他趁她睡着时,偷偷吻了她。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是脖颈…是那样私密的地方。 这说明什么? 说明阿兄对她的渴望,已难以克制。 说明他那些温柔体贴、兄长般的关怀下,藏着一个男人对心爱女子的欲望。 沈莞看着镜中自己微红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几分了然,几分狡黠。 “阿兄…”她轻声自语,“你终于…忍不住了?” 很好。 她装作不知,装作懵懂,让他继续煎熬,继续渴望。 等他煎熬够了,渴望够了… 便是她收获的时候。 “云珠。”她扬声唤道。 云珠推门进来:“娘娘醒了?可要梳洗?” “嗯。”沈莞在妆台前坐下,“今日天气好,给本宫梳个漂亮些的发髻。还有…把那套新制的浅碧色襦裙拿来。” “是。” 云珠手脚麻利地为她梳洗更衣。那套浅碧色襦裙是尚衣局前几日刚送来的,料子轻薄柔软,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颜色清新,很适合夏日。 沈莞换上后,在镜前转了一圈。 镜中的女子身姿窈窕,眉眼精致,浅碧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整个人如初夏的荷叶,清新动人。 只是… 她微微蹙眉。 胸口处…有些勒。 这衣裳是按她之前的尺寸做的,可这几日,她明显感觉到身子有了变化。尤其是胸脯,似乎…长开了些。 许是初潮之后,身体真的开始发育了。 沈莞脸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 “娘娘可是觉得衣裳不合身?”云珠细心,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有些…紧了。”沈莞小声道。 云珠会意,笑道:“娘娘这是长大了。奴婢这就去请尚衣局的嬷嬷来,重新为娘娘量尺寸。” 正说着,徐嬷嬷端着早膳进来,闻言看了看沈莞,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娘娘这几日身子长开了,是该重新量尺寸了。老奴这就去尚衣局传话。” 沈莞点点头,耳根微红。 女子身体的变化,虽是自然之事,可当众提起,总归有些羞人。 用过早膳,尚衣局的嬷嬷便来了。 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姓孙,在尚衣局当差三十余年,手艺精湛。她带着两个小宫女,捧着软尺、布尺等物,恭敬行礼。 “给娘娘请安。奴婢奉旨来为娘娘量体。” 沈莞点点头,在宫人服侍下褪去外衣,只留一件藕荷色肚兜和中衣。 孙嬷嬷上前,手中软尺轻绕,口中低声报着尺寸:“肩宽一尺一寸…袖长一尺八寸…腰围一尺九寸…” 量到胸围时,孙嬷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娘娘这几日…确是长开了不少。这尺寸,比上月足足长了一寸半呢。” 沈莞脸更红了,只垂着眼不说话。 孙嬷嬷量完所有尺寸,记录下来,恭敬道:“娘娘放心,奴婢回去后便加紧赶制新衣,三日内先送几套夏装过来,其余的慢慢做。” “有劳孙嬷嬷了。” “奴婢分内之事。” 待孙嬷嬷退下,沈莞才松了口气。 徐嬷嬷笑着上前:“娘娘不必害羞。女子长大,这是喜事。陛下若知道了,定会高兴的。” 沈莞闻言,心中一动。 乾清宫。 赵德胜正伺候萧彻用早膳,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赵德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然后轻手轻脚走到萧彻身边,压低声音:“陛下,翊坤宫那边…尚衣局的孙嬷嬷去为宸皇贵妃娘娘量尺寸了。” 萧彻手中筷子一顿:“量尺寸?不是前几日才送过新衣?” “是…”赵德胜斟酌着措辞,“听说…娘娘这几日身子长开了,之前的衣裳有些不合身,所以重新量了尺寸。” 萧彻怔了怔。 身子长开了… 他想起阿愿初潮,想起她渐渐显露的少女曲线… 耳根微微发热。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继续用膳,可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收紧。 赵德胜察言观色,又道:“孙嬷嬷说,娘娘的尺寸…比上月长了不少。尤其是…胸围。” “啪!” 萧彻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 他猛地抬眼,瞪向赵德胜:“你这狗奴才!这种事也敢拿来禀报?!” 赵德胜慌忙跪下:“陛下息怒!老奴…老奴只是觉得,娘娘长大了,陛下该知道…” “闭嘴!”萧彻脸色微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他知道阿愿长大了。 可这种私密之事… “滚出去!”他拂袖道。 赵德胜连滚爬爬地退下,心中却暗笑。 陛下这反应… 分明是在意的。 殿内只剩萧彻一人。 他坐在那里,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愿的身影。 她穿着那身浅碧色襦裙的模样,她微微蹙眉说衣裳紧了的模样,她量尺寸时羞红的模样… 还有…她渐渐长开的身体… 萧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 他会控制不住的。 许久,他才平复心绪,唤道:“赵德胜。” 赵德胜连忙进来:“陛下?” “去库里挑几匹上好的料子,”萧彻声音已恢复平静,“云锦、蜀锦、软烟罗…颜色要鲜亮些,适合夏日的,送到翊坤宫去。” 赵德胜会意:“是。老奴这就去办。” 萧彻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再添几样首饰。要精致的,适合年轻女子戴的。” “老奴明白。” 赵德胜退下后,萧彻独坐殿中,唇角微扬。 他的阿愿长大了。 该有更漂亮的衣裳,更精致的首饰。 他要让她知道,无论她在他心中是最美的。 午后,宗室几位王爷进宫请安。 为首的安王是先帝的堂弟,年过五旬,德高望重。几人寒暄过后,安王便提起了正事。 “陛下登基已有两年,后宫却只有宸皇贵妃一人,这于礼不合,于社稷无益。”安王抚须道,“臣等商议,觉得该筹备选秀,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萧彻端着茶盏,神色平静:“安王叔说的是。只是选秀之事,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 “陛下,”另一位王爷接口,“如今朝中对此事议论纷纷,不少大臣都上了折子。陛下正值壮年,理当广纳妃嫔。宸皇贵妃虽好,可终究…子嗣单薄。” 子嗣单薄。 这四个字,像一根刺,扎进萧彻焦虑的心里。 他知道朝臣在担心什么。 大齐的江山,需要继承人。 只是他还没有什么进展… “朕知道了。”萧彻放下茶盏,“此事…朕会考虑。” 安王等人见皇帝松口,心中暗喜,又说了几句,便告退了。 待他们离去,萧彻独坐殿中,眸色深沉。 选秀… 他确实该选秀了。 但不是为了充实后宫,不是为了开枝散叶。 而是为了… 让某些人,看清自己的位置。 翌日早朝,果然有大臣上奏选秀之事。 这次不是李文正的人,而是几位宗室老臣联名。奏折写得冠冕堂皇,从江山社稷说到祖宗礼法,总之就是一句话:陛下该选秀了。 萧彻坐在龙椅上,静静听着。 待几位大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众卿所言,朕已深思。选秀之事…确该提上日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陛下…竟同意了? 李文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躬身道:“陛下圣明。” 萧彻摆摆手:“传朕旨意:今夏筹备选秀,凡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女子,皆在候选之列。具体事宜,由礼部、内务府协同办理。” “臣等遵旨!” 退朝后,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前朝后宫。 选秀了! 陛下终于要选秀了! 那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大臣,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将女儿送进宫,搏一场富贵前程。 而那些原本观望的人,也终于确定——宸皇贵妃,终究没能独占圣宠。 后宫的天,要变了。 翊坤宫。 沈莞正在书房作画。 她画的是一幅夏日荷塘图,碧叶接天,荷花映日,蜻蜓点水,意境清幽。 玉茗轻手轻脚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沈莞手中毛笔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 选秀… 阿兄答应了选秀。 她静静看着那团墨渍,良久,重新提起笔,在墨渍旁勾勒几笔,竟将那团墨迹化作了一片荷叶的阴影。 笔锋继续游走,在画旁题诗。 不是名诗名句,而是她自己写的两句: 守得莲心清如许, 任他风雨满池塘。 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坚定。 守心。 守住自己的心,守住…该守住的东西。 “娘娘…”玉茗担忧地看着她。 沈莞放下笔,对着画轻轻吹了吹墨迹,抬起头,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画好了。收起来吧。” “是。”玉茗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画收起。 “云珠。”沈莞唤道。 “奴婢在。” “去小厨房吩咐一声,今晚…备一道冰糖肘子。” 云珠一怔:“娘娘,您不是不爱吃太腻的…” “陛下爱吃。”沈莞轻声道,“他今晚…或许会来。” 云珠会意,忙应下:“奴婢这就去。” 沈莞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盛开的玉兰花。 选秀… 阿兄,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还是…真的想要充实后宫?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不能乱。 无论阿兄做什么,她都要守住自己的心,守住…该有的分寸。 她是宸皇贵妃,是这后宫位份最高的女子。 选秀又如何? 新人入宫又如何? 只要阿兄的心在她这儿… 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雪团。”她轻声唤道。 雪团从花丛中钻出来,跳到她怀里。 沈莞轻抚着猫儿的背毛,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 第86章:别怪阿兄欺负你 晚膳时分,翊坤宫。 沈莞特意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绣玉兰的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步摇,妆容清淡,却更显楚楚动人。 她坐在桌边,看着满桌佳肴中最显眼的那道冰糖肘子,唇角微扬。 云珠轻声禀报:“娘娘,高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晚膳时分过来。” 果然来了。 沈莞点点头,神色平静。 戌时刚过,萧彻便到了。 他今日穿着玄色常服,玉带束腰,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在看到沈莞时,眼中泛起暖意。 “阿愿。”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等久了?” “没有。”沈莞摇头,任由他牵着入座,“阿兄忙了一日,定是累了。阿愿让人炖了参汤,阿兄先喝些暖暖胃。” 她亲手盛了汤,递到他面前。 萧彻接过,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中柔软一片。 用膳时,二人一如往常。萧彻为她夹菜,她为他盛汤,兄友妹恭,温馨融洽。 直到膳毕,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萧彻端着茶盏,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阿愿,朕…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莞抬眸看他,眼中清澈无波:“阿兄请说。” “前朝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朕选秀,充实后宫。”萧彻看着她,一字一句,“朕…答应了。” 沈莞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怔愣,随即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欣慰与单纯:“真的吗?阿兄终于要找喜欢的人了吗?阿愿很为阿兄开心!” 她说得真诚,笑容明媚,仿佛真的在为兄长即将觅得良缘而高兴。 萧彻握着茶盏的手指,在桌下骤然收紧。 赵德胜侍立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额头冷汗都出来了。 我的娘娘啊… 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陛下这话的意思… 萧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沉。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愿虽单纯,却也聪慧。 他必须让她明白,她已身处其中,不是她自己愿意安之一隅,别人就能放过她的。 “阿愿,”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你可知,选秀意味着什么?” 沈莞歪着头,眼中带着天真:“意味着…阿兄会有很多漂亮嫂嫂?就像话本子里说的,三宫六院,妃嫔成群?” 萧彻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朕若纳了其他女子进宫,她们看见朕对你宠爱依旧,便会对你心生嫉妒。若朕为了平衡,减少来翊坤宫的次数,你便会失宠,旁人都会踩你一脚。若将来朕立了皇后,而皇后不喜你,你又当如何?”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阿兄前朝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看护你。这深宫之中,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沈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她垂下眼,长睫轻颤,眼圈渐渐泛红。 她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声音有些发颤:“没…没关系的。阿愿会…会自己保护自己。” 一滴泪,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她手背上,滚烫。 萧彻看到了。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会让她害怕,这本就是他的本意——她聪明,会害怕,才会想着找出路。 可看到她真的落泪,他的心,还是揪紧了。 “阿愿…”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触感冰凉,却烫得他心头一颤。 沈莞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萧彻心中一软,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半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乖阿愿,别怕。” 沈莞在他怀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萧彻抱着她,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低声哄着:“乖,不哭了…阿兄在,阿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阿兄…”沈莞抽泣着,声音含糊,“阿愿…阿愿害怕…” “不怕。”萧彻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内室的拔步床。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顺势跟着半躺下,依旧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低声哄着:“睡吧,阿兄在这儿陪着你。” 沈莞哭得累了,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声,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闭上眼,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萧彻静静看着哭累睡着的她,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睫毛上的泪珠,低声呢喃:“乖阿愿,别怪阿兄欺负你。阿兄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你不争就能不争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你终会意识到,阿兄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才能有真正的依仗。” 沈莞在他怀里,似乎睡熟了。 萧彻却一夜未眠。 他就这样抱着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卑鄙。 用这种方式逼她认清现实,逼她依赖他。 可他别无选择。 他等不及了。 翌日,选秀的消息正式传开。 前朝后宫,一片沸腾。 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个个摩拳擦掌,开始为女儿、侄女、族女准备起来。衣裳首饰、才艺礼仪,样样都要精益求精。 陆府。 陆野墨下朝回府后,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管家陆忠进来禀报:“少爷,表小姐那边…尚衣局送了选秀的规矩册子来。” 陆野墨手中书卷一颤。 选秀… 清漪也在候选之列。 他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西厢房里,林清漪正坐在窗前绣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垂着眼,神色专注,侧脸优美如画。 “清漪。”陆野墨在门外唤道。 林清漪抬起头,见他进来,放下绣绷起身:“表哥。” 陆野墨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表哥有话要说?”林清漪轻声问。 “清漪,”陆野墨斟酌着措辞,“选秀之事…你可知道了?” 林清漪点点头:“知道了。尚衣局送了册子来,嬷嬷正在看。” “你…”陆野墨看着她平静的脸,“可愿入宫?” 林清漪沉默片刻,抬眼看他:“表哥希望清漪入宫吗?” 陆野墨心中一紧。 他自然不希望。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若你不愿,”他听见自己说,“表哥可以去求陛下,请求恩典,免去你的候选资格。你是孤女,家中无人,陛下或许会准。” 林清漪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最终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清漪不想让表哥为难。” 陆野墨心头一震。 她总是这样懂事。 懂事得让人心疼。 “清漪,”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不必考虑表哥。只要你愿意,表哥…” “表哥。”林清漪打断他,抽回手,垂下眼,“清漪…愿意的。” 她说得平静,可陆野墨却听出了她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何?”他问。 林清漪抬眼看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她想起了那日在宫中,远远看见的那个玄色身影。 高大挺拔,威仪天成。 只一眼,便入了心。 “宫中…锦衣玉食,有何不好?”她轻声反问,避开了他的问题。 陆野墨看着她,久久无言。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既如此…表哥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谢谢表哥。”林清漪福身。 陆野墨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林清漪已重新坐下,拿起绣绷,继续绣花。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垂着眼,侧脸平静无波。 可陆野墨知道,他已经看不清她了。 京中最有名的绸缎庄“云锦绣坊”这几日生意格外红火。 各家夫人小姐都来挑选衣料,为选秀做准备。 这日,李知微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绣竹叶纹的褙子,发间只簪了支玉簪,清雅脱俗,在一众浓妆艳抹的贵女中,格外显眼。 正挑选着衣料,门外又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火红色骑装,眉目英气,身姿挺拔,正是威武大将军冯猛的独女冯婉瑜。 冯婉瑜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泼辣性子,自幼习武,不喜女红,行事作风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她一进来,便大大咧咧地嚷道:“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都拿出来!要鲜亮的,适合本姑娘的!” 掌柜的连忙应下,命伙计搬出各色锦缎。 李知微见状,微微一笑,上前福身:“冯姑娘。” 冯婉瑜回头看她,挑了挑眉:“你是…” “家父李文正。”李知微温声道,“久闻冯姑娘英姿飒爽,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婉瑜打量她几眼,笑道:“原来是李小姐。听说李小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今日一见,确实气质不凡。” 二人寒暄几句,李知微状似无意地提起选秀之事。 “冯姑娘这般品貌,定能入选。”她语气真诚,“只是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家中自在。冯姑娘性子爽朗,入宫后…可要仔细些。” 冯婉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姑娘行事光明磊落,不怕那些弯弯绕绕。” 李知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愈发温和:“冯姑娘说的是。只是宫中人多眼杂,难免有小人作祟。咱们这些待选的姐妹,该互相照应才是。” 她这话说得大方得体,引得周围几位贵女纷纷侧目,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冯婉瑜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李小姐说得对。往后入宫,咱们互相照应。” 李知微含笑点头,又与她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走出绸缎庄,贴身丫鬟低声道:“小姐,那冯婉瑜性子莽撞,入宫后怕是要吃亏。” 李知微唇角微扬:“莽撞才好。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当枪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选秀…不过是开始。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几日后,第一批秀女入宫。 共三十六人,皆是四品及以上官员家的嫡女。她们被安置在储秀宫,由内务府派来的嬷嬷教导宫规礼仪。 储秀宫顿时热闹起来。 各色美人齐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温婉娴静的,有活泼灵动的,有才情出众的,有容貌绝色的… 人人都想在这一个月的教导期间脱颖而出,给皇帝和太后留下好印象。 而翊坤宫,却依旧安静如常。 沈莞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盛开的玉兰,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 选秀开始了。 阿兄… 你真的会纳其他女子入宫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往后,这深宫之中,她只能争。 “娘娘,”云珠轻声进来,“太后派人送来些时新果子,说是岭南刚进贡的荔枝。” 沈莞回过神,点点头:“收下吧。代本宫谢谢姑母。” “是。” 云珠退下后,沈莞重新看向窗外。 玉兰花洁白如雪,在阳光下静静绽放。 她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幅荷塘图,想起那两句诗: 守得莲心清如许, 任他风雨满池塘。 守住自己的心。 无论风雨多大,无论池塘多乱。 她沈阿愿,都要守住这颗心。 守住…该守住的东西。 第87章:秀女风波 储秀宫内,三十六名秀女已安顿了三日。 按照宫中规矩,秀女入宫后需同住学习礼仪,每两人一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也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贵女们第一次尝到了“规矩”的滋味。 李知微与礼部侍郎之女王若兰同住一房。王若兰年方十五,性子温婉怯懦,对李知微这位“京城第一才女”又敬又畏,凡事都以她马首是瞻。 这日晨起,二人梳洗完毕,正准备去前厅听嬷嬷讲宫规,便听见隔壁传来争执声。 “这盒胭脂分明是我的!昨日才从家中带来,怎会到了你妆台上?” “姐姐说笑了,这胭脂盒上又没写名字,怎就成你的了?我也有同样的一盒,许是弄混了。” “你——!” 声音渐高,引得其他秀女纷纷探头张望。 李知微皱了皱眉,对王若兰低声道:“是魏紫姑娘和冯婉瑜姑娘的屋子。” 魏紫,魏国公嫡女,年十六,容貌娇艳如牡丹,是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美人之一。入宫不过三日,已有“储秀宫第一美人”之称。 冯婉瑜,威武大将军之女,性子泼辣直率,与魏紫同住,两人从第一日起便不对付。 李知微走到门外,见魏紫正气得脸色通红,手中攥着一盒胭脂。冯婉瑜则抱臂站在一旁,嘴角噙着冷笑。 “二位妹妹,”李知微笑着上前,“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莫要伤了和气。” 