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读书发媳妇?我必六元及第》 第1章 案首顾长生! 【脑子存放区,求轻喷!】 【本世界很极端,所以科举方面的内容会有魔改,请各位大佬莫要较真。】 【因不可抗力,所有年轻女子都默认十八岁!】 ——————正文分割线—————— “中了!案首!我顾长生是案首!” 悬着大红绸缎的榜文下,人群如沸腾的滚水,瞬间炸开了锅。 艳羡、嫉妒、错愕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那里,一个身穿发白儒衫的瘦弱书生,正圆睁着双眼,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狂喜与不敢置信。 他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仿佛要触碰那高悬榜上、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案首——顾铭,顾长生。 下一瞬,他眼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倏然熄灭,双眼一翻,身子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哎呀!顾案首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请郎中!” 混乱之中,无人察觉,那倒地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一缕来自异世的灵魂,悄然占据这具刚刚因过度激动而猝死的躯壳。 …… “顾案首,这边请。” 公事公办的平淡声音,将顾铭的思绪从混沌中拉回。 他轻轻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跟在吏员身后,心中五味杂陈。 片刻前,自己还是一个为KPI和项目奖金卷到凌晨四点,最终光荣殉职于工位上的现代社畜。 没想到一睁眼,他便成了这个刚刚在院试中夺得案首,却因太过激动而猝死的同名穷书生。 这倒与那范进中举有几分神似。 也算是让他凭空捡了个便宜。 根据融合的原身记忆,顾长生迅速理清状况。 大奉王朝,立国有两百余载,奉行“文以载道,婚以固国”的铁律。 文人地位尊崇,而给他们婚配,则被视为巩固国本的大事。 朝廷认为,文人学子的后代,能更好地继承天赋,为国储才。 为了节约女性资源,更是不允许寻常人家纳妾,哪怕再有钱的商贾,除非年过四十而无后才可再娶,否则也只能有一个女人,若违反被人发现举报,就是重罪。 读书人就的境遇就不同了! 像他这种新晋的童生,可以由官府赐婚。 在“民女名录”中择一人为妻,由女子操持家务,好让学子能安心读书,免去后顾之忧。 而他身为案首,奖赏尤为丰厚。 除了官府特制的全套文房四宝与赏银外,还额外多一个婚配名额。 意味着,他能比普通童生多娶一个女人。 “这下可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了。”顾铭暗自在心中感慨。 不过民女名录,只能免费择取一位。 至于另一个名额,便需自行婚配,或是额外花钱再从名录中挑选。 对此,顾铭充满期待。 倒不是他好色,主要是这关乎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存在于脑中的【鸿蒙族谱】。 其功能堪称逆天。 只要看向即将与他有婚嫁可能的女子,族谱便能推演出双方结合后,女子未来所生子嗣拥有的天赋。 一旦成功婚配,族谱更是能倒果为因,将子嗣天赋直接返还给作为家主的顾铭本人身上! 前世卷生卷死,拼的无非是资源、人脉、天赋。 他什么都没有,哪怕最后落得个过劳死的下场,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 如今重活一世,还得了如此逆天的金手指,顾铭那颗被磨平棱角的心,又不禁燃起熊熊烈火。 思绪流转间,官媒司的院子到了。 里面已经站着几个和他一样的童生,大多衣衫洗得发白,透着一股酸腐气。 当然,也有不少个衣着光鲜,家境殷实的。 读书终究是件烧钱的事。 笔墨纸砚,书籍束脩,样样都要银子。 原身父母早亡,一心扑在科举上,耗尽钱财,如今已是家徒四壁。 …… 院子中央,一排待选的女子静静站立,环肥燕瘦,各不相同。 几乎所有书生的眼神,都火热地聚焦在最左侧的女子身上。 身段婀娜,如风拂杨柳,一张姣好的瓜子脸,眉眼间带着几分自矜的媚意。 肌肤白皙,纵然只施了薄粉,也难掩其动人姿色,无疑是全场最惹眼的存在。 她叫柳如烟。 县里有名的富户,布商之女。 身段婀娜,面容姣好,是全场最惹眼的女子。 听闻她这次是主动报名,入了民女名录。 可以说是鸡窝里降临凤凰。 而在最右侧的角落里,则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 她身形干瘪得像一根被秋风抽干水分的竹竿,几乎没人多看她一眼。 顾铭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先落在柳如烟身上。 哪怕是以他阅历千片的眼光,都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很美。 若是选了柳如烟,以其富商之女的身份,自己的生活定能改善许多。 念头刚起,脑海中“嗡”的一声轻响。 那本古朴厚重的【鸿蒙族谱】缓缓展开,书页上,只有他一人的名字闪烁着微光。 在他的视线中,柳如烟的身上,竟散发出一层稀薄的黑色微光,透着不祥与诡异的气息。 黑色? 怎么会这样? 顾铭心头一凛。 随即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面板,随之在柳如烟身旁浮现。 【姓名:柳如烟】 【年龄:18】 【颜值:79/81】 【身材:80/83】 【个体状态:怀孕中(一个月)、花柳病(潜伏期)】 【子嗣天赋:【短命早夭】(黑色品质,体弱多病,命不过十,寿命-80%)】 “嘶……” 顾铭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妻子,分明是生化母体! 娶了不仅喜当爹,还要附赠这个时代的绝症。 更别提那个【短命早夭】的天赋,若是加持在自己身上,怕不是要当场步原身的后尘,原地暴毙? 这柳如烟怎么混进民女名录的? 不是有官媒司的嬷嬷提前检查吗? 难道是给钱了? 不能选。 绝对不能选! 他连忙移开目光,心中一阵后怕,暗自庆幸有族谱示警,否则不堪设想! 顾铭压下心情,看向其他的女子。 大多是白色光芒,天赋词条也平平无奇。 诸如【吃苦耐劳】、【老实巴交】之类,虽是正面,但对他没什么用。 间或有几个灰色光芒的。 【偷鸡摸狗】、【梁上君子】……这些词条更是让顾铭敬而远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始终低着头的女子身上。 就在视线接触的一刹那,对方开始散发出一圈柔和而坚韧的蓝色光芒。 光芒不盛,却纯粹至极。 【姓名:苏婉晴】 【年龄:17】 【颜值:66/94】 【身材:60/91】 【个体状态:健康度极差,严重营养不良,又因长期缺乏保养,导致身材容貌大幅下降,若是细心调养,可恢复至极限。】 【子嗣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顾铭心中猛地一震。 竟然是蓝色品质的天赋! 【鸿蒙族谱】对于子嗣天赋共划分了九个等级。 黑灰白黄绿蓝紫金。 其中灰色与黑色都是负面天赋。 而蓝色排在正面天赋的第四层阶,可以说十分稀有的! 何况还是【落纸云烟】这种与文道息息相关的极品天赋! 书法是大七门之一,科举的必考项,是文人风骨的体现。 一手好字,不仅能在考场上获得加分,更能赢得名望。 书法悟性+30%,更是能加速对书法的学习,这简直是为他这个卷王量身定做的! 顾铭再次打量起对方。 苏婉晴。 名字倒是清雅。 他很意外,也很惊喜。 想不到在场最不起眼的女子,品质却是最高的! 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未来子嗣拥有文道天赋,直接助益他科举之路的女子! 而且样貌身材的成长极限摆在那里,只要好好娇养,必能远超那个生化母体柳如烟。 这……是个蒙尘的瑰宝! 第2章 宁缺毋滥! “时辰已到,开始择妻!” 官媒司的吏员扬起手中的名册,目光扫过一众翘首以盼的童生。 “按名次顺序,顾铭,你为本届院试案首,可优先择选!” 话音一落。 院内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书生还是待选女子,全都聚焦在顾铭身上。 在众人看来,这道选择题根本没有悬念。 难道顾铭会放着那娇艳如花的柳如烟不选,去选那些姿色平庸的乡野村姑不成? 一名同样身穿简陋学子服,面带傲气,长相却平庸的年轻书生,眼神中更是透出毫不掩饰的嫉妒与不甘。 他叫张扬,与原身同在一个县学,平日里学习优异,往日小考,成绩也一直都是第一,便将这案首之位视为探囊取物。 结果顾铭的超常发挥,直接打乱了一切,导致他屈居第二。 这使他抉择民女名录时,也只能在对方后面去挑选。 张扬笃定,顾铭必然会选择能让其一步登天的柳如烟。 真是该死啊! 怎么就让他拔得头筹了! …… 女子的队列中,被众人所瞩目的柳如烟腰肢挺得更直,她矜傲地抬起下颌,审视着顾铭。 这就是本届的案首么? 身形挺拔,样貌算得上俊朗, 柳如烟微微颔首。 倒不算是辱没自己。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愿参加这次童生级的民女名录。 以自己的姿色,便是配个举人老爷,也绰绰有余。 只可惜举人级的民女名录选拔远比童生级严苛。 最重要的是,她已并非完璧之身,根本无法正常通过检验。 前阵子,府上进购了一批昆仑奴,那些肤色古怪、雄壮魁梧的异族男子令她新奇。 接触过后,更是惊喜地发现其中一人没有被骟干净。 最终她没有按耐住少女春情。 事情败露之后,父亲雷霆震怒,将全部昆仑奴处死。 为遮掩丑事,才托关系强行将她塞入这童生级民女名录中。 童生算功名却不多,通常家世一般的,她柳家也能轻松拿捏。 ……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顾铭深吸一口气,迈开脚。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走向左侧,走向那最耀眼夺目的所在。 张扬的拳头已经悄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然而,顾铭的身影却径直从柳如烟身前走过。 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一个侧目的眼神,都未曾施舍。 柳如烟脸上的矜傲瞬间凝固,化为错愕。 全场,一片哗然。 这是什么情况?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视线中,顾铭一直走到了院子的最右侧,在那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面前,站定了脚步。 苏婉晴一直低着头,双手死死地绞着自己破旧的衣角,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进地面的影子里去。 她感觉到有人站在面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然后,她听到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我,选她。”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苏婉晴猛地抬头,露出一张蜡黄而清瘦的脸。 她的脸颊微微凹陷,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左边额角到眼下,还有一道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瘢痕,让本就普通的容貌更添了几分憔悴。 唯独那双眸子,纯澈且干净。 顾铭对上她的视线,报以一个安抚的微笑。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他疯了吧?!” “这顾案首莫不是高兴过了头,考傻了?” “放着天仙一样的柳家小姐不要,去选一个……一个乞丐婆?” 讥讽与嘲笑声此起彼伏。 …… 人群中,张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像是找到宣泄心中郁结的出口。 他指着顾铭的背影,毫不掩饰地骂道: “瞎了眼的蠢货!也只配找个泥坑里的丑八怪!” 这一声叫骂,也不知是针对抢了他案首之位的顾铭,还是在暗讽将顾铭排在他前面的考官。 官媒司的吏员也彻底懵了,他快步走到顾铭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地劝道。 “顾童生,你可要三思啊!” “那柳家小姐,不仅貌美,其父更是承诺了千两纹银的丰厚嫁妆!” “这苏婉晴……她、她可是罪臣之女,一文钱的嫁妆都没有啊!” 顾铭闻言,心中并无波澜。 罪女? 这反倒解释为何明珠会沦落至此了。 目光扫过那些或嘲讽、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同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顾铭的腰背挺得笔直,清瘦身影竟透出一股难言的渊渟岳峙之感。 “我辈读书人,娶妻当求贤德。娶妻,是为相夫教子,安家立业,求的是内在品性,而非外在皮囊与铜臭之物。” 院内瞬间安静下来,方才那些窃窃私语的学子,不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张扬的脸更是瞬间憋成猪肝色,顾铭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吏员见顾铭心意已决,言辞又占着大义,也不好再强行劝阻,只得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顾案首心意已决……” 他刚想去取婚书,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顾案首,您还有一次婚配名额。若是愿意,只需花费二十两纹银,便可再从名录中择选一人。”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方才那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怕不是为了先占一个贤德的名声,再顺理成章地将美人纳为妾室? 到时候,既有贤妻操持家务,又有美妾红袖添香! 高! 实在是高! 张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顾铭虽穷,可谁都知道,院试案首的赏银足有五十两! 这二十两,他付得起! 张扬紧盯着顾铭,生怕他下一秒就转身走向柳如烟。 然而,顾铭却只是摇头。 “不必了。” “多谢大人好意,小子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他心中自有盘算。 这院中女子,除了苏婉晴,再无一人能为他提供对科举有帮助的天赋。 有【鸿蒙族谱】这等逆天金手指在手,他绝不会为片刻的齐人之福,去浪费宝贵的伴侣资源。 那可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宁缺,毋滥。 如果说第一次的选择是作秀,那这第二次的放弃,则是实实在在的表态。 他顾铭是真的……看不上柳如烟。 柳如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份自信也被这轻描淡写的“不必了”三个字,击得粉碎。 娇柔的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觉得周围所有目光都变成了刺人的针,让她无地自容。 吏员彻底没了话说,只得取出婚书。 苏婉晴全程都处在一种巨大的震惊和迷茫之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跟着吏员的指示,伸出手指,蘸上印泥,在那份决定她一生的文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几乎是一瞬间。 顾铭脑海中那本古朴的【鸿蒙族谱】骤然金光大放! 书页无风自动,一行行崭新的文字,如水银泻地般浮现而出。 【检测到家族新成员“苏婉晴”加入……】 【婚配关系确立,符合天赋返还条件……】 【正在倒果为因,将子嗣天赋返还家主……】 【恭喜家主!您已成功获得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 第3章 落纸云烟!简直神技! 刹那间,顾铭只觉一股清凉之气从天灵盖直贯而下,瞬间涤荡了整个神魂。 他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无数关于运笔、用墨、布局、章法的感悟,如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不是死记硬背的知识,而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感觉自己此刻只要拿起笔,就能让墨迹在纸上生出风骨,幻化云烟。 顾铭心中跃跃欲试,但眼下的场合显然并不合适。 他垂下眼眸,看向身前的苏婉晴。 她还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望着婚书上那两个并列的鲜红指印,苏婉晴只觉得一阵恍惚。 自己这个罪臣之女,竟然真的被选中了? 还是本次的童生案首? 明明场上有那么光鲜亮丽女子,为何会瞧上毫不起眼的自己? 直到顾铭温厚干燥的手掌,自然地牵起了她冰冷而粗糙的手时,苏婉晴的身子才猛地一颤。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顺着交握的手,缓缓涌入心头。 临离开院子前,刚好轮到第二名挑选。 顾铭的余光瞥见张扬。 对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到柳如烟面前,脸上是得偿所愿的狂喜。 而柳如烟在经历了片刻难堪后,也很快调整好姿态,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 顾铭心中轻叹。 张兄,祝你好运。 他带着官府奖励的文房四宝与五十两纹银,头也不回地领着苏婉晴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 顾铭的住处在城南的陋巷深处,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当苏婉晴站在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前,看着眼前这处低矮、墙壁上甚至还有裂缝的“新家”时,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但那复杂之中,没有丝毫的嫌弃与失望。 她深呼吸,仿佛在告别过往,然后,苏婉晴迈开脚步,坚定地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更是简陋到一览无余的地步。 一张用木板拼凑的床,一张缺了半个角的方桌,一张用来研习功课的长桌,两条凳子,便是能一眼看到的家当。 墙角堆着几捆干草,大概是用来生火的。 苏婉晴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声音在寂静的茅屋里格外清晰。 苏婉晴一张蜡黄的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铭心中不由一软。 他放下手中那套珍贵的文房四宝,掂了掂钱袋里那五十两沉甸甸的官银。 “你先在此处歇息片刻。” 他温声对苏婉晴说道。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说完,顾铭便转身出了门。 等他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只不大的米袋,还有用荷叶包着的一条肥瘦相间的猪五花。 当灶膛里燃起久违的火焰,当陶锅里飘出白米饭清甜的香气,当那几片猪肉在锅中被煎得滋滋冒油,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时,苏婉晴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面铺着几片焦香流油的肉片,被顾铭端到了她的面前。 苏婉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进碗里。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 “快吃吧,以后我……为夫不会再让你饿肚子。” 看着这一幕,顾铭也有些感慨。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女眷往往什么都没做,就会因家族牵连沦落各种凄惨的下场。 顾铭为自己盛上一碗,也简单吃了几口。 他看着进食速度很快,却又极力保持着仪态的苏婉晴,轻声宽慰着她。 “安心住下,这里便是你的家。” 一顿饭吃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苏婉晴主动去收拾碗筷,而顾铭心中那股想要挥毫泼墨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 他坐到那张破旧的桌案前,心念一动,调出自己的面板。 【鸿蒙族谱】 【已根据身份与世界背景,自动激活文道板块。】 【家主: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县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初窥门径)、赋(初窥门径)、经(小有所成)、诗(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词(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算(登峰造极)、律(未入门)】 【小七门:琴(未入门)、棋(未入门)、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初窥门径)、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这就是顾铭当前的水平。 其中,诗词的出神入化,应该与他前世所背的东西有关,之所以判定为假,那是因为他空会使用,不会创造,一旦脑子里存货无法与要应对的题材相匹配,就会直接原形毕露。 算学的登峰造极,也同样是学生时代的辛酸泪水。 这个世界,科举对于文道所学的每一项,都有着明确的等级划分。 由低到高分别是:未入门、初窥门径、小有所成、登堂入室、融会贯通、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院试考的是策、赋、经(经史典籍)、书四项。 原身的水平只能中个末流童生。 谁知考试那日竟如有神助,超常发挥,这才侥幸夺了个案首。 顾铭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新增的蓝色天赋上。 原身之前在书道上仅仅只是初窥门径的水准,如今的融会贯通,定然是被【落纸云烟】加持后的效果。 就是不知道跟记忆相比,具体能有多大提升? 他转而又看向官府奖励的那套文房四宝。 澄心堂的纸,徽州的墨,善琏湖的笔,端溪的砚。 这每一件,都是原身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品。 在这个世界,一套好的科举用品,确实能对学子的发挥有着不小帮助。 顾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锭徽墨,在端砚上研磨起来。 墨香清雅,沁人心脾。 他舍不得用那澄心堂的纸,依旧铺开一张自己平日里练习用的粗糙草纸。 不过笔用的却是那支崭新湖笔。 原主的字,只能算是工整,横平竖直,却毫无神韵可言。 但此刻,当顾铭握住毛笔的瞬间,奇妙感觉油然而生。 毛笔仿佛活了过来,成为他手臂的延伸。 顾铭凝神静气,饱蘸浓墨。 手腕轻动,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缓缓游走。 他默写的,是原身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部科举蒙学典籍,《劝学篇》。 墨迹落下,不再是过去那般死板僵硬、仅仅只能算作工整的字迹。 而是变得行云流水,宛如天成! 每一个笔画的起承转合,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笔锋时而如高山坠石,沉稳厚重。 时而如蜻蜓点水,轻盈灵动。 短短片刻,一篇数百字的《劝学篇》便跃然纸上。 字字风流,神采飞扬,这粗糙纸张竟隐隐透出几分足以令人侧目的大家风范! 顾长生看着自己的杰作,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这字迹,别说应付秀才考试的书道,就算举人考试也绰绰有余。 【落纸云烟】的天赋,简直是为科举量身定做的神技! 第4章 少年风骨,所幸她觅得良人! 夜深了。 破败的茅屋中,一豆如萤的油灯,将两道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苏婉晴早已将自己洗漱干净,忐忑不安地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板上。 被褥很薄,还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但她却觉得无比心安。 只是左等右等,顾长生却迟迟没有上床的意思。 她悄悄掀开眼皮一角,望向桌案的方向。 她的夫君,依旧坐在书案前,借着昏黄的灯光,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又提笔在那纸上写下几个字。 他专注得仿佛那冰冷的书卷,比她这个新婚的妻子,要有吸引力得多。 苏婉晴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她知道自己如今长得不好看,面黄肌瘦,脸上还有丑陋的斑痕。 她也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身份卑贱,一分嫁妆都没有。 他……是不是后悔了? 是不是嫌弃自己了? 这念头像毒草一般,在苏婉晴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让她本就冰冷的手脚,愈发没有温度。 可她毕竟是曾受过一些教养的女子,知道新婚之夜,夫妻合卺,既是礼数,也是人伦。 苏婉晴紧咬着下唇,贝齿深陷,几乎要咬出血来。 挣扎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 掀开薄被,赤着脚,轻手轻脚地来到顾长生身边。 地板冰冷,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 “相……相公……” 她第一次道出这个称呼。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这寂静的夜。 顾长生正沉浸在书法实力飞跃的巨大快感之中,对融会贯通之境的书法进行着最后的梳理与感悟,闻言才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回过头,看到苏婉晴正站在自己身后,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弱的轮廓,那双干净的眸子里,盛满紧张与不安。 “怎么了?” 顾铭温和地问。 苏婉晴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小了。 “奴家……妾身……伺候您休息。”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垂着头,不敢去看顾铭的脸。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被灯火映照得发黄的草纸上。 然而,就是这么一瞥,却让她呆立当场。 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骤然睁大,眼中翻涌着滔天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墨迹落于粗糙的草纸之上,笔画之间,如云烟变幻,飘渺而又厚重。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笔,都蕴含着一种玄妙的灵动。 字里行间,更是透着一股超逸绝尘的意境风骨! 这笔法……这神韵…… 苏婉晴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一段被她刻意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雕梁画栋的府邸,回到了那个满是墨香的书房。 幼时的她,扎着总角,踩着矮凳,站在宽大的桌案前,祖父手把手教导自己写字。 祖父曾为当朝清流,更是书法大家苏岑的嫡系后人。 一手书法在京中享有盛名,不知被多少权贵追捧。 “晴儿,你看这字,要有风骨,风骨便如人之脊梁,不可弯折,否则字的形意都会垮掉。” 谆谆教诲仍在耳旁。 祖父还曾夸过她。 说自己在书法上颇有天资,若是男儿身,必能在书道一途光耀门楣。 可惜后来…… 祖父因太过刚直,不愿与奸臣同流合污,遭人构陷,一夜之间,高楼倾塌。 家中男丁尽数抄斩,女眷被判流放。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般傲然风骨的字,更不会有机会遇到一个能让她心安的良人。 可眼前…… 夫君此刻的字迹,虽比祖父当年稚嫩青涩许多,可那股神韵,那股烙印在笔画深处的风骨,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巨大的冲击与无尽的委屈交织在一起,瞬间冲垮她本就脆弱的心防。 苏婉晴的泪水再次决堤,顺着她蜡黄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看到这一幕,顾长生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哭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 苏婉晴被他的声音惊回神思。 祖父的事是禁忌,是悬在她头顶的刀,绝不能提及分毫。 她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情急之下,只好顺着先前的心思,将话题引开。 “相公……相公是不是嫌弃奴家……”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 “是不是嫌弃奴家长得丑,不愿……不愿与奴家同房……” 话音未落,她自己都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消失。 顾铭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又明白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感慨万千。 她这是吃过多少苦,才会变得如此卑微,如此没有安全感。 “瞎说什么呢。” 顾铭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既选了你,便没有嫌弃的道理。只是看你今日面色苍白,身子骨太虚,怕经受不住折腾。” 他看着她依旧惶恐不安的眼睛,想了想,又补充道。 “等你先把身子养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努力,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这番话,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期许,和一种毫不掩饰的亲昵,瞬间冲破了苏婉晴心中所有的阴霾与冰冷。 只是…… 努力?努力什么? 苏婉晴的脸“唰”地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连带着那蜡黄的肤色都透出几分动人的粉色。 她慌乱地别过头,不敢再看顾铭的眼睛。 “相,相公……真会说笑。”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草纸上,惊涛骇浪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理性的思索。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祖父的书法虽自成一派,但追捧者甚多,天下间模仿其字体的文人学子亦不在少数。 相公或许只是恰好也推崇祖父的字,又天资过人,才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对,一定是这样。 不过,即便是模仿,能在这般年纪就达到如此境界,可见相公在书道上的天赋,已是常人难以企及。 再加上他深夜依旧挑灯苦练书法,这份勤勉与刻苦,更是难能可贵。 以及此刻对自己发自内心的体恤…… 苏婉晴惶惶不安的心弦逐渐松弛下来。 她嫁的,并非是一个空有案首之名的轻浮少年,而是一个踏实向学、心怀体恤的真正良人。 自己似乎还没有走到绝路。 就在苏婉晴心绪百转千回之际,一根温热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是顾铭。 他的指腹略微粗糙,长有书生常年持笔磨出的薄茧。 动作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将苏婉晴眼睑下冰凉的泪痕抹去。 “好了,快去睡吧,别胡思乱想。” 第5章 谋划生计! 他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苏婉晴浑身一僵,仿佛电流击中。 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转身跑回到床边,一头扎进薄薄的被子里,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被窝里,她的心依旧“怦怦”狂跳,脸颊烫得能烙熟鸡蛋。 但那份彻骨的冰冷与绝望,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甜蜜与安心。 顾铭看着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妻子,无奈地摇头,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重新坐回桌案前,心中的杂念尽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 纵使有着【鸿蒙族谱】存在,能够获得各种天赋,也并非代表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他深知,天赋只是敲门砖,通往成功的道路,终究要靠汗水一步步铺就。 而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奋,就是卷! 这个文道为尊、科举至上的世界,给了他一个最好的舞台。 顾铭提起笔,饱蘸浓墨。 茅屋外虫鸣声渐渐稀疏,唯有屋内豆如萤的灯火,与那道不知疲倦、奋笔疾书的身影,相伴天明。 …… 当天光自窗格的缝隙间漏入,染白了东墙,顾铭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湖笔。 他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手腕处也传来阵轻微的麻痹感。 熬了一夜,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但他的精神,却仍处在亢奋中。 昨夜,他不仅仅是将【落纸云烟】的天赋彻底与身体融会贯通,更是真切地体验到何为进步。 他的字,并非一成不变。 每写下一遍,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笔画间的细微精进,感觉到自己对字形风骨的理解又深了一分。 这种感觉无比奇妙,甚至让人沉溺上瘾。 在前世,那些隔着屏幕惊鸿一瞥的书法名作,如今在他脑海中不再是徒有其表的影像,而是可以被他感知、理解、乃至复现的精髓。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只要自己肯下这般苦功,迟早有一天,天下字体,他皆可信手拈来。 顾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床榻上。 被褥中的苏婉晴依旧缩着身子,睡得安稳,只是眉头在睡梦中还微微蹙着,似乎并不踏实。 昏黄的晨光下,她那张蜡黄削瘦的小脸,显得愈发让人怜惜。 看来得想办法挣钱了。 顾铭心中暗道。 不仅要买些好东西给自家小娘子补养身子,日后的开销也需早做打算。 至于县试案首奖励的五十两银子。 听着是不少,可在这文风鼎盛的大崝王朝,对于一个志在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除开日常的柴米油盐,即将到来的府试,更是花钱如流水。 府试在大七门原有的策、赋、经、诗四科基础上,要增考“律”,也就是律法。 此外,琴、棋、画这小七门,也必须任选其一。 无论是购买典籍,还是请教名师,亦或是练习琴棋书画所需的耗材,哪一样都离不开银钱。 顾铭不禁有些羡慕前世小说里的那些穿越者前辈。 一个个穿越前明明只是普通人,到了古代却仿佛全知全能。 肥皂、香水、蒸馏酒信手拈来,轻松实现财富自由。 顾铭自问做不到。 别说那些复杂的工艺,他甚至连四大名著都无法完整复刻。 至于作诗换钱? 他那点可怜的诗词储备,必须用在科举的刀刃上,若只为区区几两碎银便随意抛出,未免太过短视,落了下乘。 思来想去,顾铭的目光最终落回在桌案上。 那里,铺满了自己昨夜通宵达旦的成果。 一张张粗糙的草纸上,墨迹淋漓,风骨傲然。 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闪过。 对啊! 自己如今有童生案首的功名在身,又得了【落纸云烟】的天赋,一手书法已然脱胎换骨。 为何不能去卖字赚钱? 大崝王朝文风鼎盛,一幅好的字画,在文人雅士之间向来价值不菲。 他完全可以去县里的通文馆试试。 通文馆是官署所设,既是文人学子交流心得的雅集之地,也为他们提供一个寄卖作品、结交人脉的平台。 馆中每月还会发布通天榜,评选当月流传出的优秀诗词文章、书法画作。 能上榜者,无一不是名声大噪。 以自己如今的书法,虽未必能上那通天榜,但换些润笔之资,想来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顾铭不再犹豫。 他将昨夜写下的字幅一一审视,从中挑出几幅一气呵成、神韵最足的,小心翼翼地卷好,用一根细麻绳捆了。 做完这一切,顾铭走到屋角简陋的灶台边,将昨夜剩下的半锅冷粥重新热上。 锅碗与灶台的碰撞声,终是惊醒了睡梦中的苏婉晴。 她睁开眼,有片刻的迷茫。 自从家逢巨变,她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昨夜,却是自己睡得最沉、最安心的一晚。 当看清茅屋内的景象,看到那个正在灶台前忙碌的高大身影时,苏婉晴猛地清醒过来,慌忙起身。 “相……相公!”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匆匆下床,趿上鞋子就快步走了过去。 君子远庖厨。 昨日让相公亲手做饭,已是她的失职,今日怎能再让他操劳。 “我来吧,相公。” 她想从顾铭手中接过锅铲,却被顾铭侧身让开。 “天还早,你再去睡会儿。” “不,妾身不累。”苏婉晴固执地摇了摇头,坚持要自己来。 顾铭拗不过她,只好退到一旁。 然而,这位曾经的官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粗活。 一时间,灶台前手忙脚乱,不是差点被柴火烫到,就是险些打翻了米粥,看得顾铭心惊肉跳。 最后,还是顾铭看不下去,上前夺过了她手中的活计。 “好了,还是我来吧。” 他将温热的稀粥盛进两只豁了口的陶碗里,端上那张破旧的方桌。 苏婉晴脸上满是羞愧。 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相公……” 她看着顾铭眼下那两抹淡淡的青色,心中一疼,轻声问道。 “你昨夜……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顾铭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无事,只是练字练得晚些。” 他喝了一口粥,温热的米汤滑入腹中,驱散不少疲惫。 苏婉晴看着这家徒四壁的屋子,咬了咬下唇,轻声开口道:“相公,妾身……学过一些针线,或许能补贴些家用。” 顾铭闻言,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晴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上,上面不仅有劳作留下的薄茧,还有几道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 “你的身子还没养好,不能劳累。” “赚钱的事,交给我便是,你安心在家休养。” 苏婉晴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顾铭看着她怔忪的模样,微微一笑,将自己要去通文馆卖字的想法说了出来。 苏婉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夫君的字有多好。 那股超逸绝尘的风骨,即便是在名家云集的京城,也足以引人瞩目。 “相公的字,定会有人赏识的!” 第6章 通文馆!莫不是代家中长辈售卖? 她的语气中充满信任。 仿佛已经看到顾铭的字在通文馆中引人争相求购的场景。 顾铭笑了笑,“那就借娘子吉言。” 他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站起身来。 “且在家里等我回来。” 苏婉晴也跟着站起,走到身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令她的面颊微微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伸出手为其整理好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的衣领,抚平上面的褶皱。 动作笨拙,却极尽温柔。 那双干净的眸子里,映着顾铭的身影,也映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与期盼。 “相公,早些回来。” 温软的叮咛在耳畔回响,顾铭心中一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这间简陋却已有了温度的茅屋。 晨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儒衫。 安河县的街道已经渐渐苏醒,早起的店家卸下门板,炊烟自屋檐袅袅升起,与河上的薄雾交织在一起。 街上行人不多,但见到顾铭这般书生打扮的,都会下意识地侧身让路,眼中带着几分敬畏。 这便是大崝王朝,文风鼎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通文馆坐落在县城东首,临着文庙,是一座三进的青砖黛瓦院落,门口两座石狮威严肃穆,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笔力苍劲,正是“通文馆”三字。 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与书卷气。 顾铭整了整衣衫,迈步而入。 馆内小吏见他衣着朴素,本有些怠慢,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何事?” “在下顾铭,新科童生,前来登记,欲在馆中坊市寄卖些字画。” 顾铭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小吏神色稍正,但依旧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可有凭证?” 顾铭从怀中取出县衙颁发的案首文书。 当小吏的目光落在文书上案首二字时,脸上那最后一丝怠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 “原来是顾案首!失敬,失敬!” 童生案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秀才,未来也有一定概率考上举人。 他连忙起身,亲自为顾铭奉上一杯热茶,态度与方才截然不同。 “案首稍待,小的这就为您办理。” 登记的过程异常顺利。 很快,一块刻着“顾”字的梨木牌便交到了顾铭手中。 这便是坊市的凭证。 “顾案首,坊市在第二进院落,您持此牌便可寻一空位设摊。若有佳作,也可交由我们馆中代为售卖,只是要抽一成利。” 小吏殷勤地解释着。 “多谢。” 顾铭道了声谢,接过木牌,径直向第二进院落走去。 通文馆的坊市果然热闹非凡。 宽敞的庭院里,错落有致地摆着数十个摊位,往来者络绎不绝。 有身着锦缎、腹笥便便的地主老财,在家仆的簇拥下,附庸风雅地挑选着字画。 也有青衫磊落的文人学子,三五成群,在一幅作品前驻足品评,高谈阔论。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人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文人的喧嚣。 顾铭寻了个靠墙的空位,地方不大,但还算清净。 他解开麻绳,将自己挑选出的五幅书法作品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他用的纸是坊间最廉价的草纸,泛着黄,质地粗糙。 可当那淋漓的墨迹展现在众人眼前时,纸张的简陋便再也无人关注。 那一个个黑字,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粗糙的纸面上跃动。 或如苍龙入海,气势磅礴。 或如流云无定,飘逸出尘。 一股超逸绝伦的风骨,透过笔画,扑面而来。 起初只是路过的人不经意地一瞥,随即脚步便像被钉住一般,再也挪不开。 很快,顾铭这简陋的摊位前,便越聚越多。 “嘶……”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倒吸一口凉气,他俯下身,几乎要将脸贴到纸上,抚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 “这笔力,这气韵……老夫沉浸书法三十载,也未曾见过如此灵动飘逸的境界!” 他浑浊的眼中,满是震撼。 旁边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商人,看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何止是灵动飘逸!依我看,这字,足以登堂入室了!” 他虽不懂其中门道,却能感受到那份扑面而来的美感与气度,已然动了心思。 老秀才闻言,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不,‘登堂入室’不足以形容其百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 “此等风骨,对笔墨的掌控已入化境,老夫看来,已然达到了‘融会贯通’之境,甚至……甚至隐隐触摸到了‘登峰造极’的门槛!” “登峰造极?!”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围观的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在大崝王朝,书道评级森严,登峰造极,那可是无数文人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对这作品的评价争论不休,但无一例外,都充满了惊叹与赞美。 那富态男人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他挤到顾铭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敢问这位小哥,不知写下这几篇字的是何人?” 若再有来历,就更不得了! 周围的人也纷纷看来,目光灼灼,都想知道其名讳。 顾铭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拱手。 “让各位见笑了。” 他缓缓开口。 “这些拙作,皆是在下所书。” “五百文铜钱一幅。诸位若有看得上眼的,自取便是。” 童生案首算不得什么名气,纵使质量在这里,他也没敢开太高的价格。 然而,顾铭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场间,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竟敢说自己是佳作的笔者? 短暂的寂静后,是轰然爆发的质疑。 “小哥莫要说笑!” 一名学子打扮的人率先开口,眉头紧锁。 “这等境界的书法,非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大家不可为,你才多大年纪?” “是啊是啊,”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莫不是代家中长辈前来售卖?我等并无轻视之意,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没错,小哥,你还是说实话吧。” 质疑声四起,一道道目光如同利剑,审视着顾铭。 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人的才华或许能靠天分,但书法的境界,却必须要用岁月与苦功一点点打磨,否则往往只具其形,不具其神! 顾铭的年纪,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 第7章 再写一副?有何不敢! 顾铭没有辩解。 他知道,这种事情,说再多也是徒劳。 事实胜于雄辩。 就在这嘈杂纷乱之际,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穿透人群,清晰地响起。 “让他写一副,不就知道了?” 只见一个身着华贵云纹锦袍,腰间悬着一枚上好白玉佩的中年男子,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排开众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四十余岁,面容儒雅,目光却极为有神,气度不凡。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旁人,径直走到顾铭的摊位前,俯身审视着地上的字幅,眼中精光连动。 片刻后,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如炬落在顾铭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顾铭神色坦然,与他对视,没有丝毫闪躲。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指着地上的字,朗声开口。 “你说,这是你写的?” “既如此,可有胆量,当着我等众人的面,再写一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铭身上,嘈杂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微响。 这不仅是诘问,更是一场当众的考验。 若是真的,便一鸣惊人。 若是假的,便身败名裂。 顾铭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眼中的平静都未曾泛起一丝波澜。 他迎着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 “有何不敢?”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三个字,掷地有声。 这份从容与自信,反倒让众人心中那份怀疑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浓烈的好奇与期待。 一个骗子,断然不会有这般气度。 难道这年轻人确有真才实学? 闻言,锦袍男子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他欣赏的不仅是字,更是写字之人的风骨。 他不再多言,只朝通文馆内堂的方向轻轻扬了扬手。 身后一名精干的侍从立刻会意,快步入内,与馆中吏员交涉。 不过片刻功夫,四名吏员便亲自抬着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庭院中央的空地上。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请。” 锦袍男子做了个手势,退后两步,将场间的中心完全留给顾铭。 周遭的人群也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空出一大片地方,气氛变得庄重而肃穆。 顾铭没有丝毫客气。 缓步走到案前,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冰凉滑腻的纸面。 好纸。 随即,他拿起墨锭,在砚台中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周遭的喧嚣,众人的目光,仿佛在这一刻都尽数远去。 顾铭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白纸,与手中渐渐浓郁的墨香。 整个人的气场为之一变,那份书卷气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静如渊的专注。 围观的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连那几个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学子,也收敛了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墨已研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周遭的喧嚣、探究的目光、压抑的呼吸声,仿佛在这一刻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白纸,与即将握于手中的狼毫。 再次睁眼时,顾铭的眼神已是一片澄澈。 顾铭挽起袖口,执笔,蘸墨。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滞。 众人皆屏息凝神,以为他会选择一首应景的诗词,以彰显文采风流。 然而,顾铭饱蘸浓墨之后,笔锋悬于纸上,却并未立刻落下。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礼注疏》有云……” 众人微微一怔。 经义? 他要写的竟是经义? “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随着沉稳的吟诵声,他手腕微动,笔尖终于在宣纸上游走开来。 他写的,是端正庄重,法度森严的楷书。 第一个“体”字落下,便如山岳奠基,沉稳厚重,力道仿佛要透过纸背,烙印在下方的书案之上。 紧接着,“国”、“经”、“野”…… 一个个黑字,宛如一队队纪律严明的甲士,列阵而出。 笔画之间,横平竖直,点捺分明,结构匀称到了极致,神完而气足。 这已非单纯的写字。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种古朴庄严的风骨,又在最严谨的法度之中,暗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动韵味。 这是将经义的庄重,与书法的艺术,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围观者彻底失声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字,而是一座宏伟的宫殿正在拔地而起,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皆是法度,皆是规矩,却又组合成了壮丽无匹的景象。 那位先前断言顾铭书法境界的老秀才,此刻更是看得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狂热与不可置信。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穷尽一生追求,却始终无法触及的境界! 当最后一个“极”字的最后一笔稳稳落下,顾铭缓缓收笔,挺身而立。 整篇经义,工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墨色乌黑发亮,在雪白的宣纸上,更显神采飞扬。 上好的纸张完美承载了笔墨的每一分神韵,其效果之高,比他摊位上那些用草纸写的作品,还要更胜一筹!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年轻学子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 “天……天啊……” “这……这真是他写的!”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寂静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惊叹声。 “我的老天!如此年纪,竟有这般造诣!妖孽!真是妖孽啊!” “这楷书,已得精髓,尽显风骨!我大崝未来,怕是又要出一位书法大家了!” “何止是大家!此等功力,放眼整个天临府,又有几人能及?” 那锦袍男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作品,眼中的精光前所未有的炽盛。 片刻后,他猛地一拍手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畅快与欣赏。 “好!” “好一个‘以为民极’!”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铭,毫不掩饰自己的激赏。 “小兄弟,你摊上这些作品,连同这一幅,我全要了!” 第8章 一抢而空,贵人相邀!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不满的抗议声。 “怎可如此?这可不厚道了!” “是啊,我等也盼了许久,凭什么一人独吞啊!”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众人好不容易见到这等佳作,又亲眼见证了作者的实力,谁不想求购一幅回去? 锦袍男子一怔,便未强求。 他倒不是蛮横之人,也不想去惹众怒。 略一沉吟,他指着书案上那幅新写的楷书,一锤定音。 “诸位说得是,是秦某孟浪了,不过这幅字,既是因我而起,鄙人出五十两银子买下,想必无人有异议吧?”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虽说这在文学藏品中的价格并不算什么,但要知道对方也似乎名不见经传啊! 尤其对附庸风雅的商贾,他们更加喜欢追寻名家之作以彰显自身品味。 五十两,还是太奢侈了! 锦袍男子挥手,身边小厮立即拿出雪白的纹银,放在桌案上。 看着就足斤足两。 “小兄弟可还满意?” 顾铭心中一跳,但面上依旧平静,拱手道:“多谢先生厚爱。” 被这股热闹一捧,顾铭摊位上剩下的五幅作品,立刻引来了一阵激烈的争抢。 “这幅我出四两!” “我出四两五钱!” “我出五两!都别跟我抢!” 片刻功夫,五幅字便被瓜分一空,每一幅都卖出了四五两银子的“天价”。 顾铭将碎银收入怀中,心中不禁有些恍惚。 这就……赚了七十多两? 他也没想到,赚钱竟然能这么轻松,会如此被捧场。 在前世,纵然你书法超神,可若是没有名气加持,作品照样一文不值。 这就是文道至尊的世界吗? 当真有些夸张。 但细细想来,却也能理解。 凭借【落纸云烟】的天赋加持,他现在的书法水平,严格来说,已经触摸到了“登峰造极”的门槛。 这等水准,在大崝王朝,足以去考贡士了。 在场之人,多是识货的读书人,自然明白这字里蕴含的价值。 毕竟,一位真正能考上贡士功名的大人物,随手写就的一篇字,又岂是区区几两银子可以打发的! 今日能用这个价钱买到,已经是天大的便宜。 他们抢的,不仅仅是一幅字,更是一位未来书法大家的早期作品,是一份潜力,一份可以预见的荣耀。 顾铭将银子小心收好,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那锦袍男子却走上前来,对他郑重地做了一个揖。 “在下秦沛,对小兄弟的才华甚是佩服。” 他态度诚恳,目光真挚。 “不知可否赏光,移步天香楼,你我一叙?” “秦沛?” 人群中,一个商人听到这个名字,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 “莫非他……他就是天临府首富,秦沛?!” 天临府下辖九县,安河县正是其中之一。 而秦沛,便是这整个天临府商界的执牛耳者!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顾铭的目光,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羡慕。 能被这等人物亲自邀请,这年轻人的前途,怕是不可限量了! 顾铭心中虽有波澜,面上却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朝着秦沛微微一拱手,声音清朗。 “先生厚爱,晚辈岂敢不从。” 秦沛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小兄弟,请。” …… 天香楼,安河县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亦是秦家的产业之一。 三层,雅间“听雨轩”。 轩内陈设雅致,一鼎三足铜炉中,正燃着顶级的檀香,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化作各种玄妙的形状,满室馨香。 秦沛亲自为顾铭斟上一杯香气四溢的明前茶,动作间不见半分首富的架子,反倒像个爱才惜才的儒雅长者。 “在下秦沛,字伯庸。” 秦沛放下茶壶,含笑开口。 “今日在通文馆得见小友,一睹风采,实乃秦某之幸事。” 顾铭连忙起身,端起茶杯,略一欠身。 “晚生顾铭,字长生,秦先生谬赞。” 他的姿态不卑不亢,既有对长者的尊敬,也未失读书人的风骨。 “顾铭……长生……” 秦沛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口中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片刻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骤然一亮,紧紧盯着顾铭。 “敢问小友,可是本届安河县县试的案首,顾长生?” 顾铭心中微动,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这位首富耳中。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正是晚生。” “哈哈哈哈!好!好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秦沛脸上的欣赏之色再也无法掩饰,他抚掌大笑,笑声畅快淋漓。 “我道是何方俊彦,竟有如此书法造诣与沉稳心性,原来是新晋的案首公!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看向顾铭的眼神,已然从单纯的欣赏,多了一份郑重的审视与考量。 “实不相瞒,我秦家祖籍便在安河,此番回来,一是巡查家中产业,二来也是想看看故土风貌。” 秦沛语气温和下来,带着几分感慨。 “安河县虽小,却也是人杰地灵之地,我总想着,能为家乡的后辈才俊,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顾铭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衫。 那衣衫虽然干净整洁,但料子普通,袖口处甚至还有着细微的磨损痕迹。 秦沛心中了然,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长生小友年纪轻轻便高中案首,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不知……可曾寻得‘辅学使’?” 辅学使? 顾铭心中一动。 这个词他并不陌生。在大崝王朝,这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 一些有远见的富商豪绅,会提前在有潜力的寒门学子身上进行投资,资助其衣食住行,助其安心求学。 待到学子金榜题名,身居高位之后,再反过来,为资助自己的家族提供庇护与助力。 这不就是前世的天使投资人么? 顾铭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他明白,秦沛这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了。 第9章 辅学使!丰厚橄榄枝! 见顾铭面露沉吟,秦沛以为他有所顾虑,便温和一笑,将条件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长生小友不必多虑。秦某痴长几岁,也算颇有家资,素来敬佩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没有丝毫的压迫感。 “若是小友不嫌弃,秦某愿为你的辅学使。” “安河县学虽好,但终究池浅。我可以将你引荐到天临府的白鹭院学,那里的教习,不乏举人、乃至致仕的告老官员,于经义策论之上,见解非凡。” “你在府城求学的一切用度,包括一处邻近院学的清静宅院,都由我秦家来承担。” 秦沛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他而言,这点花费,确实只是九牛一毛。 这些年,他广撒网,投资的寒门学子不知凡几。 商贾之道,想要屹立不倒,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毕竟谁知道里面是否会有真龙。 然而,这一系列条件,对于顾铭来说可就太珍重了! 白鹭院学? 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顾铭从前身的记忆中,搜索到了这个名字。 白鹭院学,可以说是整个天临府最负盛名的几处学府之一。 而且学费高昂,没有关系很难进入。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对于一个志在科举的学子而言,良师的指点,无疑是最为宝贵的资源。 更上乘的教学,意味着他能更快地提升自己在大七门与小七门上的造诣。 为将来的府试、乡试打下坚实的基础,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 他虽高中县案首,可在安河县学免费就读,但一个小县城的教育资源,又如何能与府城相提并论? 更何况,秦沛还许诺了一处府城的宅院。 如此就可以将娘子苏婉晴一同接去,免受两地分离之苦。 这橄榄枝,分量太重,重到他几乎无法拒绝。 顾铭端着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热茶的温度透过瓷壁,缓缓渗入指尖,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 他抬起眼,看向含笑而坐的秦沛,对方的目光温和而真诚,充满期待。 深吸一口气,顾铭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朝着秦沛郑重地一揖。 “先生厚爱,晚生感激不尽。”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秦沛脸上的笑意更浓,伸手虚扶了一下,示意他不必多礼。 “长生小友不必客气。” 顾铭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继续说道。 “只是,此事体大,不仅关乎晚生一人的前程,更关乎整个家庭的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秦沛的视线。 “晚生……需回家与娘子商议一番,方能给先生一个确切的答复。”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秦沛端着茶杯的动作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那丝讶异就化作了更为浓郁的欣赏与赞许。 “哈哈哈哈!” 他抚掌大笑,笑声中满是快慰。 “好!好一个‘与娘子商议’!” 秦沛站起身,走到顾铭身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重情重义,不因前程而独断专行,方是大丈夫所为!长生小友,秦某没有看错你!”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白玉令牌,递到顾铭面前。 令牌上雕刻着一个古朴的“秦”字,入手微凉。 “这是秦某的信物,你且收好。” “我这三日,会暂住在城外的秦庄。你回去与夫人商议妥当,随时可持此令牌来寻我。” 顾铭双手接过令牌,入手微凉,质感细腻。 “多谢先生体谅。” 秦沛摆了摆手,目光又落回到桌上那幅被他以五十两买下的楷书上,越看越是喜爱。 “对了,长生小友日后若再有佳作,可莫要忘了秦某。” 他笑着补充道。 “秦某愿尽数包下,价格定不会让你失望。” 顾铭心中了然,知道这更多的是一句客套的示好之语。 他若是当真以此为生财之道,每日写上几十上百幅送去秦庄,那便是自寻其辱,不知好歹了。 将玉牌小心收入怀中,再次拱手。 “先生厚爱,晚生铭记于心。” “今日天色已晚,晚生便不久留,先行告退了。” “好,我送你。” 秦沛亲自将顾铭送至雅间门口,看着他从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久久未散。 此子,心性、才华、品行,皆为上上之选。 希望能给他,给秦家带来一个惊喜! …… 顾铭走出了天香楼。 拂面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雅间内檀香的余韵,也让他激荡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伸手入怀,一边是七十多两沉甸甸的纹银,另一边是那块温润微凉的秦字玉牌。 这两样东西,都像是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平静的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转身走进市集。 先是去米铺,买下十斤最好的贡米。 又去肉铺,割了三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还称了一只处理干净的老母鸡。 路过布庄时,顾铭脚步一顿,随即走进去。 片刻后,他提着一个包裹出来,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青色儒衫,料子细密,针脚工整。 还有一条湖绿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是给娘子的。 最后,他走进了街角的一家文杂店。 “店家,劳烦,给我来一刀最普通的竹纸。” 他如今虽小有资财,但【落纸云烟】的天赋,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彻底掌控,还需精打细算。 付了钱,顾铭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一处贩卖胭脂水粉的摊位时,顾铭的目光停了片刻。 摊位上琳琅满目,各色胭脂鲜艳欲滴。 想到娘子。 她脸上的那块斑痕,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也是营养不良的见证。 若是买了胭脂水粉,她会高兴吗? 还是会……因此而刺痛,觉得自己是在意她的容貌瑕疵? 顾铭心中微叹,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从铺子前走过去。 不急。 等以后日子好了,慢慢为她调理,那块斑痕总会消退的。 他要的,是她由内而外的欢喜,而不是用外物遮掩的伪饰。 第10章 妾身支持夫君 回到家中,顾铭推开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正借着窗口光亮缝补衣物的苏婉晴立刻抬起头,见是他回来了,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连忙起身迎上。 “夫君,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温婉柔和。 “嗯,回来了。” 顾铭笑着应道,视线在其放置的衣衫上一扫而过。 有些讶然。 那是他之前破掉的旧衫,想不到娘子竟然主动找了出来。 心中一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回来得晚些,让你担心了。” 顾铭拿起那个布庄的包裹,递到她面前。 “打开看看。” 苏婉晴疑惑地解开包裹,当那条湖绿色的襦裙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裙子的料子光滑柔软,透过亮,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几朵兰花绣得活灵活现,雅致清新。 她有多久,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了? “夫君……” 苏婉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抬起头,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 顾铭柔声说道,拿起那件新儒衫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你看,我也给自己买了件新的。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苏婉晴看着他身上崭新的儒衫,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襦裙,心中的感动与酸涩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珠,悄然滑落。 她连忙用袖子擦去,生怕被他看见。 “夫君的字……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 顾铭笑着点头,从怀中掏出剩下的碎银子,约莫十几两,放在桌上。 “剩下的,我都存进了秦家钱庄。光是今日卖字,便赚了七十多两银子。” “七十……多两?” 苏婉晴惊诧地捂住了嘴。 可一想到夫君的书道功底,又深以为然。 心中满是为其骄傲的喜悦。 “夫君,你真厉害!” 顾铭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今晚我下厨,给你做顿好的。” 夜里,饭菜的香气第一次在这间小屋里弥漫得如此浓郁。 红烧肉色泽油亮,鸡汤鲜美醇厚,配上晶莹剔透的贡米饭,是两人成婚以来,最丰盛的一餐。 苏婉晴一开始还想帮忙,却被顾铭那些现世的新奇烹饪手法弄得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红着脸,在一旁给他打下手,眼中却充满了好奇与崇拜。 饭桌上,烛光摇曳。 顾铭为苏婉晴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五花肉,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顾铭才放下筷子,将今日在天香楼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 从秦沛的身份,到“辅学使”的邀请,再到白鹭院学和府城的宅院,他没有丝毫隐瞒。 每说一句,苏婉晴的眼眸便亮上一分。 当顾铭说完,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苏婉晴的心,跳得飞快。 她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明白一个“辅学使”对寒门学子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条通往更高处的登云梯。 更何况,对方还是天临府首富,秦沛! 这等机遇,简直可遇而不可求。 顾铭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 他从怀中拿出那块秦字玉牌,放在桌上,缓缓推到苏婉晴的面前。 “我对秦先生说,此事体大,需回家与娘子商议一番,方能答复。” 他的声音很轻,在苏婉晴听来,却不亚于惊雷。 苏婉晴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桌上那块代表着天大前程的玉牌。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抉择面前,夫君首先想到的,是尊重她的意见。 是与她商议。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强撑的坚韧。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被珍视、被尊重的感动与幸福。 “夫君……” 她声音哽咽,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块冰凉的玉牌。 顾铭见她落泪,心中一紧,连忙起身绕到她身边,笨拙地为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可是不愿去府城?” 苏婉晴摇了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抓住顾铭的手,仰起梨花带雨的脸庞,眸光却无比坚定。 “夫君能敬我重我,凡事与我商议,是婉晴的福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白鹭院学乃是府城名学,良师益友,皆是难得的机缘。” “夫君志在科举,自当抓住此等良机,万万不可因我而耽误了前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我……我支持夫君。” 她支持他,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而她,会永远站在他的身后。 顾铭看着妻子含泪带笑的眼眸,心中激荡,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灯火温馨。 ……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顾铭醒来时,身旁的苏婉晴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地为他准备洗漱的温水。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起这么早?” 苏婉晴回过头,晨光透过窗棂,映在她脸上,那块斑痕似乎都淡几分,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将水盆放到桌面,她腼腆一笑,“刚好就醒了。” 顾铭“嗯”了一声,坐起身来。 “今日,我便去城外的秦庄走一趟。” 他看着妻子,语气平静而坚定。 苏婉晴点了点头。 “好。” 快步走上前,为他细心穿戴起那件崭新的儒衫。 她的指尖轻柔,掠过衣领的褶皱。 顾铭看着自家娘子身上依旧破旧的衣服,眉头一蹙,“昨天不是买了新衣?怎么不换上?” “妾,妾身贱躯……”苏婉晴下意识便要推辞,她舍不得,也怕夫君觉得自己不持家稳重。 “嘘!” 然而,还不等说完,一根手指便封住了她的唇。 “莫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再美的衣服都配得上。” “夫君我有钱,不必担心。” “以后穿那套便可,到时候再给你买几件别的款式,用来换洗。” 苏婉晴抬起眼眸,映入了顾铭那张清俊笑颜。 唰! 她脸颊一热,慌乱地别过视线。 “嗯……妾身伺候夫君洁面。” …… 第11章 启程 秦庄坐落在安河县城东郊,背靠青山,面临绿水,占地极广。 青瓦白墙,飞檐斗拱,虽无官宦府邸的威严,却处处透着商贾世家的精致与底蕴。 走到朱漆大门前,门前的两个护院见来人一身儒衫,虽面生,倒也未曾怠慢,只是带着些许警惕。 “这位公子,请问有何贵干?” 顾铭从怀中取出那块秦字玉牌,递了过去。 “在下顾铭,受秦沛先生之邀,前来拜会。” 其中护院看到玉牌,神色骤然一变,恭敬许多。 “原来是顾公子,您请稍候,我这便去通报。” 说罢,转身快步跑入庄内。 不多时,一个身穿藏青色直裰,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便快步迎了出来。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顾铭一番,目光中并无轻视,反而透着几分好奇与审视。 “可是县试案首,顾长生公子?” 来人拱手为礼,态度谦和。 顾铭回了一礼。 “正是在下。” 中年男子脸上露出笑容,自我介绍道。 “在下秦安,是这庄子的管家。顾公子,实在不巧。” 他面露歉意。 “我家老爷昨夜接到府城急信,生意上出些要紧事,星夜兼程,已经赶回天临府去了。” 顾铭闻言,心中一沉。 莫非,此事要起波折? 秦安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连忙笑着解释道。 “顾公子不必担心。” 他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老爷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若是公子今日前来,一切都按他老人家的意思办妥。” 秦安引着顾铭,穿过前院,来到一处偏厅。 厅内早已备好了一辆看起来就极为坚固舒适的马车,车厢用的是上好的楠木,虽无过多雕饰,却自有一股沉稳厚重之气。 车旁站着一位年过四旬的车夫,神态沉稳,双手布满老茧,一看便知经验丰富。 另外还有两名身穿劲装的护卫,身形彪悍,目光锐利,腰间佩刀,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 秦安指着眼前的车马人员,对顾铭说道。 “老爷吩咐,公子既已决定,即日便可启程前往天临府。” “这辆马车,连同车夫与两名护卫,都归公子调遣,一路护送您与夫人平安抵达府城。”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还有一个信封,一并递给顾铭。 “这里是五十两程仪,供公子路上花销。这封信里,一个是府城白鹭院学的引荐信,一个是院学附近处宅院的地契,家具用度俱全,公子与夫人可直接入住。” 顾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郑重地接过钱袋与地契。 “秦先生厚爱,顾铭感激不尽。” 他朝着秦安深深一揖。 “还请管家代我,向秦先生转达谢意。” 秦安连忙扶住他。 “顾公子客气了,这都是老爷的吩咐。” 他笑了笑,继续道。 “老爷还说,公子不必急于一时。这车马随时待命,您先回家与夫人收拾妥当,何时想出发,派人来知会一声便可。” “好。” 顾铭点了点头,将东西小心收好。 “那在下便先告辞,回家准备。” “我送公子。” 秦安亲自将顾铭送到庄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骄不躁,沉稳有度,难怪能得老爷如此看重。 …… 顾铭回到家中时,苏婉晴正坐在桌前小憩。 走前吃完的碗筷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听到推门声,她瞬间惊醒,看到是顾铭,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夫君?” 苏婉晴快步走上前,像是一只见到主人归家的猫。 顾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一怔。 她换上了那件湖绿色的襦裙。 清雅的颜色衬得她原本有些蜡黄的肤色都白皙了几分,身形虽然依旧纤弱,却被这合身的衣衫勾勒出几分婉约的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略显紧张的顾盼间,澄澈如洗,漾着水光,竟让那块碍眼的斑痕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铭觉得,眼前的娘子,有些可爱。 “夫君?”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苏婉晴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袖,小声唤了一句。 她微微低下头,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是不是……不好看?” 顾铭回过神,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牵起那双不安的手。 “很好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认真。 “这件衣服,很配你。” 苏婉晴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热意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跳也漏一拍。 她从未听过如此直白又真诚的夸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嗯……” 顾铭看着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心情愈发好了起来,他将秦安给的钱袋和信封放在桌上。 “事情都办妥了。” 苏婉晴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的羞涩被关切所取代。 顾铭将秦管家的话复述一遍,当听到秦家不仅备好了马车、护卫,甚至连程仪和府城的宅院都已安排妥当后,苏婉晴再次被震惊了。 她檀口微张,久久无法言语。 五十两程仪,一处府城宅院。 这等手笔,这等看重,实在是……恩重如山。 顾铭笑了笑。 “所以,娘子,我们要收拾东西了。” “嗯!” 苏婉晴重重地点头,擦去眼角的湿润,立刻站起身来。 这个家,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 两套换洗的旧衣,被苏婉晴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干净的包袱皮包好。 厨房里,那套用了许久、边角都有些磕碰的碗筷,她也细心地擦拭干净,用草绳捆好。 还有顾铭的书箱,里面是他所有的笔墨纸砚,以及这些日子写下的文章策论。 这是他们这个家,最贵重的东西。 苏婉晴在收拾书箱时,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触碰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顾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 “婉晴。” “嗯?” 苏婉晴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靠在他的怀里。 “到了府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铭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苏婉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深,肩膀微微耸动。 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 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两个半旧的包袱,和一个书箱。 顾铭派邻家一个半大孩子去秦庄报了信。 不多时,那辆沉稳的楠木马车,便缓缓驶入了这条狭窄破旧的巷弄,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顾铭提着书箱,苏婉晴抱着包袱,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 “走吧。” 顾铭牵起苏婉晴的手。 “嗯。” 苏婉晴点头,目光坚定。 顾铭先将苏婉晴扶上马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 “出发!” 车夫一声清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朝着东方,朝着天临府的方向,稳稳行去。 第12章 抵达天临府!焕然一新! 车厢内,顾铭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脑海。 那本古朴的【鸿蒙族谱】正静静悬浮着。 他看向自己的面板。 【姓名: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初窥门径)、赋(初窥门径)、经(小有所成)、诗(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词(假:出神入化;真:未入门)、算(登峰造极)、律(未入门)】 【小七门:琴(未入门)、棋(未入门)、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未入门)、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看着这大部分惨不忍睹的评定,顾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前身虽是童生县案首,但终究只是在个小小的安河县。 县试之上还有府试,那是获得参加院试资格,考取秀才功名的唯一途径。 想要在天临府的府试中脱颖而出,甚至夺得府案首,以他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相比县试,府试在考评上还会多出一门律,既大靖律法。 前身光是筹备县试就已经绞尽脑汁,根本没来的研习,至今还是个未入门的状态。 更别说府试之上,考评秀才的院试,评定标准,在此基础上,还要任选琴棋画中的一个小七门进行考教。 这方面他同样是一窍不通。 白鹭院学,便是他补齐短板,冲击府试的希望所在。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车厢内铺着厚实的软垫,几乎感觉不到路面的颠簸。 苏婉晴端坐在一角,双手紧张地放在膝上,显得有些拘谨。 这辆马车对她的身份而言,太过华贵了。 她甚至不敢随意靠着厢壁,生怕弄脏那光滑的楠木。 顾铭看出她的局促,拿起一个软枕,轻轻放到她的身后。 “靠着吧,路还长。”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苏婉晴身子一颤,抬起眼眸,看到他清俊脸庞上的柔和笑意,脸颊微微一热。 她顺从地向后靠去,身体陷入柔软之中,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几分。 “谢谢夫君。”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顾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而是从书箱里随意取出一本文史典籍。 他将心神沉浸其中。 从安河县到天临府,路途遥远。 顾铭并不忙着赶路。 苏婉晴身子骨弱,经不起急途奔波。 他吩咐车夫放慢速度,每行两三个时辰,便寻一处驿站或镇子歇脚。 到了晚上,更是从不露宿,必定寻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 起初,苏婉晴还为这花销心疼不已,几次想要劝说夫君节省一些。 “夫君,我们……我们可以吃些干粮的,不必顿顿都在店里……” 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鲜鱼汤和白米饭,小声地提议。 顾铭却只是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 “你的身子要紧,必须养好。”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得不容置喙。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才是根本。听话,多吃点。” 苏婉晴便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眼眶却有些发热。 半个月的路程,走得不疾不徐。 这期间除了照顾妻子,顾铭的时间几乎都用在看书上。 他将书箱里的典籍一一取出,潜心研读。 有着前世现代社会的见闻,如今再看这些古文典籍,许多前身觉得晦涩难懂之处,他竟能以一种全新的、更宏观的视角去解读。 那些知识不再是死记硬背的文字,而是一个个可以拆解、分析、重构的模块。 这种通透感,让他更加的孜孜不倦。 而苏婉晴,则在这半个月的细心调养下,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充足的饮食与安稳的休憩,让她蜡黄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健康的红润。 身形虽依旧纤弱,却不再是那般风吹即倒的单薄模样。 她的话依旧不多,但眉眼间的怯懦与不安,已经被一种安宁与恬静所取代。 偶尔,她会借着客栈窗外的光,为顾铭整理书卷,指尖拂过那些文字,眼神中珍惜缱绻。 …… 当一座雄伟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天临府,到了。 马车驶入城中,与乡野的宁静截然不同,扑面而来的是鼎沸的人声与繁华的景象。 高大的牌楼,鳞次栉比的商铺,车水马龙的街道,以及街上行人那远比安河县百姓精致的衣着,无一不彰显着府城的富庶与气派。 苏婉晴隔着车窗的纱帘,怔怔失神。 这里,便是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顾铭按秦安的指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秦记丝绸”的店铺前。 他递上信物,店铺的掌柜立刻恭敬地将他们请入后堂,并派人飞速去通报。 不多时,一位看起来四十出头,身穿灰色棉袍,眼神精明的男子便匆匆赶来。 “可是顾长生公子?” 男子拱手行礼,态度谦和却不失干练。 “在下秦忠,是府城秦家产业的总管事。” 顾铭回了一礼。 “正是在下,有劳秦管事了。” 秦忠打量了顾铭一眼,又看了看他身旁温婉娴静的苏婉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顾公子与夫人一路辛苦。老爷早已备下宅院,请随我来。” 他引着二人从后门而出,上了一辆更为低调朴素的马车。 马车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拐入一条清幽的巷弄。 巷弄名为“鸣鹿巷”,两侧多是青瓦白墙的院落,门口栽种着翠竹或梅树,显得格外雅致。 这里没有闹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是读书人最喜爱的清净之地。 马车最终在一座二进小院前停下。 院门是朴素的黑漆木门,门上挂着两盏小巧的灯笼,门楣干净,石阶无尘。 “到了。” 秦忠笑着推开院门,“公子,请。” 顾铭牵着苏婉晴的手,迈步走入院中。 眼前豁然开朗。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一侧种着几竿翠竹,另一侧则是一架紫藤花,虽非花期,但枝蔓攀爬,绿意盎然。 正对院门的是间排房,窗明几净。 “这……” 顾铭与苏婉晴看着眼前的一切,皆有些怔然。 条件也太好了! 秦忠笑着引他们走进正房。 “老爷说,公子一心向学,不该为俗务分心。所以这宅子里的一切,都已备妥。” 堂屋里摆着一套崭新的楠木桌椅,桌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 东厢是卧房,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铺着柔软的锦被,旁边立着一架绘着兰草的屏风。 西厢则被辟为书房。 一张宽大的书案临窗而设,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皆是上品。 墙边还立着两排高大的书架,零零总总堆放着不少书卷。 厨房里,米缸是满的,油盐酱醋也一应俱全。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那间家徒四壁、昏暗潮湿的小屋,形成天壤之别。 第13章 白鹭院学,先生考教! 苏婉晴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桌面,又摸了摸那柔软的被褥,眼眶一点点红了。 她转过身,看着顾铭,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不是委屈,不是心酸。 而是一种从深渊被拉到云端的恍惚,一种被厚待、被珍重的巨大感动。 顾铭走上前,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用指腹一点点为她拭去泪水。 “好了,不哭。”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秦忠将一串钥匙和一张地契交到顾铭手中,又交代了几句宅院的情况和日常采买的去处,便很有分寸地告辞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顾铭和苏婉晴两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洒下温暖的光斑。 顾铭牵着苏婉晴的手,走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喜欢这里吗?” “喜欢……” 苏婉晴仰起脸,泪痕未干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纯粹而动人,竟让顾铭有片刻的失神。 …… 翌日。 天光顺着窗格洒落,将卧房映得一片明亮。 顾铭睁开眼时,苏婉晴已经梳洗完毕,正站在窗前,安静地看着院中的那几竿翠竹。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 “夫君,你醒了。” 她的声音里,是安定下来的喜悦。 顾铭“嗯”了一声,起身下床,只觉神清气爽。 新家的第一夜,他也睡得格外安稳。 …… 新宅的清晨,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草木的清新气息,与旧巷的潮湿霉味截然不同。 两人洗漱完毕,一同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厨房。 “夫君,今日让婉晴来吧。” 苏婉晴主动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她看着灶台边备好的新鲜米粮与菜蔬,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光亮。 顾铭并未拒绝,只是含笑站在一旁看着。 他发现,自家娘子确实聪慧。 之前不过展示了几次,她就已学得有模有样。 淘米,切菜,生火,下锅。 她的动作虽还有些生疏,却有条不紊,透着一股认真与专注。 很快,清粥的香气便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配上两碟翠绿的炒青菜,简单却温馨。 饭桌上,苏婉晴小口地喝着粥,不时抬眼看看顾铭,见他吃得香甜,她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夫君,今日便要去院学了吗?” “嗯,吃完饭便去。” 顾铭放下碗筷,从包袱中取出那封引荐信。 “早些入学,也能早些开始温习功课。” 苏婉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支持与信赖。 她起身为顾铭整理好衣衫,抚平每一处褶皱,动作轻柔细致。 “夫君,一切顺利。” “放心。” 顾铭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走出了院门。 鸣鹿巷清幽宁静,青石板路一尘不染。 顾铭缓步而行,穿过巷弄,府城的繁华便如一幅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白鹭院学离此地不远,只隔着两条街。 还未走近,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 院学的大门是厚重的朱漆木门,门前立着两尊威武的石狮,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 “白鹭院学”四个大字,笔力雄浑,铁画银钩,传闻是开朝状元亲笔所书,自带一股浩然文气。 门前,学子们三三两两,或高声论道,或低头疾行,人人一身儒衫,神情或倨傲,或谦逊,皆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顾铭走到门前,被一名身穿青衣的门房拦下。 “这位学子,请出示学牌。” 顾铭摇了摇头,将秦家的引荐信双手奉上。 “在下顾铭,受秦沛先生引荐,前来报到。” 门房一听“秦沛”二字,神色微变,再看到信封上秦家的火漆印,态度立刻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顾公子,请稍候,我这便去通报教习先生。” 门房小跑着进入院内,不多时,便引着一位年约六旬,身穿灰色长衫,留着一缕银丝长髯的老者走了出来。 老者面容清癯,步履稳健,一双眼眸虽略显浑浊,却在看到顾铭时,闪过一丝精光,仿佛能洞察人心。 顾铭躬身行礼。 “学生顾铭,字长生,见过先生。” 老者姓赵,是院学负责考核新晋学子的教习之一。 他接过引荐信,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秦沛先生的信,老夫知道了。” 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朝院内走去。 “随我来。” 顾铭跟在赵夫子身后,穿过前院的广场。 院内古木参天,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皆景,廊下不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更添几分雅致与厚重。 赵夫子将他引至一间名为“问心堂”的偏室。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几把椅子。 “坐。” 赵夫子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尽管你有引荐信,可院学有院学的规矩,凡入院者,必先考教。” “你既是安河县案首,便考校一番,试试斤两。” “老夫问你几句,你且答来。” 顾铭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学生遵命。” “《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何解?” 赵夫子随口便是一句经义考校。 顾铭略一思索,从容答道:“回夫子,此言意指,欲使天下太平,必先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而治国之本,在于齐家;齐家之本,在于修身……” 他将前身苦读的经义,结合自己的一些理解,娓娓道来。 赵夫子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待他说完,又问道: “我朝与北蛮连年征战,国库耗损巨大,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若你为一方县令,当以何策处之?” 这已是策论的范畴。 顾铭心中一凛,这个问题可不好答。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学生以为,当以‘安内’为先,‘攘外’为后。对内,当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休养生息,使民有所养,心有所安。对外,则固守城池,高筑墙,广积粮,以待国力充盈,再图长远。”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并未出格,但也融入了一丝现代的民本思想。 赵夫子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却依旧不动声色。 “大崝开国,以孝治天下。然《大崝律》中,亦有‘子告父,绞’之条。二者是否相悖?试论之。” 这个问题,直指顾铭的短板。 律法,他尚未入门。 第14章 字惊夫子!入学丙班! 顾铭的额角渗出一丝细汗,他没有强行辩解,而是坦然起身,再次躬身一拜。 “夫子恕罪。” “学生于律法一道,涉猎浅薄,不敢妄言。” 赵夫子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寻常学子,遇到自己不擅的领域,多半会引经据典,强行辩解几句,以图蒙混过关。 像顾铭这般,坦然承认自己不足的,倒是少见。 这份心性,很不错。 “罢了。” 赵夫子摆了摆手,没有再为难他。 他一指书案上的笔墨。 “将你方才所言,取其精要,书写下来。” “是。” 顾铭走到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 当笔尖落在宣纸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手腕灵动,笔走龙蛇。 一行行字迹在纸上显现,既有馆阁体的工整,又带着一丝云烟变幻的灵动与超逸。 刘夫子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可当他看清那字迹时,双眼蓦地睁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凑近了仔细端详。 宣纸之上,墨迹未干。 字迹起落之间,仿佛有云烟在流转,既有法度森严的筋骨,又含着飘逸出尘的韵味。 每一个笔画,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通篇看下来,气韵贯通,浑然天成。 赵夫子自己也精于此道,一生阅帖无数。 可眼前这字,却让他心神俱震。 这……这分明是“融会贯通”的境界! 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精深几分。 想不到一个尚未府试的少年,竟有如此书法造诣? 赵夫子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精光大盛,重新审视着顾铭。 眼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神色平静,面对他灼灼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骄矜或不安,仿佛写出这等神品,不过是信手拈来。 “你的字,已入融会贯通之境。” 赵夫子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叹。 顾铭微微躬身,态度谦和。 “学生侥幸。” 赵夫子闻言,却摇了摇头,神色严肃。 “书法一道,没有侥幸。” 他沉吟片刻,将那张写满字迹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赵夫子心中念头飞转。 此子书法天赋惊才绝艳,堪称妖孽。 但经义策论的根基,却远不如书法这般扎实,甚至律法一道,更是一片空白。 这是个优劣极为分明的学生。 若是将他分入乙班,与那些根基扎实的案首们同窗,固然能激励他奋进,但也可能因短板过于明显,而挫伤其锐气。 过刚易折,过慧易夭。 这样的好苗子,需得细心雕琢,耐心引导。 想到这里,赵夫子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将宣纸轻轻放下,看着顾铭,缓缓开口。 “你可知我白鹭院学的分班之法?” “学生不知,请夫子赐教。” 顾铭再次躬身,他能感觉到,这位赵夫子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赵夫子捻了捻自己的银丝长髯,解释道。 “院学之中,共分甲、乙、丙、丁、戊五班。” “戊班,皆为尚未取得功名的学子,在此打牢基础,以求通过县试。” “丁班,则是通过县试,但成绩平平的童生。” “甲班,乃是通过府试的优秀学子,他们在此温习,是为冲击院试,求取秀才功名。” 赵夫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乙班学子,根基深厚,各科均衡,以通过府试为近期之要务。丙班学子,或有偏科,或根基稍弱,需固本培元,循序渐进。”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这便是因材施教。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除了【落纸云烟】加持的书法,以及现代经历导致一些科目的优势,其他方面确实只能算中规中矩,律法更是短板。 进入丙班,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赵夫子看着他,说出了最终的决定。 “你虽书法超绝,但经义策论根基尚需打磨,律法更是空白。” “纵使得了那县案首之位,想来更多是书道加分与运气使然。” “老夫思虑再三,决定将你分入丙班,让你有更多时日弥补不足,你可有异议?” “学生没有异议。” 顾铭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神色坦然。 “夫子安排,自有道理,学生心悦诚服。” 赵夫子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之色。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知晓自身长短,还能沉得下心。 这份心性,比那手惊艳的书法,更加难得。 “好。” 赵夫子点了点头,扬声朝门外喊道。 “来人。” 先前那名青衣门房立刻小跑了进来,恭敬地躬身侍立。 “去取一套丙班的入院文书、学子儒衫和一块丙字学牌来。” “是。” 门房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一个木制托盘返回。 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儒衫,旁边是一份入学文书,还有一块刻着“丙”字的乌木学牌。 赵夫子将学牌递给顾铭。 “这是你的学牌,出入院学,须随身佩戴,切勿遗失。” “丙班的学堂在西侧的‘致知小筑’,明日卯时,自去报到即可。” 顾铭双手接过学牌,触手温润,他郑重地将其收入怀中。 “学生明白。” 赵夫子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幅字,终是忍不住多提点了一句。 “顾铭。” “学生在。” “你书法之长,已是秀木。” 赵夫子语重心长地说道。 “往后在院学,当潜心弥补短板,将根基打得如磐石一般,方能行稳致远。” 顾铭心头一震,再次深深一拜,这一拜,发自肺腑。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去吧。” 赵夫子摆了摆手。 顾铭捧着衣物文书,再次行礼,而后转身退出了问心堂。 午后的阳光穿过古木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顾铭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书卷与草木混合的独特气息,庄重而又充满生机。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青色儒衫与那块乌木学牌,嘴角微微上扬。 白鹭院学,丙字班。 这便是他新征程的起点。 第15章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顾铭没有在院学过多逗留,收好衣物文书,便转身离去。 脚步不疾不徐,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来时,是前路未卜的求学者。 归时,已是身有归属院学的学子。 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街市上漫步。 府城的繁华远胜安河县,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声、说笑声、车轮滚滚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乐章。 顾铭的心情却格外宁静。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时,他买了一包卖相不错的桂花糕。 穿过喧嚣的街市,转入清幽的巷弄,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远远地,他便看到了自家院门前那道纤细的身影。 苏婉晴正站在门口,踮着脚尖,朝着巷口的方向张望,神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看到顾铭的身影出现,她的眼睛倏然亮起,所有的不安瞬间化为安心的喜悦,快步迎了上来。 “夫君,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嗯,回来了。” 顾铭将手中的桂花糕递过去,温和地笑了笑。 他能感受到她一整个上午的牵挂与等待。 苏婉晴接过纸包,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糕点,心中一暖。 她跟在顾铭身后进了院子,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儒衫和文书上,关切地问道。 “夫君,事情……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 顾铭将东西放在石桌上,拿起那块乌木学牌,递到她面前。 “我已通过考校,被分入了丙班。” 苏婉晴静静地听着,听到顾铭承认律法不足,被分入丙班时,她的眼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流露出一丝欣赏。 在她看来,夫君能脚踏实地,从基础打起,远比好高骛远要稳妥得多。 只要有这份心性在,相信迟早会升到甲班。 顾铭看着她纯粹的笑容,心中柔软,随即开口,说起了正事。 “娘子,有件事要与你说。” “院学为了让学子们潜心向学,平日里是需要住在学舍的。” 这些是他走之前与门房打听到的规矩。 苏婉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但那失落转瞬即逝,她很快便重新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这是应该的,夫君是去做学问的,自当心无旁骛。” 她的懂事,让顾铭心中微叹。 他继续解释道:“并非一直住在里面,院学有休沐之制,每五天,我便可回家小住两日。” 这也是大崝王朝给予学子的福利,统一定下的规矩。 不然无时间相伴,娶那么多妻作甚? 还如何诞生优秀后代? 听到这话,苏婉晴的眼眸才重新亮了起来。 七天能见两日,总好过一月甚至数月不得相见。 “那……夫君什么时候去?” “明日卯时,便要去报到。” 顾铭从怀中取出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苏婉晴的面前。 这里面,有县试案首的赏钱,卖字所得,也有秦沛资助的银两,除去之前的花销,还剩一百二十余两。 “这些银子,你收着。” 顾铭看着她,神色认真。 “家中的一应开销,都由你来打理。想买什么,想吃什么,不必节省。” “你的身子还需好生调养,往后每日多买些好东西补补。” 苏婉晴被那钱袋的份量吓一跳,连忙摇头。 “夫君,这太多了,我用不了这许多。” “而且,夫君在院学也需用钱打点。” 顾铭却不容她拒绝,将钱袋推了回去。 “让你拿着,便拿着。” “我留一些傍身便可。” “在家中将自己照顾好,便是我在院学最大的安心。” 苏婉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鼻尖一酸,眼眶又有些发热。 她不再推辞,只是将那沉甸甸的钱袋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的依靠。 顾铭轻笑,“往后,我主外,你主内。这个家,便要辛苦你了。” “……嗯,婉晴听夫君的。” ……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洒满庭院。 晚膳过后,顾铭走进了书房。 新家的书房宽敞明亮,房间布局简洁,却也透着一股文人雅士的清贵之气。 顾铭没有去看那些他相对熟悉的经义,而是径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崝律疏议》。 律法,是他如今最大的短板。 白日里赵夫子那一个问题,如警钟长鸣,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府试要考律法,他必须尽快将这块短板补上。 他摊开书卷,借着烛光,一字一句地研读起来。 古代的律法条文枯燥而拗口。 但顾铭拿出了前世备战高考的劲头,沉下心,逐字逐句地啃读,遇到不解之处,便在草纸上写下自己的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苏婉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走了进来。 “夫君,夜深了,喝些东西暖暖身子吧。” 这是她在厨房鼓捣好多次试出来的成果,亲自品尝后,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端了过来。 她将甜羹放在桌角,看到面前摊开的律法书籍和写满字的草纸,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多谢娘子。”顾铭抬起头,冲她笑了笑,端起碗,将温热的甜羹喝下,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与疲惫。 苏婉晴没有离去。 她看到书案旁的砚台已经快要干涸,便走到桌前,拿起墨条,在砚台中轻轻地画着圈。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烛光下,她垂着眼帘,神情专注而宁静,为他研墨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 顾铭看着她,心中一片安宁。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书卷,心中却比方才更加沉静,思路也愈发清晰。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 苏婉晴为他磨好了满满一砚台的墨,又悄悄退出去,打来一盆热水,待他夜读后洗漱。 等顾铭放下书卷,抬起酸涩的眼睛时,夜已三更。 而苏婉晴,就趴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小几上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顾铭走过去,将她抱起。 怀中的人儿很轻,睡梦中似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无意识地向他怀里缩了缩。 顾铭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得多吃点啊! …… 第16章 偶遇老熟人! 翌日,天刚蒙蒙亮,顾铭便已起身。 当他洗漱完毕,换上那身崭新的,白鹭院学的青色儒衫时,苏婉晴也刚好醒了。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为他整理衣领,抚平袖口的褶皱,动作细致而温柔。 青色的儒衫,衬得顾铭愈发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油然而生。 “夫君穿这身真好看。”苏婉晴由衷地赞叹道。 “是吗?”顾铭笑了笑,低头看着她,“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苏婉晴的眼睫轻轻一颤,方才还明亮的眸子里,瞬间漫上一层水雾般的不舍。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为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角。 顾铭看出了她眼底的失落,伸出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在家中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 “我每次休沐归家,都要检查一番,看看娘子身上,是否长了些肉。” 苏婉晴的脸颊微微泛红,听着这般直白的话,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顾铭见她这副模样,又玩笑道:“下次回来,我想吃娘子亲手做的红烧肉,所以……这几日你可要勤加练习才行。” 苏婉晴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泪珠险些滚落下来。 她知道,夫君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叮嘱她,不要在吃穿用度上节省,要舍得为自己花钱。 这份藏在嘱咐背后的体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安。 “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将泪意逼了回去,转身从一旁的桌案上,抱起一个早已备好的青布书箧。 “夫君,换洗的衣物,文房四宝,还有几本要带的书,都已经装在里面了。” 顾铭接过书箧,入手微沉,里面装满的,全是她的心意。 他背上书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我走了。” “……夫君,一路小心。” 苏婉晴跟着他走到院门口,扶着门框,静静地目送着。 那道青色的身影在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挺拔而坚定,最终消失在巷弄的拐角。 她久久伫立,直到晨风吹得脸颊微凉,才收回目光,握紧了拳头。 夫君在外求学,她要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照顾好自己,不让他有半分担忧。 …… 顾铭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 身后,是妻子的凝望与牵挂。身前,是前途未知的求学之路。 穿过巷弄,晨间的府城已渐渐苏醒。 空气中弥漫着炊烟与早点的香气,处处都是鲜活的生机。 顾铭的心境却愈发沉稳。 他紧了紧背上的青布书箧,那里面不仅有书卷衣物,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来到白鹭院学前,门口的门房验过顾铭那块乌木学牌,便躬身放行。 一入学院,喧嚣顿消。 古木参天,绿荫匝地。假山池沼,曲径通幽。琅琅的读书声从远处传来,混着清风,沁人心脾。 这便是大崝王朝文风鼎盛的缩影。 顾铭按昨日赵夫子所说,沿着一条青石小径向西而行。 院学深处,比之外围更显清幽。 道旁古木的枝叶交错,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金点,洒在来往学子青色的儒衫上,平添了几分雅致。 空气里,墨香与草木清气混合,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行至一处岔路口,立着一块指路木牌,上书“致知小筑”四字,笔锋古拙,正是丙班所在。 顾铭正要转向,一个略带尖锐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安河县一鸣惊人,夺了案首的顾长生吗?”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顾铭脚步微顿,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下,站着一名儒衫学子。 对方长着张他有些印象的脸,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正是县试第二的张扬。 比起在安河县时,如今的他腰系白玉佩,脚穿云丝靴,神态间也多了几分倨傲,显然在小日子过得不错。 他乡遇故知,本是喜事。 但这货显然不在此列。 张扬双手环胸,下巴微抬,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 顾铭神色淡然,脚步未停,只是在走近时,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张兄。” 一声张兄,客气却疏离。 张扬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嫉恨愈发翻涌。 自己托妻子的福,才让岳丈找关系进入这鼎鼎有名的白鹭院学,可这顾铭一没钱没势,二无妻族帮扶,三没真才实学,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过,上下打量一番顾铭的穿着后,张扬久违的优越感重现。 “我已入了乙班,夫子说我根基扎实,不日便可准备府试。” 张扬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炫耀。 言语之间,他还略抬了抬衣袖,好让眼前人看清那一圈银色的丝线滚边。 这是顾铭儒衫上所没有的,也是丙乙两班学子衣着外观的差别。 他瞥了一眼顾铭要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顾兄这是……要去致知小筑?那可是丙班的地界。啧,真是没想到,堂堂县试案首,到了府城,竟只能入丙班。” 张扬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路过的几名学子侧目。 他就是要让顾铭难堪。县试案首之位被夺,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见顾铭只被分入丙班,他只觉得那口恶气终于出了几分。 “看来,你那案首之位,果真是走了狗屎运。” 张扬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话语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府城的考校可不比县里,单凭一两手花哨功夫,是蒙混不过去的。” 面对这般挑衅,顾铭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浅笑,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张兄所言甚是。” 他原以为顾铭会恼羞成怒,或是强行辩解,却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应下。 这让张扬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顿时像一拳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无处着力,憋闷得他脸色涨红。 张扬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丢下一句。 “你我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待我考取秀才功名时,你怕是还在丙班里读律法条文呢!” 顾铭看着他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便转身继续向致知小筑走去。 与这等无谓之人争口舌之利,不过是浪费自己的时间罢了。 况且,比起学业,他想,对于张扬更重要的是喜当爹跟是否会得花柳病吧? 啧啧啧! 第17章 绩效?策惊众人! 致知小筑坐落在院学西侧一角,被一片竹林环抱着,环境清雅。 顾铭走到属于自己的丙一班学堂门口时,里面已经坐了十余名学子,大多在低头温书,气氛安静而专注。 学堂的陈设比想象中要简朴,一色的桐木桌椅,透着一股沉稳的岁月感。 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夫子正端坐于讲台之上。 顾铭走到讲台前,躬身行礼。 “新晋学生顾铭,顾长生,前来报到。” 他双手将自己的乌木学牌奉上。 那夫子抬眼,目光如鹰隼般在他身上扫过,接过学牌一看,淡淡地“嗯”了声。 “魏清远,丙班的经义与策论夫子。” 他简单地自报家门。 “寻个空位坐下吧。” “是,魏夫子。” 顾铭依言在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将书箧放在一旁,取出笔墨纸砚。 不多时,卯时的钟声敲响,魏夫子清了清嗓子,学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今日,我们论‘以工代赈’。” 他将手中的书卷放在讲台上,开门见山。 “朝廷行此善政,发钱粮,雇佣流民修桥铺路,兴修水利,本是利国利民之举。既解流民之困,又兴地方之利。” “然,善政之下,亦有沉疴。” 魏夫子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 “常有官吏上下其手,克扣钱粮;亦有流民心生懒怠,出工不出力,以致工程糜烂,民怨沸腾。” 他停顿片刻,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学子。 “尔等以为,当如何防微杜渐,使善政不沦为恶政?” 学堂内一片寂静。 这个问题,是策论中的常见考题,却也是最难答好的题目之一。 片刻后,有学子起身,引经据典,说的无非是“加强监察”、“严刑峻法”之类的老生常谈。 魏夫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让他们坐下。 一连几人,皆是如此,他的眉头渐渐皱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他的目光在学堂中逡巡,最终,落在了顾铭这张陌生的面孔上。 “顾铭,来说说你的看法。” 刹那间,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铭身上。 顾铭并未立即回答。 他脑中飞速运转,将前世项目管理中的种种方法,与眼下的问题相结合。 片刻之后,他才沉声开口。 “夫子,学生以为,防弊之法,堵不如疏。” 魏夫子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 “监察与刑法,乃是‘堵’,固然重要,却只能治标。欲治其本,当用‘疏’字诀。” “何为疏?”魏夫子追问道。 “学生以为,或可引入‘绩效’与‘竞争’之念。” 这两个词一出,满堂皆惊。 绩效? 竞争? 这是何意?众人闻所未闻。 魏夫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打断他。 顾铭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所谓绩效,便是将工程分段,责任到人。每一段工程,设一工头,朝廷不直接发钱粮与流民,而是根据工程的进度与质量,将钱粮发予工头,再由工头分发。” “工头为多得钱粮,必严加督促。流民为求果腹,亦不敢懒怠。” “所谓竞争,便是多设工队,允其等同时开工。同段路,同座桥,谁做得又快又好,谁便能得到额外的赏钱。” “如此一来,便能激发工头与流民之心,变被动为主动。” 顾铭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除此之外,还可于工地旁,立一‘公示牌’。” “将每日用工几何,用料几何,钱粮支出几何,尽数写明,张榜于众。” “如此,账目一清二楚,百姓人人皆可为监察,官吏便无从上下其手。” “最后,再辅以‘以奖代罚’之策。工程提前或优异者,上至工头,下至流民,皆有赏赐。如此,官吏难贪,流民愿勤,善政方能落地生根。” 话音落下,整个学堂鸦雀无声。 所有的学子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顾铭。 这些想法,完全跳出了经义典籍的范畴,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极有道理! 魏夫子更是怔在原地,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惊。 他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新奇的词语。 “绩效……竞争……公示……以奖代罚……” 他看着顾铭,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惊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欣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此法……新颖,大胆,却又颇合章法,环环相扣。” 他深深地看了顾铭一眼。 “坐吧。” 待顾铭坐下后,魏夫子才转向所有学子,沉声说道。 “尔等听见了吗?” “为学,不可只知死记硬背,更要知其所以然,懂变通,敢发前人所未发之言!” “顾铭之策,虽有稚嫩之处,尚需打磨,然其思路清奇,别开生面,值得我等深思!” 一时间,所有看向顾铭的目光,都变了。 从最初的打量,到方才的震惊,再到此刻的敬佩与好奇。 这个新来的同窗,似乎……非同一般。 感受着各种探究的目光,顾铭垂下眼帘,仿佛方才那一番惊世之言,并非出自他口。 他深知,自己那番话,不过是借了前世的经验,投机取巧罢了。 真正的学问,根基在于经义,在于律法,这些才是他眼下最需弥补的短板。 魏夫子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自点头。 不骄不躁,想不到丙班竟然来了一个好苗子。 他收回目光,继续讲课,只是言语间,时常会引申一两句,将话题往实务与变通上引,显然是受了顾铭的启发。 一堂课,就在这种奇妙的氛围中结束。 下学的钟声响起,魏夫子收拾好书卷,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铭一眼,这才踱步离去。 夫子一走,安静的学堂顿时热闹起来。 几乎所有学子都收拾着东西,却又都默契地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后排那个安静的身影。 终于,一个身材微胖,面相憨厚的学子率先打破了沉默,笑着朝顾铭走来。 “顾兄,在下王皓,字志存。” 他拱了拱手,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 “方才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什么绩效、竞争,闻所未闻,却又字字珠玑,在下佩服!” 第18章 案首好啊!能多娶一个! 顾铭见他神情恳切,并无虚伪,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王兄谬赞了。” 他温和地笑道。 “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哎,顾兄此言差矣!” 王皓连连摆手。 “我等困于书本,所思所想,皆是圣人言、先贤语,从未想过还能这般看待问题。顾兄的见解,是为我等推开了一扇新窗啊!” 这时,另一位身形清瘦,气质沉静的学子也走了过来,对着顾铭拱了拱手。 “在下李修,字元明,见过顾兄。” 他的目光清亮,带着审视与探究。 “顾兄方才所言,环环相扣,堪称妙策。但在下有一惑,那‘公示牌’之法,虽能让账目透明,可若是官吏与工头串通一气,虚报用工用料,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比王皓的赞叹要深入得多,直指此策可能存在的漏洞。 顾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这白鹭院学,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即便是丙班的学子也不可小觑。 “李兄所虑极是。” 顾铭坦然道。 “此策确有不完善之处。在下以为,或可再设一‘巡检’之职。” “巡检?”李修和王皓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正是。” 顾铭缓缓解释。 “此职不入官阶,不定员额,可从本地德高望重之乡绅,或是精于算学的账房先生中选拔,甚至是院学中通晓实务的学子,皆可为之。” “他们不定时,不定点,巡查各处工地,核对‘公示牌’上的账目与实际用工用料是否相符。一旦发现差池,便可直报上官,并有重赏。”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此一来,官吏有巡检监督,工头有流民监督,流民之间又有竞争,层层制衡,方能最大程度杜绝舞弊。” 李修听完,陷入了沉思。 他反复咀嚼着“层层制衡”四个字,越想,眼神便越亮。 良久,他才心悦诚服地再次长揖及地。 “顾兄大才,李修受教了。” 顾铭连忙将他扶起,连称不敢。 经此一番交流,学堂内原本对顾铭还心存观望的学子们,此刻也都彻底没了脾气。 有几人主动上前,与顾铭互报了姓名,结个善缘。 顾铭一一应对,态度谦和,不卑不亢,很快便赢得了大部分同窗的好感。 他明白,在院学这种地方,闭门造车不可取,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同样重要。 …… 午时,学堂散了。 王皓与李修一左一右,热情地邀着顾铭同去用饭。 “顾兄,初来乍到,想必对院学还不熟悉,我二人为顾兄引路。”王皓笑得憨直。 李修虽不如王皓外向,但也点了点头,目光中透着善意。 “有劳二位兄台了。”顾铭并未推辞,欣然应允。 白鹭院学的食堂名为“五味斋”,离致知小筑不远,穿过一片梅林便到。 斋内宽敞明亮,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虽不比外面的酒楼精致,却也干净卫生,菜式颇多,关键是价格相对要便宜很多。 对于不同条件的学子,有着不同的选择。 顾铭揣了二十两在身上,短时间并不用算计着花钱。 三人各自打了饭菜,寻了一处靠窗的方桌坐下。 “说来惭愧,”王皓扒拉两口饭,率先开口,“小弟是去岁的童生,来自永泰县,成绩在县里只能算中游,进了这白鹭院学,勉强被分到丙班。” 李修放下筷子,神态沉静。 “在下也是去岁的童生,府城人氏,县试第十三名。” 二人说完,皆看向了顾铭。 “在下安河县人士,侥幸,得了本届县试的案首。” 顾铭微微一拱手。 “安河县案首?” 王皓的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引得邻桌几人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脸上的肥肉因惊讶而挤在一起。 “案首?竟是案首?” 一旁的李修也满是惊异。 白鹭院学的规矩,他们这些老生最清楚不过。 各县案首,因其根基扎实,才学出众,入院后大多是直入乙班,甚至有极优异者,能破格进入甲班旁听。 被分到丙班的案首,实在是闻所未闻。 李修的目光中带着探究,“顾兄既为案首,为何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顾铭坦然一笑,神色间没有丝毫窘迫。 “李兄与王兄有所不知。” “我那案首之位,实属侥幸,刚好对上不少题目而已,实则基础欠缺。” 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 “院学考校,明察秋毫。夫子将我分入丙班,正是要我从头学起,将这根基打牢。于我而言,实乃幸事。” 听他如此说,王皓脸上的惊讶化为了然与敬佩。 “原来如此!顾兄心胸豁达,不以案首自傲,反能正视己身不足,小弟佩服!” 李修眼中的审视也渐渐褪去,化为一抹欣赏。 身为读书人,最难得的便是这份自知之明与谦逊之心。 许多人偶得功名,便沾沾自喜,目中无人,最终停滞不前。 而眼前这位顾兄,虽有案首之名,却无案首之骄气,反而沉下心来,甘于在丙班打磨基础。 此等心性,日后成就,恐怕不可限量。 王皓则想到另一层,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铭。 “哎,不说这个!我只羡慕顾兄是案首!” “哦?此话怎讲?” 顾铭有些好奇。 王皓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你不知道?我大崝律法,童生案首,可在官媒司正妻名额外,多择一房配偶!多一个啊!” 他比划着手指,脸上满是向往。 “我等苦读,为的不就是功名与美人?真是羡煞我等!” 顾铭闻言,不禁莞尔。 他想起了家中温婉贤淑的苏婉晴,脸上的笑容也柔和几分。 “王兄说笑了。” 看着他那副模样,王皓和李修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三人相视一笑,关系在这一刻又拉近不少。 …… 下午的课业,是顾铭最为薄弱的《大崝律疏》。 夫子讲得深入浅出,顾铭听得极为认真。 将前世的法学逻辑与此世的律法条文相互印证,虽仍有许多滞涩之处,却也收获颇丰。 一天的课程,就在这种专注而充实的状态下结束。 夕阳西下,余晖将院学的亭台楼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告别,独自前往院学西侧的“舍监处”,领取自己的宿舍牌。 第19章 非礼勿视! 舍监处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临着一排高大的梧桐树。 负责登记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靠在椅上昏昏欲睡。 顾铭上前,轻叩桌案,恭敬地递上自己的乌木学牌。 “学子顾铭,前来领取宿舍牌。” 老者接过学牌,眯着眼看了看,又慢悠悠地翻开桌上一本厚厚的名册,用指甲在上面划拉半天,才寻到顾铭的名字。 他从一旁的抽屉里摸索出块半旧的木牌,丢在桌上。 “静雅院,柒舍。” 声音带着几分含糊不清。 顾铭拿起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小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他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去。 从舍监处到静雅院,需穿过大半个院学。 夕阳的余晖将青瓦飞檐染成一片融融的暖金色,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或谈笑,或论学,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为傍晚的安宁。 静雅院坐落在院学最深处,被一片茂密的竹林环绕,果然名副其实,清幽雅致。 院门虚掩着,顾铭推门而入,只见院内小巧玲珑,一石,一木,一汪浅池,都布置得颇有章法。 柒舍在院落的最里角,门前栽着一株海棠。 “请问,有人在吗?” 顾铭站在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扬声问道。 屋内无人应答。 顾铭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再次叩门。 结果…… 吱呀一声,门直接被这股力推开。 他心中略有疑惑,想着或许是舍友正在忙碌,便走了进去,打算先将行李放好。 舍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不俗。 被分成左右对称的格局。 其中左侧的一方案几上,摆着一副玉石棋盘,黑白棋子散落,似乎是一盘未完的残局。 旁边靠墙立着一架紫檀木书柜,里面塞满了书卷。 整个房间被青色屏风隔开,分成内外两间。 水声哗哗,正从屏风后传来,伴随着氤氲的湿热雾气。 顾铭脚步一顿,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舍友想必是在沐浴。 目光只来得及扫过屏风一角,便蓦地定住了。 屏风并未完全遮挡住后面的景象。 灯火交织下,水雾缭绕中,一道身影正背坐于木桶内,以木勺舀水冲洗着身体。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在头顶,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脖颈。 那人的身形清瘦,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魁梧,肩膀的线条柔和而流畅,肌肤在水汽的蒸腾下,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细腻与白皙。 这……是男子? 顾铭讶然。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 “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静雅院的宁静。 顾铭脑中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他快步冲出房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是在下得罪了!” 顾铭低喝一声,反手将那扇木门紧紧带上,背靠门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快速默念着,心中懊悔不已。 自己竟然一上来就唐突了舍友,这下初始印象可有点差啊! 可是,对方怎么反应那么大? 方才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过,几乎让心跳都漏半拍。 那一声尖叫……怎么听起来像个女子? 害,怎么可能? 顾铭摇头,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 院学里怎会有女子出现? 想必是这位舍友年纪尚轻,嗓音还未完全长开。 顾铭竭力让自己忘掉刚才的画面,他可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水声和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显然对方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过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一位身着甲班学子独有白玉儒衫的少年,面色不善地站在门口。 他看起来比顾铭要小上几岁,身量不算高,肌肤瓷白得近乎透明。 一双凤眼此刻正燃着怒火,狠狠地瞪着顾铭。 许是刚沐浴过的原因,他眼尾泛着一抹薄红,非但没减弱气势,反而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好一个陌生的俊俏郎君,当真是陌上人如玉。 只是这玉,此刻却是块冷冰冰的寒玉。 “你是何人?!” 对方的声音刻意压低,显得有些清冷,但仍旧掩不住那一丝未褪的惊惶。 顾铭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歉意更深,连忙拱手作揖。 “在下乃柒舍新来的学子,这是舍监处分发的宿舍牌。” “方才之事纯属无心,还望兄台海涵。” 他将那块静雅院柒舍的木牌递了过去。 那少年目光扫过木牌,眉头皱得更紧。 “不可能。” 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语气中不容置疑。 “此舍我早已向院学包下,只我一人居住。舍监处定是弄错了。” 少年的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中透着审视。 他显然不欢迎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更何况对方还看到了…… 想到此处,少年的耳根又开始发烫,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冰冷。 “兄台所言甚是,或许……的确是舍监处有所疏漏。” 顾铭并未因对方倨傲的态度而动怒,依旧温和地解释道。 他露出略带为难的笑容,一指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院学大门想必已经落锁。即便回去,舍监处也已无人,在下……实在无处可去了。” 他言辞恳切,没有丝毫争辩的意思。 少年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紧抿薄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仅此一晚。” 少年冷哼一声,侧过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多谢兄台。” 顾铭再次拱手,仿佛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敌意。 他拎起自己的书箧,再次走进柒舍。 这一次,那道屏风已经被挪了位置。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热气与皂角香。 顾铭目不斜视,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靠外的空床榻上,默默地开始整理。 他将被褥铺开,取出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动作有条不紊,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整个舍内安静得可怕,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位甲班的舍友,就那么双臂环胸,靠在自己的书柜旁,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漂亮的凤眼里,怒火未消,带着几分警惕与戒备。 顾铭整理好床铺后直起身,见对方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沉默的对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主动转向对方,开口道:“在下顾铭,字长生。” 声音清朗,态度谦和,试图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少年闻言,眉尖几不可查地一挑,似是有些不耐。 “秦望,字玄晖。” 他吐出四个字,声音清冷,像是玉石相击,听不出半点情绪。 说完便径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案几,再无一言。 那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高与疏离,显然,他并不想与顾铭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第20章 究竟何方神圣! 气氛,再度降至冰点。 顾铭无奈地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毕竟是自己唐突在先,对方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他不再自讨没趣,走到自己那张桐木书桌前坐下,从书箧中取出下午才领的《大崝律疏》,铺展开笔墨纸砚。 舍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顾铭以清水研墨时,那墨条在砚台上发出的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也让舍内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秦望在自己的案几前坐下,目光落在眼前的玉石棋盘上。 那是一盘未完的残局,黑白子交错,杀机暗藏。 往日里,只要坐在这里,他的心神便会立刻沉浸其中,推演万千变化。 可今日,他却心烦意乱,一个子也落不下去。 脑海里,一会儿是方才水雾中那道闯入的身影,一会儿又是那人此刻发出的研墨声。 沙……沙……沙…… 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春蚕食叶,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抬起眼,不悦地瞥向顾铭。 只见那人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手按着书卷,一手执笔,已然开始在纸上书写。 “装模作样。” 秦望在心中冷哼一声。 一个根基不牢,被分到丙班的学子,能有多勤勉? 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的罢了。 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重新看向棋盘,可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一团乱麻。 顾铭不知道舍友的腹诽。 他已完全沉浸在《大崝律疏》的世界里。 白日里夫子所讲的内容,他尚有许多不解之处。 此刻正好趁着夜深人静,逐条梳理,前后印证。 他将自己的理解与疑惑,一一记录在纸上。 他学得投入,浑然忘我,时间在笔尖的流转中悄然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金光一闪。 顾铭心中惊诧,立即屏神看去。 【鸿蒙族谱】 【已根据身份与世界背景,自动激活文道板块。】 【家主: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县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初窥门径)、赋(初窥门径)、经(小有所成)、诗(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词(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算(登峰造极)、律(初窥门径)】 【小七门:琴(未入门)、棋(未入门)、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初窥门径)、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顾铭神色一喜,他的律终于从未入门晋升到了初窥门径。 不妄努力! 他才终于从书本中抬起头,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 长时间的专注让顾铭有些疲乏,头脑也开始变得昏沉。 他放下笔,打算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见秦望依旧在对着棋盘发呆,他便起身,尽量放轻了脚步。 “玄晖兄。” 他轻声开口。 “请问这院中何处可以打水?在下想去洗漱一番。” 秦望被他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对着一盘棋,竟枯坐了近一个时辰。 他心中愈发烦躁,听到问话,连头也未抬,只用白皙纤细的手,朝门外随意一指。 “门外海棠树下有井。” 声音依旧是那般冷淡。 “多谢。” 顾铭道了声谢,便拿起自己的木盆,推门而出。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又恢复寂静。 秦望长舒一口气,仿佛那压在心头的无形大石被挪开。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顾铭的书桌。 桌上,几张写满字的纸张正摊开着,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心,夹杂着几分想要印证自己判断的审视,驱使着他走了过去。 丙班学子而已,能写出什么好字来? 心中带着丝轻蔑,低头看去。 下一刻,那双清冷的凤眸却骤然睁大,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是…… 纸上所书乃是《大崝律疏》的条文。 可那字迹笔画之间,行云流水,飘逸灵动,每一个转折,每一次提按,都恰到好处,充满了韵味。 字与字之间气脉贯通,整篇看去,竟仿佛一幅意境悠远的淡墨山水,云烟变幻,玄妙横生! “怎么……可能?” 秦望失神地喃喃自语,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纸上的墨迹,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停住了。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份笔力,这份意境,即便是在甲班那些以书法见长的学子中,也远无人能出其右! 确定是个丙班? 顾铭…… 秦望在口中斟酌着名字,呢喃自语,“究竟是何方神圣?” …… 院外,井水清冽,映着一轮残月。 顾铭用冷水泼了泼脸,长时间苦读带来的昏沉感一扫而空。 当他端着木盆回到柒舍时,那扇虚掩的门后,秦望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前,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 依旧看着那盘残局,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寒意,却悄然消散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审视。 顾铭没有多言,将木盆放回原处,也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他重新拿起毛笔,蘸饱了墨,继续沉浸在《大崝律疏》的字句之间。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再次在静谧的舍内响起,规律而平稳。 这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 秦望的目光,再也无法胶着在眼前的棋盘上。 那些黑白纵横的棋路,此刻变得索然无味。 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 那人坐姿端正,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分毫。 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伪装与懈怠,只有一种近乎苦修的虔诚。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斜,舍内的烛火燃尽一截又一截。 秦望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哈欠连连。 他自问也算勤勉,可在眼前这人面前,竟显得有些懒散了。 那份最初的敌意与鄙夷,早已在对方不知疲倦的笔耕下消磨。 “疯子……” 秦望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终于熬不住,起身走到屏风之后。 很快,细微的呼吸声传来。 顾铭却恍若未闻,直到将今日所学彻底梳理一遍,又将心中疑难之处尽数列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活动僵硬的脖颈,吹熄烛火,也在一片黑暗中,合衣躺下。 …… 第21章 你是榆木脑袋吗? 翌日,天光微亮。 一阵极轻微的悉索声,将浅眠中的秦望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凤眸中带着一丝警惕,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只见晨曦的微光中,顾铭正蹑手蹑脚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他将昨夜铺好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把为数不多的衣物放回青布书箧,动作轻缓,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秦望眉头一蹙。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清冷。 顾铭的动作一顿,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玄晖兄,吵醒你了?” 他见秦望面色不善,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箧,解释道。 “我先把东西收拾好,待今日下学后,便去舍监处另寻住处,不会再叨扰玄晖兄。” 他的语气坦然,没有半分怨怼,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秦望闻言,顿时一噎。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睡了一觉,昨夜被冒犯的火气早已散了。 此刻看着对方那双清澈坦荡的眼,再想起那惊艳了自己整晚的字迹,秦望的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烦躁与纷乱。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游移,最终落在顾铭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箧上。 “舍监处那老头,昏聩得很。” 他生硬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来回折腾,不过是浪费时间。” 顾铭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秦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可以住下。” 那声音很轻,像是不情不愿地从喉咙里挤出。 不等顾铭反应,他又立刻补充道,仿佛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颜面。 “但是!” 秦望回过头,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形的线,将小小的柒舍一分为二。 “这边是我的地方,那边是你的。” 他扬起下巴,凤眼微挑,努力做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不许越界,更不许乱动我的东西。” 顾铭看着他这副外厉内荏的模样,心中了然,不禁莞尔。 他没有点破对方的傲娇,只是郑重地拱了拱手。 “多谢玄晖兄。” 他顿了顿,语气真诚。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哼。” 秦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抹薄红。 他不再看顾铭,快步走回屏风后,只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吵死了。” 顾铭嘴角的笑意更深。 这位舍友,似乎也并非表面上那般难以相处。 他不再收拾行李,只取出今日上课所需的书卷笔墨,整理好仪容,背上书箧,便推门而出,迎着清晨的薄雾,向致知小筑走去。 …… 白日的院学,是勤学苦读的天下。 上午是经义课,夫子魏清远讲的是《尚书》,言辞古奥,义理艰深。 顾铭听得格外专注,将前世零散的历史知识与此世的经史典籍一一对应,虽仍有隔阂,却也渐渐摸到了门路。 课末,魏夫子抚着长髯,声音沉肃。 “今日所讲《大禹谟》一篇,下学前,需通篇背诵。明日课上,我会逐一提问。”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大禹谟》文辞古朴,佶屈聱牙,一日之内通篇背下,对丙班的学子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顾铭亦是眉头微蹙,感受到压力。 课余时,王皓与李修凑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几分苦色。 “长生兄,这可如何是好?” 王皓愁眉苦脸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想从里面揪出几个字来。 “那《大禹谟》,‘曰若稽古大禹’,后面是什么来着?我看了三遍,还是记不住!” 李修虽未言语,但表情上也说明了他的困境。 顾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 “无他,唯勤读而已。我等基础本就薄弱,更需下苦功。” 三人相伴,寻了院中一处僻静的石凳,便开始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一时间,只闻读书声,不见闲谈语。 一整日的课业,就在这般充实而紧绷的节奏中悄然度过。 待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顾铭才与二人告别,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归柒舍。 门是虚掩着,舍内烛火已明。 他推门而入,只见秦望已经回来了。 那少年正端坐于自己的案几前,面前摆着那副玉石棋盘,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神情专注,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仿佛已与周遭隔绝开来。 顾铭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放下书箧,取出那本《尚书》,也开始了他今夜的功课。 他先是默读了几遍,而后开始尝试背诵。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 顾铭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舍内却依旧清晰。 他卡住了。 后面的句子仿佛在脑海中化作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 他不甘心地翻开书,看了一眼,又合上,从头再来。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 又一次,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顾铭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自己那一小片区域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试图用这种方式加强记忆。 一遍,两遍,三遍。 那单调而重复的卡顿,声音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大,像是一只恼人的夏蝉,在静谧的夜里反复鸣叫。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一个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流畅地接上了顾铭卡住的地方。 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顾铭的脚步猛地一顿,愕然地看向秦望。 只见那人依旧保持着看棋谱的姿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刚才开口的不是他。 秦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棋谱,缓缓抬起那双漂亮的凤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吵死了。” 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一篇文念近半个时辰,都背不下来,脑子是榆木做的吗?” 顾铭被他这番话说得面上一热,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被激了上来。 “玄晖兄乃甲班高才,想必早已学过此篇,自然觉得容易。” “以此来嘲讽在下,未免有失公允。” 第22章 究竟是怎样的心性? “哦?”秦望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挑了挑眉尖,站起身来。 踱步到顾铭面前,那双凤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带着审视与一丝玩味。 “你的意思是,若非早已学过,我便不如你?” “在下并无此意。” 顾铭坦然迎着他的目光。 “只是觉得,若是同读一篇未曾接触过的文章,在下未必会输。” “是吗?” 秦望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有意思,那就比比看。” 他目光一转,落在顾铭那小小的书箧上,里面露出一角书卷。 顾铭心中微动,顺着其目光看去,伸手从书落中抽出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一本前身闲来无事在书铺淘来的游记,名为《南疆异物志》,记载的是些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估计是婉晴担心自己学闷了,一并装在里面解乏的。 此书并非科举范围,想来秦望就算读过也不会去硬记。 “就以此书为题。” 顾铭将书递了过去。 “一炷香的时间,我等同阅一篇,而后背诵。玄晖兄,以为如何?” 秦望接过那本有些陈旧的游记,随意翻了翻。 “自取其辱。” 他冷冷丢下四个字,却并未拒绝。 秦望从他的桌案上取来一支香点燃。 两人凑在烛光下,随意翻开一页作比。 袅袅的青烟升起,舍内重归寂静。 顾铭收敛心神,将全副精力投入到眼前的文字中。 这游记文笔尚可,但内容驳杂,人名地名众多,想要在短时间内记住,难度极大。 他竭尽全力,眼扫心记,不敢有丝毫分神。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秦望合上了书册,神情淡然,似乎只是看了一段无关紧要的闲文。 他抬起下巴,示意顾铭。 “你先来。” 那语气,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顾铭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 “越三山,渡五泽,入南疆瘴疠之地。其民黑身裸足,以虫为食……有一巨木,名曰望天,其高不知几许,人攀之,三日方可至顶……” 他背得磕磕绊绊,中间有几处遗忘,也有几处颠倒了顺序,但大致的内容,总算背出了七七八八。 待他背完,已是额头见汗。 顾铭看向秦望,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这般难度的文章,即便是甲班高才,恐怕也…… 然而,秦望只是轻哼一声,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便开了口。 “越三山,渡五泽,入南疆瘴疠之地。其民黑身裸足,以虫为食,好巫蛊之术。其中有一部落,名唤‘乌黎’,善养金蚕……” 他的声音清冷而平稳,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与原文分毫不差。 秦望甚至连那些生僻的地名、繁琐的祭祀礼节,都背得一字不落,仿佛那本书早已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胜负已分,高下立判。 顾铭被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不是勤奋能解释的了,这是天赋上的碾压。 “哼。” 秦望发出一声轻哼,带着胜利者的矜傲,转身走回自己的案几前,重新拾起棋子,仿佛刚才那场比试,不过是饭后一场无足轻重的消遣。 顾铭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片刻后,他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露出一抹释然的苦笑。 他朝着秦望那孤高的背影,郑重地拱了拱手。 “玄晖兄天资过人,顾铭……受教了。” 这一句,是发自肺腑。 在这重文轻武,将读书一道发展到极致的世界里,天才如同过江之鲫,竞争的难度与强度,远不是前世高考可比。 不过顾铭并未颓唐,也没有沮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反而重新燃起了一股更为炽热的火焰。 天赋不如人,又当如何? 自己身负鸿蒙族谱。 旁人或许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但他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与机缘,不断弥补短板,甚至超越。 此世科举有大七门,小七门,包罗万象。 记忆力超群,固然占尽优势,却也并非全部。 前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想到此处,顾铭的心境反而彻底平复下来。 他不再多想,默默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将《南疆异物志》推到一旁。 重新摆在面前的,依旧是那本《尚书》。 先前的好胜心与浮躁,此刻已然沉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专注。 他不再小声诵读,而是拿起笔,一笔一划,将那晦涩的文字,工工整整地抄录在纸上。 一遍,两遍,三遍…… 舍内重归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执着。 天赋不及,唯有勤学,方能补拙。 秦望坐在自己的案几前,指间的黑子迟迟未能落下。 棋盘上的厮杀,此刻显得无比枯燥。 那沙沙写字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春蚕,在静夜里啃食着桑叶,也啃食着他的心神。 秦望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过去。 烛火下,那人的侧影被拉得很长,身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杆不屈的青竹。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只余下他与桌上的一纸一笔。 仿佛刚才那场碾压式的失败,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过耳,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性? 秦望不懂。 在他看来,读书是信手拈来的事情,过目不忘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无法理解这种用时间和汗水去硬磨的笨办法。 可不知为何,那份源于天才的优越感,此刻竟悄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蠢材。”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像是在说服自己,可那双清冷的凤眸,却再也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时间流逝,烛泪堆积。 秦望终于抵不住困意,带着满心烦乱睡去时,那沙沙声依旧。 当他再次被晨光惊醒时,那声音早已停止。 屏风之外,顾铭已经穿戴整齐,正将一本《尚书》放入书箧。 察觉到他的动静,顾铭回过头,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但那道无形的界线,似乎在昨夜的静默对峙中,悄然模糊了些许。 第23章 不过是笨鸟先飞!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以及那人离去时带起的一丝晨间寒气。 秦望走到顾铭的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叠抄满了《大禹谟》的纸张上。 字迹依旧是那般飘逸灵动,只是比起昨夜,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厚重。 一夜未眠,竟抄了这么多。 秦望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昨夜那人笔尖的温度与执着。 “蠢材……” 他再次低声呢喃,只是这一次,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鄙夷。 …… 致知小筑内,晨读声此起彼伏,却大多有气无力。 王皓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趴在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长生兄,你……你背下了?” 他声音嘶哑,眼中满是血丝。 李修坐在他身旁,虽未言语,但那苍白的面色也说明一切。 顾铭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清亮。 “勉强记住了。” 他没有多说。 昨夜,他用最原始的办法,将《大禹谟》全文抄写了不下二十遍。 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天赋不如人,便用汗水来填。 “勉强?” 王皓哀嚎一声,将头埋进臂弯里,彻底放弃了挣扎。 “我看了半宿,连第一段都还磕磕巴巴……” 正哀叹间,夫子魏清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清癯,目光如电。 他一踏入课堂,原本嘈杂的致知小筑鸦雀无声。 魏清远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将他们脸上的疲态与慌乱尽收眼底。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书卷往讲台上一放,发出一声轻响。 “今日考校《大禹谟》。”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由左至右,逐一开始。无法通篇背诵者,自行去院中石阶处,抄书十遍。” 话音刚落,堂下的气氛,瞬间凝固,不少学子都如丧考妣。 第一个被点到的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面色惨白。 “曰……曰若稽古……稽古大禹……” 他“日”了半天,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 “坐下!” 魏清远冷喝一声,不带丝毫情面。 “下一个!” 第二个,第三个…… 接连五六人,竟无一人能将第一句完整背出。 魏清远的面色越来越沉,整个致知小筑内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皓和李修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在桌上挖个洞钻进去。 “王皓!” 魏清远的声音响起。 王皓一个激灵,如同被点了死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夫……夫子……” 他支吾了半天,也只道出三段,最终颓然地垂下头。 “学生……学生愚钝,未能背下。” 魏清远冷哼一声,目光中满是失望。 “朽木不可雕也!下一个,李修!” 李修的状况比王皓好上不少,可在文中部分,还是没接下去。 魏清远的脸色,已然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铭身上。 “顾铭。” 顾铭站起身,对着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神色平静,不见丝毫紧张。 在满堂的寂静与注视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平稳。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清泉流过山石,在沉闷的课堂上格外悦耳。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惊愕地看着他。 顾铭却恍若未觉,继续不疾不徐地背诵着。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没有丝毫的卡顿,没有半点的迟疑。 那些佶屈聱牙的古奥文字,从他口中流出,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他仿佛不是在背诵,而是在讲述一个源自远古的庄严故事。 王皓和李修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忘了合上。 他们看着那个身形挺拔的同窗,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这就是他口中的“勉强记住”? 魏清远抚着长髯的手微微一顿,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 第一天之后,他便查阅了顾铭的资料。 安河县的童生案首,入学考教时,书道极佳却功底薄弱,才破天荒分到了丙班。 可如今,对方不仅能直接跟上他的教学进度,这篇连乙班学子都需费些功夫才能背下的《大禹谟》,他竟能背得如此流畅,分毫不差! 待顾铭将最后一句的“允执厥中”背完,堂内依旧一片死寂。 他再次躬身行礼,示意已完。 魏清远沉默了片刻,目光始终在顾铭身上停留。 “甚好。” “天资有高下,勤勉无不同。勤能补拙,此言不虚。” 他看着顾铭,眼神中带着几分期许。 “望你戒骄戒躁,继续保持。” 顾铭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魏清远赞赏地点点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严厉的神情,继续考校后面的学生。 只是那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先前的火气。 最终,一堂考校下来,丙班三十余名学子,能通篇背诵无误者,算上顾铭,仅仅三人。 “今日考校,结果在此。” 魏清远的声音在堂上回响。 “尔等可知,何为勤?何为惰?”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顾铭身上定格一瞬。 “若总以根基薄弱为由,自甘堕落,那便永远只是丙班!” “下学!” 说罢,他拿起书卷,拂袖而去,留下满堂羞愧不已的学子。 直到夫子的身影彻底消失,王皓才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顾铭的胳膊。 “长生兄!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知是羡慕还是震撼。 “你昨夜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顾铭被他晃得有些无奈,只能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是笨鸟先飞罢了。” “这若是笨鸟,那我等岂不是连蛋都算不上?” 王皓一脸夸张地哀叹,却引得周围几人善意地笑了起来。 李修也走了过来,对着顾铭郑重地拱了拱手。 “长生兄之毅力,元明佩服。” 他性子沉静,此刻说出的话,却是发自肺腑。 然而前一刻还为顾铭感到高兴的王皓,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 他想起夫子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哀嚎一声,声音凄厉。 “十遍!《大禹谟》全文,要抄整整十遍啊!” 第24章 原来玄晖兄还是个雏儿! 这一声哀嚎,仿佛盆冷水,浇熄了致知小筑内最后一丝轻松的气氛。 那些同样未能背诵的学子们,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对顾铭的钦佩,此刻也化为了对自己命运的愁苦。 一时间,人人自危,再也笑不出来了。 顾铭看着王皓那张胖脸皱成苦瓜,只能无奈地摇头。 “志存兄,这……我也无能为力。” 他抄得手到现在还是酸的。 “我知,我知。” 王皓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趴回桌上,如同一滩烂泥。 “我只是……只是想一想,这手腕就要断了。” 下学之后,致知小筑外的石阶上,便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十几个丙班学子排排坐,人手一卷纸,一杆笔,埋头在膝上奋笔疾书,一个个愁眉苦脸,神情宛如上坟。 清风拂过,送来的不是书香,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哀怨。 …… 此后的几日,顾铭的生活变得极为规律。 晨起诵读,白天听学,夜深抄书。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高考冲刺的阶段,将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到极致。 魏夫子所授的经义律法,他亦反复揣摩,将那些微言大义融入自己的见解。 顾铭的面板属性没有丝毫变化。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学识正在以一种扎实的方式增长。 只待积少成多,水到渠成的那天。 …… 舍内,秦望依旧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棋谱,偶尔也会翻阅一些甲班的课业。 两人同处一室,却泾渭分明。 东侧是顾铭的底盘,床铺整洁朴素,唯独书桌上纸稿堆积如山。 西侧则是秦望的领域,一尘不染,透着疏离,桌面上总是只有一卷书,一盏茶与一局未完的棋。 顾铭对此并不在意。 他深知,能在此安稳求学已是幸事,不愿多生事端。 有时,他会在夜深人静时,为自己沏上一壶热茶,驱散寒意。 见秦望还在灯下苦思棋局,便也会多倒一杯,默默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 秦望从未说过谢,却也从未拒绝过。 那杯茶,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变空。 而秦望,在落子沉思的间隙,眼角的余光也会扫过顾铭。 那个身影,总是挺拔地坐在灯下,不知疲倦。 他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竟成了这静谧舍内唯一的背景音,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烦躁。 深夜,顾铭正为一道经义注解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礼记·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 “你所困惑之处,或可从‘人心’二字破局。” 顾铭愕然抬头,正对上秦望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眸子。 对方手中正持着他刚才沏的一杯茶。 他愣了一下,随即起身,郑重地行礼。 “多谢玄晖兄指点。” 秦望只是微微颔首,便收回目光,重新走到自己的桌案,思绪重归棋盘,仿佛刚才开口的不是他。 顾铭心中却泛起一丝暖意。 他发现自己的这位室友,其实是有些外冷内热。 用前世的经典词汇来总结,那就是傲娇。 …… 日子在这样平静而规律的节奏中流淌。 转眼,便到了院学每五天一次的休沐。 天还未亮透,顾铭便已起身,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行囊。 他将换洗衣物叠好,又仔细地包了几本需要带回家中温习的书册。 想到即将见到婉晴,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动作都轻快几分。 只不过细微的窸窣声,还是惊动了对面的秦望。 他从棋谱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顾铭整理好的包裹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你要归家?” 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却依旧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今日休沐。” 顾铭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笑了笑,“出来有些时日,家中尚有拙荆挂念。” “拙荆?” 秦望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他捏着一枚白玉棋子的手指微顿,目光在顾铭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已娶妻?” 是。”顾铭点头,笑容更深了几分。 他觉得对方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在大崝王朝,读书人到了年纪,只要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个童生,成家立业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毕竟白给的为什么不要? 他看着秦望依旧端坐,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便随口问道。 “玄晖兄不回去么?” “家中夫人,想必也在盼着你。” 话音刚落,室内的气氛骤然一冷。 秦望手中的那枚白玉棋子,被“啪”的一声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的声响在房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原本清俊如玉的脸上,此刻也覆上寒霜。 “我的事,与你何干?” “无此闲事。” “你若要走,便速去。” 秦望甚至没有再看他,只是盯着棋盘,声音里满是不耐。 “莫要在此聒噪。” 顾铭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怔。 他能感觉到,对方是真的生气了。 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已然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顾铭无法,只好背上书箧默默地退出宿舍,还顺手将门带上。 还没等走出几步,突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回头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 想起对方秀美中带着稚嫩的面庞,顿时恍然。 这位玄晖兄,看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 估计还没发育完全呢! 要是再没啥天赋。 纵使已经通过府试,成为甲班学子,家中怕也不许他娶女子。 而自己刚才那句“陪伴家眷”,定然是戳到了玄晖兄的身心痛处。 毕竟,哪个少年不慕艾,被一个已婚之人如此询问,面子上总会有些挂不住。 “还是个小鸡仔啊。” 顾铭在心里低声感叹一句,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揶揄和了然。 想通其中关窍所在,他心中的那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 这种事儿,得体谅。 想到此,顾铭不再停留,背着书箧,提着行囊,迈开步子,向院学大门走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家的方向,让他心情愉悦。 第25章 是它配不上你! 白鹭院学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归家的学子们陆续走了出来。 他们大多面带倦色,却又透着一丝假期的松弛。 顾铭混在人群中,脚步轻快。 学业虽紧,但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温馨的小院。 本以为要独自一人走完回家的路,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院学外不远处的一棵垂柳。 柳丝轻垂,一道纤细的身影俏立其下。 那身影穿着素雅的湖绿色襦裙,正微微踮着脚,朝着院学的方向翘首以盼。 是婉晴。 顾铭的心,猛地一跳。 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了妻子的模样,更是不由得一怔。 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 不过五日未见,她又似变一副模样。 她的脸颊与身体,比离开时丰润了些许,不再是那般瘦削得吓人。 原本蜡黄的肤色消退几分,此刻在晨光下竟隐约透着透着一层玉色。 那块盘踞在她脸颊上的斑痕,也淡化许多,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五官还是那些五官,可整个人的气韵,却已然大不相同。 像是一株久经风霜的兰草,终于在安稳的庭院中,舒展开了被压抑的清丽。 顾铭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唤出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族谱面板。 【姓名:苏婉晴】 【年龄:17】 【颜值:73/94】 【身材:66/91】 【个体状态:健康度极差,有些营养不良,又因长期缺乏保养,导致身材容貌大幅下降,若是细心调养,可恢复至极限。】 【子嗣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颜值竟然已经恢复到了七十二,身材也同样有所涨幅。 虽然离顶峰尚有不小的距离,但那清秀的眉眼,温婉的气质,已然能看出日后风华的底子。 不过,为什么依旧是极差的健康度? 顾铭有些不解,可能仍需要日积月累。 “婉晴。” 他开口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苏婉晴闻声,猛地转过头来。 当看到顾铭那张熟悉而俊朗的脸庞时,她清亮的眼眸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彩。 那光彩,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名为欢喜的涟漪。 “夫君!” 苏婉晴快步迎了上来,走到近前,却又有些羞赧地停住脚步,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顾铭拉过她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心疼,“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她的手少了点粗糙,但依旧冰凉。 “没……没多久。” 苏婉晴被他握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妾身想着今日是夫君休沐的日子,就……就想早些见到夫君。” 她说完,又偷偷抬眼看了看顾铭,眼中的思念与依恋几乎要溢出来。 顾铭心中一软,反手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 “傻丫头。” 他轻声说道,拉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以后莫要如此,天还凉,仔细冻着了。” “嗯。” 苏婉晴乖巧地应着,任由他牵着,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家中一切可好?”顾铭问道。 “都好。” 苏婉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 “家里我都打扫干净了,夫君带回过的书,我也都有放在书架上。” “夫君给的银钱很足,妾身每日都按时吃饭,秦家送来的米粮也都是上好的。” 她顿了顿,不好意思道。 “感觉……感觉身子都长了些肉。” 顾明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长些肉才好,之前太瘦了。” “夫君在院学里也一切都好吗?夫子可有为难?同窗们……好相处吗?” 苏婉晴紧紧盯着,同样关切着自己的伴侣。 “都好。” 顾铭笑了笑,将这几日的经历捡着趣事说给她听。 “夫子严厉,却也公正。同窗们也都还不错,就是……” 他想起王皓哀嚎着抄书的模样,不禁莞尔。 “就是读书有些辛苦,前日夫子考校背书,可是难倒了不少人。” “那夫君……” 苏婉晴紧张地抬起头。 “我自然是无碍的。” 顾铭语气轻松地说道,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隐去了熬夜抄书的辛苦。 不想让妻子跟着自己忧心。 苏婉晴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涡。 “夫君定然是最厉害的。” 顾铭脑海中又闪过秦望那张清冷孤傲的脸,以及最后那句不耐烦的“莫要聒噪”。 顿了顿,旋即继续分享道:“舍友是个热心肠的人,就是性子有些冷,不爱说话。” 他想起那杯深夜的茶,和那句关于《乐记》的指点,觉得“热心肠”这个评价倒也不算完全说谎。 听闻顾铭的衣食住行都安好,苏婉晴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眉眼弯弯,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穿过几条街巷,前方的市集渐渐热闹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顾铭的目光被路边一个首饰摊子吸引。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银匠,正低头用小锤敲打着什么,身前的红绒布上,摆着几样素净的银饰。 其中一支兰花样式的簪子,尤其雅致。 那兰花雕得栩栩如生,花瓣舒展,线条流畅,没有多余的缀饰,只在花蕊处点了一粒细小的珍珠,在晨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夫君?” 苏婉晴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那支簪子。 她眼中闪过一丝喜爱,但很快便收回目光,只当是夫君随意看看。 顾铭却转过身,对那老银匠问道。 “老丈,这支簪子,如何卖?” 老银匠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顾铭的穿着,见是院学的学子,便多了几分客气。 “公子好眼力。” 他拿起那支兰花簪,在手中细细摩挲。 “这是小老儿新打的样式,用的是足银,手工繁复。公子若是诚心要,五两银子。” “买了!”顾铭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院学的膳食相对便宜,加上他的纸墨还未用完,带去的银钱其实没怎么花。 然而苏婉晴在旁边却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拉了拉顾铭的衣袖。 “夫君,这……这太贵重了。” “你的钱要留着买笔墨纸砚,不必为我破费,妾身不配。” 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能得夫君庇护,安稳度日已是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奢求这些身外之物。 “不贵。” 没等她再度拒绝,顾铭直接大手一挥,付完钱,将簪子稳稳地拿在手里。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上前,将苏婉晴发间的那根木簪拔下,然后将那支银制兰花簪,轻轻地插入她略有干枯的发髻中。 冰凉的银簪触碰到头皮,让苏婉晴的身子微微一颤。 “好了。” 顾铭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一字一句。 “很美,不过……是它配不上你。” 第26章 你是我奋斗的动力 言语在苏婉晴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怔怔地看着顾铭,清亮的眼眸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滚烫的湿意。 夫君说,是这支簪子,配不上她。 自祖父蒙冤,她从云端跌落泥潭,听过太多鄙夷与冷眼。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珍视她。 她却笑了,那笑容带着泪,让人心颤。 “夫君……” 苏婉晴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发间的兰花簪,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饰,却觉得有一股暖意,从发根一直暖到了心底。 “妾身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就好。” “日后,有钱了,再为你买更多、更好的。”顾铭承诺道。 苏婉晴却摇摇头。 “不必了,夫君。” 她轻声说,语气却无比认真。 “在妾身心里,这支就是最好的。” 再多的金玉珠翠,也比不上此刻他赠予的这份心意。 顾铭看着她珍而重之的模样,心中柔软成一片。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新牵起她的手,那微凉的小手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暖意渐渐传递过去。 “我们回家。” “嗯,回家。” 苏婉晴轻声应着,脚步轻快地跟在他身旁。 市集的热闹渐渐被抛在身后,两人回到了那个安静温馨的小院。 院中的几株花草,被苏婉晴照料得很好,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简单的早饭很快便摆上了桌。 一碗温热的米粥,两碟清爽的小菜,还有几个白胖的馒头。 顾铭尝了一口小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那菜清脆爽口,咸淡适中,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刚带婉晴回来时,她在灶台前还是那么的手足无措,只能帮倒忙。 不过短短五日,如今厨艺竟已是精进这么多。 “婉晴,你的手艺真好。” 顾铭由衷地赞叹道。 苏婉晴闻言,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夫君过奖了。” 她搅动着碗里的米粥,声音细细的。 “妾身……妾身只是想着,夫君在院学读书辛苦,归家总要吃得好一些才行。” 所以,她便日日琢磨,用心去做。 顾铭心中一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的碗里。 “你也多吃些,看你长了肉。” “嗯。” 苏婉晴乖巧地点头,眉眼弯弯,心中满是甜蜜。 白日里的时光,在一种相敬如宾的温馨中缓缓流淌。 顾铭在书房温习功课,苏婉晴则在院中浣洗衣物,打理家务。 她动作轻柔,偶尔抬眼看向书房的方向,看到那道专注的身影,嘴角便会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浅笑。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了。 夜幕降临,顾铭依旧沉浸在书海之中,与经史典籍为伴。 顾铭正沉浸在《乐记》的精妙义理之中,鼻尖却忽然闯入一阵浓郁的肉香。 那香味醇厚,带着一丝丝甜意,勾得人食指大动。 顾铭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循着香气,起身走向厨灶。 房间内,烛火摇曳。 苏婉晴正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拿着一把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 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块块色泽红亮的五花肉,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顾铭的眼中闪过丝诧异。 是红烧肉。 他记得,自己上次离家前,确实有提到过想吃。 没想到,她竟一直记在心里。 “夫君?” 苏婉晴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是顾铭,脸上立刻绽开一抹羞涩的笑。 “是不是吵到你看书了?马上就好了。” 顾铭走到她身边,看着锅里那喜人的色泽,心中感动。 “没有,是它太香了。” 他看着妻子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脸颊,柔声问道。 苏婉晴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 “妾身……妾身去请教了隔壁的秦大娘。” “学了几分皮毛,也不知合不合夫君的口味。” 她说着,用小勺舀起一点汤汁,吹了吹,小心地递到顾铭嘴边。 “夫君尝尝?看味道如何?” 顾铭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肉香与酱香在口中瞬间爆开,咸中带甜,肥而不腻。 “很好吃。” 苏婉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份喜悦,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开心。 晚饭,就在这温馨的氛围中度过。 红烧肉软糯香甜,入口即化,顾铭足足吃了三碗饭。 苏婉晴则在一旁,含笑看着他吃,自己只动了几筷子,心中却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要满足。 饭后,苏婉晴麻利地收拾好碗筷。 她打来热水,为顾铭洗漱,又将两人的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被褥都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里屋,却见顾铭擦干了手,竟又坐回书桌前,拿起书卷。 烛光下,他的侧脸俊朗而专注,但眉宇间,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苏婉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夫君休沐归家,本该是放松歇息的时候,却还要熬夜苦读。 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吗? 是因为这个家,还不能让他完全放松下来吗? 是因为自己……没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吗? 长久以来养成的自卑绝非朝夕可改,一股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将她淹没。 苏婉晴觉得自己,配不上夫君对她的好。 豆大的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顾铭正看得入神,却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极轻的抽泣声。 他一怔,立刻放下书,转过身来。 只见苏婉晴站在不远处,正双肩微微颤抖地垂泪。 “婉晴?怎么了?” 顾铭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 苏婉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愧疚。 “夫君……”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妾身……妾身是不是很没用……” 顾铭看着她这副模样,没有立即说话,只是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苏婉晴的身子一僵,随即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不安与惶恐,都哭出来。 顾铭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说什么胡话。” “怎会是没用的?” 他稍稍拉开一些距离,认真地看着苏婉晴的眼睛。 “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可以安心读书。” “你为我做可口的饭菜,让我知道无论何时,家里都有一盏灯,一碗热汤在等我。” “娘子,你不是我的拖累,你是我的归宿,同样也是是我奋进的动力。” 第27章 一夜贪欢!惊变! 顾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温润的玉石,轻轻敲在苏婉晴的心上,将她心中那片冰封的自卑与惶恐,敲出了一道道裂痕。 暖意,顺着那些裂痕,缓缓渗入。 她抬起泪水涟涟的眸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夫君。 烛光为他俊朗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疼惜。 那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珍视。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是这样的存在。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罪臣之女,不再是那个只求一隅安稳的卑微女子。 她是他的妻,是他口中的归宿。 心中那股翻涌的酸楚,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情绪所替代。 苏婉晴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只剩下微微的抽噎。 靠在温暖的怀抱里,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 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哽咽着,只发出了一个单音。 顾铭没有催促,只是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很多苦。” 顾铭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但那都过去了。” “以后,有我。” 这四个字,简简单单,却重逾千斤。 苏婉晴的心,彻底被融化了。 她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 她有家,有夫君了。 苏婉晴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 夫君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尊严与体面,她又能为夫君做些什么呢? 一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带着羞怯,却又无比坚定。 她想,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他。 这才是为人妻,该尽的本分。 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涌上了心头。 苏婉晴的脸颊,比方才被灶火映照时还要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从顾铭的怀中稍稍挣开一些,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决心。 “夫君……” “嗯?” 顾铭应了一声,以为她还有什么心结未解。 “妾身……妾身想做你真正的妻子。” 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两道紧紧挨着的身影。 顾铭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他当然明白“真正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只是……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苏婉晴的脸颊,目光里满是疼惜与迟疑。 “婉晴,你的身子……” “才刚刚好转一些,还很虚弱,不急于一时。” “我不想……伤了你。” 他的拒绝,不是因为不愿。 而是因为不忍。 这份小心翼翼的珍重,苏婉晴感受得到。 却反倒她心中的那份决心,愈发坚不可摧。 她轻轻摇了摇头,抬起了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直视着顾铭。 “夫君待我之心,妾身都明白。”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颤抖。 “可是……妾身也想为夫君做些什么。” “妾身……心甘情愿。” 说完,不等顾铭再开口。 苏婉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踮起脚尖。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唇,笨拙地印在了顾铭的唇上。 !!! 那一瞬间,顾铭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将他所有的理智淹没。 原本想说的话,也全都被堵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将那具纤细而微颤的身躯,更紧地搂入怀中。 顾铭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从生涩到热烈。 苏婉晴的身子软得像一汪春水,只能无力地攀着他的肩膀,任由他予取予求。 她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羞涩、紧张、却又夹杂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顾铭才微微松开她。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急促。 烛光下,苏婉晴的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眼眸水光潋滟,如一泓春水,漾着动人的情意。 那根被他亲手戴上的兰花簪,在发间微微晃动,闪烁着温润的光。 “傻丫头。” 顾铭的嗓音已然沙哑,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再无犹豫。 他拦腰将她抱起,向床榻走去。 床幔缓缓落下,遮住一室旖旎。 烛火摇曳,映出一对交颈的影子。 这一夜,兰花簪静静地躺在枕边,见证所有。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顾铭在一阵前所未有的餍足感中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都透着舒泰。 昨夜的旖旎与温存,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头微热。 为了顾及婉晴初愈的身子,他已是极尽克制。 饶是如此,那食髓知味的感受,让人回味无穷。 他侧过身,想看看身旁的人儿是否已经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苏婉晴依旧沉睡的睡颜,只是那张清丽的脸颊,此刻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婉晴?” 顾铭轻声唤了一句,以为她是害羞,不愿醒来。 他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揶揄笑意。 然而,苏婉晴只是睫毛微颤,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 顾铭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了。 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连忙伸出手,探向妻子的额头。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滚烫! 这灼人的温度,瞬间驱散了顾铭心中所有的旖旎与温存。 “发烧了!” 他心头猛地一紧。 在医术尚不发达的大崝,一场风寒,足以要了人的性命。 顾铭不敢有丝毫耽搁,快速翻身下榻。 他快步走到盆架旁,用清水浸湿一块干净的布巾,拧干后,小心翼翼地覆在苏婉晴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苏婉晴在昏睡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透着难言的痛苦。 顾铭又将被子仔细掖好,确保她不会再受凉。 做完这一切,他抓起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连鞋都来不及完全穿好,便冲出了家门。 第28章 绝不会弃之不顾! 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稀疏,晨雾清冷。 顾铭无心顾及其他,一路快步疾行,向着记忆中坊市医馆的方向跑去。 “砰砰砰!” 他用力地敲打着一家医馆紧闭的门板,声音急切。 “大夫!请开门!救命啊!” 很快,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睡眼惺忪的药童打开了门,不满地嘟囔着。 “谁啊,大清早的,嚷什么嚷……” 话未说完,便被顾铭一把抓住手臂。 “快!请郎中随我走一趟,家有拙荆,突发高热,性命攸关!” 顾铭的声音沙哑而急迫,眼中布满血丝,那份焦灼不似作伪。 药童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向后堂跑去。 不多时,一位背着药箱的清瘦长须中年郎中跟着药童走出来。 他打量顾铭一眼,见衣服是儒衫,神情郑重了几分,没有多问,只道一个字。 “走。” …… 一炷香后,顾铭领着郎中,脚步匆匆地回到家中。 对方先是在外间等候,待顾铭将里面处理妥当后,这才带着药箱进入。 征询同意后,郎中在床边坐下,伸出伸手搭在苏婉晴露在被子外的腕部。 他闭目凝神,眉头越皱越紧。 许久,他才收回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铭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 不怕中医笑嘻嘻,就怕中医眉眼低啊! “大夫,拙荆她……”顾铭紧张地问道,声音带着丝颤抖。 郎中看了顾明一眼,神色凝重。 “是风寒入体,但又不止是风寒。”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 “这位娘子是长年累月的亏空,气血两虚,根基已损。” “昨日……怕是动了情,泄了元气,这才让病灶一下子爆发出来。” 郎中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铭心上。 他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妻子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与眉间因痛苦而始终无法化开的愁,心如刀绞。 自责如潮水般将顾铭淹没。 昨晚,他应该始终坚守底线的! 结果却为那一晌贪欢,怀揣侥幸,致使酿成大祸。 先前的餍足与舒泰,此刻尽数化作了灼心的烙铁,在他心头反复炙烤。 郎中见此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出言宽慰。 “公子不必如此自责。” “令夫人的病根,早已埋下。常年亏空,积劳成疾,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郎中捋了捋胡须,神色严肃。 “昨夜之事,不过是提前引爆了病灶。这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顾铭猛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此话何解?” “若任由这病灶潜藏,待其自行爆发之时,病入膏肓,那才是真正的药石无医,回天乏术。”郎中解释道。 这话如同一道光,劈开了顾铭心中浓重的阴霾。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郎中深深一揖。 “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救拙荆!” 郎中捋着须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两人退回外间。 “老夫先开一副驱散风寒的方子,让她把高热退下去。” 他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在桌上笔走龙蛇,很快便写好一张药方。 “但这只是治标。” 郎中将药方递给顾铭,话锋一转。 “令夫人的病根在于‘虚’,气血两亏,非一日之寒。寻常的肉食补养,于她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顾铭紧捏着那张薄薄的药方,“那……那该如何是好?” 郎中沉吟片刻,接着说道。 “单纯吃肉进补,她这身子反倒承受不住,所谓虚不受补,便是此理。” “须用温和的药材,配以特定的食材,细细调养,慢慢将亏空的底子填补回来。只是……” “这所需的药材与食材,都颇为金贵,且一日都不可间断。” 郎中看了看这间陈设简单的小院,面露一丝难色。 “这病,说白了,是个富贵病。” 顾铭心中一沉,随即涌上一股更深的懊悔。 倒不是因为钱财,而是他的自以为是。 本以为将婉晴接回家,让她吃饱穿暖,就能慢慢调养回来。 却从未想过,她那被摧残了多年的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岂是几顿饱饭,几块红烧肉就能弥补的。 难怪鸿蒙族谱所显示的面板上,婉晴依旧是极差的健康状态。 原来之前的改变不过都是外强中干! 当初将她带回来时,就该先请个大夫好好瞧瞧的! 顾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递给郎中。 “这是诊金,还请先生先开一副退热的方子。” 随即,他又转身回到里屋。 想起昨日婉晴收拾家务时曾随口提过一句,说家中的余钱都收在一个床头的暗格里,以备不时之需。 顾铭摸索片刻,果然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暗格。 他将钱尽数取出,身回到郎中面前。 “先生,请您将调养身子的汤药,也一并开出来。” “走,我们现在就去抓药!” 顾铭的眼神坚定,不容置喙。 郎中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提笔写下两张药方。 一张是治风寒的,药材寻常,价格低廉。 另一张则是调养的方子,上面罗列着十几味药材,无一不是价格不菲。 到了药铺,伙计将风寒药包好,不过百文钱。 又照着另一张方子开始抓药,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公子,这方子光一副药便要一两三钱银子。若按先生所说,吃上一个月,需四十六两一钱。” 顾铭听着这个数字,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将手中的银钱尽数放在柜上,沉声道。 “抓两个月的量。” 此言一出,不仅是药铺伙计,连一旁的郎中都愣住了。 九十多两银子。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看这公子的穿衣打扮,也不像是多有钱的模样。 伙计确认般地又问了一遍。 “公子,您确定……是两个月?” “确定。” 顾铭的回答,斩钉截铁。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婉晴只有一个。 这无关鸿蒙族谱的事情,天赋加持在身上后,纵使伴侣在子嗣出生前就去世,也不会将其收回。 诚然,他最初是因【落纸云烟】才选择的对方, 可相处下来,顾铭已经逐渐喜欢上了这个温婉柔顺的女子。 无论个人情感还是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都不会让他选择弃之不顾。 第29章 傻瓜!养你,天经地义! 伙计看着柜面上那堆散碎却分量十足的银子,动作利落许多。 “好嘞,公子您稍等!” 他开始按着那张金贵的方子称量药材。 一副副药被包好,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顾铭拿过手,并未离开,而是对一旁的郎中,深深一揖。 “先生,这退热的药与调理的药,在煎煮上可有不同?还请先生教我。” 他的神情无比郑重,将每一个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 先煎哪一副,后煎哪一副。 用多大的火,熬煮多少时辰。 服药期间有何忌口,日常起居有何需要注意之处。 郎中见他如此上心,也不免生出几分感佩欣赏之情,便知无不言,将所有注意事项都一一耐心告知。 顾铭听得极为认真,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又在药铺里买了一只崭新的瓦罐药锅,这才提着沉甸甸的药包,匆匆往家赶。 回到寂静的小院,他先是去里屋看了一眼。 苏婉晴依旧在昏睡,额上的布巾已经干了。 他重新浸湿,为她换上,又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走到院中,生起炉火。 他先煎那副退热的药。 炉火烧得旺旺的,黑色的药汁在锅中翻滚,浓郁的苦涩药味很快弥漫开来。 药煎好了,他小心地滤出药渣,将一碗滚烫的药汁端进屋。 他坐在床边,将苏婉晴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婉晴,喝药了。” 他柔声唤着,用小巧的瓷勺,一勺一勺地将药汁喂进她嘴里。 昏迷中的人吞咽困难,大半的药汁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浸湿了衣襟。 顾铭却不厌其烦,用布巾为她擦拭干净,再继续喂。 一碗药,喂了足足半刻钟。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院中,洗净药锅,开始煎煮那副更为耗时的滋补汤药。 郎中叮嘱过,这药须用文火慢炖,足足熬够两个时辰,才能将药性尽数激发出来。 顾铭守在炉边,时而添柴,时而看火,寸步不离。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日头从东边升起,又缓缓移到中天。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顾铭心中一动,立刻起身冲了进去。 只见床榻上,苏婉晴的睫毛正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在看清床边那张熟悉而焦灼的脸庞时,才慢慢聚焦。 “夫君……”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气若游丝。 “你醒了!” 顾铭喜出望外,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一半。 他连忙倒了杯温水,扶着她,小心地喂她喝下几口。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苏婉晴感觉舒服了一些,神智也渐渐清明。 她环顾四周,闻到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药味。 “我……我这是怎么了?” 顾铭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温声道。 “你昨夜发了高热,请郎中来看过,是风寒入体,修养一下就好。” 他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不想让她担心。 可苏婉晴何其聪慧,她看到了院中那堆积如山的药包,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顾铭按住。 “你身子还虚,别乱动。” “夫君……” 苏婉晴的眼圈红了,她望着顾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很重的病?” “郎中……都说了什么?” 看着她那双疲惫眸子里的坚持,顾铭知道,这事瞒不住。 他沉默片刻,终是将郎中的诊断说出来。 “这并非绝症,只要仔细调养还是能痊愈的。”顾铭细细宽慰。 虽然如此说,可苏婉晴在得知为给她买药,家中积蓄竟是花得七七八八时,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些银子是夫君凭着自己的才学,加之秦家赏识,好不容易得来的。 是他们未来在天临府立足的根本。 可现在。为了她这副无用的破败身子,就这么……没了。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将苏婉晴霎那淹没。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我……我就是个累赘……” 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夫君你才学出众,前程远大,何必让我一个药罐子给拖垮……” 她喃喃自语,神情一片灰败。 突然,苏婉晴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 “夫君,你……你写一封休书,把我休了吧!”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不能!” 她挣扎得厉害,甚至想翻身下床。 视线瞥到枕边的兰花簪,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伸手便要去拿。 “苏婉晴!” 顾铭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夫君……你放开我!” 苏婉晴在他怀中哭着挣扎,像一只受伤的雏鸟。 “我这副身子,就是个无底洞!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 “我死了,还能让出个妻位……” “住口!” 顾铭双臂用力,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他捧起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听着!钱没了,可以再去赚!” “我顾长生有本事赚到一次百两,就有本事赚十次,百次!” 看着一动不动,似是被自己震懵的妻子,顾铭因情绪激动而凌乱的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 圈着苏婉晴的臂膀放缓了力道,变得温柔而珍视。 苏婉晴怔怔地望着他,泪水还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忘了滴落。 夫君方才那番话,如惊雷贯耳,震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那股不容置喙的强势,是她从未见过的。 