魏紫见是她,眼圈一红:“李姐姐,这胭脂分明是我的,是母亲特意为我准备的贡品。可冯姑娘非说是她的…” “谁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冯婉瑜挑眉,“我还说这屋子是我的呢,你让不让?” “你——!”魏紫气得浑身发抖。 李知微温声劝道:“不过一盒胭脂罢了,何必争执?魏妹妹若喜欢,我那儿还有几盒新的,回头给妹妹送去。” 她又看向冯婉瑜:“冯姑娘也是,一盒胭脂而已,让让魏妹妹又如何?咱们都是入宫待选的姐妹,当以和睦为贵。” 这话说得大方得体,周围几个秀女纷纷点头,看向李知微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冯婉瑜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魏紫擦了擦眼角,对李知微福身:“谢李姐姐。”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可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三日后,储秀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午后,秀女们正在前厅学习宫中礼仪。教导嬷嬷姓严,年过五旬,是先帝时期就在宫中当差的老嬷嬷,规矩极严。 “行走时步幅要匀,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裙摆不能飘,发髻不能摇。”严嬷嬷手持戒尺,一一指点,“抬头,挺胸,目视前方——魏姑娘,你的头抬得太高了!” 魏紫被点名,脸一红,忙低下头。 严嬷嬷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魏姑娘今日这身衣裳…似乎不太合规矩。” 魏紫今日穿的是身淡紫色绣缠枝牡丹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云锦,颜色鲜亮,绣工精致,衬得她肌肤胜雪,娇艳动人。 “回嬷嬷,”魏紫小声道,“这是家中按宫中规制做的…” “规制是规制,颜色是颜色。”严嬷嬷皱眉,“紫色乃尊贵之色,寻常妃嫔尚不敢轻易穿用,何况秀女?”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这妆容…太过艳丽。宫中讲究端庄雅致,不是勾栏卖笑。” 这话说得极重,魏紫脸色瞬间煞白。 周围几个秀女偷偷交换眼色,有看热闹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同情的。 李知微垂眸站在队列中,神色平静。 冯婉瑜则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活该。” 严嬷嬷罚魏紫去庭院中站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时值初夏,午后阳光正烈。魏紫站在庭院中,不到一刻钟便汗湿衣背,脸色发白。 偏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蜜蜂,围着她嗡嗡打转。魏紫吓得惊叫躲避,慌乱中踩到裙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啊——!” 她捂着脚踝,疼得泪眼汪汪。 严嬷嬷闻声出来,见她这副狼狈模样,眉头皱得更紧:“成何体统!来人,扶魏姑娘回房休息。今日之事,老奴会如实禀报内务府。” 魏紫被两个宫女搀扶着回房,路过其他秀女时,听见几声压抑的嗤笑。 她咬紧唇,眼中闪过屈辱与不甘。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萧彻正在批阅奏折。 赵德胜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陛下,储秀宫那边…出了点事。” “说。”萧彻头也不抬。 “魏国公之女魏紫,今日因衣着妆容不合规矩被严嬷嬷训斥,罚站时又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赵德胜顿了顿,“严嬷嬷已向内务府禀报,说魏姑娘…仪态有失,恐难入选。” 萧彻手中朱笔一顿,抬眸:“就这些?” “老奴还听说…”赵德胜声音更低,“魏姑娘那盒惹事的胭脂,前几日曾与冯姑娘起过争执。而今日她摔倒时,有人看见…冯姑娘的贴身丫鬟,曾在庭院角落洒过蜂蜜水。” 萧彻闻言,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还没开始选,就斗起来了。” 他放下朱笔,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争吧,斗吧。让她们争去。” 赵德胜犹豫道:“那魏姑娘那边…” “既然仪态有失,便不必留了。”萧彻淡淡道,“明日让内务府传话,送魏姑娘回府养伤。赏些药材,全了魏国公的面子。” “是。”赵德胜应下,又道,“那其他秀女…” “继续。”萧彻重新拿起奏折,“不过…”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赵德胜:“告诉暗卫,储秀宫的事,不许传到翊坤宫去。还有,加派人手保护皇贵妃,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翊坤宫,打扰她清净。” “老奴明白。” 赵德胜退下后,萧彻独坐殿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些女人… 还没入宫,就开始算计。 若真让她们进了后宫,阿愿那样单纯的心思… 他闭上眼,压下心头涌起的烦躁。 阿愿必须明白。 这深宫之中,只有阿兄才是她的依靠。 翊坤宫。 沈莞其实已经听说了储秀宫的事。 不是萧彻的人传的,而是太后宫中一个与徐嬷嬷交好的老嬷嬷,闲聊时顺口提起的。 “魏国公家那个姑娘,真是可惜了。”老嬷嬷叹道,“生得花容月貌,家世又好,本该是个有造化的。谁知还没开始选,就出了这种事…” 徐嬷嬷皱眉:“严嬷嬷规矩虽严,但也不至于为了一身衣裳、一点妆容就这般重罚。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谁说不是呢。”老嬷嬷压低声音,“老奴听说,魏姑娘摔倒那日,有人看见冯姑娘的丫鬟在庭院洒蜂蜜水…这招可够损的。” 沈莞坐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书,静静听着。 待老嬷嬷退下,徐嬷嬷才轻声道:“娘娘,这储秀宫…怕是不太平。” 沈莞放下书,唇角微扬:“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何况是这深宫之中,关乎前程富贵,谁不想争一争?”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魏紫容貌出众,家世显赫,本就惹眼。有人容不下她,也是意料之中。” “娘娘看得通透。”徐嬷嬷叹道,“只是这还没开始选,就闹成这样…往后若真有人入宫,怕是更不太平。” 沈莞看向窗外,庭院中玉兰花开得正好。 “怕什么?”她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沈阿愿,从来不是怕事的人。 慈宁宫。 太后听完苏嬷嬷的禀报,手中佛珠捻得飞快。 “魏家的丫头?”她抬眸,“哀家记得,那丫头生得确实标致。魏国公夫人还曾带她进宫给哀家请过安,是个机灵的。” “可惜了。”苏嬷嬷摇头,“这还没开始选,就被人算计出局。” 太后冷笑:“算计?这才哪儿到哪儿。真进了后宫,算计的手段多了去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群女人,进了后宫老实点就呆着,哀家还能容她们。若是不老实,想兴风作浪…” 苏嬷嬷会意:“太后的意思是…” “先帝那些不安分的妃嫔,最后是怎么没的?”太后淡淡道,“孟婆香点上,无声无息一场风寒去了,干净利落。” 苏嬷嬷心头一震。 孟婆香… 那是先帝时期宫中秘药,无色无味,点于香炉中,可让人渐渐体虚,最终如染风寒般悄无声息地死去。先帝晚年,好几个争宠的妃嫔,都是这么没的。 “太后,”苏嬷嬷低声道,“如今陛下刚登基,若用这等手段…” “哀家只是说说。”太后摆摆手,“只要她们安分守己,哀家自然不会动她们。可若有人敢动阿愿…” 她眼中寒光一闪:“那就别怪哀家心狠。” 苏嬷嬷垂首:“太后说的是。宸皇贵妃娘娘单纯良善,确实需要护着。” “阿愿”太后轻笑,“阿愿那孩子,看着单纯,心里却通透着。只是她性子豁达,不愿与人相争罢了。” 她顿了顿,叹道:“可这深宫之中,不是你不想争,别人就不来争你的。” “那…可要提醒娘娘?”苏嬷嬷问。 “不必。”太后摇头,“让她自己看,自己想。有些事,旁人说再多,不如亲身经历。” 她望着窗外,眼中满是慈爱:“哀家的阿愿啊…终归要在这深宫里,学会如何生存。” 储秀宫。 魏紫被送走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秀女们表面上惋惜叹息,私下里却议论纷纷。 “听说魏姐姐的脚伤得不轻,怕是…无缘此次选秀了。” “真是可惜,魏姐姐那般品貌…” “有什么可惜的?她自己不守规矩,怪得了谁?” “我听说…是有人故意害她…” “嘘!别乱说!” 李知微坐在房中,听着外头的议论,神色平静。 王若兰小声问:“李姐姐,魏姑娘她…真是被人害的吗?” 李知微抬眸看她,温声道:“宫中之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咱们做好本分便是,莫要议论是非。” 王若兰点头:“姐姐说的是。” 正说着,外头传来嬷嬷的声音:“各位姑娘,前厅集合,继续学规矩。” 秀女们纷纷起身,整理仪容,往前厅走去。 李知微走在最后,经过冯婉瑜身边时,脚步微顿。 冯婉瑜正与另一个秀女说笑,见她看来,挑了挑眉。 李知微微微一笑,颔首示意,便继续往前走去。 冯婉瑜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个李知微… 总是这般温婉大度,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储秀宫的风波,暂时平息。 可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真正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而深宫的另一端,翊坤宫内,沈莞依旧过着宁静的日子。 看书,逗猫,作画,偶尔去慈宁宫陪太后说话。 仿佛外头的风风雨雨,都与她无关。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 等选秀结束,这后宫的天,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也等… 阿兄会如何选择。 第88章:朕想起来了…林清漪 储秀宫的规矩教导已进行半月有余。 三十五名秀女中,有人脱颖而出,有人泯然众人。李知微凭借沉稳的仪态和恰到好处的才情,隐隐成为这批秀女中的佼佼者。 冯婉瑜虽性子泼辣,但胜在容貌娇艳、家世显赫,也备受关注。 而陆野墨的表妹林清漪,则像一抹极淡的影子。 她总是独来独往,不参与秀女间的小聚闲谈,也不刻意表现自己。 教导嬷嬷授课时,她静静听着;练习礼仪时,她一丝不苟;闲暇时,她便坐在角落看书,或是望着庭院发呆。 那张清冷的面容上,很少有表情波动。秀女们私下议论,说她“孤高”“不合群”,她也不在意,依旧按部就班。 这日午后,教导嬷嬷放了半日假,让秀女们自行歇息。 林清漪没有回房,而是独自在储秀宫后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时值初夏,园中花草繁茂,蝉鸣阵阵。她走到一株老槐树下,忽然听见几声细弱的猫叫。 “喵…喵…” 声音是从假山后传来的。 林清漪脚步微顿,侧耳细听。那猫叫声细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味。她不知想到什么,心中一动,转身对不远处的贴身丫鬟低语了几句。 丫鬟点头,匆匆离去。 不多时,丫鬟回来,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罐。林清漪接过,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飘散出来。 她用手指蘸了些罐中乳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自己的手腕内侧、脖颈处。那药膏触肤微凉,很快渗入皮肤,只留下一层若有若无的清香。 做完这些,她重新盖上盖子,将小罐递给丫鬟:“收好,莫让人看见。” “是。”丫鬟小心接过,藏入袖中。 林清漪走到假山旁,蹲下身,伸出手腕,轻声唤道:“小猫…过来…” 不过片刻,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假山后探出头来。 正是雪团。 它歪着头,蓝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林清漪。林清漪也不急,只是将手腕又往前递了递。 雪团抽了抽鼻子,似乎被那药膏的香气吸引,迟疑着,一步步走近。 终于,它伸出小爪子,搭在林清漪的手腕上,又凑近嗅了嗅。 林清漪唇角微扬,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背毛。雪团起初有些抗拒,但很快在那药膏的安抚下,放松下来,甚至主动蹭了蹭她的手心。 “乖。”林清漪将它抱入怀中,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猫儿。 雪团在她怀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翊坤宫。 沈莞午睡醒来,照例唤雪团,却不见那白色的小身影。 “雪团呢?”她问云珠。 云珠忙道:“奴婢方才还见它在庭院里扑蝴蝶,许是跑哪儿玩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徐嬷嬷也带着几个宫女四处寻找。可找遍了翊坤宫每个角落,都不见雪团的踪影。 “娘娘,”一个守门的小宫女怯生生地禀报,“奴婢…奴婢方才好像看见雪团往储秀宫的方向跑了…” 沈莞眉头微蹙。 储秀宫… 那里如今住着选秀的秀女,正是一滩浑水。 “娘娘,老奴带人去储秀宫找。”徐嬷嬷道。 沈莞却站起身:“本宫亲自去。” “娘娘,”徐嬷嬷迟疑,“储秀宫如今人多眼杂,您去恐怕…” “躲不掉的。”沈莞轻叹一声,“走吧。” 她换了身简单的常服,只带了云珠、徐嬷嬷和两个宫女,往储秀宫去。 乾清宫。 萧彻正在批阅奏折,赵德胜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陛下,翊坤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雪团跑丢了,好像…跑去了储秀宫。” 萧彻手中朱笔一顿,抬眸:“阿愿呢?” “宸皇贵妃娘娘…亲自去储秀宫找了。” 萧彻眉头一皱,放下朱笔站起身:“摆驾储秀宫。” “是!” 储秀宫外,两拨人正好在宫门前遇上。 沈莞见萧彻从御辇上下来,微微一怔,随即敛衽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萧彻快步上前扶起她:“阿愿怎么来了?” “雪团跑丢了,听说来了储秀宫,臣妾有些着急,便来找找。”沈莞轻声道,“陛下怎么…” “朕听说此事,也过来看看。”萧彻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一起进去。” 二人刚踏进宫门,便听见庭院深处传来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似是在对谁说话。 “乖,别乱动…不要害怕…”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柔。 萧彻与沈莞对视一眼,循声走去。 绕过一处假山,便见槐树下,一个穿着淡青色襦裙的少女坐在石凳上,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正是雪团。 少女侧着脸,垂眸看着怀中的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背毛。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了层柔光。 侧脸的弧度优美,肌肤莹白,长睫微垂,确实有几分清冷孤傲的美。 沈莞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认得这个女子。 陆野墨的表妹,林清漪。 上次姑母的赏花宴,她见过她。 这女子确有几分姿色。有种独特的清冷气质,像山涧幽兰,静静绽放。只是同上次相比直觉给她有些许不同。 用雪团作筏子… 沈莞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很快又掩去。 萧彻也看到了这一幕,眉头蹙起。 赵德胜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陛下驾到!宸皇贵妃娘娘驾到!” 那少女身子一僵,猛地抬头。 看到不远处的皇帝和皇贵妃,她脸上闪过一丝震惊,慌忙放下怀中的猫,起身跪地:“奴婢林清漪,参见陛下,参见皇贵妃娘娘。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雪团被放下,茫然地“喵”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跑开,反而在她脚边转了两圈。 萧彻没有喊她起身。 沈莞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清漪,又看看她脚边的雪团,眼中神色复杂。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温柔:“这位姑娘,您好。你怀里的猫…是我的。”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谢谢你捡到它。可以把它给我吗?” 说着,她伸出手,要去抱雪团。 林清漪跪在那里,垂着头,没有动。 萧彻眉头一紧。 赵德胜福至心灵,立刻对身后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机灵,快步上前,抢在沈莞之前将雪团抱了起来。 “娘娘,”赵德胜躬身道,“猫儿顽皮,仔细伤了您。让奴才们抱着吧。” 沈莞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随即收回,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也好。” 萧彻这才开口:“起身吧。” “谢陛下。”林清漪缓缓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圣颜。 萧彻却没有再看她,只对沈莞道:“走吧。” 沈莞看了看林清漪,又看了看被小太监抱着的雪团,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轻声道:“姑娘,谢谢你照顾雪团。打扰了。” 林清漪依旧垂着头:“娘娘言重了。” 萧彻不再停留,牵着沈莞的手,转身离去。 全然不顾身后嘴唇发白、神色复杂的林清漪,也不顾那些闻声赶来、却只来得及看见皇帝和皇贵妃背影的秀女们。 回翊坤宫的路上,萧彻一直握着沈莞的手。 走到半途,他忽然开口:“雪团朕先带回去。” 沈莞一怔:“陛下?” “它在外面跑了会,又在储秀宫待了许久,朕让太医检查一下,看可有受伤或染病。”萧彻语气平静,“检查完了,再给你送回来。” 沈莞点点头:“也好。谢陛下。” 萧彻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中那点不快散了些,温声道:“你先回宫歇着,朕晚些去看你。” “是。” 萧彻目送沈莞进了翊坤宫,才转身往乾清宫去。 回到乾清宫,他立刻命太医来为雪团检查。 太医仔细检查后,躬身禀报:“陛下,猫儿身体无碍,只是…似乎接触过某种草药。那草药气味特殊,对猫儿有安抚之效,会让猫儿对其产生依赖亲近之感。” 萧彻眸光一沉:“什么草药?” “像是…陇西一带特产的‘安神草’。此草晒干磨粉,混以蜂蜜,涂抹于身,可散发特殊香气。猫儿嗅觉灵敏,会被此香气吸引,产生亲近之意。”太医顿了顿,“只是…此草用得多了,会令猫儿渐渐上瘾,离不开涂抹之人。” 殿内一时寂静。 萧彻看着蜷在软垫上的雪团,眼神越来越冷。 “退下吧。”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太医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赵德胜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 “带下去,”萧彻淡淡道,“好好清洗。用皂角,洗三四遍。被别的女人抱过的猫,脏了,别弄脏了阿愿。” 赵德胜心头一凛:“是。” 他正要抱起雪团,萧彻又开口:“等等。” 赵德胜停下。 萧彻闭上眼,脑中闪过关于那女子的记忆。 陆野墨的表妹… 那个从陇西来的孤女。 “朕想起来了,”他缓缓睁眼,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她是陆野墨的表妹,林清漪。” 赵德胜垂首:“是。” “清冷孤傲?”萧彻轻笑,“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选秀结束后,让她回家吧。朕看她可不适合呆在宫中” “是。”赵德胜应下,心中为林清漪默哀。 什么清冷孤傲,又当又立。 有本事别耍手段啊。 陛下眼里只有娘娘,看吧,拍到了老虎屁股了吧。 当晚,萧彻亲自将雪团送回翊坤宫。 沈莞正在内室看书,听闻皇帝来了,忙起身相迎。 萧彻抱着雪团进来,见她穿着件月白色薄绸寝衣,外头只罩了件同色纱衣,乌发披散,素面朝天,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阿愿。”他将雪团递给她。 沈莞接过,雪团回到主人怀里,顿时亲热得不行,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雪团…”沈莞笑着躲闪,却不小心动作大了些,寝衣的领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她脸一红,慌忙去拉衣裳。可雪团巴着她不放,她一手抱猫,一手整理衣裳,手忙脚乱。 萧彻看着她羞红的侧脸,喉结微动,上前一步,伸手替她将滑落的衣领拉好。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肌肤,触感温热。 沈莞身子一颤,耳根更红,小女孩家的低着头不敢看他:“臣妾…失仪了。” 萧彻看着她这副羞涩的模样,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渴望又翻涌起来。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退后一步,声音有些沙哑:“雪团已洗干净了,太医也说无事。你…好生歇着,朕…还有事。” 说罢,不等沈莞回应,便转身匆匆离去。 沈莞抱着雪团,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才轻叹一声。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猫儿,指尖点了点它的脑袋:“让你乱跑,去别人怀里,被别人抱。” 语气嗔怪,唇角却微微上扬。 那笑容很淡,带着几分了然,几分狡黠。 雪团“喵”了一声,无辜地眨着蓝眼睛。 沈莞将它抱紧了些,走到窗边,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第89章: 拦驾 选秀终了,储秀宫三十五名秀女,最终只留了十人。 这十人皆是家世显赫、品貌双全的世家女。李知微自然在内,冯婉瑜也凭借家世入选,其余八人也各有千秋。 落选的秀女们,有人垂泪,有人不甘,却也只能收拾行装,黯然离宫。 离宫这日,天阴阴的,似要下雨。 秀女们在储秀宫门前集合,由内务府的太监引领,分批出宫。 入选的十人暂留宫中,等待册封旨意;落选的二十余人,则带着各自的行李,默默走向宫门。 林清漪也在其中。 她今日穿了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了支银簪,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落选的不是她。 身旁几个秀女低声议论: “瞧她那样,装什么清高…” “就是,选不上就选不上,摆这副脸色给谁看。” “听说她只是陆侍郎的表妹,父母双亡,能参选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林清漪仿佛没听见,只垂着眼,一步步往前走。 行至御花园附近时,前方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陛下驾到——” 秀女们慌忙退至道旁,跪地垂首。 萧彻正从慈宁宫请安回来,身后跟着赵德胜及一众宫人。 他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显然并未在意道旁跪着的这群落选秀女。 眼见圣驾即将走过,忽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站起。 “皇上留步!” 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德胜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敢惊扰圣驾?!” 萧彻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道旁,一个穿着月白衣裙的少女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面色苍白,眼中却闪着倔强的光。 正是林清漪。 她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奴婢是落选的秀女林清漪,陇西人士,父母双亡,家中继母刻薄,曾欲将奴婢卖与富商为妾。奴婢走投无路,幸得表哥陆野墨接济,才得以入京。” 她顿了顿,声音微哽,却依旧清晰:“如今落选,宫门一闭,天大地大,再无奴婢容身之处。” 她抬眸看向萧彻,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听闻宫中的皇贵妃娘娘…也是一介孤女。奴婢斗胆,敢问陛下,皇贵妃娘娘能得陛下庇护,为何奴婢…就不能求一个安身之所?” 这话一出,满场死寂。 秀女们全都惊呆了。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捂嘴,有人眼中闪过不屑——这林清漪,是疯了吗?竟敢当众拦驾,还拿自己与皇贵妃相比?! 赵德胜也傻眼了。 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萧彻静静看着林清漪,面上无波无澜,眼中却渐渐凝起寒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你,如何与皇贵妃相比?” 林清漪身子一颤。 萧彻继续道:“皇贵妃虽是孤女,可她的父亲沈壑,是为国战死沙场的镇国将军。沈家满门忠烈,兄长在北境戍边,叔父在京营效力。她不是孤女,是功臣遗孤。”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刺向林清漪:“而你,父母双亡,确是可怜。可你口中的继母刻薄,欲卖你为妾…这些,与朝廷何干?与朕何干?” 林清漪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陛下…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萧彻打断她,语气转冷,“只是觉得,同为孤女,皇贵妃能得朕庇护,你也能?”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冷得刺骨:“林清漪,朕告诉你。若不是看在陆野墨的面子上,你连参选的机会都没有。你如今能站在这里,能衣食无忧,能读书识字,全是借了陆野墨的势,借了‘权贵’的光。” 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借着权贵,却还抨击别人走权贵路子,实属可笑。” 林清漪踉跄后退一步,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朕再问你,”萧彻声音更冷,“若陆野墨知晓,他接济的表妹,心中如此‘清高’,如此不屑权贵,却又巴巴地来参选,落选了还要拦驾求庇护…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将你从陇西接出来?” 这话太重了。 重到林清漪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倒下。 萧彻却不再看她,转身对赵德胜道:“送林姑娘回陆府。” “是…”赵德胜应下,心中暗叹。 这姑娘,真是… 自作聪明,自取其辱。 萧彻拂袖离去,再未回头。 秀女们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圣驾远去,才有人小声议论: “天啊…陛下刚才那样子,好吓人…” “林清漪真是疯了,竟敢拦驾…” “还拿自己与皇贵妃比…她配吗?” 林清漪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赵德胜上前,面无表情道:“林姑娘,请吧。” 她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滑落。 陆府。 陆野墨是在傍晚时分,得知宫中发生的事的。 赵德胜亲自将人送回,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叹道:“陆侍郎,陛下说了,林姑娘心太大,往后…您好自为之。” 陆野墨站在书房中,背对着赵德胜,久久未语。 赵德胜离去后,他依旧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一动不动。 他想起那个从陇西接来的表妹。 初见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瘦瘦小小,眼中满是惊惶与警惕。他带她回京,给她安排住处,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给她买新衣,置办首饰… 她起初拘谨,后来渐渐放松,会对他笑,会唤他“表哥”,会在灯下陪他看书,会在他晚归时,为他留一盏灯。 他以为… 他们可以相依为命。 他以为… 她是懂他的。 可原来… 都是他以为。 “清漪…”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你何时…变成了这样?” 是为了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真的走投无路? 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去问了。 有些事,问清楚了,反而更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陆忠。”他唤道。 管家陆忠推门进来:“少爷。” “去库房,取家中一半现银。”陆野墨声音平静,“再备一辆马车,两个可靠的仆妇。” 陆忠一愣:“少爷,这是…” “送表小姐去江南。”陆野墨转过身,眼中没有波澜,“在江南给她买一处宅子,置些田产,够她衣食无忧过一辈子。” 他顿了顿,轻声道:“这是我…最后的成全了。” 陆忠眼眶一红:“少爷,您…” “去吧。”陆野墨摆摆手,“我不去见她了。你替我告诉她…江南风光好,她会喜欢的。” 陆忠哽咽应下:“是…” 当夜,林清漪被送出了陆府。 她没有见到陆野墨。 只有管家陆忠,将一沓银票和一个包裹交给她,低声道:“表小姐,少爷让老奴送您去江南。那儿有宅子有田产,够您一辈子衣食无忧。少爷说…这是他对您最后的照顾了。” 林清漪抱着包裹,站在陆府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挺直腰背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夜色中。 陆野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马车远去,久久未动。 桌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上是陇西老家的山水,山脚下有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棵槐树,花开如雪。 那是他记忆中的家。 也是他曾经以为,可以与她分享的家。 可惜… 终究是奢望了。 他提起笔,在画旁题了四个字: 故园难归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翊坤宫。 沈莞是在傍晚时分,听说白日里发生的事的。 徐嬷嬷小心翼翼地将事情经过说了,末了轻声道:“娘娘,那林姑娘…已被送出宫了。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沈莞坐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 “孤女…” 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林清漪说,皇贵妃也是一介孤女。 是啊。 她是孤女。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可她也确实,比林清漪幸运。 她有很多人的宠爱。 她不是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 可为什么… 听到“孤女”这两个字,心里还是会刺痛? “云珠。”她忽然唤道。 “娘娘?” “去小厨房,取些果子酒来。” 云珠一怔:“娘娘,您…” “去。”沈莞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云珠不敢违逆,只得去取了一壶果子酒来。 沈莞接过酒壶,自斟自饮。 果子酒不烈,清甜可口。可一杯接一杯,酒意还是渐渐上来。 她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眼中泛起朦胧的水光。 “父亲…母亲…”她轻声呢喃,“阿愿想你们了” 她说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阿愿…真的…” 萧彻处理完政务,已是亥时。 他想起白日里的事,心中烦躁未消,却又惦记着沈莞,便起身往翊坤宫去。 到了翊坤宫,宫人却说娘娘已歇下了。 萧彻皱眉:“这么早?” 徐嬷嬷上前,低声道:“陛下,娘娘…傍晚时饮了些酒,这会儿怕是醉了。” “饮酒?”萧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何饮酒?” 徐嬷嬷犹豫片刻,将白日里林清漪的话,以及沈莞的反应,细细说了。 萧彻听完,沉默良久。 “朕知道了。”他摆摆手,“你们都退下。” 他独自走进内室。 室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拔步床上,沈莞侧身躺着,乌发散在枕上,小脸红扑扑的,长睫微颤,似是睡得不安稳。 萧彻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沈莞缓缓睁开熏醉的眼,眼中水汽氤氲,看清是他,忽然笑了:“阿兄…梦里你来啦…”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软糯带着醉意:“阿兄…阿愿不是孤女…阿愿有叔父叔母,有大哥二哥,有太后阿兄…阿愿很知足…只是阿愿有点想父亲母亲了” 她说着,眼泪又滑下来:“阿愿…真的…很知足…” 萧彻心头一痛。 他俯身,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 “乖阿愿,”他低声哄着,“阿兄知道。阿愿不是孤女,阿愿有很多人疼。” 沈莞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 萧彻将她搂紧,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睡吧,阿兄在这儿。” 沈莞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 萧彻却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夜未眠。 窗外,月色凄清。 怀中的人儿,是他此生最想守护的珍宝。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绝不。 第90章:全部为采女 选秀结束已有五日,储秀宫入选的十名秀女,依旧挤在两人一间的厢房里,等待着册封旨意。 最初的兴奋与期待,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消磨。 每日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宫女:“旨意下来了吗?”得到的回答总是摇头。 李知微依旧沉稳,每日早起梳洗,读书习字,仿佛并不着急。 可贴身丫鬟却发现,她常对着窗外发呆,手中的书许久不翻一页。 冯婉瑜则焦躁得多。她本就是个急性子,等了几日便耐不住了,在房中踱来踱去:“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便是封个答应、常在,也该有个信儿啊!” 与她同住的秀女小声道:“冯姐姐别急,许是陛下在斟酌位份…” “斟酌?”冯婉瑜冷笑,“有什么好斟酌的?李知微是丞相之女,至少该封个嫔吧?我父亲是威武大将军,再不济也该是个贵人。其他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便是封个常在、答应,也该定下来了。” 可旨意迟迟不来。 前朝也开始有了议论。 这日早朝,礼部尚书周崇安出列奏道:“陛下,选秀已毕,十名秀女已在储秀宫等候多日。不知册封之事…” 萧彻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周卿以为,该如何册封?” 周崇安躬身道:“按祖制,入选秀女当按家世、品貌、才情,分封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位。如今既已选定,理当尽快册封,以安人心。” “安人心?”萧彻挑眉,“安谁的心?” 周崇安一怔:“自然是…秀女及其家族之心。” 萧彻轻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而处理其他政务。 下朝后,几位大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迟迟不定册封,莫非…有别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选都选了,总不能不封吧?” “我听说…储秀宫那边,秀女们都等急了…” “急有什么用?陛下不急,咱们急也无用。” 乾清宫,西暖阁。 萧彻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赵德胜连忙奉上热茶:“陛下歇歇吧。” 萧彻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握在手中,忽然问道:“赵德胜。” “老奴在。” “储秀宫那十个人,”萧彻顿了顿,“你觉得…该如何安置?” 赵德胜心中一凛,知道陛下终于要提这事了。 他斟酌着道:“按祖制,家世最高的李姑娘、冯姑娘,可封嫔位;其余几位,可封贵人、常在…” “嫔位?”萧彻打断他,“太高了。” 赵德胜一愣:“那…贵人?” 萧彻没回答,反而问:“翊坤宫和乾清宫,离得远些的宫殿,有哪些?” 赵德胜想了想:“启禀陛下,离得远些的…有长乐宫、永寿宫、景阳宫…” “这些宫殿,”萧彻又问,“哪座离太后最近?” “景阳宫离慈宁宫最近,只隔一道宫墙。”赵德胜答道。 萧彻点点头:“那就景阳宫。” 赵德胜会意,忙道:“老奴这就去安排。李姑娘可居景阳宫正殿,冯姑娘居东配殿,其余几位…” “不,”萧彻淡淡道,“不是正殿,也不是配殿。” 赵德胜疑惑:“那是…” “偏殿。”萧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景阳宫偏殿,有十几个房间吧?够她们住了。” 赵德胜彻底愣住了。 偏殿? 还…十几个房间? “陛下…”他声音发颤,“这…这不合适吧?那十位姑娘,可都是世家贵女…” “贵女?”萧彻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入了宫,便是朕的妃嫔。妃嫔该住哪儿,该是什么位份,朕说了算。”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采女。” 赵德胜:“……”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采女? 那是后宫位份中最低的一等,甚至比答应、常在还低!通常只有宫女被临幸后,才会给个采女的位份,相当于…通房丫头! 这十位可是正儿八经选秀进来的世家贵女啊! “陛下…”赵德胜艰难地开口,“采女…这…这未免太…” “太什么?”萧彻挑眉,“太高了?” 赵德胜:“……” 他无话可说了。 陛下这是…疯了吧? 前朝那些大臣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 “传旨吧。”萧彻摆摆手,“十名秀女,皆封采女,居景阳宫偏殿。明日便搬过去。” “……是。”赵德胜硬着头皮应下,心中已经开始为那群贵女默哀。 储秀宫。 旨意是在午时送到的。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氏知微、冯氏婉瑜等十人,秉性柔嘉,仪态端庄,今特册封为采女,居景阳宫偏殿。钦此——”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十名秀女跪在地上,全都傻了眼。 采…采女? 她们没听错吧? 李知微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可是丞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竟然…只封了个采女?! 冯婉瑜更是直接呆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般。 其余八人也是面色惨白,有几个甚至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 传旨太监合上圣旨,淡淡道:“各位采女,接旨吧。” 无人应声。 太监皱了皱眉,提高声音:“接旨——” 李知微最先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缓缓叩首:“妾身…领旨谢恩。”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婉瑜这才如梦初醒,咬着牙,重重叩首:“妾身领旨!” 其余人这才跟着磕头,声音零零落落,有气无力。 旨意传完,太监便退下了。 厅中,十名采女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终于,一个采女“哇”地哭了出来:“采女…我竟然只是个采女…我爹是二品大员啊…” 这一哭,仿佛打开了闸门,好几个采女都跟着哭起来。 李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静。她站起身,对众人道:“都别哭了。既已封了采女,便是陛下的妃嫔。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冯婉瑜也站起身,冷笑道:“采女就采女,总比落选强。只要进了宫,总有翻身的机会。” 话虽如此,她眼中却满是屈辱与不甘。 慈宁宫。 太后听闻旨意,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采女?景阳宫偏殿?”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哀家这儿子…可真是…” 苏嬷嬷也忍不住笑:“陛下这是…把那些世家贵女当宫女使唤呢。” “何止是宫女,”太后擦擦眼角,“宫女好歹还能在各宫走动。采女…那是连名分都几乎没有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促狭:“景阳宫离哀家这儿倒近,离乾清宫和翊坤宫…那可远了去了。你说皇帝这是什么心思?” 苏嬷嬷想了想,低声道:“陛下这是…不想让那些人打扰宸皇贵妃娘娘吧?” “不止。”太后摇头,“他是想告诉那些人,进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什么家世背景,在皇帝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哀家这儿子,看着冷冷清清,对阿愿倒是护得紧。” 正说着,外头宫人禀报:“太后,景阳宫的嬷嬷求见。” “让她进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嬷嬷进来,恭敬行礼:“奴婢参见太后。” “起来吧。景阳宫那边如何了?” 嬷嬷躬身道:“十位采女已安置妥当。只是…都有些情绪。” “情绪?”太后挑眉,“什么情绪?” “李采女还算沉稳,冯采女气得不轻,摔了茶盏。其余几位…有哭的,有闹的,还有要见陛下的。”嬷嬷顿了顿,“奴婢按规矩,都拦下了。” 太后点点头:“做得好。告诉她们,既入了宫,就得守宫规。采女有采女的规矩,该怎么做,你按规矩来便是。” “是。”嬷嬷应下,迟疑道,“只是…采女的份例,实在微薄。一应衣食住行,都…” “都按规矩来。”太后淡淡道,“她们若嫌份例少,就让家里送银子来。宫中不是有规矩吗?想加菜,想添衣,想用好的胭脂水粉…都可以,拿银子买。” 嬷嬷会意:“奴婢明白了。” 待嬷嬷退下,太后对苏嬷嬷笑道:“你说,那些世家贵女,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如今进了宫,却要为了口吃的、穿的算计银子…这滋味,怕是不好受。” 苏嬷嬷也笑:“可不是吗。这下,她们怕是没心思争宠了,先想着怎么填饱肚子吧。” 景阳宫偏殿。 十位采女被领到各自的房间时,全都傻了眼。 那哪里是“殿”?分明就是一间间狭小的厢房! 房间不过丈许见方,一床一桌一椅,再加一个简陋的妆台,便是全部陈设。窗户小小的,光线昏暗,墙壁也有些斑驳。 “这…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一个采女颤声问。 领路的嬷嬷面无表情:“采女份例如此。若嫌简陋,可自费添置。” “自费?”冯婉瑜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宫中规矩,采女月例银子二两,每日饭食两素一馒头。若想加菜,想添衣,想用好的胭脂水粉,都可自费购买。”嬷嬷淡淡道,“一荤菜一百两,肉汤五十两,胭脂水粉布料…也需百两起。” 此话一出,众采女全都倒吸一口气。 一百两…一道菜? 她们在家时,一百两够买多少东西?! “这…这简直是抢钱!”一个采女忍不住道。 嬷嬷看了她一眼:“宫中规矩如此。各位采女若嫌贵,可用份例饭食。”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众采女站在各自房门前,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间狭小,陈设简陋,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她坐在床边,看着这方寸之地,心中涌起巨大的落差。 她李知微,丞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竟然…沦落到住这种地方?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不。 不能认输。 只要还在宫中,只要还能见到陛下… 她总有机会的。 翌日,各世家果然都送来了银子。 李府送来五千两,冯府送来三千两,其余几家也各送了一两千两。 可当采女们拿着银票去内务府“购买”饭食衣物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寸土寸金”。 一道清蒸鲈鱼,一百五十两。 一碗燕窝羹,二百两。 一匹普通的杭绸,三百两。 一盒上好的胭脂,五百两… 不过半日,李知微手中的五千两便去了一半。 她看着手中的账单,脸色发白。 这样下去… 别说争宠了,连生存都成问题。 其他采女也是愁云惨布。有几个家世稍差的,家中送来的银子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 一时间,景阳宫偏殿愁云惨布。 人人都在算计着手中的银子,想着下一顿吃什么,下一件衣裳什么时候添。 争宠? 那太遥远了。 眼下,先活下来再说。 采女入宫第七日,萧彻依旧哪都没去。 前朝大臣们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再提——陛下连采女都封了,还能说什么? 翊坤宫内,沈莞正抱着雪团看书。 徐嬷嬷轻声禀报:“娘娘,采女们入宫七日了,陛下一次都没去过景阳宫。” 沈莞“嗯”了一声,继续看书。 徐嬷嬷迟疑道:“娘娘…可要去劝劝陛下?毕竟那些采女…” “劝什么?”沈莞抬眸,“陛下自有打算。” 她顿了顿,放下书,对云珠道:“去请高公公来,就说本宫请陛下晚膳时分过来用膳。” 云珠应下,匆匆去了。 徐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娘娘这是…” 沈莞笑了笑,没说话。 乾清宫。 萧彻正批阅奏折,高顺进来禀报:“陛下,翊坤宫云珠姑娘来传话,说宸皇贵妃娘娘请陛下晚膳时分过去用膳。” 萧彻手中朱笔一顿,眼中闪过喜色。 阿愿请他过去? 她…想他了? 还是…想通了?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可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高顺退下后,萧彻放下奏折,起身走到内室。 “赵德胜。” “老奴在。” “给朕更衣。”萧彻看着镜中的自己,“要…好看些的。” 赵德胜会意,连忙取来几套常服,一套套试给皇帝看。 玄色太沉,墨蓝太暗,月白太素… 最后选了一套宝蓝色织金云纹锦袍,衬得皇帝身姿挺拔,贵气逼人。 萧彻对镜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 又让赵德胜重新梳了头,戴了玉冠。 一切收拾妥当,他才往翊坤宫去。 一路上,心中满是期待。 阿愿主动请他… 是不是…终于想明白了? 翊坤宫。 晚膳备得丰盛,都是萧彻爱吃的菜。 沈莞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绣玉兰的襦裙,发间簪了支紫玉步摇,妆容清淡,却美得惊心动魄。 萧彻进来时,见她这副模样,心头一动。 “阿愿。”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沈莞脸微红,却没抽回手,只轻声道:“阿兄来了,坐吧。” 用膳时,二人一如往常。 萧彻为她夹菜,她为他盛汤,温馨融洽。 直到膳毕,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沈莞捧着茶盏,垂眸片刻,忽然抬眼看萧彻,眼中清澈:“阿兄,阿愿…有件事想求阿兄。” 萧彻心头一跳:“什么事?” 沈莞抿了抿唇,声音娇软:“入宫的采女们…阿愿听说,她们每日只有两素一馒头,太可怜了。阿兄能否…给她们一个月安排一两顿肉食?” 萧彻:“……” 他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个? “就这?”他有些不敢置信。 沈莞睁着大眼睛看他,眼中满是恳求:“行不行?”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阿愿,她们吃不饱,才不会想着斗。你也不希望被欺负吧?” 沈莞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要。” 萧彻无奈,揉了揉眉心。 也罢。 她心软,是好事。 “好,阿兄答应你。”他温声道,“每月月底最后一天给她们加一道荤菜。” 沈莞展颜一笑:“谢谢阿兄。”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月牙儿,甜得人心都化了。 萧彻看着她,心中柔软一片,忽然道:“阿愿,如今新人入宫,朕若总不来你这儿,唯恐旁人觉得你失宠了。今晚…朕还是留宿吧。” 沈莞一怔,随即想到确实如此,点了点头:“嗯。” 萧彻心中一喜,正要说什么,赵德胜忽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您的腰这几日批阅奏折劳累,太医嘱咐要好好休养,可不能累着。” 萧彻:“……” 沈莞闻言,关切地看向萧彻:“阿兄腰不舒服?” 她想了想,脸微红,小声道:“那…那阿兄今晚,也睡床吧。” 萧彻心头猛跳。 沈莞低着头,声音更小:“阿兄的腰重要…我们用两床被子就好了。” 萧彻看着她羞红的侧脸,喉结滚动。 良久,他才听见自己说:“…好。” 赵德胜垂首站在一旁,心中暗笑。 陛下啊陛下… 老奴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第91章:逗弄 丫鬟很快抱来了两床锦被。 一床是沈莞平日里用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另一床则是簇新的宝蓝色云纹缎被,一看便是从乾清宫取来的御用之物。 玉茗和云珠手脚麻利地在宽大的拔步床上铺好。 藕荷色的被子铺在里侧,宝蓝色的铺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掌宽的空隙,泾渭分明,却又莫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 “好了,你们退下吧。”萧彻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 宫人们行礼退了出去,寝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莞抱着寝衣往浴间走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萧彻正站在床榻边,垂眸看着那两床被子,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心跳快了一拍,连忙转身进了浴间。 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萧彻听着浴间传来的隐约水声,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那床藕荷色的锦被是她的味道,淡淡的玉兰香混着少女特有的甜暖气息。 视线无意间扫过枕头内侧,一抹极淡的粉色映入眼帘。 萧彻微微一怔,俯身看去。那粉色的一角从枕下露出些许,边缘绣着精致的并蒂莲纹样。 他伸手轻轻一扯,一条轻软的丝织物便被抽了出来。 是一条肚兜。 月粉色的软绸,绣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边缘滚着银线,系带是两根同色的丝绦。 那粉色极淡极雅,像春日初绽的桃瓣,握在手中轻若无物,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 萧彻的呼吸滞了一瞬。 