可这强势之下,却藏着让她心尖发颤的暖意。 顾铭垂眸,看着怀中人儿那苍白无助的模样,心中一痛,方才的严厉尽数化作了怜惜。 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傻瓜。” 顾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 “说什么休不休的,以后不许再提。” 他将她鬓边一缕被泪水濡湿的乱发,细心地掖到耳后,语气轻松。 “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我再去赚便是。” “我顾长生既是你的夫君,为你遮风挡雨,让你衣食无忧,便是我的责任,天经地义。” 第30章 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苏婉晴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却被顾铭用手指轻按住。 “娘子听我说完。” 顾铭的眼神变得悠远,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还想着,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 “若是男孩,我要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像我一样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若是女孩,便由你来教,让她像你一样,温婉知礼。” 顾铭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苏婉晴的心。 她呆呆地听着,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跟在顾铭身后,咿咿呀呀地念着“人之初”。 另一个穿着漂亮小裙子的女娃,坐在自己身边,小手笨拙地抓着她的裙摆…… “婉晴,你得把身子养好。” 顾铭将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上,认真无比。 “我还想看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我还想听他们,脆生生地喊你一声‘娘亲’。” “所以,别再说那些傻话了,好不好?” “为了我,也为了我们未曾谋面的孩子,一定要好起来。” 这一句句,一声声,如春风化雨,瞬间融化了苏婉晴心中所有坚冰。 那股灭顶的绝望与自我厌弃,被一种名为期盼的暖流彻底冲散。 原来,她不是累赘。 原来,在这位年轻的夫君心中,早已为她,为他们,勾画好了如此美好的未来。 原来,她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夫君……” 苏婉晴再也抑制不住,喉间发出一声哽咽。 泪水决堤而下,这一次,却不再是绝望的苦涩,而是充满了感动的温热。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了顾铭的腰。 她将脸深埋进他的怀里,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压抑的委屈、后怕、以及此刻满溢心房的感动,尽数化作了泣不成声的痛哭。 她哭得像个孩子,毫无保留,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顾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着安慰和力量。 他知道,这场哭泣之后,婉晴心中的郁结才会真正散去。 只有心病解决,身病才会好的快。 苏婉晴的情绪逐渐平复,哭声渐歇,两人相拥,感受着彼此心跳的这一刻。 …… 静谧的时光在两人之间流淌,无声胜有声。 忽然,一股焦糊的气味从院中飘了进来,钻入鼻尖。 顾铭猛地回过神,神色一变。 “哎呀,药!” 他慌忙松开怀抱,扶着苏婉晴重新躺好,掖好被角。 “你且躺着,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苏婉晴看着他急匆匆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中的泪意被一抹浅浅的笑意取代。 她的目光移动,最终落在了枕边那支静静躺着的兰花簪上。 就是这支簪子。 方才在她万念俱灰之时,这冰冷的银器,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脱。 可现在,再看它时,心中已无半分阴霾。 苏婉晴伸出手,指尖微颤,却不再是因恐惧或虚弱,而是一种郑重的、带着些许羞怯的仪式感。 她将簪子拿起,入手微凉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苏婉晴摸索着,将那支兰花簪,仔仔细细地,戴在自己发间。 簪子稳稳地固定住一缕青丝,那双眸子重新燃起了光。 唇角缓缓扬起。 这一笑,如冬雪初融,春水微澜,冲散了眉宇间所有的愁苦与灰败。 …… 整天下来,顾铭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夜里数次起身,为她擦拭虚汗,更换额头布巾。 第二日,天光大亮。 许是退热的药起了效,又或许是心结解开,苏婉晴的精神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己坐起身来。 阳光透过窗户,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苏婉晴看着正在院中收拾药渣的顾铭,心中一片安宁。 只是,她忽然想起一事,开口唤道。 “夫君。” 顾铭闻声回头,快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婉晴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我已无大碍了。” 她顿了顿,轻声问道。 “今日,是否是你回院学的日子了?” 顾铭正在为她倒水的动作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不急。” 他将温水递到她手中,语气平淡。 “等你身子好利索,我再回去。” “这怎么行!”苏婉晴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因情绪激动,又引发一阵咳嗽。 顾铭连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苏婉晴抓住他的手臂,眼神恳切而焦急。 “夫君,快回去!你的前程要紧,院学的课业一日都不能落下!” “我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将养几日便好,怎能因我而耽误你的学业大事!” 她知道,夫君在白鹭院学求学,机会何其难得。 看着妻子焦灼的神情,顾铭心中温暖,却不为所动。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将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顾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学业固然重要,可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即便考取了功名,又有何意义?” 他笑了笑,语气放缓。 “再者,我顾长生还没那么不济,落下几日课业,费些功夫总能补回来。” “可你的身子,却是万万耽误不起,独留你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比什么都重要。” 一番话,说得苏婉晴哑口无言。 她不再坚持,眼圈微微泛红,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满满的感动。 “……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字。 “妾身都听夫君的。” 顾铭欣慰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这才乖。” 他扶着她重新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看着顾铭转身走向院中的背影,苏婉晴的视线渐渐模糊。 又过了两日。 院中的药香,已成这方小天地里最寻常的味道。 许是汤药起了效,更许是心结彻底解开,苏婉晴的风寒大好。 面色虽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但眉眼间的郁结之气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清澈的柔光。 她已经能自己起身,在家中走动。 顾铭看着妻子的变化,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 他知道,自己该回院学了。 第31章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这日清晨,顾铭将最后一副退热的药渣倒掉,洗净了瓦罐。 走进屋,看到苏婉晴正坐在窗边出神。 “身子刚好,不要离这么近吹风。”顾铭走上前,温声劝阻。 苏婉晴顺从回到床上,抬头看着他,眸光似水。 “夫君,你该回去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却被更多的坚定所掩盖。 开口的语气带着催促。 顾铭点了点头,“嗯,今日便动身。” 他将早已分装好的滋补药包一一摆在桌上,细细叮嘱。 “这些调理的药,一日一包,万不可断。” “须用文火慢炖,足足两个时辰,药性才能出来。” “还有,平日里多歇息,切莫再劳心劳力,更不能动气,知道吗?” 顾铭说得仔细,苏婉晴听得认真,将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夫君放心,我都记下了。” 她看着顾铭,眼中满是信赖。 顾铭为她理了理鬓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先走了,你……万事小心。” 他转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书箱,脚步却有些迟疑。 苏婉晴送他到院门口,对他嫣然一笑。 “夫君安心去吧,我在家等你。” 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顾铭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顾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婉晴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然而,顾铭并未直接前往院学。 他在巷口拐了个弯,走到了之前妻子所说的邻居秦大娘家门口,轻轻叩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个面容和善的妇人,见是顾铭,有些讶异,“你是……” “在下顾铭,子长生,住在您的隔壁。”顾铭躬身行了一礼。 秦大娘闻言恍然,“原来是苏娘子的相公。” “正是。大娘,小子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将事情简单说明,言辞恳切,希望秦大娘能在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帮忙照看一下苏婉晴,若有急事,也好有个照应。 秦大娘听完,想也没想就拍着胸脯答应了。 “哎呀,多大点事儿!邻里邻居的,本就该相互帮衬。” “你家娘子温婉懂事,我瞧着也喜欢,你放心去便是,我得空就过去看看!” 顾铭闻言,心中感激,随即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足有五两之数,递了过去。 “大娘,这是小子的一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下。” 秦大娘一看那白花花的银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搭把手的事,哪能收你这般重的礼!” 五两银子,对寻常人家而言,已是两三个月的开销,她如何敢收。 顾铭却态度坚决,将银子硬塞进她手里。 “大娘,拙荆身子初愈,正是要紧的时候,有您费心照看,我才能在院学里安心读书。” 他的神情无比郑重。 “这钱,您若不收,我这心里,便一日都不得安宁。” 秦大娘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再推辞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心中暗暗感叹,这顾公子年纪轻轻,行事却这般周全,对自己娘子,更是没得说。 “……那,那好吧。” 秦大娘收下银子,只觉得沉甸甸的。 “公子放心,我一定把你家娘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得了这句承诺,顾铭才彻底放下心来,再次深深一揖,这才转身,向着白鹭院学的方向大步走去。 顾铭走后没多久,秦大娘便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走进院门。 “婉晴啊,是我。” 人未至,声先闻。 见到是秦大娘,苏婉晴连忙就要起身,但被其按回。 “你还病着,别乱动。” “大娘,您怎么来了?”苏婉晴有些惊奇。 秦大娘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越看越是满意,忍不住开口夸赞。 “你这孩子,真是好福气。” 苏婉晴闻言一怔,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秦大娘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 “你家夫君,可真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呢。” 她将顾铭临走前托付她,还硬塞给她五两银子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你是没瞧见他那郑重的样子,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你受了一点委屈。这般体贴周到的郎君,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秦大娘的话,如同一颗石子,在苏婉晴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甜蜜的涟漪。 她没想到,夫君表面上走得干脆,背地里却为她安排得如此妥当。 那五两银子…… 家中本就所剩无几,他却舍得拿出这许多,只为让她能安稳些。 苏婉晴的眼眶,不知不觉又红了。 她低头,看着碗里温热的小米粥,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进去,漾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秦大娘见状,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 “哎,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 苏婉晴摇了摇头,抬起脸,泪水挂在睫毛上,唇边却绽开一抹无比灿烂的笑。 明明脸色还很虚弱,瘢痕未全消退,可那笑容,却让秦大娘看得有些晃神。 “大娘说的是。” “在我心里,他就是这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 白鹭院学,致知小筑。 朗朗的读书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回荡在静谧的院落中。 顾铭站在学堂门口,气息微喘。 他一路疾行,不敢有片刻耽搁,但终究还是晚了。 学堂内,端坐于上首的魏夫子早已开讲。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显得格外精神。 此刻,他正讲到经义的要紧处,声音抑扬顿挫。 顾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在门口躬身一揖。 “学生顾铭,拜见夫子。”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堂中。 原本整齐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带着好奇、惊讶,或是幸灾乐祸。 魏夫子的讲课声也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那双锐利的眸子落在顾铭身上,眉头微微蹙起。 “顾铭。” 魏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学堂里回响。 “学生在。” 顾铭走到堂前,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头垂得很低。 魏夫子看着他,目光审视。 “你可知,你已缺课两日?” 第32章 你还知道回来? 顾铭依旧躬身。 “回夫子,学生家中拙荆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学生在家中照料了几日,故而耽误了课业,还请夫子恕罪。” 他没有找任何借口,只是如实相告。 此言一出,堂内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 魏夫子眼神中的审视,悄然化去几分,转而闪过一丝赞许。 孝悌为本,修身齐家。 顾铭此举,虽违了院规,却合乎人伦情理。 只是,规矩就是规矩。 “身为学子,当以学业为重。” 魏夫子的声音依旧严厉。 “你无故缺课数日,已是犯了院规。” 顾铭再次躬身。 “学生知错,甘愿受罚。” 魏夫子看着他坦然受教的模样,点了点头。 “你所缺的三日课程,经义《论语》三篇,策论《富民策》一则。” “罚你将这几日所学,各抄录二十遍。三日之内,交予我。” 罚抄二十遍! 堂内有学子暗暗咋舌。 这几日的课业量可不少,抄写二十遍…… 惨啊! 然而顾铭听了,心中却是一暖。 他知道,这看似严厉的惩罚,实则是夫子在变相地督促他,让他能尽快将落下的功课补上。 这番苦心,他岂能不知。 “学生领罚。” 顾铭没有半分怨言,反而带着一丝感激。 “入座吧。” 魏夫子挥了挥手,目光重新回到书卷上,继续讲课。 顾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一整日的课业,他听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待到课业结束,学子们陆续散去。 “长生兄,你可算回来了!” 一个憨厚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顾铭抬头,看到身材微胖的王皓和身形清瘦的李修正站在他桌前,脸上都带着关切。 “嫂夫人……没事了吧?”王皓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铭心中一暖,脸上露出笑意。 “多谢志存兄关心,已无大碍了。” 一旁的李修也点了点头,语气沉静。 “若有需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顾铭放下笔,对二人拱了拱手。 “二位好意,顾铭心领。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不劳挂心。” 王皓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 他咂了咂嘴。 “夫子这罚得可真够狠的,十遍啊!长生兄你这手腕,怕是要写断了。” 顾铭闻言,只是轻笑。 一旁的李修气质沉静,此刻也开口道。 “夫子罚得虽重,但也是为你好。这几日的课业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问我二人,切莫客气。” 这朴实无华的关心,让顾铭感受到了同窗的情谊。 “多谢。” 他郑重地拱手道谢。 与二人告别后,顾铭抱着沉甸甸的书箱,向着静雅院的方向走去。 推开柒舍的院门,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清冷的木香扑面而来。 屋子很安静。 西侧的窗边,一道身影静静地坐着。 那人身穿甲班学子特有的白玉衫,身形虽不算高大,却自有一股清冷孤高的气度,宛如皎皎明月,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正是他的室友,秦望。 秦望的面前摆着一副棋盘,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形成一局极为复杂的残局。 他手执一枚白子,凝神沉思,对顾铭的到来恍若未闻。 顾铭也不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东侧属于自己的床铺边,将书箱缓缓放下。 “吱呀”一声轻响,还是惊动了沉浸在棋局中的人。 秦望缓缓抬起头,那张瓷白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清冷如水,淡淡地瞥了过来。 “你还知道回来。”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清冷冷,听不出情绪。 顾铭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家中有些事耽搁了。秦兄,多日不见。” 秦望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便又回到眼前的棋盘上。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起那枚白子,在空中悬停片刻,终是轻轻落下。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你若是再不回来,我便要叫人将你的行李丢出去了。” 顾铭喝水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依旧没有抬头的秦望,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家中有些急事,耽搁了。” 他将水杯放下,缓步走了过去。 “有劳玄晖兄挂心了。” 听到“挂心”二字,秦望捏着棋子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宛如寒星的眸子看向顾铭,“我只是嫌你的东西占地方。” 顾铭哑然失笑。 这位室友的性子,还是这般难以捉摸。 他不再自讨没趣。 顾铭走到东侧自己的书桌前,将书箱里的书卷、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好。 静雅院柒舍再度恢复宁静。 西窗下的秦望,依旧对着那盘残局凝神,仿佛天地间只余下黑白二子。 东窗下的顾铭,则研好了墨,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抄写夫子罚下的第一篇《论语》。 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个个蝇头小楷,既有风骨,又含灵动,宛如一群墨色的精灵在纸上翩跹起舞。 有【落纸云烟】悟性天赋的加持在,又经过这么多天的练习,多种字体他都已经掌握得大差不差,不再拘泥于最初的形状。 只是相比于最擅长的字体,其他方面仍有些稚嫩而已。 整个柒舍,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西窗传来,秦望落子时清脆的“啪嗒”声。 两种声音,一动一静,却奇异地和谐。 抄录是枯燥的。 即便是对书法有着极大热情的顾铭,在连续抄写了三遍之后,手腕也开始传来阵阵酸麻。 他放下毛笔,轻轻甩了甩手腕,长舒了一口气。 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院学外那片昏暗下来的天空,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家中。 也不知婉晴现在如何了,药有没有按时喝,身子是否还有不适。 有秦大娘照看着,想来是无碍的。 只是…… 想到高额的药用,顾铭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 如今,家中只剩下二十两余两,自己身上不过七两二钱。 他身为男子,是一家之主,却要让妻子跟着自己过这般清贫拮据的日子,心中实在有愧。 无论改善生活,还是为婉晴后续药用未雨绸缪。 他必须得想个法子,赚些钱了。 第33章 科举版莫欺少年穷! 顾铭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 之前已经思考过了,肥皂、香水、蒸馏酒这穿越古代三板斧他不会,诗词这种东西又有大用。 那卖字呢? 他如今的书法,在【落纸云烟】的加持下,勉勉强强算得上是大家手笔。 顾铭沉吟一声后,还是摇头。 还是最关键的问题,他没有名气。 一个籍籍无名的院学学子,字写得再好,又能卖出几分价钱? 当初若非有天临府首富秦沛的赏识与推崇,他的字,恐怕也只能在通文馆换些铜板罢了。 虽说对方有承诺过,随时可以上门秦府,将字卖给他。 但一次两次尚可,若是把这个当长久生计,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思来想去,似乎条条路都走不通。 顾铭的眉头皱得更深。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的目光在书桌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被随意放置的,记录各地奇闻异事的杂书游记《南疆异闻录》上。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从他脑海中划过! 对啊! 话本! 他可以写话本!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如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 他或许记不清前世那些鸿篇巨著的全部细节,但他看过的网文、影视剧,何止成千上万? 这个世界的文娱产业,似乎还停留在相当初级的阶段。 故事单薄,情节老套,人物脸谱化。 翻来覆去就是些才子佳人、神仙鬼怪的老一套。 可他不同。 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脑子里装着无数经过市场检验的、成熟的商业故事模型。 那些前世的网文名著,他或许记不全每一个细节,但他记得那些引人入胜的套路,记得那些让人欲罢不能的“爽点”! 什么退婚流、废柴逆袭、金手指老爷爷…… 随便拿出一种,都足以对这个时代的话本市场,形成降维打击。 他不需要完全照搬,他可以当一个“裁缝”。 将这些精彩的设定、曲折的剧情、鲜明的人物,用这个时代的背景和语言重新包装、缝合,再加入一些自己的东西,一篇全新的、原创的话本不就诞生了吗?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 顾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起来。 简直是一条为他量身打造的生财之道! 这个法子,既不需要他暴露那些惊世诗词,又能将他现代人的见识优势发挥到极致! 而且,一旦话本火了,带来的收益,绝非卖几幅字画可比。 更重要的是,这还能为他积攒名气! 笔名、作品名,也是名! 想到这里,顾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说干就干。 顾铭向来是个行动派,前世身为卷王,最不缺的就是执行力。 他将抄录好的《论语》放到一旁晾干,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不过…… 要怎么写? 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顾铭闭上眼,前世看过的无数网文桥段、影视剧情,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这个世界文风鼎盛,文人地位崇高。 那么,故事的主角,最好也是学子。 虽说这个身份早已被用烂了,但他可以老瓶装新酒啊! 市面上的话本,不是写书生高中状元,迎娶公主,就是写书生偶遇狐仙,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而他要写的书生,不能是那种高大全、刻板无趣的形象。 他可以出身贫寒,受尽白眼。 他可以遭遇退婚,受尽屈辱。 他甚至可以有些小缺点,有点腹黑,有点睚眦必报。 然后,再给他一个奇遇,一个金手指! 让他从谷底一步步攀上高峰,将所有瞧不起他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这种逆袭反转、快意恩仇的“爽感”,才是抓住读者的不二法门。 顾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要写的,是一个属于学子的“逆袭”故事。 一个出身寒微,受尽白眼的天才,被人陷害,跌落尘埃,却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神秘传承,从此开启一段“扮猪吃虎”、“打脸”各路天骄,最终六元及第,名满天下的传奇! 这套路,在前世早已被验证过无数次,屡试不爽。 在这个故事贫乏的时代,绝对无异于惊雷。 顾铭越想越是兴奋,灵感如泉涌。 他提笔,先不在正文,而是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 【金手指】:一枚神秘的古玉,内含残魂老者,千年前的文道至尊,主角的引路人与师长。 【退婚流】:开篇即被权贵之女当众退婚,受尽羞辱,立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誓言。 【升级线】:以家族族学为起点,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考上去,每一场考试都是一个大剧情节点。 【感情线】:除了退婚的“前未婚妻”,还要有温柔解意的红颜知己,有身份高贵的倾城佳人,甚至可以有立场对立的“妖女”…… 一个个后世网文的经典“套路”,被他用毛笔清晰地罗列出来,构成了一个完整且极具吸引力的故事框架。 有了骨架,血肉便好填充了。 他沉吟片刻,为自己的话本取了一个响亮又直白的名字——《学破至巅》。 主角,就叫方运。 至于笔名…… 顾铭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忘机。 取“忘却机心”之意,与他写话本赚钱的功利目的,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倒也颇为有趣。 一切准备就绪。 顾铭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与坐姿,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于笔尖。 他的笔速极快,却不见丝毫潦草。 一个个蝇头小楷,在纸上跳跃、组合,构建出一幕幕生动的画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待我功成名就时,必将今日之辱,百倍奉还!” 开篇,便是最激烈的情感冲突。 家道中落的少年天才,在家族大比上惨败,被昔日定下婚约的权贵之女,当众撕毁婚书,受尽嘲讽与凌辱。 少年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流淌,却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顾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第34章 这就没了? 笔尖在宣纸上飞快地游走,墨迹淋漓,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挥洒着一腔热血与不甘。 为了尽快抓住读者的心,他毫不拖沓,将前世网文开篇即冲突的黄金三章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第一章,退婚羞辱,矛盾爆发。 第二章,家族冷眼,人情凉薄,将主角的困境推向顶峰。 第三章,峰回路转,那枚染血的古玉戒指中,一个苍老而强大的灵魂悠然苏醒,金手指正式上线。 节奏极快,一环扣一环,每一章的末尾都留下一个让人心痒难耐的悬念。 直到第三章最后一个字落下,顾铭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小心翼翼地将三章书稿吹干,整理成一叠,心中充满了期待。 这不仅仅是三章话本,这是他改变拮据现状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你在做什么?” 顾铭抬头,只见秦望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书桌旁。 那双清冷的眸子正落在刚刚写好的书稿上。 他定了定神,脸上露出一抹和善的笑意。 “闲来无事,打算写个话本,看看能不能换些笔墨钱。” 秦望的目光从书稿上移开,淡淡地瞥了一眼他身旁另一叠已经抄好的《论语》。 “罚抄写完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 顾铭闻言一愣,有些诧异。 “玄晖兄如何得知是罚抄?” 他记得自己并未向秦望提及此事。 秦望像是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似是讥诮。 “旷课两日,不罚你罚谁。”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顾铭哑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索性将刚写好的书稿往前推了推,发出诚挚的邀请。 “玄晖兄博闻强识,见解独到,不如帮我斧正一二,提些建议?” 秦望的目光落在递到面前的稿纸上,那上面“学破至巅”四个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张扬之气。 他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哼。” 一声极轻的冷哼,从鼻尖溢出。 秦望没有去接那稿纸,似是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不务正业。” 话音落下,他便转过身,迈开步子,径直走回了西窗下的书桌前。 那孤高的背影,仿佛在说,多看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 顾铭举着稿纸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他看着秦望重新在棋盘前坐下,捏起一枚棋子,再度陷入自己的黑白世界,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顾铭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一声。 罢了。 不看就不看吧。 他摇摇头,不再自讨没趣,将书稿小心地放到一旁,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洗漱上床。 这几日为了照料婉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心俱疲。 头一沾到枕头,沉沉的睡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没一会儿,便已呼吸匀净,陷入了深眠。 夜,愈发深了。 柒舍之内,万籁俱寂,唯有东窗下顾铭平稳的呼吸声,与西窗下灯火摇曳的微光。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秦望修长的指尖拈着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终结了这场漫长的自我对弈。 黑子,险胜一目。 他静静地看着棋盘半晌,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 身形舒展间,骨节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他端着水盆出门洗漱,动作依旧是那般清冷而有条不紊。 待到回来时,他脚步经过顾铭的书桌,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再次落在那一叠稿纸上。 《学破至巅》。 四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显得张扬。 秦望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看向床榻的方向。 顾铭背对着他,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带着几分疲惫的安稳。 秦望在原地站了片刻,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白玉般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终究还是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宣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拾取一片落叶,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拿着书稿,秦望缓步走回自己的书案前,在灯下坐定。 他将稿纸平铺在桌上,目光扫过。 字,还是那个字。 笔力雄健,风骨自成,即便只是随手书写的话本,也透着一股寻常书家难以企及的灵动与神韵。 “暴殄天物。”秦望低声评价。 用这等书法去写不入流的话本,简直是对笔墨的羞辱。 他一向自诩品味高雅,所读皆为经史子集,圣人文章。 对这种市井流传的话本,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不过…… 想到顾铭一连数日未到院学,又突然要写话本赚钱的行为。 许是家中真有困难。 也罢,自己就帮他看看吧。 如此想着,秦望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他的目光却瞬间被开篇那句决绝话语,牢牢攫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一句简单直白的话,却像一柄重锤,毫无花巧地砸在心上。 没有文人惯用的引经据典,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不加掩饰的少年意气与决绝。 随着剧情的推进,秦望的心神也彻底被吸引。 羞辱、压抑、愤怒、不甘…… 种种情绪层层递进,如乌云压城,让人喘不过气。 而就在以为身为主角的方运已跌入万丈深渊,再无翻身可能之时,那枚染血的古玉戒指,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峰回路转。 【古玉微光一闪,一道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少年脑海中悠然响起:“唉……多少年了,终于等到了一个像样的传人……”】 戛然而止。 第三章,到此结束。 秦望捏着稿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迫不及待地翻回一页,结果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封面上龙飞凤舞的学破至巅! 这就……没了? 见再无后续,秦望心中竟生出一丝空落落的烦躁。 那个苍老的声音是谁? 那枚古玉又是什么来历? 少年方运的路途,接下来又将如何? 一连串的疑问,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第35章 小三门的抉择 秦望再次翻阅起书稿,想从中寻些鄙陋之处,推出蛛丝马迹。 可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细。 每一个字,每一个情节的转折,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钩子,牢牢地勾住了他的心神。 情绪层层递进,节奏快得让人窒息,却又在最顶点处,给予读者一丝希望的曙光,然后……戛然而止。 “混账……” 秦望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话本的作者,还是在骂自己不争气。 将书稿放回原处,竭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一夜,他罕见地失眠了。 秦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方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以及那句苍老的“唉……”。 “混账……” 他再次低骂。 …… 次日清晨。 顾铭缓缓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泰。 这几天的疲惫,仿佛都在一夜安眠中消散无踪。 他坐起身,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床铺,却不由得一愣。 只见秦望正端坐在自己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张俊秀瓷白的脸上,此刻竟挂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一双清亮的眸子,也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顾铭心中一惊。 “玄晖兄,你……” 他下意识地反思。 莫不是自己夜里睡觉,打呼噜吵到他了? 秦望看着顾铭那一脸关切又茫然的神情,嘴唇微动。 他已经快被那该死的断章给搞疯了。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方运的命途究竟如何,那古戒中传出的声音又是什么?对方怎样才能从低谷走出? 想问的东西一个接一个。 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秦望生生咽回去。 他怎么开口? 难道要说,你那不务正业的话本,后续是什么? 不行! 自己之前都已经明确拒绝,若是问及,岂不是要受他耻笑? 心中的百般纠结,化作脸上愈发清冷的神情。 “棋局难解,耗费了些心神。” 他淡淡地丢下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宿醉般的沙哑。 说完,秦望便站起身,不再看顾铭一眼,端起水盆,径直出门洗漱去了,背影里透着一股难言的仓促。 顾铭看着他的背影,满头雾水。 为了一盘棋,能熬成这样? 这位室友,果真是个奇人。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也起身穿衣洗漱,开始新一天的课业。 …… 今日的课业依旧繁重。 顾铭听得格外认真,将落下的功课一点点补上。 午后,院学食舍。 顾铭与王皓、李修相对而坐,正吃着午饭。 “长生兄,你那罚抄,可有着落?”王皓一边大口扒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昨夜写了一小半,今晚应能完成。”顾铭答道。 李修细嚼慢咽,放下筷子,看向顾铭。 “长生兄,入学已近十日,院学的小三门,你是否有决断?” “小三门?”顾铭露出疑惑之色。 王皓将嘴里的饭咽下,解释道:“就是琴、棋、画三院,这是咱们院学的老规矩了。” 他咂了咂嘴,继续说。 “所有新生,都须在入学十日之内,择一门修习。这不仅是陶冶情操,更是为日后的院试做准备。” 李修补充道:“院试要考小七门中的一项,我们提前在院学选定方向,勤加练习,也能多几分把握。” 顾铭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便是提前进行专业细分了。 他看向二人,好奇地问:“那二位选了什么?” 王皓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我选了琴院!” 顾铭闻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皓那微胖的身材,坐在一张古琴前,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抚弄琴弦的画面…… 他强忍住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没让自己失态。 “志存兄志趣高雅,佩服,佩服。” 李修的神色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我选了画院。” 这个选择倒是在顾铭的意料之中,与李修沉稳的气质十分相符。 王皓热情地发出邀请:“长生兄,依我看,不如你也来琴院吧!你我二人同窗,也好有个照应。待到学有所成,你我合奏一曲,岂不快哉!” 顾铭想象了一下那“快哉”的场面,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李修也开口道,语气诚恳。 “长生兄书法造诣非凡,已然有了大家风范。” 他顿了顿,认真分析道。 “书画同源,笔法相通。你若选择画院,必能事半功倍,进境神速。”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顾铭的心坎里。 他的【落纸云烟】天赋,本就与笔墨相关,若是学画,的确有着天然的优势。 面对两位好友的盛情邀请,顾铭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他放下筷子,对二人拱了拱手。 “多谢二位好意。” 他沉吟片刻,认真说道。 “此事关乎日后考学,需得慎重。还请容我仔细思量一二,再做决断。” 王皓和李修也知此事重要,闻言皆是点头表示理解。 “应当的,应当的。”王皓憨厚地笑道,“不过长生兄你可得快些,算你来院学的日子,可没几天了。” “好,我记下了。”顾铭郑重应下。 …… 午后时光,在夫子们抑扬顿挫的讲学声中悄然流逝。 待到斜阳西下,一天的课业终于结束。 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告别,独自回了静雅院柒舍。 推开门,舍内一如既往的清冷宁静。 西窗下的棋盘依旧,只是棋子已被收起,显然秦望还未回来。 顾铭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并未急着去完成剩下的罚抄,也没有立刻开始续写话本。 他闭上双眼,脑中仔细梳理着今日所得的信息。 琴、棋、画。 这三门,不仅是陶冶情操的雅事,更是关系到日后院试的关键一环,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顾铭靠在窗边,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株老树上,思绪却在飞速运转,权衡着琴、棋、画三门的利弊。 琴,风雅之首。 抚琴一曲,高山流水,确实符合世人对文人雅士的想象。 但顾铭很快便将它排除了。 无他,唯穷尔。 琴之一道,对器具的要求极高。 一把良琴,动辄上百两银子,那些传世名琴更是有价无市。 更不必说珍稀的琴谱,同样需要大笔银钱去搜罗。 若是在院试中能弹奏一曲孤本名篇,自有加成。 说到底,这是富家子弟的游戏。 王皓家境殷实,选择琴院,是相得益彰。 而自己,连给婉晴买药都要精打细算,实在没有余钱附庸这份风雅。 第36章 学棋 那么,画呢? 李修的建议,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书画同源,他有【落纸云烟】的天赋在身,转学绘画,的确能事半功倍。 可问题,依旧绕不开一个“钱”字。 作画所需的笔墨纸砚,比之寻常书写要讲究得多。 尤其是颜料,那些取自天然矿物、色泽纯正的上品,价格堪比金石。 长久以往,这甚至是一门比抚琴更加耗钱的艺业。 如此一来,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棋。 相比于琴与画,棋道的花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副棋子,一方棋盘,无论材质好坏,都能对弈。 可一想到棋,顾铭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棋盘之上,经纬纵横,黑白二子,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变化。 那不仅是技巧的比拼,更是算力、布局、心性与大局观的残酷搏杀。 他前世不过是个寻常社畜,顶多能下点五子棋。 这个世界文道昌盛,棋道作为小七门之一,必然也有其深厚的底蕴与传承。 他真的有天赋,在这方寸之间,与那些浸淫此道多年的天才们一较高下吗? 他怕自己,脑子不够用。 顾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连身后门扉被推开的轻响,都未曾察觉。 是秦望回来了。 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甲班白玉衫,身姿挺拔,面容清冷。 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底下,昨日的黑眼圈似乎又加深了一圈,让他那张瓷白的俊脸,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秦望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当他看到顾铭正襟危坐,面前空空荡荡,并未有他期待中的话本新稿时,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 顾铭听到动静,见他回来,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玄晖兄,你回来了。” “嗯。”秦望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棋盒,而是拿出笔墨。 今日,因为没什么精神,上课时也在走神回味剧情,直接被先生抓个正着,罚了所讲经义五遍,这还是看在他平常表现优异情况下的格外开恩。 顾铭并未察觉到室友的异样,他正为小三门的选择而烦恼,见秦望在,便想着或许能听听这位甲班高才的见解。 “玄晖兄,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秦望整理笔墨的动作一顿,侧过身来,目光落在他脸上。 “何事?” “关于院学的小三门,琴、棋、画,玄晖兄以为,我该如何抉择?”顾铭诚恳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秦望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琴画靡费,非家境殷实者不能为继。” 他的声音淡淡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顾铭的困境。 顾铭苦笑着点了点头。 “玄晖兄所言甚是,我亦有此顾虑。” “如此看来,便只剩下棋道一途了。” 说到这里,顾铭又是一声叹息,脸上露出几分不自信。 “只是,棋道玄奥,变化万千,我怕自己……难以胜任。” 他确实怕,怕在这条路上投入过多时间与精力,最终却收获甚微,反而耽误了更重要的经义课业。 自己还有一伴侣名额,若能遇到个拥有小七门子嗣天赋的女子就好了。 顾铭在心中想。 秦望闻言,那双因熬夜而略显疲惫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 清冷的目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盘算。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棋道虽难,可想要应付小考或是未来的院试,却也并非难如登天。” 顾铭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秦望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那株老树的疏影,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每日,我可与你对弈一刻钟。”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顾铭的回答。 那孤高的侧影,仿佛在表达,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闻言,顾铭简直大喜过望。 在他看来,玄晖兄钻研棋道已经近乎痴迷的地步,定然有着颇高的水准,怎么也不会是个菜鸟。 这无异于天降甘霖! 顾铭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但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对着秦望深深一揖。 “如此,便多谢玄晖兄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真挚的感激。 秦望只是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心中却在飞快地计算。 每日一刻钟,足以让这木头脑袋应付院学的考核。 如此一来,对方便能省下自己琢磨棋谱的时间。 省下的这些时间,总该……总该能把那该死的《学破至巅》写出些后续了吧? 想到这里,秦望那清冷的眸光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迫切。 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径直走到棋盘前。 “就现在吧。”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顾铭再次一愣。 这位室友的行事风格,当真是雷厉风行。 顾铭不敢怠慢,连忙搬来椅子,在对面坐下。 秦望修长的手指拈起棋盒,动作优雅地将黑白棋子分置两侧。 见他坐定,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那清冷的声音简单讲解着。 “围棋之道,气为根本。” “无气之子,是为死子。” “对弈之要,在于圈地,亦在于杀伐。” 他的讲解极为简略,几乎只是将最核心的规则点了一遍,便不再多言。 “你执黑,先行。” “是。” 顾铭郑重应下,深吸一口气,从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 他想学着秦望平日执棋时的优雅,可动作却远没有对方那般潇洒自如,显得有些笨拙。 思索良久。 “啪!” 顾铭将第一子,落在了右上角的“小目”之位。 这是他前世从一些影视剧中看来的,最常见的开局之一。 几乎就在他落子的瞬间,秦望的白子便已跟上,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左下角的“星”位。 …… 接下来的棋局,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顾铭的每一手棋,都像是陷入了对方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面对的却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 每当秦望吃掉他一颗棋子时,那清冷的声音便会随之响起,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不足。 第37章 终于更新了,爽! “啪。” 白子落下,轻松截断了顾铭黑子的一条气脉。 “此手犹豫,失了先机。” “啪。” 又是一子落下,将顾铭好不容易围起的一小片“实地”冲得七零八落。 “此处落子,只顾眼前,未见大局。” “啪。” 白子如同一柄尖刀,直插顾铭大龙的心腹之地。 “思虑不周,破绽百出。” …… “愚钝。” 当最后一颗黑子被提走,顾铭整条大龙的生机被彻底断绝时,秦望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一刻钟的时间,刚刚好。 棋盘之上,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顾铭看着满盘狼藉,额头上已是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输了,输得体无完肤。 而且这更多是在对方有意放慢节奏进行指导的情况下,否则还会时间还会大大缩短。 可顾铭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沮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震撼与兴趣。 这就是棋道吗? 方寸之间,竟能演出如此惊心动魄的攻伐与算计。 这位玄晖兄的棋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站起身,郑重地拱手作揖。 “多谢玄晖兄指点,我已决意,选择棋院。”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一丝被棋道魅力折服后的兴奋。 秦望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双疲惫的眸子里,情绪深藏。 “你的资质,愚钝不堪,每日还需勤加练习。” 他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说完,便站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架前,从下方取出一个包裹着青布的木盒,随手放到了棋盘边上。 “这副棋盘棋子,你拿去用。” 他的语气,像是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顾铭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抚上那木盒。 盒子由上好的楠木制成,入手温润,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副棋子。 黑子如墨,深邃沉静。 白子似玉,温润通透。 每一颗棋子的大小、厚薄都近乎一致,触手生凉,质感非凡。 这……绝非凡品。 顾铭虽不懂棋具,但也知道,这样一副棋,也绝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怕是,最少也值个二十几两银子。 他心中一震,连忙站起身。 “玄晖兄,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秦望却连头也未回,只是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重新铺开了纸张,准备完成夫子罚抄的经义。 “我已有趁手的棋具,留着无用。” 他丢下淡淡的一句,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若不要,便扔了。” 顾铭看着那孤高的身影,只好咽下拒绝。 将感激深埋在心底,郑重地将棋盘与棋盒收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床头。 “多谢玄晖兄。” 他低声说道。 这一次,秦望没有回应,舍内再次恢复宁静。 顾铭稍稍平复了心绪,先是将今日夫子布置的课业完成,又将剩下的罚抄工工整整地誊写完毕。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舒一口气。 窗外夜色渐浓,屋内烛火摇曳。 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对面。 秦望正襟危坐,手持毛笔,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为课业的内容而凝神。 顾铭没多想,他从书箱中取出纸张,重新研好墨,提起了笔。 脑海中《学破至巅》的后续情节如潮水般涌现。 笔尖落下,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舍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次,顾铭没有再被任何事情打扰,文思泉涌,下笔如飞。 而西窗下的秦望看似在抄写经义,实则所有的心神,都系在那沙沙的笔墨声上。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传来一阵酸麻,顾铭才停下笔,轻轻甩甩手。 稿纸上,已然多出厚厚的一沓。 他将写好的书稿仔细整理好,放在桌案一角,吹干墨迹。 困意上涌,顾铭简单洗漱一番,便和衣躺下。 舍内,只剩下秦望一人,依旧端坐。 当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时,他手中的笔,终于停住了。 静候了片刻,确认顾铭已经熟睡。 秦望才缓缓放下毛笔,端起灯台,动作轻柔得像一只夜行的狸猫。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挪到顾铭的书桌前。 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光芒。 找到了!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桌角那叠崭新的书稿上。 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绝世珍宝,将书稿拈了起来。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 衔接上一章的断点,方运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被退婚,被族人嘲讽,前路一片灰暗。 而那古戒中,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孺子,还不拜师?”】 秦望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目十行,飞速地阅览着。 原来,那古戒中寄宿的,并非什么妖魔鬼怪,也非寻常的残魂。 而是……文曲星的一缕神念! 神念散落人间,其中一缕,便寄于这古戒之中,沉睡至今。 如今,被方运的精血唤醒! “嘶……” 看到这里,秦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设定,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以文曲星为师!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又是何等……让人热血沸腾的奇思妙想! 秦望只觉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他继续往下看。 方运在经历最初的震惊与怀疑后,最终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方运,拜见老师!”】 自此,方运的人生,迎来了真正的转折。 在文曲星老师的指导下,重塑他摒弃了过去所学的冗杂知识,从最基础的识字、明理开始,重铸文道根基。 文曲星所教,皆是直指文道本源的至理。 方运勤学苦练,废寝忘食,心境与学识,皆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飞速成长。 很快,便到了方氏族学三月一度的大考之日。 所有人都等着看方运的笑话,就连他的父母,都劝他不要参加,免得自取其辱。 可方运却坦然赴考。 考场之上,他下笔如有神助,一篇策论,引经据典,字字珠玑,立意之高,格局之大,竟让主持考教的夫子都拍案叫绝! 最终,榜文张贴。 方运之名,赫然位列第一! 族学大考,案首! 那一刻,所有曾经嘲笑他、轻视他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如遭雷击。 看到这里,秦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连日来因断章而积压的郁结之气,尽数吐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爽! 第38章 此等笔墨,当为我班之表率! 实在是太爽了! 这种主角从低谷崛起,一鸣惊人,狠狠打脸所有人的情节,让秦望看得浑身舒泰,通体舒畅。 昨日的失眠,今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都一扫而空。 抬起头,目光跨过小半个房间,落在那个已经熟睡的身影上。 薄唇轻抿。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竟能想出文曲星为师这等天马行空的故事。 脑海中,书中那意气风发的方运,竟与温和谦逊,五官清俊的顾铭不断重叠、交织。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可不知为何,秦望却觉得,顾铭身上似乎也藏着一股相似的韧劲。 一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可能。 他被自己这荒诞想法产生给愣住一下,随即自嘲地摇摇头。 定是这故事太过引人入胜,让自己魔怔了。 他将书稿轻柔地放回原处,吹熄了灯火,在黑暗中静静坐了许久,才缓缓躺下。 这一夜,秦望睡得格外安稳,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躁,仿佛都被那酣畅淋漓的故事涤荡一空。 …… 翌日。 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棂,洒入舍内。 顾铭早早便已起身,精神饱满。 昨夜一场酣畅淋漓的写作,让他文思通达,心情也格外舒畅。 他洗漱完毕,见秦望也已穿戴整齐,正在整理书案,便主动上前,再次郑重行了一礼。 “玄晖兄,昨日多谢。” 秦望整理书籍的动作未停,眼皮都未抬一下。 “嗯。” 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单音节,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顾铭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性子,也不以为意,心中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却蕴含着实在的帮助。 他将那副楠木棋盒小心地用布包好,放入自己的书箱中,这才前往学堂。 进到致知小筑,已经有来学子在早读。 同窗的李修与王皓凑了过来。 李修清瘦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长生兄,小三门的事,你可有决断了?” 顾铭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嗯,我已决意,选择棋院。” 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坚定。 “棋院?” 李修闻言,微微一愣,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 “长生兄,你可想好了?棋道易学难精,耗费心神,若无过人天赋,恐会事倍功半,反而耽误了经义课业。” 他也是一番好意,怕顾铭选错了路。 一旁的王皓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憨厚一笑,拍了拍顾铭的肩膀。 “我觉得挺好!” “棋道省钱,长生兄又如此聪慧,定然能学有所成!” 他为人朴实,想法也简单。 顾铭笑着对两人拱了拱手。 “多谢两位关心,我心意已决。” 见他如此笃定,李修也不再多劝,只是点了点头。 上午的经义课,魏清远夫子讲的是《礼记》中的《大学》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夫子讲得深入浅出,顾铭听得格外认真。 他如今根基尚浅,对于这些经义典籍,正是需要海绵吸水般汲取知识的时候。 一堂课下来,顾铭只觉获益匪浅,许多之前晦涩不明之处,经由魏夫子一番讲解,都变得豁然开朗。 课业结束的钟声响起,魏清远夫子收拾着桌上的教案,学子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顾铭则拿着自己誊写好的经义,走上前去,恭敬地递上。 “夫子,这是学生的罚抄。” 魏清远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似乎在审视他是否心存怨怼。 见顾铭神色坦荡,目光清澈,他才微微颔首,伸手接过了那几页纸。 起初,他只是随意地翻看,检查字数是否足够,有无敷衍了事。 可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纸上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却骤然一缩。 手中的动作,也随之停滞。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铭的字。 只见那纸上,墨迹乌黑,字迹却如行云流水,飘逸灵动。 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死板地写在纸上,而是拥有了生命。 笔锋起落之间,力道与韵味兼备,时而如高山坠石,沉稳厚重;时而又如清风拂柳,潇洒不羁。 通篇看下来,字与字之间气脉相连,浑然一体,竟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意境。 这…… 魏清远执教多年,见过的佳作不知凡几。 可眼前这份字,论风骨,论神韵,竟然也不逊色多少!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顾铭。 “这当真是你写的?”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惊疑与审视。 周围尚未离去的学子们,听到夫子的问话,也都好奇地投来目光。 顾铭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躬身应道。 “回夫子,正是学生所书。”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语气沉稳。 魏清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那份罚抄的经义拿在手中,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越看,他眼中的惊艳之色便越浓。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张素来清癯严肃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难得的激赏。 “好!” 他忍不住赞叹出声。 魏夫子高高举起手中的纸张,面向所有学子。 “你们都来看看!”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为书法?这便是书法!” “笔力遒劲,风骨天成,意境深远!” “此等笔墨,当为我丙一班之表率!” 魏清远一连串的赞誉,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致知小筑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顾铭竟能得到魏夫子如此之高的评价! 所有学子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几页薄薄的纸上,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李修与王皓更是张大了嘴巴。 “长生兄,你……你这字也太厉害了!” 王皓结结巴巴地说道,满脸的钦佩。 李修认同颔首。 他这位同窗,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魏清远走到学堂侧面的墙壁前,亲手将顾铭的这份罚抄,工工整整地张贴了上去。 那面墙上,本是空白一片。 如今,却因这份字,而陡然增添了几分文墨书香。 第39章 棋院魁首竟是我室友! “自今日起,此为范本。” 魏清远转过身,目光扫过全班学子,沉声说道。 “尔等日后习字,当以此为标,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是,夫子!” 学子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敬畏。 再看向顾铭时,他们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佩服。 在这个文道昌盛的世界,一手好字,足以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顾铭站在原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赞誉,心中虽有波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逊。 他再次对着魏夫子深深一揖。 “多谢夫子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魏清远摆了摆手,神色缓和了许多,看着顾铭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你有此才,便无需过谦。” 他顿了顿,又道。 “日后,当勤勉不辍,莫要辜负了这一身天赋。”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 下午的课业结束后,白鹭院学的各个学堂便显得自由了许多。 学子们或三三两两结伴,或独自一人,前往各自选择的琴院、画院或是棋院。 顾铭与王皓、李修告别,按照学堂发放的院学舆图,独自一人寻到了棋院所在。 白鹭院学的棋院,坐落在院学西侧一角,位置颇为清幽。 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棋院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门口挂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书“忘忧”二字,笔法苍劲。 顾铭迈步而入,庭院内栽着几株青松翠柏,几方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地摆放着。 有三两学子正坐在石桌旁对弈,神情专注,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啪嗒、啪嗒”的清脆落子声。 穿过庭院,便是一座三开间的敞亮正堂。 堂内,数十张棋盘整齐排列,此刻已坐了大半的学子,皆在捉对厮杀,或凝神苦思,或落子如飞。 整个正堂虽人数众多,却无半点喧哗,唯有棋子与棋盘碰撞的韵律在空气中回荡。 顾铭在门口稍稍驻足,便有一位身穿乙班学子服饰的师兄迎了上来。 “这位师弟,是来报名的?” 那师兄面带微笑,态度温和。 “正是。” 顾铭连忙拱手回礼。 “还请师兄指点。” “好说。” 师兄引着他来到正堂一侧的书案前,取出一本名册和笔墨。 学长点了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名册和笔墨。 “姓名,班别。” 顾铭一一报上。 学长边登记,边随口说道。 “棋院的规矩不多,平日里可随时来此对弈练习,只是每半月会有一场院内大比,重新排定座次。座次高者,可以优先得到院内教习的指点。” 他用笔杆指了指厅堂正中央那面墙。 “喏,那就是咱们棋院的排名榜。” 顾身闻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面墙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紫檀木榜。 榜上用正楷镌刻着一个个名字,从下到上,足有百余人之多。 最下方的名字,大多籍籍无名。 越往上,名字便越少,字迹也似乎愈发显得沉凝。 顾铭的目光一路向上扫过。 “第九名,乙三班,张扬。” 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让顾铭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想到,那个在安河县处处与自己别苗头的张扬,在棋道上竟也有如此造诣,能在高手如林的白鹭院学中排进前十。 看来此人能始终在之前的县学名列前茅,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顾铭心中暗忖,目光继续上移。 第八,第七……第三…… 当他的目光落在榜单最顶端,那个独占一行的名字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呼吸,为之一滞。 紫檀木榜的最高处,两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气势夺人。 ——魁首。 而在“魁首”二字之下,同样用鎏金镌刻的名字,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刺眼。 甲一班,秦望! 棋院魁首竟是我室友? 牛逼! 顾铭这下明白秦望为何会如此笃定能让自己未来通过府试了。 能在白鹭院学这些兴趣院当第一的,就算是单项过举人的乡试都未尝不可,指导他这个刚入行的菜鸟绰绰有余! 顾铭暗自将这个天大的人情记下,若是有机会,自己也要力所能及的报答。 办完了手续,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院中缓缓踱步,饶有兴致地感受着这里的氛围。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处最热闹的角落所吸引。 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伸长了脖子,朝着中央的石桌望着。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顾铭心中好奇,也悄然走过去,从人群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只见石桌两侧,正有两人对弈。 其中一人身形挺拔,长相端方,头戴方巾,看衣着是甲班的一位学子。 而另一个身影,则是顾铭的瞳孔微微一收。 正是他的室友,秦望。 此刻的秦望,与平日里在舍内那个清清冷冷似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玉衫,身姿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到极点。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那张瓷白的俊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倦意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宛若两颗寒星,深邃而锐利。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拈着一枚白子,悬于棋盘之上,久久未落。 整个人的气场,凌厉而沉静,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剑,虽未出鞘,锋芒已然毕露。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战况已至白热化。 那甲班学子执黑,黑子的大龙看似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占据了大半个棋盘。 而秦望的白子,却如散落的星辰,看似零落,却处处暗藏杀机,彼此之间遥相呼应,隐隐形成一张吞天大网。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秦望手腕轻动。 “啪!” 一声轻响。 那枚悬了许久的白子,终于落下。 不偏不倚,正点在黑棋大龙的“眼”位之上! 一子落下,如画龙点睛,又如神来之笔! 满盘的白子,瞬间被这一手棋盘活。 而那条看似不可一世的黑色大龙,则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庞大的身躯轰然崩塌,生机断绝。 屠龙! 第40章 当众邀棋! 满盘皆静,落针可闻。 围观的学子们,一个个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嘶……玄晖兄这一手,当真是鬼神莫测!” “太强了……萧衍师兄的大龙,就这么被斩了?” “这就是自从加入院学,便一直蝉联的棋院魁首吗?恐怖如斯!” 萧衍? 顾铭沉吟一声,好像他刚才看到的排行榜上,第二名就是叫萧衍吧? 萧衍看着满盘死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黑子,对着秦望拱了拱手,声音艰涩。 “玄晖兄棋力通神,我……输了。” 秦望的神情却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缓缓收回目光,端起桌边的茶杯,浅啜一口。 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穿过人群,与正站在外围的顾铭,四目相对。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顾铭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微微一怔,随即坦然地对着秦望的方向,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秦望收回目光,神色恢复惯常的清冷。 棋盘的另一端,刚刚被屠龙的萧衍脸上带着一丝不甘,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玄晖兄,时辰尚早,可否再复一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更多的是一种渴望证明自己的急切。 方才那一局,他明明已经占尽上风,这般棋差一招全盘皆输的感觉,心中实在憋着一口气。 周围的学子们也纷纷投来期待的目光。 棋院魁首与次席的对决,可不是每日都能见到的,能多观摩一局,对他们而言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秦望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不了。” 他吐出两个字,干净利落,不带丝毫回旋的余地。 “今日到此为止。”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萧衍的脸色瞬间涨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颇为尴尬。 满场的期待,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众人皆是惋惜,却也不敢多言。 这位棋院魁首的性子,素来如此,冷傲孤傲,从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棋局到此为止时,秦望的目光,却再一次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顾铭身上。 伸手指去,薄唇轻启,声音依旧清冷。 “你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整个庭院,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齐齐汇聚到了顾铭身上。 惊讶、错愕、不解、探寻……种种情绪,在数十道视线中交织。 这个人是谁? 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还穿着丙班服饰,应该是新来的吧? 玄晖兄拒绝了次席萧衍的邀战,却点名要和棋院新人对弈? 这是何道理? 顾铭自己也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秦望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点名叫他。 秦望却不管众人作何感想。 他的心中,正飞速地盘算着。 昨夜在舍内指导顾铭,耗费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若是能省下来…… 岂不是能让这家伙多写一两页书稿? 在棋院里教,也是教。 既能完成自己身为引路人的指点,又能为晚上的精神食粮争取时间。 一举两得。 周围的学子们面面相觑,议论声如潮水般响起。 “这人是谁啊?丙班的学子服,没见过啊。” “能让玄晖兄亲自邀请,莫非是哪位隐藏的高手?” “不可能吧,丙班能有什么高手?” …… 而人群中,一道嫉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铭身上。 正是刚下学来此,新入棋院没几天,便在排名战中位列第九的张扬。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处处不如自己的顾铭,怎么又和棋院魁首秦望扯上关系! 顾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压力,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秦望性子孤傲,说一不二。 自己若是当众拒绝,不仅会拂了对方面子,怕是以后再想请教,也难了。 想到这里,顾铭不再犹豫。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步走到了石桌前。 “玄晖兄。” 他对着秦望拱了拱手。 秦望的眉宇舒展开来,指了指对面萧衍空出的位置。 “坐。”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般言简意赅。 顾铭依言坐下。 石凳尚带着余温,他的心跳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白鹭院学的棋院魁首对弈,这压力不可谓不大。 赢肯定是不用想,但他还是希望不要输的太难看。 围观的学子们自动向后退开,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子。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提到了顶点。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被秦望另眼相待的丙班学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就连本已准备离去的萧衍,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旁,目光凝重地看着棋盘。 秦望没有多言,伸手示意。 “你执黑,先行。” “多谢。” 顾铭定了定神,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 他的脑海中,飞速回忆着昨夜秦望教给他的布局之法。 虽然只学了皮毛,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第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星”位。 然而,这一子落下,围观的学子中,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哗然声。 一些棋力较高的乙班、甲班学子,更是眉头紧皱。 “这一手……” “太正了,正得有些呆板。” “不像是高手所为,倒像是……刚学棋不久的蒙童。” 议论声虽轻,却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场间。 顾铭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棋盘上。 秦望对此恍若未闻。 他拈起一枚白子,随意地应了一手。 “啪。” 棋子落下,声音清脆。 接下来,顾铭的每一步都下得极为谨慎,反复思量。 而秦望,则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应子如飞,仿佛根本无需思考。 几手棋过后,围观的学子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从最初的期待,到疑惑,再到最后的错愕。 这……这是什么棋路? 只见棋盘上,顾铭的黑子走得磕磕绊绊,章法混乱。 时而冒进,时而畏缩,好几步棋都落在了毫无意义的位置上。 漏洞百出,稚嫩得不像话。 这棋力,别说与萧衍师兄相提并论,怕是连棋院里排名最末的学子,都比他强上许多。 第41章 指导棋!棋力提升! “搞什么?就这水平?” “我还以为是什么绝顶高手,原来是个连布局都没学明白的菜鸟!” “玄晖兄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与这种人下棋?” 人群中,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话语里充满了失望与不屑。 张扬更是看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等着吧,等下被玄晖兄杀得丢盔弃甲,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棋院! 就在众人以为秦望会很快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对局时,秦望的下一手棋,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面对顾铭一处明显的破绽,他非但没有趁势攻击,反而下了一步不痛不痒的闲棋。 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那个巨大的漏洞一般。 这是……失误? 不可能! 以秦望的棋力,绝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秦望清冷的声音,悠悠响起。 “第五手,过于急躁。”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淡淡地说道。 “此处应先于左路立势,而非强攻中腹,你根基未稳,贪多必失。” “啪。” 秦望的白子再次落下,依旧是平淡无奇的应对。 “第九手,思路可取,但眼界过窄。” 秦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夫子在教导学生。 “只顾眼前一隅,未观全局。棋盘之上,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你需将目光放得更远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如此! 这不是对弈! 这是一盘……指导棋! 这个认知,比刚才秦望点名顾铭时,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百倍。 围观的学子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可是棋院魁首秦望啊! 平日惜字如金,除了对弈之外,从不与人多言半句! 甚至连萧衍师兄请教,都时常爱搭不理的! 今天,他竟然亲自下场,如此有耐心地,一句一句地在指导这个棋院新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顾铭身上。 只是这一次,眼神中的探寻与不屑,已经尽数化为了浓浓的羡慕与嫉妒。 能得到棋院魁首的看重与指点,这小子的棋力,岂不是要一日千里? 张扬脸上的冷笑,彻底僵住了。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凭什么? 一个刚学棋的菜鸟,凭什么能得到魁首的青睐?! 顾铭此刻却已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外界的议论,旁人的目光,似乎都已离他远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秦望的指点与眼前的棋盘之中。 “此处当断。” “这一手,贪了。” “围空之前,先固其根。” 秦望的声音,如同一盏明灯,为他拨开层层迷雾,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波澜壮阔的棋道世界。 “原来是这样……” 顾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有着昨日的基础,他开始按照秦望的指点,重新审视棋局,果然发现了自己之前的思路是何等狭隘。 在秦望的引导下,他的每一手棋,都变得愈发沉稳,愈发有章法。 虽然他人看来依旧稚嫩,却已经脱离了最初的蒙昧。 …… 一子落下,顾铭的心头忽地一跳。 他仿佛感觉到,自己与这方寸棋盘之间,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子,不再是冰冷的石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彼此呼应,气机流转。 就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那本古朴的族谱,无声地翻开了一页。 【姓名: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 【科举评定:】 【小七门:……棋(初窥门径)……】 成了! 顾铭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从“未入门”到“初窥门径”,虽只是一步之遥,却意味着他真正踏入了棋道的大门。 这番指点,胜过自己埋头苦学数月。 他望向秦望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而下出的棋,也似乎无形中变了几分味道。 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章法。 秦望看着棋盘上这一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亮光。 他拈着白子的手指微顿。 随即,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勾起极淡的弧度,又旋即隐去。 还不算蠢得无药可救。 …… 又过了十数手,顾铭看着棋盘上自己被蚕食殆尽的黑子,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对着秦望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输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颓丧,反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畅快。 这一局棋,败在意料之中,不过却获益良多。 秦望淡淡地一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认输。 他并未多言,只是缓缓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盒之中,动作优雅而从容。 周围的学子们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早已无以复加。 今日听到秦魁首说的话,比对方在棋院内一年半加起来还要多! 秦望收好棋子,站起身。 天色已经不早,夕阳的余晖将庭院中的松柏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今日便到此。” 他环视一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围观的学子们闻言,纷纷拱手行礼,不敢再做打扰,三三两两地散去。 只是离去时,仍有不少人频频回头,目光在顾铭和秦望之间来回逡巡,心中充满猜测。 萧衍走上前来,对着顾铭拱了拱手。 “这位师弟,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顾铭连忙还礼。 “在下顾铭,字长生,丙一班学子,今日初到棋院。” “顾长生……” 萧衍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郑重地点了点头。 “能得玄晖兄如此看重,长生师弟日后必非池中之物,希望日后有机会,你我二人同弈。” 他很清楚,秦望的棋道水准远在自己之上。 此人若是能一直被其指点,相信棋力很快便会提升上来。 到那时,说不得又会多出一位棋友。 他的话语恳切,已然将顾铭视作了同道中人。 人群中的张扬,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成为全场焦点的顾铭,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 分明连棋都下得磕磕绊绊。 凭什么? 他从小除了诵读四书五经,便一心钻研棋道,结果才在棋院排到第九,又怎会不想得到更高深之人的指点? 结果这个顾铭不过是刚来第一天,就得到魁首的眷顾! 这不公的际遇,让他心中的嫉恨之火,越烧越旺。 他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背影都带着几分愤恨。 第42章 无师自通!探妻! 学子们渐渐散去,很快,原本热闹的庭院安静下来。 只剩下顾铭和秦望,以及那满院的清风与松涛。 “走吧。” 秦望看了一眼顾铭,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率先迈步向院外走去。 顾铭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返回宿舍的青石小径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无言,气氛有些沉静。 顾铭心中酝酿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今日多谢玄晖兄指点,长生茅塞顿开。” 他跟上两步,与秦望并肩而行,言语发自肺腑。 秦望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举手之劳。” 顾铭闻言,心中更是钦佩。 “玄晖兄的棋道造诣,实乃我生平仅见。” 顾铭由衷地赞叹道。 “不知玄晖兄师从何人,竟有如此境界?” 秦望偏过头,看向顾铭。 “无师。” 他顿了顿,又吐出两个字,“自学。” “哈?”顾铭满脸惊讶。 自学? 他并不觉得以秦望高傲的性子,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自学就能达到蝉联白鹭院学棋院魁首的境界? 这是何等的天赋! 唉~ 顾铭在心中无奈轻叹。 可惜了,秦兄长这么清秀却是个男子。 若是女子,怕是会携带有关棋道的超高天赋! 那他肯定就不惜一切代价的A上去了! 看着顾铭震惊的模样,秦望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得,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你的棋道根基太弱。”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若沉湎于此,会拖累你的心神,影响其他课业,以后便多在棋院与我对弈吧。” 顾铭听了,心中一暖。 原来,玄晖兄是怕自己因为棋道不精而分心,耽误正经的学业,这才如此。 此等份情,当真不小。 “玄晖兄教诲的是,长生谨记。” 顾铭郑重地应道。 他暗自决定,以后定要加倍努力,绝不辜负秦望的这份期许。 秦望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纤细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不自觉地轻轻捻动了一下。 影响课业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若是这家伙每日为了棋盘上的事愁眉苦脸,晚上哪还有心思给自己写话本? 要知道那些情节,正到关键之处呢! ……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休沐再度到来。 天还未大亮,顾铭便已起身。 他归心似箭,昨夜便将换洗衣物与书册尽数收拾妥当。 扭头看去,室友秦望正临窗而立,看着庭院中的晨曦,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铭将最后几件物什放入书箧,顺手将那几页写满故事的书稿也一并塞了进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秦望的眼角余光微微一跳。 他转过身,看着顾铭的书箧,清冷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顾铭并未察觉到室友的异样,他背上书箧,对着秦望拱了拱手。 “玄晖兄,我先回去了。” “嗯。” 秦望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从书箧上移开,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顾铭不再多言,转身迈步离去。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秦望的指尖微微蜷起。 罢了。 让他带回去也好。 说不定,还能多写几页出来。 …… 顾铭快步走出院学大门,目光习惯性地在不远处那棵熟悉的柳树下搜寻。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并无熟悉的纤弱身影。 四下一望,同样如此。 他心中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婉晴的身子骨,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 若是她不顾一切地跑来等自己,那才真正令他忧心。 街道上人来人往,晨间的喧嚣充满了烟火气。 走过街角,一阵香甜的味儿随风飘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循着香气望去,是一家门面不大的糕点铺子,门口的蒸笼正冒着腾腾热气。 顾铭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大致看过后。 “店家,劳驾,称一斤枣糕。” 他想起婉晴每日服药时,那紧锁的眉头。药汁苦涩,想必是极难下咽的。 这枣糕瞧着软糯,味道想来也不错。红枣又有滋补之效,正好适合她。 铺子里的老师傅手脚麻利,很快便用油纸包好了一包热气腾腾的枣糕。 “公子拿好。” “多谢。” 顾铭付了钱,将温热的枣糕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穿过几条熟悉的巷弄,那座温馨的小院遥遥在望。 他推开院门,脚步放得很轻。 走到窗边,透过窗棂向里望去。 只见苏婉晴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沐浴在清晨柔和的阳光里。 她低着头,手中拿着针线,正专注地绣着什么。 阳光为她纤秀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安静的剪影,神情恬静而美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苏婉晴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那份茫然便被巨大的惊喜与喜悦所取代,整双眸子都亮了起来,犹如星辰坠入清潭。 “夫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针线,便要起身下床。 顾铭见状,吓了一跳。 “娘子不可!” 他连忙推门而入,几步便来到床前。 “别动。” 顾铭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 苏婉晴顺从地坐了回去,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欢喜与思念。 顾铭细细打量着她。 三日未见,她的气色相比自己走之前看起来已经恢复许多。 整个人虽依旧清瘦,却多了一丝生气。 “夫君……” 苏婉晴轻声唤道,声音软糯。 “嗯,我回来了。” 顾铭应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略带凉意的手。 “今日感觉如何?身子可还有不适?” 他一边问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心中念头微动,那本古朴的族谱悄然在脑海中浮现。 【姓名:苏婉晴】 【年龄:17】 【颜值:75/94】 【身材:67/91】 【个体状态:健康度很差,有些营养不良,又因缺乏保养,导致身材容貌大幅下降,若是细心调养,可恢复至极限,目前正处于恢复阶段。】 【子嗣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成了! 第43章 竹兰荷包 看到“健康”那一栏,从之前的“极差”变成了“很差”,顾铭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代表着婉晴的身子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几日的汤药与精心调理,终究是没有白费。 他松了口气,视线却落在苏婉晴手中的针线活上,眉头不由得轻轻皱起。 “娘子,你身子未愈,怎么动起针线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 “这可是最耗费心神和眼力的活计。” 苏婉晴闻言,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夫君,我……”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几分委屈。 “我每日里除了喝药便是歇息,实在是闲得慌。” “想到夫君在院学为了读书而努力,还要撑起这个家,妾身……妾身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脸颊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霞,声音也愈发低了下去。 顾铭心中的那点责备,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怜惜与暖意。 苏婉晴见他不再板着脸,胆子也大了一些。 她从枕边拿起一件尚未完工的物什,小心翼翼地递到顾铭面前。 “妾身想等夫君下次去院学时,能够将它戴在身上。” 顾铭定睛看去。 那是一方月白色的锦缎荷包,入手柔滑,显然是上好的料子 荷包的做工极为精致,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上面绣着的图案,更是让顾铭心中一动。 一丛青翠的修竹,挺拔清隽。 竹旁,一株幽兰静静绽放,风姿绰约。 竹与兰,相依相伴,意境清雅。 顾铭看着这图案,瞬间便明白了妻子的心意。 君子如竹。 而他,曾不止一次夸赞过妻子气质若兰,清雅娴静。 这方寸之间的绣图,绣的哪里是竹兰,分明是她无声的倾诉与绵绵的相思。 一股暖流,自心底缓缓淌过,瞬间漫及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看向苏婉晴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辛苦娘子了。” “这荷包,我很喜欢。”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 苏婉晴的脸颊上,飞起两抹重,“再有半日功夫,便能做好。” 顾铭却摇摇头,将荷包连同针线笸箩一起,挪到远一些的桌案上。 “不急。” “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做也不迟。我可不希望为了一个荷包,累坏了我的娘子。” 苏婉晴闻言,唇角噙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嗯,我听夫君的。” 顾铭看着她温顺乖巧的模样,心头一片柔软。 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轻轻掖到耳后。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温润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苏婉晴的脸颊更红了,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羞怯。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院门外传来“笃笃”的轻响。 “婉晴妹子,是我。” 是邻居秦大娘的声音。 苏婉晴连忙应声:“大娘请进,门没拴。” 顾铭站起身,正好迎上推门而入的秦大娘。 秦大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床边的顾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喜。 “哎呀,是顾公子回来了!这可真是巧了。” 顾铭对着秦大娘拱了拱手,笑道:“大娘安好,这几日多亏您照拂拙荆。” “说得哪里话。” 秦大娘摆了摆手,将食盒放在桌上。 “远亲不如近邻,都是应该的。” 她说着了摆手,将食盒放在桌上。 “远亲不如近邻,都是应该的。” 她说着,目光在小两口之间转了一圈,看到苏婉晴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和顾铭眼中的温柔,心中便已了然。 秦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顾公子一回来,婉晴妹子的气色瞧着都红润了不少呢。” 苏婉晴的脸颊更烫了,嗔道:“大娘又取笑我。” “好好好,不说。” 秦大娘将食盒放在桌上,麻利地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 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一碟清炒的时蔬,还有一小碗炖得软烂的鸡肉。 “婉晴妹子的药也该熬了,我这就去。” 秦大娘说着,便要往厨房走。 “大娘,不必劳烦您。” 顾铭连忙拦住她。 “今日我休沐在家,这些事我来做便好。” 他将熬药的活计接了过来。 “这些时日,多谢大娘费心照料婉晴了。” 秦大娘摆了摆手,笑得合不拢嘴。 “顾公子说得哪里话,远亲不如近邻嘛。” 她看了一眼顾铭,又看了一眼苏婉晴,眼神里满是欣慰。 “行,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有什么事只管喊我一声。” 说完,秦大娘便乐呵呵地转身离去了。 顾铭关上门,将饭菜端到床边。 屋子里,只剩下食物的香气与两人之间静谧的温馨。 他用汤匙舀起一勺晶莹的米粥,吹了吹热气,小心地送到苏婉晴唇边。 “来,娘子,先喝口粥暖暖胃。” 苏婉晴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小口。 温热的米粥滑入喉中,带着米粒的清香,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她看着顾铭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心中甜得像是灌满了蜜。 顾铭又夹了一小块鸡肉,细心地剔去骨头,喂到她嘴里。 苏婉晴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双水眸始终没有离开过顾铭的脸。 吃了小半碗后,她却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张口。 “怎么了?不合胃口?” 顾铭有些疑惑地问道。 苏婉晴却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顾铭。 “夫君也吃,这些妾身吃不完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 “夫君这么早从院学赶回来,定然也还未用饭。” 顾铭心中一暖,这才感觉到腹中确实有些空空。 他笑了笑。 “好,听娘子的,我们一起吃。” 于是,这温馨的小屋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幕。 顾铭喂苏婉晴一口,自己再吃一口。 两人分食着一碗粥,一碟菜,动作间充满了默契与脉脉温情。 一顿简单的早饭,吃出了别样的滋味。 第44章 夫君,你也一定会出人头地! 饭后,顾铭收拾好碗筷,便去了厨房。 他熟练地生火,将药罐放在炉上,按照大夫的嘱咐,细心地控制着火候。 很快,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便在小屋中弥漫开来。 药熬好了。 顾铭将黑褐色的药汁倒入碗中,待其稍稍放凉,才端到苏婉晴面前。 “娘子,喝药了。” 苏婉晴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小脸微微发白,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接过药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仰头便将一碗苦药尽数灌了下去。 尽管已经很熟悉了,可药汁入喉,那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还是瞬间在口腔中炸开,直冲天灵盖。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秀眉紧蹙,小脸也皱成一团。 然而,还未等她缓过神来,一块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物什,便被轻轻地送到了她的唇边。 “张嘴。” 是顾铭温柔的声音。 苏婉晴下意识地张开嘴,那块软糯香甜的东西便滑入了口中。 浓郁的红枣甜香,瞬间冲淡了苦涩。 她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顾铭手中的东西。 正是他方才带回来的那包枣糕。 “夫君……” 苏婉晴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又暖又软。 原来,他一早就想到了。 “药苦,就多吃两块糕点。” 顾铭又捻起一块枣糕,喂到她嘴边。 苏婉晴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将顾铭喂过来的枣糕尽数吃了下去。 口中的苦涩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甜到心坎里的滋味。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最终交织在一起。 午后的时光,静谧而美好。 顾铭没有去碰书本,只是静静地陪着苏婉晴。 他给她讲些院学里的趣闻,苏婉晴便侧耳倾听,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日头西斜,暮色渐浓。 顾铭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光,将小屋映得一片温暖。 苏婉晴本以为,夫君会像往常一样,开始温习经义策论。 毕竟,院学的课业繁重,一日不学,便可能落后于人。 然而,顾铭却从书箧中取出了笔墨纸砚,以及那几页写满了字的书稿。 他铺开稿纸,提笔蘸墨,凝神思索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 苏婉晴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下地缓行。 她披上一件外衣,悄无声息地来到顾铭身后,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猫儿。 她本以为夫君是在练字,或是撰写诗赋。 可凑近一看,澄黄的灯火下,那一行行娟秀有力的字迹,讲述的却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奇妙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与夫君年纪相仿的书生。 他少年时成名,备受瞩目,却屡试不第。 受尽世人白眼,家族放弃,登门退婚。 各种绝望的境遇让身世同样凄惨的苏婉晴一下子找到共鸣,被那跌宕起伏的情节深深吸引。 所幸峰回路转,机缘巧合,竟得到了一缕文曲星的残魂指点,从此少年的命运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婉晴看得入了迷,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打扰到夫君的思绪。 不知过多久,顾铭写完一页,轻轻舒了口气,搁下笔,活动活动手腕。 他一回头,才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稿纸。 “娘子,怎么起来了?” 顾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切。 “夜里风凉,仔细着了寒。” 苏婉晴这才回过神来,俏脸微微一红。 “妾身……妾身看夫君写得入神,便忘了。” 她的目光又落回稿纸上,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忍不住问道。 “夫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顾铭见她一脸痴迷的模样,心中好笑,温言解释道。 “一个杜撰的故事罢了,平日里写来解闷的。” 苏婉晴却摇了摇头,神情认真。 “这故事,妾身瞧着有趣得紧。” 她咬了咬唇,带着几分期盼,小声地问道。 “后来呢?那个方运……后来怎么样了?” 对于自己的妻子,顾铭自然不会隐瞒。 他看着苏婉晴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面充满对后续故事的渴望。 顾铭笑了笑,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将后续的情节娓娓道来。 “这个书生,在得到文曲星残魂的教导后,并没有就此懈怠。”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比以往更加勤奋刻苦,将残魂指点的知识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他开始逐渐蜕变,锋芒展露,先是在县试中一鸣惊人,而后府试、院试,一路高歌猛进……” 苏婉晴听得入了神,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之中,随着主角的命运而起伏。 顾铭的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光亮既是对故事的描绘,也像是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最终,他凭借自己的努力与那份天赐的机缘,一路过关斩将,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最终六元及第,高中状元,名满天下。” 六元及第,高中状元!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婉晴的心中炸响。 她怔怔地看着顾铭,看着他被灯火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眸,那里面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 原来……原来夫君的心中,竟怀着如此宏大的志向。 良久,苏婉晴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没有质疑,也没有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夫君,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温柔而坚定的笑意,那笑容比窗外的月色还要动人。 “嗯。”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充满了力量。 “妾身相信,夫君以后,也一定会像书里的主角那般,出人头地的。” 这句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触动顾铭的心弦。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信任与崇拜,那是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的信赖。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屋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微妙。 灯赖。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屋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微妙。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透出几分旖旎。 苏婉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微微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顾铭。 那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45章 被少女碰瓷! 顾铭心中一动,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妻子微凉的柔荑。 苏婉晴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任由他握着。 顾铭能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细腻与温软,还有那微微加速的脉搏。 他并非不解风情的木头,更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 只是,看着妻子那尚带一丝病容的清丽脸庞,他心中的那丝旖旎,便尽数化为了怜惜。 他不是那等急色之辈。 婉晴的身子,才刚刚好转,还需要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耗费心神。 想到这里,顾铭压下心中的涟漪,站起身来。 在苏婉晴一声低低的惊呼中,他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 “夫君!” 苏婉晴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脸颊瞬间烫得能烙熟鸡蛋,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里。 顾铭的动作很稳,脚步也很轻。 他将妻子轻柔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夜深了,娘子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苏婉晴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顾铭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只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为屋子镀上一层银霜。 他也脱下外衣,和衣躺在苏婉晴的身侧。 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伸出手臂,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 苏婉晴顺从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颗纷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鼻尖萦绕的,是夫君身上传来的淡淡墨香,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这一夜,苏婉晴睡得格外香甜。 …… 当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斑驳。 顾铭缓缓睁开眼,怀中佳人尚在安睡,呼吸均匀,恬静的睡颜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安宁。 不多时,苏婉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也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对上了顾铭温柔的注视,俏脸顿时微微一红,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夫君,你醒啦?” 苏婉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软糯。 “嗯,吵醒你了?” 顾铭笑了笑,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开,指尖的温热触感让她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些。 “没有。” 苏婉晴轻轻摇头,从他怀中坐起身来。 晨光勾勒出她愈发柔和的身段曲线,虽仍显清瘦,却已不复初见时的干瘪枯槁。 两人起身洗漱,顾铭去厨房热了秦大娘一早送来的饭菜,依旧是一碗清粥,几样小菜。 早饭吃得温馨而安静。 顾铭细心地为苏婉晴布菜,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下,眉眼间尽是满足。 饭后,又是喝药的时辰。 顾铭熟练地端来温热的药汁,苏婉晴也已习惯,乖巧地接过,一饮而尽。 熟悉的苦涩蔓延开来,她秀眉微蹙。 顾铭早已备好枣糕,适时地递到她的唇边。 香甜软糯的滋味,很快便驱散了口中的苦涩。 苏婉晴吃着枣糕,看着眼前的夫君,心中满是甜蜜。 她知道,这点滴的体贴,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珍贵。 顾铭收拾好碗筷,又叮嘱道:“我出去一趟,买些纸张回来。你在家中好生歇息。” 自从入了院学,他每日抄书不辍,昨夜又写了许久的话本,带来的纸张已然告罄。 苏婉晴乖巧地点头。 “嗯,夫君放心去吧,妾身等你回来。” 顾铭出了门,向着城中专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走去。 大崝王朝境内的科举用度铺子,泛滥得就好似前世学校门口小卖部一样。 顾铭穿行在人流中,心中盘算着。 普通的草纸即可,价格便宜,用来练字或是写话本草稿正合适。 待日后手头宽裕了,再换些好的宣纸。 他很快便在一家名为“翰墨斋”的铺子里买好了纸张。 厚厚一沓竹纸用麻绳捆着,抱在怀里颇有些分量。 归途的路,他走得不急不缓,脑中还在时不时思考着秦望指导的棋局,或是话本接下来的情节。 正当他穿过一条略显狭窄的巷弄,思绪沉浸之时,一道矮小的身影忽然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直直地撞向他的怀里。 “哎哟!” 顾铭被撞得一个踉跄,手中的纸张险些脱手飞出。 他连忙稳住身形,低头看去。 撞到他的是个瘦弱的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也有些凌乱。 一张小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显得格外大,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只是脸颊上散落的些许雀斑,让她少了几分精致,却也平添了几分别样的可爱。 那姑娘似乎也撞得不轻,正揉着额头,龇牙咧嘴。 她抬起头,看到顾铭的瞬间,先是一愣。 当她的目光落在顾铭身上那件代表着白鹭院学学子身份的服饰上时,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眸子,骤然一亮。 那光芒,像是迷途的旅人,在黑夜中看到了灯塔。 顾铭还没来得及开口。 下一刻,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那姑娘竟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顾铭彻底懵了。 紧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喊,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炸响。 “少爷啊!” 那姑娘将脸埋在他的衣襟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嚎着。 “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少爷!” 她的声音凄厉,带着巨大的委屈与激动,瞬间便吸引了周围所有路人的目光。 “唰唰唰——” 数十道视线,齐齐汇聚到了顾铭身上。 有好奇,有探寻,有鄙夷,更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这是怎么回事?” “瞧那姑娘哭得,莫不是被这书生始乱终弃了?” “啧啧,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是这种人。”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顾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试图挣脱,可那姑娘抱得死紧,像一块牛皮糖,怎么也甩不掉。 “这位姑娘,你……” 顾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错!” 那姑娘抬起头,一张沾满泪痕的小脸,显得格外倔强。 她死死地盯着顾铭,仿佛他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我找的就是你,少爷!” 顾铭彻底糊涂了。 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姑娘。 “姑娘,你真的……” 他刚想再次解释,巷弄的拐角处,却传来了粗鲁的喝骂声。 “臭丫头,还敢跑!” “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第46章 求公子收留! 话音未落,两个手持短棍的彪形大汉便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他们面相凶恶,一身横肉,眼神在看到那姑娘时,更是充满了戾气。 那姑娘一见到这两个壮汉,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拼命往顾铭怀里钻。 她抱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顾铭身上。 顾铭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手中的一沓竹纸也险些散落一地。 两个壮汉几步便冲到近前,目光不善地在顾铭和那姑娘身上来回扫视。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用手中的短棍指着顾明怀里的姑娘,恶狠狠地说道。 “小子,识相的就把这丫头交出来!” “这是我们家的丫鬟,偷了东西跑出来的,别多管闲事!” 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也帮腔道,眼神里满是威胁。 “没错,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顾铭眉头紧锁。 他本能地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可怀里的姑娘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根本不给他撇清关系的机会。 整个人都缩到了顾铭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声音又急又快,还带着哭腔。 “少爷,救我!” 她指着那两个大汉,语速快得像是在背书。 “我本是奉了夫人之命,出府来寻您,谁知半路遇上这两个恶人” “他们见我孤身一人,便心生歹意,要把我抓去城南的窑子里卖了换钱!”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幸好……幸好遇到了我家少爷!” 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闻者伤心。 周围的百姓本就对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没有好感,此刻听了姑娘的哭诉,更是议论纷纷,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谴责。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真是无法无天了!” “快去报官!” 顾铭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想推开这姑娘,可对方的手臂如同铁箍一般,死死地缠着他的腰,根本挣脱不开。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稳住那两个壮汉。 “二位壮士,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顾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这位姑娘,在下也……” 然而,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壮汉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顾铭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身月白色的学子服上。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瞳孔微微一缩。 脸上的凶横之色,肉眼可见地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浓的忌惮。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三角眼同伴,压低了声音。 “是白鹭院学的学子……” 三角眼汉子也是一惊,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了大半。 大崝王朝,文人地位超然。 民间甚至有句俗话,叫“宁惹富家员外郎,莫欺寒门穷童生”。 一个普通的童生尚且不能轻易得罪,更何况是这天临府鼎鼎有名的白鹭院学的普通的童生尚且不能轻易得罪,更何况是这天临府鼎鼎有名的白鹭院学的学子? 能入此院学者,要么是才华横溢之辈,前途不可限量。 要么便是家中有权有势,背景深厚。 罢了罢了。 为个瞧着并不算出彩的黄毛丫头,去得罪一个白鹭院学的读书人,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两人交换眼神,瞬间便达成共识。 只见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收起短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位公子,误会,都是误会。” 他对着顾铭拱手,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是我们认错人了,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拉着还有些不甘心的三角眼同伴,头也不回地钻进巷弄深处,转眼便不见踪影。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周围的看客都愣住了。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下一刻就偃旗息鼓? 顾铭自己也有些讶然,但随即也反应过来。 看来自己身上这身学子服,在天临府,有时候比官府的腰牌还好用。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围观的百姓见没热闹可看,便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 很快,原本拥挤的巷口,便只剩下顾铭,以及还挂在他身上的那个“牛皮糖”。 顾铭低头看着怀里还在抽抽噎噎的姑娘,只觉得一阵头疼。 “好了,人都走了。” 那姑娘闻言,这才小心翼翼放开手,对着顾铭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满是后怕与真诚。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顾铭抱着纸,退后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快些回家吧,挑人多的路走。” 他不想牵扯麻烦,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 可刚迈出一步,衣角却又被拽住。 顾铭回头,只见姑娘正一脸哀求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泛起一层水雾,显得楚楚可怜。 “公子……,您能收留我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颤抖。 “我叫阿音,本是城外杏花村的人。前些时日,弟弟病重,家里拿不出钱来医治,父母便将我带到城里,说是要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谁知……谁知那户人家,竟是个火坑!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而是人牙子!” “他们骗了我,要把我卖到……卖到那种地方去……”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 这种事情,在大崝王朝并不少见。 不禁暗自叹息。 许多贫苦人家女儿,都是这般命运。 只能说是时代的悲剧。 “方才那两个人,便是看管我的人牙子。我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跑出来,谁知还是被他们追上了。” 阿音擦了擦眼泪,看着顾铭,眼神里充满感激。 “当时我已是走投无路,恰好看到公子您。我看您穿着院学的衣裳,气质不凡,定然是位有学问、心善的读书人,所以……所以才斗胆出此下策,想借公子您的威势,吓退他们。” “阿音情非得已,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原来如此。 顾铭了然。 这姑娘倒是机灵,也够胆大。 在那种危急关头,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自救。 “罢了,不知者不罪。” 顾铭摆手,并不愿追究,可他也不想管。 尝试抽走自己的衣袖,并未成功。 感受到顾铭的态度,阿音的表情更加凄艾,“公子,若是再被他们抓住,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即便没有,可回到家中,肯定也会被父母再次卖掉!” “这天大地大,却再无我一弱女子的容身之所啊!” 第47章 家中新成员! 看着少女那张写满绝望的小脸,顾铭的心中终究是硬不起来。 他虽非烂好人,却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只是…… 想起家中还在等他回去的婉晴。 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终究是有些不妥。 似乎是看出了顾铭的犹豫,阿音连忙说道。 “公子,您不用担心!我什么活都能干!洗衣、做饭、劈柴、打扫,我样样都会!我吃的很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的声音急切而真诚。 顾铭望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的全是恳求与绝境中的希冀。 他沉默了片刻。 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确有风险。 可若今日将她推开,她未来的命运,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凄惨。 更何况,他心中确有顾虑。 婉晴的身子骨,到底还是太弱了。 自己平日里在院学苦读,家中只有她一人,虽有秦大娘照拂,终究多有不便。 若是有个贴心的丫鬟在旁伺候,无论是端茶倒水,还是熬药做饭,都能让婉晴轻松许多。 自己也能更安心地在院学求学。 秦先生给的这座小院,除了主屋,两侧还有厢房,多住一人绰绰有余。 顾铭心中有了计较,但脸上并未表露。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家境贫寒,只是个穷学生,恐怕给不起你工钱。” 这既是实情,也是试探。 若这姑娘真是走投无路,便不会计较这些。 若她另有所图,或许就会知难而退。 阿音听到这话,眼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她知道,这是松口了。 “公子,不用工钱!” 阿音连忙摆手,生怕他反悔。 “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阿音就心满意足了!” 她深深地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承诺。 “阿音……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公子与夫人!” 顾铭见她如此,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过身。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阿音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快步跟了上去。 她很有眼力见,见顾铭怀中抱着厚厚一沓纸张,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公子,这个让阿音来拿吧。” 顾铭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拒绝,将怀中的竹纸递了过去。 她的动作麻利,抱着那厚厚的纸张,脚步轻快地跟在顾铭身后,像一只找到了归宿的雀儿。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巷弄,回到了家中。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晚晴正坐于院内石桌前晒太阳。 这也是郎中那日对顾铭所嘱托的。 听到动静,苏婉晴立刻站起身来,脸上漾起温柔的笑意。 “夫君,你回……” 她的话音,在看到顾铭身后的阿音时,戛然而止。 苏婉晴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目光在阿音身上打量了一下,又望向自己的夫君。 顾铭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温声道。 “娘子,我们进屋说。” 进了屋,顾铭让阿音先在门边站着,自己则拉着苏婉晴的手,将方才在巷弄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他的语气很平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考量,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苏婉晴静静地听着,目光不时地瞟向那个垂着头、局促不安的瘦弱少女。 当听到阿音身世,以及被卖入火坑的遭遇时,苏婉晴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深深的同情。 她自己便是从泥沼中挣扎出来的人,最能体会那种无助与绝望。 “夫君,就让她留下吧。” 苏婉晴握住顾铭的手,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们这儿正好有空着的厢房,多一个人,也只是多一双碗筷的事。” 顾铭见妻子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主动开口,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阿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苏婉晴和顾铭,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顾铭还是取来了笔墨。 他看着阿音,神色认真。 “口说无凭,需立字据。你既入我顾家,便要签下卖身活契,日后若有背主之举,我亦可凭此契书报官。你可愿意?” 这虽是人之常情,却也带着几分冷硬。 阿音却没有丝毫犹豫。 “奴婢愿意!” 顾铭很快写好契书,阿音不识字,便由顾铭念给她听。 条款并不苛刻,只写明了自愿为奴为婢,侍奉主家,不得背叛云云。 听罢,阿音毫不迟疑地咬破指尖,在契书的末尾,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指印。 顾铭将契书收好。 自此,这个家里,便多了一位新成员。 阿音的勤快,超出顾铭和苏婉晴的想象。 放下契书的下一刻,她便像是上紧发条的陀螺,一刻不停地在小院里忙碌起来。 先是将顾铭买回来的竹纸整齐地码放在书房案头。 然后取了扫帚,将院子里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又打了水,将屋里屋外的桌椅门窗都擦拭一遍。 整个小院,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她收拾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 傍晚时分,又到了苏婉晴喝药的时辰。 顾铭刚要去厨房生火,阿音却已抢先一步。 “公子,这种粗活让阿音来就好!” 她手脚麻利地引火、添柴,将药罐稳稳地放在炉上,又仔细询问了火候大小,煎药时间等,便守在炉边,寸步不离。 顾铭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药熬好了,阿音用布巾裹着滚烫的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 她又端来一盆凉水,将药碗放入其中,不断更换凉水,让药汁能以最快的速度降到适口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药碗和一碟枣糕,一同恭敬地端到苏婉晴面前。 “夫人,喝药了。” 苏婉晴接过药碗,看着眼前这个忙得满头细汗的少女,眼中满是疼惜。 她喝完药,吃了枣糕,拉着阿音的手,柔声说。 “阿音,辛苦你了,快歇歇吧。” 阿音却笑着摇头。 “不辛苦,能伺候夫人,是阿音的福气。” 她很聪明,在短暂的观察后,便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个家里,顾铭对苏婉晴是何等的珍视与尊重。 讨好这位温柔善良的女主人,远比直接讨好男主人要来得更稳妥,也更有效。 第48章 相处融洽 于是,她几乎将所有的殷勤,都放在了苏婉晴的身上。 顾铭看着这一幕,心中哭笑不得。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架空”了。 以往那些他为妻子做的点点滴滴,如今全被这个新来的小丫鬟抢了去。 阿音将苏婉晴照顾得无微不至,然后客气又坚决地将顾铭“请”进书房。 “公子是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家中的杂事,有阿音在,您不必分心。” 顾铭无奈,只得回到书房。 他铺开新买的竹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传来了苏婉晴和阿音低低的笑语声。 婉晴的身体还很虚弱,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静养,性子又沉静,家中总是安安静静的。 如今多了个阿音,叽叽喳喳的,反倒让这小院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能听出,婉晴的笑声,比往日里要轻快了许多。 顾铭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罢了。 这样也好。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稿上。 有了阿音照料婉晴,他便可以更无旁骛地投入到学习和话本的创作之中了。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波澜壮阔的世界缓缓展开。 …… 夜色渐深,顾铭终于写完今日定下的话本章节,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狼毫,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 烛火摇曳,灯花“噼啪”一声轻响,将他的思绪从那个名为方运的少年身上拉回现实。 走回主屋卧房,只见妻子苏婉晴不知何时已在床上安然睡去,呼吸轻柔,恬静的睡颜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婉。 而在床边的椅子上,阿音蜷缩着身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守着守着便睡着了。 顾铭心中微暖,动作也放得极轻。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阿音的肩膀。 “啊……公子!” 阿音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看到是顾铭,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慌张与尴尬。 “奴婢……奴婢等睡着了。” “无妨。” 顾铭摆了摆手,声音压得很低。 “夜深了,夫人已经睡下,你也回房去歇息吧。”他一指院子东侧的厢房。 “是,公子。” 阿音不敢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主屋,轻轻将门带上。 顾铭脱下外衣,也躺在了苏婉晴的身侧。 他没有惊动妻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安宁。 扭过头,吹灭旁边的油灯。 …… 东厢房内。 这里白日已被阿音收拾得干干净净,虽陈设简单,却也一尘不染。 阿音闩上房门,白日里那副机灵又带着些许怯懦的模样,在门闩落下的那一刻,便悄然褪去。 她走到床边,脱下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露出依然瘦弱但已初见玲珑的身段。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她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睡去,而是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吊坠。 那吊坠并非金玉,而是一块温润的暖玉,雕琢成一片精致的月牙形状,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绝非一个普通村女能拥有的东西。 阿音将吊坠举到眼前,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她怔怔地看着。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娘……” “我已经出来了。” “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像是迷途的羔羊,在向着虚无寻求答案。 月光下,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泛起了淡淡的水雾。 …… 翌日,天光微熹,顾铭便已醒来。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好衣衫,来到院中。 庭院里,一道瘦小的身影已经开始忙碌。 阿音正拿着一把半旧的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院中的落叶。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扬起什么尘土,只是将落叶与尘埃,一点点地归拢到角落。 顾明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 他发现,这个叫阿音的姑娘,确实是个干活的料子。 她不仅仅是勤快,更难得的是,眼中永远有活。 扫完地,她便去井边提水,先将昨夜换下的衣物浸泡起来,又仔细地将厨房的灶台、水缸擦拭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生火,准备早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顾铭暗自点头,心中愈发觉得,留下她是个正确的决定。 有她在,再有秦大娘时不时地照拂一二,自己即便不在家中,婉晴也能被照顾得很好。 早饭依旧是清粥小菜,却比往日里多了几分精致。 阿音将腌好的黄瓜切成细丝,用香油拌了,又卧了两个溏心的鸡蛋,恭恭敬敬地摆在顾铭和苏婉晴面前。 席间,她更是眼观六路,时刻注意着苏婉晴的需求。 见苏婉晴的粥碗见了底,她便立刻上前添满。 见苏婉晴多夹了两筷子拌黄瓜,她便不动声色地将那碟小菜往苏婉前那边推了推。 苏婉晴对这个贴心的小丫鬟显然也十分满意,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没有任何女主人的架势。 一顿早饭,吃得是其乐融融。 顾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渐渐淡去。 不管这姑娘来历如何,至少眼下,她对婉晴是真心实意的。 这就够了。 饭后,顾铭便要动身前往院学。 苏婉晴为他整理好衣襟,柔声叮嘱道:“夫君在院学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太过劳累。” “嗯,我省得。” 顾铭笑着应下,又看向一旁侍立的阿音。 “家中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夫人。” “公子放心,”阿音连忙躬身,“奴婢定会尽心尽力。” 顾铭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书房,拿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书箧。 在将几本书稿放入书箧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纸卷。 那是昨夜阿音按了手印的卖身活契。 顾铭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看了一眼屋外正陪着苏婉晴说话的阿音,少女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将那份契书拿出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虽信自己的眼光,也信婉晴的判断,但多留一个心眼儿,总归不是坏事。 将这份关系着一个少女身家性命的契书,与圣贤书、自己的心血话本放在一处,随身带着,才是最稳妥的。 顾铭将书箧背好,与妻、婢二人道别,迈步走出小院。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学子服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向着白鹭院学的方向延伸而去。 院内,苏婉晴看着夫君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不舍。 阿音则乖巧地站在一旁,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巷弄的拐角,她才收回目光,扶着苏婉晴的手臂,轻声说道。 “夫人,外面风大,我们回屋吧。” 第49章 小考?晋升的途径! 白鹭院学那巍峨的牌坊在晨曦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琉璃瓦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顾铭回到静雅院柒舍,推门而入,屋内空无一人。 西侧秦望的床铺收拾得一丝不苟,被褥叠得有棱有角,一如其人清冷的性子。 想来这位室友,早已去了学堂。 顾铭不敢耽搁,将书箧放下,也匆匆赶往丙一班所在的“致知小筑”。 他到时,夫子尚未开讲,学堂内已坐满了人。同窗们或埋头苦读,或低声交谈,见到顾铭进来,相熟的王皓与李修朝他点了点头。 顾铭寻了个空位坐下,刚取出书本,身着青衫的魏夫子便走进学堂。 他眼神锐利,不怒自威,目光在堂下一扫,原本还有些许嘈杂的学堂瞬间鸦雀无声。 “今日,讲《论语·为政篇》……” 魏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将经义典故娓娓道来,深入浅出。 顾铭听得极为专注,前身底子到底薄了些,尤其是在经义策论上,远不如诗词那般有“外力”相助,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地去啃,去悟。 一堂课下来,他只觉得获益匪浅,许多之前晦涩不明之处,此刻都有了豁然开朗之感。 待到课业结束,魏夫子却没有立刻离去,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诸位,还有一事。” 学子们纷纷抬头,看向夫子。 “三日之后,乃是院学月度小考之时。”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 “这么快就到小考了?” “唉,我这几日贪玩,书还没温习好呢。” 魏夫子目光一凝,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说道:“院学规矩,想必你们都清楚。每月一次小考,连续三次位列丙班中前三者,可由丙班升入乙班。”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几分勉励,也带着几分鞭策。 话毕,魏夫子不再多言,抚了抚长髯,转身离去。 顾铭整理书卷的手一紧。 没想到还有这种途径! 学堂内却炸开锅。 “升入乙班啊!那里的夫子,可都是院学里顶尖的!” “是啊,而且听说乙班的学子,每月还能多领二两银子的笔墨补贴。” “连续前三谈何容易?院学的丙班,足足有七个呢,加起来都二百多人了。” “院学已经快一年没有出现能够升班的人吧?” 王皓来到顾铭身旁,用手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揶揄道:“顾兄,怎么如此严肃?可是要争上一争?” 李修也点头附和:“顾兄的书法,足以让你在卷面上占尽优势。” 顾铭心中微动,拱手笑道:“多谢二位吉言,顾某自当全力以赴。” 他深知自己偏科严重,想要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就必须尽快将短板补齐。 而进入乙班,提升师资力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前世身为卷王之王,最不怕的便是这种高强度竞争。 “卷王”的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 顾铭的脑海中,瞬间便规划出了一套精确到每个时辰的复习计划。 接下来的三天,他要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经史典籍的背诵与策论的揣摩之中。 至于话本……只能暂时搁置了。 一整日的课程,顾铭都听得格外认真,将魏夫子所讲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课后,他婉拒王皓等人一同去饭堂的邀请,也没有去往棋院,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静雅院的柒舍。 秦望还未回来。 顾铭也乐得清静,他将饭堂买来的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放在桌上,便迫不及待地铺开书卷,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知识之中。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被灯火点亮。 顾铭浑然不觉,他仿佛化作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圣贤书中的养分。 不知过多久,柒舍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秦望一身月白色的甲班学子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到顾铭几乎被书堆淹没的身影,清冷的眉峰微微一挑,却没有多言,径直回到自己西侧的书案前。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两日,顾铭彻底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 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除去学堂听课,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柒舍里,埋首苦读。 那本刚刚开了个头,正写到精彩之处的《学破至巅》,被他毫不犹豫地压在书箧的最底层。 整个柒舍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与紧张的氛围。 顾铭这边心无旁骛,秦望那边却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第一日,他尚能安然自若地摆弄自己的棋局。 第二日,他手中的棋子便开始迟迟无法落下,往日里能让他沉浸数个时辰的棋局,此刻却显得索然无味。 脑海中盘旋的,不是精妙的布局,而是那个叫方运的少年,在被退婚之后,将要如何逆袭。 到第三日夜里,秦望彻底绷不住了。 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让他颇为烦躁,连带着白日在棋院与人对弈时,都险些出差错。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都是对后续剧情的猜想。 本来休沐的两日就很难熬,结果正主回来又顾不上写! 偏偏对方为的是正事儿。 …… 终于,窗外的更鼓敲响了三下。 顾铭紧绷的神经也到了极限。 明日就是小考,这三日,他已经竭尽所能。 目光所至,看向面板处。 【姓名: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小有所成)、赋(初窥门径)、经(小有所成)、诗(假:出神入化;真:初窥门径)、词(假:出神入化;真:未入门)、算(登峰造极)、律(初窥门径)】 【小七门:琴(未入门)、棋(初窥门径)、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未入门)、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原身积累,再加上他的夜以继日,面板上的策已经突破到小有所成。 明天便是小考,应该是够用了。 顾铭放下书卷,扭头看向另一处,屏风相隔的床榻安安静静,对方似乎已经睡着。 他也吹熄了油灯,打着哈欠和衣躺下,几乎是沾枕头的瞬间便沉沉睡去。 均匀呼吸声在柒舍内响起。 黑暗中,秦望缓缓睁开眼。 一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第50章 偷看被当场抓包! 他侧耳倾听,隔着屏风,顾铭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显然已陷入了深度睡眠。 这三日,顾铭那般拼命的架势,他都看在眼里。 便是铁打的人,此刻也该累垮了。 秦望心中那股被压抑两日的焦灼,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瞬间复燃,烧得他心口发烫。 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夜行的狸猫。 没有点灯。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铺开一层银霜,足以视物。 他赤着一双比寻常男人要小巧精致许多的脚,踩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一步,又一步,朝着东侧顾铭的书案走去。 每一步都落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那已经沉睡的同窗。 这些他做的轻车熟路。 终于,秦望站在了书案前。 书案上,书卷堆积如山。 《论语集注》、《春秋谷梁传》、《大崝律疏议》…… 皆是圣贤典籍。 秦望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那话本,会放在哪里? 他的目光在书堆里逡巡,最终,落在书案下方的书箧上。 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书箧的搭扣,金属碰撞的声音被他用手指压到最低。 书箧内,几本经义策论的书稿下,压着一沓厚厚的竹纸。 纸张的边缘还带着墨迹未干的清香。 就是它了。 秦望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拍。 他将那沓稿纸抽出,又将书箧恢复原状,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秦望没有回到自己的床榻,而是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就地坐在了顾铭的椅子上,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在方运获得族学大考第一名后,剧情急转直下。 族中长老质疑其成绩的真实性,而被方运碾压,屈居第二的族兄方仲更是恼羞成怒,提出文斗。 并且以当前边关战事告急,做一首边塞诗。 这种即兴拼诗,十分的考验急智,正常哪怕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作出十全十美的文章。 对方能主动提出,说明早有准备,方运十分吃亏! 秦望的心神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一双秀眉也紧蹙着,在为主角的处境所担心。 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同族,方运却不卑不亢,开口便是震惊四座。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在看到字迹的瞬间,秦望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 这句——! 这诗——! 自己仿佛不再是身处这小小的柒舍,而是置身于那黄沙漫天、烽火连城的边关。 耳边,是呜咽的号角。 眼前,是闪亮的刀锋。 好一个少年!好一句诗! 秦望看得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此刻是深夜。 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好!”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喝,从他的唇边溢出。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就在这一瞬间,秦望浑身一僵。 他猛地回过神来,脸色煞白。 完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果然看到东侧的床榻上,一道身影缓缓坐了起来。 顾铭揉着惺忪的睡眼,借着那微弱的月光,看向声音的来源。 “嗯……?” 他发出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鼻音,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秦兄?” 顾铭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不确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秦望手握着那份滚烫的手稿,站在月光交织的阴影里,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窘迫与尴尬。 那张一向清冷如玉的脸上,此刻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 秦望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铭此时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看着秦望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又看了看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叠熟悉的竹纸,再联想到刚才那一声低喝…… 电光火石之间,他顾铭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股笑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这位平日里高冷得如同谪仙人一般的室友,竟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而且看样子,对方还不是初犯。 “秦兄,这是……” 顾铭故作不解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嘲讽的意味。 不知为什么,顾铭心中并没有任何被偷翻东西的愤怒情绪,可能是自己也没什么有太多价值的东西吧。 就像一个乞丐反你包,肯定会下意识以为对方要偷钱。 可要是个全国首富翻包,说不定还会看自己穷的可怜再留下点东西呢。 秦望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夜里起风,见你书案上的稿纸被风吹得散乱,我……我便想着,帮你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去看顾铭的眼睛。 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放在书箧里的东西,怎么会被吹跑? 顾铭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心中早已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顺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真是有劳秦兄了。” …… 顾铭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真的相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说辞。 他甚至还配合着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一副尚未完全清醒的模样。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被吵醒的。 秦望的脸颊却更烫了。 对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他就越觉得无地自容。 这种感觉,比当面被戳穿还要难熬百倍。 秦望攥着手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顾铭没有点破秦望那漏洞百出的借口,反而顺着台阶往下走。 掀开被子,坐起身。。 “秦兄既然也看了,不知觉得这后续的情节,该当如何发展才好?” 他的声音温和,像春日里的风,不带丝毫的尖刺,轻轻拂过,便将那凝固的尴尬气氛吹散了些许。 仿佛眼前并非半夜偷看自己手稿的贼,而是在与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探讨着共同的爱好。 第51章 依秦兄之见又该如何? 秦望紧绷的身体,因为这句话,悄然松懈了几分。 他抬起头,月光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窘迫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光。 那是被剧情深深吸引,却又碍于颜面,强行压抑的渴望。 “你……” 秦望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有些干涩。 “你既已让他夺得族学第一,又设下文斗之局,那方仲明显有备而来,方运岂不是太过吃亏?” 一旦开了口,那被压抑许久的话语,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收束不住。 “以边关战事为题,虽是应景,却也最考功底,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 “你那一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确是石破天惊,气势磅礴。” 秦望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也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可这仅仅是开篇,后续如何承接?若只是寻常的征战之景,便落了下乘,配不上这开头的气魄!” 他完全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也忘了维持那份高冷的伪装。 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对剧情的痴迷与推演之中,那副模样,像极了一个看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顾铭静静地听着,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他发现,这位室友不仅是棋道天才,在文学鉴赏上,同样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 竟能一眼看出此诗后续的难点所在,但,谁让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 而且,自己未必就要将诗句完全写出来吧? 话本小说,讲究的就是个详略得当。 “那依秦兄之见呢?” 顾铭饶有兴致地追问。 “我……” 秦望下意识地就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却猛然惊醒。 他看到了顾铭眼中那抹藏不住的笑意,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 “轰”的一下,一股热气从脖颈直冲头顶。 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再度涨得通红,比窗外的晚霞还要艳丽几分。 自己……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竟然对着他,如此滔滔不绝地讨论一个……一个消遣的话本子? 秦望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让他钻进去。 他猛地将手中的稿纸拍在书案上,动作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不知!” 秦望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回到自己西侧的床榻,他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再也不肯露出一丝一毫。 柒舍内,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微弱的月光,见证了方才的一切。 顾铭看着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高岭之花”,终究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他摇了摇头,心中却是一片敞亮。 连秦望这般心性清冷、眼界极高的人,都对这《学破至巅》如此着迷,甚至不惜夜半偷看,失态至此。 看来,自己这话本的前景,绝对大有可为。 这便是他安身立命,赚取第一桶金的本钱。 顾铭重新躺下,目光望向那紧闭的屏风,温声开口。 “等小考结束,我得了空,便会续写。” “到时候,再请秦兄品鉴一二,也算……报答秦兄传授我棋艺的恩情。” 他将“品鉴”与“报恩”说得很重,给足了对方面子。 屏风后,那紧紧裹着的被子,微微动了一下。 许久,才从里面传出一声闷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顾铭笑了笑,闭上眼睛。 三日的苦读,早已让他精疲力竭,此刻心神一松,浓浓的睡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很快,他便再次沉沉睡去。 均匀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柒舍内缓缓响起。 …… 黑暗中,秦望缓缓地从被子里探出头,侧耳倾听了片刻,确定顾铭已经睡熟,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方才的窘迫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 震撼。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一句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仅仅十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金戈铁马的气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沉郁顿挫,又豪迈苍凉的意境。 是沙场老将的午夜梦回,是报国无门的悲愤与不甘。 以秦望的学识与眼界,几乎可以断定,这若是一首完整的词,绝对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传世佳作! 可搜遍了自己读过的所有诗词典籍,从未见过此句。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这是顾铭自己写的。 这个念头一出,秦望的心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童生案首,一个在他看来经义策论根基尚浅的同窗,竟能写出如此惊才绝艳的词句? 这……这怎么可能?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看似温和谦逊的外表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望只觉得,自己这位新来的室友,就像一团被浓雾包裹的谜,越是靠近,越是看不真切,也越是让人……好奇。 他很想立刻把顾铭摇醒,问一问这首词的后续。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明日便是小考,顾铭这三日废寝忘食,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罢了。 等考完吧。 他说了,考完就会写的。 秦望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时而是方运的逆袭,时而是那金戈铁马的诗句,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翌日。 晨钟敲响,天光破晓。 与平日里的书声琅琅不同,今日的院学,弥漫着一股肃穆而紧张的气氛。 学子们皆身着统一的学子服,面色凝重地走进各自的考场。 顾铭所在的丙一班,考场便设在平日上课的“致知小筑”。 他走进学堂,只见原本并排的桌案已被全部分开,拉开了足够的距离,魏夫子与另外两名夫子,正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堂前。 空气中,仿佛都带着几分凝滞。 顾铭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从书箧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细细地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那股清冽的墨香,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 这三日的苦修,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的是名为“自信”的火焰。 “卷王”出征,寸草不生。 “铛——” 一声清脆的钟鸣响彻院学,小考正式开始。 第52章 相得益彰,自己作诗! “铛——” 一声清脆的钟鸣响彻院学,小考正式开始。 刹那间,致知小筑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学子们或轻或重的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也弥漫着无形的紧张。 为防止舞弊,此次小考的监考夫子皆是打乱安排的。 负责丙一班的,便是一位面容方正,神情严肃的乙班夫子。 他姓孙,平日里教导乙班的律法,向来以严苛著称。 孙夫子背着手,在学子们的桌案间缓缓踱步。 他的目光锐利,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凝重的年轻脸庞,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丙班的学子,在他看来,大多根基不稳,心性浮躁,能有什么惊艳之才? 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顾铭凝神静气,将所有杂念摒除在外。 他的目光落在试卷上。 上午的考题有二。 其一,经义,乃是《礼记·大学》中的一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要求学子阐述其义,并引经据典,论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间的关系。 其二,策论,题为“论边防屯田之利弊”。 这题目出得极有水平,既考察了学子对兵事、农事的了解,又考验了他们的辩证思维与大局观。 顾铭深吸一口气,并未急着动笔。 他闭上眼,三日苦读的内容在脑海中飞速流转,相关的典籍、注疏、历代名家的策论观点,一一浮现,而后被他迅速地筛选、整合、重构。 一个清晰的框架,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片刻后,顾铭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笔尖轻悬于卷首之上,气沉丹田。 而后,落笔。 第一个字落下,便如一颗星辰坠入夜幕,瞬间点亮了整张素白的卷面。 他的手腕平稳,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烟火气。 笔尖在纸上游走,时而如惊鸿照影,时而如蛟龙入海。 那一个个墨字,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它们不再是僵硬的符号,而是变成了流动的云,变幻的烟,带着一种超逸出尘的灵动与玄妙。 孙夫子踱步到了顾铭的身后,本是随意一瞥。 可就是这一瞥,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的脚步停下了。 他的呼吸,也仿佛停滞了。 那双一向严苛的眼睛,此刻瞪得浑圆,死死地盯着顾銘笔下的字迹,瞳孔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是…… 这是丙班学子能写出的字? 孙夫子在白鹭院学执教十余年,见过的优秀卷面不计其数。 甲班魁首萧衍的字,已是公认的工整隽秀,颇具风骨。 可与眼前这字一比,便如同凡品遇到了仙品,瞬间黯然失色!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好”了。 这是一种道,一种韵,一种足以让任何观者都为之心神摇曳的意境! 孙夫子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凑近了看,却又怕打扰到对方的思路。 他只能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站在原地,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张试卷上移开。 他不仅看字,也看文。 只见顾铭的策论,开篇便直指核心,点明屯田乃是“国之大计,戍边之本”,而后笔锋一转,从利弊两方面展开论述。 论其利,则引汉唐旧事,言其“既实边备,又广储蓄,一举两得”。 论其弊,则点出“或与民争利,或因管理不善而致土地荒芜,反耗国帑”。 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虽偶有几处论述稍显稚嫩,但整体的框架与见地,已远超寻常丙班学子,甚至比他教的某些乙班学子还要深刻几分! 孙夫子心中暗赞。 这等字,配这等文,相得益彰。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张卷子呈上去后,会在阅卷的夫子们之间,引起怎样的波澜。 时间缓缓流逝。 当上午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顾铭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试卷整齐地放在桌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日的苦修,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笔下的洋洋洒洒。 “呼……总算考完了。” 王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脸的如释重负。 他凑到顾铭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顾兄,感觉如何?那策论题目,可真是刁钻。” 李修也走了过来,他面色沉静,显然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确实不易,我写到后来,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顾铭笑了笑,神态从容。 “尽力而为罢了。” 他的语气谦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沉稳的自信。 王皓羡慕道:“顾兄一手好字,便已胜过我等三分了。” 他真心实意地说道。 “王兄谬赞。” 顾铭拱了拱手,并未在此事上多言。 一同饭堂用餐,稍作休息,以备接下来的考试。 下午的考题,是律法与诗。 律法题相对直接,大多是摘取《大崝律疏议》中的法条,设置一些情景,让学子判断对错,并写明依据。 这对顾铭来说,不算难,也不算简单。 他的“律法”一项,尚在“初窥门径”的阶段,全靠这三日的强闻博记。 他答得不快,每一个判断都反复思量,确保自己所引用的法条准确无误。 虽无出彩之处,却也中规中矩,稳扎稳打。 最后的诗题,则是一道命题诗。 以“春燕”为题,作一首五言绝句。 看到这个题目,顾铭的心中,瞬间闪过了无数前世的名篇佳句。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任何一句,都足以在此次小考中拔得头筹。 但他只是略一思索,便将这些念头尽数压了下去。 不行。 在这种小考用自己的诗词储备库,纯属浪费资源。 想通了这一点,顾铭的心境便彻底平复下来。 他不再去思索那些传世名篇,而是沉下心,将自己这几日在院学所学的格律、对仗、平仄等知识,缓缓调动起来。 他要作一首,完全属于自己的诗。 一首符合他当前学识水平的诗。 他凝视着窗外,想象着春日里,燕子穿梭于柳梢屋檐的景象。 片刻后,他提笔,在试卷的末尾,写下了四句诗。 “新泥筑旧巢, 双影入帘高。 呢喃语不尽, 春风过柳梢。” 写完,他自己读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 这首诗,平铺直叙,意境浅白,格律倒是工整,却无甚出彩之处。 也就是“初窥门径”的水平,勉强能及格。 但,这就够了。 这才是他现阶段,应该展现出的水平。 第53章 原来是他的卷子! 这首诗,平铺直叙,意境浅白,格律倒是工整,却无甚出彩之处。 也就是“初窥门径”的水平,勉强能及格。 但,这就够了。 这才是他现阶段,应该展现出的水平。 藏拙,有时候比显锋更为重要。 悠长的钟鸣穿过窗棂,在学堂内回荡,宣告着这场小考的终结。 学堂内紧绷的弦,在这一刻齐齐松断。 一片长长的吐气声后,是桌椅挪动的杂乱声响,压抑了许久的少年们,终于恢复了活力。 顾铭将试卷整理好,放在桌案一角,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悲。 他这三日的苦修,所有的心血,都已凝聚在这几张薄薄的竹纸之上。 结果如何,只待分晓。 “收卷!” 孙夫子一声令下,声音依旧严厉,亲自走下讲台,从第一排开始,一张张地将试卷收拢。 他的动作不快,每收到一张卷子,目光都会在卷面上一扫而过,大多数卷面,字迹或潦草,或稚嫩,内容也大多平平,看得他暗自摇头。 丙班的底子,果然还是太薄了。 当他走到顾铭的桌案前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伸出手,将那张卷子拿起。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他的目光便再一次被那如云烟流转的字迹所吸引。 即便已经看过一遍,再次得见,那份惊艳感却丝毫未减。 就是这诗……平庸了些。 不过,孙夫子摇了摇头。 人无完人,对方这般年纪能在书道一途有如此造诣,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才。 哪怕日后单只是个秀才功名,光靠这手字也饿不死。 他没有多言,将顾铭的卷子压在最上面,继续往后走去。 待所有试卷收齐,孙夫子抱着厚厚一叠卷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致知小筑。 学堂内的气氛,这才彻底轻松下来。 “总算是考完了!” 王皓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满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凑到顾铭身边,压低了声音。 “顾兄,感觉如何?下午的律法题,我有好多都记不得,但好说歹说答了一通,写满卷子,希望夫子能看在我这么用功的份儿上手下留情。” 顾铭听得忍不住扯扯嘴角。 这就是古代版的面子分吗? 别管会不会,先写满以示态度。 李修也走了过来,他面色略显苍白,显然耗费极大的心神。 “那诗题也不易,‘春燕’二字看似寻常,实则最难写出新意。” 三人简单交谈几句,便收拾好文房四宝,离开了学堂。 在膳堂简单吃过一口,顾铭独自回到宿舍。 秦望并未归来,甲班都是已通过府试的学子,所以并不需要考试,对方应该还在棋院与人对弈。 顾铭打了个哈欠,往床上就是一倒,这几天精神紧绷,总得好好休息一下。 …… 与此同时,白鹭院学的“文渊阁”内,灯火通明。 这里是夫子们平日里议事与批阅课业的地方。 几位夫子正襟危坐,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卷宗。 为求公允,所有试卷都已糊名,只留下一个编号。 阁内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与朱笔划过的轻响。 就在这时,阁楼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乙班的孙夫子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手中捏着一沓刚收上来的卷子,神情却不复监考时的那般严苛,反而带着几分难言的激动。 目光在阁内一扫,很快便落在角落里正埋头批阅丙班卷子的魏清远身上。 “魏夫子。” 孙夫子径直走了过去,声音不大,却吸引了阁内所有人的注意。 他将一份卷子抽出,小心翼翼地放在魏清远的桌案上。 魏清远抬起头,清癯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疑惑。 “孙夫子,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落在那份卷子上。 孙夫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点了点卷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赞叹。 “你先看看这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震撼一并吐出,“我执教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风骨的字迹,尤其还是出自一个丙班学子之手!” 魏清远闻言,眉毛微微一挑。 他知道孙夫子为人严苛,眼界极高,能得他如此盛赞,实属罕见。 便也顺着其手指看去,那熟悉的笔迹,如云烟变幻,灵动超逸,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在纸上舒展、跳跃。 饶是他早已见过多次,此刻在正式的考卷上再见,依旧感到心神摇曳。 “原来是他的卷子。” 魏清远抚了抚长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 这顾铭,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孙夫子见他神情,便知他认得此人,不由得更加好奇。 “此子是何人?这手字,莫说是在院学,便是放在举人乡试的考场上,单凭卷面,便也能脱颖而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欣赏。 “此子姓顾,名铭,字长生,乃是今岁安河县的县试童生案首,入学不过一月。” 魏清远缓缓说道,语气平淡,但眼中的欣赏之色却愈发浓郁。 “是个勤勉刻苦的好苗子,就是底子薄了些。” “顾铭……” 孙夫子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不止是字好,你再看这篇策论。” 他指向卷子的另一部分。 “‘论边防屯田之利弊’,此题看似老生常谈,实则极考较学子的大局观。此子开篇立论便高屋建瓴,论利弊,引汉唐旧事,条理分明,逻辑缜密。其中几处观点,如‘屯田之兵,当劳逸结合,辅以军功奖赏,方能使其心定’,更是切中要害,颇有新意。若非笔力尚显稚嫩,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乙班的高才所作!” 魏清远听着孙夫子的夸赞,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他细细看完了那篇策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顾铭的用功确有成效,其见地之深刻,已然超出了丙班的范畴。 孙夫子看着魏清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 “老魏,我可与你先说好。” 他拍了拍魏清远的肩膀。 “这等好苗子,你可不能藏私。待他日后升入乙班,定要让他来我这里听讲!” 千里马需要伯乐,而伯乐又何尝不渴望遇到良驹? 魏清远闻言,哈哈一笑。 “那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虽如此说,但心中却已然明了。 凭着这份卷子,顾铭在丙班之中便可鹤立鸡群。 若是能一直保持水准并进步,再过两次考试,升班未尝不可。 第54章 后续呢!!! 阁楼内,其余几位夫子也纷纷凑了过来,传阅着顾铭的卷子。 “嘶……好字!当真是好字!” “这策论的见地,确实不凡,比我班上那些只知死记硬背的学子,强出太多。” “这份卷子,当为此次小考丙班之魁首!” 议论声中,一位负责批阅律法部分的夫子指着卷子末尾,微微皱眉。 “只是,这律法与诗作,似乎就平庸了些。” 他将卷子递给众人。 “律法题答得中规中矩,不出错,也无亮点。至于这首《春燕》诗……” 众人看去,只见那首五言绝句,确实只能算作平平。 格律工整,用词浅白,与那惊才绝艳的书法和新颖的策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倒也正常。” 魏清远接过话头,神色平静。 “人非圣贤,岂能样样精通?此子入学时,赵夫子便评他偏科严重。如今看来,他已在经义策论上狠下了一番功夫,能有此进益,已是难能可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小考的目的,本就是查漏补缺,鞭策上进。以他这篇策论与这手书法,足以弥补其他短处。依老夫看,此卷,当为上上之选。” 魏清远在丙班夫子中威望甚高,他一锤定音,众人也再无异议。 毕竟,那书法与策论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足以掩盖一切瑕疵。 这份编号为“丙柒拾叁”的卷子,被郑重地放在了所有批阅完毕的卷宗最顶端。 ……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顾铭在一片安然的静谧中悠悠转醒。 他缓缓坐起身,毫无雅性的伸个懒腰,只觉得浑身酣畅淋漓的酸软。 三日复习真的是费心又费力,自己是新生,不懂规则,此次纯属是临时抱佛脚了。 正准备下床倒杯水,柒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秦望从门外走进来。 看到顾铭醒来,脚步微微一顿。 “我吵到你了。” 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顾铭却能从中分辨出一丝歉意。 “无妨,本就睡够了。”他笑了笑。 秦望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却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自己西侧的床榻,隐于屏风之后。 顾铭也不以为意,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睡醒后的最后一丝混沌。 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在屏风后响起,等秦望从屏风后出来时,已经脱下外衫,解开死板的束发,简单挽出一个男子发髻,更显得身材小巧,面容精致。 顾铭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看着对方那瓷白的肌肤与清冷的眉眼,脑中竟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秦望若是个女子,扮上戏装,怕是天底下最好的旦角。 当然,他只敢在心里腹诽一句,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收回思绪,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闲着也是闲着,本打算回顾回顾考试内容,在整理桌案时,顾铭却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未完的话本,也想起某人那双在窘迫中依旧闪烁着渴望的眼睛。 从书箧中取出笔墨纸砚,在东侧的书案前坐下。 细细研墨,清冽的墨香再次弥漫开来。 秦望的动作悄然一滞。 他知道顾铭要写什么。 是那个让自己辗转反侧,牵肠挂肚的话本。 既然上次偷看已经被撞破,秦望这一次索性不再掩饰。 他端着茶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踱步到顾铭的身后,寻了个既能看清稿纸,又不会过分打扰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的姿态依旧是清冷的,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紧紧锁定了顾铭的笔尖。 顾铭感受到了身后的视线,却并未在意,唇角反而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而后,如行云流水般落下。 顾铭在稿纸上写下了新的章节标题。 【文斗惊四座,一阕破阵子!】 秦望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他知道,这便是那日他偷看时,卡住的地方。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一句残诗,让他直到现在都念念不忘,甚至今日下棋都小输了那萧衍半子,激动得对方热泪盈眶,恨不能告天祭祖。 秦望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他有预感,自己即将要见证一首传世名诗的诞生! 他看到顾铭的笔尖未停,继续向下写去。 写满座皆惊,写方仲面如死灰,写族中长老们震撼失语。 他将所有人的反应都描绘得淋漓尽致,将那一句词带来的冲击力,通过旁人的衬托,推向了顶峰。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接下来,便是那万众期待的下半阕了! 秦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那是一种对绝世佳作即将问世的渴盼。 然而,顾铭的笔锋却在此刻,忽然一转。 他没有直接写出后续的词句。 而是用了一段极其精炼的文字,进行侧面描写。 “方运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词成,掷笔于案,满堂死寂。众人视之,但觉杀伐之气贯穿纸背,壮怀激烈之情溢于言表,仿佛眼前展开一幅边关征战图,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写到这里,顾铭便另起一行,开始描写方运如何借此词之势,痛斥方仲之流只知内斗、不知报国的行径。 洋洋洒洒,又是数百字。 然后…… 然后这一章就结束了。 秦望:“……” 他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就……没了? 最关键的后续呢?那足以承接“醉里挑灯看剑”的惊艳词句呢? 就用一句“杀伐之气贯穿纸背”给带过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郁结之气,从秦望的胸口升起,堵得他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听书听到最精彩处,说书先生却一拍惊堂木,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不,这比那还要可恶! 这根本就是“下回也不分解”! 他眼睁睁看着顾铭搁下笔,吹了吹墨迹,脸上还带着几分满意的神色。 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彻底点燃秦望心中的那团火。 他再也忍不住了。 “后续呢!!!” 第55章 活生生的人并非纸上之名!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质问。 顾铭执笔的手一顿,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张因激动而泛起薄红的脸。 秦望的胸口在微微起伏,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一团火焰,既有对绝妙文采的渴求,也有一丝被戏耍后的薄怒。 他像是守着稀世珍宝的巨龙,却发现那宝物最核心的部分,被人凭空抽走了。 顾铭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无辜与茫然。 “后续?” 他像是完全没听懂对方的质问。 秦望被他这副模样噎了一下,心头那股郁结之气更盛。 “自然是那首《破阵子》的后续!” 他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顾铭的稿纸上。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此等开篇,石破天惊,后续岂能用一句‘杀伐之气贯穿纸背’就一笔带过?你……” “哦,你说那个啊。” 顾铭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神情却愈发理直气壮。 “秦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他搁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那两句词,乃是我梦中所感,醒来后只记得这两句,便顺手写了上去。” 顾铭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可奈何。 “有一句就不错了,后面的……实在是编不出来了。” 编不出来了? 秦望紧握拳头,双漂亮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是愤怒,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种极致的无语。 梦中所感? 记得两句? 这种鬼话,骗骗三岁小儿还差不多! 不过,也确实像其所说……如此惊才绝艳的诗句,想要完整的呈现出来,绝非难事。 没有灵感,即便是大儒也未必能在不损格调的基础上将诗句补全。 以顾铭现在的水平,可能是过于强人所难了。 最终,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个动作。 他对着顾铭,极为清晰地,翻了一个白眼。 明明是少年书生的清冷打扮,可这一个白眼翻出来,眼波流转间,竟是显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嗔与风情。 顾铭看着秦望那张气鼓鼓的脸,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无辜的模样。 他两手一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那……你还看不看了?”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像是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在了秦望的痒处。 看? 自然是要看的! 不看? 那今晚怕是又别想睡了! 秦望的脸颊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窘的。 他死死地盯着顾铭,那目光仿佛要将对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咬牙切齿。 最终,还是秦望败下阵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又冷又硬。 “你……倒是继续写啊!” 说完,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竟直接拉过旁边的一张圆凳,在顾铭身旁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我今天就守在这里,看你还耍什么花样”的架势。 顾铭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也不再多言,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稿纸之上。 柒舍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秦望坐在一旁,目光紧紧锁定着那支狼毫的笔尖,看着一个个鲜活的文字,从那笔下流淌而出,构建出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世界。 顾铭这一次,写的是主角方运在文斗大获全胜后,与他的青梅竹马,林家小姐相见的情节。 他按照前世网文的套路,将这位林小姐描绘成了一个温柔、善良、美丽,且对主角一心一意的完美形象。 她会在主角失意时,送上温暖的鼓励。 她会在主角成功时,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衬托主角的成长与逆袭。 顾铭写得正顺手,冷不防,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 “哼。”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屑。 顾铭的笔尖一顿,疑惑地侧过头。 只见那张清冷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 “怎么了?”顾铭问道。 秦望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稿纸上“林小姐”的名字。 “此女,写得太过死板。”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顾铭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何处死板?” “何处?” 秦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顾铭。 “处处皆是死板!” “你看你写的,此女言行举止,皆是围绕方运一人。方运失意,她便安慰;方运得意,她便欢喜。她没有自己的喜怒,没有自己的思量,更没有自己的抱负。” 秦望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了顾铭的心上。 “她就像一个提线的木偶,被你操控着,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看似完美,实则空洞无物,没有半分生气。” 秦望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顾铭,女子并非男子的附庸。” “她们亦有七情六欲,亦有自己的天地与追求,岂能只为衬托男子而存?” 这番话,掷地有声。 顾铭看着秦望,对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源于自身、坚定不移的信念。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他。 是啊,一个好的故事,不仅仅是主角的个人秀,更应该是众生百态的画卷。 每一个角色,都应该有自己的灵魂。 “那……依秦兄之见,该当如何?” 顾铭虚心求教,态度极为诚恳。 这一次,秦望没有再闹别扭。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你不妨为她添上一些‘缺点’。” “譬如,她出身商贾之家,或许会有些市侩,会为方运的未来盘算;又或者,她虽爱慕方运,却也自恃才华,会生出好胜之心。” “再或者,她有自己钟爱之事,譬如琴棋书画,譬如商贾经营,她的世界里,不该只有方运一人。” 秦望的声音渐渐流畅起来,眼中也迸发出思索的光彩。 “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长处亦有短板,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写在纸上的名字。” 第56章 小考第一!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讶然。 他发现,自己这位室友,不仅棋艺高绝,在在故事构建上,同样有着惊人的天赋。 对方提出的这些建议,瞬间就让“林小姐”这个角色,从一个扁平的纸片人,变得立体而丰满起来。 一个全新的思路,在顾铭的脑海中缓缓打开。 他看着身旁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只觉得对方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火下,竟是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那是一种智慧与思想交织而成的光辉,令人心折。 “我明白了。” 顾铭郑重地点了点头,看向秦望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多谢秦兄指点。” 他拿起笔,将刚刚写下的那段情节尽数划去,而后,在秦望的注视下,重新落笔。 这一次,他的笔下,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木偶。 而是一个会因为方运与其他女子说话而暗自吃醋,会因为自己商贾之女的身份而感到自卑,却又努力学习经营之道,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心上人的,鲜活的少女。 窗外,夜色渐深。 柒舍内,灯火通明。 一个奋笔疾书,一个凝神静看。 偶尔,秦望会冷不丁地提出一句修改意见,顾铭则会停下笔,与他探讨几句,或接受,或反驳。 奇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 一日后,小考放榜。 天气并不算好,空中积着厚厚的云层,透不下一丝阳光,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闷了几分。 可白鹭院学的公告栏前,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 乌泱泱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学子都伸长了脖子,神情紧张地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因为考试内容的不同,丙乙两等学子名次也是分开来排的。 乙班成绩率先公布。 人群之中,张扬看着自己位列第七的名字,神色傲然。 一上来便能在同级生中名列前茅的,除了他之外,整个院学又能有几人? 他将自己的策论答案交于夫子,更是得到了‘老成谋国’的评语! 忽然想到什么,张扬踮起脚尖,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很快,他看到了远处正与王皓、李修同行而来的顾铭。 张扬的眼神微微一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县试案首又如何? 到了这白鹭院学,还不是被分到了最末的丙班? 泥潭里的人,再怎么挣扎,也终究是泥潭里的人。 就在这时,另一名院学执事,抱着一卷红榜,高声唱道:“丙班榜单至!” 人群“呼啦”一下,又朝着另一侧涌去。 王皓仗着自己身形圆润,硬是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片刻后,他兴高采烈地挤了回来,胖脸上满是喜色。 “我第一百七十五名!李兄,你是七十六名!” 李修闻言,一直紧绷的脸庞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兄呢?”他转头问道。 王皓脸上的笑容一僵,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看到五十开外,剩下的人挤人实在太多,没顾上看。” 顾铭并不恼,只笑笑道:“无妨,等他们看过散去,再瞅瞅不迟。” 正说着,忽然,人群中发出疑惑的声音。 “顾铭?丙一班,这是谁?” “好像是新来的吧?” “啥?刚来就能一举拿下丙班榜首?这么强?” 闻言,三人皆是一愣。 “让一让,让一让!”回过神的王皓爆发出更强力量,重新拨开人群挤了进去,顾铭与李修则是见缝插针,也顺势跟上。 在看到红榜后,目光一路扶摇直上! 顾铭的目光,终于在榜单最顶端的位置停了下来。 那里,赫然写着三个名字。 第三名:丙三班,王卫。 第二名:丙七班,刘月棋。 第一名:丙一班,顾铭! 刹那间,周围所有的嘈杂,仿佛都离他远去。 顾铭预想过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挤进前三十。 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第一! “第……第一?” 王皓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揉了揉眼睛,凑到榜单前,仔細辨认了许久,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顾兄!是你!真的是你!” 他这一声惊呼,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无数道视线,混杂着羡慕、震惊、怀疑、不解与嫉妒。 人群中的张扬,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这可是白鹭院学! 一个根基浅薄,只靠着狗屎运的家伙,凭什么能考到第一? 虽然他的乙班第七更有价值,但丙班第一明显是更出风头的那个!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嫉妒与不甘,在心中为自己寻找着借口。 不过是丙班的第一罢了。 若是将自己放到丙班,这魁首之位不更是探囊取物? 对,就是这样。 如此一想,张扬的心气才算顺了些许,只是那投向远处的目光,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阴翳。 …… 致知小筑。 经过早上放榜时的喧嚣,学堂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考得好的学子眉飞色舞,考得差的则垂头丧气,大多数人,则是将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第一排那个安然静坐的身影。 魏清远夫子手持戒尺,缓步走上讲台。 他清癯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锐利的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 所有学子立刻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次小考,结果已出。” 魏夫子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在安静的学堂内回荡。 “有人进步,有人退步,此乃常事。老夫要说的,不是名次,而是态度。”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顾铭的身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 “顾铭。” “学生在。” 顾铭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你的卷子,老夫与几位夫子都看过了。” 魏清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温和。 “你的字,不必多言,已然自成风骨。你的策论,更是让老夫惊喜。” 他拿起顾铭的卷子,对着堂下众人。 “‘论边防屯田之利弊’,此题,在座诸位都做了。但大多是拾人牙慧,陈词滥调。唯有顾铭,能跳出窠臼,提出‘屯田之兵,当劳逸结合,辅以军功奖赏,方能使其心定’的观点。” 魏夫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此言,切中要害!屯田之兵,亦是兵,亦是人!既要他们耕种,又要他们戍边,若无功赏,人心岂能安稳?此等见地,已非寻常童生可比!” 第57章 夫子勉励,踏青! 满堂学子闻言,皆是哗然。 他们没想到,魏夫子竟会给予顾铭如此之高的评价! 这几乎是将其策论,拔高到了乙班甚至甲班学子的水准! 顾铭心中也是一动,再次躬身。 “学生不敢当,只是偶有所思,胡言乱语罢了。” “过谦了。” 魏清远摆了摆手,脸上的欣赏之色更浓。 “你的想法虽好,但论证之时,引据尚有不足,笔力也略显稚嫩,这是你的短处,日后需在经史典籍上,多下苦功,方能弥补。” 他没有一味地夸赞,而是精准地点出了顾铭的不足。 这番话,让顾铭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 他知道夫子是在真心实意地指点他。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他深深一揖。 魏清远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扬声道:“院学有规,小考优异者,当有奖赏。” 话音一落,小筑外,一名执事捧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样物事。 “榜首顾铭,奖徽州狼毫笔一对,松烟墨一锭,澄心堂纸一刀,并纹银五两,以资勉励!” 哗!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奖赏,不可谓不丰厚! 尤其是那澄心堂的纸,素有“纸中之王”的美誉,价比黄金,寻常学子轻易舍不得用。 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顾铭上前领过奖赏。 尽管前身夺县试案首已经获得过这些东西,甚至到现在都没用完,但他依旧很高兴,因为这是对自己穿越而来勤学苦修的最好答卷。 “好了。” 魏夫子待他归座,又宣布了另一件事。 “小考已毕,诸位心神劳顿。” “此次休沐,院学将组织诸位前往东郊青城山,踏青采风,以开阔眼界,感悟天地。” 消息一出,原本还沉浸在考试氛围中的学堂,顿时活跃了起来。 “踏青采风?” “太好了!早就听说青城山风景秀丽,正想去看看!” 少年们压抑不住的兴奋,在学堂内弥漫开来。 魏夫子看着他们雀跃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为让诸位能早做准备,今日下午,便可提前出院学。所需之物,自行采买,两日后清晨,在院学门口集合,不得有误。” …… 午后,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并肩走在天临府的街道上。 天光依旧阴沉,但他的心情却是一片晴朗。 “顾兄,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王皓拍着顾铭的肩膀,胖脸笑得灿烂又讨喜。 眼珠滴溜一转,嘿嘿道:“丙班第一!还得了那么丰厚的奖赏!今天说什么也得你请客!”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李修在一旁,眼中也带着真切的笑意。 “王兄说的是,顾兄此番一鸣惊人,确实该当庆贺。” 顾铭失笑。 “好,今日便由我做东。” 他心情极佳,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推辞。 “望江楼!走起!”王皓脱口而出! …… 望江楼是天临府有名的酒楼,临江而建,风景绝佳。 三人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点了几个招牌菜。 王皓是个健谈的,与顾铭、李修聊得热火朝天,从院学趣闻,聊到诗词歌赋,再到那青城山的风景名胜。 “说起这青城山,我可熟得很!” 王皓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吃得满嘴流油。 “那山顶的云海,山腰的飞瀑,还有那山脚下的青溪,可都是一等一的景致。届时咱们三人同行,定要好好游览一番。” “而且听闻青城山上的道观,香火也颇为鼎盛,求姻缘最是灵验。” “真希望能早日考上秀才,这样就又能多择娶个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脸上满是向往。 顾铭闻言,不禁轻笑调侃,“怎么?难道是现在的娘子不够贴心?” “倒也不是。”王皓挠挠头,打了个哈哈,“这不是多多益善嘛!” 相比之下,李修则显得文雅许多,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 “我倒是更期待那‘青城古道’,据说两侧石壁上,留有前朝文人墨客的许多题刻,若能亲眼一见,临摹一二,定能受益匪浅。”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也对那青城山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未真正意义上地游览过山水。 或许,真能如魏夫子所言,于山水之间,寻得几分灵感。 他端起茶杯,目光望向窗外。 江面上,舟楫往来,百舸争流,一派繁华景象。 可他的心,却下意识飞回城南那座安静的小院。 不知道婉晴和阿音,现在在做些什么。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与王皓、李修告辞后,顾铭没有片刻耽搁,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步履轻快,穿过熟悉的街巷,心中满是归家的雀跃。 当那座熟悉的小院出现在视线中时,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轻轻叩响院门。 “谁呀?” 里面传来阿音清脆警惕的声音。 “是我。” 顾铭温声应道。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阿音那张机灵的小脸。 看到是顾铭,她眼睛一亮,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作了惊喜。 “公子!您回来啦!” 她侧身让开路,脆生生地喊道。 “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 顾铭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迈步走进院中。 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新栽的几株秋菊,正迎着微风,悄然绽放。 屋子的门帘被掀开,一道温柔的身影,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正是苏婉晴。 几日不见,她的气色又好上几分,眉眼间带着人妇的温婉与从容。 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襦裙,头发细致地挽成发髻,斜插着一支素雅的银簪,整个人宛如一朵雨后初绽的清荷,娴静而美好。 “夫君。” 苏婉晴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 她快步走到顾铭面前,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思念,都看进眼里。 “我回来了。” 顾铭握住她微凉的手,心中一片柔软。 外面的一切喧嚣与荣耀,在这一刻,都抵不过眼前人的盈盈一笑。 第58章 家的温馨! 顾铭心中微动,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唤出那道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面板。 【姓名:苏婉晴】 【年龄:17】 【颜值:78/94】 【身材:70/91】 【个体状态:健康度良好,身体处于滋养中,原本折损的容貌身材正在稳步恢复。】 【子嗣天赋:落纸云烟(蓝色品质,笔墨落纸如云烟变幻,玄妙灵动,意境超逸,书法悟性+30%)】 果然,不过短短几日,个体状态再次出现变化! 此刻在阴沉天光下,小脸儿竟透出几分玉质的温润光泽。 身形也似乎比上次归家时,更丰腴了些许,襦裙勾勒出的曲线,初显少女的玲珑。 “外面风凉,我们进屋说。” 顾铭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他牵着苏婉晴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的温热,不再是初见时的那般冰凉。 “嗯。” 苏婉晴轻轻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眼角的笑意温柔得能化开水。 她跟在顾铭身侧,亦步亦趋,那份全然的信赖与依赖,让顾铭的心中充盈着一种名为“家”的暖意。 阿音机灵地跟在后面,待两人进屋,便手脚麻利地去沏了热茶。 “公子,夫人,喝茶。” 她将两盏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桌上,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乖巧得像只猫儿。 顾铭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温热的茶水顺喉而下,驱散了路途中的一丝凉意。 他看着苏婉晴,温声问道:“这几日在家中,一切可还好?” “都好。” 苏婉晴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盛着一汪清泉。 她细细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声音轻柔悦耳。 “阿音很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只需做些针线活,或是看会儿书,一点都不累。” 听到夸奖,一旁的阿音挺了挺小胸脯,神色露出几分得意,那张带着雀斑,折损精致的小脸反倒透着些许可爱。 “邻里的秦大娘也时常过来,送些她自己种的菜蔬,还教我做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苏婉晴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夫君不必挂念家中,一切都安好。” 顾铭静静地听着,彻底放下心。 他也看得出,苏婉晴是真的安稳了。 