浴间的水声还在继续,隐约能听见沈莞轻声哼着什么小调,是江南的民谣,调子软糯轻快。 他盯着手中的肚兜看了片刻,眸色渐深。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萧彻将肚兜轻轻展开,又仔细叠好,然后小心地塞进了两床被子之间的缝隙里。 那抹粉色恰好藏在藕荷色与宝蓝色交接之处,若不仔细看,只当是绣花被角的光影。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随手从书架抽了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时刻注意着浴间的动静。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沈莞穿着寝衣走了出来。 她刚沐浴完,乌黑的长发还湿着,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白皙的颈侧。 寝衣是浅杏色的细棉布,领口绣着小小的茉莉,袖口宽大,露出一截皓腕。整个人像是从水汽里捞出来的玉人儿,干净得晃眼。 “阿兄久等了。”沈莞走到妆台前坐下,从瓷罐里挖出一小团香膏,细细地涂抹在发尾。那是太后赐的桂花发油,带着甜暖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 萧彻放下书,走到她身后,从镜中看她:“朕帮你?” 沈莞脸一红,摇了摇头:“不用了,很快就好了。” 她涂抹得很仔细,指尖在发丝间穿梭,动作轻柔。 萧彻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移到她专注的侧脸,再落到那截白皙的后颈。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光影,长睫在眼下洒下一小片阴影,鼻尖小巧精致。她抿着唇,神情认真得像是在做一件顶重要的事。 终于抹好了发油,沈莞将长发松松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站起身看向萧彻:“阿兄,安置吧。” 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沐浴后的慵懒。 萧彻点点头:“好。” 沈莞先走到床边,掀开藕荷色的被子钻了进去,在里侧躺好,面朝里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乌发。 萧彻看着她这副防备的姿态,眼底浮起笑意。 他吹熄了几盏灯,只留了床前一盏小宫灯,然后走到床外侧,掀开宝蓝色的被子。 那抹粉色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萧彻动作顿了顿,故作疑惑地“咦”了一声,伸手将那条肚兜拿了起来,举到灯下细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这是什么?” 沈莞闻声转过身来,当看清萧彻手中之物时,脸颊“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还、还给我!”她急忙伸手去抢,声音都变了调。 萧彻将手举高了些,躲开她的抢夺,语气仍是故作疑惑:“一条手巾?阿愿,你藏手巾做什么?”他甚至还抖了抖那轻软的绸料,“这料子倒是细软,绣工也好...” “那不是手巾!”沈莞急得坐起身,也顾不得许多,半趴过去就要抢,“你快给我!” 她身上只穿着寝衣,这一扑,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锁骨。萧彻目光暗了暗,却仍举着肚兜逗她:“怎么不是手巾?朕来仔细看看?” 说着又将手举高了些。 沈莞又羞又急,整个人几乎扑到了萧彻身上,伸长手臂去够:“萧彻!你还我!” 她情急之下直呼了他的名讳,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彻心头一颤,却仍强忍着将手举得更高。 沈莞够不着,便跪坐起来去抢,寝衣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整条藕臂。 她只顾着抢回那要命的肚兜,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寝衣已经散乱不堪。 终于,她一把抓住了肚兜的一角,用力一拽—— “刺啦”一声轻响。 不是肚兜,是她的寝衣系带在拉扯中松开了。浅杏色的外袍顺着光滑的肩头滑落,一直落到腰间,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衣。里衣单薄,隐约能看见其下桃粉的兜衣轮廓,以及那片起伏的雪白。 空气骤然凝固。 沈菀整个人僵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抢回来的肚兜,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衣衫,再缓缓抬头,对上萧彻骤然深沉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 萧彻也被眼前这一幕攫住了呼吸。 烛光昏黄,少女跪坐在锦被间,乌发散乱,衣衫半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脸上满是羞窘的绯红,眼里蓄着泪,唇微微颤抖,像是受惊的小鹿,又像雨后初绽的海棠,娇艳欲滴,美得惊心动魄。 那月白色的里衣下,桃粉的轮廓若隐若现,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萧彻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沈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滚烫地砸在手背上。 她慌忙想要拉起衣服,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拉不上。 萧彻这才猛然回过神。 他看见她的眼泪,心中那点逗弄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懊悔。 “阿愿...”他连忙伸手,极其轻柔地帮她将滑落的寝衣拉上,声音低哑:“抱歉,朕不是故意要逗你的...”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肩头,触感温润滑腻。 沈菀像是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一把推开萧彻的手,自己胡乱拉好衣襟,然后迅速钻回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只茧,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萧彻看着那团颤抖的被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伸手,想拍拍她,却又停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被子上,隔着锦被轻抚:“阿愿,是朕不好,你别哭了...”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出去...” 萧彻苦笑:“这么晚了你让朕去哪。” “那我睡软塌...”声音更委屈了。 “不行。”萧彻叹了口气,隔着被子将她连人带被轻轻揽住,“阿愿,朕真的不是有意的。那东西...朕真没看清是什么,以为是你藏的手巾...” 被子里的人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抽泣。 萧彻耐心地拍抚着,像哄孩子般柔声道:“好了,不哭了。再哭明日眼睛该肿了,太后看见了要问的。” 这话起了效果,抽泣声渐渐小了。 良久,沈菀才从被子里露出半张小脸,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声音还带着鼻音:“那你以后不准这样了...” “好,不这样了。”萧彻从善如流,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残泪,“朕保证。” 沈菀这才慢慢放松下来,重新躺好,但仍紧紧裹着被子,与萧彻之间隔着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萧彻躺在外侧,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心中却是一片翻腾。 方才那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抹桃粉,那片雪白,还有她含泪的眼...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可越是克制,某些念头越是疯长。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沈菀平稳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萧彻轻轻侧过身,借着微弱的宫灯看她。 她面朝里侧睡着,乌发散在枕上,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被子裹得严实,只露出半个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唇微微嘟着,睡得毫无防备。 他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道:“赵德胜。” 声音很轻,但一直候在外间的赵德胜立刻掀帘进来,躬身:“陛下。” 萧彻坐起身,指了指床前香案上那座鎏金香炉:“朕这几日睡得不安稳,点支安神香。” 赵德胜会意,应了声“是”,走到香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扁圆银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支细长的香,颜色比寻常安神香略深些。 他取出一支,点燃,插入香炉中。 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弥散在空气中。那香气很特别,初闻是檀香,细品却有股若有若无的甜暖,像春日午后的阳光,又像陈年的花蜜,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萧彻对赵德胜使了个眼色。 赵德胜躬身,无声退了出去,将寝殿的门轻轻合上。 香渐渐燃着,香气越来越浓郁。萧彻重新躺下,静静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身侧沈菀的呼吸变得更加绵长深沉。 他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阿愿?” 没有回应。 萧彻撑起身,借着灯光仔细看她。她睡得很熟,脸颊泛着健康的粉晕,长睫一动不动,唇微微张着,呼出温热的气息。 他伸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沈菀毫无反应。 萧彻的眸光骤然深了。 他掀开自己身上的锦被,又小心翼翼地去掀沈菀裹着的那床。 沈菀睡得沉,只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松开了紧攥被角的手。 藕荷色的锦被被轻轻掀开一角。 她穿着寝衣侧躺着,衣襟因睡姿有些松散,露出锁骨下一小片肌肤。 那月白色的里衣薄如蝉翼,贴在身上,勾勒出青涩却已见曲线的身形。 萧彻的呼吸重了几分。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襟。布料柔软,带着她的体温。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将衣襟拨开—— 桃粉色的兜衣完整地露了出来。 与他塞进被子那条样式相似,却更精致。同样是并蒂莲的绣样,但那莲花绣得极其生动,粉瓣金蕊,栩栩如生。 细软的绸料贴在她身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勾勒出少女初绽的弧度。 萧彻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俯身,极轻极轻地吻上她的锁骨。触感温凉细腻,带着沐浴后的淡淡花香。 他不敢用力,只像羽毛般轻触,然后缓缓下移,吻过那片雪白的肌肤,最终停在兜衣边缘。 那里,桃粉的绸料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刺激着视觉。 萧彻的唇贴了上去。 隔着薄薄的绸料,感受着温暖。 他忍不住伸出舌头,绸料很快濡湿了一小块,颜色变深,紧紧贴在肌肤上。 沈菀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动了动。 萧彻立刻停住,屏息等待。 见她并未醒来,只是调整了下睡姿,平躺了过来。 这个姿势让那桃粉的弧度更加明显,兜衣的系带在颈后打了个结,两根丝绦垂在枕边。 萧彻的目光暗得吓人。 他伸手,指尖颤抖着,轻轻勾住那根系带,慢慢拉开。 结松开了。 兜衣的前片微微散开,露出更深的风景。萧彻的呼吸彻底乱了,他俯身,吻上。 沈菀在睡梦中蹙了蹙眉。 萧彻连忙停住,抬头看她。她仍睡着,只是脸颊更红了些,唇微微张着,呼出的气息带了点甜腻的味道。 是香的作用。 萧彻定了定神,继续俯身。这次他的吻更加绵密。 他的手也没闲着,轻轻触摸她的腰肢,那细软的腰肢不盈一握,隔着寝衣也能感受到肌肤的滑腻。 寝衣的下摆被轻轻拂起,露出修长笔直的腿。沈菀的腿型极美,肌肤白皙如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萧彻的吻顺着腰侧缓缓下移,在平坦的小腹上停留片刻,那里柔软温热,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忍不住用唇轻轻摩挲,留下浅浅的红痕。 继续。 他的动作顿了顿。 不知多久。 最后一丝理智在挣扎。 萧彻闭了闭眼,额头抵在她的小腹上,呼吸粗重。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重新看向沈菀熟睡的容颜。 她的睡颜纯净无辜,全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 萧彻苦笑一声,最终只是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极其温柔的吻。 然后他拉起锦被,重新将她盖好,自己却坐起身,靠在床头,平复着翻腾的欲望。 可那股火越压越旺。 他的目光落在沈菀露在被子外的手上。那只手白皙纤细,手指修长,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像小小的贝母。 萧彻看了许久,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轻轻握住沈菀的手。她的手很软,掌心温热,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萧彻看了看。 他握着她的手。 沈鸢的手柔软无力。 他低头吻她的唇,亲吻她的脖颈,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阿愿...朕的阿愿...” 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手,气息紧凑。 寝殿里混着安神香的甜暖,形成一种曖昧至极的氛围。 萧彻躺了片刻,才撑着起身。他取来干净的帕子。 萧彻的眸色深了深,完后,他将帕子扔到一旁,又俯身查看她的胸口处。 那里留下了不少红印,痕迹交错,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萧彻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心中既满足又懊恼。明日她醒来,若看见了... 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妆台前,从一个瓷瓶里挖出些香膏。那是沈菀平日里用来润肤的,带着玉兰香气。他回到床边,将香膏细细涂抹在她胸口的红痕上。 香膏清凉,应该有消肿的功效。 做完这一切,萧彻重新躺下,将沈菀连人带被揽入怀中。她睡得极熟,全然不知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只无意识地往热源靠了靠,将脸埋在他胸前。 萧彻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闭上了眼。 翌日清晨。 沈菀醒来时,天已大亮。寝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帐顶。昨夜... 记忆渐渐回笼。 肚兜、抢夺、衣衫滑落、眼泪...然后她哭着睡着了? 沈菀的脸又红了。她动了动,发现身上被子裹得严实,寝衣也穿得好好的,只是... 她低头,轻轻掀开衣襟。 胸口处,肌肤上有些许淡淡的红痕,像是睡梦中不小心压到的,又不太像。 那红痕很淡,分布在...某些地方。她碰了碰,不疼,反而有种微妙的酥麻感。 沈菀的指尖顿了顿。 她不是完全不懂人事的深闺少女。进宫前,林氏曾隐晦地教过一些,入宫后徐嬷嬷也提点过。这些痕迹...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 昨夜她睡得很沉,沉得有些不寻常。模糊间只听见点了安神香,然后便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做。 沈菀抿了抿唇,重新拉好衣襟,坐起身。 “云珠。”她唤了一声。 云珠应声进来,脸上带着笑:“娘娘醒了?陛下早朝去了,临走前嘱咐奴婢别吵醒娘娘,让娘娘多睡会儿。” 沈菀点点头,下床走到妆台前坐下。 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眼睛也没有肿,看起来休息得很好。只是...她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些红痕在晨光下更加明显。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云珠捧来今日要穿的衣裳,是一件湖蓝色绣白梅的宫装。 沈鸢却道:“先沐浴吧。” “是。” 浴间里,热水已经备好。沈菀屏退云珠,自己解开寝衣。当完全赤裸地站在铜镜前时,她看清了身上的痕迹。 不只是胸口。 腰侧、小腹...甚至大腿内侧,都有淡淡的红痕。那些痕迹很轻,像是被人极其温柔地亲吻抚摸过留下的,不疼,反而有种奇异的、被珍视的感觉。 沈菀的脸烧得厉害。 她快速走进浴桶,将自己浸入热水中。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回忆,却只有零碎的片段:萧彻逗弄她、她哭了、他道歉、点了安神香...然后便是深沉的睡眠。 那些痕迹,他留下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她为什么完全不知道? 她摇摇头,甩开那些荒谬的念头。 沐浴完,沈菀换了衣裳。湖蓝色的宫装领口较高,恰好能遮住颈侧的痕迹。她坐在妆台前,让云珠梳头。 “娘娘今日气色真好。”云珠一边梳头一边笑道,“面色红润,眼睛也亮。” 沈菀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除了那些隐秘的痕迹,她看起来状态极好,甚至有种被滋润过的、慵懒的美。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陛下什么时候走的?” “陛下天没亮就起了,轻手轻脚的,没吵着娘娘。”云珠道,“对了,陛下临走前还嘱咐小厨房,给娘娘炖了冰糖燕窝,说娘娘昨夜...睡得晚,要补补。” 沈菀的脸又红了。 她垂下眼,看着妆台上那盒玉兰香膏。盖子开着,里面少了一小层。她记得昨夜睡前,这盒香膏还是满的。 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娘娘,梳好了。”云珠将最后一支玉簪插入发髻,“您看可好?” 镜中的女子云鬓花颜,眉目如画,眼中带着初醒的朦胧水汽,唇色嫣然。确实很美。 沈菀点了点头:“很好。” 用早膳时,冰糖燕窝炖得恰到好处,清甜润肺。 沈菀小口喝着,忽然想起什么,问徐嬷嬷:“景阳宫那边...怎么样了?” 徐嬷嬷笑道:“听说昨日各府又送了些银子进去,采女们总算能吃饱饭了。李采女昨日托人从宫外买了些书,冯采女则要了些练功用的沙袋——她嫌份例的饭菜油水少,要强身健体呢。” 沈菀忍不住笑了:“冯婉瑜倒是有趣。” “可不是吗。”徐嬷嬷道,“不过娘娘,老奴听说...陛下昨夜宿在咱们这儿,今早景阳宫那边就知道了,几个采女脸色都不太好。” 沈菀舀燕窝的动作顿了顿,淡淡道:“知道就知道吧。” 她早就想明白了。萧彻对她有意,她对他...也并非全然无心。既然入了宫,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该争的、该守的,她也不会退让。 只是... 她想起昨夜那些痕迹,脸又有些发热。 萧彻到底...做到哪一步了? 她不知道。但身体的感觉告诉她,应该还没有到最后。既然如此,那她便继续“装不知道”好了。 反正,看阿兄那步步为营又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挺有趣的。 沈菀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继续喝她的燕窝。 窗外,春光正好。 翊坤宫的海棠开了几朵,粉嫩嫩的,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而寝殿内,那床宝蓝色的锦被已经收走,只剩下藕荷色的一床,整齐地铺在拔步床上。床单换过了,昨夜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92章:二十万两一配殿? 景阳宫偏殿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一个月过去,十位采女已不复初入宫时的光鲜。份例微薄,衣食简陋,偏内务府定的价码高得离谱——一道像样的荤菜要百两,一匹中等绸缎要三百两。 冯婉瑜最先撑不住了。 这日她对着丫鬟递上来的账单,气得将茶盏狠狠掼在地上:“五万两?!这才一个月,就花了五万两?!” 碎瓷溅了一地,茶水洇湿了青砖。 丫鬟战战兢兢道:“姑娘息怒...实在是宫中物价太高了。您昨日要的那道红烧鹿筋,就花了二百两;前日那匹云锦,四百五十两;还有胭脂水粉、头面首饰...” “够了!”冯婉瑜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 她是将门之女,自幼习武,性子爽利,何时为银钱发过愁?在家时,月例银子不过百两,却已足够她买最好的马具、最利的刀剑。可这宫里... 她环顾这间狭小的厢房。床是硬板床,桌椅是寻常木料,妆台镜子模糊不清。就连窗纸都薄得很,冬日冷风一吹,簌簌作响。 就这样的住处,她竟已花了五万两! “李知微那边呢?”冯婉瑜压下火气,问。 丫鬟小声道:“李采女...大约花了三万两。她吃得简单,衣裳也只添了两身,主要是买书和笔墨纸砚...” “呵,她倒是沉得住气。”冯婉瑜冷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同样出身显赫,李知微能忍,她冯婉瑜难道就不能? 可一想到还要在这鬼地方待下去,她就觉得胸口发闷。 正烦躁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冯婉瑜皱眉:“怎么回事?” 丫鬟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上带着奇异的神色:“姑娘,景阳宫的孙嬷嬷来了,说...说陛下有旨,东、西两处配殿可以住人了。” “配殿?”冯婉瑜一愣。 景阳宫的格局她是知道的。正殿空置,东、西各有一座配殿,虽不及正殿宽敞,却也远胜偏殿这些狭小厢房。 配殿有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陈设虽简,却也齐全。 更重要的是——配殿,那是妃嫔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嬷嬷怎么说?”冯婉瑜急问。 丫鬟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嬷嬷说...配殿起住费,二十万两。只有两个名额。” 二十万两。 冯婉瑜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一个月的花销已让冯府肉痛,若再要二十万两... 可配殿... 她脑中飞速盘算。住进配殿,意味着脱离这采女堆儿,有自己的独立院落,有体面,有身份象征。 更重要的是那才是妃嫔该住的地方!日后若有晋封,从配殿搬去主殿,顺理成章。可若一直挤在这偏殿厢房... 冯婉瑜咬了咬牙。 “去,给家里传信。”她压低声音,“就说我要二十万两,急用。” “姑娘...”丫鬟吓了一跳,“这...这数目太大,老爷怕是...” “怕什么?”冯婉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冯婉瑜既然进了宫,就不能被任何人踩下去!配殿,我一定要住进去!” 同样的对话,几乎同时在李知微房中上演。 李知微听到“二十万两”时,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嬷嬷可说了时限?”她问前来报信的宫女。 宫女摇头:“嬷嬷只说,先到先得。” 先到先得。 李知微垂下眼,看着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这一个月,她靠着读书静心,强压下心中的屈辱与不甘。 可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入宫前的风光丞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多少世家公子求而不得... 可如今,她只是个采女,住在偏殿厢房,每日为一口吃的、一件衣裳算计银两。 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配殿... 那是身份的象征。即便仍是采女位份,住进配殿,便意味着与众不同。日后若有机会面圣,若有机会晋封... 她必须争。 “研墨。”李知微放下书卷,走到书案前。 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折好,递给贴身丫鬟:“想办法送出宫,交给父亲。” 丫鬟接过信笺,迟疑道:“姑娘,二十万两...相爷会不会...” “父亲会明白的。”李知微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我李知微要的,从来不是区区采女之位。” 她要的是中宫之位,是母仪天下。 而这第一步,就是住进配殿。 乾清宫,西暖阁。 萧彻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朱笔,抬眸看向侍立一旁的赵德胜。 “景阳宫那边,收了多少了?” 赵德胜躬身,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纹:“回陛下,这一个月来,十位采女共计花费...二十万三千七百两。” 萧彻挑了挑眉:“二十万两?” “正是。”赵德胜压低声音,“冯采女花费最巨,约五万两;李采女次之,三万两;其余几位,多的一两万两,少的也有七八千两。” 萧彻轻笑一声,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世家真有钱。” 一个月,二十万两。 这还只是十个采女的日常用度。若算上她们为了争配殿将要付出的...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些世家,口口声声忠君爱国,背地里却不知敛了多少民脂民膏。 如今倒好,他略施小计,便让他们乖乖吐了出来。 “配殿的消息,放出去了?”萧彻问。 “放了。”赵德胜道,“老奴让孙嬷嬷午时去说的,这会儿...各府怕是已经收到消息了。” 萧彻点点头:“配殿起住费,二十万两。告诉内务府,银两直接入库,记在朕的私库账上。” “是。”赵德胜应下,迟疑道,“陛下,若是...没人肯出这二十万两呢?” “会有的。”萧彻淡淡道,“李知微会出,冯婉瑜会出,还有那个...宋涟儿?她父亲是工部尚书,二品大员,家底厚着呢。”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们不仅会出,还会抢着出。” 赵德胜会意,笑道:“陛下圣明。” 果然,消息传出的当天下午,各府便陆续送银票进宫。 李府最先送来,二十万两银票,厚厚一沓,用紫檀木匣装着,由李府管家亲自送到内务府。 冯府稍晚些,但也赶在日落前送到了。冯大将军许是肉痛,银票里还夹了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 宋府的动作也不慢。宋涟儿之父宋侍郎掌管工部,二十万两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只是送银票时,特意嘱咐了一句:“告诉涟儿,既花了钱,就要住得值。” 其余几位采女,家中虽也有送银两,但二十万两实在太过巨额,大多犹豫不决。有两个家世稍逊的,更是直接放弃了——二十万两,够她们在偏殿住好几年了。 最终,东配殿归了李知微,西配殿归了宋涟儿。 冯婉瑜得知消息时,气得又摔了一套茶具。 “宋涟儿?!”她瞪大眼睛,“她也配?!” 丫鬟小声劝道:“姑娘息怒...宋采女的父亲是工部尚书,二十万两对宋家来说...” “那我冯家就拿不出二十万两吗?!”冯婉瑜怒道,“父亲分明送了银票进来,为何还是慢了?!” 丫鬟不敢说话。 其实冯府送银票的速度并不慢,只是宋府动作更快——宋尚书走的是官道,自然比各府私账要快。 可这话,丫鬟不敢说。 冯婉瑜在屋中来回踱步,胸中怒火翻腾。她自幼要强,何时输给过旁人?可入宫这一个月,处处不顺。位份低,住处差,如今连配殿都抢不到... 她走到窗边,看向西配殿的方向。 那里已有人开始打扫布置,隐约能看见宫人抬着箱笼进进出出。宋涟儿住进去了,从此便是西配殿的主子,虽仍是采女,却已高出她们这些偏殿的一头。 还有东配殿的李知微... 冯婉瑜攥紧了拳。 不急。 日子还长。 她冯婉瑜,总有翻身的那一天。 慈宁宫。 太后听完苏嬷嬷的禀报,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十万两...两个配殿...”她擦擦眼角,“皇帝这招,可真够损的。” 苏嬷嬷也笑:“可不是吗。听说李采女和宋采女已经搬进去了,其余八位还挤在偏殿厢房,那几个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太后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哀家这儿子,看着冷冷清清,整治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顿了顿,又问:“皇帝这月余,可去过景阳宫?” “一次都没。”苏嬷嬷道,“陛下除了上朝理政,便是去翊坤宫。景阳宫那边...连问都没问过。” 太后点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她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忽然道:“既然她们都安稳下来了...苏嬷嬷,传哀家的话,明日起,让景阳宫所有采女每日辰时正来慈宁宫请安。” 苏嬷嬷一怔:“每日都来?” “对,每日。”太后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入了宫,就得学规矩。哀家这个太后,总要好好教教她们。” 苏嬷嬷会意,躬身:“奴婢这就去传话。” 翌日,辰时初。 天刚蒙蒙亮,景阳宫偏殿便已灯火通明。 十位采女早早起身梳洗,穿戴整齐,候在院中。 李知微和宋涟儿站在最前,一个身着浅青色绣竹纹衣裙,一个穿着杏色绣折枝梅的衫裙,皆是素净淡雅,却难掩眉宇间的矜贵。 其余八位站在后面,面色各异。有羡慕的,有不甘的,也有认命的。 辰时正,慈宁宫的宫人来引路。 一行人默默跟着,穿过长长的宫道。清晨的皇宫寂静肃穆,只听得见细碎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慈宁宫正殿,太后已端坐在上首。 她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绣金凤的宫装,头戴点翠凤冠,妆容端庄,气势威严。手边小几上摆着一盏茶,热气袅袅。 采女们鱼贯而入,按位份高低站定,齐齐福身行礼:“妾身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整齐,却透着紧张。 太后没叫起。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饮了一口,才缓缓抬眸,扫视下首。 十位采女保持着福身的姿势,有的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良久,太后才淡淡道:“平身。” “谢太后。”采女们直起身,垂首侍立。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道。 采女们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太后,只垂着眼。 太后一一扫过她们的脸。李知微沉静,宋涟儿温婉,冯婉瑜英气,其余几位或娇怯或端庄...确实都是美人。 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入宫一个月了。”太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还习惯?” 李知微最先反应过来,福身道:“回太后,宫中一切安好,臣妾等深感皇恩浩荡。” 话说得漂亮,可谁都知道,这一个月过得是什么日子。 太后轻笑一声,没接话,反而问:“宫规可都熟读了?” 采女们面面相觑。 宫规厚厚一本,她们这一个月光顾着算计银钱、适应环境,哪有心思想读? 见无人答话,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看来是没读。”她放下茶盏,瓷器碰触檀木小几,发出清脆的声响,“既如此,从今日起,每人将宫规抄写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见哀家。” 十遍?! 采女们全都愣住了。 那宫规少说也有百页,十遍便是千页...这要抄到什么时候? “太后...”一个采女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妾身等初入宫闱,许多规矩尚不熟悉,可否...” “不熟悉才要学。”太后打断她,眼神扫过去,那采女立刻噤声,“你们都是世家贵女,既入了宫,便是天家妃嫔。妃嫔不懂规矩,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还是说,你们觉得哀家罚重了?” 殿内一片死寂。 李知微深吸一口气,率先福身:“妾身遵旨。” 宋涟儿跟着道:“妾身遵旨。” 其余人见状,也只能咬牙应下:“妾身遵旨。” 太后这才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既如此,便退下吧。明日辰时,哀家要看到第一遍。” “是...” 采女们行礼退下,脚步都有些踉跄。 走出慈宁宫,清晨的阳光正好,可谁也没心情欣赏。 冯婉瑜憋了一肚子火,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采女道:“抄十遍宫规...这要抄到猴年马月?!” 那采女苦笑:“还能如何?太后懿旨,谁敢不从?” 李知微走在最前,面色平静,袖中的手却已攥得发白。 她入宫是为了争宠,为了后位,不是为了抄什么劳什子宫规!可太后这一招,分明是在敲打她们,告诉她们——在这宫里,再高的家世也没用,得守规矩。 宋涟儿也脸色不好看。她花了二十万两住进配殿,本以为能与众不同,可太后一句话,又把她打回原形,采女就是采女,得抄宫规。 一行人沉默着走回景阳宫。 刚到宫门口,便看见几个宫人抬着箱笼往翊坤宫方向去。箱笼上贴着红封,显是赏赐。 一个采女忍不住问:“那是...往哪儿送?” 守门的太监笑道:“是陛下赏给宸皇贵妃娘娘的。说是南边新贡的荔枝,用冰镇着连夜送进京,陛下让赶紧给娘娘送去尝鲜。” 荔枝... 这个时节,荔枝何其珍贵。便是她们这些世家女,在家时也难得吃上几颗。可沈莞... 采女们脸色更难看了。 她们在这儿受罚抄宫规,沈莞却在翊坤宫享用贡品荔枝。 这差距... 冯婉瑜咬牙,扭头进了偏殿。 李知微站在原地,看着翊坤宫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 良久,她才转身,对丫鬟道:“备笔墨纸砚。” “姑娘...” “抄宫规。”李知微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狠劲,“太后让抄,那就抄。不仅要抄,还要抄得最好。” 翊坤宫。 沈莞刚起身不久,正坐在窗前梳头,便见高顺领着几个宫人进来,抬着两个冰鉴。 “娘娘,陛下赏的荔枝。”高顺笑道,“南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用冰镇着,新鲜着呢。” 云珠打开冰鉴,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红艳艳的荔枝,颗颗饱满,还带着翠绿的叶子。 沈莞眼睛一亮:“这么多?” “陛下说了,让娘娘尽管吃,吃完了还有。”高顺道,“陛下还嘱咐,荔枝性热,娘娘每日不可多食,配着菊花茶最好。” 沈莞心里一暖,点点头:“替我谢过陛下。” 高顺应下,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退下。 云珠剥了几颗荔枝,盛在白玉碟里端过来。果肉晶莹剔透,汁水饱满,甜香四溢。 沈莞尝了一颗,果然鲜甜。 “娘娘,听说今早慈宁宫那边...”玉茗小声将太后罚采女抄宫规的事说了。 沈莞听了,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吃荔枝。 徐嬷嬷在一旁笑道:“太后这是要磨磨那些贵女的性子。一个个心高气傲的,入了宫还当是在自己家呢。” 沈莞没接话。 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太后也让她抄过宫规,不过只抄了一遍。那时她还不明白,现在懂了,姑母是在教她规矩,也是在护她。 如今对采女们,却是实打实的下马威。 正想着,外头宫人禀报:“娘娘,陛下来了。” 沈莞忙放下荔枝,起身相迎。 萧彻一身明黄常服走进来,见她唇上还沾着荔枝汁水,晶莹剔透的,不由一笑:“好吃吗?” “好吃。”沈莞眼睛弯弯的,“谢谢阿兄。” 萧彻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伸手,用拇指拭去她唇上的汁水。动作自然,指尖却在她唇上停留了一瞬。 沈菀脸一红,垂了眼。 “今日慈宁宫的事,听说了?”萧彻坐下,接过云珠奉上的茶。 沈菀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听说了。太后让采女们抄宫规。” 萧彻饮了口茶,淡淡道:“该罚。入宫一个月,连规矩都不懂,成何体统。” 沈菀抬眼看他,眼中清澈:“阿兄...不去看看她们吗?” 萧彻挑眉:“看谁?” “采女们呀。”沈菀声音软软的,“她们入宫一个月了,阿兄一次都没去过景阳宫...” 萧彻放下茶盏,看着她:“阿愿希望朕去?” 沈菀咬了咬唇,不知道说些什么。 萧彻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傻阿愿。朕若去了,她们该以为有机会了,更要闹腾。不如不去,让她们安分些。” 沈菀眨眨眼:“可她们毕竟是阿兄的妃嫔...” “妃嫔?”萧彻嗤笑一声,“采女而已,算什么妃嫔。” 他顿了顿,看向沈菀,眼中神色深了些。 沈菀对上他满含深意的眼睛,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柔软一片,却也不逼她,只转了话题:“荔枝好吃就多吃些,但不可贪多。明日朕让御膳房做些荔枝酪送来,你尝尝。” “嗯。”沈菀小声应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萧彻便起身去乾清宫理政了。 送走萧彻,沈菀坐回窗前,看着那碟荔枝,有些出神。 徐嬷嬷走过来,轻声道:“娘娘可是在想采女们的事?” 沈菀摇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道:“嬷嬷,你说...阿兄对她们,是不是太狠了些?” 一个月不见,任由她们在景阳宫受苦,如今又默许太后罚她们... 徐嬷嬷笑了:“娘娘心善。可这宫里,从来不是心善就能立足的。陛下若对她们仁慈,她们便会得寸进尺。如今这样,反倒能让她们认清自己的位置。” 沈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不是不懂。 只是... 她想起那些采女,都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怀揣着憧憬入宫,却落得这般境地。 可转念一想,若她不是沈莞,若不是萧彻对她有意,她的处境,怕是比她们还不如。 这宫里,从来都是如此。 适者生存,她们都是自愿挤破头进来的,阿兄在选秀的时候给过她们机会,可是最终还是没人放弃。 沈菀深吸一口气,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开。 果肉晶莹,甜香扑鼻。 她小口吃着。 窗外,日头渐渐升高。 第93章:不如...让你阿兄给你个孩子吧 七月的京城,暑气正盛。 翊坤宫四角摆着冰盆,丝丝凉气驱散了酷热。 沈莞正在窗前绣着一件小衣裳,浅蓝色的软绸料子,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是给出世的小侄儿准备的。 前几日家书传来喜讯,大嫂赵明妍平安诞下一个男婴,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沈莞高兴得当即让玉茗开了私库,挑了几匹上好的杭绸、一对赤金长命锁、还有她亲自缝制的几件小衣裳,一并送回沈府。 算算日子,今日该是孩子满月了。 果然,午膳刚过,徐嬷嬷便笑着进来禀报:“娘娘,沈夫人带着小公子进宫来了,正在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呢。” 沈莞眼睛一亮,放下针线:“快,更衣,我去慈宁宫。” 云珠连忙取来一套水绿色绣玉兰的宫装,替她换上。又梳了个轻便的坠马髻,簪了支碧玉簪子,清清爽爽的。 主仆几人往慈宁宫去。 到了宫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沈莞快步走进去,只见林氏正抱着个襁褓,太后凑在跟前瞧着,脸上是难得的慈爱笑容。 “姑母,叔母。”沈莞福身行礼,眼睛却直往襁褓里瞟。 太后笑道:“快来看看你小侄儿,长得可俊了。” 林氏将孩子递过来,沈莞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婴儿小小一团,皮肤粉嫩,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可爱极了。 沈莞的心都要化了。 “取了名儿了吗?”她轻声问。 林氏笑道:“取了,你大哥传书来给取的,单名一个‘晟’字,日成晟,寓意光明兴盛。小名叫‘安安’,盼他平安长大。” “沈晟,安安...”沈莞喃喃念着,眼中满是温柔,“真好听。” 她抱着孩子,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轻柔。许是察觉到换了人抱,小安安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看着沈莞。 “他看我了...”沈莞惊喜道。 太后凑过来看,笑道:“这孩子,跟阿愿倒是投缘。” 正说着,外头宫人禀报:“陛下驾到——” 萧彻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常服,少了些帝王的威压,多了几分清俊。 进殿后先给太后行了礼,目光便落在了沈莞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这就是沈家新添的小公子?”萧彻走到沈莞身边,低头看去。 小安安正好奇地转着眼睛,看见萧彻,竟也不怕,反而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抓。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那只小手立刻攥住了他的手指,软软的,热热的。 “陛下。”林氏连忙要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萧彻温声道,目光仍停留在孩子身上,“沈家有后,是大喜事。朕已下旨,赐孩子‘云骑尉’勋衔,待成年后荫袭。” 林氏又惊又喜,连忙跪谢:“臣妇代犬子谢陛下隆恩!” 太后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场景... 沈莞抱着孩子,萧彻站在她身侧,两人都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画面,竟莫名有种一家三口的温馨感。 太后心中一动。 她看看沈莞,又看看萧彻,再看看那孩子,一个念头悄然升起。 “皇帝今日不忙?”太后状似随意地问。 萧彻这才收回目光,道:“政务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听说沈夫人带了孩子进宫,便过来瞧瞧。” 太后点点头,目光又落在沈莞怀中的孩子上,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叹,引得众人都看向她。 “母后为何叹气?”萧彻问。 太后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惆怅:“哀家是看着这孩子,忽然想起...皇帝登基已有两年,后宫却始终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寻常人家像皇帝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了...” 殿内气氛微凝。 林氏垂首,不敢接话。 沈莞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下意识看向萧彻。 萧彻面色如常,只淡淡道:“子嗣之事,讲究缘分。朕不着急。” “你不急,哀家急。”太后看向他,眼中满是慈爱中夹杂着忧虑,“皇室血脉传承是大事。先帝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有三个皇子了。” 萧彻沉默片刻,道:“儿臣知道了。” 太后却又将目光转向沈莞,语气更加柔和:“阿愿啊...” 沈莞心头一跳:“姑母?” 太后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你虽把皇帝当兄长,没有儿女之情,但姑母也得为你考虑考虑。女子在这深宫里,若没个孩子傍身,将来...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沈莞愣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继续道:“不如...让你阿兄给你个孩子吧。” “轰——” 沈莞的脸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抱着孩子的手抖了抖,差点没抱稳,幸好萧彻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 “姑母!”沈菀又羞又急,声音都变了调,“您、您在说什么呀!我怎么能对阿兄做出那般事...” 她慌得语无伦次,连“陛下”都忘了叫,直呼“阿兄”。 太后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有什么?你们虽以兄妹相称,却并非血亲。皇帝给你个孩子,你将来也有个依靠,哀家也放心。至于名分...你如今是皇贵妃,孩子生下来便是皇子公主,尊贵着呢。” “不、不行...”沈菀摇头,脸红得像要滴血,“我不能...” 她求助般地看向萧彻。 萧彻面色依旧平静,只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已悄悄攥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母后,”他开口,声音平稳,“此事不妥。表妹既然只将朕当兄长,朕怎能勉强她?至于子嗣...朕会考虑的,但不必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看向沈菀,眼中神色温柔:“阿愿放心,即便没有孩子,朕也能养你一辈子。有朕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 话说得冠冕堂皇,大度得体。 太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面上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哀家多事了。你们兄妹的事,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她摆摆手:“哀家乏了,你们退下吧。” 林氏连忙接过孩子,福身告退。 沈菀如蒙大赦,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离开了慈宁宫。 萧彻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眸色深了深,也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下太后和苏嬷嬷。 苏嬷嬷上前奉茶,低声道:“太后方才那话...可是吓着宸皇贵妃娘娘了。” 太后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吓着才好。不吓一吓,那丫头还不知道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哼了一声:“还有皇帝,装得倒像。说什么‘不勉强’、‘能养一辈子’...是养妹妹还是情妹妹那,说得冠冕堂皇,不知道谁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就想着怎么把人家得到手,怎么...”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苏嬷嬷会意,忍不住笑了。 “陛下对宸皇贵妃娘娘,确实是真心。” “真心是真心的,就是太能忍了。”太后摇头,“哀家看不下去了,推他们一把。至于成不成...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她放下茶盏,望向殿外。 阳光正好,树影婆娑。 “这宫里啊,是该添些孩子的哭声了。”太后轻声呢喃。 翊坤宫。 沈菀一路疾走回宫,直到进了寝殿,关上门,才靠在门上,长长舒了口气。 脸上还是烫的。 姑母今天...怎么能说那种话! 什么“给你个孩子”...这、这成何体统!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心跳依然很快。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懂,就是觉得太快了。 这几个月,萧彻对她的心意,她早已察觉。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不经意的触碰,那些藏在目光里的炽热...她都知道。 可今日太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门。 如果...如果她真的和萧彻... 沈菀猛地摇头,不敢再想。 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真的有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她想起今日抱着小安安的感觉。那么软,那么小,依偎在怀里,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你。 如果是她和萧彻的孩子... 沈菀的脸更红了。 她捂住脸,觉得自己简直不知羞耻。 正心乱如麻间,外头云珠轻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沈菀一惊,慌忙整理仪容,深吸几口气,才道:“请陛下进来。” 萧彻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身墨蓝色常服,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慈宁宫那一幕从未发生。 “阿愿。”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还在想母后的话?” 沈菀垂着眼,小声“嗯”了一声。 “别放在心上。”萧彻温声道,“母后是关心则乱。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朕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沈菀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温柔,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逼迫。 她心中忽然有些愧疚。 他明明那么想要她,却还要装作大度,还要顾及她的感受... “阿兄...”她轻声唤道。 “嗯?” “你...你真的不着急要子嗣吗?”沈菀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蠢,忙低下头。 萧彻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着急有什么用?有些事,急不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朕要的,不只是一个孩子。” 沈菀心头一震。 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萧彻也不逼她,只道:“过段时间朕要去西山围场秋狩,你可想去?” 沈菀眼睛一亮:“可以吗?” “自然可以。”萧彻笑道,“母后也去,就当散散心。” “好。”沈菀点头,眼中终于有了笑意。 萧彻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乾清宫了。 送走萧彻,沈菀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五味杂陈。 乾清宫。 萧彻一回宫,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手撑在案上,闭了闭眼。 太后今日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孩子... 他和阿愿的孩子... 