她的眉宇间,不再有那种小心翼翼的局促与自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恬静。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 “那就好。” 他看着妻子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面盛满了对自己的关切与思念,心中一暖,决定将那个好消息与她分享。 “婉晴,此次院学小考,我得了丙班第一。” 顾铭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但眼中的笑意却藏不住。 苏婉晴闻言,先是一怔。 随即,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第……第一?” 苏婉晴的声音都带着一丝轻颤,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给惊到了。 她知道夫君勤勉,却未曾想,他竟能在才俊云集的白鹭院学中,一鸣惊人! “嗯,第一。” 顾铭笑着点头,肯定了她的疑问。 他看着妻子那副又惊又喜的模样,觉得比自己拿到奖赏时还要开心。 “夫子说,只需再有两次考评优异,我便能升入乙班了。” 苏婉晴的眼眶微微泛红,那是纯粹的欢喜与骄傲。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顾铭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指尖能感受到他书写过多留下的薄茧。 “能得第一,想来夫君定是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定是很辛苦吧?” 苏婉晴伸出手,轻轻抚上顾铭的脸颊,指尖带着微颤。 她的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心疼。 顾铭反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摇了摇头。 “不辛苦。”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只要一想到家里有你在等我,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句简单的情话,却让苏婉-晴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 她羞赧地低下头,心却像是被蜜糖浸泡过一般,甜得发腻。 一旁的阿音,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悄悄地撇了撇嘴,又识趣地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两人静静对视,屋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 顾铭这才想起自己回来的另一个目的。 “对了,此次归家,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 “小考结束,院学要组织我们前往东郊的青城山踏青采风,为期两日。” 苏婉晴闻言,关切地问道:“何时出发?” “明天清晨。” 顾铭答道。 “我今日回来,一是看看你,二便是告知你此事,免得到时候休沐我没有按时归家,你又要担心。” 苏婉晴心中一甜。 夫君事事都将她放在心上,这份体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夫君在外求学,本就辛苦,能去山中散散心,也是好事。” 她柔声说道。 “只是山路崎岖,夫君定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 顾铭笑着应下。 他看着眼前温柔似水的妻子,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待日后安稳下来,你的身体也大好,我便带你一同去游览这天临府的山水。” 苏婉晴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好。” 她轻声应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好的未来。 …… 温存的时光总是短暂,窗外的天色由阴沉转为昏黄,预示着白日将尽。 顾铭在家中简单用过晚饭,饭菜是苏婉晴亲手做的,虽是家常小炒,却滋味清甜,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暖意。 阿音在一旁伺候,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日街坊间的趣事,小院里满是温馨的烟火气。 饭后,该回院学了。 “我帮你收拾行囊。” 苏婉晴站起身,动作轻柔地为他准备明日踏青所需之物。 她取出一件干净的儒衫,细细叠好,又从厨房里拿出几块糕点,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她的动作不快,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无言的关怀。 阿音在一旁帮忙,将水囊灌满,又找出一双结实的布鞋。 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一种名为“家”的温馨气息。 “好了。” 顾铭接过她递来的包裹,入手温热,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他心中微暖,柔声道:“我走了,你们在家中好生照看自己。” “嗯。” 苏婉晴点点头,与阿音一同将他送到院门口。 她没有说太多挽留的话,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夫君,早些歇息。” “公子,路上小心。” 顾铭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走过巷子的拐角。 第59章 我可以帮你出版 街上的行人稀疏起来,两侧店铺挂出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顾铭的心,从方才的温软中抽离,渐渐沉静。 家是他前行的锚,而院学则是他磨砺自身的砥石。 回到静雅院时,院内已是一片寂静。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柒舍的门前,那株海棠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幅写意的淡墨画。 顾铭推开门,动作很轻。 一盏油灯在书案上静静燃着,豆大的火苗,将小小的柒舍映得一片昏黄。 秦望正坐在西侧的书案前。 他的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温润的灯火下,黑白棋子静静对峙,纵横交错。 顾铭如今已经能看懂大势,这已然是一片惨烈的厮杀之局。 对方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和往常一样,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那张清冷如玉的侧脸,在灯火的映照下,线条柔和了几分,神情却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小小的棋盘。 顾铭的脚步放得更轻了。 他知道,对于秦望这样的棋痴而言,棋局便是他的天地,任何打扰都是一种亵渎。 悄无声息地将行囊放在自己东侧的床榻边,又走到书案前坐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屋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以及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都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响起,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啪。” 秦望将一枚白子,轻轻按在棋盘的天元之位,为这场无声的厮杀,画上了句点。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 “明日的青城山采风,你去吗?” 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柒舍内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顾铭闻声回头,看到秦望已放下手中棋子,正抬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灯火下,映着跳动的光,显得格外深邃。 “自然要去。” 顾铭点了点头,答道。 “毕竟是初入院学,这种集体活动怎能缺席。” 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反问道。 “秦兄也去?” 秦望的目光微微一顿,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才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嗯。” 一个字,简洁明了,依旧是秦望的风格。 顾铭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在他看来,秦望这种性子,大概是不喜这等热闹场合的。 既然对方要去,想必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两人之间的交谈,就此告一段落。 柒舍内,又恢复了安静。 顾铭整理了一下书案,将下午领来的奖赏——那对徽州狼毫笔与松烟墨取了出来。 笔杆温润,墨锭厚重,皆是上品。 他将新墨块放在砚台里,滴入清水,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 清冽的墨香,很快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望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看着顾铭取出稿纸,铺陈于案,那熟练的动作,让他瞬间便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以此来掩饰自己心中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顾铭提笔蘸墨,笔尖饱满,墨色乌亮。 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在脑中回味着昨日与秦望探讨过的,关于“林小姐”这个角色的设定。 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自己的追求与小脾气的女子形象,渐渐清晰。 他唇角微勾,已然有了腹稿。 就在他准备落笔的瞬间,身旁再次传来了秦望那清冷的声音。 “这书,你打算何时拿去卖?” 顾铭执笔的手一顿,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秦望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顾铭迟疑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仔细想过。 他最初写这个话本,只是为了赚些快钱,改善家里的生活。 但随着剧情深入,以及秦望这个“第一读者”的出现,他渐渐也投入了几分真情实感,想要将这个故事好好地打磨一番。 “稿子还太少,故事也才刚开了个头。” 顾铭斟酌着说道。 “我想再多攒一些。” “而且……” 他顿了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天临府的话本行情如何,价格怎样,我一概不知,实在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倒是实话。 他穿越过来没了解过市场,前身也没有接触过相关事宜,两眼一抹黑,贸然将稿子拿出去,怕是会被人坑都不知道。 实际上,心中还是很急切的。 毕竟婉晴所需的药费还摆在那里,是需要日积月累调养的细致活,绝不是区区百两便能挡得住的。 秦望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待顾铭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稿子不少了。” “以你现在的字数,足够印成第一册,先投石问路。” 顾铭心中一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分册发售? 这不就是前世网文连载的模式吗? 没想到这位古代的棋院魁首,竟有如此超前的商业头脑。 秦望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 “至于渠道和价格,你不必担心。” 他看着顾铭,目光清澈而坚定。 “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帮你联系,价格方面,不会吃亏。” 顾铭微微一怔。 他看着秦望,对方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没有显露太多的情绪。 但这份主动伸出的援手,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面前。 顾铭知道,秦望的家境定然不凡,由他出面,远比自己这个穷书生要稳妥得多。 他没有矫情地推辞,只是笑了笑,神色坦然。 “那便多谢秦兄了。”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如此干脆利落的信任,反倒让秦望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顾铭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试探与怀疑,只有纯粹的托付。 这种感觉,有些古怪。 秦望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许,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 他移开目光,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嗯。”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算是应下。 “等归来后,你将稿子给我便是。”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那盘残局之上,只是那捏着棋子的指尖,却久久没有落下。 顾铭见状,也不再打扰。 他将新得的笔墨纸砚一一收好,又简单洗漱一番,便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自己东侧的床榻上。 第60章 青城山采风(庆祝首秀加一更) 翌日,天光熹微。 昨夜下了场小雨,白鹭院学还笼罩在一片晨间的薄雾之中,空气清冽,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 院学门口的巨大空地上,却早已是人声鼎沸。 一辆辆宽敞的青布马车整齐排列,各班的学子三五成群,兴奋地交谈着,为这难得的集体出游而雀跃。 顾铭与秦望一前一后地走出院门,汇入了人群,找到各自的班级。 “顾兄,这边!” 王皓远远地便挥舞着他那胖乎乎的手臂,热情地招呼着。 顾铭与李修并肩走去,很快便与他汇合。 三人同属丙一班,自然被分在了同一辆马車上。 车厢内空间不小,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另外四名同窗。 众人相互见礼落座,车厢内的气氛便热络起来。 随着各班夫子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 车马辚辚,驶出院学,沿着宽阔的官道,向着城东而去。 马车行出天临府城,窗外的景致便由鳞次栉比的屋舍,变为了开阔的田野。 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一片祥和的田园风光。 约莫一个时辰后,连绵的山脉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山,青翠如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卷。 “到了!那就是青城山!” 王皓兴奋地指着窗外,胖脸上满是激动。 马车在山脚下的一片平地停稳,学子们鱼贯而出。 甫一下车,一股清新湿润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眼前,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着向上,隐入苍翠的林海之中。 山间有溪流潺潺,水声清脆,偶有几声清越的鸟鸣,自密林深处传来,更显山中幽静。 “好一处人间仙境!” 李修望着眼前的景色,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学子们大多是初次前来,皆被这秀丽的山色所吸引,一时间忘了喧哗,静静地欣赏着。 几位夫子一同走下马车,魏夫子也在其中,看着学子们陶醉的神情,抚须一笑。 一个为首的甲班夫子清了清嗓子,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后,朗声说道。 “诸位,眼前便是青城山。” “今日带你们来此,一为放松身心,二为开阔眼界。” “文章之道,闭门造车不可取。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这山川草木,风云变幻,皆可入诗,入画,入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宣布了此次采风的任务。 “院学有令,此次采风,每位学子都需完成一份课业。” “或以青城山为题,作诗词一首;或择一处景致,绘成画卷一幅;再或者,以山景为感,谱写乐曲一段。” “三者择一即可,两日后归院学时,一并上交。”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有擅长诗词的学子,已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也有那不善此道的,微微皱起了眉头。 魏夫子没有理会学子们的反应,继续道。 “好了,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但切记,不可单独行动,日落之前,务必回到此处集合,来分配住宿。” “去吧。” 一声令下,学子们顿时如出笼之鸟,三三两两地散开,兴致勃勃地沿着山路,开始了他们的踏青之旅。 “顾兄,李兄,咱们走!” 王皓迫不及待地拉着两人,率先踏上了青石板路。 顾铭回过头,看了眼甲班中那一抹清冷孤高的背影,还是随着两位同窗共行。 山路两旁,古木参天,藤萝缠绕。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清澈的溪流,始终伴在路旁,时而平缓如镜,倒映着蓝天树影,时而湍急奔腾,在山石间撞出雪白的浪花。 越往上走,视野便越发开阔。 行至半山腰的一处观景台,凭栏远眺,只见群山连绵,云雾缭绕。 远处的田野、村庄、河流,都化作了棋盘上的点缀,尽收眼底,令人顿生胸襟开阔之感。 “走走走,顾兄,李兄,咱们去再那青溪边看看!” 王皓兴致最高,再度提议。 溪水清澈见底,光滑的鹅卵石在水波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三人沿着溪边小径,逆流而上。 沿途不时能看到其他学子。 有的人寻了块临水大石,铺开纸张,已在凝神构思诗句。 有的人则站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古松下,对着山景指指点点,高谈阔论。 更有甚者,扯开了嗓子,放声高歌,惊得林中飞鸟扑棱棱四散而去,引来旁人一阵侧目。 李修的目光,则被古道两侧的石壁所吸引。 “你们看,那便是‘青城古道’的题刻了。”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崖壁,神情向往。 顾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那斑驳的石壁上,刻满了字迹,或遒劲,或娟秀,历经风雨侵蚀,依旧能看出其不凡风骨。 “前人风采,令人神往。” 顾铭由衷赞叹。 三人继续前行,绕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白练似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飞泻而下,注入下方一汪碧绿的深潭。 水珠迸溅,化作蒙蒙水雾,在阳光的折射下,竟是映出了一道绚烂的彩虹。 “好一处飞瀑流虹!” 王皓看得两眼放光,大声叫好。 瀑布旁建有一座古朴的凉亭,恰好可以观赏全景。 三人走入亭中,寻了石凳坐下,感受着水汽带来的清凉。 王皓是个闲不住的,没坐多久,便又跑去潭边戏水。 李修则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将画纸平铺在亭内石桌,开始认真地临摹起来,去完成采风作业。 顾铭望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声。 水流冲击岩石,发出金石之声,万千水珠散落,又汇聚成流。 这磅礴的自然之力,让顾铭心神激荡,胸中似有万千丘壑。 穿越至今,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前路漫漫,府试、院试、乡试……一座座大山,横亘在前。 而他,便如这溪流中的一滴水,唯有奋力向前,汇入江海,方能不被这时代的洪流所淘汰。 第61章 山人自有妙计 正当他心潮起伏之际,一声咋咋呼呼的叫喊打破亭中的宁静。 “痛快!痛快!” 王皓浑身湿淋淋地从潭边跑了回来,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胖鹌鹑,脸上却挂着酣畅淋漓的笑容。 他一边跑,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李修的画纸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王兄!” 李修不满地低喝一声,连忙拿起画纸,小心翼翼地吹着。 王皓自知理亏,嘿嘿一笑,凑了过去。 “李兄莫怪,莫怪,一时兴起,忘了形。” 他探头看了看李修的画,只见纸上山石嶙峋,瀑布飞泻,已初具神韵,不由赞道:“画得真好!” 顾铭被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逗笑了,心中的万千思绪也被冲淡不少。 他看着一个正专心临摹,一个玩得浑然忘我,不禁好奇地问道。 “王兄,你这课业,打算如何完成?” “作诗?绘画?还是谱曲?” 王皓闻言,立刻摆了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作诗绘画太费脑筋,谱曲更是要我的命。” 他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山人自有妙计。” 顾铭与李修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只见王皓从自己那湿了一半的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他将纸笺展开,得意洋洋地在两人面前一晃。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顾铭定睛看去,只见上面用一手颇为工整的馆阁体,抄录着一首七言律诗,题头赫然是《咏青城飞瀑》。 “你……” 李修看得目瞪口呆。 王皓将纸笺宝贝似的重新包好,塞回怀里,脸上满是奸计得逞的笑容。 “嘿嘿,我早就料到院学不会让我们白出来玩。昨日出院学的时候,我就顺道去通文馆转了一圈,花三两银子,买了这么一首。” “这首诗虽算不得绝佳,但胜在应景,辞藻也还算华丽,用来交差,绰绰有余了。” 他拍了拍胸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顾铭听完,不禁莞尔。 他不得不佩服王皓这种另辟蹊径的“智慧”。 “王兄高明。”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 李修则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也只能叹一句,“你啊……” 顾铭在一旁看得好笑,心中却也泛起一丝波澜。 王皓这法子,虽是取巧,却也未尝不是种应对之道。 那自己呢?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 咏山,咏水,咏瀑布的诗词,前世的那些千古名篇,如繁星般在记忆中闪烁。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不行、不行、都不行。 顾铭暗暗摇头,实在有些杀鸡焉用牛刀。 还是他自己来吧! 顾铭的目光,重新投向那道飞瀑。 水声轰鸣,气势磅礴,万千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景是绝美的景。 可真要落于笔端,却又觉得言语匮乏,难以描摹其神韵之万一。 一时之间,竟是毫无头绪。 灵感这东西,总是可遇而不可求。 亭外的王皓早已玩得不亦乐乎,开始在潭边用石子打水漂。 李修则沉浸在自己的笔墨世界里,一笔一画,勾勒着山石的轮廓,描摹着水流的神韵。 顾铭听着耳畔的涛声,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水汽,心境渐渐空明。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期间也有不少学子路过,但见到最佳位置已经被占据,便也只是欣赏欣赏风景就离开。 待到李修搁下笔,长舒一口气,一幅《青城飞瀑图》已然跃然纸上。 画中水墨淋漓,气韵生动,虽笔法尚有几分青涩,却已颇具一丝意境。 “好画!” 顾铭由衷赞道。 王皓也凑了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啧啧称奇,“李兄,你这手艺可真不赖!已经快摸到登堂入室的门槛了吧!” 李修被两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清瘦的脸上带着浅笑。 “献丑了。” 王皓早已按捺不住,玩心又起。 “我们俩陪你这儿画了,剩下的光景,可不能辜负这大好山色!”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走!咱们去上游探探!” 李修颔首,“是极是极。” 说着便将画具收拾好。 …… 一下午的时光,便在三人的游山玩水中悄然流逝。 他们沿着青溪逆流而上,在光滑的卵石上跳跃,惊起一群群指头大小的溪鱼。 又在山林间寻到一处隐秘的山洞,壮着胆子进去探了一圈,除了些许潮湿的苔藓,一无所获,却也玩得不亦乐乎。 读书人的快乐,总是如此简单纯粹。 直到西斜的日头,将山峰的影子拉得老长,染红了半边天际,三人才意犹未尽地顺着原路返回。 山脚下的空地上,早已聚满了归来的学子。 喧闹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冲淡了山林的幽静。 几位院学执事正在高声宣布着住宿的安排。 原来,白鹭院学在这青城山中,竟置办下了一片别院,专供学子们采风时歇脚。 别院没怎么装修,但胜在清雅,一间间屋舍错落有致,可供三四人同住。 “顾兄,李兄,咱们三个一间吧?” 王皓乐呵呵提议。 “正好晚上还能再聊聊今日的见闻!” “好。”李修表示赞同。 顾铭闻言,刚要点头,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人群的另一侧。 只一眼,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人群的喧嚣之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秦望正静静地站着。 他独自一人,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明明身处人群,却又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那张清冷如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望着远处暮色四合的群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铭抿了抿唇角,转过头,脸上带着歉意。 “王兄,李兄,实在抱歉。” 顾铭转过头,脸上带着歉意。 “今晚,我恐怕不能与你们同住了。” 王皓一愣,不解地问道:“为何?可是有什么事?” 顾铭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拍了拍王皓的肩膀。 “我之前与舍友约好了。” 他编了个简单的理由。 “明日再与你们同游。” “那……好吧。”王皓挠了挠头。 “顾兄你自便,我跟李兄一间。” 与两人告辞后,顾铭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株梧桐树走去。 第62章 仙人谱 暮色四合,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去最后的余温,化作一片深沉的靛青。 喧闹的人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纱隔绝,随着他脚步的靠近,渐渐远去。 梧桐树下,秦望的身影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清瘦孤寂。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顾铭的到来,依旧静静地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影,那山影在夜幕下已然模糊成一片浓重的墨色。 “秦兄。” 顾铭在他身后数步站定,轻声开口。 秦望的身子微微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他身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显得有些深沉。 顾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温声问道。 “可曾寻到处所了?” 他顿了顿,发出邀请,“若是不曾,你我二人同住一间,如何?” 问完他便静静地等待着答复,心中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然而…… “怎么?不跟你的同窗好友一起?”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顾铭彻底愣住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语气,这措辞,怎么听都像是前世现代妻子在责问晚归的丈夫。 一股恶寒从脚底板窜起,顾铭激灵打了个冷颤,瞬间将脑中那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把秦望跟“妻子”这种形象联系在一起。 他又没有断袖之癖。 见顾铭僵在原地,一脸错愕,秦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失态。 脸颊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只是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 他不再看顾铭,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负责登记的执事方向,然后便径直转身,朝着那边走去。 背影孤高而决绝。 顾铭见状,心中了然,看来对方还是不愿与人同住。 他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去找王皓他们。 谁知,刚走出没两步的秦望,却又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见顾铭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清冷的眉峰微微蹙起,语气里满是不耐。 顾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同意了。 他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这别扭的性子,还真是……独一份。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执事那里登记了姓名,领了一块木牌。 别院坐落在半山腰一处平缓之地,远离山脚的喧嚣。 青瓦白墙,掩映在苍翠的竹林之间,显得格外清幽雅致。 住的地方在院落最深处,是个独立的小院,院中栽着一棵不知名的老树,枝叶繁茂。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两张床榻分列东西,中间是一张方桌,两把竹椅,窗边还设有一方小小的书案。 虽不华贵,却处处透着洁净与雅致。 秦望显然很满意此处的清静,走到一侧的床榻边,将自己的行囊放下。 顾铭则将那块木牌挂在门后,也走到另一侧床边,简单收拾了一遍。 屋内很安静,只有两人整理行囊时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顾铭收拾妥当,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早已备好的凉茶,入口微涩,却能解去一路行来的燥热。 他看向窗边,秦望正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墨色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清冷的侧脸在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里,仿佛一块温润的玉。 顾铭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道。 “今日采风,院学布置了课业,秦兄可有准备?” 秦望闻言,收回目光,神色淡淡。 “不曾。”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顾铭有些意外。 以秦望甲班生的才学,作一首诗词应非难事,竟会全无准备? “那秦兄今日……” “都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他不禁好奇地问道。 秦望转过身,在书案前坐下,也顺手从书箧中拿出自己的棋盘。 “我去看了仙人谱。” “仙人谱?” 顾铭一怔,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秦望抬起眼,见他脸上满是疑惑,便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 “青城古道,留的是文人墨客的诗篇。” 他的声音清冽如泉水击石,在安静的房间内缓缓流淌。 “而仙人谱,留的是棋道高手的残局。” 顾铭心中一动,顿时来了兴趣。 秦望继续说道。 “青城山灵秀,自古便吸引不少棋道中人来此寻觅清静,对弈手谈。” “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号‘烂柯道人’的棋圣,在此山巅一块巨石上,布下了一局毕生心血所凝的棋局,而后飘然离去,言后世若有能解此局者,可得其衣钵。” “此局,便是仙人谱的开端。” 秦望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光彩,那是独属于棋痴的狂热与向往。 “直到如今,三百年过去,此局依旧无人能解。但那块石坪,却成了棋道中人的圣地。一代代棋手,若自觉棋力有所成,便会来此,将自己平生最得意的无解残局镌刻其上,以待后人破解。” “久而久之,那里便汇聚了上百个残局,与青城古道异曲同工,被我等棋道中人,称之为‘仙人谱’。”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 他终于明白,为何秦望会对院学的课业毫不在意。 于寻常学子而言,这是踏青采风,是作诗绘画。 于秦望而言,却是一场跨越百年的朝圣之旅,是一次与历代棋道高手无声的对弈与神交。 这等境界,这等痴迷,令人心折。 “原来如此。” 顾铭由衷地赞叹道。 “能与前人的棋道高手隔空对弈,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听到顾铭的话,秦望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对于真正的棋痴而言,能与古人神交,胜过世间一切浮华。 顾铭心中对那“仙人谱”的好奇愈发浓厚。 他忍不住问道:“那仙人谱上的残局,玄晖兄解开了多少?” 秦望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飘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 “我并非第一次来这青城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追忆往昔的悠远。 “当年我初学棋道,心高气傲,总觉得天下之大,不过一盘棋而已。” 秦望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后来偶至此山,得见仙人谱,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第63章 更新三章,就带你去 那一次的经历,显然对他造成极大的冲击,甚至可以说是重塑了他的棋道之心。 “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要解尽天下残局。” 秦望的声音恢复清冷,却多了一份不容动摇的坚定。 “至于你问解开多少……” 秦望顿了顿,伸出纤细小巧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如今,已解七成。” 七成! 顾铭心中一震。 那可是汇聚了历代棋道高手心血的残局,三百年的积累,竟被他一人破解了七成之多! 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与毅力! 顾铭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那个烂柯道人的残局,解开没有?” 话音刚落,他便迎上一双清冷的眸子。 秦望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顾铭,那表情像是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稚童。 然后,秦望极为清晰地,翻了一个白眼。 眼波流转间,那份嫌弃与无语,表达得淋漓尽致。 顾铭被他这一下看得有些发懵。 “那可是仙人谱中公认最难之局!” “三百年来,无数棋道国手在此局前呕心沥血,皓首穷经,亦不得其门而入!你以为是街边孩童摆的棋摊,说解就能解的吗?”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完全打破了他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形象。 顾铭哑然失笑。 自从那次被他抓包偷看话本,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淡漠的谪仙,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少年人。 “是在下孟浪了。” 顾铭从善如流地认错,语气里却带着笑。 他看向秦望那依旧紧绷的侧脸,想了想,又问道:“秦兄明日还去吗?” “去。” 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顾铭心中一动,也不禁生出几分向往。 “不知……可否带我同去,见识一番?” “可以。”秦望颔首。 顾铭心中一喜,正欲感谢,便又听得对方开口。 “但有条件。” 顾铭一愣,静待下文。 只见秦望伸出三根纤长的手指,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拈起一枚棋子。 “《学破至巅》,更新三章。” “……” 顾铭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秦望,对方的表情依旧是寻常样子,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与期待。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顾铭心中哭笑不得。 这位棋院魁首,催更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 其实那仙人谱的位置,他随便找个学子打听一下便知,根本无需秦望带领。 可不知为何,看着对方那副故作镇定,实则内心无比渴望的模样,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玄晖兄整日都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看棋,一个人对弈,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点可怜。 罢了,就当陪陪他。 顾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点点头。 “好,一言为定。” 听到他如此干脆的回答,秦望反倒是一怔。 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讨价还价的说辞,也尽做无用功。 一声轻哼,几不可查地从喉咙中挤出,“那便开始吧。” 窗外,月华如水,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山间的夜,格外宁静。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屋内两人坐于同一张桌案前,被晃动烛火交织的身影。 ……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顾铭便已起身。 他简单洗漱后,悄然推门而出,晨间的山风带着露水的湿意,清冽提神。 顾铭先去寻了王皓与李修,为今日的爽约致歉。 “顾兄不必如此。” 王皓正睡眼惺忪,闻言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你与舍友有约,乃是常情。”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李修则文雅许多,温和一笑。 “正是,顾兄无需挂怀。” 顾铭见两人并未介意,心中微暖,与他们又闲聊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小院时,秦望也已收拾妥当,一袭白衫,立于院中老树之下,身姿清冷如竹。 见顾铭回来,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顾铭快步跟上。 两人所行之路,并非昨日学子们踏出的青石板道,而是一条隐于林间的崎岖小径。 小径蜿蜒着向上,两侧是更为原始的林木,藤萝垂挂,野花丛生,愈发显得幽深静谧。 秦望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显然对这条路极为熟悉。 顾铭跟在后面,只觉耳畔的风声、鸟鸣与溪流声愈发清晰,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这片苍翠的山林隔绝在外。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的林木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崖壁,如被神斧劈开般,突兀地耸立在眼前。 顾铭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他的眼中,映出难以言喻的震撼。 整片崖壁,从上到下,竟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棋局! 有的棋局,被完整地镌刻在一块平整的石面上,线条分明。 有的,则零散地分布在嶙峋的怪石之上,寥寥数子,却似藏着无穷变化。 更有甚者,直接以山石天然的纹路为界,黑白石子嵌入其中,浑然天成。 地面上,溪流边,随处可见的巨石上,也尽是棋局的痕跡。 岁月在这些石刻上留下了斑驳的苔痕与风雨侵蚀的印记,却掩不住那纵横之间透出的、惊心动魄的智慧光芒。 此处,仿佛是一座露天的棋道圣殿。 顾铭环顾四周,发现已有不少身穿院学服饰的学子散落各处。 他们大多是棋院之人,此刻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有人对着一面石壁上的残局低声讨论,争得面红耳赤。 有人则寻了块干净的石坪,席地而坐,以指为子,在虚空中推演着棋局的变化,神情专注,浑然忘我。 整个山谷间,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静谧与专注。 顾铭的目光最终被崖壁最中央位置所吸引。 那里,有一块从山体中延伸而出的巨大青石,正中被雕刻成一方巨大的棋盘。 棋盘之上,沟壑纵横,黑白子印记深深地烙印其中,虽有明显的岁月侵蚀痕迹,却依旧能看清那一场未完的惊天对杀。 一股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铭不由得惊讶张嘴,这就是烂柯棋圣所留,历经三百年的仙人谱吗? 第64章 以先贤之位对决!观弈! “秦玄晖!” 一声清朗的呼唤,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顾铭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挺拔,头戴方巾的甲班学子,正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来人正是棋院第二,萧衍。 萧衍的目光,径直落在秦望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战意与一丝棋痴特有的执着。 “你总算来了。” 他语气方正,开门见山。 秦望的目光从远处的崖壁上收回,淡淡地瞥了萧衍一眼,那眼神,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的顽石,没有半分波澜。 他甚至没有开口回应的意思,转身便欲朝着另一侧的石刻走去。 萧衍对此早已习惯,他上前一步,拦住秦望的去路。 “今日,你我再弈一局。”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 “就在这仙人谱前。” 秦望终于停下脚步,清冷的眉峰微微蹙起,脸上显露出一丝不耐。 与萧衍对弈,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虽说对方的棋力在院学之中已是顶尖,但在他看来,却依旧匠气太重,少了那份浑然天成的灵动。 与之下棋,不过是重复早已看透的定式,索然无味。 然而,当余光瞥见身旁的顾铭,见到其脸上的期待时,那拒绝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可。” 一个清冷的字,从秦望的唇边轻轻吐出。 萧衍的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好!一言为定!”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到那巨大的青石棋盘前,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三百年的残局,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倒出其中温润的白玉棋子。 “我执白。” 秦望默不作声地走到他对面,盘膝而坐,黑色的棋子在他素白的手指间,宛如滴落画纸的墨。 周遭的棋院学子们,早已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却又极有默契地保持着安静,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方天地棋盘之上。 萧衍凝神片刻,拈起一枚白子,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山谷间,骤然响起。 “啪!” 棋局,再续。 顾铭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地观看着。 他虽棋力尚浅,却也能看出,这仙人谱的残局,黑子大势已成,白子被困于一隅,岌岌可危,已是龙困浅滩之势。 萧衍选择执白,无异于自缚手脚。 果不其然。 秦望的黑子,落得不疾不徐。 每一手,都看似平淡无奇,却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收紧。 萧衍起初还能沉着应对,试图寻找破绽,冲出包围。 可不过三十手,他的额角便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秦望的棋路,太过霸道,太过凌厉,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摧枯拉朽! 又过了十余手,萧衍手中的白子,再也无处可落。 他看着满盘的颓势,脸色苍白,最终颓然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棋罐之中。 “我输了。” 秦望面无表情地收回棋子,站起身,便准备离开。 这结果,于他而言,没有半点意外。 “且慢!” 萧衍却猛地抬头,眼中虽有挫败,战意却不减反增。 “我们换过来,再下一局!” 他紧紧盯着秦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次,我执黑,你执白!” 此言一出,周围的学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谁都知道,在这仙人谱上,黑子占尽天元之利,执黑者几乎是必胜之局。 萧衍此举看似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实则,是将自己放在火上炙烤。 他这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估量自己与秦望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究竟有多宽,有多广。 所有人都看向秦望,想看他如何回应。 而秦望则是微微侧过头,再度望向顾铭。 青年依旧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胜负分明的棋盘之上,神情专注,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自秦望唇边溢出。 “如你所愿。” 两人再次落座。 这一次,轮到萧衍执黑先行。 黑子占优,他的棋风顿时变得大开大合,气势汹汹,仿佛要将上一局的郁结,尽数宣泄出来。 局势,也确实如众人所料。 前五十手,萧衍占尽上风,将秦望的白子逼得节节败退,几乎重演了上一局的景象。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秦望的白子,却在绝境之中,落下了一颗看似闲庭信步的棋。 那一步,轻描淡写,却仿佛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让整个棋局的“势”,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萧衍的攻势,为之一滞。 他脸上的轻松写意瞬间褪去,眉头紧紧锁起,死死地盯着那颗白子,仿佛要将它看穿。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从那一手开始,萧衍的额上,汗出如浆。 他每落一子,都变得举步维艰,仿佛正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而秦望,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白子,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招招致命,总能精准地落在萧衍最难受的地方。 又过了五十手。 萧衍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握着棋子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败了。 败得比上一局,还要彻底,还要惨烈。 在手握必胜之势的情况下,依旧输得毫无悬念。 “啪嗒。” 一枚黑子,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石坪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衍失魂落魄地看着棋盘,最终,缓缓起身,对着秦望,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他一言不发,转身默默地挤出人群,那挺拔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无比萧索。 秦望静静地看着那盘棋,清冷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想要的,不是一场胜利。 而是借助一个对手,来推演三百年前,那位烂柯道人,究竟是如何以白子之势,面对上代棋圣,赢了这盘棋半目。 可惜萧衍还不够资格。 这盘棋,根本无法还原出当年的半分神采。 持白,一泻千里。 持黑,又无法做到斩尽杀绝。 他意兴阑珊地收好黑子,站起身,朝着顾铭走来。 第65章 我……下仙人谱?真的假的? “走吧。” 秦望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他没有再看那仙人谱一眼,而是带着顾铭,走向崖壁的其他地方。 “你看那一局,名为‘困元’。” 秦望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刻着一盘只有寥寥数十子的残局。 “其势看似简单,黑子已将白子大龙围困,实则白子于腹地之中,尚有一线生机,破局之法,在于弃子争先。”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解,只是点到即止。 顾铭凝神看去,顺着他的思路推演,果然发现那看似死局的腹地之中,暗藏玄机,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再看那边,名为‘倒垂莲’。” 秦望又引着他,来到另一块巨石前。 “此局之妙,在于借势,白子看似散乱,却互为犄角,可引黑子入瓮,一举绞杀。” 一路行来,秦望时不时便会停下,为顾铭点拨一两句。 他所选的残局,皆是构思精巧,变化无穷,却又与兵法、策论隐隐相合。 这番别开生面的“小灶”,让顾铭受益匪浅。 他不仅对棋道有了更深的理解,更从中悟出了许多排兵布阵、谋篇布局的道理,只觉胸中丘壑,愈发开阔。 山风拂过,吹动着两人的衣袂。 秦望的脚步,在一处被藤萝半掩的石壁前停下。 那里的棋局,杀伐之气尤为惨烈,黑白之子犬牙交错,仿佛两军对垒,已至不死不休之境。 “此局,名为‘屠龙’。” 秦望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 “我七岁初至此地,在此局前,枯坐三日,方才寻得那一线生机。”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与七岁时的自己,隔着时空对望。 顾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觉那棋盘之上,杀机四伏,步步惊心。 他根本看不出,那被围困的白子大龙,究竟藏着何等翻盘的妙手。 “坐。” 秦望忽然开口。 顾铭一怔,依言在石壁前的青石上坐下。 “我落子,你跟着摆。” 秦望的声音清冷,不带情绪,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棋子的荷包,黑白两色,泾渭分明。 顾铭没有多问,默默地将棋子分置两侧。 “天元,黑。” “星位,白。” “小目,黑。” 秦望的语速不快,声音平稳。 顾铭凝神静听,依言将一枚枚棋子,摆放在石坪上早已刻好的棋盘之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他知道,自己此刻所复刻的,不仅仅是一盘棋。 更是秦望的过往,是那个七岁的棋道天才,在这孤寂山崖上,与古人心神交战的七个日夜。 随着棋子一颗颗落下,那石壁上的惨烈杀局,渐渐在顾铭眼前重现。 当最后一子落下,秦望的声音也随之停歇。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白子大龙的腹地。 “破局之眼,在此处。” 顾铭的目光随之望去,脑中轰然一响,之前所有的困惑与不解,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这一手,竟然直接斩断黑子所有的连接,盘活了全局! 顾铭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秦望,眼中满是震撼。 他有些无法想象,几岁孩子是如何能得出这等石破天惊的妙手。 秦望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局,许久,才轻声道:“走吧,看下一局。” 就这样,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 秦望不再只是讲解,更多的时候,他会设下难题,让顾铭自己去思考,去落子。 每当顾铭陷入僵局,他便会恰到好处地点拨一二,不多言,却总能一针见血。 顾铭沉浸其中,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他发现,这些棋局不仅仅是棋局。 有的如沙场点兵,步步为营,讲究一个“势”。 有的如朝堂博弈,勾心斗角,讲究一个“利”。 还有的,则如山水画卷,意境悠远,讲究一个“空”。 他仿佛在与数百位不同时代、不同心境的棋道高手,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神交,也印证着秦望的一路过往。 日头西沉。 暮色如墨,自山谷深处一寸寸漫上来。 崖壁上的光影变幻,棋局的刻痕在昏黄中显得愈发深邃。 陆陆续续地,有学子收拾好行囊,三三两两地结伴下山。 喧闹声渐渐远去,山谷重归寂静。 只有风声,与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 顾铭从一局名为“渔樵问答”的棋局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他们二人。 “天色不早了。”顾铭轻声提醒道。 秦望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那崖壁最中央,三百年来无人能解的“仙人谱”。 暮色为他清冷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孤寂的轮廓。 顾铭本以为,对方只是想在离开前,再多看几眼这毕生所求的目标。 却没想到,秦望竟缓缓转身,在那巨大的青石棋盘前,再度盘膝坐下。 和昨日一样,他从怀中取出两只锦囊,将黑白棋子,分别置于身侧。 顾铭见状,心中了然。 看来,这位棋痴是又想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他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准备等对方结束这一局,再一同回去。 然而,秦望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没有去拿任何一枚棋子。 而是抬起头,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眸子,穿过愈发深沉的暮色,静静地看着顾铭。 “坐。” 一个字,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顾铭微怔,依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石坪微凉,带着山间夜里的寒意。 两人隔着一方古老的棋盘,相对无言。 风在山谷间回旋,吹动着秦望额前的碎发。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来执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顾铭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我?” “我棋力浅薄,如何能与这仙人谱对弈?岂不是玷污了前人手笔。” 这可是三百年来无人能解的棋局,连萧衍都无法达到玄晖兄想要的效果,自己一个初窥门径的菜鸟,岂不更是贻笑大方? 第66章 如果,落子于此呢? 秦望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不需要一个对手。”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秦望的目光,缓缓移向那盘残局。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棋盘上纵横的沟壑,也映着三百年的风霜与寂寞。 “我持白,已推演过三千六百七十二次,皆是败局。”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秦望抬起眼,重新看向顾铭,目光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 “萧衍的棋,匠气太重,循规蹈矩,不堪为用。” “而你……” 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你的话本奇思妙想,闻所未闻。” “我想看看,一个不被这世间棋理所束缚的人,坐在这里,会落下怎样的一子。” 这番话,让顾铭彻底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秦望不是在邀请他对弈。 他是在借一双全新的眼睛,借一个完全不同的思维,来为这盘三百年的死局,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变数。 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也是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尝试。 他渴望破局,渴望超越,渴望能与三百年前那位烂柯棋圣,进行一场真正的对弈。 看着这样的少年,顾铭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最终,他伸出手,将那只沉甸甸的锦囊,拉到自己面前。 解开系绳,倒出其中冰凉的黑玉棋子。 “好。” 他抬起头,迎上秦望的目光笑道:“我陪你下。” 秦望的身体微微一松。 精致脸庞上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请。” 他做出手势,而后,便拈起一枚白子,静待顾铭落子。 顾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这方巨大的棋盘。 黑子大势已成,如一条即将吞天的巨龙,盘踞在棋盘中央,气势磅礴,而白子,则零零散散,只能彼此构成一个个堡垒,负隅顽抗。 这便是三百年前的局面。 山风穿过崖壁,带着萧瑟的凉意,吹动顾铭的衣角。 他的手指悬在棋罐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压力,如眼前的群山般沉重。 他面对的不是秦望,而是三百年的棋道绝壁,是无数先贤穷尽心血也未能撼动的死局。 “不必多想。” 秦望的声音很轻,带着丝丝凉意。 他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眸子深邃如渊,仿佛要将他的一切心思都看透。 “随心落子便可。” “若是错了,我会让你悔棋。” 顾铭闻言,指尖终于拈起一枚冰凉的黑玉棋子。 也是,玄晖兄要的不是一场胜利,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对手。 他要的只是个变数,一个跳出这方棋盘,跳出这世间所有棋理的变数。 或许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不懂。 正因为不懂那些精妙的定式,繁复的变化,才不会被其束缚。 山间清冷的空气贯入胸肺,让纷乱的心绪为之一清。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左下角的惨烈厮杀,而是缓缓扫过整片棋盘。 最终,他的手腕轻轻一动。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子,落在了右上角,一个与主战场相隔十万八千里,看似毫无关联的空旷之地。 秦望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这手天外飞仙确实不合常理。 可也仅此而已。 它游离于棋局之外,对白子被困的死局,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废棋。 略作推演,秦望摇了摇头,沉静地吩咐道:“天元右三路。” “啊?”顾铭一愣,啥意思? “悔棋,下在我说的位置。” “哦哦!” 顾铭连忙照做,原来是自己下错了位置。 “继续。”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 顾铭点了点头,再次落子。 时间,在这一子一落间,悄然流逝。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山巅隐去,天地间只剩下昏沉的暮色。 棋盘上的局势,没有任何意外。 渐渐地,顾铭甚至不需要自己思考。 “小目下五路。” “……” 秦望的声音,成了这盘棋唯一的指引。 他让他落子,然后自己破解。 他让他布下杀招,然后自己化解。 这不再是两个人的对弈。 棋盘成了秦望一个人的战争,他左手持矛,右手持盾,化身为三百年前那个名为“烂柯棋圣”的影子,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顾铭成了最忠实的旁观者。 他看着秦望如何以白子在绝境中腾挪,如何于死地里求生,那精妙绝伦的构思,那石破天惊的妙手,让他叹为观止。 可他同样能感受到,秦望每一次落子后,那愈发深沉的寂静。 他每一次的破解,都完美无瑕。 但每一次的完美,都意味着,他又一次走进了前人早已设下的圈套。 他走过的,是三百年来,无数棋道高手都走过的路。 路的尽头,依旧是那面无法逾越的高墙。 当棋盘上最后一片空地也被填满,当白子大龙最后一口“气”也被堵死。 整个山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输了。 没有任何悬念。 秦望看着满盘的败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声轻叹,被山风吹散,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与落寞。 这三千六百七十三次推演,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他没有落下最后一子。 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秦望缓缓站站起,转身离去,清冷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带着一种决绝的孤寂。 顾铭见状也准备收拾棋子跟上。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骤然刮过。 林间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 它轻飘飘地,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盘之上。 顾铭收拾棋子的动作,猛地一顿,目光都聚焦在落叶的位置。 那片叶子,落在黑子巨龙的腹地深处。 一个绝对的、不容置喙的“禁区”。 在任何棋理中,落子于此,都等同于自填一气,是自寻死路的愚蠢之举。 但是…… 迟迟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秦望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仍痴痴望向棋盘的清俊男子。 “该回去了。”他轻声催促。 “等等……” 顾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他伸出手指,轻轻将那片落叶挪开,然后拈起一枚白子,放在叶子方才落下的位置。 “如果,落子于此呢?” 第67章 神之一手!反胜一目! 秦望走近了几步,在看清其落子的位置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愠怒。 “我不是教过你吗?此乃‘自紧一气’,是棋道大忌!你这岂不是让白子强行拼杀,加速死亡?” 顾铭像个被教训的犯错孩子,缩了缩脖子,可还是不禁小声嘀咕了句,“反正都是个死,不是吗?为什么不拼上一把?” 这番言论,粗鄙,无礼,充满了市井赌徒的侥幸,与精妙的棋道至理背道而驰。 秦望本该嗤之以鼻,拂袖而去。 可那句“反正都是个死”,却像一道魔咒,在他耳边盘旋不去。 是啊。 三千六百七十三次推演,每一次,都是死局。 他穷尽了所有变化,遵循了所有棋理,得到的,却始终是同一面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那颗被顾铭按下的白子。 那颗“自紧一气”的废棋。 那颗加速死亡的败笔。 秦望的呼吸,微微一滞,眼中的怒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 脑海中,无数棋谱,无数定式,疯狂流转。 不对…… 不对! 这一手棋,看似自断生路,可它……它也同时像一把插入敌人心脏的匕首,虽然自己因此阵亡,却在对方固若金汤的阵势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念头,在秦望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是白子的死地,而是将黑白双方,一同拖入一片混沌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死地! “你……” 秦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坐回原位,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灭。 自寻死路的白子,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一扇他从未敢于触碰的、布满荆棘的门扉。 门后,是混沌,是疯狂,是与三百年来所有棋理相悖的修罗场。 可在血腥的混沌尽头,他也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那是……生机。 “黑子,天元左四路,断。” 秦望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不复之前的清冷,而是带着一丝沙哑的紧绷,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顾铭没有犹豫,依言落子。 他已然明白,自己不再是棋手,而是一柄剑,一柄被秦望握在手中的剑。 剑锋所指,便是秦望心中最完美的杀招。 “啪。” 黑子落下,杀机毕现,瞬间便要将那颗突兀闯入腹地的白子绞杀。 秦望的指尖,拈起一枚白子,悬在空中,久久未动。 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晚风本是清冷的,可秦望却觉得浑身燥热,仿佛有烈火在胸膛中燃烧。 终于。 “啪!” 白子落下。 这一手,依旧是险棋,依旧是置之死地,仿佛一个决绝的死士,用自己的身躯,在敌人固若金汤的阵线上,又撕开了一道口子。 以命换伤! 顾铭虽棋力不精,却也看得出,这一手棋,让白子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 然而,秦望那双清亮眸子里却燃起近乎疯狂的光。 “继续。” 他催促着。 顾铭定了定神,继续扮演那个最完美的“敌人”。 “啪。” “啪。” “啪。” 清脆的落子声,成了这寂静山谷间唯一的声响。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华如水银泻地,将整片崖壁照得一片霜白。 棋盘上的厮杀,已然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这不再是围剿与反抗。 这是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对攻! 白子放弃所有防守,放弃所有腾挪的空间,化作一柄最锋利的尖刀,不顾一切地刺向黑子巨龙的心脏。 而黑子,则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打法彻底激怒,收拢了所有外围的兵力,对这柄尖刀进行着最惨烈的绞杀。 一步一血。 每一颗棋子的落下,都意味着另一片棋子的死亡。 棋盘之上,尸横遍野。 顾铭早已看得心神俱震,手心满是冷汗。 他从未想过,一盘棋,竟能下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棋了。 这是战争。 是一个人,对抗三百年的战争。 而身前的秦望,早已不复平日里那清冷出尘的谪仙模样。 他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背脊上,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鬼火在其中燃烧。 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山谷间的风,停了。 林间的虫鸣,也歇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方棋盘,与棋盘前两个不知疲倦的身影。 棋盘上的空位越来越少。 黑白双方的子力,都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耗着。 白子大龙的残骸,依旧被困在左下角,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可那柄由白子化作的尖刀,却也硬生生凿穿了黑子巨龙的腹地,将其斩成了数段。 胜负,依旧在毫厘之间。 当顾铭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棋盘之上,再无一处空地。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秦望,声音干涩。 “结束了。” 秦望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棋盘,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 顾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始默默地数子。 他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一片,两片…… 黑子……白子…… 当最后一个数字在心中落下,顾铭的呼吸也不由得猛地一滞。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望。 秦望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睛。 赢了。 白子,反胜黑子。 一目。 仅仅一目之差。 三百年来,无数棋道国手皓首穷经,亦不得其门而入的仙人谱。 今日,此时,此地。 被解开了! 秦望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向后倒去。 “秦兄!” 顾铭大惊失色,连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将他扶住。 入手处,是一具滚烫而又在微微颤抖的身躯。 秦望靠在顾铭的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那轮清冷的明月,许久,许久。 而后,秦望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仿佛融化万古的冰雪,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澄澈与纯粹。 “我,解开了……” 第68章 想要传承吗?我教你啊! 秦望的意识出现片刻混沌。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鼻尖萦绕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淡气息,似乎,带着一丝兰花的香气。 清冷的月光下,顾铭放大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那双眸子里满是关切与担忧,没有丝毫杂质。 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么亲密,一股热意“轰”地一下,从脖颈直冲上脸颊。 秦望那张因力竭而苍白的脸,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放开。”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挣扎着想要推开顾铭。 顾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但还是顺着对方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将其扶正,让他靠着身后的石壁坐好。 “秦兄,你感觉怎么样?” 顾铭蹲下身,关切地看着他,眼中是纯粹的担忧。 秦望避开了他的视线,微微侧过头,以此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无妨,只是有些脱力。” 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廓,还是泄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顾铭见他神色缓和下来,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巨大的喜悦与震撼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盘惊心动魄的棋局,又看了看身旁这个创造了奇迹的少年,由衷地赞叹道:“秦兄,你……你真的做到了!” “三百年的死局,就这么被你解开了,简直匪夷所思!” 秦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满盘的黑白之子。 月光洒在棋盘上,那些冰冷的棋子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厮杀的余温,惨烈,而又壮阔。 顾铭激动的心情平复些许,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对了,秦兄!” 他的眼睛亮起,带着浓浓的好奇。 “那烂柯棋圣的传承呢?不是说只要解开仙人谱,就能得到棋圣的毕生传承吗?” 顾铭说着,便凑到那巨大的青石棋盘前,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 他以为这棋盘上会有什么精巧的机关,或许是某颗棋子可以按下,又或许是某道刻痕之下,藏着暗格。 借着月光,这里敲敲,那里摸摸,甚至还趴下去,试图从棋盘底部找出什么缝隙。 看着他这副憨直的模样,秦望紧绷的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一声极轻的笑声,从他的唇边溢出。 那笑声很淡,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温柔。 “别找了。” 顾铭闻言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什么?” 秦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漫天星河,也映着顾铭有些茫然的脸。 “传承,”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说道,“我已经拿到了。” “拿到了?” 顾铭立刻站起身,目光四下扫视。 “在哪?是藏在哪里的秘籍吗?” 他以为秦望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触发什么机关,得到了一本古老的棋谱。 秦望摇头。 他缓缓抬起手,纤长指尖轻轻一点自己的太阳穴。 月色下,他瓷白的肌肤仿佛在发光,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自信。 “都在这里。” 这个动作,让顾铭彻底怔住了。 秦望看着他错愕的表情,唇角再次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想学吗?” “我教你啊。” “哈?”顾铭一脸懵,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秦望似乎很满意顾铭这副呆愣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盘终结了三百年寂寞的棋局。 “你以为,仙人谱是什么?” 他轻声问道,像是在问顾铭,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一道题,一道三百年来无人能解的题。” 顾铭下意识地回答。 “是,也不是。” 秦望的声音悠远而空灵。 “它确实是一道题,但它没有唯一的答案。”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棋盘上冰凉的刻痕,仿佛在触摸三百年的风霜。 “我曾以为,解开它,就是要找到三百年前,烂柯棋圣落下的那唯一正确的一手。” “为此,我推演了几千次,每一次,都试图走上最完美的道路,遵循最精妙的棋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也带着一丝自嘲。 “可结果,你也看到了。” “每一次的完美,都通向同一个死局。” 顾铭静静地听着,心中若有所悟。 “直到你落下了那一子。”秦望回过头,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那目光很亮,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夜色,直抵人心。 “那一子,不合棋理,不合章法,是自寻死路的废棋。” “但它,也为我打开了一扇从未敢于想象的门。” 秦望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又燃起了方才对弈时的疯狂火焰。 “那一刻我才明白,烂柯棋圣留下的,或许根本不是一个棋局,而是一个……选择。” “是选择遵循前人所有的规矩,在固若金汤的壁垒前,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 “还是选择,打破一切,舍弃一切,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全新的,属于自己的路!”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在这寂静的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 听罢,顾铭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仙人谱,更像是一把钥匙。 解开棋局的过程,便是传承本身。 在被仙人谱所吸引,决心踏上棋路的那一刻,在数年如一日对于棋艺的钻研与精进,再到如今的破而后立,这一路走来,秦望所领悟到的东西,早已超越任何一本具体的棋谱秘籍。 而这仙人谱之所以会是个远没到死局的残局,估计是烂柯棋圣并不想束缚住后来者,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也该下出各自的棋。 心绪至此,顾铭眼前忽然光芒一闪,面板不受控制的弹出。 棋道一栏后面的小字,从原本初窥门径,升级至小有所成。 顾铭笑了笑,看来有所收获的不只一人呢。 “这次,真的该回去了。”秦望转过身,不再看那棋盘一眼。 那困扰十年,让他痴迷,让他痛苦的仙人谱,在被解开的这一刻,便已经完成其使命。 从此以后,它只是崖壁上一道普通的风景。 第69章 谁知道他一诗卖多家啊? 次日,丙班学堂,致知小筑。 归来的学子们正襟危坐,堂上,夫子魏清远正手持一叠课业,面色严肃。 他讲学向来严谨,对学子们的课业,更是要求甚高。 “此次踏青,是让尔等亲近自然,开阔胸襟,于山水之间,感悟文章至理。” 魏清远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扫视着堂下众人。 “课业大多尚可,可见用心。” “然,亦有敷衍了事者。” 话音落下,堂内的气氛顿时一紧。 “顾铭。” 魏清远的声音响起。 顾铭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学生在。” “你的诗,自己念来听听。” 魏清远将一张宣纸拿起,语气听不出喜怒。 顾铭的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依言,将自己那首仓促之下,胡编乱造的打油诗,低声念了出来。 他念得磕磕巴巴,声音越念越小。 待念完,整个学堂都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连平日里课业经常出现问题的王皓,都忍不住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简直就是把踏青的所见所闻,用最直白的话给复述一遍,连基本的对仗和韵脚都顾不上。 “呵。” 魏清远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将那张宣纸轻轻放下,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顾铭,你可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学生知错。” 顾铭深深作揖,态度很是诚恳。 魏清远虽说依旧板着个脸,但心中之气还是减少了几分。 顾铭平日的勤勉,他是看在眼里的。 “尽情山水可以,却不能因此玩物丧志,连课业都敷衍了事。” 魏清远的声音沉稳,带着告诫的意味。 “此次,便评你个下乘,以作警示。” “谢夫子教诲。” 顾铭长舒一口气,再次作揖。 他这边刚坐下,便听魏清远又开口了。 “王皓。” “学生在!” 王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他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从通文馆里买了一首据说是某位府试案首的得意之作,必然能得夫子一个上乘的评价。 “你的诗,也念来听听。” “是!” 王皓清了清嗓子,随即摇头晃脑,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调,高声吟诵起来。 不得不说,那首诗确实不错。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意境也颇为开阔,将青城山的秀丽景色描绘得淋漓尽致。 王皓念完看向夫子,脸上满是快来夸我的表情。 然而,魏清远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念完了?” “……念完了。”王皓被夫子看得有些发毛。 魏清远没有说话,而是从那叠课业中,又抽出了一张。 “孔乙。” “学,学生在。” 坐在后排的,一个埋头桌案下,尽力降低存在感的一位学子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 “你也念。” “是。” 那学子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开始念自己的诗。 然而,他刚念出第一句,整个学堂的学子,包括王皓在内,全都愣住了。 因为,对方念的诗,竟与方才王皓念的,一模一样! 随着孔乙一句句念下去,王皓的脸色,从得意,到错愕,再到惊慌,最后变成了一片惨白。 他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当李修念完最后一句,魏清远那冰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很好。” 他将两张宣纸并排放在桌上,目光如刀,直直地刺向王皓。 “一首诗,数位作者,真是好文采,好巧合啊!” “说,这首诗,从何而来?” 魏清远眼神如刀的射向王皓,声音里已然带上怒意。 抄袭课业,在院学之中,乃是大忌! “是……是从通文馆买的……” 王皓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全招了。 魏清远听完,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好,好啊!” “通文馆的立意,本是让读书人以文会友,陶冶情操,知晓人外有人勉励勤学之处,尔等行径,简直是斯文扫地!” 他一拍厚重的戒尺,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王皓,孔乙,抄袭课业,品行不端,罚你们将《学规》抄写一百遍!” “至于其他人……” 魏清远的目光扫过堂下,发现还有好几人神色慌张,眼神躲闪。 “自己心里有数的,主动去舍监处领罚,抄写二十遍,此事便罢了。” “若等我亲自查出来,便不是一百遍这么简单了!” 一场踏青课业的评讲,竟是以这般戏剧性的方式收场。 课后,顾铭看着哭丧着脸的王皓,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这位家境殷实的同窗,这次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兄,节哀。” 顾铭拍了拍他的肩膀,憋着笑安慰道。 “唉,别提了。” 王皓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蔫了。 “我哪知道通文馆这么坑人啊!一首破诗卖给这么多人,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吗?” 他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顾铭闻言,倒是有些好奇。“通文馆的寄售,不会有记录吗?” “通文馆那边也只是个平台,哪里会去管你一稿多投。王兄这次可以说是刚好倒霉,撞上了个没底线的卖家了。”李修在一旁道。 他的丹青得到上等评价,反倒是被夫子勉励一番。 顾铭听着,心中了然。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也是一个警醒。 学问之道,终究是半点也取巧不得的。 “行了,别气了。”他安慰道。 “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以后自己用心写便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 王皓垂头丧气地说道。 “一百遍《学规》,我这次怕是两只手都得抄断了。” 顾铭有些没良心的笑了笑,调侃道:“放心,笔墨我管够。” “去你的!谁缺你这点墨汁!”王皓笑骂, 三人笑闹一阵,眼见天色不早,便各自散去。 王皓苦着脸,回舍中抄书去了,李修约了画院的同窗,要去观摩一幅新得的山水画。 顾铭则与他们拱手作别,脚步一转,朝着院学西侧的方向行去。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将白鹭院学的亭台楼阁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顾铭穿过一片静谧的竹林,棋院那块写着“忘忧”二字的古朴牌匾,便映入眼帘。 第70章 首胜!怎么不下了? 顾铭今日心中颇有些痒痒。 面板上已经显示棋之一道有所提升,他想试试,如今的自己,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踏入棋院,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些学子,正捉对厮杀,清脆的落子声此起彼伏。 顾铭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角落里那个最清净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秦望今日,竟不在? 他走到近旁,向一位正在复盘的学子拱了拱手。 “这位兄台,请问今日可见过玄晖兄?” 那学子抬起头,看了顾铭一眼,想起这是经常与秦望对弈的新人,便答道:“秦魁首今日压根就没来过。” 没来过? 顾铭有些奇怪。 在他印象里,秦望就像是这棋院的一个固定景致,只要棋院开着,他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这里,不是对弈,便是打谱。 但顾铭没多深究,可能跟他一样,没时间完成采风作业被夫子训了。 甲班估计要更严苛,说不定还被罚抄写呢。 既来之,则安之。 顾铭的目光,落在了棋院角落里那面悬挂着的排行榜上。 秦望的名字,高居榜首,其后是萧衍。 顾铭目光灼灼,也不知自己何时能榜上有名! 舍友不在,他便将验证自己实力的念头,动到了别人身上。 他的目光在棋院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正百无聊赖,独自摆着棋谱的学子身上。 那人他有些印象,是棋院排行榜上吊车尾的存在。 顾铭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虽说面板上显示“小有所成”,可他连一场正儿八经的胜利都未曾有过。 总不能第一次下场,就找个高手,被人杀得丢盔弃甲,那也太没游戏体验了。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打定主意,顾铭便端着一副谦和的笑容,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可有空闲?在下顾铭,想与兄台手谈一局,不知可否?” 那学子见有人邀约,本还有些不耐,但看清来人是顾铭,脸上顿时露出几分轻视的笑意。 “原来是顾兄。” 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拂乱。 “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虽是乙班学子,棋力不佳,但对付一个刚入棋院没多久的丙班新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人分执黑白,相对而坐。 “顾兄,请吧。” 那学子做了个手势,神态颇为随意。 顾铭也不在意,道了声“得罪”,便拈起一枚黑子,沉思片刻,落于星位。 棋局,就此展开。 起初,顾铭还有些紧张,落子十分谨慎,每一步都思考良久。 可随着棋局的深入,他渐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对面的学子,棋路看似稳健,实则处处都是破绽。 他好几步棋的意图,自己竟能提前猜到。 甚至,在对方落子之前,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三四种应对之法,并且能迅速判断出哪一种最为有效。 这种感觉,玄妙至极。 就仿佛一个日日与猛虎搏斗的猎人,忽然面对一只张牙舞爪的家猫。 对方那所谓的“杀招”,在他眼中,简直如同儿戏。 顾铭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他的落子速度越来越快,棋风也愈发沉稳,甚至带着一丝……秦望的影子。 那是无数次被秦望逼入绝境,被迫高强度思考后,烙印在骨子里的行棋习惯。 反观他对面的学子,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拈着棋子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迟迟无法落下。 怎么会这样? 这个顾铭,不是才入棋院没几天吗? 为何他的棋路如此老辣,滴水不漏,甚至隐隐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落子。 顾铭这一手,直接截断了对方的一条小龙,奠定了胜局。 那学子看着满盘的败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他烦躁地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罐里一扔。 “不下了,不下了!” 他站起身,悻悻然地拂袖而去,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 顾铭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的棋盘,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这就……赢了? 他默默地复盘着方才的棋局,许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过来。 自己的陪练太强,导致他的起点实在太高。 日日与秦望那种级别的天才对弈,虽然一直输,输得惨不忍睹,但也让他于无形中,见识了太多石破天惊的妙手,领略了太多精妙绝伦的构思 他的眼界,早已被强行拔高到一个普通学子难以企及的高度。 如今再与旁人对弈,自然便有种降维打击的感觉。 想通此节,顾铭对秦望不禁又多了几分感激。 他收拾好棋子,怀着一丝愉悦的心情,转身离开棋院。 …… 顾铭推开柒舍的院门,门前那株海棠树在月色下静静伫立,落了一地细碎的影子。 放轻脚步,走进屋内。 只见秦望正坐在桌案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面对着一方棋盘,或是捧着一本棋谱。 他的身前,摆着一盆之前没出现过的……腊梅。 此时月份远未到开花的时候,但也枝干虬劲,姿态清奇。 秦望手中,正捏着一柄小巧的银剪。 他微微侧着头,那双平日里只映着黑白棋子的清亮眸子,此刻正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木枝。 动作很轻,很慢,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截多余的枝丫被应声剪下。 这副景象,与他平日里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反差。 顾铭看得有些发怔。 他从未想过,这个除了下棋,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棋痴,竟还有这般莳花弄草的雅兴。 “我回来了。” 顾铭开口打破屋内的寂静。 他走到桌案旁,好奇地打量着那盆腊梅,又看了看面前精致到脸庞没有一丝瑕疵的少年。 “秦兄怎么不跟自己下棋了?” 顾铭下意识问道。 在他的印象里,秦望在宿舍中,就像一个固定自我对弈的NPC,风雨无阻。 秦望修剪枝叶的动作,略停滞了一下。 眼尾余光淡扫过,微不可察地轻哼。 “你管我?” 第71章 雅文轩,府试将临 顾铭被噎了一下,有些讪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秦望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失言。 他握着银剪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错剪下嫩芽。 就在顾铭想着该如何找个台阶下的时候,秦望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放下手中的银剪,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床榻边。 顾铭以为他是准备就寝了。 却见秦望从枕下摸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又走回来。 那荷包是月白色的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与他清冷的气质倒是相得益彰。 “哗啦。” 秦望解开系绳,将荷包里的东西尽数倒在桌案上。 几锭官铸的银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而又实在的光芒,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铭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眼中露出一丝不解。 “这是?” 他看着桌上那几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两。 “话本的定金。” 秦望的声音传来。 “定金?” 顾铭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秦兄,你是说……我的话本,已经找到了发售的渠道?” “嗯。” 秦望应了一声。 “天临府最大的书局,‘雅文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二十两,是你已写完的那一册的定金。掌柜的看了很喜欢,说今日便会加紧付印,三日后,就能在府城各处铺开发售。” “后续的售卖,你会得到七成,雅文轩得三。” 秦望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番话,听在顾铭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二十两! 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就算顾铭对自己的故事十分自信,也没想过一下子能得这么高价格。 本以为能有个三五两的买断价,便已是邀天之幸。 却没想到,光是定金,就有二十两之巨,后续竟然还有分成! 顾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不是没见过钱的毛头小子,可这笔钱,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这代表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和婉晴的生活将有所保障。 巨大的喜悦过后,顾铭很快便冷静下来。 雅文轩的掌柜,之所以会如此慷慨,怕是…… 顾铭抬起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个清冷的身影上,笑道:“真是多谢玄晖兄相助了。” “你的故事,确实不错。”秦望简单一句算作回应。 虽说是在减弱自己于其中的作用,可顾铭也已了然。 任何时候,渠道资源,远比实力要重要。 顾铭心中感慨万千,郑重地朝着秦望深深一揖。 “此次,多谢玄晖兄援手。” 秦望却只是侧过身,避开顾铭的拜谢。 “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后面的故事。” “下周前,第二册的内容必须创作出来。”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 顾铭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突然有了莫名的猜测。 该不会,玄晖兄是怕他没有更新压力,这才亲力亲为的帮自己联系渠道吧? 如此他就只能每日按部就班的写稿了。 “好。” 顾铭再次拱了拱手,郑重应下。 “定不负玄晖兄所望。” …… 自那天起,顾铭的生活变得愈发规律而充实。 清晨在院中那株海棠树下,温习经义,朗诵诗词。 白日里,则是在致知小筑认真听讲,将夫子所授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下午在棋院或是被秦望教导,或是与人对弈检验成效。 而到了夜晚,完成好课业,便是他笔耕不辍之时。 《学破至巅》雷打不动,每日三章。 至于秦望,在破解了仙人谱后,已经少有在宿舍内自弈的时候了。 更多则是每当顾铭动笔,便会手捧一盏热茶坐在旁边静静地现场追更。 顾铭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笔下的方运,也随着他的心意,一路披荆斩棘。 故事渐入佳境,而现实中,从青城山归来后,院学氛围却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又忙碌的节奏之中。 尤其是乙班。 每次下学路过,即便已是暮色四合,依旧能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不绝于耳的诵读之声。 那些平日里还会三三两两结伴去棋院手谈的乙班学子,如今一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怀里抱着的书卷,也比往日厚重了许多。 …… 夜深人静,柒舍的烛火依然明亮。 顾铭搁下笔,轻轻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桌案上,《学破至巅》的最新三章墨迹未干。 一旁的秦望,几乎是在他落笔的瞬间,便将稿纸拿起,逐字逐句的看完。 不知过了多久,秦望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稿纸,指尖在纸页边缘摩挲着,似是意犹未尽。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还残留着几分故事里的畅快之气。 顾铭见其看完,终于将盘桓在心中数日的疑惑问了出来。 “秦兄,这几日院学里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顿了顿,描述道:“尤其是乙班的学子,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瞧着比我们丙班苦多了。” 闻言,秦望抬起眼帘,眸子瞥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傻子似的无奈。 他甚至懒得开口,只是给了顾铭一个白眼。 顾铭被这一下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 许是见他真的一脸茫然,秦望才终于施恩般地开了口,没好气道:“你一个读书人,竟连科举的时日都忘了?” “科举?” 顾铭一怔,随即脑中灵光一闪,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县试是在二月初,如今已是三月多…… “府试!” 顾铭恍然大悟。 “总算还不算太笨。” 秦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语气淡然。 “再有一个月,便是四月春闱,府试开考。乙班的学子,大多都是通过县试,底子尚可的童生,苦读至为的便是这一刻。” 他放下茶杯,继续道:“府试若中,便可升入甲班,为后续院试做准备。若是不中,便只能继续留在乙班,再等上一年。” 一年又一年,光阴蹉跎,最是消磨人的心气。 难怪那些乙班学子,一个个都如临大敌。 顾铭了然,可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并且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府试…… 自己,能不能也去试试? 第72章 先生,我想考府试! 按照院学的规矩,他身处丙班,根基尚浅,理应再经过数次小考,稳扎稳打地升入乙班,再图来年的府试。 那样一来,便又要凭空多等上一年。 尽管县试案首运气成分居多,可他如今的学识,比之刚入学时,已是天壤之别。 上次小考,便已证明了自己的进步非吴下阿蒙。 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挥之不去。 顾铭的心,渐渐热了起来。 …… 次日,致知小筑。 魏清远夫子讲授经义的声音,在堂内回响。 顾铭坐得笔直,听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他的心神,已不再仅仅局限于夫子所讲的字句,而是将其与脑海中关于府试的考纲,一一对应,飞速地查漏补缺。 经义,尚可。 策论,因为有着另一个时代的见闻,会经常出奇制胜,算是强项。 诗、词,如果能押对宝,就是无敌的存在,没压中,努努力也不至于太拖后腿。 赋,至今还是初窥门径。 怎么说呢,名篇他倒是知道不少,像什么《阿房宫赋》、《前赤壁赋》、《洛神赋》,但他背不下全篇啊! 字实在太多了! 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种句子他倒是会,但整体水平上不去,硬往上面塞,跟马桶镶金边有什么区别? 律,虽说也是初窥门径,但进步已经算快的了。 一个月的时间,要将短板补齐,有些难,但并非不能一试。 日下西头,堂上的魏清远讲完今日的课业,合上书卷,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今日便到此处,下学。” 学子们闻言,纷纷起身,朝着夫子躬身行礼。 “学生恭送先生。” 魏清远微微颔首,拿起桌案上的教案,率先走出学堂。 顾铭见状,也顾不得跟王皓李修打招呼,快步便跟了出去。 魏清远走得不快,清瘦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带着几分文人的孤直。 “先生,请留步。” 顾铭的声音,打破这片宁静。 魏清远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看着追上来的顾铭,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何事?” 顾铭走到夫子面前,站定,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而后,他抬起头,迎上魏清远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学生……想参加今年的府试。” 话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阵无声的低语。 魏清远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将顾铭的心思彻底看穿。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严厉。 顾铭的心猛地一紧,但他没有退缩,依旧直视着夫子的眼睛,态度恳切而坚定。 “学生知道。” “胡闹!” 魏清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府试岂是儿戏?乙班尚有大半学子没有十足把握,你一个入丙班不过数月的学生,根基未稳,学识尚浅,竟也敢动此念头?” 他拂了拂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训诫之意。 “老夫知你县试案首出身,心气高些,本是好事。但为学之道,贵在循序渐进,脚踏实地。你这般急功近利,只会自毁前程!” 这番话,说得极重。 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声告退了。 可顾铭只是静静地听着,待夫子说完,他才再次躬身一揖,声音沉稳。 “先生教诲的是。”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澄澈。 “学生自知根基尚浅,不敢有丝毫骄纵之心。入学以来,日夜苦读,未敢有片刻懈怠。” “只是……光阴宝贵,学生不想蹉跎。”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执拗。 “学生想去试一试。即便不成,亦可知自身不足,明晰来年用功之方向。这于学生而言,并非虚耗,而是砥砺。” 魏清远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眼前的少年,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像一株迎风的翠竹。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投机取巧的浮躁,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也罢。” 魏清远忽然开口。 “我且问你,《礼记·大学》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何解?” 这是经义的考教。 顾铭略一思忖,便开口答道:“回夫子,此句意为,古代那些想要在天下彰显光明德行的人,会先治理好自己的国家。此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序,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是书本上的标准释义。 魏清远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治国之本,又在何处?” 该问题便超出了书本的范畴,开始考校个人的见解。 这一次,顾铭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下眼帘,似乎在组织言语,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学生以为,治国之本,在于民心。” “民心?” 魏清远的三缕长髯微微动了动。 “何为民心?” “民心者,百姓之所向也。” 顾铭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 “百姓所求,不过衣食温饱,安居乐业。朝廷之策,若能顺应民心,使百姓安乐,则国基稳固,天下太平。反之,若政令严苛,横征暴敛,失了民心,纵有金城汤池,亦不过是空中楼阁,旦夕可覆。” 他的这番话,已然带着几分策论的影子。 见解虽不算石破天惊,却也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远超一个丙班学子该有的水准。 魏清远眼中的审视之色,不由得浓了几分。 他沉默地走了几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 “我朝重文抑武,以安河县为例,商贾富庶,然农人依旧辛劳。若你是安河县令,当如何策之,方能使农商皆安,府库充盈?” 这个问题,更加具体,也更加刁钻。 它不仅考验经义策论,更考验对时弊的洞察与解决之道。 顾铭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 他一边走,一边沉思,脑海中飞速地将平日里所学的知识与自己的见解相互印证。 许久,他才停下脚步,郑重地看向魏清远。 “学生浅见。” 他先是自谦一句,而后才道:“当以‘轻税’固农本,以‘商律’促流通。” “轻税,非指减免田税,而是严查地方,禁绝苛捐杂税,使农人劳有所得,不至流离失所,此为固本。” “商律,则是为商贾往来,制定明确法度。既要保障其财货安全,鼓励其通有无,又要明令其纳税之责,使其利不独享,反哺于民。如此,商路通达,府库自盈,农商各安其份,方为长久之计。” 一番话说完,顾铭再次躬身。 “学生愚见,请先生斧正。” 第73章 初次会晤! 竹林间,只剩下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魏清远定定地看着顾铭,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中,带着一丝感慨,也带着一丝欣慰。 “罢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复杂。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阻你。” 顾铭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只是你要想清楚。” 魏清远的神情重新变得严肃。 “府试非同儿戏,若你名落孙山,于你心气,必是打击。届时,莫要自怨自艾,还需沉下心来,从头学起。” “学生明白。” 顾铭重重地点头。 “多谢夫子成全!” 魏清远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点了点头。 “去吧。” 他摆了摆手。 “这一个月,你若有不懂的学问,可随时来寻我。” 顾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这是夫子以自己的方式,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学生,谢夫子!” 他再次深深一揖,直到魏清远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才缓缓直起身。 …… 时间如流水,转眼便过了五天,又到休沐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归心似箭的顾铭便起了床,将几件衣物、课本和这几日新写的《学破至巅》稿纸仔细打包。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婉晴。 不知几日不见,她的气色是否又好了一些。 虽说决定要参加府试,可也不代表顾铭就会完全将家庭抛之脑后。 就在他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却意外地发现,对面的秦望,竟也在收拾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秦兄,你也要……回家?” 顾铭有些惊讶。 几次休沐,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出。 “嗯。”秦望将几本书放入包裹,动作不紧不慢。 顾铭笑了笑。 “正好,可以一道出院学。” 秦望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院学清晨的石板路上。 晨光熹微,穿过两侧高大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学舍,或行色匆匆,或悠然闲谈,空气中弥漫着休沐日独有的轻松气息。 顾铭与秦望并肩而行,一路无话,气氛却并不尴尬。 对他们而言,这种沉默的相处,早已成为一种默契。 而在离开院学大门,原本正要与秦望告别的顾铭脚步忽然一顿,眼中瞬间漫上惊喜之色。 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两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朝着这边翘首以盼。 正是苏婉晴和阿音。 “婉晴!” 顾铭快步走过去,又是惊喜,又是心疼。 “你怎么来了?身体可还受得住?天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妻子的脸庞。 数日不见,苏婉晴的气色却愈发正常,脸上那块斑痕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穿着一身淡雅的兰花样式襦裙,身姿虽依旧纤弱,却已初见玲珑的曲线,整个人宛如一朵在晨风中悄然绽放的兰草,清丽脱俗。 “想着夫君今日休沐,便来接你了,而且也不能一直在家中待着,总要出来透透气。” 苏婉晴的声音温婉动听,一双明眸里满是笑意,映着顾铭的身影。 “夫人可是一早就念叨着呢。” 一旁的阿音机灵地补充道,满脸看好戏般的揶揄。 顾铭心中一暖,握住妻子微凉的手,柔声道:“春日风寒,仔细身子。” 一家人正说着话,顾铭才猛然想起后面还跟着一人。 他连忙侧过身,有些歉意地看向秦望。 “玄晖兄,这是内人苏氏。” 他为两人介绍道。 “婉晴,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舍友,秦望,秦玄晖兄。” 在见到秦望的瞬间,苏婉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好个俊俏的公子,怕是连女子都无法与之相比。 不过,她还是敛衽一礼,举止端庄大方。 “秦公子安好。” 褪去自卑自哀的苏婉晴,已经不再是初见的小可怜。 秦望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 他那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视线却并未落在苏婉晴的脸上。 而是先是微微一垂,落在了顾铭的腰间。 那里,正挂着一个绣着几杆翠竹与一朵幽兰的月白色荷包,针脚细密,样式雅致。 随即他的目光又缓缓抬起,移到了苏婉晴身上那件淡青色的襦裙上。 裙摆处,同样用银线绣着几朵盛开的兰花,与那荷包上的样式,遥相呼应。 秦望的眸光,在那一瞬间,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原本淡漠的神情,仿佛凝上一层更深的霜。 “苏夫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显疏离,却又不失读书人的规矩。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再无多言。 言罢,朝着顾铭与苏婉晴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一言不发,转身便向不远处一驾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走去。 那马车极为考究,车身由上好的楠木打造,四角悬挂着精致的银铃,车帘是湖蓝色的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低调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奢华。 因为已经习惯了舍友阴晴不定的性格,顾铭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诧异于其家中的排场,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天临府的富庶人家。 而自始至终,一直安静地站在苏婉晴身后,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阿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秦望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登上马车。 …… 马车内。 秦望端坐着,车厢宽敞而雅致,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的小香炉,正燃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 他没有立刻吩咐启程。 而是微微掀开车帘的一角,目光投向院学门口。 晨光中,顾铭正低头与妻子说着什么,神情温柔。 苏婉晴仰着脸,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 阿音则在一旁,机灵地为两人整理着行囊。 三人站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温暖的画面。 秦望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锦缎车帘捏出了一道褶皱。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铭腰间的那个荷包上。 竹,兰…… 君子之风,蕙质兰心。 真是……般配啊。 “小姐。” 车外,传来一道恭敬而又沉稳的声音。 秦望的手指猛地一松,仿佛被惊醒一般。 缓缓放下车帘,隔绝外界的一切。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走吧。” 声音依旧清冷,却在封闭的车厢内,悄然散去了刻意压制的低沉,恢复了几分女子独有的柔和与清越。 “是。” 车夫应了一声,马鞭轻轻一扬。 车轮缓缓转动,在清晨的石板路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朝着与顾铭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第74章 再不加印就得断货了! 清晨的街道尚带着几分薄雾般的凉意。 两侧的店铺有的已经卸下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洒水扫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与早点铺子飘来的肉包香气混合的味道。 顾铭握紧苏婉晴的手,那细腻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凉,却让他心中无比安宁。 “我们回家吧。” 他柔声说道。 “嗯。” 苏婉晴轻轻应着,任由他牵着,与阿音一道,汇入清晨熙攘的人流之中。 只是她的脚步却似有些迟疑。 她几次欲言又止,清丽的眉宇间,染上了一抹浅浅的忧虑。 顾铭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放慢了脚步,关切地问道。 “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婉晴轻轻摇头,贝齿咬着下唇,片刻后才低声问道。 “夫君,方才那位秦公子……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他不快了?” 她回想着方才秦望那疏离冷淡的态度,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夫君在院学中,若因自己而与同窗生了嫌隙,那便是她的不是了。 顾铭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妻子那双满是担忧的澄澈眸子,心中一暖。 “你想哪里去了。”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妻子蹙起的眉头,动作温柔。 “玄晖兄天生就是这个性子,看着冷,实则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顾铭的语气温和,他能理解苏婉晴的敏感,她过去的经历,让她在面对旁人时,总是习惯性地先反思自己。 “热心肠?” 苏婉晴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方才那位秦公子,从头到尾都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实在看不出半分热心。 “当然。” 顾铭笑着点头,语气中带上几分真诚的感激。 “说起来,我那话本能找到发售的渠道,还多亏了他帮忙。” “秦公子帮忙?” 苏婉晴愈发惊讶了。 “是啊。” 顾铭解释道:“他将我的稿子,荐给了雅文轩。不仅如此,雅文轩的掌柜还预付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金呢。” 他说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显然心情极好。 “二十两?” 苏婉晴闻言,不由得用手轻轻掩住嘴,一双秀美的眸子瞬间睁大了。 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中涌动的,是满满的骄傲与欢喜。 “雅文轩?” 一直安静跟在旁边的阿音,此刻却突然插话,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精光。 “那不是咱们天临府最大的书局吗?” 她语气里满是惊叹。 “听说里头的书,都是名家大作,寻常人想把自己的书摆进去,难如登天呢!” 顾铭闻言,也来了兴致。 秦望只说书局的名字,他倒未曾想过,这雅文轩竟有如此大的名头。 他心中一动,算算日子,秦望将稿子拿去已有五六天了,那位掌柜说会加紧付印,三日后铺开发售。 顾铭的目光在苏婉晴和阿音脸上扫过,看到她们同样好奇的眼神,便笑着提议。 “不如……我们去看看?” “好呀好呀!”阿音第一个拍手赞成,满脸兴奋。 苏婉晴也是眸光一亮,用力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都听夫君的。” 能亲眼看到自己夫君的文字被印成书册,摆在天临府最大的书局里,这于她而言,是比任何事情都更值得欢喜的。 …… 雅文轩坐落在天临府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三层高的阁楼,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即便时间尚早,可门前依旧车水马龙,进出之人,多是穿着考究的读书人,亦有富家子弟和锦衣小姐。 顾铭带着苏婉晴和阿音走进去,一股浓郁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特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轩内极为宽敞明亮,一排排高达屋顶的檀木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至杂谈游记,应有尽有,浩如烟海。 几位穿着青布长衫的伙计,正穿梭其间,为客人们取书介绍,言谈举止,皆彬彬有礼。 苏婉晴和阿音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书局,一时间都有些看花了眼,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顾铭的目光在堂内扫视一圈,很快便走向一位正在整理书卷的年轻伙计。 “店家,请了。” 他拱手一礼,态度谦和。 那伙计闻声抬起头,见顾铭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便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这位客官有何需要?” “在下想寻一本书。” 顾铭开口道。 “不知贵店,可有一本名为《学破至巅》的话本小说?” 听到这个书名,那伙计的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客官好眼光!” 他热情地说道。 “这本《学破至巅》可是我们书局这几日卖得最火爆的新书了!您来得巧,第一批印的五百册,如今只剩下最后几十本了。”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顾铭三人,朝着书局最中央,也是最显眼的一个书架走去。 “您瞧,就在这儿。” 顾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头不由得微微一震。 只见那书架最上层,最醒目的位置,赫然摆放着一摞崭新的书册。 封皮是素雅的月白色,上面用行楷工整地印着《学破至巅》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正是他自己的笔迹。 而在书名之下,还落着一行小字——“忘机著”。 自己的心血,就这样变成了铅字,摆在了这天临府最大的书局里,被无数人翻阅、品评。 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满足感,瞬间充斥顾铭的胸膛。 苏婉晴站在他的身旁,看着摆放在架子上的书籍,美眸中异彩连连,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与喜悦。 她的夫君,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阿音则是好奇地拿起一本,翻看了几页,虽然许多字不认得,但眼中却满是崇拜的小星星。 “店家,这本书……卖得真有这般好?” 顾铭平复了一下心绪,状似随意地问道。 “何止是好啊!” 那伙计一提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客官您是不知道,这本书自打三日前上架,买的人便一日多过一日!话本的故事新奇有趣,文笔又好,尤其是里面的一句残诗,当真是石破天惊!我们掌柜的都说了,这位忘机先生,日后定非池中之物!”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浑然不知,他口中那位忘机先生,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我们掌柜的已经连夜吩咐刻印坊加印了,不然呐,怕是明日一早,就得断货了!” 第75章 夫君想做,尽管放手为之! 听着伙计的讲述,顾铭也拿起一本《学破至巅》,书册入手,带着油墨的清香与纸张的温润质感,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全新的希望。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苏婉晴。 她正仰着俏脸,一双明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与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一刻,顾铭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满足。 道阻且长,但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前路纵有万般险阻,亦不过是脚下坦途。 顾铭转过头,向那热情洋溢的伙计笑道:“店家,这《学破至巅》,给我包上一本。” 自己的处女作,还是有些收藏价值的。 他从怀中取出钱袋。 “好嘞!” 伙计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手脚麻利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崭新的书册,用油纸仔细包好。 “客官,承惠一百文。” 顾铭没什么零钱,他拿出一两银子,递了过去。 伙计收了钱,找好后,将包好的书册递给顾铭,还不忘多说一句。 “客官您这本书买回去,绝不会后悔!日后有了新卷,可得常来光顾啊!” 顾铭接过书,心中有些莞尔。 后续的新卷? 哪怕是还要等个几天。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多谢。” …… 三人走出雅文轩。 门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川流不息,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说笑声、车轮滚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繁华而又生动的乐章。 苏婉晴的脸上,还带着未曾散去的喜悦与骄傲,那双明亮的眸子,不时地偷偷瞥向身旁的夫君,眼波流转间,满是缱绻的柔情。 顾铭感受着她的目光,心中愈发柔软。 他侧过头,看着妻子在阳光下愈发显得白皙通透的脸庞,那块曾经碍眼的斑痕,如今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余下一抹浅浅的印记,反而为她清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街角一家装潢雅致的胭脂铺上。 “婉晴,我们去看看。” 苏婉晴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飞起一抹红霞,有些羞赧。 “夫君……” 她下意识地想推辞,声音细若蚊蚋。 “你的脸色好了许多,配上些胭脂,定会更好看。” 顾铭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之前不买,是怕其自卑,如今婉晴的姿色已经恢复不少,自然再无这方面的顾虑。 他握着她的手,走进了那家名为“点绛唇”的胭脂铺。 铺子里的香气芬芳馥郁,却不俗艳。 掌柜的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见有客上门,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婉晴,去看看喜欢哪个?”顾铭轻声道。 虽有些心疼钱,但苏婉晴更知道此时更不该拂了自家夫君的面子。 只是……看着琳琅满目的货架,性子本就柔婉的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选择。 买胭脂的记忆,还是家中尚未出事,她与族姐同去的那次,已经是几年前了。 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求助地落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顾铭心中微叹,有些无奈。 目光开始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一盒用白瓷小圆盒装着的胭脂上。 胭脂色泽娇嫩,宛如初绽的桃花,若涂在娇妻的面庞上,一定会非常好看。 “就这个吧。” 他替妻子做出决定,付了钱,小小的一盒,便是二两银子。 苏婉晴将那小小的瓷盒握在手心,触手微凉,心里却是一片滚烫的暖意。 从胭脂铺出来,路过一家气派的绸缎庄时,顾铭的脚步又停下了。 橱窗里,一件天蓝色的长裙,样式精美,料子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煞是好看。 他不由得想象妻子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定然更显清丽脱俗。 “婉晴,这件衣裳……” 他刚一开口,苏婉晴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夫君,不必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柔而坚定。 “家里的衣裳还够穿,不必这般破费。” 苏婉晴说完,目光却转向了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阿音。 阿音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衣裳,虽然干净整洁,却也显得朴素寒酸。 “不如……” 苏婉晴看向顾铭,眼中带着一丝商量的意味。 “给阿音买一件吧。她平日里照顾我,很是尽心。” “夫人,公子,这使不得,使不得!阿音有衣服穿的!”小丫头闻言,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是感动,又是慌张。 顾铭想想妻子的话,也觉得有理。 虽说是自己收留了差点被发卖的阿音,但也让对方照顾婉晴,操持家务,而且除了给口饭吃外,连工钱都没有,甚至饭都是阿音做的。 确实该有所表示,家奴都没这么黑的。 最终,在顾铭和苏婉晴的坚持下,还是给阿音挑选了一件合身的鹅黄色布裙。 料子虽不如那件湖绿色的名贵,却也柔软舒适,颜色鲜亮,正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少女。 …… 回到家中,阿音便迫不及待地拿着新衣服去厢房换了。 堂屋里,只剩下顾铭和苏婉晴两人。 苏婉晴为顾铭沏上一杯热茶,动作娴静温婉。 顾铭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将其握在手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心中酝酿的话,终于说出口。 “婉晴。” 他轻声开口,语气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郑重。 “我决定,参加今年的府试。” 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婉晴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府试? 她当然知道府试意味着什么。 按照之前夫君给她普及的院学规矩,其身在丙班,理应明年再考才是。 如今这般……是不是太急了些? 可这个念头,也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好。”她的唇角缓缓绽开笑意。 “夫君想做的事,便只管放手为之。” “无论结果如何,婉晴皆伴君左右。” 第76章 真容尽显 温言软语,轻柔却坚定。 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淌过顾铭的心田,将他心中最后那一丝因仓促决定而生的忐忑,彻底抚平。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眉眼温婉如画,眸中盛着的全是对自己的信任与支持。 顾铭伸出手,将苏婉晴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馨香的发顶。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堂屋内的光线柔和而温暖,从窗棂间洒落,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屋内愈发静谧。 两人静静相拥,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厢房传来,打断了这份宁静。 换上新衣的阿音,带着几分羞怯,几分新奇,从门口走了进来。 明亮的鹅黄色衬得她本就活泼的性子愈发灵动。 巴掌大的小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只是微微发黄的肤色与几点俏皮的雀斑,终究是减损了几分精致,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寻常人家有些可爱的小丫头。 苏婉晴的目光落在阿音身上,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 “好看。” 她由衷地赞了一句,拉着阿音的手,让她在自己面前转一圈,再细细打量着。 “就是这小脸蛋,该好好养养。” 苏婉晴忽然来了兴致,拉过阿音的手,柔声笑道:“来,阿音,坐下。” “夫人?” 阿音有些不解,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 “方才夫君不是给我买了盒胭脂么?” 苏婉晴拿起桌上那个精致的白瓷小盒,在阿音面前晃了晃,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我给你也试试,画上妆,定然更好看。” “使不得,使不得!” 阿音闻言,吓得连连摆手,小脸都白了几分。 “胭脂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能用在阿音身上!夫人,这万万不可!” 她想拒绝,可看着苏婉晴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 “无妨的。” 苏婉晴却是不容她拒绝,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 阿音想要挣扎,又怕伤到苏婉晴还未病愈的身体。 “先给你把脸洗干净。” 苏婉晴取来干净的棉布,沾了些清水,便要为阿音擦拭脸颊。 阿音的身子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便想躲开。 可苏婉晴的手已经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热的棉布,带着清水的湿润,拂过阿音的脸颊。 下一刻,苏婉晴的动作,却蓦然顿住了。 她看着手中的棉布,又看了看阿音的脸,一双秀美的眸子,缓缓睁大,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只见那棉布之上,竟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黄渍。 而阿音被擦拭过的那一小块肌肤,原本的蜡黄与雀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上好羊脂白玉般细腻通透的雪白。 两种肤色,泾渭分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 苏婉晴怔住了。 顾铭也察觉到异样,走了过来,当他看清阿音脸上的变化时,瞳孔亦是微微一缩。 这哪里是雀斑,分明是某种可以擦掉的伪装! 见事情败露,阿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她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 “扑通”一声,小丫头竟是直接从绣墩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 “公子,夫人,阿音不是有意要欺瞒你们的!” 她仰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粉雕玉琢的半边脸庞,配上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苏婉晴心头一软,连忙俯身去扶她。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阿音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轻响。 “阿音有罪,阿音罪该万死!”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起来。 “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我怕……我真的怕再被人抓回去,所以才……才用草药汁抹了脸,装成这副模样……” 小丫头哭得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求公子和夫人开恩,不要赶阿音走!” 顾铭与苏婉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与怜惜。 原来如此。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身怀几分姿色,在这世道,的确是步步维艰。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傻孩子。” 苏婉晴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用自己的袖子为她拭去泪水。 “快别哭了,我们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更不会赶你走。”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必再担惊受怕。” 听到这话,阿音才止住了哭声,抬起泪眼婆娑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人。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苏婉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去把脸洗干净吧,不用再那般委屈自己了。” 顾铭也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苏婉晴的话。 “嗯!” 阿音应声,泪水中终于绽开一丝笑意。 …… 待阿音去清洗干净,再回到堂屋时,顾铭和苏婉晴才真正看清了这丫头的本来面目。 柳叶眉,杏核眼,琼鼻樱口,肤白胜雪。 分明就是一个粉雕玉琢、钟灵毓秀的美人坯子。 虽年纪尚小,身子还未长开,却已然能窥见日后那足以倾倒众生的绝代风华。 “好一个美人坯子。” 苏婉晴由衷地赞叹着,语气里没有半分嫉妒,只有纯粹的欣赏与欢喜。 阿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她绞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夫人……” 那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初露真容后的忐忑。 顾铭心中亦是闪过一丝惊艳。 如此年纪便有这等姿容的,实属罕见。 清纯与灵动,在她身上完美地糅合在一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得仿佛能映出人的心底。 难怪这丫头要费尽心思扮丑,如此容貌,若是流落在外,确实是祸非福。 不过…… 顾铭心中却突然有些存疑。 阿音在家中的表现,勤劳肯干,这点说是乡下贫苦人家的姑娘,倒也合得来。 但对方却显得过于机灵讨巧了些。 这份机灵,不像是在田埂间磨砺出的朴拙,反倒像是……在人情世故的染缸里浸泡过的玲珑。 第77章 去伺候夫君穿衣吧! 可她照顾婉晴确实尽心尽力,这份情谊做不得假。 罢了,谁还没有一点秘密呢。 顾铭将疑虑暂且压在心底,只要她对婉晴好,便足够。 “既然往事已了,以后便安心住下。” 他温声一句,算是为这场小小的风波,画上句点。 …… 夜色渐深,小院里亮起了温暖的烛火。 晚饭的菜肴,比往日里丰盛了些。 许是因心中大石落地,又得新衣,阿音的心情格外好,菜色也愈发用心。 只是席间,她却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多言。 洗去伪装的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螓首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剪影,只顾着为苏婉晴布菜,自己却吃得很少。 那份初露真容的局促与羞怯,让她平添几分动人的柔弱。 苏婉晴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怜爱,不时柔声与她说着话,为她夹去碗中最嫩的菜心,努力化解着她的不安。 饭后,阿音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烧好了热水,便识趣地退回了自己的厢房,留给二人独处空间。 堂屋里,烛火摇曳,光影温暖。 苏婉晴为顾铭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而后便静静地坐在他身旁,陪着他看书。 顾铭手中捧着一本经义,为府试做着准备。 只是不知为何,今夜他却有些心绪不宁,书上的字句,看了半晌也未曾入脑。 他放下书卷,轻揉了揉眉心。 “夫君,可是累了?” 一道温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带着关切。 顾铭转过头,便对上苏婉晴那双盛满担忧的清澈眸子。 他笑了笑,握住妻子微凉的手。 “无妨,只是看许久,眼睛有点乏。” “那便早些歇息吧。” …… 两人回到卧房,苏婉晴又为他端来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夫君,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她柔声说了一句,便转身去了里间。 顾铭坐在床沿,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暖意顺着脚底缓缓升起,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自己买回来的《学破至巅》上,心中思绪万千。 府试,话本,家庭…… 桩桩件件,都需要他用心经营。 压力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实的动力。 不多时,苏婉晴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下白日的襦裙,身上只着一件素白的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烛光下,她的肌肤仿佛笼着一层柔光。 她走到顾铭身前,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子,取过旁边的布巾,为他擦拭双脚。 “婉晴,我自己来便好。” 顾铭有些不忍。 苏婉晴却只是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 “夫君在外苦读,本就辛劳,妾身为妻,也只能做些微末小事了。” 她的动作轻柔而又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顾铭心中一暖,不再推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眉眼如画,温婉娴静,一举一动,都透着柔情。 …… 待收拾妥当,两人和衣躺在床上。 顾铭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馨香的发顶,感受着怀中温软的娇躯,心中一片宁静。 他确实有些乏了,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很快,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便在静谧的卧房内响起。 苏婉晴枕着丈夫坚实的臂弯,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侧过身,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细细地描摹着顾铭的睡颜。 他的眉眼很好看,只是此刻,即便是睡梦中,眉头也依旧微微蹙着,似乎藏着化不开的思虑。 是为了将来的府试吧? 苏婉晴的指尖,轻轻地,想要抚平那抹褶皱,却又怕惊扰他的好梦,最终只是悬在半空。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疼。 夫君为这个家,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清晨苦读,白日听讲,夜晚还要笔耕不辍。 他将所有的时间都填得满满当当,只为了能让他们未来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可自己呢? 苏婉晴的眸光黯淡了下去。 自己非但不能为他分忧,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反而时常需要他来费心照料。 她想起了两人唯一的那次圆房。 虽是成了夫妻,可她能感觉到,夫君的动作始终克制而温柔,生怕伤到了她。 事后,更是体恤她身子弱,再未提过床笫之事。 他越是体贴,苏婉晴心中便越是自责。 为人妻子,连最基本的……都无法满足夫君。 她知道,夫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非圣人,怎会没有需求? 只是他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不愿让她有半分烦忧罢了。 可这样下去,终究是委屈委屈。 忽地,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苏婉晴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大崝王朝,文人学子,但凡有些功名,便可多纳妻妾,开枝散叶。 这是国策,是常理。 夫君是县试案首,本就多一个名额,日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若……若能有个人,替自己……好好侍奉夫君,为他纾解疲乏,调理身子。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娇俏灵动的脸庞。 柳叶眉,杏核眼,琼鼻樱口,肤白胜雪。 正是洗去伪装后,阿音那张足以令人惊艳的脸。 若是她…… …… 翌日清晨,睡了个好觉的顾铭按照生物钟醒来。 一转头,发现娇妻正睁着双盈盈美目打量自己。 顾铭笑了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之前的那位大夫不是说了吗?要趁早上在院中走动。”苏婉晴柔声细语。 “夫人,该起身。”正在此时,阿音端着一盆温热的清水,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动作一如往常。 她将水盆放在妆台旁的架子上,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独有的活力。 苏婉晴缓坐起身,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衬得一张小脸愈发清丽。 只是她却推开了阿音伸来的手 “不用伺候我。”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清晰。 “啊?” 阿音闻言一愣,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夫人这是怎么了? 苏婉晴却没有看她,目光转向也刚坐起身的顾铭,声音依旧温婉。 “你去伺候夫君穿衣吧。” 第78章 长生兄!此书非凡品! 此言一出,顾铭与阿音皆是一愣。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这……” “不必了,我自己来便好。” 顾铭下意识地便要开口拒绝。 他虽已来到这个世界数月,骨子里终究还是个现代人,让妻子之外的年轻女子为自己穿衣,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阿音也抬起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不解地望向床榻上的苏婉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与无措。 “怎么?” 苏婉晴的目光从顾铭身上转到阿音脸上,语气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柔和。 “夫君是一家之主,合该如此。”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寝衣,声音里透着几分倦意。 “只是我身子有些乏了,不然,便亲自来了。”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点明了顾铭的身份,又解释了自己为何不能亲力亲为, 顾铭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他看着妻子那略带倦色的脸庞,心中一软,那点现代人所谓的别扭,瞬间便被心疼所取代。 罢了,入乡随俗吧。 他若再推辞,反倒显得小题大做,辜负了婉晴的一番体恤之心。 “好。” 顾铭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得到允诺,阿音这才回过神来。 她取下顾铭昨日换下的那件青布襕衫。 走到床边,垂落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纤细的剪影。 “公子。” 她轻声唤了一句,便将衣衫展开。 顾铭配合地伸开双臂。 少女的动作起初还有些生疏,手指偶尔会碰到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但很快,她便适应过来,动作变得熟练而又麻利,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取过外袍,理平衣襟,系上腰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苏婉晴静静地坐在床边,细细地观察着阿音的神情。 她预想中的羞涩、慌乱、脸红心跳,一样都没有出现。 眼前的少女,螓首低垂,神情专注而平静,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眸子里,没有丝毫寻常少女面对异性时的羞赧与情愫,有的,只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服务他人的平静。 就好像,为夫君穿衣,与在厨房里切菜、在院子里洗衣,并无任何分别。 苏婉晴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阿音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夫君待她有收留之恩,她心中所想,怕也只是报恩罢了,未必存了那份心思。 自己这般突兀,若是让她误会了,起了隔阂,反倒不美。 也罢,此事,终究是急不得的。 …… 休沐的时光平静而又温馨。 顾铭白日里温习经义,为府试做着准备。 苏婉晴则在一旁静静地为他研墨,或是捧着针线篮子,绣着花样。 阿音洗去伪装后,初时还有些拘谨,但在苏婉晴的温言软语下,也渐渐放开了。 小院里,时常能听到她哼着些不知名的小调,轻快灵动,给这个安静的家,平添几分鲜活的生气。 又是一天过去,离别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 天色未亮,顾铭便已起身。 临走前,他将《学破至巅》剩下的稿酬定金,尽数取出,郑重地交到苏婉晴手中。 “这些银钱,你和阿音留着,平日里买些好吃的,莫要亏待了自己,后续还有话本分成的钱呢,那才是大头。” 苏婉晴没有推辞,只是默默接过,为他仔细整理好衣领,一双明眸中,满是柔情与不舍。 “夫君在院学,亦要保重身子。” “我省得。” 顾铭笑了笑,最后看一眼这温馨的小院,转身踏入清晨的薄雾之中。 …… 回到院学,柒舍内一如既往的清冷。 秦望的书案空空如也,难得归家,估计是还未归来。 顾铭在宿舍放下沉甸甸的书箧后,便快步赶到致知小筑。 学堂内的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与淡淡墨香。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或低声交谈,或埋首温书。 顾铭的目光一扫,很快便落在自己的座位旁。 王皓那微胖的身影正窝在座位上,背对着门口,脑袋几乎要埋进桌案里,肩膀还时不时地耸动一下,显得鬼鬼祟祟。 顾铭心中好笑,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在那宽厚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啪。” “哎哟!” 王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惊呼。 他手中的物事“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人也慌忙回头,一张胖脸上满是惊恐。 “夫……夫子?” 待看清身后站着的是顾铭,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拍着胸口。 “长生兄!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顾铭的目光,却落在他桌案上那本书上,眼中笑意更浓。 那书册封皮素雅,上面用行楷印着四个大字,再显眼不过。 《学破至巅》。 这不正是自己的那本话本么? 王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地将书往怀里揣。 “这个……那个……”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怎么?上学时看闲书,怕夫子责罚?” 顾铭拉开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调侃道。 “嘘!小声点!” 王皓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他将书册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长生兄,你有所不知,此书……非是凡品!” “哦?” 顾铭挑了挑眉,故作好奇。 “有何不凡?” 见他有所兴致,王皓顿时来了精神,脸上那点尴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知己般的兴奋。 “此书名为《学破至巅》,乃是雅文轩新出的话本,讲的是一个叫方运的落魄学子,如何逆袭的故事!” 他的声音压得虽低,却难掩激动。 “你是不知道,这故事写得何等引人入胜!尤其是那主角方运,当真是……当真是说出了我等读书人的心声啊!” 顾铭聆听着,心中莞尔。 “还有还有!” 王皓说得眉飞色舞,从怀中掏出书册,小心翼翼地翻到某一页,指给顾铭看。 “你瞧瞧这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当真是石破天惊,气势磅礴!我读到此处,只觉浑身热血沸腾!恨不能以身代之啊!” 第79章 何止是好句?!! 顾铭看着王皓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胖脸,听到他慷慨激昂的赞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这句词,在前世乃是辛弃疾的千古绝唱,其间蕴含的家国情怀与壮志难酬,足以令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为之动容。 他微微颔首,发自内心地赞同,带着一丝追忆往昔的悠远。。 “确是好句。” 可这话落在王皓耳中,却变了味道。 王皓见顾铭神色平静,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露出惊为天人的震撼之色,心中顿时有些急了。 他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转为错愕,再化为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望。 “就……只是好句?” 王皓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顾铭,仿佛在看一个不识货的木头。 “长生兄,你……你可品出其中真味了?” 他觉得顾铭定然是走神,未曾细品。 顾铭看着他这副较真的模样,有些无奈,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自然品出来了,沙场秋点兵的豪迈,马革裹尸的悲壮,尽在其中。” 可这番话,非但没有安抚王皓,反而让他愈发急切起来。 “不对,不对!” 王皓连连摆手,胖脸涨得更红了,他将书册在桌上重重一拍,引得邻座几位学子侧目。 他赶忙压低了声音,凑到顾铭跟前,神情郑重无比。 “长生兄,这何止是好句!此句一出,当为传世之作!” “你看这‘醉里’二字,写尽了主角当下的落魄与不甘!再看这‘挑灯看剑’,一个‘看’字,道出了多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与渴望!” “还有‘梦回吹角连营’,由实入虚,将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壮志豪情,烘托到了极致!”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着书页,神情激动,仿佛自己就是那位点评江山的大儒。 “如此风骨,如此气魄,百年难得一见!长生兄,你怎能只用一句‘好句’来评之?这简直是……是对这句诗的亵渎!” 看着王皓痛心疾首的模样,顾铭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即便只是残句,即便跨越了时空,依旧能在这异世的读者们心中,掀起如此壮阔的波澜。 也不知稼轩先生知晓,又会是怎样的看法? 就在此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过来,在两人桌旁停下。 “志存兄所言甚是。” 来人是李修,他手中也拿着一本崭新的《学破至巅》,显然也是同道中人。 “元明兄!” 王皓见到李修,如同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 “你也看了?” 李修点了点头,他平日里沉静的脸上,此刻也带着几分难掩的激赏。 “休沐时偶然购得,本以为只是寻常话本,不想竟藏着这等惊世之句。” 他看向顾铭,语气温和地解释道。 “长生兄许是还未曾通读全文,故而未能体会到此句在文中承上启下的妙处。” 李修的性子比王皓沉稳许多,分析起来也更为条理。 “主角方运,此前一直被族人打压,受尽屈辱,心中郁结之气不得抒发。此句一出,便如龙吟出渊,将其胸中潜藏的万丈豪情,一朝迸发,读之令人感同身受,荡气回肠。” “没错没错!” 王皓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道。 “元明兄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读到此处时,只觉胸中块垒尽去,恨不能与那方运一同,将那些瞧不起他的小人,狠狠踩在脚下!” 他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顾铭看着眼前这两个为自己书中角色和诗句而激动不已的同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笑着摇了摇头,顺着他们的话问道。 “看来二位对此书评价甚高,不知除了这句残诗,书中还有何处,让二位印象深刻?” 这个问题,算是彻底打开了王皓的话匣子。 “那可太多了!” 他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开始掰着手指头数。 “比如开篇那退婚的桥段,就写得极好!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当真是振聋发聩,说出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心声!” 李修也颔首赞同。 “不错,还有那戒指中的文曲星残魂,设定亦是新奇。以师长之魂,助主角成长,既合情理,又引人遐想。” “还有那族学大比,主角一鸣惊人,狠狠打了那些族人的脸,看得我真是通体舒泰!” 王皓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逆袭的主角。 听着两位同窗滔滔不绝地讨论着自己笔下的情节与人物,顾铭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农人,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收获了满堂喝彩。 那份成就感,是二十两银子所无法比拟的。 …… 正当三人谈兴正浓时,一阵清越悠长的钟声,自院学深处的钟楼传来,回荡在致知小筑的每一个角落。 “铛——” 钟声一响,学堂内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氛围,瞬间为之一肃。 学子们纷纷正襟危坐,将桌案上的书卷整理妥当,神情也变得庄重起来。 王皓和李修对视一眼,连忙将那本《学破至巅》小心翼翼地塞回了书箱深处,动作快得像是在藏匿什么违禁品。 顾铭见状,也理了理衣衫,端坐于案前,目光投向学堂门口。 不多时,一道清癯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整个学堂,落针可闻。 魏清远走到讲台前,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目光缓缓扫视堂下众人。 “今日,讲《礼记·大学》。”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魏夫子开始讲课,声音平稳,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却将经义中的微言大义,剖析得鞭辟入里。 顾铭凝神细听,将夫子所讲的要点,与自己温习时的理解,一一印证,时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是,这经义课,终究是枯燥了些。 尤其是对于一些年纪稍轻,心性跳脱的少年人而言,不啻于一场煎熬。 魏夫子讲课的同时,目光如巡视领地的猎鹰,不时从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扫过。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学堂的角落。 那里,一个学子正低着头,身子微微前倾,半边脸都被一本竖起的书卷挡住,肩膀还随着书页的翻动,轻微地起伏着。 第80章 这不是在浪费光阴?! 魏夫子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那副模样,显然是神游天外了。 他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 学堂内原本就安静的氛围,瞬间变得更加凝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学子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抬起头,顺着夫子的目光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同情与幸灾乐祸。 只有那名“神游”的学子,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 “咳。” 魏夫子重重地咳了一声。 那学子依旧没有反应。 “周康!” 魏夫子终于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如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学堂内炸响。 名为周康的学子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哆嗦,手中的书册“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魏夫子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张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夫……夫子……” 周康站起身,双腿发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魏夫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他脚边那本书。 周康的身子僵住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以严苛著称的魏夫子课上看闲书,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捡起来。” 魏夫子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周康不敢违抗,只能颤抖着弯下腰,将那本惹祸的书册捡了起来,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拿上来。” 魏夫子再次命令道。 周康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一步一步,挪到讲台前,在全班同窗的注视下,将那本书册,恭恭敬敬地放在魏夫子的讲案上。 王皓和李修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他们看得分明,那素雅的月白色封皮,那笔力遒劲的四个大字,不是《学破至巅》又是什么? 顾铭心中亦是哭笑不得。 自己这书,才发售几日,竟已经有了如此“殊荣”,被夫子当堂缴获。 魏清远的目光落在那书册的封皮上,眉头皱得更深了。 《学破至巅》? 好大的口气! 他最是瞧不上这些哗众取宠的话本小说,内容空洞,辞藻浮夸,只会坏了读书人的心性。 “周康,将‘大学之道’一句,背来我听。”魏夫子冷冷地开口。 “大……大学之道……在……” 周康支支吾吾,汗如雨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什么经义。 “哼!” 魏夫子重重地冷哼一声,眼中满是失望。 “朽木不可雕也!” “为了这等不入流的闲书,竟连圣人经典都抛之脑后!” 他拿起那本《学破至巅》,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仿佛拿着什么污秽之物。 魏清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砸在每个学子的心头。 顾铭坐在下面,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虽然夫子骂的是周康,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他的脸。 这书,毕竟是他写的。 “你!”魏清远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周康的鼻尖上,“自今日起,将《大学》全文,抄写二十遍!三日后交给我!” “二十……二十遍?” 周康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来。 《大学》全文虽不算极长,但也有近两千字,抄写二十遍,便是四万字。 三日之内完成,即便不眠不休,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怎么?嫌少?” 魏清远双目一凛。 “不……不敢,学生……学生领罚。” 周康哪里还敢有半句辩驳,连忙躬身应下,声音里带着哭腔。 魏清远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学子,冷哼一声。 “尔等皆是读书人,当知‘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的道理。” “圣贤经典,浩如烟海,穷尽一生亦难探其万一。竟还有心思,将光阴浪费在这等靡靡之音上!” 他将那本《学破至巅》重重地拍在讲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跳。 …… 接下来的半堂课,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魏清远面沉如水,讲课的声音也比往日里更加冷硬。 学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生怕再触了夫子的霉头。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的钟声响起,魏清远收起讲案上的书卷,拿起那本被他当做反面教材的《学破至巅》,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连一句“下课”都未曾说。 直到他那清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致知小筑的门口,整个学堂的学子,才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全程被罚站听讲的周康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显然是吓得不轻。 王皓和李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与庆幸。 刚上课的时候,他俩也忍不住翻阅了。 幸好,方才夫子没注意到他们。 “二十遍,这也太惨了!”罚抄专业户王皓一张胖脸上满是忧虑。 他既为周康的遭遇感到同情,更为那本被没收的《学破至巅》感到惋惜和不平。 “周康在夫子课上看闲书,被罚也是理所应当。” 顾铭也只能如此说道。 书是忘机先生写的,与他顾铭顾长生,何干? “话是这么说……” 王皓挠了挠头,还是觉得憋屈。 “可夫子连看都未看,便斥之为‘不入流的闲书’,未免太过武断!那句‘醉里挑灯看剑’,何等风骨!怎就不入流了?” 他说得义愤填膺,仿佛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当众践踏。 顾铭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却也有一丝暖意流过。 自己的作品,能有这般知己,也不算白费心血。 闻言,李修不禁神情凝重,他轻轻摇头。 “志存兄慎言。” 他看了一眼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才继续说道。 “在夫子眼中,非圣贤之书,皆为闲书。此事,倒也怪不得夫子偏颇。” 这话说得在理,在大崝王朝的文人风气中,话本小说确实处于鄙视链的最底端。 “好了,此事与我等无关,还是莫要议论夫子的是非了。” 第81章 不想要,你也可以等一个月 顾铭轻声打断了王皓的愤愤不平,虽是劝慰,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魏清远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王皓闻言,也只能悻悻地闭嘴,只是脸上依旧写满了为《学破至巅》鸣不平的憋屈。 “如果夫子能亲自品读,绝不会是这般态度。”他最后小声嘀咕着。 经此一事,学堂内的气氛终究是有些沉闷,再无人有心思闲谈。 众人各自温书,等待着下一堂课的到来。 …… 待到傍晚下学,顾铭起身,辞别王李二人,信步走向院学西侧的棋院。 棋院门前那块“忘忧”的牌匾显得愈发古朴沉静。 院内一如既往的安静,只闻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如玉石相击之声。 学子们或对坐博弈,或独自打谱,神情专注,浑然忘我。 顾铭的目光在院内一扫,并未看到秦望的身影,心中也不以为意。 “长生兄,可要手谈一局?”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顾铭回头,见是棋院中一位排名中游的学子,平日里也算有过几面之缘。 “也好。” 顾铭笑着颔首应下。 两人寻了一处空置的棋盘坐下,猜先过后,由顾铭执黑先行。 这一局棋,下的并不轻松。 对方棋风稳健,步步为营。 顾铭凝神应对,脑海中不断复盘着秦望平日里指点过的棋路,以及自己领悟出的些许玄妙。 棋局胶着,时间在黑白子的交替落下中,悄然流逝。 最终,顾蒙仗着中盘时的一步妙手,开始滚起雪球,最终战胜对方。 收官之时,那学子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懊恼。 “长生兄棋力精进,一日千里,在下佩服。” 他的眼底闪过丝丝羡慕。 明明最初还只是个连基础规则都尚未完全吃透的新手,在秦魁首的调教下,竟然进步如此神速。 他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感慨道。 “不过,长生兄也需早做准备了。” “哦?准备什么?” 顾铭闻言,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那学子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棋笥,压低了声音说道。 “三日之后,便是棋院排名战,要重排座次。秦魁首最近少有来棋院的时候,估计也是在闭门苦练维护自己的魁首之位吧!” 棋院排名战? 顾铭心中一动。 这倒是个检验自己如今棋力的好机会。 可听着对方所说之言,顾铭却不禁失笑。 玄晖兄那莳花弄草的模样,何尝有半点像是在乎这排名战的样子? 分明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 告别了那名学子,顾铭缓步踱回静雅院。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中的竹影拉得斜长,给这方清幽之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推开柒舍的房门。 西侧的书案旁,那道清瘦孤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秦望正背对着他,默默地整理着一个行囊,将几件换洗衣物与书卷,有条不紊地放入其中。 “玄晖兄,你这是……才回来?” 顾铭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随手将门带上,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嗯。” 秦望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声音清冷,头也未回。 她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停。 这让顾铭不由得一滞。 秦望似乎很久都未曾对自己这般冷漠了吧? 尤其是两人一同破解仙人谱,又合作话本事宜之后。 可此刻这般态度,仿佛他们之间,又隔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好似又回到刚见面的时候。 是自己哪里说错话? 还是……他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顾铭心中闪过诸多念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顾铭想了想,从书箧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学破至巅》后续稿件,起身递了过去。 “玄晖兄,这是后续的稿子,你……” 他本想说“你先过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秦望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缓缓转过身,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神情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接过稿子,兴致勃勃地品读。 而是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颇有分量的钱袋,放在桌上。 钱袋与梨花木的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沉闷而又清脆的撞击声。 “这是你的。” 秦望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顾铭一愣。 他拿起钱袋,入手微沉,里面银两碰撞的声音,清悦动听。 “这是……” “稿酬分成。” 秦望淡淡道,“雅文轩的书卖得很好。” 她说着,又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纸质票据,推到顾铭面前。 “一共是四十二两三钱银子,账目在此,分毫不差。” 四十二两三钱? 顾铭的心,猛地一跳。 看着桌上那张写得清清楚楚的账单,又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预想过话本会赚钱,却没想过,会赚这么多,这么快! 才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啊! 但账目又不会作假,而且还有之前那雅文轩伙计的话作为斧正。 可是…… 顾铭抬起头,看向秦望,很是错愕。 “不是说,一月一结么?” 秦望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没好气道:“要是不满意,钱也可以放在我这里等一个月后再给你。” 顾铭闻言,不由失笑。 连忙拿起钱袋,那实在的重量让他心中喜悦。 按照这个赚钱的速度,不仅不用愁婉晴的药钱,生活也会尤有富足。 “就不劳烦玄晖兄了。” 他嘿笑一声,动作麻利地将钱袋与账单都收起来,直接揣入怀中,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望看着他那副财迷心窍般的模样,眸光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行囊。 按照雅文轩的规矩,账目自然是一月一结。 只是休沐那日,看到顾铭面对其妻子时小心翼翼,担忧其身体的态度,便知晓其钱财捉襟见肘,想要用话本赚钱的真正意图。 于是她便对掌柜吩咐了一句,将忘机先生的账,改为七日一结。 至于规矩? 雅文轩本就是她旗下产业。 她的规矩,便是规矩。 …… 第82章 他倒要看看是何靡靡之音? 顾铭握着那沉甸甸的钱袋,掌心传来银两实在的触感,心中的那点因对方冷淡态度而起的滞涩,悄然散去几分。 看来玄晖兄还是那个玄晖兄,外冷内热。 只是这般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依旧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屋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秦望整理好了带回来的东西,而后坐在桌前,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林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铭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 “对了,玄晖兄。” 他开口说道。 “方才在棋院,听闻三日后便是棋院排名战,要重排座次。” 秦望闻言,连头都未回。 “嗯。” 只有一个字,惜字如金。 顾铭继续说道:“听院中学子说,玄晖兄你近来少去棋院,是为闭门苦练,以保魁首之位?” 这话里,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 闻言,秦望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终于转过身来。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居高临下的轻描淡写。 “那种东西,随随便便都是第一。” 骨子里的骄傲与自信,展露无遗。 顾铭一怔,旋即失笑。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定是狂妄至极,可由玄晖兄说来,却偏偏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对方的棋力,自己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日破解仙人谱的惊才绝艳,至今仍历历在目。 “看来是我多虑了。” 顾铭笑着摇摇头。 秦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眼中并无不信,反而是一片了然,神色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她看到顾铭脸上那份真诚的笑意里,似乎还藏着一丝对棋院大比的向往与兴致。 秦望的眸光动了动。 “你似乎很有兴趣?” 她问道。 “确有此意。” 顾铭坦然颔首。 “正好可以检验一番,这些时日棋力究竟长进了多少。” 秦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 “也好。”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清冷。 “这几日,下学后,我会在棋院等你。” 顾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欣喜。 “玄晖兄是要……指点我?” “指点谈不上。” 秦望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帮你提升一下排名罢了。”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自己的动机。 “省得你心思都放在棋道上,耽搁了府试温习,影响了《学破至巅》的后续质量。” 顾铭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解释,心中的笑意更浓,暖意也随之流淌开来。 他郑重地拱手作揖。 “如此,便多谢玄晖兄了。” 秦望立即起身躲过,板起脸,同时伸出白中透粉的掌心。 “给我。” 顾铭一愣,“什么?” “自然是书稿啊!” “哦哦!” …… 时间一晃,又过了两日。 院学,文渊阁。 此地乃是院学夫子们平日里备课、休憩之所,阁内藏书丰富,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古籍与墨香混合的沉静气息。 此刻,几位夫子正围坐在一张檀木长案旁,一边品茶,一边闲谈。 “唉,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学子们的心思,都有些浮躁。” 一位蓄着山羊胡,身形微胖的夫子放下茶盏,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张夫子所言极是。” 另一位面容清瘦的刘夫子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我所授的乙班,亦是如此。昨日课上,竟有三五人公然走神,更有甚者,竟在课桌下偷看闲书,当真是……斯文扫地!” 他说到最后,脸上已满是痛心疾首之色。 “正是此理!” 张夫子一拍大腿,愤愤然道。 “我昨日在丁班,也抓着一个!一本话本,名字竟然敢叫……《学破至巅》!” 此言一出,周围的几位夫子皆是面色一变,纷纷附和起来。 “原来张夫子也知晓此书?我那乙班学子看的,也是这本!” “我丙班也有!简直是泛滥成灾了!” “这书名,听着便俗不可耐,好大的口气!究竟是何人所写,竟能引得学子们如此沉迷?” 一时间,文渊阁内,对这本《学破至巅》的声讨之声,不绝于耳。 刘夫子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地提议道。 “依我看,此书荼毒甚广,已然影响了院学风气。我等是否该联名上书山长,将此书列为院学禁书,凡私藏、传阅者,一律严惩,以儆效尤?” “此法甚好!” 张夫子立刻表示赞同。 “必须严惩!否则长此以往,我白鹭院学的百年清誉,岂不毁于一旦!” 众夫子义愤填膺,正要就惩罚力度展开讨论,却忽然察觉到,角落里,一直有一人沉默不语。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最里侧的那道清癯身影。 魏清远正端坐于自己的书案前,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的面前,那张宽大的讲案上,没有摆着经义典籍,而是……堆着一摞书。 一摞崭新的,封面素雅,印着《学破至巅》四个大字的书。 粗粗一数,竟有不下十本之多。 这些,全都是他这两日在自己所任课的不同班级上,当堂没收来的。 察觉到同僚们的目光,魏清远缓缓抬起眼。 “禁?”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堆书。 “禁了一本,他们自会寻来另一本。” “要解决的,不是这书,而是学子们那颗浮躁不堪的心!”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文渊阁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其他几位夫子面面相觑,皆不敢再言。 魏清远乃是先帝年间的举人,年轻时也是名出一方的天才,十二岁中童生,十四岁为秀才,二十二岁中举,按理来说,他成为贡生,乃至进士都未尝不可。 但偏偏命运给他开了玩笑。 族内有朝廷做官之人被夷三族,他虽不在其列,却也被剥夺后续进学的资格,并且不能从官,前路断绝。 后是山长的再三邀请,这才成为院学的一位夫子。 按理来说,对方就算教学甲班都绰绰有余,只是不愿罢了。 他们都知道魏清远的脾气,在治学一道上,严苛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最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如今这本《学破至巅》在他的课上“遍地开花”,可想而知他心中是何等的怒火中烧。 魏清远没有再理会众人。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学破至巅》,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四个笔力遒劲的字,眼中满是厌恶。 在他看来,这种哗众取宠、内容空洞的话本,与毒药无异,只会消磨读书人的意志,败坏读书人的心性。 可偏偏,就是这种他最瞧不上的东西,却在短短几日内如瘟疫一般,在院学中迅速蔓延。 魏清远沉默许久。 最终,他翻开了书册的第一页。 他倒要看看,这本所谓的《学破至巅》,究竟用了何等妖言惑众的靡靡之音,能将他那些学生,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第83章 狠狠的代入进去了! 文渊阁内,一时寂静。 其余几位夫子见魏清远神情冷肃,也不敢再多言,各自对视一眼,便三三两两地起身去用午饭。 很快,偌大的文渊阁,便只剩下魏清远一人。 他依旧端坐着,身形如一株枯松。 指尖翻开书页,纸张的触感略显粗糙,带着新墨的清淡气味。 书页翻开,一行行墨字映入眼帘。 魏清远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猎物,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 开篇的文笔,只能算作平实,并无多少出彩之处。 他心中冷哼,愈发不屑。 然而,当主角方运登场,那退婚的场景展开时,一句决绝之言,如惊雷乍响,悍然撞入他的眼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魏清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那握着书卷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好个“莫欺少年穷”! 一股郁结多年的愤懑与不甘,竟被这短短十个字,毫无征兆地勾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 剧情急转直下,未婚妻的背弃,族人的冷眼,世态的炎凉……一幕幕,竟是那样的熟悉。 熟悉得,仿佛是在看他自己。 何其相似。 当年,他二十二岁中举,意气风发,门庭若市,多少高门大户争相结亲。 可一朝受族人牵连,功名前路断绝,那些曾对他百般讨好、许下山盟海誓的女子,又是何等嘴脸? 或卷走细软,不告而别。 或托人传信,一纸休书。 那一道道决绝的背影,与书中那柳家小姐的倨傲,渐渐重合。 魏清远的面色沉静如水,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看到主角方运意外获得戒指中的“文曲星残魂”时,即便是以魏清远的学识与城府,也不禁瞳孔微缩,心头剧震。 文曲星……残魂…… 何等大胆,何等新奇的构想! 将虚无缥缈的星宿传说,化为主角身边的良师。 这等天马行空的奇思,绝非寻常话本写手所能企及。 他继续读下去。 方运在老者的指点下,于逆境中挣扎,于泥潭里奋起。 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那份咬着牙也要向上的执拗,深深地触动了魏清远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也曾有过那样的岁月。 前路断绝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终日与古籍为伴,试图在圣贤的智慧中,寻求解脱之道。 可午夜梦回,那份壮志未酬的悲愤,依旧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魏清远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继续往下看去,只是那阅读的速度,却在不知不觉间,慢了几分。 他彻底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忘了周遭的一切,整个人都沉浸到书中的世界里。 当看到族学大比上,方运一鸣惊人,将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族人,一一踩在脚下时,魏清远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也忍不住浮现出一丝快意。 胸中仿佛有一股郁结之气,随着主角的逆袭,悄然散开。 直到,他看到了那场以边关战事为题的诗会。 看到了方运在众目睽睽的质疑下,慨然提笔,写下的那一句残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嗡—— 魏清远的脑海中,仿佛有洪钟大吕,轰然作响。 手中的书册,险些滑落。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浑圆,死死地盯着那两句诗,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短短的十个字。 “醉里挑-灯-看-剑……” 他一字一顿,用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将这句诗缓缓念出,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仅仅一个“醉”字,便写尽了多少壮志难酬的无奈与消沉。 而“挑灯看剑”,更是神来之笔! 一个“看”字,蕴含了多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与渴望! 那不是抚剑,不是舞剑,更不是拔剑,而仅仅是“看”。 是夜深人静之时,是酒入愁肠之后,是万般不甘之下,唯一能做的,慰藉平生之志的动作! “梦回吹角连营……” 魏清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由实入虚,意境陡然开阔! 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沙场画卷,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悲壮! 豪迈! 一股苍凉而又磅礴的气概,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神魂都给淹没!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失意的将军,一个落魄的英雄,在醉眼朦胧中,追忆着自己金戈铁马的过往,胸中激荡着永不磨灭的家国豪情。 化武为文,又何尝不是自己处境的无奈? “好句……好句啊!” 魏清远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激动。 “此句一出,当为传世之作!” 他一生阅诗无数,自问眼光何等挑剔,却从未见过,有哪一句诗,能将这般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描摹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石破天惊! 这哪里是什么靡靡之音? 分明是足以镌刻于庙堂之上的风骨! 他贪婪地,将书册的最后一页读完,当看到“未完待续”四个字时,心中竟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与焦躁。 没了? 这就没了? 魏清远意犹未尽地合上书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口依旧在剧烈地起伏着。 方才那番心神激荡,让他那张清癯的脸上,都泛起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想要润一润干渴的喉咙,这才发现,茶水早已冰凉。 他却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那颗因诗句而滚烫的心,稍稍平复了几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话本的封皮上。 《学破至巅》。 这一次,他再不觉得这名字狂妄,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能写出“莫欺少年穷”这等傲骨之言,能构思出“文曲星残魂”这等奇绝之想,更能吟咏出“醉里挑灯看剑”这等传世之句…… 此书的作者,当得起这份狂! 魏清远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了封皮右下角,那两个小小的署名上。 忘机。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复杂。 此人,究竟是谁? 是哪位隐世的大儒,游戏风尘之作? 亦或是……哪位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初试啼声之笔? 第84章 夫子转性了 翌日,致知小筑。 经义课的钟声再次响起,学堂内的气氛比昨日还要压抑几分。 周康之事,依旧是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柄利剑。 听说也有其他班的学子因看话本被抓包,都被罚得苦不堪言。 学子们一个个坐得笔直,目不斜视,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夫子严惩的倒霉蛋。 魏清远缓步走上讲台,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放下书卷,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那锐利的视线让不少学子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今日,续讲《大学》。” 他开口,声音平稳,开始讲解昨日未完的篇章。 引经据典,剖析义理,依旧是那般鞭辟入里,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严苛,多了一丝循循善诱的平和。 顾铭凝神听讲,心中却不免有些走神,目光时不时地会瞟向身旁的王皓。 只见这位同窗好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可顾铭却看得分明,他那藏于桌案下的左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本书册的边角,指尖还在不安分地轻轻摩挲。 顾铭心中暗自摇头,哭笑不得。 这王皓,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周康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他竟还敢顶风作案。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或许是今日魏夫子的气场不似往日那般压迫,王皓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他先是悄悄将书册翻开一角,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上一眼,然后迅速恢复正襟危坐的姿态。 如此反复几次,见夫子并未察觉,他的动作便愈发大胆。 那颗微胖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几乎要埋进桌案里。 肩膀,也开始轻微地耸动起来。 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与昨日的周康,何其相似。 学堂内,不少学子都注意到了王皓的异状,纷纷投来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讲台上,魏清远的声音不疾不徐,目光却如鹰隼般,时刻巡视着堂下。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王皓的异样。 魏清远讲课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 只是他的人,却已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走下了讲台,顺着学子间的过道,缓缓踱步。 学堂内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角的余光,惊恐地追随着夫子的身影。 唯有王皓,依旧沉浸在方运逆袭的爽快剧情之中,浑然不觉,死神已然降临。 魏清远的身影,在王皓的桌案旁,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出声。 只是静静地垂下眼帘,看着那胖乎乎的脑袋,以及被经义书卷遮掩住一角的、那再熟悉不过的封皮。 顾铭与李修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完了。 这次人赃并获,怕是三十遍《大学》都打不住了。 “咳。” 一声轻咳,不重,却如惊雷般在王皓耳边炸响。 “啊!” 王皓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他手中的《学破至巅》,也“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夫……夫子……” 王皓抬起头,看到魏清远那张近在咫尺的清癯面容,一张胖脸瞬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眼中满是绝望。 魏清远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将那本掉落在地的《学破至巅》,缓缓捡了起来。 用手轻轻掸去封皮上沾染的些许灰尘,动作从容,眼神平静。 全班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本书上。 所有人都以为,一场雷霆之怒,即将在下一刻爆发。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为王皓默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魏清远只是拿着书,淡淡地瞥了王皓一眼。 “我方才,讲到何处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我……” 王皓脑子里一片空白,汗珠从额角滚落,嘴唇哆嗦着,哪里还答得上来。 “站着听课,今日所讲《大学》一章,罚你抄写五遍,下学前交给我。”魏清远语气平淡。 “啊?” 王皓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才……才五遍? 周康可是二十遍啊! 其他班的惩罚力度更是达到了二十五遍! 相比之下,这惩罚,简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怎么?嫌少?” 魏清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眼睛一瞪。 “不不不!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王皓如蒙大赦,连忙躬身作揖,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学生领罚!多谢夫子!多谢夫子!” “下不为例。”魏清远呵斥了一声,将那本《学破至巅》,轻轻地,放回王皓的桌案上。 而后,他转身,踱步走回讲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魏清远继续讲课,声音依旧平稳。 整个致知小筑,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学子都懵了。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这就完了? 王皓也仍未缓过神。 他看着桌上那本失而复得的话本,又看了看讲台上夫子的身影,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夫子转性了? ……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魏清远的身影刚一消失,王皓便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长生兄,元明兄,我……我还活着?” 他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李修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思索。 “夫子今日,确实有些反常。” 他沉吟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王皓桌上那本话本上。 “或许……与此书有关?” “定是如此!” 王皓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方才的后怕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他将那本《学破至巅》宝贝似的捧起来,激动地说道。 “我就说此书非是凡品!连魏夫子这等铁石心肠之人,都能被其感化!‘醉里挑灯看剑’,此句风骨,足以动天地,泣鬼神!”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这书能辟邪一般。 顾铭在一旁听着,只能无奈苦笑,顺着他的话点头附和。 “或许吧。” 他没有多言,收拾好书箧,便起身告辞。 “我先去棋院了。” 王皓还想拉着他继续吹捧一番,却被李修拦下。 “志存兄,莫要忘了,你还有五遍《大学》要抄。” 王皓的胖脸,瞬间垮了下来。 “啊啊啊啊!” 第85章 玄晖兄,你流血了! 回到柒舍,天色已晚。 啪! 啪! 啪! 棋子落在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摆好阵仗,秦望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点在棋盘的某个位置。 “你当时若走这里,而非强行冲杀,白子的大龙便会被截断,攻守之势,瞬间易位。” 灯火映照着她清冷如玉的侧脸,声音清晰而又冷静。 顾铭凑过去,凝神细看,脑中飞速推演。 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果然,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秦望没有给他太多感慨的时间,继续推演着棋局,将他方才对弈中的疏漏与败笔,一一剖析,讲解得透彻无比。 这是刚才他们在棋院中所下的一盘。 棋院对弈,回来复盘,这是秦望决定的。 因为若是教学也在棋院,难保不会被人偷师。 她倒是无所谓,可顾铭想要在排名战中获得好名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只是这份心思自然是没有宣泄于口。 秦望的思维快得惊人,往往顾铭还在思考上一步的得失,她已经推演到了十步之后的变化。 这种近乎碾压式的指导,让顾铭深刻体会到了自己与真正天才之间的差距。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学得更快,吸收得更多。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复盘结束,秦望将棋子收好,神情间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天夫子并未留下什么繁重的课业。 顾铭稍作歇息,便研好了墨,铺开稿纸,准备继续撰写《学破至巅》的后续章节。 秦望也自觉地搬来了自己的坐垫,在顾铭身后不远处坐下,取了一卷古籍,安静地翻阅着。 这已然成了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顾铭写书,她便在一旁静静陪伴,等待着最新鲜的章节出炉。 舍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气氛安宁而又和谐。 顾铭文思泉涌,下笔如飞。 不知过了多久,他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手腕,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却见秦望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正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紫铜手炉,默默地取暖。 顾铭见状,不由得失笑。 “玄晖兄。” 他开口调侃道。 “这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眼看便要入夏了,你怎么反倒用上这东西了?” 秦望闻言,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炉往怀里又拢了拢,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的书卷,给顾明留下一个清冷孤傲的侧影。 一个清晰无比的白眼,尽在不言之中。 顾铭自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也不再多言,重新提起笔,专心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顾铭终于写完了今日预定的份量,他吹干墨迹,将稿子仔细整理好,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身递了过去。 “玄晖兄,今日的份。” 秦望放下手炉,伸手接过,一如既往地仔细品读起来。 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在纸页间飞速扫过,神情专注。 顾铭也不打扰,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慢慢啜饮,静静等待着自己第一位读者的“审判”。 许久,秦望才缓缓抬起头,将稿子递还给他。 “文笔越发凝练了。” 她的评价言简意赅,却是由衷之言。 “情节的铺陈与转折,也愈发得心应手,挑不出什么错处。” 顾铭闻言,心中一喜。 能得到玄晖兄这般挑剔之人如此的肯定,想来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秦望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神色。 她将稿子还给顾铭,便准备起身。 然而,就在她站起身的刹那,顾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秦望方才坐过的那方素色坐垫上。 只见那坐垫的中央,赫然印着一小团殷红的血迹,颜色鲜亮,在月白色的棉布上,显得格外刺眼。 血? 顾铭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玄晖兄,你受伤了?!” 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愕与关切。 秦望的身形猛地一僵,背对着顾铭,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那只准备去收拾手炉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顾铭见她不答,心中更是焦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他绕到秦望身前,想要查看她的状况,却见对方依旧背对着他,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是不是这坐垫里有东西扎到你了?” 顾铭下身,伸手就要去拿起那方坐垫仔细检查。 “别碰!” 一声尖锐而又压抑的低喝,骤然响起。 秦望闪电般地转过身,一把将那坐垫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顾铭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脸上满是错愕。 他抬起头,看向秦望,正想问个究竟,却在看清对方脸色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张素来清冷如冰雪的俊美脸庞,此刻竟是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一抹不正常的绯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白皙的脖颈处蔓延开来,瞬间染透了整张俊脸,连耳根都变得晶莹剔透,在灯火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不再是往日的平静无波,而是盛满了惊慌、羞窘,以及一丝深藏的无措。 这……这是怎么了? 顾铭彻底懵了。 受伤之人,不该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吗? 为何玄晖兄这副模样,倒像是……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我……我没事。” 秦望的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坐垫,目光游移,根本不敢与顾铭对视,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完了! 怎么会……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漏出来…… 还被他看见了! 秦望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脸上烫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第86章 古人也有痔疮吗? “没事?” 顾铭皱起了眉头,显然不信。 他指了指秦望怀中坐垫上那抹刺眼的殷红,语气里满是担忧。 “那这血是……” “是……是不小心磕碰的!” 秦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比往日高了八度。 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磕碰?” 顾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上下打量着秦望,见她衣衫完整,行动也并无异样,心中愈发不解。 “磕碰到哪里了?能流这么多血?严不严重?” 一连串的追问,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秦望本就纷乱不堪的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双因羞窘而水光潋滟的眸子飞快地转动着,疯狂地在脑海中搜寻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前几日休沐归家,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受了些伤。”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声音也竭力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那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方才许是坐得久了,伤口……又裂开了。” 这个借口,是她在方才那片刻的混乱中,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她心中暗自祈祷,顾铭不要再追问下去。 顾铭听到这个解释,倒是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毕玄晖兄的性子本就孤高,不愿将脆弱示人,也是常理。 只是…… 他看着秦望那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那点疑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归家时磕碰的伤? 崩裂了? 他挠了挠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奇怪,怎么会伤到那个地方……” 那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却还是一个字不漏地飘进了秦望的耳朵里。 秦望那本就僵直的身影影,瞬间绷得更紧了。 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让她没有当场失态。 这个家伙! 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顾铭自然不知道自己一句无心的嘀咕,已经让身前的“同窗好友”羞愤欲绝。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逻辑推理之中。 伤在那个位置,行动不便,又难以启齿…… 再加上玄晖兄平日里总是端坐温书,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痔疮? 顾铭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上下打量着秦望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一丝同情。 古人也会得痔疮吗? 好像是会的。 可玄晖兄瞧着这般年轻,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模样,怎么会染上这种……略显狼狈的病症? 当真是稀奇。 莫非是读书太过用功,久坐不动所致? 嗯,定是如此了。 读书人的通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顾铭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己的发现点了个头,看向秦望的眼神里,那份同情便又加深了几分。 秦望虽然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似乎没有了方才的焦急,反而多了一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仿佛自己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一般。 这让她的心头,无端地又升起一股恼火。 “你看够了没有?” 秦望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头,清冷的眸子里燃着两簇压抑的火焰,狠狠地瞪着顾铭。 “啊?哦。” 顾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看来是被自己看穿心事,恼羞成怒了。 也是,这种私密病症,任谁也不愿被旁人知晓。 “那个……玄晖兄,你莫要动怒。” 顾铭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委婉而又充满关怀的语气说道。 “这虽有些……难以启齿,却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只要平日里多加注意,饮食清淡些,再辅以药物,注意养护,很快便能好转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满是“我都懂”的真诚。 秦望听着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先是一愣,随即,那张本已红透的脸,竟是缓缓地,一点点地,转为了青白之色。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瞪着顾铭。 他在说什么? 什么难以启齿?! 什么饮食清淡?!! 什么注意养护?!!! 电光火石之间,秦望顺着顾铭那充满同情的目光,再结合他方才那番话,一个荒谬到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念头,轰然在脑海中炸开! 他……他该不会是以为…… “你!” 一个字从秦望的喉咙里挤出,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她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羞愤、怒火、委屈……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混蛋! 自己才没有断袖之癖! 她秦明月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我……我有些不适,先歇息了!” 秦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猛地一甩袖子,逃也似的冲向西侧自己的床铺,一把拉上了厚厚的帷幔,将自己与顾铭彻底隔绝开来,可即便这样,也依旧是倒退着走的,根本不敢显露背身。 独留下顾铭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满脸的茫然与无辜。 这……这是怎么了? 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 他不就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吗?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顾铭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都是男人,一个痔疮有什么可避讳的?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想不明白。 顾铭将这桩小插曲抛之脑后,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 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温习功课备战府试,棋院排位战,还有自己每日的稿子,这些可都是事儿呢! 他将书稿仔细收好,吹熄了烛火,这才躺回自己东侧的床铺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聆听着那屏风之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那又羞又怒的眼神。 顾铭翻了个身,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玄晖兄,当真是个怪人。” 第87章 你那是屁股疼,不是肚子疼 晨曦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洒下一地碎金。 顾铭早已起身,洗漱完毕后,正坐在书案前温习昨日的经义。 他心神专注,笔尖在草纸上沙沙作响,偶有停顿,也是在凝神思索。 西侧的床铺,帷幔依旧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顾铭初时并未在意,只当秦望是昨夜歇得晚了,今日想多睡片刻。 可随着天色愈发明亮,院学里已隐隐传来学子们的走动与晨读之声,那帷幔之后,却依旧毫无动静。 顾铭搁下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想起昨夜那方坐垫上的殷红,以及秦望那又羞又怒的古怪反应。 莫非是那“痔疮”发作得厉害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关切。 