那个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阿愿抱着他们的孩子,温柔地笑着,而他站在她身侧守着她俩。 萧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要。 想要得发疯。 可阿愿... 他想起她今日羞红的脸,慌乱的眼神,还有那句“我怎么能对阿兄做出那般事”... 她还是只把他当兄长。 萧彻苦笑着睁开眼,看向候在一旁的赵德胜。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太后说了什么?” 萧彻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叹了口气:“母后...想让朕给阿愿一个孩子。” 赵德胜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太后娘娘这是...” “好什么?”萧彻打断他,语气烦躁,“阿愿不愿意。” 赵德胜愣了愣,随即明白了。 他斟酌着道:“陛下...宸皇贵妃娘娘年纪还小,又一直将陛下当兄长,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常理。但日久生情,娘娘对陛下...也并非全然无意。” “你怎么知道?”萧彻抬眼看他。 赵德胜笑道:“老奴伺候陛下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娘娘看陛下的眼神,现在有点不同了,那是女子看心仪男子的眼神,只是娘娘自己或许还未察觉。” 萧彻沉默。 真的吗? 阿愿对他...也有意? “可是她今日...”萧彻想起她羞恼的模样。 “那是女儿家的矜持。”赵德胜道,“娘娘脸皮薄,太后娘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她自然害羞。若是私下里,陛下好好与她说...”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黯了下去。 “西山围场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他转了话题。 赵德胜忙道:“都安排妥了。围场已清场,护卫也都布置好了。只是...陛下真要带娘娘去?” “嗯。”萧彻点头,“让她散散心,也让她...多看看朕。” 不只是坐在深宫里,批阅奏折的皇帝。 而是在围场上,纵马驰骋,拉弓射箭的萧彻。 赵德胜会意,笑道:“陛下英明。围场空旷,风景也好,最适合培养感情了。” 萧彻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如锦。 他想起阿愿抱着孩子的模样,那么温柔,那么美。 总有一天...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他们的孩子。 “赵德胜。” “老奴在。” “去库房挑些东西。”萧彻道,“阿愿喜欢玉,挑几块上好的羊脂玉料子,再挑些南珠、宝石...她喜欢做首饰。” “是。”赵德胜应下,又问,“陛下这是...” “赏她的。”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就说...庆贺她添了侄儿。” 赵德胜笑了:“老奴明白了。” 他躬身退下,心中暗想:陛下这是要一步步,把娘娘的心牢牢抓在手里啊。 也好。 这深宫寂寞,有个人真心相伴,总好过孤家寡人。 赵德胜走出殿外,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啊... 这条路还长着呢。 第94章:冯将军进宫 八月末,景阳宫的采女们已近山穷水尽。 偏殿那八位自不必说,便是住了配殿的李知微和宋涟儿,手中银钱也所剩无几。再加上花了一万两可以带一家中丫鬟,大家也都闷着头花了。 内务府的账册记得清清楚楚:这一个多月来,十位采女又陆续花销了十几万两。其中冯婉瑜依然独占鳌头,花了近五万两;李知微次之,三万两;宋涟儿两万五千两;其余七人合起来也有五六万两。 银钱如水般流走,换来的不过是几口好饭、几身好衣、些许胭脂水粉。 采女们终于明白,这深宫的日子,远比想象中更难熬。 这日午后,李知微坐在东配殿的书房里,看着账册上最后两千两的结余,指尖微微发凉。 她自幼聪慧,何时为银钱发过愁? 可入宫这两个月,她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寸土寸金”。 二十万两买了配殿,三万两维持体面,如今只剩这些...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姑娘,”贴身丫鬟春杏小心翼翼道,“夫人昨日托人捎了信,说...说府里现银也不多了,让姑娘省着些花。” 李知微闭了闭眼。 省? 怎么省? 她是丞相嫡女,京城第一才女,难道要像那些小门小户的采女一样,每日啃馒头就咸菜?还是穿粗布衣裳,用劣质胭脂? 她做不到。 正心烦意乱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李知微皱眉:“怎么回事?” 春杏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色古怪:“姑娘,是乾清宫的高公公来传旨,说...说陛下要举行秋狩,可以带一位采女随行。” 李知微眼睛一亮。 秋狩? 随行? 这是机会! “条件呢?”她急问。她也了解了宫里从没有白得的好处,尤其是这位皇帝陛下。 春杏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随行资格...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又是二十万两。 李知微眼前一黑,扶着桌案才站稳。 她哪里还有二十万两?莫说二十万两,便是两万两,她也拿不出来了。 外头的喧哗声更大了,隐约能听见其他采女的议论: “二十万两?这、这也太...” “谁还拿得出二十万两啊!” “我家里上月才送了五千两,已是极限了...” “我也是...” 李知微走到窗边,掀开帘子一角看去。院子里,几位采女聚在一起,个个面有菜色,眼中满是绝望。 是啊,谁还拿得出二十万两? 这两个月的折腾,各世家怕是都已伤筋动骨。再要二十万两... “冯婉瑜呢?”李知微忽然问。 春杏道:“冯采女在屋里,没出来。” 李知微心中一动。 冯婉瑜...她上次抢配殿时,家里不是送了二十万两吗?后来配殿被宋涟儿抢去,那二十万两... 正想着,西配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宋涟儿走了出来。她穿着身藕荷色衣裙,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的憔悴。 这两个月,她也花了不少银两维持体面,如今怕是也捉襟见肘。 宋涟儿走到院中,看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二十万两...我宋家拿不出第二笔了。” 说罢,转身回了屋。 院中一片死寂。 良久,一个采女苦笑:“我家也拿不出了...” “我也是...” “二十万两...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绝望的气息在院中弥漫。 李知微放下帘子,走回书案前坐下,心中却莫名松了口气。 没人拿得出二十万两。 这样也好。 大家都没机会,总好过有人得了机会,将她远远抛在身后。 至于秋狩...去不了就去不了吧。总归陛下也不会真看上谁。 她这样安慰自己,可心底深处,还是有一丝不甘。 冯婉瑜房中。 与李知微想象的不同,冯婉瑜此刻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二十万两? 她有。 上次父亲送来的二十万两,她原是要抢配殿的,结果慢了宋涟儿一步,银票便一直压在箱底没动。这两个月虽然花销大,但那五万两是另拨的,这二十万两分文未动。 如今... “秋狩随行...”冯婉瑜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 围场啊。 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自幼随父亲在马背上长大,她的骑术、箭术,便是许多男子也及不上。若能在围场一展身手... 陛下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春燕,”她唤来丫鬟,“去内务府,把这二十万两交了,就说我要秋狩随行的资格。” 春燕吓了一跳:“姑娘...您真要...” “快去!”冯婉瑜催促,“晚了怕有变数。” 春燕不敢多言,连忙取了银票去了。 不多时,消息传回:冯采女已交二十万两,获得秋狩随行资格。 整个景阳宫炸开了锅。 “冯婉瑜?!她、她哪来的二十万两?” “上次配殿没抢到,银票没退?” “难怪她这两个月花销那么大,原来手里还握着二十万两...” 羡慕的、嫉妒的、不甘的...各种目光投向冯婉瑜的屋子。 李知微站在窗后,看着西配殿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 冯婉瑜去了... 也好。 她安慰自己。冯婉瑜性子莽撞,行事冲动,陛下最不喜这般女子。 让她去,总好过让宋涟儿去,那女子心思深沉,若得了机会,怕是更难对付。 至于她自己... 李知微攥紧了拳。 总有机会的。 她不信,这深宫之中,她会永远被困在采女之位。 是夜,宫门将落锁时。 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乾清宫侧门。轿帘掀开,冯大将军冯猛走了出来。 他穿着常服,面色凝重,手中抱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在太监的引领下,他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西暖阁外。 “陛下,冯大将军求见。”赵德胜轻声禀报。 御案后,萧彻正在批阅奏折,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宣。” 冯猛走了进来,跪下行礼:“臣冯猛,参见陛下。” “冯卿平身。”萧彻放下朱笔,“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冯猛没有起身,反而将手中的紫檀木匣举过头顶:“臣...有事相求。” 萧彻示意赵德胜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地契,以及三十万两银票。 “这是何意?”萧彻淡淡问。 冯猛抬起头,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此刻眼中竟有几分恳求:“陛下,臣...是为小女婉瑜而来。” 萧彻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冯猛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在军中,女儿...便是婉瑜。她自幼被臣娇惯坏了,性子莽撞,行事冲动,实在不是入宫为妃的料子。”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这两个月,臣看着她在宫中受苦,心中...实在不忍。她母亲去得早,臣这个做父亲的,没能教好她,如今却要她在这深宫之中挣扎求生...” “冯卿的意思是?”萧彻问。 “臣想求陛下开恩,”冯猛重重叩首,“借着此次秋狩,放她出宫。这匣中的地契和银票,是臣全部家当,愿献于陛下,只求陛下...给婉瑜一条生路。” 殿内一片寂静。 烛火跳动,在冯猛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这位年过五旬的将军,此刻跪在御前,为了女儿,放下了所有的骄傲。 萧彻看着那匣子,良久,才缓缓开口:“冯卿可知,私自放采女出宫,是什么罪名?” “臣知。”冯猛声音坚定,“一切罪责,臣愿一力承担。只求陛下...成全一个父亲的心。” 萧彻沉默。 赵德胜在一旁侍立,心中暗叹。 冯猛这是豁出去了。三十万两银票,还有那些地契...怕是冯家大半家产了。为了女儿,他真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冯猛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一动不动。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终于开口:“罢了。” 冯猛猛地抬头。 “秋狩时,朕会带冯婉瑜同行。”萧彻淡淡道,“到时她会‘突发急病’,你派人来接便是。至于这些...” 他看了一眼那匣子:“银票朕收下,地契你拿回去。冯家还要过日子。” 冯猛眼中骤然涌上泪水,重重叩首:“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大恩,臣没齿难忘!” “起来吧。”萧彻摆摆手,“此事不可声张。若走漏风声...” “臣明白!”冯猛连忙道,“绝不会牵连陛下!” 萧彻点点头,让赵德胜送他出宫。 冯猛走出乾清宫时,腿都有些软。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巍峨的宫殿,心中百感交集。 婉瑜啊... 为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冯府。 冯猛回府时已是深夜。他没有休息,而是直接去了书房。 “去把谢尧叫来。”他对管家吩咐。 管家应声退下。不多时,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眉目俊朗,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正是冯猛收养的义子,如今在他麾下任昭武校尉的谢尧。 “义父。”谢尧行礼,“这么晚了,有何吩咐?” 冯猛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谢尧是他故交之子,父母早亡,他便收养在府中,视如己出。这孩子也争气,文武双全,如今在军中已是佼佼者。 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婉瑜。 冯猛一直都知道。只是从前婉瑜心高气傲,一心想嫁入高门,看不上谢尧这个“义兄”。后来选秀入宫,谢尧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冯猛能感觉到他的失落。 “尧儿,”冯猛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坐下。” 谢尧依言坐下,眼中带着疑惑。 冯猛看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喜欢婉瑜?” 谢尧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冯猛,眼中闪过惊愕、慌乱,最终化为一片黯然。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跪下:“义父...儿子不敢隐瞒。是,我喜欢婉瑜,从小就喜欢。” 声音很低,却无比坚定。 冯猛叹了口气:“那你为何不说?” “说了又如何?”谢尧苦笑,“婉瑜她...心不在此。她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是凤冠霞帔。我不过是个孤儿,能给她的太少。”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选秀入宫时,我也曾想过阻拦,可...那是她的选择。她既选了那条路,我便只能祝福。” 冯猛看着他,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这孩子,太傻。 “若我现在告诉你,”冯猛缓缓道,“婉瑜有机会出宫,你...还愿意娶她吗?” 谢尧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不敢置信的光芒:“义父...您说什么?” “我已经禀明皇上,”冯猛将今夜之事细细说了,“秋狩时,婉瑜会‘突发急病’,被接回府中。从此,她便不再是宫中的采女了。” 谢尧怔怔听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到最后,竟隐隐有了泪光。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又黯了下来,“婉瑜她...愿意吗?她一心想要争宠,想要...” “所以需要你去劝。”冯猛打断他,“秋狩时,我会安排你随行护卫。你找机会见婉瑜,好好劝她。若她心甘情愿回来,自然最好。若她不肯...” 冯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把她打昏带回来。” 谢尧愣住了:“义父...” “我不能再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了。”冯猛摇头,“这深宫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婉瑜那性子,在那里面活不过三年。与其看着她死,不如我做个恶人,强行带她回来。” 他看向谢尧,眼中满是恳切:“尧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才干我都清楚。我把婉瑜交给你,放心。只问你一句:若婉瑜回来,你还愿意娶她吗?不管她曾经如何,不管她是否心有所属...” “我愿意!”谢尧毫不犹豫地答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义父,儿子愿意!不管婉瑜变成什么样,不管她心里有没有我,我都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冯猛看着他,眼中终于露出欣慰的笑意。 “好,好...”他拍拍谢尧的肩,“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谢尧重重点头:“儿子定不负义父所托!” 从书房出来时,已是子夜。 谢尧站在院中,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婉瑜...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喊他“尧哥哥”的小姑娘。 那个长大后,渐渐疏远他,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少女。 那个入了宫,成为采女,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子... 如今,她有机会回来了。 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带她回来。 然后... 谢尧攥紧了拳。 然后他会用一辈子对她好,让她明白,什么妃嫔皇宫,都比不上真心相待。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更鼓声传来。 三更了。 秋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95章:这…这还怎么争? 九月中旬,西山围场。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官道上,浩浩荡荡的车驾队伍蜿蜒如龙,旌旗招展,禁军护卫森严。 最前方是太后的凤驾,八匹雪白骏马拉着的华丽车辇,四角悬挂金铃,随着行进叮当作响。太后端坐车中,隔着纱帘看着窗外秋色,唇角含笑。 紧随其后的是宸皇贵妃的仪驾。四驾青幄马车,虽不及凤驾华丽,却也精致非常。车帘是上好的杭绸绣玉兰,车窗镂空雕花,隐约可见车内人影。 沈莞今日穿了身鹅黄色骑装,头发简单束了下,簪了支白玉簪,清爽利落。她靠在软垫上,手中捧着本游记,却无心细看,只时不时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打量着沿途风景。 “娘娘,”云珠递过一杯温茶,“喝口茶润润喉吧。” 沈莞接过,小口抿着,忽然问:“陛下呢?” “陛下在您后头的御驾上。”玉茗轻声答道,“奴婢刚才瞧见,陛下的车驾就在咱们后面不远。” 沈莞“哦”了一声,心中莫名安定。 再往后,是随行的王公大臣及家眷的车马。周宴带着妻子王宁苏,两人同乘一车,低声说笑,恩爱非常。武安侯王安骑马随行,与冯将军以及几位老臣谈笑风生,陆野墨等新晋天子近臣们也在其中。 沈壑岩和林氏也来了。林氏坐在马车里,不时掀帘看向前方沈莞的车驾,眼中满是欣慰。沈壑岩骑马伴在车旁,神色肃穆,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唯独不见赵明妍,她刚出月子不久,身子尚虚,留在府中照看孩子。 队伍的最后方,孤零零跟着一辆青布小车。车帘紧闭,悄无声息。那是冯婉瑜的马车。 按照规矩,采女本无资格随驾秋狩。但因为她花钱了,便准了她来,给了这辆小车,只是位置却安排在了最末,离御驾最远,离护卫也最远。 马车里,冯婉瑜憋了一肚子气。 这一路上,她只能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前头浩浩荡荡的队伍。 太后的凤驾、宸皇贵妃的仪驾、王公大臣的车马...而她,就像个见不得人的影子,被远远抛在后头。 “姑娘,您喝口水吧。”丫鬟春燕递过水囊。 冯婉瑜一把推开:“不喝!” 她掀开车帘,看向前方。队伍蜿蜒,根本看不到头。而最前方那几辆华丽车驾,更是遥不可及。 “凭什么...”她咬牙低语,“我也是采女,凭什么...” 春燕小声劝道:“姑娘,能来就不错了。其他采女还在宫里抄宫规呢...” 这话倒让冯婉瑜心情好了些。 是啊,李知微她们还在景阳宫苦熬,每日抄写宫规,而她至少出来了,有机会面圣,有机会... 她握紧拳。 这次秋狩,一定要抓住机会!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西山围场。 营帐早已扎好,依山傍水,绵延数里。中央是皇帝的御帐,金顶绣龙,气势恢宏。左侧是太后的凤帐,右侧... 冯婉瑜下车时,看见那顶仅次于御帐的明黄色帐子,眼睛一亮。 那是...皇贵妃的帐子? 位置如此之近,几乎与御帐比邻... 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又黯了下去。 “冯采女,您的帐子在这边。”一个小太监引路,带着她走向营地边缘。 那是一座极小的青布帐篷,位置偏僻,紧挨着仆役住的营帐。里头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他。 冯婉瑜站在帐前,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御帐区域,再看看自己这寒酸的小帐,胸口堵得发慌。 “姑娘...”春燕小心翼翼道,“进去歇歇吧,赶了一天路了。” 冯婉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甘,走进了帐篷。 夜幕降临,营地篝火点点。 御帐内,萧彻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事,便起身往外走。 “陛下这是...”周宴笑问。 “去巡营。”萧彻淡淡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旁人未察的急切。 赵德胜连忙跟上。 走出御帐,夜风微凉。萧彻却没有往营地边缘去,而是径直走向右侧那顶明黄帐子。 帐外守卫见是皇帝,连忙行礼,不敢阻拦。 萧彻掀帘进去时,沈莞正坐在灯下看书。她已换下骑装,穿了身浅碧色家常衣裙,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灯光柔和,映得她侧脸莹润如玉。 “陛下?”沈莞抬头,见是他,眼中露出笑意。 萧彻心头一软,走到她身边坐下:“在看什么?” “一本游记。”沈莞将书递给他看,“讲江南风物的。” 萧彻接过,随手翻了翻,目光却落在她脸上:“今日赶路,可累着了?” “不累。”沈莞摇头,眼睛亮晶晶的,“路上风景很好,我还看见了好些没见过的鸟儿。”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阿兄,我看见叔母了,她说安安又胖了些,会笑了...” 说起小侄儿,她眉眼都弯了起来,满脸的欢喜。 萧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柔软一片,温声道:“喜欢孩子?” 沈莞点点头,又摇摇头,脸有些红:“安安很可爱...” 萧彻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明日开始围猎,你自行玩玩,莫要乱跑。西山虽已清场,但难免有猛兽出没。” “我会的。”沈莞认真点头,“陛下放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萧彻才起身离开。 走出帐子,夜风更凉了。萧彻站在帐外,回头看了一眼那暖黄的灯光,眼中神色温柔。 赵德胜低声道:“陛下,冯大将军那边...” “朕知道。”萧彻收敛神色,“按计划行事。” “是。” 过了几时,营地边缘的小帐内。 冯婉瑜憋了一天,实在闷得慌。见夜色已深,营地渐渐安静下来,便对春燕道:“陪我出去走走。” “姑娘,这大晚上的...” “就在附近,不走远。”冯婉瑜说着,已掀帘出去。 秋夜凉爽,星空璀璨。营地里篝火未熄,映得人影幢幢。冯婉瑜避开巡逻的护卫,悄悄往营地中心走去。 她不敢靠御帐太近,只远远看着。那里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来往。 忽然,她看见御帐旁那顶明黄帐子的帘子掀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月光洒在那人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银辉。浅碧色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乌发如瀑,侧脸精致得不似凡人。 是宸皇贵妃。 冯婉瑜呼吸一滞,下意识躲到一棵树后。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沈莞。 选秀时,沈莞已是皇贵妃,高坐台上,她们只能跪在下方,不敢抬头细看。 入宫后,她住在景阳宫偏殿,沈莞居翊坤宫,更是无缘得见。 如今... 月光下,那女子站在帐前,仰头看着星空。侧脸轮廓优美,长睫如蝶翼,鼻梁挺翘,唇色嫣然。 灯光从帐内透出,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美。 美得惊心动魄。 冯婉瑜呆呆看着,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她一直知道沈莞貌美,否则也不会让陛下如此倾心。可她没想到...竟美到这种程度。 若说选秀时被誉为“第一美人”的魏紫是人间绝色,那眼前这位...简直是天上仙子,根本不是凡人能及的。 冯婉瑜突然想起家中那些画本子里写的“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 她看着沈莞,又想起自己。 她冯婉瑜也算明艳动人,将门虎女,英气勃勃。可跟眼前这人一比... 冯婉瑜的心凉了半截。 这还怎么争? 若她是皇帝,有这样神仙般的妃子在侧,哪还会看旁人一眼?怕是日日宠幸都不够... 她正胡思乱想,忽见御帐那边又走来一人。 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正是萧彻。 冯婉瑜连忙缩回树后,屏住呼吸。 萧彻走到沈莞身边,两人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能看见沈莞仰头对他笑,眉眼弯弯,甜美非常。 而萧彻... 冯婉瑜眯起眼,仔细看去。 萧彻站在沈莞身侧,两人之间...竟隔了半个身子的距离。 没有她想象中帝王对宠妃的亲昵搂抱,没有耳鬓厮磨,甚至...连靠得近些都没有。 