他起身,走到帷幔前,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唤道。 “玄晖兄,你醒了么?” 帷幔内沉默片刻,才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嗯”声,听着有几分中气不足。 顾铭听着这虚弱的声音,心中的猜测又信了几分。 “时辰不早,该去学堂了。” 他又说了一句。 “你的伤……不要紧吧?若是身子不适,我去向夫子为你告个假便是。” 顾铭的语气真诚,没有半分调侃之意。 “不必!” 帷幔内,秦望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恼意。 话音刚落,帷幔便被“哗啦”一声猛地拉开。 秦望已穿戴整齐,正站在床边,只是脸色比昨日还要苍白几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也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窘迫与警惕。 她见顾铭正用一种充满关怀与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头便是一阵无名火起,偏又发作不得。 “我说了,无妨。” 她强撑着平日里的清冷声线,从顾铭身边绕过,径直走向盥洗架。 顾铭看着其背影,见行动如常,步履稳健,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心中不由得更加疑惑。 “咦?” 他下意识地出声。 “玄晖兄,你这走路……”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秦望的背影猛地一僵。 下一刻,只见秦望的右腿,忽然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微微向外撇开,整个人的重心都偏向了左侧。 她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姿势僵硬地,走完了剩下的几步路。 那模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顾铭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刚才定是玄晖兄为了面子,强撑着不愿让他看出异样。 只是实在难以忍受才原形毕露罢了。 唉,这该死的自尊心。 顾铭在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书箧,又将秦望的书卷也一并整理好,放在桌上。 “那我先去学堂了,你……慢些走。” 顾铭说完,便转身出了柒舍。 直到顾铭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秦望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猛地扶住一旁的桌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缓缓直起身子,方才那僵硬的瘸腿姿态早已消失不见。 只是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却已是红霞满布,又羞又气。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腹,只觉得那里依旧传来一阵阵隐秘的坠痛,让她浑身发软。 可恶! 都怪那个家伙! 若不是他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话语,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 秦望咬着银牙,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平复下心绪,拿起书卷,深吸一口气,捧起手炉轻捂下腹,也朝着自己学堂的方向走去。 …… 一日的课程,在平淡中度过。 夫子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下学的钟声一响,顾铭便收拾好东西,与王皓李修二人告辞,径直往棋院而去。 按照约定,今日玄晖兄会在棋院等他。 然而,当顾铭推开棋院那扇古朴的木门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空荡。 棋院内三三两两坐着几位学子,正在对弈,却唯独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顾铭心中微沉。 他寻了个相熟的学子问道。 “这位兄台,可见过玄晖兄?” 那学子摇了摇头。 “未曾。今日一天,都未见秦魁首来过棋院。” 没来? 顾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想起早晨秦望那苍白的脸色,和那故作坚强的蹩脚伪装,心中的担忧愈发浓重。 看来,那“难以启齿”的病症,当真是发作得厉害了。 连坐下对弈都做不到了吗? 顾明再无心思下棋,与那学子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了棋院,快步向着静雅院的方向返回。 柒舍的木门虚掩着,顾铭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一片寂静。 他一眼便看到了西侧那紧闭的床铺帷幔,心中顿时一紧。 “玄晖兄?”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就在他以为里面没人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若有若无地从帷幔后传了出来。 顾铭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屏风,冲到床前。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秦望正蜷缩在床榻之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埋在被褥之中,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 她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是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张平日里清冷如玉的俊美脸庞,此刻却毫无血色,惨白得如同一张薄纸。 细密的冷汗从她的额角渗出,浸湿了鬓边的碎发,紧紧贴在脸颊上。 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嘴唇被咬得发白,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玄晖兄!” 顾铭心头猛地一跳。 “你怎么了?可是伤口又加重了?” 秦望听到他的声音,紧闭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眸中蒙着一层水汽,带着几分脆弱与戒备。 她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的、不成调的音节。 “嗯……” 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顾铭见状,也不禁愈发焦灼。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探一探对方额头的温度,可指尖还未触及,便看到留意到了秦望的奇怪姿势。 心中的疑惑压过担忧,脱口而出。 “玄晖兄,你不是屁股流血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纯粹的好奇。 “为什么要捂肚子?” 第88章 发明多喝热水的是个天才! 此言一出,舍内原本凝重焦灼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空气仿佛都停止流动。 床榻上,那原本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身影,猛地一僵。 秦望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那双沉重如铅的眼皮。 一双往日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却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死死地,一字一顿地,剐在顾铭的脸上。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羞愤,有滔天的怒火,更多的,是一种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的屈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腹中传来的又一阵绞痛,让她瞬间失语,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给……我……滚……” 顾铭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 可……可自己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他看着秦望那张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心中虽有不解,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你别动怒,别动怒。” 顾铭连忙摆手,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 他看着秦望疼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连忙道:“不行,你这样硬撑着不是办法,我去请院学里坐镇的郎中过来!” “不准去!” 几乎是在顾铭话音落下的瞬间,也不知秦望,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抓住了顾铭的衣袖,指尖冰凉,却抓得死紧。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说了……不准去!” 顾铭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 他低头看着秦望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满是决绝与不容置疑的警告。 “好好好,不去,我不去。” 顾铭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柔,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见他答应,秦望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那抓着他衣袖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重新蜷缩回被子里,将脸深深埋入枕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 顾铭站在床边,看着她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眉头紧锁。 郎中不让请,硬撑着又不是办法。 这般剧痛,若真是那难以启齿的病症,拖延下去只会愈发严重。 他脑中念头飞转,拼命思索着对策。 忽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前世面对各种病灶,似乎都有一个万能的解决办法。 虽然不知对玄晖兄这“特殊”的病症是否有效,但总归是无害的,试试也无妨。 想到这里,顾铭不再犹豫。 “你且忍耐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低声安抚了一句,也不管秦望是否听见,便转身快步走到舍内一角的小炉旁。 生火,添水,动作一气呵成。 很快,陶壶中便传来“咕嘟咕嘟”的沸水翻滚之声,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为这间清冷的屋子,添上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顾铭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等温度降得差不多,这才端着杯子,重新回到床边。 “玄晖兄,起来喝点热水。” 他轻声说道。 帷幔之后,只有微弱的、压抑的喘息声。 顾铭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只得无奈地将帷幔掀开一角。 “我来扶你。”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秦望的肩膀。 入手处,是隔着衣料传来的单薄与冰凉。 秦望的身子下意识地一僵,似乎想要抗拒,但腹中传来的又一阵绞痛,让她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只能任由顾铭将她半扶半抱地搀了起来,靠在床头的引枕上。 这个过程中的肢体接触,让秦望那本就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屈辱的薄红。 她偏过头,不敢去看顾铭的眼睛。 顾铭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只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慢点喝。” 温热的水汽,拂过秦望干裂的嘴唇。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将那杯温水咽了下去。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小腹的寒意与坠痛。 那紧紧纠结在一起的脏腑,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竟是奇迹般地舒缓了几分。 秦望那一直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一杯水下肚,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额角的冷汗也渐渐止住了。 顾铭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见她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看来,这法子还真管用。 第一个提出生病多喝热水的人果然是天才! “感觉好些了么?” 他轻声问道。 “……嗯。” 秦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声音依旧沙哑,却不似方才那般虚弱了。 她靠在引枕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见她状况稳定下来,顾铭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他将杯子放回桌上,又替秦望掖了掖被角,这才退开几步,回到自己的书案前。 玄晖兄需要静养,自己也不能闲着。 今日的课业还未温习,话本的稿子也还未动笔。 顾铭重新点亮烛火,研好墨,铺开纸张。 舍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西侧的床榻上,秦望静静地躺着,听着那平稳而又富有节奏的落笔声,心中那份因病痛而起的焦躁与脆弱,竟也在这安宁的氛围中,被一点点抚平。 腹中的疼痛,在热水的安抚下,已化作一阵阵可以忍受的隐痛。 她没有再睡去,只是睁着眼睛,透过帷幔的缝隙,静静地看着那道在烛火下专注书写的身影。 时间,在笔墨的流淌中,悄然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顾铭终于完成了今日的课业,又一鼓作气写完了《学破至巅》的最新章节。 他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手腕。 将稿子仔细整理好,吹干墨迹,他转过身,看向那紧闭的帷幔。 “玄晖兄,你睡了么?”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帷幔后沉默了片刻,才传来秦望略显疲惫的声音。 “……没有。” 顾铭想了想,拿着稿子走了过去。 “今日的话本写好了,本想给你看看,不过你身子不适,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语气温和地提议道。 “等你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顾铭说完,便准备将稿子放在她床头的矮几上。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却从帷幔中伸了出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你……念给我听。” 第89章 悉心照料 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 顾铭闻言一怔,有些讶异地看向帷幔。 帷幔被悄悄掀开一角,露出了秦望那张依旧苍白的脸。 在昏黄的烛光下,眼眸映着细碎的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带着几分平日里绝难见到的……请求与依赖。 “行吧,谁让你是病号呢,你最大。”顾铭失笑着摇了摇头,拉过一旁的圆凳,在床边坐下来。 他将稿纸展开,清了清嗓子念起来。 顾铭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安静的舍内缓缓回荡。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温润,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仿佛能将人轻易地带入到那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世界里去。 秦望静静地听着,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今日的剧情刚好到平淡过渡期,顾铭所写的,是方运与红颜的相处日常。 温馨而有趣。 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投下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顾铭念完了最后一字。 他放下稿纸,抬起头,却见秦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顾铭见状,不由得摇摇头。 今日的剧情就这么无聊吗? 都给人听睡着了。 视线细细看去,其睡着的样子,褪去了平日里所有的清冷与戒备,眉眼舒展,安静而又平和。 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听故事时留下的、浅浅的笑意,眉宇间的愁已经淡下。 就是……有些过于女气了点。 也不知玄晖兄家中可有什么姐妹? 当兄长的都这么聪明,女眷应该也不差吧? 说不定能就有能对他科举有帮助的天赋…… 啧! 想什么呢? 顾铭哑然失笑,驱散了脑中这个不着调的念头。 要是玄晖兄的姐妹也继承这份性格,娶回家一座冰山,岂不是要将人给冻死? 他将稿纸小心地收好,又替秦望将帷幔仔细地拉拢。 做完这一切,顾铭才吹熄烛火,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东侧的床铺上。 …… 次日清晨,天光已然大亮。 顾铭睁开眼,神清气爽。 他起身洗漱,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西侧床榻上尚在安睡的人。 又在院外烧了壶热水,将杯子与陶壶盛放在其床边的小几上。 然而,当他收拾好书箧,准备独自前往学堂时,那紧闭的帷幔后,却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片刻后,秦望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晨起时的沙哑。 “今日,我便不去学堂了。” 顾铭脚步一顿,回过身,关切地望向那方帷幔。 “身子还是不适?” 他眉头微蹙,昨夜虽有所好转,但瞧那痛苦的模样,想来也不是一杯热水就能根除的。 “嗯。” 帷幔后传来一声低应。 那声音听上去依旧有些虚弱,但比起昨日的濒危之态,已是天壤之别。 顾铭心中了然,想来是那“隐疾”发作,坐立难安,确实不便去学堂端坐一日。 “也好,你便在舍内好生休养。” 顾铭温声说道。 “若有何事,差人去学堂寻我便是。” “知道了。” 秦望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顾铭不再多言,转身推门而出,将这一方静谧留给了舍内之人。 门扉轻启又合上,晨光被短暂地迎入,又被隔绝在外。 床上,秦望缓缓松了口气。 她一手按着依旧有些隐痛的小腹,另一只手拨开帷幔。 当看到那案几热气腾腾的陶壶时,清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淡淡红晕。 …… 又过一日,情况也是如此。 秦望这两日,竟是连学堂的课业都告了假,整日都待在柒舍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顾铭心中虽有担忧,但见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除了依旧有些苍白,行动间已无大碍,便也放下心来。 只是那“难以启齿”的病症,让他也不好过多追问,只能默默地将舍内的热水备足,并且连一日三餐也包圆了,一并打些清淡的粥饭回来,连自己吃饭都在宿舍。 秦望对此,并未多言,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份照顾。 两人之间的气氛,在沉默中,反倒滋生出一种奇异的默契与和谐。 这日,便是棋院排位战的日子。 顾铭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衫,将头发仔细束好,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他收拾好书箧,回头看去,只见秦望正靠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书,安静地翻阅着。 那只紫铜手炉依旧被她抱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心爱之物。 “玄晖兄,今日排位战,你当真不去?” 顾铭走到床边,试探着问道。 秦望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铭见状,不由失笑。 “那可真是可惜了,魁首大人缺席,想必会让不少人失望吧。”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不过也无妨。” 顾铭话锋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脸的自信。 “你那份,我替你一起努力了,定不会堕了我们柒舍的威风。” 秦望翻书的动作,终于顿住。 她缓缓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长长的睫毛下,目光平静无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顾铭。 半晌,她眼珠轻轻一转,一个清晰无比的白眼,便送了过来。 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就你? 顾铭被她这一下噎得不轻,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秦望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你能进前五十,便算是烧高香了。”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这番话,倒是激起了顾铭的好胜心。 “前五十?玄晖兄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他挑了挑眉。 “我既是出手,目标自然是前十。” 秦望听了,连白眼都懒得再给,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声,充满了不屑。 顾铭也不恼,反而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 “玄晖兄,你这两日虽未去棋院,可也没闲着。”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方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棋盘。 “这般给我恶补,若是连前五十都进不了,岂不是说明你这位魁首,教得不好?” “你!” 秦望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终于染上了一丝薄怒。 这个家伙,竟敢拿话来激她! 她这两日身子不适,本该静养,却还是耐着性子,将自己多年对弈的心得,一点点剖析给他听,陪他拆解了无数棋局。 这份辛苦,他倒好,转头就拿来当做调侃的资本。 看着他那副带笑的俊朗面容,秦望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卷书“啪”的一声合上,放在一旁。 “过来。” 她冷声道。 “啊?” 顾铭一愣。 “还剩些时辰,再下一盘。” 第90章 棋院排名战 秦望的语气不容置喙。 她坐直了身子,眼中燃起熊熊‘教意’。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任这家伙去丢自己的人! 顾铭看着其这副模样,心中暗笑。 看来自己的激将法,效果还不错。 他依言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秦望则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副小巧的棋盘,摆在了两人中间的矮几上。 “开始吧。” 秦望拈起一枚白子,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而又凌厉。 那股属于棋院魁首的强大气场,再次笼罩了整个柒舍。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顾铭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虐得体无完肤。 秦望的棋路,比往日更加刁钻,更加狠辣,招招都攻其要害,逼得他手忙脚乱,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每当他走错一步,或是稍有犹豫,秦望那清冷的、带着训诫意味的话语,便会毫不留情地响起。 “意图太显,愚蠢。” “大局观何在?” “这一手,软弱无力,给了对手机会。” 顾铭完全被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一盘棋下完,他已是满头大汗,精神高度紧张。 反观秦望,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脸颊上,因过于专注而泛起了一丝红晕,让她那张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生气。 “记住方才的感觉。” 秦望将棋子收好,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你的棋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对付庸手,能出奇制胜。” “可一旦遇到真正的强者,你那些看似精妙的奇招,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破绽百出的花架子。” 秦望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顾铭方才升起的那点自得。 他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知道,这才是秦望真正想教给他的东西。 是真正的金玉良言。 “时辰不早了。” 秦望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下了逐客令。 “去吧。” 顾铭站起身,对着秦望,深深地作了一揖。 “多谢玄晖兄指点。” 秦望坦然受之,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耳根处,却悄悄地泛起了一抹绯红。 “别第一轮就输了。”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顾铭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推门而出。 …… 柒舍内,秦望静静地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她缓缓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重新靠回引枕上。 方才那一番高强度的对弈与讲解,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 腹中那股熟悉的坠痛感,又隐隐开始作祟。 她蹙着眉,将怀中的手炉又抱紧了几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副小小的磁石棋盘上。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顾铭那专注而又认真的侧脸。 秦望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不好意思。 那些人,没有真正的强者。 …… 棋院之内,早已是人声鼎沸。 今日的排位战,算是院学少有的盛事,几乎所有对弈同好都聚集于此。 顾铭一踏入棋院,便感受到了那股紧张而又热烈的气氛。 院内摆放着数十张棋桌,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低声交谈,或凝神对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毕竟,他在棋院之中,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报名之后,顾铭便寻了个角落,安静地等待着排位战的开始。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复盘着方才与秦望的那一局棋。 秦望的每一句提点,每一个落子,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院学执事敲响了开战的铜锣,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却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咦?秦魁首呢?” “是啊,怎么不见秦兄的身影?” “时辰已到,魁首竟还未现身,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道清冷孤傲的身影。 身为白鹭院学棋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秦望的每一次出场,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的缺席,无疑是今日排位战最大的意外。 执事也是面露难色,正准备派人去静雅院询问,一道清朗的声音却适时地响了起来。 “诸位,玄晖兄身体不适,今日告了假。” 顾铭自人群中走出,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告假了?” “当真?这可是排位战啊!” “秦魁首连夫子的课业都缺席了,看来是真的病得不轻。”一名与秦望同在甲班的学子站了出来,证实了顾铭的说法。 这一下,众人再无怀疑,只是惋惜与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尤其是棋院排名第二的萧衍,更是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 他为此战,已准备了许久,一心想与秦望再较高下,却不想对方竟因病缺席。 “既是如此,那便祝玄晖兄早日康复。” 萧衍对着顾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神情复又变得专注。 虽然少了最重要的选手,但排位战的日期却不会因此推迟。 执事朗声宣布了此次排位战的规则。 采取的是积分循环制,胜者积两分,和棋各积一分,负者不得分,十分以内,连输两局便会被淘汰,十分之上,输一局便被淘汰。 最终,根据积分高低,排出新的座次。 顾铭的第一位对手,是一同为丙班的学子,棋力平平。 他谨记着秦望的教诲,落子沉稳,步步为营,并未急于求成,而是将整个棋局的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对方便已是大汗淋漓,举棋不定,最终只得无奈投子认负。 顾铭旗开得胜,顺利拿下两分。 接下来的几轮,对手实力渐强,其中不乏乙班的好手。 但顾铭凭借着秦望这几日近乎填鸭式的特训,以及自身那不拘一格的棋路,一上午竟是过关斩将,连胜数场。 “那不是丙班的顾铭吗?他何时棋力这般精进了?” “是啊,感觉他的棋路,沉稳老练,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要是能得秦魁首指点,我上我也行。” “谁说不是的,可谁让人家是舍友,近水楼台先得月。” 午休过后,顾铭迎来了他的第六位对手。 当看清对方的瞬间,他微微一怔,有些出乎意料。 张扬。 第91章 恭喜你老婆怀孕 这位来自安河县的同乡,正神色倨傲地看来,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 他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顾铭对上。 张扬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施施然走了过来,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 “真是巧了,顾兄。” 张扬的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讶异,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只侥幸爬到高处的蝼蚁。 “没想到你这匹黑马,竟能一路杀到这里。” 他顿了顿,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声音陡然转冷。 “不过,你的连胜之路,到此为止了。” 顾铭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敌意,只是淡淡一笑。 “张兄说笑了。” 他拱了拱手,目光清澈,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与老友叙旧。 “说起来,还未恭喜张兄。听说令贤阃已有孕信,真是可喜可贺。” 此言一出,张扬脸上的表情猛地僵住。 “你……你怎么知道?” 他那双带着傲气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疑。 这件事,他不过是前几日才与几位乙班的同窗好友炫耀家妻如嫣有了喜讯,这么快就传到这丙班小子的耳朵里? 看着顾铭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张揚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被看透的恼怒。 顾铭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等到你家夫人提前早产并生出內个孩子后,你一定会更加惊喜。 他缓缓落座,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神态从容,气度俨然。 执事宣布对弈开始的声音,将张扬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杂念,冷哼一声,也在棋桌前坐下。 “故弄玄虚!” 他低声啐了一句,拈起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天元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棋局开始。 顾铭微微一滞。 天元? 这是直接没把他当人啊! 饶是顾铭脾气再好,心中也是生出一股无名火,但他并未表露,而是更加投入到棋局之中。 张扬不愧是一来棋院便在上次排名战进入前十的好手,棋力确实不俗。 即便相当于放弃开局,可他攻势凌厉,招招抢先,很快便又占据了棋盘上的主动。 黑子如同一张大网,不断扩张,气势汹汹地向着白子的阵地侵蚀而来。 “顾长生,你的棋路,倒是与你的人一样,小家子气。” 占据上风之后,张扬一边落子,一边出言嘲讽,试图扰乱顾铭的心神。 “只会东堵西截,毫无章法,就算得到了秦魁首的教导又怎样?”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 “光靠运气,可是走不远的!” 顾铭充耳不闻。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冷静地落下。 稳。 这是秦望教给他的第一个字。 舍弃那些华而不实的奇招,稳住阵脚,步步为营。 顾铭的应对,在张扬看来,便是软弱可欺。 “呵,这就守不住了?” 张扬的攻势愈发猛烈,黑子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白子彻底吞噬。 …… 棋院内,观战的学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看来胜负已分了。” “张扬棋风霸道,这顾铭怕是挡不住了。” “到底是新人,根基还是浅了些。” 而此刻,顾铭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的黑白战场。 张扬的每一句嘲讽,都像是一阵风,拂过水面,却无法撼动水底的磐石。 脑海中,那道清冷的身影仿佛就坐在对面,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的棋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遇到真正的强者,你那些看似精妙的奇招,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破绽百出的花架子。” “稳住。” 秦望的话语,一遍遍在心底回响。 顾铭深吸一口气,那因紧张而略显浮躁的心,彻底沉静下来。 他拈起一枚白子,指尖温润。 啪。 棋子落下,声音轻微,却坚定无比。 那是一步看似平平无奇的防守,甚至有些退让的意味,将一块本可争夺的腹地,拱手相让。 “哈哈!” 张扬见状,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黔驴技穷了?” 他眼中满是得意与不屑,仿佛已经看到顾铭丢盔弃甲的狼狈模样。 张扬摇着折扇,动作潇洒,落子的速度却更快了几分,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要将那片“空虚”的腹地彻底占为己有。 他要以最碾压的姿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彻底钉死在棋盘上! 随着棋局的推进。 周围的观战者,也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 这一退,气势便弱了。 棋局如战场,一步退,步步退。 看来,这匹黑马的连胜之路,终究是要到此为止了。 然而,就在张扬的黑子落下,侵入白子腹地的瞬间。 顾铭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锐利如刀的精光。 就是现在! 他修长的手指再次拈起一枚白子,手腕微动,没有丝毫犹豫。 啪! 落子声清脆,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棋盘上炸响! 这一子,不偏不倚,正好点在张扬那条长驱直入的黑子大龙的腰眼之上! 如同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精准而又狠辣地,刺入巨龙最柔软的腹部! 方才那一步看似软弱的退让,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什么?!” 张扬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 他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双眼死死地盯着棋盘,瞳孔中满是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他刚才的攻势明明天衣无缝,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一个破绽? 不! 这不是破绽! 这是对方早就挖好的陷阱,就等着自己一头撞进来! 棋盘之上,攻守之势,瞬间易位! 那条原本气势汹汹的黑子大龙,竟被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子,硬生生从中截断,首尾不能相顾,陷入了白子的重重包围之中! “嘶——” 周围的学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还在摇头叹息的众人,此刻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好棋!当真是绝妙的一手!”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这张扬,上当了!” “藏得好深!” 轻描淡写解决对手正小憩养神的萧衍听到声音也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那方棋盘上,闪过些许兴味的光。 一滴冷汗,顺着张扬的鬓角滑落,滴落在棋盘旁的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第92章 张兄,落子无悔 方才的嚣张与倨傲,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慌乱与惊惧。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握着棋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你……你使诈!” 张扬猛地抬起头,愤然瞪着顾铭,声音嘶哑。 他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攻势,竟会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对手面前,轰然崩塌。 顾铭闻言,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未曾流露。 “张兄,落子无悔。”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张扬的脸上。 是啊,落子无悔。 棋盘之上,一步错,步步错。 怨不得旁人。 周围的议论声,此刻也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每一句都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得他耳膜生疼。 “这局势,怕是回天乏术了。” “谁能想到,这张扬竟会犯下如此致命的失误。” “那不是失误,是顾铭技高一筹,诱敌深入,张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 “看来这匹黑马,成色十足啊。” 张扬的脸色愈发难看,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向棋盘,试图从这片绝境之中,寻找到一丝生机。 然而,那条被斩断的黑龙,如同搁浅的巨兽,在白子的汪洋中无力地挣扎,再无半分先前的威势。 他不信邪! 张扬咬紧牙关,拈起一枚黑子,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即便下出决定性的妙手,顾铭也依旧没有喜形于色。 他并未乘胜追击,而是不疾不徐地落下下一子,继续巩固着自己的防线,将那条被截断的黑龙,牢牢地困在自己的包围圈中。 稳。 秦望的教诲,如晨钟暮鼓,在他心头回响。 越是优势,越不能急躁。 真正的猎手,懂得如何耐心地等待猎物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张扬的棋路彻底乱了。 原本凌厉的攻势,此刻变得毫无章法,充满了破绽,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只想用最蛮横的方式,撕开一道口子。 然而,他面对的,是冷静得如同一块寒冰的顾铭。 啪。 顾铭落子,不理会张扬那些虚张声势的进攻,只是冷静地,一步步地,收紧着包围圈。 张扬攻一步,他便守一步。 张扬进一寸,他便退一尺,却在退让之间,悄然布下更多的陷阱。 整个棋局的节奏,被顾铭牢牢掌控。 张扬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越是挣扎,便被缠得越紧。 他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握着棋子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好几次都险些将棋子掉落在地。 庸手频出。 在绝对的劣势与心神大乱之下,他先前那引以为傲的棋力,早已荡然无存。 每一步棋,都显得那么的急躁与愚蠢。 观战的学子们,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震惊,变为了此刻的感慨。 棋院前十,竟被打得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 萧衍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淡淡失望。 他也曾与张扬对弈过,当时稍有惊讶于对方的实力。 却没想到此人的心性这般不堪。 棋局进行到末尾,张扬那条被困的大龙,已是奄奄一息,再无半点生机。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棋盘,脸色惨白如纸。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我……” 张扬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枚温润的白子。 该结束了。 下一刻,他的手腕猛然下沉。 啪! 落子声清脆,却如同一声惊堂木,重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子落下,满盘皆活! 而那条挣扎许久的黑龙,在这一子落下的瞬间,彻底失去了最后一口气。 死得不能再死。 棋局,终结。 张扬呆呆地看着那枚落下的白子,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整个棋院,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的少年身上。 他缓缓起身,对着失魂落魄的张扬,微微拱了拱手。 “承让了,张兄。” 此言一出,像是柄无形的重锤,彻底击碎了张扬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顾铭,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你……” 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却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羞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本就平庸的脸庞扭曲得有些可怖。 周围学子的目光,如同万千根钢针,扎在他的背上,让他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哗啦——” 张扬猛地一挥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扫落在地,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 他再也无法在此地多待一刻。 张扬拨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那狼狈的背影,与来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顾铭静静地看着他消失在棋院门口,脸上那份从容的笑意,才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来,直冲天灵盖。 方才那一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每一步的算计,每一次的引诱,都需要精神的高度集中。 尤其是要维持那份云淡风轻的姿态,去对抗张扬言语上的挑衅,更是累人。 他缓缓坐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周遭的议论声都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 短暂的休整过后,执事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着下一轮的对弈名单。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个名字连在一起时,顾铭的心头,不由得微微一沉。 萧衍。 棋院排名第二,仅次于秦望的真正高手。 顾铭抬起头,看向不远处。 只见一个身形挺拔,头戴方巾,面容端方的青年正缓步走来,正是萧衍。 顾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疲惫感,对着来人拱了拱手。 “萧兄。” 萧衍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棋盘之上。 “请。”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棋路一般,沉稳而又方正,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顾铭知道,这一战,自己胜算渺茫。 但他并未有丝毫退缩之意。 与强者对弈,本身就是一种学习。 棋局开始。 顾铭执黑先行。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眼前这方寸之间。 第93章 还行,勉强没给我丢人! 然而,精神上的疲惫,终究是无法靠意志力完全弥补的。 顾铭的思维,不复方才对阵张扬时的那般敏锐,落子之间,也少了几分灵动,多了几分滞涩。 反观萧衍,气定神闲,落子如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他的棋,没有秦望那般天马行空的诡谲,也没有张扬那般咄咄逼人的霸道。 萧衍的棋路,是真正的堂堂正正,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阵型严整,步步为营,缓缓推进,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铭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片泥沼。 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躲,如何试图用奇招打破僵局,对方总能以最稳健的方式,化解他的攻势,并且不露丝毫破绽。 秦望教给他的稳,在萧衍的面前,竟显得有些稚嫩。 这是一种根基上的差距。 是无数盘对弈积累下来的,对棋局的理解与掌控力。 顾铭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需要反复推演,反复思量。 再观萧衍,却始终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棋盘之上,黑子已然节节败退,被白子的大军压缩在了一角,苦苦支撑。 顾铭知道,大势已去。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冷静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翻盘的机会。 这份韧性,让对面的萧衍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赞许。 终于,在又挣扎了十数手之后,顾铭看着棋盘上那再无半点生机的黑子,缓缓吁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 顾铭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沮丧,只有对强者由衷的敬佩。 萧衍闻言,那张一直紧绷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的棋,很有意思。” “只是根基稍弱,棋路也略显驳杂,若是能沉下心来打磨,必成大器。” “多谢萧兄指点。”顾铭再次拱手,真心实意地说道。 萧衍看着顾铭,点了点头。 “以后在棋院内,若无棋友,可随时找我。” 这句话也相当于对顾铭的认可。 …… 最终,当黄昏的余晖洒满整个棋院时,此次的排位战,终于落下帷幕。 执事手持名册,站到了院中高台之上,朗声宣布着最终的名次。 夕阳的余晖为整个棋院镀上一层暖金,学子们的呼吸声都轻了许多,场中鸦雀无声。 “第一名,甲班,萧衍。” 执事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院中。 这个结果,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在秦望缺席的情况下,萧衍夺魁,是众望所归之事。 萧衍本人也只是平静地站着,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显然,他在心中并不认可这个成绩。 “第二名,甲班,陈景……” “第三名,乙班,赵子谦……” 执事由高到低,依次念出一个个名字。 后续被念到名字的学子,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喜色,接受着同窗们的道贺。 随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报出,前十的席位越来越少。 执事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名册上略微停顿,上面陌生的字样令其眼中闪过诧异,才再次开口。 “第九名……丙班,顾铭!” 顾铭自己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第九吗? 还不错。 总归没有辜负玄晖兄这几日的辛苦教导。 不过,好像他这个名次便是之前张扬的吧? 还真是巧。 排位战尘埃落定,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口中依旧热烈地讨论着今日的战局,尤其是顾铭这匹横空出世的黑马。 …… 回到舍间,推开门。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秦望正倚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听见开门声,她也未曾抬头。 “玄晖兄,我回来了。” 顾铭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 秦望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音节,视线依旧停留在书卷之上。 顾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不负所托,进了前十,侥幸得了第九名。” 闻言,秦望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指。 清冷眼眸终于从书卷上抬起,落在了顾铭带笑的脸上。 “第九?” 她微微挑眉,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顾铭含笑点头,等待着她的下文。 秦望与他对视片刻,随即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上,仿佛这个名次根本不值一提。 “还算凑合。” 她淡淡地开口,声音清冷如旧。 只是又立刻补充道:“勉强没把我的脸丢尽。” 这番话,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会觉得被泼一盆冷水。 可顾铭听了,心中却是一暖。 他知道,以秦望这般口是心非的性子,能说出凑合二字,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那下次,我争取再往前一些。” 顾铭笑着应道。 秦望闻言,终于将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合上,放在一旁。 她抬起小巧的脸,神色带着一丝惯有的清傲。 “等你什么时候能在我手上撑到中盘,再来说这些大话吧。” “好,我一定会的。” 顾铭笑着应答,他走到桌边,将一直提着的食盒轻轻放下。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秦望那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今日身子如何?可还有不适?” 秦望的视线从他脸上滑开,落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很淡。 “老样子。” 她这副模样,显然是不愿多谈自己的身体状况。 顾铭也不追问,他打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温热的食物香气,瞬间在微凉的舍内弥漫开来。 “我从膳堂打了些清淡的粥菜,你一天没出门,想必也饿了,趁热吃一些吧。” 他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和两碟精致的小菜端了出来,摆在床边的小几上。 秦望只是瞥了一眼,便蹙起了秀气的眉头,将头偏向另一侧。 “没胃口。”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气与任性。 顾铭见状,心中了然。 以秦望这清冷的性子,今日定然是未曾踏出房门半步,更别说去膳堂用饭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恼。 “当真不吃?” 他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你要是饿坏了身子,晚上可就没人听我念最新的章回了。” 秦望的动作猛地一僵。转头瞪向顾铭。 这家伙,竟然拿书稿来要挟她! 第94章 文起波澜! 看着顾铭那副气定神闲、稳操胜券的模样,秦望只觉得贝齿都快咬碎了。 可偏偏,这要挟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软肋。 对视了半晌,终究是秦望先败下阵来。 她有些赌气似的,一把将盖在身上的薄被掀开一角,坐直了身子,只是那双白玉般的耳根,却已悄然染上一层薄红。 “拿来。” 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又冷又硬,听上去别扭极了。 顾铭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他将粥碗递了过去,还不忘温声嘱咐一句。 “慢些吃,有些烫。” …… 日子便在这般平静而又规律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棋院排位战的风波,很快便被院学内繁重的课业所冲淡。 顾铭的生活,也彻底进入了一种两点一线的循环。 舍内与学堂,是他每日的轨迹。 没了围棋排名战的压力,他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学习与更新话本之上。 为应对府试,白日里,他在学堂中认真听讲,将夫子所授的经义策论,一点一滴地消化吸收,不断夯实着自己薄弱的根基,课后也会主动去请教自己的不解之处。 到了夜晚,柒舍的烛火下,他便伏案疾书,将脑海中那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付诸笔端。 秦望,则依旧是他最忠实的第一个读者。 每当顾铭写完一章,便会第一时间拿过去,细细品读,时而蹙眉,时而舒展,偶尔还会提出一两句精辟的见解。 这也使得话本剧情愈发深入精彩。 休沐之日,顾铭便会准时归家。 那间小院子是他最温暖的港湾。 妻子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也渐渐丰腴起来。 每次顾铭回来,都能看到她身上新的变化,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绽放的美丽。 只是系统健康提示上所显露的信息并未痊愈,便也未急色,不过,苏婉晴也用了些其他方法帮忙疏导。 至于阿音也愈发得力,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同时,也将苏婉晴照顾得无微不至,小丫头机灵聪慧,时常能想出些新奇的点子,逗得苏婉晴笑声不断。 这让顾铭心中安定,在院学求学时,也再无后顾之忧。 而随着《学破至巅》第二册的发行,一股奇异的风潮,在整个白鹭院学悄然兴起。 起初,这本话本只是在学子们私下里流传,作为课业之余的消遣。 可随着故事发酵,不知怎的,竟点燃无数学子心中奋斗的火焰。 “看了吗?《学破至巅》又出了新章回!” “当然!方运在府学大比上技惊四座,真是看得我热血沸腾!” 一名学子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神情激动。 “是啊!方运虽有文曲星相助,可本身跌落低谷却能不坠青云之志,一路披荆斩棘,逆流而上。他能做到的,我们为何不能?” “谁说不是呢!我辈读书人,就该有这般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说得对!从此以后,‘莫欺少年穷’便是我的座右铭!” “你用了,那我用什么?” “诸君一起!一起!” 课间歇息时,院学各处,总能听到类似的议论声。 学子们相聚,谈论的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方运的坚韧不拔,是他面对困境时的不屈抗争。 风潮发生了质的变化。 许多原本对课业有些懈怠的学子,竟像是被打一针鸡血,开始发奋图强。 清晨的院学里,朗朗的读书声比往日更早响起。 夜里的藏书楼,也总是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浓厚的向学之风,以前所未有的态势,席卷了整个白鹭院学。 一本本该是供人消遣的闲书,竟阴差阳错地,成了一本促人上进的“劝学良方”。 这股风潮,不仅席卷了年轻学子,更在悄然之间,浸润到了院学的另一群人之中。 …… 文渊阁。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的陈香。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襟危坐。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手中却捧着一本崭新的《学破至巅》,看得聚精会神。 老者时不时抚一下长须,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已是沉浸其中。 他正是当初考教顾铭入学的赵夫子。 “赵兄,好雅兴啊。”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响起。 赵夫子闻声一惊,下意识地便想将手中的话本藏入袖中,动作做到一半,才发觉不妥,老脸不由微微一红。 他有些尴尬地抬起头,看清来人,更是无奈。 “原来是周夫子,你……你怎的也在此处?” 来人是院学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此刻正一脸揶揄地看着他。 周夫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中赫然也拿着一本《学破至巅》。 书页崭新,显然也是刚买下不久。 “……” 赵夫子一愣。 随即,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夫子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点被撞破偷闲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坐。” 赵夫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周夫子也不客气,施施然落座,将自己的那本话本也放在桌上,与赵夫子的那一本并排。 “赵兄看到何处了?” “刚看到方运府学大比,技惊四座。” 赵夫子提起书中情节,眼中闪烁着光芒,哪还有半分夫子的严肃模样,分明就是个追看故事的寻常老者。 “哈哈,那一段确实精彩!” 周夫子抚掌而笑,显然也是感同身受。 两人就着书中情节,低声交谈起来,言语间满是赞叹。 纵使他们都已阅尽世事,也还是轻易地被话本中那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所感染。 那不坠青云之志,那逆流而上的坚韧,都让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看到了院学里那些鲜活的面孔。 “说来,这书中的文曲星残魂,倒让老夫想到了我们自己。” 半晌,周夫子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赵夫子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是啊。 他们这些人,虽无话本中神仙那般通天的本领,可所做之事,又有何不同? 悉心教导那些懵懂的学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最终青出于蓝,取得比自己更高的成就。 这,便是他们身为教书人的意义所在。 更为阁内最里侧,魏清远也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间带着一丝不舍与回味。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清癯的侧脸上,将他眼角的皱纹都映照得清晰可见。 写的真好。 第95章 祭孔圣 魏清远将手中的书卷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 他执教多年,见过的文章典籍浩如烟海,却许久未曾被一本闲书,如此牵动心神了。 这本《学破至巅》,初看只觉故事新奇,引人入胜。 可细细品读下来,竟蕴含着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浩然之气。 那主角方运,虽有奇遇,可他那份百折不挠的坚韧,那份“莫欺少年穷”的傲骨,才是真正打动人心的存在。 魏清远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抚着长须,目光落在窗外那些行色匆匆的学子身上。 往日这个时辰,多是三五成群,嬉笑打闹。 如今,却是个个手不释卷,争分夺秒。 此书虽为话本,其内核,却与圣贤书之道,并无二致,都是劝人向学,都是教人立志。 只是它用的法子,更巧妙,更能激起这些少年人的热血罢了。 府试在即,愿这股风,能吹得更猛烈些。 …… 夜色渐深,柒舍之内,烛火如豆。 顾铭落下最后一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最新的一章,总算是写完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一转头,便对上了秦望的眸子。 她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手中的书卷,正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顾铭失笑,将刚写好的稿纸整理好,递了过去。 秦望默不作声地接过,垂下眼帘,细细品读起来,神情专注。 顾铭则起身倒了杯水,走到其身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秦望才将稿纸归于案上。 “方运此番,过于冒进了。” 她认真评价道。 顾铭笑了笑。 “少年人,总该有些锐气。” 秦望瞥了他一眼,没再反驳,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她回到自己的案前,拿起一个颇有分量的钱袋,放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 钱袋落在桌上,发出“叮当”一声沉闷的响动。 “分成。” 秦望言简意赅。 顾铭拿起钱袋,入手便是一沉。 他打开袋口,借着烛光朝里看去,只见里面装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在烛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这……” 顾铭有些讶异地抬起头。 份量有些重啊! “雅文轩那边送来的分成,扣除所有开销,共计一百二十七两。” 秦望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饶是顾铭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数字惊得不轻。 加上之前两三次结算,一个月已经快有三百两进账了 有这笔钱,婉晴的药费绰绰有余。 估计要不了太久,系统检测的词条便会彻底恢复健康。 心中一块悬挺许久的大石,在这一刻,轰然落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与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冷如月的脸,郑重地拱了拱手。 “玄晖兄,多谢。” 这份谢意,发自肺腑。 若无秦望,他的话本绝无可能这么快面世,更不可能有如此丰厚的回报。 秦望似乎不习惯他这般郑重的模样,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耳根处却悄悄泛起一抹绯红。 “是你自己写得好,与我何干。”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声音依旧清冷。 “有了这些钱,你也能安心备考了。” 秦望顿了顿,又补充道。 “别到时候,连府试都过不了,我会羞与你为伍。” 顾铭将钱袋仔细收好,笑着应道。 “放心,定不负玄晖兄所望。” 没了后顾之忧,顾铭的学习效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他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 白日里,他在学堂中全神贯注,将魏夫子所讲的策论经义反复咀嚼,融会贯通。 夜晚,他便在舍内挑灯夜读,将自己薄弱的“赋”与“律”,逐一攻克。 秦望虽未多言,却也默默地将自己珍藏的诸多孤本典籍,都搬了出来,任由顾铭翻阅。 时间在笔墨的消耗中,飞速流逝。 顾铭脑海中的面板,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赋:小有所成】 【律:小有所成】 当这两项终于从“初窥门径”提升到新的境界时,顾铭知道,自己参加府试的最后一块短板,也已被补齐。 …… 府试在即,院学之内,也迎来了考前的祭孔大典。 这是所有将要参加府试的学子,都必须参加的隆重仪式。 是为祈求圣人庇佑,也是为壮行色。 这一日,天色微明,白鹭院学的文庙之前,便已是人头攒动。 所有丙乙两班学子皆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儒衫,头戴方巾,神情肃穆地静立着,汇成一片青色的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雅气息,庄重而又神圣。 顾铭站在人群之中,身姿挺拔,神色平静。 身旁的王皓与李修,则显得有些紧张,不时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 “长生,你说,孔圣人他老人家,当真会保佑我们吗?” 王皓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两人在顾铭勤学的感染下,也都纷纷报了这次的府试名额。 反正落榜无非是再考一年。 顾铭闻言微笑。 “心诚则灵。” 李修则在一旁低声道。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鸣,祭典正式开始。 众位夫子,身着祭服,缓步走上高台,神情肃穆。 “吉时已到,开庙——” 伴随着执事高亢的唱喏声,文庙厚重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座高大的孔圣人雕像,出现在众人眼前。 “奏雅乐——” 悠扬古朴的乐声响起,带着一股涤荡人心的力量。 “全体学子,正衣冠,拜——” 顾铭随着众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深深地,郑重地,对着那圣人像,躬身一拜。 一拜,感念圣人传道之恩。 “再拜——” 二拜,祈求此番文运昌隆。 “三拜——” 三拜,立誓不负所学,不坠青云之志。 三拜之后,顾铭直起身,感受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 目光瞥了过去,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扬。 他也同样穿着一身青色儒衫。 对方正死死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嫉恨。 他嘴唇微动。 出奇的,顾铭看懂了。 “等着府试的。” 看来这是打算一雪前耻了? 顾铭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 第96章 府试! 祭典的流程繁琐而又漫长。 献三牲,敬醇酒,诵祭文…… 当夫子用那苍老而又洪亮的声音,念完最后一字时,已是日上三竿。 “礼成——” 随着执事最后一声唱喏,这场盛大的祭典,终于落下帷幕。 学子们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下来。 人群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三日后的府试。 空气中,那股庄严肃穆的气氛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期待。 …… 回到柒舍,顾铭脱下那身略显束缚的儒衫,换上了一身寻常的便服,只觉得浑身一松。 他走到桌边,提起笔,开始进行考前最后一次的模拟练习。 秦望则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枚白子,正对着一方小小的棋盘,默默地擦拭着,动作轻柔而又专注。 舍内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铭停下了笔,将写好的策论拿起,吹干墨迹。 “玄晖兄。” 他忽然开口。 “嗯?” 秦望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府试,三日后便开始了。” 顾铭的声音很平稳。 秦望擦拭棋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紧张了?” 她抬起眼,清冷的眸子看向他。 顾铭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不紧张。” 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上了丝认真。 “只是有些期待。” 秦望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那就别光想着通过。” 顾铭一怔,“那该如何?” 秦望将手中那枚擦拭得温润如玉的白子,放在棋盘的天元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顾铭的身影,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顾铭心中一颤。 是啊,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为何只求一个通过? 案首,解元,会元,状元……那六元及第的传说,为何不能是自己? “我明白了。” 顾铭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期待之色,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秦望见他这般模样,满意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那枚白子,轻轻在指尖摩挲。 …… 次日,便是府试前的最后一日,院学也给所有即将参加府试的学子放了假。 院学之内,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宁静。 顾铭一早便去了学务处,从一位老执事手中,领到了自己的举荐担保书。 那是一张用上好宣纸制成的文书,上面工整地写着他的姓名、籍贯,并盖着白鹭院学的朱红大印。 没有此物,便连进入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老执事将担保书递给他时,还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鼓励。 “顾铭是吧?魏夫子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好好考,莫要辜负了夫子的期望。” “学生谨记。” 顾铭躬身行礼,将担保书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妥帖安放。 他没有在院学多做停留,辞别了王皓与李修,便径直归家。 越是临近大考,他便越是思念那个温暖的小院,和院中等待着他的人。 当他推开院门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饭菜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公子,您回来啦!” 阿音清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小丫头探出个脑袋,脸上沾着点灰,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她看见顾铭,立刻眉开眼笑,像一只小猫。 顾铭笑着点了点头。 “夫人呢?” “夫人在屋里为您准备考篮呢,说是明日要用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阿音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从厨房端出一盆热水。 “公子快洗把脸,饭菜马上就好。” 顾铭心中一暖,他走进屋内,果然看到苏婉晴正坐在灯下,细细地检查着一个竹制的考篮。 考篮里,笔墨纸砚、干粮水囊,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块用来防潮的油布,和几块提神醒脑的薄荷糕。 烛光映在她温婉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眉宇间自有一股动人的风韵。 听到脚步声,苏婉晴抬起头,看到顾铭,眼中顿时漾起温柔的笑意。 “夫君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心尖。 顾铭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 “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 苏婉晴微微侧过脸,任由他抱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羞赧。 “夫君明日就要上考场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平顾铭衣襟上的一丝褶皱,动作轻柔而又专注。 “夫君,莫要有太大压力,尽力便好。” 苏婉晴轻声说道。 “我相信你。” 顾铭闻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这简单的一句“我相信你”。 阿音见状撇了撇嘴,若无其事的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晚饭过后,阿音收拾了碗筷,便知趣地回到小屋。 屋内只剩下顾铭与苏婉晴两人。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两人相拥而眠,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这份宁静与温暖,是世间最好的安神剂,将顾铭心中最后一丝考前的浮躁,也尽数抚平。 …… 翌日,天还未亮。 顾铭便已起身。 他精神饱满,神清气爽,昨夜的一场好眠,让他整个人都处于最佳的状态。 苏婉晴与阿音也早已起来,为他准备好了清淡的早饭,并帮他换上了崭新的儒衫。 “夫君,一切顺利。” 苏婉晴为他系好衣带,仰起脸,眼中满是柔情与鼓励。 “公子,马到功成!” 阿音则在一旁挥了挥小拳头,给他打气。 ……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天临府的街道上,却已是人潮涌动。 无数身着青衫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神情或紧张,或凝重,或期待,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位于府城中心的贡院考场。 那是一片宏伟的建筑群,朱红的高墙,森严的门楼,在晨光中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庄严肃穆。 这里,便是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龙门。 顾铭随着人流,来到考场门前。 验明身份,核对担保书,搜检随身物品,一道道繁琐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他终于踏入考场,看到那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号舍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数千间小小的号舍,整齐划一,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 每一间号舍,都将是一个学子未来数日奋笔疾书的战场。 顾铭按照担保书上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甲字,一百二十七号。” 他看了一眼门上的编号,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传说中靠近茅厕的“臭号”,位置不偏不倚,不好不坏。 号舍内空间狭小,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椅,转身都有些困难。 顾蒙将考篮放下,取出笔墨纸砚,一一摆好,然后静静地坐下,闭目养神,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考官的喝令声,但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心如止水。 不知过了多久,三声悠长的钟鸣,响彻整个考场。 “咚——咚——咚——” 钟声落下,原本喧嚣的考场,瞬间鸦雀无声。 府试,正式开始! 第97章 视觉盛宴 沉重的“龙门”缓缓关闭,将考场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一队队身着皂衣的差役,手持水火棍,开始在巷道间来回巡视,气氛肃杀。 很快,考官们捧着一叠叠密封的试卷进行分发。 顾铭接过自己的试卷,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先将试卷平整地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 然后,他缓缓地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一圈,又一圈。 清幽的墨香,渐渐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 他的心,也随着这单调而又重复的动作,彻底沉静下来。 待到墨汁浓稠如漆,他才终于停下手,拿起试卷,拆开了火漆封口。 第一场,考经义。 第一个题目取自《礼记·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顾铭看着这熟悉的开篇,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微笑。 这道题,魏夫子在课堂上,曾反复讲解过数次。 他提笔蘸饱了墨汁,没有丝毫犹豫,落笔于卷。 【落纸云烟】天赋悄然发动。 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一个个隽秀灵动的字迹,跃然纸上。 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经义注解,那些魏夫子的独到见解,以及他自己融会贯通后的感悟,此刻都如同泉涌一般,从笔下流淌而出。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文章的脉络,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此刻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神韵。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一篇洋洋洒洒的经义文章,已然完成。 顾铭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通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篇,堪称他生平最佳之作。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 顾铭没有急着开始下一题,而是取出干粮,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知道,府试足足持续三天,是一场持久战,考验的不仅是学识,更是心性与体力。 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号舍内愈发闷热,像个小小的蒸笼。 空气凝滞,连一丝风都没有,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与远处巡考官吏偶尔响起的单调脚步声。 顾铭并未理会外界的燥热,心神完全沉浸在第二道经义题之中。 这一题出自《孟子》,言辞更加犀利,对义理的辨析也更为精深。 他凝神思索片刻,脑海中魏夫子的教诲如流水般淌过,各种经注典故信手拈来,很快便理清了思路,再次提笔。 【落纸云烟】的天赋之下,他的字迹时而如高山坠石,沉稳有力;时而如飞瀑流泉,潇洒飘逸。 一篇策论,不仅仅是思想的陈述,更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考官,正缓步巡视于巷道之间。 他叫徐渭,乃是天临府学政司的提学佥事,此次府试的副主考之一。 徐渭为人严苛,任何想要作弊的学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脚步无声,目光扫过一间间号舍。 有的学子正襟危坐,奋笔疾书。 有的则抓耳挠腮,满面愁容。 更有甚者,已是汗流浃背,神情萎靡,显然心力交瘁,难以为继。 徐渭见状,只是微微摇头,并未多言。 科举之路本就是大浪淘沙,能留下的,终究是少数。 当他走过甲字巷一百二十七号舍时,脚步却不自觉地一顿。 一股淡然出尘的墨香,从那小小的窗口飘散出来。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平铺在桌案上的试卷。 哪怕隔着数步之遥,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卷面上,一行行宛如艺术品般的字迹。 徐渭心中一动,悄然走近了几步,目光透过狭窄的窗棂,落在那试卷之上。 只一眼,他那双阅卷无数的眼睛里,便陡然迸发出一抹惊艳之色。 好字! 当真是好字! 那字迹,初看飘逸灵动,如云烟舒卷,细品之下,却又风骨天成,笔力雄健,竟是兼具了帖学的秀美与碑学的刚劲。 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生命,在纸上呼吸、起舞。 徐渭一生酷爱书法,自问也见过不少名家手笔,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后辈,能有这般炉火纯青的造诣。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顺着那笔锋,看起了文章的内容。 “……故君子之于道,譬如涉水,必先固其舟楫,而后能济也。明明德者,舟也;亲民者,楫也;止于至善者,彼岸也……” 破题精准,承题稳健,起讲更是大气磅礴。 徐渭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眼中那抹惊艳,逐渐化为了深深的欣赏。 这篇文章,不仅字写得好,其内容更是鞭辟入里,见解独到。 引经据典,却不拘泥于陈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年轻人少有的沉稳与通透。 此子,是个人才。 徐渭在心中默默给出了评价。 他又看了一眼号舍内那个专心致志的年轻人,见他神情专注,丝毫未曾察觉外界的窥探,便满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只是那副隽秀灵动的字迹,与那篇立意深远的策论,已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 日落月升,考场之内,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第一日的考试结束。 差役们收走了考卷,又分发了简单的晚饭。 一份糙米饭,一碟咸菜,一碗清汤。 许多养尊处优的学子,看着这粗劣的饭食,皆是难以下咽,选择自家带的食物。 而顾铭却吃得坦然。 他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补充完体力,便开始为夜宿做准备。 号舍的桌板可以拆卸下来,与椅子拼在一起,便是一张简陋的床铺。 木板坚硬,硌得人骨头生疼。 夜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些许的寒意,吹得人瑟瑟发抖。 “咳咳……” “唉……” 隔壁的号舍里,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与辗转反侧的叹息声。 这便是科举的残酷。 它不仅考验学识,更考验着每一个人的身体与意志。 许多文人即便考中,出场后也往往要大病一场,便是因为这几日熬得太过辛苦。 顾铭躺在冰冷的木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将所有的不适都摒弃在外,渐渐沉入梦乡。 第98章 边塞题材?补全残诗! 第二日,考策论与律法。 天刚蒙蒙亮,顾铭便被钟声唤醒。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用冷水洗了把脸,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当试卷发下,看到题目时,顾铭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策论题,论“黄河水患之治”。 律法题,则是一桩颇为复杂的民事纠纷案。 这两项,皆是他的强项。 尤其是策论,他那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将成为他最大的优势。 顾铭提笔,脑中早已有了腹稿。 他并未急于提出后世那些惊世骇俗的水利工程,而是结合本朝的实际情况,从“疏浚”与“筑堤”两方面入手,旁征博引,条分缕析。 文章写得深入浅出,既有高屋建瓴的宏大构想,又不乏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 律法题的解答,他更是游刃有余。 凭借着对大崝律例的熟悉,以及现代法学思维的逻辑加持,他很快便理清了案件的脉络,找到了关键的法条依据,给出了公正而又严谨的判决。 这一日,他下笔如有神助,文思泉涌,竟是提前了近一个时辰,便完成所有的答卷。 …… 第三日,也是府试的最后一日。 考赋与诗词。 这两项,对于大多数专攻经义策论的学子而言,乃是锦上添花之物,却也是最能展现个人才情与灵性的地方。 顾铭深吸一口气,将心神调整至最佳。 赋题不偏不倚,正是“秋日登高赋”。 看到这题目的一瞬间,顾铭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 此题,魏夫子曾作为课业布置过,他亦反复揣摩练习了数遍。 虽说不上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但有备而来,终究是多了几分底气。 他凝神片刻,并未急于动笔。 脑海中,秋日登高所见的萧瑟之景,与胸中所感的家国之思,交织成一片绵密的文思。 而后,笔尖饱蘸浓墨,【落纸云烟】天赋发动。 辞藻华美而不浮夸,对仗工整而又灵动。 一篇四平八稳,却又在细节处暗藏机锋的赋文,缓缓成型。 写完之后,顾铭反复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才将其放置一旁,静待墨干。 他并未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当诗词的题目由巡考官吏高声唱喏,传遍整个考场时,数千间号舍之内,响起了一片清晰可闻的倒吸冷气之声,继而便是压抑不住的哀声与低叹。 “边塞。” 体裁不限,诗词皆可。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绝大多数学子的心头。 在场的考生,大多是江南水乡出身,看惯了小桥流水,杏花春雨,吟咏的也多是风花雪月,山水田园。 那远在千里之外,黄沙漫天、金戈铁马的边塞风光,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太过陌生。 无亲身经历,无切身体会,如何能写出其中真意? 这题目,不可谓不偏,不可谓不刁。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抓耳挠腮,愁眉不展,原本流畅的笔尖,此刻也变得重若千斤。 顾铭的号舍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迸发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精光。 边塞诗?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题目! 李白、王昌龄、高适、岑参……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首首千古流传的绝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在他脑海中奔涌而过。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选择太多,反而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 他该用哪一首? 正当顾铭陷入沉思,难以抉择之际,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自己的话本,《学破至巅》。 想起了主角方运,在族学大比之后上留下的那首残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当时只为剧情爽点,随手写下,如今想来,何不就此机会,将这半阕词,补全于此世? 以“忘机”之笔,遥应“顾铭”之名。 这其中的趣味,让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言的激动。 就它了! 顾铭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重新取过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在案上,以镇纸压好。 这一次,他研墨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专注,都要用力。 墨香愈发浓郁,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他提笔,手腕悬空,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笔落,风雷动! 破阵子 这词牌名一出,便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刚健之气。 紧接着,笔锋一转,力透纸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起笔便是石破天惊! 那字迹,不再是之前的隽秀灵动,而是变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短短三句,一幅波澜壮阔,豪情万丈的沙场秋点兵图,便跃然纸上! 火热的烤肉,激昂的乐曲,森严的军阵…… 肃杀的秋意与高昂的士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顾铭写到此处,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勃发,下笔愈发酣畅淋漓。 他仿佛能听到那塞外的悲歌,能闻到那烤肉的焦香,能看到那如林的长矛与如云的旌旗! 词至下阕,笔势再变。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字里行行,皆是金石之声! 快马奔腾,强弓怒射,那股紧张激烈的战斗氛围,几乎要冲破纸张的束缚,扑面而来。 最后,笔锋陡然一收,所有的激昂与豪迈,都沉淀为一句深沉的喟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最后一笔落下,沉重如山。 整首词,戛然而止。 从壮怀激烈,到英雄迟暮,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这最后一句无奈而又悲凉的叹息之中。 一词写罢,顾铭缓缓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再看那卷面,墨迹未干,却已然透出一股纵横捭阖,吞吐天地的磅礴气势。 妥了! 第99章 考完一发赛神仙 三声悠长的钟鸣,再次响彻贡院。 “咚——咚——咚——” 这一次,钟声不再是开始的号令,而是结束的宣告。 府试,终了。 当最后一丝钟声的余韵消散在空气中时,整个考场,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紧接着,便爆发出各种各样压抑已久的声音。 有扔下笔,如释重负的长叹。 有趴在桌上,筋疲力尽的呜咽。 也有收拾好考篮,神情坦然的平静。 顾铭缓缓放下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三日,对他心神与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剩下的,便交给天意了。 …… 贡院之外,人山人海。 午后的阳光已不那么毒辣,斜斜地照在朱红的高墙上,投下大片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无数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龙门。 人群里,苏婉晴一袭素雅的浅葱色襦裙,身姿纤秀,引来不少旁人的侧目。 最初蜡黄的面色,如今已是显现白皙,愈发衬得眉目如画。 只是此刻却满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的手指,紧紧绞着手中的一方素帕。 “阿音,你说……夫君在里面,可还安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三日了,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耗费那般心神,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心疼。 阿音见状,立刻脆生生的安慰起来。 “放一百个心吧!” 她脆生生地安慰道,语气里满是笃定。 “说不定公子直接给您考个案首回来呢!” “你呀你。”苏婉晴被她逗得一笑,眉宇间的愁绪散去不少。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嘎吱”声响起。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那扇隔绝了内外三日的龙门,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被推开了。 一道刺目的天光,从门缝中泄露出来。 压抑了三日的考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蜂拥而出,奔向那门外的阳光与自由。 顾铭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这片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围城。 当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时,他微微眯起了眼,恍如隔世。 苏婉晴踮起脚尖,拼命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音也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着。 忽然,她眼睛一亮,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夫人快看!是公子!” 苏婉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之中,一道挺拔清瘦的身影正缓步走出,虽面带倦色,但一双眸子却依旧清亮有神。 不是她心念之人,又是谁? 顾铭似有所感,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跨越人海。 顾铭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苏婉晴眼眶一热,再也顾不得旁人,提着裙摆便迎了上去。 “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是找到归巢的倦鸟。 顾铭快走几步,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一股熟悉的清香萦绕鼻尖,让他紧绷了三日的心神,瞬间松弛下来。 “我回来了。” 他声音略带沙哑,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苏婉晴仰起脸,细细地打量着他。见他下巴上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眼底也带着血丝,不禁心中一疼。 “夫君辛苦了。” “公子,你瞧你,都瘦了!”阿音也凑了上来,皱着小鼻子说道。 顾铭失笑。 “放心,吃顿好的就补回来了。” 紧接着,他又看向苏婉晴担忧的眼神,轻声安慰道。 “这次发挥得还不错,贡院内环境尚可,莫要担心。” 听到这话,苏婉晴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意,如雨后初晴,明媚动人。 三人不再多言,随着散去的人潮,缓缓向家中走去。 …… 热水早已备好。 顾铭泡在温热的浴桶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三日来积攒的疲惫与寒气,都被这暖意一点点驱散。 待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走出,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晚饭是阿音精心准备的。 乳鸽汤炖得奶白,入口鲜美。 清蒸的鲈鱼嫩滑,配上几碟爽口的小菜,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 苏婉晴与阿音一左一右,不断地为他布菜,嘘寒问暖。 这份家的温馨,与号舍内的孤寂清冷,恍若两个世界。 晚饭过后,阿音知趣地收拾了碗筷,退回了自己的小屋。 屋内烛火摇曳,只剩下顾铭与苏婉晴两人。 静谧的空气中,流淌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顾铭坐在桌边,习惯性地便想拿起一本书卷来看。 而正在此时,一只柔软的小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 “夫君。” 苏婉晴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顾铭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这三日辛苦了,该歇歇了。” 她说着,拿过顾铭手中的书卷,轻轻放在一旁。 烛光下的她显得愈发温婉动人, 顾铭心中一动,下意识地调出她的面板。 【个体状态:体虚,调养中……】 虽仍有“体虚”二字,但那“健康度欠佳”的词条,却已悄然消失。 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 一股压抑已久的热流,从小腹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反手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 苏婉晴惊呼一声,跌坐在他的腿上,脸颊瞬间飞上两抹动人的红霞。 “夫君……”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羞赧与慌乱。 顾铭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她。 千言万语,都融化在这无声的对视之中。 他能看到她眼中的柔情,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更能听到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缓缓俯下身。 烛火摇曳,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拉得缱绻而又绵长。 …… 第100章 一群醉里挑灯看剑 与此同时,天临府府衙深处,一间戒备森严的院落内,灯火通明。 这里是此次府试的阅卷之所。 所有考卷都被打乱了顺序,糊住了姓名籍贯,重新编号,以确保最大程度的公平。 数十位从各处抽调而来的宿儒夫子,正襟危坐,在各自的案前,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试卷。 空气中,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徐渭端坐于上首,身为副主考,他负责最后的复核与评定。 他面前的桌案上,已经分出了三堆试卷。 一为“优”,一为“良”,一为“中”。 至于“差”等的卷子,早已被初审的考官们直接剔除,连送到他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拿起一份“优”等的卷子,细细品读。 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引经据典也颇为老道,字迹工整,挑不出什么大错。 但也仅此而已。 通篇都是陈词滥调,毫无新意可言,如同嚼蜡。 徐渭眉头微皱,提笔在卷末批了个“良上”,便将其归入了“良”等的那一堆。 科举取士,要的是经世致用之才,而不是只会引经据典的书呆子。 他接连批阅了十几份,皆是如此,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徐渭揉了揉眉心,从“优”等的那一堆里,又随意抽出了一份。 他本未抱太大希望,目光扫过卷面,只觉字迹尚算工整,却也谈不上出彩。 策论与经义部分,中规中矩,无甚亮点。 他耐着性子,将目光移到了最后的诗词部分。 只一眼,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一缩。 仿佛一道惊雷,在他心湖中炸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好句! 当真是石破天惊的好句! 徐渭只觉得一股雄浑苍凉的边塞之气,扑面而来。 短短十四个字,便将一个心怀天下,却壮志难酬的宿将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那份醉中的不甘,梦里的豪情,几乎要透纸而出!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迸发出许久未有的光彩。 “来人,上好茶!” 他下意识地吩咐道,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品读这首完整的惊世之作。 可当他的目光,顺着那两句,继续往下看时,脸上的那抹激赏,却瞬间凝固了。 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男儿自当酬壮志,从军只为报国恩? 句式粗糙,用词直白,空有口号,却无半分意境可言。 与开头那两句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后续的诗句,辞藻堆砌,意境全无,与开头那两句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通篇读完,徐渭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如饮了劣酒,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这感觉,便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却被镶嵌在了一个粗陋不堪的夜壶之上。 暴殄天物! 他扼腕叹息,提笔在卷末批了个“良上”,便将这份卷子扔到了一旁。 一个偶得佳句,却无以为继的学子罢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批阅下一份。 然而,当他看到下一份卷子的诗词时,动作却猛地一顿。 又是那句熟悉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徐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巧合? 他压下心中的疑窦,继续往下看,果不其然,后续的诗句同样是狗尾续貂,不堪卒读。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卷子判为“良下”,又接连抽了七八份。 结果,这七八份卷子里,竟有五份,都用了这同一个开头!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开头惊艳,后续拉胯。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难道是考前泄题?亦或是某种约定好的作弊暗号? 他身为副主考官,若是出了这等舞弊大案,可是要担上天大的干系! 徐渭面沉如水,将那几份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来人!” 一名侍立在旁的年轻小吏闻声,连忙躬身走了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 徐渭指着那几份试卷,声音冰冷。 “你来看看,这几首诗,是怎么回事?” 那小吏不敢怠慢,连忙拿起一份,细细看了起来。 他先是面露讶色,随即又拿起另一份,两相对比,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回禀大人。” 小吏放下试卷,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这几位考生,所用的诗句,似乎另有出处。” 徐渭双目微眯,“何处?” 小吏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连忙道:“此句并非出自经史子集,也非名家诗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是出自……一本时下正在天临府风靡的话本。” “话本?” 徐渭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堂堂提学佥事,两榜进士出身,竟被一本市井话本里的句子给惊艳到了?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 小吏见他神色不善,声音更低了些。 “那话本名为《学破至巅》,里面有一段情节,主角在大比之后,面对族人比斗,留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半阕残词,震惊四座。” “想来……想来这些考生都是看了这本话本,觉得此句雄浑豪迈,又刚好符合考题,便都拿来用了,以求能得个高分。” “只是他们才学有限,续写不佳,才成了这般模样。” 徐渭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满含讥讽的冷笑。 科举诗词,化用前人名句,本也无伤大雅,算是一种致敬。 若仅有一人如此,看在那两句残诗确实不俗的份上,他或许会捏着鼻子给个高分。 可如今,一个,两个,三个……竟是蔚然成风! 这便不是取巧,而是投机,是治学态度上的轻浮与懒惰! 徐渭拿起朱笔,面沉如水。 他看也不看那些后续狗尾续貂的诗句,直接在那几份先前被他评为“良”等的卷宗末尾,划掉原有的评语,大笔一挥,改为了一个刺目的“中”字。 下手毫不留情。 做完这一切,他胸中的那股憋闷之气,才稍稍疏解了一些。 他将朱笔放下,端起手边的茶盏,吹开浮沫,轻轻呷了一口,试图平复心绪。 意兴阑珊地,他从那一堆“优”等的卷子里,又随意抽出了一份。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卷面之上时,端着茶盏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一顿。 是他。 徐渭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号舍内专心致志,浑然忘我的年轻身影。 还有那副让他惊艳不已,兼具帖学秀美与碑学刚劲的字迹。 他心中那份被话本败坏的兴致,重新被提起了几分。 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开始仔细品读这份卷宗。 经义、策论、律法、辞赋…… 一路看下来,徐渭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郁。 此子的学问,扎实得可怕。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不止于引经据典,字里行间,处处可见其独到的思考与巧思,绝非死读书的书袋子。 尤其是那篇论“黄河水患”的策论,立意高远,措施详实,许多见解,便是他这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都感到眼前一亮。 不错,当真不错。 此子若能保持下去,未来必成大器。 徐渭在心中默默颔首,已然将其列为此次府试案首的有力人选。 他怀着一丝期待,将目光移向了最后的诗词部分。 然而,只一眼,他脸上刚刚浮现的笑意,便瞬间凝固。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一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又是这一句!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恼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徐渭心中刚刚燃起的欣赏之火,浇得一干二净。 怎么连他也…… 难道这等天资出众的学子,也免不了俗,要用这等市井话本中的句子来投机取巧吗? 一股被欺骗,被辜负的感觉,涌上心头。 徐渭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甚至懒得再看后面的内容,想也不想,便要提笔在卷末批下一个“良上”。 即便此卷的前半部分,足以在所有考生中稳稳地拿到一个“优”等。 但他就是要给此人一个教训,让他明白,为学之道,容不得半点虚浮与投机! 朱笔蘸饱了墨,悬于卷上,即将落下。 可就在此时,他的余光,却下意识地瞥见了那石破天惊的两句之后,紧跟着的下一句。 只一眼,徐渭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彻底愣住了。 那即将落下的笔锋,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一滴殷红的朱砂墨,从笔尖滴落,在雪白的卷面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而他,却浑然不觉。 口中呢喃自语。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第101章 不瞒二位,我稳了! 这…… 这哪里是狗尾续貂? 这分明是锦上添花,是画龙点睛! 那股雄浑苍凉的意境,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被这短短两句,烘托得愈发波澜壮阔,豪情万丈! 徐渭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他扔下手中的朱笔,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猛地前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卷面,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沙场秋点兵。” 好! 好一个沙场秋点兵! 短短五个字,金石掷地,铿锵有力! 一幅旌旗如云,甲光向日,三军肃立,将士高歌的壮阔画卷,便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徐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燃烧! 他迫不及待地,将目光移向了下阕。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金石之声,扑面而来! 快马如电,疾风掠耳!强弓怒射,霹雳弦惊! 那股紧张激烈,千钧一发的战斗氛围,几乎要冲破纸张的束缚,让他身临其境! 徐渭的双目圆睁,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已经彻底沉浸在了这首词所营造的意境之中,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终于,他看到了最后一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当最后一个“生”字映入眼帘,所有的激昂,所有的豪迈,所有的金戈铁马,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转而化为一声深沉、无奈,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喟叹。 壮志未酬,英雄迟暮。 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这最后一句之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徐渭的心口。 让他整个人,都为之战栗。 一词读罢,满室俱静。 只剩下徐渭粗重而又急促的喘息声。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缓缓地靠回椅背,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首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 这绝不是投机取巧,而是将原本的意境完美承接下来,甚至是升华! 他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着那份试卷,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的珍宝。 他再一次,从头到尾,将那首《破阵子》,仔細地,虔诚地,品读了一遍。 而后,徐渭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如获至宝的长长叹息。 “此等麒麟之才,竟险些被我这老眼昏花之辈,当做鱼目混珠!”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旁早已被他一连串反常举动吓得噤若寒蝉的小吏。 “这份卷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与激动,一字一顿地吩咐道。 “立刻查明此卷编号,单独封存,列为‘优上’之等!” “优上?” 小吏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府试阅卷,评级素来严苛。 “优”等已是凤毛麟角,“优上”二字,更是数年都难得一见。 往年能得到优中乃至优下就足以当得案首之位,如此足以得见这份答卷在徐大人心中的地位。 “还不快去?” 徐渭见他发愣,眉头一竖,沉声喝道。 “是,是!小人遵命!” 小吏一个激灵,再不敢有半分迟疑,连忙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试卷,快步退了出去。 偌大的阅卷堂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徐渭缓缓坐回椅中,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方才那份试卷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收回。 他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首《破阵子》。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英雄迟暮,可怜白发生。 他想起了那些只知拾人牙慧,将那两句残词当做救命稻草的学子。 再对比这份卷宗的主人,高下立判。 前者是投机取巧的庸才,后者,却是胸有丘壑的真龙! 若非自己多看了一眼,险些就将这等璞玉,与那些瓦砾混为一谈。 想到此处,徐渭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后怕,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喜悦。 为国取才,得此麒麟儿,幸甚至哉! 他重新拿起朱笔,之前那份意兴阑珊早已一扫而空。 他将那些化用残词却又狗尾续貂的卷子,尽数寻了出来,毫不留情地全部改判为“中下”。 治学之道,来不得半点虚浮。 此风,绝不可长! …… 翌日的一场清雨,洗去了天临府的燥热。 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青石板的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天光云影。 天临府内,各大酒楼茶肆,都挤满前来放松的学子。 三日的煎熬过后,无论考得如何,都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聚会,来洗去满身的疲惫。 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约在临江的一座酒楼。 凭栏而坐,可见江水滔滔,往来船只如织,颇有几分意趣。 顾铭与王皓、李修二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黄酒。 “唉,总算是考完了!” 王皓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如释重负。 他咂了咂嘴,一脸苦相地抱怨起来。 “这次府试的题目也太难了些,尤其是经义,绕来绕去,看得我头都大了。” 他底子本就薄,这三日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场酷刑。 “能写满已是竭尽全力,至于内容,我自己都不敢看。” 李修闻言,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亦是如此,策论题尚能应付一二,但那律法题,案情错综复杂,着实费神。” 李修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显然对自己的发挥也没多少信心。 顾铭含笑听着,为两人各斟满一杯酒,并未多言。 他知道,科举之路,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走到最后的,终究是少数。 “对了,长生兄。” 王皓忽然眼睛一亮,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你觉得,这次最难的是哪一题?” 李修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顾铭略一思索,说道:“应该是最后的诗词题吧。” “边塞”二字,确实是难倒了英雄汉。 “哈哈!我就知道!” 王皓一拍大腿,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胸有成竹的得意。 “不瞒二位,前面几题我答得稀里糊涂,唯独这最后一题,我敢说,绝对是稳了!” 第102章 此卷当为第一 他这番自信满满的模样,让李修和顾铭都有些诧异。 “哦?志存兄何出此言?” 李修好奇地问道。 王皓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还记得学破至巅吗?” 顾铭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预感。 王皓神情愈发激动。 “我便是从那《学破至巅》中,得来了神句!” 他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神态间满是陶醉。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吟罢,一脸期待地看着二人。 “如何?此句一出,边塞之气概,是不是扑面而来?”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凭借此句,获得考官青睐,一举高中的场景。 然而,他预想中的惊叹与佩服,却并未出现。 雅座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李修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精彩至极。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志存兄……你……你也用了这一句?” 王皓表情一愣。 “元明兄,你这话是何意?” “莫非……” 李修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像是要借酒消愁。 “不瞒你说,我也用了。” “什么?!” 王皓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撞车了! 而且还是和自己的好友,撞在了同一句诗上。 这下,考官会如何看待? 定会觉得他们二人是在投机取巧,说不定还会判个雷同卷,直接黜落! 一时间,两人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 雅座内的气氛,也从方才的热烈,变得一片死寂。 忽然,两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同时转过头,看向顾铭。 “长生兄!” 王皓急切地问道:“你……你不会也用了那一句吧?” 顾铭看着两人紧张到几乎扭曲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还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温润的酒液滑过喉咙。 “用了。” “完了!”王皓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都瘫了下去,胖乎乎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的雕梁,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精气神。 他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名落孙山的凄惨下场。 李修也是脸色难看,声音干涩。 “长生兄,你……你怎么也……” 他话未说完,便化作一声长长的苦叹,其中满是绝望。 “怎么就忘了?我能想到,别人定然也能想到!” “这《学破至巅》如今在天临府何等火爆?看过的学子何止千百?这……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啊!” 此言一出,王皓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我……我怎么就这么蠢!”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雅座内回荡。 “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啊!” “小二!” 王皓猛地一拍桌子,冲着外面大吼一声。 “再上五斤黄酒!今日不醉不归!” 他显然是打算借酒消愁,将这天大的烦心事,暂时抛之脑后。 李修也是一脸颓然,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去,眉宇间的愁绪,浓得化不开。 雅座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了极点。 顾铭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地为两人斟酒。 人类的悲欢不尽相同,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旁人是狗尾续貂,是东施效颦。 而他,拿出的却是原汁原味,如假包换的千古绝唱。 考官但凡有几分眼力,便能轻易分辨出云泥之别。 那些投机取巧之辈,不过是为自己做了嫁衣,做那衬托红花的绿叶罢了。 只是他答题时的确没想那么多,只思虑其刚好扣题。 更不知道两位竟然跟自己想到一处。 还真是巧了。 也不知本次天临府府试的试卷中,究竟有多少份雷同的卷子? ……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天临府所有的考生而言,都是一场难言的煎熬。 府衙,阅卷堂。 气氛依旧肃穆。 经过数日的紧张批阅,所有的卷宗都已评定完毕,正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主考官与几位副主考的案前,等待最后的复审。 徐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专注。 他的面前,只摆着一份卷子。 那份被他评为“优上”的卷子。 这几日,他一有空闲,便会将这份卷子取出来,反复品读。 尤其是那首《破阵子》,每读一遍,都让他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徐大人。”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天临府知府,也是此次府试的主考官,陈敬之,端着一杯茶,缓步走了过来。 “看你对着这份卷子,已经痴迷了好几日了。” 陈敬之的脸上带着笑意,目光也落在了那份卷宗上。 “可否让老夫也开开眼界,是何等样的麒麟之才,能得你这般青睐?” 徐渭闻言,连忙起身,恭敬地将试卷双手奉上。 “正要请大人品鉴。”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 “此卷之才,下官生平罕见。尤其是这首词,堪称本朝边塞诗词第一!” “哦?” 陈敬之挑了挑眉,接过试卷,眼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他知道徐渭为人严苛,眼光极高,能被他如此盛赞的,绝非凡品。 将目光投向卷面,只一眼,便先被那笔力雄健,自成风骨的字迹吸引。 “好字!” 他赞了一声,随即细细品读起那首《破阵子》。 堂内一时俱静。 只剩下陈敬之越发急促的呼吸声。 当他读到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时,这位年过花甲,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人,竟是虎目含泪,长叹一声。 “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好一个‘可怜白发生’!” 他将试卷轻轻放在桌上,神情复杂,既有发现瑰宝的惊喜,又有一丝英雄迟暮的感伤。 “此子胸中,必有丘壑万千,更有金戈铁马!” 陈敬之看向徐渭,郑重其事地说道。 “此卷,当为本届府试案首,无可争议!” 徐渭躬身道:“大人英明。” 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有了主考官的亲口定论,此事便再无意外。 第103章 左拥右抱真是天大的福气! 陈敬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份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话锋一转。 “对了,为今科中举学子准备的民女名录,可都妥当了?” 徐渭闻言,立刻躬身回道。 “回禀大人,早已准备妥当。” 他神情肃然,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 “下官亲自核查过,名录上的女子,皆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 陈敬之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大崝王朝,婚以固国。 为国之栋梁择选贤良配偶,亦是他们这些主政一方的官员,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此便好。” 陈敬之放下茶盏,目光却再次落在那首《破阵子》上。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诗才斐然,已是难得。” 陈敬之的语气中满是赞叹。 “这份书法,更是出众,笔力老练,风骨自成,便是一些成名已久的举人,怕也多有不如。” 他抬起头,看向徐渭,眼中闪烁着欣赏的光芒。 “老夫倒是真想见见,是何等样的青年才俊,能写出这般字,作出这般词。” 徐渭闻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在号舍内从容不迫的年轻身影,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大人放心。” 他微微躬身,语气笃定。 “此子的风采,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 终于,到了府试放榜的日子。 天刚破晓,顾铭便起了个大早。 这些天院学一直给他们这些参加府试的考生放假,让他得以在家中静心休养,精神早已恢复到了最佳。 他推开窗,一股夹杂着泥土清香的微凉空气扑面而来。 昨夜下了一场雨,院中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夫君,不再多睡会儿吗?” 身后传来苏婉晴温婉的声音。 她已经穿戴整齐,一袭淡青色的长裙,衬得肌肤愈发白皙胜雪,眉眼间带着一丝人妇的娇媚。 顾铭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碎发。 “睡不着了。”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 苏婉晴仰起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她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夫君不必紧张。” 她的声音轻柔,如和煦的春风。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妾身的夫君,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顾铭心中一暖。 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紧了紧。 “我明白。” 他知道,妻子是在宽慰他。 但这一次,他心中确实没有多少紧张,更多的是一份坦然与期待。 “公子!夫人!早饭好啦!” 屋外传来阿音清脆的呼喊声。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出卧房。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几碟爽口的小菜,还有刚出锅的葱油饼,香气四溢。 阿音系着围裙,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将碗筷摆好。 看到两人出来,她立刻笑得眉眼弯弯。 “公子今日定能高中!” 她挥舞着小拳头,语气比顾铭自己还要笃定。 “到时候,夫人就是府试案首的娘子了!” 苏婉晴被她逗得俏脸一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就你话多。” …… 用过早饭,三人便相携出门,往府衙的方向走去。 雨后的街道,青石路被冲刷得一尘不染。 空气清新湿润,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其中大多是和顾铭一样,前去看榜的学子。 一路上,顾铭察觉到苏婉晴似乎有些心事。 她好几次欲言又止,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 “婉晴,怎么了?” 顾铭放缓脚步,柔声问道。 苏婉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没……没什么。” 她低下头,避开了顾铭的目光。 “只是有些替夫君紧张罢了。” 顾铭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自己。 临近府衙,人潮愈发汹涌。 高大的影壁墙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几乎都是前去看榜的学子及其家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长生兄!” 顾铭循声望去,只见王皓与李修二人正挤开人群,向这边走来。 他们身旁,也都跟着各自的女眷。 “志存兄,元明兄。” 顾铭含笑拱手。 三人相聚,简单寒暄了几句,气氛却因即将到来的放榜而显得有些凝重。 王皓与李修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顾铭身旁的苏婉晴与阿音身上。 下一刻,两人的眼睛,几乎同时瞪圆了。 他们只知顾铭有妻,却从未见过。 今日一见,才知是何等的风华。 苏婉晴一袭浅葱色襦裙,身姿纤秀,眉目如画,温婉娴静的气质如空谷幽兰,让人见之忘俗。 而她身旁的阿音,虽然作丫鬟打扮,却也掩不住那份灵动与娇俏,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王皓张了张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位是嫂夫人?” 顾铭含笑点头。 “这位是拙荆苏氏,这是家中丫鬟阿音。” 他又为苏婉晴介绍道。 “这位是王皓王兄,这位是李修李兄,皆是院学同窗。” 苏婉晴盈盈一礼,举止大方得体。 “见过王公子,李公子。” 王皓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李修也是一脸的震惊,但性子到底沉稳些,只是对着苏婉晴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经两人介绍,顾铭也与他们的女眷见了礼。 寒暄过后,王皓凑到顾铭身边,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 “长生兄,你可真行啊!”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语气里满是羡慕。 “嫂夫人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身边还有这么个水灵的丫鬟,真是左拥右抱,好福气,好福气啊!” 顾铭被他这夸张的模样逗得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志存兄莫要取笑。” 他跟阿言可是清清白白。 李修在一旁听得皱眉,拉了拉王皓的衣袖,示意他莫要胡言。 王皓却浑不在意,他看着顾铭,脸上的羡慕又化为了愁苦。 “唉,一想到一会儿就要放榜,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第104章 放榜!连中两元! 他拍了拍自己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尤其是那首诗,我这几天做梦都是考官拿着朱笔,在我的卷子上画了个大叉!” 李修闻言,也是苦笑一声,显然也是想到了那首让他们“撞车”的边塞诗。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将女眷们安排至一旁的茶楼,三人随着人潮,来到府衙前那面巨大的照壁之下。 照壁前,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无数颗心,都随着那张即将揭晓的红榜,而高高悬起。 “快看!官差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只见几名衙役抬着一张巨大的红榜,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将其张贴在了照壁正中。 “咚——咚——咚——” 三声锣响,震彻云霄。 放榜了! 刹那间,整个人群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炸开! 无数人潮水般向前涌去,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拼命地想看清那红榜上的墨字。 嘈杂的声浪冲天而起,将府衙前的最后一点宁静彻底撕碎。 “让开!让我看看!” “中了!我中了!” “呜呜呜……我的夫君啊,你又落榜了……” 场面彻底失控,人潮汹涌,推搡之间,不知多少人的帽子被挤掉,鞋子被踩落,狼狈不堪。 “别挤!别挤啊!” 王皓胖乎乎的身子在人潮中被挤得东倒西歪,他一边护着头,一边扯着嗓子喊。 可他的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 李修相对冷静些,他拉住王皓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志存兄,莫急。” 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张红榜。 “人太多了,我们从后面往前看。”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 对于成绩没有绝对把握的学子而言,从榜末开始寻找自己的名字,可以给自己一个缓冲的余地。 王皓闻言,也冷静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顾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两人身侧,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张红榜。 他的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直接落在了榜首的位置。 人群中,开始爆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看到自己名字后,欣喜若狂的呐喊。 也有寻遍榜单,却不见踪影的失声痛哭。 更有人因为大悲大喜,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人生百态,在这一张薄薄的红榜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 李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从榜单的最末尾,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上找,眼睛都快看花了,却始终没有找到“李修”二字。 王皓也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 他的心随着李修的目光一点点上移,也一点点沉入谷底。 当李修的目光扫过榜单正中,依旧摇头时,王皓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唉,果然没有。” 王皓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解脱。 虽然还有一半没看,但自家人知晓自家事儿,以他的水准,能挂个末尾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李修的神情也黯淡下来,但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轻轻拍了拍王皓的肩膀。 “意料之中的事,本就是来历练一番。” 他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们二人的根基本就不算扎实,能坚持考完三场已是极限,落榜实属正常。 更别说还出了诗句雷同这档子事儿。 王皓闻言,也苦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明年再来便是。” 他嘴上这么说,眼中的失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顾铭。 “长生兄!快看看你的!” 顾铭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榜首。 此刻,听到两人的话,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不必找了。” “什么?”王皓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顾铭也没考上,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壮感。 “长生兄,你也……唉,都怪那首破诗!我就知道要坏事!” 他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我就说,那么多人用,考官肯定会觉得我等是投机取巧之辈!” 李修也是一脸的惋惜,正要开口安慰。 可就在这时,人群中却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惊呼与哗然! “案首顾铭,顾长生?” “此人是谁啊?怎么没听说过?!” “策论、律法、诗词三项皆为优上!这么强吗?” 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王皓和李修的耳边。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最顶端,表情也随之凝固了,精彩到极点。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同一个动作。 他们猛地扭过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顾铭。 “长……长生兄?” 王皓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榜……榜首那个顾铭,是你?” 顾铭笑了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 “轰!” 王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嗡嗡作响。 案首? 我兄弟是县试案首加府试案首?! 连中两元?!! “牛逼!!!” 王皓干嚎出一嗓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的天!长生兄!你……你简直不是人!” 王皓大着嗓门嚷嚷起来,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羡慕嫉妒,视线纷杂。 此人就是顾铭? 看起来平平无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啊? 凭什么就案首了! 李修虽然没有王皓那么夸张,但眼中也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长生兄,恭喜!” “此等才华,元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己的落榜是水平不够,怨不得人。 对于好友的成功,他更多是与有荣焉的喜悦! 王皓挥散掉心中的失落,用力地拍着顾铭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走走走!今天我做东!咱们去天临府最好的酒楼,不醉不归!必须好好庆贺一番!” 顾铭被他拍得身子一晃,脸上却满是温和的笑意,正要开口应下。 府衙那扇朱红的大门却在此刻缓缓打开。 原本拥挤的人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分开,主动让出一条通路。 一名身穿皂衣的吏员,面容严肃地走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衙役,手中各捧着一卷黄册。 吏员走到照壁之前,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原本鼎沸的人声在他这威严目光下,竟是渐渐平息。 吏员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一卷名册,声若洪钟。 “奉知府大人令!” “今科府试已毕,凡榜上有名者,即刻出列,随我前往官媒司!” …… 第105章 考上举人才有的一拼 此言一出,人群的喧嚣瞬间分化。 榜上有名的学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他们整理着衣冠,昂首挺胸地从人群中走出,享受着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 而那些名落孙山的,则面如死灰,落寞无比。 一张红榜,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考中的学子们很快便在照壁前汇成一列,个个面带红光,神采飞扬。 就在这时,那名皂衣吏员目光一扫,再次高声喝问。 “谁是顾铭,顾案首?”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队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过来,寻找着这位新鲜出炉的府试第一。 顾铭从容地走出一步,对着那吏员微微拱手。 “学生便是顾铭。” 他的声音平静温和,不卑不亢。 那吏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姿挺拔,气度从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点点头,侧过身,伸手指向队伍的最前方。 “案首,请。”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无形的谕令,让所有排在前面的学子都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 顾铭坦然地走了过去,站定在队伍之首。 这一刻,他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羡慕、嫉妒、好奇、探究……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而来,落在他清瘦的背影上。 顾铭心中明白,这一去官媒司,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处在震惊中的王皓与李修。 “志存兄,元明兄,有件事想拜托二位。” 王皓这才回过神来,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激动。 “长生兄你说!什么事儿?上刀山下火海,兄弟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修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铭哑然失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劳烦二位去趟茶楼,告知拙荆与丫鬟一声,让她们不必等我,先行回家便可。” 他略有些迟疑,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说府衙这边还有些章程要走,晚些时候我自会回去。” “好嘞!包在我身上!” 王皓一口应下,用力拍了拍胸脯。 李修也拱手道:“长生兄放心,我等定会将话带到。” 两人应下此事,看着顾铭的背影,心中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王皓凑到李修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酸溜溜的。 “元明兄,你算算,长生兄这一下,能娶几个?” 李修闻言一怔,随即在心中默算起来。 童生案首,多一个名额。府试通过,基础名额变为两个,府试案首,再多一个名額。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震撼。 “一、二、三……四!整整四个!” 王皓听得眼珠子都直了,他咂了咂嘴,脸上的肥肉都挤在了一起。 “我的乖乖,四个啊!长生兄这福气,真是没边了!” “我等奢望案首肯定是没戏了, 要是想达到长生兄现有的规格,最起码要考上举人才可以啊!” 两人正自感慨,那边吏员已经整顿好人员。 顾铭的身影,随着那列鲜衣怒马的队伍,很快便消失在了远处。 照壁前汹涌的人潮,也随着榜单的尘埃落定,开始缓缓退散。 王皓与李修站在原地,看着榜首高悬的名字,心中依旧激荡难平。 “走!元明兄,咱们也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 茶楼二楼的雅座内,临窗的位置,苏婉晴端坐着,一双秀手轻轻交叠在膝上。 她目光始终投向窗外府衙的方向,白皙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 阿音立在她身侧,不时为她添上热茶,小声地安慰着。 王皓与李修的两位妻子,也坐在不远处,同样是满脸的焦灼。 当王皓与李修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几位女眷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夫君!” “相公!” 王皓的妻子快步迎了上去,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如何?可中了?” 王皓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李修的妻子见状,看向自家夫君,眼中也满是询问。 李修对着妻子,同样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黯然。 雅座内的气氛,瞬间沉寂下来。 苏婉晴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她贝齿轻咬着下唇,一双水眸望着二人,却不敢开口询问。 王皓见状,连忙一扫脸上的颓然,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大步走到苏婉晴面前,拱手作揖,声音洪亮。 “恭喜嫂夫人!贺喜嫂夫人!” 他这一嗓子,将雅座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苏婉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王公子,您的意思是……” 王皓一拍胸脯,得意洋洋,仿佛考中案首的是他自己一般。 “长生兄他,中了!而且是案首!府试案首!” 案首?! 这两个字在苏婉晴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滚烫的茶水险些溢出。 先前所有的紧张、担忧、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 一抹动人的红晕,迅速从她的脖颈蔓延至耳根。 “夫君他……他当真中了案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水光潋滟,亮得惊人。 “千真万确!” 王皓一拍胸脯,说得斩钉截铁。 “榜首第一名,顾铭,顾长生!策论、律法、诗词三项皆为优上!那叫一个威风!” 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仿佛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苏婉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 一股巨大的喜悦与骄傲,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整个人包裹。 她眼眶微热,连忙低下头,以袖掩面,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绽放出如雨后初晴般明媚动人的笑容。 她站起身,对着二人盈盈一礼,举止温婉大方。 “多谢二位公子告知。” 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两人,向他们身后望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夫君他人呢?” 王皓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下意识地便要脱口而出。 “长生兄他被吏员带去……” “咳!” 李修见状,脸色微变,连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想要阻止。 可王皓嘴快,话已出口,哪里还收得回来。 “……带去官媒司了!” 第106章 案首,您先来选! 话音落下,雅座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李修懊恼地闭上了眼,心中暗道一声“糊涂”。 苏婉晴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官媒司。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上。 不疼,却让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大崝律例,考生每前进一位功名,便可获得一个配偶名额,并且能再次从官媒司的民女名录中,免费择选一人,而作为案首,更是能每次多出一个名额。 她的夫君,要去迎娶别的女人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口微微一涩。 但那份涩意,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她缓缓抬起眼,脸上重新绽放出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方才的失神只是错觉。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听不出半分异样。 “有劳二位公子了。” 王皓和李修见她如此反应,心中皆是一松,同时也生出几分敬佩。 这位嫂夫人,当真是有大家风范。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各自的妻眷,识趣地告辞离去。 雅座内,很快便只剩下苏婉晴与阿音主仆二人。 阿音看着自家夫人那平静得过分的侧脸,一双秀气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她走到苏婉晴身边,轻轻握住她微凉的。 “夫人……” 阿音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您……您没事吧?” 苏婉晴转过头,看着阿音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中一暖。 她摇了摇头,反手拍了拍阿音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我能有什么事?”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渐渐稀疏的人流,语气轻柔却坚定。 “夫君这般优秀的人物,本就如天上星辰,光芒万丈,注定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早就想明白了。” 她的话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平静的湖面,只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夫人……” 阿音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您心里若是不痛快,就别强撑着了。” 苏婉晴闻言,看着阿音那张写满担忧的小脸,不由失笑。 她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阿音的鼻尖。 “傻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 “夫君有出息,是天大的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看着阿音,眼中忽然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 “倒是你,成日里尽心尽责地照顾这个家。若能成为我的姐妹,我可是十分开心的。” “不不不!” 阿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她慌乱地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惶。 “我……我只想一辈子伺候夫人和公子,做个本分的小丫鬟就心满意足了!” 苏婉晴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中那最后一丝阴霾,也被这少女的纯真冲散。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阿音的脸颊。 是年纪太小,还未开窍吗? “好了,不逗你了。” 苏婉晴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我们回家吧,回去给夫君备好庆功宴。” …… 官媒司坐落在府衙西侧的一条僻静长街上。 青瓦红墙,门前立着两尊威严的石狮,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透着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顾铭随着一众新晋的童生,在皂衣吏员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穿过前堂,绕过一道绘着鸳鸯戏水图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座宽敞的雅致庭院。 院中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与寻常衙门的森严截然不同。 而在庭院正中的一座敞轩之下,上百名年轻女子早已分列两排,静静等候。 她们环肥燕瘦,各具风姿。 有的身着绫罗,显然家境不俗。 有的荆钗布裙,却也难掩清秀。 顾铭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对他而言,这并非一场简单的择偶,而是一次关乎未来的重要投资。 他需要从中挑选出,能为他带来最大助益的“天赋”。 如此说虽然有些过于绝情,但这就是事实。 即便如今他的确喜欢上了婉晴,却不可否认,最初抉择完全是因为其蕴含的价值。 学子们打量着女子,女子们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这些可能决定她们一生的男人。 那些出身商贾的女子,目光大胆而直接,在人群中搜寻着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目标。 而那些家境贫寒或是罪臣之女,则大多低垂着眼帘,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神情中带着几分认命的麻木与不安。 顾铭心中一动,鸿蒙族谱悄然发动。 因为参加民女名录的女子与自己都算是待夫妻关系,所以他的能力可以直接使用。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褪去了凡俗的色彩。 庭院中的上百名女子,身上都泛起了不同颜色的光晕。 绝大多数是代表着平庸的白色光芒,其间夹杂着一些灰黑色的负面光晕,但数量远比当初在安河县时要少得多。 而代表着优良品质的黄色光晕,与代表着上佳品质的绿色光晕,竟是随处可见,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斑斓的光海。 天临府,不愧是江南重镇,人才底蕴果然非安河县那等偏远小城可比。 顾铭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个个女子的信息,如同书页般在他脑海中翻过。 他看向一名身着淡黄色襦裙,面容姣好的女子。 【姓名:柳月】 【年龄:16】 【颜值:69/78】 【身材:68/82】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精打细算(黄色品质,对数字敏感,善于经营,子嗣可提升算学领悟+5%)】 商贾之女。 顾铭心中了然,这【精打细算】的天赋倒也实用,只是对自己眼下的科举之路,助益不大。 毕竟经历过应试教育熏陶的他,在算学方面早已是登峰造极。 他的目光又转向另一名身穿布裙,气质娴静的女子。 【姓名:周秀宁】 【年龄:18】 【颜值:68/80】 【身材:65/79】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兰心蕙质(绿色品质,女红纺织,天赋异禀,子嗣可提升专注力+10%)】 专注力是个不错的属性。 顾铭暗暗点头,但仍未动心。 有婉晴的珠玉在前,绿色,确实是有些不够看了。 而此时,那名皂衣吏员走到敞轩之前,清了清嗓子,原本有些细碎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诸位,恭喜金榜题名。” 吏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按照我大崝律例,府试功成,尔等皆有择配之权。”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顾铭身上,露出善意笑容。 “择选顺序,自案首始。” “顾铭,顾案首,您先来。” 第107章 当真一个都不要? 庭院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如潮水般汇聚到了顾铭身上。 那些新晋的童生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嫉妒,而那上百名年轻女子,更是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期盼、好奇与审视。 案首,府试案首。 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为之心动。 更何况,这位年轻的案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身青衫洗得虽有些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衬得他气质愈发温润如玉。 一时间,不少女子都悄悄挺直了腰背,理了理云鬓,试图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面前。 顾铭对着那吏员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地迈步而出。 发动着鸿蒙族谱的他继续着之前审查。 他细细看去,一个个女子的信息在他脑海中流淌而过。 顾铭的视线落在一个身段婀娜,容貌艳丽的女子身上,黄色光晕颇为明亮。 【姓名:钱菲菲】 【年龄:17】 【颜值:72/81】 【身材:73/85】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八面玲珑(黄色品质,善于交际,长袖善舞,子嗣可提升人情洞察+8%)】 天赋倒也实用。 顾铭心中微动,却只是微动而已。 他的路在科举,在朝堂,人情洞察固然重要,却非眼下急需。 目光流转,他又看向一名身着鹅黄襦裙,正对他含羞带怯地报以微笑的婀娜女子。 【姓名:孙巧儿】 【年龄:17】 【颜值:72/85】 【身材:71/86】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心灵手巧(黄色品质,双手灵巧,善于女红刺绣,子嗣可提升动手能力+8%)】 动手能力? 顾铭微微摇头,这天赋于他而言,更是无用。 他耐着性子,将前排的女子一一扫过。 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最好的,也不过是几个绿色品质的天赋,大多是【善于经营】、【女红纺织】之类在女人身上比较常见的天赋。 这个时代,是学子的盛世,却也曲解了女子无才辨是德。 符合预期的,终究还是难得。 就在他心中升起一丝失望之际,一抹幽静而深邃的蓝色光晕,忽然在人群的后方,悄然亮起。 顾铭的瞳孔,骤然一缩。 蓝色! 竟然还有蓝色品质的天赋! 他心中一振,立刻循着那抹蓝光望去。 顾铭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那是一个身形微胖,算得上清秀的女人。 【姓名:陈香玉】 【年龄:18】 【颜值:60/73】 【身材:63/75】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百味(蓝色品质,对食材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与掌控力,子嗣可提升厨艺领悟+30%,并有极小概率领悟特殊菜谱)】 顾铭看着这个词条,微微一愣。 竟是厨艺方面的天赋。 这……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八个字,完美地形容了他此刻的心情。 蓝色品质的天赋,无疑是极为珍贵的。 可这天赋,于科举一道,并无半分直接的裨益。 他如今最需要的,是能提升“大七门”与“小七门”评定的天赋,一如苏婉晴的【落纸云烟】,能实实在在地助他攀登科举的天梯。 至于口腹之欲,有钱了,天下名厨不是随便请? 顾铭心中念头飞转,目光在那名叫陈香玉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移开。 他不是没有想过,将这【百味】天赋当做日后发家致富的手段。 可如今的《学破至巅》已是日进斗金,远超寻常营生。 更重要的是,他要为子嗣的未来负责。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自己若真成了状元,儿子却是个厨子,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顾铭心中权衡利弊,很快便有了决断。 收回目光,心中那丝波澜也随之平复。 他最后扫视了一圈,那些容貌最为出众的女子,身上大多只是泛着平庸的白色、黄色光晕,天赋词条也乏善可陈。 看来,想要再遇到一个像婉晴那般,集美貌与天赋于一身的女子,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也罢。 宁缺毋滥。 找女人,并非只有官媒司这一条路。 甚至可以说,除非是苏婉晴这般家道中落的特殊情况,否则真正优秀的女子,又岂会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寄托在这如同抽签般的未知之上? 想通了这一点,顾铭再无挂碍。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庭院中央,对着那名皂衣吏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大人。” 吏员见他这么快便有决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手中已经取出朱笔与名册。 “想好了?是哪家的姑娘?” 他身后的那些学子,也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案首究竟会做出何等选择。 而那些女子,更是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尤其是几位容貌出众的女子,更是眼中异彩连连,充满自信。 然而,顾铭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听他用一种平静而清晰的声音,缓缓说道。 “回禀大人。” “学生……弃权。” 话音落下,整个庭院,落针可闻。 所有喧嚣,所有窃窃私语,都在这一瞬间被掐断。 那吏员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而翘首以盼的女子们,脸上的期待化为了错愕。 跟在后面的童生们,更是个个瞪大了眼睛,如同看一个疯子般看着顾铭。 放弃? 放弃这天大的福分? 这可是府试案首的择选权啊! 足足两个名额!就这么不要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炸开。 “我没听错吧?他说他要放弃?” “疯了!这顾案首一定是读书读傻了!” “放着送上门的娇妻美妾不要,这是何等样的怪人?”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其中夹杂着不解、嘲讽与鄙夷。 那名皂衣吏员终于回过神来,他满脸诧异。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劝解。 “顾案首,您可想清楚了?” 吏员的目光在顾铭和那群翘首以盼的女子间来回扫视,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根据您之前在官媒司登记过的信息,目前只有一位妻子,还有三个空缺,当真……一个都不要?” 第108章 知府召见! 顾铭迎着他困惑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再次拱手,语气笃定。 “学生想清楚了。” “多谢大人美意,学生暂时并无纳娶之意。” 他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了庭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一下,再无人怀疑自己听错。 庭院内彻底炸开了锅。 那些原本还心怀侥幸的女子,脸上的期待与娇羞瞬间凝固,转为了错愕与失望。 她们不明白,自己这些人里,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入得了这位年轻案首的眼? 而那些新晋的童生们,则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顾铭。 “疯了,真是疯了!” “白送的两个娇妻美妾,就这么推了出去?” “此人莫不是个书呆子,不懂风月?” “我看是家里有位管得严的悍妻吧!” 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看向顾铭的目光里,充满了不解、嘲讽,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那吏员见顾铭态度坚决,不似作伪,脸上的诧异也渐渐化为了一丝了然。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手中的朱笔与名册。 “也罢。” 吏员的语气缓和下来,多了一分客气。 “既然案首心意已决,本官也不强求。” 他略微停顿,又补充道。 “按照规矩,这择选的名额,案首可以随时前来官媒司动用,并不会作废。” “往年也有不少学子,不喜民女名录,想要自行择配,这都是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不少。 见此,那吏员也不再多言,流程继续。 “下一位,榜眼,孙德才!” 随着吏员的唱名,一名身材中等的学子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开始了他的择选。 庭院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热烈起来。 “请顾案首随我来,领取今科府试的彩头。”另一位吏员在此刻上前引领。 顾铭微微颔首,跟在那吏员身后,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偏厅。 厅内早已备好了一应赏赐。 吏员指着一张八仙桌上的两个托盘,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顾案首,此乃府试案首的赏银,共计一百两。” 第一个托盘上,用红绳串好的雪花银整齐地码放着,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又诱人的光泽。 顾铭的目光落在第二个托盘上。 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套文房四宝。 湖州产的“玉笋”狼毫笔,笔杆温润如玉;徽州“龙香”墨,墨锭上雕着精致的云龙纹;一沓澄心堂纸,薄如蝉翼,光洁如镜;还有一方端溪老坑的鱼子纹砚台,石质细腻,色泽紫中带青,一看便知是上品。 这等奖励,远比县试时要丰厚得多。 “多谢大人。” 顾铭拱手道谢,从容不迫的气度,让那吏员又高看了几分。 带着奖赏回到正厅,顾铭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外面那些还在排队等候择选的童生们,却没看到张扬的身影。 落榜了? 顾铭心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归于平淡。 科举之路,本就充满了变数,一次的失利,说明不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便只有一个。 那便是科举之道的最高殿堂,是那六元及第的无上荣光。 正欲转身离去,之前那名吏员却又从厅外快步走了进来,其身后还跟着一名身配着腰牌的青衣小吏。 “顾案首,请留步。” 顾铭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吏员侧过身,伸手引向那名青衣小吏,说道。 “这位是知府大人身边的书吏。” “知府大人有请,想见一见今科的府试案首。” 偏厅内外激起了千层浪。 那些刚刚完成择选,正自得意的新晋童生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知府大人! 知府陈敬之,乃是此次府试的主考官,更是整个天临府的父母官。 寻常学子,便是考中了秀才,也难得见上一面。 可现在,这位顾案首,竟在放榜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知府大人的亲自召见! 这是何等的荣耀? 一时间,羡慕、嫉妒、震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道道复杂的目光,尽数落在了顾铭的身上。 顾铭的心中也是微微一凛。 他知道,这份召见,既是荣耀,更是一场考验。 “学生遵命。” 顾铭不敢怠慢,连忙对着那青衣书吏行了一礼。 青衣书吏含笑还了一礼,态度很是温和。 “顾案首不必多礼,请随我来。” 青衣书吏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方引路。 顾铭跟在他身后,绕过几处庭院,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便是府衙的后堂,知府大人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所在。 院内栽着几株苍劲的古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显得清幽而又肃穆。 吏员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恭声禀报道。 “大人,顾案首带到。” “让他进来吧。” 一个温和而又带着威严的声音,从书房内传出。 吏员推开虚掩的房门,再次对顾铭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躬身退下了。 顾铭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迈步走入书房。 书房内陈设雅致,四壁皆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类典籍。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人。 他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清雅,颌下留着一缕短须。 正是天临府知府,陈敬之。 而在书案一侧的客座上,还坐着另一位熟人。 正是此次府试的副主考,徐渭。 此刻的徐渭,早已没了在考场时的严苛,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与激动,正含笑看着他。 “学生顾铭,拜见府尊大人,拜见徐大人。” 顾铭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学子礼。 “不必多礼。” 陈敬之抬了抬手,声音温和。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好奇,在顾铭身上缓缓打量。 “坐吧。” “谢大人。” 顾铭依言,在另一侧的客座上坐下,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陈敬之将他的从容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单是这份气度,便已胜过许多同龄人。 “顾铭。” 陈敬之缓缓开口,声音平缓。 “你可知,老夫为何要见你?” 顾铭略一思索,谦恭地答道。 “学生不知,还请大人示下。” 陈敬之闻言,抚须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平铺着的一份卷宗。 那正是顾铭的府试答卷。 “徐佥事将你的卷子呈给老夫时,曾言,此卷之才,他生平罕见。” 陈敬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尤其是那首《破阵子》,堪称本朝边塞诗词第一。”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铭。 “老夫初时还不信,待亲眼看过,方知徐佥事所言非虚。” 徐渭在一旁接口道,语气中满是赞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此三句,道尽了天下武将英雄迟暮的悲凉与无奈,其意境之深远,格局之宏大,便是前朝那些诗词大家,亦不过如此!” 他看着顾铭,眼中满是欣赏。 “老夫实在好奇,你小小年纪,并未有过从军经历,是如何能写出这般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词句?” 第109章 振聋发聩!你为何也要化用此句? 这句话也是陈敬之想问的。 一时间,两位主考官的目光,都聚焦在顾铭的身上。 顾铭心中念头飞转。 他自然不能说这是自己前世所学。 他站起身,再次对着二人躬身一礼,神情诚恳。 “回禀二位大人,学生不敢居功。” 他这番话,让陈敬之与徐渭都有些意外。 “哦?” 陈敬之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铭不疾不徐地说道。 “学生自幼便喜读史书,尤爱那些记述边塞将士,为国征战的篇章。” “每每读到那些英雄们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或是功成名就,却已是白发苍苍的记载,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悲慨。”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年少人特有的真诚。 “此次府试,见到‘边塞’为题,学生脑海中便浮现出无数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画面。” “那首词,与其说是学生所作,不如说是千百年来,无数为国尽忠的英雄们,借学生之笔,发出的共同心声。”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词的意境来源,又将功劳推给了“古之英雄”,显得谦逊而又得体。 陈敬之与徐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赞许。 好一个“借学生之笔”! 此子不仅才华横溢,心性谈吐,更是远超常人。 陈敬之与徐渭皆是眼前一亮。 这话答得实在是太过巧妙。 既不显得狂妄自大,又暗合了文以载道的圣人之言,将自己的才情,升华到了为国为民、为古今英雄立言的高度。 陈敬之抚须微笑。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顾铭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更浓。 “说得好。” 陈敬之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有此心胸,方能成大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老夫且问你,你词中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此‘可怜’二字,究竟是何意?” 徐渭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静待顾铭的回答。 顾铭心中了然,知这是府尊大人对自己的进一步考教。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 以此来判定该诗句究竟是否为他所作。 顾铭丝毫不慌,虽说破阵子不是他写的,但前世应试教育的古诗词阅读理解,他可没少做。 在与自己当前所属的时代背景稍加结合。 他略一沉吟,再次躬身。 “回禀大人,学生以为,此‘可怜’有三重意。” “哦?三重意?” 陈敬之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 顾铭不疾不徐,声音清朗。 “其一,是可怜英雄迟暮,壮志未酬。” “沙场百战,九死一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本是天下武人毕生之所求。然岁月无情,纵是气吞万里的英雄,亦难敌鬓边白发,此为一叹。” 陈敬之与徐渭皆是微微颔首,此解乃是应有之意。 “其二。” 顾铭的声音微微拔高了几分。 “是可怜朝堂之上,重文抑武,使得无数良将,空有报国之心,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醉里挑灯,梦回连营,于虚幻中聊以自慰,此为二叹。” 这话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陡然一凝。 陈敬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鹰隼般落在顾铭的身上。 徐渭也是心头一震,暗道这学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府尊大人的面,直言朝廷国策之弊! 顾铭却仿佛未曾察觉,神色依旧平静。 “我大崝立国以来,文风鼎盛,此乃盛世之景。然北有蛮族虎视眈眈,东有倭寇侵扰不休,边境烽火,从未断绝。”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若无百万将士枕戈待旦,何来我等文人安坐书斋,吟诗作对?” “故而,学生以为,此‘可怜’之第三重意,亦是最重的一重……”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可怜天下苍生!若良将皆老,英雄寒心,国之藩篱何在?届时受苦的,终将是黎民百姓!” 一番话,振聋发聩!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陈敬之与徐渭,这两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此刻脸上皆是掩不住的震惊之色。 他们原以为,这顾铭不过是个诗才斐然的少年。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小小的年纪,竟有如此深邃的洞察力与忧国忧民之心! 他不仅看出了“重文抑武”国策之下隐藏的危机,更敢于当着他们的面,毫无保留地指出来! 这份胆识,这份见地,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童生的范畴! 许久,陈敬之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顾铭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的惊喜,是一种看到了国家未来栋梁的欣慰。 “好!说得好!” 陈敬之猛地一拍书案,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可怜天下苍生’!此等见识,便是朝中许多公卿,亦多有不如!”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显然是心潮澎湃,难以平复。 徐渭也是一脸的感慨,他看着顾铭,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老夫原以为,你只是词写得好,却不想,你的策论之才,竟是更胜一筹!” 但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话虽如此,老夫尚有一事不解。” 徐渭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探究。 顾铭再次躬身,态度愈发谦恭。 “还请大人示下。” 徐渭缓缓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 “此次府试,你的《破阵子》虽说一鸣惊人,但其中有两句残词,亦是被诸多学子化用。”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顾铭的双眼。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徐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十个字,书房内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凝重了几分。 “此句气势不凡,意境雄浑。”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老夫观之,那些续写者,无一不是狗尾续貂,画虎不成反类犬,白白污了这等好句。”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老夫好奇的是,以你的才情以及对边关风土的了解,即便没有借用此句,想要做出上佳的边塞诗,亦非难事,为何偏偏也选择了此句,作为《破阵子》的开头?” 第110章 话本是你写的? 问题如同一柄无形的戒尺,轻轻敲打在书房内紧绷的空气中。 陈敬之的目光也随之凝聚,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这确实是此卷唯一的“瑕疵”。 若是寻常学子,借用就罢了,可对于能写出传世惊作的顾铭,此举便显得有些画蛇添足,甚至落了下乘。 两道沉凝如山的目光,尽数汇聚在顾铭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不容错漏的威严。 窗外有风拂过松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光影在地面上斑驳摇曳,愈发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顾铭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这也是他坦然写出全词时,便早已预料到的一关。 他脑海中确实还有无数脍炙人口的边塞诗词,随便拿出一首,都足以应对府试。 但《破阵子》不同。 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整首词的魂,是那股雄浑苍凉意境的起点。 若无此句,后面的金戈铁马与英雄迟暮,便都成了无根之萍,失了那份浑然天成的气韵。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二人躬身一礼,姿态谦恭,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回禀大人。” 他的声音平静,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 “那两句所谓的残词,并非学生借用。” 此言一出,陈敬之与徐渭皆是一怔,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稼轩先生,抱歉了。 顾铭心中默默念叨着,迎上两位主考官探究的视线,不卑不亢。 “那两句所谓的残词,本就是学生所作。” 他此言一出,便如平地惊雷,在小小的书房内轰然炸响!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陈敬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漾出几滴,落在他绯色的官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徐渭更是双目圆睁,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你说什么?” 徐渭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铭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故而,此词并非续写,而是补全。” 补全!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徐渭脑海中的迷雾。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学破至巅》?”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 顾铭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 “正是学生闲暇之余的笔墨游戏,让大人见笑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徐渭彻底呆住。 为了查明那两句残词的出处,他这两日特意寻来了那本风靡天临府的话本《学破至巅》,想要一探究竟。 谁知一看之下,竟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书中主角方运,一路逆袭的故事,看得他这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他原以为,此书作者,必是一位饱经沧桑,胸有丘壑的落魄文人。 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九,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一时间,徐渭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错愕,继而是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欣赏。 他下意识地便想开口。 “那第三册……” 话到嘴边,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失态,连忙将后半句“何时发行”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张老脸,瞬间涨得有些微红。 “咳!” 徐渭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迅速板起脸,恢复了提学佥事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此等杂书,虽能博人一笑,却终究是小道,易分心神。”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可那双眼睛里,却依旧闪烁着压抑不住的精光。 “你当以科举为重,莫要玩物丧志。” 他这番告诫,听起来是训斥,可语气中那股子欣赏与喜爱,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一旁的陈敬之,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抚着须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能让徐渭这老古板都看得入迷,可见那话本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无妨。” 陈敬之温和的声音,打破了书房内略显尴尬的气氛。 他看向顾铭,目光中满是赞许与宽和。 “少年人有些意趣,并非坏事。” 陈敬之放下茶盏,缓缓说道。 “文道之路,本就不该是枯槁死寂的。能于经义策论之外,另辟蹊径,写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亦是一种才华。” 他看着顾铭,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更何况,你能将‘醉里挑灯看剑’这等豪迈之句,融入话本之中,引得满城学子争相传阅,这本身,就是一种教化。” 陈敬之的话,如春风化雨,让顾铭心中一暖。 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彻底过了。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他再次躬身行礼,态度诚恳。 陈敬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顾铭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你的才华,老夫与徐大人都有目共睹。” “府试案首,只是一个开始。” 陈敬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书房的墙壁,望向更遥远的未来。 “接下来的院试,乃至乡试、会试,才是真正考验你的地方。” 他轻轻拍了拍顾铭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期许。 “老夫希望你,能戒骄戒躁,潜心向学,莫要让这‘案首’二字,成了你的束缚。” 徐渭也站起身,走到顾铭另一侧,神情郑重。 “府尊大人所言极是。” 他看着顾铭,眼中满是殷切。 “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切记,学海无涯,唯勤是岸,老夫很期待你后续的表现。” 顾铭心中一凛,再次深深一揖。 “学生定当将二位大人的金玉良言,铭记于心,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诚恳。 陈敬之含笑点头,缓步走回书案后坐下,神情愈发温和。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带着一丝好奇,再次落在顾铭身上。 “对了,老夫听官媒司的吏员回报,你放弃了此次择配之权?” 徐渭闻言,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此事他也听说了,心中同样大为不解。 以顾铭府试案首的身份,足可在名录中择选两位女子,这是何等样的恩荣? 就这么放弃了,实在令人费解。 陈敬之放下茶盏,看着顾铭,温声问道。 “可是名录上的女子,不合你的心意?” 第111章 老夫有一女 顾铭的心思瞬间转了百遍。 他自然不能说,是那些女子的天赋,入不了他的眼。 他再次躬身,态度谦恭。 “回禀大人,并非如此。” 顾铭抬起头,迎上陈敬之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 “名录上的女子,皆是良家女子,各有风姿。” 他先是肯定了官媒司的工作,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与自谦。 “只是学生自知根基浅薄,此次府试能得案首,实乃侥幸。” “接下来的院试,才是真正的考验。学生不敢分心,唯恐因儿女私情,耽误了学业,辜负了大人与朝廷的期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志存高远,又将一切归结于对学业的专注。 在这文风鼎盛的大崝王朝,这无疑是任何人都无法指摘的理由。 果然,陈敬之与徐渭听完,皆是露出了然与赞许的神色。 “嗯,有此心志,方为读书人本色。” 徐渭眼中那份欣赏,却是再也藏不住。 先前他还告诫顾铭莫要玩物丧志,没想到这少年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自律,还要有远见。 陈敬之更是抚须而笑。 “你既有此心,老夫亦不好再多劝。” 他看着顾铭,就像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美玉,越看越是满意。 “不过,我大崝王朝的国策也不能忽视啊!” 陈敬之沉吟片刻,目光在顾铭清俊的面容上停留了数息,仿佛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终于,他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同一块巨石,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不瞒你说,老夫膝下,亦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尚未许配人家。”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重如千钧。 “老夫观你品性才学,皆是上上之选,心中甚是喜爱。” “不知长生,可有意愿,做我陈家的女婿?” 轰! 顾铭脑子一懵。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旁的徐渭,更是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这是要做什么? 招婿? 当朝四品大员,天临府的父母官,竟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刚刚考过府试的童生?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顾铭的心,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起来。 知府大人的……女婿? 这可是一架直通青云的梯子啊,寻常学子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触摸到一角。 现在,只要他点一下头,天临府知府,这位正四品的封疆大吏,便会成为他最坚实的靠山。 从此以后,科举之路上,不知能省去多少明枪暗箭,扫平多少荆棘坎坷。 这诱惑,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寒门士子瞬间疯狂。 顾铭忍不住抬头,去看陈敬之的脸色。 而对方的神情却无比认真,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顾铭,那眼神中带着长辈的慈爱与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最为得意的藏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顾铭的心,在最初的停滞之后,开始如战鼓般狂跳起来。 血液奔涌,冲刷着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激动。 可也仅仅是片刻。 激动之后,一股冰冷的理智迅速自心底升起,瞬间浇熄了那沸腾的热血。 他刚刚才在官媒司,以学业为重为由,放弃了择配之权,言犹在耳。 此刻若是欣然应允,岂非是自相矛盾,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趋炎附势,口是心非的小人? 更何况,鸿蒙族谱无法凭空洞察。 他连陈家小姐的面都未曾见过,根本无从知晓其天赋究竟如何。 万一对方身上并无符合自己预期的天赋,今日一旦应下,便再无反悔的余地。 届时,他不仅要背负一段并非出自本心的婚姻,更会彻底打乱自己依靠族谱稳步前行的计划。 想通了这一层,顾铭背后的冷汗,已然浸湿了单薄的青衫。 他缓缓直起身,心中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恢复了那份谦恭而平静的神色。他对着陈敬之,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府尊大人厚爱,学生……学生惶恐之至,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既显出了内心的激动,又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诚恳。 陈敬之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意。 “哦?为何愧不敢当?” 顾铭抬起头,迎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邃眼眸,语气愈发谦卑。 “大人乃朝廷四品大员,千金之躯,金枝玉叶。而学生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寸功未立,前路未卜。” 他苦笑一声,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赧然。 “学生根基薄弱,能得府试案首,实乃侥幸。接下来的院试、乡试,步步维艰,学生并无十足把握。若因一己之私,攀附高门,他日若名落孙山,岂非耽误了小姐的终身,更累及大人的清誉?”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拒绝,又将姿态放到了最低,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眼下的“无能”与对未来的“不敢辜负”。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松涛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许久,陈敬之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痴儿,痴儿啊。”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似是惋惜,又似是欣慰。 “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或许,是我这老头子,太过心急了。” 他走下座位,来到顾铭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既有此志向,老夫亦不好再多言。缘分之事,本就讲究一个水到渠成。” 陈敬之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起来,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招婿之言,从未发生过一般。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老夫书房中,藏有不少前朝大儒的孤本手稿、书画,你既有心向学,便赠你几卷,回去好生研读。” 第112章 夫君怎么没带新妹妹回来? 陈敬之招来书吏,亲自挑选了几部书册,又取来一方装裱精美的画轴,用锦布细心包裹,一并交到顾铭手中。 “这些,便当是老夫对你此次府试案首的额外奖赏了。” 顾铭接过那沉甸甸的典籍,入手温润,带着一股古朴的墨香。 他知道,这是真正的雅物,是千金难买的文人至宝。 “学生……谢大人厚赐!” 他再次躬身行礼,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去吧。”陈敬之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书案之后,“莫要辜负了这一身才华。” 顾铭不敢再多言,对着二人再次行礼,而后抱着书画,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当他转身带上房门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迎面洒来,温暖而明亮。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觉得方才那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比考完三场府试还要令人心力交瘁。 书房内,顾铭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渭,终于按捺不住,他放下茶盏,看向陈敬之,脸上满是费解与好奇。 “敬之兄,你这是何意?你家那两位千金,平日里可是当成眼珠子一般宝贝着,今日怎舍得……就这么许给一个前途未卜的童生?” 陈敬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呷了一口茶,缓声道:“儿女大了,终究是要嫁娶的。为人父母者,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将茶盏放下,目光望向窗外那几株苍劲的古松,眼神悠远。 “我观此子,非池中之物。其诗词之才,堪称百年一遇;其策论之见,更是初具经世之姿。更难得的是,他心性沉稳,宠辱不惊,远非同龄人可比。这等良才美玉,若不早早结下善缘,将来,怕是再无机会了。” 徐渭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 “可惜,可惜啊!他竟是拒绝了。” “错!” 陈敬之却忽然轻笑出声。 “他拒绝得好!” “哦?”徐渭一愣,更是不解。 陈敬之的指节,在紫檀木的书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试想,他方才刚刚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官媒司,言说要以学业为重。若我一提亲,他便立刻叩首谢恩,那说明什么?” 陈敬之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说明此子,巧言令色,表里不一!其所谓的‘专注学业’,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托词。其骨子里,依旧是个见利忘义、趋炎附势的投机之徒!” “这等人,即便才华再高,亦不可托付,难堪大用!我又岂会将女儿,托付给这等心性凉薄之辈?” “嘶!”徐渭听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可怜那顾长生,险些就一脚踏入了你的圈套。” “这并非圈套,而是考验。”陈敬之抚须而笑,眼中满是满意之色。 “他通过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想娶我的女儿嘛……他如今还差得远呢。” 陈敬之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声音悠悠。 “我陈敬之,乃是先帝钦点的二甲进士。我的女婿,最起码,也得等这小子考上个举人功名,才有资格再来谈论此事。” 徐渭闻言,彻底恍然。 “原来如此,可惜了,可惜了!我家那几个,偏偏都是些混小子!” …… 顾铭来到府衙外,一辆青篷马车已静候多时。 这是知府大人特意为他这新科案首准备的,算是一份额外的体面。 车夫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顾铭坐上马车,车轮辚辚,驶过长街。 掀开一角车帘,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耳边尽是喧嚣的人声,可他却只余下一种恍若隔世的宁静。 怀中沉甸甸的典籍,指尖能感受到锦布细腻的纹理。 知府陈敬之,这位天临府的父母官,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远非自己能够揣度。 今日的召见,名为赏识,实为考教,甚至还暗藏着一个甜蜜的陷阱。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幸好,他守住了本心。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转入僻静的巷弄,熟悉的小院轮廓出现在眼前。 车夫稳稳地停下马车,顾铭道了声谢,抱着书画,推开院门。 一股浓郁而温暖的饭菜香气,混杂着淡淡的鸡汤鲜味,扑面而来。 那香气,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紧绷与疲惫,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还是家里舒坦。 “吱呀——” 堂屋的门在这时被从内拉开。 一道倩影快步而出,见到是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绽放出惊人的光彩。 “夫君!” 苏婉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与颤抖。 她快步迎了上来,一双秀手有些无措地在他身上拂了拂,仿佛要拂去他一路的风尘。 “你……你回来了。”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喜极而泣。 “嗯,我回来了。” 顾铭温和地笑着,将手中的书画放到一旁的石桌上,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润。 “公子!您回来啦!” 灶台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探出脑袋,正是阿音。 她脸上沾着点点灶灰,像只小花猫,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满是崇拜与喜悦。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高中案首!” 阿音清脆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仿佛考中的是她自己一般。 苏婉晴也回过神来,脸上绽放出如雨后初晴般明媚动人的笑容,对着顾铭盈盈一礼。 “恭喜夫君,得偿所愿。” 她仰起头,看着自家夫君俊朗的面容,眼中是化不开的骄傲与爱慕。 顾铭心中一暖,轻轻握住她的手。 “有你和阿音在家中操持,我才能安心应考。” 他看着苏婉晴愈发红润饱满的脸颊,与初见时那蜡黄瘦弱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满是柔情。 苏婉晴被他看得有些羞赧,轻轻低下头,耳根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可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不解,轻轻地越过顾铭的肩膀,向他身后的院门口望去。 院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几缕夕阳的余晖,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上。 她微微歪了歪头,眸中的疑惑更深了。 “夫君。” 苏婉晴抬起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新妹妹呢?怎么没有一同回来?” 第113章 夫君想为我好就多娶妹妹! 顾铭微微一怔,脸上的温和笑意凝固了。 他看着自家娘子。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询,没有半分嫉妒或是不悦,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顾铭不禁失笑。 “哪有什么新妹妹。” “啊?” 苏婉晴愣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她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可是……府试案首,按例不是可以择选两位……” 见顾铭不语,苏婉晴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她咬了咬下唇,眸光微垂,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丝善解人意的体谅。 “夫君若是有什么顾虑,其实……其实不必的。” 苏婉晴顿了顿,仿佛在组织着语言。 “家中尚有闲室,无需将人安置在外面的。” 苏婉晴抬起头,眼神诚恳。 这番话说得极为体贴,为他思虑周全。 可落在顾铭耳中,却让他愈发哭笑不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小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 “什么新妹妹,什么安置在外头,压根就没有的事。” 苏婉晴微微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有?” “嗯,没有。” 顾铭点了点头,语气肯定。 “我放弃了这次择配的权利。” 此言一出,庭院内瞬间安静下来。 苏婉晴愣住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春日的藤蔓,悄悄爬上她的眉梢眼角。 可那喜悦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更深沉的担忧与自责所取代。 她看着顾铭,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铭将今日在官媒司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当然,他隐去了知府招婿那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只说是自己为了专心学业,主动放弃了择配之权。 “接下来的院试,才是关键。” 顾铭温声解释道:“我不想因旁的事情分心,辜负了这番机遇。” 闻言,苏婉晴眼中的疑惑,渐渐化为了然与心疼。 她望着自家夫君清俊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 别人只看到他案首的风光,却不知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公子威武!” 阿音却是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将菜盘往石桌上一放,跑到顾铭身边,仰着那张沾着灶灰的小脸笑嘻嘻的。 “我就知道,公子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小丫头的话,让苏婉晴的脸颊瞬间飞起一抹动人的红霞。 她轻啐了一口,嗔道。 “胡说什么呢,快去端汤。” “好嘞!” 阿音吐了吐舌头,又蹦蹦跳跳地跑回灶房。 …… 顾铭笑着摇摇头,拉起苏婉晴的手,走入堂屋。 “好了,别站着了,奔波了一天,我早就饿了。” 晚饭很是丰盛。 一锅温补的鸡汤,一盘清炒笋尖,一碟醋溜白菜,还有一盘是苏婉晴亲手做的,顾铭最爱吃的红烧肉。 烛光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满是温馨与暖意。 饭后,阿音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顾铭则拉着苏婉晴,在院中散步消食。 夜色如水,月华如练,洒在小院的青石板上,泛着一层清冷的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回到房中,苏婉晴伺候着顾铭沐浴更衣,动作轻柔,眼神中却始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待到红烛燃尽,罗帐轻垂。 一番云雨过后,顾铭拥着怀中温软的娇躯,心中一片满足与安宁。 可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怀中的人儿,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呼吸间,总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 “怎么了?” 顾铭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还在想白天的事?” 苏婉晴的身子微微一僵。 她沉默了片刻,才将小脸往他怀里埋了埋,声音闷闷地传来。 “夫君……” “嗯?” 顾铭耐心地应着。 “你……你今日拒绝择配,真的是为了学业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是因为,顾及我的感受?” 顾铭心中一动。 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柔声道。 “为何会这么想?” “我……” 苏婉晴抬起头,烛光下,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水光潋滟,满是自责与愧疚。 “妾身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又是罪臣之女,本就配不上夫君。”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愈发低落。 “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夫君瞻前顾后,错失良缘,那我……那我便是家中的罪人了。” 顾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没想到婉晴竟会将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傻瓜。” 他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 “你想多了,此事与你无关。” “可是……” 苏婉晴吸了吸鼻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顾铭始料未及的话。 “夫君,你若真心为这个家好,为我好,就必须要娶新人。” “而且,越多越好。” 顾铭彻底愣住了。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怀中梨花带雨的妻子。 这是什么道理? 天底下,竟还有主动劝自己夫君纳妾的女子? “婉晴,你是不是……糊涂了?” 顾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我没有糊涂!” 苏婉晴却摇了摇头,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 “夫君,你可知,我大崝王朝为何文风鼎盛,远超前朝?” 顾铭没有说话,静待她的下文。 苏婉晴轻声说道。 “因为我大崝有一条立国之策,那便是‘文以载道,婚以固国’。”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朝廷坚信,文人学子的后代,能更好地继承父辈的才学天赋,为国朝诞生更多优秀的栋梁之才。” “所以……” 苏婉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了能让优秀的文脉更好地开枝散叶,朝廷对于文人的婚配,是有明确规定的。” “童生功名,尚无强制要求。” “可一旦考上了秀才,官媒司便会备案在册。若名下无妻,是绝不允许的。若只有一妻,虽不算违规,却也会被视为……视为对国策的消极应对,于日后的考评,大为不利。” 她看着顾铭,眼中满是忧虑。 “而且,这还仅仅是秀才。” “往后每晋升一个功名层次,便至少要多纳娶一人,这……这是朝廷的强制要求!” 第114章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轰! 一番话,如平地惊雷,在顾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脑海深处的记忆缓缓浮现。 他想起来了。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大崝王朝,童生,只是有了择配的资格。 而从秀才开始,娶妻,便不再是权利,而是一种义务! 秀才,至少一妻。 举人,至少两妻。 贡士,至少三妻…… 以此类推,功名越高,需要承担的“开枝散叶”的责任就越大! 而像案首、解元、会元、状元这些各级考试的第一名,还会获得额外的名额,这既是荣耀,也是一种变相的“催生”指标。 想通了这一切,顾铭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好家伙。 这要是个身体不行的虚货,还不敢往上考呢! “所以,夫君……” 苏婉晴眸光真挚而恳切。 “你莫要顾虑于我,官媒司的娶纳名额,你随时可以动用。” “妾身绝不会有半分怨言,只会与新妹妹一起,帮夫君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低头看着怀中梨花带雨的妻子,俏丽的脸上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奉献与担忧,唯独没有一丝寻常女子的嫉妒。 国策归国策,但他并不认为,世间会真正有女子想要与旁人分享自己的所爱。 她这般不断地将自己往外推,不过是因为爱得太深,怕自己成了他青云路上的绊脚石。 顾铭揽着她温软的身子,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馨香的发顶。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夜深了,先歇息吧。” 苏婉晴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抬起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 “夫君,妾身不是在说笑。” 她看着他,眼神无比认真。 “从明日起,我也会帮夫君留心物色的,定要寻一个家世清白、品性温婉的妹妹回来。” 看着妻子这副恨不得立刻就张罗着为他纳妾的模样,顾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婉晴。” “嗯?” 苏婉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湿意。 顾铭压低了声音,唇角勾起一抹坏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霸道。 “既然朝廷的国策,是想让咱们这些文人多为国朝开枝散叶……” 他顿了顿,灼热的目光锁着她。 “那为夫,今夜便先努力努力。” “啊!” 话音未落,苏婉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重新压在了身下。 红烛早已燃尽,唯有窗外的月华,透过窗棂,洒下满室清辉。 罗帐轻摇,春色无边。 …… 一夜无话。 翌日,天光微亮。 顾铭睁开眼时,身侧已是空空如也,只余下淡淡的余温与馨香。 他起身穿好衣衫,推门而出,便见苏婉晴与阿音正在院中忙碌。 晨曦的微光笼罩着小院,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苏婉晴正在晾晒衣物,阿音则蹲在灶台前,熟练地添着柴火,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是米粥的香气。 听到开门声,两人齐齐回头。 “夫君醒了。” 苏婉晴脸上带着一抹动人的红晕,眸光温柔如水。 “公子,早!” 阿音则笑嘻嘻地挥了挥沾着灶灰的小手。 用过早饭,顾铭便准备动身前往院学。 苏婉晴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衣襟,又将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他手中。 “路上吃,莫要饿着了。” 顾铭握住她微凉的手,心中一片柔软。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迈步走出了院门。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当顾铭再次踏入白鹭院学的大门时,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以往,他不过是丙班一个不起眼的学子,除了少数几人,无人会多看他一眼。 可今日,从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起,一道道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纷纷汇聚而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有羡慕,更有难以掩饰的敬畏。 “快看,是顾案首!” “他就是今科府试的案首,顾铭顾长生?” “果然是气度不凡,谦谦君子。” 议论声此起彼伏,却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尊重。 顾铭神色平静,对周遭的目光与议论恍若未闻,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丙班所在的致知小筑走去。 “顾兄!顾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铭回头,便见王皓与李修二人,正满脸喜色地快步追了上来。 “恭喜顾兄!贺喜顾兄!” 王皓那张微胖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府试案首!我的天,顾兄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李修亦是满脸赞叹,对着顾铭拱手一揖。 “长生兄此番,真乃是一鸣惊人!” 顾铭连忙还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二位谬赞了,不过是侥幸而已。” “哎,这可不是侥幸!” 王皓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认同。 “我可是听说了,顾兄你的那首《破阵子》,连知府大人都赞不绝口,称其为‘本朝边塞诗词第一’!这等才华,若是侥幸,那我等岂非是朽木了?” 三人说笑着,一路行至致知小筑。 刚一踏入课室,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丙班的同窗,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门口。 下一刻,道贺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恭喜顾案首!” “顾案首,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时间,顾铭风头无量。 他微笑着一一回礼,态度谦和,没有半分因高中案首而滋生的骄矜之气,愈发引得众人心生好感。 正当此时,魏清远清癯的身影,出现在了课室门口。 魏夫子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顾铭身上,那向来严肃的脸上,竟是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顾铭。” “学生在。” 顾铭连忙出列,恭敬行礼。 魏清远抚着三缕长髯,缓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慰与赞许。 “不错,很不错。” 他轻轻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学子的耳中。 “不骄不躁,沉稳有度,方为读书人本色。” 魏清远的语气中带着期许。 “府试案首,只是一个开始。老夫希望你,能将这份沉稳保持下去,戒骄戒躁,院试再创佳绩。”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第115章 晋升甲班,张扬退学! 魏清远脸上的笑意更深几分,他拍了拍顾铭的肩膀,而后转向全班学子,神色复又变得严肃。 “顾铭能有今日之成就,非是侥幸。”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室内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他入院学以来,老夫观其言行,日日苦读不辍,从未有过半分懈怠。此番案首,乃是水到渠成,实至名归。” 一番话说完,课室内那些原本还带着些许嫉妒与不甘的目光,渐渐平复下来,多了几分信服与思索。 他顿了顿,再度开口。 “还有一事。” 所有学子都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顾铭已通过府试,按院学规矩,当晋升班级。” “明日起,你便不必再来丙班了。”魏清远看向顾铭,声音平稳而清晰,“去甲二班报道吧。” 甲二班!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道道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顾铭身上。 白鹭院学,甲班乃是精英中的精英,非府试通过者不得入。而甲二班,更是甲班中的翘楚所在! 从最末的丙班,一跃成为甲班学子,这在白鹭院学的历史上,也属罕见。 看着众人的反应,魏清远并不意外,他语气一缓,带着一丝鼓励。 “尔等亦不必灰心。” “科举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次府试失利,不过是暂时的蹉跎。” 他看着这些平日里被他严厉训斥的学子,眼神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和。 “只要肯下苦功,来年,未必没有机会。” “老夫希望,今日是顾铭一人晋升,来年此时,是尔等全班,都能挺起胸膛,走出这致知小筑!” 一番话,说得众人胸中热血微沸,先前那点不甘与嫉妒,也化作了重新燃起的斗志。 “是,夫子!” 众人齐齐起身,躬身应道。 这丙班的最后一节课,顾铭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夫子清朗的讲学声在耳畔回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悠远。 午休时分,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顾兄!” 王皓和李修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真要走了?” 王皓的语气里,满是不舍。 李修虽然没说话,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也透着同样的情绪。 顾铭心中一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是啊。” 他拍了拍王皓的肩膀,轻松地说道。 “不过是换个课室罢了,又不是离开了院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怕什么。” 王皓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脸上的失落顿时消散不少,又恢复那副乐呵呵的模样。 “说的也是!走走走,今日顾兄高升,午膳我请客!” 三人结伴,朝着饭堂走去。 一路上,不少学子都对着顾铭拱手行礼,口称“顾案首”,态度恭敬。 他俨然已经成为风云人物。 饭堂内,三人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王皓果然大方,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皓那张微胖的脸颊泛起红光,他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哎,你们听说了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张扬那家伙,出大事了!” 顾铭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自从府试放榜,他便没再见过张扬,只知对方榜上无名,本以为是没考中。 此刻听王皓的语气,似乎另有内情。 “出什么事了?” 李修也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 “他不是没考中吗?” “何止是没考中!” 王皓嗤笑一声,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他是压根就没考成,直接被从考场里给叉出去了!” 顾铭有些诧异。 被赶出考场? 他下意识地问道。 “是因为舞弊?” 无论在哪个时代,科场舞弊都是重罪,一旦被抓,轻则禁考,重则下狱。 “不是。” 王皓摇摇头,脸上的笑意愈发古怪,甚至带着几分憋不住的促狭。 他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是搜检的时候,被查出来……身上有花柳病。” “噗!” 李修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顾铭也是一愣,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 花柳病? 发病这么快吗? 王皓见二人这副表情,更是来了劲头,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据说啊,当时负责搜检的衙役,在他身上摸到些不对劲的疹子,便上报了考官。” “那考官也是个谨慎的,生怕是什么恶疾,有传染之虞,便叫来了大夫。”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大夫一看,当场就断定,是冶游无度染上的脏病!” 王皓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这下可好,为了全场考生的安危,主考官当即下令,直接把他给架了出去!” “听说现在,他已经退学了,灰溜溜地回安河县去了。” 王皓的脸上满是揶揄之色。 “想不到啊,那家伙平日里一副眼高于顶,清高孤傲的模样,私下里,玩得还挺花。” 李修听完,不住地摇头,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铭没有说话。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波澜。 如果…… 如果没有鸿蒙族谱,自己当初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一个布商之女,家境殷实,又主动示好,对于一个寒门学子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若是自己当时一念之差,接受了柳如烟…… 那么今日,被从考场中狼狈架出,身败名裂,沦为整个天临府笑柄的人,就是他顾铭了,更别说还会给人喜当爹。 那样的未来,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张扬的今日,险些就是他的轨迹。 想到这里,顾铭心中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慨。 一步错,步步错。 科举之路,凶险的又何止是考场之上。 这红尘俗世,温柔乡里,同样处处是陷阱。 第116章 骗她可以,但不许明着骗! 黄昏下学后,顾铭独自一人,缓步走回静雅院。 午后的阳光穿过竹林,在青石小径上洒下细碎的光斑,风过处,竹叶沙沙,光影摇曳,比之外面的喧嚣,此处自有一份难得的清幽。 他推开柒舍的院门,门前那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屋门虚掩着。 顾铭推门而入,一股清冷的墨香迎面而来。 秦望正端坐于西侧的书案前,手中执着一卷古籍,看得入神。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清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听到动静,她抬起眼帘。 “这不是顾案首吗?” 秦望放下书卷,声音里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调侃。 “风光够了,居然还舍得回来。” 她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却让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意味。 顾铭哑然失笑,随手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与声。 “你可别打趣我了。” “这可不是打趣。” 秦望摇了摇头,神色却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顾铭,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 秦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可知,若接下来的院试,你再中案首,便是什么?” 顾铭微微一怔。 秦望没有等他回答,便径自说了下去。 “那便是‘小三元’。” 她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 “我大崝文风鼎盛,科举之路每进一步都难上加难,开朝百余年,能得‘小三元’者,寥寥无几。” 顾铭闻言,心中亦是微起波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谦和的模样。 “侥幸罢了。” “侥幸?” 秦望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忽然轻哼了一声。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顾铭面前,仰头凝视着他。 月白色的院学长衫,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清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一字一句,缓缓吟诵。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小小的柒舍之内,一片死寂。 那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那英雄迟暮的苍凉悲壮,仿佛随着她的吟诵,在这斗室之中弥漫开来,令人胸中郁结,久久不能平息。 清隽的面容又凑近了几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 秦望双眸一瞪,目光灼灼,“顾长生!你之前写话本时,不是说没有后续吗?” 灼热的呼吸,伴随着质问,扑面而来。 顾铭神色讶然。 府试的卷子,此刻应还封存在府衙的卷宗库内,除了主副考官与寥寥几位阅卷官,绝无外泄的可能。 顾铭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抹无奈的苦笑。 “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望闻言,清冷的眉梢微微一挑,仿佛被他的问题冒犯了一般。 “要你管。” “我自有我的门路,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副模样,反倒让顾铭心中那点紧绷松弛下来。 他知道,对方并非是来追究什么,更像是一种……被欺骗后的恼怒。 “此言差矣。” 他缓缓摇头,神色温和。 “我并未骗你。” 秦望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不信。 顾铭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 “写话本时,我脑中确实只有那两句残篇。” 他顿了顿,迎上秦望那双满是怀疑的眸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 “至于后续……” “是学生在考场之上,福至心灵,偶得全篇。” 福至心灵? 偶得全篇? 这八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柒舍之内,却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秦望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有震惊,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看穿了一切却又懒得拆穿的古怪神情。 她当然不信。 这等传世惊作,岂是“福至心灵”四个字可以解释的? 若真是临场偶得,那眼前这人,才情该是何等恐怖? 可若不是…… 那便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身上的秘密,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良久,秦望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福至心灵?” 她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弧度。 “你这灵感,来得可真是时候。”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秦望有,顾铭自然也可以有。 骗她可以,但不许明着骗! 室内的气氛,在短暂的对峙后,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与皂角清气,还有彼此间,那清晰可闻的呼吸。 直到此刻,秦望才猛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近到她能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 “轰”的一声。 一股热气,猛地从心底直冲头顶。 秦望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 那张素来清冷如霜雪的面容上,此刻已是染上一层薄红。 这抹红晕,如初雪后的红梅,绽放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瞬间冲淡了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秦望自己也察觉到了脸颊的滚烫,那热度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都焚烧殆尽。 “你别光顾着风光。” 为了掩饰尴尬,她将声音拔高几分。 “府试案首的名头,确实响亮。” 随即,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几分理直气壮的催促。 “可你也别忘了,你还是忘机先生。” 顾铭哑然失笑。 “忘机先生不敢当。” “少来这套。” 秦望轻哼一声,显然不吃这套谦辞,微昂起脖颈。 “我问你,《学破至巅》的第三册,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笔?” 顾铭哑然失笑。 “秦兄这是……来替雅文轩的掌柜来催稿了?” 第117章 你要写女子话本? 秦望的脸颊依旧滚烫。 她不着痕迹地侧过身,避开了顾铭那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目光,重新拉开些许距离。 “不然呢?” 秦望轻哼一声,语气恢复惯常的清冷,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她走到书案边,纤长的手指拂过一卷书册的边缘,动作优雅而从容。 “你高中案首,风光无限,怕是早就将我这桩小事抛之脑后了。” 顾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对方这番话听似埋怨,实则并无半分恶意。 “府试要紧,一时耽搁了,是我的不是。” 顾铭拱了拱手,态度诚恳。 “不过秦兄放心,答应你的事,我绝不会忘。” 秦望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 见他态度良好,她紧绷的嘴角才微微松弛了些许。 “这几日你不在,雅文轩的掌柜抱怨店内伙计都快被那些书迷给烦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每日都有人上门询问,《学破至巅》的第三册,何时才能出来。” 秦望的目光落在顾铭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如今第二册的情节已到了紧要关头,你这般断更,无异于凭空吊人胃口,实在可恶。” 顾铭闻言,心中不禁莞尔。 他听得出来,这番抱怨,恐怕不止是替那些书迷说的。 “是我的疏忽。” 顾铭再次致歉,随即给出了承诺。 “这两日,我便将后续的稿子补齐,绝不让秦兄难做。” 听到这个答复,秦望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自己的书箱中,取出一个鼓包的锦囊,随手抛到了书案上。 “啪”的一声轻响,锦囊落在紫檀木的桌面上。 “这是这段时日的分红。” 秦望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也随之坐下,姿态闲适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凉茶。 “你点点。” 顾铭拿起那个锦囊,入手便是一沉。 他打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伴随着几块碎银,散发出独有的光泽。 展开银票,目光扫过上面的数额,心中亦是微微一惊。 即便是在第二册发售已久,热度相对平淡的时期,这进账竟也有百两之数。 这赚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对于一个寒门学子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多谢。” 顾铭将银票与碎银仔细收好,对着秦望郑重道谢。 他知道,若非秦望动用雅文轩的渠道,单凭他自己,绝无可能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 秦望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 她并未去看顾铭,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你应得的。” 顾铭收好银两,心中却已是思绪翻涌。 他如今虽是案首,但终究还是一介白身。 单靠科举的赏银连正常攻读都困难。 更何况,按照大崝的国策,他未来的家庭规模,只会越来越大。 等老婆多起来,光是一个个细致的养,就不知道要多少钱。 毕竟没能力一起吃些苦也就算了,他现在有这个赚钱能力,没必要让自己的女人没苦硬吃。 他深知, 所以必须要有稳定且丰厚的财源,才能支撑自己毫无后顾之忧地在科举之路上走下去。 而《学破至巅》的成功,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秦兄。” 顾铭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寻。 他看着秦望,眼神认真。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说。” 秦望放下茶盏,抬起眼帘。 “以你在雅文轩的经验来看……” 顾铭斟酌着词句,缓缓问道。 “如今市面上的话本,若是专为女子所写,其品相与销路,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秦望微微一怔。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错愕。 她显然没想到,顾铭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女子话本?” 秦望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陷入了思索。 作为雅文轩的实际掌控者,她对天临府乃至整个江南的书籍市场,都了如指掌。 “很少,几乎没有。” 她摇了摇头,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大崝文风鼎盛,可读书识字者,终究还是以男子居多。” 秦望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商人的理性分析。 “话本的受众,自然也多为男性。无论是神怪志异,还是才子佳人,其故事核心,也几乎都是围绕男子展开。” 她顿了顿,补充道。 “即便偶有偏向女子的,也多是从男子视角出发,写些风花雪月,终究跳不出窠臼,难以引起共鸣。” 秦望的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道尽了当下话本市场的真实状况。 她看着顾铭,眼中带着不解。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铭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与他预想中的情况,相差无几。 这个时代的娱乐,是完全的男性主导。 所有的故事,都是为了取悦男性读者而创作。 但这……真的是市场全貌吗? 在他的前世,女性消费力可是被称作“她经济”,是任何商家都不敢忽视的庞大市场。 这个世界的女子,真的就不需要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吗? 闺阁千金不屑看话本,是因为没有能让她们看得上眼的话本。 寻常女子没有闲钱,是因为话本还不够吸引她们,没能成为她们的精神必需品。 在这个时代,女性的精神需求,是被整个市场彻底忽略的。 这是一个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巨大空白。 秦望凝视着顾铭那张俊朗的侧脸,见他沉吟不语,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底悄然浮现。 那猜测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你……” 秦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与难以置信。 “莫非是想写女子话本?” 顾铭迎上她诧异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为何不可?” 他看着秦望,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所有人都忽略了她们,那这个空白,便由我来填补。” 顾铭唇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说不定,它赚的,会比《学破至巅》只多不少。” 第118章 女扮男装科举! 这番话语调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秦望彻底怔住了。 “你要写个什么故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与急切。 可顾铭却只是笑了笑,卖起关子。 “保密。” 他眨眨眼,神情中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促狭。 “等明日,你便会见到了。” “你!” 被耍了一下,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秦望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清冷的眸子里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习惯性地轻哼一声,出口便带着几分唱反调的意味。 “那也得给我先将《学破至巅》第三册的最后内容补齐再说!” 白皙的下巴扬起,露出一截优美的颈线。 “要是新稿子的内容质量下滑,我可不认。” 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像极了无良甲方。 顾铭苦笑地拱了拱手。 “是,是,东家说的是。” 眼前这位可是自己如今最大的金主,变相的衣食父母,得罪不得。 顾铭不再多言,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熟练地铺开纸张,取出笔墨纸砚,准备开始续写。 今日魏夫子并未留下课业,算是对他这个即将离开丙班的案首,一点小小的优待。 想到此处,顾铭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秦望。 “对了,还未请教秦兄,你在哪个班?” 秦望正端起茶盏,闻言,眼帘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甲一班。” “甲一班啊……” 顾铭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可惜了,我是甲二班,没能分到一处。” “谁想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 秦望的吐槽脱口而出,语气依旧带着那份疏离。 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却已是下意识地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早已出卖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顾铭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心神沉浸于笔墨之间。 他开始创作。 柒舍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余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与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轻响。 秦望没有再看书,也没有去对弈。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顾铭的身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当顾铭落下最后一个字,轻轻吹干墨迹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将写好的稿子整理好,递了过去。 “请东家过目。”顾铭嬉皮笑脸。 秦望轻哼一声,接过稿子,一言不发,开始仔细审查。 一字一句,细细审阅。 烛光下,她瓷白的侧脸专注而认真,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良久,她才将稿纸放下,轻轻颔首。 “嗯,没有任何纰漏,质量依旧在线。”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动作优雅。 “时辰不早,我先去洗漱了。” 说完,她便拿着洗脸盆,走出柒舍。 在门口前,她轻顿住脚步,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出言道:“你也早些歇息。” “知道了。”顾铭点点头,目送着她推门而出。 当房门再次被轻轻带。 顾铭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重新坐回书案前,深吸一口气。 紧绷了一晚的神经,此刻终于可以彻底放松,去构思那个全新的故事。 一个专为女子而写的话本。 可是……该写些什么呢? 情爱? 顾铭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可以有,但只有情爱,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这个时代的女子,精神世界本就贫瘠,若只是用风花雪月来填充,终究落了下乘。 那么……后宫风云?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立刻掐灭。 不行,这个题材过于敏感。 大崝王朝虽非前世的任何一个朝代,但皇权之威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一个小小童生,去揣摩宫闱秘辛,万一瞎编的内容,不小心撞上了宫中某些真事,那掉的就不是脑袋,而是整个顾家的脑袋了。 必须另辟蹊径。 顾铭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的思绪,开始从这个时代的背景出发。 这是一个文人的盛世。 男人们可以凭借科举,一飞冲天,改换门楣。 而相比之下,女子们的命运,则显得更加随波逐流。 她们的价值,似乎只在于联姻、在于传承、在于成为优秀文人功名路上的点缀。 官媒司的存在,更是将这种依附关系,以国策的形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她们就像是被关在精美牢笼中的金丝雀,命运从一开始,便被牢牢掌控在别人手中。 若是…… 若是有那么一个人,能从这命运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呢? 顾铭的眼前,猛地一亮! 有了! 科举! 还是科举! 不过,是女子科举! 女扮男装,科举六元及第,为官做宰。 并非靠所谓的寻得良人获得所谓归宿,而是靠自己努力,真正改换命运,挣脱阶级的牢笼与枷锁! 能爆! 在这个世界,绝对能爆! 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燎原之火,瞬间烧遍了顾铭的整个心神。 他心中的激动,几乎要按捺不住。 顾铭重新研了一遍快要干涸的墨,墨锭在砚台中盘旋,发出细微而清润的声响。 他提笔挥毫,笔尖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 翌日,当第一缕晨曦穿透竹林,在柒舍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顾铭终于搁下手中的狼毫。 他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沓墨迹未干的稿纸。那不是几页寻常的文字,而是一场风暴的序曲。 顾铭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背脊,骨节在静谧的室内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房间的另一头,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秦望起身了。 她身着一袭雪白的院学长衫,长发用一根玉簪利落地束起,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清晨寒露般的冷冽之气。 目光扫过顾铭,在他眼下的青黑与身旁那堆废稿上停留了一瞬。 “你这模样,倒像是跟鬼魅纠缠了一整夜。” 顾铭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疲惫却难掩兴奋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将稿子收拢整齐,这才起身走了过去。 他将那沓稿纸,轻轻放在了秦望的书案上。 “比鬼魅更甚。” 秦望清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视线落在那精湛笔法写就的标题上。 第119章 这小子,是不是在点我的性别? 鸾凤鸣朝? 这四个字,笔锋凌厉,隐带风雷,却又透着一股女子独有的秀逸。 秦望稍显诧异,想不到顾铭竟能够随意的改换风格。 名字倒是雅致,只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捻起了第一页稿纸。 故事的开篇,并未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场面,只是描绘了一处破败的庄子,一个名叫林诗悦的少女。 她是侯府嫡女,本该金尊玉贵,此刻却身着粗布麻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前摆着一碗已经馊掉的冷饭。 父亲宠妾灭妻,母亲含恨而终,她被赶出侯府,在这庄子上一待便是五年。 寥寥数笔,一个被家族遗弃的孤女形象,便跃然纸上。 秦望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紧接着,剧情急转。 她那庶妹,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由母亲生前为她定下的婚事。 对方是新科的探花郎,前途无量。 庶妹在定亲之后,竟还特意跑到庄子上,穿着一身锦绣华服,珠翠环绕,居高临下地对着形容枯槁的林诗悦,肆意嘲讽。 甚至将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支金钗,也当着她的面,轻蔑地扔在泥地里。 “啪!” 一声轻响。 秦望捏着稿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一丝苍白。 一股无名的怒火,自心底升腾而起。 她虽未经历过这等宅院倾轧,可被踩在脚底肆意羞辱的屈辱与愤怒,那份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不甘,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直直地刺入她的心底。 接下来的情节,更是惊心动魄。 庶妹走后,林诗悦大病一场。 才意外知晓往日送来的饭菜里,竟被人下了慢性的毒药。 若非她警觉,恐怕早已是一具枯骨。 生死一线,绝望的深渊里,终于燃起了一簇复仇的烈火。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要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林诗悦用尽手段,终于从那个囚禁了她五年的牢笼中,逃了出去。 可逃出来之后呢? 天地之大,竟无她一个弱女子容身之处。 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而她的仇人,却是权势滔天的定远侯府。 她该如何报复? 那滔天的恨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诗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绝望。 母亲去世之前,她一直饱读诗书,才情谋略,自认不输世间任何男子。 可在这世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满腹的经纶,又有何用? 就在她走投无路,几乎要放弃之时,她在城中布告栏上,看到了一家院学招生的告示。 那一刻,一个无比疯狂,无比大胆的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要科举! 她要改命! 不依靠任何人,只靠她自己! 她要穿上男装,走进那原本只属于男人的考场,用自己手中的笔,去博一个朗朗乾坤,去挣脱这阶级的牢笼与性别的枷锁! 当秦望看到这里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沸腾了! 稿纸的最后一页。 林诗悦剪去长发,束起胸膛,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化名林越,走进了院学。 面对夫子的考较,她不卑不亢,引经据典,一篇策论,字字珠玑。 最终,被夫子破格特招入学。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呼……” 秦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稿纸,抬起头,胸口依旧在剧烈地起伏。 柒舍之内,一片寂静。 晨曦的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身为女子,这故事带给她的情绪拉扯与震撼,远比《学破至巅》要强烈百倍! 方运的逆袭,固然让人热血沸腾。 可林诗悦的抗争,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秦望的心上。 尽管她的人生没有那么多悲剧,但同样是不想遵循命运的一员,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一种强烈的共鸣,如惊雷般在秦望的心底炸开。 她忽然愣住了。 女扮男装,科举求学…… 这不就是她自己正在走的路吗? 林诗悦的抗争,林诗悦的抉择,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自己深藏心底的影子。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上。 她猛地抬头,那双素来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掀起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顾铭。 这小子……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写这个故事,难道是在点她? 是在试探她? 一瞬间,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一贯冷静的思维,彻底乱了方寸。 “你……” 秦望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得的干涩。 她想质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顾铭一夜未眠,精神本有些疲惫,此刻见秦望这副模样,却只当她是为故事所震撼,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得意。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笑着问道。 “如何?” 顾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这新话本的开篇,可还入得了秦兄的法眼?” 他的笑容温和,目光清澈,一派真诚。 可这副模样,落在此刻心乱如麻的秦望眼中,却更像是深不可测的伪装。 秦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尚可。” 她惜字如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顾铭闻言,也不气馁,反而笑意更深。 能从这位挑剔的“东家”口中得到一句“尚可”,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秦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沓稿纸轻轻放回桌面,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你为何要写这样一个故事?” 顾铭没有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只当是正常的询问。 “自然是因为,我觉得它能赚钱。” 他的回答,直白而坦率。 第120章 入甲班,进度落后! 赚钱? 就只是为了赚钱? 这个念头让她觉得荒谬,可对上顾铭那双清澈坦然的眸子,又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便如野草般疯长。 是啊,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天衣无缝,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寒门学子,又如何能够看穿? 定是自己多心了。 想通此节,秦望心中那紧绷的弦,悄然松弛几分。 她暗自吐出一口气,将那份惊疑压回心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喜与激赏。 平心而论,这个故事……实在太对她的胃口了。 “开篇的冲突,设置得足够激烈。” 秦望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纤长的手指在稿纸上轻轻一点,开始简明的点评。 她的语气冷静而专业,仿佛方才那个心神大乱的人不是她。 “节奏也很快,寥寥数笔,便将主角的处境与仇恨推到极致。” 她抬起眼帘,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最难得的是,主角的反抗,并非寄望于外力,而是源于自身觉醒,立意相对便更高了一筹。” 秦望的点评,可谓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她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后续的情节,若能保持这个水准,不弱于《学破至巅》……” “我便联系雅文轩,直接为你出版。” 顾铭拱了拱手,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意。“那是自然。” 他对自己笔下的故事,有着绝对的信心。 “绝不会让秦兄失望。” 秦望轻轻颔首,不再多言。 她将稿纸的最后一章还给顾铭,作其续写时承接。 而稿纸的前几章则仔细收好,放在桌案上,并用砚石压盖,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沓稿纸,而是件稀世珍宝。 院学内隐隐传来钟声,是上课的时辰到了。 “走吧。” 秦望站起身,理了理衣衫的褶皱。 顾铭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书箧。 因为都是甲班,两人要去往的学堂方向大抵一致,便一道同行。 清晨的院学,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与淡淡的墨香。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只是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秦望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慢了半分,目光有些游离。 她总是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身旁的顾铭。 那张清俊的侧脸在晨光下轮廓分明,神色坦然而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越是如此,秦望的心中就越是波澜起伏。 “有事?” 顾铭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停下来,转头看向身旁心不在焉的人。 秦望猛地回神,视线与他温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无事。”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僵硬。 顾铭挑了挑眉,脸上带着一丝探寻。 “我看秦兄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看错了。” 秦望矢口否认,加快脚步,似乎想将那份莫名的情绪甩在身后。 顾铭哑然失笑,快步跟上去。 穿过幽静的竹林,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座比致知小筑不知气派多少的学堂,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学堂通体由青石与楠木构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前立着两尊威严的石狮。 正上方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三个大字——观澜堂。 观天下学识之波澜。 这里,便是白鹭院学精英汇聚的甲班所在。 观澜堂前,学子们三三两两,皆是身着月白色的院学长衫,气质斐然,神态间带着一股属于优等生的自信与从容。 “我到了。” 秦望在观澜堂前停下脚步,回头又对顾铭说了一句。 “甲二班,在西侧。” 顾铭颔首,两人就此分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顾铭走向西侧的廊道,很快便找到了甲二班的课室。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课室内已经坐了不少学子,见到有生面孔进来,一道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正在讲台前整理教案的夫子,也抬起了头。 那是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人。 “你便是顾铭,顾长生?” 夫子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学生顾铭,见过夫子。” 顾铭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 夫子上下打量着他,眼中很是欣赏。 “府试案首,不错,很不错。” 此言一出。 唰! 这一次,那些同窗的目光中,不再是漠然,而是充满了震惊、好奇与审视。 他们这些人,虽然都通过了府试,可谁都知道,能从数千考生中脱颖而出,还夺得头名,是何等的艰难! “学生不敢当,不过是侥幸罢了。” 顾铭再次躬身,态度谦和。 夫子闻言,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 “不骄不躁,很好。” “我乃甲二班夫子,刘旬。” 他指向课室后排一个空着的位置。 “寻个位置坐下吧,往后,你就是我甲二班的学子了。” “是,夫子。” 顾铭应了一声,缓步走到靠后的空位坐下。 落在身上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甲班的学子,无一不是天之骄子,骨子里都带着一份傲气,自不会将过多精力放于他人。 夫子刘旬轻咳一声,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我们续讲《春秋谷梁传》。”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疾不徐。 顾铭立刻收敛心神,正襟危坐,准备聆听。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从容便渐渐凝固了。 这节课所讲的内容进度,已远非丙班所能企及。 夫子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微言大义讲到名物训诂,层层深入。 许多典故与义理,顾铭闻所未闻,只觉得脑中一片嗡鸣。 他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却被猛地推入了一群奔跑的少年之中。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同窗,只见他们或凝神思索,或提笔记下要点,神色间并无半分滞涩。 巨大的差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中举案首带来的那点自得。 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乃至脱颖而出,他必须付出比以往多出数倍的努力才行。 顾铭深吸一口气,不再强求理解,而是将全部心神投入笔端,奋笔疾书。 他始终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写于纸上加深印象的同时,还能磨炼书法,有着【落纸云烟】天赋,提升效果事半功倍。 更何况这还是上好湖笔…… 一点都不烂! 第121章 还挺……人模狗样 一堂课毕,夫子刘旬合上书卷,堂下学子们紧绷的神经才悄然松弛下来。 “今日的课业,以《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为题,撰文一篇,明日课前交上。” 刘旬的声音温和,布置的课业却分量不轻。 他目光转向顾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顾铭,你初来乍到,课业暂且不计,先将今日所讲的内容,自行温习领会即可。” 这番话,引得堂上几位学子侧目,但无人提出异议。 “另外,”刘旬又道,“你稍后去一趟司物阁,凭学籍腰牌,领取一套甲班的学子衫。” “是,多谢夫子。”顾铭起身应道。 刘旬点了点头,宣布下学。 学子们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走出课室,偶有几道目光落在顾铭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却并无恶意。 甲班的学子,自有其风骨与骄傲,不屑于行那嫉贤妒能之事。 顾铭不疾不徐地收拾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午后的阳光正好,带着融融的暖意,廊外的芭蕉叶被晒得舒展开来,绿意盎然。 他刚一出门,脚步便微微一顿。 只见不远处的廊柱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静静地倚靠在那里。 月白色的长衫,衬得那人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不是秦望又是谁? 顾铭心中闪过一丝讶异,正欲上前打个招呼,秦望却已察觉到他的动静,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去吃饭?” 秦望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这破天荒的主动邀约,让顾铭着实愣了一下。 他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顾铭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课室的方向。 “夫子让我去司物阁,领一套甲班的学子衫。” 秦望闻言,清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转身,迈步向前走去。 那干脆利落的模样,让顾铭以为她是要先行离开了。 他正准备开口道别,却见秦望走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顺着和风飘了过来。 “跟上。” 顾铭一怔,旋即失笑。 原来,是要为自己引路。 他快步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多谢秦兄。” “无事。” 两人走在青石铺就的院中小径上,一路无言。 甲班所在的观澜堂,比丙班的致知小筑不知清幽了多少。 四周遍植奇花异草,假山流水,布置得颇为雅致,连空气中都仿佛多了一丝书卷的清贵之气。 司物阁位于观澜堂后院的一处偏僻角落,是一座古朴的两层小楼。 门口挂着一块半旧的木匾,周围打理得一尘不染。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手持一卷书册,看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何事?” 秦望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轻轻放在柜面上。 “甲一班,秦望。” 她言简意赅地报上名号,随即侧身,指了指身后的顾铭。 “他,甲二班顾铭,新来的,领取学子衫。” 那老者浑浊的目光在秦望的令牌上扫过,又抬头打量了顾铭一番,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我院学本次的府试案首。” 老者和煦一笑,点点头,似乎对院学内的大小事务都了如指掌。 “等着。” 他放下书卷,起身走进内堂,片刻后,便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走了出来。 那是一套与秦望身上款式相同,却崭新笔挺的月白色长衫。 与丙乙两班的青布衣衫相比,这甲班学子衫无论从布料还是做工,都精致了不止一个档次。 衣料是上好的细棉,触手柔软顺滑,领口与袖口处,还用银线绣着精巧的卷云纹。 “里间有更衣处。” 老者将衣衫递给顾铭,指了指内堂的一侧。 “换上试试,若不合身,老夫再为你寻。” “有劳老丈。” 顾铭道了声谢,接过衣衫,走入里间。 那是一处由屏风隔开的小小空间,布置得颇为洁净。 顾铭褪下身上的青衫,换上了那套崭新的月白长衫。 衣衫的尺寸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恰到好处。 他整理好衣襟,束上腰带,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外间,秦望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书架上的各类杂记。 听到动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只一眼,她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便微微一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顾铭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月白色的长衫,剪裁得体,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愈发修长。 布料的垂坠感极好,随着他的走动,衣袂轻轻飘动,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少了几分青衫的朴素,多了几分白衣的清贵。 那张本就俊朗的面容,在这身衣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温润如玉,气质斐然。 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秦望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顾铭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微妙变化,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对这身新衣衫很是满意。 “如何?” 他笑着看向秦望,带着丝询问的意味。 这一声,将秦望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 她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盯着一个“男子”看了半晌,耳根处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薄红。 “还算……人模狗样。” 她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顾铭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多谢秦兄夸奖。” …… 午后的饭堂,人已不多。 他们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秦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小口地吃着饭,目光偶尔会落在顾铭身上那件崭新的月白长衫上,随即又迅速移开。 …… 上了一整天的课,等两人回到柒舍,天色已经擦黑。 顾铭点亮书案上的烛火,豆大的光晕,将小小的屋舍映照得一片温暖。 他没有急着动笔写话本,而是先取出了刘夫子今日所授的《左传》。 即便夫子说了可以暂不计较,但顾铭从不是会主动懈怠之人。 然而,笔尖蘸饱了墨,悬于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 甲班的学问,艰深晦涩,远非丙班可比。 许多经义的关联与引申,他尚且一知半解,强行下笔,只会言之无物。 顾铭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 “《谷梁》重义,《左传》重事。” “你莫要只从郑庄公的‘孝’与‘悌’入手,那已是老生常谈,难以出新。” 第122章 他一定都知道了! 顾铭抬起头,只见秦望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案旁,正垂眸看着摊开的书卷。 他心中一动,虚心求教。 “还请秦兄指点。” 秦望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的课业上轻轻一点。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清泉滴落石上。 “你莫要只从郑庄公的‘孝’与‘悌’入手,那已是老生常谈,难以出新。” “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秦望的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共叔段”三字。 “从共叔段的‘欲’与‘僭’来破题,论君臣之别,礼法之纲,或可另辟蹊径。” 寥寥数语,如一道惊雷,瞬间劈开顾铭脑中的迷雾。 他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原先那些纷乱的思绪,此刻竟被一条清晰的线索贯穿起来。 顾铭豁然开朗,神色一喜。 “原来如此!多谢秦兄指点!” 秦望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蠢材。”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顾铭笑笑也不恼,反而觉得心中愈发安定。 有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良师益友”在侧,甲班的课业,似乎也并非那般可怕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每当顾铭遇到难解之处,秦望总会“不经意”地提点一两句。 她的话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待顾明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课业,长舒一口气时,夜已经渐深。 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抬头望去,却见秦望并未像往常一样看书或是对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清隽的侧脸上,平添了几分落寞与孤寂。 顾铭心中微动,却终究没有开口询问。 他知道,以秦望的性子,若是不想说,问也无用。 “我先歇下了。” 秦望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站起身,没有多言,径直走向屏风之后。 “秦兄早些安歇。” 顾铭温声应道,目送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柒舍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顾铭没有立刻休息,他先是将《学破至巅》第三册的后续稿子仔细誊写完毕,确认无误后,才小心地放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铺开一沓雪白的宣纸,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沉浸到那个全新的故事之中。 《鸾凤鸣朝》。 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行云流水。 林诗悦化名林越,女扮男装,成功考入院学。 她凭借着过人的才智与坚韧的心性,在全是男子的学堂中,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努力汲取着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知识。 剧情推进到学子分配舍宿的桥段,顾铭的笔尖,微微一顿。 该如何安排? 让她一人独住?不妥,太过特殊,反而容易引人怀疑。 让她与旁人同住?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划过他的脑海。 前世那段家喻户晓的经典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悄然浮现。 对啊! 同住一屋! 这简直是为女频话本量身定做的经典桥段! 误会、试探、朝夕相处下的情愫暗生,还有身份随时可能暴露的紧张与刺激…… 顾铭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兴奋的光芒。 这绝对能引爆所有女性读者的热情! 他不再犹豫,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不仅要同住,还要安排一个家世显赫、俊朗不凡、性格却玩世不恭的“男主角”做她的舍友! 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两种天差地别的出身,在同一屋檐下,必然会碰撞出最激烈的火花。 灵感一旦涌现,便再也无法遏制。 顾铭提笔挥毫,笔走龙蛇。 他笔下的林越,在舍监念到名字时,与一位身着锦衣的俊朗少年,同时站了出来。 少年眉眼带笑,桃花眼微微上挑,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贵气。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兴致盎然。 故事的齿轮,在这一刻,正式开始转动。 当写完最后一字,顾铭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稿纸上那全新的篇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同住一屋檐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 翌日清晨。 窗外的竹林被晨曦染上一层淡金,鸟鸣清脆,唤醒了静谧的柒舍。 顾铭一夜好眠,精神饱满。 下了床,他将昨夜写就的新稿仔细整理好。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秦望已然起身。 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衫,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其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顾铭没有多言,只是将那沓稿纸,连同昨夜写完的《学破至巅》的稿子,一并放在秦望的书案上。 “秦兄,请。” 秦望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她先是拿起《学破至巅》的稿子,仔细阅读,确认内容无误后,才将其放到一旁。 随后,她才不紧不慢地,捻起了《鸾凤鸣朝》的新篇。 稿纸在纤长的指间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柒舍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顾铭没有去打扰,只是静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书箧,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秦望的神情变化。 接上剧情,当看到林越凭借才学,在院学中初步站稳脚跟时,秦望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可当故事进展到分配舍宿,林越的名字,与一个名为周瑾的纨绔世子被一同念出时,秦望翻动稿纸的动作悄然一顿。 “尔二人,同住天字九号舍。” 纸上,两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如同一道惊雷,在秦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同住一舍? 她捏着稿纸的指节,骤然收紧,因用力而泛起一层瓷器般的苍白。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那个名为周瑾的少年,家世显赫,俊朗不凡,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林越,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笑。 两人一同走向宿舍的场景,被顾铭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得活灵活现。 一个沉静内敛,步步为营。 一个玩世不恭,意态悠闲。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张力,几乎要破纸而出。 可这些,落在秦望眼中,却全都变了味道。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女扮男装,入学求学,与“舍友”同住一舍…… 这不就是在写她和顾铭自己吗?!! …… 第123章 试卷公布,名声大噪!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平日里相处不慎流露出女儿家姿态? 亦或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切? 一瞬间,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心神牢牢困住,让她一贯清明的思维,彻底乱了方寸。 顾铭并未察觉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见秦望久久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稿纸,只当她是为这石破天惊的剧情所震撼。 毕竟,让男女主角同住一舍,这等大胆的设定,在这个时代可谓是离经叛道,却也恰恰是最大的看点。 “如何?” 顾铭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期待。 “我这新话本的后续,可还能入秦兄的法眼?” 这声询问,如同投入乱麻中的一粒火星,瞬间将秦望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却像是受惊的鹿,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羞恼。 对上顾铭那双含笑的、清澈的眼眸,她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带着钩子,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 “不知所云!” 秦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竟比平日里尖锐了几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将那沓稿纸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动作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急躁。 顾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知所云? 这评价,未免也太…… 他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这精心构思的“爆点”,怎么就换来这么个评价。 秦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顾铭的眼睛。 “情节……过于荒诞,不合常理。”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难掩其中的僵硬。 “时辰不早了,我先去学堂。” 话音未落,她便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抓起自己的书箧,转身便走。 脚步匆匆,甚至在经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险些被绊倒。 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清冷从容的“秦兄”风范,分明就是一个心慌意乱、落荒而逃的少女。 “砰!” 柒舍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内外。 顾铭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被拍在桌上的稿子,彻底陷入了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反应也太激烈了些。 难道是觉得这剧情有伤风化? 顾铭若有所思。忽地恍然。 也是。 秦兄仪态端方,怕是最为重礼。 男女同寝,确实有些离经叛道。 但顾铭并不打算修改。 话本话本,若无冲突与新奇,便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相信,待秦望想通其中关窍,定会明白。 …… 时间如流水,一晃而过。 这两日柒舍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秦望似乎刻意在躲着他,除了必要的交流,根本不怎么与他多说一句话,不过在课业上遇到困难时,依旧会出手相助。 顾铭虽感莫名,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而《鸾凤鸣朝》的话本一直在写着,只是没再主动去给对方观赏。 …… 又是一日。 天临府的街头巷尾,悄然间被一股浓郁的墨香所笼罩。 府衙前的布告栏下,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府试放榜的热度未散,另一桩文坛盛事,便接踵而至。 天临府通文馆,将此次府试前十的优等试卷,悉数誊抄,张贴于此,供全府学子观摩品鉴。 这本是惯例,为的便是激励后学,砥砺文风。 然而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最顶端那份试卷牢牢吸引。 案首,顾铭。 策论、经义、诗赋,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尤其是那首《破阵子》,更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划破了江南文坛温婉柔靡的云层,透出金戈铁马的铮铮之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有老秀才摇头晃脑,反复吟诵,眼中满是惊艳与赞叹。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好!好一个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位游学的士子念到最后,只觉一股豪气直冲胸臆,忍不住击掌高喝。 “可怜白发生!此句乃是点睛之笔,将满腔壮志难酬的悲凉与不甘,写得淋漓尽致!” “此等词作,已多少年未见了!” 低沉的吟哦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那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那壮志难酬的英雄悲歌,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纸张,化作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每个人眼前徐徐展开。 “此等气魄,当真不凡!” “我大崝重文,久不闻此等豪迈之音矣!” “听闻这首词的前两句,最早是出现在一本名为《学破至巅》的话本之中……” “不错!我也看过那话本!如今全词一出,当真是惊才绝艳!依我看,这位顾案首的才情,怕是绝不亚于那神秘的忘机先生!” 议论声此起彼伏,顾铭之名,伴随着这首《破阵子》,如插上了翅膀,一日之间,传遍了天临府的大街小巷。 更有消息灵通之辈传来讯息,府城的通文馆,已在第一时间派人前来,将这首词的拓本郑重收入馆中,奉为本月诗词之魁首。 一时之间,顾铭之名,声势无两。 观澜堂内,甲二班的课室中,气氛也与往常有了些许不同。 以往学子们或低声论学,或闭目养神,虽不喧哗,却也各自为政,泾渭分明。 可今日,许多道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飘向后排那个角落。 那里坐着的,正是顾铭。 然而,那些汇聚而来的视线里,却少了初见时的审视与淡漠,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意与好奇。 对于皆通过府试的甲班学子而言,府试时考教的策论经义,固然是衡量学问的标尺,但已难再激起他们太多的波澜。 可一首足以载入通文馆魁首名录的绝佳词作,却截然不同。 那是纯粹才情的体现,是天赋的闪光,足以让任何心高气傲的读书人,为之折服。 “咳。” 夫子刘旬的一声轻咳,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 他翻开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含笑望向顾铭。 “长生。” 顾铭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学生在。” “你那首《破阵子》,我已拜读。” 刘旬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好,很好!” 他连道两个好字,捋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许。 “我大崝文风偏柔,安逸日久,读书人笔下多是风花雪月,少了些许峥嵘之气。你这首词,如平地惊雷,振聋发聩,当为我辈学子之楷模。” 这番评价,不可谓不高。 堂上学子闻言,神色各异,却无人露出不服之色。 那首补全的词,他们也看过,也品过,确实当得起这番赞誉。 “夫子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顾铭再次躬身,态度愈发谦恭。 刘旬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他这不骄不躁的心性,更是欣赏了几分。 “坐下吧。” 他示意顾铭坐下,随即环视堂上众学子。 “今日,我们便不讲经义。便以此词为例,与诸君共论一番,何为家国情怀,何为文人风骨。” …… 第124章 姑娘的脸红说明一切! 课毕,刘旬宣布下学。 顾铭刚收拾好书箧,准备离开,便有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那是一位面容白净,气质儒雅的学子,顾铭记得,他叫文渊,在班中颇为活跃。 “长生兄,请留步。” 文渊拱了拱手,态度很是客气。 顾铭停下脚步,回了一礼。 “文渊兄有何指教?” 文渊的脸上,带着几分真诚的钦佩。 “指教不敢当。” “只是想请教长生兄,那首《破阵子》,究竟是何等心境下,才能写出这般金戈铁马之气?” 他似乎是真的好奇,眼中闪烁着对文学的纯粹热爱。 “我辈生于江南,长于水乡,所见所闻,多是风花雪月,小桥流水。便是写边塞,也多是想象之语,终究少了那份身临其境的苍凉与豪迈。” 顾铭闻言,心中了然。 这确实是江南文坛的通病,婉约有余,而豪放不足。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或许,正因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笔下方能无所拘束,驰骋万里。” 这个回答,有些玄妙,却也合情合理。 文渊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眼中渐渐亮起光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随即再次对顾铭拱手,神色郑重。 “长生兄此言,令我茅塞顿开,受教了。” 顾铭只是温和一笑,并未多言。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诗词文章,这才作别。 顾铭走出观澜堂,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同窗的目光,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与尊重。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才算真正地在甲二班,站稳了脚跟。 …… 回到柒舍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青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将屋舍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秦望早已回来,正端坐于自己的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卷棋谱,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听到动静,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翻动书页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数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顾铭将书箧放下,收拾好笔墨,然后从自己的书箱中,取出沓厚厚的稿纸。 那是他这两日,利用课余所有时间,奋笔疾书的成果。 他走到秦望的书案前,将那沓稿纸地放在棋谱旁。 “明日便是休沐。” 顾铭的声音温和,恍若未觉地打破室内沉寂。 秦望捏着棋谱的指尖微微一顿,终是抬起头。 眸子依旧带着惯常的疏离,只是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些是《鸾凤鸣朝》后续的所有稿子。” 顾铭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秦兄不妨全部看完。”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自信,又像是带着几分神秘的暗示。 “我相信,待你看完之后,定会明白我这般设定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秦望的心尖。 她这些天刻意躲着,避着他,就是因为那“同住一舍”的荒诞情节,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可顾铭却始终神色如常,坦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如今,他又主动将这烫手山芋般的话本递了过来。 秦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纷乱。 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她想拒绝,想将这沓滚烫的稿纸推开。 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催促她去探寻那字里行间隐藏的秘密。 她想知道,顾铭究竟知道了多少。 又或者,他这番举动,到底意欲何为。 最终,理智还是败给了那份难以抑制的好奇。 秦望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沓稿纸拿了过来。 入手微沉,墨香清新,字迹依旧是那般赏心悦目。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重新坐直了身子,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 她深吸一口气,从上次中断的地方,开始看了起来。 故事的开篇,林诗悦与那位名为周瑾的纨绔世子,便在天字九号舍中,展开了交锋。 两人最初并不对付。 周瑾玩世不恭,处处挑衅,言语轻佻,总爱拿林越那过分清秀的容貌与纤瘦的身形打趣。 而林越则沉静内敛,不动如山,无论对方如何挑衅,她总能用最平淡的语气,最精准的言辞,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偶尔的反击,更是能噎得周瑾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的对手戏,充满了张力。 秦望看着看着,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这周瑾的行事作风,看似极不着调,实则心思缜密,好几次林诗悦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遮掩,都被他用玩笑般的语气,试探得险象环生。 一次夜读,林诗悦不慎打翻了烛台,周瑾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开,手掌却无意间碰到了她束缚的胸口。 那一瞬间的僵硬与异样,虽被林诗悦掩饰过去,却依旧惊心动魄。 看到这里,秦望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捏得纸张微微发皱。 这情节…… 何其相似! 她想起了自己之前葵水来潮,顾铭误以为她得,那番手忙脚乱的照顾。 虽情景不同,但那种身份随时可能暴露的紧张与心悸,却如出一辙! 她强压下慌乱,继续往下看。 剧情并未就此急转直下,反而进入了一段有趣的日常。 周瑾开始变着法地“折腾”林诗悦。 他时而拉着林诗悦去院学的浴堂,美其名曰“增进舍友情谊”。 林诗悦只能每次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勉强推脱。 见其过于正经,时而又在深夜,故意说些荤话。 林诗悦只能板着脸,用圣人经义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一个是饱读诗书的清冷才女,一个是玩世不恭却天赋异禀的纨绔少年。 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些打打闹闹的日常中,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看似是欢喜冤家,针锋相对。 可当林诗悦因家世被同窗排挤时,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解围的,是周瑾。 当林诗悦为了完成一篇艰深的课业,熬得面色苍白时,默默为她端来一碗热粥的,也是周瑾。 而林诗悦,也从最初的警惕与防备,渐渐地,对他敞开了一丝心扉。 不知不觉中,秦望看得入了神。 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在了眼前的故事里。 直到…… 未完待续。 四个大字宛若钟锣,敲醒秦望的心神。 《鸾凤鸣朝》的情节,一波三折,张弛有度,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情感的拉扯,都恰到好处。 尤其是林越与周瑾之间的互动,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一个清冷如冰,一个热烈如火。 一个步步为营,一个随心所欲。 两人就像是棋盘上最完美的对手,每一次的交锋,每一次的试探,都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秦望甚至能预感到,这本书一旦发售,定会在闺阁女子之中,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可…… 她的心,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因为她发现,顾铭在字里行间,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撮合着林越与周瑾。 “你会明白我良苦用心的!” 顾铭之前的话回荡在耳边。 唰! 瓷白玉肌泛起染霞。 一阵莫名的慌乱与羞赧,瞬间席卷了秦望全身。 难道——! 第125章 至……至少得是秀才吧! 这便是顾铭想要与自己传递的意思? 一阵莫名的慌乱与羞赧,瞬间席卷了秦望全身。 她本该觉得被冒犯,该是怒不可遏才对。 可奇怪的是,心底深处,竟没有半分怒意,只有如擂鼓般的心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 秦望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细细想来,自两人同住这柒舍,已有两个多月。 从最初的警惕与疏离,到后来的默契与习惯,这个人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已经占据了她生活里太多的角落。 他奋笔疾书时的专注,他面对课业时的勤勉,他偶尔露出的促狭笑容,还有他……笨拙却又细心照顾自己时的模样。 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这个人,出奇的,并不讨厌。 甚至,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习惯了清晨醒来时,隔着屏风能听见他翻动书页的声响。 习惯了夜深人静时,两人各据一案,在同一豆烛火下,各自用功的静谧。 难道……自己喜欢他?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秦望心底炸响,让她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 顾铭看着室友脸上如调色盘一般精彩,只觉得莫名其妙。 先是震惊,再是煞白,而后又涌上一股奇异的绯红,一双清冷的眸子更是水光潋滟,波澜起伏,煞是好看。 可惜……是个男的。 他只是写了个男女同住的桥段而已,反应至于这么大么? “秦兄?” 顾铭试探性地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 “你觉得……如何?” 秦望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深吸一口气。 她不敢去看顾铭的眼睛,只是将目光落在那沓稿纸上,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你这后续……是打算将周瑾与林诗悦,撮合在一起?” 顾铭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自己的巧思终于得到了知己的认可。 “是啊!”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炫耀。 “这个想法不错吧!” 不错? 秦望脸颊上那抹绯红迅速蔓延,连带着耳根都变得滚烫。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是要挣脱束缚,撞破她的伪装。 他果然是这个意思! 他借着这个故事,在向自己表明心意! 顾铭见其半晌不语,只是脸颊越来越红,心中愈发笃定,对方定是被自己这大胆而精妙的构思给惊艳到了。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又向前凑近半分。 “如何?” 秦望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一缩,脊背紧紧贴住冰凉的椅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游移,就是不敢与顾铭那双清亮含笑的眸子对视。 “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这故事里的周瑾,不过一介纨绔子弟,言行轻浮,如何配得上满腹才学的林诗悦?” 秦望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话说得完整。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这番听似公允的点评之上。 顾铭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兄言之有理。” 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 “纨绔子弟的人设,只是为了前期的冲突与趣味。想要真正配得上女主,总归是要有些真才实学的。” 顾铭的脸上,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情。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创作层面的探讨,自然要虚心听取“金主”的意见。 “那依秦兄之见,” “两人若要在一起,这周瑾,至少该有个什么功名才算般配?” !!!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得秦望心尖一颤。 他是在问话本里的周瑾,还是在问他自己? 秦望捏着稿纸的指节,微微泛白。 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眼前这个含笑而立的青年身上。 月白色的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温润如玉。 烛光下,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蕴着一汪深潭,能将人的心神都吸进去。 四目相对,秦望再度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 刚一触碰到对方温和的目光,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慌乱地落在了书案的角落。 “至少……” 秦望停滞的思绪还未经过大脑,话就已经出口。 “至少也要有个秀才功名吧。” “秀才吗?” 顾铭闻言,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秦望紧绷的心弦上。 秦望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还是太低了些。” 顾铭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甚满意的神情。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笑意。 “怎么也得考个探花郎当当吧?”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作者对自己笔下角色的期许,一个让故事更具张力的设定罢了。 可这番话,落入秦望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轰! 秦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被彻底抽离。 这是……这是在向自己许诺吗?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涌遍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投入了沸水之中,从里到外都烧得滚烫。 “你……” 秦望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她那双素来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水光潋滟,氤氲着一层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薄薄水汽。 她想斥责他痴心妄想,想骂他狂妄自大,可最终只化为…… “随你!我……我有些乏了。” 秦望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急促得险些撞翻身后的凳子。 她不敢再看顾铭,转身便朝着屏风后快步走去。 顾铭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满是费解。 不过是探讨一下话本剧情,怎么就跟踩了尾巴似的? 顾铭摇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已经习惯对方偶尔的神经质反应了。 想起自己今晚的另一个重要目的,这才扬声,对着屏风的方向喊道。 “秦兄。”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却没有回应。 顾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这《鸾凤鸣朝》的话本,你看……雅文轩那边,能否安排发售?” 第126章 呆子,谁让你做探花郎? 《学破至巅》的热度终会过去,他需要一个新的故事,来维持稳定且丰厚的财源。 屏风后的动静,停顿了片刻。 良久,才传来闷里闷气的声音。 “稿子先放我这里。” “休沐日,我自会拿去雅文轩处理。” 得到肯定的答复,顾铭心中一松。 他脸上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着屏风拱了拱手。 “那便有劳秦兄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顾铭心中的疑惑顿时被抛之脑后。 只要能发售赚钱,这位金主的脾气古怪些,也无伤大雅。 他心满意足地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吹熄了蜡烛。 明日便是休沐,一想到家中那位温柔似水的妻子,顾铭的心便不由得柔软几分。 还怪想她的。 简单洗漱一番后,便在自己东侧的床铺上躺下。 柒舍之内,再次恢复了静谧。 只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与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 顾铭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很快便进入梦乡。 然而西侧屏风后的床榻上,秦望却是辗转反侧。 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只觉得那份灼热,仿佛要将她的理智都一并燃烧殆尽。 她自幼饱读诗书,志向高远。 女扮男装,入读白鹭院学,更是她此生做过最大胆的决定。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些女儿家的情愫抛之脑后。 可顾铭的出现,却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从最初的警惕,到后来的习惯,再到如今……心乱如麻。 若自己终究无法摆脱寻常女子的宿命,非要让她抉择出一人…… “呆子……” 黑暗中,一声极轻的,带着无限羞恼与复杂的低喃,悄然响起。 “谁要你当探花郎了?” …… 翌日清晨。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竹林,顾铭也刚好醒来。 柒舍之内,空无一人。 西侧的床铺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见了那道清冷的身影。 顾铭坐起身,目光落在秦望的书案上。 昨夜他放在那里的两沓稿纸,无论是《学破至巅》的续章,还是《鸾凤鸣朝》的初稿,都已不见踪影。 想来,是都被她一并带走了。 顾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这位“秦兄”,当真是个行动派。 他没有多想,起身下床,简单洗漱一番,便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书箧。 今日休沐,是该回家看看了。 …… 熟悉的巷弄,熟悉的烟火气。 当顾铭推开院门时,一眼便看到阿音正弯着腰,细心地打理着墙角新翻出来的一小片菜圃。 听到开门声,她立即望来。 “呀!公子!” 见到来人,阿音放下手中的小锄头,快步迎上前,两眼笑眯眯的,脆生生开口。 白生生的俏脸不知何时沾上一抹土渍,平添几分可爱。 顾铭也笑着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娇俏少女,随口夸赞道:“嗯,感觉几日不见,长高了。” “真的?!”阿音拔高了几分音调,神色惊喜。 “当然。” 这时,屋内的门刚好打开,一道温婉的身影走了出来。 “夫君,你回来了。” 苏婉晴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书箧,眼眸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几日不见,她的气色又好了几分,身形也愈发显得丰盈,那身素雅的襦裙,已然有些遮不住逐渐恢复巅峰规模的玲珑曲线。 顾铭看着她,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心中只余下一片温暖。 “我回来了。” 苏婉晴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他身上那件崭新的月白长衫上。 “夫君,你这身衣衫……” 她的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惊艳。 这衣衫料子极好,剪裁得体,衬得本就俊朗的夫君,愈发显得清贵不凡,宛如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顾铭见她如此,心中微动,笑着解释道。 “因为通过府试,夫君我如今已经升入了甲班,这是院学新发的学子衫。” “甲班?” 苏婉晴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眸里亮起璀璨的光。 “夫君真厉害!” …… 顾铭回来的时间刚刚好,饭菜很快便被端上了桌。 虽是些家常菜式,却被收拾得清爽可口,香气四溢。 “公子,您是不知道!” 阿音一边给顾铭盛饭,一边叽叽喳喳地开了口,兴奋得两眼都在放光。 “您现在在天临府,可出大名啦!” 顾铭闻言,微微一怔,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此话怎讲?” “就是您那首《破阵子》呀!” 阿音将筷子在桌上重重一顿,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将小胸脯一挺。 “如今这天临府的大街小巷,那些个学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清了清嗓子,捏着嗓音,摇头晃脑地模仿起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啧啧,那叫一个气派!” 阿音学得惟妙惟肖,逗得一旁的苏婉晴都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 顾铭也是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就你贫嘴。” “我可没贫嘴!” 阿音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子。 “前两日我跟婉晴姐姐上街买菜,路过通文馆,那门口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就为了看您那张试卷的拓本呢!” 她说着,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还听人说,您这首词,已经被通文馆收录,评为本月诗词的魁首了呢!” 苏婉晴在一旁,温柔地为顾铭添上汤。 她的眼中,也带着藏不住的骄傲与欢喜。 “夫君之才,妾身素来是仰慕信服的。” 顾铭接过汤碗。 “不过是些许虚名罢了。” 他看向苏婉晴,温声问道。 “我不在的这几日,家中可还好?” “一切都好。” 苏婉晴点了点头,目光柔和。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筷,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封制作精美的信笺。 “对了,夫君。” 苏婉晴将信笺递了过去。 “昨日,秦府派人送来了这个。” 顾铭接过信笺,入手便是一沉。 信封是用上好的宣纸制成,边缘烫着金边,正中一个朱红色的“秦”字印章,显得格外气派。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言辞恳切。 信是他的辅学使,天临府首富秦沛亲笔所书。 内容是邀请他明日,前往秦府赴宴。 第127章 你若不去,就不用回院学了! 顾铭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 秦沛作为自己的辅学使,这份情谊,他始终记在心里。 若没有这位贵人,别说入白鹭院学,自己恐怕连安河县都走不出来。 更别说还赠了这处清幽小院,让他与婉晴能在天临府安身。 于情于理,这份请柬,他都必须去。 更何况,这也是一个拓宽交际圈子的机会。 能被秦沛看重的人,应该多少都有些真才实学,保不齐今后会有什么出路。 “夫君,信上说的什么?” 苏婉晴的声音温婉,却也难掩好奇。 顾铭如实相告。 “夫君只管去便是。” 苏婉晴轻笑,“家中一切有我与阿音在,夫君不必挂心。” …… 与此同时,秦府。 深宅大院,飞檐斗拱,巍峨府邸面积几乎与大半个坊市相当。 长廊曲折,通往后院最深处的一座书房。 书房内,紫檀木的书架,直抵屋顶,密密麻麻地陈列着古籍卷宗与各地送来的账册。 空气中檀香袅袅,与陈年墨香混合的味道,沉静而又厚重。 年过四旬的秦沛,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专注地翻看着一本账册,眉头微锁。 “叩叩。”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秦沛头也不抬,声音沉稳。 “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月白学子衫剪裁得体,却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来人缓步走到书案前,微微躬身。 “父亲。” 那刻意压低的中性声线,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有几分突兀。 秦沛这才放下手中的账册,抬起头,神色多出几分无奈。 “明月,在为父面前,就不用伪装了吧?”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点头。 “……是,父亲。” 她的声音,卸下了刻意维持的清冷,恢复了女子应有的清脆与柔和。 只是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秦沛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温和地笑了笑,换上关切的语气。 “近日在院学,一切可好?” 听到这个问题,秦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顾铭那张含笑的脸。 还有那本让她心乱如麻的话本,《鸾凤鸣朝》。 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涩然,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一切都好。” 秦望轻声应道。。 秦沛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只当她是真的过得顺心。 他沉吟片刻,终是开口,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明月,你这般在院学里待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听到“明月”这个名字,秦望,不,秦明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个女孩子家家,学问够用便好,难道真要去和那些男子争什么状元功名不成?” 秦沛的声音里,满是身为老父亲的担忧。 “之前的县试、府试,为父动用了不少关系,才让你免了那搜身的环节。” “可院试便是顶天了,再往后的乡试、会试,便是散尽我秦家万贯家财,也无济于事啊。” 秦沛愈发的语重心长。 “这终究是男子的天下。你一个女儿家,学问做得再好,又能如何?不如相夫教……” 秦明月捏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声音依旧清冷,她打断道:“女儿自己的事,不用父亲操心。” “什么叫不用管!” 秦沛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你娘去得早,为父若再不多为你考量,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她!” 秦明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秦沛看着女儿与亡妻那如出一辙的眼神,心头一软。 “明月,为父知道你心气高,可终究是要嫁人的。” 他缓了缓语气,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 “我秦家家大业大,无需靠你攀龙附凤。” “为父所求,不过是想让你觅得良婿,一生安心顺遂罢了。”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明日,为父在府中设宴,请了一些天临府的少年才俊过来,都曾是为父考量看重,并投资过的人选。” “!!!” 秦明月的心,猛地一沉。 “你……” 秦沛看着她,目光不容置喙。 “你到时也在暗处,来看一看,若有中意的,为父便为你做主。” “虽说他们都已娶过妻子,但读书人避免不了这个,你……” 然而,还不等秦沛说完。 “我不去!” 秦明月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也尖锐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 不仅是对这件事本身的反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不劳父亲费心!” 秦沛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消磨殆尽。 他知道,寻常的劝慰,对这个主意大过天的女儿,根本无用。 “胡闹!” 他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不容违逆的威严。 “此事由不得你!” 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 “你若不看,从今往后,便再也别想踏进白鹭院学半步!” 这番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秦明月心头。 去不了院学,意味着自己无法完成之前的抱负,只能一辈子困于深宅大院。 不知为何,秦明月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只是,如此便……见不到那个呆子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让她瞬间慌神。 她看着父亲那不容置喙的决绝眼神,知道这次,再无转圜的余地。 唇瓣被咬得发白,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坚持,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最终,她还是缓缓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黯淡的剪影。 “……好。” 她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说完,秦明月再也不想多待片刻,转身便走。 那道清瘦的背影,显得格外僵硬而又孤寂。 “砰。” 房门被轻轻带上。 秦沛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的怒意逐渐褪去,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拿起桌上那沓名帖,一张张翻看。 目光在最上面那张名帖上,停留了许久。 顾铭,字长生,县试案首、府试案首、书道出众,作有《破阵子》…… “但愿……能入得了我这宝贝女儿的法眼吧。” 第128章 他怎么也来了! 天光大亮,晨风和煦。 顾铭今日要去秦府赴宴,苏婉晴早早便起了身,为他打理行装。 她从箱笼中翻出一件质地上好的杭绸直裰,料子是前些时日特意去裁的,颜色湛青,在日头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夫君,此去秦府,不若换上这身体面些的衣裳?” 苏婉晴的声音温温柔柔,指尖仔细抚平衣料上的褶皱,眼眸里带着一丝期盼与郑重。 在她看来,秦府乃是天临府首富之家,夫君自当配上最好的行头,方能不坠气势。 顾铭看着她眼中的关切,心中一暖。 他摇了摇头,伸手抚过妻子鬓边的碎发。 “不必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读书人,无需过分装饰。” 顾铭转身,取过挂在架上那件洗得干净笔挺的月白色学子衫,从容穿上。 “一件代表院学身份的衣衫,就足以证明我的价值。” 苏婉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夫君的意思。 是啊,在这重文的大崝,还有什么,比白鹭院学甲班学子的身份,更能彰显一个人的分量呢? 过度的锦衣华服,反而落了下乘,失去读书人的风骨。 她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痴然与仰慕。 看着夫君束上腰带,那挺拔的身形,清贵的气质,当真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公子说得对!” 一旁的阿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顾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咱们公子穿这身,比那些花里胡哨的纨绔子弟,可要气派多了!” 顾铭被她逗笑,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就你话多。” 他整理好衣襟,最后看了一眼温婉含笑的妻子,与一脸崇拜的小丫鬟。 “我去了。” …… 秦府。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尊巨大的镇宅石狮,威武肃穆。 即便只是站在门外,也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森严与气派。 顾铭递上请帖,门房验看过后,态度恭敬了许多,连忙请他稍待,转身入内通禀。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快步从门内迎了出来。 “哎呀,顾案首!” 来人正是当初领顾铭与苏婉晴前往新家的秦府管事秦忠,他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 “您可算来了,我家老爷可是等候多时了!” 秦忠一边说着,一边主动在前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顾铭跟在他身后,拱手回礼。 “有劳秦管事了。” 穿过层层院落,走过曲折回廊,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精,无一不雅。 秦府之富,远超顾铭想象。 秦忠将他引至一处名为“听雨轩”的雅致厅堂,便躬身退下。 厅内,檀香袅袅。 秦沛正端坐于主位之上,今日的他,换下了一身寻常的儒衫,穿了件绣着暗纹的酱紫色锦袍,腰束玉带,更显气度雍容,富贵逼人。 “长生来了,快坐。” 见到顾铭,秦沛脸上立刻露出热络的笑容,主动起身相迎。 这份礼遇,已是极高。 “见过秦先生。” 顾铭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秦沛亲自将他引至客座,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老夫当初便觉得你绝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果然未曾看错啊!” 他抚掌大笑,心情显然极好。 “县试、府试,连中双元,此等才情,放眼整个天临府,也是凤毛麟角!” 秦沛的夸赞,发自肺腑。 对于一个商人而言,最得意的,莫过于自己的一笔投资,获得了远超预期的回报。 而顾铭,便是他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笔投资。 “先生谬赞了。” 顾铭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 “不过是侥幸罢了,全赖主考官抬爱。” 他这番进退有度的回答,更是让秦沛心中满意。 少年得志,最忌心浮气躁,而眼前的顾铭,却沉稳得不像个年轻人,这份心性,比才华更难得。 “你那首《破阵子》,老夫也反复品读过。” 秦沛感慨道。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好词,当真是好词!我大崝文风偏柔久矣,能有你这般少年,写出如此豪迈之音,实乃文坛幸事!”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秦沛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着指了指厅外。 “今日府上设宴,请了不少青年才俊。” “你也是年轻人,与他们当更有话说。” “去吧,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一般。” “是,多谢先生。” 顾铭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依着下人的指引,朝后园的宴会所在行去。 秦沛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才华、心性、样貌,皆是上上之选。 接下来,便看自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女儿,如何去选择了。 …… 秦望走出待客厅,顺着仆人的指引,向后院的水榭走去。 隔着花木扶疏的庭院,已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谈笑声与丝竹之音。 一座临水而建的巨大敞轩内,数十位年轻学子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一派风流景象。 丝竹之声悠扬,美貌的侍女穿梭其间,奉上精美的瓜果与醇香的酒浆。 顾铭的到来,并未在第一时间引起太多注意。 他只是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取了一杯清茶,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能被秦沛请来的,大多是天临府中天赋优异的学子。 顾铭甚至在人群中,看到几位甲班的同窗。 他们见到顾铭,皆是点头致意,态度颇为友善。 一首《破阵子》,足以让他在这些心高气傲的同辈之中,赢得应有的尊重。 顾铭也一一回礼,从容淡然。 …… 然而,水榭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临窗的位置,一道珠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秦明月身着一袭清雅的衣裙,静静地立于窗后。 她绝美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被强迫而来的不耐与厌烦。 按照父亲的吩咐,她站在这里,像是在挑选货物一般,审视着楼下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 那些人,或意气风发,或故作深沉,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些言语乏味的庸人罢了。 直到……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一处角落。 轰! 那一瞬间,秦明月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 顾铭?!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129章 还真是奇奇怪怪的缘分! 水榭中所有的喧嚣与浮华,在此刻都仿佛潮水般退去。 丝竹之音,谈笑之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秦明月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个角落,那一道身影。 一席象征着白鹭院学甲班的白玉衫,挺拔出尘。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神态从容,便自成一处风景,将周围所有的流光溢彩,都衬得庸俗。 “小姐,您看。” 身旁,传来丫鬟青儿压低了的、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 青儿的手指,悄悄指向水榭中央,一位身着宝蓝色杭绸直裰的年轻男子。 “那位是陈家的公子,去岁中的秀才,听说为人最是洁身自好,家中至今只有一位发妻呢。” 秦明月没有动,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瞥过去一下。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丫鬟朱儿也凑了过来,顺着青儿的话头往下说。 “还有那位,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李公子,是成林院学甲班的高材生,文采斐然,极得夫子看重,都说他今年至少也是院试前三之列呢!” 这些话,自然都是秦沛提前交代过的。 为了让女儿能“被动”地了解,秦沛早已做足准备,甚至让这两个贴身丫鬟提前记下所有宾客的资料。 可秦明月对于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显然没有半分兴趣。 她的目光,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地系在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上,一寸也挪不开。 青儿与朱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无奈。 自家小姐这般模样,显然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朱儿心思更沉稳些,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道。 “对了,小姐,奴婢还听说,老爷今日还请了一位最看重的人选。” 这番话,总算让秦明月的思绪,从那个角落里抽离了一丝。 “哦?”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 朱儿见状,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满是崇拜。 “听说那人,便是此次府试的案首,姓顾名铭,字长生。一手《破阵子》,写得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今已是天临府文坛的魁首之作呢!” 这番话,终于让秦明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朱儿见有了效果,更是来了精神,伸长脖子,在楼下的人群中仔细搜寻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文人学子,最终,也定格在了那个僻静的角落。 “啊!找到了!” 朱儿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连忙拉了拉秦明月的衣袖,手指激动地指向下方。 “小姐您看!就是那位!穿白玉衫的便是!” 原来,他也是父亲“投资”的众多学子之一。 秦明月的唇角,在那珠帘的掩映下,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还真是……奇奇怪怪的缘分。 …… 水榭之中,随着又有几位学子陆续抵达,今日宴请的宾客已然齐全。 秦沛的身影,适时地出现在了敞轩的主位之上。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年轻面孔,朗声开口。 “诸位皆是天临府的青年才俊,今日能齐聚我秦府,实乃秦某之幸!”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设宴,不谈其他,只为与诸君结个善缘,共赏这后园景致,畅谈文章!” 秦沛举起手中的酒杯。 “来,老夫先敬各位一杯!” “秦先生客气了!” “我等敬先生!” 众学子纷纷起身,举杯回应,气氛热烈。 秦沛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挥了挥手。 “上菜!开宴!”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在侧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美绝伦的菜肴流水般地呈上桌案。 席间,丝竹之声再起,气氛也重新变得热络起来。 众学子觥筹交错,高谈阔论,整个水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与墨香。 有几位认出了角落里的顾铭,端着酒杯主动上前。 “长生兄,别来无恙。” “当日府试一别,兄台一首《破阵子》,可是让我等望尘莫及啊!” 顾铭含笑起身,一一回礼,态度谦和。 “诸位兄台谬赞了,不过是侥幸罢了。” 他与几人碰杯,饮下一口清酒,言谈举止,从容不迫,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热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间的气氛愈发高涨,有那好表现的学子,已然开始提议玩些助兴的游戏。 “诸位,光是饮酒未免乏味,不若我等效仿古人,行个酒令,以诗词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这等场合正是展现自身才学的绝佳时机,谁也不愿错过在秦沛面前表现的机会。 酒令的规矩很简单,以“春”为题,轮流作诗,作不出者,罚酒三杯。 提议的学子率先起身,他端着酒杯,略一沉吟,便高声吟道。 “春山初醒黛色轻,晓雾半遮云外亭。” 诗句中规中矩,却也应景。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溪水漱石声漱玉,草芽蘸绿写春笺。” “残红扑簌衣襟满,日斜忽觉春衫薄。” “一篙撑破青天影,散作春星满钓滩。” 学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或引经据典,或即兴而发。 终于,鼓声再次停下时,那绣着牡丹的花球,不偏不倚,正好停在顾铭的面前。。 众人的视线,也随之齐刷刷汇聚。 自《破阵子》传遍天临府,顾铭之名,便如雷贯耳。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府试案首,能否再有惊艳之作。 在万众瞩目之下,顾铭缓缓站起身。 他并未露出为难之色,只是端起酒杯,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 他环视一周,不急不缓地开口。 “春风吹满园,宾客笑开颜。”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错愕之色。 这…… 这也能叫诗? 分明就是两句大白话,连打油诗都算不上。 原本期待着一场文采风流的众人,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短暂的寂静后,场间响起几声尴尬的干笑。 “长生兄……当真是,不拘一格。”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但灵感这种东西,终究是可遇不可求。 即便惊才绝艳如顾案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佳作傍身。 众人心中虽这般想着表示理解,看向顾铭的目光里,终究还是少了几分之前的敬畏。 顾铭对此却毫不在意。 他神色坦然地饮尽杯中酒,重新落座,仿佛刚才那引得满堂错愕的四句白话,是什么传世佳作一般。 …… 二楼珠帘之后。 青儿和朱儿两个丫鬟,也是一脸的茫然。 “小姐,这位顾案首……怎么……” 青儿想说“名不副实”,但又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秦明月却并未如她们一般失望。 她清冷的眸子里,反而荡开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楼下那些人,一个个卯足了劲,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展露出来,削尖了脑袋想在父亲面前博个好印象。 唯有他。 唯有那个呆子,坦然得仿佛一个局外人。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也不屑于用这种场合来证明自己。 那份从容与淡然,在这浮躁喧嚣的水榭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与众不同。 …… 第130章 考验?这不是那仙人谱吗? 待到宴席将近尾声,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主位上的秦沛,忽然站起了身。 喧闹的水榭,瞬间便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位天临府首富的身上。 秦沛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年轻学子。 “今日邀诸位前来,除了共饮几杯水酒,联络一番感情之外,其实,还有一件私事。” “说来惭愧,秦某年过四旬,膝下却只有一女。”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身为父亲的感慨与慈爱。 “小女明月,自幼失恃,被我骄纵坏了,性子难免有些……孤高。如今已年届十七,婚事却迟迟未定,实乃我这做父亲的一块心病啊。” 听到这里,水榭中的聪明人,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秦沛没有给他们太多揣测的时间,直接抛出石破天惊的消息。 “所以,今日斗胆,将诸位青年才俊请来,便是存了私心。” “想在尔等中,为小女明月,择一良婿!” 轰! 这短短一句话,如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瞬间将整个水榭的屋顶都掀翻了! 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为女择婿! 秦沛今日设宴,竟是为了给他的独生女挑选夫婿! 短暂的死寂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哗然与骚动! 无数道炙热、贪婪、兴奋、嫉妒的目光,在人群中交织碰撞,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那可是秦沛的女儿! 天临府首富的唯一继承人! 谁若是能娶到她,便等同于一步登天。 财富、地位、人脉,将唾手可得! 科举之路,也将从此一片坦途! 学子们激动得浑身颤抖,脸颊涨得通红。眼中更是充斥着欲望与野心。 顾铭也被这个消息惊得微微一怔。 原来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 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顾铭并未被惊喜砸昏,而是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得多难嫁才会出此下策! 顾铭对此兴趣寥寥。 倒不是说他多清高。 只是在他看来,钱,够用就行。 自己多写几个话本,承担家庭开销的同时,支撑自己一路科举,根本没什么问题。 反观秦家的钱,多得有些吓人了。 这泼天的富贵,一旦沾上,便会被绑定战船,再难脱身。 更别说,谁知道秦家小姐是高矮胖瘦,黑白美丑? 天赋几何? 商贾之女,可能更偏向于数字算学。 可他这方面已经差不多拉满,根本不需要。 别说竞争这么大,就算竞争到了,以对方的权势,自己岂不是要处处掣肘? 到那时,婉晴又该如何自处? 综合分析,就是得不偿失。 顾铭心中瞬间有了计较,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将自己彻底当成了一个看客。 秦沛不动声色,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有贪婪,有狂喜,有嫉妒,有算计。 众生百态,一览无余。 唯独一人,例外。 顾铭。 在所有人都为之疯狂的时刻,他却依旧安坐,神态自若,仿佛置身事外。 那份沉稳与静气,与周围的浮躁形成了鲜明对比,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秦沛的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此等心性远比那所谓的才华,更让他看重。 …… 二楼珠帘之后。 秦明月冷眼看着楼下那一张张丑态毕露的嘴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些人,便是父亲口中的“青年才俊”? 不过是一群闻到腥味的鬣狗罢了。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再次落向那个角落。 那个呆子,正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着,眉宇间一片清明,仿佛楼下这滔天的声浪,不过是扰人清梦的蝉鸣。 他与这浮躁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 秦明月的心,没来由地,安定了些许。 “走吧。” 她转过身,声音清清冷冷。 “该去出题了。” “啊?” 青儿和朱儿两个丫鬟,皆是一愣,满脸不解。 方才还一脸抗拒的小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 …… 楼下,水榭之中。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蠢蠢欲动之际,丫鬟朱儿的身影,出现在了水榭的入口处。 她对着众人盈盈一福,声音清脆,传遍全场。 “诸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言。” 喧闹的水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位传话的丫鬟身上,生怕错漏一个字。 朱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我家小姐自幼酷爱下棋,自认于此道略有心得。” “因此,小姐想以棋会友。” “她出棋题一局,在场诸位公子,若有能解开此局者,方可入内,与小姐一见。” 此言一出,场间再次哗然。 懂棋者,闻言大喜,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正是他们展露才华,脱颖而出的绝佳机会! 而不通棋艺者,则如丧考妣,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钻研一下这忘忧之物。 很快,两名仆役抬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棋盘,稳稳地放在了水榭中央。 朱儿上前,从一个精致的木盒中,取出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按照记忆中的棋谱,开始在棋盘上落子。 她的动作不快,每一子的落下,都显得格外郑重。 众人屏息凝神,皆伸长了脖子围上去。 究竟是何等棋局,竟被这秦家小姐,用来当作择婿的考题? 随着最后一颗白子落下,棋局已成。 黑子大势已成,盘踞在棋盘中央,气势磅礴,而白子,则零零散散,负隅顽抗。 这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棋局。 “诸位公子,请执白,胜黑!”朱儿将规则道出。 话音落下,围观的学子中,顿时响起阵阵倒吸冷气之声。 “此局……好生凶险!” “大势已成,白子怎能有活路?!” “我钻研棋道十载,竟也看不出半点破局之法!” 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原本自信满满的学子,此刻看着眼前的棋局,皆是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位年长的学子死死地盯着棋盘,脸色变幻不定。 他先是疑惑,而后震惊,最终化为一片骇然。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棋盘,失声惊呼。 “这……这不是青城山上的仙人谱吗?!” 第131章 再下场!隔空对弈!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仙人谱? 那可是烂柯棋圣留下的绝世残局,三百年来,多少棋道高手前去挑战,都铩羽而归。 秦家小姐,竟用此局来择婿? 而正打算悄然离去的顾铭,在听到“仙人谱”三个字的瞬间,脚步,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落在那熟悉的棋局之上。 “仙人谱……”顾铭呢喃自语。 那道清冷如玉,在山间夜弈的身影,悄然在脑海中浮现。 水榭之中,一片死寂后,继而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竟是烂柯棋圣留下的绝世死局?” “这不是戏耍我等吗?此局三百年来,何曾有人能解?” 窃窃私语声如蚊蝇般嗡嗡响起,其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怨气与不甘,却无人敢高声质问。 毕竟,这里是秦府,主位上坐着的,是能轻易决定他们前程的天临府首富。 秦沛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他看了一眼楼上珠帘深处,心中唯有苦笑。 这女儿,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为父留。 可大庭广众之下,话已出口,他身为父亲,断没有驳回的道理,只得由她去了。 “哼,仙人谱又如何?” 人群中,终究有不信邪的。 一位身形高大的学子排众而出,脸上带着几分傲气。 “此局三百年来无人能解,乃是因对弈双方皆为国手。我等今日面对的,不过是一介女流。棋力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这番话,重燃了不少人的心思。 是啊,棋局是死局,可下棋的人是活的。 万一这秦家小姐,只是纸上谈兵,水平稀松呢? 持白子,未必没有机会! 那学子信心满满地走到棋盘前,对着楼上方向一拱手。 “在下不才,愿为秦小姐一试!” “公子请。”丫鬟朱儿做出礼让手势。 那学子深吸一口气,捻起一枚白子,思忖良久,终于落下。 “天元。” 他竟是想从中腹破局。 朱儿看也未看,只是静待楼上传来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清脆的字,从珠帘后飘出。 “角。” 朱儿应声,精准地将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一角。 接下来,便是一场隔空对弈。 楼上只吐出一个个单字,指示着方位。 楼下,朱儿的手指精准而稳定,将黑子一一落下。 那名学子的额头,很快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每落一子,都要苦思冥想,而对方的回应,却快得不假思索,仿佛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早已在其算中。 不过十数手,那学子的脸色已然煞白。 他手中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而棋盘之上,他那从中腹突围的白子,已被黑子绞杀得干干净净,再无半分生机。 “我……我认输。” 他颓然地放下棋子,失魂落魄地退了下去。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总有些自负棋力的学子,不甘就此放弃这登天之梯。 然而,结果却毫无例外。 无论是谁上前,无论使出何等奇诡的招数,楼上那位秦家小姐,都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将其击溃。 她的棋路,冷静,精准,如同一架毫无感情的机器,将所有挑战者的希望,碾得粉碎。 水榭之中,再无人敢上前。 先前那些跃跃欲试的学子,此刻都成了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垂头丧气,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那副棋盘,就如同一面照妖镜,将他们所有的自负与浅薄,都照得一清二楚。 秦沛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杯,脸上笑容不减,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无奈。 他这女儿,当真是半点不给人留余地。 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顾铭本无意掺和,如今更是成一场闹剧,再待下去也无甚意思。 可不知为何,面对这盘棋,他却迟疑了。 想起青城山那晚的月下对弈。 想起破解此局时,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再走一遍那晚的棋路,为这仙人谱画上一个玄妙的句点。 总之,在众人或惊诧,或看好戏的目光中,顾铭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棋盘之前。 “是他?府试案首,顾铭?”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也想试试?” “疯了吧,刚才连几位沉浸棋道的高才都败下阵来了啊!” 声音如蚊蝇般响起,顾铭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盘,而后,对着楼上珠帘的方向,微微一拱手。 “学生顾铭,愿请一试。” 他的声音清朗,平静,没有半分逞能的傲气,也没有丝毫的胆怯。 仿佛他要做的,不是挑战一个三百年的绝世死局,而只是赴一场寻常的棋约。 珠帘之后,秦明月先是一怔。 旋即,那错愕便化为唇角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 宛若寒潭之上,悄然绽开的一朵涟漪。 她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准。” 这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幽微情绪。 得到许可,顾铭对着楼上方向,再次微微一揖。 他坦然落座,神情专注,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与议论,都已与他无关。 伸出手,从棋笥中捻起一枚温润的白子。 指尖触碰到棋子的瞬间,青城山那晚清冷的月光,与耳畔飒飒的风声,仿佛又一次重现。 当然,还有那道隔着棋盘,与他对坐的清冷身影。 “请。”顾铭自言自语 他将手中的白子,不急不缓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水榭中,显得格外清晰。 楼上,珠帘后的秦明月,看着那枚落下的白子,眼睫轻轻一颤。 是那晚的开局。 分毫不差。 她没有丝毫犹豫,朱唇轻启。 “星。” 丫鬟朱儿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将一枚黑子精准地落在了星位之上。 顾铭的第二手,随之落下。 楼上,秦明月的指令,也几乎在同时传来。 “小目。” 一问一答,一黑一白。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迅速交错,开始布局。 起初,周围的学子们还能勉强跟上思路,可不过十数手之后,所有人都已是满脸茫然。 太快了。 他们的落子速度,快得不合常理。 楼下的顾铭不假思索。 而楼上的秦小姐,回应得更是迅捷如电。 这哪里像是在破解三百年的绝世死局? 分明是排演了千百遍的,天衣无缝的默契! 第132章 重现仙人谱!终于要嫁出去了! 棋盘上,黑白二子,如龙蛇狂舞,交错绞杀。 顾铭的心,却已不在棋局的胜负。 他每一次落子,都是一次试探,一次印证。 而楼上每一次不假思索的回应,都让那个惊人的猜测,愈发清晰。 这棋路…… 这应对…… 与那晚的仙人谱一模一样! 这盘棋的步骤,只有他与玄晖兄知晓。 秦望。 秦明月。 都姓秦。 一个是在院学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舍友,棋道高绝,清冷孤高。 一个是天临府首富之女,同样痴迷棋道。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顾铭执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利剑,穿过人群,穿过那摇曳的珠帘,仿佛要看清其后那道神秘的身影。 楼上,秦明月似乎也感受到这道目光。 她下达指令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两人之间,隔着楼阁,隔着珠帘,隔着无数道惊诧的视线。 却在这一刻,通过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达成了一种玄妙的共鸣。 原来如此。 顾铭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了然又无奈的笑意。 他不再犹豫,手中的白子再次落下,速度比之前更快,更坚定。 而楼上的回应,也同样迅捷。 水榭之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他们已经看不懂棋盘上的风云变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黑与白,如影随形,在棋盘上共舞,时而缠斗,时而相协,共同构建着一幅波澜壮阔,却又无比和谐的画卷。 主位之上,秦沛端着酒杯,手悬在半空,早已忘了饮下。 他看着棋盘上那行云流水的棋局,又看了看楼下那个神情专注的年轻人,眼中满是震撼。 这……这当真是仙人谱? 为何在两人手中,竟走出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时间,在落子声中悄然流逝。 棋盘,渐渐被黑白二子填满。 终于,当顾铭落下最后一子时,整个棋局,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张小小的棋盘上。 丫鬟朱儿的手,微微颤抖着,开始清点棋子。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苍白。 她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秦沛,又看了看楼下那个依旧从容的年轻人,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梦呓般的颤抖。 “白……白子……” “胜一目。” 轰! 死寂被彻底打破! 整个水榭,如同被投入一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赢了?他竟然赢了?!” “解开了!三百年的仙人谱,就这么被解开了?!” 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过,亦有懂棋之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仙人谱之难,在于对弈双方皆为国手,棋力相当,方显其绝妙变化。” “今日秦小姐虽以仙人谱为题,但此局难度,终究是随着对弈者的棋力而变。顾案首能胜,足见其棋艺高超,却未必能说,就是完全破解了仙人谱。” 这番话虽有些扫兴,却也合情合理,引来不少人点头附和。 但不管怎么说,有那么多人折戟在前,顾铭这一胜的含金量,毋庸置疑。 主位之上,秦沛心中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自家女儿的棋力,他最是清楚。 那可是连天临府棋院的几位老棋手,都赞不绝口的。 他本已不抱任何希望,只当是女儿任性胡闹的一场闹剧。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赢。 而且,赢的人,还是他最为看好的顾铭! 秦沛的目光在依旧从容的年轻人,与楼上那珠帘深处静默的身影之间来回移动。 好! 当真是好! 这下总算是有希望嫁出去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顾铭,高高举起酒杯。 “好啊,为我秦家觅得良才!当浮一大白!” 满场学子,神色各异,却也只能纷纷起身,举杯附和,只是那酒水入口,却品不出半点滋味,只余下满腔的酸涩。 丫鬟朱儿对顾铭盈盈一福,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恭敬。 “请顾公子,上楼一叙。” 此言一出,水榭之中,最后那点残存的侥幸,也彻底化为泡影。 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如刀子一般,齐刷刷地钉在顾铭身上。 顾铭没有理会那些复杂的视线,只是跟在丫鬟朱儿身后,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制阶梯。 他的心中,没有半分即将见到天临府首富之女的紧张,反而充斥着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奇异平静。 秦望。 秦明月。 仙人谱。 这盘棋是他与她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问答。 而现在,是该去听一听,那最终的答案了。 …… 二楼,静室之内。 当听到朱儿在楼下传话的那一刻,重归理智的秦明月心便彻底乱了。 他真的要上来了! 那盘棋,是她与他之间,在青城山月下的秘密。 如今,自己鬼使神差的与之重演。 这无异于在明牌自己的身份! 怎么办!!! 一想到即将要以女儿身的本来面目,去面对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舍友”,秦明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烙熟鸡蛋。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一旁,丫鬟青儿看着自家小姐变来变去的脸色,与那慌乱无措的眼神,吓得不轻。 秦明月闻言却是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青儿的手。 “快!青儿,帮我!” 青儿:“啊???” …… “吱呀——” 静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丫鬟朱儿恭敬地侧过身,对着身后的顾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公子,请进。我家小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顾铭微微颔首,迈步而入。 朱儿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随手将房门带上。 一进门,朱儿便对着端坐于主位之上的那道身影,盈盈一福,声音清脆地开口。 “小姐,顾公子到了。” 她说完,便习惯性地抬起头,准备侍立一旁。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到主位上那张脸时,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朱儿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瞪大。 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张开。 脑子里,仿佛有无数个惊雷同时炸响,将她所有的思绪,都炸成了一片空白。 怎,怎么是……青儿?! 第133章 秦望……乃,乃家兄! 她怎么会穿着小姐的衣服,坐在这里?! 小姐呢?! 朱儿下意识地便要惊呼出声,却在看到青儿那投过来的,带着哀求与惊恐的眼神时,硬生生地将那声尖叫,死死地堵回了喉咙里。 而顾铭并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目光顺势落在主位上那位“秦小姐”身上。 可随即,他便愣住了。 只见眼前少女一席清雅锦裙,身段娇小,正襟危坐,却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局促与不安。 她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清秀,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如孤月,执子间便有乾坤在胸的“秦兄”,判若两人。 顾铭的眉头不禁微蹙了一瞬。 猜错了吗? 伫立在一旁的朱儿,那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终于被她强行按了回去。 她心思机敏,只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打算。 小姐这是……要用青儿将人搪塞过去! 这种事情一旦暴露,于小姐清誉,乃是天大的污点。 朱儿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起恭敬而自然的笑容,对着主位上的青儿,再次盈盈一福。 “小姐,您看,顾公子到了,可要上茶?” 这一声“小姐”,如同一剂定心针,瞬间让快要崩溃的青儿找回了一丝神智。 她看到朱儿投来的鼓励眼神,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些。 对,不能慌。 当初小姐为入白鹭院学,秦老爷特意从江湖中请来一位专精口技模仿的高人,教导小姐如何伪装男子声线。 她们两个贴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学了些皮毛。 青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端起小姐平日里那副清冷疏离的架子,缓缓抬眸。 “顾公子。” 她的声音响起,竟也学了七八分秦明月女音时的清冷音色,只是略显单薄,欠缺了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孤高。 “请坐。” 顾铭将心底的波澜压下,对着主位上那位“秦小姐”微微一揖,依言在客座坐下。 “不知顾公子是何方人士?” 青儿开始公式化地询问起来,试图拖延时间。 “在下乃安河县人氏。” “如今在何处治学?” “白鹭院学。” 一问一答,气氛显得有些刻意与僵硬。 可顾铭心中却疑窦丛生。 那盘棋,那份独属于他和“玄晖兄”之间的默契,绝不可能作假。 在青儿又要问出新问题之前,顾铭微微欠身,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温声开口。 “秦小姐。” 青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顾铭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谦恭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柄精准的刻刀,直指核心。 “小姐棋艺高绝,在下佩服之至。” “只是方才那盘仙人谱,倒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听到“仙人谱”三个字,青儿的心猛地一跳,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朱儿更是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冷汗。 青儿强作镇定,声音干涩地问道。 “哦?是哪位故人?” 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主位上那位坐立不安的少女。 “他姓秦,名望,字玄晖。” “不知,与秦府可有渊源?” …… 静室之内,空气有些凝固。 主位上,那身着锦裙的少女,身形肉眼可见地僵住,一双清秀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惶。 伫立一旁的朱儿,更是心头狂跳。 完了! 对方居然知道小姐在院学里用的化名! 一瞬间,朱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至于屏风之后,那道纤细的剪影亦是一颤。 秦明月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顾铭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看着主位那位“秦小姐”,等待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可青儿却觉得那道目光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伪装,在“秦望”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边缘,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紧接着,一个几乎轻不可闻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如游丝般钻入她的耳中。 “……家兄。” 青儿浑身一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顾铭的视线,那份从小姐身上学来的清冷,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强作镇定的慌乱。 “秦望……是我的家兄。” 青儿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得的颤抖与干涩。 “他……他确实在白鹭院学治学。” 说完这句,她便紧紧抿住嘴唇,再不敢多言,生怕多说一个字,便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家兄? 顾铭闻言,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瞬间便将先前所有的疑点都串联了起来。 秦望是男子,是秦府的公子,自然便是眼前这位小姐的兄长。 那盘仙人谱想来也是兄长教导妹妹,两人早已烂熟于心,故而才能配合得那般天衣无缝。 原来如此。 顾铭心中那份玄妙的猜测,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仿佛一场精彩绝伦的梦境,被窗外第一缕晨光无情地戳破,只剩下索然无味的现实。 青儿见顾铭的神情似有松动,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稍稍落回了原处。 看来,是暂时蒙混过去了。 青儿不敢再让他主导话题,连忙想起老爷之前的嘱咐,强行将话头引向正轨。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 “听闻顾公子,乃是此次府试案首,当真是年少有为。” 顾铭谦和地笑了笑。 “小姐谬赞,不过侥幸。” 青儿见他并未起疑,胆子也大了些许,开始旁敲侧击起来。 “家父对公子赞誉有加,只是……不知公子家中都有什么人?可曾婚配?” 此话一出,屏风后的秦明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个青儿! 谁让她问这个的! 她羞恼交加,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捂住那丫头的嘴。 可偏偏,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将脸又贴近了屏风几分,生怕有半分遗漏。 第134章 老夫就一个女儿啊! 顾铭坦然作答。 “父母早亡,如今家中,只有一位妻子,与一个新收的丫鬟。”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提及“妻室”二字时,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尽管秦明月早已知晓大致情况,可那抹温柔,穿透了薄薄的屏风,如同一根细细的针,轻扎在秦明月心上,不疼,却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倒是主位上的青儿,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太好了,有妻室,那小姐就安全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老爷的意思,是让小姐在这些人里挑一个。 这位顾公子,才华、样貌都是上上之选,又是老爷最看重的人。 若是因为已有妻室就错过了…… 青儿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决定,将戏继续演下去。 “原来如此。”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随即又故作大方地笑了笑。 “不过,我大崝文人,三妻四妾,亦是常事。” 青儿这已经不能叫做暗示了。 当秦家女婿? 顾铭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秦望那张清冷孤高的脸。 若自己真娶了眼前这位秦小姐,那自己与秦兄,岂不就成了……郎舅?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荒诞,又莫名好笑。 只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主位那少女身上时,心中那份隐约的失落,却愈发清晰。 眼前这位“秦小姐”,虽也算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可无论是气度,还是神韵,都与他心中所期望的样子相去甚远。 心理上的落差,终究是难以弥补。 而就在此刻,脑海中那本古朴的【鸿蒙族谱】,悄然泛起了一阵微光。 顾铭了然,想来是对方表露出婚配的意图,刚好符合判定标准。 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心神沉入其中。 目光落在主位上的青儿身上,洞察天机,悄然开启。 一行行虚幻的文字,随之浮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姓名:秦青儿】 【年龄:17】 【颜值:69】 【身材:65】 【个体状态:健康。】 【子嗣天赋:灵眸巧手(绿色品质,刺绣时心神合一,手眼协调能力+20%,能更快掌握复杂针法。)】 绣技? 顾铭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浓,也随之生出新的疑惑。 一个酷爱棋道的女子,天赋却是绣活? 这是入错行了吗? 顾铭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顿时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 这泼天的富贵,于他而言,本就是避之不及的漩涡,更何况,这漩涡的中心,还是一位与他全无共鸣的陌生女子。 他缓缓站起身。 对着主位上那位坐立不安的少女,再次一揖。 “时辰不早。” 顾铭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与疏离。 “在下还有要事,就不多叨扰小姐了。” 他这番话,客气得体,却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彼此的距离彻底拉开。 青儿闻言,如蒙大赦。 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乱地回了一礼。 “顾……顾公子慢走。” 那声音里的轻松,任谁都听得出来。 顾铭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那背影,没有半分留恋。 屏风之后,秦明月看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攥紧了裙摆的指节,微微泛白。 一丝莫名的失落,如同藤蔓,悄然缠上了心头。 他竟是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可转念一想,他方才见到的,是青儿,拒绝的,自然也是青儿。 这般想着,那份难受,又瞬间淡去了几分。 “吱呀——” 房门被轻带上,隔绝了最后的视线。 静室之内,只剩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丫鬟。 青儿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一旁的朱儿眼疾手快地扶住。 “吓……吓死我了……”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 顾铭走出那座二层小楼,向水榭行去。 残阳如血,将庭院中的假山花木,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暖色。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方才的喧嚣与热络,早已如潮水般退去。 偌大的水榭之中,杯盘狼藉,人去楼空,只剩下几名仆役在默默地收拾着残局。 主位之上,那道雍容的身影,却依旧安坐。 秦沛端着一杯残酒,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当看到是顾铭时,放下酒杯,脸上重新挂起那和煦的笑容。 “长生。” 顾铭走到近前,躬身行礼。 “秦先生。” “不必多礼。” 秦沛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近前。 他亲自为顾铭斟上一杯酒,目光里带着几分探寻,温声问道。 “如何?” 短短两个字,却已包含了万千询问。 顾铭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饮下,只是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倒映出自己平静的脸。 “秦小姐乃是天上明珠,光彩夺目。” 顾铭的言辞诚恳,态度却也疏离得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谦和。 “学生不过是乡野顽石,自知高攀不起,不敢有半分痴心妄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是赞美,也是拒绝。 秦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顾铭一眼,似乎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几分言不由衷。 然而,没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坦然与真诚,没有半分欲擒故纵的矫饰。 “唉……” 秦沛终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那双精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 “是老夫唐突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也是我这女儿,眼界太高,终究是……无缘。” 虽然遗憾,但秦沛心中,对顾铭的欣赏却又深了几分。 面对这泼天的富贵,不动心,不妄想,还能如此坦然地拒绝,此等心性,远比那所谓的才华,更加难得。 这笔投资,即便没能成为亲上加亲的买卖,有自己辅学使的身份在,也依旧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顾铭见他并未动怒,心中松了口气。 他不想因为此事,与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辅学使,产生什么嫌隙。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顾铭心思一转,主动开口,试图将这尴尬的话题揭过。 “先生不必介怀。” 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姻缘之事,讲求缘法,强求不得。” 顾铭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况且,学生与令郎玄晖兄,在院学之中,乃是朝夕相处的舍友,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 他想表达的意思很明确。 即便成不了翁婿,这份因秦望而起的香火情,也依旧在。 然而,这番话落入秦沛耳中,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令郎? 玄晖兄? 喝多了酒,秦沛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眼中满是茫然与不解。 “老夫就一个女儿啊!” 第135章 天塌了! 水榭中的几只栖鸟扑棱着翅膀,飞入渐沉的暮色。 顾铭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恍然。 他看着眼前这位天临府首富脸上那毫不作伪的震惊与茫然,心中最后一块拼图,悄然归位。 原来如此。 顾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轻轻勾起。 而秦沛这边,在短暂的懵逼之后,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玄晖…… 秦玄晖! 这不正是自己那个胆大包天、不省心的女儿,当初为了混进院学,自己给自己取的化名吗?! 一瞬间,冷汗唰地一下就从秦沛的额角冒了出来。 “哦,你说玄晖啊!” 秦沛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喝了点酒就糊涂了。” 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玄晖是我一个堂亲的侄子,也姓秦,寄养在族中,算起来,也得管我叫一声叔父。” 顾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未点破。 他顺着对方的话,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 他轻声应道。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都在顾铭的脑海中串联成线。 他终于明白,为何对方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与那清冷外表截然不符的别扭与傲娇。 也终于明白,为何在自己写那本《鸾凤鸣朝》时,对方的反应会那般激烈。 秦望,字玄晖。 秦明月。 现在想想,玄晖,不正是明月的雅称? 那个与自己同住柒舍两个多月,清冷孤高,棋道高绝的‘秦兄’,分明就是眼前这位首富的独生女。 至于楼上的‘秦小姐’,想来不过障眼法。 否则其天赋怎会是绣活? ‘秦兄’? 呵呵,还真是给他开了好大一玩笑。 ‘秦兄’不想见自己也无妨,反正等到院学,还不是天天见? 顾铭见状,知道今日之事,到此便该画上句点。 他再次躬身,行了一礼。 “天色已晚,学生不敢再叨扰先生,这便告辞了。” “好,好。” 秦沛连连点头,亲自将他送到水榭的入口处。 “路上慢些。” “先生请留步。” 顾铭再次一揖,转身离去。 秦沛目送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好险。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晚风穿过敞轩,吹在身上,带来一阵凉意。 秦沛醉沉的脑子,在惊吓与这股凉意的双重作用下清醒了不少。 忽地,耳边回荡起顾铭刚才的话。 “学生与令郎玄晖兄,在院学之中,乃是朝夕相处的舍友……” 朝夕相处的…… 舍友? 秦沛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庆幸与疲惫,瞬间凝固。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在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女儿…… 自己的宝贝女儿…… 跟一个男人,同住一舍,朝夕相处,共处一室…… 已经……两个多月了? 轰! 秦沛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了身旁的石栏。 天…… 塌了! …… 顾铭走在回家的巷弄里。 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残阳也被远山吞没,青石板路在沿街挂起的灯笼映照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晚归的行人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各家飘出的,混杂着油盐与饭菜香的烟火气。 顾铭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还真是期待明天开学啊! 推开院门,温暖的烛光瞬间从屋内倾泻而出,驱散了门外最后一丝暮色带来的凉意。 “呀!公子回来啦!” 阿音清脆的声音第一个响起,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小丫头从厨房里探出脑袋。 “我回来了。” 顾铭笑着应一声。 苏婉晴紧随其后,从屋内迎了出来。 “夫君。”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眼眸里盛满化不开的欢喜与关切。 苏婉晴自然地接过顾铭脱下的外衫,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察觉到一丝凉意,秀眉微蹙。 “夜里风凉,仔细着了寒。” “无妨。” 顾铭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细腻与柔软,笑道。 “走得快,身上还出了些汗呢。” 饭菜很快便被端上桌。 一碟青翠欲滴的炒青蔬,一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还有一锅冒着腾腾热气的菌菇鸡汤。 皆是些家常菜式,却收拾得干净利落,香气扑鼻。 “公子,秦府的宴席,是不是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呀?” 阿音一边给顾徒盛饭,一边好奇地打探着,小脸上满是向往。 顾铭被她那副馋猫模样逗笑。 “是不少。” 他夹了一筷子吸满汤汁的菌菇,放进苏婉晴碗里,随口说道。 “不过,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里的味道。” 苏婉晴闻言,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唇角漾开一抹甜蜜的笑意,低头小口吃着饭,没有说话,但那份喜悦,却已是满溢而出。 阿音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宴席上都做了些什么呀?是不是跟说书先生讲的一样,有什么好玩的?” 顾铭想了想,便将那击鼓传花作诗的趣事,捡些无伤大雅的说了。 自然,自己那句“春风吹满园,宾客笑开颜”的“大作”,也引得阿音笑得前仰后合,连苏婉晴都忍不住掩唇轻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至于那场变相的相亲大会,与那盘惊心动魄的仙人谱,他则一字未提。 倒不是刻意隐瞒。 只是此事牵扯到秦望的女儿身,太过惊世骇俗,解释起来也颇为麻烦。 …… 夜深人静,帐幔低垂。 摇曳的烛火,将两道交颈而卧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之上。 一番云雨过后,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旖旎的甜腻。 顾铭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的身子,只觉得身心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苏婉晴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已经累得沉沉睡去。 她如墨的长发铺散在枕上,一张清丽的脸颊,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一层莹润如玉的光泽。 顾铭满足地叹了口气,正欲闭上眼,一同入梦。 而这时,一阵极轻、极压抑的啜泣声,却若有若无地,顺着窗棂的缝隙,飘入耳中。 第136章 阿音身世 顾铭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侧耳倾听,那声音,似乎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他没有惊动怀中的妻子,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手臂抽出,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顾铭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连外衫都未披,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便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小院都镀上了一层清辉。 院中的那方小菜圃旁,一道瘦小的身影,正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顾铭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阿音? 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那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而在她的面前,地上插着三炷燃着的细香,袅袅的青烟在月光下盘旋而上,散入夜空。 她平日里那份机灵与活泼,此刻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所笼罩。 单薄的肩膀随着压抑啜泣声,一起一伏,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无助。 顾铭的到来,终究是惊动了她。 细微的脚步声,让阿音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惊惶与无措。 “公……公子?”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与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慌乱。 阿音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地上那三炷香拔掉,嘴里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我不是故意要在这里……我……” “别怕。” 顾铭的声音温和,打断了她的道歉。 他缓步走到院中的石阶上,随意地坐下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拍了拍身旁空着的位置。 “过来,坐下谈谈吧。” 阿音愣住了,她看着月光下公子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心中的惊惶稍稍退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迟疑着,小步挪了过去,却不敢坐下,只是低着头,绞着衣角,站在顾铭面前。 顾铭也不勉强她。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缓缓开口。 “为何要在这里烧香?” 阿音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我……我只是……想家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顾铭没有追问,只是话锋一转。 他的目光,从夜空重新落回到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身上,那双清明的眸子,在月色下,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我们来谈谈……你真正的身世吧。”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阿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公子……您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她还想挣扎,还想用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蒙混过关。 顾铭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伸出手指,逐一列举。 “你太精明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阿音的心湖上。 “寻常农家女,不会有你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更不会有你这般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 阿音的脸色,白了几分。 顾铭继续说道。 “当初在街上追你的人,是红月楼的伙计吧?” 阿音的呼吸,瞬间一滞。 “还有……” 顾铭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她胸前。 那是一枚被细绳穿着的吊坠,藏在衣襟之内,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可方才她跪地叩拜时,那吊坠从领口滑了出来,在月光下,泛着一抹温润的幽光。 “这枚吊坠,雕工精细,不是凡品。” “它,更不可能是一个被父母卖掉换钱给弟弟治病的农家女,所能拥有的东西。” 顾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阿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她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谎言,在这一刻,都被撕得粉碎。 呆呆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那枚吊坠。 那道强撑了许久的堤坝,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豆大的泪珠,断线珠子般顺着阿音的面颊滚滚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顾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将空间与时间,都留给了这个需要宣泄的女孩。 片刻后,他才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阿音接过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顾铭。 “公子……对不起,我骗了你。” 哭了许久,她的嗓子都变得沙哑,带着浓浓的愧疚。 顾铭摇了摇头。 “我只想知道真相。” 阿音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那段被她死死埋在心底的过往,缓缓道来。 “我……我叫楚洛音。”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三炷即将燃尽的细香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悲伤。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我娘……是红月楼上一任的头牌,楚云袖。” 楚云袖。 这个名字,顾铭隐约有些耳熟。 仔细回想后,才从记忆中的风闻翻找出痕迹。 想起来了! 楚云袖,天临府曾经艳绝一时的花魁,尤擅琴曲,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掷下千金,只为一闻。 “我从小就在红月楼长大。” 楚洛音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没有爹,我娘说,我爹是个负心汉,是个读书人,在她怀了我之后,便一去不回了。” “她教我弹琴,教我识人,教我怎么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 “她说,我这辈子,绝不能再走她的老路。” 月光下,女孩瘦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可娘死了,曾经名动天临府的她,到头来只得到一卷草席。” 楚洛音的眼中,涌起刻骨的恨意。 “娘死后,红月楼的妈妈就想培养我,让我接我娘的班,我假意奉承拖延时间,最终找机会逃了出来。” “因为还没来得及签下卖身契,所以就算抓我也不敢声张。” “至于后面的事,公子都知道了。” 她说完,便又低下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顾铭心中一声叹息。 怪不得,这丫头小小年纪便有那般心机,原来是在那等泥潭中浸泡着长大的。 第137章 想过怎样的人生? 可再怎样,也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在这个吃人的时代,寸步难行。 顾铭心中一声叹息,月光清冷,照在女孩瘦削的背上,那份故作的坚强与机敏,此刻已然碎裂,只剩下与年龄相符的脆弱。 楚洛音说完,便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像一只等待审判的惊弓之鸟,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她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全盘托出,等待她的,或许就是被立刻驱逐。在这个世道,一个从青楼逃出来的丫头,本身就是天大的麻烦。 “起来吧。” 顾铭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喜怒。 “地上凉,仔细身子。” 楚洛音的身子一僵,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顾铭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因其出身的鄙夷,只有一片平静,像深夜里无波的古井。 “公子……”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顾铭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三炷即将燃尽的残香,青烟已散,只余下三点猩红的火星在夜风中明灭。 “你母亲希望你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你自己呢?你想做什么?想过怎样的人生?” 楚洛音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在红月楼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出去,活下去。 至于逃出来之后该做什么,她一片茫然。 天下之大,她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 “我……我不知道……” 楚洛音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无助。 她像一叶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孤舟,好不容易逃离了漩涡,却望不见任何可以停靠的岸。 看着她这副迷茫无助的模样,顾铭轻声开口。 “既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不如就先停下来。” 他的声音,将楚洛音从茫然中唤醒。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顾铭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人总有迷茫的时候,看不清前路,便停下脚步,静一静心,看一看身边的风景,或许,走着走着,路就自己出现了。”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 “这个家,你可以一直待下去。” 楚洛音的呼吸,瞬间一滞,琥珀色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瞪大。 只听顾铭继续说道。 “直到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想过的生活,我便放你自由。” 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具冲击力。 楚洛音的嘴唇颤抖着,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公……公子……” 他不是在施舍一个容身之所,而是在给她一个选择未来的机会。 那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悲伤与恐惧,而是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喜悦。 她猛地跪倒在地,对着顾铭,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响头。 冰凉的青石板,硌得额头生疼,可她却若感觉不到般。 “公子再造之恩……” 楚洛音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能看清月下那道温和的身影。 “洛音……没齿难忘!” …… 第二日,天光微亮。 苏婉晴早早便起了身,为顾铭打理行装。 她指尖灵巧,将那件月白学子衫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动作轻柔而专注。 “夫君,今日又要去院学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舍,却更多的是身为妻子的骄傲与期盼。 顾铭穿戴整齐,转身走出卧房,便看到阿音正端着一盆热水,准备伺候他洗漱。 “呀,阿音,你这额头是怎么了?” 苏婉晴眼尖,一眼便瞧见女孩光洁的额头上,赫然多出一个红肿的大包,不由惊呼出声,语气里满是心疼。 阿音闻言,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额头,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没,没什么的,夫人。” 她连忙找了个借口,吐了吐舌头,试图用往日的俏皮蒙混过关。 “就是昨晚起夜,天太黑了,没看清路,磕到了。” “怎的这般不小心。” 苏婉晴秀眉微蹙,拉着她的手,走到廊下细细查看,眼底满是心疼。 她不由分说,转身回屋,很快便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浸了些井水,小心翼翼地为阿音敷在额上。 “还好没破皮,过两日应当就能消了。” 苏婉晴一边为她冷敷,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神态温柔,像是在照顾自家不懂事的妹妹。 看着眼前这和谐温馨的一幕,顾铭不禁笑了笑。 察觉到目光,阿音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在晨光下亮晶晶的,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公子早!” 比起之前那份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机灵,此刻的问候,明显多出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真诚与亲近。 顾铭吃过早饭,正准备动身前往院学。 他刚走到院门口,还没来得及拉开门栓,一阵沉稳有力的敲门声,便从门外响了起来。 “叩叩叩。” 苏婉晴与阿音皆是一愣,这般清早,会是谁来? 顾铭上前,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秦府的管家,秦忠。 他的身后,还跟着四五名孔武有力的仆役,每个人肩上都扛着沉甸甸的麻袋,或是抬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 “哎呀,顾案首!” 秦忠一见顾铭,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态度比之上次,更恭敬了数倍。 “您这是要准备去院学?老奴没来晚吧?” 顾铭微微一怔,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秦管事这是……” 秦忠也不多言,只是对着身后的仆役一挥手。 “都搬进来,动作轻些。” 仆役们鱼贯而入,将肩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整齐地码放在院中的空地上。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清爽的小院,便被堆得满满当当。 苏婉晴与阿音从屋里跟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惊得捂住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只见院中,堆着数袋饱满的精米白面,几坛封得严严实实的菜油。 旁边是几个大箱笼,里面是崭新的锦缎布匹,颜色素雅,质地上乘。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全新的文房四宝,徽墨、端砚、宣纸、湖笔,无一不是精品。 秦忠更是亲手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苏婉晴与阿音看着眼前这几乎将小半个院子都堆满的物资,话都说不出来。 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第138章 玄晖兄,你说巧不巧? 秦忠看着主仆二人那震惊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减,对着顾铭微微躬身。 “顾案首,您莫要见怪。” 他笑着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的宣扬。 “这是我家老爷作为辅学使,给您的第二批资助!。” 秦忠顿了顿,语气愈发恭敬。 “我家老爷说了,顾案首乃是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万万不能在这些柴米油盐的俗物上分了心神。” 他将手中的锦囊递到顾铭面前。 “这百两纹银,是给顾案首添,也是给夫人在家中添些用度,还请顾案首务必收下。” 苏婉晴听着这番话,心中既是震惊,又是与有荣焉。 她看向自己的夫君,那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与骄傲。 顾铭心中了然。 他看了一眼满院的礼物,又看了一眼秦忠脸上那过于热情的笑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昨夜,秦沛想必是吓得不轻。 这一份厚礼,既是身为辅学使的投资与态度,恐怕也带着几分心照不宣‘封口费’的意味。 他没有推辞,坦然地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银子。 “有劳秦管事了。” 顾铭的声音平静。 “还请代我,谢过秦先生。” 见他收下,秦忠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应当的,应当的。” 秦忠又命人将米面粮油这种重物给抬入厨房。 仆役们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功夫,便将所有重物安置妥当。 寒暄了几句,秦忠这才带着仆役们告辞离去。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顾铭与苏婉晴、阿音三人。 阿音的小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公……公子……” 阿音结结巴巴地开口,看向顾铭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崇拜。 “发……发财了?” 顾铭被她这副财迷模样逗笑,将手中的钱袋,随手递给身旁的苏婉晴。 “这些,都交由你了。” 苏婉晴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笑容温婉。 “夫君放心,妾身会打理好的。” 比起最初那个接手一点点钱就很惶恐的女子,她如今已经蜕变很多。 顾铭不顾二人阻拦,帮她们将米面等重物搬入厨房,又将那些布匹绸缎放入里屋的箱笼。 看着妻子和丫鬟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心中也感到一阵满足。 “我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温馨的小院,转身迈步。 “夫君路上当心。” 苏婉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绵绵的关切。 “公子慢走!” 阿音的嗓音则清脆响亮,充满了活力。 顾铭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步伐愈发轻快。 晨光熹微,白鹭院学笼罩在一片清濛的晨雾之中,檐角滴落的露水,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因为在家中耽搁了些许辰光,顾铭看时辰已然不早,便没有先回柒舍,而是径直朝着甲班所在的观澜阁行去。 顾铭拾级而上,踏入二楼的学堂。 学堂内宽敞明亮,早已坐了不少学子,人人正襟危坐,或低头温书,或闭目养神,一股沉静而肃穆的向学氛围,扑面而来。 见到顾铭进来,几位同窗皆是点头致意,目光中带着几分善意与尊重。 顾铭一一回礼,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从书箱中取出经义策论,凝神静读。 窗外,晨风拂过,竹影摇曳,光斑在书页上跳跃,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 一上午的课业,在刘夫子那抑扬顿挫的讲解中悄然流逝。 待到下学的钟声响起,顾铭走出观澜阁,目光扫过,熟悉的位置处,却没了此前一同与他用餐的人。, 顾铭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是……怕面对他了吗? 顾铭也不在意,独自一人前往膳堂用了午饭,又在院学里寻了个僻静的亭子,温习半个时辰的功课,这才不紧不慢地返回观澜阁。 一下午的时光,过得飞快。 待到暮色四合,最后一堂课业结束,学子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 回到柒舍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一盏烛火如豆,静静燃烧。 那道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端坐于西侧的书案前,与以往所坐方向相反。 手中握着一卷书,姿态一如既往的清冷孤高,仿佛一座不会融化的冰雕。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顾铭将门轻轻带上,打破了这份刻意的宁静。 “玄晖兄,今日回来的倒是早。”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那道身影的肩膀,似乎又绷紧了几分。 半晌,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单音,才从书案后传来。 “嗯。” 顾铭也不点破,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点燃了另一盏油灯。 温暖的烛光,瞬间将屋子东侧的昏暗驱散。 柒舍之内,两豆灯火,一东一西,遥遥相对。 秦明月依旧背对着他,身形挺得笔直,像一杆孤傲的竹。 她手中的书卷,许久都未曾翻过一页。 顾铭将书箱中的经义策论一一取出,整齐地码放在案头,目光悠然地望向窗外逐渐沉沉的夜色。 “昨日休沐,我去了一趟秦府赴宴。” 他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却如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那片刻意维持的死寂里。 秦明月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她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顾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秦先生当真是热情好客,宴席办得极为风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 “席间,还有幸见到了令妹。” 咔。 一声极轻的脆响。 是秦明月手中的书卷,被她无意识收紧的指节,捏出了一道清晰的折痕。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清冷的声音,终于从书案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哦?是吗?” 顾铭唇角那抹笑意,在烛光的掩映下,愈发深邃。 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异样,继续用那副温和的语调说道。 “令妹的棋艺,当真是高绝。” “昨日宴上,她以青城山仙人谱为题,考较一众学子,竟无一人能敌。” 顾铭说到这里,故作惊奇地“呀”了一声,仿佛刚刚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说来也巧,令妹所布下的棋局,竟与那日你我二人在青城山月下破解的仙人谱,一般无二。” “玄晖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第139章 正式见过,秦家,明月小姐! 话音落下,秦明月的背脊本能一僵。 “我平日里……时常会指点她一二。” “那仙人谱,想来是她看我破解过,便记下了。” 秦明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原来如此!” 他发出一声恍然的轻叹,语气里的疑惑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赞赏。 “那令妹的天资,可当真是惊为天人了。” 顾铭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只看一遍,便能将那般繁复的棋局尽数记下,此等过目不忘的本事与玄晖兄如出一辙,在下佩服。” 秦明月被他这番话堵得心口一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只能死死地捏着书卷,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无辜的纸页之上。 顾铭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变得有些悠远。 “说起来,令妹不仅棋艺高超,人也……” 顾铭微微一顿,像是认真思索着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可这份刻意的停顿,却让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愈发僵硬。 “人也……甚是可爱。” 顾铭终于找到了那个词,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 “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可爱?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在了秦明月的心上。 她何时与可爱二字沾过边? 那分明是青儿! 一时间,秦明月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花,很气,偏偏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顾铭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股低气压,他施施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语气中满是真诚的惋惜。 “秦小姐出身高贵,温婉可人,实乃天上的明珠。”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在下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这等光彩,昨日虽有幸胜了一局,却也不敢存半分痴心妄想,只能道一声遗憾了。” 这番话,说得谦卑有礼,滴水不漏。 可落在秦明月耳中,却变了味道。 遗憾? 他遗憾的是不能娶青儿? 一股莫名的酸涩,伴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怒,悄然涌上心头。 这混蛋! 究竟什么眼光! 顾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半晌,才又悠悠开口。 “不过……说句有些失礼的话。”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成功地让身后那道紧绷的身影,愈发僵硬。 秦明月屏住呼吸,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她倒想听听,这个呆子又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令妹虽是清秀可人,但在颜色上……” 顾铭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斟酌用词,随即轻笑了一声。 “……还是逊色于玄晖兄不少。”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明月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思绪都被这句话炸得七零八落。 他……他在说什么啊?!! 不等她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顾铭竟是站起了身,绕过两人之间的隔断,一步一步,走到她的书案前。 一股清冽皂角混合着淡淡墨香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将其笼罩。 秦明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顾铭在她身侧站定,微微俯下身。 他的影子,在摇曳的烛火下被拉长,将她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 那张俊朗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 那双深邃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秦明月整个人都吸进去。 终于,在她快要窒息的边缘,顾铭无比认真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是玄晖兄身为女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即便深知云泥之别,天差地远,在下,也定会拼尽全力,求上一求的。” 轰! 秦明月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整个脑子,都变成了滚沸的浆糊,再也无法思考分毫。 他……他疯了吗?! 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冷的凤眸,此刻因震惊而瞪得浑圆,眼底满是羞愤与慌乱。 “你……”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堵死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一只骨节分明大手,正向她伸来。 那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笃定。 “恕在下失礼了。”顾铭的声音于此传来。 秦明月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她想躲,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秦明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越过她紧绷的肩,来到她的发间。 直至指尖触碰到那支固定着发冠的玉簪。 “啪嗒。” 一声轻响。 白玉发簪被轻轻抽离。 束缚,骤然解开。 三千青丝,如一道黑色的瀑布,瞬间挣脱了发冠的束缚,倾泻而下。 发丝柔软,带着淡淡的兰香,拂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肩头,最终铺满了她身后那件象征着白鹭院学甲班的白玉衫。 清冷孤傲的少年郎,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青丝如瀑,面若桃花,即便有妆造遮盖也依旧难掩绝色的少女。 昏黄的烛光下,顾铭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失神。 他知道她很美。 却没想到,竟能美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地步。 顾铭微笑着,将那支玉簪,轻放在书案之上。 “玄晖乃明月之雅称,的确相配。” 秦明月浑身一颤。 顾铭看着她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对着眼前这位惊慌失措的“舍友”,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在下顾铭,正式见过,秦家,明月小姐。” 秦明月呆呆地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羞耻,愤怒,惊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涌,最终,都化作了那双瞪圆的凤眸中,一片迷蒙的水汽。 这个混蛋! 这个呆子! 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第140章 死傲娇就得打直球! 顾铭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柒舍之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只有两豆烛火,在静静地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交织,缠绕,再也分不清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秦明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的声音,褪去了刻意伪装的沙哑与中性,恢复少女应有的清亮,却因极致的震惊与羞恼,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终于不再掩饰了吗? 顾铭坦然一笑。 “从你配合我, 共演仙人谱的那一刻。” 这个答案,在秦明月的意料之中。 可那份被彻底看穿的羞恼,却如同一簇无名火,在她心底轰然烧起。 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急,带得身下的圆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那日在我家小楼,你为何不拆穿?” 秦明月质问着,声音因激动,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氤氲着水汽的凤眸,死死地瞪着。 “你是在看我的笑话吗?看我与青儿朱儿在你面前演戏,很有趣吗?!” 顾铭闻言,哑然失笑。 昨日在小楼,他还真就差一点被那丫鬟青儿给骗了过去。 若非最后下楼时,与秦沛那番对话,对方无意间一句“老夫就一个女儿”,才让他将所有线索彻底串联,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 可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小姐误会了。” 顾铭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 看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他微微欠身,语气温和。。 “昨日秦府高朋满座,皆是天临府有头有脸的才俊。” “我若当场拆穿,置小姐的清誉于何地?又置秦先生的颜面于何地?” 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秦明月胸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一滞。 她自然明白顾铭所言非虚。 是啊,那等场合,若是被揭穿…… 但凡传出点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她秦明月的脸面是小,整个秦府,都会成为天临府最大的笑柄。 可即便道理是这个道理,心头那份别扭与不甘,却依旧挥之不去。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在今日拆穿我?” 秦明月别过头,不去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难道今日,就不是让我丢丑了?” 顾铭看着她那泛着红晕的耳廓,与紧绷的纤细脖颈,唇角再次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他拿起书案上那支被他抽出的白玉发簪,在指尖转动。 “因为,昨日是我赢了。” 顾铭垂眸,看着少女那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睫。 “设下棋局,以仙人谱为题,择人一见。” “在下侥幸,胜了半子。” “总该让在下,见一见玄晖兄的庐山真面目吧?” 轰! 秦明月只觉得脸上那好不容易褪下的热度,再一次轰然上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 她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是啊,是她自己设下的考验。 是他凭本事赢得了与自己见面的资格。 如今他只是来讨要自己应得的“彩头”,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 可……可这也不是他能如此胆大包天,直接动手拆穿的理由! 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会鬼使神差的去迎合对方! “你……你强词夺理!” 憋了半天,秦明月也只能挤出这苍白无力的四个字。 那张清冷绝艳的脸蛋,此刻已是红霞满布,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连带着修长的脖颈,都泛起一层动人的粉色。 “现在你都知道了,又待如何?”眼见身份已经被揭穿,秦明月直接破罐子破摔起来。 “不如何。” 顾铭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只是想告诉秦小姐。” 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方才在下的那句话。” “发自肺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对于秦明月,他原本只是当做一位亦师亦友的知己去相处。 可如今,知晓了其女子身份,那份心思,便再也不同。 眼前这位,可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两个多月,又教自己下棋,又帮自己解惑,甚至还替自己发行话本的美人舍友。 自然是想方设法也要扒拉到自己碗里来,断没有眼睁睁看着她溜走的道理。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一片璀璨的星河。 秦明月的心,在那片星河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话? 什么话? 难道是那句…… “……若是玄晖兄身为女子……即便深知云泥之别……在下也定会拼尽全力,求上一求……” 唰! 秦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脑海中,那句话不断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将她所有的思绪都烧成一片混沌的空白。 “你……你无耻!” 秦明月觉得自己用尽了力气。 可在顾铭听来,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反倒更像是恼羞成怒的娇嗔。 顾铭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暗笑。 对付死傲娇,就得知难而进,打直球。 “此言差矣。” “秦先生昨日大费周章,于府中设宴,其为女择婿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顾铭的这番话,瞬间将秦明月拉回现实。 是啊,父亲昨日的举动,分明就是想将她尽快嫁出去。 可想到那些学子一张张贪婪丑恶的嘴脸,她心中便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 “他的意思,与我何干!” 秦明月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 “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顾铭点头应是。 “这是自然。” 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这间小小的柒舍,扫过那两张仅隔着一道薄薄屏风的床铺。 “可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朝夕相伴已逾两月。”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名节恐怕……” 秦明月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满是惊骇与愤怒。 “你……你要挟我?” 顾铭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在下不敢。” “我并非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你我二人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况且……” 顾铭顿了顿,尴尬地挠挠头,犹豫过后,语出惊人。 “我第一天来柒舍时,不是还刚好看到你……沐浴……” 秦明月:“啊啊啊!闭嘴!!!” 第141章 双天赋!先上车,后补票! 嗖! 一个软枕,裹挟着少女的羞愤,从床榻之上呼啸而来,径直砸向顾铭的额头。 秦明月彻底绷不住了。 她也想起两人刚见面时,那份毕生难忘的尴尬。 原本对方不知道自己是女子,尚且能自欺欺人,将那份窘迫强行压在心底。 可如今,窗户纸被彻底捅破,所有的遮掩都成为笑话,那份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无地自容。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混蛋,胸口剧烈起伏,眼圈通红。 可奇异的是,心中除了羞愤,却并无多少真正的厌恶。 从最初因那手惊艳字迹而产生的欣赏,到得见《学破至巅》时的沉迷,再到青城山仙人谱那晚,心意相通的圆梦与倾诉。 还有两个多月来,朝夕相处间的点点滴滴。 不知不觉间,这个叫顾铭的男人,早已如细雨般,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自己的生活,在她那片清冷孤寂的世界里,占据了一块不大不小,却再也无法忽视的位置。 可秦明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堂堂秦家大小姐,天临府棋院魁首,竟被人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让她如何甘心! “你!你痴心妄想!” 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溃散。 秦明月躲到床上,梗着脖子,从被子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抗议。 不过与其说是拒绝,可在顾铭听起来,倒不如说撒娇的意味要更重些。 顾铭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暗笑。 他走上前,捡起地上的软枕,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回床榻。 “那不知,秦小姐究竟想嫁给怎样的男子?” 他的声音温和,像是在认真地请教。 秦明月被他这问题问得一噎。 倔强地瞪着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想娶我?那最起码,要在学识上比我强!” 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补充道。 “在棋道上,也要能稳稳胜过我!”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可动摇的准则。 然而,就在秦明月话音落下的瞬间,顾铭的脑海之中,那本古朴的【鸿蒙族谱】,却悄然泛起了一阵璀璨的光华。 顾铭不禁会心一笑。 还真是……口嫌体正直啊。 嘴上说着不想嫁人,又定下这么多标准。 可偏偏却对他开放了【鸿蒙族谱】的探查权。 【鸿蒙族谱】只有在面对被动、或主动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时才能解锁。 这说明,别看秦明月嘴上如何说,心中却是能够接受自己成为其伴侣的。 顾铭不动声色地,将心神沉入脑海之中。 刹那间,那本古朴的【鸿蒙族谱】在他意识深处轰然展开,金色的光华流转,而自秦明月身上,一抹比苏婉晴的蓝色更为深邃、更为尊贵的紫色光芒,如烟云般升腾而起,注入族谱之内。 一行行虚幻的文字,随之在顾铭的视野中缓缓浮现。 【姓名:秦明月】 【年龄:17】 【颜值:99】 【身材:87】 【个体状态:健康。当前心绪极度不宁,羞愤交加。】 【子嗣天赋:1.星罗百斗(蓝色品质,有着绝对的宏观棋局判断,下棋时思绪交错清明,棋子在脑中宛若星罗,变幻无穷,棋路令人无法捉摸,提高围棋悟性+30%。)】 【子嗣天赋:2.过目不忘(紫色品质,阅尽百篇,倒背如流,只要看过一遍,无需通意,即可强行印在脑海,只要有任何联想,便能调动全文,但一次性无法记忆超过万字,需每七天进行一次回顾,三次后便可永久记忆。)】 双天赋! 而且,还有一个是前所未见的紫色品质! 顾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两个都是为科举量身定做的神技啊! 【星罗百斗】能极大提升他小七门中的棋道,这种宏观判断与精妙算计的能力,也同样能多少反哺于策论的布局与经义的剖析。 而那紫色的【过目不忘】,更是让他欣喜若狂。 从古至今,不论是高考还是科举之道,万变不离其宗,其根本就在于对浩如烟海的经史典籍与知识的积累。 他如今最大的短板,便是储备的贫瘠。 这“过目不忘”,虽有万字限制与七日回顾的条件,却能让他将所有看过的书,都化作自己脑中的存粮,再也不必为那枯燥的死记硬背而耗费心神! 有了它,自己那颗平平无奇的脑子,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万卷书册都尽纳其中! 何愁学识不精? 何愁经义不通? 顾铭毫不犹豫,心中默念。 “复制天赋!” 虽说他并非提前预感到其天赋,才向秦明月表明心意。 可既然遇到了惊喜,不要白不要。 【鸿蒙族谱】的玄妙之处,便在于这“倒果为因”。 只要对方心甘情愿,流露出嫁与他为妻的主动意愿,他便能提前“预支”这份天赋。 这便是所谓的,先上车,后补票。 一旦将来二人真正成婚,这份天赋便会彻底固化,永久归他所有。 但若是对方并无此意,譬如那民女名录中的女子,多是为生活所迫或是被动择选,所以一旦择选关系结束,缘分便也断了,族谱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天赋“过目不忘”已复制,待关系确立后,即可永久生效。】 【天赋“星罗百斗”已复制,待关系确立后,即可永久生效。】 脑海中冰冷的提示,此刻听来,却如天籁。 轰! 刹那间,顾铭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 他的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些他曾经为了应付考教,死记硬背却又很快模糊的经义典籍,此刻竟如同被擦去尘埃的画卷,一字一句,都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论语》的章句,《孟子》的辩驳,乃至大崝律法的条文…… 所有曾经读过的内容,都化作一座井然有序的藏书阁,静静地矗立在他的神魂识海之中,只需一个念头,便能精准地翻阅到任何一页。 顾铭缓缓睁开眼,意识重归现实,整个过程不过一瞬。 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书案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上时。 那十九道横线,十九道竖线,亦仿佛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个蕴含着无穷变化与可能性的宇宙。 每一个交叉点,都是一颗星辰,每一次落子,都是一次星辰的生灭与牵引。 这种感觉,玄妙得难以言喻。 第142章 谁跟你心有灵犀了! 顾铭心念一动,属于自己的那一页,悄然展开。 【姓名: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案首、府试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星罗百斗(蓝色)、过目不忘(紫色)】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登堂入室)、赋(小有所成)、经(登堂入室)、诗(假:出神入化;真:小有所成)、词(假:出神入化;真:小有所成)、算(登峰造极)、律(小有所成)】 【小七门:琴(未入门)、棋(融会贯通)、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初窥门径)、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看着面板上那翻天覆地的变化,顾铭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荡。 