萧彻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头看着沈莞,神色温柔,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冯婉瑜愣住了。 为何? 若她有这样的美人,早就搂在怀里了。 那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那身姿袅娜,风情万种...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动,皇帝竟能忍住不碰?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她忽然想起宫中的传闻,陛下夜夜宿在翊坤宫,却从未真正临幸宸皇贵妃。从前她只当是谣言,如今亲眼看见... 难道是真的? 可为什么? 冯婉瑜想不明白。 她躲在树后,看着月光下那对璧人,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她冯婉瑜,花了二十万两买来的秋狩机会,憋屈地坐在最后的小车里,住着最偏的小帐,只为了能见皇帝一面,能得一丝青眼。 可人家呢? 什么都不用做,就站在那里,便让皇帝小心翼翼,连靠近都怕唐突。 这差距... 冯婉瑜突然觉得,自己这两个月的折腾,像个笑话。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连春燕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回到小帐,她瘫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姑娘,您怎么了?”春燕担忧地问。 冯婉瑜摇摇头,半晌,才喃喃道:“春燕...你说,若你是个男人,有了宸皇贵妃那样的美人,还会看旁人吗?” 春燕一愣,想了想,老实道:“怕是不会了。宸皇贵妃娘娘...确实美得不似凡人。” 冯婉瑜苦笑。 是啊,不会了。 那她还争什么? 之前她想着,只要有机会面圣,只要展露才华,总能让皇帝刮目相看。可现在...她连争的勇气都没了。 美貌比不过,才情...人家李知微是京城第一才女,她比不过。家世...丞相之女、尚书之女,个个不输她。 她冯婉瑜,拿什么争? 越想越心凉。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未来的日子:在景阳宫偏殿,每日算计着银两,吃素喝粥,穿粗布衣裳。一年,两年,十年...最后老死宫中,连件像样的寿衣都穿不起。 “不...”冯婉瑜猛地摇头,“我不要这样...” 可她能怎么办? 出宫? 采女入宫,除非被贬被废,否则终身不得出。 争宠? 争不过。 冯婉瑜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春燕见她神色不对,忙从行李中翻出本书:“姑娘,您看看书吧,别想太多了。” 冯婉瑜接过一看,是本桃色话本子,封面上写着《霸道皇帝爱上我》。 这是她入宫前偷偷买的,藏在行李中带进宫来。宫里规矩严,这种书若被发现,少不得一顿责罚。可她实在无聊时,还是会偷偷翻看。 此刻,她看着这书名,忽然觉得讽刺。 霸道皇帝爱上我? 哪有那么容易。 她翻开书页,里头写的是个才人入宫,得皇帝独宠,最后封后封妃的故事。 文笔拙劣,情节俗套,可从前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幻想自己就是书中的女主角。 如今再看... 冯婉瑜自嘲一笑。 “姑娘,”春燕小声提醒道,“这书太露骨了,若被宫人发现...” “你少管。”冯婉瑜一把扭过身,语气烦躁。 春燕不敢再说,默默退到一旁收拾行李。 夜深了,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冯婉瑜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一会儿是沈莞月光下的身影,一会儿是自己凄凉的未来。 最后,她索性坐起来,点了灯,翻开那本话本子。 书中正写到皇帝深夜驾临才人的宫殿: 【皇帝踏入殿中,见才人正对镜梳妆,烛火映得她容颜娇媚。他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搂入怀中,低声道:“爱妃,天色不早了,该就寝了。”】 冯婉瑜脸一红。 这、这也太直白了... 可她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才人羞红了脸,欲拒还迎。皇帝轻笑,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罗帐垂下,烛火摇曳,一夜春宵...】 冯婉瑜看得面红耳赤,心中却隐隐有些向往。 若真有那么一天... 她摇摇头,甩开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继续翻页。 书中又写到皇帝带才人秋狩,两人在围场骑马并行,皇帝手把手教才人射箭,晚间在营帐中... 冯婉瑜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竟熬到了后半夜。 灯油将尽时,她终于合上书,躺回床上。 脑中却还是那些情节。 皇帝... 营帐... 她忽然想到,明日就要开始围猎了。若她能有机会... 不行不行。 冯婉瑜用力摇头。 皇帝身边有那样美的宸皇贵妃,哪会看她一眼? 可...万一呢? 万一皇帝就喜欢她这种英气勃勃的类型呢? 万一宸皇贵妃只是长得美,其实性子无趣呢? 万一... 冯婉瑜在黑暗中睁着眼,心中两个小人激烈斗争。 一个说:别做梦了,认清现实吧。 另一个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来都来了,二十万两都花了... 最终,后者占了上风。 冯婉瑜握紧拳。 对,来都来了。 总不能白来一趟。 明日围猎,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皇帝看见她! 这样想着,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中,她成了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皇帝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说:“婉瑜,朕只要你...” 她笑了,笑着笑着,却醒了。 天已蒙蒙亮。 营地传来号角声——围猎,开始了。 冯婉瑜连忙起身,换上那套特意带来的红色骑装,对镜整理妆容。 镜中的女子明艳照人,英姿飒爽。 她深吸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 总要试试。 万一呢? 第96章:冯采女…摔下马?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营地已是一片肃杀之气。 萧彻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金线绣龙的软甲,骑在那匹名为“墨焰”的乌骓马上,身姿挺拔如松。 晨光熹微中,他手持一柄玄铁长弓,弓身雕着蟠龙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陛下。”周宴策马上前,同样一身戎装,“围场已清毕,猛兽多在西山深林,鹿群在东侧草甸。” 萧彻颔首,目光扫过身后一众武将:“今日围猎,按老规矩来。午时前,猎物最多者,朕有重赏。” “臣等遵旨!”众将齐声应道,声震山林。 号角长鸣,猎犬狂吠。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扬起漫天尘土。 萧彻一马当先,墨焰如黑色闪电般冲出营地,周宴、冯猛等人紧随其后,百余骑精锐如离弦之箭,直扑西山深处。 营地这边,女眷们才陆续起身。 沈莞醒来时,帐外已隐隐传来马蹄声和号角声。她坐起身,云珠闻声进来伺候梳洗。 “娘娘,陛下已经带人进山了。”云珠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道,“听说今日要猎熊虎呢。” 沈莞点点头,望向帐外。晨光透过帐帘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能想象出阿兄在猎场上的英姿,定是那般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今日女眷们可有安排?”她问。 玉茗捧着衣物进来,笑道:“太后娘娘说了,午后女眷们可去东侧草场骑马狩猎,散心。那儿地势平缓,又有侍卫守着,最是安全。” 沈莞眼睛一亮。她自小学过骑术,只是入宫后鲜少有机会骑马。今日倒是能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用过早膳,她去太后帐中请安。太后正与几位宗室女眷说话,见她来了,笑道:“皇贵妃来得正好,正说起午后骑马的事。你骑术如何?” 沈莞福身道:“回母后,略懂一些。” “那就好。”太后点头,“午后你也去玩玩,整日在宫里闷着,人都要闷坏了。” 几位宗室女眷连忙附和,又夸沈莞今日这身骑装好看,是月白色绣银丝云纹的,衬得她肌肤胜雪,清丽绝尘。 沈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告退回帐。 午后,日头正好。 东侧草场果然平缓开阔,绿草如茵,远处还能看见悠闲吃草的鹿群。 侍卫们已在草场四周警戒,女眷们陆续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沈莞到的时候,草场上已聚集了十数位女眷。有宗室郡主,有大臣家的小姐,个个衣着鲜亮,笑语嫣然。 “宸皇贵妃娘娘驾到——”太监一声通传,草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女眷们纷纷转身,看向来人。 沈莞今日未戴繁复头饰,只将乌发简单盘起来,用玉冠固定。 月白骑装勾勒出纤细腰身,外罩一件披风,脚踏鹿皮小靴,整个人清爽利落,又不失皇贵妃的尊贵气度。 她缓步走来,阳光洒在她身上,那月白衣料隐隐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眉眼如画,唇若含朱,行走间步态轻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误入凡尘。 草场上一片吸气声。 早知宸皇贵妃容貌绝美,可这般近距离见到,还是让人呼吸一滞。 “臣妇/臣女给宸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众女眷齐齐福身行礼。 沈莞温声道:“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出来散心,自在些才好。” 声音清越柔和,如泉水叮咚。 女眷们这才直起身,却仍不敢太过随意,只安静侍立。 沈莞笑了笑,走到草场中央,早有宫人备好了马匹,是匹通体雪白的母马,性子温顺,名唤“踏雪”。 她正要上马,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妾身冯婉瑜,给宸皇贵妃娘娘请安。” 沈莞转身,看见一个身着桃红骑装的少女快步走来。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生得明艳大方,眉宇间带着将门虎女的英气,正是冯婉瑜。 冯婉瑜走到近前,行了礼,一抬头,正对上沈莞含笑的目光。 白天近距离看,冯婉瑜再次被震撼了。 昨日晚上是偷看,光线不算明了,看得不算真切。今日两人面对面站着,她才真正看清这张脸有多惊心动魄。 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玉,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鼻梁挺翘,唇色嫣红,最妙的是那双眼睛,清澈灵动,眼波流转间,仿佛盛着漫天星光。 这已经不是凡间该有的美貌了。 冯婉瑜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行礼,也忘了说话。 “冯采女?”沈莞见她发呆,轻声唤道。 冯婉瑜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福身:“妾…妾身失礼...给娘娘请安...” 声音竟有些结巴。 沈莞也不恼,温声道:“不必多礼。本宫听说冯采女是将门虎女,骑射了得,今日这身骑装,果然英气好看。” 她这话说得真诚。冯婉瑜这身桃红骑装确实衬得她明艳动人,身姿挺拔,自有一股别样的风采。 冯婉瑜听到夸赞,心头一跳,脸竟有些红了。 被这样的美人注视着、夸奖着...她忽然理解为什么那些话本子里,皇帝会对宠妃那般痴迷了。 若她是男子,怕也要把江山捧到这样的人面前。 “多、多谢娘娘夸奖...”冯婉瑜努力维持镇定,可心跳却越来越快。 她看着沈莞温柔的笑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能在这样的美人面前表现一番... “娘娘,”冯婉瑜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妾身骑射尚可,今日愿为娘娘猎一头鹿来!”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 她在干什么?在竞争对手面前献殷勤?李知微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可看着沈莞那双清澈的眼眸,她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合该被所有人捧着。 沈莞果然笑了,眉眼弯弯:“那便劳烦冯采女了。不过要注意安全,莫要逞强。” “是!”冯婉瑜心头一热,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是匹枣红色骏马,名唤“赤焰”,是她特地递消息让她爹从府中带来的,性子烈,但与她极熟。 翻身上马时,冯婉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沈莞一眼。 沈莞正含笑看着她,阳光洒在她脸上,那笑容温柔得让人心醉。 冯婉瑜看得失了神,手上动作便慢了一拍。赤焰久不见主人,本就兴奋,此刻感觉缰绳一松,忽然扬蹄嘶鸣—— “啊!”冯婉瑜惊呼一声,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冯采女!”沈莞脸色一变,快步上前。 周围女眷也惊呼起来,侍卫们连忙围上来。 冯婉瑜摔在草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好在草场柔软,摔得不算重,只是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别动。”沈莞已蹲在她身边,声音沉稳,“让太医看看。” 随行的太医很快赶来,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回娘娘,冯采女只是脚踝扭伤,未伤及筋骨。敷药静养几日便好。” 冯婉瑜躺在地上,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在宸皇贵妃面前夸下海口,结果还没上马坐好就摔了下来...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想起方才沈莞关切的眼神,想起周围女眷们或同情或偷笑的表情,真想当场晕过去算了。 “能站起来吗?”沈莞轻声问。 冯婉瑜咬牙,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站起,右脚却不敢用力,一瘸一拐的。 沈莞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笑意,却很快掩去,温声道:“既伤了脚,今日便好生歇着吧。围猎之事,来日方长。” 冯婉瑜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妾身...让娘娘见笑了。” “无妨。”沈莞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草屑,“本宫今晚让人给你送些烤肉来,算是...慰劳伤患。” 冯婉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真的?” “自然。”沈莞微笑,“好好养伤。” 说罢,转身走向踏雪,在侍卫的搀扶下翻身上马,动作优雅流畅。 她策马在草场上缓行了一圈,月白的身影与雪白的马匹融为一体,美得像一幅画。 女眷们纷纷上马跟随,很快,草场上便是一片欢声笑语。 冯婉瑜被丫鬟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眼睛却一直追随着沈莞的身影。 直到那抹月白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宸皇贵妃...要给她送烤肉呢。 那样神仙般的人物,竟还记挂着她这个摔下马的采女... “姑娘,您还笑呢?”春燕在一旁小声嘟囔,“这下可好,秋猎才第一天,您就把脚崴了。还怎么...怎么争宠啊?” 冯婉瑜瞪她一眼:“你懂什么!” 她顿了顿,看着沈莞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着奇异的光:“那样的美人...我若是皇帝,江山都要送到她面前,日日宠幸。” 春燕:“......” 她家姑娘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冯婉瑜却不管她怎么想,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小帐,心情莫名地好。 傍晚时分,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 萧彻果然猎到了一头黑熊和两只猛虎,周宴猎得一头雄鹿,冯猛则射杀了一头野猪。其余武将也各有收获,草场上堆满了猎物,场面壮观。 论功行赏时,萧彻将一柄镶宝石的匕首赏给了周宴,他猎得的雄鹿最为健壮漂亮。其余人等也各有赏赐。 晚宴设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弥漫四野。武将们围坐畅饮,说起白日狩猎的惊险,豪情万丈。 女眷这边另设宴席,太后坐于上首,沈莞在侧。烤鹿肉、烤野猪肉、烤山鸡...各种野味摆满了长案,新鲜肥美。 宴至半酣,沈莞轻声对云珠吩咐了几句。云珠点头,退了下去。 不多时,几个宫人端着食盒来到冯婉瑜的小帐外。 “冯采女,宸皇贵妃娘娘赏的。”为首的太监恭敬道。 冯婉瑜正坐在帐中揉脚,闻言忙让春燕扶她起身。 宫人将食盒一一打开。第一盒是烤鹿肉,切得薄厚均匀,烤得外焦里嫩,还冒着热气。第二盒是烤山鸡,表皮金黄酥脆。第三盒竟是各色新鲜水果,葡萄、梨子、柿子,都是这个时节难得的。 “娘娘说,冯采女今日受惊了,这些野味和果子,给采女压压惊。”太监笑道。 冯婉瑜看着这些吃食,眼睛都亮了。 她在宫中这两个月,吃的都是高价买来的“御膳”,何曾尝过这般新鲜肥美的野味?还有这些水果...宫里采女份例里,一个月也见不到几回。 “替我...替妾身谢过娘娘。”冯婉瑜声音有些哽咽。 宫人退下后,她迫不及待地让春燕摆开食盒,大快朵颐。 烤鹿肉鲜嫩多汁,烤山鸡香酥可口,水果清甜解腻...冯婉瑜吃得满嘴流油,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 “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宸皇贵妃人真好...” 春燕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小姐,您还想着争宠吗?奴婢看您...都快被宸皇贵妃收买了。” 冯婉瑜动作一顿,瞪她:“你懂什么!” 她擦了擦嘴,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的美人,合该被人捧着。陛下宠她,是天经地义。” 若她是男子,怕是比陛下还要痴迷。 冯婉瑜摇摇头,甩开那些荒唐的念头,继续埋头苦吃。 吃饱喝足,她满足地瘫在椅子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想:今日虽然丢人了,但得了美人关心,还吃了这么多好东西...好像也不亏? 正美滋滋地想着,帐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宫人那种轻盈的步子,而是...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的节奏。 冯婉瑜坐直身子,警觉地问:“谁?” 帐帘被掀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月光从那人身后洒入,照亮了他的轮廓。 冯婉瑜瞪大了眼睛。 “...尧哥哥?” 第97章:尧哥哥…不要丢下我 帐帘掀开的那一刻,冯婉瑜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光从那人身后倾泻而入,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 玄色劲装包裹着紧实的身躯,腰间佩剑,脚踏军靴,分明是武将的打扮。可那张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分明是她熟悉的、从小看到大的那张脸。 “尧...尧哥哥?”冯婉瑜的声音都变了调。 谢尧站在帐中,目光落在她身上。月余未见,她瘦了,下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穿着简单的寝衣,脚踝处还缠着纱布,看起来...很狼狈。 他心里一疼,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只低声唤道:“瑜儿。” 这一声“瑜儿”,让冯婉瑜鼻子一酸。 自入宫后,再没人这般唤过她。 宫人都叫她“冯采女”,女眷们客气疏离,太后威严,陛下...陛下那都没机会见。 只有谢尧,只有她的尧哥哥,才会这样叫她。 可这声呼唤,也让她瞬间清醒。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采女,住在最偏僻的小帐,脚还崴了,桌上摆着别人赏的饭菜...哪里还有半点冯府大小姐的威风? 羞恼、委屈、不甘...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忽然竖起浑身的刺,凶巴巴地瞪向谢尧:“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声音很大,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尧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走近两步,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瑜儿,你瘦了。” 冯婉瑜心头一颤,险些落下泪来。 她强忍着,梗着脖子道:“能不瘦吗?宫里吃的都是些什么!馒头咸菜,连肉都要百两一盘!你知道我这一个月花了多少银子吗?五万两!就为了吃几口肉,穿几件像样的衣裳!” 她越说越激动,把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全倒了出来:“想添件衣裳要三百两!胭脂水粉、头面首饰,哪样不要钱?我冯婉瑜长这么大,什么时候为银钱发过愁?可现在...” 她声音哽咽了:“我连吃口肉都要算计半天...” 谢尧静静听着,眼中满是心疼。 他知道宫中艰难,却没想到竟艰难至此。她这样骄傲的性子,该是多委屈,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瑜儿,”他打断她的控诉,声音低沉而认真,“你愿意回来吗?我接你回家。” 冯婉瑜愣住了。 回家? 她看着谢尧,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看不懂的情绪?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别开眼,嘴硬道:“回什么家?我都入宫了,是陛下封的采女,怎么能说走就走?” “可以的。”谢尧声音坚定,“义父...用了冯家一半家财,求陛下放你出宫。陛下已经同意了,只要你愿意,我们立马就可以回家。” 冯婉瑜彻底怔住了。 一半...家财? 她知道冯家有多少家底。父亲是威武大将军,战功赫赫,赏赐无数,还有田庄铺面...一半家财,那是多少银子? 几十万两? 就为了...换她出宫? 冯婉瑜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入宫这两个月,受了多少委屈,花了多少银子,折腾来折腾去,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到头来,还要父亲用一半家财来赎她... 她算什么?败家女吗? “瑜儿?”谢尧见她神色不对,轻声唤道。 冯婉瑜回过神,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我折腾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罪,花了这么多钱,最后...什么都没得到,还让父亲赔了一半家财?” 她往后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望着帐顶,眼中一片茫然。 “不甘心啊...”她喃喃道,“我真的...不甘心...” 谢尧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剧痛。 他以为她是不舍得离开皇宫,不舍得...陛下。 是了,她从前就一心想要攀高枝,想要荣华富贵。如今入了宫,虽只是个采女,但总归是天子妃嫔,总归有机会... 是他痴心妄想了。 谢尧闭了闭眼,想起义父的话:若她不愿,就打晕带走。 可他怎么下得去手? 这是他的瑜儿,他从小护到大的姑娘。哪怕她心里没有他,哪怕她想要的是别人...他也不忍伤她分毫。 良久,谢尧睁开眼,声音沙哑:“我明白了。” 冯婉瑜还在茫然中,没听清他说什么。 谢尧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低而坚定:“瑜儿,我走了。你放心,我会努力建功立业,总有一天...会让你在后宫,一辈子富贵无忧。”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既然她想要荣华富贵,那他就给她挣来。 哪怕...她是在别的男人身边。 谢尧说完,迈步就要往外走。 冯婉瑜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他要走?他不管她了?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也顾不得脚疼,几乎是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谢尧。 “尧哥哥!不要走!”她哭了,眼泪汹涌而出,“不要丢下我...” 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无助。 谢尧浑身一震,僵在那里。 背后是温软的身子,她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瑜儿...”他声音发颤。 “我不要荣华富贵了!”冯婉瑜哭喊着,“我就要回家...我想吃爹做的红烧肉,想骑赤焰去跑马,想...想和你一起去打猎...” 她把这些日子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宫里一点都不好!吃的不好,住的不好,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陛下眼里只有宸皇贵妃,她那么美,我争不过...我争不过啊...” 