在星罗百斗的加持下,棋道竟直接从小有所成,一跃至融会贯通! 而原本还是他短板的赋、词、律三门,也齐齐踏入了小有所成的门槛,至于算得上是学得不错的策与经,更是蜕变为登堂入室! 这便是紫色天赋的威力吗? “过目不忘”带来的,不仅仅是记忆力的提升,更是对所有知识的梳理与整合。 那些曾经看过的诗词歌赋,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构建成了一座宏伟的宫殿,他可以随意地拆解、分析、模仿其结构与神韵,化为己用。 这般提升,简直是脱胎换骨! 顾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心头的激动强行压下。 再度看着眼前这位兀自嘴硬,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卖”了个干净的傲娇少女,嘴角的笑意,愈发温和。 “好。” 顾铭看着她那双倔强的凤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学识胜于你,棋道亦胜于你。” 他将这两个条件,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在下,应下了。” 天赋在手,有何惧哉? 秦明月被这干脆利落的回答弄得一愣。 她本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或是讨价还价,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地,全盘接下。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志在必得的自信,仿佛她提出的不是什么苛刻的条件,而是一个唾手可得的目标。 一股莫名的慌乱,再次攫住了她的心。 “谁……谁要你应下!” 秦明月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蒙了进去,只留下一道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自作多情!” 顾铭看着那在被褥下缩成一团的纤细身影,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 他知晓过犹不及的道理。 今日的进展,已然远远超出预期。 也将这位傲娇的秦家小姐逼到极限,再紧逼下去,怕是真的要恼羞成怒,该炸毛了。 反正人就在这柒舍里,又跑不掉。 来日,方长。 “好好好,是在下多语了。” 顾铭的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真的在为自己的“唐突”而反省。 转身,迈步,回到了自己位于屋子东侧的书案前。 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落在寂静的柒舍之内,像是一记记轻柔的鼓点,敲在秦明月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上,让她那份紧绷的惊惶,在不知不觉中,稍稍松懈了几分。 顾铭坐定,随手拿起一本今日刘夫子所授的《礼记》注疏。 将书卷展开,原本那些需要他凝神静气,反复诵读才能勉强记下的章句,此刻竟如同溪流汇入江海,自然而然地,便流淌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深刻。 仿佛不是他在看书,而是这本书,主动将自己所有的内涵与奥义,都向他完全敞开。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文字在自己的识海之中自动分门别类,与之前读过的其他典籍相互勾连,彼此印证,构建起一座宏伟而有序的知识殿堂。 原来,这就是“过目不忘”的感觉。 顾铭心中一声轻叹。 难怪,他平日里极少见到秦明月温习功课,却总能在夫子的考教中对答如流。 拥有这等天赋,读书,当真成了一种享受。 柒舍之内,一时间,只剩下他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与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那份紧绷到极致的尴尬气氛被逐渐冲淡。 不知过去多久,床榻上那紧紧裹成一团的被子,终于有所动静。 一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被子的边缘探了出来。 清冷绝艳的脸蛋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红晕,漂亮的凤眸微微泛红,像是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 秦明月缓坐起身,一头如瀑的青丝顺着香肩滑落,在月白色的里衣上铺陈开来,衬得那张本就绝色的脸蛋,愈发清丽动人。 她悄悄地观察着。 见顾铭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手捧书,一手捻着书页,竟是真的在认真研读功课。 那份从容与平静,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摊牌,从未发生过一般。 看到这一幕,秦明月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彻底落回了原处。 看来,这个混蛋,是真的不打算再追究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那份从脚底窜到头顶的羞恼与热意,也随之消退了不少。 可心底那份别扭与不甘,却依旧盘踞着,让她如鲠在喉。 就这么算了? 自己被他这般戏耍、调侃,甚至……甚至还被他那般轻薄地摘了发簪,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揭过去? 不行! 秦明月赤着玉足,悄无声息地走下床榻。 每一步,都走得极轻,像一只优雅而警惕的猫。 绕过屏风,走到顾铭的书案前。 居高临下,氤氲着水汽的凤眸,死死地瞪着他。 面前的光影被遮挡,顾铭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位长发披散,面若桃花,却依旧努力摆出一副清冷模样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玄晖兄,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温和,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更是让秦明月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顾铭!” 她几乎是咬着牙,叫出他的名字。 顾铭微微挑眉,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秦明月深吸一口气,终于质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那本《鸾凤鸣朝》……” “是不是你写来,故意调侃我的?!” 顾铭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看着少女那满是控诉与羞愤的眼神,心中了然。 女扮男装,考取功名…… 这剧情,可不就是照着她的模子刻出来的么? 也难怪她会如此反应。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 顾铭连忙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又真诚的笑容。 “写那话本时,我尚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只是一时兴起,觉得这般设定颇为新奇有趣。” 他摊了摊手,神情坦然。 “若说巧合,那也只能是……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了。”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秦明月的心尖。 秦明月只觉得脸颊又是一热,下意识地别过头,不去看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呸!油嘴滑舌!” 谁跟你心有灵犀了!!! 第143章 我必当头悬梁锥刺股! 秦明月冷哼一声,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傲娇,让她即便是在这般窘迫的情境下,依旧不肯落下风。 “谅你也不敢!” 她抱着双臂,轻托颇有些贫瘠的胸口。 “雅文轩那边,已经将《鸾凤鸣朝》的第一卷刊印出来了。” 秦明月公事公办的开口,只是那披散的长发与微红的脸颊,让她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娇憨。 “明日便会铺货,在天临府各大书坊发售。” 顾铭闻言,颇有些讶异。 “这么快?” 秦明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雅文轩的招牌,靠的便是信誉与效率。”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你那《学破至巅》如今在天临府已是小有名气,趁热打铁,这本新书的销路,想来也不会差。” 顾铭点头,由衷地说道。 “真是多谢你了。” 秦明月听到这声感谢,耳根又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不自然地拨了拨垂落在胸前的长发。 “不必谢我,这本就是之前达成的合作,若你的书内容不过关,我也不可能去牵线搭桥 。” 秦明月的目光落在顾铭摊开的书卷上,又鬼使神差地嘱咐起来。 “虽说话本不能断更,但下半年就是院试了,你还是将更多精力花在课业上吧。” 顾铭先是愣了愣,而后粲然一笑,。 “说的是。” “自今日起,学生定当悬梁刺股,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化不开的笑意。 “毕竟……” “我还要完成与你的两个约定呢。” “!!!” 秦明月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的脸色,再一次红了个通透。 她像是被踩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指着顾铭的鼻子,羞愤交加。 “你……你还说!谁跟你约定了!” 这个混蛋!登徒子! 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我……我睡觉了!” 可她刚转身,顾铭便再度开口。 “玄晖兄。” 那道背影被惊得一颤。 顾铭像是丝毫未觉,脸上带起恰到好处的无奈,声音里透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委屈。 “明日午时,可莫要再不告而别了。” 顾铭看着她的后脑勺,继续慢悠悠地卖惨。 “今日叫我好等。”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然。 “险些就误了膳堂的饭食。” 听着他这番话,秦明月紧绷的嘴角不禁微扬,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去。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看我心情。” 说罢,秦明月逃也似的,再度跑回自己的床榻,一头扎进被子里,不肯露面。 顾铭看着那剧烈起伏的被褥,眼中漾开一抹笑意。 他摇摇头,重新坐下。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洒在柒舍的青瓦之上。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书卷上那一行行古朴的文字。 唯有两人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同。 …… 天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顾铭便睁开眼,神思清明,再无半分睡意。 坐起身,正欲下床,西侧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铭动作一顿,望了过去。 只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已经穿戴整齐,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将如瀑的青丝重新用玉冠束起。 动作熟练而迅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不过片刻,那个清冷孤高,皎皎如月的“玄晖兄”,便又回来了。 秦明月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像是做足心理建设,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结果一下子就对上了双含笑的眼睛。 顾铭就那么随意地坐在床沿,一手搭着膝盖,目光清亮,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秦明月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努力维持着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姿态,可被那道目光扫过,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那件象征着甲班学子的白玉衫,都变得滚烫起来。 “作甚?” 她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顾铭摇摇头。 “没什么。” 那温和的声音,在清晨静谧的柒舍之内,显得格外清晰。 “只是觉得,你还是披散着头发更好看。” 唰! 秦明月只觉得一股热气又从脖颈处烧了上来,那张本就瓷白的脸又习惯性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这个混蛋! 还敢提! 一记凌厉的眼刀,瞬间朝着顾铭飞了过去。 顾铭坦然接受,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味。 “真的,不骗你。” 他系好衣带,神情认真得仿佛在探讨什么经义策论。 秦明月被他这副滚刀肉似的无赖模样气得胸口发闷,偏偏又发作不得。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压低了声音。 “顾铭,我警告你!” “我的事,你若敢泄露半个字出去……” 氤氲着怒火的凤眸,死死地瞪着他,眼底的威胁之意,不加掩饰。 “否则,定要你好看!” 顾铭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脸上的笑意不减,反而愈发灿烂。 “好。” 他欣然应允,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坦然的态度,反倒让准备一肚子威胁之词的秦明月,一下子没了后话,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哼!” 秦明月背上书箧,快步走出柒舍。 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顾铭看着那扇微微晃动的木门。 “呵呵。” 新的一天,当真是美好。 …… 踏入观澜阁时,学堂内已是书声琅琅。 甲班的学子,无一不是天临府的翘楚,自然治学勤勉。 顾铭寻了个空位坐下,取出书卷,神思却依旧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之中。 “……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 到了上课的时间,刘旬夫子的声音,苍老而醇厚,在宽敞的学堂内缓缓回荡。 他讲的是《礼记》中的《学记》一篇,阐述为师之道,亦是为学之法。 顾铭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夫子的讲解,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构建着自己的知识体系。 八月下旬,便是每年一度的院试考核。 作为童生通往秀才的最后一道门槛,其难度更远非府试可比。 不仅对大七门中策、赋、经、诗、词、律的考核更为严苛,更在小七门中,要求学子在琴棋画三项上,至少掌握一门技艺。 原本自己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考中,可能还要看看运气,但现如今,他又多出两大顶级天赋傍身,所求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不仅要考中! 他还要案首! 小三元的目标一定要达成! 第144章 还差的远呢! 顾铭在心中抒发着雄心壮志。 然而,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终究是没能逃过讲台之上那双锐利的眼睛。 刘旬夫子讲课,从不照本宣科,时常会停下来,向学子发问。 他的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最终定格。 “顾铭。” 刘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学堂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顾铭身上,或带着几分好奇,或有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顾铭从沉思中回过神,站起身,对着讲台上的刘旬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学生在。” 他的神态从容,没有半分被抓包的慌乱。 刘旬夫子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你来与说说,方才我讲到何处了?”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极低的窃笑声。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刁钻。 夫子讲课,时常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若是稍有走神,便极难跟上思路,更遑论准确复述。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案首出丑。 然而,顾铭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温和而自信。 “回夫子。” 他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方才夫子讲至‘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正解说何为‘庸’。”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直视着讲台上的刘旬。 “夫子言,此‘庸’字,非平庸之庸,乃功劳之功。意为善于学习之人,能让老师事半功倍,并能将这份功劳归于老师。” “夫子又引《中庸》之‘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为例,阐述为学须循序渐进,不可好高骛远……” 顾铭侃侃而谈,将刘旬方才的讲解,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将夫子引用的典故,阐述的义理,都梳理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 那份从容不迫,那份对答如流,让学堂内所有等着看笑话的学子,都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玩味,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这当真是方才走神的人? 这记忆力,未免也太恐怖了些! 讲台之上,刘旬夫子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原本只是想敲打一下,却不想,对方反给他上了一课。 刘旬摆了摆手。 “坐下吧,莫要再走神了。” “谢夫子。” …… 午时下学的钟声悠悠响起,顾铭不疾不徐地收拾好书案走出观澜阁。 夏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给这静谧的院学平添几分燥热的生机。 驻足远眺,终于,在熟悉的位置,再度看到熟悉的身影。 顾铭笑着迎了上去。 …… 忘忧棋院内,一如既往。 顾铭与秦明月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温润的梨花木棋桌。 “还请玄晖兄,不吝赐教。” 顾铭执起一枚白子,声音温和。 秦明月没有说话,只是捻起一枚黑子,干脆利落地落下。 她今日,定要在这方棋盘上好好的出一口恶气! 棋局,就此展开。 秦明月的棋风,一如既往的凌厉,果决。 开局不过十几手,黑子便已然布下天罗地网,杀机四伏,朝着白子的大龙绞杀而来。 然而,顾铭的应对,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疾不徐,从容淡定。 他手中的白子,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在黑子攻势最薄弱的环节,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汹涌而来的攻势,一一化解。 行至中盘,秦明月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 不对劲。 很不对劲! 才几天没有对弈,他的棋力,为何会精进到如此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进步,而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你的棋……” 秦明月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铭抬眸,看着她那双写满震惊的凤眸,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到她的耳畔。 “为了完成约定,我自然要全力以赴。” “你!” 秦明月猛地坐直身子,拉开距离。 那双漂亮的凤眸中,燃起熊熊烈火。 这个混蛋! 他竟然还敢提!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瞬间化作无穷的战意。 “是吗?” 秦明月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便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战场。 啪! 黑子落下,石破天惊! 那一瞬间,棋盘上的气势,陡然一变。 如果说方才的秦明月,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那么此刻的她,便是席卷天地的狂澜! 顾铭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他从棋盘上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力。 风云变幻,杀机四伏。 原本尚能分庭抗礼的白龙,在黑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生存的空间被一步步蚕食。 他的额角,也开始渗出汗珠。 脑海中,“星罗百斗”的天赋已运转到极致,无数种变化在飞速推演,却始终找不到一条万全的生路。 这,便是秦明月的真正实力吗? 果然,纵使天赋一致,但他们两个的积累还是天差地别! 真可怕! 当秦明月落下最后一子时,整个棋局,戛然而止。 棋盘之上,白子所构筑的大龙,被拦腰斩断,再无半分生机。 顾铭看着棋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胸口微微起伏,脸颊因过度专注而泛着红晕的少女,脸上露出一抹坦然的笑。 “我输了。” 秦明月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凤眸,此刻却多了一丝复杂。 她赢了。 可这场胜利,却远没有她想象中那般轻松。 她看着顾铭,冷哼一声,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高傲,将那份心悸强行压下。 “哼,你还差得远呢!” …… 第145章 小姐,这是忘机先生新作! 接下来几日,柒舍氛围在恢复平静的同时,又多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顾铭与秦明月,白日一同上学,中午共用午餐,傍晚棋院对弈。 有时在院学中与王皓李修相遇,他们都暗暗调侃两人的形影不离。 只是相比之前的放海战术,顾铭再没见过秦明月在棋局上给自己留脸。 往往是能虐多狠就多狠! 但这也令他的棋道经验飞速提升! 有着天赋【星罗百斗】的加持,顾铭能够完全吸纳。 而有关课业上,过目不忘虽说能加深记忆,可对于理解层次,仍需钻研。 秦明月终是在甲班呆的久,学识也更为深厚,所以顾铭遇到难解之处就会直接请教。 口是心非的少女尽管依旧努力做出一副清冷寡言的模样,对于他却有求必应。 讲解题目时,比起以往的简单点拨,明显话要多出不少,极其细致耐心,生怕他学不会似的。 偏偏平日里又很少会去主动开口,防备他更是跟防贼一样。 顾铭也不在意,不过是自己主动一点罢了。 傲娇嘛,就这个德行。 …… 知府陈敬之的府邸,后园深处,一栋精致的绣楼之内。 名贵的熏香在角落的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满室馨香。 一少女慵懒侧卧在铺着江南软缎的床榻上,粉白色裙衫勾勒出青涩且不失窈窕的身线。 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已经起了毛边。 而书的封皮上,赫然印着《学破至巅》四个大字。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白嫩中透着樱粉,吹弹可破,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眼很大,眼尾微微下垂,琼鼻微翘,樱唇不点而朱,唇角天然地向上弯着,即便不笑,也似含着三分甜意。 一头青丝只松松地挽了个双平髻,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额前,更添了几分不经世事的娇憨。 “唉……” 少女发出一声轻叹,将书随手丢在一旁,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无趣。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丫鬟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二小姐!二小姐!” 少女闻声,眼睛倏地一亮,满脸惊喜。 整个人如同被按了弹簧一般,瞬间从床榻上弹坐起来,云鬓上点缀的珠钗都随之晃动碰撞。 她光着小脚就跳下床,几步冲到丫鬟面前,一双明亮的杏眼,闪烁着无比期盼的光芒。 “翠儿!可是《学破至巅》第三册买来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急切。 那名唤翠儿的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 “没……没有呢。” 少女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泄气地重新倒回榻上,将那第二册书往旁边一丢。 “雅文轩也太慢了,这都多久,第三册还没印出来。” 小丫鬟见状,连忙从怀里献宝似的掏出一本崭新的书册,快步凑到床边。 “小姐您别生气,虽然没买到第三册,但奴婢买到了忘机先生的新作!” “新作?” 少女的注意力被重新勾起,她狐疑地坐起身,接过那本书。 只见书册的封面上,画着一名身着学子衫的清丽女子,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背景是巍峨的宫阙。 旁边用一手飘逸灵动的行楷,写着四个大字——《鸾凤鸣朝》。 “咦?这风格……竟然是女子话本?” 少女有些惊喜,毕竟市面上完全为女子打造的话本简直太少太少。 那几本老掉牙的经典,早就已经翻来覆去毫无新意。 她立刻翻开书页,目光扫过开篇。 “林家有女,名诗悦,为嫡长,然母早逝,父不慈,继母面善心毒……” 仅仅几行字,一个身世凄苦、才情被压抑的少女形象,便跃然纸上。 少女原本慵懒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她不自觉地调整坐姿,那双明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书页,心神都投入到了那字里行间所描绘的悲惨世界中去。 丫鬟翠儿见自家小姐总算被新书吸引,不再唉声叹气,便悄悄地松了口气,行了一礼,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绣楼之内,重归寂静。 唯有少女那因过度投入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与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哗啦”轻响。 …… 午时已至,有仆妇前来敲门。 “二小姐,午膳备好了。” 门内毫无回应。 仆妇等了片刻,又唤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 她心下疑惑,只得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向里张望,只见自家小姐正蜷在榻上,双手捧着书卷,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时而咬唇,对外界的一切都恍若未闻。 仆妇不敢打扰,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悄然退去。 待到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天际。 夜幕降临,丫鬟翠儿前来掌灯,顺便通传晚膳。 “二小姐,夫人问您为何不用晚膳?” 回答她的,依旧是满室的寂静。 丫鬟翠儿轻手轻脚的走近,才发现自家小姐的一双杏眼又红又肿,像是哭过一般,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书卷仿佛里面有什么天大的魔力。 这下,丫鬟翠儿可慌了神,连忙跑去向主母回禀。 …… 知府后宅,正堂。 陈夫人听完丫鬟的禀报,秀眉微蹙,脸上满是担忧。 “云栖这孩子是怎么了?” “一本话本而已,竟痴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她正欲起身亲自去看看,一道温婉端方的身影,从屏风后缓缓步出。 “母亲,您歇着吧,我去看看妹妹。” 来人是位十八九岁的女子,长发梳成一丝不苟的望仙髻,以一支成色极佳的羊脂玉簪固定,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与温婉,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身着一袭天蓝色云锦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履,荡开优雅的涟,行走之间身姿挺拔,仪态万方,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从容。 陈夫人见到长女,脸上的忧色稍减。 “也好,云裳你去劝劝她,莫要伤了身子。” 陈云裳微微颔首,声音柔和。 “母亲放心。” 说罢,她便转身,朝着绣楼走去。 夜风拂过,吹起她的裙角,那份端庄娴静的气度,却未曾有半分动摇。 只是,在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不赞同。 这丫头,为了消遣的话本,便不顾闺阁女子应有的体统与礼数,真是不像话。 早知如此,前段时间就不给她推荐那本《学破至巅》了。 第146章 二女入迷!水泄不通! 绣楼的门虚掩着,陈云裳推门而入。 只见屋内烛火通明,而她的妹妹陈云栖,正趴在榻上,翘起脚丫,香肩耸动,指尖不时翻动着书页。 这番毫无所觉的模样,俨然是入了迷。 陈云裳的眉头,皱得更紧。 “云栖。”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清冷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榻上的少女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抬起头来。 当她看到来人是自己的姐姐时,那满脸的泪痕还未擦干,便急切地从床上爬起,光着脚就冲了过来,将手里的书册献宝似的举到陈云裳面前。 “姐姐!你快看!” 陈云栖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双杏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义愤填膺的激动。 “这个林家太可恶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诗悦!她明明是嫡女,却活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陈云裳看着妹妹这副梨花带雨,衣衫不整,甚至连鞋履都忘了穿的失态模样,心中那份不悦又重了几分。 她没有去接那本书,只是垂眸,目光落在妹妹那双白嫩的玉足上。 “先把鞋穿上。” 她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严。 陈云栖被她这话说得一噎,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吐了吐舌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缩脚趾,赶忙跑回榻边,乖乖地将绣鞋穿好。 陈云裳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稍缓。 “一本话本而已,何至于此?” 她走上前,用帕子轻轻为妹妹拭去脸上的泪痕。 “瞧你,眼睛都哭肿了,若是让外人瞧见,还以为我们陈府苛待了你。” 陈云栖任由姐姐为自己擦脸,嘴里却依旧不服气地嘟囔着。 “可这书里写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她拉着陈云裳的衣袖,用力地摇晃着,像个撒娇的孩子。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个妾室有多坏,那个庶妹有多毒!还有她那个爹,简直就不是人!诗悦太可怜了!” 陈云裳听着她这颠三倒四的控诉,只觉得有些头疼。 正想开口斥责几句,可陈云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准备好的说辞,尽数堵在喉咙里。 “姐姐,这本书是那个忘机先生写的新书!” “就是写《学破至巅》的那个忘机先生!” 陈云裳的动作,微微一顿。 忘机先生?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让她牵肠挂肚、日夜追更的故事,浮现出那个名为方运的少年,是如何从备受欺凌的废柴,一步步逆袭,舌战群儒,名动书院。 虽说是男子话本,可那酣畅淋漓的情节,那精妙绝伦的诗词,即便她身为女子,都不得不赞叹一声精彩。 她也曾数次派人去雅文轩询问,那第三册究竟何时才能刊印。 没想到,第三册没等到,却等来了这位忘机先生的新作。 陈云裳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她看着妹妹手中那本名为《鸾凤鸣朝》的书册,目光陷入迟疑。 终于…… “拿来我瞧瞧。” 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份端庄与平静,可那伸出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好奇。 陈云栖见状,眼睛一亮,连忙将书册递过去。 “姐姐你快看!保证你也气得睡不着觉!好在林诗悦不向命运低头,竟然想到了女扮男装科举的出路!” 陈云裳接过书,触手是崭新书页的微凉质感。 她没有理会妹妹的咋咋呼呼,只是寻了个位置坐下,借着明亮的烛光,缓缓翻开第一页。 起初,她只是抱着审视与批判的心态去读。 可没一会儿,她的眉头便也如同方才的陈云栖一般,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那清冷淡然的眸子里,渐渐染上情绪的波澜。 从对主角身世的同情,到对林家众人嘴脸的厌恶,再到看到林诗悦忍辱负重、准备女扮男装参考入学的惊心动魄…… 她的心,也跟着书中情节,起起伏伏。 丫鬟翠儿看着二女聚在一堆儿的背影,欲哭无泪。 得,又折一个!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跟二小姐献宝了。 这下怕是逃不过夫人的责罚了啊啊啊!!! …… 天临府。 青石板路被晨光洗刷得温润明亮,两侧商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的滚滚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繁华热闹的人间烟火。 一身学子装扮的秦明月行走在大街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脚步不疾不徐,只是那绷紧的侧脸,却时不时用余光扫向身侧那道身影。 顾铭边走,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心情颇为不错。 今日是休沐,但他没有立即回家。 在无意间得知秦明月打算去处理《学破至巅》发行的事情,顾铭一时好奇,便也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 雅文轩尚还未到,那鼎沸的人声,便已如热浪般扑面而来。 两人转过街角,眼前景象让顾铭都微微一怔。 只见那栋三层高的雅致楼阁前,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几乎堵塞了半条街道。 更奇特的是,这群人竟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 左边一拨,多是穿着各色学子衫的年轻男子,个个手持折扇,面带焦灼,正围着一个书坊伙计七嘴八舌。 “到底还要多久?《学破至巅》的第三册,究竟什么时候出?” “就是!那方运刚到新学府,正要大展拳脚,怎么就断了?忘机先生也太会吊人胃口了!” 而右边一派,则多是些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或是些寻常人家的年轻女子,她们同样满脸急切,声音虽不如男子那般洪亮,但那份执着却毫不逊色。 “小哥,行行好,快去催催吧!我家小姐等《鸾凤鸣朝》的新章,茶饭不思,人都清减了!” “是啊是啊,能不能再多印些啊!来三次了都没货,可急死人!” “这忘机先生,怎么写女子话本也这般好看,就是慢的太折磨!” 两拨人马,各执一词,为了各自追捧的话本,竟隐隐有几分对峙的架势。 看着这般盛况,顾铭心中那份属于创作者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结果,恰好对上一双冷冷扫来的凤眸。 眼神满是“看看你惹出的乱子”的控诉。 相处下来的默契让顾铭瞬间读懂了秦明月意思。 这是在怪他更新太慢,才导致眼前的局面。 顾铭苦笑,低声讨饶。 “我这不是应付府试嘛!” 第147章 这位就是他雅文轩摇钱树?!! “下次我会提前存稿子,肯定不会耽搁,若有违背,我就……。” 顾铭单手一举,轻声发誓。 不过,话还未说完,便被秦明月冷哼一声打断,头一瞥。 “谁稀罕,别到时候因为这个没考中,再赖我头上。”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伙计瞧见人群外的秦明月,顿时眼睛一亮,连忙拨开人群,快步迎上来。 “东家,您来了!” 伙计恭恭敬敬地行礼。 东家? 顾铭一愣,诧异地看向秦明月。 本以为她只是利用秦府的关系,牵线搭桥,充当一个中间介绍人。 没想到,对方竟直接是这天临府最大的书坊雅文轩的……东家? 两人跟在伙计的身后,从小门走入书坊。 “这雅文轩竟是你的产业?”顾铭压低声音,忍不住问道。 他并未说是秦家产业,因为若为秦沛为主导,伙计该管秦明月叫小姐才是。 秦明月将顾铭的震惊表情尽收眼底,心情莫名舒畅。 她那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秦明月加快步子,走在前面。 顾铭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合着自己辛辛苦苦码字,到头来,是给自己这位傲娇舍友打工? 踏入雅文轩,外界的嘈杂仿佛瞬间被隔绝。 一股混杂着书卷清香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清。 一楼大堂宽敞明亮,一排排及顶的梨花木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书籍,不少文人雅士正在其间安静地翻阅挑选,与门外的景象判若云泥。 伙计并未停留,直接引着二人,沿着木质的楼梯,一路向上。 二楼是各类珍本孤本,以及笔墨纸砚的售卖区,更为清净。 直至三楼,伙计才停下脚步,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恭敬地侧身。 “东家,请您稍等,我这就叫掌柜过来。” 秦明月颔首,迈步而入。 顾铭跟着走进去,发现这是一间极为雅致的房间。 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角落的博山炉里,正燃着清雅的檀香。 秦明月走到书架前,姿态随意地抽出一本棋谱,信手翻阅起来。 顾铭目光扫过,发现这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竟有大半都摆放着与棋道相关的典籍。 这是将自己的喜好,也一并带到这里了啊。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身着褐色绸衫,留着两撇精明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走入房间。 他一见到秦明月,便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 “东家,您来了,恕罪恕罪,方才楼下实在脱不开身。” 秦明月垂眸扫过,脸上无甚表情。 “无妨,起来吧。” 顾铭静静看着,颇有些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其颇具上位者威严的一面呢。 掌柜直起身,先是看了一眼站在秦明月身侧,神态从容的顾铭,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还是识趣地没有多问。 随即,他便苦着脸,开始大倒苦水。 “东家,您是没瞧见楼下的光景,这几天每日都是这般。” “催《学破至巅》的学子爷们,和催《鸾凤鸣朝》的丫鬟姑娘们,堵得有时出行都费劲!” 掌柜说着,语气里满是无奈。 “咱们的伙计,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什么用。” 闻言,秦明月终于合上棋谱,抬起那双清冷的凤眸,看向顾铭。 她拿出随身的一叠整齐稿纸,递给钱掌柜。 掌柜见到那叠稿纸,双眼瞬间放出光来,像是饿了三天的狼瞧见了肥肉,连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如获至宝。 “哎哟!可算是来了!” 他激动地翻看了几页,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够了!够了!这下总算能印出第三册,给那些书客交代了!” 掌柜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想起另一桩事,连忙道。 “东家,还有那本《鸾凤鸣朝》,如今也是一书难求。” “尤其受各府小姐们的追捧,目前已经在加紧印制了,听说就连知府大人的府上,都派人来问过好几次后续了。” 他搓着手,满脸期盼地看着秦明月。 “不知忘机先生的新章……” 秦明月清冷的目光扫了过来,钱掌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淡淡开口。 “《鸾凤鸣朝》的后续暂且不急,先将《学破至巅》刊印出来。” “是,是,东家说的是。” 掌柜连声应下,不敢再多言。 “对了,东家。” 紧接着,掌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账本,翻开递过去。 “这是两本书上周的销账,您过目。按照约定,该给忘机先生的润笔,已经备好了。” 秦明月接过账本,随手翻了翻便递给顾铭。 顾铭接过账,材质是上好的桑皮纸。 他翻开来,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鼻,只是那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以及竖写的记账格式,让一阵头大。 前世看惯了横平竖直的报表,习惯了阿拉伯数字,骤然面对这种古老的记账方式,一时间竟有些无从下手。 顾铭耐着性子,目光从右到左,自上而下,终于在账本的末尾,寻到了那个最终的汇总数目。 一百三十七两。 纹银。 其中五十两来自《学破至巅》、八十多两来自《鸾凤鸣朝》。 顾铭有点意外这女频话本的传播速度。 相比男人,女子想要抛头露面还是有些束缚的,可才发售七天,销量竟如此高! 看来《学破至巅》也是积累不少的女粉啊! 顾铭将账本合上,归还给秦明月。 掌柜见状,又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双手奉上。 “东家,这是按照约定,给忘机先生的润笔。” 秦明月却并未伸手去接。 她只是抬了抬下巴,清冷的目光示意了一下身旁的顾铭。 “给他。” 声音清淡,不带一丝情绪。 掌柜一愣。 他的目光在秦明月与顾铭之间来回移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化为震惊,最后,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忘机先生……就是这位跟在东家身边的俊俏公子? 他们雅文轩的最大摇钱树?!! 第148章 带秦明月回家! “您……您就是忘机先生?!” 掌柜的声音都一下子变了调,激动得两撇小胡子都在微微颤抖。 顾铭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接过了那份颇有分量的钱袋。 “正是在下。” “哎呀!失敬失敬!小的钱有才,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掌柜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热情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搓着手,看向顾铭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尊行走的财神爷。 “先生大才啊!您是不知道,您的《学破至巅》,如今在我们天临府,不,在整个江南道,都快卖疯了!” “如今已经成为了我们雅文轩的招牌!” “而您的新作《鸾凤鸣朝》,更是一举打开了女子市场!短短几日便传播开,天临府上的那些小姐夫人们,简直是爱不释手。”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唾沫横飞。 紧接着,掌柜又话锋一转,两手不太好意思的搓了搓。 “就是您这更新速度,能不能再快点……” “那些文人学子天天来催《学破至巅》的后续。” “还有那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如今也日日来问《鸾凤鸣朝》的新章,说家里小姐们等得都吃不下饭了!” 掌柜满脸期盼,那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将顾铭吞没。 顾铭被他这热情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无奈解释。 “掌柜,你也知道,在下还是个学子,眼下还有院试,学业为重。”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可以维持正常更新,但爆更别想。 “这……” 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明明能一下子赚很多很多钱,可却只能被压得细水长流,这心里的难受劲儿,别提了。 掌柜有些不甘,张了张嘴还想要再争取一番。 “咳。” 突然,一声轻咳打断氛围。 秦明月冷眼扫过。 掌柜不禁打了个激灵,连忙堆笑道:“忘机先生说的对,学业为重,学业为重!” 秦明月这才收回目光,神色淡然地对吩咐道。 “账目核对无误,稿子也给你了。” “两日之内,我要在市面上看到《学破至巅》的第三册。” 掌柜赶忙躬身应下,态度愈发恭敬。 “是,东家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保证误不了事!” 交代完事宜,秦明月便不再多言,转身朝楼下走去。 顾铭跟在她身后,掌柜则是一路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将两人送至雅文轩门口。 “先生慢走!东家慢走!”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钱掌柜才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拥堵在门口的书迷,脸上的苦色一扫而空。 总算是能尽快打发走一批了! …… 走出雅文轩,午后炽热的阳光夹杂着街市的喧嚣,如热浪般扑面而来。 顾铭掂了掂手中那颇有分量的钱袋,心情大好。 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饥饿感,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他转而看向身侧的秦明月,脸上带着几分礼节性的微笑,随口一提。 “玄晖兄若不嫌弃,不如……去我家中用个便饭?”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 对方是秦家大小姐,金枝玉叶,怎会去他那简陋的居所。 顾铭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她开口拒绝后,便拱手告辞。 然而,秦明月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她那双清冷的凤眸,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眸光里情绪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顾铭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时,她却轻轻颔首。 “好。” 一个字,清清淡淡,却让顾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秦明月见他这副错愕的模样,那紧绷了一路的嘴角,终于几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她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怎么?” “方才还说得情真意切,如今倒不敢了?” “莫非只是随口哄骗,并非真心相邀?” 顾铭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心中叫苦不迭。 真心是真心,可没想过你真会答应啊! 他连忙干笑着摆手,试图挽回。 “不不不,在下绝无此意。” “只是……只是家中简陋,饭食粗鄙,怕是怠慢了玄晖兄。” 秦明月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顾铭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刚给你分了一百三十七两的润笔。” “吃你一顿饭,都不行?” 那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顾铭彻底没了辙。 他看着眼前这位明显是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的少女,只能无奈地举手投降。 “行,行,当然行。” “是在下唐突了,秦小姐……不,玄晖兄,请。” 他苦着脸,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明月这才满意地轻哼一声,迈开步子,走在了前面。 那背影,挺拔而纤细,透着一股得胜回朝般的得意。 唉! 顾铭无奈的叹了口气。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反正迟早都要这么一天。 ……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繁华的街市,拐入一条僻静的巷弄。 四周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邻里间的闲谈与犬吠。 秦明月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屋舍远不如秦府那般高大气派,多是些青砖灰瓦的寻常民居,墙角生着青苔,屋檐下挂着晾晒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息。 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吗? 秦明月的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很陌生,却并不让她讨厌。 顾铭走在前面,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 直接说实话,告诉婉晴这是秦家大小姐? 不行。 这太过惊世骇俗,且不说婉晴信不信,单是这女扮男装入学之事,便非同小可。 那便只能继续将错就错,咬死“玄晖兄”这个身份了。 打定主意,顾铭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很快,两人便在一座小小的院门前停下。 顾铭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在安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 “来啦!” 第149章 不嫌弃,也可以把这里当家! 门内,传来一道清脆活泼的少女声音。 紧接着,“吱呀”一声,院门被从里面拉开。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探了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又大又亮,正是阿音。 她看到顾铭,眼睛瞬间一亮,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姑爷,您回来啦!” 可话音刚落,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顾铭身后的秦明月身上,笑容顿时一僵。 阿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眼底深处浮现出一丝警惕。 她记得! 上次在院学门口遇到的那个人,好像……是公子的室友。 这样貌……生得未免也太过清秀了些,肌肤瓷白,唇红齿白,身形也比寻常男子要纤细不少。 顾铭没有注意到阿音神情中的细微变化。 他笑着侧过身,为两人顺带介绍。 “阿音,这位是玄晖兄,我的舍友,你之前见过的。” 说完,他又转向秦明月,语气温和。 “玄晖兄,这位是阿音,家中的……新成员吧。” 顾铭稍有迟疑,想到那一晚,终是没有说出侍女二字。 秦明月清冷的目光在阿音那张出水芙蓉般的小脸上掠过,她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她只是轻轻颔首,并未言语,算是打过招呼。 可当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顾铭身上时,那眼神里,却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 这混蛋,艳福倒是不浅。 家里一位温婉贤妻,原本的水灵丫鬟也晋升成小妾了吗? “公子,秦公子,快请进吧。” 阿音垂下眼帘,乖巧地让开身子。 顾铭引着秦明月走入院中。 小院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墙角一架葡萄藤正绿意盎然,几只麻雀在藤下啄食,见人来了,便“扑棱”一声飞走。 石桌石凳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还晾晒着几件浆洗干净的衣物,散发着皂角与阳光混合的清新味道。 听到动静,里屋的苏婉晴缓步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襦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秀美的脖颈。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不仅肌肤温润白皙,身形也丰腴窈窕,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温婉端方的气韵。 她看到顾铭身旁的秦明月,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便敛衽一礼,声音柔和。 “秦公子。” 秦明月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眉眼含笑的女子,心中那份莫名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很温柔的人。 但是,真得与顾铭相配吗? 她压下心头思绪,维持着男子的身份,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清淡。 “见过夫人。” 三人进了屋,阿音伶俐地将院门关上。 她转身,目光再次落在秦明月的背影上,小巧的鼻子几不可查地轻轻翕动了一下。 空气中除去院子里那股淡淡的皂角香,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馨香。 阿音的眸光猛地一闪。 这是……独属于女人的味道! 她从小在红月楼长大,见过的女子比吃过的盐还多,对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 上次离得远,只是隐约有些猜测。 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她几乎可以断定…… 尽管这位清冷俊俏的秦公子伪装很到位,却分明就是个女儿身! 天啊! 阿音忍不住张大嘴巴。 公子在学院的舍友竟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明目张胆地把人给带回家! 这也……太大胆了吧! …… 顾铭招呼着秦明月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坐下,自己则转身去倒茶。 苏婉晴见状,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茶壶。 “夫君,我来吧。” 她柔声说着,动作娴熟地为秦明月斟上一杯热茶,推至其面前。 “家中简陋,只有些粗茶,还望秦公子莫要嫌弃。” 秦明月看着那双递过茶杯的纤纤素手,又看了看苏婉晴脸上那真诚温和的笑容,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她端起茶杯,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垂下眼帘,小口地抿着茶水,不再言语。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安静。 秦明月暗暗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堂屋。 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温馨。 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长势喜人。 墙上挂着几幅字,笔走龙蛇,意境超逸,而字迹,与创作者朝夕相处的她更是再熟悉不过。 屋里的一切,都烙印着属于顾铭和另一个女人的生活痕迹。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又有些莫名的……憋闷。 顾铭看出她的拘谨,也感觉到气氛的尴尬,便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玄晖兄,你先坐着,今日让你尝尝家妻的手艺。” 苏婉晴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对着秦明月颔首,便转身走向厨房。 …… 堂屋里,只剩下顾铭与秦明月。 没了旁人,秦明月似乎也自在一些。 她放下茶杯,抬起那双清冷的凤眸,扫了顾铭一眼。 “你这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不出是褒是贬。 顾铭却听出了其中的别扭意味,这是再说自己左拥右抱? “家不在大,温馨便好,让你见笑了。”他神态坦然。 顾铭倒也没上赶着解释,走上科举这条路,又身怀系统,后续肯定会有更多女人,善妒可不行。 秦明月被他这温和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落在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上。 “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涌的、陌生的情绪。 她想到自己的家。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比这里大了不知多少倍。 可父亲忙碌,母亲又去得早,偌大的后宅,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下人们总是恭敬的,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不敢有半分逾矩。 那座家华美,却也冰冷。 渐渐的,便也养成了她如今对外的性子。 而此刻眼前,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一股鲜活,让人向往。 “只是觉得这里比我家中有人气多了。” 顾铭闻言,眉头一挑,唇角笑意更深,压低着声音道:“玄晖兄不嫌弃,也可以把这里当家的。” 秦明月先是一怔,随即听出了画外音,清冷的美眸直接瞪来。 “你!!!” 第150章 妾身不过一罪女 厨房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阿音一边熟练地择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正在切菜的苏婉晴。 虽说上手的时间不多,可苏婉晴的刀工进步很快,土豆丝在她手下,变得粗细均匀,根根分明。 她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宁静。 阿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夫人,那位秦公子……真的是公子同窗室友吗?” 苏婉晴‘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是呢,听夫君说,他平日里在院学,多亏了秦公子照拂呢。” 她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与感激。 阿音眨眨眼,又试探着问。 “我看那位秦公子,长得可真好看,比画里的人儿还俊俏。” 苏婉晴不由莞尔。 “你这丫头,净会胡说。” 她停下手中的刀,回过头,点了点阿音的额头。 “人家是男子,怎能用俊俏形容。” 她想了想,认真地评价道。 “不过,秦公子确实气度不凡,如芝兰玉树,一看便知是出身极好的人家。” 阿音看着苏婉晴那毫无防备的澄澈眼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夫人还是太单纯了。 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夫君的舍友竟是个女子吧。 阿音抿抿唇,陷入犹豫。 于情于理她都该跟夫人说一声的,可又怕会因此影响到公子与夫人间的和睦。 刚要开口,可思绪却回到了那晚的倾诉。 算了,公子对她有大恩。 既然瞒着,想必有他的道理。 自己只当不知道便是。 想通了这一点,阿音便不再多问,只是手脚愈发麻利地帮着苏婉晴准备午饭。 很快,四菜一汤便被端上了桌。 一盘酸溜土豆丝,一盘青椒炒肉,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碗清淡的冬瓜虾米汤。 都是些寻常的家常菜,却胜在食材新鲜,色香味俱全。 苏婉晴将最后一碗汤放在桌上,便自然而然地准备与阿音一同退入厨房,将这堂屋留给两位男子用饭。 这是来客的规矩,亦是体统。 “都坐下吧。” 然而,顾铭却叫住了正欲转身的两人。 “小门小户的不用管那些,一起上桌吃吧。” 苏婉晴有些迟疑地看向秦明月,怕是失了礼数。 秦明月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清冷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看不出喜怒。 顾铭笑了笑,不容辩解,亲自起身,替妻子拉开自己身旁的凳子。 “来,夫人,坐。” 苏婉晴见状,脸颊微红,终究是没有再推辞,顺着他的意,在其身侧坐下。 阿音也乖巧地在另一边落座,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在顾铭与秦明月之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玄晖兄,尝尝看,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顾铭笑着,率先动了筷子。 秦明月颔首,动作矜持且优雅,也夹起一筷子的土豆丝。 酸、脆、爽口,火候恰到好处,是很纯粹的家常味道。 却也是她在家中少有的味道。 “夫君,读书辛苦,多吃些肉。” 苏婉晴夹起一块炒得鲜嫩的肉片,放入顾铭碗中。 顾铭抬眼,对她回以一个温和的笑,便将那块肉吃了下去。 “你也吃。” 这番景象,平淡,寻常,却透着一股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馨。 秦明月看在眼里,咀嚼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那只握着木筷的纤手,几不可查地收紧。 心底,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搔动,生出一股莫名的躁动。 这种名为“家”的烟火气,是她从未在秦府那座华美却清冷的宅院里,感受过的东西。 她看着眼前这个温婉娴静、眉眼含笑的女子。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怎样的女子,才能让顾铭这般对待。 秦明月放下筷子,取过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夫人瞧着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 秦明月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打破了那份温馨。 她将目光从顾铭身上移开,落在了苏婉晴那张温婉秀美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她的声音很平淡,带着礼节性的疏离,听不出任何冒犯的意味。 可这突兀的问话,却让依旧让桌上的气氛瞬间一凝。 阿音停下扒饭的动作,琥珀色的眸子警惕地看向秦明月。 顾铭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在他看来,婉晴的过去,是需要被小心呵护的伤疤,而不是用来满足旁人好奇心的谈资。 他正欲开口,将话题引开。 “秦公子谬赞了。” 苏婉晴却先他一步,温声开口。 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身姿坐得端正,脸上依旧是那副柔和的笑容,没有半分被冒犯的局促。 迎着秦明月那双探究的眸子,目光澄澈。 “说来惭愧,妾身家门曾遭不幸,原是罪臣之后。”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流落至安河县,幸得夫君不弃。” 寥寥数语,便将自己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 没有丝毫的隐瞒,也没有半分的自怨自艾。 顾铭准备打圆场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他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妻子。 熟悉的容颜,此刻挂着浅浅的笑意,恬静而从容。 可顾铭却从那双眼底,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柔韧的光。 那不是逆来顺受的麻木,也并非强颜欢笑的伪装。 而是一种历经风霜,洗尽铅华后,终于沉淀下来的,名为风骨的东西。 顾铭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株柔弱的兰花,其根茎,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泥土深处,变得坚韧无比。 秦明月也彻底怔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 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平静,如此坦然地,将那道最深、最不堪的伤疤,亲手揭开,展露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 那份从容,那份淡然,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照出了自己方才那番问话的冒失与尖刻。 一股强烈的歉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羞愧,瞬间涌上心头。 第151章 再度掉马! 秦明月清冷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自己方才那番话,看似寻常问候,实则暗藏了几分比较的心理。 而对方,却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包容了她的无礼。 “是在下……失言了。” 秦明月缓缓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她朝着苏婉晴,深深地躬身一揖。 “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这一躬,是真心实意的道歉,不带半分平日里的伪装与傲气。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她为了伪装男子而特意加高的衣领,微微敞开了一丝缝隙。 苏婉晴本能地起身虚扶,目光垂落间,却恰好瞥见了领口那片细腻如雪的肌肤。 以及……喉结处极不自然的伪装。 那是一小块精心塑形后贴上去的拟物,边缘处因着躬身的拉扯,与肌肤产生了些微的剥离。 苏婉晴的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缩。 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阿音之前说过的,这位秦公子生得比画中人还俊俏。 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 以及对方那远比寻常男子纤细的身形与骨架。 一切的违和感,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原来夫君这位朝夕相处的舍友,竟是个女儿身! 苏婉晴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但她的脸上,却未露出半分异样。 她只是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轻轻扶住了秦明月的手臂。 “秦公子快快请起,这可使不得。” “您是夫君的同窗挚友,便是婉晴的贵客,何来怪罪一说。” 顾铭见状,也连忙起身打圆场。 “是啊,玄晖兄,快坐下,菜都要凉了。”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婉晴的大度与善良。 秦明月直起身子,抬眸看向苏婉晴,那双清冷的凤眸中,情绪复杂。 她看到的是一张温婉含笑的脸,一双澄澈见底的眼,那里没有丝毫的芥蒂与怨怼,只有纯然的真诚。 秦明月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被重重地触动了。 她默默地坐回原位,这顿饭的后半段,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结束。 饭后,秦明月便起身告辞。 “今日多有叨扰,改日……改日再来拜访。” 说这话时,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送送你。” 顾铭没有多言,起身说道。 苏婉晴和阿音将两人送到院门口。 “秦公子慢走。”苏婉晴敛衽一礼,笑容依旧温婉得体。 秦明月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顾铭走入了巷弄。 夕阳的余晖将小巷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四周很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秦明月一直沉默着,直到快要走出巷口,她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顾铭,那双清冷的眸子里褪去了往日的锋芒与冷傲,只剩下真诚。 “你……”秦明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化作一句由衷的感叹。 “你有一个好妻子。” 她的语气里,有敬佩,也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顾铭闻言,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柔和笑意: “我知道。” 他答得毫不犹豫,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珍视。 “她是我此生之幸。” 秦明月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愈发翻涌。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汇入了街道的人流之中。 那纤细而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顾铭站在巷口,目送她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往家中走去。 …… 夜,静谧如水。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卧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影摇曳。 苏婉晴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轻薄的寝衣,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笼着如瀑的长发。 顾铭从身后走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梳,替她梳理起来。 发丝顺滑,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从他指间流过。 铜镜中,映出两人相依的身影。 将苏婉晴的秀发梳笼整齐后,顾铭放下木梳,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苏婉晴柔顺地应着,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两人温存缠绵,最后相拥着用被子遮挡住最后风光。 顾铭很快便沉沉睡去。 而他身侧的苏婉晴,尽管浑身疲惫,却毫无睡意。 她睁着眼,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方皎洁的月色,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日里的一幕幕。 秦公子……不,应该称她为秦姑娘。 她究竟是何人? 为何要女扮男装,进入男子才能入学的白鹭院学? 又为何,与夫君成了朝夕相对的舍友? 一个个疑问,在苏婉晴的心头盘旋。 她想起秦姑娘那清冷出尘的容貌,想起她那与生俱来的、不凡的气度。 以及……她看向夫君时的复杂眼神。 苏婉晴的心,丝毫有没有一丝嫉妒。 自打知晓夫君考取了府试案首,又多得了一个配偶名额后,她便时常为此事挂心。 她深知,以夫君的才华与抱负,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按照大崝王朝的规矩,他身边,也绝不会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与其让夫君将来被官媒司随意指派,或是被那些不知根底的女子缠上。 倒不如……由自己亲自为他物色一位品行、样貌、家世皆上乘的姐妹。 既能为夫君的仕途添一臂助,也能确保夫君的后院稳固。 她甚至想过,等夫君院试之后,便去求秦大娘,帮忙留意一下天临府中有无合适的大家闺秀。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那么麻烦了。 一位现成的人选,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这位秦姑娘,无论容貌气度,都堪称绝代。 想必其家世也绝非寻常。 更重要的是,她与夫君是同窗,是知己,有着共同的言语。 他们谈论的那些经义策论,是自己永远也插不上话的领域。 苏婉晴侧过身,看着月光洒在顾铭熟睡的侧脸上,眼神温柔而坚定。 她想,自己或许应该主动为夫君做些什么。 第152章 秦沛:我要你去追求明月!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顾铭醒来时,身侧的被褥已然冰凉。 他披衣起身,便闻到厨房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伴着淡淡的米粥香气。 苏婉晴已在灶前忙碌,晨光透过窗纸,为她素雅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醒了?” 她回过头,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早饭快好了,夫君再歇息片刻吧。” 顾铭摇了摇头,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身。 “不歇了,今日要回院学。”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嗅着她发间清雅的皂角香,心中一片宁静。 苏婉晴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 “嗯,我给夫君准备了些换洗衣物,都已打包好了。” 她的声音轻柔,听不出任何异样。 用过早饭,苏婉晴将一个包裹递到顾铭手中,又细心地为他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领: “夫君在院学,要照顾好自己。” “嗯。” 顾铭点头应着,握住她微凉的手。 “家中便辛苦你了。” 苏婉晴莞尔一笑,眼眸清亮。 “有阿音在呢,夫君放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若是有同窗好友,也可常请来家中坐坐,莫要失了礼数。” 顾铭心中一暖,只当她是客气,并未多想。 他松开手,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弄的拐角。 苏婉晴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脸上的笑容也依然温暖和煦。 …… 白鹭院学,观澜阁。 甲班的学堂内,早已坐满了人。 夫子尚未到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得室内纤尘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 顾铭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箱,揉了揉眉心,昨日那顿饭带来的后续影响,依旧在他脑中盘旋。 他与秦明月如今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 正思索间,一名学役打扮的少年走到他桌前,恭敬地躬身行礼: “敢问可是顾铭,顾长生公子?” 顾铭抬起头,有些讶异: “正是在下,何事?” “院外有位贵客想请公子一见。” “那位贵客说,他姓秦。” 顾铭的心,猛地一沉。 姓秦的贵客,除了秦沛,还能有谁? 他终究还是来找自己了。 顾铭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站起身,离开学堂。 “有劳带路。” …… 院学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静静地停在街角的一株老槐树下。 顾铭跟着学役走上前,车帘掀开,露出秦沛那张儒雅却不失威严的脸。 “上车说。”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顾铭没有犹豫,弯腰钻入车厢。 车厢宽大,内部陈设简洁,一张小小的梨木桌,两只软垫,一炉燃着清香的檀木。 秦沛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茶汤色泽清亮,香气氤氲: “昨日,小女多有叨扰了。” 他开门见山,一句话便将所有的伪装撕得粉碎。 顾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晃了晃。 秦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 “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之间,便不必说那些虚言。”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明月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盼着她能无拘无束,随心而活。” “她性子执拗,胆大包天,哪怕是想女扮男装入学读书,我也依着她的性子来。” 秦沛的语气很平淡,但顾铭却能听出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无奈与宠溺。 “只是我未曾想到,她会在院学之中,与你成为舍友。” 秦沛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鹰隼般,紧紧地锁住顾铭。 “顾铭,你知道吗?自打知晓此事后,我曾想过一百种让你永远闭嘴的方法。” “最简单的一种,便是让你消失在这天临府,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顾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毫不怀疑秦沛有这个能力。 这个世界的巨商,可没有一个好相与之辈。 个个都是游走在黑白之间,挣得都是带血的银子,远不是原世界那些生意人可比的。 但他脸上依旧平静,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晚生相信。” 他顿了顿,直视着秦沛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晚生也相信,秦先生不会这么做。” “哦?” 秦沛眉梢一挑,似乎来了兴趣。 “为何?” “因为秦先生是个商人。” 顾铭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 “商人逐利,讲究的是投入与回报,杀了我,对秦先生而言,是桩亏本的买卖。” “您在我身上投入的,不仅仅是银钱,还有一份对晚辈的期望。” “而我,也自信不会让先生的这份投资,血本无归。” 秦沛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顾长生!” 笑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驱散了方才那凝重的气场。 他重新拿起茶壶,为顾铭续上茶水。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舍不得。” “你的才华,你的心性,都让我极为欣赏。” “我甚至觉得,这天临府,乃至整个江南道,都找不出比你更出色的年轻人。” 话锋一转,秦沛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可明月之事,终究是个隐患,一旦暴露,不仅她声名尽毁,我秦家也要遭受非议。” 他看向顾铭,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所以,我今日来找你,是想与你做一笔更大的买卖。” 顾铭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他端正坐姿,拱手道: “晚生洗耳恭听。” 秦沛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我要你,去追求明月。” “我要你,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妻子。” “我要你,将这个天大的隐患,变成一桩人人称羡的佳话!” 一连三个“我要你”,字字千钧,砸在顾铭的心头。 饶是早有预料,顾铭此刻也不禁心神剧震。 他看着眼前这位天临府首富,这位未来的岳父,心中百感交集。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明示,甚至可以说是命令。 “此事一旦成了,我秦家的一切,未来都是你的后盾。” 秦沛抛出最后的筹码,眼眸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仕途,财富,人脉……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如何?” 第153章 她不是筹码! 车厢内的空气,因这最后两个字而变得紧张,仿佛连那炉中檀香的青烟都凝滞了。 顾铭端着茶杯的手,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抖。 他抬起眼,迎上秦沛那志在必得的目光,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几分。 “秦先生,恕晚生不能答应。” 他的声音平静,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秦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的光芒也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与审视。 他显然没料到,面对如此泼天的富贵与捷径,这个年轻人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你不答应?” 秦沛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久居高位所带来的惯有压迫感: “你可知道,你拒绝的是什么?” “晚生知道。” 顾铭将茶杯轻轻放回梨木桌上,动作不疾不徐。 他看着秦沛,眼神澄澈而坦然: “晚生拒绝的,是一桩以明月姑娘为筹码的买卖。” “晚生仰慕明月姑娘。” 顾铭坦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 “自与她相识,便为其风采所折,为其才情所倾倒。” “晚生自会去追求她,但那是因为晚生心之所向,情之所钟。”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秦沛。 “而不是因为秦先生您的要求,更不是为了她身后的秦家,为了那些仕途、财富与人脉。” 听着这番话,秦沛愣住了。 久经商海的他见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用利益去衡量一切。 他以为自己给出的条件,是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年轻人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秦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信。 这世上,当真有不为名利所动的年轻人? 可当他再次看向顾铭的双眼时,却只看到一片坦荡与真诚。 那份纯粹,是他这个年纪早已失落的东西。 秦沛心中的惊疑,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开始动摇了: “若我秦家一无所有,明月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你也愿意?” 秦沛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愿意。” 顾铭的回答,依旧毫不犹豫。 “只要是她,便足矣。”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顾铭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坚定: “秦先生,晚生今日在此立誓。” “此次院试,我必取案首之位。” “待到功名加身,晚生会备齐三书六礼,亲自登门,向秦家,向您,光明正大地求娶明月姑娘。”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秦沛深深一揖。 “叨扰先生了,晚生告辞。” 言毕,他不再有片刻停留,转身掀开车帘,弯腰走出了车厢。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 秦沛独自坐在车厢里,怔怔地看着那空了的茶杯,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顾铭方才那番话: “我必取案首之位……” “光明正大地求娶……” 这年轻人…… 秦沛眼底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才是能配得上他女儿秦明月的人! …… 白鹭院学,观澜堂。 顾铭回到甲班课室时,堂内依旧是那副景象,书声未起,但墨香与书卷气已然浓郁。 他将书箱放好,心中那因与秦沛对峙而激荡的情绪,缓缓平复下来。 承诺已经许下,接下来,便是用行动去兑现。 院试案首,他必须拿到! 正当他准备取出书本温习时,邻座几个学子的低声议论,飘入了他的耳中。 那几人都是天临府中的富家子弟,平日里最喜谈论风月雅事。 “听说了吗?红月楼六天后要办一场文会。” 其中一个圆脸的学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红月楼? 顾铭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阿音曾经待过的地方吗? 不过这些富家子弟的消遣,与他无关。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读书,学习,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备考之中。 另一个高瘦的学子撇了撇嘴: “这谁不知道,年年都有。只是今年的帖子,可比往年难求多了。” 圆脸学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那算什么,我爹早就帮我弄到一张了。” “我听说,这次文会非同一般,最后还有个压轴的拍卖。” 高瘦学子拿起一卷书翻阅起来: “没意思,无非就是些字画古玩。” “谁去红月楼是奔着这些破玩意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懂得都懂的笑容。 圆脸学子也拿出一册文集,边看边说道: “这次不一样,号称是有一件真正的珍宝,一旦现世,必将轰动整个天临府。” “说得厉害,不过就是那些老鸨的噱头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后,各自开始温习。 顾铭也收回思绪,从书箱中取出一部《大崝律疏义》,摊开在桌面上,神情专注地研读起来。 周遭的议论声渐渐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心中那愈发坚定的目标。 ...... 临近午时,堂内讲学的刘夫子合上书卷,宣布散学。 学子们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喧闹声重新充斥着观澜阁。 顾铭将桌上的书本一一收好,放入书箱。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上午高强度的研读,让他心神略感疲惫。 刚走出堂门,一道清冷的身影便已站在他面前。 “去用饭。” 秦明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铭笑了笑,拎起书箱,与她并肩走向食舍: “好。” 院学的食舍内,人声鼎沸。 两人寻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学役很快送上两份餐食,一荤一素一汤,简单却干净。 秦明月吃饭的仪态极好,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今早,有人在院学外寻你?” 秦明月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放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 顾铭抬起眼,只见秦明月正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顾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念头飞转。 此事绝不能让她知晓是秦沛所为。 否则以她的性子,恐怕会立刻生出逆反之心。 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是我老家一名乡绅家中的一位管事。” 第154章 红月楼,凤求凰!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最是不易被戳穿。 秦明月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乡绅?” 顾铭点点头: “那位管事恰好路过天临府,受家主之托,前来探望一番,问问我在此处学业如何,生活上可有短缺。”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秦明月的神色。 秦明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你们那边的乡绅倒是热忱。” 顾铭顺着她的话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真诚的感激: “那乡绅确实是位仁厚长者。” 他坦然地迎上秦明月的目光,眼神清澈,没有丝毫躲闪。 秦明月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破绽,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茶杯。 “既如此,便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了人家的期望。” 她说完,便重新拿起筷子,没有再多问。 像顾铭这样前途无量的学子,有乡绅主动资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像她父亲不也是如此吗。 看着秦明月不再追问,顾铭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 三日后。 红月楼文会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吹遍了天临府的大街小巷。 从文人雅士,到商贾富户,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场即将来临的盛会。 据说,此次文会的请柬一帖难求,寻常人便是手持千金,也未必能叩开红月楼的大门。 关于文会压轴拍卖的那件珍宝,在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也传出了准信。 城西,一处热闹的集市。 苏婉晴正提着一个菜篮,身旁的阿音则兴致勃勃地在一个鱼摊前,与摊主讨价还价。 “老板,你这鱼再便宜些嘛!我们可是你家的老主顾了!” 阿音叉着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显得格外娇俏可人。 苏婉晴站在一旁,看着她活泼的样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自从阿音来了之后,家中确实热闹了许多。 就在这时,旁边两个路过的行商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红月楼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 “怎么?莫非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 “何止!我可听说了,这次压轴的,是上代花魁,已故的瑶琴仙子楚云袖所使用的那把古琴——凤求凰!” “什么,瑶琴仙子?!” “嘶……红月楼竟舍得拿出来?” “谁知道呢,怕是整个江南道的风流雅士都要被惊动了。” 交谈声渐渐远去。 苏婉晴并未在意,只当是些坊间趣闻。 她转过头,正想招呼阿音时。 却发现阿音僵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那条刚买的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那双总是盛着灵动与狡黠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却蓄满了泪水。 “阿音?” 苏婉晴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她。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音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她心中最深、最痛的伤口。 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但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猛地回过神来。 不能哭!不能被发现! 阿音飞快地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夫人!”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故作轻松。 “我是被这鱼腥味给熏着了,突然有点反胃,眼睛发酸。”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鱼,手忙脚乱地往篮子里塞。 “夫人我们快走吧,我瞧着那边的豆腐不错,去晚了可就没了!” 说完,也不等苏婉晴回应,便拉着她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朝前快步走去。 苏婉晴被她拽着,满心疑窦。 被鱼腥味熏到? 方才她与那摊主说了半天话,也没见她有半分不适。 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 不过苏婉晴向来善解人意,见阿音不想说,她也不愿意去追问。 她只是默默地放慢了脚步,任由那只微凉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自己。 回家的路,阿音一言不发。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评论着街边的胭脂水粉,或是哪家包子更好吃。 她只是低着头,攥着苏婉晴的手,脚步又快又急。 苏婉晴心中愈发担忧,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 回到家中,阿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强行挤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夫人,我……我去收拾厨房。” 她放下菜篮,几乎是逃一般地躲进了灶房,不给苏婉晴任何说话的机会。 苏婉晴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开始整理买回来的菜蔬。 夜深人静。 阿音躺在自己小小的卧房里,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映出一片水光。 凤求凰是母亲的琴,也是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但由于古琴不方便携带,所以当初逃出来的时候没办法带走。 而这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古琴,如今却要在文会上拍卖,被那些红月楼的人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将她最珍贵的回忆,践踏得粉碎。 泪水渐渐流干,阿音的眼神却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哭是没用的。 求人,更不可能。 红月楼是什么地方,她比谁都清楚,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 沉默了许久,阿音坐起身,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 白鹭院学,柒舍。 静室之内,檀香袅袅。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局势已入中盘,犬牙交错,极为复杂。 顾铭执黑,凝神沉思。 对面的秦明月拈起一枚白子。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棋子精准地落在棋盘的斜角星位。 一子落下,气贯全场,仿佛一条蛰伏的白龙,骤然苏醒。 顾铭原本营造的攻势,瞬间被截断,隐隐有被反包围的趋势。 他看着这步棋,不由得苦笑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笥。 “我输了。” 第155章 阿音的决定 秦明月开口,声音清冷,却隐约带着一丝惊叹: “你的棋力,进境极快。” 她端起一旁的茶杯,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还在复盘。 “一月之前,你不过才刚入棋道,如今已能在百手内与我平分秋色了。” 顾铭笑了笑,开始收拾棋子: “还是多亏了玄晖兄指点。”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若非秦明月时常与他对弈,并倾囊相授,他的棋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小有所成的境界。 秦明月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顾铭收起棋子和棋盘,露出玩味的笑容: “很喜欢玄晖兄的一句话,想娶我,起码要在学识上和棋道上都稳稳胜过我。” “敢问玄晖兄,现在我还差多少?” 秦明月脸颊飞起两朵红晕,扭头拿起一册书卷,眼神有些躲闪: “刚刚我是收着下的,如果我认真......定能在七十手内就将你的棋型冲乱。” “想真正击败我,还早着呢。” 顾铭看着秦明月绯红的侧脸,眼中的笑意更盛。 这傲娇月还耍起无赖来了。 刚刚那副全神贯注、捏棋子捏得指节都发白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收着下的。 不过顾铭知道她脸皮薄不禁逗,再逗下去她恐怕就要哈气了。 所以也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各自学习了一会儿后,秦明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过几日,红月楼有一场文会,天临府的文人雅士大多会去。” 顾铭眼神微动。 又是红月楼。 这个名字,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了。 “文会?”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错。” 秦明月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说是文会,其实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拍卖会。” “与寻常地方不同,红月楼的压轴拍品,不用金银,而是以才学定归属。” 顾铭心中一动。 “以才学定归属?” “正是,届时会以拍品为题,与会者当场作诗、填词或是题字,由在场的文人大家共同品评,最优者,便可得宝而归。”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虽说有些噱头,但也算一桩雅事,此次的请柬颇为难得,寻常富户也难得能求到一张。” 说完,秦明月抬起眼帘,放下茶杯,下巴微扬,露出一截优美白皙的脖颈: “你若是有兴趣,届时我可带你同去。” 她补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去见见世面,对你日后的策论文章,或许也有些裨益。” 明明是想邀请自己,却偏要摆出一副“顺便带你见见世面”的傲娇模样,让顾铭忍俊不禁。 佳人相邀,顾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对着秦明月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如此,便多谢玄晖兄了。” 秦明月几不可查地颔了颔首,算是应答。 “无妨,院试在即,温习功课吧。” ……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这几日,天临府愈发热闹起来,街头巷尾皆是关于红月楼文会的议论。 据说那压轴的珍宝凤求凰,引得江南道无数风流名士心驰神往。 连带着红月楼的请柬,在黑市上都被炒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顾家小院内,却是一片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宁静。 苏婉晴坐在廊下,指尖拈着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正为顾铭缝制一件新的内衫。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阿音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局促: “夫人……” 她走到苏婉晴身边,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 “我……我想出去一趟,买些南街铺子的特制丝线,前几日给您绣的帕子,还差最后一点颜色。” 苏婉晴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温和的目光落在阿音略显苍白的小脸上。 自从那日之后,阿音每天都会找借口独自出门,一去便是大半个时辰。 苏婉晴心中担忧,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音,你这几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轻柔,生怕惊扰到这只看似活泼、实则内心敏感的小雀儿。 阿音闻言,身子猛地一僵,随即飞快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有呀!夫人您多心了!” 她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琥珀色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慌乱。 “我就是想着快点把那方帕子绣好,给您一个惊喜!夫人您就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不等苏婉晴再开口,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转身快步跑出了院门。 苏婉晴伸出手,想要唤住她,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 苏婉晴不是没有想过将此事告知顾铭。 但转念一想,夫君如今正在备考院试的关键时刻,她实在不愿因这些家宅琐事去打扰他。 还是等夫君下次休沐回家,再与他细说吧。 …… 红月楼,后巷。 与前楼那销金蚀骨的繁华不同,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泔水与劣质脂粉混合的古怪气味。 墙角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几只野猫警惕地蜷缩在杂物堆里,冷眼看着悄悄钻进巷子的阿音。 阿音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更为僻静的死角,背靠着斑驳的墙壁,静静地等待着。 她早已换下平日的衣服,穿上了一套灰扑扑、洗得发白的短打。 脸上还故意抹了几道灰痕和黄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小厮,毫不起眼。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粉白小厮服、脸上薄施脂粉的少年探出头来。 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才快速闪身出来,将门重新关好。 “姐!” 少年快步走到阿音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他叫小六,是当年母亲楚云袖身边侍女的儿子。 也是阿音在红月楼里唯一的朋友。 母亲过世后,红月楼里,也只有他还念着母亲的旧情。 阿音平日里那双总是灵动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却沉静如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打听清楚了吗?” 第156章 不好,那坏事! 小六的脸色更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有些湿润的手帕,颤抖着递了过去: “姐,你……你真要这么做?” 阿音没有回答,直接将手帕接了过来。 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线条并标注了记号。 虽然画得很简略,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红月楼后院巡逻护院的路线和换班时间。 阿音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图纸一角那个标注着红圈的仓库上。 凤求凰就被放在那里。 小六见她不说话,急得快要哭出来: “姐!这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咱们俩都得被沉塘喂鱼不可!” 阿音收起轻声说道: “不是咱们俩,小六,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没关系。” “你能帮姐打听清楚情况,姐已经很感激你了,后面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扯进来。” 小六本来还想再劝劝她,但对上阿音的眼神后,被她眼中的决绝震慑住了。 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自己这位姐姐看似娇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倔。 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许久,他才颓然地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知道了……姐。” 阿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一酸,但面上依旧冷静。 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已经雇好了一辆车,就在巷子口等着。” “文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前楼最是忙乱。”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些贵客身上,后院的防备反而是最松懈的。” “到那时,我会进去,把母亲的琴给拿回来。” 她看着小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记住,在那个时候,一定要出现在前厅,找个显眼的地方待着,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明白吗?” 这一嘱咐自然是在为小六撇清干系。 小六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头。 阿音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布袋,里面是几块碎银子。 她将布袋塞进小六的手里: “拿着。” 小六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连连摆手: “姐!我不要!我帮你不是为了钱!” “拿着!” 阿音的语气不容置喙,强行将那个小布袋塞进他的怀里。 “这不是给你的报酬,这是公子和夫人平日里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 她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一丝萧索: “我当初逃出来,身无分文,如今身上也就这些,也没有别的可以给你的。” “你拿着,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小六死死攥着怀里那个尚有余温的布袋,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阿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颤抖着说道: “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巷弄更深处的阴影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 休沐日,天光大好。 大部分学子已经离开了院学。 白鹭院学内,没了平日的书声琅琅,显得格外清静。 柒舍之内,顾铭已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襕衫,正将几卷书稿放入书箱。 秦明月立在窗前,一身白玉衫衬得她愈发清冷出尘,她看着窗外摇曳的海棠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以走了。”顾铭整理好书箱,站起身说道。 秦明月回过神,轻轻颔首,没有多言。 两人并肩走出柒舍,正巧遇上几个甲班的同窗,他们衣着光鲜,神情兴奋,正在兴高采烈地畅谈。 “萧兄,徐兄,你们也去红月楼?” 其中一人笑着打招呼。 萧衍点了点头,神色方正: “此等盛会,自当一观。” 另一人则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神秘。 “早听说徐兄尤擅琴道,这次定是奔着瑶琴仙子楚云袖的凤求凰去的吧!” 徐姓学子拱了拱手,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自然,我自幼就听说过瑶琴仙子与凤求凰的传奇轶事,早就想亲眼一见,今日总算能如愿以偿了。” 几人议论着,声音里满是向往与激动,渐渐走远。 顾铭的脚步,却在听到“楚云袖”三个字时,猛地一顿。 楚云袖…… 阿音的母亲。 “怎么了?” 秦明月察觉到他的异样,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 顾铭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歉意的笑容: “玄晖兄,恐怕要劳烦你稍等片刻,或是在红月楼外等我。” 秦明月眉梢微挑。 “我想起家中有事,须得回去一趟。”顾铭解释道。 “无妨。”秦明月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我与你同去,左右无事。” …… 顾家小院。 两人坐上秦明月的马车,很快便回到了巷弄。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顾铭推门而入,只见苏婉晴一人坐在廊下,手中拿着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 眉宇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夫君?你回来了?咦,秦公子也来了,快请进。” 看到顾铭,苏婉晴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他身后的秦明月,连忙起身行礼。 顾铭扫了一眼没看到阿音的身影,立刻开口问道: “婉晴,阿音怎么不在家?” 苏婉晴眉头微颦,轻轻摇了摇头: “阿音她下午有事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秦明月,有些欲言又止。 但对上顾铭那焦急而信任的目光,还是将这几日阿音的异常和盘托出。 “夫君,阿音这几日很不对劲。” “自打那日从市集回来,她就像变了个人,总是找各种借口出门,还不让我同行。” “前日说见一个朋友,昨日说出去转转,今日又说要去南街买什么丝线……” 苏婉晴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 “我本该拦住她的,可……” 话音未落,顾铭已然明白了。 红月楼,凤求凰,母亲的遗物,阿音的反常,今日的文会拍卖…… 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构成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猜测。 那个傻丫头,怕是要去红月楼抢回凤求凰! 第157章 偷琴不成反被抓 顾铭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转身,对着苏婉晴柔声安抚道: “婉晴,你别担心,在家等我,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看向秦明月,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玄晖兄,我们必须立刻去红月楼,出事了!” 秦明月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从顾铭的神态和苏婉晴的话语中,已然猜到了几分。 她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 红月楼,金碧辉煌的前厅。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不少人已经提前到场了。 衣着华贵的宾客们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美酒混合的奢靡气息。 角落里,一个穿着粉白小厮服的少年正低头擦拭着一张花梨木长案,动作却显得心不在焉。 小六的心跳得如同擂鼓,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敢抬头,却用眼角的余光,一遍又一遍地瞟向通往后院的方向。 姐……应该已经进去了吧? 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越是这么想,手就抖得越厉害。 甚至没察觉到,一个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小六。” 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小六浑身一僵,如同被冻住一般,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僵硬地转过身,一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映入眼帘,正是红月楼的龟公崔管事。 崔管事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一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着毒蛇般的光: “你今天,好像很紧张啊。” 小六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慌忙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没有……崔管事,我……我只是没有见过这种大场面,身体有些不舒服。” 崔管事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却愈发冰冷。 “是吗?” 他伸出兰花指,轻轻捏起小六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我看你,倒不像是身体不舒服,倒像是心里有鬼。” 小六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崔管事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他松开手,淡淡地对身旁侍立的两名彪形大汉偏了偏头: “带下去,问问他,到底在鬼鬼祟祟些什么。” “今天这种场合,我可不想看到什么岔子。” 两名大汉应声上前,如拎小鸡般架起小六,不顾他的挣扎与哀求,径直拖向了后院。 前厅的喧嚣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阴暗潮湿的柴房里。 小六被粗暴地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名大汉恶狠狠地喝问道。 小六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能出卖姐姐! “呵,小龟奴嘴还挺硬。” 另一名大汉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脚便踹在小六的肚子上。 剧痛瞬间袭来,小六疼得蜷缩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 崔管事踱步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有什么事?” “不说的话,你知道下场。” 小六看着他,眼中满是恐惧,却依旧紧闭着嘴。 崔管事失去了耐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这种红月楼底层的孤儿小厮,又是签了卖身契的,就算是打杀了也没苦主来告状。 他使了个眼色。 那大汉会意,从墙上解下一条浸了水的鞭子,狠狠抽在了小六的背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狭小的柴房里。 这一鞭,彻底击溃了小六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哪里受过这等毒打。 “我说!我说!” 小六涕泪横流,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 “是……是阿音姐!她……她要去仓库……拿回她娘的琴!” 崔管事闻言,脸色骤变。 楚云袖的女儿? 当初让她逃了,没想到竟然还敢回来。 崔管事当即厉声喝道: “快!去仓库,如果凤求凰有什么闪失,我拿你们的皮来抵!” 几名打手闻声,立刻朝着仓库的方向狂奔而去。 …… 与此同时,红月楼仓库内。 阿音避开了巡逻的打手,撬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进入仓库,阿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放在在最中央,用锦缎覆盖的凤求凰。 阿音的心脏狂跳不止,她快步上前,颤抖着手想要揭开那层锦缎。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护院的呼喝。 “快开门,你们几个去堵后院!” “把仓库围起来!” 阿音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血色尽褪。 被发现了! 她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转身,从原路退了出去。 她刚闪身出门,就听到“哐当”一声,身后的仓库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好险! 阿音不敢停留,拼命朝着后巷跑去。 可她惊慌之下,脚下不稳,不小心撞倒了墙角堆放的一摞空酒坛。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后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在那!小贼别跑!” 两名闻声赶来的打手立刻发现了她的身影,怒吼着追了上来。 阿音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凭着记忆,在后院里左冲右突。 她身形娇小,动作灵敏,一时间竟没让那两个大汉追上。 眼看通往外面车马巷的出口就在眼前,阿音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她猛地冲出后院的柴门,一头扎进了停放着数十辆华贵马车的偏巷之中。 看着周围停放的马车,阿音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 原本这里就是堆杂物的后巷,联通着许多四通八达的小道。 但今天红月楼举办文会,把这条巷子给封了专门给贵客停车马。 所以她等于是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但阿音依然不敢停下,飞快地扫视一圈,就近躲到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后面。 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紧紧贴着冰冷的车轮,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很快,那两名打手也追了过来。 他们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扫视着整条巷子。 “人呢?跑哪去了?” “肯定就躲在这些马车后面!给老子一辆一辆地搜!”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如同踩在阿音的心尖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第158章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拿回你母亲的遗物 其中一名打手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瓦,恶狠狠地说道: “搜!一辆都别放过!这小贼逃不了了,今天非把他的骨头拆了不可!” 阿音蜷缩在冰冷的车轮后,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沉稳的声音,如同一块石子投入死水,骤然在巷口响起。 “让开,别挡路。” 巷子里的气氛猛地一滞。 那两名正准备搜查的打手不耐烦地回过头,正欲呵斥。 “办事呢!闲杂人等赶紧……” 话说到一半,却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看清了来人。 巷口处,静静地停着一辆通体由名贵楠木打造的马车。 车身雕刻着繁复而低调的纹路,就连拉车的马,都是神骏非凡的北地良驹。 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书生正站在车前,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而在他身侧,还立着一位白玉衫的少年,面容清冷,气质出尘。 红月楼这种地方,天天迎来送往,在这里混的人最是会看人下菜碟。 只一眼,他们便知晓,眼前这两位肯定是来参加文会的,而且这马车,是他们绝对得罪不起的贵人。 先前那股嚣张气焰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其中一人连忙挤出谄媚的笑容,躬身道: “原来是两位公子,小的们失礼了。我们在抓一个偷东西的小贼,惊扰了二位公子,还望恕罪。” 顾铭的目光在巷内飞快地扫过,心中已然了然。 他面不改色,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别挡着路。” 他指了指巷子深处。 “我的马车要停进去。” 两名打手闻言一愣,面露难色。 “公子,这巷子是个死胡同,有小贼刚刚逃进去了,您这马车停进去,万一……” 顾铭眉头微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怎么?耽误了我去参加文会,你们两个负责?” 他身旁的秦明月虽一言不发,但那清冷的眼神却让两名打手后背阵阵发凉。 他们毫不怀疑,若是再多说一句废话,眼前这位贵公子可能就会直接掉头走人。 今天可是文会,若是因为他们怠慢了贵客,崔管事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不不不!您误会了!” 另一名打手连忙上前,满脸堆笑地将同伴拉到一边。 “公子您请,您尽管停!我们这就给您让路!” 反正这是死胡同,他们守在巷口,那小贼插翅也难飞。 更何况那小贼又没有得手,当然先伺候好这位爷才是正经事。 顾铭淡淡颔首,随即对车夫吩咐道: “进去吧,停到最里面。”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巷子听清。 藏在马车后的阿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马车缓缓驶入狭窄的巷子,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此刻在阿音听来,无异于天籁。 是公子的声音! 她原本死寂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希望填满。 顾铭指挥着车夫,正好将马车停在了阿音藏身的那辆华贵马车旁边。 两车之间形成了一个绝佳的视觉死角。 几乎是在马车停稳的瞬间。 阿音就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那辆马车的车底钻出,飞快地闪到了顾铭马车的后面。 她刚一蹲下,车厢后方的小门便被从内推开。 一只大手伸了出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进去。 车门迅速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厢内光线昏暗,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墨香。 阿音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抬头便对上了秦明月那双清冷如水的眸子。 秦明月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套衣物,递了过来。 那是一套秦明月长备的衣衫。 “快换上。”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果决。 顾铭早已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 阿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连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 三下五除二地脱下那身破旧的短打,飞快地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衣衫有些宽大,穿在瘦弱的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秦明月拿出几条丝带,将衣衫系紧,帮她整理了一番。 虽然依然有些不合适,但至少乍一看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好了……” 阿音小声说道。 顾铭这才转过身来,他看了一眼阿音,和声说道: “走吧。” 随后顾铭率先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秦明月紧随其后。 阿音深吸一口气,学着平日里那些大户人家侍女的模样,低眉顺眼地跟在两人身后。 守在巷口的两个打手见他们出来,立刻又换上了那副谄媚的嘴脸: “公子,这边请。” 他们一边笑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三人身后瞥了一眼,见再无他人,便彻底放下心来。 至于跟在后面的那个小丫鬟,一看就是这两位贵公子带来的,他们自然不会多看一眼。 “嗯。” 顾铭淡淡地应了一声,看都没看他们,便与秦明月并肩朝着巷外走去。 阿音低着头,紧紧跟在顾铭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生怕被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 直到彻底走出那条令人窒息的车马巷,回到红月楼前门那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她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两名打手恭敬地目送着三人走远,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条幽深的巷子,脸上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表情。 “搜!我就不信了,那小贼还能飞了不成!” …… 红月楼前厅,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悠扬的丝竹之声萦绕梁间,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与名贵熏香混合的奢靡气息。 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一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尽显风流。 小厮在看过秦明月的请柬后,领着三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了前排一处视野极佳的临窗小桌。 桌上早已备好了精致的茶点瓜果。 三人落座,阿音局促不安地看向顾铭,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眸里满是后怕与自责。 刚才那一幕幕,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回放。 若不是公子和秦公子及时赶到,她现在恐怕…… 她不敢再想下去。 “公子……” 阿音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自责和愧疚。 “我……我给您惹麻烦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随时都要落下来。 顾铭看着她这副可怜又无助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 他没有责备,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冰凉颤抖的小手。 阿音的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顾铭不容抗拒地握紧了。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纷乱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顾铭侧过头,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放心。”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阿音的耳中。 “我一定会帮你,拿回你母亲的遗物。” 第159章 文会开始 阿音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铭。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紧紧包裹着她冰凉的小手。 那股不容置喙的坚定力量,顺着手臂,一直传递到她的心底,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喉咙。 公子……他说,他会帮自己。 他没有责怪她鲁莽,没有质问她惹下大祸,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给了她一个最坚定的承诺。 一旁的秦明月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清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两人交握的手。 眉梢极轻地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 红月楼外,车马巷。 “妈的,搜了三遍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一名打手一脚踢翻一个空酒坛,发出刺耳的响声,满脸都是暴躁。 另一人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脸上也满是疑惑和不甘。 “这里是死胡同,就一个出口,咱们又一直守在这儿,那小贼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 “会不会是翻墙跑了?” “这么高的墙,他怎么翻?” “这可说不准,你听说过轻功吗?” “我看你是评书听多了吧。” “评书都是来源于生活的!”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贼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别找了。回去怎么跟崔管事交代吧。” 其中一人颓然地摆了摆手,一想到崔管事那张阴柔的脸,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后院,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崔管事。 崔管事听完汇报,那张涂着厚粉的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再次去一趟仓库,亲自检查了那张凤求凰以及其他拍品安然无恙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群废物!” 他对着两个打手低声咒骂了一句,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火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前厅,听着里面传来的喧嚣笑语,眼中闪过一丝认真。 今晚的文会才是重中之重,来的都是天临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万不能出半点岔子。 既然东西没丢,那小贼的事,可以暂时放一放。 “罢了。” 崔管事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了那张谄媚的笑脸。 “先伺候好前头的各位爷,那小贼的事,等文会结束再慢慢算账!” …… 红月楼前厅,气氛愈发热烈。 天临府内有名的风流雅士几乎都已到齐。 众人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随着丝竹之声转为高亢,一名身着华丽锦袍的中年儒生满面春风地走上了厅中央的高台。 “鄙人忝为红月楼二柜,今夜才子佳人,良辰美景,鄙人有幸主持文会,实感荣幸之至。” “今日文会,相信大家都知道规则了,我们不谈黄白之物,只谈雪月风花!” 他声音洪亮,一番开场白后,便开始了今晚的拍卖。 最先被呈上来的,是一方端砚,石质细腻,雕工精美,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大儒的心爱之物。 “……醉卧红月楼,不识归家路,此砚伴我,可得半日闲……” 一名喝得微醺的白发老者摇头晃脑地念着对应的词,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紧接着,又是名家字画、古籍善本,每一件都引得不少文人争相作出佳作。 气氛在一次次的诗词声中被推向高潮。 顾铭坐在席间看着那些文人墨客为了一件心头好而面红耳赤地争抢,也不禁大开眼界。 这大崝王朝的文风确实鼎盛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终于,在几轮小高潮之后,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神秘而激动的笑容,高声宣布道: “接下来,便是今晚的压轴之宝!” 话音落下,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高台。 在万众期待之中,两个健壮的仆人抬着一个盖着明黄锦缎的长条形物体,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上高台,将其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正中央的案几上。 阿音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主持人走上前,双手按在锦缎之上,环视全场,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猛地将锦缎掀开! “嗡——” 一声轻微的琴弦震颤之音,仿佛跨越了时空,在整个大厅内回响。 一张古琴,静静地躺在案几上。 琴身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金色,仿佛浸透了无尽的岁月与故事。 琴面之上,镌刻着凤凰展翅的纹路,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神骏非凡。 “瑶琴今何在,仙音待谁闻?”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低声吟诵了一句,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这便是传说中的凤求凰?” “不愧是大崝十大名琴之一!” “光是这百年梧桐木,就价值千金,更别说还有瑶琴仙子传奇事迹的加成了。” 台下响起一片惊叹与赞美之声。 徐渭等几位尤擅琴道的学子,更是双眼放光,死死地盯着那张琴,脸上写满了痴迷与渴望。 要知道,在楚云袖大火之时,百两纹银都只能换来她隔帘一曲。 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听说过凤求凰,并没有亲眼见过。 在座的大部分中年文士,十多年前初出茅庐,自然没有这个福气。 今天前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宴请少年时的自己了。 然而,这些赞美之声,落在阿音的耳中,却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那是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不是什么任人观赏、估价的物品!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抚动琴弦的画面,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她感觉到了顾铭在看她。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了那双深邃而沉静的眼眸。 那目光温暖,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160章 笔来!没人比我更懂凤求凰 高台上,那名红月楼二掌柜见气氛已经烘托到了极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箱子走了上来,放在凤求凰旁边。 二掌柜提高了声调,指着那个红木箱子,高声道: “此箱之内,还存放着一些瑶琴仙子楚云袖姑娘生前的心爱之物,将会一并赠予今夜的胜出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原本就热烈无比的气氛,仿佛被浇上了一勺滚油,瞬间沸腾! 如果说凤求凰本身是文人雅士们追逐的传奇。 那楚云袖的遗物,便是为这传奇增添了最动人的一抹色彩。 “笔墨伺候!” “快,给我拿最好的狼毫来!” 台下,无数文人墨客已经按捺不住,纷纷呼唤小厮,准备挥毫泼墨。 一场围绕着凤求凰的诗词大战,一触即发。 秦明月清冷的目光扫过前排那几位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文士,微微侧过身,对顾铭低声说道: “若是花钱,我库房里的银子可以任你取用。”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奈。 “但今日这规矩,我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朝不远处的几人抬了抬下巴。 “那几位,都是天临府久负盛名的文士,而且家底殷实。” “这琴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便是千金,也换不回来了。” 秦明月的话语冷静而客观,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阿音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上。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又白了,刚刚被安抚下去的心,再次被揪紧。 她紧张地看向顾铭,声音里带着哭腔: “公子……那,那我们怎么办?” 顾铭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高台那张古琴上,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他伸出手,再次轻轻拍了拍阿音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然后,他转头,对着旁边躬身侍立的小厮,淡淡地开口。 “笔来!”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小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躬身应道: “是,公子稍待!” 很快,笔墨纸砚便被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桌上。 红月楼之所以以文比的方式拍卖凤求凰,就是为了打响名气。 故凤求凰将要拍卖的消息,早在半月前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天临府。 因此,今夜到场的许多人,并非到了现场再即兴创作的,而是早有准备。 顾铭这边刚铺开宣纸。 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色襕衫的青年儒生便兴奋地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中的宣纸,意气风发地高声吟诵: “凤翼梧桐栖,凰鸣待知音。云袖今何在?一曲动我心!” 这首诗虽然算不上惊才绝艳,但意境贴合,又抢了个头彩,立刻引来一片喝彩之声。 “好!好一个一曲动我心!” “王兄大才!”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他人也纷纷按捺不住,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 将自己早已备好的得意之作公之于众。 一时间,大厅内吟诗声、唱和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顾铭那一桌却显得格外安静。 他手持狼毫,悬腕于宣纸之上,凝神静气,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笔尖落下,没有丝毫的停顿与迟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仿佛不是人在写字,而是云烟在纸上自行变幻。 风骨卓然、神采飞扬的字迹,悄然跃然纸上。 坐在他身侧的秦明月,好奇地瞥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开。 那只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险些将茶水都洒了出来。 难以言喻的震惊,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看着宣纸上那一行行词句,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双清冷如皎月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不敢置信。 只见宣纸的最上方,赫然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首完整的《凤求凰》,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宣纸上。 墨迹未干,却仿佛每一个字都燃烧着滚烫的火焰。 秦明月的呼吸,在看到那首词的瞬间,彻底乱了。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 何等赤裸又热烈的诗句,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炽烈的求偶与告白! 这就是顾铭对那个女人的感情吗? 秦明月脑海里浮现出苏婉晴温婉大方的身影。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失落。 她下意识地端起茶盏,但素手却微微颤抖。 清亮的茶水在杯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旁边的阿音不懂诗词,更看不出其中那令人心跳的旖旎。 她只看到公子脸上那份从容不迫的镇定。 这就够了。 她不懂,但她信公子。 只要公子说能行,那就一定能行! 就在此时,前排一处席位上,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文士霍然起身,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是钱塘的杜腾!他可是我们江南道有名的诗商人,不仅家有万贯,诗才亦是了得!” 旁边立刻有人低声介绍起来,语气中满是推崇。 那杜腾高高举起手中的宣纸,意气风发地高声吟诵: “红月楼上忆仙音,瑶琴一曲天下闻。云袖虽去风骨在,梧桐寂寞待归人!” 这首诗虽说不上惊才绝艳,但胜在工整应景,算的上佳作,立刻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好一个梧桐寂寞待归人!” “杜公子大才!” 叫好声未落,另一侧的一位白发老者也抚须一笑,缓缓站起。 “那是孙老大人!曾官至礼部员外郎,致仕归乡,乃是读书人之楷模!” 又有人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场间顿时肃静了几分。 老者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缓缓念道: “二十年前金陵客,曾慕仙子风华。一别经年鬓已霜,重闻凤求凰。物是人非……” 一首《相见欢》,道尽了岁月沧桑与物是人非的感慨,意境深远。 引得在场不少同龄文士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这下,场间的气氛彻底被点燃了。 杜腾的诗,才气纵横,孙老大人的词,意境悠远,两人皆是上佳之作。 众人议论纷纷,已经默认今夜的胜出者,便是在这二人之中了。 高台上的二掌柜也是满脸笑意,准备请众人进行评判。 第161章 《凤求凰》一出,尘埃落定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且慢。” 顾铭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高举宣纸,只是平静地拿起桌上那幅墨迹已干的作品。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这个年轻书生身上。 “这年轻人是谁?看上去有些面熟。” “看衣着,似乎是白鹭院学的学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杜公子和孙老大人面前,恐怕还需要时间沉淀吧。” “他是我隔壁甲二班的顾铭,县试和府试均是案首,已经是连中两元了。” “看看这位小两元能否做出一首佳作吧。” 虽然小两元的名头不小,但杜腾是有秀才功名的,孙老大人更是举人出身。 更何况,才学是需要时间磨砺的。 顾铭对这些议论声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走上前去。 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越过人群,直视着高台上的那张凤求凰。 他缓缓展开宣纸,那沉稳而清晰的吟诵声,便如清泉流响,回荡在整个大厅。 “《凤求凰》。” 这三个字,便让全场为之一静。 竟敢直接以此为题! 不过是却有自信还是哗众取宠就难说了。 杜腾和孙老大人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以为然。 然而,下一刻,当顾铭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脸上的表情便彻底凝固了。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开篇两句,如平地惊雷,石破天惊。 那股热烈到极致的爱慕之情,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喧闹的大厅,刹那间落针可闻。 在这个讲究内敛含蓄的环境下,这样的诗给人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顾铭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当这最后两句念出,那种得不到便宁愿毁灭的决绝,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震撼! 词的上半阙,至此结束。 可整个大厅,依旧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首词里所蕴含的那种原始、炽热、毫无保留的生命力与情感冲击得心神摇曳,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才是配得上那张传奇古琴的绝唱! 秦明月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阿音虽然依旧听不懂,但她能看懂在场所有人的表情。 那种震惊、那种不可思议、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折服! 她的眼中,泪水与混杂着骄傲的光芒一同涌出。 公子,她的公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好……好一个《凤求凰》!” 终于,孙老大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赞叹。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顾铭桌前,对着顾铭拱了拱手: “敢问公子,可否让老夫一观墨宝?” 面对孙老大人,顾铭自然不敢托大,立刻将宣纸递了过去。 那边的杜腾也凑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幅字。 当两人看清那行云流水、风骨卓然的字迹,身体皆是猛地一震。 孙老大人抚了抚白须,眼里尽是赞叹: “这么年轻书法就隐隐有名家风范,这手字真可谓登堂入室了。” 而旁边的杜腾关注点则是放在了诗上。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看完下阙的杜腾脸上血色尽失,口中喃喃自语。 “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我那首诗,与此相比,简直就是涂鸦之作,不,连涂鸦都不如……” 他哪里还有半分“诗商人”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孙老大人则是将那宣纸捧在手中,如获至宝反复品读。 时而摇头,时而赞叹,最后,他将宣纸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叹息着说道: “诗书双绝,当为凤求凰之魂!老夫今日能亲眼得见,何其所幸!” 他转过身,对着高台上的二掌柜,朗声道。 “此琴,非这位公子莫属!若红月楼不将琴予他,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没错!孙老大人说得对!” “这才是真正的凤求凰!我等之作,皆是萤火之光,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今日得闻此曲,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 所有的赞美如潮水般向着顾铭涌来。 高台上的二掌柜早已被这惊天的变故震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那两个之前最有力竞争者的反应,又看了看台下群情激奋的宾客,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 他拿起铜锣,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 “铛——!” 清越的锣声响彻全场,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二掌柜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对着顾铭的方向,高高扬起了手。 “今夜文会,胜出者——” 他拖长了声音,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顾铭身上,一字一顿地高声宣布: “白鹭院学,顾铭顾公子!” “这凤求凰,以及瑶琴仙子所有遗物,尽归顾公子所有!” 话音落下。 阿音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拿回来了…… 娘的琴,终于要拿回来了!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向身旁的那个身影。 顾铭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迎着全场瞩目的目光,神色淡然,对着周围的人礼貌地拱了拱手。 红月楼要的就是扬名,如今《凤求凰》一出,红月楼的名气必定大燥。 所以二掌柜立刻就凑了过来: “顾公子,需不需要小人安排人将凤求凰以及其他遗物送到府上。” 顾铭摆了摆手: “送到后巷的马车上就好。” 二掌柜笑着点头: “也好,小人立刻去安排。” 随着凤求凰被顾铭收入囊中,拍卖环节也彻底结束。 红月楼里丝竹声起,歌舞升平。 文人雅士们推杯换盏,酒会正式开场。 很快便有人端着酒杯,朝顾铭这桌走来。 脸上堆着笑,显然是想结交这位写出《凤求凰》的少年才子。 第162章 娘最喜欢小溪了 顾铭目光落在身侧的阿音身上。 小姑娘低着头,双手死死绞着衣角。 肩膀微微发颤,虽强忍着,但那红透的眼眶,紧抿的嘴唇,无不透露着巨大的悲伤。 “顾公子,恭喜恭喜!今夜这首《凤求凰》,真乃惊世之作!当浮一大白!” 一位富态文士笑着举杯。 顾铭拱手回礼,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多谢兄台美意。只是舍妹心绪不佳,需得照料。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那文士也是人精,见状立刻了然,脸上笑容不变,带着几分理解。 “理解理解!顾公子请便,请便!改日再叙!” 其他欲上前攀谈的人见状,也纷纷止步。 毕竟顾铭还只是个院学学子,哪怕有几分才气,也不至于让他们热脸贴冷屁股。 顾铭不再耽搁,他拉起阿音的手道: “阿音,我们走。” 他转向秦明月,带着歉意: “玄晖兄,今夜承蒙相助,只是眼下……” 秦明月目光扫过阿音,微微颔首,打断顾铭的话,声音清冷依旧: “无妨。马车暂借予你。” “车夫也会听你安排。” 言简意赅,却解决了顾铭所有的后顾之忧,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要去哪里,做什么。 顾铭心头一暖,郑重抱拳: “多谢!” 秦明月摆摆手,转身离开红月楼,清冷的背影与周围的繁华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顾铭扶着阿音上了秦明月的马车。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得了秦明月的吩咐,对顾铭恭敬道: 顾铭沉声道: “先离开此处吧。” 车夫应了一声,稳稳驾起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将红月楼的灯火与喧闹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只剩下顾铭和阿音。 顾铭也终于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这把传奇名琴。 凤求凰琴体由百年梧桐木所制,通体暗金。 细看之下,木纹层层涟漪,隐约还透出些许紫红色的木髓纹理,宛若凤凰的羽毛在闪烁华彩。 阿音抚摸着凤求凰,动作轻柔,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个红木箱子上。 顾铭无声地将箱子推到她面前。 阿音的手颤抖着,伸向箱子的铜扣。 “咔哒”一声轻响。 箱子打开了。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脂粉的气息弥散开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普通的物件。 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素色手帕。 几盒颜色早已不再鲜亮的胭脂水粉。 一支样式简单、玉簪头有些裂纹的发簪。 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的琴谱抄本。 都是楚云袖生前用过的物件。 阿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东西,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三秒钟后,她猛地扑倒在箱子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娘——!” 声音凄厉,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思念和无法挽回的痛楚。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箱中的旧物。 她哭得全身蜷缩,肩膀剧烈地耸动。 仿佛要将这十来年的孤苦、恐惧和无处诉说的思念,尽数哭尽。 顾铭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轻拍。 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这哭声,是她对楚云袖迟来的祭奠。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唯有车轮滚动声和阿音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在车厢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阿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看向顾铭,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 “公子……” 顾铭温和地看着她。 “嗯?” 阿音的目光再次落回箱子里的旧物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旧手帕: “我想……我想给娘……立个衣冠冢。就在城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抬起泪眼,满是恳求和不安。 顾铭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好。我们这就去办。” “别怕,有我。” 阿音看着顾铭坚定的眼神,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但这次,似乎多了点微弱的光。 顾铭探身向前,对车夫道: “劳驾,先寻一处寿材店。” 车夫沉稳的声音传来。 “公子放心,小的知道城南有家老店二更才关张,现在应该还开着。”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城南驶去。 夜色已深,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歇业。 城南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上,果然还有一家寿材铺子亮着昏黄的灯火。门板只下了半扇。 顾铭带着阿音下了车。 店里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掌柜,正就着油灯打盹。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浑浊的双眼: “客人要置办什么?” 顾铭拱手道: “想买一口薄棺,一块青石碑。” 老掌柜打量了一下顾铭和阿音,见阿音眼睛红肿抱着琴,心中了然几分: “薄棺有现成的松木。石碑……青石的需现刻。” 他指了指角落里几块打磨好的青石坯料。 阿音的目光立刻落在一块大小适中、石质温润的青石上。 她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石头表面。 “就这块……”她声音很低。 顾铭点头。 “烦请老丈,碑文刻‘先妣楚氏云袖之灵位’,落款……‘独女楚洛音泣立’。” 阿音身体又是一颤,眼泪无声滑落。 老掌柜默默记下,取来工具,开始叮叮当当地刻字。 昏黄的灯光下,石屑纷飞。 一刻钟后,最后一笔刻完。 老掌柜吹去石屑,露出清晰的字迹。 顾铭付了钱,车夫和寿材店的伙计合力将薄棺和石碑搬上马车。 马车再次启程,驶向城外。 夜色更浓,星光黯淡。 车夫将车赶到城外一处依山傍水的缓坡。 坡下溪水潺潺,坡上野草萋萋,几株野花在夜风中摇曳。 远离天临府里的喧闹和污秽,清幽寂静。 “公子,您看此处可还使得?”车夫停稳车,问道。 顾铭和阿音下车。 阿音环顾四周。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和溪水的凉意。 远处有蛙鸣虫唱。确实是个清净安宁的地方。 她走到坡地中央,用力地点点头: “就这里吧,娘最喜欢小溪了。” 第163章 阿音强吻!定情!又见双天赋?! 车夫从车辕下取下一把备用的铁锹。 顾铭挽起袖子,接过铁锹: “我来。” 他选定了位置,开始挖掘。 泥土湿润,带着夜晚的凉气。 铁锹入土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阿音放下凤求凰,也想上前帮忙。顾铭阻止了她。 “阿音,你看着就好。” 他动作沉稳有力,泥土被一锹锹铲出。 车夫也默默拿起车上另一件工具,在顾铭挖的浅坑旁帮忙扩展。 两个男人合力,很快便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墓穴。 顾铭放下铁锹,额角已微微见汗。 阿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走到马车旁,最后看了一眼那打开的红木箱子,目光在每一样旧物上流连,充满了不舍和诀别。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怀中的凤求凰上: “公子,其他东西就入土,这凤求凰,公子还是留着吧。” 顾铭摇了摇头: “我又不擅长琴道,就让它在这陪着你母亲吧。” 阿音轻抚着凤求凰的琴身,接着说道: “我听夫人说,公子若想要继续进学,是一定要学琴的,而且,我相信母亲也更喜欢这琴能发挥它的用处。” 听完阿音的话,顾铭也不再坚持。 阿音将凤求凰交给顾铭,含着泪,亲手将箱子里的手帕、脂粉、发簪……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入那口薄棺中。 动作轻柔,像是在为母亲整理最后的仪容。 每放一件,她的眼泪就掉下一串。但她咬着唇,没有让自己再哭出声。 最后一件物品放入,棺盖合上。 顾铭和车夫合力,将薄棺稳稳地放入浅浅的墓穴中。 泥土再次被填回,覆盖了那方小小的棺木。 很快,地面恢复平整,只留下一个新翻的土堆。 那块青石碑被立在坟前。 “先妣楚氏云袖之灵位 独女楚洛音泣立”的字迹,在微弱的月光下格外清晰。 阿音走到坟前。 她看着那小小的坟茔和冰冷的石碑。 然后深深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凉湿润的泥土。 “咚。” “咚。” “咚。” 三拜之后,她伏在地上,肩膀微微抖动。 顾铭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过了许久,阿音才缓缓起身。 顾铭也上前,对着楚云袖的孤坟深深鞠了一躬: “伯母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好阿音的。” 此时,阿音她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神虽然依旧悲伤,但那份彷徨无助似乎消散了不少。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凤求凰,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转过身,看向顾铭,声音嘶哑: “公子……我们回去吧。” 顾铭看着她,月光下,少女的脸庞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惊惶无依。 “好,回去。” 车夫早已在旁等候。 三人登上马车。 车轮再次滚动,碾过归途。 来时沉重,归去,仿佛卸下了一些什么,却又背负了新的东西。 顾铭和阿音倚坐在一起。 阿音看着顾铭的侧脸,眼神闪动,最终变得坚定,随后鼓起勇气伸手握住了顾铭的手: “公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止是今天,是所有。” 顾铭转头看向阿音,将阿音的小手握紧了一些: “我们是家人,这是我应......” 话音未落,阿音便将小脑袋凑上来,踮起脚尖,亲在了顾铭的脸颊上。 顾铭还没反应过来,阿音便缩了回去,脸色红得几乎要滴血。 这时,他脑海中的【鸿蒙族谱】悄然泛起微光。 一抹深邃的紫芒与一抹璀璨的蓝光交织着从阿音的身上流转而出,融进了族谱里。 【姓名:楚洛音】 【年龄:15】 【颜值:85/96(成长中)】 【身材:77/92(成长中)】 【个体状态:健康,身体正处于发育期。当前情绪悲伤,对宿主极度感激和依恋。】 【子嗣天赋:1.暗香浮生(蓝色品质,风为媒、息为引,暗香浮动间勾勒出浮生万象,能识别出复合气味中细微的不同,嗅觉+50%。)】 【子嗣天赋:2.绝对音感(紫色品质,掌握着极致的音准,能通过听觉识别极其微妙的错误,也能更加精准的感受音乐所传达的意境,辅助任何乐器,都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提高全部乐器领悟+30%)】 感受到这股信息,顾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又是一个双天赋,而且还有一个音律上的紫色品质。 这也说明,阿音彻底对他敞开了心扉,决定将余生托付给顾铭。 ...... 半个时辰后,车夫将顾铭和阿音送至家门。 此时已过子时。 顾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辛苦了。” 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 随后,顾铭与阿音一同走进小院。 院内堂屋亮着灯,昏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摇曳。 苏婉晴坐在灯下并未入睡。 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不时投向紧闭的院门。 每一次门外有细微声响,她的心便跟着提起。 然后又失望地落下。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铭和阿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苏婉晴猛地站起身。 她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快步迎了上去: “你们可算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她冲上前。 一把将顾铭和阿音同时紧紧搂住。 双臂收得很紧。 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身体里。 “担心死我了!” 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 顾铭被她搂着,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抬手。 轻轻回抱住她。 “没事了,婉晴。” 声音低沉安稳。 “都过去了。” 阿音也依偎在苏婉晴温暖的怀抱里,低低唤了一声:“夫人……” 苏婉晴松开他们,双手仍扶着两人的肩膀借着灯光仔细端详。 目光在顾铭脸上停顿片刻。 确认他安然无恙后转向阿音。 看到她红肿如桃的眼睛。 心疼地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残留的湿意。 这时,苏婉晴的目光落在了顾铭和阿音的手上。 他们进门时是手拉着手的。 此刻仍未松开。 阿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像被烫到一般,慌忙想抽回自己的手。 “公…公子……” 她小声嗫嚅着。 头垂得更低。 顾铭却依旧握着,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感受到阿音轻微的挣扎。 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稳了些。 第164章 早就当做一家人了! 苏婉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又看看阿音羞赧慌乱的模样和顾铭平静却坚定的神情。 心中瞬间明了。 不过她脸上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欣慰。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阿音试图挣脱的手背上。 也按在了顾铭的手上。 将阿音试图抽离的动作稳稳压住。 阿音惊讶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错愕和不安。 “夫人?我……” 苏婉晴微笑着,眼神温和得像月光下的溪水: “傻丫头。” 她的声音轻柔。 “我早就把你当亲妹妹了。” 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阿音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苏婉晴,一时忘了言语。 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得眼眶再次湿润。 苏婉晴的目光转向顾铭。 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促狭。 “夫君总是要再娶的。” “不如就娶了阿音。” 她看向阿音,眼神充满信任。 “至少大家都熟悉,知根知底我也放心。” 这话说得直白又自然。 阿音的脸瞬间红透。 像煮熟的虾子。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衣襟里,耳尖红得要滴血: “夫…夫人!您说什么呢……人家,我......”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羞意。 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顾铭的衣角。 顾铭看着苏婉晴,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将阿音的手握得更紧些。 另一只手伸过去稳稳地握住了苏婉晴的手。 将她们两人的手都拢在自己掌心。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婉晴。” 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郑重的承诺。 “不管将来如何。” “不管日后我身边有谁。” 他望着苏婉晴的眼睛。 一字一句。 “你永远是我的结发妻子。” “永远是大妇。” 苏婉晴被他看得心头发烫。 又听他如此承诺。 虽然心头甜蜜,却故意板起脸,柳眉微蹙佯装嗔怒。 “哦?” 她拖长了声音。 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听你这话音……” 她故意眯起眼。 带着点审问的意味。 “你还想娶多少个?” 语气里带着娇嗔。 顾铭看着她佯怒的模样。 只觉得可爱。 忍不住低笑出声,却不答话。 苏婉晴见他笑。 自己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松开顾铭的手。 转而拉住阿音的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阿音你看他!” 她像找到了盟友。 “心里指不定盘算着多少呢!” 语气带着玩笑的抱怨。 阿音被苏婉晴拉着。 听着她打趣顾铭。 看着顾铭无奈又纵容的笑容,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 笼罩心头的悲伤阴霾似乎也被这屋内的暖意和眼前两人的温情驱散了一些。 嘴角不自觉地也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苏婉晴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的情绪,见她笑了,心中更是欢喜。 拉着阿音的手,又朝着顾铭的方向轻轻推搡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 她笑着。 “还不赶快和我一起教训教训这个贪心的男人!” 带着点娇憨的促狭。 阿音被苏婉晴带动着。也怯生生地伸出另一只手。 轻轻推了推顾铭的胳膊。 带着试探。 顾铭顺势装作被推得一个趔趄。 伸出双臂要去呵两人的痒。 “好啊!” 他故意板起脸,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 “合起伙来欺负我?” 苏婉晴笑着躲闪拉着阿音一起避开。 “快跑!” 她笑着喊。 堂屋里顿时充满了低低的笑闹声。 小小的空间被一种温暖而亲密的氛围填满。 暂时冲淡了阿音心中的哀伤。 夜渐深。 小院重归宁静。 顾铭洗漱完毕回到卧房。 苏婉晴已靠在床头。 就着烛光缝补着他一件长衫的袖口。 昏黄的烛光。 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听到动静。 她抬起头对着顾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 顾铭走到床边坐下。看着苏婉晴,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感激。 “婉晴。” “谢谢你。”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 “谢谢你做的一切。” 苏婉晴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谢什么。” 她摇摇头,语气温软,带着理所当然。 “这不是我该做的吗?” 她看着顾铭的眼睛。 目光清澈。 “阿音就是我们家人。” “我能感觉到她心情不好,能帮到她,我也安心。”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顾铭。 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不过……”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顾铭点头。 “你说。” 苏婉晴的目光望向阿音房间的方向。 “阿音……” 她斟酌着词句,声音轻柔却郑重。 “她年纪还太小。” “身子骨都没长开呢。” 她转回头看着顾铭,眼神带着提醒。 “你暂时……” “暂时不能要了她。” “那样对她的身子不好。” “你明白吗?” 语气是纯粹的关切和爱护。 顾铭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 心头一片柔软。 他当然明白,也从未想过在此时对阿音做什么。 他郑重地点头。 “我明白,放心吧,我不会的。” 听到顾铭肯定的语气,苏婉晴松了口气。 脸上重新露出温柔的笑意。 “不过……” 她话锋一转。 “可以先给她一个名分。” “让她安心,也让她在这个家里过得堂堂正正。” 苏婉晴撑着床坐直身子,认真地补充道。 “女孩子家,名分最是要紧。” “有了名分她心里才踏实,旁人也不会说闲话。” “这个事情你必须抓紧办了,不然阿音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一直都会记挂着。” 顾铭看着她为自己、为阿音、为这个家思虑的模样。 心中暖流涌动。 他伸出手臂将苏婉晴揽入怀中。 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婉晴……” 他在她耳边低语。 带着无限感慨。 “你真好。” 苏婉晴依偎在他怀里,嘴角弯起满足的弧度。 她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烛火跳动,将两人相拥的身影。 温柔地投在墙壁上。 “把灯熄了吧。” 第165章 还叫公子?该改口了 晨光熹微。 顾铭难得睡到自然醒。 披衣起身洗漱后。 堂屋里已飘着粥香。 苏婉晴正摆碗筷。 阿音端着一碟酱瓜进来。 “公子早。” 苏婉晴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还叫公子呢?是不是该改口了。” 阿音闻言双颊蓦地飞上两朵红云,羞赧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敢再直视顾铭。 看她这反应,显然是苏婉晴将昨天晚上的谈话告诉了她。 顾铭温声道: “早。” 他目光扫过阿音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心中稍安。 苏婉晴盛好粥,笑着看顾铭: “今日休沐,可有安排?” 顾铭在桌边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清甜适口的米粥,温热的暖流直达胃腹。 他放下碗,目光在苏婉晴和阿音脸上流转,温和地答道: “上午无事,陪你们去市集走走,添些家用,也散散心。” 阿音低头搅着粥。 “我,我都可以的。” ...... 午后,小院宁静。 有了新天赋,顾铭自然是要试试效果的。 正好,楚云袖生前也教过阿音弹琴,虽然时间不长没有学到精髓,但教教他这个小白还是轻轻松松的。 所以吃过午饭后,顾铭便请她先教教自己一些基础的音律和琴技。 阿音将凤求凰小心置于案上。 她神情专注,指尖轻旋琴轸,将七根丝弦一一上紧至最佳状态。 随后,她的手指如蝶舞般轻盈地落在琴弦上,随意拨弄出几个连贯的音节。 “叮咚……铮……” 琴声清冽悠扬,仿佛山泉流淌,又似珠落玉盘。 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纯净韵味。 试完音准后,阿音扭头看向顾铭,期待地说道: “公子想学哪首?” “《清溪落》可好?曲意闲适,指法相对基础,正适合入门。” 顾铭坐到琴前,轻轻点头: “听你的,先学指法?” 阿音绕到他身侧。 “对。” 她微微俯身,指尖虚按在琴弦上方。 “右手擘、托、抹、挑…左手吟、猱、绰、注…” 她放慢速度,一一为顾铭示范。 顾铭凝神细看,双眸紧锁阿音的动作,将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牢牢记在心中。 随后,他依样抬起手,依样画葫芦地模仿起指法。 对一个从来没有弹过琴的人来说,动作难免生涩僵硬,琴弦的声音也显得滞涩。 “指关节放松些。” 阿音轻声提醒。 她犹豫一瞬,还是伸手轻托住顾铭手腕。 “像这样…力发于腕,不必紧绷。” 顾铭顿觉腕间松快。 “懂了。” 他依言再试。 琴音果然清亮几分。 苏婉晴坐在窗边绣花。 闻声抬头,看着两人学琴的身影,唇角含笑。 “铮——” 顾铭按阿音所教。 完整拨出一串音阶。 虽慢,却无错漏。 阿音眼中讶色一闪: “公子学得好快。” “我当初学这指法,用了三日呢。” 顾铭自己倒不是特别意外。 毕竟【绝对音感】也是紫色天赋。 细微的音准差别在他耳中清晰可辨,手上便自然有了分寸。 不过面上肯定要给阿音面子: “是你教得好。” 阿音嘴角勾勒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公子试试《天上仙》前两句?” 她哼起简单曲调。 “散音为主,指法也简单。” 顾铭闭目回忆,指落弦动。 “铮…咚…咚…” 琴音断续,却依稀成调。 阿音屏息听着。 一曲终了。 她忍不住抚掌,看向顾铭,眸光晶亮: “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公子你简直是天才!” 苏婉晴也放下绣花针,拊掌夸赞道: “夫君真好听。” “虽不成曲,已有韵味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学琴吗?不会是本就会弹诓我们的吧。” 阿音现在已经有些兴奋了,兴致勃勃地拉顾铭坐下: “再试试别的!” 随后她挨着顾铭坐下,指着琴弦的一处说道: “这里,抹与挑连用,要快些…” ...... 夕阳西斜。 余晖染红窗纸。 阿音收好琴谱,眼睛里都是崇拜: “公子天赋异禀。” “再练一日,定能弹下整曲。” 苏婉晴端来茶水: “也练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 她将茶盏递给顾铭和阿音。 “阿音教得辛苦。” 阿音接过茶小口啜饮: “一点也不辛苦,公子悟性太强了。” 苏婉晴坐下,目光温和扫过两人。 “夫君。” 她看向顾铭,开口说道: “阿音的事,该定下了。” 阿音捧着茶盏的手一紧,指尖微微发白,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顾铭。 顾铭放下茶盏,微微点头: “理应如此。” “立契纳采,不能委屈了阿音。” 阿音猛地抬头。 “公子…夫人…” 苏婉晴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阿音手背: “傻丫头,以后别叫我夫人了,叫我姐姐。” 随后转头对顾铭说道: “名分是大事,赶在院试放榜后办妥,到时候夫君中榜双喜临门,阿音面上也光彩。” 顾铭点了点头,笑着看着阿音,问道: “阿音,你可愿意?” 阿音眼圈倏地红了。 她用力点头,泪珠滚落。 “愿意的…” 她哽咽着。 “谢公子…谢夫,谢姐姐…” 苏婉晴替她拭泪,柔声道: “莫哭,往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晚饭过后,苏婉晴和阿音去房间里说悄悄话了。 顾铭则是独坐院中。 他回想下午琴音。 阿音教得尽心,自己学得也快。 但那曲中更深远的意境。 总觉隔着一层。 他望着屋内透出的暖黄灯火。 苏婉晴附耳与阿音说着什么,阿音正在低头浅笑。 阿音只是幼时随母耳濡目染学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深入。 只是基础扎实,能教他的终究有限。 有了【绝对音感】这个天赋,院试之后,顾铭肯定是要兼顾琴道一途的。 也该寻个琴道先生了。 顾铭心中思定。 待院试放榜,此事便着手去办。 夜风拂过,带来屋内隐约的笑语。 顾铭起身,推门走入那片温暖之中。 第二天,顾铭则是上午温习功课,下午继续在院子里和阿音学琴。 苏婉晴就在旁边一边做家务一边看二人弹琴,时不时切盘水果倒上一杯热茶。 休沐的时光就在这样岁月静好的氛围中悄然结束。 第166章 七夕那天你就知道了 晨钟撞响。 浑厚的钟声荡开薄雾。 顾铭踏入了白鹭院学的院门。 一些留宿的外地学子已经开始早课,书声郎朗。 路过甲二班,顾铭脚步未停,径直朝甲一班的班舍走去。 班舍内,秦明月临窗而立,素白玉手轻拂书卷。 晨光勾勒侧影,清冷如画。 顾铭抬眼扫了一眼班舍,见只有秦明月一人,故意想逗逗她: “明月,前天多谢你了。” 秦明月闻声转身,眸光清冽柳眉倒竖: “明月?!” 顾铭见秦明月又哈气,立刻收起笑脸,认真地拱了拱手,神情真诚: “若非玄晖兄的车驾及时,后果难料。” 见顾铭正经起来,秦明月脸色才稍霁,指尖轻点书页: “遗物可安置妥当?” “安顿好了,在城外寻了处清静地。” 秦明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院试也没多久了,好好准备吧。” 顾铭会意: “告辞。” 他转身离去,回到了甲二班。 甲二班。 课室里学子来了不少,有些喧闹。 顾铭推门而入。 嗡—— 喧闹声瞬间一滞,所有目光齐刷刷投来。 惊异、好奇、审视皆有之。 顾铭脚步微顿。 随即坦然走向自己座位。 “顾兄!” 孙承业第一个蹦起来。 几步冲到顾铭案前。 “你可算来了!” 他嗓门洪亮。 “红月楼的事,整个天临府都传遍了!” 这孙承业便是当初第一个在班舍里和同窗谈论红月楼文会的那个圆脸富家子。 文会当晚,他也搞到一张请柬,在后排角落的位置亲眼见证了顾铭文压全场一举夺魁的情景。 刚一结束休沐,他就在班舍里把这件事给传开了。 周围学子呼啦一下围拢,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承业说孙老大人亲口赞你‘诗书双绝’?” “那首《凤求凰》,真是顾兄所作?” “长生兄大才,竟然连杜腾和孙老大人都甘拜下风。” 顾铭被围在中间。 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的脸,抬手虚按。 “诸位同窗。” 声音不高。 却让喧闹暂时平息。 “顾某侥幸罢了。” “蒙孙老等前辈抬爱,实不敢当‘双绝’之誉。” 孙承业一拍大腿。 “你看,都说我亲眼所见了,还都不相信我。” 他嗓门又提起来。 “顾兄之才,我等有目共睹!那诗书双绝,名至实归!” “你们是没瞧见孙老大人当时的表情!啧啧,那叫一个……” 他手舞足蹈地试图模仿。 顾铭无奈摇头: “孙兄,言过了。” 他拿起桌上书卷。 “院试在即,诸位还是多温习功课要紧。” 一提起院试,众人高涨的热情才稍退。 “顾兄说得是。” “对对,院试要紧。” 围拢的人群渐渐散开,各自归座。 不过依然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顾铭。 有钦佩。 有羡慕。 也有一丝难掩的嫉妒。 顾铭恍若未觉,端坐案前。 展开《经义策论辑要》。 外界喧嚣如潮水退去,只余书页翻动的轻响。 讲席夫子步入,课室彻底安静。 “今日讲《孟子·告子下》。” 苍老的声音响起。 顾铭提笔蘸墨,在纸笺边记下要点。 笔尖划过,沙沙声细密。 不知不觉中,日影悄然移动。 暮色已然四合,散学的钟声响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 顾铭白天埋首经卷,提笔疾书,策论文章渐趋圆融。 恍如回到前世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三。 争分夺秒,不敢懈怠。 夜晚则是在柒舍里和秦明月秉烛对弈,提升棋道,睡前再更新一下话本。 休沐日也没有往日的清闲。 除了和阿音继续学习琴道以外,其他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 即便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但策和赋可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学问。 不过忙归忙,这半个月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 初二,在随堂小测上写得一篇时策被刘旬当众表扬并诵读。 初四,在书法课上的行书被拓印了几份,发向各个班级作为典范临摹。 初五,在与甲三班的论律讲会上作为一辩出场,带领甲二班完胜甲三班。 初七,在棋院课后的手谈中,在第一百九十四手的劫争中凭借“打三还一”的妙手锁定半目胜局,第一次胜过萧衍。 初九...... ...... 半月后,柒舍。 舍内灯火依旧。 棋枰却空置一旁。 顾铭罕见地没有看书,也没有和秦明月对弈。 而是独坐案前,铺开一张洒金信笺。 提笔蘸饱了墨,随即落笔。 “婉晴卿卿如晤……” 笔尖在纸上流畅行走。 思念、关切、家中琐事一一流过。 言辞平实,却温情脉脉。 信末。 他笔锋微转写下一首情诗。 墨迹渐干。 顾铭轻轻吹了吹,眼底泛起温柔笑意。 秦明月推门而入。 她刚洗漱过,发梢微湿,带着些许水汽。 见顾铭伏案书写,她立刻凑上前来,开口说道: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早竟然就开始写话本了?” 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顾铭还未反应过来。 秦明月已看清那信笺里的情意绵绵。 信末。 那首直白的情诗更是刺眼。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秦明月眸光一凝,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瞬间消失,她立刻别开脸: “随时都能见面,还装模作样写什么信。” 语气微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顾铭小心折起信笺装入信封,笑着说道: “这不马上七夕了么。” “总要有份心意。” 秦明月轻哼一声: “学得东西就用到这上面了?牙都酸倒了。”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顾铭,肩线绷得有些紧。 顾铭看着她背影,心头微动,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他起身走到秦明月身侧,故意压低声音。 “明月若喜欢……” 他拖长了调子。 “在下也在七夕为你写一首?” 秦明月身体明显一僵。 猛地转头,对上顾铭带着促狭笑意的眼。 “谁、谁要你写!” 她语速微急。 耳根悄然染上薄红。 “无聊!” 第167章 七夕灯会 七夕。 恰逢休沐日,院学放假。 顾铭回到家中,将那封信递给苏婉晴: “婉晴,看看。” 苏婉晴微怔,接过信笺拆开后当面展读。 信纸上是顾铭的字迹,以及满篇的情意绵绵。 苏婉晴的脸颊,一点一点染上红晕,像天边的霞光。 指尖捏着信纸边缘,微微发颤。 她飞快地瞥了顾铭一眼,又慌忙垂下眼帘,耳根都红透了。 但是又无法控制住继续看下去的冲动。 看到最后,苏婉晴反复默念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哇哦!” 阿音在旁边探着头,拍着手跳起来。 “姐姐脸红了!好红好红!” 苏婉晴羞得不行,抬手作势要打阿音: “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 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笑意。 阿音咯咯笑着躲到顾铭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本来就是嘛!公子你看是不是?” 小脸上满是促狭。 气氛其乐融融。 顾铭含笑看着她们闹,心中一片暖意。 最近半个月的紧张和压力顿时消散了不少。 他轻咳一声: “好了,别闹了,晚上临淮河有灯会。” “你们想去看看吗?” 苏婉晴顺势收起信笺,小心贴身放好,脸上红晕未消: “去。”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期待。 “听说那里最是热闹。” 阿音也立刻从顾铭身后蹦出来: “去去去!我要去看花灯!” 眼睛亮晶晶的充满雀跃。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三人结伴出门。 街上早已人声鼎沸。 处处流光溢彩。 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在檐下、树梢。 走马灯、荷花灯、鲤鱼灯、宫灯……将街巷映照得如同白昼。 孩童提着小小的灯笼奔跑嬉笑。 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的甜香。 七夕的浓厚氛围,笼罩着整座天临城。 “真好看!” 阿音拉着苏婉晴的手。 左顾右盼,兴奋地指着各色花灯。 “公子你看那个大鳌山灯!” “姐姐,那边有卖巧果的!” 苏婉晴含笑点头,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阿音。 不时与顾铭相视一笑。 人流熙攘,顾铭护在两人身侧,小心隔开拥挤。 越靠近城中心的临淮河,人潮越是汹涌。 花灯的海洋与人潮交织在一起。 道路渐渐变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举步维艰。 “小心些。” 顾铭将苏婉晴和阿音护得更紧: “人太多了。” 前方。 一辆华贵的马车也被堵得动弹不得。 车帘掀开,一名高挑的女子在侍女青儿和朱儿搀扶下,踏着脚凳下车准备步行。 那女子身着月白罗裙。 外罩一件轻纱披帛,身姿窈窕。 在灯火映照下气质清冷出尘,恍若月宫仙子临凡。 身边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 顾铭目光扫过。 定睛一看,脚下立刻停住了。 竟是恢复了女装的秦明月! 秦明月也察觉到了注视。 她抬眼望来,四目相对。 清冷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 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下意识想避开,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无法装作不识。 无数灯火照映之下。 那张如冰似玉的脸庞罕见的染上女儿家的羞窘。 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顾铭心中了然,上前几步拱手一礼: “明……秦姑娘。” 他及时改口。 “好巧。” 秦明月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顾……顾公子。” 声音清冽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身旁青儿和朱儿则是一脸吃瓜的表情,互相在那使眼色。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带着微妙的尴尬。 苏婉晴见状拉着阿音走上前,笑容温婉大方: “原来是秦姑娘。” “既是有缘相遇。” “不如结伴同行?” “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她已经认出了这就是当初来家里面的“玄晖兄”。 顾铭背上顿时冒汗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背德感。 咽了咽口水,正不知如何解释之时。 苏婉晴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向他抛来一个让他心安的眼神。 阿音鼻子动了动,闻到秦明月身上的清香。 再仔细一观看秦明月的相貌,眼神里顿时流露出惊讶之色。 是她? 那个女扮男装的人! 转头看苏婉晴时,正好看到她和顾铭的眼神交流。 瞬间有点懵,姐姐也知道? 难道说公子早就和这个秦小姐在一起了? 而面对苏婉晴主动释放的善意。 秦明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轻轻点头算是应允。 气氛松弛了下来。 两行人汇在一起,朝着临淮河畔走去。 临淮河畔更是灯火辉煌。 人山人海。 官府正在举办猜灯谜送花灯的活动。 许多灯谜悬挂在五彩缤纷的花灯下。 吸引了不少才子佳人驻足。 “我们也去试试?” 顾铭提议。 目光扫过那些精巧的花灯。 “好啊好啊!” 阿音第一个响应。 拉着苏婉晴就往人群里钻。 秦明月也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期待。 四人来到一处灯谜摊前。 一盏造型别致的孔雀灯下。 挂着一道谜题: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阿音和苏婉晴看着谜面,一头雾水。 “画时圆……写时方?”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得其解。 顾铭与秦明月目光同时落在谜面上。 几乎是同时,两人眼中闪过明悟。 顾铭嘴角微扬。 秦明月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二人几乎同时抬手指向那谜题。 异口同声: “日。” 顾铭声音沉稳。 秦明月声音清冷。 看守灯谜的小吏眼睛一亮: “二位好眼力!” “正是‘日’字!” “画时圆如太阳,写时(楷体)方正,冬日白昼短,夏日白昼长。” 小吏将做工精巧的孔雀灯递给离得稍近的顾铭。 “公子,这灯是您的了!” 顾铭接过转手便递给了身边的阿音。 阿音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 旁边另一盏玲珑的莲花灯下。 也有一谜: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打一字)” 这次。 阿音和苏婉晴依旧蹙眉。 “上不在上?” “下不在下?” “好绕口啊。” 顾铭和秦明月再次对视一眼。 默契十足。 无需言语。 顾铭微微一笑。 “此乃‘一’字。” 秦明月解释道: “‘上’字去掉上面一横,不在上;‘下’字去掉下面一横,不在下;‘不’字去掉上面一横,不可在上;‘宜’字去掉下面一横,且宜在下。” 小吏抚掌赞叹: “妙解!妙解!” 他取下那盏晶莹剔透的莲花灯。 “这盏灯,归这位姑娘了!” 他将灯递向秦明月。 秦明月接过莲花灯,指尖拂过灯罩。 灯影映在她眸中,流光溢彩。 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 第168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苏婉晴和阿音都看呆了。 她们完全没搞清楚谜底是如何来的。 只觉得这两人解题如同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心中满是震撼与佩服。 “公子和秦姐姐真厉害!” 阿音由衷赞叹。 苏婉晴也笑着点头。 猜灯谜的热闹过后。 四人随着人流。 来到临淮河边。 河面上。 点点烛光随波荡漾。 无数承载着祈愿的花灯顺流而下。 汇成一条流动的星河。 映照着天上的银河。 美不胜收。 “我们也去放灯吧!” 阿音早已按捺不住,雀跃道: “姐姐!我们去那边!那边人少些!” 她指着下游一处稍显僻静的河滩。 苏婉晴看着阿音,又看了看秦明月,凑到顾铭耳边悄悄说道: “我去看着阿音,你好好陪陪秦小姐说会话,加油!” 随后不等顾铭反应,就跟着阿音跑到了河滩边。 蹲下身,开始摆弄她们的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 岸边。 只剩下顾铭和秦明月。 两人并肩而立。 望着河面上璀璨的灯河。 晚风拂过。 带来水汽和远处隐约的笑语声。 气氛一时有些静谧。 顾铭侧过头,看着秦明月。 她手中还拿着那盏莲花灯。 烛光透过灯罩。 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顾铭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小小的花灯。 那花灯造型别致。 是只展翅欲飞的青鸾。 用素白的宣纸糊成。 骨架精巧,显然是自己做的。 秦明月的目光被这小巧的花灯吸引。 她微微侧目看向顾铭。 顾铭将青鸾灯递到她面前,声音温和: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本想替人放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明月脸上。 “但既然遇到了正主。” “还是你自己来吧。” 秦明月愣住了。 她看着那盏小小的青鸾灯。 清冷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愕然。 那句“正主”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盏青鸾灯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表面上。 她依旧维持着那份清冷。 仿佛不甚在意。 唇角却不受控制地。 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笑容如同冰山上骤然绽放的雪莲清冽。 却带着惊心动魄的明媚灿烂。 顾铭瞬间被这笑容定在了原地。 心神摇曳。 秦明月低头仔细端详这青鸾灯。 透过宣纸灯壁。 隐约可见灯内底部似乎还放着一张折叠的字条。 字迹被灯壁和烛光模糊。 只能辨认出最末的笔画。 她下意识地转动花灯。 想看清灯壁遮挡下的内容。 灯影晃动。 烛光透过纸面。 那些字迹却更显朦胧。 无论她如何调整角度,视线始终被阻隔。 只能勉强看到被光影切割开的最后两个字—— “暮暮”。 想看全。 就只有把花灯拆了,撕开这精巧的灯壁。 她盯着那两个字。 “暮暮……” 她低声重复,心尖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里面……写的什么?” 她终是没忍住,抬眸看向顾铭。 顾铭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见她被吊起了胃口,又忍不住想逗逗她。 他故意摇了摇头: “不能说。” 眼底却藏着明晃晃的笑意。 “想知道?” 他向前略倾身。 声音压低了些。 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求我,就告诉你。” 秦明月瞬间僵住。 求他? 她秦明月何时求过人? 脸上的热度“腾”地升起。 比手中的烛火还烫。 羞恼瞬间压过了好奇。 她猛地别开脸。 “谁要求你!” “不说便罢!” 她不再看顾铭。 转身径直走向河岸。 顾铭看着她清冷的背影。 那微微绷紧的肩线。 他摸了摸鼻子。 好像……逗过火了? 他紧跟几步。想解释。 秦明月却已走到水边。 手臂一伸,干脆利落地将手中的青鸾花灯放进了流淌的河水中。 青鸾灯落入水面,轻轻晃了一下。 随即被水流温柔地托起。 带着那未拆封的秘密。 缓缓飘离岸边。 秦明月看着它飘走。 她微微扬着下巴。 维持着那份清冷孤高。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阿音!走慢点,别被挤着了!” 苏婉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带着轻松的笑意。 她们也放完了自己的花灯,正朝这边挥手。 “放好了吗?” “快来!我们去前面看看!” 秦明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微澜。 她不再看顾铭,也不再看河面上那盏渐行渐远的青鸾灯。 对着苏婉晴和阿音微笑着说道: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了。” 她目光扫过身后的丫鬟和侍卫,示意他们准备离开。 “秦姐姐再见!” 阿音脆生生地道。 秦明月对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目光掠过顾铭时,却如同掠过空气。 没有丝毫停留。 随后秦明月带着下人转身离开。 很快便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 顾铭站在原地。 看着秦明月决然离去的背影。 又低头看向河面。 那盏小小的青鸾灯。 混入了下游成百上千的花灯之中。 烛火一点。 在闪烁的灯河里。 显得如此渺小。 正随波逐流。 飘向更远的下游。 他摸了摸下巴无奈地笑了笑。 苏婉晴和阿音走到他身边。 “秦姐姐怎么了?” 阿音看着秦明月消失的方向,有些不解: “看着……好像不大高兴?” 顾铭收回目光。 “没事。” 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阿音的脑袋。 “我们也回家吧。” “时辰不早了。” 苏婉晴点头,挽起顾铭的手臂: “走吧。” 顾铭牵着阿音。 三人离开了喧嚣的河岸。 融入归家的人流。 夜色渐深。 临淮河畔的喧嚣渐渐散去。 只余满河星火,无声流淌。 天临府的花灯节自有定规。 为防堵塞河道或引发火患。 所有花灯只能在官府划定的固定河段施放。 待到散场之时,便有小吏驾着小舟在指定河段打捞。 将那些尚未沉没的花灯统一回收。 几艘小船在河面上穿梭。 小吏们手持长杆网兜。 熟练地将一盏盏形态各异的花灯捞起堆放在船舱内。 烛泪早已凝固。 灯纸也大多被河水浸得半湿。 这些回收的花灯,连同灯内承载着无数祈愿的字条。 并不会随意丢弃。 而是会收集起来。 最终悬挂在临淮河下游那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被视为祥瑞的古老神树之上。 让心愿得以长久安放。 被秦明月放入水流的那盏青鸾灯。 因其骨架精巧,也完好地漂浮到了下游。 被官差的网兜打捞了上来。 混在一堆花灯之中被带回了府衙库房。 库房内。 灯火通明。 几个小吏正忙着整理回收的字条。 准备在第二天送往神树悬挂。 一个小吏拿起那盏青鸾灯。 灯身已有些湿软。 他小心地拆开灯壁,取出了里面那张折叠的字条。 宣纸坚韧。 墨迹虽有洇染,却依旧清晰可辨。 小吏展开字条。 一行飘逸的行书映入眼帘: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咦?”小吏轻咦一声。 反复看了两遍,忍不住点头,随后将这字条与其他祈愿纸一起放入预备悬挂的竹篮中。 “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他不懂诗词,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字写得真好。 第169章 残诗动天临 翌日清晨。 城东那棵枝繁叶茂、挂满红绸的古神树下。 小吏们正忙碌着。 将昨日回收晾干的祈愿字条用红绳系好。 悬挂在低垂的枝桠上。 晨风拂过。 千百张字条随风轻舞,如同满树翻飞的红蝶,沙沙作响。 神树旁。 便是天临府赫赫有名的文思巷。 巷内汇聚着府城数家知名书院和文社。 此时恰是辰时初。 一名身着青衿的年轻学子夹着几卷书从巷口走过,准备去往文社访友。 路过神树时,他不经意地抬头。 便被这满树飘摇的心愿吸引了目光。 读书人对文字总有几分好奇。 他驻足树下饶有兴致地仰头。 浏览起那些随风摆动的字条。 大多是些“家人安康”、“姻缘美满”、“金榜题名”之类的朴素祈愿。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 掠过一张又一张随风轻颤的纸片。 忽然。 一张挂在较低枝杈上的字条。 被风卷着。 正巧飘到他眼前。 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 风骨卓然。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书法的水平有多高。 仔细一看,上面的只有一句残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句! 学子整个人僵在原地。 眼睛死死盯着那十四个字。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冲上喉头。再也按捺不住。 他朗声读了出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洪亮的声音。 瞬间打破了清晨神树下的宁静。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周围原本也有三三两两路过或在树下看心愿的行人。 闻声纷纷侧目。 “怎么回事?” “那人念什么呢?” “好像……是句诗?” 几个同样穿着儒衫、看样子也是去书院的书生。 立刻围拢过来。 “陈兄?” 其中一人认出那学子。 “何事如此激动?” 被唤作陈兄的学子。 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张字条。 激动得语无伦次: “看!快看!这……这残句!绝了!绝妙啊!”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目光聚焦在那字条末尾。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有人低声念出。 短暂的寂静。 随即。 抽气声此起彼伏。 “妙!妙不可言!” 一个年纪稍长的书生猛地一拍大腿。 “此句一出,多少痴男怨女的离愁别绪,尽在其中矣!” 他反复咀嚼着。 “两情久长,不在朝暮……何等豁达!何等通透!” “是啊!” 旁边一个瘦高个儿书生接口。 眼神发亮。 “看似劝慰离别之苦,实则道尽情爱真谛!直指本心!振聋发聩!” “更难得这意境!” 另一人抚掌赞叹。 “将亘古情思,凝于短短十四字之中!举重若轻!立意之高,前所未见!” “可惜……” 陈姓学子叹道。 “不知全篇是何模样,又是何人手笔!不过单凭此句,已足可传世!” 树下。 书生们围着那张字条。 议论纷纷。 惊叹声。 赞叹声。 此起彼伏。 个个面红耳赤。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神树周围。 渐渐聚集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其中不乏一些结伴游玩的怀春少女。 她们虽不似书生那般能引经据典地分析。 但少女心思最是敏感。 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就像石子投入湖泊,在她们的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 痴痴地望着那随风轻舞的字条。 口中喃喃重复: “两情若是久长时……”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 似乎在憧憬。 又似有感悟。 她身旁的同伴,一个绿衣少女也默默念诵着。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悸动。 无需多言。 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十四个字。 如同抓住了一缕微光。 一份寄托。 这诗句直白又深邃。 瞬间便击中了心扉被她们悄然奉为圭臬。 视作日后面对情爱别离时,那份坚守与豁达的信条。 仅仅一天的时间。 这句惊才绝艳的词句。 便如同长了翅膀。 在天临府年轻一代的圈子里疯传。 茶馆酒肆。 书院文社。 闺阁绣楼。 到处都有人在谈论。 “听说了吗?神树下挂出的那句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对!就是这句!绝了!” “不知是哪位大才所作?太想观一观全篇了。” “管他全篇如何!单此一句,已足慰平生!” 才子们击节赞叹。 少女们则悄悄誊写于花笺,压在妆奁之下或绣于贴身香囊视若珍宝。 知府后衙。 精巧的绣楼内。 知府千金陈云裳正对镜梳妆。 贴身丫鬟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小姐!小姐!” 丫鬟凑到陈云裳耳边,叽叽喳喳地将今日城中盛传的那句词说了出来。 “……都在传呢!说挂在神树上的!写得可太好了!” 陈云裳执眉笔的手微微一顿。 “两情若是久长时……” 她低声重复,眼神落在菱花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上。 “……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放下眉笔,静默了片刻,声音轻柔地说道: “取纸笔来。” 丫鬟连忙铺开素笺,研好墨。 陈云裳执起紫毫,蘸饱了墨。 在纸上一笔一划。 工整地写下了那句词。 墨色在宣纸上洇开。 字迹端庄娟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写得很慢。 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筋骨都刻入心底。 写完一遍,她静静看着。 又提笔再次写下。 一遍又一遍。 素白的笺纸上。 墨迹深深浅浅。 闺房内寂静无声。 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轻响。 和少女心底那无人知晓的爱与愁。 次日,秦府,后院。 秦明月坐在窗畔。 膝上摊开一卷棋谱,正在一边看谱一边摆棋子。 青儿和朱儿两个丫鬟在门外廊下轻声细语: “听说了没,前夜灯会后被挂在神树上的那首诗可真是妙极了。” “哪一句?快说给我听听。” “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真好,虽我没读多少书,但就是感觉好,像是写到我心里去了!” 啪嗒。 秦明月膝上的书卷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第170章 全篇到底是什么!? 秦明月没有去捡起平日被她视若珍宝的古棋谱。 清冷的面庞血色褪尽。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 朝朝暮暮! 脑中嗡鸣。 前日临淮河畔。 青鸾灯内烛光摇曳。 那惊鸿一瞥的“暮暮”二字轰然撞入心头,碎片瞬间拼合。 是顾铭写的! 那灯里藏的情诗残句! 这,这是写给她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炸开。 汹涌着冲上脸颊耳根。 秦明月猛地攥紧衣袖,指尖深深陷进柔软布料里。 书卷静静躺在地上。 她反复默念,唇齿间无声咀嚼这十四个字。 一遍。 又一遍。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唇角终究抑制不住。 一点一点向上弯起。 那笑意清浅,却如月破云层。 照亮了整张玉白面庞。 明媚得惊心动魄。 廊下。 青儿和朱儿仍在议论。 “可惜只得这一句残诗。全篇该是何等动人?” “是啊。知府千金遣人寻了一上午,也未寻得全篇呢。” 秦明月倏地抬眼,霍然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你们方才所言的残句,”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没有全篇?” 青儿和朱儿吓了一跳,连忙垂首行礼。 “小姐。” “回小姐,奴婢们也是清晨听采买丫鬟讨论的,只此一句。”青儿小声回答。 “是啊小姐,”朱儿补充道,“天临府都传遍了,都说只有这一句残诗,再无其他了。” 再无其他? 秦明月唇边的笑意骤然凝固。 又是那顾铭的惯用手段,之前在话本里就这么搞过了,就会吊人胃口。 心头那簇刚燃起的火焰噗地一声被浇灭。 她怔怔立在门边指尖掐紧了门框。 前日河岸。 顾铭带笑的脸。 那盏被她亲手放入河中的青鸾灯。 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猛地攫住了她。 如同百爪挠心。 恨不得立刻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那首词! 那首本该属于她的词,全篇到底是什么样的。 脚步刚不受控制地向外挪了几步。 秦明月又回想起前夜灯下自己冷着脸拂袖而去。 将他晾在河边的场景。 秦明月闭了闭眼,长睫微颤,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现在去? 岂不是显得…… 显得她秦明月巴巴地凑上去? 不行! 左右休沐结束就能见到,也不差这一会儿。 但见了面要怎么问才能不显得自己很想知道呢? 方才那点隐秘的欢喜。 此刻全化作了恼人的丝线。 细细密密。 缠得她心头发紧。 秦明月缓缓松开紧握门框的手。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知道了。” 转身走回静室。 弯腰拾起地上的棋谱重新坐下。 书页翻动。 沙沙轻响。 目光字里行间掠过。 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 休沐结束。 院学钟声再起。 一上午的经律课结束后。 讲席夫子正合上书卷: “今日便到此处。散学。” 学子们纷纷起身恭送夫子。 顾铭揉了揉太阳穴。 即便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也是需要全神贯注学习才行,基础还是太差了。 还好下午要去棋院。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经律赋文,下棋已经算是难得的放松了。 棋院。 顾铭推门而入时。 静室内已有不少人。 秦明月临窗而坐。 面前楸枰光洁如鉴,黑白两奁静静摆放。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 似乎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顾铭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笑意,没有立刻去她对面。 而是故意走到另一边的一处棋局,和两个同窗闲聊起来。 “李兄前日可去灯会了?” 那李姓学子正摆弄自己的棋子。 闻言抬头笑道: “去了去了!挤得一身汗!长生兄有何见闻?” 顾铭语气轻松: “倒也无甚特别,只是见那临淮河中万灯漂流,如星河倒泻,颇为壮观。” “尤其一些自制花灯,匠心独运,倒比商铺所售更添意趣。” 他顿了顿,眼里尽是笑意: “譬如……嗯,譬如一盏青鸾灯。” 青鸾灯? 秦明月拨动棋子的手指猛地一僵。 她立刻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刹那的波动。 指尖用力,将一枚黑子死死捏住,指节微微泛白。 顾铭余光瞥见,唇角弧度更明显些。 对面的学子也接过话头: “长生兄有大才,可否评价一下名动天临府的那句残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顾铭看了一眼秦明月的方向,笑着说道: “能看得出来,作者确实是一片赤诚真心,就是不知对方是否有意。” 秦明月将手中黑棋落在右上星位,由于太过用力,发出了一声轻响。 啪! 顾铭也适时收声,来到她对面坐下,一脸“关切”: “玄晖兄?” 秦明月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她避开顾铭目光,看向棋盘,声音有些颤抖: “聒噪,还下不下棋?” 顾铭笑着应道: “下,自然要下。” 目光落回棋盘,不再言语。 棋室内重归沉寂。 只余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秦明月执黑先行。 落子如飞。 今日的棋风较往日多了几分凌厉和杀意。 咄咄逼人,直扑白棋边角。 顾铭则是不疾不徐见招拆招。 几十几手过去。 黑棋的攻势竟如重拳打在棉花上。 未占得半分便宜。 秦明月捻着棋子的指尖愈发用力。 指腹压得那枚温润黑玉都有些发烫。 她盯着棋局,目光却有些飘。 青鸾灯…… 灯内诗笺…… 那句“朝朝暮暮”完整的词到底是什么?! 心绪如同被猫爪反复抓挠。 烦躁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棋路便显出几分滞涩。 顾铭落下一子,白棋轻盈一跳。 竟隐隐对中央一块黑棋形成反包围之势。 他抬起头看着秦明月微微蹙起的眉心。 忽然低声开口: “玄晖兄今日心绪不宁?” 秦明月捏着棋子的手一抖。 黑子险些脱手。 她猛地抬眼,冷声道: “胡言乱语!” “专心下你的棋!” 顾铭又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把玩。 眼底闪过促狭的光: “是么?” “那为何玄晖兄方才落子,能出这么大一个漏勺……” 他指尖白子轻轻敲了敲枰边。 秦明月呼吸一窒,脸上却更冷三分: “你今日话太多了!” “赢了我再说!” 顾铭耸耸肩,一脸无辜: “好,好。在下闭嘴。” 秦明月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 目光重新凝聚在黑白交错的棋枰上。 然而那十四个字。 如同生了根。 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盘旋不去。 两情若在长久时…… 又岂在…… 朝朝暮暮! 可恶啊! 全篇到底是什么! 第171章 能不能赢过我还不一定呢 这抓心挠肝的感觉几乎要将秦明月逼疯。 终于。 在顾铭一记精妙的妖刀过后,彻底封死她一条大龙的气眼。 仔细确认了秦明月的大龙没有活路后,顾铭眼神里露出喜色。 这是他第一次胜过秦明月。 虽然今日秦明月有些心不在焉,但他棋力的进步也是关键。 放在过去,哪怕秦明月分心与多人对弈,他也不可能赢过她。 秦明月此时眼神也闪过一丝错愕和不可置信。 反复确认过后,过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投子认输。 旁边的萧衍一直都在关注着这边的局势,见秦明月投子,眼神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立刻就快步靠过来,看起两人的棋盘。 棋院内的其他学子也围了上来,表情也都和萧衍差不多: “秦望竟然输了?!” “长生兄这棋力进步也太快了。” “仔细看,今天玄晖兄似乎有些不在状态,这一手明显失误了。” “别说不在状态,玄晖兄就算让你两子你也不是对手。” “就是,你看长生兄的攻势基本上没有破绽。” 秦明月的棋力是完全碾压棋院同窗的。 而顾铭刚加入棋院不久,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破秦明月。 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众人围观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开找人对弈了。 顾铭和秦明月也开始收敛棋子复盘。 ...... 夜,柒舍。 秦明月正在翻看一本词集。 顾铭进入屋内,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棋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今日棋局,可是我赢了。” 他提醒道。 秦明月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没有反驳。 虽然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但输了就是输了。 顾铭又靠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认真: “看来我已经完成了明月定下的条件了。” 他目光灼灼。 秦明月心尖一颤,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耳根的红晕更深。 但这一次,秦明月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炸毛。 也没有冷言冷语。 她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随即转过头。 美眸嗔了顾铭一眼。 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娇俏。 “哼,只是第一个而已,等院试结果出来再说吧。” 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欣长洁白的脖颈。 “能不能赢过我……” “还不一定呢!” 那娇嗔的模样颇有几分小女人姿态。 与平日清冷孤高的姿态判若两人。 一时间看得顾铭有些呆了。 秦明月不再理会他,继续翻看那本词集,脑海里却蓦然回想起那句残诗。 过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 “前日……” 声音出口,竟有些干涩。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那份不自在: “前日你予我的花灯里……” “那句‘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全篇……是什么?” 顾铭眼底浮现笑意。 傲娇月终于忍不住了。 “哦?”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明月如何确定……” 他故意停顿。 欣赏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那灯里的残句……” “是我所书?” 秦明月呼吸一窒。 被他这明知故问噎住。 脸上热度更甚。 “那不就是……” 她脱口而出,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我们之间……” 话一出口。 她猛地意识到失言。 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顾铭也知道秦明月的极限在哪,不再拉扯她,笑着说道: “等我完成第二个条件,就告诉你全篇。” ...... 一转眼,距离院试开考仅剩最后十天。 整个白鹭院学气氛骤然绷紧。 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膳堂里。 喧嚣被一种奇异的寂静取代。 随处可见捧着书本的学子。 一边机械地扒着碗里的饭。 一边嘴唇快速翕动。 无声默诵着艰涩的经文。 眼神空洞,食不知味。 更有人嫌来回膳堂太耗时间。 直接将干硬的饼子和咸菜带到课舍。 课间就着冰冷的凉水。 胡乱啃上几口。 便又立刻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书卷之中。 喉头滚动,吞咽都显得匆忙。 灯火通明的课舍内。 每晚都有人学到深夜。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熬得青白。 眼窝深陷,却依旧强撑着精神。 压抑的喘息伴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让所有学子感受到一股紧迫感。 走廊里脚步声匆匆。 皆是来回取水或如厕的学子。 神色仓惶生怕耽误片刻。 偶有交谈也是语速极快三言两语就结束对话。 内容离不开某道刁钻的经义题或一篇晦涩的策论。 ...... 甲二班。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后排学子,现在也完全投入了学习之中。 顾铭更是同时将两本书摊在桌上,恨不得一心二用多学一些。 此时,隔壁甲三班班舍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 桌椅碰撞之声夹杂着一个学子歇斯底里的、疯疯癫癫的大笑。 那笑声尖锐带着崩溃的绝望。 “呔,我乃文曲星下凡,尔等还不参拜?” “还学个什么,我早就连中六元金銮殿上赴宴了!哈哈哈哈......” 随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匆匆赶来的院学郎中和夫子低声劝阻着。 将那学至癫狂的学子强行架了出去。 凄厉的笑声和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最终消失在楼梯尽头。 课舍内短暂地死寂了一下。 翻书声、写字声都停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掠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惊悸。 但仅仅过了几秒钟,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便再次响起。 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如同骤雨敲打芭蕉。 无人再多看一眼。 也无人在意那被拖走的同窗的命运。 所有人都在埋头苦读,都在拼命挣扎。 如果考不上,也许自己会比这学子更加崩溃。 这也是每年院试前。 这白鹭院学里的固定必备节目了。 压抑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连烛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顾铭这段时间也彻底拼了,就连前日休沐都没有回家,还是苏婉晴带着阿音来给他送了换洗衣物。 现在以他的水平,通过院试获得秀才功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他的目标是案首,那就完全容不得一丝松懈。 听着窗外的癫狂笑声越来越远,顾铭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随后深吸一口气。 在那密密麻麻的宣纸上。 又添上了新的一行。 第172章 谁教你这么断章的 就在白鹭书院学子学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有一处地方,气氛比书院内还紧张火热。 雅文轩。 几十名客人站在门口堵着门,几乎把门槛都踏破。 “掌柜的!”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挤在最前面。 她踮着脚,小脸急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几粒碎银子。 “《鸾凤鸣朝》可有新卷?” “是啊是啊!” 旁边十几个同样仆役打扮的也跟着嚷嚷。 “我家小姐都问第八回了!” “再不出新册子,我们回去没法交差啊!” “急死人了!” “呜呜呜,回去小姐肯定又要发脾气了。” 掌柜站在柜台后,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他脸上堆着笑,对着这一拨人拱手作揖: “诸位姑娘、小哥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新稿一到,小老儿立刻着人开印,第一时间送到府上。” 这边话刚落。 另一拨人又挤了上来,多是些穿着干净布衫、年纪不大的书童。 神色同样焦急。 “掌柜!” “《学破至巅》呢?我家公子催得紧!” “对对!我家小少爷也是,茶饭不思,就等新章解馋!” “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掌柜忙不迭又转向这边。 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却叫苦不迭。 “有信儿,有信儿!” “忘机先生也在加紧写呢,快了!快了!” 他嘴上应付着,眼神扫过门外黑压压的人头。 心里滋味复杂,可谓是又喜又愁。 喜的是这人气。 这催更的架势。 后续一旦新书付梓。 银子定会像水一样流进来。 愁的是眼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稿子呢? 稿子在哪儿? 他偷偷叹气。 东家秦明月早就发过话。 院试之前。 谁都不许打扰顾铭备考。 他一个掌柜。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催顾铭。 只能硬着头皮,每日使出浑身解数,好言好语,陪着笑脸。 应付这一波又一波,踏破门槛的读者老爷。 ...... 陈府。 后花园。 精巧的绣楼内。 “小姐……” 贴身丫鬟轻手轻脚进来。 声音带着小心。 陈云裳正临窗而坐。 手里捏着一卷书,正是翻得有些毛边的《鸾凤鸣朝》。 陈云裳闻声抬眼,眸中带着一丝期待。 “如何?” 她声音轻柔却掩不住那点急切。 丫鬟低下头摇了摇。 “雅文轩那边……还是没有。” 声音细若蚊蝇。 陈云裳眼中的期待倏地熄灭。 她垂下眼帘。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角。 那纸页已微微起皱。 许久。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唇瓣呼出,带着无尽的失落。 “知道了。” 她摆摆手示意丫鬟下去。 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罢了。 她翻开第一页从头开始看起。 这已经是第八遍了。 字句早已烂熟于心。 可那故事里的情节却依旧牵着她。 让她沉迷其中。 ...... 白鹭院学,柒舍。 顾铭依旧伏在案前。 笔下沙沙声不绝。 《鸾凤鸣朝》的情节在他脑中奔流。 透过笔尖倾泻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已记不清写了多久只觉手腕有些发酸。 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连日来。 那些塞进脑袋里的经义策论。 那些拗口的赋文。 那些复杂的棋局。 像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过目不忘是天赋亦是负担。 记住的信息太多太杂。 大脑如同塞满的仓库几乎到了极限,神经紧绷欲断。 他现在急需一个宣泄点。 一个能让他暂时抽离出来喘口气的缝隙。 写话本。 便成了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 那些沉重的课业压力都被暂时推开。 心神得以片刻舒缓。 舍门被轻轻推开。 秦明月走了进来,却见顾铭没有像往常一样捧着经书苦读。 而是在写稿子。 秦明月脚步顿住,随即悄悄走到顾铭身侧。 探头看去,看清了稿纸上的字。 正是《鸾凤鸣朝》后续章节。 墨迹未干。 情节正酣。 秦明月眸光微动。 涌到嘴边催促学习的话咽了回去。 她没出声打扰。 只是静静地站在顾铭身后。 目光落在那些跳跃的文字上。 渐渐地也被那故事吸引沉浸其中。 屋内。 只剩下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 与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灯火摇曳。 映照着两张同样专注的脸庞。 在紧张的备考前夕享受难得的宁静。 顾铭一口气。 写完一个大剧情,才长舒一口气,满意地搁下笔。 汗珠自额角滚落。 他却浑然未觉。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松弛。 伸了个懒腰,感受到了久违的舒畅。 此时。 他才察觉身侧有人。 侧目望去,秦明月不知何时已立在旁边静静看着。 目光落在他刚停下的笔尖。 见顾铭停笔。 她柳眉微颦,清冷的眸子带着不满,直直看向他: “后续呢?” 她声音不高,但却带着一丝不满的质问。 “怎的刚写到进考场就停了?” 她指尖点了点稿纸上“考场”二字。 语气更添一分嗔意。 “谁教你这么断章的?” 顾铭对上她微恼的目光。 嘴角却缓缓勾起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后续……” 他声音放得低沉,带着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待院试之后。” 他顿了顿,迎上秦明月等待答案的目光,笑意更深。 “自见分晓。” “又是院试之后?” 秦明月看着顾铭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他眉宇间残留的倦意。 心中那点被吊胃口的气恼悄悄散去。 她自然知道他有多拼。 也知道他是为什么那么拼。 白天经义策论。 夜晚棋道对弈。 就连吃饭都要拿着一篇赋文看。 这些课业几乎榨干了他的所有精力。 此刻见顾铭眉宇舒展。 倒比这段时间那副眉头紧绷的样子顺眼许多。 她抿了抿唇。 终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目光依旧焦着在稿纸上那戛然而止的考场二字。 心里默默记下这笔账。 秦明月收回目光,开始看书。 顾铭也将稿子仔细放好,开始学习。 沙沙声再次响起。 在寂静的柒舍内。 格外清晰。 窗外夜已深。 距离院试。 又近了一天。 第173章 院试开始 十天光阴转瞬即逝。 院试之日将至。 甲二班内,学子们正襟危坐。 夫子立于案前,手持戒尺轻敲桌面。 “今日不上课,讲院试规程。“ 声音不大,却让众人屏息。 顾铭搁下毛笔,抬眼望去: “院试连考四日。“夫子环视众人,“前三日与府试相类。“ 戒尺点在墙上悬挂的流程图上。 “首日是五道经义题。” “次日考策论与律法,第三日则是赋与诗词。“ 夫子的戒尺在末尾重重一顿。 “虽前三日的流程相同,然则难度远胜府试。“ “之前发的押题大家都看过吧,正式考试的角度往往会更刁钻更复杂。” 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顾铭眉头微蹙,指节无意识敲打案面。 “第四日则专考琴棋画小三门,三门里任选一门即可。“ “琴画二艺没有什么可说的,照着主题画画弹琴即可。” “我今天重点说一下棋道...“ 戒尺在“棋“字上画了个圈。 “选棋者需随机抽签对战,一日连下八局快棋,每局限时半个时辰,中途仅有半刻钟的时间休息,需胜六局方通过。“ 顾铭闻言微微挑眉,但却并不太紧张。 八局快棋,确实耗神。 但比起经义策论,反是他最不担心的。 以他现在的棋力,可以说是最稳的一项了。 舍内学生纷纷埋头,在纸上记下要点。 “都记清了?“ “学生明白。“ 夫子颔首,戒尺收回袖中。 “明日院学休沐,尔等好生休息休息调整好身心。” 散学钟响。 众人鱼贯而出。 顾铭收拾完书箱出门时,秦明月正好从甲一班走来。 看到顾铭,开口说道: “后日,我会让车夫送你去贡院。” 她声音很轻,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 顾铭抬头看去,秦明月侧着脸,耳尖微红。 “多谢。“ 他系好书箱搭扣,忽然笑了。 “待考完...“ “等你拿了案首再说。“ 秦明月转身就走,青丝扫过顾铭鼻尖,带着淡淡檀香。 顾铭望着她背影,直到消失在长廊尽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自信。 柒舍。 顾铭回到舍内的时候。 秦明月已经在看赋文集了。 虽说夫子不让再学,但大考将至,谁又能真的静下心来休息。 顾铭也将一本历年策论合集摊在案上,仔细翻阅起来。 “永和三年...漕运改制...“ 轻声念着题目,手指在“水患“二字上反复描画。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 顾铭才反应过来居然已经是三更了。 旁边的秦明月已经安然入睡。 顾铭揉了揉太阳穴,吹灭蜡烛,和衣而卧。 次日清晨。 院学空荡荡的。 秦明月一大早就回家了。 顾铭背着行囊穿过回廊,青石板上的露水沾湿布鞋。 家门口,阿音正踮脚挂艾草。 见他回来,眼睛一亮。 “公子!“ 竹帘掀动,苏婉晴端着木盆出来,盆里泡着菖蒲叶。 “这么早就回来啦,怎么不多睡会。“ 她手指还滴着水,在围裙上擦了擦。 阿音已经跑进了厨房: “我去给公子热粥!“ 顾铭放下行囊,倚坐在院内的竹椅上: “就算要多睡会也是回家来睡,还是家里舒坦。” 堂屋桌上摆着崭新的考篮,松木清香混合着墨味。 “笔是狼毫的。“苏婉晴指着考篮,“墨锭磨了十方。“ 阿音端着粥过来,碗沿冒着热气。 将粥递给顾铭后献宝似的说道: “里面的油布包了炊饼,还有酱瓜。“ 顾铭拿起考篮里的砚台。 入手冰凉,雕着松鹤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太破费了。“ “胡说。“苏婉晴拍他手背,“毕竟是院试,马虎不得?“ 阿音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跑进里屋捧出个蓝布包: “这个,给公子系上。“ 展开是条绣着云纹的腰带。针脚细密,但纹样有些歪扭。 “我...我第一次和姐姐学着绣...“ 她耳根通红,手指绞着衣角。 顾铭解下旧腰带,当场换上: “很合身。“ 阿音眼睛亮起来,嘴角完全压不住了。 午饭后。 阿音抱出凤求凰,置于院中石案。 “我给公子弹曲,让公子睡个午觉。” 她指尖轻拨,一串清泉般的音符泻出。 正是舒缓的《竹涧流》。 顾铭倚着竹椅。 闭目琴音贴着耳廓滑过。 仿佛带着山间竹叶的清气。 涤尽最后一丝倦意。 苏婉晴坐在矮凳上缝补。 银针穿过细布拉出绵长的线。 偶尔抬眼。 目光拂过抚琴的少女和树下闭目的青年。 唇边漾开极淡的笑。 在这《竹涧流》中,顾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太阳已经落山。 顾铭伸了个懒腰,只觉通体舒畅: “走,晚上出去吃。” 顾铭带着苏婉晴和阿音一起来到城中的松鹤居,点了一大桌子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后遛弯,顺便把《鸾凤鸣朝》的稿子送到了雅文轩。 掌柜正在柜台算账。 揉着眼睛看清来人,顿时精神了: “顾...顾公子?您怎么来了?“ 顾铭从袖中取出纸卷: “新的《鸾凤鸣朝》。” 掌柜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这就送去雕版!“ “今天晚上不睡了,全部给我加印!” 次日寅时,更鼓刚过。 苏婉晴已经起来烧水。 “多喝些。“她递来姜汤,“贡院阴冷。“ 阿音捧着考篮站在门口,眼睛还眯着。 巷口传来马蹄声。 秦府马车停在槐树下,车辕上挂着灯笼。 顾铭带着苏婉晴和阿音一起上车。 这马车是秦明月专门安排来接他的。 她自己则是坐其他马车在父母家人的陪同下从秦府直接去贡院。 车帘外,贡院的飞檐渐渐清晰。 马车停下,顾铭三人下车。 此时贡院前人头攒动。 各县的学子的送考家属将附近的道路站满,只在中间留出一道专供学子的通道。 顾铭也看到了刚刚和秦沛告别,正准备进入贡院的秦明月。 两人目光对视,秦明月罕见地展颜一笑,冲顾铭挥了挥手,嘴唇无声的动了动。 顾铭瞬间读懂了秦明月在说什么。 她说的是: “等你。” 第174章 变态的经义题 顾铭心中一荡,重重点了点头,也用口型无声地回了两个字。 “等我。” 秦明月似乎看懂了,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加深。 随即转身,在一名差役毕恭毕敬地引领下,从旁边的小门进入了贡院。 秦明月前些日子和她说过,秦沛帮她找了一位举人做担保,可以跳过验身直接进入考场,算是一点小特权。 看着秦明月的背影消失在门内,顾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转过身来。 苏婉晴正替他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领,眼圈微微泛红。 “进去吧,莫要耽搁了时辰,我相信你。”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撑着微笑。 阿音则将考篮又往前递了递,小脸上满是郑重: “公子,我又都检查过了,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顾铭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为他牵肠挂肚的人,心中一暖。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阿音的头顶。 “我不在家,照顾好姐姐。” “嗯!” 阿音用力点头。 他又看向苏婉晴,目光温柔。 “放心,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条由兵士隔开的考生通道。 贡院门前,送考的家属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家的考生,眼神里混杂着期盼与担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这份压抑的寂静。 “开恩啊!大人!我不是有意的!我担保书忘在家里了!” 一个穿着青色襕衫的学子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架着胳膊往外拖,他双腿乱蹬,状若癫狂。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我寒窗苦读就为了今日啊!” 然而,无论他如何哭喊哀求,差役们都面无表情,手上力道没有丝毫松懈。 很快就将他拖出了人群,消失在街角。 周围的学子们无不面色一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的担保书,确认它还在,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顾铭排着队,依次递上自己的户籍、府试的文书以及由白鹭院学开具的担保书。 负责核验的小吏仔细比对良久,又让他报上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确认无误后,才在一个名册上勾了一下。 “解开行囊,脱去外衫,接受检查。” 小吏的声音冷硬如铁。 顾铭依言照做,考篮里的东西被一一拿出,连炊饼都被掰开检查,砚台的夹层也被仔细探过。 确认没有夹带任何纸条后,一名差役才领着他进入贡院。 此时,旁边一名小吏手上拿着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条,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 在他对面,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蠕动半天也没想出解释。 两名皂隶抢步上前,铁钳般扣住他双臂,拖死狗般向后拽去。 等待他的,可不止永久禁考这么简单。 运气不好的话下半生都要呆在号房里了。 顾铭没有多看,径直走进了贡院。 迈过朱漆门槛,喧闹顿被高墙阻隔。 一条条狭窄的甬道纵横交错,两侧便是一间间低矮的号舍,密密麻麻,如同蜂巢。 顾铭被分到的号舍在甲字区,位置还算不错。 号舍内空间狭小,仅容一人转身。 一块木板是桌,另一块木板是床。 顾铭将考篮放好,拿出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又将苏婉晴准备的蒲团放在木板床上。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的紧张感才稍稍平复。 咚——! 悠长而沉重的钟声响起,回荡在贡院上空。 第一场,开考。 很快,差役脚步匆匆地走来,将一份卷宗从号舍的小窗递了进来。 卷宗入手,沉甸甸的。 顾铭深吸一口气,将其展开。 蝇头小楷的题目映入眼帘,一共五道经义题。 只看了第一道,他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其然,岂其然乎?媚于灶。” 前句出自《论语·宪问》,对别人称赞某人仁德时的怀疑之辞。 后句出自《论语·八佾》,指讨好灶神。 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 标准的截搭题。 顾铭皱起眉头,看向第二题。 阐述:“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此题要求对一整章对话进行通盘阐释。 难点在于准确把握圣人感叹的复杂心境,并透彻理解“下学而上达”与“不怨不尤”、“知我其天”之间的深层逻辑。 同样是一道难度极高的题。 接下来三道,也是类似,难度远超平时课堂上夫子布置的题目。 今年秋闱的主考官不是陈敬之,而是江南道督学,大儒解熹,果然出题非同凡响。 顾铭闭上眼,脑海中无数经史典籍如走马灯般闪过。 他没有急着动笔。 而是先将五道题的破题思路在心中反复推演。 虽然难,但并非无从下手,过目不忘的天赋以及平时的努力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一刻钟后,顾铭脑海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 思路一定,顾铭心中大定。 他研好墨,提起狼毫笔。 【落纸云烟】天赋悄然发动,笔尖触及宣纸,一行行灵动的字迹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日头从东边的天际缓缓挪到头顶,又渐渐西斜。 号舍内有些闷热,汗水浸湿了顾铭的内衫,他却浑然不觉。 他能听到隔壁传来烦躁的抓耳挠腮声,还有更远处的绝望叹息。 但这些都无法干扰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题目和笔下的文章。 当他写完第五题的最后一个字,收笔的刹那,窗外已是残阳如血。 一抹余晖透过小窗,在他面前的卷面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顾铭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整个后背都僵了,手腕更是酸痛无比。 他仔细地将卷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字,也没有犯任何名讳。 这才放下心来,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 戍时的钟声响起,宣告着第一日考试的结束。 差役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收卷。 当卷子被从小窗收走的那一刻,整个贡院都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呻吟和叹息。 很快,饭菜被送了过来。 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米饭,一荤一素,还有一碗汤。 比府试时好了不少。 顾铭确实饿了,就着昏暗的光线,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他没有再想今日的考题,而是将木板放下铺好,便直接和衣而卧。 必须养精蓄锐,明日还有策论与律法的硬仗。 第175章 怎么赈灾?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夜色渐深,贡院里一片死寂。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和巡夜差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似乎是两个巡夜的差役在压低声音说话。 声音渐行渐远。 号舍内,顾铭翻了个身,唇角在黑暗中微微勾起。 次日,晨钟撞响。 浑厚的钟声荡开薄雾。 顾铭睁开眼睛,用旁边水盆中的清水擦了擦眼眶。 号舍还是太窄了,想翻身都难。 昨天晚上只能说勉强睡着,疲惫尚未散尽。 考场内肃穆依旧。 差役捧着厚厚一摞卷子。 挨个号舍分发。 卷纸落在案头。 发出“啪”的轻响。 顾铭展开第一份卷子。 策论题。 “江西道大旱,如何行之有效赈灾……” 他目光扫过题目。 数十万流民、天临府街头陡增的乞儿、邸报上的消息、街头的传闻...... 种种皆作冰冷的文字。 顾铭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 凝神思索。 片刻之后,顾铭深吸一口气,落笔。 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八个字: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力透纸背,杀气凛然。 顾铭以此为破题,直指赈灾核心—— 吏治! 他笔走龙蛇。 援引大靖邸报数据。 条分缕析。 “大崝王朝充盈,江南道、山东道、河西道今岁秋收皆满仓,实非无粮无钱。” “然……” 笔锋一转,笔迹变得凌厉起来。 “贪蠹丛生,中饱私囊者众。” “层层盘剥,十成赈济,入民口者不足三成!” 他详列了历年来的赈灾贪墨旧案。 数据凿凿,触目惊心。 “粥厂稀如清水,糠麸充作米粮。” “饿殍塞道,非天灾,实人祸!” 对策紧随其后。 “设监察使,直奏中枢,严刑峻法,震慑宵小!” “克扣赈粮者……” “斩!” “虚报冒领者……” “斩!” “延误赈期者……” “革职查办,夺去功名。” 顾铭写得很顺。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落纸云烟】发挥到了极致。 待最后一字落定,中途竟未停笔。 顾铭搁笔抬头。 日头尚在东南。 不过午时。 腹中传来饥饿。 他取出苏婉晴备的油布包。 里面是炊饼夹着咸香的酱瓜。 顾铭小口吃着。 隔壁考舍传来抓耳挠腮的叹息。 “唉……” 顾铭充耳不闻。 细嚼慢咽。 吃完将考篮置于案下。 伏案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考舍顶棚缝隙。 落下斑驳光点,在他眼睑上跳动,晒得他暖洋洋的。 不知不觉,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梆子声将他惊醒。 “铛——铛——” 已是未时正。 顾铭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 取出水囊饮了一口清水。 展开第二份卷子。 律法题。 这比府试的案情要复杂两倍不止。 白纸黑字,罗列着数条人命纠葛。 “临水县民张成……” 顾铭轻声念出。 “状告乡绅李茂……” “侵夺田产,逼死其父张老栓……” “李茂反诉张成……” “借贷纹银五十两未还……” “并有中人王五画押借据为证……” “张成辩称……” “借据乃李茂伪造……” “其父实为被殴重伤……” “含恨自尽……” 卷末附有仵作验状。 “张老栓……” “体表有陈旧淤伤……” “颈有缢痕……” “确系自缢身亡……” “死前曾饮酒……” 光看完案情捋清楚人物纠缠,就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顾铭指尖划过墨字,眉头微蹙。 田产、借贷、殴伤、自尽、伪据...... 牵扯多人,环环相扣。 典型的复合型案件。 重在梳理脉络。 顾铭提笔在草稿纸上先列人物。 张成。苦主。 李茂。被告。 张老栓。死者。 王五。中人。 还有几名被提及的邻人、地保。 再列时间线。 “去岁腊月……” “张成外出贩货……” “今年正月……” 随着罗列清楚后,顾铭的思路也清晰了许多。 思索片刻,顾铭在草稿上写下: “一,田产界石之争,孰是孰非?” “二,借贷五十两是否属实?借据真伪?” “三,李茂是否殴伤张老栓?与其自尽有无因果?” “依《大靖律·户婚》……” 他先论田产。 “田地界石,当以官府鱼鳞册及旧契为准……” “李茂擅立界石,侵人田亩,已属不法……” 笔锋一转,论借贷。 “借贷关系,重在合契……” “借据真伪,首看中人……” “王五身为中人,画押见证……” 最后再论殴伤与自尽。 “张老栓体表淤伤……” “有邻人证言,系李家仆役推搡所致……” 在卷尾,顾铭援引律条做出陈词: “诸以威势挟制人致死者……” “绞!” 字字铿锵。 写完律法卷。 顾铭搁笔,长舒一口气。 抬头望去,夕阳的金辉正漫过贡院高高的墙头。 染红西天云霞。 还未到戌时收卷。 顾铭仔细检查了两遍。 确认无误后,将卷子工整叠好置于案角。 闭目静待钟声。 考舍间走动收卷的差役脚步渐近。 “收卷——” 拖长的调子在暮色中传开。 顾铭睁开眼平静地递上卷子。 卷子被收走。 晚饭很快分发下来。 白米饭。 一碗青菜。 一碟腊肉。 顾铭慢慢吃完。 将碗筷放回食盒,等待差役统一收走。 随后铺开考篮里苏婉晴准备的薄被。 和衣躺下硬木板硌着背。 明日。 是赋与诗词。 题目恐怕也不会那么简单。 ...... 第三日。 考赋与诗词。 晨光刺破晓雾。 钟声再起,卷子发下。 赋题赫然在目: “哀民生之多艰!” 顾铭指尖抚过这五个字。 昨日策论的题目便是赈江西道旱灾。 今日此赋题也是类似。 看来,江西道的灾情远比明面上要严重。 此时,考场里已响起压抑的骚动。 “唉……” “这如何下笔……” “难!太难了!” 在座的人都是通过了府试的。 哪怕之前是穷苦百姓,但在通过府试后,也不会太过拮据。 实在不行去教小孩开蒙也能过上小康。 所以这题目对大部分人而言,颇有些难度。 完全没经历过,要怎么写? 差役连叫了几声肃静,才让考场安静下来。 只余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第176章 棋考八局八胜,院试圆满结束 顾铭执笔,眉峰紧锁。 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这题目分寸极难拿捏。 写得太惨太烈。 恐有“抨击朝廷赈灾不利”之嫌。 稍有不慎便是大罪。 若写得花团锦簇。 粉饰太平,歌功颂德。 往轻了说是偏题。 往重了说是谄媚罔下。 甚至有可能被斥为不恤民情。 顾铭倒是已经打了不少的腹稿了。 但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能落笔。 如何在这方寸考卷间。 道尽生民之艰。 又不触怒天颜? 顾铭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想起了初到天临府时,街角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儿。 想起了邸报上,江西道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冰冷文字。 想起了昨日策论题中自己所写的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贪墨案例。 随后顾铭脑中掠过刘夫子授课时所言—— “今科院试主考,江南道督学,大儒解熹。” “解公学富五车,品行方正,有古君子之风。” 顾铭睁开眼,眸中再无迷茫。 他提笔,饱蘸浓墨。 【落纸云烟】天赋催动。 笔尖在雪白的卷纸上,写下赋题。 “呜呼!圣人垂训,仁政爱民,然天道无常,吏治不清,遂有民生之多艰也!” 开篇即是悲叹,直指核心。 他的笔锋沉郁顿挫,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刻画一幅悲惨的画卷。 “试看赣江之畔,沃土龟裂如掌纹,禾苗枯败若乱发......”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他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 只是用最朴素、最真实的笔触,描摹着他所知、所想的灾景。 随即顾铭笔锋一转,从天灾写到人祸。 “仓廪有余粮,而民不得食;府库有余财,而民不得济。朱门酒肉,臭于路有冻死之骨;官道车马,疾于民有倒悬之急!” 他将昨日策论中的观点,化作更具感染力的赋文。 写到最后,他并未止于哀叹。 “然,天心仁爱,圣天子在上,岂容豺狼当道,黎庶倒悬?当效雷霆之威,涤荡污浊;当行春风之化,以润焦枯。开仓放粮,严惩贪腐,则民心可安,社稷可固!” 赋文结尾,由悲转为激昂,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与呼吁。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顾明搁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胸中那股郁结之气,仿佛也随着这篇赋文倾泻而出,荡然无存。 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刚刚过午。 顾铭歇息了片刻手腕,拿出诗词卷。 卷底露出诗词题。 顾铭一怔。 诗词的题目终于不是和灾情有关的了,而是相对简单的“春、草、雨”三字题。 只要内容包含这三个元素即可。 不过题目简单,竞争就激烈。 更是要好好选择才行。 在有了过目不忘天赋之后,一些之前忘了的古诗词顾铭也想了起来。 所以这次的选择相比于府试要多了很多。 顾铭在记忆里翻找了许久,最终结合天临府实际,提笔写下《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钟响,差役收卷。 顾铭平静地递上自己的答卷。 晚饭依旧是一荤一素一汤。 顾铭吃完,便早早睡下。 一夜无话。 …… 第四日,院试的最后一天。 贡院内的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 今日不考经义策论,只考琴棋画小三门。 考生们走出号舍,被差役引向不同的考场。 顾铭也在差役的引导下,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棋道考场的方向。 棋院设在贡院内最宽敞的中庭,摆放着上百张棋桌。 和平时不同,每张棋桌上方有一面木屏风,挡住了双方的视线。 让考生只能看到棋盘,看不到对手,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或者刻意放水。 顾铭按号寻位,抬眼便见斜前方一道纤细背影。 月白襕衫,青丝束玉冠。 正是秦明月。 她似有所感,倏然回眸。 四目隔空相撞。 顾铭冲她一笑,右手握拳举起。 做出一个加油的手势。 秦明月怔住,不解其意。 却也学他模样,笨拙回个相同手势。 此时,铜锣炸响! “入座——” 监考声穿云裂石。 顾铭掀袍落座,屏风隔绝了对面的对手。 只剩下十九路棋盘泛着冷光。 首局。 顾铭执黑先行。 指尖拈起棋子落于右上星位。 对手白棋应小目。 顾铭立刻肩冲侵消。 十手未过,已将白棋压至二线。 五十手,顾铭已经筑起铁壁。 白棋大龙被困中腹。 左冲右突不得活路。 九十八手。 顾铭黑棋凌空一断! 白龙首尾分离。 对手盯着棋盘沉默良久,颓然投子。 监考官朱笔悬停。 在名册上的“顾铭”后画下第一个赤圈。 次局。 顾铭仍执黑。 对手布局稳健许多。 但实力终究不如顾铭。 一百七十五手。 白棋大龙眼位尽碎。 中盘认输。 朱砂笔再画一圈。 第三局。 顾铭首次执白。 黑棋先行攻势如潮。 六十手便强攻白棋大龙。 顾铭白棋轻盈腾挪。 边逃边破黑棋边空。 一百九十手。 反手屠戮黑棋中腹巨龙。 黑棋投子。 朱笔落下第三圈。 ...... 连胜五局后。 顾铭在第六局遇到了麻烦。 执黑先行者棋风绵密。 始终无法拉开差距。 百手之后,顾铭弃角转战中原。 反手劫争,准备官子。 官子阶段,顾铭冷静收官。 第二百三十二手落定。 考官俯身数目,片刻之后才说道: “白胜一目半。” 顾铭轻轻抹去额角细汗。 朱笔第六圈终落定。 最后两局再无波澜。 第七局。 顾铭执黑一百六十手屠龙。 第八局。 中盘碾压之局。 对方挣扎至官子依然无济于事。 八战八胜。 这个成绩,让周围负责监督的考官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咚——!” 院试结束的钟声,悠长地响起。 持续了四日的煎熬,终于画上了句点。 顾铭长舒一口气,伸了伸懒腰。 开始之前他还担心遇到秦明月,不过运气不错,两人没有相遇。 起身离开时,看到了同样结束对局的秦明月。 从她轻松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估计也是八战八胜。 整个贡院,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哭泣。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抱头痛哭。 顾铭收拾好自己的考篮,随着人流,缓缓向外走去。 四天的禁闭,让他脸色有些苍白。 迈出贡院朱漆大门的那一刻,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槐树下的苏婉晴和阿音。 苏婉晴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正踮着脚朝人群里张望。 阿音则在她身旁,小脸紧张地绷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四处寻找着他的身影。 当看到顾铭时,阿音的眼睛瞬间亮了: “公子!” 她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声音里满是喜悦。 苏婉晴也看到了他,眼圈一红,快步迎了上来。 顾铭加快脚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她们面前。 阳光落在他身上,驱散了贡院里积攒了四天的阴冷与疲惫。 苏婉晴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动作轻柔: “夫君辛苦了,我们回家。” 第177章 仿佛做了家人一般 天临府外二十里,草川。 微风拂过,带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 顾铭躺在厚实的布毯上双手枕在脑后。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暖融融地洒在他脸上。 驱散了贡院四日积下的阴冷与疲惫。 他彻底放松下来,享受着这难得的无忧无虑。 “真舒服啊……” 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松弛。 不远处。 苏婉晴和阿音正蹲在溪水边,清洗着刚从溪里捞起的几颗鸭蛋。 秦明月坐在稍远些的树荫下。 她已换回了女装,一身月白云纹罗裙。 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玉簪。 远处草坡上,几匹秦府的骏马正在啃食青草的。 丫鬟和车夫都远远候着。 秦明月看着嬉笑的苏婉晴和阿音,而转头看向晒太阳的顾铭。 脸色微微泛红。 这样的四人同游,气氛温馨得仿佛做了家人一般。 她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还挺好的。 ...... 天临府城内。 气氛却比这郊外热闹喧嚣得多。 雅文轩门口。 人头攒动,几乎水泄不通。 伙计嗓子都喊哑了: “新卷!《鸾凤鸣朝》的新卷正在加印!目前每人限购一册!” “给我!先给我!” 一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奋力往前挤。 “我家小姐等着看呢!都催了三天了!” 旁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急得快哭了,跳着脚喊: “还有我家小姐!这本子再买不到。我回去又要挨板子了!” 街角茶肆。 更是议论的中心。 一个长须老者啜了口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鸾凤鸣朝》的最新剧情停在了进考场前,而今天前,也正好是院试秋闱。” “我敢保,这忘机先生此番秋闱也在应考!” “哦?” 同桌的胖商人立刻来了精神。 “当真?” “有何稀奇!” 邻桌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士子插话,一脸笃定。 “你们没发觉书中关于书院描写十分详尽吗?若非亲历,如何能写出?” 另一名面容阴沉的中年人则是一脸不屑: “话本,小道也,不把心思放在功课上,迟早追悔莫及。” 年轻士子笑着说道: “我看你是羡慕忘机先生的话本销量这么好。” “更何况,以忘机先生的文笔,定然功课不会差。” 中年人被戳中内心的阴暗,顿时恼羞成怒: “他要是能考过院试,我从这跪着爬出去!” …… 草川。 “好了开饭啦!” 阿音雀跃地宣布。 将洗净的鸭蛋放进小锅里。 架在临时垒起的石灶上煮着。 苏婉晴揭开食盒。 一样样取出精致的点心和小菜。 水晶肴肉、酱汁鹌鹑蛋、梅花糕、几样时令鲜果。 还有一壶温好的青梅酒。 “秦小姐,用膳了。” 苏婉晴朝树荫下的秦明月唤道,笑容温婉真诚,眼神里毫无芥蒂。 秦明月合上书卷,起身走了过来。 步履间裙裾微动如流云拂地。 她略有些拘谨地在野餐布一角坐下,离顾铭不远不近。 顾铭此时也坐过来。 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心中暖意融融。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 “来,今天就当是庆祝我们都考完了,无论结果如何,先痛快喝一杯!” 顾铭看着秦明月,她小口抿着酒。 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娇艳。 酒过三巡,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 “说起来,那日院试你作的‘离离原上沐新雨。点点翠色映晴空’,正符合现在的天色。” 秦明月闻言,唇角轻勾: “那还是比不上你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恐怕放榜之后,这句词就要传遍天临了。” 阿音听得云里雾里,但见秦明月夸顾铭,立刻与有荣焉,拍手道: “我就知道公子最厉害!” 苏婉晴则安静地替他们夹菜。 看着顾铭与秦明月之间那份自然流淌的欣赏。 眼底是温柔的笑意毫无妒色。 这个时代。 读书人地位崇高,多妻再寻常不过。 秦明月这样才貌双绝,家世煊赫的贵小姐。 她巴不得顾铭把秦明月早点收了。 ...... 就在草川上野餐正酣时。 贡院内却是另一番紧张景象。 批卷房内灯火彻夜通明。 弥漫着浓重的墨味与烛油味。 数十名考官分坐长案之后。 个个熬得双眼布满红丝,脸色蜡黄。 案头堆着小山般待批的试卷。 一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考官,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伸手取过下一份糊名的策论试卷展开准备批阅。 目光一触及卷面,便猛地坐直了几分。 “好字!” 他脱口低呼。 旁边的同僚闻声侧目。 只见那卷上墨迹,笔走龙蛇。 矫若惊鸿,沉雄处力透纸背。 飘逸处如云烟流淌。 清癯考官指着卷面,眼中满是惊艳: “王兄,李兄,你们看这笔字!这哪里像是院试考生的字?” “便是一些举人,怕也写不出这等风骨!” 旁边的两位考官凑近细看,也是连连点头。 不过这毕竟不是书法比赛,还是要以内容为主。 惊叹过后,清癯考官收敛心神开始看内容。 开篇赫然八个大字。 力沉千钧。 杀气凛然——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 瞬间被这奇崛的破题攫住心神,困倦一扫而空。 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只见文章开宗明义,直指赈灾核心在于吏治。 以邸报详实数据为基。 层层剖析,痛陈贪蠹之害。 “粥厂稀如清水,糠麸充作米粮。饿殍塞道非天灾,实人祸!” 读来令人心头发紧。 对策部分更是条理分明。 清癯考官越看越激动,猛地一拍大腿。 “好!好一个‘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好文章!” 他声音不小,引得房内其他考官纷纷侧目。 “张大人何事如此激动?”有相熟的扬声问。 清癯考官难掩兴奋,将手中试卷递给身旁的王、李两位同僚。 “二位快看!此子策论,文采斐然还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见识。” “虽然其中有些观点没考虑现实情况,有些激进青涩。” “但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学子来说,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王、李二位考官凑在一起迅速浏览,脸上也渐渐露出同样的惊叹之色。 清癯考官提笔。 饱蘸朱砂在试卷卷首的等第栏内。 郑重写下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上上优”! 院试试卷评价。 分上上优、上优、优、上良、中良、下良、上劣、中劣、下劣九等。 得“上优”之评的试卷。 按规定需呈送主考官复核定夺。 而“上上优”。 更是凤毛麟角。 清癯考官将这份弥封的试卷小心折好,唤来专门的传卷书吏,肃然道: “速将此卷,呈送解大人亲阅,不得有误。” 书吏双手接过。 直奔贡院深处的主考官值房。 第178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贡院深处,值房内。 江南道督学、院试主考官解熹正端坐案后。 他年约六旬,须发已见霜色。 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 副主考、江南道按察司佥事(相当于江南道纪委三把手)陆渊则是陪坐在一旁。 按理说按察司佥事是不会作为考官的。 但陆渊是在当年连中五元,在殿试被点为榜眼,差一步就创下大六元奇迹的少年天才。 因此被破例安排进了此次院试。 书吏捧着试卷躬身入内。 “禀大人,甲组呈上‘上上优’策论卷一份,请大人亲阅。” “上上优?” 解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主持科考多年,深知下辖考官个个严谨。 非真正惊才绝艳者不敢轻易评此最高等第。 “呈上来。” 试卷被书吏恭敬地放在解熹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 解熹的目光落在卷面字迹上,瞳孔微微一缩。 “好字!” 他低赞一声以指虚点。 “仅凭这笔字,便当得起才俊二字!” 随即。 他看到了那振聋发聩的开篇八字——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嗯?” 解熹眉头一挑。 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他凝神细读下去。 越看,神色越是凝重,眼睛也越发明亮。 看到文章痛陈吏治之弊。 看完文章,解熹猛地一拍桌案! “好!” “好一个振聋发聩之论!好一份赤子忧民之心!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激动地看向身旁同样被文中气象所慑的陆渊: “云生(陆渊的字),此子策论非但文采斐然。” “更难得的是这份见识,此卷见识之深,格局之大,论述之精,已远超寻常院试水准。” “便是放在会试殿试的考场上亦不落俗,比之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奏折更显言之有物,更具可行之策!” 陆渊也已经看得心潮澎湃,深以为然: “解公慧眼,此份策论属实出色。” “不过也是这名考生运气好,赶上了解公。” “不然遇上一些擅于攀附钻研的虫豸,说不定会觉得自己被这名学子暗讽,怒而批个劣等。” 听完陆渊的话,解熹不再犹豫,取过朱笔饱蘸浓墨。 在卷首那“上上优”三字旁。 再次郑重写下力透纸背的三个朱砂大字—— “上上优”! 一锤定音! 他放下笔,看着这份糊着名、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试卷。 眼中充满了激赏与期待。 “五日后放榜,老夫倒要看看能写出如此策论的少年英才,究竟是何等人物!” ...... 傍晚,青帷马车平稳地驶入天临府高大的城门。 碾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车内。 苏婉晴和阿音已经依靠着沉沉睡去。 秦明月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轻声开口: “顾铭。” 顾铭转过头: “嗯?” 秦明月看着他。 清冷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她微微扬起下颌: “三日后就放榜了。” “这次我发挥比平日还好,你这次,怕是要在我下面了。” 顾铭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他微微一笑,笑容笃定: “好,那我们就看看。” “到底鹿死谁手。” 贡院,改完顾铭的策论后,解熹又批了两份上优一份下劣。 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 解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老夫准备稍歇片刻,不服老不行啊。” 院试批改试卷期间,整个贡院都完全封闭。 所以解熹也只能在这公房稍歇。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走向值房角落那张简陋的窄榻。 正准备和衣躺下。 笃笃。 值房门被轻轻叩响。 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进来。” 解熹停下动作。 一名书吏躬身入内,双手捧着一份糊名的试卷。 “大人,乙组送来一份赋文,评为‘上优’,按例需请您亲阅。” 解熹微微皱眉。 困意被打断,有些不悦。 但职责所在,他只得重新回到案前。 “呈上来。” 书吏恭敬地将试卷放在紫檀大案上迅速退下。 解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试卷上。 只一眼,他的眼神就重新振奋起来。 那笔迹,矫若惊龙,飘逸处如云烟流淌。 何等熟悉! “云生,又是刚刚那个考生!” 解熹脱口而出,疲惫一扫而空。 “哦?” 陆渊也凑近了些,也露出了然之色。 “是了!是策论写得‘筷子浮起,人头落地’那位!” 顾铭【落纸云烟】独特的书法风格实则是令人过目难忘。 解熹立刻展开试卷,赋题正是他亲拟的—— “哀民生之多艰!” 他凝神细读。 开篇即是悲叹。 “呜呼!圣人垂训,仁政爱民,然天道无常,吏治不清,遂有民生之多艰也!” 笔锋沉郁顿挫,字字如锥。 文中描绘灾景。 “赣江之畔,沃土龟裂如掌纹,禾苗枯败若乱发……”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真实的惨烈。 触目惊心,笔锋转向人祸。 “仓廪有余粮,而民不得食;府库有余财,而民不得济。朱门酒肉,臭于路有冻死之骨;官道车马,疾于民有倒悬之急!” 犀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剖开官场积弊。 解熹一边看。 一边不由自主地点头。 他忍不住出声。 “虽不如他那篇策论般锋芒毕露,言辞激烈……” “但这篇赋文,沉郁顿挫,字字血泪,道尽生民之艰,亦是实至名归的‘上优’!” 陆渊在一旁也看得连连点头。 “确实,情深意切,言之有物。”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未一味沉溺于悲叹,结尾处呼吁雷霆涤荡污浊,春风润泽焦枯,开仓放粮,严惩贪腐……” “心怀悲悯,亦不失对清明吏治的期盼。” 解熹看着卷末。 目光凝固,那里,有一行力透纸背的残句作为结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解熹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反复低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回荡。 过了良久,解熹才长叹一声。 那叹息悠长而沉重。 饱含着无尽的感慨与无奈。 他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将卷首原本评定的“上优”。 重重划去。 再次写下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上上优” 陆渊看着解熹的动作。 没有任何异议。 “解公此举,深合吾心。” “此句道尽千古兴亡,黎民血泪。振聋发聩,当得起‘上上优’!” 解熹放下笔,凝视着那行残句。 “是啊。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洞见……” 他看向陆渊。 “云生,如今这世道,能真正看见民间疾苦的学子……” “不多了。” 陆渊深以为然。 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许多试卷。 要不就是空洞的颂圣,要不就是粉饰的太平。 “解公所言极是。” 解熹看着顾铭的试卷,继续说道: “这也是我之所以会选择这些考题的原因啊。” “就是想看看,这些未来的‘父母官’,心中是否还装着‘民’字。” “目前来看,似乎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批改完这份赋文,解熹再无睡意。 他让书吏再沏了一壶浓茶。 与陆渊对坐,继续等待其他需要复核的试卷。 第179章 成绩出炉,商定排名 次日中午。 解熹正和陆渊一起在值房用午饭。 刚放下筷子,就有书吏送来一叠试卷。 “大人,甲组、丙组、丁组送来十几份诗词卷,皆评为‘上优’,请您过目。” “十几份?” 陆渊有些惊讶。 “诗词一项,竟有如此多的‘上优’?” 解熹接过那叠试卷翻看起来。 十几份卷子。 清一色的“上优”评定。 他一份份快速浏览过去。 这些诗词,都是以“春、草、雨”为题。 内容符合题意。 辞藻不可谓不华丽。 意象不可谓不精巧。 “莺啼柳浪”、“草色入帘”、“杏花微雨”…… 一派花团锦簇。 写尽了春日的旖旎风光。 解熹看了几份,眉头便渐渐锁了起来。 他拿起一份,指着其中几句。 “你看。” 他对身旁的陆渊说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一说到春花秋月这些东西……” 解熹的眼神扫过那些华丽的词句。 “这些学子的水平就直线上升。” 他的手指在卷面上敲了敲。 “写得花团锦簇,一个比一个好。” 陆渊凑过来看了看那几首词。 确实精致,评为上优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他明白解熹的意思,苦笑着点头: “是啊,确实是锦绣文章。” 语气却明显带着些复杂。 解熹放下那份卷子,又拿起另一份。 上面写着“春草碧色,春雨如酥”。 他重重哼了一声。 将卷子丢回那叠“上优”之中。 “可一遇到民生疾苦。” “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所谓。” 解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深深的忧虑。 他想起那些面对赋文题“哀民生之多艰”时,抓耳挠腮、唉声叹气的考生。 陆渊沉默着,表情凝重。 他知道解熹说的都是事实。 策论和赋文。 那些真正需要关注现实、体察民情的题目。 高水平的答卷凤毛麟角。 而一到诗词,尤其是风花雪月的题目。 立刻百花齐放水平飙升。 “这样下去……” 解熹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科举是要出大问题的!” “若选拔出的都是这般只知吟风弄月、不闻民间疾苦的‘才子’……” 解熹的语气带着痛心。 “如何为官一方?如何牧养百姓?” 科举取士本是为国求贤。 若只重文采风流。 忽视经世致用和对社稷民生的关怀。 那选拔出的不过是精致的风流文人。 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解公所虑深远。” 陆渊叹了口气,眉眼间有些讪讪之色。 任何人都可以抨击这个体制,但唯独连中五元被点为榜眼的他不能说。 因为他就是这个体制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如果不是连中五元加殿试榜眼的名头。 他又如何能在三十五岁的年龄就当上江南道按察司佥事。 解熹看了一眼坐立难安的陆渊,爽朗地笑了: “哈哈哈,云生,我不是说你,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绝非此类人。” 陆渊的脸色这才稍微正常了一些。 解熹收敛情绪,继续判卷。 他终究是主考官需要秉持公正。 不能因个人好恶苛责这些按题作诗的学子。 他重新拿起朱笔一份份翻阅那些诗词卷。 严格按照文采、意境、格律、扣题一项项考量。 “罢了。” 解熹最终摇摇头。 “虽有取巧之嫌,但写得不差,标准在此,老夫也不能刻意打压。” 他提起笔在那些诗词卷的卷首。 依照其本身的水准均批下“上优”。 批阅之中。 一份熟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 清峻飘逸,如云似烟。 解熹精神一振。 仔细看去,正是顾铭的那首《青玉案》。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解熹默默诵读,微微颔首。 “不错,不错。” 他又看了一遍,才提笔在卷首批下“上优”。 虽然欣赏,但在解熹心中。 分量远不及那篇“筷子浮起,人头落地”的策论和“兴亡百姓苦”的赋文。 他将顾铭的诗词卷递给陆渊。 “云生,你看,这甲十七号学子五份试卷里,目前已经两份上上优,一份上优了。” 他指着卷面。 “策论上上优,赋文上上优,诗词上优。” 解熹捋了捋胡须,眼中满是欣赏。 “如此成绩,若小三门不出大纰漏,老夫估计……” “今年这院试的案首,多半就是他了。” 陆渊接过卷子。 仔细看了那首《青玉案》,点头赞叹。 “确是上佳之作。” 他放下卷子。 目光却落在另一份诗词卷上。 那份卷子的字迹清丽娟秀。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 陆渊将其抽出指着卷首的评定。 “解公且看这份。” “这乙九号学子,五份试卷四份上优,一份优。” “策论上优,赋文上优,经义上优,律法优,诗词……” 陆渊点了点那份诗文卷。 “亦是上优,如此全面且顶尖的成绩,也很有机会冲击案首啊。” 解熹看罢微微颔首。 “离离原上沐新雨,点点翠色映晴空,抓住了春日神韵,紧扣题目,也不错。” “就看其他人还有没有异军突起了。” …… 批卷房内。 灯火同样彻夜未熄。 十二组考官。 每组三人,共三十六人。 皆熬得双眼通红,形容憔悴。 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鏖战。 终于见了底,只剩下最后几份需要交叉复核的疑难卷。 “呼……” 不知是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总算快完了……” 这声叹息。 仿佛打开了闸门。 低低的议论声。 疲惫的呻吟声。 此起彼伏。 “我这组最后一份,律法优,经义上良,赋文……唉,勉强下良。” “我们组有个策论,写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细看全是空话,给了中劣。” “还有那诗词,写雨打芭蕉的,字都认不全,平仄混乱,下劣无疑……” “我这边有个赋文,虽稚嫩,但情真意切,给了优。” 三天三夜的煎熬。 终于到了尾声。 很快,最后一份试卷被复核完毕,盖上朱红的印记。 所有考官都如释重负瘫坐在椅子上。 “诸位这几日辛苦了!” 解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他迈步走入批卷房,身后跟着同样面带倦色的陆渊。 房内众人纷纷挣扎着起身行礼。 “见过老宗师!见过陆大人!” 解熹摆摆手,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 “免礼。这三日,诸位劳苦功高。” “如今所有试卷皆已批阅完毕。” “接下来,便是定榜排名之时。” “等排名定完交接给府衙,诸位就能彻底休息几日了。” 书吏们迅速行动,将早已按等第初步分好的试卷搬来。 尤其是那些获得“上优”及以上评定的卷子,被格外小心地放在主案上。 解熹、陆渊以及十二个核心考官。 齐聚在批卷房中央的大长案前进行最后的排名。 “首先定前十名。” 解熹沉声开口。 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格外清晰。 “由于不少人评分相近,甚至相同。” “所以需要大家共同讨论,仔细斟酌,方能定夺。” 第180章 拿下榜首,达成小三元 房内气氛骤然肃穆。 副主考陆渊取过总评名册。 名册上密密麻麻,列着所有考生的等第。 上上优者,唯三人。 上优者,十九人。 优者,百余人。 “前十者,当从上优及以上中遴选。” 陆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报出名册上前十候选的名字与等第。 “甲字十七号。策论上上优,赋文上上优,经义上优,诗词上优,律法优。” “乙字三号。经义上上优,赋文上优,诗词上优,策论优,律法优。” “丙字十一号。经义上优,律法优,赋文优,诗词上良,策论上良。” …… 每念一个名字。 便有负责该卷的考官起身。 简述试卷亮点,或提出异议。 判卷是很主观的事情,所以针对排名的争论声渐起。 解熹端坐主位,静静听着。 待争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 “丙字十一号,赋文得‘上优’,乃因其法度严谨,功底扎实。然论才情灵气,确逊一筹。” 他目光扫过众人。 “置于第十,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再驳。 “附议。” “附议。” 前十名次逐一议定。 过程虽有争论,却无太大波澜。 解熹威望素著,眼光精准,所断公允,众考官皆服。 “前十已定。” 陆渊在名册上勾画完毕,呈给解熹过目。 解熹颔首,开口说道: “接下来。” “议前三甲。” 所有考官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主案。 那里摊开着两份试卷。 一份字迹矫若惊龙,墨色淋漓。 一份字迹清峻端方,法度严谨。 正是顾铭与秦明月的卷子。 “此二子之卷,诸位想必都已传阅。” 解熹的目光扫过众人。 “优劣长短,尽可直言。”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考官率先开口。 他指了指秦明月的卷子。 “乙字三号,当为楷模。” “经义上上优,赋文、诗词、律法三科皆上优,策论亦是优,小三门选的棋道,八战八胜。” “字字珠玑,法度森严,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不合规范。” “经义阐释精微,赋文铺陈华丽,诗词清雅含蓄,律法条分缕析。此等卷面,堪称院试之范本!” 立刻有人附和。 “不错!此卷,实乃滴水不漏,稳如磐石,案首之位,当之无愧!” 另一名考官却摇头。 他指向顾铭的卷子。 “甲字十七号之卷,策论与赋文双‘上上优’,冠绝全场,小三门棋道亦是八战全胜!” “‘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皆真知灼见,切中时弊!” 先前支持秦明月的考官皱眉反驳。 “策论、赋文,锋芒太露,言辞偏激,近乎酷吏之言!” “赋文描绘灾情,更是字字泣血,恐有怨怼之嫌!此等卷面,置于案首,恐非吉兆!” “荒谬!”支持顾铭的考官拍案而起,激情辩论起来。 公房内分作两派。 一派力挺秦明月卷面之完美、法度之严谨,堪为士林典范。 一派盛赞顾铭见识之卓绝、文气之磅礴,实乃经世之才。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解熹静静听着。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看向争论不休的众人提高了声音: “诸位。” “甲字十七号策论、赋文,虽言辞激切,然其心可嘉,其意可悯。置于案首,正可彰明朝廷以民为本之志。” “乙字三号之卷,法度精严,足为典范。置于第二,亦不负其才。” 他声音沉肃,不容置疑。 “诸位,可有异议?” 众考官沉默片刻。 陆渊率先道: “解公高见,学生附议。” “附议。” “附议。” 先前支持秦明月的考官,见解熹已做决断,亦不再多言。 解熹提笔,在总评名册的案首位置。 郑重写下“甲字十七号”二字。 在其下方写下“乙字三号”。 第三名则是评给了丁二十四号。 经义、律法、诗词、策论四门上优。 但赋文过于拘泥法度,畏首畏尾,只评了中良。 至此。 前三甲尘埃落定。 沉重的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天临府知府陈敬之肃立阶下。 身后是天临府一众属官。 陈敬之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 迈步而入来到批卷公房外。 “下官天临府知府陈敬之,率府衙僚属,拜见解督学、陆大人及诸位考官大人!” 门开,解熹端坐案后,陆渊侍立一旁。 陈敬之躬身入内,身后属官鱼贯而入,立于堂下。 “下官陈敬之,参见督学大人!” 解熹微微抬手: “陈府台不必多礼。诸位大人辛苦。” “名次已定,榜单亦已誊录完毕。” 他指了指案头一份誊写工整的榜单。 “陈府台来得正好。” 解熹目光转向陆渊。 “云生,当众拆糊名。” “是。” 陆渊应声上前,取过朱漆托盘上的银质小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挑开了试卷封口的火漆。 糊名的厚纸被一层层揭开。 一个名字,赫然显现。 陈敬之凝目望去。 待看清那名字。 瞳孔骤然收缩! “顾铭?!” 他忍不住低呼道。 解熹抬眸看他: “陈府台识得此子?” 陈敬之强压下心中惊涛,连忙躬身: “回督学大人,此子姓顾名铭,字长生。乃本府下辖安河县人士,年方十九。” “正是今年天临府府试案首,眼下又拿下院试案首,已经是小三元了。” “其人才思敏捷,尤擅诗词。府试之时,便以一首《破阵子》惊艳全场。” 解熹眼中兴趣更浓。 “哦?《破阵子》?” 陈敬之清了清嗓子,朗声吟诵了一遍。 解熹抚须的手顿住: “好!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雄浑悲慨,气吞万里!” “可怜白发生……壮志未酬之叹,力透纸背!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襟怀抱负!难得!实在难得!” 他看向那份已拆开糊名的顾铭卷子。 眼神中充满了激赏与探究: “放榜之后,老夫必要单独见一见这位少年英才!” 陈敬之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此子能得督学大人青睐,实乃其造化!下官定当安排妥当。” 解熹满意地点点头。 拆完名字后,解熹将最终名册递给陈敬之。 “陈府台,榜单在此,着人张布吧。” “是!下官遵命!” 陈敬之双手接过名册。 退出公房后,陈敬之立刻招来书吏: “速速依此名册,制作院试金榜!务必工整无误!” “明日辰时,贡院门前,准时放榜!” 第181章 白鹭院学霸榜了 翌日,卯时初刻。 天尚未明。 顾家早已灯火通明。 顾铭早早起身,苏婉晴正为他系着阿音绣的那条云纹腰带。 院门被轻轻叩响。 苏婉晴快步去开门。 门外。 秦明月一身月白襕衫,依旧做回了男子打扮。 青丝高束,眉眼清冷。 一辆秦府的青帷马车静静停在巷口。 苏婉晴含笑相迎。 秦明月也回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目光投向屋内已穿戴整齐的顾铭。 “马车备好了。” “一同去贡院吧。” 顾铭点点头,带着苏婉晴阿音一起上了马车。 车厢内。 气氛有些沉凝。 顾铭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尚在沉睡的街巷。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车的窗沿。 他竟真的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紧张。 毕竟这次院试,强手如云。 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尤其是对上秦明月。 只有他知道,秦明月的基础有多好。 一只微凉的手。 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手背上。 顾铭一怔转头望去。 苏婉晴正温柔地看着他: “夫君,无论结果如何,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的。” 顾铭心头微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 紧绷的心弦稍微松缓了几分。 另一边,秦明月也一直在看另一侧窗外。 虽然表情一如往常的平淡,但笼在衣袖里微微颤抖的手指,也说明了她此刻也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然。 马车在距离贡院一条街外停下。 前方道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就在此下车吧。” 秦明月道。 四人下车。 眼前景象比院试开考那日更为壮观! 贡院门前偌大的广场。 早已被人潮淹没。 看榜的学子、陪同的家人、纯粹看热闹的百姓…… 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让一让!劳烦让一让!” 秦府的侍卫在前奋力开道。 顾铭护着苏婉晴和阿音。 秦明月紧随其后。 四人艰难地随着人流,一点点向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挪去。 侍卫的呼喝声、人群的抱怨声、孩童的哭闹声、兴奋的议论声。 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顾铭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就在他们即将挤到最前方,距离贡院大门不过十几步时。 “梆!梆!梆!” 三声清脆震耳的梆子声。 陡然自贡院高墙内响起! 如同惊雷。 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全场骤然一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无数道目光。 射向那两扇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 放榜了! 沉重的门轴转动。 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数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吏员。 鱼贯而出。 为首一人双手高擎一卷杏黄榜文。 在两名持戟兵士的护卫下。 踏上门前的高台。 空气仿佛凝固。 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人群中弥漫。 天临府学政亲自上前接过榜文。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无比洪亮: “大崝庆安九年,江南道天临府院试,放榜——!” 尾音拖长。 悬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无数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顾铭屏住呼吸。 苏婉晴和阿音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 传递着无声的紧张。 秦明月站在人群边缘,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稍远处的萧衍等参考学子手指捏得发白。 显出内心的不平静。 王皓和李修也挤在人群中踮着脚。 脖子伸得老长。 恨不得立刻看到榜单。 他们虽然连府试都还没过没资格考院试。 但这种大场面,基本上所有学生都会来凑热闹的。 学政威严的目光。 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展开手中金榜。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几乎是吼出来: “案首——!” 两个字。 重若千钧。 场下死寂,落针可闻。 “天临府,白鹭院学学子——” 学政略作停顿。 目光如电,扫向白鹭院学学子聚集的方向。 “顾铭!顾长生!!!” “轰——!” 短暂的死寂后。 是山崩海啸般的哗然! “哪位是顾铭?!” “我知道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小三元啊!” “白鹭院学!白鹭院学出了小三元!” 王皓和李修瞬间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仿佛是他们自己考上了一般。 “是顾兄!是顾兄!” “案首!小三元!!” 两人激动地大喊,在人群里寻找顾铭的身影。 很快,两人就看到了顾铭,奋力拨开人群朝着顾铭冲去。 周围的白鹭院学同窗也如梦初醒,狂喜地蜂拥而上。 顾铭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意气风发。 他此时能理解范进中举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了。 这种环境之下,没人能保持平常心。 耳边震耳欲聋的欢呼与自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苏婉晴和阿音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他。 “夫君!案首!小三元!” “公子!太好了!” 顾铭反手抱住她们。 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精光爆射。 “中了……案首!” 王皓和李修已经冲到跟前。 “长生兄!恭喜,小三元!!”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以后得叫你顾三元了。” 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架起顾铭的胳膊。 周围白鹭院学的学子们也都有荣与焉,激动地簇拥上来。 “顾师兄!恭喜!” “长生师兄学途无量。” “案首!小三元!壮哉我白鹭!” 顾铭冲着周围的同窗拱了拱手,嘴角微微上扬: “侥幸而已。” 淡然的反应配上谦虚的言论,反而让他看上去更有案首的气质了。 其实相比于拿下案首,更让他开心的,其实是他完成了和秦明月的约定。 顾铭看向秦明月,无声地动了动嘴型: “条件,我完成了。” 秦明月故意偏过头躲避他灼热的眼神,但脸上的一抹绯红已经出卖了她。 人群涌动,将顾铭一行人推到了最前方正对着高台。 王皓激动得手舞足蹈。 拍着胸脯朝周围大喊: “看到没,那是我兄弟!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案首,连中三元!” 李修也扯着嗓子附和: “顾兄是从安河县刚考上来,一年之内就连拿府试和院试两个案首。” 周围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呼和议论。 学政看着春风得意的顾铭,眼里含笑,给足了他时间。 等喧哗稍歇后。 才再次高喝: “第二名——” “天临府白鹭院学学子——” 学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秦望!秦玄晖!” “哗——!” 惊呼声再次炸开! “秦望!也是白鹭的!” “又是白鹭院学,包揽前二!” “案首和第二名竟然是一个院学的?” 白鹭院学的学子们彻底沸腾了! 第182章 我放弃选妻 “秦师兄!秦师兄也中了!第二!” “我看谁还和我们白鹭争第一?” 一时间欢呼如潮。 秦明月此时也被簇拥到了前排。 听到“秦望”二字时。 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又迅速抿平。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悸动。 王皓激动地大声补充: “顾兄和秦兄,他们俩都是柒舍的!一个号舍!” 此言一出。 如同油锅里滴入冷水,彻底沸腾。 “柒舍?他们住一个号舍?” “不得了!文曲星扎堆了?” “天!一个号舍出了案首和第二?” “这柒舍是何等风水宝地?” 立刻就有穿着绸缎的富商挤上前。 急切地问王皓和李修: “小哥!小哥!敢问这柒舍在何处?白鹭院学哪个方位?” 王皓一愣下意识回答了他的问题。 富商如获至宝,转身就招呼身边管家: “快,记下,无论花多少钱,务必把纯儿安排进去,就住那间!” 旁边其他富户豪绅也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过来: “对对!我们也快把儿子安排进去学,柒舍!” “我家也要!银子不是问题!” “沾沾文气!沾沾文气啊!”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不得不大声喝止。 周围的学子们更是激动地涌上前。 “顾案首,恭喜恭喜!” “秦师兄,上个月你还陪我下过一把指导棋呢。” “顾兄!秦兄!在下......” 顾铭和秦明月被人潮包围。 四面八方都是道贺和攀谈的声音。 两人疲于应付手忙脚乱。 顾铭脸上维持着笑容额角已见汗。 秦明月则微微蹙眉。 清冷的眸子扫过一张张热切的脸。 显得是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 萧衍站在稍远处。 看着被众星捧月的两人。 眼神有些落寞。 学政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威严压下了喧闹: “肃静!放榜继续!” “......第三名,清源县县学张珣!” “......第十一名,天临府白鹭院学学子,萧衍!” 萧衍猛地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周围熟识的学子也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虽然比不上顾铭和秦明月,但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好成绩了。 榜单不长。 很快。 所有上榜的名字宣读完毕。 共计一百二十七人。 其中白鹭院学竟然上榜了四十九人! 学政合上金榜,朗声道: “取中者,即刻随本官入贡院,祭拜孔圣先师!” 贡院大门再次缓缓敞开。 被念到名字的学子。 神色激动整理衣冠。 按捺住内心的翻涌。 依次走入那庄严的贡院大门。 顾铭和秦明月走在最前。 阳光穿过高耸的门楼。 洒在两人身上。 顾铭深吸一口气踏入门槛。 秦明月紧随其后,步履沉稳。 身后是一众新晋生员。 奉贤殿内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巨大的圣人塑像端坐中央。 目光深邃,仿佛穿越千古。 凝视着后世学子。 学政立于主位,神色虔诚。 “跪——!” 一声令下。 新晋生员齐齐跪倒在蒲团之上。 “拜——!” “再拜——!” “三拜——!” “兴——!” 三跪九叩。 一丝不苟。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敬畏。 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回响。 祭拜完毕。 众人起身垂首肃立。 学政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孔。 威严中带着一丝期许: “尔等既入贡院,便是圣人门生。当谨记圣训,修身立德,勤学进取,上报君恩,下泽黎庶。” “谨遵大人教诲!”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洪亮。 学政微微颔手,话锋一转: “按本朝法例,新晋生员,可在官媒司,择选良配。” 此言一出。 殿内气氛微变。 年轻学子们眼中,顿时亮起光彩。 不少人脸上泛起激动和期待的红晕。 官媒司择妻,是功名带来的重要福利之一。 学政的目光,在顾铭和秦明月之间停留片刻,带着一丝笑意: “顾案首,你之前还有三个名额未选,这次又夺得案首,加起来可选五人。” “秦望,你之前的名额一个都没用,总共亦可选五人。” 周围立刻投来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秀才功名只能选一人。 这两人加起来足足可以选十个人,而且是先选。 这还不把最优秀的全部都给挑走了。 “谢大人!” 顾铭和秦明月同时躬身行礼。 姿态恭敬。 学政摆摆手。 “好了,祭礼已成。尔等现在便前往官媒司。切记,妻者,内助也,当以贤淑为要。” “是!” 众人再次齐声应诺。 队伍缓缓退出庄严的大成殿。 一出殿门。 压抑的兴奋立刻爆发出来。 “哈哈!官媒司!我家老娘早就盼着了!” “同去同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顾兄!秦兄!恭喜啊!你们名额最多,可得好好挑挑!” 众人簇拥着顾铭和秦明月。 七嘴八舌气氛热烈。 顾铭目光却下意识地。 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秦明月也微微侧目。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顾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秦明月立刻别开脸。 耳根却悄然爬上一抹淡淡的红晕。 去往官媒司的路上。 气氛更加轻松。 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即将开始的“选妻”。 “听说官媒司这次备选的女子不少,都是清白人家。” “是啊,听说还有几个是犯官之后,才情样貌都不错。” “顾兄,五个名额呢!真是羡煞我等!” “秦兄,你可别挑花眼了!” 顾铭只是微笑点头,并不多言。 秦明月更是沉默。 脚步不疾不徐。 官媒司衙门就在贡院附近。 一座不大但颇为整洁的院落。 门口的小吏见新秀才们浩浩荡荡而来。 立刻有人迎上前。 “各位相公里面请!司正大人已恭候多时了!” 一名穿着体面、笑容可掬的官差迎了出来。 正是官媒司的司正。 “恭喜各位相公高中!快请进!” 顾铭在门口停下脚步,看了秦明月一眼,笑着说道: “我就不进去了,我放弃选妻。” 旁边的秦明月闻言,展颜一笑,轻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丝满意,看向顾铭: “我也放弃。” 第183章 解公要收徒? 司正捧着名册的手僵在半空: “你确定?” 顾铭神色平静。 他甚至没有看那名册一眼。 “确定。” 司正转头看向一旁的秦明月。 秦明月负手而立: “我也确定。” 她声音清冷,比顾铭更干脆。 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顾铭侧脸。 唇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现场彻底炸开了锅! “疯了,都疯了!” “五个名额啊,娇滴滴的美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顾案首不要能理解,人家早有娇妻……可秦兄怎么也?” “是啊!秦公子不是一直没娶亲吗?”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羡慕、嫉妒、不解、惋惜…… 种种目光几乎要将两人淹没。 司正还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毕竟如果院试的一二名都没有选妻,岂不是证明了他的工作没做到位: “要不你们先进去看一眼再做决定?” 顾铭摇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必,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秦明月听到这几个字。 睫毛轻轻一颤。 司正还想再劝。 “可是……” 话未出口,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黄司正。” 陈敬之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前。 一身四品绯袍,气度沉凝。 他目光扫过顾铭和秦明月,随即对司正摆摆手: “强扭的瓜不甜,别人不愿意就算了。” 司正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开。 陈敬之转向顾铭。 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顾铭。” 他微微颔首。 “恭喜高中案首,可喜可贺。” 顾铭拱手还礼: “多谢府台大人。” 陈敬之眼中欣赏更浓,他侧身,指了指贡院的方向: “解督学与陆大人正在东华厅等候,解督学点名要见你。” “本来说是等你选完妻再带你去的,现在看来不用了。” 听到解熹的名字,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聚焦在顾铭身上。 顾铭心头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看了一眼秦明月: “玄晖兄。” “劳烦稍候片刻。” 秦明月迎上他的目光,轻轻颔首。 她看着顾铭转身随陈敬之离去的背影。 轻轻吸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云纹。 心跳。 似乎比刚才放榜时。 更快了几分。 ...... 贡院深处。 东华厅。 檀香袅袅气氛肃穆。 解熹端坐主位。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 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仿佛能洞穿人心。 陆渊陪坐下首。 神色沉静,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好奇。 顾铭随陈敬之步入厅内。 解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三分审视,三分探究。 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学生顾铭,拜见解督学、陆大人。” 顾铭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从容。 解熹没有立刻叫他起身。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就是顾长生?” “是。” “安河县人士?” “是。” “府试、院试,皆为案首?” “托圣上洪福,大人栽培,侥幸而已。” 对答流利。 不卑不亢。 解熹微微颔首。 “你策论开篇八字,‘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杀气腾腾,锋芒毕露。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语气听不出喜怒。 顾铭神色不变: “学生以为,赈灾如救火。当用重典,以儆效尤。” “哦?” 解熹身体微微前倾。 “何以见得?” “江西道大旱,流民数十万。朝廷钱粮本非不足,然层层盘剥,十不存三。” 顾铭声音清朗,条理清晰。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非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 他顿了顿,迎上解熹锐利的目光。 “学生斗胆,唯有‘筷子浮起,人头落地’之铁律,方可震慑宵小,令赈粮颗粒归民!” 陆渊眼中精光一闪。 陈敬之则是暗自为顾铭捏了把汗。 解熹沉默片刻。 忽然。 他拿起案头另一份卷子: “那你赋文结尾这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又是何解?” 顾铭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荡: “纵观史册,王朝更迭,兴兵者必言解民倒悬。然,烽火连天处,十室九空者,非王侯将相,乃升斗小民。” “及至新朝鼎立,百废待兴。修宫室,凿运河,征徭役……驱使如牛马者,仍是田间农夫,市井小民。” “兴,则大兴土木,赋税如山。亡,则兵连祸结,白骨盈野。兴亡之间,血泪浇灌,苦的,永远是百姓。” 话音落下。 厅内落针可闻。 窗外蝉鸣聒噪。 更衬得一片死寂。 解熹定定地看着顾铭。 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良久。 他缓缓靠回椅背。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好。” 他看向陆渊。 陆渊眼中也满是惊叹。 对着解熹郑重点了点头。 解熹重新看向厅中站立的青年,开口说道: “顾长生。” “老夫愿意收你为记名弟子。”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陈敬之猛地抬头。 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陆渊也霍然变色。 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顾铭也愣住了。 他有些懵。 脑子里一时间没转过弯。 拜师? 解熹? 可他根本没想过拜师这回事。 更没想过。 会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如此主动地提出。 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哪有师父这么上赶着收徒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解熹。 老人眼神灼灼,充满了期许: “等你明年乡试考过,便转为亲传弟子。” “你可有信心?” 陆渊脸上的震惊尚未褪去。 陈敬之更是激动得手都在微微发抖。 看向顾铭的眼神竟然有一丝羡慕? 虽然顾铭暂时还没有深入了解过解熹。 但从旁边这两个大官的反应也知道解熹主动收徒是多大的殊荣。 况且,他一个小小的生员,有他拒绝的余地吗。 至于乡试通过,对刚刚拿下小三元,自信心爆满的顾铭来说也是小问题。 电光火石间,顾铭已经有了决定。 下一刻,顾铭撩起青衿前摆。 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朝着主位上的解熹双膝跪地。 “咚!” 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清脆而郑重。 “学生顾铭!” 他朗声道。 “叩谢恩师垂青!” “恩师在上!” “请受学生一拜!” 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恭敬至极。 第184章 娘子等我 解熹看着他恭敬叩首的姿态。 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抬手虚扶。 “好,好,起来吧!” “礼已行过。” “你便是我解熹门下弟子。” “不过……” 他话锋一转。 眼神变得锐利。 “老夫门下,不收庸才。” “乡试前三,是你入门之阶。” “若完不成……” 后面的话没说完。 但厅内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 机会给了,台阶铺了。 若自己爬不上去。 那便一切休提。 顾铭心领神会。 他再次躬身: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必当竭尽全力。” 解熹满意地点点头: “去吧。” 顾铭再次行礼。 “学生告退。” 他转身走向厅外。 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陈敬之连忙跟上。 刚出东华厅门。 陈敬之立刻凑近顾铭。 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后怕: “长生!你可知你得了多大的造化!” 他声音都在发颤。 “解公是荆阳学派的掌舵人,儒林三座大山之一!” “他座下弟子,做到尚书位置的已有两人,侍郎、巡抚、封疆大吏也有不少。” “若非当年他在左都御史任上,得罪了大人物被贬谪出京……” “如今内阁阁老之位,必有他一席!” 他看着顾铭,眼神无比复杂。 “若能拜入他门下,你的仕途彻底稳了。” “只要你自己争气,不犯大错,未来不可限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神情转为严肃: “不过乡试案首才是真正的敲门砖。” “长生,切莫辜负了这天大的机缘!” 顾铭听着陈敬之的话。 心中波澜起伏。 他之前只知道解熹是大儒。 却没想到其背景如此深厚。 他重重点头。 “府台大人金玉良言,学生铭记于心。” 这份机缘。 确实重逾千钧! 不过现在,他没有心情去想这些。 他抬起头,望向贡院大门的方向。 眼神变得无比火热。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一个更重要的约定等着他去完成。 “学生还有要事在身。” 他对陈敬之拱手。 “先行告退。” 陈敬之会意,摆摆手: “去吧去吧,刚拿下三元,确实应该庆祝一番。” 顾铭不再多言。 转身大步流星。 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贡院外。 喧嚣已散,考上的学子都去媒选司选妻了。 看榜的人群也大多离去。 秦明月站在门外的石阶上。 月白襕衫,青丝束冠,身姿如孤竹般欣长挺拔。 苏婉晴和阿音也安静站在旁边等待顾铭。 王皓和李修看了顾铭万人敬仰的样子后,也各自离开。 表示要奋发图强加倍用功,先考过府试再说。 顾铭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处。 秦明月抬眸望去。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 顾铭快步走到她面前站定,缓缓开口: “不知道……” 他顿了顿。 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激动。 是尘埃落定的坦然,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现在……” “算完成约定了吗?” 秦明月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路从安河县杀出。 连中三元的青年。 清澈的眸子里,冰雪消融。 嘴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了。 秦明月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算你完成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 在顾铭心里却重逾千钧。 顾铭嘴角瞬间扬起,笑容灿烂: “好!”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两人可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请娘子先回府。” “我很快便会来!” 秦明月闻言,脸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 如同天边最绚丽的晚霞。 “混说什么呢!现在还不是!” 她快速转身,朝着秦府马车而去。 那急促的步态,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苏婉晴和阿音这才走了过来。 “夫君?” 苏婉晴看着顾铭。 眼中带着询问。 阿音也好奇地看着秦明月离去的背影。 顾铭收回目光,开口说道: “婉晴,阿音。” “回家。” 他一手牵起苏婉晴。 一手牵起阿音。 朝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有事要与你们说。” 推开熟悉的院门。 顾铭拉着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他看着苏婉晴温柔的眼眸。 又看看阿音懵懂却充满信任的小脸。 深吸了一口气。 “婉晴,阿音。” “我准备去秦府提亲。” 石破天惊! 苏婉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是想过顾铭和秦明月的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阿音则直接呆住了,傻傻地看着顾铭。 “你们的事情,我准备一起办了。” “轰!” 阿音的脑子彻底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顾铭。 又看看旁边笑容满面的苏婉晴。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公……公子……” 她声音哽咽。 说不出完整的话。 只是拼命摇头又用力点头。 苏婉晴轻轻搂住阿音颤抖的肩膀。 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 “傻丫头。” 她声音轻柔。 “这是大喜事啊,哭什么?” 她看向顾铭。 眼中满是欣慰与支持。 “夫君做得对。” “阿音早就是我们家人了。” “给她个名分,天经地义。” “夫君的意思是和秦小姐二人一起成婚?这确实需要好好筹措一下......” 在这个时代。 读书人娶好几个妻子再寻常不过。 连中三元的顾铭同时迎娶两位女子。 更是在世人眼里理所应当的事情。 苏婉晴对此也只有满心的欢喜与祝福。 顾铭看着眼前已经开始思考婚礼事宜的苏婉晴。 心中暖流涌动。 他伸出手握住了苏婉晴的柔夷,和声说道: “什么两个人,是三个人,我们两个的婚事,不也还没办吗?” 苏婉晴瞳孔微微长大,眼睛里水雾弥漫,红着眼睛说道: “不用了夫君,妾身知道夫君对妾身好,可是......” 苏婉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铭捂住了嘴,佯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我已经决定了,还认不认我这个一家之主。” “放心,婉晴,一切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 苏婉晴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如断线的珠子般流淌下来。 “夫君,谢谢你。” “不,是我要谢谢你。” 顾铭张开双臂,将苏婉晴和阿音一起搂入怀中。 第185章 大婚前准备 次日一早。 顾铭睁开眼。 晨光透过窗棂。 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斑。 苏婉晴轻轻推门进来。 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常服。 “夫君醒了?” 顾铭点头。 “辛苦你了。” 他看着苏婉晴忙碌的背影。 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 心中暖意流淌。 阿音端着铜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 “公子,洗脸水打好了。” 顾铭洗漱更衣后,出门带着昨天约好的媒人,来到了秦府。 秦沛原本就对顾铭十分满意,而且昨天放榜之后,他也问过秦明月的意见。 秦明月虽然不会明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小三元、品性端正、相貌堂堂,而且他和秦明月都满意。 一系列流程自然是无比顺利。 而对于顾铭所说的三人同时大婚的要求,秦沛不仅没有拒绝,反而十分支持。 秦沛早就暗中了解过顾铭的家庭情况。 如果顾铭娶了秦明月就冷落糟糠之妻,那他反而要重新考虑了。 刚拿下小三元,又迎娶首富之女。 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持对原妻的忠诚,这样的女婿才是能入他秦沛眼的。 和秦沛谈妥流程之后,顾铭便回到家中继续准备其他事务。 刚到家还没坐下,院门便被叩响了。 阿音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雅文轩的掌柜。 身后跟着两个抱着沉甸甸木匣的伙计。 掌柜脸上堆满了笑。 隔着门就拱手作揖。 “恭喜顾案首!贺喜顾案首!连中三元,又得良缘,双喜临门啊!” 顾铭起身相迎。 “王掌柜客气,快请进。” 刚刚他才从秦府回来,没想到这么快这掌柜就收到消息了。 掌柜走进小院,示意伙计将木匣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咚咚。” 木匣落在桌面。 发出沉闷的声响。 分量十足。 “这是《鸾凤鸣朝》和《学破至巅》这段时间的分红。” 掌柜熟练地打开木匣盖子。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白花花的银锭。 “《鸾凤鸣朝》新一期刚出不过五天,销量就突破了千册,卖得极好。” “听说您这马上要娶亲,想来用钱的地方多,于是先给您算了,这是三百两整,您点一点。” 苏婉晴和阿音都吸了口气。 她们知道书卖得好。 但没想到能分到这么多。 顾铭看了一眼,心中了然。 这比他预估的还多些。 “王掌柜做事,我放心。” 他点点头示意阿音收下。 “劳烦掌柜跑这一趟。” 掌柜连连摆手。 “应该的,应该的!顾案首大婚在即,若有需要鄙店效劳之处,尽管开口!” 他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这才带着伙计告辞离开。 阿音摸着冰凉的银锭。 眼睛亮晶晶的。 “公子,好多银子!够我们花好久了!” 苏婉晴也抿嘴笑着: “这下办婚事,宽裕多了。” 顾铭看着两个欢喜的女子。 眼神温和。 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喊声。 “长生兄!顾三元!我们来了!” 是王皓的大嗓门。 顾铭笑着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王皓和李修。 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学子衫。 王皓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还没吃午饭吧?” 王皓晃了晃手上的油纸包: “福记的蟹黄包和豆花,还热乎着呢!” 他探头朝院里张望。 “你不仗义啊,娶亲的消息都是我们从外面听说的。” 李修也笑着拱手: “长生兄大喜!我们兄弟别的没有,力气和跑腿还是够用的。” 顾铭笑着将他们二人揽进院子: “正准备今天去找你们,没想到你们自己听着风来了。” 王皓走进院门,挤眉弄眼地问道: “怎么说?听说你要一口气娶三个妻子。” “抛开嫂子和阿音,剩下一个是谁?” 顾铭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玄晖兄的妹妹,秦明月。” 王皓和李修对视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就说你小子怎么和玄晖兄玩得那么好,原来是看上了别人的妹妹。” 顾铭让开身。 “进来坐,边吃边说。” 阿音已经把油纸包打开。 诱人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 几人围坐在堂屋,就着热腾腾的包子豆花。 顾铭开始安排: “王皓,你字写得好。” “聘书、礼书、迎书,我自己动手。” “你就帮我写帖子吧。” 王皓立刻挺直腰板,拍着胸脯: “包在我身上!保管写得漂漂亮亮,不堕你顾三元的威风!” “李修。” 顾铭转向李修。 “你对天临府三教九流熟。”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所需的一应物件、流程、人手,就劳烦你帮我盯着了。” 李修重重点头。 “没问题!长生兄放心!我爹铺子里几个伙计都能拉来帮忙,保证事事妥帖!” 他搓着手,已经开始盘算先去哪家老字号订东西。 苏婉晴给几人添了热茶,温声道: “纳采的活雁,得提前去寻好的猎户预定,要生猛健壮的。” “问名要合八字的先生,也得找德高望重的。” “纳吉下小定,纳征下大定,所需的绸缎、首饰、礼饼、海味……清单我稍后列出来。” 她条理清晰,显然早已将婚俗礼仪了解透彻。 顾铭听着,躁动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好。” 他拍板。 “就按婉晴说的办。” “对了,上午秦伯父和我说了一个请求……” 他语气微缓。 “他想让婉晴和阿音也提前去秦府,和明月一起在那等我接亲。” 苏婉晴和阿音瞬间明白了顾铭话里的意思。 这显然是不想让她们因没有娘家而显得冷清。 两人眼中都泛起暖意。 “嗯。” 苏婉晴轻轻应声。 阿音也用力点头。 顾铭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婚期定在了七日之后,至于酒席,就定在天临府城中心的松竹楼。” 松竹楼? 王皓和李修都瞪大了眼。 那可是天临府顶顶有名的酒楼。 “长生兄,大手笔啊!” 王皓竖起大拇指。 李修也咋舌。 “那地方,寻常富户摆酒都肉疼。长生兄,你这是大出血啊!” 顾铭笑了笑。 没解释。 这并非他铺张。 而是秦沛的意思,而且直接包揽了婚宴开销。 第186章 迎亲 “宾客方面。” 顾铭看向王皓和李修,继续说道: “你们帮我列个单子,相熟的同窗都请来。” “没问题!” 两人齐声应道。 把整个流程过了一遍之后,顾铭又马不停蹄赶到府衙求见陈敬之。 陈敬之可以不来赴宴,但他不能不来递请帖。 不过陈敬之在看到请帖后,表示自己一定会来喝杯喜酒。 本来也想给便宜老师解熹也送一张请帖的。 若能请到解熹赴宴。 那才是真正的荣耀。 但陈敬之告诉他,解熹一大早就回江南道的首邑金宁府了。 顾铭也只能作罢。 七日光阴。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飞逝。 顾铭的家中。 成了临时的“婚礼指挥部”。 红绸、喜字、各色婚仪用品堆满了角落。 王皓伏在案上。 全神贯注地誊写着最后的迎书。 笔走龙蛇,一丝不苟。 李修则拿着长长的清单。 一样样核对着刚送来的纳征大礼。 活雁被关在笼子里。 不安地踱步。 发出低沉的鸣叫。 各色绸缎、精致的金银首饰、堆成小山的礼饼海味。 琳琅满目。 “长生兄!” 李修抹了把汗。 “都齐了!大定的礼单也核对无误!” 顾铭拿起那份厚厚的礼单。 目光扫过。 秦沛那边派来的管家垂手侍立满脸堆笑: “顾姑爷放心,老爷那边都准备好了,只等吉时。” 顾铭点点头。 将礼单递给管家。 “有劳。” 管家恭敬接过,行礼退下。 安排下人将这些丰厚的聘礼抬往秦府。 第七日的黄昏。 夕阳熔金。 染红了天临府的半边天空。 忙碌了一天的顾铭,站在院门口。 看着最后一箱聘礼被抬走。 王皓揉着发酸的手腕凑过来: “长生兄,都妥了!” 他指着屋内。 “三书齐备,六礼已成。” 李修也长舒一口气。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兴奋。 “就等明日,亲迎了!” 亲迎。 婚礼的最后。 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顾铭望向秦府的方向。 苏婉晴和阿音已经提前三天就搬过去了。 明日。 他就要去迎接他的新娘们了。 翌日。 天还未亮透。 顾家小院已灯火通明。 人声鼎沸。 顾铭换上大红的喜袍。 金线绣成的团蝠云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气逼人。 院门外。 王皓和李修的声音传来: “长生兄!吉时快到了!我们可都装扮好了!” 门开。 王皓和李修也穿着崭新的喜服。 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虽然只是陪郎。 但这身打扮也让他们显得格外精神。 两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闻讯赶来的白鹭院学同窗。 都是年轻学子,脸上洋溢着凑热闹的兴奋。 “顾师兄!恭喜恭喜!” “我们都来给顾师兄壮声势!” “虽然对方是首富之女,但气势也不能弱了!” “对,顾师兄拿出当时考案首的劲头来!” 众人七嘴八舌。 笑声不断。 顾铭看着这群热情的同窗,朗声笑道: “有劳诸位兄弟!” “走!” 他大手一挥。 意气风发。 “接新娘子去!” 小院门大开。 一支早已等候在巷口的锣鼓队立刻卖力地吹打起来。 唢呐嘹亮,锣鼓喧天。 喜庆的乐声瞬间点燃了清晨的宁静。 顾铭走出院门,骑上系着红绳的高头大马。 王皓、李修穿着喜服。 一左一右护卫在侧。 如同哼哈二将。 身后跟着十几个嘻嘻哈哈、穿着各色新衣的同窗。 一群人在喧天的锣鼓和喷呐声中。 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东的秦府走去。 沿途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 指指点点。 议论纷纷。 “快看!那就是顾案首,小三元!” “好大的排场!这是去秦府迎亲?” “啧啧,听说一口气娶三位姑娘,其中一人就是秦家大小姐。” “后面跟着的,都是白鹭院学的才子吧?真是热闹!” 队伍所过之处。 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街道仿佛都染上了一层喜庆的红色。 而此刻的秦府也是张灯结彩。 红绸从高高的门楼一直铺到内院深处。 每一个廊柱都系着硕大的红绣球。 仆役丫鬟们穿梭忙碌。 脸上都带着喜气。 正厅里。 秦沛穿着簇新的福字团花锦袍端坐主位。 看似沉稳,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沿。 眼神时不时瞟向大门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后院。 秦明月的闺阁内。 大红的嫁衣已经穿戴整齐。 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 映衬得镜中的人儿面若芙蓉。 清冷的气质被这极致的红冲淡。 添了几分娇艳。 苏婉晴和阿音也在房中,互相帮忙整理衣饰。 苏婉晴拿起梳妆台上的螺子黛。 轻轻替秦明月描画着本就秀丽的眉,动作温柔: “妹妹今日真美。” 她由衷地赞叹。 阿音也凑上来,一脸羡慕: “秦姐姐今天和仙女一样。” 秦明月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 又看看身边温柔浅笑的苏婉晴和一脸真诚的阿音。 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红唇轻启,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谢谢……婉晴姐和阿音。” “二位姐妹今天也很美。” 这一声“姐”。 让苏婉晴动作微顿。 随即笑意更深,替她将鬓边一缕碎发抿好。 “一家人。” “不说谢。” 阿音也用力点头。 “嗯!一家人!” 就在这时。 隐隐的。 有喧闹的锣鼓声。 穿透高墙深院。 由远及近。 越来越清晰。 还夹杂着人群的欢呼和嬉笑声。 来了! 苏婉晴和阿音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喜意。 秦明月的心跳。 也随着那越来越近的鼓乐声。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拍。 竟是比院试放榜前还要紧张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那点新嫁娘的羞怯被压下。 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端庄。 她望向窗外。 仿佛能透过层叠的院落。 看到那个穿着大红喜袍。 正意气风发朝她走来的身影。 秦府大门外。 长长的陪嫁队伍早已准备停当。 一眼望不到头。 披红挂彩的箱笼、妆奁。 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只等吉时一到。 便随新娘启程。 第187章 礼成 “吉时已到——” 司仪拖长了调子,声音洪亮。 顾铭深吸一口气。 抬脚迈过了秦府那高高的、漆得锃亮的门槛。 “迎——新——娘——咯——!” 王皓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引来身后同窗们一阵哄笑和更响亮的锣鼓声。 秦府早已是张灯结彩。 仆役丫鬟穿梭如织。 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 “姑爷来啦!” “给姑爷道喜!” 问候声此起彼伏。 顾铭含笑点头。 脚步不停。穿过前庭。 直奔内院垂花门。 内院门前,早已设下重重关卡。 秦家几位年轻子侄堵在门口,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姐夫!” 为首一个少年笑嘻嘻地拦住去路。 “想接新娘子可没那么容易!” “过了我们这关!后面还有两关,关关难过哦。” 顾铭对此早有预料,拱手笑道: “请赐教!” 今天这些人铁了心的要考较一下顾铭这个大名鼎鼎的案首。 选的关卡一个比一个复杂。 中途有几个长辈选的题目甚至还用上了截搭题。 难度堪比院试。 但今天的顾铭强的可怕。 很快,便一口气闯过三关。 终于看到了最里面的那道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 此时,门口守着两个俏丽的小丫鬟。 正是秦明月的贴身侍女,青儿和朱儿。 她们看到顾铭抿嘴一笑,施了个万福: “姑爷。” “小姐说了。” “最后一关就在里面。” “请姑爷独自入内。” 顾铭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门在身后轻轻阖上。 喧闹的锣鼓声、人声瞬间被隔绝。 屋内。 红烛高烧,暖香浮动。 一片静谧的喜庆。 秦明月端坐床沿,苏婉晴和阿音也含笑坐在旁边。 凤冠霞帔,红盖头垂下。 遮住了秦明月的面容。 只能看到交叠在膝上。 一双白皙纤秀的手微微收紧。 顾铭走到床前几步远。 停下。 静静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 心中百感交集。 号舍初遇、棋院对弈、深夜学习......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明月。” 他轻声唤道。 盖头下的身影。 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 “最后一关,简单。” 秦明月缓缓开口。 “当初那句残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它的全篇是什么?” 原来。 是在这里等着他。 顾铭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有何难。”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顾铭顿了顿。 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那层红绸直抵秦明月的心底。 “又岂在朝朝暮暮。” 最后一个字落下。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盖头下的秦明月。 久久没有回应。 只有那双交叠的手。 指节微微泛白。 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终于。 秦明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轻更柔。 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颤。 “好……” 一个字。 仿佛用尽了力气。 随即她又补了一句。 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掩不住一丝羞意。 “算你过关了。” 旁边苏婉晴看着两人的互动,忍不住一脸姨母笑。 阿音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三个人在笑什么。 顾铭上前一步。 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现在我既要长久时……” “也要朝朝暮暮。” 红盖头下,传来一声极轻的、似嗔似喜的轻哼。 随即归于平静。 但那双手却不再抗拒。 反而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顾铭心中大定,将苏婉晴和阿音也挽起来,朗声朝门外道: “礼成!” “迎——新——娘——!” 门外。 早已等候多时的喜娘丫鬟们。 听到信号,一拥而入。 “恭喜姑爷!” “贺喜姑爷!” 欢声笑语瞬间充满了房间。 片刻后。 秦明月、苏婉晴和阿音在喜娘的搀扶下。 头顶红盖头缓缓步出房门。 顾铭在前引路。 重新和等候在外的王皓、李修等人汇合。 锣鼓声再次震天响起。 比之前更加热烈。 “接到新娘子喽!” 人群爆发出欢呼。 簇拥着新人。 浩浩荡荡。 顾铭翻身上马,走在最前。 王皓、李修一左一右步行护卫。 嫁妆箱子一抬接一抬。 连绵不绝。 引得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 “好大的排场!” “秦家嫁女,果然不同凡响!” “新郎就是小三元的顾铭!” “啧啧,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啊!” “后面两顶轿子是谁?” “听说是顾案首之前的妻子,今天一并办喜事!好福气啊!”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议论声、赞叹声。 夹杂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 响彻了整个天临府的主街。 队伍蜿蜒。 朝着顾铭的小院行去。 小院早已布置得焕然一新。 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新人抵达,鞭炮齐鸣。 众人簇拥着顾铭和三位顶着红盖头的新娘。 步入正堂。 堂上高悬大红“囍”字。 一对龙凤红烛燃得正旺。 司仪高声唱礼。 “吉时已到——” “新人拜堂——!”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目光齐聚堂中。 “一拜天地——!” 顾铭居中。 苏婉晴在左。 秦明月在右。 阿音稍后一步。 四人一同。 朝着门外天地方向。 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顾铭和苏婉晴、阿音的父母皆已不在。 秦沛作为唯一长辈被请到上座。 四人转向秦沛,躬身再拜。 秦沛端坐受了全礼。 看着下面四位新人。 眼中欣慰与感伤交织。 “夫妻对拜——!” 顾铭转身,面向三位新娘。 苏婉晴、秦明月、阿音也同时转向他。 红盖头微微晃动。 顾铭深深揖下,三位新娘同时盈盈还礼。 “礼——成——!” “送——入——洞——房——!” 欢呼声、掌声、祝福声瞬间爆开。 几乎要掀翻屋顶。 “恭喜顾兄!” “贺喜顾兄!三喜临门!”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王皓和李修挤在最前面。 喊得最大声。 喜娘们笑着上前。 分别搀扶着三位新娘。 在众人的簇拥和嬉闹声中。 送往早已布置好的新房。 顾铭则被热情的宾客们团团围住。 “长生兄!恭喜恭喜!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顾兄好福气啊!” “快说说,是怎么就把秦大小姐追到手了?” 顾铭笑着拱手回礼,应接不暇: “多谢诸位赏光!” “稍后松竹楼,定当奉陪!” 热闹稍歇,顾铭与三位新娘都换了更为轻便、却依旧喜庆的吉服。 一同乘坐秦府安排的马车。 前往城中心的松竹楼。 那里。 才是今日婚宴的主场。 第188章 秦沛:得婿如此,值了! 松竹楼。 今日被秦沛包下了全场。 此刻楼下早已是车水马龙。 宾客云集。 秦沛生意场上的朋友。 天临府有头有脸的富商士绅。 白鹭院学的夫子同窗。 还有许多收到请帖或闻讯而来的宾客。 将偌大的松竹楼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 顾铭携三位妻子出现时。 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苏婉晴温婉端庄。 秦明月清冷绝艳。 阿音娇俏可人。 三人虽风格迥异,却都盛装华服光彩照人。 顾铭立于其间。 气度沉稳,眉宇间尽是新郎的意气风发。 “当真是郎才女貌!” “顾案首好福气!” 赞叹声不绝于耳。 四人被引至主桌落座。 秦沛作为主人,起身致欢迎辞。 气氛热烈欢腾,觥筹交错间。 忽听得楼外一阵喧哗。 “知府陈大人到——!” 一声高亢的通传压过了厅内的喧闹。 整个松竹楼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只见天临知府陈敬之。 身着簇新的四品绯色官袍。 腰束玉带,头戴乌纱。 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 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全场皆惊。 知府大人亲临贺喜?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秦沛又惊又喜连忙起身。 顾铭也立刻带着三位妻子起身相迎: “学生拜见府台大人!” 陈敬之快走几步,虚扶一把。 “长生,快快免礼。” “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本官特来讨杯喜酒喝。” 秦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府台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他和陈敬之只有数面之缘,毕竟士农工商。 以一个商人的身份,也很能和知府拉上什么关系。 陈敬之被请到主桌最尊贵的位置落座。 目光在顾铭身上停留片刻: “长生连中三元,又得佳偶。” “双喜临门。” “本官岂能不来?”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祝你们夫妻恩爱,白首同心。” 顾铭恭敬行礼: “谢府台大人吉言!” 心中却如明镜。 陈敬之亲自前来。 固然有欣赏自己的成分。 但更多恐怕是看他那位新拜的老师解熹的面子。 秦沛更是红光满面。 在一众生意伙伴面前知府亲临道贺。 这份荣耀千金难买! 尤其是那些从外府赶来的大商贾。 看向秦沛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同: “秦老哥,好福气啊!连知府大人都亲自来了!” “恭喜秦老弟!贤婿前途无量啊!” “敬秦东家一杯!” “以后在天临府,还望秦东家多多关照!” 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秦沛来者不拒。 满面春风,喝得酣畅淋漓。 单是知府亲临带来的这份无形影响力。 就远超他当初在顾铭身上的所有投资了。 另一边。 白鹭院学学子们也纷纷围到顾铭身边敬酒。 “顾兄,敬你!连中三元!人生赢家!” “长生兄,今日大喜,不醉不归!” 顾铭笑着举杯正要饮下。 王皓却一把拦住了他。 挡在了顾铭身前,对着敬酒的众人笑道: “哎哎哎!诸位同窗!手下留情啊!” “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们想把新郎官灌趴下。” “耽误了人家洞房花烛。” “新娘子们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李修也连连点头煞有介事: “正是正是!” “要喝,找我和王皓!” “我们俩今天舍命陪君子!” “替长生兄挡了!” 众人哄笑起来。 “好你个王皓!” “就你机灵!” “行!新郎官的面子要给!” “来来来!王兄!李兄!干了!” 矛头顿时转向了王皓和李修。 两人倒也豪爽。 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 顾铭感激地看了两位好友一眼。 悄悄退开几步,远离了“战场”。 两个时辰后,宴席终了。 宾客尽欢而散。 顾铭携着三位妻子,乘坐秦府的马车,回到自家小院。 进入小院,院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只余下满庭清辉,与四人交错的呼吸声。 顾铭停下脚步。 他转身看向身后三位盛装未卸的妻子。 苏婉晴温婉娴静。 阿音娇憨懵懂,已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 秦明月则恢复了那份清冷,只是眉梢眼角,尚残留着几分新嫁娘的羞意。 顾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郑重: “现在这院子显得有些小了,待我多攒些银子,定要换一处大些的宅院。” “让你们住得宽敞舒服些,也免得……明月你带过来的丫鬟无处落脚。” 秦明月闻言。 清冷的眸子微动。她并未立刻接话。 只是侧过头。 目光投向院落一角。 那里,整齐地堆放着十几口红木大箱。 正是她今日带来的嫁妆。 她走向其中一只箱子,素手轻启箱盖。 箱内,是码放齐整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皿。 她在箱中略一翻找。 在一件叠放整齐的素色锦袍下,抽出一份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纸笺。 转身走回顾铭面前。 “不必等以后了。” 她将那张纸笺递向顾铭。 “这是父亲在我十二岁生辰时赠我的。” “去年才刚翻修过,就在西城青柳巷。” “只需添置些新家具,随时可以搬进去住。” 顾铭微怔。 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清晰的墨字与官印,是一张房契。 地址是西城青柳巷深处的一处三进院落。 那里环境清幽,靠近城中心。 顾铭心中暖流涌动,并未矫情推拒: “都是一家人了,就依明月所言。” 苏婉晴早已上前,挽住了秦明月的手臂: “明月妹妹想得周到。” “这样最好不过。” “那宅子既已翻新,想来是极好的。” “我们早些搬过去,也好让妹妹带来的丫鬟们安顿下来。” “总挤在这个小院里,确实委屈明月了。” 阿音也凑了过来。 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阿音全听二位姐姐的。” 秦明月被苏婉晴挽着,那份刻意维持的清冷终究是彻底化开了。 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 “明日我便让青儿和朱儿先过去打理。” 顾铭将房契收好,朗声道: “那便说定了。” “这几日我们便着手准备搬家。” “今日都累了,早些歇息吧。” 他目光扫过三女。 “阿音年纪还小,熬不得夜,你先回房睡吧。” 阿音立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嗯……公子,阿音困了……” 苏婉晴笑着轻拍她的背。 “去吧,我带你回房。” 同时对顾铭使了个眼色。 顾铭会意,目光看向了秦明月。 第189章 秦明月的心事 秦明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微微侧过脸去。 只留下优美的颈项线条。 耳根却悄悄染上了更深的红霞。 苏婉晴牵着阿音。 走向东厢的寝房,走到门边。 苏婉晴脚步微顿,松开了阿音的手,转头看向顾铭。 随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 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夫君。” “今晚……” “你去明月妹妹房里吧。” “她初来,你好好陪陪她。”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叮嘱。 “不过千万记得,要温柔些。” 顾铭心头一热。 反手握紧了苏婉晴微凉的手。 他微微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 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放心。” 苏婉晴这才展颜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 “去吧,别冷落了明月。” 她转身,带着一步三回头的阿音。 走进了寝房,轻轻掩上了房门。 院中。 只剩顾铭与秦明月。 月光如水。 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秦明月依旧站在原地。 顾铭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过靠近了一步。 就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 “明月。” 他低声唤道。 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们也……回房歇息吧?” 秦明月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嗯。” 她终于迈开脚步。 走向东厢另一侧的寝房。 寝房内。 红烛高燃,烛光跳跃。 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 秦明月走到梳妆台前,背对着顾铭。 铜镜里映出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不复平日的清冷。 她抬起手,指尖有些微颤。 想要卸下头上沉重的凤冠。 一只温热的大手。 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阻止了她的动作。 秦明月身体一僵。 呼吸都屏住了。 顾铭站在她身后。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我来。”。 秦明月只觉得一股热流。 从被他触碰的手背。 瞬间窜遍全身。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却被更轻柔地握住。 顾铭的将沉重的凤冠缓缓取下。 三千青丝如瀑般滑落。 垂在她纤细的腰际。 发间残留的淡雅香气。 接下来,顾铭又轻轻为她解开霞帔的系带。 褪下那身华美却束缚的大红嫁衣。 烛光下。 秦明月只着素白的中衣。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 平日里被男装遮掩的玲珑曲线。 此刻显露无疑。 顾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那娇嫩欲滴的面容。 在烛火映衬下。 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修长的颈项。 精致的锁骨。 还有那微微起伏的…… 雪白肌肤在素色中衣下若隐若现。 勾勒出令人血脉贲张的弧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瞬间从顾铭的小腹升起。 他喉结滚动,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秦明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脸颊、耳根、甚至颈项都红透了。 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注视。 猛地转过身。 像只受惊的小鹿。 几步逃到床边。 掀开被子飞快地钻了进去。 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顾铭看着她这副模样。 心头那团火焰。 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欲望。 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随后转身走向那跳跃的红烛。 噗。 一声轻响。 烛火被吹熄。 室内骤然陷入一片昏沉。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 在地面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斑。 随即。 顾铭掀开被子一角,也钻进了被窝之中。 秦明月身体绷得紧紧的。 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背对着顾铭。 顾铭侧过身手臂轻轻环上了那纤细而紧绷的腰肢。 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这样轻轻地环抱着她。 “别怕。” 秦明月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顾铭闭上眼深深汲取着她发间的馨香。 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半刻钟后,顾铭感受到秦明月朝他靠近了几分。 心里一喜,也朝她贴得更紧了一些。 感受到秦明月温软的娇躯,顾铭再也忍不住,轻轻将她扳了过来。 芙蓉帐暖玉生烟,从此顾铭不早读。 ...... 大婚三天后,顾铭一家人搬进了西城青柳巷的三进院落。 青砖黛瓦,庭院深深。 比起原先秦沛送的小院,这里宽敞明亮了许多。 前院待客,中庭植有花木。 后院则静谧安宁,是起居之所。 秦明月的两个丫鬟手脚麻利。 很快便将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 苏婉晴和阿音也带着新奇与喜悦,收拾起各自的房间。 顾铭站在正堂前的石阶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心中安定。 金榜题名、新婚燕尔、乔迁之喜。 这也让顾铭和秦明月难得有几天闲暇时光。 科举的压力暂时卸下,生活的节奏仿佛也慢了下来。 顾铭带着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四处游山玩水,将天临府附近的好景色基本上都跑了个遍。 一周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女已经玩得有些疲惫了,死活不出门,就想在家里待着。 顾铭也只能随她们的愿,正好也可以写写稿子。 顾铭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铺开宣纸,重新提起了笔。 笔下写的是《鸾凤鸣朝》的后续章节。 故事正写到关键处,金榜放榜,男女主分别位列案首和第二名。 两人一同前往首邑更高级的院学进修。 秦明月坐在他旁边的软榻上看着他新写的稿子,看得入神。 只是,看着看着,她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蹙起。 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 顾铭写完一段,搁下笔,抬头活动脖颈。 目光扫过秦明月,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她低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 “明月?”顾铭轻声唤道。 秦明月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顾铭提高了些声音: “明月?怎么了?可是这后续剧情哪里不妥?” 秦明月这才恍然回神。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飘忽,随即又迅速垂下,避开了顾铭探寻的目光。 “没什么。”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随后秦明月将那卷稿纸轻轻放在了旁边的矮几上。 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顾铭看着她微蹙的眉心,继续问道: “明明就有心事。” “这书稿惹你不快了?还是新宅住得不惯?” 第190章 帮秦明月找到了另一条道 秦明月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挣扎要不要说。 最终,她还是指了指矮几上的书稿。 “林诗悦还可以继续考试,可我是没机会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乡试的考场无比严格,别说举人担保,就算是知府亲自作保,也必须仔细检查。” “就算是当朝首辅之子,也通融不了一点。”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庭院里摇曳的翠竹。 眼神里透出一种深深的落寞和无力感。 “我原先前那些努力,县试、府试、院试……争案首,争名次……” “也就到此为止了,真不知我这十年寒窗,有何意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这双手,曾执笔在考卷上奋笔疾书,也曾于棋盘上大杀四方。 “终究是一场空罢了。” 顾铭闻言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轻轻握住秦明月的手。 他知道秦明月说得是对的,但他没办法去改变。 就算是他的老师解熹,也没办法去改变。 科举是大崝的国本,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 苏婉晴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 正好听到秦明月最后那句话。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顾铭和秦明月面前的小几上,也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明月妹妹……”苏婉晴看着秦明月黯然的神色,心中了然。 她柔声道:“这世道对女子确是不公,尤其是对妹妹这般才学如此出众的女子……” 秦明月微微摇头,打断了苏婉晴的安慰。 “姐姐,我并非怨天尤人。”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只是忽然觉得过去悬梁刺股的日夜,如今想来,倒像个笑话。” 她再次拿起矮几上的书稿,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顾铭静静听着。 看着秦明月眼中那份光彩的黯淡。 他当然能理解她此刻的茫然与失落。 她争强好胜,才情卓绝。 小两元、院试第二,都是她凭真本事在科场中搏杀出来的。 这份骄傲,支撑着她一路披荆斩棘。 如今,这支撑突然消失了。 前方是绝壁。 她所有的天赋和努力,似乎都失去了方向。 顾铭没有立刻出言安慰,而是在思索着帮她重新找一个办法。 目光扫过书房里满架的书籍。 又落在秦明月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面容上。 思索良久,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涟漪。 “谁说没有意义?” 顾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看向秦明月,眼神明亮而坚定。 秦明月和苏婉晴都诧异地看向他。 秦明月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嗯?” 顾铭身体微微前倾: “明月,你的棋艺,冠绝院学。” “你的经义功底、诗词造诣、策论文赋,哪一样不是顶尖?” “这些学问,这份本事,难道会因为不能去考举人就消失吗?” 秦明月怔住了。 她没想到顾铭会从这个角度说。 “可是就算没有消失……” 顾铭没让她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既然那道门对女子紧闭,我们为何不能自己,再开一扇窗?”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秦明月。 “甚至重新开一道门!” 秦明月眼中的茫然更深了。 “开一道门?” 她不解其意。 顾铭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然后停下,转过身,看着秦明月和苏婉晴。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构想在他脑中成形。 “你可曾想过……” “开书院!” 顾铭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们自己开一家书院,将你的所学倾囊相授,自己教学生!” “开书院?” 秦明月彻底愣住了。 苏婉晴也睁大了眼睛。 “对!”顾铭的声音充满力量。 “你做山长!教棋艺!教经义!教诗词!教所有你擅长的东西!” “教那些渴望在科场一展身手,却又苦无名师指引的学子!” “自己不能考,那就教出学生去考,学生考上举人,岂不更加说明明月你的实力?” 顾铭知道,秦明月考科举并不是为了做官大富大贵。 哪怕是知府的俸禄,都比不上秦府随便一处产业的利润。 她之所以考科举,其实是为了证明她虽然是女子,但却不输任何人。 所以只要能想办法证明这一点,就能解开她的心结。 秦明月的心,猛地一跳。 开书院? 自己做山长? 教导学子? 这个念头,是她从未想过的。 荒诞吗? 似乎有一点。 但……为何心脏会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她那黯淡下去的眸光,如同被投入火种,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 也带着一丝被点燃的、跃跃欲试的火苗。 “我……教人?”她喃喃自语。 这个字眼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充满诱惑。 “我能行吗?” 她下意识地问。 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为何不能?”顾铭立刻反问,语气斩钉截铁。 “你的棋艺就不用多说了,你的功课县试第一、府试第一、院试第二。” “天临府谁人不知你秦玄晖才高八斗?”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教,谁敢说你不配?” 能考案首的人,基本上都会继续参加考试。 选择当夫子的读书人,要不就是犯事了,要不就是继续科举无望才转为夫子。 像秦明月这种刚拿下院试第二就出来教书的情况。 可以说是独一份了。 更何况还有顾铭这个小三元协助。 只要名声一打出去,可以说完全不缺生源。 扪心自问,你是愿意选择一个三十年前参加院试排名全府第九十九名勉强考上秀才的老夫子。 还是愿意选择一个十九岁就拿下府试第二,上周刚考完的天才夫子? 相信这个答案不言而喻了。 顾铭看着秦明月的神情,给她加了最后一把火: “眼下距离乡试还有七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一起把书院的框架搭起来。” “而明年春闱,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再拿一个案首。” “别忘了,我的棋艺也是你教的,可以算你的半个学生。” 秦明月沉默了。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空洞。 而是在飞快地闪烁着。 像是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想法。 开书院、做山长。 将自己所学,传授于人。 这条路似乎真的在绝壁旁,蜿蜒出了一条新的小径。 虽然未知却充满了奇异的吸引力。 比困在闺阁中自怨自艾,强过百倍千倍! 她那颗沉寂下去的心,重新变得灼热而充满力量。 顾铭看着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光彩。 那抹熟悉的倔强和争胜之心似乎又回来了。 甚至比以往更亮。 片刻之后,秦明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就这么定了!等会我就去找父亲要地!” 第191章 被现实上了一课 秦明月猛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 她眼中闪烁着坚定光芒。 “爹这会儿应在书房对账,我现在就去找他。” 话音未落,人已朝外走去。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顾铭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眼中含笑。 这果断利索的性子,才是真正的秦明月。 秦府书房内。 秦沛正对着账册拨弄算珠。 眉头微锁,手指在紫檀算盘上跳跃如飞。 “吱呀——”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秦沛手一抖,算珠错位。 他无奈抬头,正要呵斥,却见秦明月大步走进来。 脸颊因走得急泛着薄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爹!” 她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要开书院!” 秦沛愣住了。算盘珠子悬在半空。 “开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儿刚成婚没几天,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书院!”秦明月斩钉截铁重复道。 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双手撑在光滑的紫檀木面上。 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子兴奋劲。 “就在城南开,地方我都想好了。” 秦沛放下算盘,靠回太师椅。 他打量着女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明月啊……”他斟酌着开口。 “你刚成婚,顾铭又要备考乡试。开书院劳心劳力,何必自找麻烦?若嫌在家闷得慌,不如……” “爹!”秦明月打断他的说教,眼神里带着倔强。 秦沛被噎了一下。 这熟悉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 他揉揉额角,换了策略: “好,好。就算要开,也得从长计议。” “选址、房舍、延聘夫子、招收生徒……哪一样是容易的?况且你一个女子……” “女子怎么了?”秦明月挑眉反问。 她站直身体,下颌微扬。 那份属于秦望的傲然气度瞬间回归。 “我秦玄晖是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第二!天临府同辈学子,经义、诗词、棋艺,何人敢说胜我?” “我便继续以秦玄晖的身份教书即可。” 她目光灼灼盯着父亲。 “爹莫非觉得,我教不得人?” 秦沛哑然失笑: “明月我知道你学问好,可你知道今科天临府全府有多少学生参加县试?全府各县加府城又有多少书院?” 听到这问题,秦明月稍微冷静了一些,摇了摇头。 秦沛将她按到椅子上坐好,随后说道: “我告诉你吧,两个月前有个因党争下野的进士找我,也想和我合作开书院。” “他在天临府调查了一阵子,最终去江西道开书院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那就是天临府的文风太盛了。” “全府今年有近五千名学生参加县试,各类书院竟就有四百多家。” “这事急不得。你若真有此心,不妨先沉下心,自己出去看看,听听,摸摸深浅。” 秦明月眼里的火苗跳了跳,没立刻反驳。 沉默片刻。 “好。” 最终,她应下这个字,转身离开。 顾家,书房里。 顾铭刚搁下笔,便见秦明月推门进来。 她没落座,径直走到窗边: “他说书院不好做,让我先去周围看看,摸清书院行当的底细。” 她望着庭院里刚移栽的翠竹,竹叶在风里簌簌轻响。 顾铭绕过书案走过来。 “岳父是谨慎人。他说的也没问题,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温声道,站在她身侧。 秦明月侧过脸看他,眼中有探询。 “你也觉得…难?” “难肯定难,但并不是一定做不成。” 顾铭笑了笑,目光沉稳。 “一次看清楚,总比一头撞进去强。何时动身?” “明日。” 秦明月答得干脆。 顾铭点头: “我陪你。” “不用。” “你安心准备乡试,这点事,我应付得来。” 第二天,秦明月就带着丫鬟和马夫前往附近的县探查书院的情况。 三天下来,秦明月跑了四个县。 大大小小看了十八家书院。 越看心越沉。 天临府城里的竞争她没亲眼见。 但仅凭这些县里的情形。 也能推断出天临府内的竞争只会更激烈。 那些老书院像盘踞在地方多年的老树。 根须早已深深扎进每一寸土壤。 与当地士绅、富户、甚至官府。 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不是没有新开的书院,但那些书院大概率是撑不到明年的。 这个行当的水还是太深了。 第四天,天已擦黑。 灯笼的光晕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顾铭看到秦明月走进前院。 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了?” 他伸手扶秦明月,触到她冰凉的手指。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秦明月没说话。 只是点点头任由他扶着,脚步有些虚浮。 苏婉晴和阿音听到动静也从里面迎了出来。 “明月妹妹?” 苏婉晴关切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可算回来了!” 顾铭轻轻捏了捏秦明月的手。 “累坏了吧?先吃饭?” 他温声问。 秦明月摇摇头,径直走向书房。 “爹说得对。” 她停住深深吸了口气。 像要把胸腔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转过身看着跟过来的顾铭。 还有门口一脸担忧的苏婉晴和阿音。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太难了。” 她走到书房的窗边,推开半扇。 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撩动她鬓角的碎发。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月光被云翳遮住。 一片晦暗。 “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跑了十八家书院,没有一家是十年内开的,基本上都是老字号。” “倒是也看到了不少新书院,不过都是在转让。” “天临府的书院市场,完全饱和了。” 秦明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沮丧。 顾铭看着秦明月被阴影笼罩的侧脸,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慢慢来。” 他的眼神在烛光映照下,温和而笃定。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况且,受点挫折就放弃了,可不是我认识的玄晖兄。” 秦明月深深吸了口气。 像要把胸腔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对!那些老字号也都是从新书院过来的。” “天临不行,就在别处开,我就不信办不成!” 顾铭侧目看着她重新变得坚毅的眼神,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他知道,那个熟悉的明月又回来了。 第192章 从金宁府来的师兄 接下来的日子,秦明月继续调研书院,甚至还找了个短期教谕的差事。 她的性格就是如此,铆定一件事就必须要做到最好。 顾铭也会时常带着苏婉晴和阿音和她一起去考察其他书院,就当是家庭活动。 但更多的时候,顾铭泡在在家中的书房里。 书案上,摊开的是厚厚一摞关于乡试的书籍和笔记。 乡试其难度远非院试可比。 除了原有的经义、律法、策论、诗词外,还增加了算学和礼学两门大课。 更棘手的是“小三门”——琴、棋、画。 考生需从中任选两门,且必须达到“登堂入室”的评定等级。 顾铭的目光扫过这些要求。 算学,他不担心。 前世打下的数理基础,加上这大半年对《九章》等典籍的钻研,足以应对这个时代的算学要求。 礼学,则需下苦功。 那些繁琐的仪制、器物、称谓、吉凶军宾嘉五礼的细则…… 浩瀚如海,需要大量背诵和理解。 但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不过是多花时间罢了。 棋道,有秦明月这位顶尖棋手日夜锤炼,加上自身天赋和努力,他早已登堂入室。 这一门,是最稳的。 最要命的就是琴。 哪怕他有【绝对音感】的天赋,乐理、辨音,对他而言直观而清晰。 但他依然是个小白。 登堂入室,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扎实的指法训练和对古曲意境的深刻理解。 距离明年乡试春闱还有七个月。 想要在短短七个月内达到应试要求,必须有名师系统指点。 他将此事记在心头。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那几摞核心科目上——经义、律法、策论。 这些是根基,是根本,绝不能松懈。 院试的结束,只是更艰苦征程的开始。 窗外,传来秦明月归来的脚步声,轻快而有力。 顾铭收回思绪,重新埋首于书卷之中。 七日后。 顾家书房。 秦明月伏在案前。 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 这些就是她这段时间考察的成果,不同书院的优势劣势以及学生分类。 顾铭推门进来,解开外袍搭在屏风上。 “如何?”秦明月抬头,神色关切。 “难。” 顾铭倚坐在旁边的软榻上,眉间压着倦色: “今天又跑了四家琴馆,稍有名望的先生都排满了学生,最早的也排到明年开春。” 秦明月搁下笔: “我爹昨天倒是和我提过一人,城西的赵先生。” “午后刚去过。”顾铭揉着眉心。 “赵先生年过六旬。这两日染了风寒。咳得厉害。隔着屏风说了三句话便喘不上气。” “他儿子出来赔罪。说老先生今年不再收徒。” 屋内静下来。 秦明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我明天再去问问父亲,他在金宁府人脉广,要不去金宁府寻?” 顾铭点了点头: “实在不行就只能去金宁府寻了,只是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和我来天临。” “说不定得搬到金宁府去上课......” 秦明月重新拿起毛笔: “我倒是无妨,去金宁府也可以,那里的书院肯定比天临府更好,可以学不少东西。” “不过你得问问苏姐姐和阿音的意见。” 天临府文气足,棋道、书法、画道都十分昌盛。 但唯独不擅长琴道。 阿音的母亲楚云袖能在红月楼成为花魁闯下偌大名声,也和天临府琴道不兴有一些关系。 而能在琴道登堂入室的先生,无一不有自己的傲气。 多得是本地学子奉上银钱求学,也不会因为开高价就去外地。 ...... 三日后。 顾家。 顾铭从外面回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拿起桌子上的水一饮而尽后说道: “上午又见了两位。一位开口要二百两拜师礼。另一位倒清高。却只肯教《幽兰》《鹿鸣》这类礼乐曲。” 阿音用汗巾拭去顾铭鼻尖沾着的汗珠: “礼乐不可以吗?” “乡试琴考重抒情写意。”顾铭接过汗巾,继续说道。 “《幽兰》太板正。《鹿鸣》太喧闹。都不是上选。” 旁边的苏婉晴看着顾铭皱起的眉头,也有些心疼: “要不就去金宁府吧,走水路也就三日路程,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 秦明月也是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顾铭长叹一口气: “如果再找不到先生,也只好如此了。” 随后秦明月便出门去考察一家上周刚开的文社。 顾铭也回到书房,刚拿起礼集看了起来。 没看多久,就听到前门传来敲门声。 随后便是阿音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很快,阿音便来到书房,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子,找你的。” 顾铭有些疑惑,但还是起身来到庭院。 只见一袭半旧青衫的男子立在阶前,三十上下,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通身清朗气度。 身后跟着三人,一名书童一名护卫和一名师爷。 这个配置,再加上腰间鼓鼓囊囊的铜引,顾铭一眼就看出这应该是一个出远门的中下层官员。 “敢问可是顾长生师弟当面?” 来人含笑拱手。 “在下林闲,自金宁府来,同样师从解师。” 金宁! 听到师弟和金宁两个词,顾铭心头一跳。 他唯一的老师就是解熹,他也正好在金宁。 顾铭立刻侧身将人让进院子,在堂屋上座: “林师兄怎知我住在此处?” 林闲微微一笑: “你顾三元的名声可不小,我只是和天临的旧友一打听便知。” “我赴任江西道秦南府临川县忝为县令,路过天临府拜访几个旧友。” “顺便也来打扰一下顾师弟。” “前几日在金宁,解师可是在我面前提了师弟好几次。” 顾铭恍然大悟,并未怀疑林闲身份的真实性。 他目前还没通过乡试,只是解熹的记名弟子。 因此并没有对外宣布这个身份,除了陈敬之、陆渊等人,基本上没人知道。 此时,朱儿端上了今岁的新茶。 林闲并不推辞,品了一口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卷新抄录的策论。 顾铭瞥了一眼——正是他写“筷子浮起,人头落地”那篇。 “解师曾将此文交予我参详。”林闲指尖划过墨迹淋漓的批注。 “此番赴任江西道,特绕路来寻策论主人。” 第193章 又有希望了? 随后林闲又抽出一幅舆图在桌上铺开。 粗麻纸上的墨线勾勒出狰狞地貌,赣水支流像枯死的树杈贯穿全境,其中一道朱砂圈得刺目。 “此地便是愚兄要去的临川县。”他屈指敲在朱圈中央。 “十日里饿死七百余人,河道浮尸阻塞舟楫,县衙粮仓仅剩霉谷十石,库银……不足百两。” “说实话,还没有愚兄身上的银票多。” 林闲颇有些黑色幽默,但顾铭此时却笑不出来。 屋内有些暗,两人移步到了院内,继续交谈。 “师弟可有良策?” 一阵穿堂风掠过,满架蔷薇簌簌乱颤。 几片花瓣打着旋落在“临川”二字上,红得像血。 顾铭霍然起身: “开仓!即刻开仓!设粥棚……” “杯水车薪。”林闲摇头打断,“流民聚众抢粮,昨日刚砸了邻县义仓。”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讨论也越发激烈。 日影从石桌东头移到西头,壶身凝结的水珠在桌面淌成蜿蜒小溪。 “以工代赈!”顾铭突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乱跳。 “征调流民疏浚河道,每日结算粮米。既能清淤通航,又可……” 林闲眸中精光乍现: “妙!河道通畅后商船可直抵灾区,粮价自平!” 他抓过顾铭蘸墨的笔,在舆图上急速勾画运粮路线。 墨迹未干的线条纵横交错,渐渐织成一张救命的网。 斜阳将两人身影拉长时,林闲搁下笔长舒一口气: “师弟果然大才,让愚兄茅塞顿开。” 他抬手欲拍顾铭肩头,动作却蓦地僵在半空。 顾铭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廊檐下,凤求凰琴正沐在最后一缕夕阳里,琴弦映着晚霞,恍若流淌的熔金。 “好琴,真是好琴啊,师弟也精通琴道?” 林闲不知何时已立在琴前,指尖悬在弦上三寸处轻颤。 顾铭苦笑着说道: “倒是想,只可惜尚未入门。” 苏婉晴和阿音也抱着针线筐从月洞门转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位林师兄。 林闲微微点头,看向顾铭的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可否一试?” 顾铭笑着说道: “荣幸之至。” 林闲振袖落座,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 十指轮拨如急雨击瓦。 裂帛之音破空而起,惊得檐下双燕箭一般射向暮色。 七根琴弦在他指下化作金戈铁马,忽而似乱军嘶吼,忽而如箭雨破风。 当最后一声裂音戛然而止时,墙头晚开的蔷薇扑簌簌震落一片。 林闲垂手静坐,余音仍在梁间铮鸣。 满院死寂。 顾铭和苏婉晴虽然不懂琴道,但也能听出林闲的功力。 而旁边的阿音更是直接竖起了大拇指,悄悄在顾铭耳边说道: “这琴技都不输我娘亲了。” 顾铭深吸一口气,望向已自琴案起身的林闲。 “林师兄。” 顾铭上前一步,郑重地抱拳躬身: “愚弟今日方知何为绕梁三日。此等琴道,平生仅见。” 他的目光落在“凤求凰”古朴的琴身上,继续说道: “说来惭愧,愚弟其实初涉琴道,尚未入门。方才四处奔走,正是苦寻良师而不得。” 林闲闻言,眉梢微扬,似乎有些意外。 他回身,指尖轻轻拂过琴尾焦黑的断纹,动作带着爱惜。 “哦?顾师弟竟真不通琴艺?” 他抬眼,目光清亮,重新打量顾铭。 顾铭苦笑摇头,坦诚相告: “实不相瞒,愚弟于此道,可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眼下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乡试在即,小三门中的琴考,实是心头大石。” 林闲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他踱步至院中石凳坐下,端起茶盏,笑着说道: “我学此道,是幼时家中长辈所逼。” “并非师从解师。”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枯坐对琴,指头疼,心更烦闷,远不如舞刀弄棒来得痛快。” 顾铭在他对面坐下,听得专注。 阿音和苏婉晴也悄然靠近,静静听着。 晚风拂过庭院,带来蔷薇的淡香。 “后来呢?” 阿音忍不住小声追问,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林闲抬眼,对着阿音温和地笑了笑。 “后来?” 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盏。 “后来啊,大约是熬过了最初那段指法生涩、曲不成调的苦日子,渐渐竟也品出些滋味。” 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越了时空。 “指下不再是枯燥的宫商角徵羽,而是活了过来。” “或如松风过涧,或似幽谷泉鸣,心绪随之起伏,倒也成了排遣。” 他语气淡然,但那份沉浸其中的乐趣,却隐隐可感。 “原来如此。” 顾铭恍然,一个大胆的希冀悄然升起。 机会就在眼前! 他立刻顺着林闲的话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恳切与向往: “既有如此渊源,不知……不知可否为愚弟引荐尊师?” 他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热切。 “若能得名师指点,解愚弟燃眉之急,铭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林闲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茶水在杯沿轻轻晃了一下。 他抬眼,对上顾铭灼灼的目光。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唇角牵起一丝无奈: “顾师弟。”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 “非是兄不肯相助。只是……家师远在京城。” “且已是耄耋之年,早已闭门谢客,不再收徒授琴了。” 顾铭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京城……耄耋……闭门谢客……每一个词都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林闲将顾铭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略一沉吟,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面。 “说来,” 他话锋一转,似乎想起什么。 “我那些师兄弟,当年习琴,大多也是为了科举小三门。” “如今,也多在各地为官一方了。” 顾铭闻言,心中更是苦涩,他强打精神,勉强笑道: “师兄们俱是人中之龙,愚弟佩服。” 林闲目光落在顾铭脸上,指尖敲击的节奏放慢了些。 “不过……” 他沉吟着,似乎在斟酌词句。 “倒是有位小师叔,与我们不同路数。” 第194章 金宁寻师,全家出动 顾铭猛地抬头,黯淡的眼神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哦?”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林闲微微颔首。 “这位小师叔,并非科举之才。性情也……颇为古怪。”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当年在师门,他也只醉心琴道,对举业毫无兴趣。如今嘛……” 林闲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才继续道: “就在金宁府城,开了间小小琴馆,以此为生。前几日我去金宁府拜会旧友,还顺道拜望过他。” “金宁府?” 顾铭的心跳快了几分。 先前他们就商议过去金宁寻师,苏婉晴和阿音也是同意的。 “正是。” 林闲放下茶盏,看着顾铭。 “只是,这位小师叔收徒,规矩极怪。非天资卓绝者,绝不收入门墙。” “寻常学子,便是奉上千金,他也未必肯正眼瞧上一瞧。” 顾铭眼中光芒更盛。 天资?他可是身怀【绝对音感】的。 “师兄。” 顾铭身体前倾,语气热切。 “不知这位小师叔尊讳?琴馆在府城何处?愚弟……愚弟愿往一试!” 林闲看着顾铭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对前路的执着。他微微一笑。 “小师叔姓柳,单名一个徵字。琴馆便在东市流泉巷深处,门口悬一块漱玉木匾便是。” 他语速平缓。 “柳徵……” 顾铭默念着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多谢师兄指点迷津!” 顾铭再次郑重抱拳。 “铭必当亲自前往金宁府,拜谒柳师叔。纵使师叔脾气古怪,愚弟亦当竭诚以求!” 林闲摆摆手。 “举手之劳。师弟才情不凡,或许真能入他法眼。”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提醒。 “不过,此人脾性孤高,最厌俗礼。师弟前去,只须坦诚相待,以琴论交即可。” 顾铭心领神会。 “愚弟明白。必以诚心与琴艺叩门。” 林闲满意地点头,他目光扫过渐沉的暮色。 “时辰不早,愚兄还要赶赴临川县上任。此去山遥水远,公务繁杂,怕是难有闲暇。”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半旧的青衫。 “顾师弟若有闲暇,不妨多与愚兄书信往来。谈琴论道,议政论策,皆无不可。” 顾铭连忙起身相送。 “林师兄厚谊,铭铭记于心。定当常修书信,向师兄讨教。” “师兄在临川若有疑难,亦请不吝赐书,铭虽学识浅薄,必当竭虑以助。” 林闲含笑,眼中带着赞许。 “好,师弟保重,愚兄先行一步。” “师兄一路顺风!保重!” 青衫身影带着书童、护卫和师爷,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顾铭站在院门口,望着林闲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三天后。 暮色漫过窗棂。 顾铭搁下笔,指尖按着发胀的太阳穴。 这三天,他已翻遍了天临府稍有名望的琴馆。 回应不是客满,便是婉拒。 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琴师,隔着屏风咳得撕心裂肺。 “小友见谅…老朽朽木,教不动了…” 希望如同燃尽的烛芯。 一点点暗下去。 “还是不成?” 秦明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顾铭摇头,嘴角扯出个无奈的弧度: “天临府…怕是无缘了。” 秦明月走近。 目光扫过桌上凌乱的纸笔。 “意料之中。此地琴道本就非其所长。” 她声音平静。 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边缘。 “那便……” 顾铭抬眼,望向她。 眼神交汇处,彼此都读懂了未尽之意。 “叫上婉晴和阿音,一起商量一下吧。” 晚饭后。 灯烛高烧。 正厅里,暖光融融。 四人围坐。 顾铭啜了口热茶,暖流入喉,开口说道: “天临府内,寻不到合适的先生。” 苏婉晴温婉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了然。 “夫君是,想去金宁府了?” 她轻声问。 秦明月端坐一旁。 “金宁府是江南道首邑。” “文教兴盛,琴道大家也多聚居于此。去那里寻师,最为妥当。” 阿音揉了揉眼睛,努力坐直。 “公子去哪,阿音就去哪!” 她声音清脆,带着毫无保留的依恋。 顾铭看向苏婉晴。 目光里带着征询。 苏婉晴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 那笑容温煦如春水,抚平了顾铭心头的褶皱。 “夫君科举为重。” 她声音柔和,却异常坚定。 “我和阿音,自然陪你去金宁。”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秦明月。 秦明月对上苏婉晴温润的眼眸。 冰雪般的面容似有消融。 她微微颔首,算是应和。 “金宁府的书院也不是天临府能比的,我也可以去拜谒一番。” 顾铭心头大石落地。 “好!” 他斩钉截铁。 “那便这么定了,准备启程去金宁府。” 翌日清晨。 天光初透。 顾铭与秦明月便来到了秦府。 秦沛正在花厅用早膳。 一碗碧粳粥,几碟精致小菜。 见女儿女婿联袂而来,有些意外: “这么早?可用过饭了?” 顾铭与秦明月上前见礼。 “岳父大人。” “父亲。” 秦明月开门见山。 “父亲,我们准备启程去金宁府了。” 秦沛执勺的手一顿,随即了然。 “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琴师?” 他放下银勺,目光扫过顾铭。 “是。” 顾铭坦然应道。 “天临府内未有合适人选。金宁府乃首邑,文华荟萃,机会更大些。” 秦沛捻须沉吟。 “嗯,金宁府确实更合适。” 他眼中精光一闪,并无丝毫犹豫。 “去,该去!年轻人就该往高处走。” “我在金宁府也有些生意产业,照应起来方便。” 他略一思索,唤过侍立一旁的管家。 “记得金宁府西城,烟雨柳巷往东,是不是还有一处三进宅院空着?” 管家躬身,恭敬回道: “回老爷,正是,家具陈设都是现成的,只差些日用细软。” “好!” 秦沛抚掌。 “那宅子就给你们住。清净。” 他看着顾铭继续说道: “你到了金宁,只管安心备考、求学,起居杂事,自有底下人去张罗。” 这安排,周全得无可挑剔。 顾铭心中感念,深深一揖。 “多谢岳父大人费心周全。” 秦沛摆摆手,浑不在意。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三日后,我有一支船队要押一批瓷器去金宁府交割。船大,稳当。” “你们若是不介意,正好搭个顺风船。安全,也省得另雇船舟,路上不安生。” 这简直是瞌睡递来了枕头。 顾铭与秦明月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如此甚好!” 顾铭立刻应下。 “多谢岳父大人!” 第195章 再度启程! 两人回到家中,将消息告诉苏婉晴和阿音后。 家中的气氛立刻变得忙碌起来。 青儿和朱儿手脚麻利。 指挥着粗使婆子将一应箱笼抬出归拢。 衣物、书籍、顾铭的手稿、秦明月的棋具、阿音珍藏的小玩意儿……分门别类,小心归置。 苏婉晴则是居中调度。 她拿着清单,一样样核点。 “夫君的书箱,务必捆扎结实,水路颠簸,莫散了。” “明月妹妹的棋枰棋子,用软布多裹几层。” “阿音,你的小妆匣自己收好。” 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 阿音抱着她装零碎的小木匣,像只忙碌的小蜜蜂。 在几个房间穿梭。 “苏姐姐,我的绒花放哪里?” “公子公子,这卷画要带走吗?” 顾铭也没闲着。 他提笔写了几封短笺。 是给王皓、李修、萧衍等相熟友人的。 约在明日晚间,松竹楼小聚。 出远门了,还是要和朋友见一见的。 翌日。 暮色四合。 松竹楼二楼临窗的雅间。 推开雕花木窗,可见楼下临淮河上点点渔火。 酒菜已备齐。 王皓和李修来得最早。 两人看着满桌佳肴,咂咂嘴。 “长生兄这是下血本了!” 王皓拎起酒壶。 先给自己和李修满上。 顾铭携着苏婉晴、秦明月、阿音一同进来。 后面跟着萧衍。 “叨扰长生兄了。” 萧衍拱手含笑。 众人落座寒暄几句后,开始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 顾铭执杯起身。 “诸位同窗。” 他目光扫过在座好友。 “后日,我便会携家眷启程,前往金宁府求学备考。” 王皓刚夹起一箸鲈鱼脍。 闻言,筷子顿在半空。 “啊?这就走了?这么急?” 李修也放下酒杯,脸上难掩失落: “长生兄,你这一走,平时想请教经义都找不到人了。” 萧衍倒是神色如常,他抬眼看向顾铭。 眼中带着真诚的赞许: “金宁府文气鼎盛,名师汇聚,确是更上一层楼的好去处。” “以长生兄之才,此去必是龙归大海。” “萧兄过誉。” 顾铭举杯相敬。 “只是换个地方闭门苦读罢了。” 王皓仰脖灌下一杯酒。 抹了抹嘴,带着几分酒意嚷道: “不行!等我明年过了府试,我也去金宁府,长生兄,你可得给我留个落脚的地儿!” 李修也赶紧道: “算我一个!长生兄,到时候咱们金宁再聚!” 顾铭朗声一笑。 “好!一言为定,我在金宁,扫榻以待!” 杯中酒液晃荡。 映着烛火与友人热切的脸庞。 萧衍唇角噙着温雅笑意。 他端起酒杯说道: “长生兄先行一步。” “我已和家中定好,待过完年,开春后,我也会前往金宁府游学。” “届时钟山烟雨,秦淮夜泊,再与长生兄把盏论道,手谈一局。” 顾铭心中畅快: “好!萧兄,金宁再聚!到时定要向你讨教诗赋!” 酒杯清脆相碰。 三日后。 天气晴朗。 天临码头帆樯林立,舳舻相接。 秦家的船队泊在最大的泊位上。 五艘高大的货船首尾相连。 吃水颇深,显然满载着货物。 居中一艘尤为宽敞的客货两用船。 便是顾铭一家此行所乘。 秦沛亲自来送,身后跟着管家和几名得力伙计。 “长生,明月。” 秦沛看着面前一对璧人,又看看温婉的苏婉晴和灵动的阿音。 “一路顺风,到了金宁安顿好记得捎个信回来。” “岳父大人放心。” 顾铭恭敬应道。 “一切有劳岳父打点。” 秦明月看着父亲。 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眷恋。 “父亲保重身体。” “行了,上船吧。” 秦沛挥挥手,示意管家将最后几样精细物件送上船。 “船上管事姓周,是自己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 顾铭一行人登上了居中的那艘船。 船工解开缆绳。 粗壮的号子声响起。 沉重的船锚被绞盘缓缓拉起。 哗啦带起大片水花。 巨大的船帆在桅杆上缓缓升起吃满了风。 发出鼓胀的声响。 船身微微一震离开了坚实的码头。 向着宽阔的江心驶去。 顾铭与三位妻子并肩立在船头。 回望渐渐远去的天临府城廓。 城墙、楼阁、熟悉的街市轮廓……在视野里一点点模糊、缩小。 风拂过面颊。 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 此行。 是告别。 亦是新的开始。 船队沿着青江顺流而下。 先是朝南,随后一路向东直奔金宁。 除了中途有段河道会短暂途径江西道,水道有些枯竭,需要纤夫拉船外,其他都是顺风顺水。 第二天正午,船队就进入了江西道。 青江蜿蜒曲折,短暂的在江西道境内有几十里的弯折。 江西道的大旱也波及到了这段河道。 很快,周围的水位就肉眼可见的降了下去。 船队下锚停下,管事老周坐了艘小船去河边找纤夫。 很快,就带着几十名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纤夫靠近了河道。 将十几根手臂粗的纤绳套在了船上,开始拉船。 旁边还有几个红光满面拿着鞭子的监工。 纤夫们喊着号子,肩膀被纤绳磨得通红。 顾铭在船舷上看着这一幕,默默叹了口气。 刚刚老周已经和他说过了。 今年江西道大旱,这些纤夫大多都是逃难过来的。 这里附近靠近江南道,还不算真正的灾区,勉强能找到活计。 但也只能是保证人活着罢了。 这四十个纤夫拉二十四里路,只需要给八两银子。 甚至赶不上顾铭前天在松竹楼请客的一顿饭钱。 这是顾铭也真正理解了他抄的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了。 此时,一名白发苍苍的纤夫脚下打滑,跌在了泥滩上。 旁边的监工立刻咬牙切齿地冲上去,一鞭子就抽在他背上: “腌臜东西,惯会躲懒!” 阿音被吓得捂着眼睛躲到了苏婉晴后面去。 秦明月皱起眉头,苏婉晴也一脸不忍。 顾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指着那名监工喝道: “住手!” 老周看了看顾铭几人的神色,立刻劈头盖脸地骂道: “狗东西别打了!我家姑爷心善,见不得这些,再做这些事来膈应贵人,我立刻找其他人。” 刚刚对纤夫气焰嚣张的监工,立刻换了副面孔,一脸谄媚: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顾铭抬了抬手,又放了下去,不想再多解释。 过了这段河道后,青江重新向东流入江南道。 接下来的旅程就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船队顺流而下,于第三天下午便抵达了金宁府。 第196章 只收天才?巧了,我正好是 船工一声悠长的吆喝穿透江风: “金宁府——到喽——!” 顾铭等人闻声步出船舱。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浩渺的江面在此陡然开阔。 水势平缓,千帆竞渡。 大小船只穿梭如织,几乎遮蔽了半边江面。 远远望去,码头上人潮涌动。 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轱辘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 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 一座宏伟的巨城。 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苍茫大地之上。 高耸的城墙绵延不知多少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青灰色的墙砖历经岁月风霜。 沉淀着无声的威严。 城内。 屋宇连绵起伏,鳞次栉比黑压压一片。 其间有高塔耸立、有殿宇巍峨的轮廓。 更有点点璀璨的金色琉璃顶在秋日晴空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辉。 那是宫观寺庙的所在。 一股宏大、繁盛、厚重无匹的气息。 伴随着江风扑面而来。 天临府与之相比,顿时显得精巧有余气象不足。 如同小巫见大巫。 阿音张着小嘴,眼睛瞪得溜圆。 “好…好大的城啊!” 她扯着苏婉晴的袖子。 声音里满是惊叹。 苏婉晴也微微吸了口气。 美眸中映着那壮阔的城影。 秦明月立于船头。 江风拂动她鬓角的发丝。 她清冷的眼眸凝视着那座巨城。 深处似有波澜微动。 顾铭负手而立。 胸中豪气顿生。 长风破浪会有时。 眼前这座雄城。 便是他下一段征程的起点。 那高耸的城墙。 如同矗立于天地间的巨大书卷。 等待着他去挥毫泼墨。 留下属于自己的浓重一笔。 船。 在浩荡的江水中。 平稳地驶向那沸腾的码头。 驶向金宁。 船队驶入金宁码头。 缆绳抛上码头石桩。 水手吆喝着开始固定船位。 “下船——!” 顾铭踏上跳板。 青石码头浸着水汽。 喧闹声浪扑面撞来。 脚夫扛着麻袋穿梭,商贩在货堆间叫卖。 空气里混着鱼腥与桐油味。 先一步下船的老周挤开人群返回,朝顾铭招手: “姑爷!这边!” “先上车,行李我回头安排板车帮您送到家里。” 他身后跟着两辆青篷马车。 车辕包着黄铜,漆色暗沉。 顾铭扶苏婉晴下车,阿音攥着个小包袱东看西看: “公子,这码头比天临府大十倍!” 秦明月已戴上帷帽,素纱垂落,遮住半张脸。 青儿朱儿跟在左右。 几人坐上马车,驶离码头。 车轮声混入市井喧嚣。 沿街楼阁渐次拔高。 飞檐斗拱勾连如云。 行人稠密,衣饰鲜亮。 阿音扒着车窗。 “看!糖人摊子比人还高!” 苏婉晴轻拉她袖角: “坐稳些。” 秦明月指尖挑起纱帘一角。 目光扫过书肆林立的街角。 “金鳞书院……澄心学社……一玄棋院......” 她低声念着匾额,眼底掠过微光。 车拐进西城烟雨柳巷。 进入箱子,喧嚣沉寂了不少。 周围粉墙黛瓦,老树虬枝。 一座三进院子坐落在巷底。 黑漆门扇半旧,铜环却擦得锃亮。 老周跳下车辕: “就是这儿了!” 他掏出黄铜钥匙将锁打开。 门内照壁爬满绿植。 青砖缝里钻出细草。 前院空旷,只一株老桂树洒下浓荫。 秦明月踏入正堂环视梁柱: “去年翻修过,空置久了。” 她转头吩咐老周道: “雇几名短工,今日洒扫出来。” 众人还未熟悉院子,拉行李的板车也到了。 青儿和朱儿一起开始搬行李。 苏婉晴和阿音也笑嘻嘻地开始收拾。 很快,洒扫的短工也来了。 等到暮色爬上墙头时。 宅子总算焕然一新。 正堂悬起天青色纱帐。 青砖地泼水洗得发亮。 老桂树下摆了张石桌。 接下来的三天。 一大家子人一边收拾家,一边熟悉环境。 三天后的清晨,顾铭洗漱完,换上一身青衫,在铜镜前整理。 秦明月一边绾发,一边问道: “当真不用我同去?” 玉簪插进乌髻,尾端坠的珍珠轻晃。 “柳徵脾气怪。” 顾铭系上外衫的扣子,继续说道。 “人多了反而不好。” 吃过早饭后,顾铭独自走进晨雾里。 东市人潮汹涌。 流泉巷缩在两座酒楼背后。 青石板路仅容两人并肩。 巷底木门紧闭。 匾额“漱玉琴室”蒙着一层灰。 顾铭叩响门环。 院内毫无动静。 他加重力道,门环撞击声在巷中回荡。 “谁?大早上的叫魂啊。” 门内传来沙哑男声。 “晚辈顾铭。” 顾铭退后半步。 “受林闲师兄引荐,特来拜谒柳先生。” 门闩“哐当”落下。 木门拉开半尺宽缝。 门缝里挤出张脸,胡茬像钢针布满下巴。 “林闲那小子?” “尽会给我找麻烦。” 顾铭躬身作揖: “晚辈初学琴道,望先生……” “不收废物。” 柳徵打断他,目光扫过他垂落的双手。 “指节僵硬,茧子也没有。” 嗤笑声从鼻腔喷出: “半点基础都没有。” 顾铭直起身: “晚辈听说先生只收天才,而晚辈于音律颇有天赋。” 柳徵眉骨高耸,眼缝里泄出讥诮: “哦?人人都说自己有天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得谦虚二字如何写。” 柳徵说完忽然转身入内。 顾铭迟疑一瞬,也跟着跨过门槛。 琴室昏暗。 七弦琴横在矮几上。 漆面裂着细纹。 柳徵盘腿坐下指甲划过琴弦。 “铮——” 第一个音炸响。 柳徵看向顾铭,眼神带着一丝戏谑: “记着这个音。” 顾铭闭了闭眼,仔细分辨。 “铮!铮!铮!” 接下来,柳徵瞬息之间连探十手。 连续十声几乎叠在一起。 音高差异微乎其微。 柳徵枯指按住震颤的弦。 琴室重归死寂。 “我最开始弹得那音是第几个?” 他突兀地问。 顾铭睁开眼。 “先生方才最初弹得的是第七个音。” 柳徵肩头微不可察地一僵,眉毛轻轻一挑。 他猛地拨出一串急音。 五指在弦上滚拂,音流如碎珠迸溅。 “现在呢?” 他骤然收手。 尾音还在梁上震颤: “刚才四段音,哪段音和其他段不同?” “第二段。” 顾铭答得毫不犹豫。 柳徵看着顾铭,嘴角一弯,正准备开口时。 顾铭再次说道: “和第四段。” “第二段的羽音比标准羽音低半阶。” “第四段的商音要短一瞬。” “第一段和第三段相同。” 柳徵盯着顾铭看了许久,随后干笑两声: “耳朵倒是灵光。” 他抓起案上茶壶灌了一口。 “想学琴?” “是。” 顾铭拱手。 柳徵抹了把嘴: “束脩百两,先交钱后上课。” 他伸出两根手指: “每隔两天上一次课,每次都是辰时,过时不补。” 顾铭从袖袋抽出银票放在琴案裂痕上。 “明日辰时,晚辈准时到。” 第197章 柳徵的实力 次日辰时,晨光穿透薄雾。 顾铭再次踏上了流泉巷的青石板。 漱玉琴室的木门虚掩着。 推门而入,柳徵正盘坐在蒲团上。 顾铭老老实实在他对面跪坐下去。 柳徵眼皮一抬,枯瘦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扫过琴弦。 “铮——!” 一串刺耳的噪音炸开,几乎撕裂顾铭的耳膜。 “听清了?” 柳徵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顾铭耳廓微动,方才那串杂乱无章的音符,在他脑中已被自动拆解、归位。 宫、商、角、徵、羽。 一个不差。 连其中两个略略偏移的音,都清晰可辨。 “宫音起,商音落,中间夹了变徵。” 他答得平稳。 柳徵鼻腔里“哼”出一声。 不知是满意还是不屑。 他猛地抓起那张琴。 “哐当”一声掼到顾铭面前。 琴身砸在矮几上。 两条细长的裂纹似乎更明显了些。 “看看你的指法。” 柳徵吐出两个字。 自己往后一仰闭目养神。 没有讲解也没有示范。 顾铭深吸一口气。 指尖试探着压上冰凉的琴弦。 “嗡……” 柳徵毫无反应,仿佛已入定。 顾铭凝神。 回忆林闲拂弦的角度、力道。 指尖再次落下。 “铮!” 这次清亮了些。 顾铭也不再紧张,指腹在粗糙的丝弦上反复摩擦、按压。 寻找那稍纵即逝的“准头”。 寂静的琴室里。 只有单调枯燥的拨弦声。 一遍又一遍。 西城。 秦明月立在崇文书社的黑漆匾额下。 青砖门楼气派轩昂。 出入的学子皆着绸衫,步履匆匆。 门房是个精瘦老头。 眼皮半耷拉着: “这位小郎君,寻人还是访友?” “看看。” 秦明月声音清朗,递过一小粒银子: “烦请引荐社内主事夫子。” 老头掂了掂银子,老脸笑成一张菊花: “郎君随我来。” 穿过门楼后的影壁。 一段游廊连接着宽阔的厅堂。 朗朗读书声自窗内传出,抑扬顿挫。 廊下挂着木牌。 “经义精讲,甲字厅,张夫子。” “策论破题,乙字厅,李学正。” 引路的老头压低声音介绍道: “张夫子是大历十五年的举人,李学正更了不得,曾入国子监讲学。” 他推开乙字厅的花窗一条缝。 厅内,一位清癯老者端坐高台。 下方二十余名学子伏案疾书。 只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课时和束脩如何?” 秦明月目光扫过学子们专注的侧脸,低声问道。 “上一天,休一天。” 老头也压着嗓子。 “束脩嘛,自然比市面上贵些。可夫子是真有本事!押题准,讲得透!” “今年院试秋闱,乙字厅六十名学子考中了二十八个。” “去岁的乡试春闱,甲字厅三十二名生员考中了五个举人。” 他努努嘴,指向角落里一个奋笔疾书的青衫学子。 “瞧见没?上月才从城南集贤社转来的!来听过课后连那边的束脩都不要了。” 秦明月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通过率,确实是有些骇人了。 难怪连门子都这么傲气。 她离开喧嚣的乙字厅。 独自沿着回廊缓行。 廊外一方小池。 残荷枯立。 池边石凳上。 几个学子正低声争论着什么。 面红耳赤。 手中书卷翻得哗啦作响。 “此句当以《朱子集注》为本!” “不然!陆象山心学亦是正源!” “乡试主考乃江南道布政使,他可是传统儒学上川学派的门人,尔等不知?” 争执声不大,却观点清晰。 秦明月驻足听了片刻。 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这种锋芒可是白鹭院学里少见的。 她转身走出崇文书院。 心中暗暗记下。 此地夫子。 确有真材实料。 ...... 青柳巷小院。 日头暖融融地晒着天井。 苏婉晴坐在小杌子上。 面前木盆里堆着换下的衣衫。 皂角的清香混着水汽弥漫开。 阿音蹲在旁边。 两只小手用力搓着一件顾铭的细棉布中衣。 虽然朱儿和青儿都被秦明月带了过来。 但苏婉晴和阿音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主动要承担一部分家务。 苏婉晴笑着用湿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衣料禁不住你这般力气。” 阿音“嘿嘿”一笑。 放轻了动作,歪着小脑袋问道: “苏姐姐,公子学琴的地方……远吗?那个柳先生,凶不凶呀?” 早上顾铭出门时紧张的样子她可是都瞧见了。 苏婉晴把拧干的衣衫抖开。 搭在晾衣竹竿上。 “既是林师兄引荐的先生,自有其道理。” 阿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琴室里。 气氛冷得如冰窖一般。 柳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浑浊的目光钉在顾铭手上。 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看着他每一次拨弦后微微的颤抖。 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砸在琴身裂痕上。 “停。” 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顾铭指尖一顿,悬在弦上抬眼望去。 柳徵没看他,枯瘦的手指探入怀中。 “啪”一声。 将一本薄薄的、边角卷起的册子甩在矮几上。 封面无字,只洇着几块深褐色的陈年茶渍。 “这是指法图谱。” 柳徵又闭上眼。 “自己看。不懂憋着。” 顾铭小心地拿起那册子翻开。 里面是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人手与琴弦。 指型、角度、发力走向。 标注得密密麻麻。 顾铭如获至宝。 立刻沉下心,对照图谱。 重新调整自己僵硬的手指。 指腹压弦的位置。 手腕悬起的高度。 指尖勾挑的力道…… “嗡……” 琴弦的震颤声依旧生涩。 却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笨拙,已经隐隐有了章法。 像蹒跚学步的孩童摇摇晃晃。 但每一步都踩在了实处。 柳徵靠在墙上的身影没动。 耷拉的眼皮却似乎极轻微地颤了颤。 ...... 六天后。 顾铭第三次踏入漱玉琴室。 此时他已不再等柳徵摔琴。 而是径直在蒲团上跪坐好。 将那张裂痕遍布的琴轻轻摆正。 柳徵依旧靠着墙,像一尊蒙尘的泥塑。 顾铭闭目凝神。 片刻之后,顾铭睁开眼。 指尖落下不再犹豫。 “铮——叮——” 一串流畅的音节流淌出来。 是柳徵册子上最基础的入门小调《清溪》。 指法已经不再生疏。 几个音转换间带着些常人无法听出的顿挫。 但每一个音都是极准的。 一曲终了。 琴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柳徵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 浑浊的老眼睁开一条缝。 钉子般戳在顾铭脸上: “还得练。” 说完拉过琴,狂风骤雨般弹奏了一首《清溪》。 完全一样的音调,但在柳徵手里却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在顾铭手中是《清溪》,而在柳徵手中倒可以改名为《怒潮》了。 结束之后,顾铭背后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他这还是第一次听柳徵弹奏一曲完整的曲目。 哪怕是最基础的《清溪》,顾铭也听出了他深厚的功力。 林闲的琴技已经炉火纯青了,但柳徵的琴技只能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顾铭原来有些浮躁的心也彻底静下来。 第198章 江西道的来信,触目惊心 几日后。 金宁府东市一处闹中取静的茶楼雅间。 秦明月将一页写满字的素笺推到顾铭面前。 上面是清峻的小楷。 罗列着几家文社的详情。 束脩高低、课程安排、夫子来历、学子风评...... “崇文书社最优。” 秦明月指尖点在“上一天休一天”那行字上。 “贵是比其他地方贵了点,但你院试案首可折价五成,算下来也还好。” 她端起茶盏,雾气氤氲了她清冷的眉眼。 “我已替你定下席位,后日你便可入甲字厅进学。” 顾铭仔细看着笺上内容。 目光扫过“李学正”、“张夫子”的资历。 以及他们学子科举的通过率。 确实要领先其他几个书院。 顾铭收起素笺,放入怀中,拉起秦明月的手: “辛苦你了。” 秦明月放下茶盏,反握住顾铭的手,扭头看向窗外熙攘街市: “书院之事,我还要继续寻访,光这几日的寻访,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 顾铭看着秦明月眼底的光,嘴角勾勒起一抹微笑。 金宁府,来对了。 回到青柳巷小院时。 阿音像只欢快的小雀迎出来。 “公子!明月姐姐!” 顾铭笑着揉揉她的发顶。 目光越过她。 看向廊下。 苏婉晴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 暖黄的灯笼光晕染着她温婉的侧脸。 她似有所感抬头望来。 唇边绽开柔和的笑意。 “灶上温着百合粥。先去去火气。” 顾铭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石面上轻叩。 叩击声竟隐隐合着《清溪》的调子。 他心中一动。 忽然起身走进书房。 再出来时,怀中已经抱着凤求凰。 他在石凳上坐定将琴置于膝上。 闭目片刻指尖轻轻落下。 《清溪》的旋律如涓涓细流。 自他指下缓缓淌出。 清泠的音符已能连缀成调。 在暮色渐浓的小院里。 叮咚作响。 阿音托着腮,听得入了神。 小脑袋随着曲调的起伏轻轻摇晃。 苏婉晴停了针线。 含笑望着灯光下抚琴的身影,眼神温柔。 秦明月也倚在了廊柱旁。 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灯火。 她看着那双在琴弦上移动的、还带着红肿伤痕的手。 唇线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一曲终了。 顾铭收手,指尖轻按在犹自微颤的弦上止住了余韵。 他现在终于有些摸到门槛了。 两日后,顾铭推开院门,向东市行去。 崇文书社的黑漆大门已开。 青砖门楼内书声琅琅。 顾铭在门房处验过名帖。 随后被引到了甲字厅。 甲字厅都是通过了院试,备战乡试的生员。 厅内轩敞,四十张酸枝木书案排列有序。 学子们正襟危坐。 主讲的夫子姓孙,年约五旬,面容清癯。 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 正讲解《周礼》中“吉凶军宾嘉”五礼的器物规制。 “……故天子大裘冕,十二章纹,日月星辰……” 孙夫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指尖点着摊开的卷轴。 上面是繁复的礼服图样。 顾铭在角落空位坐下。 立刻翻开带来的《五礼通考》。 【过目不忘】的天赋悄然运转。 孙夫子所言,一字一句如同烙印清晰刻入脑海。 他目光专注,指尖随着讲解,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对应的段落。 “……诸侯鷩冕,九章,宗彝藻火……” 一个时辰后。 礼学课毕。 学子们一边准备下堂课的书,一边低声交谈。 顾铭闭目片刻。 方才所学的知识已在脑中梳理清晰。 一刻钟后,一名新的夫子进来,开始讲“经义深研”。 午时。 顾铭在文社膳堂用过简单的饭食。 心思已飞向下午的“策论破题”与“律法精析”。 虽然这些科目都相同,但乡试的难度远超院试。 经义、文赋、策论、法律。 样样需更精深的功夫。 至于诗词顾铭则不担心。 有了【过目不忘】后,原来许多学过又忘了的诗词再次被回忆起来。 确是取之不竭暂时无需多虑。 他放下碗筷,走向文社藏书楼。 准备利用午休的间隙。 再背几页《大崝刑统录》。 酉时。 夕阳西下。 染红了崇文书社的飞檐。 顾铭走出黑漆大门。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 院试考得是基础。 乡试考得是深度和运用。 区别确实不小。 他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走向青柳巷。 回到小院。 朱儿已备好温水。 青儿正将晚膳摆上石桌。 阿音在桂花树下。 有模有样地拨弄着凤求凰。 苏婉晴则在廊下看着阿音玩闹。 “回来了?” 苏婉晴看到顾铭,温婉一笑。 起身接过他手中的书卷。 “先洗把脸,吃饭。” 顾铭点头目光落在石桌旁。 一封厚实的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信封是普通的毛边纸。 信封上的抬头却有些潦草。 甚至有两处墨团晕开。 像是写信时心绪极不平静。 落款处,则是“长生吾弟亲启”。 苏婉晴拿起信说道: “今天下午刚到,从临川县来的。” 顾铭心头微动。 临川县?那不是林师兄赴任的地方吗? 顾铭立刻想到林闲赴任前与他长谈的灾情。 顾不上洗脸快步走到石桌旁坐下,拆开火漆封口。 厚厚一沓信纸滑出: “长生吾弟如晤: 见字如面。 兄自天临府一别,星夜兼程,已抵临川任所。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 秦南府大旱,赤地千里,非虚言也。 赣水数条支流几近断流,田亩尽成焦土,稻禾枯死倒伏,风过处,黄尘蔽日。 灾民扶老携幼,漫山遍野,如蚁附膻。 饿殍载道,野犬争食,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 顾铭的手指捏紧了信纸。 指节微微发白。 “灾民易子而食……兄亲见之…… 惨状实难尽述! 愚兄夙夜忧叹,心急如焚,焦头烂额。 数日不眠,神思恍惚,信中书此数字,竟已错漏数处。 惭愧!惭愧! 弟昔日于天临府所言‘筷子浮起,人头落地’之论,实乃一针见血。 然此间积弊已深,盘根错节。 兄纵有霹雳手段,亦觉处处掣肘,步履维艰。 弟素有大才,智计百出。 不知可有良策,解此倒悬之急? 临书仓促,墨浅字乱,弟勿怪。 万望回信!切盼!切盼!兄林闲顿首再拜。” 信末。 几滴墨点晕染开。 像是写信人痛心疾首的泪痕。 第199章 解熹相邀 顾铭放下信笺,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石桌旁一片寂静。 只有晚风穿过老桂树叶隙的轻响。 顾铭闭上眼。 信中所描述的惨烈景象。 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卷在他眼前铺开。 饿殍、枯田、哀嚎的灾民、紧闭的朱门、飞涨的粮价…… 林闲那句“易子而食”。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心底。 他仿佛能看到林闲。 那个在金宁初见时风姿清朗的师兄。 此刻在临川县衙的油灯下如何的焦灼、困顿、愤怒。 以至于连字都写错了几个。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悲愤冲进了他的心脏。 他虽有两世记忆。 面对千里之外的滔天灾祸。 他除了空谈,还能做什么? “怎么了?” 秦明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走到石桌旁。 拿起那封摊开的信。 目光飞快地扫过。 越看,清冷的眉头蹙得越紧。 信纸上那刺目的描述。 让她握着信纸的指尖也微微收紧。 顾铭睁开眼,眼底有血丝。 声音有些沙哑。 “秦南府的灾情比我们想象的惨烈百倍。” 他指了指信。 “林师兄在临川县快撑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他强令大户‘借粮’,收效甚微,粮价飞涨……民怨沸腾……” 秦明月放下信,沉默片刻后说道: “天灾人祸,自古最是难解。” 她声音平静,却也带着一丝沉重。 “林师兄不易。” 她看向顾铭。 “你有何想法?” 她知道顾铭关于这方面的策论,曾让解熹都为之赞叹。 顾铭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桌面: “我能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他站起身,在小小的庭院里踱步。 夕阳照下,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 林闲信中那沉重的期盼。 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心上。 哪怕只是聊胜于无的空谈。 他也要绞尽脑汁。 把脑子里那些后世的法子。 尽量贴合这个时代地写出来。 万一有一星半点可用呢?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书房。 阿音小跑着帮忙点燃书案上的油灯。 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书房的昏暗。 顾铭在书案后坐下。 铺开素笺提起狼毫。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他需要梳理。 需要把那些超越时代的认知。 用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操作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眉头紧锁。 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仿佛要把所有的知识和智慧都挤压出来。 苏婉晴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墨锭在端砚上打着圈。 发出沙沙的轻响。 如同她此刻无声的陪伴与支持。 阿音则屏住呼吸。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铭。 小脸上满是担忧。 秦明月也跟了进来,倚在门框上。 看着顾铭苦苦思索的样子。 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映照着顾铭凝重而专注的侧脸。 他时而奋笔疾书。 时而搁笔长叹。 时而撕掉不满意的纸页。 墨迹在素笺上蜿蜒。 将他脑海中那些来自后世的碎片。 艰难地转化成型: “……其一,以工代赈,刻不容缓。征调健壮(健壮被划掉,改为了健康)灾民,疏浚临川境内淤塞之河道、沟渠、陂塘。日给米粮或铜钱若干。此举一可活命,二可蓄水备旱,三可保商路通畅……” “……其二,严控粮价,重典治乱。兄持县尊印信,速请府衙发下明令,或由兄行便宜之权,……” “……其三……” “……其六,防疫之事,万不可轻忽。掩埋曝尸,深挖坑穴,撒以石灰。饮水务必煮沸。可发动乡老,于粥棚附近熬煮些清热解毒之草药汤剂分发……” “此皆弟浅见,纸上空谈,未必切合时宜。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凡有一线之机,皆当奋力一搏。” “惟遥祝兄一切珍重,临川百姓,皆赖兄矣!弟顾铭顿首再拜。” 写完最后一个字。 顾铭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靠在椅背上,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眼神疲惫。 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将厚厚一沓信纸仔细折好。 装入新的信封用火漆封口。 让朱儿第二天出门送到驿站。 将信给朱儿后,顾铭走出书房。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 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无力感。 并未因信已寄出而减轻分毫。 他只能祈祷。 自己这些来自后世的空谈。 能对远在千里之外。 水深火热的林闲和临川百姓。 有那么一丝微薄的助益。 “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低声自语,带着深深的无奈。 正要转身回屋。 院门外。 再次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不急不缓。 青儿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 穿着半旧的深蓝色棉布直裰。 浆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面容严肃,眼神透着沉稳。 他对着开门的青儿微微躬身。 “老朽解府管家,姓张。” “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见顾铭顾公子。” 顾铭闻声,已走到院门处。 解府? 金宁府……姓解的老爷…… 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只认识一个解老爷: “可是恩师府上?” 顾铭迎上张管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他来到金宁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访过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可惜解熹当时正忙于江南道学政的岁末汇总。 后来又去了两次都正好赶上解熹有其他事情,都没有见到。 后来他忙于安顿、学琴、入学文社。 便暂时搁下了。 张管家微微点头: “正是我家老爷。” “老爷明日晚间在府中设一小宴,邀三五文友清谈。” “特命老朽前来,请顾公子明日过去用顿便饭。” 顾铭心中一震,对着张管家郑重回礼: “学生明日定准时赴约!烦请管家回禀恩师,学生深感荣幸!” 张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老朽定当转达。如此,老朽便不打扰顾公子歇息了。告辞。” 他再次躬身,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融入巷口的夜色中。 第200章 文会 次日,流泉巷深处。 柳徵敞着中衣,露出嶙峋锁骨。 他正对墙上一幅《溪山行旅图》出神。 “先生。” 顾铭躬身。 柳徵没回头,枯指朝琴案方向一戳。 “弹。” 顾铭在蒲团跪坐。 琴依然是那张旧琴,裂痕在晨光里如蜈蚣盘踞。 指尖按上冰弦,《清溪》的调子流出来。 三日苦练,指下滞涩已消。 琴音清泠,似真有一条小溪穿过晨雾。 最后一个泛音颤在梁间。 柳徵转过身。 浑浊老眼钉在顾铭手上。 “左手名指无力。” 他抓过琴,枯爪按弦。 “此处轮指,要如珠落玉盘。” 五指在弦上滚拂,音粒颗颗分明。 顾铭凝神细看,指关节的屈伸,腕力的吞吐,甚至呼吸的节奏。 柳徵示范完,琴一推。 “再练。” 他抓起墙角酒葫芦灌了一口。 酒液顺胡须滴落。 顾铭垂首,指尖重新压上丝弦。 琴室只剩单调的拨弦声。 一遍。 十遍。三十遍…… 日影爬上琴身裂痕时,他左手名指已磨出血痕。 柳徵忽然踢过一个小陶罐。 “抹在伤口上。” 罐里是褐色药膏,辛辣刺鼻。 顾铭蘸了药膏涂在指尖。 凉意渗入,灼痛稍减。 柳徵靠着墙,眼皮耷拉。 “琴为心声。” 他突兀地说道。 酒气混着药味在斗室弥漫。 “你心里有火,弦上就有躁气。” “焚琴煮鹤,不如不弹。” 顾铭按弦的手一僵: “先生,学生今日确实有心事。” 柳徵难得的语气柔了一分: “有心事就回去,下次来的时候自己调整好。” ...... 傍晚,暮色四合。 青柳巷小院笼在昏黄灯火里。 顾铭对着铜镜正衣冠,靛蓝直裰浆洗得挺括,衬得他眉目清朗。 秦明月倚着门框,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暗纹: “今日文会……” 她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铭系好腰间丝绦,转身看她,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明月也想去?” 秦明月下颌微抬,露出惯常的清傲,耳尖却悄悄红了: “不行么?既然是解师相邀,应该有不少顶尖大儒。” “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顾铭走近,搂住秦明月的柳腰,将她拉近自己: “自然可以,只不过要委屈玄晖兄,再扮一回。” 这样的场合,带妻子赴宴显然不合适。 秦明月绷紧的肩线倏然松了,嘴角弯起又迅速压下: “谁委屈了。” 她扭出顾铭的怀抱,转身往厢房走,裙裾扫过青砖。 “我去寻那套竹叶青的男袍。” 半个时辰后,解府。 顾铭与“秦望”并肩而立。 后者一身竹叶青直身,玉带束腰,折扇虚握,俨然翩翩佳公子。 门房引二人穿过三重月洞门。 回廊九曲,处处可见太湖石缀着瘦竹。 花厅已点起儿臂粗的亮烛,映得紫檀大案光可鉴人。 解熹端坐主位,着家常赭色道袍,须发如银,目光却锐如淬火钢针。 见顾铭二人进来,只微微颔首,指间一枚黑子如羚羊挂角般落在左上角。 “学生顾铭,携友秦望,拜见恩师。” 顾铭躬身长揖,衣料摩擦声清晰可闻。 秦明月随之行礼,姿态磊落: “晚生秦望,久仰督学大人。” 嗓音压得低稳,听不出破绽。 解熹落子的手顿了顿,抬眼扫过秦明月: “坐。” 解熹收回视线,声如古钟: “棋局将残,且观之。” 二人静立一侧。 棋盘上黑白大龙绞杀,劫争惨烈。 与解熹对弈的老者面如古松,每落一子,枯指都颤巍巍悬停片刻。 “啪!” 解熹一子钉入边角,屠龙刀乍现寒光。 老者拈须长叹: “解公棋风,仍是这般酷烈。” 烛花噼啪爆响。 解熹推枰起身,袖摆带起微风,对着顾铭说道: “这位国子监祭酒陈衍公,刚刚致仕回到金宁。” 对面的陈衍含笑着看了看顾铭,开口说道: “这就是那‘筷子浮起,人头落地’的顾长生吧。” “我看过你的那篇策论,可谓条条切中时弊。” 顾铭再次长揖到底: “学生惭愧,不过是纸上空谈罢了。” “空谈?” 解熹忽开口,烛光在他眸中跳动。 “若天下官员肯依此‘空谈’行事,江西道何至于饿殍盈途!” 陈衍也叹了口气,出言宽慰道: “解公还是放宽心吧,气大伤身。” 解熹摇了摇头,起身走向饭厅。 很快,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顾铭和秦明月坐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接耳两句。 顾铭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文会性质比较私人。 在陈衍外,解熹还邀请了三位同辈的高官大儒。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年轻人,看样子也多半是这几位大儒的学生或后辈。 从他们问好的情况来看,这些人应该都是金宁本地学子,互相都认识。 人到齐后,在解熹几位长辈的带领下,众人移步到旁边的小厅用餐。 八仙桌上菜式清雅。 蟹粉狮子头润如白玉,莼菜银鱼羹盛在甜白瓷盅里,碧绿龙井虾仁旁配着雕成莲花的脆藕。 侍者捧来青瓷酒壶,酒液倾入盏中,显现出迷人的琥珀色,浮着细碎金桂。 解熹几位长辈都去内厅了,其他年轻些的则分为三桌,各自入席。 顾铭此时也正在和旁边的两人讲话。 右首青年名为何舟,面如冠玉,腰间悬一枚和田玉环。 前年乡试高中一甲第六,但不巧家母病故。 因为要服丧,耽误了会试,只能在明年春闱过后和那一批举人一起参加会试。 何舟旁边是的清癯青年则是江南道漕运总督府参议黄璘,从七品,庶吉士出身。 这两人也都是解熹的学生。 何舟目光温煦如春水: “长生师弟的策论和文赋,愚兄已经拜读多日。” “实在是老辣见血,堪称范本。” 黄璘也接过话头: “长生师弟在院试那首《青玉案》也是上佳之作,我最喜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顾铭在收到林闲的信后,情绪一直不高,只能勉强笑笑: “应试之作,惭愧,惭愧。” “黄师兄乃是在漕运总督府任职,不知近日江西......” 此时,酒桌上其他年轻学子已经喝得脸色绯红,开始讨论起风花雪月来。 “枯坐无趣。” 一名锦袍青年啪地收拢折扇,站起来环视众人。 “值此良夜,何不以‘宴集’为题,各赋诗词?” 第201章 振聋发聩 此议一出,满座欣然。 解府旁边候着的下人立刻准备好纸墨笔砚,顷刻铺陈。 有人踱步吟哦,有人搦管疾书。 最开始那名锦衣少年名唤赵子安,是金宁府某位大人物的孙子。 也是金宁府今年秋闱的院试第二。 此时他已抓起紫毫,开始摇头晃脑地说道: “金盘玉脍宴高朋,歌吹沸天绕画栋” 笔尖墨汁甩上宣纸。 “妙!” 旁边一名手持泥金扇的少年拊掌大笑,“赵兄此句,当浮一大白!” 又一人抢过笔。 “玳瑁筵前琥珀浓!” 满堂喝彩。 笔在众人手中传递。 “宝鼎香焚紫檀烟!” “霓裳舞破彩云空!” 顾铭听着这些才俊的诗词,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旁边的黄璘已经是进入官场了,自然明白顾铭的心情,低声说道: “长生,这些都是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不要见怪。” 此时,那赵子安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纸笔,走到了顾铭面前。 放下手中的东西,拱手笑着说道: “可是天临府院试榜首,顾铭顾长生当面?”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不才正是。” 赵子安脸上的笑容更盛: “那句梅子黄时雨可是让在下誊写了好多遍。” “今天说什么也要再见识一下长生兄的大作。” 顾铭摆了摆手,一是他记忆里没什么关于赴宴题材的诗词。 这种诗词基本上不会上课本,他自然没地方背。 二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西道的惨状,完全没心情参与。 旁边的才俊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起涌上来起哄。 一名穿着蜀锦的青年将墨迹淋漓的宣纸铺到顾铭面前。 赵子安殷切递笔: “顾兄,看来今日你是非做不可了!” 众人目光如炬。 顾铭盯着纸上“朱绂金貂”、“玉盘珍羞”。 喉间涌起铁锈味。 他想起临川县衙霉烂的谷仓。 想起林闲信中“人相食”的墨团。 顾铭抓过笔,紫毫饱蘸浓墨,悬在纸上微微发颤。 墨滴坠下,在宣纸上泅开黑斑。 顾铭猛然落笔! 在纸上写下了“轻肥”两个字。 随后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意气骄满路。” 满席一静。 赵子安伸长脖子,微微点头。 “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 “人称是学生。” “襕衫皆生员——” 顾铭笔锋不停,墨色如血泼溅。 “儒巾尽举人。” “夸赴府上宴。” “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 “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 “脍切天池鳞。” 顾铭笔势越写越急。 “食饱心自苦。” “酒酣气益振!” 周围的学子眼神都闪过赞许之意。 “顾公子不愧是小三元。” “这首诗可谓今天最切题的了。” “能让解师收徒,果然是有才气。” 解熹等长辈大儒虽然在旁边的小厅。 但其实也只隔着一层木屏,顾铭这边的动静他们都能听到。 陈衍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 “解公的新弟子,果然有几分才气。” 但解熹此时听着顾铭所做的宴会诗,眼底却有一丝失望。 此时,顾铭已经作到了尾声: “是岁江西旱——” 最后一笔!如惊雷炸响。 “秦南人食人!!!” “人”字最后一捺猛地拉长,直接撕裂宣纸。 笔杆也被顾铭用力过度,“咔嚓”折断! 半截紫毫滚落砖地。 满堂死寂,烛火噼啪爆响。 赵子安脸上血色褪尽。 蜀锦青年瘫坐在椅子上,打翻了酒尊,酒污胸膛上蔓延。 寒意顺着青砖地蔓延而上,冻僵了每一张强作欢颜的脸。 那“人食人”三字,像一把匕首,剖开了金玉锦袍,露出内里溃烂的疮疤。 “好!” 苍老的声音陡然炸响。 解熹霍然起身,枯瘦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他眼底似有熔岩涌动,须发戟张如怒狮。 “此诗当浮一大白!” 解熹走出小厅,抓起一只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残酒顺着雪白胡须淋漓而下,在靛蓝道袍上染开深色痕迹。 “这才是我解熹的弟子!”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煞白或涨红的脸。 “好一个‘是岁江西旱,秦南人食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金石之音。 “诸君今日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曾想过千里之外,饿殍枕藉,易子而食?!” 那赵子安手中的泥金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他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却在发抖。 蜀锦青年擦酒污的手僵在半空,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一名中年文士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 “科举取士,为的是什么?” 解熹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离他最近那个低垂的脑袋上。 “为的是头上这顶乌纱?为的是食民脂民膏,吃得腰缠万贯?!”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风,指向顾铭案上那墨迹淋漓的素笺。 “顾长生此诗,字字泣血!是警钟!是耳光!打在尔等醉生梦死的脸上!” 他目光锐利如刀,逐一剐过那些方才还在吟风弄月、此刻却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年轻学子。 “尔等寒窗苦读,若只为自身显达富贵,视黎民疾苦如草芥浮尘……” 解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那与蠹虫何异?!与硕鼠何别?!” “恩师息怒!” 何舟离席,撩袍跪倒,额头触地。 他声音发颤,带着真切的惶恐。 “学生知错了。” 黄璘也紧随其后,深深拜伏下去,后背绷得笔直。 “恩师训诲如醍醐灌顶,学生汗颜无地!” 几个方才作诗作得最欢的年轻学子,早已面无人色。 跟着稀稀拉拉跪倒一片,头深深埋下,不敢抬起。 解熹胸膛起伏,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眼中怒意未消,却更多了一层深重的失望与疲惫。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沉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都起来。” 声音已恢复了些许沉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今日之言,想要科举为官,若不能心存敬畏,为民做主。” “那功名富贵,不过是悬顶利剑,催命符咒!”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散了吧。” 第202章 生活还得继续 夜色如墨,将解府重重院落吞没。 顾铭与秦明月并肩走在寂静的回廊上。 灯笼的光晕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方才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息似乎还缠绕在身侧,混合着清冷的夜风,吹得人衣袂微凉。 秦明月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竹叶青的男袍,仿佛那怒意仍萦绕在耳边。 顾铭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解熹那句“为民做主”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他心头。 与林闲信中那血淋淋的“人食人”交织翻涌。 他停下脚步,望向廊外沉沉的夜空。 “走吧,回家。” 青柳巷的小院,灯火温馨。 苏婉晴听到门响,立刻从里间迎了出来,眉宇间带着关切。 “回来了?解师那边文会怎么样?可还顺利?” 她一眼就看出两人神色间残留的凝重。 阿音也像只小鹿般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嘴角沾着碎屑。 “公子!明月姐姐!厨房给你们温着银耳羹呢!” 顾铭看到她们,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几分。 他扯出一个有些释怀的笑。 “嗯,回来了。” 他走到院中石凳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苏婉晴关于文会的问题。 秦明月摘下帷帽,露出清丽的面容,对苏婉晴微微摇头。 “一言难尽。” 她走到顾铭身边坐下,接过青儿端来的热茶,捧在手中暖着微凉的手指。 “长生作了一首诗,讽刺了宴上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公子哥。” “也惹得解师大发雷霆,将他们狠狠训斥了一番。” “啊?” 苏婉晴轻呼一声,美眸睁大,看向顾铭满是担忧。 “解师他没怪罪长生吧?” “没有。” 顾铭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他端起朱儿递来的茶,让温热的瓷杯熨贴着手心。 “恩师是为诗叫好,更是为那些人的麻木不仁而怒。” 他顿了顿,眼前又闪过那些学子或煞白或涨红的脸,以及他们低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怼。 “只是……怕是会结下些怨了。” 阿音听不懂这些,但听到“怨”字,立刻像护崽的小母鸡一样凑过来。 “谁敢怨公子!公子最好了!” 她孩子气的话冲淡了些许沉闷。 顾铭揉了揉她的发顶: “没事。去把银耳羹端来吧,正好有些饿了。” 苏婉晴看着顾铭眉宇间的郁色散开,温婉一笑: “好,我去端。阿音,帮我把那碟桂花糕也拿来。” 一碗清甜温润的银耳羹下肚,暖意从胃里蔓延开,似乎也驱散了几分心头的阴霾。 顾铭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打在院中老桂树叶上,沙沙作响。 这单调而宁静的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抚平他心湖的波澜。 他推开窗,任由带着水汽的凉风拂面。 远处传来隐隐的更楼声,悠长而寂寥。 郁结在胸口的块垒,随着这雨声、风声、更漏声,渐渐消散,沉淀下去。 生活总要继续。 愤怒无济于事,一腔怒火改变不了江西道的惨状。 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顾铭的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他合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只留下案头油灯跳跃的暖光,映亮了他重新铺开的经义笔记。 晨光初透,细雨暂歇。 顾铭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再次走向流泉巷深处。 漱玉琴室的门依旧虚掩着。 柳徵依旧盘坐在那张旧蒲团上,仿佛从未动过。 听到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抬,枯槁的手指朝琴案方向随意一戳。 “弹。” 顾铭无言,在蒲团上跪坐下去。 那张布满裂痕的旧琴横在面前,冰凉的丝弦触手生凉。 他闭上眼,昨日解熹的怒喝、学子们怨毒的眼神、林闲信中字字泣血的描述…… 种种纷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深吸一口气后,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指尖落下。 《清溪》的调子流淌出来,却带着一丝大气和释然。 几个转换处,音调竟有了自己的风格。 “这么快就想开了?” 柳徵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像砂纸刮过木头。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浑浊的老眼钉子般戳在顾铭脸上。 顾铭指尖按在犹自微颤的弦上,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先生。” 柳徵灌了口酒,将一册琴谱扔给他: “今天练《盛世歌》。” 说完之后,转过身,朝内室走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还算不错。” 顾铭闻言一怔,对着柳徵的背影躬身一礼,随后开始练习新曲目。 ...... 崇文书社,甲字厅。 窗明几净,书声琅琅。 孙夫子清癯的身影立在讲台前,正逐字讲解着《周礼》中“宾礼”的繁复仪节。 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将那些古老的规矩条分缕析。 顾铭端坐于角落,面前的《五礼通考》摊开着。 【过目不忘】的天赋悄然运转。 夫子所言,连同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疏,如同烙印般清晰刻入脑海。 他目光专注,指尖随着讲解在书页上无声划过,心神沉入这浩瀚的礼学世界,外界的纷扰被彻底隔绝。 午休时分,他没有去膳堂,而是径直走向藏书楼。 高大的书架散发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他熟练地找到律法类书架,抽出那本厚重的《大崝刑统辑要》,寻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 窗外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雨丝顺着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顾铭沉浸在律条与案例的海洋中,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在随身携带的竹纸簿上记下要点。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应和着窗外的雨声,构成一种奇特的宁静韵律。 秦明月一席男装,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行走在金宁府繁华的街巷中。 雨丝如烟,将远处的楼阁洇染成水墨画。 她步履从容,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边林立的书院匾额。 “澄心学社”、“金鳞书院”、“一玄棋院”…… 每一块匾额背后,都代表着一方水土的学风与传承。 她在一个个门楼前驻足,或递上名帖请求拜会主事夫子。 或隔着花窗静静观察课堂情形。 或与门房、进出学子攀谈几句。 青柳巷小院,雨声潺潺。 苏婉晴坐在东厢房的窗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她指尖蘸了墨,在一行行数字间仔细核对。 家用开支、顾铭的束脩、添置笔墨纸砚的花费……一笔笔,清晰了然。 阿音蹲在廊下,托着小腮帮,看雨滴在青石阶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潮湿的地面上划拉着,忽然想起什么,跳起来跑回屋里。 不一会儿,抱着一小筐晒干的桂花出来,放在苏婉晴手边的矮几上。 “苏姐姐,你闻闻,好香!我们做桂花糖糕吧?” 苏婉晴从账册中抬起头,温婉一笑,伸手拈起一小撮金黄的干桂花,放在鼻尖轻嗅。 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好呀。等雨停了,我们就做。” 第203章 回天临过年 三月后,青柳巷。 顾家,书房。 顾铭指尖在算筹上快速拨动。 檀木小棍碰撞,发出细密的脆响。 半个时辰后,顾铭垂目,看着摊开的《九章算经》和几张誊满算题的宣纸。 墨迹未干,全是历届乡试的算题。 最后一题验算完毕。 他搁下算筹,肩背松懈地靠向椅背。 窗外,细雪正无声地落在老桂树的枯枝上。 秦明月见他做完算题,凑上来看了看。 “算学应该是无碍了。” 顾铭声音不高,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推开算经,目光扫过书案另一侧。 那里整齐码放着策论范文、律法判例、还有厚厚一叠自拟的试帖诗稿。 这些都是他反复锤炼过的强项,心里有底。 赋文的话,只要不碰上刁钻冷僻的题目,保个偏上应当无虞。 “唯一还不稳妥的,就是这两门了。” 顾铭目光最后落在两摞书上。 秦明月抬眼看去。 一摞是《五礼通考》,另一摞是厚厚的经义集注。 经义与礼法。 这两门是他目前唯二的短板。 短板也是相对他自己来说的,顾铭在这两个弱项上的功底,也比大部分生员要强得多。 只不过他给自己定得目标,也不是考过乡试那么简单。 而是至少要考进前三甲,所以各科都不能有弱势。 好在距离秋闱还有数月光景,足够他一点点啃透、补全。 收拾好书卷试帖,顾铭来到棋枰前,开始与秦明月对弈。 一百五十九手后,在一番激烈的打劫中,顾铭险胜秦明月一目半。 秦明月在旁边木板上顾铭的名字下画了一个圈,扬了扬下巴:“现在我胜了四十场,你胜了四十五场。” 顾铭笑着握住了她的柔荑: “明天继续,记住我们的约定,我要是先到一百胜,嘿嘿……” 秦明月脸色微红,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小女人羞怯。 这三月以来,顾铭时常抽空与秦明月手谈。 在崇文书社也时不时会与其他生员切磋。 他现在的棋力再次进步,和秦明月对弈也在伯仲之间。 面对其他选择棋道的生员,顾铭可以做到让先,甚至试过让一目。 除了棋道以外,琴道更是突飞猛进。 大部分调子已经能流畅弹出,只差最后那点圆融贯通的火候。 柳徵说过,这样练下去,等过完年,通过乡试问题就不大了。 “笃笃。” 就在两人复盘之时,门被轻轻叩响。 苏婉晴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枣茶进来,放在案角。 “歇会儿吧,外面越来越冷了,夫君和妹妹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顾铭端起粗陶碗,暖意透过碗壁熨帖着手心。 姜枣的辛香混着蜜糖的甜润,顺着热气钻入鼻腔。 他啜饮一口,滚烫的茶汤滑入喉咙,驱散了书房里沉积的寒意。 顾铭放下茶碗,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准备继续和秦明月复盘时。 青儿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进来。 “姑爷,有信。从临川县来的。” 顾铭心头一动,立刻接过信。 信封是熟悉的毛边纸,字迹依旧有些潦草,但比上次工整了些,墨团也少了。 他拆开火漆封口,厚厚一沓信纸滑出。 “长生吾弟如晤: 见字如面,兄于临川一切尚安,勿念。 前番得弟手书,所陈六策,皆切中肯綮,兄如获至宝!已与县中僚属反复商议,择其可行者,竭力推行……” 顾铭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飞快移动。 以工代赈已征调了数千灾民,疏浚河道,修筑陂塘。 虽然艰难,但每日发放的粮米,实实在在地吊住了许多人的性命。 林闲以县尊印信强行压服了几家囤积居奇的大户,又请府衙发下严令。 粮价虽未大跌,但暴涨之势已被遏制,市面上终于有了些粗粮流通。 “……然地方豪强,盘根错节,阳奉阴违者众。推行不易,阻力重重。幸得府尊大人明察,暗中支持一二,否则寸步难行……” “……至于防疫之事,已发动乡老、医者,于各处粥棚施药......” “……年关将近,遥祝弟阖家安康,学业精进。兄林闲顿首再拜。” 顾铭放下信纸,长长吁出一口气。胸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朝廷终于发力了。 虽然只是暗中支持一二,虽然临川依旧满目疮痍,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艰难…… 但情况,终究是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收进书案下的抽屉里。 