谢尧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冯婉瑜。 月光从帐帘缝隙洒进来,照在她脸上。 泪珠挂在长睫上,要掉不掉,鼻尖红红的,嘴唇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再也忍不住,抬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的泪水,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冯婉瑜愣住了。 唇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谢尧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男人特有的气息。 他的吻很轻,带着试探,带着克制,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尧哥哥...亲了她? 她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谢尧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鼻梁高挺,薄唇...正贴着她的唇。 她的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腔。 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些话本子里的情节:霸道将军爱上我... 是...是这样的吗? 谢尧以为她会给他一巴掌,或者推开他。可她没有。 她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睁着那双哭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抗拒,只有...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谢尧心头一动,福至心灵,再次吻了上去。 这次不再试探,而是坚定地、温柔地含住她的唇,舌尖轻轻撬开她的齿关,探了进去。 “唔...”冯婉瑜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整个人都软了。 她从未被人这般亲吻过。 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远不如亲身经历来得...震撼。 谢尧的吻温柔而霸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小心地不弄疼她。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冯婉瑜腿都软了,若不是谢尧抱着,怕是要滑到地上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谢尧的脖子,回应着他的吻。 原来...这就是亲吻的感觉。 有点晕,有点甜,还有点...想要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谢尧才放开她。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冯婉瑜脸涨得通红,嘴唇水润润的,眼中雾气氤氲。 谢尧看着她这副模样,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瑜儿...” 他拉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咱们回家吧。嫁给我,我娶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终身不纳二色,只你一人。” 冯婉瑜怔怔地看着他。 尧哥哥说要娶她。 终身不纳二色,只她一人。 她想起宫中那些采女,想起李知微,想起宋涟儿,想起她们为了争宠算计来算计去。想起陛下对宸皇贵妃的专宠... 原来,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痛快。 她冯婉瑜,也有人这般珍视。 “好...”她听见自己小声说,声音羞怯,却坚定。 谢尧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冯婉瑜靠在他怀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春燕还在...” “我会安排。”谢尧轻吻她的额头,“晚两天,我会让人送她回冯府。这两日,你先好好养伤,什么都不要想。” 冯婉瑜点点头,心中满是踏实。 有尧哥哥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御帐中。 萧彻刚批完几份紧急奏折,赵德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陛下。”赵德胜躬身,“暗卫来报,谢尧...去了冯采女帐中。” 萧彻手中朱笔一顿,抬眸:“哦?” 赵德胜将暗卫所见细细禀报,说到谢尧亲吻冯婉瑜那段时,语气都有些不自然。 萧彻听完,眸色微沉,久久没说话。 赵德胜在一旁垂首侍立,心中却忍不住腹诽:好家伙,这谢尧看着正经,下手倒快。这才见第一面,就又抱又亲的...没看陛下这边,牵个手都得找理由看环境,亲一下还得等人家睡着...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冯猛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德胜小心翼翼道:“陛下,那...冯采女这边...” “既然她愿意走,”萧彻淡淡道,“那就让她走。” 他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帐中跳跃的烛火上:“从明日起,让太医每日去她帐中假装诊治。三日后...冯采女暴病而亡。” 赵德胜会意,躬身:“老奴明白。” 赵德胜退下后,萧彻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那盏烛火,忽然想起沈莞。 若是他像谢尧那般直接... 怕是会吓跑她吧。 萧彻苦笑一声。 他的阿愿,看似娇软,实则心防甚重。他只能一步步来,慢慢靠近,慢慢让她习惯,慢慢...让她心动。 急不得。 可看着别人这般顺利,心中总归...有些不舒坦。 萧彻摇摇头,甩开那些念头,重新拿起奏折。 总有一天,他的阿愿,也会这般心甘情愿地...走向他。 三日后。 营地中传出消息:冯采女突发急病,太医抢救无效,于昨夜子时病逝。 消息传到女眷这边,引起一阵唏嘘。 “怎么就...突然没了?” “听说前几日崴了脚,许是引发了旧疾?” “可怜见的,年纪轻轻的...” 沈莞听闻消息,沉默良久。 那日草场上,那个明艳活泼的少女,还说要为她猎鹿...转眼就没了。 深宫之中,人命果真如草芥。 她吩咐云珠:“准备些奠仪,送到冯府去。” “是。”云珠应下。 与此同时,一辆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营地,往京城方向而去。 车上,冯婉瑜靠在谢尧怀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尧哥哥,”她小声问,“我真的...死了吗?” 谢尧轻抚她的发:“嗯。从今往后,冯婉瑜已经死了。你是...谢夫人。” 冯婉瑜脸一红,往他怀里钻了钻。 马车颠簸,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终于...回家了。 而营地中,春燕跪在赵德胜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高公公会送你回冯府。”赵德胜淡淡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奴、奴婢明白...”春燕哽咽道。 她想起昨夜小姐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春燕,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 她知道,小姐还活着。 这就够了。 春燕被送回冯府。冯猛对外宣称,女儿身边的丫鬟忠心,特许她回府养老。 一切,悄无声息。 少了一个采女,如同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第98章:陪朕去个地方? 秋猎第六日,萧彻不再参与围猎。 晨间议事时,他对众臣道:“这几日诸位辛苦了,今日便好生歇息,或自行游猎,不必拘束。” 众臣皆感诧异,秋猎通常持续九、十日,陛下上年皆是全程参与,今年才第六日便停了? 但无人敢多问,只躬身应诺。 沈莞听闻这安排时,正用过早膳。她今日换了身鹅黄色骑装,发间簪了支白玉簪,清清爽爽,正准备去草场骑马散心。 萧彻走进她帐中时,她刚系好披风。 “阿兄?”沈莞有些意外,“今日不狩猎了吗?” “歇一日。”萧彻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眼中闪过满意之色,“阿愿可愿陪朕去个地方?” “去哪儿?”沈莞好奇。 “一个好地方。”萧彻唇角微扬,“去了便知。” 沈莞犹豫了一下。这几日她在营地也闷得慌,能出去走走自然是好。只是... “就我们两人?”她问。 “就我们两人。”萧彻点头,“朕已吩咐过了,今日不必人跟着。” 沈莞想了想,点头:“好。” 两人走出帐外,侍卫早已备好了马。萧彻的是那匹墨焰,沈莞的则是踏雪。 沈莞正要走向踏雪,却见赵德胜匆匆走来,面露难色:“娘娘,踏雪今早有些不适,怕是不能骑了。” “怎么了?”沈莞忙问。 “许是昨夜受了凉,有些拉肚子。”赵德胜躬身道,“兽医看过,说需休养两日。” 沈莞蹙眉。她今日特意换了骑装,就是想骑马出去... 萧彻这时已翻身上马,坐在墨焰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很快掩去,只伸出手:“既如此,阿愿与朕共乘吧。” 沈莞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 共乘... 墨焰是战马,高大健壮,两人共乘虽无不可,但... “阿愿?”萧彻又唤了一声,手仍伸着,耐心等待。 沈莞抬眼看他。晨光中,他一身玄色骑装,身姿挺拔,眉目英挺,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朝上,是邀请的姿态。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萧彻握紧她的手,用力一拉,沈莞便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拉上马背,稳稳落在身前。 “坐稳了。”萧彻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沈莞身子一僵。 两人贴得很近。她的后背紧贴着萧彻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坚实温热的触感。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握住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 “阿兄...”沈莞小声唤道,想让他松开些。 “嗯?”萧彻低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尖,“阿愿说什么?风大,听不清。” 沈莞:“......” 哪里来的风?明明秋日晴朗,一丝风也无。 可她不敢说破,只得僵着身子,努力往前挪了挪,试图拉开些距离。 萧彻却像是浑然不觉,双腿一夹马腹,墨焰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营地。 “啊——”沈莞低呼一声,身子向后一仰,又撞回他怀里。 萧彻唇角微扬,手臂紧了紧,将她牢牢护住:“抓紧。” 沈鸢脸红了。她哪里有什么可抓的?只能紧紧攥住墨焰的鬃毛,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 马匹奔驰,颠簸间,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摩擦碰撞。 萧彻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还有...那炽热的体温。 更糟的是,他的呼吸时不时拂过她的耳廓、颈侧,温热的,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 沈莞的耳朵悄悄红了。 她努力想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阿兄...我们要去哪儿?” “一个好地方。”萧彻重复着之前的话,声音里带着笑意,“很快就到了。” 沈莞“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马匹在山林间穿行,秋风拂面,带来草木的清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鸟鸣清脆,景色确实极美。 “这边风景真好。”沈莞轻声赞叹,试图让自己放松些。 “是啊。”萧彻应道,却忽然低下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阿愿喜欢?” 那温热的触感让沈莞浑身一颤,慌忙往前躲了躲:“喜、喜欢...” 萧彻眼中笑意更深,却不再逗她,只专心策马。 又行了一刻钟,山路渐陡,马速慢了下来。颠簸却更明显了。 沈莞坐在马背上,随着马匹的起伏,身体不时向后靠。每一次碰撞,都让她心跳加快。 一次剧烈的颠簸后,她身子向后一仰,萧彻下意识低头查看, 唇,擦过了她的耳尖。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沈莞整个人僵住了。 萧彻也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声音平稳:“山路颠簸,阿愿坐稳些。” 好似刚才那一下,只是意外。 沈莞咬着唇,脸颊发烫,却也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心里却乱成一团。 终于,马匹在一处山谷前停下。 “到了。”萧彻率先下马,然后伸手将沈莞抱了下来。 沈莞脚落地时,腿都有些软,不只是因为骑马,更是因为这一路的...煎熬。 她站稳后,立刻退开两步,拉开距离,这才抬头看向四周。 这一看,顿时忘了方才的窘迫。 眼前是一处幽静的山谷。谷中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潺潺,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两岸是茂密的枫林,此时正值深秋,枫叶如火,红得热烈绚烂。 枫林间还夹杂着几棵银杏,金黄与火红交织,美得惊心动魄。 更妙的是,谷中还有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上开着各色野花,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像铺了层锦绣地毯。 “好美...”沈莞喃喃道,眼中满是惊艳。 萧彻看着她欢喜的模样,眼中也染上笑意:“朕就知道你会喜欢。” 沈莞提着裙摆,快步走向溪边。溪水清澈,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小鱼游弋。她蹲下身,伸手撩了撩水,清凉沁人。 “阿兄,这水好清!”她回头笑道,眉眼弯弯,像只欢快的小鹿。 萧彻走到她身边,也蹲下身:“这是山泉水,很干净。你若喜欢,以后每年秋猎都来。” “可以吗?”沈莞眼睛一亮。 “自然。”萧彻温声道,“这山谷僻静,少有人来。你若想来,朕便带你来。” 沈莞心中欢喜,又起身去摘枫叶。她挑了几片形状最好看的,小心地收在怀中,准备带回去放书里。 萧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像孩子般雀跃的身影,眼中满是温柔。 两人在谷中走了许久,看了枫林,赏了溪水,还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瀑布。瀑布不高,水声潺潺,在阳光下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沈莞看得痴了,站在瀑布前许久不愿离开。 “阿兄,这里真好。”她轻声道,“像世外桃源。” “喜欢就好。”萧彻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阳光透过水雾洒在她脸上,长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她唇角噙着笑,眼中映着彩虹的光,美得不真实。 萧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吻她。 想将她拥入怀中。 可现在还不行。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冲动。 沈莞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又在谷中转了一圈,最后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坐下。 “累了?”萧彻问。 “有点。”沈莞笑道,“不过很开心。” 萧彻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并肩看着溪水。秋风吹过,枫叶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溪中,随水漂流。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沈莞放松下来,也忘了之前的拘谨。她托着腮,看着远处的枫林,忽然轻声道:“阿兄,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萧彻侧头看她:“谢什么?” “谢谢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沈莞声音轻轻的,“从小到大,除了姑母和叔母,两位哥哥,就数阿兄对我最好了。” 萧彻心中一动,伸手,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傻阿愿,对你好是应该的。” 沈莞抬眼看他,眼中清澈:“可阿兄是皇帝,日理万机,却还能抽空陪我来这儿...” “再忙,陪你的时间总是有的。”萧彻打断她,语气认真。 沈莞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萧彻看着她羞红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啊!” 沈莞忽然惊呼一声,猛地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萧彻立刻起身。 “有、有东西咬我...”沈莞脸色发白,指着自己的大腿。 萧彻脸色一变,低头看去。只见沈莞的右腿裙摆上,有一处小小的隆起,还在动。 是蛇! 他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那东西已被斩成两段。 沈莞这才看清,那是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不过尺余长,此刻断成两截,还在扭动。 “竹叶青。”萧彻脸色凝重,“有毒。” 沈莞腿一软,险些站不住。她知道竹叶青,毒性虽不致命,但若不及时处理,也会很麻烦。 “阿兄...我...”她声音发颤。 “别怕。”萧彻扶住她,将她抱到一旁干净的石头上坐下,“让朕看看伤口。” 沈莞咬着唇,撩起裙摆。右大腿外侧,绸裤上有两个细小的牙印,隐约可看里面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 萧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沉声道:“得把毒吸出来。” “吸...吸出来?”沈莞脸一白,“怎么吸?” 萧彻抬眼看向她,目光坚定:“朕来。” “不行!”沈莞立刻摇头,“阿兄是皇帝,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 “没有万一。”萧彻打断她,“阿愿,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太过坚定,让沈莞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 “没有可是。”萧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阿愿,听话。” 沈莞看着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此刻满是担忧与决断。 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害怕,有感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最终,她低下头,小声说:“那...那阿兄小心些。” 萧彻松了口气,重新蹲下身,却闭上了眼睛。 “阿兄?”沈莞不解。 “你告诉朕伤口的位置。”萧彻闭着眼,声音平稳,“朕闭着眼,你...不必太害羞。” 沈莞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是为了顾及她的清誉。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咬了咬唇,轻声道:“那...那阿兄别睁眼。” “嗯。”萧彻应道。 沈莞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羞意,将裙摆和绸裤一点点撩到大腿根。那伤口在腿外侧,不算太私密,可这样的动作...还是让她脸颊发烫。 “好、好了...”她声音细如蚊蚋。 萧闭着眼,伸出手:“在哪儿?” 沈莞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跳如鼓。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轻轻放在伤口附近。 “这、这里...”她颤声道。 萧彻的手触到她肌肤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 她的肌肤细腻温软,触感极好。萧彻闭着眼,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 他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香,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还有她压抑的、细碎的闷哼。 他的手在她大腿外侧摸索,终于找到了那处伤口。指尖触到肿胀的皮肉,能感觉到温热和...轻微的颤抖。 “是这里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沈莞应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彻不再犹豫,低下头,唇贴上那处伤口。 温热的触感让沈莞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按住了腿。 “别动。”萧彻低声道,然后开始吮吸。 沈鸢咬着唇,强忍着羞意和...那奇异的感觉。 萧彻的唇很软,很热,贴在她的肌肤上,吮吸时带来轻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麻痒。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肌肤,能感觉到他的舌尖偶尔擦过伤口... 脸烫得快要烧起来。 萧彻闭着眼,感官却无比清晰。唇下的肌肤细腻柔滑,带着少女特有的甜香。 毒血的味道腥咸,混着她身上的玉兰香,形成一种奇异而...诱人的气息。 他强迫自己专注,一次次吮吸,吐掉毒血。 不知过了多久,沈莞终于小声道:“阿兄...血、血颜色正常了...” 萧彻这才停下,仍闭着眼:“确定吗?” “嗯...”沈莞声音细弱,“不肿了,也不那么疼了...” 萧彻松了口气,直起身,仍闭着眼:“把衣服整理好。” 沈鸢慌忙将裙摆放下,整理好衣裳,这才小声道:“好、好了...” 萧彻这才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羞红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水雾氤氲,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唇被咬得嫣红,整个人娇弱可怜,又...诱人至极。 萧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还疼吗?”他问,声音有些哑。 “不、不疼了...”沈莞小声道,仍低着头。 萧彻站起身,走到溪边漱口。清凉的溪水冲淡了口中腥咸的味道,也...稍稍平复了心中的躁动。 他回来时,沈莞仍坐在石头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能走吗?”萧彻问。 沈莞试着动了动腿,眉头微蹙:“有点...麻。” 是毒素的影响,也是...方才那番折腾的后遗症。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背对着她,蹲下身:“上来,朕背你。” 沈莞愣住了。 “阿兄...” “上来。”萧彻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马在谷口,走过去还要一段路。你的腿需要休息。” 沈莞看着那宽阔的背,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慢慢趴了上去。 萧彻稳稳地背起她,起身时,双手托着她的腿弯。她的身子很轻,柔软地贴在他背上,乌发垂落,扫过他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 还有...那淡淡的玉兰香。 萧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迈步向谷口走去。 沈莞趴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她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背肌,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还有,方才他唇贴在她腿上的触感,仿佛还在。 脸又红了。 她将脸埋得更深些,不敢抬头。 萧彻背着她,走得很稳。秋风拂过,枫叶纷纷落下,有几片落在他们身上。 一路无言。 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到谷口时,墨焰正在那儿悠闲地吃草。萧彻将沈莞放下,扶她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回程的路上,沈莞依旧坐在他身前。 可这一次,她没有再刻意拉开距离。 她靠在他怀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萧彻低头,看着她的侧脸,唇角微微扬起。 她, 好像,离他又近了一些。 马匹缓缓前行,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