推开窗,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远处,隐约有零星的爆竹声响传来。 年关,越来越近了。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声、棋子的落枰声、琴弦的震颤声和炭火的噼啪声中,悄然滑过。 ...... 夜深人静,顾铭仍在书案前,对着《五礼通考》中繁复的仪节凝神推敲。 指尖蘸着朱砂,在书页上圈点勾画。 ...... 午后暖阳斜照崇文书社的窗棂,顾铭伏在藏书楼角落的宽大书桌上。 面前摊着《大崝刑统辑要》和厚厚的案例汇编,笔走如飞,在竹纸簿上记下关键律条和判例精髓。 ...... 晨光微亮,流泉巷琴室里单调的拨弦声渐渐连缀成流畅的曲调。 柳徵靠在墙角,浑浊的老眼偶尔睁开一条缝,又缓缓阖上。 ...... 雨中亭台,棋枰前黑白交错。 秦明月指尖的黑子如刀锋般犀利,顾铭的白子却总能如流水般寻隙化解。 ...... 苏婉晴和阿音的身影总是忙碌。 阿音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晒干的桂花拌进糯米粉里,小脸上沾了白。 苏婉晴挽着袖子,手指灵巧地揉捏着面团,蒸笼里冒出带着甜香的白气。 算盘珠子清脆的噼啪声,记录着家用琐碎,也见证着柴米油盐的安稳。 凛冽的寒风一日紧过一日,吹过金宁府鳞次栉比的屋宇。 高门大户挂起了红灯笼,街市上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 喧闹的人声、商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汇成了越来越浓的年节气息。 腊月十七,立春时分。 顾铭一家人正式启程,回天临府准备过年。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两辆青篷马车一前一后,驶离了金宁府西城烟雨柳巷的小院。 顾铭掀起厚厚的棉布车帘一角。 金宁府高大的城墙在漫天风雪中渐渐模糊、远去。 秦明月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苏婉晴和阿音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阿音兴奋的小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车夫老金甩了个响鞭,吆喝着拉车的健马。 “回家过年喽——!” 风雪呼号,将他的声音卷走。 马车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向着天临府的方向驶去。 第204章 不速之客 从天临府去金宁府可以顺流而下。 但想回天临,就只能坐马车了。 五日后。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青布车篷上。 顾铭掀起厚棉帘一角。 天临府熟悉的街景裹着年节的红,撞入眼帘。 青石板路覆着新雪。 朱漆门楼挂着成串的灯笼。 “可算到了。” 苏婉晴挨着他,呵出一团白气,眉眼舒展,将怀里的小手炉塞给阿音。 秦明月端坐对面。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狐毛边。 车外喧闹的人声、爆竹的脆响传来。 让她紧绷的肩线柔和下来。 阿音半个身子探在顾铭和车帘之间。 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秦府正门大开。 秦沛裹着玄狐大氅立在阶上。 身后管家带着仆役列成两排。 车刚停稳,他便大步踏下石阶: “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顾铭率先下车,扶住秦沛伸来的手臂。 “劳岳父大人久候。” 他躬身行礼,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 秦沛拍拍他胳膊,目光扫过后面陆续下车的秦明月和苏婉晴、阿音。 “瘦了,都瘦了。” 他看向秦明月。 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金宁的饭菜不合胃口?” 秦明月微微摇头。 “父亲挂心,一切都好。” 她声音清冷依旧,眼角却弯起极浅的弧度。 府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 驱散了从门外卷进的寒气。 正厅已经摆好了菜肴。 巨大的圆桌中央是热气腾腾的什锦暖锅。 周围层层叠叠绕着八冷盘、八热炒、四点心。 蜜汁火方油亮诱人。 清蒸鲥鱼银鳞未损。 蟹粉狮子头润如白玉。 秦家长房、二房的叔伯婶娘坐了半桌。 小辈们挤在末席,眼睛盯着菜直放光。 秦沛举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漾: “这一年,长生蟾宫折桂,连中小三元,是我秦家之幸!” “明月……也寻到了想走的路。” 秦明月执杯的手稳如磐石。 她迎上父亲的目光,轻轻颔首。 席间觥筹交错。 顾铭成了焦点。 二叔公捋着花白胡子,反复问着金宁文风、书院规矩: “长生啊,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开春也要去金宁备考,你可得提点提点!” 顾铭含笑应承。 “二叔公客气,分内之事。” 他应对得体。 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 秦明月安静地吃着面前一碟龙井虾仁。 偶尔抬眼看看顾铭。 他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温润。 与那些夸夸其谈的亲戚周旋。 竟也不见半分勉强。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直。 饭后,顾铭一家回到旧居小院。 推开院门。 积雪已被清扫干净。 廊下挂起了新糊的灯笼。 阿音欢呼一声。 噔噔噔跑进正屋。 扑在熟悉的软榻上打了个滚。 苏婉晴笑着摇头,吩咐青儿、朱儿去烧热水: “把被褥都烘暖些。” ...... 除夕和春节就这样在走亲访友、吃吃喝喝中度过。 顾铭白日带着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 或是去东市采买些新奇玩意儿。 或是去西街新开的点心铺子尝鲜。 阿音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包新炒的松子糖。 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苏婉晴则更留意布庄绸缎。 给每人挑了几块颜色鲜亮的料子预备做春衫。 秦明月话不多。 目光却常流连在书肆棋坊之间。 她在金宁府考察书院的册子上又添了几笔天临府的见闻。 雅文轩的王掌柜在一个飘雪的午后登门。 他搓着手脸冻得发红。 “顾案首!可把您盼回来了!” 他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银锭。 “这是《学破至巅》和《鸾凤鸣朝》这一期的分红!” “这次就不用找镖局了,白白损耗一笔银子。” 王掌柜声音激动得发颤。 “您寄回的三次稿子,印出来就被抢空了!后面加印了四次还不够卖!” 他翻开账册,指着一行数字。 “您瞧瞧!这三个月加起来已经有这个数了!” 顾铭扫过那行数字,心头微跳。 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秦明月也瞥了一眼账册,清冷的眼底也掠过一丝讶异。 “如今城里都传疯了!” 掌柜唾沫横飞。 “好些书生照着您那《学破至巅》的调子写,出了好几本像模像样的!” 他掰着手指数。 “《寒窗破壁录》、《青云登龙记》……卖得都不错!” “至于《鸾凤鸣朝》……” 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些夫人们、小姐们,还有各府的丫鬟,都追着问林诗悦进京赶考后面如何了!”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听说好些人家的小姐,都学着林诗悦的样子,偷偷请西席教认字念书呢!” 顾铭将银锭仔细收好,沉甸甸的踏实感压在掌心。 秦家虽富,但这笔钱,是他凭笔墨堂堂正正挣来的。 过年期间走亲戚的花销。 给婉晴、阿音添置的首饰衣物。 给秦家各房小辈备的压岁红封都从这里面出。 花得心安理得。 ...... 三日后的晌午。 雪后初晴。 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 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铭带着一家人出门,准备去尝尝新开张的鸿宾楼。 鸿宾楼高三层。 朱漆柱子撑起飞檐,金匾在冬日下晃眼。 跑堂最是有眼力见,远远望见秦家马车,小跑着迎上来: “您几位二楼雅厢请。” 顾铭等人上到二楼雅厢。 云母屏风隔开喧闹。 临窗大桌已布好青玉碗碟。 很快,一桌子招牌菜便端了上来。 蟹粉狮子头卧在碧玉盏中。 “长生尝尝这个。” 苏婉晴舀一匙搁进顾铭碟里。 秦明月执壶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玛瑙杯。 “听说鸿宾楼的醉虾是活炝的。” 她指尖点点白瓷盘。 青虾在琥珀冻里微微弹动。 顾铭举箸,虾肉滑入喉中,鲜甜激得眉梢舒展。 突然,楼下哗然声如沸水炸锅! “官府拿人!闲者避退!” 吼声撞上楼梯木板。 杂沓脚步混着杯盘碎裂声。 顾铭几人面面相觑,正准备起身看看情况时。 厢房木门被猛力撞开。 一道身材妙曼的黑影裹着寒风一头冲进了厢房里面。 第205章 意外救了谋逆之人? 来人黑衣蒙面,身形矫健如猎豹,充斥着一股爆炸的力量美感。 顾铭猛地起身,椅子腿在木板上刮出刺耳尖响。 但黑衣女人一双大长腿只是轻轻一跨,便闪电般贴到他身后,冰冷的铁器瞬间抵住他后腰。 “别动,只要敢出声,身上就多个窟窿。“ 声音压得极低,呼吸打在顾铭后颈,带着一股清冷的草药香味。 但顾铭此时完全没心思去想这种旖旎。 因为女人匕首尖端已经刺破衣料,寒意透肤而入。 苏婉晴手中的银箸“当啷”一声掉在瓷盘上。 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 阿音吓得往苏婉晴身后缩,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角。 秦明月瞳孔骤缩,一时也失去了分寸。 楼下脚步声急促地冲上来。 “搜!每个包厢都搜!” “官爷,我们这可都是贵客。” 捕快的吼声震得窗纸发颤。 黑衣女人呼吸粗重,匕首又往前顶了半分。 “想办法帮我,不然拉你们垫背。“ 厢房外脚步逼近。 木门被刀鞘拍得砰砰响。 “开门!官府拿人!“ 苏婉晴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掐进掌心。 阿音把脸埋在苏婉晴背上,肩膀不停发抖。 秦明月目光扫过顾铭腰间,匕首尖端已破开锦袍贴住了肌肤。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木门: “放肆!天临府今科秋闱案首顾铭在此用膳,谁敢惊扰!“ 门外领头的捕快愣了愣,朝门里扫了一眼。 只看到端坐在主位的顾铭以及三位千娇百媚的夫人。 捕快们交换一下眼神,陪笑着叫了声打扰。 在这重文抑武的时代,一个学子的身份,有时候比刀剑还好用。 片刻后,脚步声缓缓退去,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闻讯。 不过效果显然不好,大部分人都没有顾铭客气。 这伙捕快碰了一鼻子灰,顺着尽头的窗户去后街继续找人了。 此时,黑衣女人紧绷的肩线微松,匕首稍稍撤回半寸。 顾铭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厢房里死一般寂静。 唯有角落里炭盆噼啪爆出火星。 黑衣女人突然撤步,收回匕首扯下面巾,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俊脸: “得罪了。“ 她单膝跪地抱拳,声音嘶哑。 “柳惊鹊谢顾公子活命之恩。“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他日若有机会,惊鹊必然报答。“ 她猛地起身冲向雕花窗,木栓被一掌劈断。 “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人已翻出窗外。 顾铭扑到窗边。 只见那道黑影如雨燕掠檐。 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间。 阿音此时也没有了刚刚的紧张,跑到到窗前,眼睛亮得惊人。 “她飞得好高!“ 小手激动地拍打窗棂。 “比说书先生讲的侠女还厉害!“ 苏婉晴颤抖着抓住顾铭手臂。 “你流血了...“ 她撕下袖口内衬,按在渗血处。 顾铭按了按后腰上的伤口,强笑了两声: “一个小口子,破点皮而已,没事。” 秦明月也靠近窗口,看着柳惊鹊逐渐远去的背影,疑惑地说道: “这般身手倒不像寻常贼人。“ 秦府也养了不少护卫,不乏一些练家子,所以她眼力要比顾铭等人好不少。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下楼时,大堂已恢复喧闹。 几名酒客围着撒翻的条凳唾沫横飞。 “瞧见没?那飞贼从可是从对面三楼跳下来的!“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比划着。 “那捕头的刀,就差这么点!“ 他掐着小指尖示意。 同桌的瘦高个灌了口酒。 “我小舅子在府衙当差。“ “说他们这两天正在抓柳氏镖局的余孽!“ “长祟府那个谋逆案知道吧?“ “运的什么前朝玉玺!“ 瘦高个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沫,继续说道。 “柳家被抄家,跑出来十七个。“ “刚才那个,准是余孽!“ 顾铭脚步微滞。 秦明月与他目光相碰。 两人眼底同时闪过柳惊鹊苍白的脸。 “客官慢走!“ 跑堂殷勤地掀开棉帘。 寒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 苏婉晴将暖炉塞进顾铭手里,身躯还在微微颤抖。 阿音却蹦跳着踩雪。 “公子公子!“ 她拽顾铭袖子。 “那姐姐会轻功对不对?“ 小脸兴奋得发红。 “像不像武侠话本里的侠女?“ 顾铭揉揉她的脑袋。 “回车上说。“ 车帘放下,隔绝了风雪。 秦明月忽然开口。 “柳氏镖局是长祟府最大的镖行。“ “我爹原来都和他们有过业务往来。“ “没想到竟然是谋逆...“ 次日清晨。 雪光映亮窗纸。 顾铭对着铜镜查看伤口。 一道芝麻大小的划痕已经完全只剩下了红印: “还好没听婉晴的去看医生,不然还没到医馆就已经好了。” 秦明月伸出玉手轻轻抚了抚伤口: “姐姐也是关心你嘛。” 此时的秦明月已经换上了竹叶青男袍。 玉带束出劲瘦腰身。 今日李修做东,请他们几人小聚。 秦明月主动要求恢复秦望的身份参加。 两人踏雪走进松竹楼时。 二楼临窗的席面已经摆满了茶果。 “长生兄!玄晖兄!“ 李修挥着裹成粽子的手招呼二人。 他旁边坐着王皓,萧衍正执壶斟酒。 “就等你们了!“ 王皓拍开泥封,酒香混着羊肉锅的热气蒸腾。 萧衍斟满三杯。 “听说昨日鸿宾楼出了乱子?“ 他推过酒杯。 顾铭指尖摩挲杯沿。 “我们正巧在鸿宾楼,遇到官差拿人。“ 秦明月夹了片羊肉,在沸汤里涮了涮。 假装无意地提了一句: “似乎是柳氏镖局的案子。“ “你们可知道?“ 李修突然拍腿。 “巧了!“ 他咽下嘴里的羊肉。 “昨儿刑律课刚讲这案子!“ 王皓放下筷子,接过话头。 “这次柳家冤得很。“ “押趟暗镖,箱子里是前朝僭越之物。“ “据说收货之人是长祟通判的小舅子。“ “结果事情败露,柳家成了谋逆,小舅子反而成了举报有功之人。“ “镖局上下百来口。“ 他划了个大圈。 “不是判了秋后问斩,就是流放千里。“ 李修也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昨天听我家老头和几个官面上的朋友聊天,他们说刑部复核时觉得蹊跷。“ “可通判背后站着大人物,一环套一环。“ “谁敢翻案?谁又愿意去管柳家这个替死鬼“ 羊肉锅咕嘟冒泡。 顾铭想起雪檐上那道黑影,单薄得像片枯叶。 “逃出来十七个。“ 王皓掰着指头数。 “海捕文书贴满附近的府县。“ “你们回天临时没见城门口?“ “画像贴得满墙都是。“ 顾铭握杯的手一紧。 前日进城风雪迷眼,只当是寻常通缉。 秦明月忽问: “逃走了哪些人?“ 李修蘸酒写下三个字。 “柳惊鸿,柳氏镖局的少东家,其他人就不太清楚了。“ “反正大多都是柳氏镖局的嫡系。” 顾铭和秦明月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复杂之色。 不过很快,这个话题就被李修用一个更加劲爆的话题给盖过去了: “不说这个,长生兄还记得张扬吗,和你一个县的,之前府试查出花柳病被禁考的那个。” 第206章 完全黑化的张扬 顾铭点了点头,他自然记得这个倒霉蛋。 而且他还听说,由于影响恶劣,所以张扬直接被禁考了五年。 不过这其实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来说,花柳几乎是绝症。 能不能再活五年都不一定,更别说考试了。 “自然记得,忽然提起他是何意?” 李修脸上浮现出唏嘘的神情: “一个乙三班的同窗告诉我,张扬禁考后没多久,他的妻子就生产了。” “你猜怎么着?竟然生出一个肤黑如炭的野种,一看就是昆仑奴的种。” “原来真正玩得花的不是张扬,而是他的妻子柳如烟。” “张扬大怒,将柳如烟告到官府,但柳家颇有势力,竟然让他们合离,就这样 不了了之了。” “后来张扬实在想不通,拿着刀半夜潜入柳家,将柳如烟和那黑种通通杀了,随后逃到赣江去当水匪。” “由于他毕竟念过书,手又狠,很快就混成了其中一伙水匪的二把手。” 王皓也叹了口气,接过话头: “说起来他也确实惨,这事在安河县都有人写成话本了,好像叫水什么传来着。” 萧衍则是摇了摇头: “之前的事情确实是无妄之灾,可他自从加入了秋水泊那伙水匪后,这一个月来劫杀了三十多人。” “现在赣江上的商船人人自危,连带着周围几个府县的商贸都受影响。” 顾铭听得是目瞪口呆,心里面竟然隐约有些同情他了。 同时又双叒叕开始庆幸自己有【鸿蒙族谱】,选了苏婉晴。 宴席散去,回家路上。 雪粒子敲打车篷。 顾铭靠着厢壁闭目。 秦明月忽然开口: “柳......呃,那件事不会牵连到我们吧?” 顾铭摇了摇头: “只要我们四个不说出去,没人会知道,就当昨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便是。” “再呆几日,我们就回金宁。” ...... 南城,一大片难民院连成的棚户区。 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内。 霉味混着血腥气,让空气变得格外难闻。 八条带伤汉子挤在干草堆上。 兵刃横在身侧。 刃口映着破窗透进的冷光。 柳惊鹊闪身进屋,反手插上门栓。 动作轻如狸猫。 角落草堆里,一个与她七分相似的青年猛地坐起,肩头裹着的布带洇出暗红。 正是海捕文书上的首犯,柳惊鸿。 “鹊儿!你回来了。” 柳惊鸿喉结滚动,长舒一口气,绷紧的肩背松懈下来,撞上土墙,簌簌落灰。 柳惊鹊快步上前,跪坐在兄长身侧。 她从怀里掏出一大包油纸裹着的草粉。 “合兴记的金疮药,各位叔伯弟兄先敷一敷吧。” 纸包摊开,墨绿碎屑散发辛辣土腥。 她利索地分给众人。 火光映着她沾灰的脸颊,唯有眼神亮得惊人。 柳惊鸿捏起一撮草粉,按在自己渗血的肩伤上。 药粉刺激伤口,他眉心狠跳一下,却哼都没哼。 “去金宁的事情如何?” 柳惊鸿声音沙哑,目光钉子般钉在妹妹脸上。 柳惊鹊抹了把额角的汗。 “赣江上最近不太平,商船少了大半。” 她喘匀气,压低嗓音,指尖在泥地上划出六道浅痕。 “只秦家的船队照旧通行。” “三日后,有六条大船发往金宁。” 她点着其中一道。 “粮船吃水深,底舱有夹层空隙,能藏人。” 角落传来一声冷哼。 一名头发花白的虬髯大汉猛地捶地。 “藏?藏到几时!” 他脸上刀疤抽搐,眼中烧着不甘的怒火。 “老子们刀口舔血半辈子,如今倒要做那地老鼠?” 环首刀柄被他攥得咯咯作响。 “凭咱们的身手,几十个官兵算个鸟,一股脑杀回长祟,剁了那鸟官全家才是正经事!” 柳惊鸿抬眼,目光沉静如水: “石叔,杀了官兵,然后呢?”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石叔的喘息。 “柳家谋逆的罪名,就真的铁板钉钉了。” 石叔梗着脖子: “难道现在就不是?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经死了。” 他环视草棚里的兄弟,个个带伤,眼含戾气。 “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柳惊鸿撑着草堆站起来,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咽不下,也得咽。” “只有活着到金宁府,找到布政使大人喊冤。” “镖局一百零七口人,才有机会讨个清白!” “爹一辈子就活个名声,你难道想让他死了也背着谋逆二字?” 油灯的光在他瘦削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不见底的执拗与悲怆。 石叔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倒。 他低下头,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茅屋里格外清晰。 柳惊鹊出言打断二人的争吵,声音斩钉截铁: “三天后,卯时三刻。” “码头西三泊位,秦家‘丰运号’。” 柳惊鸿缓缓点头: “收拾利索,三天后,走水路!”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窗外风声呜咽,像冤魂的哭泣。 ...... 秦府。 八仙桌上杯盘精致。 蟹粉狮子头卧在碧玉盏中,清蒸鲥鱼银鳞未损。 顾铭放下银箸,敬了秦沛一杯酒: “岳父,年节已过,小婿打算这几日就带明月她们回金宁了。” 他看向主位的秦沛,秦沛正用银勺舀着莼菜羹,闻言动作一顿: “这么快?金宁天寒,不如等开了春走,气候也舒服些。” 他语气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 秦明月坐在顾铭下首,接口道: “父亲,春闱在即,晚一天回去就多耽搁一天的学业。” 秦沛“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女儿。 “也对,也对,准备怎么回去?” 顾铭放下酒杯,接着说道: “小婿倒是想走水路,水路不过三日即可。如果换成陆路,这天寒地冻的,恐怕得七日往上了。“ “不过就是听说近来赣江上不太平?” 秦沛点了点头: “确有其事。秋水泊最近势头很猛,有个读书人投靠了他们,颇有些章法,劫杀了不少商旅。” 看到顾铭和秦明月皱眉,秦沛则是话锋一转,哈哈大笑起来: “逗你们一逗而已,对其他普通商客来说确实凶险,对我秦沛来说,秋水泊不过疥癣之疾!” “我秦家的护船队,可不是摆设!水手镖师百十号人,强弓硬弩齐备!” “任他什么下山龙、夺命书生,只要敢伸手,就剁了他的爪子!” 豪气干云,仿佛赣江风浪尽在掌中。 顾铭提起酒壶,为秦沛斟满一杯琥珀色的佳酿: “有岳父这句话,小婿就放心了。” “只是不知,最近的船队何时启程?” 秦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巧了!三天后,正有一支船队发往金宁。” 他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渍。 “六条大船,运的都是粮食布匹。” “你们若定下日子,也正好搭个顺风船,我也放心些。” 秦明月与顾铭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此甚好。” 顾铭微笑颔首。 “那就劳烦岳父安排了。” 第207章 启航,暗流涌动! 赣江深处。 大片枯黄芦苇在寒风中起伏,发出沙沙声响。 水面凝着薄冰,倒映出铅灰色天空。 一座木寨矗立水泊中央,瞭望塔高耸。 聚义厅内。 火盆噼啪作响,松明烟气混着汗味弥漫。 下山龙踞坐虎皮交椅。 虬髯如钢针,皮甲敞开露出黝黑胸膛。 他环视厅内,铜铃眼扫过两侧交椅。 张扬坐在左首第二把交椅。 月白儒衫浆洗得发白,与周遭格格不入。 脸上新添一道疤,从颧骨斜划至下颌。 他指尖摩挲粗陶酒碗边沿,目光沉冷,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学子模样。 厅中挤着七八个赣江上的水匪头领。 有裹兽皮的莽汉,也有穿绸衫的阴柔男子。 个个带着兵刃,眼神如狼。 下山龙灌了口酒,酒液顺胡须滴落: “秦家船队三日后会去金宁。” “六条大船,吃水都深。” 兽皮大汉捶桌吼道: “肥羊!” 他腰间两把板斧撞得叮当响。 “干他娘一票!” 阴柔男子把玩铁胆,冷笑道: “你们当秦家护船队是摆设?” 他细长眼睛扫过众人。 “去年秋水泊死了多少,你们都忘了?” “现在叫我们这些人来,莫不是想让我们当投路石?” 厅中霎时死寂。 火盆里爆出火星,映亮诸位头领们阴晴不定的脸。 张扬放下酒碗,陶底磕在木案上,闷响一声: “单打独斗,谁也吃不下。” “但若联手......” 兽皮大汉瞪眼: “联手?谁当先锋?谁分大头?在谁的地盘动手?” 张扬起身,疤脸在火光下如蜈蚣蠕动。 “六条船,各凭本事抢。” “护船队由我秋水泊主力牵制!” 他目光如钩,刺向阴柔男子。 “白水坞的连环舟,专破船阵。” 阴柔男子指间铁胆骤停,掀唇露出森白牙齿: “好算计。” “让我们啃硬骨头?” 下山龙突然拍案,酒碗震得跳起。 他霍然起身,环首刀鞘撞在皮甲上: “都当水匪了还怕这怕那的,那还不如去卖水鲜,即不用死人也不用被官府抓。” 火光在他虬结的胡须上跳跃。 张扬顺势抬手: “黑石滩水道窄如咽喉。” “前后堵死,便是瓮中捉鳖。” 酒痕蜿蜒如毒蛇。 兽皮大汉呼吸粗重起来。 他舔了舔厚嘴唇。 “抢了这票,够逍遥半年!” 阴柔男子指节叩着扶手,竖起三根手指: “三成,事成之后我要船货三成。” 下山龙环视全场。 “谁还有屁要放?” 他声震屋瓦,无人应声。 张扬举起酒碗: “同饮!生死富贵,在此一举!” 众头领轰然起身。 酒碗碰撞,浊酒泼溅。 “同生共死!” 吼声撞得梁木微颤。 梆子声刺破寒夜。 众人陆续散去,脚步声杂乱。 下山龙叫住张扬,摩挲刀柄,眼中精光闪动: “书生,你向来谨慎,这回为何冒险?” 张扬脸上疤痕抽动: “乱世出豪杰。” “做水匪难道能做一辈子?我赚够三千两银子就收手。” 酒液倾入碗中,晃出细小涟漪。 下山龙盯着他看了半晌,仰头饮尽碗中酒,酒水顺着脖颈流淌: “有理!你读书多,老子信你!” 张扬拱手退出。 转身时,眼底最后一点情绪也收敛不见。 推开自己二把手的厢房门。 霉味混着水腥气扑面。 他反手插上门栓。 从枕下抽出油布包。 层层揭开,露出黄纸拓印。 院试金榜字迹清晰。 “顾铭”二字被猩红朱砂反复划叉。 张扬指尖抚过凹凸纸面。 那红叉如伤口翻卷。 “顾铭。” 他喉间挤出嘶声。 烛火将他扭曲的影子投上土墙。 窗外芦苇沙沙作响。 似有冤魂呜咽。 他抓起朱砂笔,再次狠狠戳向榜首名字,墨点晕开如血。 “我有今日...” 笔尖穿透纸背。 “全拜你所赐!” “为什么你不选柳如烟!为什么我不是小三元!” “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 “秦家的船队,不过是收点利息罢了。” 拓印纸在手中皱成一团。 张扬的青筋暴起,眼神里露出噬人的凶光。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水匪醉醺醺的嚎叫,间杂着女人的哀嚎和陶碗碎裂的声音。 张扬也收敛心神,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只余粗重喘息。 只是偶尔还会隐约响起几句“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仁义”的梦话呓语。 ...... 三日后。 天临府码头。 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 “丰运号”如同一头巨兽静静泊在西三泊位。 船身吃水线很深。 桐油刷过的船板在晨光里泛着乌光。 顾铭踏上跳板,木板在脚下微微起伏。 深吸一口气,江风带着水腥味灌入胸腔。 “总算走了。” 他低声自语。 不管主动被动,他总归是包庇了谋逆人犯。 这三天,这件事就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直到现在,才稍微松动。 苏婉晴和阿音跟在后面。 两人抱着包袱,小心地挪步。 秦明月走在最后。 她戴着帷帽,纱帘垂至肩头。 目光扫过码头攒动的人头。 “姑爷!姑爷!几位这边请!” 船上管事笑容满面,引着他们登上甲板。 船楼高三层。 “给您留了最好的位,临窗能看到江景。” 管事推开舱门。 楠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 博山炉里飘出淡淡檀香。 “开船还有半个时辰,几位先歇着。” 他躬身退去,舱门轻轻合拢。 顾铭走到窗边支起雕花木窗。 码头喧嚣扑面而来。 力夫扛着麻袋喊着号子。 商贩兜售着炊饼和煮菱角。 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与家人作别。 他目光扫过船尾堆放杂物的角落。 几个水手正掀开苫布。 露出下面鼓囊囊的麻袋。 苏婉晴将包袱放在榻上,揉了揉发酸的手臂。 阿音已经扑到窗边。 “公子快看!那艘船好小!” 她指着远处一艘摇橹的渔舟。 小舟在巨船舷侧。 渺小得像片叶子。 秦明月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她走到顾铭身侧,目光投向雾气弥漫的江面。 “父亲虽说得轻松,可秋水泊...” 顾铭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 “放心吧,岳父纵横商场那么多年,自有把握。” 他语气笃定,指了指窗外。 船头甲板。 二十几个护船镖师按刀而立。 皮甲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一个络腮胡大汉抱臂站在船首。 腰后斜插两柄短戟。 正是护船队队长、秦府团练教头赵铁鹰。 早年间当过边军斥候,手上的人命比顾铭和秦明月通过的考试还多。 是秦沛花了大价钱和心思,才挖过来的。 秦明月看着这些悍勇的护卫,但心里那口郁气却始终没有消散。 第208章 中埋伏了,危局 底舱。 黑暗浓稠如墨。 只有几缕光线从头顶甲板缝隙漏下。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空气闷郁潮湿。 弥漫着陈年谷物和朽木的味道。 压舱的麻袋堆成小山,只留下狭窄的过道。 柳惊鹊蜷在麻袋与船板的夹角。 后背紧贴冰冷的木板。 湿气透过粗布衣裳寒意刺骨。 她将耳朵贴在船舱壁上,顺着船壁听着船舷上的对话。 当听到顾铭和赵铁鹰的对话时,柳惊鹊眉头猛然一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兄长柳惊鸿靠在对面,闭着眼,但睫毛在微微颤动。 另外七条汉子分散在角落。 有人在磨刀、有人闭目养神。 刀锋擦过磨石的沙沙声。 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虬髯大汉石叔靠过来问道: “少东家,那些当官的都官官相互,到了金宁真有用吗?” 柳惊鸿睁开眼,开口说道: “听爹说,他早年跑镖的时候见过江南道布政使,当时他还只是个知府。” “爹说他是个好官,只有他,能翻这个案。” 石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如果要是他不管呢?” 柳惊鸿沉默片刻。 他摸索着解下腰间皮囊。 拔开塞子,浓烈的酒气弥散开。 “那咱爷们也不是泥捏的。” “砍下所有狗官的头。” “祭爹娘的坟。” 黑暗中,石叔的眼睛亮得骇人,甚至闪过几丝期待。 只是不知道期待的是布政使为他主持公道,还是无果后的快意恩仇。 “吱嘎——”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从甲板传来。 铁链哗啦啦绷紧。 船身微微一震。 丰运号缓缓离岸。 甲板上传来水手的吆喝。 “起锚——” “升半帆——” 巨大的白色帆幅沿着桅杆升起。 吃住东南风鼓胀如满月。 顾铭扶着窗棂。 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 化作模糊的黑点。 他长舒一口气。 “开船了。” 窗外。 赣江浊流滚滚东去。 水面上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 几片枯黄的芦苇叶。 在船尾的浪花里打着旋。 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江心两艘望风的箭舟,远远看着秦家船队启程后。 立刻拉满小帆,顺着风力,朝着下游急行而去。 黑石滩两侧埋伏的水匪,也都进入了提前指定的伏击位置。 一天后。 赣江水道变得狭窄,水面也降低了许多。 两岸嶙峋的黑石如同巨兽獠牙,刺破浑浊的水面。 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丰运号船首。 赵铁鹰按着腰间刀柄,虬结的胡须上沾着细密水珠,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狭窄的河道。 这片枯水期必经的险隘,静得反常。 连惯常在此觅食的水鸟都失了踪影。 赵铁鹰转身,朝身后桅杆上的瞭望手打出一个手势。 “戒备!” 瞭望手立刻抓起两面红色三角旗,用力挥舞起来。 整个船队也瞬间紧张起来。 各船甲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镖师们迅速占据船舷两侧,强弓上弦,冰冷的箭镞指向两岸黑黢黢的石林和芦苇荡。 丰运号三层主舱。 顾铭支起雕花木窗。 冰冷的江风灌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土石味。 他目光扫过两岸狰狞的黑石。 苏婉晴牵着阿音的手也靠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安。 “怎么了?” 她听到甲板上传来的骚动和金属摩擦声。 顾铭将窗支到最大,视线投向岸边。 “没事,护船队例行戒备。” “你们待在舱里,我去船舷上看看。” 顾铭走上船舷,目光穿透雨雾,投向岸边。 岸边。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纤夫,拖着沉重的纤绳。 古铜色的脊背在寒风和细雨中绷紧如弓。 号子声低沉压抑,在乱石滩上回荡。 丰运号上的管事正站在纤夫旁边,正在和纤夫头领商量着价格。 一个穿着短褂的监工模样的男人,正挥舞着皮鞭,大声吆喝。 “加把劲!过了黑石滩就松快!” 鞭梢在空中甩出脆响。 顾铭看着这些纤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些纤夫的动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人脸上没有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疲惫。 岸上。 纤夫监工猛地一声暴喝。 手中皮鞭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纤夫背上。 脆响刺耳,显然是用了十成力。 那纤夫一个趔趄,背上出现一道狰狞的血痕,惨叫着跌倒在地上。 顾铭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劲。 怎么可能这样打! 这样一鞭下去,至少半天干不了活。 “敌袭!!!” 赵铁鹰炸雷般的吼声,撕裂了江面的死寂。 他立刻吹响了挂在胸前的牛角号。 “呜——呜——!” 苍凉凄厉的号角声响彻江面 岸上的船队管事回头看向船队,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敌人在哪。 但他身后的纤夫监工手臂已经闪电般挥出。 一道冰冷的寒芒抹过管事的咽喉。 “噗嗤!” 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鲜血如同喷泉,瞬间染红了监工那张狞笑的脸。 管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颈。 眼珠凸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冰冷的乱石滩上。 “快逃啊!” 大部分纤夫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炸窝的蚂蚁,丢下纤绳,四散奔逃。 混乱中。 却有二十几个纤夫非但不逃,反而猛地撕开身上破烂的粗布短褐。 露出里面紧束的黑色水靠。 他们从衣襟下、裤管里、甚至草鞋底。 抽出寒光闪闪的短刀、分水刺、手斧。 动作迅捷,眼神凶悍。 “杀!” 一声低沉嘶哑的咆哮。 这二十几人如同离弦之箭,悍不畏死地迎着船队的方向,朝着岸边浅水处猛冲过来。 “放箭!” 赵铁鹰睚眦欲裂,声嘶力竭。 船队两侧的镖师反应极快。 弓弦震颤。 “咻咻咻!” 十余支箭矢破空激射。 惨叫声接连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纤夫”被强劲的箭矢贯穿身体,扑倒在冰冷的江水里。 鲜血迅速染红一片水面。 但后面的人却毫不退缩。 他们嘶吼着,借着同伴尸体和乱石的掩护,继续前冲。 随后直接扑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江底,试图潜游靠近船体。 第209章 再遇‘故人\’ “放箭!放箭!别让他们靠近船舷!” “满帆,给我硬冲过去!” 赵铁鹰的吼声在船首回荡。 “轰隆!” “哗啦!” 前方的河道猛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巨大的水响。 十几艘载满石头的小船,如同幽灵般从两岸茂密的芦苇荡中冲出。 它们被水流裹挟着,狠狠地撞在一起。 瞬间在狭窄的河道中央,堆砌成一道歪歪扭扭的堤坝。 船队前进的势头被硬生生扼住,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杀啊!” “抢光他们!” 更多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如同鬼哭狼嚎。 两岸嶙峋的黑石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潮水般涌出!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布衣,甚至赤裸上身。 挥舞着鱼叉、砍刀、长矛、斧头。 面目狰狞,眼中燃烧着贪婪和凶残的火焰。 人数之多,远超赵铁鹰的预估。 几乎覆盖了两岸目力所及的所有滩涂。 赵铁鹰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娘的!” 他狠狠啐了一口,眼神瞬间变得决绝。 “这绝不是秋水泊一家的人。” “这是方圆两百里所有的水匪都来了。”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边的心腹嘶声咆哮: “传令,放弃其他船只。” “所有人全部集中到丰运号死守。” “弃卒保帅!保人要紧!” 货物丢了虽然也是极大的损失。 可他船上可坐着顾铭和秦明月一家人,更是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命令如同惊雷,在混乱的船队中炸开。 各船镖师和水手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开始有组织地向丰运号靠拢、转移。 水匪们看到这一幕,非但不阻止,反而爆发出震天的狂喜欢呼。 这意味着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得大半货物! “秦家服软了!” “哈哈,他们在逃!” “抢啊!这艘红船是我胡老九的!” 他们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争先恐后地开始登船抢掠! 丰运号底舱依旧是漆黑一片。 只有甲板缝隙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 贴着船壁的柳惊鸿猛地睁开眼: “上面出事了!” 他低声喝道,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上。 柳惊鹊和其他七条汉子瞬间弹起。 兵刃出鞘的声音在黑暗中连成一片。 很快,声音越来越清晰。 杂乱的奔跑声、沉重的撞击声、弓弦的释放声! 和水匪们兴奋的嘶吼和狂笑交织在一起。 “是水匪劫船。” 石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闪动。 “少东家,怎么办?” 柳惊鸿侧耳倾听片刻,稍微松了口气: “先按兵不动!秦家应该是放弃其他船,将所有人集中到这条船上了。” “这伙水匪抢完东西就会走,我们别节外生枝。” 柳惊鹊看了一眼甲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但听着丰运号上密集的脚步声,忧色又暂时消散。 丰运号三层主舱。 顾铭将苏婉晴三人护在身后,自己紧贴在窗边。 门栓已落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是赵铁鹰专门安排的护卫。 “守住船舷,别让水匪上来。” “赵教头有令,死守三层。” 船首甲板。 赵铁鹰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手中两柄短戟已化作两团银光,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噗嗤!” 短戟轻易撕裂一个水匪的草甲,将其开膛破肚! 肠肚混着鲜血喷溅而出! “滚开!” 他咆哮着,将一个试图爬上船首的水匪连人带刀踹下船舷! “噗通!” 落水声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中。 很快,攻打丰运号的水匪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硬骨头,转而去劫掠其他五艘没有丝毫威胁的商船。 丰运号的危机暂时解除,赵铁鹰带着一众护卫,站在船舷上戒备。 看着那些正在搬运货物的水匪,赵铁鹰睁目欲裂,其他护卫也都一个个喘着粗气,眼神里尽是杀意。 大部分水匪已经开始攀登那五艘被放弃的货船。 货物被哄抢,场面混乱不堪。 眼看秦家暂时放弃抵抗。 水匪头目们也彻底放松了警惕。 从两岸嶙峋的黑石后面大摇大摆地走出。 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最开始登船的水匪,由于各自都是不同势力。 东抢西抢,闹得险些内讧。 “滚开!这匹蜀锦是老子先摸到的!” 一个刀疤脸水匪死死揪住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 “放你娘的屁!” 旁边一个独眼龙猛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刀疤脸。 “老子盯上它时你还在爬绳子!” 周围的水匪非但不劝,反而哄笑着起哄。 推搡叫骂声此起彼伏。 “都住手!” 下山龙从黑石后大步走出,脸色铁青。 他身后跟着几个其他水寨的头领。 “东西按山头分!谁再敢内讧,老子剁了他!” 他环首刀铿然出鞘半寸,寒光慑人。 骚动暂时被压下。 但水匪们眼中贪婪未减,只是稍微克制了些。 顾铭也走到船舷上,站在赵铁鹰旁边。 两人一起观察起这些猖狂的水匪。 赵铁鹰低声道: “姑爷,小姐,外面危险,还是回舱里稳妥。” “无妨,他们都没弓箭,正好看看他们虚实。” 顾铭声音平静,目光掠过混乱的江岸。 苏婉晴和阿音都留在了舱内,只有秦明月也走上了船舷,站在顾铭身边。 岸上。 水匪们正忙着将大包小包的货物扛下船。 米粮、布匹、茶叶、瓷器......在乱石滩上堆成了小山。 转手卖到黑市,立刻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几个头领正站在货物堆旁指指点点。 显然在分赃。 顾铭的目光扫过人群。 忽然定在远处一块黑石旁。 那里站着三个人。 为首者身形瘦高,穿着件与周遭水匪格格不入的儒袍。 背对着丰运号的方向,正在指挥两个手下搬运一个沉重的木箱。 竟然看到了一个穿着儒袍的熟悉背影。 顾铭瞳孔骤然收缩。 那背影怎么会如此熟悉。 顾铭一瞬间想起前几天王皓李修的趣谈。 张扬! “怎么会这么巧……” 顾铭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明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帷帽下的眉头瞬间蹙起。 虽然秦明月和张扬没什么交集。 但毕竟一个书院,又同选了棋道,难免会打几个照面。 与此同时。 岸上的张扬感觉后颈一凉。 下意识地转头。 正好和丰运号上的顾铭四目相对! 第210章 围困 看到顾铭。 张扬浑身的血都冲上脑海。 整个人死死地盯着顾铭,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那张俊朗依旧的脸。 那身干净的靛蓝直裰。 那站在高处俯瞰的姿态……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本就已经扭曲的心上。 他脸上的刀疤剧烈抽搐,如同活过来的蜈蚣。 儒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身边的两个亲信察觉异样。 “二爷?怎么了?” 其中一个低声询问。 张扬没有理会手下。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拓印榜单上那猩红的叉。 柳家人打赢官司的嘲弄、乡亲们的窃窃私语...... 亡命奔逃、刀口舔血的日夜…… 无数画面闪动,最终汇聚成船舷上那张平静的脸。 张扬看了眼正在分赃的水匪。 瞬间陷入了沉思。 现在让这些得了好处的水匪再去和丰运号搏命,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水匪数量远超秦家护卫。 但水匪们抢到了货,只想尽快分赃走人。 谁还愿意去啃那块硬骨头? 强行命令,别说其他水寨不可能会听他的。 就连下山龙也不会让秋水泊跟着他打丰运号。 但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一旦错过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而且他本身就得了花柳病,谁知道还能再活几年。 张扬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血丝密布。 大脑飞速运转后。 张扬带着两个亲信冲进了旁边一艘船的主舱室。 “守住门口!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两个亲信对视一眼。 虽不明所以,但立刻抽出兵刃。 一左一右守在舱门外。 舱内光线昏暗。 张扬像一头困兽在狭窄的空间里踱步。 目光扫过散落的货单和账簿。 最终定格在一叠盖着秦记朱红印章的货单上。 捡起货单,张扬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 竭力模仿货单上那种略显潦草却工整的商用字体。 在丰运号货物的后面,多加了一行小字。 “蜀锦三百匹”。 吹干墨迹后。 张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将伪造的货单小心折好,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襟里。 做完这一切。 张扬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冷静下来。 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时的阴沉镇定。 拉开舱门。 张扬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跟我来。” 他不再看丰运号的方向,带着两个心腹。 大步走向正在指挥分赃的下山龙。 ...... 顾铭的目光。 依旧锁定在张扬身上。 看着他走向水匪头领下山龙,与其交谈。 随后他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给下山龙看。 下山龙接过那东西仔细看了看。 铜铃般的眼睛猛地抬起。 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直勾勾地看向丰运号! 一匹蜀锦在金宁府的市价是二十五两。 三百匹蜀锦就是七千五百两,没有任何水匪可以抵挡住这个诱惑。 和其他几个水匪头领交谈了几句后。 所有水匪都停下动作,朝着丰运号围了过来。 赵铁鹰脸色大变,喝道: “拿了货还不走,非要上来送死?” 下山龙手上挥舞着那张货单,狰狞地笑道: “把你们船上的三百匹蜀锦交出来,大爷们立刻就走。” 赵铁鹰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我们船上只运了些粮食,没带蜀锦。” 下山龙的笑僵在脸上,铜铃眼瞬间充血。 “放你娘的屁!当大爷傻?” 周围的水匪头领们哄笑起来。 “秦家也学会赖账了?” “定是藏起来了!” “让我们搜船,如果确实没有,我们马上就走!” “对,敢不敢让我们搜船。” 赵铁鹰的右手按上刀柄,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凸起: “说没有就是没有。” “要搜船,先问过老子这口刀。” 刀鞘撞上皮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护卫也一起上前,弓弦拉满的吱嘎声连成一片。 下山龙脸上的横肉抽搐: “好……好得很!” “给脸不要脸!” “弟兄们!剁了他们!” “嗷——!” 水匪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无数钩索抛上船舷。 铁爪咬住木板的闷响此起彼伏。 赵铁鹰短戟劈落。 “咔嚓!” 一截钩索应声而断。 “守住船舷!” 他咆哮着杀向最先爬上的精锐老匪。 其他护卫也和登船的水匪厮杀作一团。 虽然这些护卫都是精锐,但水匪也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 而且数量太多,几乎是护卫的两倍了。 一时间,局面变得焦灼。 顾铭和秦明月也立刻回到舱内,猛地关上了舱门。 他抽出门闩横在门前。 秦明月已掀开地毡。 露出下方尺许见方的暗格。 “进去!” 她将吓呆的阿音塞进去,苏婉晴咬着唇紧随其后。 ...... 底舱深处。 柳惊鹊的耳朵紧贴舱壁。 头顶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晰。 “上面打起来了。” 她急声低语,指尖无意识抠着板缝。 柳惊鸿解下缠刀的布带,露出雪亮的刃口: “等,等他们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冲出去。” 柳惊鹊眼神里闪过一丝焦急: “可那样的话,这船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了。” “救我的那个读书人也在船上,我曾承诺过他以后有机会必定报恩。” 柳惊鸿叹了口气: “生死有命,没办法。” “我们自己也是逃犯,哪还有力气去管别人死活。” 其他几名镖师也都神色复杂。 柳惊鹊听着上方的厮杀声,眼神越发焦急: “哥,你忘了爹小时候怎么教我们的了吗?!” “我们练武的目的是什么?!” 柳惊鸿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但眼下这个世道,又有谁还在遵守呢?” 柳惊鹊抽出背上的长剑,神情变得坚定: “明知道是对的事情,却不去做,就算日后要回了清白,也不是真正的柳家人了。” 石叔提起自己的大斧,瓮声瓮气地说道: “小姐说得对!我老石跟你干!” 其他几名镖师也各自拿出自己的武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柳惊鹊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挡住他们的粮堆,准备朝甲板上走去。 此时,柳惊鸿按住了她的肩膀,眼神里有几分无奈: “你去后面,我和石叔来打头阵。” 第211章 柳家人出手,大局逆转 丰运号三层主舱。 舱门剧烈震动! 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顾铭心上。 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顶门的柜子也跟着移位。 木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撞!给老子撞开!” 张扬癫狂的声音在门外嘶吼。 透着歇斯底里的快意。 门板向内凸起,木屑簌簌落下。 灰尘弥漫在狭窄的舱室内。 苏婉晴和阿音脸色惨白如纸。 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秦明月紧抿着唇,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裁纸刀。 刀刃对着自己雪白的脖颈。 “若门被破开……”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目光扫过苏婉晴和阿音。 “我们便一同上路。” 苏婉晴用力点头。 眼中虽有恐惧,却无半分犹豫。 阿音死死咬住嘴唇,小手紧紧抓住苏婉晴的衣角。 顾铭的心沉到谷底。 他用背死死抵着堵门的柜子。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外面的厮杀声似乎小了些。 不止是护卫们顶住了。 还是快被杀光了。 一股悔恨从心头升起。。 书读得再多有何用? 诗词歌赋再精妙又有何用? 在这生死关头全是虚无。 文人的身份有时候比刀剑好用,但始终代替不了真正的刀剑。 若这次能活下来。 一定要习武! 不说成为什么宗师,起码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只能等死。 “砰!” 又一声巨响! 门闩“咔吧”一声裂开大半。 柜子被撞得移开一尺有余,顾铭也被弹开。 门缝瞬间扩大,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凑了上来,贪婪地向舱内窥视。 污言秽语透过门缝钻进来。 “加把劲撞开它!” 张扬的声音因兴奋而变调。 外面的水匪更加疯狂。 撞击如同雨点般密集! 秦明月握着匕首的手又紧了紧。 她闭上眼,似乎在做最后的准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巨响! 不是来自舱门,而是来自船尾方向。 像是有什么厚重的木板被硬生生撞碎。 紧接着。 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骤然爆发。 撞击舱门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传来水匪们惊疑不定的呼喝。 “后面打起来了!” “后面怎么回事?!” “谁他娘的在砍人?!” “这伙人哪来的,点子好硬。” “我*!丧门神被杀了。” 混乱的脚步声迅速远离舱门。 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 撞门的威胁暂时解除。 顾铭猛地扑到舱门缝隙处。 透过那道扩大的门缝,向外窥视。 船舱外的走廊,大部分围攻舱门的水匪已调头对向船尾方向。 那里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 刀光剑影闪烁,血花飞溅。 惨叫声不绝于耳。 九个身影如同虎入羊群。 动作迅捷如风,配合默契。 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辣。 刀光闪过,便有水匪捂着喉咙倒下。 剑影翻飞,带起一蓬蓬血雾。 狭窄的船舱通道成了他们的杀戮场。 水匪虽多,但在这些真正的高手面前,很难形成有效的抵抗。 攻势瞬间被遏制。 顾铭一眼就认出了那道矫健的黑色身影。 正是那日鸿宾楼中的逃犯,柳惊鹊。 她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每一次刺出都刁钻致命。 在她身边。 一个与她面容七分相似的青年男子。 刀法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势大力沉。 刀锋所向,水匪非死即残。 其余的汉子也个个悍勇。 刀剑斧锤齐出。 将涌向船尾的水匪死死挡住。 甚至开始反推回去! “好!” 顾铭忍不住低喝一声。 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掌心全是冷汗。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 苏婉晴和阿音也凑到门缝边。 看到外面的情景,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是那天的那个女侠!” 阿音小声惊呼道。 秦明月也睁开眼,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但手中的匕首并未放下。 水匪来自不同的水寨势力,无组织无纪律,本就是靠着人数才占优势。 现在面对这柳家九人,就如同落单的绵羊一般被逐个击破。 很快,柳惊鹊就杀到了舱门。 张扬和几个手下立刻举兵相接。 几声急促的金铁交鸣后,便传来水匪临死的惨嚎。 “啊!” “呃啊!” 顾铭努力调整角度。 从门缝中艰难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正好看到靠近船尾甲板的舱口处。 柳惊鹊的身影如惊鸿般掠过。 她手中长剑挽起一片寒光。 直扑向穿着儒衫的张扬。 “拿命来!” 柳惊鹊的娇叱声已到近前。 剑光如匹练,直刺张扬面门! 张扬本就没学过武,拿着剑也是装样子的。 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仓促举剑格挡。 “铛!” 双剑交击,火星四溅! 柳惊鹊手腕一抖,剑势诡异地一转。 如同毒蛇绕颈,避开了张扬的格挡。 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削向张扬握剑的右手! 剑光一闪即逝。 “噗嗤!” 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张扬凄厉的惨叫响起。 “啊——!” 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应声而飞。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染红了他的儒衫前襟。 两根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掉落在满是血污的甲板上。 “我的手!” 张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绝望。 他死死攥住血流如注的断指。 身体因剧痛和恐惧剧烈颤抖。 “那是我握笔写字的手啊!” 他死死盯着地上两截断指。 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过去十年寒窗的日子,似乎再次浮现在眼前。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永远失去了。 柳惊鹊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 长剑再次扬起,直指张扬咽喉。 “死来!” 一柄沉重的鬼头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 从斜刺里狠狠劈来。 刀势凶猛,直取柳惊鹊腰腹。 逼得她不得不撤剑回防。 “铛!” 长剑与鬼头大刀狠狠相撞。 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柳惊鹊虎口剧震。 长剑险些脱手。 连退数步,才卸去这股力道。 抬眼望去,一个身高八尺、虬髯如钢针的巨汉挡在张扬身前。 手持一柄鬼头大刀。 正是秋水泊大当家,下山龙。 他身后跟着十来个气息剽悍的老匪。 眼神凶戾,一看就是积年悍匪。 第212章 教科书般的钓鱼执法 下山龙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柳惊鹊,满是警惕: “点子扎手!” 秋水泊的水匪死伤惨重。 更远处,丰运号上的护卫在赵铁鹰的指挥下。 也开始稳住阵脚组织反击。 其他水寨本来就都是在混乱的劫掠。 根本无心恋战。 在柳家人出手之后,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准备撤退。 下山龙瞬间做出了决断。 “风紧,扯呼!” 他对着身边的心腹老匪吼道。 “带上老二,撤!” 一个老匪立刻上前。 一把将还在哀嚎的张扬扯过来背到背上。 “二当家!走!” 张扬看着地上的手指,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 “啊!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啊!” 下山龙铁青着脸,对另一个老匪吼道: “把手指捡起来!把手指捡起来!” 下山龙带着两个老匪挥舞着鬼头大刀断后: “挡我者死!” 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十来个老匪,护着背上的张扬,迅速退向船舷。 敢叫这个绰号,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拼命之下,柳家人也不敢硬拦他,被他冲出一条通道,来到了船舷。 “噗通!” “噗通!” 下山龙和几个老匪毫不犹豫。 纵身跃入冰冷的赣江。 背张扬的老匪也紧随其后带着张扬一起跳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这些人水性一个比一个好。 哪怕是背着张扬,也丝毫没有影响。 入水后没有丝毫停顿。 迅速朝着岸边方向潜游而去。 他们的身影在浑浊的江水中浮沉了几下,便游到了岸边。 迅速钻入嶙峋的黑石和茂密的芦苇丛中不见踪影。 “秋水泊的跑了!” “下山龙跑了!” 水匪中有人惊呼。 见领头的秋水泊水匪都仓皇撤退。 其他水寨的头领更是无心再战。 “快,带上东西!撤!” “扯呼!” 水匪们纷纷放弃战斗。 扛着抢掠来的财物。 如同退潮般涌向船舷,争先恐后地跳入江中,拼命向岸边游去。 战斗结束。 船舱走廊上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水匪的尸体。 柳家九人站在血泊中。 个个带伤,但气势凛然。 柳惊鹊长剑拄地,微微喘息。 甲板上。 赵铁鹰带着护卫开始清理战场, 包扎伤员。 顾铭用力拉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舱门。 门外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走廊的景象触目惊心。 但他此刻的目光却越过这些落在了不远处那道正在擦拭剑上血迹的黑色身影上。 柳惊鹊似有所觉。 抬起头,目光与顾铭相遇。 顾铭对着柳惊鹊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柳姑娘救命之恩!” 柳惊鹊看着他,英气的脸上露出飒爽的笑意: “你也救过我一次,我们现在抵了。” 说完便转身,与兄长和其他人一起。 回到了船舱深处。 顾铭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心中百感交集。 哪怕他们是谋逆的逃犯,这份恩情他也记下了。 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也跟了出来。 看到走廊的景象。 苏婉晴脸色又是一白。 阿音则紧紧抓住顾铭的衣角。 秦明月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镇定。 顾铭带着三女,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污。 向甲板走去。 云雾散开,阳光重新洒在甲板上,驱散了些许血腥。 但无处不在的战斗痕迹依然提醒着众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受伤的护卫靠着船舷包扎,低低呻吟。 赵铁鹰按着腰侧新裹的染血绷带。 铜铃般的眼睛布满血丝。 见顾铭几人无事,赵铁鹰松了口气,随后凑近顾铭,语气凝重: “姑爷。”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 确认无旁人注意。 “那九个救我们的,是柳氏镖局的人。” “我看过他们的海捕文书,他们是谋逆重犯。” 见顾铭不说话,赵铁鹰还以为他是被吓到了,继续说道: “哪怕他们救了咱们的命。” “也不能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不然,别说船上的人,恐怕秦家都担待不起。” 顾铭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赵铁鹰是对的。 谋逆。 谁碰谁死。 这道理他自然懂。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冷风,缓缓点头: “我明白轻重。” 赵铁鹰见他领会,紧绷的肩背松弛些许。 转身去统计伤亡,准备清理河道重新启航。 听着赵铁鹰远去的脚步声。 顾铭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船尾下层舱口的方向。 柳惊鹊飒爽的笑意。 还有她兄长那沉默隐忍的眼神。 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再加上王皓和李修话里话外的阴阳暗示。 让顾铭实在无法将他们和谋逆联系到一起。 思索片刻,顾铭来到了底舱。 柳惊鹊见顾铭下来,欲言又止。 顾铭扫了一眼其他镖师,开口说道: “柳姑娘。” “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船尾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顾铭开门见山,直接就说出了重点: “柳姑娘,说说你们柳氏镖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柳惊鹊身体猛地一颤。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愤和冤屈: “顾公子!我们柳家是被冤枉的!” 顾铭没有说什么烂俗的安慰之语,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指了指旁边一个倒扣的木桶: “坐下说,从头到尾,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柳惊鹊依言坐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 “两个月前……” 她声音带着颤抖,开始讲述。 “长祟府通判的小舅子胡德财,找到我爹。” “托我们押一趟暗镖去金宁府。” “货物用大木箱装着,外面打着寻常布匹的封条。” “只说里面是些值钱的古玩玉器,要低调,酬金给得极高。” “镖行的规矩,暗镖不问来路。” 柳惊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悔恨。 “爹接了……当时谁也没多想。” “镖队走到赣江中游的黑风峡。” “突然遇到大批官兵围堵!” “他们……他们撬开木箱……” 她的声音哽咽了。 “里面……里面根本不是古玩!” “是一套前朝衮服!” 柳惊鹊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说柳氏镖局押送僭越之物……图谋不轨!” “直接将我们定为谋逆!当场就抓人!而且长祟府的官兵也围住了镖局。” “我们没有走那趟镖,在几个叔伯拼死相护之下逃了出来……” “其他人都……” 顾铭听得目瞪口呆。 这不就是教科书般的钓鱼执法吗? 甚至拙劣到演都不演一下了。 这权力的游戏,是只长祟府一个府这么玩,还是所有人都这么玩。 顾铭第一次感受到了比水匪刀剑还要可怕的东西。 权力。 第213章 掺和一下 柳惊鹊继续讲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 一直到柳惊鹊讲完,顾铭都没再说话。 他看着浑浊的江水中翻滚着破碎的木板和杂物。 心底一片冰凉。 “顾公子,”柳惊鹊抬头,眼里隐隐闪烁着泪光。 “我柳惊鹊对天起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顾铭的目光从江面收回,落在她脸上。 那张沾上了血污的英气面孔,写满了不肯低头的倔强。 他想起鸿宾楼那个被逼到绝境的身影,也想起刚才甲板上那矫若游龙的剑光。 虽然他和柳惊鹊只是见过两面,但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她是一个满口谎言的谋逆之徒。 “我信。” 顾铭的声音很平静,但却重若千钧。 柳惊鹊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红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点水汽涌出来。 “但眼下,”顾铭话锋一转,带着冰冷的现实。 “你们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我们扯在一起,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柳惊鹊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复又燃起: “我懂!今日出手,只为报公子当日在鸿宾楼活命之恩,绝非挟恩图报!” “我柳家之事,绝不会牵连公子!” 她语速极快,带着急于撇清的决绝。 “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顾铭问。 “去金宁府!”柳惊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低沉,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江南道布政使衙门!拼着这条命,也要敲响登闻鼓告状!” 他手上的长刀血迹未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锐利如鹰隼。 顾铭沉吟片刻。 这种事情光是听上去就知道水很深。 布政使恐怕也不会给他们当青天大老爷。 但他不能替别人做选择。 顾铭看向岸上聚集的附近村民,开口说道: “官府的人很快会到,你们不能再留了。” “顾公子大恩,柳惊鹊铭记于心!” 柳惊鹊抱拳,深深一揖。 “金宁城南有一家临江茶肆。”顾铭语速极快。 “从十天后的二月初一开始,每隔两天的辰时末,我会在那里坐一盏茶的时间。” 他没说更多。 一个地点,一个模糊的约定。 也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渺茫希望。 柳惊鹊重重点头,眼中亮光一闪而过。 “走!” 柳惊鸿低喝一声,毫不拖泥带水。 石叔和其他汉子立刻聚拢,动作迅捷地清理掉身上显眼的血迹,将兵刃裹好。 柳惊鹊最后看了顾铭一眼,眼神复杂。 随即转身,九条身影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入船舷阴影。 顺着缆绳悄然下到一条被水匪丢弃的小舢板上,迅速消失在茫茫江雾与嶙峋黑石之间。 顾铭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江风吹动,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浑水,他终究还是沾了点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乱,转身走向混乱的甲板。 甲板上如同炼狱。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桐油、汗水和江水的腥气,令人作呕。 赵铁鹰按着腰侧洇血的绷带,脸色铁青地指挥着残存的护卫和水手。 “轻伤的!把重伤的兄弟抬到避风处!” “老何!带几个人去清点还能用的家伙事!弓!箭!刀!”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地上横七竖八,有穿着破烂水靠的水匪尸体,也有秦家护卫熟悉的皮甲。 折断的箭杆、卷刃的刀、散落的衣物碎片,混着暗红的血块,粘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几个重伤的护卫躺在角落,脸色灰败,发出压抑的呻吟。 秦明月已摘下帷帽,秀眉紧蹙。 顾铭走到赵铁鹰身边,开口问道: “赵教头,情况如何?” 赵铁鹰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铜铃眼里布满血丝,声音沉重: “姑爷。” 他顿了顿,报出冰冷的数字。 “六艘船的水手,总共有一百零三人。” “死了十一个,重伤昏迷的四个,还有三十多个带伤的,能动的也就五十来个了。” 他指了指护卫队列。 原本八十名精悍的护卫,此刻能站着的不足四十人,个个带伤。 “护卫死了二十二个弟兄。” 赵铁鹰的声音哽了一下,眼神扫过那些盖着破布的身体。 “重伤十七个,都是断手断脚,以后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腮帮子咬得死紧。 “货物呢?” 赵铁鹰一拳砸在旁边的船舷上,木屑纷飞。 “他娘的!那帮杂碎!抢疯了!” “剩下五条船上的货基本上都被抢光了,丰运号也被抢走了大半!”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痛惜和滔天的怒火。 “粮食、布匹、茶叶、瓷器……全被搬空了,剩下的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顾铭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多货物,价值千金。 这损失,足以让秦沛伤筋动骨。 更别提后续对死伤人员的抚恤、对货主的巨额赔款。 光是想想那个数字,就让人头皮发麻。 “巡检司的人来了。” 此时秦明月也靠过来,指着江面说道。 几艘挂着“赣江巡检”旗帜的兵船,正慢悠悠地朝这边驶来。 那速度,仿佛在江上游览。 过了好一会儿,赣江巡检司的兵船才靠上了丰运号。 一个穿着青色巡检官服、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带着十几个懒洋洋的兵丁登上甲板。 看到满目疮痍的景象,那孙姓巡检官倒吸一口凉气,捏着鼻子,一脸嫌恶。 “哎哟!这……这怎么搞的?是遭了贼了?” 孙巡检尖着嗓子,目光在尸体和血迹上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赵铁鹰强压着怒气,上前抱拳,简单说明了被大批水匪围攻、被迫弃卒保帅的经过。 孙巡检捻着胡须,慢条斯理: “哦?黑石滩啊……那可是个险地。” “明知道这段时间不太平,秦老爷的船队,怎么也不多派些人手?” 他话里话外,竟有几分推诿责怪之意。 秦明月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如冰: “孙巡检,我秦家船队每年缴纳的例银一分不少。” “赣江水域匪患猖獗至此,巡检司责无旁贷!” “今日之事致使我秦家损失惨重,人员伤亡!这笔账,我秦家记下了!” 第214章 水太深了 孙巡检脸上虚假的笑容僵住了: “你这女子,赣江那么长,我巡得过来吗?” “我看你们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不是我今天来救你们,你们早就死在水匪手里了。” “弟兄们,这船上说不定还有水匪,给我搜!” 秦明月闻言柳眉立刻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 就连苏婉晴和阿音也都对孙巡检怒目而视。 顾铭拉近秦明月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随后看向孙巡检: “一个八品官,就敢对百姓这么蛮横,谁给你的权力?” 孙巡检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顿时就被顾铭的气势给镇住,抬眼看了赵铁鹰一眼。 赵铁鹰冷哼一声,开口说道: “这是我家姑爷,去岁秋闱院试案首,小三元顾铭!” 孙巡检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干笑两声连忙摆手: “本官也是小心为上,既然没有水匪,自然也就不麻烦了。” “下官这就派人,帮贵府清理河道,让船队尽快脱困!” 他转身对手下呵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秦家清理河道!动作麻利点!” 一个小三元,考过乡试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 哪天考上进士,直接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也有可能。 这种人物,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顾铭看着孙巡检那副嘴脸,心中冷笑。 他走到舱室内,找来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 言辞简练,说明了遇袭经过、惨重损失以及人员伤亡情况。 顾铭将信交给赵铁鹰: “赵教头,找个腿脚利索、没受伤的水手。” “让他骑快马,日夜兼程,立刻把这封信送回天临府,亲手交给我岳父!十万火急!” “明白!”赵铁鹰立刻找来一个精悍的水手,仔细交代清楚。 那水手将信贴身藏好,在巡检司兵船的接应下迅速上岸,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很快,被水匪堵住的河道也清理完毕。 被放弃的五艘船靠岸留在原地,留下一些伤势较轻的水手照顾重伤员,等待后续接应。 剩下的人,全部集中到丰运号上。 在巡检司战船象征性的保护下,丰运号升起残破的风帆。 拖着沉重的身躯,载着所剩无几的物资,缓缓驶向金宁府。 虽然东西不多了,但也是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一路上气氛沉闷压抑。 顾铭站在船尾,望着渐行渐远的黑石滩。 血色夕阳将江水染得一片暗红。 ...... 数日后,金宁府码头在望。 当丰运号终于靠岸,踏上坚实的土地时,顾铭一家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那场血腥的厮杀,仿佛隔世。 回到青柳巷的小院,熟悉的安宁扑面而来。 苏婉晴和阿音忙着烧水煮茶,驱散一路风尘。 秦明月也罕见地露出疲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顾铭独自走进书房,铺开宣纸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墨滴在宣纸上洇开,像一团化不开的夜。 窗外积雪压断枯枝,“咔”一声脆响。 顾铭猛地搁笔,墨点溅上袖口。 他扯过布巾擦手,力道有些重。 张扬那怨毒的眼神,柳惊鹊决绝的背影,水匪的嚎叫,护卫的呻吟……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头浮现出来。 这次的旅程,让他彻底明白。 个人的才学,在暴力面前,如此脆弱。 而暴力,在权力面前更加不值一提。 科举只是过程,不是目的! 次日。 漕运总督府门楼高耸。 青灰砖墙覆着未化的雪。 门房裹着厚棉帽,掀开棉帘,打量眼前靛蓝直裰的青年: “找黄参议?” 顾铭递过一粒碎银子: “天临府顾铭,烦请通传。”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 黄璘从公文中抬头,圆脸上浮起真切笑意。 “长生!有日子没见了。” 他推开满案卷宗起身。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顾铭解下灰鼠斗篷,旁边的小吏立刻接过挂好。 “年节归乡,特来拜会师兄。” 他接过热茶暖手,白汽氤氲了眉眼。 黄璘捻着短须: “最近学业如何?可还适应金宁的文风?” “尚可。”顾铭啜了口茶,“只是经义艰深,常感力有不逮。” 黄璘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是小三元!若你都力有不逮,旁人还活不活了?” 闲谈了半盏茶光景后。 顾铭似不经意道: “回程路过长祟府,听些市井闲谈,倒觉有趣。” 黄璘端茶的手一顿: “哦?怎么讲?” “有贩夫走卒议论柳氏镖局谋逆案。” 顾铭吹开茶沫。 “民众都说那通判大人手段了得。” 杯盖轻磕盏沿,脆响刺耳。 黄璘突然倾身,左右张望,压低嗓子: “长生慎言!” “那长祟通判确实不简单!” 顾铭放下茶盏: “愿闻其详。” 黄璘蘸了茶水,在檀木案上写了个“严”字。 水痕很快洇开。 “他的靠山是这位。” 顾铭瞳孔微缩: “严阁老的门生?” 他虽然还没有当官,但对目前朝廷上的格局也是粗略的了解过的。 大崝的最高权力机构是内阁,首辅、次辅、三辅加四个阁员。 这些阁员则据不同领域,管理朝廷大小事务。 而其中一名阁员便正是姓严。 “不然呢?”黄璘扯出冷笑,“区区三甲末流进士,六年便爬到正六品通判?” 窗外风声骤紧,雪粒子扑打着窗纸。 “至于到底是不是陷害,那就难说咯。” 黄璘往后一靠,官帽椅吱呀作响,“左右不过一群跑江湖的糙汉罢了,谁管他们死活?” 他掸了掸绯色补服,像要掸掉什么脏东西。 炭火爆了个火星。 顾铭袖中的手慢慢松开。 从黄璘的反应里,他已得了答案。 顾铭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诗词。 两人继续长叹了一刻钟后,顾铭才起身作揖: “今日多有叨扰师兄,只不过长生还有一事相求。” 黄璘爽朗地笑道: “但说无妨。” “近来闭门苦读,时事生疏。” 顾铭言辞恳切。 “想借师兄处邸报一观,也好知晓朝局动向。” “小事!”黄璘扬手唤人,“去!把半年的邸报都搬来!” 小厮应声而去。 黄璘从博古架上抽出本《漕运辑要》: “长生既关心时务,这个也拿去看,只不过千万不可外传。” 书册落在顾铭掌心,沉甸甸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厮抱着一沓邸报进来。 “多谢师兄。” 顾铭接过邸报,黄璘起身送他至仪门: “开春便是乡试,长生定能再夺魁首!” “千万要以学业为重,可不要自毁前程。” 雪粒子扑在脸上,冰得顾铭一激灵。 顾铭回头看向黄璘,正好对上他眼中的劝诫和严肃。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黄璘眼神就就恢复如初: “哈哈哈,啰嗦了,路上雪多,长生千万小心。” 顾铭坐上马车碾过积雪。 掀帘回望,总督府的石狮蹲在暮色里,像两团模糊的影。 他当然知道黄璘是为他好。 但有些事情,没遇到也就算了。 一旦遇到,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 第215章 盘根错节 回到家中,顾铭径直走进书房。 反手合上门,将满院风雪关在身后。 手中那沓邸报沉甸甸压在案头,黄璘临别时的眼神在脑中一闪而过。 “吱呀——” 秦明月推门进来,端着一盏热茶。 青瓷盏底磕在楠木案上,轻响一声。 她指尖拂过邸报边缘,墨香混着茶气氤氲开: “师兄怎么说?” 顾铭摇头,将和黄璘的对话讲给了秦明月听。 随后抽出一份邸报展开: “他还劝我莫管闲事。” 秦明月斟茶的手顿了顿,水流凝在半空。 “黄师兄的话……” “我明白。”顾铭截住话头,目光钉在邸报某处,“但这事不对。” 烛火噼啪一跳。 秦明月将茶盏推到他手边,凑了上来: “哪里不对?” 顾铭指尖点着邸报上一行小字: “长祟府奏报,柳氏镖局谋逆案人赃并获,全案已结。” 旁边清晰标注了时间,是两月前的急递。 “太快了。” 顾铭抽出朱笔,在查获和结案两份邸报上都画了个圈: “从案发到定罪,寻常命案也要审上月余,何况谋逆大案?” “刑部复核、三司勾决,哪道门槛不得耗上十天半月?” 秦明月凝视邸报,开口说道: “江南道刑狱司主事,和陈礼林一样,也是严阁老的门生。” 顾铭笔尖一滞。 黄璘蘸水写下的“严”字又浮现在眼前。 顾铭抓起邸报哗啦翻动,纸页掀起细风: “你看这里——案发第三日,长祟府便呈报‘查获前朝玉玺’。” 朱笔狠狠戳在“玉玺”二字上。 “玉玺何等要紧?若真在柳氏镖局手里,怎会轻易被地方官兵搜出?” “又怎会不押送进京,反倒留在长祟府当证物?” 秦明月凑近细看,鬓边一缕散发垂落颊侧。 “你是说……玉玺是假的?” “不止玉玺。”顾铭冷笑,指尖划过另一行字。 “结案奏疏里写镖局库房暗格藏甲胄百副,如果柳氏镖局有百副甲胄,又怎么可能才逃出来九人。” 烛火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窗外风雪更急。 秦明月的声音压得极低: “若真如你所料,那江南道定是也有大人物参与……” “所以这案子才办得如此利落。” 书房里短暂的陷入了沉默。 只余邸报翻动的窸窣声。 顾铭看着卷宗,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陈礼林若真想除掉柳氏镖局,法子多的是。” “走私、械斗、抗税……哪桩罪名不能安?何必选谋逆?” “这也是我觉得最蹊跷的地方!” 顾铭推开窗,风雪扑面而来,望着沉沉夜色,像要望穿这迷局: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稍有不慎便会牵连上官。” “陈礼林不过小小通判,哪来的胆子赌?除非……” 秦明月接道: “除非他早有预料,可以保证这个案子不会牵连到他。” “亦或者,他背后的大人物肯定会保他。” 更鼓声遥遥传来。 顾铭合窗转身,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 “陈礼林与柳氏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死手?” “栽赃谋逆对他又有何好处?升官?发财?灭口?” 案头邸报堆叠如山。 顾铭揉着眉心跌坐椅中。 “光看这些邸报,实在找不到线头。” 秦明月走到他身后,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要不别管了,不管结果如何,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顾铭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邸报。 ...... 次日下午。 顾铭结束了一天的学习,从崇文书院回家。 刚到家坐下,黄璘家的小厮便拿着帖子登门拜访: “顾公子,我家老爷请您过府小聚,有几位师兄弟同在。” 黄璘刚刚才帮了顾铭的忙,自然是不好拒绝。 于是立刻备车,带上已经扮做男装的秦明月一起,来到了黄璘的府上。 黄府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 顾铭解下灰鼠斗篷时,暖风裹着酒香扑面。 圆桌上已坐定四人,皆是青缎便袍,腰间悬玉。 “长生来迟了!” 黄璘笑着招手,“快见见几位兄长——这位是金宁府推官周世兄,这位是淮江府照磨李师兄……” 顾铭拱手环揖,挨个见礼。 “久闻顾贤弟才名!今日终得一见了。” 周推官举杯笑道,“那首破阵子,可是已经传开了!”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讨论起破阵子中的金句。 李照磨挤眉弄眼凑近: “我倒是听说顾贤弟在红月楼夺魁的风流逸事。” “胡闹什么!” 黄璘笑骂着拍开他,“长生是正经读书人!” 他亲自执壶给顾铭斟酒,“今日只论诗文,不谈风月!” 琥珀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晃。 秦明月扮的秦望安静坐在末席,时不时开口附和两句。 酒过三巡。 周推官已有些醺然,拍案高歌。 李照磨扯着黄璘袖子争论赋税新法。 唯有江南道司狱赵汝成默默夹菜,并不怎么说话,眉间一道深痕如刀刻。 顾铭端杯起身,踱到赵汝成身侧: “赵师兄在刑狱司当差?” 赵汝成眼皮微抬: “正是。” 顾铭倾身斟酒: “小弟近日正在学习律法,还要多向赵师兄请教。” 赵汝成捏着酒杯,和顾铭碰了碰: “好说好说。” 此时周推官凑过来,红着脸问道: “赵兄能否讲讲长祟府的柳氏谋逆案?” “我实在是好奇的紧......” 赵汝成嗤笑一声,酒液泼出半盏: “陈礼林那条老狗,如果不是严阁老保他,他……” “咳咳!”黄璘突然重咳,“今日只谈风月,勿谈政事。” 满席霎时一静。 周推官醉眼朦胧地望过来。 李照磨的筷子僵在半空。 赵汝成猛灌一口酒,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尽之言。 炭火盆爆出几点火星。 顾铭也缓缓搁下酒杯。 黄璘摆了摆手,强笑着打圆场: “接着喝!周贤弟方才唱到哪了?” 气氛稍微一松,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讲政事,开始继续歌舞升平。 宴席散后,顾铭和秦明月坐车回家。 马车碾过积雪,顾铭靠在厢壁,掌心一片湿冷。 车帘缝隙漏进一线月光。 照见顾铭紧抿的唇。 一路上,顾铭都没有说话,而是一直在思考着案子的细节以及这些师兄的反应。 谋逆这个东西谁见了都会躲得远远的。 严阁老怎么会为了一个六品小官去沾染这种东西。 除非,他知道其中的真相。 甚至说,这就是他指使的! 第216章 百条人命只不过是弃子罢了 马车内光线昏暗,秦明月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凝重气息。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回到家中,夜已经深了。 苏婉晴和阿音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宵夜,见他们回来,忙迎了上来。 “夫君和妹妹,回来了。”苏婉晴接过顾铭脱下的斗篷,柔声问道,“宴席上可还顺利?” 顾铭勉强笑了笑: “一切都好,只是喝了些酒,有些乏了。” 秦明月也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配合着他的说辞。 洗漱过后,顾铭却毫无睡意。 他独自回到书房,将门轻轻合上。 窗外风雪未停,书房里却因没有生炭火而显得格外阴冷。 他点亮烛台,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房间里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睡不着。 赵汝成那句未说完的话,黄璘那及时的咳嗽,还有席间瞬间凝固的气氛。 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心头。 顾铭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将从黄璘那里借来的一大摞邸报重新铺开。 他不再去想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是从最原始的文字记录里寻找蛛丝马迹。 他翻找着,将所有与“严”字相关的邸报都抽了出来,单独放在一旁。 从官员任免到地方奏疏,只要是严阁老门生经手或是与他派系有关的,顾铭都一一仔细研读。 时间在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流逝。 烛火跳动,灯花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就在顾铭看得眼花缭乱,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在邸报的角落里,抓住了他的视线。 “三辅张松年老体迈,上疏致仕,圣上恩准,赐紫金鱼袋,荣归故里。” 顾铭的目光凝固了。 大崝内阁,首辅、次辅、三辅,其下四位阁员,共计七人,构成了权力的中枢。 三辅致仕,意味着内阁出现了一个空缺。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个位置理应由排名最靠前的阁员,也就是第四阁员递补。 顾铭迅速翻找官员名录,他记得黄璘提过,严阁老在内阁中排名第五。 那么,第四阁员是谁?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 “秋铮。” 顾铭看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 邸报上关于此人的信息不多,只知道他为人低调,不结党羽,在朝中素有清正之名。 奇怪的是,自从三辅致仕后,已经过去近三个月。 朝廷却迟迟没有宣布由秋铮接任三辅的消息。 这一点很不寻常。 内阁的权力平衡微妙而脆弱,一个位置的空悬,往往意味着背后激烈的政治博弈。 顾铭将柳氏镖局的案卷,与三辅致仕的邸报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地方上的所谓“谋逆案”,一个京城的权力更迭。 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顾铭隐隐觉得,这其中或许存在着某种他尚未看透的联系。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依旧理不出头绪。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风雪也渐渐停了。 顾铭吹熄蜡烛,合上邸报,满心的困惑与疲惫。 …… 次日,顾铭强打精神,来到了玉漱琴馆。 今日柳徵没有让他独自练习,而是弹了一首新琴曲。 琴声响起,如高山流水,清越悠扬,又带着几分苍凉与洒脱。 曲调跌宕起伏,时而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时而又如江湖夜雨,润物无声。 顾铭听得入了神。 这首曲子他并不陌生,在金宁府的茶楼酒肆。 时常能听到,曲调脍炙人口,深受百姓喜爱。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顾铭由衷赞叹道: “只可惜流传甚广,却无人知晓其出处,也不知是何等人物,才能谱出这般气魄与意境的绝唱。” 柳徵闻言,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嗤笑: “绝唱?” 他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这首曲子,名为《千金散》。” 柳徵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沧桑。 “乃前朝最后一任宰相,秋见春所创。” “只不过,如今的官府,将所有与前朝有关的印记都抹去了罢了。” “但抹得去名字,却抹不掉百姓的记忆,可笑,可叹。” 秋见春? 顾铭的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秋铮! 他猛地想起了昨夜在邸报上看到的名字,那个排名第四,却迟迟未能递补三辅之位的阁员。 “秋”这个姓氏,在大崝并不算常见。 这位前朝宰相秋见春,和当朝阁员秋铮,会不会……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顾铭心中疯狂滋长。 如果他们是亲戚,甚至是直系血亲…… 那么,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严阁老想要更进一步,觊觎三辅之位,最大的阻碍,便是排在他前面的秋铮。 可秋铮在朝中清正廉洁,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把柄。 于是,严阁老便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身世。 一桩牵扯到前朝的谋逆大案,看似目标是小小的柳氏镖局。 但真正的杀招,却是冲着那位可能有着前朝宰相血脉的秋铮阁老去的。 秋铮的身份特殊,一旦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 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足以让他在三辅之争中彻底出局! 而长祟府通判陈礼林,不过是严阁老手中递出的一把刀。 他栽赃柳氏镖局,炮制出这桩惊天大案。 为的根本不是升官发财,而是为严阁老送上一份扳倒政敌的助力。 所以这个案子才会办得如此迅速,如此粗糙。 因为它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仅仅是为了制造一个“事实”。 一个可以用来攻击秋铮的“事实”。 哪怕没人会相信秋铮会真的和前朝有瓜葛。 但只要有这么个事情,就会让圣上生出一丝芥蒂。 而这就足够让天平朝着严阁老倾斜了。 想通了这一切,顾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简单的官场倾轧,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甚至于严阁老就根本不知道柳氏的事情。 不管柳氏李氏还是王氏,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柳氏镖局的百条人命,可能在那位严阁老眼中连一枚弃子都算不上。 第217章 体面 晨雾未散,寒气凝在窗棂上,结了一层薄霜。 顾铭眼底带着血丝,脸色却异常沉静。 昨夜那些散乱的线头,已被基本上理顺。 秦明月端着热粥进来。 白瓷碗搁在案上,腾起氤氲的热气。 “一夜没睡?” 她看着顾铭眼底的暗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顾铭没碰粥,拿起昨夜写了关键名字的邸报,推到秦明月面前。 指尖点着“秋铮”二字。 “昨夜柳先生弹的曲子,叫《千金散》。” 他的声音因长时间思索而有些沙哑。 秦明月不解: “这与案子……” “《千金散》是前朝宰相秋见春所作。” 顾铭打断她,指尖重重敲在“秋”字上。 “秋阁老,也姓秋。” 他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氤氲的水汽。 秦明月瞳孔微缩。 “你是说……” 顾铭的声音很低,却像冰块坠地。 “严阁老排第五。三辅致仕三月,本该第四的秋阁老接任,却至今悬而未决。” 他拿起另一份邸报,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三辅致仕的日期。 “柳氏镖局的案子在这个时候爆发,而且恰恰是前朝谋逆?” “负责这个案子的陈礼林又正好是严阁老的门下。” “真的只是巧合吗?” 顾铭冷笑一声,眼神里尽是嘲讽: “障眼法罢了。严阁老真正的目标,是挡在他前面的秋阁老。” “柳家,不过是在这派系之争中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秦明月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透出忧虑: “这事情太大了,你打算怎么做?” “而且万一解熹是严阁老一派,你又该如何?” 顾铭沉默片刻,眼底的锐利被一种沉重的无奈覆盖: “我先去找老师。” ...... 解熹的宅邸在金宁城西。 青砖灰瓦,门庭简朴宽敞。 几竿瘦竹倚着院墙,在寒风中微微摇曳。 到府上时,解熹正好在家。 老管家引他穿过寂静无人的前院。 书房里,解熹正临窗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笔,抬眼看来。 “学生顾铭,拜见老师。” 顾铭深深一揖。 解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坐。” 顾铭在下首的榆木圈椅坐下。 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开门见山道: “学生冒昧前来,实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得不向老师请教。” 解熹端起粗陶茶杯,吹开浮沫。 “讲。” 顾铭深吸一口气。 将柳氏镖局谋逆案始末,以及自己从邸报、黄璘处所得的信息,条理清晰地讲述出来。 重点点出陈礼林的背景、案件处理的异常速度、三辅空缺的时机。 以及秋铮阁老与秋见春可能的关联。 从解熹收他为学生开始,他的政治生命就和解熹绑定在一起了。 所以顾铭没有丝毫顾虑,哪怕解熹是严阁老一派的,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当反派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 只有茶盖轻碰杯沿的微响。 解熹呷了口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倒是有心。”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顾铭身上。 “那你可知,我解熹,算是哪一派?” 顾铭心头猛地一跳,低下头: “学生……不知。” “但听闻老师品性高洁,非趋炎附势之人,应该屑屑于和陈礼林之流为伍。” 解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品性高洁?” 他像是自嘲的笑了笑。 “无非是失意之人的自我慰藉罢了。” 顾铭坦然道: “学生不敢妄求老师出手。只是此案疑点重重,柳家上下百口,含冤莫白。” “学生愚钝,只觉胸中块垒难消,故来求教于老师,盼能拨云见日。” 解熹看着他眼中的坚持,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你认识柳家的人?” 顾铭点了点头: “只有两面之缘。” “那你为何要管这事?” 顾铭对上解熹的眼睛,说道: “因为这件事是错的,错了,就要改。” 解熹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即便这事要改,但为什么是由你这个连举人还没考过的学生来改。” 顾铭挺起脊背: “总要有人来做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解熹直直地看着顾铭,似乎想通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内心。 看了好久,眼神中才浮现出一丝笑意: “好好好,不愧是能写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人。” 顾铭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浸湿。 解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你可知官场之上,何谓‘体面’?” 顾铭微怔: “请老师明示。” “体面,就是谁赢谁输,都要各退一步,不要闹得斯文扫地。”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 “陈礼林这件事做得太急也太难看,朝中其他人都表示了不满,秋铮接任三辅,已成定局。” 顾铭闻言一喜: “那柳家……” “柳家翻案?” 解熹打断他,嘴角浮起一丝嘲弄。 “绝无可能。” 他转回头,眼神锐利地盯住顾铭。 “陈礼林是严佩韦的门生,这案子又是他一手经办。” “若翻案,陈礼林必死,这无疑是和严佩韦结下死仇。” “秋铮得了大好处,自然也不会得寸进尺。” “他需要时间,来接受三辅留下的资源。” “所以在这期间,他自然不可能为了几个不认识的镖师,去撕破严佩韦的体面。” 顾铭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就任由……” “剩下的柳家人过段时间就会撤销海捕文书。” 解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冷漠。 “案子不会翻,羁押的人也不再杀,点到为止。” “这就是体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顾铭胸口,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为柳家,也为这冰冷的体面。 解熹看着眼前年轻弟子眼中的火光,那火苗烧灼着对公道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世道如此。”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却清晰。 “要么妥协,要么……” “改变它。”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顾铭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寒冷。 是因为解熹那看似平淡、却重逾千钧的三个字。 改变它。 第218章 二月初一,临江茶肆 顾铭胸中那股因柳家冤屈而燃起的怒火,仿佛被投入了薪柴,骤然升腾、凝聚。 烧尽了迷茫,留下滚烫而坚硬的决心。 他霍然起身,对着解熹,深深一揖到底: “学生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再激愤,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沉稳。 “学生定要改变它!”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解熹凝视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年轻人。 一丝真正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终于在他古井无波的眼底漾开。 他抬手虚扶。 “好,甚好。”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殷切。 “眼下,收起旁骛,专心备考。” 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期许和提醒。 “想改变,起码你得先踏进去。”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顾铭再次肃然行礼,胸中的郁气似乎随着这一礼消散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清晰的目标。 ...... 接下来的几天,顾铭像是变了个人。 他彻底静了下来,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在寒气中诵读经义。 书房的灯,常常亮至深夜。 他不再去想柳家,也不去想严阁老和秋铮。 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眼前的书本和试卷上。 亲眼目睹了官场最赤裸的黑暗与规则。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 科举,是他唯一能踏入那个地方的门票。 是他唯一能握住,并有机会改变些什么的基础。 柳家牵扯出的官场黑暗,给他带来了清醒的痛楚。 但同时也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 秦明月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苦读。 看着他眼底因熬夜而加深的青色。 看着他提笔挥毫时,那沉静专注、仿佛与世隔绝的侧影。 她什么也没多说。 只是每日亲手将炭火烧得更旺些。 或者是在他偶尔揉着眉心停笔时,递上一杯热茶。 苏婉晴和阿音也察觉到了顾铭的不同。 家中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她们说话都放轻了声音。 阿音会踮着脚,把新剪的梅花悄悄插在他书案的花瓶里。 苏婉晴则默默打理好家中一切琐碎。 不让任何杂事惊扰到他。 时间在笔尖和书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滑过。 转眼便到了二月初一。 清晨,薄雾笼罩着金宁城。 空气清冽,带着早春特有的微寒湿意。 顾铭没有像往常一样学习。 而是换了一身半新的靛蓝棉袍,独自一人,步行来到城南。 临江茶肆刚卸下门板,伙计正打着哈欠洒扫。 冷冷清清。 他挑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 窗外,浑浊的赣江水缓缓流淌,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几艘早起的渔船在江心飘荡。 “一壶清茶。” 伙计很快提来粗陶壶和茶碗。 滚水冲入,廉价的茶末在碗底打着旋,浮起一点寡淡的绿色,茶香稀薄。 顾铭没动茶碗,只是静静坐着。 目光投向茶肆门口那条通往码头的小路。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柳惊鹊,也不知道柳惊鹊会作何反应。 辰时末刻。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头戴破旧毡帽的瘦小身影,出现在路口。 她脚步匆匆,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和任何一个在码头上刨食的力工没有区别。 但顾铭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睛。 柳惊鹊闪身进了茶肆。 目光迅速一扫,落在顾铭身上。 快步走过来,在顾铭旁边的条凳上坐下。 “顾公子。”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毡帽下露出的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惶。 顾铭提起茶壶,给她也倒了一碗,浑浊的茶水在粗碗里晃荡。 “喝口热茶,慢慢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 柳惊鹊哪有心思喝茶。 她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顾公子,金宁府这边……” 她急切地开口,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期盼。 “可有眉目了?” 一路潜行至此,所有的希望,似乎都系于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身上。 顾铭看着碗中漂浮的茶末,沉默了几息。 这短暂的沉默,却让柳惊鹊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她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顾铭抬起头,迎上她绝望的目光。 “柳姑娘,” 他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翻案,绝无可能。” “什么?!” 柳惊鹊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条凳上滑下去。 她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顾铭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接着说道: “但你们安全了。” “最多再等半个月。” “官府会撤销对你们柳家剩余人等的追杀。” 他顿了顿,看着柳惊鹊眼中重新燃起的、混杂着巨大困惑的微光,补充道: “还未被处决的人,也会放出来。” 柳惊鹊看着顾铭,胸膛剧烈起伏。 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转折。 “真……真的?”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珠终于滚落,砸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嗯,我保证。” 顾铭郑重点头。 柳惊鹊的泪水流得更凶。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亡命天涯的惊惶、失去至亲的悲痛、对未来的绝望……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不是为了那渺茫的翻案希望,而是为了剩下族人可能获得的一线生机。 良久。 她才勉强止住悲声。 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 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多了点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感激。 “顾公子……” 她看着顾铭,声音依旧哽咽,却无比郑重。 “柳惊鹊代柳家上下,谢公子活命大恩!” 她挣扎着起身,竟要对着顾铭下跪。 “惊鹊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顾铭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 “柳姑娘不必如此!这件事不是我在帮你们,唉,说来话长,你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顾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柳惊鹊解释。 难道要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你们只是被当作棋子了? 这样残酷的话,顾铭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口的。 然而就在顾铭准备将柳惊鹊扶回座位时。 顾铭的脑海深处,那本沉寂多时的《鸿蒙族谱》,骤然震动! 第219章 柳惊鹊归心,新的天赋 两道只有顾铭能看见的蓝色光芒从柳惊鹊身上涌出,融进了族谱里。 【姓名:柳惊鹊】 【年龄:18】 【颜值:90/95】 【身材:96/98】 【个体状态:因逃亡导致身体状态不佳。当前对宿主极度感恩。】 【子嗣天赋:1.根骨清奇(蓝色品质,天生筋骨强韧,气血充盈,体质、体力、精力+30%。)】 【子嗣天赋:2.武道通明(蓝色品质,对武学原理有独特理解,能快速拆解招式变化,武学领悟速度+30%)】 顾铭心神剧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柳惊鹊身上。 和阿音一样,也是双天赋! 顾铭呼吸一窒。 “顾公子?” 柳惊鹊见他突然愣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顾铭瞬间回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无妨。”他摆摆手,喝了口茶,心底却暗自默念:“复制!” 【天赋“根骨清奇”已复制,待关系确立后,即可永久生效。】 【天赋“武道通明”已复制,待关系确立后,即可永久生效。】 《鸿蒙族谱》光芒微闪,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仿佛体内沉眠的某些关窍被悄然打通,筋骨血肉都发出无声的欢鸣。 身体仿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灵通透。 五感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连茶肆外路人的交谈声也能隐约听清楚。 这感觉比之前获得其他天赋时强烈许多! 柳惊鹊见他神色不断变幻,心中疑惑更甚。 但她此刻心绪激荡,也无暇深究: “公子大恩,惊鹊铭记。撤销海捕文书之事,需不需要惊鹊做些什么?” 顾铭摇了摇头: “无需你冒险。短则十天,长则半月。” “这期间务必藏好。切莫再有任何动作,以免节外生枝。” 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推了过去。 “里面有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找个安全地方落脚,买些吃用。” 柳惊鹊看着桌上的布包,没有立刻去接。 五十两,对她现在的处境而言,是笔巨款。 “公子……” 她喉头哽咽,眼中再次泛起水光。 “惊鹊实在不敢再亏欠公子。银子还是请公子收回吧。” “拿着。” 顾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清白未复,你们更需要它活下去。就当是我借你的,日后有机会再还我。” 柳惊鹊深深看了顾铭一眼。 那眼神里有感激,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沉重。 她不再推辞,伸手接过布包,紧紧攥在手心。 “公子恩德,惊鹊……万死难报!” “去吧。”顾铭点点头。 “半月之后,风波稍定,若你们还信我,可到青柳巷来寻我。” 柳惊鹊用力点头,随即压低了破旧的毡帽,转身快步走出茶肆。 灰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清晨薄雾笼罩的街巷,消失不见。 顾铭独自坐在桌旁,粗陶碗里的凉茶倒映着他眼神中的激动。 脑海中,《鸿蒙族谱》的虚影已经隐去。 但身体里那股新生的、澎湃的力量感却真实不虚。 这天赋似乎不仅仅作用于筋骨皮膜,更在潜移默化地滋养着他的精力。 原本因连日学习再加上思虑柳家而略感疲惫的心神。 此刻竟异常清明,毫无倦怠。 他端起凉透的茶碗,一饮而尽。 微涩的茶水入喉,带着早春的寒意。 放下碗,他起身,丢下几枚铜钱。 迈步走出茶肆时,步履比来时更轻快了几分。 回到青柳巷的小院。 书房窗棂半开,晨光斜斜照入,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婉晴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拂去书架上的微尘。 阿音则踮着脚,将一支新折的、带着晨露的梅花,插进书案旁的白瓷瓶里。 淡雅的梅香悄然弥漫开来。 顾铭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厚厚的《十三经注疏》。 苏婉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今日的顾铭有些不同。 眉宇间少了几分连日的疲惫,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力。 但见他已沉入书卷,便不再多问。 阿音插好梅花,也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顾铭在书案后坐下,翻开书页。 墨香混合着新梅的冷香,沁人心脾。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日影悄然挪移,从窗棂东侧移至中天,又渐渐西斜。 苏婉晴中途进来添过一次热茶,又默默退出。 看着丈夫伏案苦读、心无旁骛的背影,她眼中满是温柔与心疼。 轻轻放下茶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午后,秦明月从书院回来。 她换下了男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袄裙,更衬得肌肤胜雪。 走进书房,见顾铭仍在埋首苦读,连她进来都未曾察觉。 书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一口未动。 听到秦明月的脚步,顾铭从书卷中抬起头,眼神清明,毫无倦色。 秦明月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有些诧异道: “你今日的气色倒比前几日好。” 昨夜还见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今日竟神采奕奕,双目炯炯。 “学了多久了?” 顾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从辰时末回来,一直看到现在。” 秦明月美眸微睁,眉间闪过一丝惊诧: “这么久?看你现在似乎也没几分疲惫。” 她自己也是苦读过来的,自然知道学习了一整天会是什么状态。 顾铭笑了笑,站起身,身体舒展,只觉通体舒泰,毫无久坐的僵硬感: “咳,许是今日心有所感,读书格外顺畅,忘了时辰。” 秦明月眼中狐疑之色更浓。 她太了解顾铭了。 读书刻苦是真,但像今日这般近乎忘我、持续这么久而毫无疲态,绝无仅有。 顾铭见秦明月怀疑,避重就轻笑着道: “或许是压力使然?眼看乡试在即,不敢懈怠罢了。” 秦明月也不再多问,走出了书房。 两个时辰后,秦明月起夜,见书房依然亮着灯,立刻推门进来。 看到顾铭依然在学习,柳眉一皱: “顾长生,你疯了?我还道今天你去苏姐姐的房里睡了,没想到竟然还在学。” “都过亥时了,身体不要了吗?” 顾铭从书卷中抬起头,眼中依然没有困倦。 见秦明月愠怒,顾铭才反应过来,今天刚得到新天赋,确实是有些兴奋了。 看到秦明月发怒的样子,顾铭放下书,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今天就学到这,走,休息。” 秦明月脸色绯红,轻轻捶了他一拳。 不知为何,今日顾铭抱她似乎要比平日轻松不少。 第220章 卷王上线 次日一早,顾铭神清气爽地从秦明月房里走出洗漱。 路过的苏婉晴好奇地看了一眼秦明月房内,开口问道: “妹妹没起吗?” 秦明月的自律甚至更胜过顾铭,每日作息十分规律。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见。 顾铭回头看了一眼被窝下支出的玉腿,摸了摸鼻子: “嘿嘿,让她多睡会儿吧,昨天晚上她太累了。” 苏婉晴俏脸一红,白了他一眼: “哼,没个正形。” 顾铭洗漱吃过早饭后,便来到了玉漱琴馆学琴。 有了【根骨清奇】过后,他对手指肌肉的控制力也增强了不少。 作用在琴上,配合本就有的【绝对音感】更是事半功倍。 前天弹奏中的几处晦涩的节点,竟一次就过了。 就连柳徵也是破天荒地夸了他一句。 从琴馆回家,正好遇到刚起床的秦明月。 走路姿势颇有些不自然。 看到顾铭,秦明月的身体竟然不自觉地抖了抖,随后忍不住问道: “昨天你是不是吃什么药了?我告诉你,那些东西可都是伤身体的。” 顾铭哑然失笑: “放心吧,你觉得我难道会是那种竭泽而渔的人?” 秦明月看着他的表情,确认没问题后,才扶着柱子离开。 吃过午饭后,顾铭没有午睡,而是直接就开始进入学习状态。 在【根骨清奇】的滋养下。 顾铭的精神高度集中,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 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学习一个多时辰就要停下来歇息片刻恢复些精力的情况。 这本该用于学武的天赋,完全被顾铭用在了学习上。 接下来的日子,顾铭彻底化身卷王。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院中简单活动筋骨后,便一头扎进书房。 晨读经义,午后研习律法、策论,傍晚则练习赋文、诗词。 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苏婉晴或阿音送到书案旁。 最让苏婉晴和秦明月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精力。 顾铭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每天只睡四个时辰,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学习。 从清晨到深夜,持续不断。 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垮掉,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健起来。 继秦明月之后,苏婉晴也忍不住问顾铭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两人轮流观察,确认顾铭没有背着她们吃什么东西后,才彻底放心下来。 只不过顾铭身体是好了,就是苦了她们两人。 每天晚上床板的颤动声都要持续许久。 甚至于她们两人都在商议要不要一起了。 没办法,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 半月后。 金宁城南门。 城墙的灰墙斑驳。 柳家九人的海捕文书浆糊印子还新鲜着,纸页却被粗暴撕下,只留几片残角在风里簌簌发抖。 柳惊鸿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空墙,指节捏得发白。 “哥,真的撤了。” 旁边柳惊鹊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裹在宽大的旧袄里,脸藏进帷帽阴影。 旁边几个闲汉正对着空墙指指点点。 一个穿半旧皂衣的城门守卫抱着膀子,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围着看什么,都散了!” “嘿,奇了!”一个挑担的货郎凑近守卫,“官爷,这几张海捕文书为什么撤了?” 守卫斜睨他一眼,嗓门大得像是在骂人: “上头刚传的话,撕喽!以后也不用抓他们了。” 另一个短打扮的汉子插嘴: “什么情况啊?犯了谋逆大罪也能撤?” 守卫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问问问,老子哪儿知道!上面让撤就撤,问那么多作甚?嫌脖子上的玩意儿太稳当?” 人群嗡嗡议论着散开。 柳惊鸿攥住妹妹冰凉的手腕,喉结滚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走……去找恩公。” 青柳巷小院的门被叩响时,日头已西斜。 门轴发出“吱呀”轻响。 苏婉晴拉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两人。 她认出那女子是柳惊鹊,吓了一跳: “你,你不是那个......” 顾铭闻声赶来,在苏婉晴耳边耳语了几句,才让她镇定了些。 看到顾铭,柳惊鹊一步上前,对着顾铭,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顾公子!柳惊鹊这条命,是您给的!” 柳惊鸿紧随其后,单膝点地,抱拳过顶。 这个沉默的汉子,声音沉得像块铁: “恩公活命之恩,柳惊鸿没齿难忘!柳氏全族,永世感念!” 顾铭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搀住柳惊鸿的胳膊,又示意苏婉晴扶起柳惊鹊。 “起来说话。地上凉。”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疲惫而激动的脸。 “人没事就好。” 厅堂里,粗瓷茶碗冒着热气。 柳惊鸿声音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 “通缉是撤了……可谋逆的名号却永远在身上背着。” 他抬眼看向顾铭,眼里一片茫然。 “天地虽大,可哪还有我们兄妹等人的容身之处?哪家镖局、商号还敢用背了这等罪名的人?” 柳惊鹊坐在兄长下首,接过他的话头道: “我们打算先回长祟府。刚放出来的叔伯兄弟,总得安顿。”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苦涩。 “然后去北边投军。沙场上挣条活路,总好过窝囊死在家里。” “北蛮连年犯边,我们柳家人也会些武艺,应该能找到活路。” “投军?” 顾铭眉峰微蹙。 北边战事凶险,十去九不还。 这分明是拿命去赌。 柳惊鸿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恩公,您也瞧见了。这世道……干净的路,轮不到我们这种人走。” “刀头舔血,反倒痛快些。” 顾铭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两下。 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先别急着去投军。” 兄妹俩同时抬头看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希冀。 顾铭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正好想学武,想找个武学教习。” 柳惊鸿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惊鹊也怔怔地看着他。 “您,学武?” 柳惊鸿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小三元案首,要学武? 第221章 公子真是练武奇才 “对。”顾铭点头,目光扫过他们背上鼓鼓囊囊的旧布包。 “黑石滩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 “书读得再好,笔杆子也挡不住真刀真枪。“ 柳惊鸿豁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响。 “恩公,我教您!” 他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光,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 “恩公想学,惊鸿万死不辞!” 他搓着手,急切地补充。 “我柳家祖传的撼山刀和游龙步都是绝学,其他打熬筋骨、锤炼气血也有秘方,还有……” 顾铭抬手,止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话头。 随后指了指内院方向,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柳兄,我家中皆是女眷。” “柳兄一个男子,日日出入内院教授武艺,恐怕多有不便。” 柳惊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丝复杂的神色在她眼中闪过。 不过没有丝毫犹豫,柳惊鹊就立刻站起身。 对着顾铭,再次深深一礼,姿态比方才更加郑重: “公子若不嫌弃惊鹊微末之技,惊鹊愿留下,侍奉公子左右,授以武艺。” 柳惊鸿脸上的激动凝固了一瞬,随后用力点头: “公子考虑周全!惊鹊的功夫也得到我爹真传。” “正好我也要带人去接应安顿那些刚放出来的家里人,她留下再合适不过!” 顾铭看着柳惊鹊,微微颔首: “好。” 他看向柳惊鹊,语气平和。 “如此,便有劳柳姑娘暂居舍下。束脩方面……” “公子折煞惊鹊了!”柳惊鹊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决。 “授艺未能报公子之恩万一,岂敢再受公子钱财?能有一瓦遮头,已是恩赐!” 顾铭没再坚持,转向柳惊鸿: “柳兄且安心回长祟府安置族人。惊鹊在此,安全无虞。” 柳惊鸿重重抱拳,眼中再无彷徨激: “公子高义!惊鸿代柳氏全族,再谢公子!” 他看了一眼妹妹,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里。 “惊鹊,好生教恩公。” 柳惊鹊用力点头,眼圈又有些发红。 “今日天色已晚。”顾铭对苏婉晴道,“婉晴,带柳姑娘去西厢安顿。被褥都是干净的。” 苏婉晴温婉应下,上前拉住柳惊鹊的手: “柳姑娘,随我来。” 柳惊鸿再次对顾铭深深一揖: “公子,惊鸿这就启程去安顿族人!” 顾铭将他送至院门。 暮色四合,青石板路泛着幽光。 柳惊鸿高大的身影融入渐深的夜色。 院门轻轻合拢。 顾铭转身,檐下的灯笼将他身影拉长。 前院重归寂静,只余下内院隐约传来苏婉晴温和的说话声和柳惊鹊低低的回应。 次日清晨。 顾铭披衣起身,推开房门。 庭院里,霜气未散,颇有些凉意。 柳惊鹊正在练功。 她上身穿着一件紧身的窄袖劲装,下身则是长裤软靴。 衣衫略显紧绷,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拳脚开合之间,带起细微风声。 “顾公子。” 柳惊鹊见他出来,立刻收势站定,抱拳行礼。 气息微促,额角沁出细汗。 顾铭点点头,目光在她英气勃发又难掩柔美的身姿上停了一瞬: “柳姑娘好身手。” 他顺势开口,语气自然。 “既然姑娘在练功,那不如正好先教我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柳惊鹊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彩,毫不犹豫地应道: “公子想学,惊鹊自当尽力!” 她正愁无以为报,授艺正是求之不得。 “公子稍待。” 她快步走向柴房,片刻后出来,手里拿着两根齐眉木棍。 “公子今天可以先学些基础桩步与发力的法子。” 她走到院中开阔处,将一根木棍递给顾铭。 “请公子随我做。” 她双脚微分,不丁不八站定,腰背如松,双手虚握木棍中段,平举身前。 “此乃混元桩。首重心神沉静,气息自然。双脚如根扎地,腰脊为轴……” 顾铭依言摆好架势。 柳惊鹊走到他身侧,伸出两指,在他微塌的腰侧轻轻一按。 “这里,要松而不懈。” 指尖温热,隔着衣衫传来微妙的触感。 顾铭腰腹下意识一紧,随即按她指点,缓缓放松那处紧绷的肌肉。 柳惊鹊浑然不觉异样,又绕到他身后。 “肩不要耸着。” 她的手掌贴上顾铭的右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那不自觉抬起的肩头向下按平。 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扭捏。 指尖滑过肩胛,留下一丝微痒。 顾铭稳住心神,目光平视前方,努力感受身体的变化。 “好,保持。” 柳惊鹊退开一步,审视片刻,点点头。 自己也拿起另一根木棍,站到顾铭对面。 “下面,随我手势,体会缠丝劲的走法。” 她手腕微旋,木棍一端如灵蛇吐信,缓缓前探,划出一个微小的圆弧。 “力由脚起,外松内紧,如丝缠绕……” 顾铭凝神模仿她的动作,手腕僵硬地转动。 “不对。” 柳惊鹊一步上前,左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托住他执棍的手腕。 温热的掌心紧贴着他腕骨。 “这里,要‘活’。”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右手则搭上顾铭的肘关节外侧,引导他做微小的屈伸。 “松腕,沉肘。劲是圆的,不是直的。” 她手指修长有力,点在顾铭手臂几处关节与筋络上,清晰地传递着发力的方向与松紧的转换。 顾铭只觉得被她触碰的地方,似有细微电流窜过,肌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引导调整。 少女专注的神情近在眼前,长睫低垂,鼻尖渗出细密汗珠。 劲装的领口因动作微微敞开一线,隐约可见雪腻的肌肤。 顾铭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钉在木棍前端。 一个时辰在缓慢而细致的拆解中流逝。 日头升高,霜气散尽。 柳惊鹊终于退后一步,收棍而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 “公子……真是练武奇才!”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顾铭放下木棍,活动着有些酸胀的手臂,闻言失笑。 “柳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绝非虚言!” 柳惊鹊急急道,脸因兴奋而微红。 “寻常人站桩,找到那松而不懈的劲头,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 “公子竟在一个时辰内便隐隐摸到了门径!” 她指着顾铭刚才被她纠正过的腰、肩、肘几处。 “这几处关节的松紧转换,公子最后几下,已颇有几分圆融之意!还有这缠丝劲的雏形……” 她越说越激动,眼眸亮得惊人。 “筋骨强健,领悟力更是惊人!若公子自幼习武,成就必定远胜于我!” 第222章 这药浴太好用了 这时,秦明月端着一盘洗净的果子,从廊下走来。 恰好听到柳惊鹊最后几句。 她将果盘放在石桌上,瞥了顾铭一眼,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调侃。 “柳姑娘可莫要再捧他了。” 她拈起一颗青枣,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再夸下去,他这尾巴怕是要翘到天上,连经义文章都要抛到脑后了。” 柳惊鹊连忙正色,看向秦明月,语气无比认真。 “秦小姐,惊鹊绝非虚捧。公子他……真的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她眼神清澈,满是笃定。 “我柳家开镖局数十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习武之人不知凡几。” “像公子这般一点即透、筋骨悟性皆属顶尖的,绝无仅有!” 顾铭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笑着说道: “今日就到这吧,多谢柳姑娘,受益匪浅。” 柳惊鹊抱了抱拳: “公子客气了。” 她收了木棍,转身回西厢,脚步轻快。 ...... 午后。 书房窗明几净,熏香袅袅。 顾铭与秦明月对坐于矮榻两侧,中间隔着一张榧木棋盘。 黑白棋子错落,已至中盘。 秦明月落下一枚黑子,封住白棋一条大龙的去路,姿态从容。 半晌,他拈起一枚白子,没有立刻落下,反而看向秦明月。 “明月。” “嗯?”秦明月端起茶盏,抬眼看他。 “柳家剩下的人,你觉得该如何安置?”顾铭放下棋子,眉头微锁。 “带着谋逆的污名,寻常商路镖行是绝不敢收的,难道真让他们去北边投军?” 秦明月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沿上轻轻一划。 “何必舍近求远?”她语气平淡。 “秦家商队在黑石滩折损了不少护卫,正缺人手。” 她抬眸,直视顾铭。 “将他们收入秦家便是。有秦家商号的招牌压着,些许流言蜚语,翻不起大浪。” 顾铭闻言,眼睛一亮。 “可行?” “有何不可?” 秦明月唇角微扬。 “秦家护卫,自有秦家的规矩。只要守规矩,过往如何,秦家不在意,旁人……也管不着。” “况且,柳家人的身手,你我亲眼所见。留在秦家,也是秦家之幸。” 顾铭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如此甚好!还是明月思虑周全。” 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秦明月看他神情放松,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拈起一枚黑子。 “该你了。” 顾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落子如飞。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 顾铭的生活有了新的节奏。 每日清晨,天色未明,庭院里便响起拳脚破风与棍棒交接之声。 柳惊鹊教得一丝不苟。 从基础的桩步、拳架,到呼吸吐纳、劲力运转,逐层深入。 顾铭学得更是专注。 筋骨更加柔韧有力,气血奔涌不息。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发力,都带来全新的体悟。 那些原本只在书上读过的“气沉丹田”、“力透指尖”的玄妙感受,如今变得真切可感。 柳惊鹊的惊叹与日俱增。 “公子这进境……简直一日千里!” 她看着顾铭仅用三天便将一套基础拳法打得有模有样,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教导时,身体的接触无可避免。 纠正拳架时、演练擒拿拆解时、指明桩功时。 每一次触碰,顾铭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以及那具劲装包裹下的身体所蕴含的惊人弹性。 以至于每次练功,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尽力摒除杂念。 不过身体的反应却越发敏锐,气血也似乎更加旺盛。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顾铭的身形越发挺拔,步履轻健。 原本略显单薄的肩背,线条逐渐变得清晰流畅,蕴藏着内敛的力量。 最直接的感受者,是苏婉晴和秦明月。 虽然早在复制了根骨清奇之后,顾铭的身体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总归还能承受。 但在这七八日的练习,再配合柳家祖传药浴配方的洗礼后。 顾铭的气血又再次旺盛了不少。 第八天,当顾铭结束学习泡了强身药浴,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气息回到卧房时。 苏婉晴便有些吃不消了。 “夫君……”她伏在顾铭汗湿的胸膛上,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和一丝告饶。 “你……你如今怎地这般…..?” 最后的词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只觉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连指尖都懒得动弹。 顾铭抚着她光滑的脊背,感受着体内依旧奔腾的气血,只能含糊地搪塞过去: “这柳家的药浴配方确实好用。” 又过了两日,秦明月房中。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 秦明月素来清冷的眉眼染上醉人的绯色,贝齿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喉间的呜咽。 细密的汗珠顺着她优美的颈线滑落。 最终,她实在支撑不住,玉臂无力地推着顾铭坚实的胸膛,喘息着断断续续道: “不行了,去……去找苏姐姐……”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前所未有的娇软与哀求。 自那晚起,顾铭的卧房里,便不再只有两个人。 只有这样,方能勉强抵住顾铭那仿佛取之不竭的精力。 低吟浅唱,婉转承欢。 玉体红浪,直至夜深。 …… 清晨。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阿音捧着一碗米粥,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放下碗,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三位姐姐。” 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 “你们这几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叫声呀?” “像小猫儿似的,细细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 “噗——” 顾铭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苏婉晴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樱桃。 她飞快地瞥了顾铭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柳惊鹊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块酱菜掉在桌上。 她强作镇定地夹起,放进碗里,头垂得更低,露出的脖颈也泛起淡淡的粉色。 秦明月坐在顾铭对面,正夹起一枚虾饺。 听到阿音的话,她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虾饺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她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借以掩饰微澜的心绪。 眼波流转间,似嗔似恼地扫过对面那个始作俑者。 顾铭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咳……阿音,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吧。” 阿音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大家反应为何如此奇怪: “和春天有什么关系?” 苏婉晴点了点她的额头: “好好吃饭,别问那么多。” 阿音嘟了嘟嘴,乖乖地捧起碗,继续小口喝粥,大眼睛里却依旧写满了好奇。 第223章 回归正轨 十日后。 院门被叩响,沉稳有力。 柳惊鹊立刻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柳惊鸿。 他身后,是十几条精悍的汉子,个个眼神锐利,身姿挺拔。 虽穿着普通布衣,也难掩一股剽悍之气。 人群后,是几名面带倦容却眼神警惕的妇人,各自牵着或抱着年幼的孩子。 “哥,你回来了?”柳惊鹊眼神里浮上几分惊喜。 看到柳惊鸿背后的人,立刻上前招呼起来。 “陈叔、王二婶子,你们都没事吧?” 顾铭闻声从书房走出,秦明月也跟了出来。 “柳兄,一路辛苦。” 顾铭迎上前。 柳惊鸿见妹妹柳惊鹊安然无恙,精神饱满,眼中闪过一丝放松。 随后对着顾铭再次深深抱拳,声音洪亮。 “恩公,惊鸿幸不辱命!” “柳家上下,除却羁押途中病故的三位叔伯,抛开八位女眷幼童,还有十五人,都是好手。” 那十五名汉子立刻挺直腰板,齐刷刷对着顾铭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眼神坚定。 “我等拜见恩公!” 声震庭院,带着浓浓的感激。 顾铭连忙虚扶: “诸位不必多礼,平安归来就好。” 他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脸,心中亦是感慨。 他转向柳惊鸿,直接问道: “柳兄,今后作何打算?” 柳惊鸿脸上掠过一丝沉重与茫然。 “惊鸿正为此事犯难。妇孺尚可寻个僻静村落安置。只是我们这些兄弟……” “背着那洗不脱的污名,正经行当是别想了。正商议着,还是按原计划,去北边……” “不必了。” 顾铭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他看向秦明月。 秦明月会意,微微颔首,上前一步。 她身姿挺拔,带着一股大家闺秀的从容气度,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秦家商号前些日子在赣江损失了不少护卫人手。” 她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若是不嫌弃,可入我秦家为护卫。” “一应待遇,与秦家原有护卫等同,只要诸位谨守本分,过往之事,秦家一力担之。” 此言一出,院中一片寂静。 那十五名汉子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转化为巨大的感激。 他们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激动得发颤。 “谢小姐大恩!谢恩公大恩!我等愿为秦家效死!” 柳惊鸿更是虎目含泪,对着顾铭和秦明月,重重抱拳,深深一揖到地: “再造之恩!柳惊鸿没齿难忘!” 顾铭伸手将他扶起。 “柳兄言重了,大家能有个安稳的去处便好。” 他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 “事不宜迟,我这就修书一封,你们带着,立刻动身去天临府,寻秦沛秦老爷。” “他自会妥善安置诸位。” 当时他和秦明月商量之后,就立刻去信将情况告诉了秦沛,也得到了秦沛的同意。 所以这封信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为了柳惊鸿等人安心而已。 他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好,走出书房,郑重地交到柳惊鸿手中。 “将此信交予秦老爷即可。” 柳惊鸿双手接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紧紧攥着信,再次对着顾铭和秦明月,深深一躬。 “恩公、小姐恩德,柳氏全族,永世铭记!”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妹妹柳惊鹊。 柳惊鹊微微点头,眼中是让他放心的神色。 “走!” 柳惊鸿不再多言,对着身后众人低喝一声,雷厉风行。 十五名汉子立刻起身,带着妇孺,动作迅捷而有序地退出小院。 送走柳惊鸿等人后,顾铭的生活回归了正常的轨道。 有了【骨骼惊奇】天赋打底,再加上柳惊鹊日日不辍的指导和强筋壮骨药浴。 顾铭的体力和精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充沛。 这充沛的精力,被他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读书上。 天刚蒙蒙亮,书房里的灯便亮了。 《五经正义》摊开在案头,密密麻麻的朱批几乎覆盖了书页的空白。 苏婉晴端着温热的参汤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目光落在顾铭专注的侧脸上。 他眉头微锁,薄唇紧抿,完全沉浸在经义的海洋里,对外界浑然不觉。 院子里,柳惊鹊已经在练功,拳脚带风,英姿飒爽。 阿音抱着绣筐坐在廊下,对着花样穿针引线。 秦明月则坐在另一侧的石桌旁,面前摊着一本棋谱,手指在棋盘上虚点,无声地推演着。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紧闭的书房门,眼神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书房内,顾铭放下《五经正义》,又拿过厚厚一叠律法判例集。 他翻动书页的速度很快,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关键条文和判罚依据。 繁复的律条、诡辩的案例,在他强大的记忆力被迅速被拆解、吸收、归档。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顾铭合上最后一本策论范文集,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院中草木的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疲惫感似乎被驱散不少。 苏婉晴适时地端来了午饭。 三菜一汤,简单而精致。 “快歇歇,吃点东西。” 她将碗筷摆好,语气温柔。 顾铭坐下,拿起筷子。 他确实饿了,胃口极好。 苏婉晴坐在一旁,看着他明显比几个月前红润健康许多的面色,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慢点吃。柳姑娘说药浴还要熬一会儿。” 她顿了顿,看着顾铭几乎没怎么停下的筷子,忍不住又叮嘱。 “虽说精力好了是好事,可也不能太熬着自己,我和明月都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顾铭咽下口中的饭菜,抬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放心,我有分寸。你看我这脸色,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 “柳姑娘教的功夫和药浴,效果确实好。读书反而更觉得头脑清明,不觉疲累。” 苏婉晴看着他那张神采奕奕、毫无倦色的脸,心中的担忧这才稍稍放下。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乡试在即,更要保重身体。” 她柔声说着,又给他添了半碗饭。 顾铭笑着接过。 “好,听你的。” 第224章 四位小三元齐聚 吃过饭,顾铭略作休息,便又回到书案前。 这次是策论、赋文和诗词。 他铺开宣纸,研好墨。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一篇探讨江南漕运利弊的策论草稿,在他笔下迅速成形。 观点清晰,逻辑严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字迹更是筋骨开张,力透纸背。 写完,他并未停笔,又在旁边另起一纸。 略一沉吟,一首应景的咏物七律便跃然纸上。 这次,可不是文抄公,而是他自己遣词造句所作。 虽然比不上他脑子里的那些储备,但已经有乡试生员的平均水平了。 窗外,日影西斜。 秦明月站在书房的月洞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看着里面那个伏案疾书、浑然忘我的身影。 她站了很久,直到柳惊鹊端着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浴桶来到后院,才悄然转身离开。 药浴的热气在后院里蒸腾。 顾铭赤着上身,浸泡在深褐色的药汤中。 滚烫的药力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滋养着筋骨,驱散着连日苦读积累的细微疲惫。 他闭着眼,感受着气血在体内奔腾流转,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畅感。 药浴结束,顾铭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回到书房。 走到书案后坐下,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 只是静静地坐着,开始复盘最近的学习成果。 经义、律法、策论、赋文、诗词、礼法…… 曾经困扰他的难点,如今豁然开朗。 曾经需要反复背诵的条文,如今信手拈来。 曾经下笔滞涩的领域,如今也能洋洋洒洒,言之有物。 “经义,已无碍。” “律法,了然于胸。” “策论,当有上上之姿。” “赋文,题材把握是关键,但积累已足,保底无虞。” “诗词……” 他顿了顿。这是他的强项,胸中丘壑万千,倒是最不需担心的。 “棋道……” 顾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每日与秦明月对弈,棋力精进神速,早已今非昔比。 乡试棋考,他有十足把握。 唯一曾让他有些忐忑的琴道,也在柳徵的魔鬼训练下,突飞猛进。 昨天去学琴时,柳徵虽依旧板着脸,却难得地点了头,算是认可了他登堂入室的水平。 《学破至巅》和《鸾凤鸣朝》的最新三册存稿早已完成送到了天临府的雅文轩,只等择期印制。 书中主角林诗悦的故事,已写到高潮。 她女儿身的秘密在乡试前夜暴露,朝野哗然。 然而,她院前陈词,以无双才学和一片赤诚报国之心,打动了君王,破例允她继续考试。 目前,她已通过乡试,正在为来年的会试厉兵秣马。 这两部书,早已火遍江南。 特别是《鸾凤鸣朝》,以其独特的视角和主角的坚韧不拔,被无数闺阁女子奉为圭臬,视作精神寄托。 将所有事情在脑海里梳理一遍后。 顾铭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胸中一片澄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现在,就只需要等待乡试了。 通过了它,便是举人! 这意味着真正的身份跃迁。 意味着特权,意味着做官的资格,意味着他终于有了踏入那个权力场的基本台阶。 ...... 金宁府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比往日密集数倍。 长衫儒巾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股股流动的人潮。 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的松烟味、新纸的草木香,还有年轻士子们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忐忑。 随着乡试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各府的学子已经提前来到金宁府。 “掌柜,还有上房吗?” “对不住,客官,三日前便满啦!通铺都挤得插不进脚了!” “柴房呢?柴房也成!” “您来晚一步,刚让一位急着寻落脚地的相公订了去……” “天字号房!我出双倍!” “哎哟,这位爷,莫说双倍,十倍也腾不出来了!您瞧瞧这大堂……” 翰墨轩的掌柜苦着脸,对着挤在柜台前、伸长了脖子的几个读书人连连作揖。 他的铺子是天临府数得着的体面客栈,此刻大堂里人声鼎沸。 跑堂的伙计端着食盘在桌椅缝隙里艰难穿行,额头全是汗。 几张方桌拼凑起来,围坐着七八个士子。 摊开的书卷、散乱的纸笔、喝了一半的茶水混在一起。 争论声、诵读声、叹息声交织。 角落里,一个面色发白的书生抱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对着摊开的《策论精要》用力捶打自己的额头。 旁边的人见怪不怪,只把凳子悄悄挪远了些。 同样的景象在金宁府每一家像样的客栈上演。 招牌新些的青云居,门口排队等房的人蜿蜒到了街角。 老字号的状元楼,连马厩旁堆放草料的偏棚都被人高价包下。 伙计们脚不沾地,嗓子都喊哑了。 掌柜们则躲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眼底又带着连轴转的疲惫。 江南道文风之盛,冠绝诸道。 这一轮乡试,足足有三千七百名生员参加,从各府各县涌向这座首邑之城。 城西青玉茶坊,临窗的茶桌旁,几个本地老茶客凑在一起谈天: “嘿,听说了没?这回可真是龙争虎斗!” 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者呷了口茶,咂咂嘴: “怎能不知?四个小三元齐聚,多少年没这般盛况了!” 小三元本就是凤毛麟角。 而这一科乡试,竟同时出现了四个。 消息像长了翅膀,早传遍了金宁府的大街小巷,成了眼下最热的话题。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茶客凑近,一脸好奇: “说来听听,老哥,是哪四位?” 山羊胡老者放下茶盏,捋了捋胡须,慢悠悠扳起手指: “头一位,自然是咱们金宁府的沈墨公子,金山学宫山长的高徒。” “年方十六,是这次的生员里年龄最小的。” “前年过的县试,去年府试、院试,连中三元!” “这可是在金宁府。” 他摇摇头,未尽之意,众人皆懂。 能在江南道首邑之地连夺案首,其才学、心性,绝非寻常。 “第二位呢?”年轻茶客追问。 “第二位嘛。” 老者伸出第二根手指,接着说道: “是长祟府的周文博,这位小哥也不简单。” 第225章 盘口 老者语气里带着些许感慨: “这位可了不得,今年三十一了,虽然不老,但也绝对不算年轻。” “不过我听说他是寒窗苦读了整整二十载,直到二十七岁才第一次踏入县试考场。”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拿下小三元,坊间都说他通读了三万卷古籍!” 胖商人插嘴道:“那第三位就是天临府那位顾铭顾长生了吧?” 老者点头: “正是他,他的才学自不必说……”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市井的狡黠。 “在咱金宁府的盘口上,他眼下只排第三。” “哦?赔率如何?” 胖商人显然更关心这个。 老者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一赔二点二。” “才第三?”年轻茶客有些惊讶,“那顾案首可是解!” 胖商人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 “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赌坊开盘口,看的不单是才名,还有时运、地气、彩头。” “顾案首虽好,到底是外府来的。沈墨占着金山学宫的地利人和,周文博有通读三万古籍的传奇性。” “赔率胜过他也正常。” “那第四位小三元呢?怎不见提?”年轻茶客又问。 老者摆摆手。 “第四位是北边江源府的,离得远,风闻才学稍逊前面三位一筹,赔率也靠后。” “眼下风头,全在这前三甲身上拉扯呢!” 众人纷纷点头。 聊起科举文章,他们或许插不上嘴。 但说到赌博盘口,一个个顿时精神抖擞,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个说沈墨师承名家,策论必然中正堂皇,最合考官脾胃。 那个言周文博厚积薄发,经义功底必定扎实无比,乃乡试正途。 也有人坚持顾铭诗赋无双,若考题偏重文采,定能一鸣惊人。 唾沫横飞,争论不休。 仿佛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沉重科场,此刻都成了他们指间拨弄的骰子。 ...... 青柳巷的小院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浮躁。 顾铭只着一身单薄的月白中衣,立于院中。 身形挺拔如松。 他双目微阖,气息深长悠远。 柳惊鹊站在三步开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他的身形。 “起势!” 清叱声落。 顾铭身形骤动。 脚下步伐迅疾变幻,似踩七星北斗。 双臂舒展如鹤翼,又倏然合抱,拳风隐隐带起低啸。 腰胯拧转,带动全身筋骨发出一连串细微却清晰的爆鸣。 汗水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紧贴在贲张的肌肉轮廓上。 一招一式,刚猛迅捷。 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感。 与数月前那个略显清瘦的书生判若两人。 一套柳家秘传的“破军拳”打完。 顾铭缓缓收势,胸膛起伏,口鼻间喷出两道长长的白气。 在清冷的晨光中凝而不散。 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好!” 柳惊鹊击掌赞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公子这套拳,劲力已透筋骨,收发由心!游龙之意渐成,破军之势初显!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她走上前,掏出一方素帕递给顾铭。 “柳家祖上三代习武,能在短短两月间将根基拳法练到如此火候的,公子是惊鹊生平仅见!” 顾铭接过帕子拭汗。 入手微凉,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笑了笑。 “是柳姑娘教得好。” 这并非虚言。 根骨清奇的天赋,加上柳家秘传的强筋壮骨药浴日夜熬炼。 他清晰感受到身体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需要咬牙坚持的高强度学习,如今竟如呼吸般自然。 苏婉晴端着一盆热水从廊下走来。 盆沿搭着干净布巾。 她看着院中浑身蒸腾着热气、肌肉线条在湿透中衣下贲张起伏的丈夫。 眼神有些恍惚。 这还是那个在灯下苦读、偶尔会揉着眉心说“婉晴,帮我按按头”的文弱书生吗? “夫君,擦把脸,热水烧好了,洗完换身干爽衣裳,仔细着凉。” 她将水盆放在廊下的石凳上,声音温和。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他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顾铭应了一声。 接过布巾浸入热水,拧干,转头对柳惊鹊说: “马上就乡试了,这几日就不再练功了,等乡试后再说。” 柳惊鹊点了点头: “自然是以公子的学业为重。” 顾铭沐浴 刚沐浴更衣完,院门就被轻轻叩响。 苏婉晴放下绣绷,起身去应门。 门外站着萧衍,黑眼圈颇有些重,显然是长期熬夜学习导致的。 “见过嫂夫人。”萧衍拱手行礼。 “萧公子来了,快请进。”苏婉晴笑着侧身,“长生在书房。” 顾铭听到动静,已从书房迎了出来: “萧兄,好久不见。” 萧衍过完年就来金宁住下了,只不过顾铭前面忙着处理柳惊鹊的事情。 而后又练功又备考,萧衍同样也是报了好几个书院,学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所以两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在金宁府碰面。 萧衍上下打量着顾铭,眼中先是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诧异。 他忍不住伸手,在顾铭结实的臂膀上拍了两下,又捏了捏。 “嘶……”萧衍倒抽一口凉气,满脸的不可思议,“长生,你……你这怎么长的?” 他比划着顾铭厚实起来的肩膀胸膛。 “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壮了这么多?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顾铭笑着摆手,引他往厅堂走。 “哪里有什么灵丹。不过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加上药浴调理罢了。” 萧衍在厅堂坐下,从书箱里取出两封书信: “这几日书院暂时休课,正好得闲来看看你,顺便替李修和王皓带信给你。” 顾铭接过信,放在案几上。 萧衍话锋一转,眼中带笑: “我最近棋艺又有进步,你如何,要不要手谈一局?” 顾铭自然应允: “萧兄既然有兴致,自当奉陪。” 顾铭执黑先行。 萧衍凝神应对,步步为营。 他棋风稳健扎实,是标准的书院派。 棋至中盘,黑白两条大龙开始在中腹纠缠绞杀。 萧衍落下一子,试图切断黑龙的联络。 顾铭几乎没有思考,指尖白子轻点,落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星位旁。 “咦?” 萧衍盯着那步棋,眉头渐渐锁紧。 他手指在棋盘上方虚点几处,反复推演。 脸色由疑惑转为凝重,最后竟是额头见汗。 原先的攻守之势,竟因顾铭那轻描淡写的一子而彻底扭转。 黑龙不仅脱困,更隐隐有反扑之象。 他抬起头,看向顾铭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 “真是妙手!这一步……竟有如此深意!长生,你这棋力,竟恐怖如斯。” 第226章 民?匪? 萧衍再落几子,试图挽回颓势,却处处受制,越发力不从心。 最终,他投下两子,推枰认负。 “本以为这数月苦练,能与长生你拉近些距离,不想差距更大了。” 顾铭将黑子一枚枚收回棋罐。 “萧兄过谦,此局不过侥幸,你的棋力也是远胜过同辈人了。” 萧衍摆摆手: “输了就是输了。” 他不再纠结棋局,转而环顾这小院。 苏婉晴在廊下绣花,阿音蹲在角落逗弄一只狸花猫,柳惊鹊则在不远处静立,身姿挺拔如松。 “你这日子,倒是越发有气象了。” 他由衷感慨。 顾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间变得柔和起来: “能得家人相伴,潜心向学,确为幸事。” ...... 次日下午,顾铭放下最后一卷《古礼考究》,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脑海中的【鸿蒙族谱】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铭心念一动,打开了面板。 【姓名:顾铭,字长生】 【年龄:19】 【功名:童生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 【天赋:落纸云烟(蓝色)、星罗百斗(蓝色)、过目不忘(紫色)】 【科举评定:】 【大七门:策(登堂入室)、赋(登堂入室)、经(登堂入室)、诗(假:出神入化;真:小有所成)、词(假:出神入化;真:小有所成)、算(登峰造极)、律(小有所成)】 【小七门:琴(登堂入室)、棋(登峰造极)、书(融会贯通)、画(未入门)、礼(登堂入室)、御(未入门)、射(未入门)】 他的礼,从小有所成,终于升级为了登堂入室。 现在,他已经可以说补齐了最后一环弱项。 正准备收拾书籍,稍微歇息之时。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巷口寂静。 黄尘里滚来一骑,驿卒翻身下马,风扑扑地敲响了大门。 "可是顾铭顾相公府上?" 顾铭闻声快步走出,接过那封用火漆封口的厚实信函。 “有劳。”他颔首致意,随手递去一小块碎银。 驿卒道谢,勒转马头,又奔向下一个地方。 拆开信,林闲的字迹依旧挺拔,墨色却显出几分匆忙与焦灼。 秦明月端着一盏新沏的茶,从回廊转出,正看见顾铭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 “出了何事?” 顾铭没立刻回答。 他快速扫过信纸,目光停在关键处,指尖微微用力,信纸边缘起了皱痕。 “江西道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少有的凝重,声音低沉。 “饥荒刚过,江西道几个府赈灾不力,再加上背后有人蓄意煽动民怨。” 他顿了顿,将信纸递给秦明月。 “如今,民变已起。” 秦明月迅速接过,目光锐利地扫过字句: “好在临川县情况尚好,林师兄确实是名干吏。” “信上还说,江西道布政使司已开始调兵剿匪了,官军介入,局面或能控制。” 顾铭却缓缓摇头,走到石桌旁坐下: “剿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军一到,那些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流民,只会被打成匪。“ “师兄信中说,仍有不少匪徒在四处流窜,这些人,或是真凶顽,或是被裹挟的可怜人。“ “刀兵之下,又有多少能分得清?” 秦明月在他对面坐下,神色也沉静下来。 她明白顾铭话里的沉重。赈灾不利,官逼民反;剿匪过急,又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 这是个两难的死结。 秦明月指尖抚平信笺的一角: “民变频发,若不能以雷霆手段震慑,蔓延开来,危害更大,毕竟,首要的是稳住大局,恢复秩序。” 顾铭默然,他知道秦明月说得在理。 大局为重,秩序为先,这是官场的铁律。 苏婉晴和阿音从屋内走出,手里端着刚蒸好的点心。 刚一到院子里,她们就察觉到院中气氛不同寻常。 “夫君,妹妹,怎么了?” 苏婉晴将点心碟轻轻放在石桌上,目光在两人凝重的脸上流转。 秦明月摇头说道:“江西道不太平,起了民变。” “民变?剿匪?” 苏婉晴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惧色。 阿音也紧张地抓住了苏婉晴的衣袖,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 “会不会……打到我们这边来?”苏婉晴的声音带着颤抖。 顾铭摆了摆手,声音沉稳: “莫怕。金宁府是首邑,重兵驻防,固若金汤。那些流窜的匪徒,绝不敢来此送死,安心便是。” “师兄信末还预祝我乡试顺利,还记得这个,说明情况没那么糟糕。” 秦明月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转移苏婉晴和阿音的注意力: “林师兄也知道乡试在即,这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柳惊鹊站在廊下听着几人的对话,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常年走镖,这种事情见得多了。 话题刚刚结束,小院的门环就被轻轻叩响。 来人却是柳惊鸿,手里提着两份沉甸甸的油纸包。 柳惊鹊惊喜地迎了上前,问起其他亲人的情况。 顾铭也立刻起身相迎: “柳兄快请进。” 柳惊鸿躬身,双手将礼物奉上: “一点乡下的山货,给恩公和夫人们尝个鲜。” 他声音低沉,带着江湖人少见的拘谨。 身后两个精壮汉子垂手肃立,各自也提着礼品。 顾铭笑着说道: “来就是了,还带什么礼品。” 柳惊鸿抱拳行礼,眼中感激真切: “这是应该的,托恩公洪福,如今带着兄弟们专走秦家的货。月钱比从前镖局高了近三成。” “秦老爷仁义,对兄弟们也宽厚。” 身后两个汉子用力点头。 “路上还太平?” 顾铭坐回石凳,随意地问道。 柳惊鸿眉峰不易察觉地一蹙。 “还算安稳,只是近来道上流民添了不少灶。拖家带口,乌泱泱的。” “那些水匪和山贼也都趁机招兵买马,人手少说扩了三四成。” “不过都是些瘦秧子,暂时掀不起大浪。” 顾铭轻轻押了一口茶: “还是谨慎些好。” 柳惊鸿抱拳: “恩公放心,惊鸿省得。” 没坐多久,柳惊鸿便告辞,带着两个汉子大步离去。 顾铭起身相送,旁光正好撇见道路尽头几个乞儿正在讨食。 不远处,几个士子兴高采烈地讨论晚上去哪家青楼。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227章 再干一票 赣江,下游的滩涂。 芦苇荡白茫茫一片。 江风卷着水腥气,刀子似的刮过。 几十个流民蜷在芦苇丛边。 破袄裹着瘦骨,像一丛丛枯死的苇秆。 眼窝深陷,目光黏在土匪手里的豁口刀上。 眼神浑浊,麻木,像待宰的牲口。 “排好!都他妈排好!” 满脸横肉的土匪抡起刀。 刀背砸在泥地里,“啪”一声闷响。 泥点溅上流民裸露的脚踝。 人群蠕动起来。 勉强蹭成歪扭的几排。 破布条在风里扑簌。 脚踝陷进冰冷的淤泥,没人敢动。 张扬在人群里踱步。 右手缺了食指和中指,裹着厚实的布条。 眼神却利得很,挨个刮过那些枯槁的脸。 像挑拣烂菜叶子。 他忽然停在一个汉子面前。 那汉子颧骨凸出,胳膊上还挂着点筋肉。 “抬头。” 声音冰冷,像来自地府的阴曹。 汉子猛地一哆嗦。 眼皮颤巍巍掀开条缝。 张扬仔细看了看他,没说话,朝旁边歪了歪头。 持刀的水匪立刻上前,一把拽出汉子。 汉子踉跄几步,茫然地站到水边。 张扬继续走。 又点了六个还算结实的。 被选中的挤在一堆,胸口起伏着。 浑浊的眼里透出点活气。 “你们几个。”张扬扫了他们一眼,“以后,是秋水泊的人了。” “谢……谢大王给条活路!” 最先被拽出来的汉子“扑通”跪倒。 额头砸进湿冷的泥里。 张扬没看他。 转身走向滩涂边的破船。 断指处隐隐作痛。 秋水泊水寨立在江湾深处。 粗木搭的栈桥“吱呀”作响。 张扬带着七个新人踏上去。 木板湿滑,粘着深绿色的水苔。 寨子完全变了样。 几个月前还空落落的滩地,如今挤满了窝棚。 芦苇席、烂木板胡乱搭着,像长了一片灰黄的癞疮。 孩子的哭嚎、女人的抽噎、男人的咒骂混成一团。 空气里飘着尿骚和劣质炊烟的味道。 新来的七个汉子缩着脖子。 眼珠不安地转动。 “二当家,老大在厅里等你。” 守寨门的老匪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张扬“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中央的木厅。 厅里火把噼啪。 下山龙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上。 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疤,明暗跳动。 他瞥了眼张扬身后鹌鹑似的新人。 “就这几个?” 张扬在下首条凳坐下。 抄起粗陶碗灌了口酒: “能用的秧子就这几个。其他的……”他嗤笑一声,“风一吹就倒。” 下山龙环视大厅。 原本空荡的角落,如今挤满了生面孔。 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怯。 “又是江西道流窜过来的?” 张扬点头,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断指处的布条。 “还能是哪?地早裂成龟壳了,官仓里的耗子都饿跑喽。活路断了,可不就得往外蹿。” 一个光头头目凑过来,拍着腰间的大刀: “人多还不好?咱现在人马翻了一番!怕个鸟!” 张扬没搭腔,自顾自地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焰苗。 “人多,嘴也多。” 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厅里的嘈杂。 土匪们安静下来,都望向他。 “赣江这条水路,快被咱们走绝了。” 众人面面相觑。 自打黑石滩劫了秦家船队,各家商号都成了惊弓之鸟。 最近几次出手,连根毛都没捞着。 要不是有这些流民当炮灰,寨子早伤筋动骨了。 “如今那些肥羊,”张扬冷笑,“一出窝就是十几条船抱团,护卫比水手还多!刀枪都擦得锃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山龙和几个头目。 “死守这条江……”他摇头,“没奔头了。” 下山龙眯起眼,身子往前倾: “那你说,奔哪?” 张扬也往前凑了凑。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江西道,如今是个漏底的破口袋!官军忙着剿匪,流民漫山遍野,乱成一锅粥!” 几个小头目呼吸粗重起来。 “与其在水里跟这些扎手的肥羊死磕,”张扬的声音带着蛊惑。 “不如蹚进江西道这浑水!山多,林子密,拉起人马容易得很!” “做大做强了,说不定官府还得给咱们发官衣穿!” 下山龙没吭声。 粗粝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 木头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厅里静得只剩下火把的噼啪。 过了半晌,下山龙才猛地一拍大腿! 虎皮椅跟着一颤。 “干了!” “好!” “听龙哥的!” “去江西道干票大的!” 土匪们举着酒碗嚎叫起来,浊酒泼了一地。 张扬垂下眼皮。 端起酒碗遮住嘴角。 一丝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不过,”下山龙的声音盖过喧闹,“临走,得弄笔厚实的盘缠!” 张扬抬眼: “大哥的意思是?” 下山龙咧嘴,黄牙被火光照得发亮。 “金宁府边上,金佛寺!” 他眼中射出贪婪的光。 “香火旺得淌油!那些磕头的善男信女,捐起银子来可比商队痛快多了!” 张扬心头一跳。 金佛寺? 光头头目已经兴奋地嚷嚷起来: “对!抢他娘的!佛像都给他刮层金粉下来!” 群匪哄然应和。 “抢!” “烧香?老子送他们去见真佛!” 张扬看着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脸,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 浓雾锁死了江面。 白茫茫一片,几步外就看不清人影。 秋水泊水寨深处,猛地蹿起几股黑烟! “烧!给老子烧干净!” 下山龙站在高处的礁石上嘶吼。 破锣嗓子穿透浓雾。 “一根毛也别给官府的狗留下!” 土匪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拖拽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孩子。 乱哄哄地涌向滩涂。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窝棚。 芦苇席、烂木板在烈焰中扭曲、爆裂。 浓烟翻滚,遮蔽了半边灰蒙蒙的天。 张扬清点着乱糟糟的人群。 目光扫过那七个挤在一起的新人。 他们惊恐地看着化为火海的家当,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走!”下山龙大手一挥,像劈开浓雾。 黑压压的人群蠕动起来。 像一股裹挟着泥沙的污浊洪流。 彻底离开了湿冷的滩涂。 朝着金宁府的方向缓慢走去。 第228章 仇人再见 青石板路被晨露沁得发亮。 顾铭一行人走在喧嚣里。 苏婉晴挽着顾铭左臂,秦明月在右。 阿音扯着顾铭衣角,眼睛黏在糖画摊子上。 柳惊鹊略微落后半步,目光扫过人群。 朱儿、青儿则是抱着新买的绸缎匣子紧随。 人流稠密,吆喝声、还价声、车马轱辘声混作一团。 顾铭却皱了眉。 因为他看见了墙角蜷着几个破袄人影。 草标插在乱发里。 “江西道的流民又多了些。” 秦明月低语,袖中握着顾铭的手指微微收紧。 绸缎庄前,一个粗布少年跪在草席旁。 席上盖着麻布,轮廓是人形。 他面前摆着块木牌: “卖身葬父。” 少年头垂得很低。 破袖口露出嶙峋腕骨。 手指抠着地砖缝,指甲缝里全是泥。 周围人匆匆走过。 偶有目光落下,也很快移开。 阿音拽顾铭的手停了。 “公子……” 顾铭已走到少年面前。 影子罩住那块木牌。 少年猛地抬头,脸脏得辨不出五官。 唯有一双眼,还算明亮。 “多少银子?” 顾铭开口问道。 少年喉结滚动。 “五……五两,不,三两就够了!” 他声音嘶哑,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顾铭摸出锭银子,弯腰,放进少年掌心。 “葬了你爹,剩下的,买身衣裳,吃顿饱饭。” 银子冰凉。 少年却像被烫到般抖一抖。 他攥紧银锭。指节青白。 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恩人!” 他声音发颤。 托着个长生锁,黄澄澄的。 锁身錾着模糊的“长生”。 “我身上也没有其他可以报答恩人的,这个我从小带到大,送给恩人,就当作为恩人祈福了!” 锁递到顾铭眼前。 镀金早磨花了,边角露出乌黑底子,是铁。 顾铭接过,指尖摩挲过粗糙的锁面,看清上面的铭文,眉眼闪过一丝笑意: “长生?倒是几分缘分,我收了。” 少年眼眶红了,重重磕下头去。 额头撞在青石上。 再抬头时,那片地砖染了灰红。 顾铭转身,长生锁滑入内怀。 少年吃力地背起席裹。 席角垂下,露出只枯黑的手。 秦明月看着那截手腕,眉头微蹙。 “江西道的灾民,越来越多了。” “布政使司的剿匪文书也是贴了满街。” 柳惊鹊接话,视线掠过几个缩在巷口的流民,带着一丝不忍。 “去金佛寺吧。” 苏婉晴忽然开口。 她声音温软,让众人脚步一顿。 “听说那里菩萨灵验。” 她看向顾铭。 “替你求支状元签。” 又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也替江西道的苦命人……祈个平安。” 顾铭握住她微凉的手。 “好,正想散散心。” 秦明月颔首,嘴角难得弯起浅弧。 “金佛寺素斋是一绝。” “后山彩林也该发芽了。” 阿音立刻拍手: “我要看大佛!” 一行人回到家中,分乘两辆马车,朝着城外的金佛寺驶去。 车马出城,官道渐窄。 黄土路颠簸起来。 帘外风景换了颜色。 青翠被枯黄啃噬。 顾铭看着路边不时闪过的流民,握紧了袖中的冰冷的长生锁。 车外,远处山峦如伏兽。 金佛寺的塔尖在林木间露出一角。 山道盘旋,马车摇晃着爬升。 林木渐密。 风带来了香火气,伴随着隐约的钟声。 道路上的马车也多了起来,两侧香客也越来越多。 其中一多半都是身着儒衫的读书人。 乡试在即,不少人都想着来这拜拜,图个心安。 “终于到了!” 憋了一路的阿音雀跃道。 车帘掀开,石阶如龙,蜿蜒入山门。 两侧立柱的朱漆有些剥落。 “金佛寺”金匾高悬在山门上。 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顾铭下车深吸口气。 山风清冽,冲淡了些许胸中浊闷。 苏婉晴理了理他襟口。 “先去上香?” 顾铭点头,握紧她的手。 秦明月已走向签筒处。 柳惊鹊落后两步,目光扫过人群。 不远处,几个短打汉子蹲在墙角晒太阳。 眼神却不断在香客的荷包上扫视。 大殿幽深。 鎏金佛像垂目。 顾铭拈香,青烟袅袅升起。 他闭目,经文声嗡嗡震着耳膜。 “愿……” 他顿了顿。 “不负所学。” 香插入炉。 灰白烟柱笔直向上。 秦明月摇动签筒。 竹签哗啦作响。 一支跳出。 她拾起,签文朱砂殷红。 “何解?” 顾铭问。 秦明月指尖拂过签文。 “鹏程万里,亦有风波。” 她抬眸,眼中映着跳跃的烛火。 “但渡得劫波,便见青天。” 顾铭露出笑容: “好签。” “去后山走走?” 阿音早扯着朱儿、青儿跑向侧门。 笑声铃铛般洒在石阶上。 后山僻静,古枫如盖。 阿音蹲在溪边撩水。 朱儿、青儿采着野菊。 秦明月驻足崖边,远眺群峦。 衣袂被风鼓起。 顾铭捡了块青石坐下。 苏婉晴挨着他坐下。 “那孩子……”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知葬了父亲没有。” “亦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度日?” 苏婉晴摩挲了一下那把长生锁身: “这锁倒是份心意,也是份念想。” 顾铭将铁锁收入怀中。 贴着心口的位置。 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喧哗。 几个衙役推搡着流民。 “讨饭的滚远点!佛门清净地!” 呵斥声惊飞林鸟。 顾铭起身望向西天。 日头已斜,云层镶着金边。 “走,去尝尝斋饭。” ...... 山门外,一大波流民挤在一起,试图顺着山道上山。 七八个衙役挥着水火棍,驱赶起这些流民。 "要讨饭滚远些!佛门圣地也是你们能污的?" 棍棒砸在脊背上,闷响混着哀鸣。 山坳阴影里冒出几颗脑袋,静静地观察着金佛寺。 张扬裹着皮袄蹲在灌木后,右手蜷在袖中。 "龙哥,这庙油水真足!" 刀疤脸舔着嘴唇,一脸的兴奋。 下山龙踹他一脚: "闭嘴!老二,先下去摸摸情况。" 张扬点了点头,带着四个喽啰扮作香客混入了进庙的人流。 此时,知客僧敲响了古钟。 香客们潮水般涌向斋堂。 张扬则是在附近逛了一圈,在确认只有十来个衙役后,拉过一名喽啰: “下山让大哥做好准备,等下一次钟声响起,就动手。” 第229章 惊变 “金佛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金佛寺的斋堂宽敞明亮,长条木桌排开。 顾铭咬了一口盐渍的泡辣椒。 又酸又辣,清脆爽口。 忍不住开口夸赞道。 “嗯。”秦明月小口吃着面前的素三鲜饺子,点头赞同。 “这馅调的真好,朱儿,学学,回去试着做做。” 苏婉晴给阿音夹了块金黄的素鸡: “尝尝这个。” 阿音咬了一口,眼睛弯起来: “好吃!比真正的鸡肉还香!” 柳惊鹊坐在顾铭斜后方,吃得很快。 常年走镖使得她对饮食没有太大的要求,能吃饱就行。 斋堂里坐满了人,大多香客都留下用斋,低声谈笑,一片祥和。 朱儿和青儿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也吃得正香。 斋堂里四处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低语声。 突然—— “当——!当——!当——!” 三声洪钟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片祥和。 钟声沉重,震得梁柱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不是刚敲过钟吗?” “这未到敲钟时辰吧?” 斋堂里安静了一瞬间。 香客们面面相觑,几个老香客更是皱紧了眉头。 “估计是哪个小和尚刚剃度,还不熟悉规矩吧。” “方丈,你们也得管管寺内的清规了。” “哈哈哈,小和尚要受罚咯。”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香客们各自打趣几句,就迅速掩盖了过去。 斋堂内重新恢复了刚刚的热闹。 大殿偏角的禅房里,正打盹的老方丈猛地惊醒。 他侧耳听着那突兀的钟声,花白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难道是又敲错时间了?” 他扶着禅杖起身,脚步有些蹒跚。 外面香客太多,事务繁杂,他自己也忙得晕头转向。 算了,或许是知客僧忙中出错。 老方丈摇摇头,又坐了回去,只当是个小插曲。 山下密林。 二十余个黑影听到钟声后灌木中站起。 下山龙呸掉草茎,抽出背上的鬼头刀。 “上山!” 老匪们无声散开,朝着暮色中的金佛寺摸去。 山道上。 几名衙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道路两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其中一名衙役扇了扇飘下来的青烟,啐了一口: “妈的,天天闻着这些香火气,搞得老子晚上睡觉被窝里都是这味道,实在是不想继续在这呆了。” 另一名衙役笑着说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能来金佛寺当值,可是使了银子的。” 其他几个衙役也哄笑起来: “你要不愿意,立刻给都头说,保证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最开始说话那名衙役摸了摸鼻子,转移起话题: “听说明日有高僧讲经,不知道又要来多少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道旁巨石后扑出,麻绳瞬间勒住他的脖颈,将他向后拖进深草。 其他衙役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但此时更多的黑影从道旁的树丛里窜了出来,杀向了这几名衙役。 几十个呼吸后,下山龙看着地上的五具尸体,脸色铁青。 二十几个人打六个人,竟然还被跑了一个。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下山龙没有停留,立刻就顺着山道朝金佛寺冲去。 ...... 斋堂之内,素斋宴也正好进行到高潮。 一盘盘精雕细刻的瓜果端上桌,迎来了满堂喝彩。 此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从前殿方向炸开,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垂死嘶嚎! “啊——呃!” 紧接着,是更多惊恐的呼喊: “杀人啦!” “有贼人!快逃啊!” “救命——!” 斋堂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轰”的一声。 像沸油里泼进了冷水,顿时炸开了锅! 一名富商嘴里的素鸭掉在桌上。 酱汁溅脏锦袍。 他张着嘴,眼珠瞪得滚圆。 同伴猛拽他袖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秋叶。 “听……听见没?” “发生甚么事了?” 旁边的香客也反应过来,立刻跳了起来: “贼人?什么贼人,哪来的贼人?” “娘——我怕!” “抱好孩子,我去看看情况。” 哭喊声、尖叫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碗碟碎裂的脆响……瞬间淹没了整个斋堂! 人群如同受惊的羊群,疯狂地涌向出口,互相推搡,乱成一团! 顾铭也脸色骤变,一把将身边的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拉到自己身后。 警惕地看向大门口。 而柳惊鹊的动作更快。 早在第二声惨叫响起时,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最近的窗户。 她一把推开窗棂,锐利的目光向外急扫。 只一眼。 她的瞳孔便猛地缩小。 “真有贼人!” 柳惊鹊猛地回身,几步抢到顾铭等人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般刺入顾铭耳中: 语速快如爆豆: “人数不少,已经堵了前门,快,跟我走!” 她右手已摸起旁边墙角倚着的扫帚,眼神凌厉如刀,扫视着混乱的人群。 顾铭没有丝毫犹豫。 “走!” 他低喝一声,一手紧紧抓住苏婉晴的手腕,另一只手护住秦明月的肩膀。 手臂一揽,将阿音也揽入怀中。 朱儿和青儿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抱在一起。 柳惊鹊一个眼神扫过。 两人也慌忙跟上。 柳惊鹊拨开混乱奔逃的人群,直插向后厨方向的小门。 顾铭等人紧跟其后,在人潮的逆流中艰难穿行。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后门的刹那! “砰!哐当!” 厚重的斋堂大门被从外面狠狠撞开,几扇门板轰然倒地。 堵门的几个和尚被撞得七荤八素跌作一团。 一群凶神恶煞的身影涌进了斋堂。 为首之人,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劈到右下巴。 他扛着一柄沉重鬼头大刀,刀刃在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下闪着寒芒。 正是下山龙。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剽悍的土匪,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凶狠。 最后面缩着两个面无人色的知客僧,被土匪用刀抵着后背,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都给老子跪下!!” 下山龙声如炸雷,震得整个斋堂嗡嗡作响。 他手中鬼头大刀猛地向前一挥,刀尖直指混乱的人群。 第230章 佛前染血 “噗嗤!” 一道血光溅起! 一个刚冲到他面前、试图夺路而逃的胖香客。 被下山龙身旁一个精瘦土匪反手一刀,狠狠拉开了肚子! “呃啊……” 胖香客双眼凸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部的狰狞血口,嗬嗬两声,软软瘫倒。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下青砖地面。 浓烈的血腥味猛地弥漫开来! 旁边两个土匪也立刻上前,各自干掉了两名尖叫着乱跑的香客。 所有奔逃的脚步瞬间僵住,尖叫声也像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妇人瘫软在地。 一名阑衫学子袍下漫开深色水渍。 孩子哭声噎在喉咙里。 斋堂里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 下山龙点了点头,裂开嘴笑起来,似乎是很满意这效果。 他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鬼头刀粗糙的刀面。 脸上那道疤随着他的狞笑扭曲蠕动。 “听着!” 他目光如同毒蛇,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 “老子求财,不要命!” 他顿了顿,刀尖重重顿在地上,将地上的青砖怼出一片裂纹。 “识相的,把身上的银子、首饰、值钱玩意儿,统统给老子交出来!” “交出来没奖励,不交出来有惩罚。” “谁他娘的敢藏一个铜板……” “他就是榜样!!” 下山龙的刀尖指了指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身后的土匪们立刻散开,如狼似虎地扑向呆若木鸡的香客们。 明晃晃的刀锋在人群中晃动。 “快!拿出来!” “耳环!戒指!荷包!通通拿出来。” “说你呢!老东西!怀里揣的什么?!” “小妞还有几分姿色,在藏什么?让大爷摸摸。” 哭喊和哀求声再次响起,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整座斋堂。 顾铭的心沉到了谷底。 因为后门也涌进来五名土匪,将他们的逃生路线堵得死死的。 柳惊鹊的手紧紧握着笤帚把,指节发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眼神锐利地寻找着突围的缝隙和时机。 秦明月将阿音和苏婉晴护得更紧,脸色苍白如纸。 苏婉晴和阿音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朱儿和青儿更是已经完全吓傻,互相抱着蹲在地上,不敢去看那几具被杀鸡儆猴的尸体。 此时,张扬也来到斋堂和下山龙汇合。 下山龙低声说道: “放跑了一个衙役。” 张扬眉头轻皱,但语气并没有太多凝重: “不相干,金宁府的兵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才能到,现在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够用。” 斋堂一片死寂。 血腥气、斋饭香混合着香火气,黏在每个人鼻腔里。 顾铭将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紧紧护在身后。 朱儿青儿蜷缩在角落,抖如筛糠。 柳惊鹊手握扫帚中段。指节捏得发白,棍头微颤。 土匪在人群中穿梭,刀尖挑开一个个包裹,搜刮钱财。 一个麻脸匪徒停在顾铭附近,看向旁边哆嗦的胖商人。 “东西拿出来!” 刀尖戳破胖商人的绸缎前襟。 “给…都给好汉!” 胖子涕泪横流,将怀里的银子扔到地上。 顾铭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钱袋都拿出来。” 苏婉晴指尖冰凉,解下荷包。 秦明月抿唇,将袖中暗袋的碎银子一并塞进荷包。 柳惊鹊余光锁死最近的三个匪徒。 身体微弓,脚尖碾着地面,做好了随时动手的打算。 顾铭将几个荷包扔在脚前显眼处,金属落地轻响。 另一边,柳惊鹊悄声对顾铭道: “这是秋水泊的人,上次劫船的也是他们领头。” 顾铭心头一凛,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 下山龙拄着鬼头刀,立在尸首旁。 张扬缩在他侧后方,右手裹着厚布,眼神阴鸷。 “护住脸,别被他们看到。” 顾铭拉高苏婉晴的披风兜帽,秦明月会意,用帕子半掩面。 阿音则是把脸埋进顾铭后背。 搜刮还算顺利。 在地上几具尸体的威慑下,无人敢反抗。 铜钱银锭、玉镯金钗,叮叮当当落入土匪的粗布口袋里。 下山龙和张扬看着这一幕,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笑容。 此时,一个尖嘴猴腮的土匪停在一位珠圆玉润的少妇面前。 少妇抱着幼子,脸色惨白。 “耳坠子!”土匪刀尖虚点她耳垂。 少妇颤抖着摘下。 土匪目光粘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淫笑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她遮面的素纱! “哟!还是个俏娘子!” 少妇惊呼,慌忙低头,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哭。 土匪伸手就去摸她下巴。 “住手!” 一声清喝炸响。 斜刺里冲出一名襕衫学子,二十出头,面容清瘦。 他张开双臂挡在少妇身前,胸膛起伏: “光天化日!佛门净地!尔等劫财已是伤天害理,安敢再行禽兽之举!” 学子竭力挺直脊背,手指着土匪,怒目而视。 尖嘴土匪一愣,随即怪笑: “哪来的文曲星老爷下凡?给老子死!” 刀背作势要劈。 学子不退反进,厉声道: “钱财都已经给你们了,为何还要辱人妻女!” “尔等头领何在?让他出来说话!子曰,盗亦有道!岂能如此行径?” 下山龙被这动静吸引。 他扛着刀,慢悠悠踱过来,咧嘴露出黄牙。 “盗亦有道?” 他像是听到天大笑话,肩膀耸动。 突然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斋堂回荡,格外刺耳。 他猛地收声,眼神如毒蛇盯住学子。 “老子只讲这个!” 鬼头刀“铛”地顿在地上,青砖裂开细纹。 学子脸色不变,继续说道: “江西道灾民嗷嗷待哺,尔等不思劫富济贫,反在佛前作恶,不怕天谴吗!”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挪步靠近旁边一个正埋头翻检钱袋的土匪。 下山龙眼睛一眯,正准备开口。 但那名学子已经先动了。 他猛地抄起脚边一条长凳!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背对他的土匪后脑! “砰!” 那土匪哼都没哼,软软栽倒。 “兄弟姐妹们!” 学子举着断了一条腿的凳子,嘶声高喊,目眦欲裂。 “这些禽兽不会放过我们,女眷都要遭殃!跟他们拼了,不然谁都活不了!” 第231章 追击 人群死水般凝固一瞬。 刚刚那少妇的丈夫看着自己身旁瑟瑟发抖的妻子,眼睛瞬间红了。 “操你娘的!” 他狂吼一声,扑向最近的土匪,死死抱住对方持刀的手臂! “啊——!” 另一个妇人见丈夫被土匪踹倒,尖叫着抓向土匪的脸。 “打!” “拼了!” 斋堂轰然炸开! 恐惧化作绝望的疯狂。 十几个有女眷的香客赤手空拳扑向身边的土匪! 桌椅翻倒,碗碟碎裂,哭喊与怒吼混作一团。 “找死!” 下山龙暴怒。 鬼头刀横扫,一个扑来的汉子被刀背砸得筋断骨折,撞翻旁边的香案。 “杀!给老子砍!” 土匪们凶性大发。 钢刀劈砍,血光飞溅! 空手对白刃。 香客如同麦秆般倒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 顷刻间,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和伤者。 血泊蔓延,染红了地上青砖。 土匪也倒了四五个,被拼命的香客用凳子、香炉砸翻。 “就是现在!动手,从后门走!” 顾铭低吼。 柳惊鹊眼中精光爆射! “跟紧我!” 她手中扫帚棍如毒龙出洞,“噗”地捅在一个拦路土匪的喉结处。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土匪痛得弯下腰,脸色涨成猪肝色。 柳惊鹊旋身一记凌厉的肘击砸在他后颈,土匪倒地不动。 顾铭也立刻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挥舞着冲向最近的另一名土匪。 在根骨清奇和武道通明这双天赋的帮助下,顾铭这两个月进步飞快。 虽然比不上柳家兄妹这种练家子,但也不是这些野路子土匪能比的了。 仅仅两个照面,顾铭就抓住对手的破绽,一刀豁开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出,打湿了顾铭的前襟。 也让他肾上腺素飙升,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情绪也完全消散。 此时柳惊鹊已经像一把尖刀,棍影翻飞,或点或扫,逼开挡路的匪徒,靠近了后门。 顾铭一手紧握苏婉晴手腕,一手环住阿音腰身。 秦明月则紧贴他后背,朱儿青儿连滚爬爬紧随。 后门近在眼前! 守在那里的四个土匪也被斋堂中心的混战吸引,开始喝骂试图靠近他们的香客。 地上已经倒了三个靠近的香客。 柳惊鹊如猎豹般无声扑至! 借着两名香客的掩护,扫帚棍闪电般刺出,精准戳在其中一名土匪的下身。 “啊!” 土匪惨叫着倒地,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另外三人惊觉回头。 “找死!” 一个疤脸匪挥刀劈来。 柳惊鹊不退反进,矮身让过刀锋,扫帚棍贴地横扫。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过后。 疤脸匪小腿变形,惨嚎着栽倒。 剩下两个土匪又惊又怒,同时挥刀。 柳惊鹊手腕一抖,半截断棍脱手飞出,砸中左边土匪双目。 趁他捂脸痛呼,人已揉身撞入右边土匪怀中,手肘如锤,狠狠顶在他心窝! 土匪眼珠凸出,弯成大虾。 被砸中面门的土匪刚放下血糊糊的手,顾铭的刀已到。 果决地划过了他的咽喉。 “快走!”柳惊鹊一脚踹开后门木栓。 门外是狭窄的杂院,堆着柴禾。 一条小路通向后山。 顾铭拉着苏婉晴和阿音冲出。 秦明月、朱儿、青儿鱼贯而出。 那名最先动手的学子左臂中了一刀,半边身子都被血浸湿。 看到后门这边的动静,立刻高声呼喊道: “从后门走,老弱先走,青壮跟我断后!” 其他香客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纷纷朝后门涌来。 斋堂内。 张扬也终于看到了顾铭和柳惊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顾铭!还有上次断我指的那女人!他们也在,杀了我们四个兄弟从后门跑了!” 他右手的断指处因激动而剧烈抽痛,眼中燃烧着疯狂的仇恨火焰。 下山龙一刀砍翻一个香客,胡乱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烦躁地吼道: “跑就跑了,横竖钱财到手了!让兄弟们去功德箱和寺库,搬完就走,时间差不多了。” 他指着旁边几个心腹。 “你!带五人去大殿搬功德箱!” “你!带五人去后头寺库,值钱的,能拿多少拿多少,半炷香后山门集合。” 被点到的土匪立刻分头行动。 张扬却一把抓住下山龙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后门方向。 “大哥!我要顾铭死,现在就追,他带着女眷跑不远!” 下山龙甩开他的手,像看疯子: “追个屁!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值几个钱?” “他毁了我一辈子!” 张扬嘶吼,唾沫星子喷到下山龙脸上。 “不杀他们,我死不瞑目!”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不管不顾就要朝后门冲。 “妈的!”下山龙一把薅住他后领,“你他娘的真疯了!” 他看着张扬扭曲的脸,又瞥了眼混乱渐息的斋堂。 犹豫片刻,下山龙还是狠狠啐了一口: “操!老五、老六!” 他点出两个剽悍老匪。 “和我一起去追!” 他又指向另外五人。 “你们按原计划去功德箱!” 再指五人。 “你们去寺库!” “给老子刮干净!一只蚊子腿都不许落下,半炷香后山门集合,迟了就自己想办法走。” 下山龙烦躁地踹翻一张桌子,带着两个老匪跟着张扬,朝后门跑去。 后门外。 矮墙不过一人高。 柳惊鹊托着苏婉晴和阿音的腰,轻松将她们送上墙头。 顾铭和秦明月自己翻了过去。朱儿青儿也被连拉带拽弄了过去。 墙那边是倾斜的山坡,竹林茂密。 其他香客也各自翻墙逃窜。 “进林子!”顾铭低喝。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钻进竹林。 竹叶沙沙,遮掩了身影和声响。 刚过墙,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分头找!他们跑不远!” 张扬尖利的声音刺破竹林寂静。 呼喝声迅速逼近。 柳惊鹊眼神一厉。 “公子,你们先走!沿溪流向下,我断后!” 顾铭将苏婉晴和阿音推向秦明月。 “明月,带着她们跟其他人走!”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目光扫向那名还在指挥香客撤退、左臂染血的学子。 “兄台,劳烦带上我的家眷和女使,护着她们朝山下大路走!” “我去引开追兵。” 第232章 埋伏与反埋伏 学子捂着流血的手臂,咬牙点头: “兄台放心,只要我宋染还有一口气在,定护她们周全!” 秦明月反手抓住顾铭的手腕,指尖冰凉: “顾铭,一起走!”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慌乱。 顾铭用力回握了一下,迅速抽手。 “张扬的目标是我,分开走,大家才有活路,快!” 柳惊鹊已经持棍挡在众人身后,目光锁死矮墙: “秦小姐,相信我,我定会护好公子,快走!” 秦明月最后深深看了顾铭一眼,她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姐姐,阿音,朱儿青儿,跟我走!” 她抓住苏婉晴的手,半扶半拽着阿音,汇入被宋染组织起来、正顺着山溪向下奔逃的香客队伍中。 朱儿青儿跌跌撞撞紧随。 苏婉晴频频回头,泪眼朦胧中,只看到顾铭转过去的背影。 柳惊鹊不再看撤离的人群,身形朝着与溪流相反的方向,斜刺里冲上山坡。 山坡上灌木低矮,乱石嶙峋。 顾铭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呼吸却尽力放稳。 两人的身影迅速被更茂密的杂树和嶙峋山石吞没。 此时,下山龙庞大的身躯率先翻了墙。 他落地站稳,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视倾斜的山坡和下方的溪流。 溪边,数十个奔逃的身影正沿着水流方向仓惶移动。 两个精悍的老匪也无声地落在他身侧,眼神同样锐利地搜寻着目标。 张扬是最后一个翻过来的。 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表情扭曲: “人呢?顾铭那狗贼呢?还有那个贱人!” 张扬的目光在溪流方向的人群里急速搜寻。 没有那个让他恨入骨髓的挺拔身形! 也没有那个断他手指的矫健身影! 此时,顾铭站在半坡的开阔处,大声喊道: “张兄,我在这,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乡试了,说不定能连中四元。” “你我同为安河县人,到时候提起来你脸上也有光。” “就是可惜张兄不幸染病,不然说不定也在备战乡试了。” 作为读书人,顾铭太清楚如何激怒张扬了。 果然,听到这番话,张扬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啊啊啊啊啊啊,狗贼,你给我死!” 随后不管不顾地就朝那片陡峭的山坡冲去。 下山龙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妈的!尽给老子找麻烦!” 他骂骂咧咧,但还是朝两个老匪一摆头。 “跟上那个疯子!护着点,别让他在阴沟里摔死了!” 三人紧跟着张扬,手脚并用地攀上陡坡,朝着幽暗的密林深处追去。 密林深处。 顾铭和柳惊鹊在林间穿梭。 选择的路线刁钻隐蔽。 汗水浸透了内衫,又被山风吹得冰凉,贴在脊背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草木和腐叶的气息,还有自己喉咙里的铁锈味。 柳惊鹊忽然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伏下。 顾铭立刻矮身,屏住呼吸,紧贴在她旁边的岩石后。 柳惊鹊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眼神示意侧后方。 顾铭顺着她的目光,透过枝叶缝隙看去。 下方十几丈外。 张扬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正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和含混的咒骂。 “顾铭……狗贼……出来!老子要扒你的皮。” 他右手包裹的布条被荆棘勾破,露出残缺的手指,暗红的血痂触目惊。 下山龙和两个老匪在他身后不远处。 下山龙皱着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鬼头刀斜提在身侧。 顾铭和柳惊鹊伏底身子在林间潜行,很快便找到了一处石缝藏了进去。 石缝狭窄,两人几乎嵌在一起。 急促的呼吸喷在对方颈侧。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 本该是十分香艳的场景,但此时顾铭却无暇去感受胸前的弹性。 因为张扬的叫骂正顺着山风在外面回荡。 “顾铭,你们两个狗男女可千万藏好!” “要是被我逮到,你们可遭老罪咯!” 张扬嘶哑的嚎叫在不远处回荡,带着癫狂。 “这地方就这么大,跑不了,给老子一寸寸搜!” 下山龙的声音沉闷如雷,指挥着两个老匪。 脚步声越来越近。 枯枝折断的脆响就在头顶崖畔。 柳惊鹊的肌肉瞬间绷紧。 她微微侧头,嘴唇几乎贴上顾铭的耳朵,声音轻若蚁蚊: “来了。” 顾铭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目光死死锁定声音来处那片摇晃的灌木丛。 下一秒,灌木丛被粗暴地拨开。 一张黝黑凶悍的老匪脸探了出来。 柳惊鹊动了。 整个人像一道蓄满力的弓弦骤然松开。 从狭窄的石缝中弹射而出! 手中半截木棍,化作一道灰影。 直刺老匪暴露的咽喉。 老匪惊恐地瞪圆了眼,身体向后仰倒,重重摔下崖坡,带落一片碎石。 旁边的张扬和下山龙被下方的动静惊动。 立刻赶了过来,下山龙看着身躯扭曲如破麻袋的老六,脸色铁青。 这种老匪可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是他的核心班底。 此时顾铭和柳惊鹊早已离开这里,摸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好!好得很!” 下山龙怒极反笑。 双手握紧了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 身形同样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片刻之后,顾铭和柳惊鹊矮着身子在灌木丛里穿行。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不知为何,顾铭心里蓦地一紧,潜意识朝柳惊鹊右边的灌木丛看去。 下一秒,灌木丛猛然分开,下山龙门板般的身躯跳了出来。 全身肌肉贲张,鬼头大刀高高扬起,斜斜地劈向柳惊鹊。 柳惊鹊瞳孔骤缩。 刀风压得她呼吸一窒。 双手紧握那根带血的断棍,横架于顶! 准备硬撼这开山裂石的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猛地撞开了她。 是顾铭,他用尽全力将柳惊鹊推向侧面。 自己则暴露在下山龙的刀锋之下。 只能勉强举刀格挡。 “叮!” 一点火星亮起,顾铭从土匪手上捡的长刀应声断裂。 下山龙刀速稍微一滞,随后继续劈中顾铭的左胸。 顾铭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左胸传来。 整个人瞬间被剧痛淹没。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劈飞出去。 重重砸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 “公子——!” 柳惊鹊绝望的尖叫撕裂了山林。 随后抬头看向下山龙,眼神极度冰冷: “你完了。” 第233章 我怕被你传染 下山龙刀势未尽,拧腰横扫,沉重的鬼头大刀带着风声拦腰斩来! 柳惊鹊不闪不避。 她脚尖猛蹬地面,整个人炮弹般撞进下山龙怀里. 半截断棍毒蛇般向上疾刺,直取下山龙咽喉。 下山龙没料到柳惊鹊如此悍不畏死。 刀锋走空,收势不及。 庞大的身躯成了累赘,只能狼狈后仰。 嗤啦! 棍头擦着他下巴划过,带起一溜血珠。 火辣辣的疼。 “疯子!” 下山龙又惊又怒,踉跄后退。 柳惊鹊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落地旋身,断棍化作一片灰影,狂风暴雨般砸向他的头面、关节。 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下山龙被逼得手忙脚乱,鬼头大刀左支右绌。 “老五!愣着等死吗!” 下山龙怒吼。 旁边的老匪一个激灵,挺刀扑向柳惊鹊后背。 张扬也靠了过来,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他有自知之明,没有动手,而是在旁边嘶喊,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砍死她!” 老匪的刀已递到柳惊鹊后心。 柳惊鹊背后仿佛长了眼睛。 她猛地矮身,断棍向后反撩,精准地磕在刀身上。 “铛!” 火星四溅。 老匪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发麻,刀险些脱手。 柳惊鹊借力前冲,断棍如毒龙出洞,直刺下山龙心窝。 下山龙横刀格挡。 断棍点在厚重的刀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下山龙心头骇然。 这女人的力气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恐怖? 柳惊鹊双目血红,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杀意。 她一击不中,手腕一抖,断棍划了个诡异的弧线,闪电般抽向下山龙持刀的手腕。 又快又刁钻。 下山龙慌忙撤手,鬼头大刀险些脱手。 老匪再次挥刀上前,试图解围。 刀光劈向柳惊鹊腰侧。 柳惊鹊像是没看见。 她全部的杀意都锁死了下山龙。 断棍依旧不离下山龙的要害! 竟是要拼着硬挨一刀,也要打死下山龙! 老匪的刀锋已触及柳惊鹊的衣衫。 张扬兴奋地睁大了眼。 就在此时—— “噗!” 一声闷响。 不是刀锋入肉。 而是断棍末端狠狠捅进了下山龙仓促抬起格挡的左臂肘窝。 下山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整条左臂瞬间软垂下去。 柳惊鹊腰肢一拧,硬生生避开了老匪砍向她后腰的刀刃。 刀锋只划破了她的外衫,露出大片雪腻的肌肤。 她旋身,断棍顺势横扫。 棍影如鞭,带着凄厉的风声抽向老匪的面门。 老匪惊惧后退。 柳惊鹊看也不看他。 猩红的目光始终死死钉在踉跄后退的下山龙身上。 如同盯住猎物的母豹。 不死不休! “拦住她!快给老子拦住这个疯婆娘!” 下山龙捂着剧痛发麻的左臂,又惊又怒地嘶吼。 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他也是练家子,又在生死战斗中磨练了那么久,再加上天生的体魄,硬实力不会输于柳惊鹊。 但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指望着去江西道成就一番大事业,自然不愿意和柳惊鹊换命。 如此以外,处处都捉襟见肘,难以招架。 老匪一咬牙,再次扑上。 柳惊鹊身形如鬼魅,在刀光中穿梭。 断棍每一次点出,都精准地打在老匪招式转换的薄弱处,逼得他手忙脚乱。 柳惊鹊根本不想和这老匪纠缠。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下山龙! 张扬看着柳惊鹊状若疯魔,竟凭一己之力压得下山龙和老五狼狈不堪。 脸上露出无能狂怒的表情,但终究没有加入战斗。 他哪怕再恨柳惊鹊,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他上去,估计两个照面就被当突破口了。 “你们再坚持一下。” 张扬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绕过战团,眼神怨毒地扑向那片寂静的灌木丛。 顾铭! 他要亲手割下他的人头! 灌木丛深处。 顾铭仰面躺着没有动静,胸前衣衫被巨大的力量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露出里面青紫的皮肤和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张扬癫狂地笑起来,高高举起匕首: “狗贼!去死吧!” 匕首带着风声,狠狠扎向顾铭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冰冷的手,铁钳般攥住了张扬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张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低头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那是顾铭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濒死的无力,只有冰冷的清醒和一丝……嘲弄? “你……” 张扬只吐出一个字。 顾铭攥着他手腕猛地向下一带! 同时,他的身体向侧面一滚! 噗嗤! 张扬一击落空,又被顾铭带得失去平衡,正想再刺。 手腕猛地一痛,几乎要被顾铭捏得碎掉。 手中匕首掉在地上。 顾铭左手捡起匕首,没有丝毫犹豫。 噗! 狠狠捅进了张扬的心口,刀身直没至柄! 张扬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 顾铭的脸近在咫尺,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 只是不知为何,顾铭拉起衣衫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你……” 张扬想说什么。 鲜血已经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顾铭贴到他耳边,声音仿佛来自阴曹: “我早就知道柳如烟怀了昆仑奴的野种,所以才故意不选她的。” 嗡! 张扬的脑子像是要炸开似的! 柳如烟…… 昆仑奴…… 野种……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最隐秘、最耻辱的伤疤。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也是他沦为笑柄、前程尽毁的根源。 他猛地抬头。 死死盯住顾铭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怎么……” 张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随即,又涌上一种病态的、濒死的潮红。 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像岩浆般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看着顾铭捂着口鼻,张扬布满血丝的眼睛凸出眼眶: “为什么蒙面,不敢……堂堂正正……面对我?!” “是因为你对我有内疚吗?” 他不甘心! 他要死个明白! 顾铭看着他扭曲的脸,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他再次凑近张扬的耳边。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因为我啊……” “怕被你传染上花柳病。” 第234章 团灭 轰! 最后三个字。 像一道九天落雷。 狠狠劈在张扬的天灵盖上。 巨大的羞辱、滔天的愤怒、还有那无法言说的肮脏秘密被赤裸裸揭开的绝望…… 瞬间吞噬了张扬最后的神智。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凸出的眼珠死死瞪着顾铭。 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无边怨毒,还有彻底的崩溃。 “你……呃……” 他想诅咒、想嘶吼、想怒骂。 但喷涌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暗红的、带着腥臭味的污血。 他抓着顾铭的手,彻底松开了。 眼睛依旧圆睁着。 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充满了绝望的怨毒和不甘。 顾铭缓缓站起身。 胸口被劈中的地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 被劈开的衣襟下,那道深红的刀痕边缘,嵌着一点金属碎屑。 是那枚镀金长生锁。 正好挡在了心脏的位置,被下山龙一刀劈成了两半,为他挡下了绝大多数伤害。 使得这必杀的一刀,只是划破了他的皮肤,也许将胸骨也撞裂了两根。 不过暂时不太影响他的行动。 顾铭伸手将匕首从张扬死不瞑目的尸体上拔出来。 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战团。 柳惊鹊状若疯虎,断棍在她手中化作索命的毒龙。 下山龙左臂软垂,仅凭右手挥动沉重的鬼头刀,被逼得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他身上的衣服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迹。 那个老匪身上也挂了彩,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眼中已经有了惧意。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以伤换伤! 以命搏命! 柳惊鹊的肩膀被老匪的刀锋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衣衫。 但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攻击都如同狂风暴雨,倾泻在下山龙身上! 下山龙额头青筋暴跳。 他从未如此憋屈过。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和柳惊鹊同归于尽。 但问题就是他不愿意。 而且,在这花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再拖下去,怕是就不好走了。 “老五!走了!” 下山龙嘶吼一声,猛地虚晃一刀,逼开柳惊鹊刺向他咽喉的断棍。 他庞大的身躯向后急退。 柳惊鹊岂容他离开。 她如影随形,断棍带着凄厉的风声,直点下山龙后心! 此时,顾铭也从旁边冲了过来,匕首刺向下山龙的侧腰。 下山龙完全没想到顾铭竟然还能死而复生,一时间陷入了绝境。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纵横赣江十几年,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关键时刻,下山龙一把拉过旁边的老五,将他扔向后面。 自己则是向右一扭,速度不减地继续逃去。 顾铭的匕首划过他的侧腰,只是勉强破皮。 老五完全没有想到会被下山龙当垫背。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着跌向柳惊鹊。 柳惊鹊眼中寒芒爆射。 旋身,拧腰! 手中的断棍借着全身的力量,如同铁鞭般狠狠抽在老五的太阳穴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老五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猛地一偏。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 四肢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 下山龙趁着这千钧一发的机会。 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山下大路的方向亡命逃窜。 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被这一挡,柳惊鹊再看下山龙时。 那庞大的身影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十几丈远。 眼看就要冲上通往山下大路的缓坡。 柳惊鹊眼中杀机沸腾。 她脚尖一挑,地上老匪掉落的钢刀跳入手中。 胸口的起伏牵动了肩上的伤口。 鲜血又渗出一些。 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身体微微下蹲,如同蓄满力的强弓,准备追上去。 就在此时—— “咻——!”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数点寒星。 从山道下方的密林中激射而出! 带着凄厉的尖啸。 瞬间跨越几十丈的距离。 狠狠钉入了那个刚刚逃出生天的庞大身躯。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 下山龙狂奔的身影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 看着自己胸口、腹部突兀地冒出来的几截染血的箭杆。 箭尾的白羽还在剧烈震颤。 他的脚步顿住了。 脸上的狂喜凝固成一种滑稽的惊愕。 他艰难地抬起头。 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视野开始模糊。 山道下方,影影绰绰。 一面绣着“金宁府兵”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 旗帜下。 是数十张冰冷肃杀的脸。 下山龙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 但涌出来的,只有大股大股暗红的血沫。 他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塌。 山风卷过。 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柳惊鹊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她手中的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踉跄了一下,肩头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 但她顾不上这些。 猛地转身看向顾铭的方向。 顾铭正捂着胸口,一步步朝她走来。 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前的剧痛。 没走两步,便靠着旁边的树缓缓跌坐下去。 “公子!” 柳惊鹊心头一紧。 柳惊鹊跌撞扑来,胡乱撕开顾铭胸前破碎的衣襟。 指尖染上黏腻的血。 顾铭手指艰难探入怀中,摸出两半冰冷的长生锁: “还好有这个东西挡了挡。” 柳惊鹊眼中水雾弥漫: “公子,你为什么要帮我挡,我本来就欠你许多了。” 顾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别多想,当时的第一反应而已,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吗?” “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他握住柳惊鹊手腕,借力撑起身子。 “扶我起来。” 林间传来簌簌响动。 柳惊鹊瞬间绷紧脊背,断棍抄在手中。 树丛分开。 宋染拄着木杖现身。 左臂草草捆着染血的布条。 身后跟着十余名府兵,铁甲上溅满暗红。 “兄台!你没事吧?” 宋染踉跄冲来,一脸关心地看着顾铭。 府兵头领越过他,铁靴踏过血泊。 精悍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眼神在老五凹陷的太阳穴上停留了片刻。 “好手段。” 头领抱拳,甲胄铿然作响。 “金宁府兵校尉,赵猛。” “替山下幸存的九十四名百姓,谢过公子了。” 第235章 兄台竟就是顾铭? 顾铭在柳惊鹊的搀扶下勉强回了个礼。 赵猛见状立刻指挥两个手下将顾铭扶起,朝着山下走去。 很快,便到了山下幸存者所处的位置。 看到顾铭,苏婉晴第一个冲了过来。 她裙角沾满泥泞,不管不顾扑到顾铭身前,手指颤抖着去碰他胸前伤口,又猛地缩回。 “夫君,你......” 声音哽在喉咙里,眼圈瞬间红了。 秦明月紧随其后,平日里速来冷静的眼神现在也变得慌乱无措。 阿音挤不进去,急得跺脚,带着哭腔喊: “公子流血了!大夫呢,快来个大夫啊。” 她踮着脚,拼命从缝隙里看顾铭的脸。 顾铭吸了口凉气,轻轻握住苏婉晴和秦明月的手。 “无妨,皮肉伤。” 他挤出个笑,想宽慰她们,嘴角牵扯却扯痛了伤处,笑容有些变形。 “医官!” 校尉赵猛一声断喝,声如洪钟。 “速来!” 一名背着藤箱的军医应声奔来,手脚麻利地打开药箱。 几个惊魂未定的士子也围拢过来,为首正是宋染。 他脸色苍白,左臂用布条草草捆扎着,血迹已发暗。 “在下宋染,字清源,刚刚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今日若无你挺身而出,我等早已命丧黄泉!此恩,宋染没齿难忘!” 他深深一揖,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腰却弯得更低。 旁边几个同样狼狈的书生跟着躬身。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若非兄台,今日必死无疑!” 七嘴八舌,感激发自肺腑。 顾铭拱了拱手说道: “在下顾铭,字长生。” 其中一人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 “可是天临府的小三元顾铭当面?” 旁边另一名士子也反应了过来: “兄台竟就是顾铭?你那篇‘筷子浮起,人头落地’的策论在下拜读多次,几能背诵。” 顾铭嘴角微微上扬: “过奖过奖。” 众士子看向顾铭的眼神已经从感激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各种由衷的赞叹顿时扑面而来。 几乎要把顾铭给捧成圣人。 顾铭摆摆手,胸口的闷痛让他气息有些不稳: “诸位言重了,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此时,医官赶到,半跪在顾铭身前。 他小心剪开顾铭胸前破烂的衣衫,露出那道横贯胸口的刀痕。 皮肉翻开,边缘肿胀。 医官拿着沾了水的布巾擦拭上去,轻轻按动了几下。 顾铭肌肉瞬间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万幸,骨头没断。” 医官松了口气,手法娴熟地敷上厚厚一层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 “伤口不深,没有伤到经脉,好生养些时日就好。” 冰凉药膏覆盖火辣辣的痛处,带来一丝麻木的舒缓。 染血的布条一圈圈缠上胸膛,束缚感让呼吸都沉了几分。 另一边,柳惊鹊退开几步。 她避开另一名医官伸过来的手,声音清冷: “我自行处理。” 苏婉晴立刻会意,上前扶住她没受伤的手臂。 “妹妹随我来。” 秦明月已转身走向旁边的青帷马车,一把掀开车帘。 将柳惊鹊扶上了马车。 赵猛看到这一幕,对身边亲兵挥挥手: “去!守好马车十米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两名府兵立刻按刀上前,背对马车肃立。 车厢内光线昏暗。 柳惊鹊靠坐在厢壁,褪下半边衣衫。 肩头伤口血肉模糊,血还在缓慢渗出。 苏婉晴咬着唇,用干净布巾蘸了水,动作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秦明月打开医官给的药包,挑出止血的金疮药粉。 “柳姑娘忍着点。” 药粉洒上伤口的瞬间,柳惊鹊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喉咙里溢出半声闷哼。 苏婉晴迅速用干净布条按压止血。 “好了好了,药上好了。” 她声音带着心疼,动作越发小心地包扎。 秦明月看着柳惊鹊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沉默地将剩下的药包塞进她手中。 车帘外传来府兵收拾残局的呼喝声,间或有伤者的呻吟。 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山道上,拉长遍地狼藉的影子。 散落的香客财物、断折的兵器、凝固发黑的血迹,无声诉说着这场劫难。 顾铭坐在一块山石上,正在和旁边几个士子闲聊。 这些士子有金宁府本地的,也有其他府来的。 都是过了院试的生员。 他们和顾铭一样,都是乡试在即,专程来金佛寺祈福。 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从他们口中顾铭还得知,在刚刚的混乱中,南江府来赶考的两个生员不幸殒命。 而且其中一人还是去岁院试的案首。 就在众人扼腕叹息之时。 赵猛大步走来,铁甲上溅满血点: “顾公子,现场已经清理完毕,匪首下山龙伏诛,余孽或死或擒……” “此地不宜久留,请诸位随我等一同下山,回金宁再作诊治调养。” 苏婉晴和秦明月已扶着柳惊鹊从马车出来。 柳惊鹊脸色依旧苍白,走路却已稳当许多。 阿音也立刻跑了过来,紧紧扶住顾铭的胳膊,小脸埋在他衣袖里。 府兵牵来十几匹驮马和几架马车。 伤重的香客被安置上去。 顾铭一行人也坐上自己原本的马车。 队伍沉默地向山下移动。 金宁城门在望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城门口火把通明,比平日多了数倍守军,盘查森严。 回到顾铭在金宁的宅院后。 秦明月便去出门前去请大夫。 在金佛寺的医官只是临时处理了一下,秦明月实在不放心。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和一位面容沉静的中年女大夫便登门看诊。 “公子请。” 老大夫引顾铭入内室,重新检视伤口,细细诊脉。 “万幸未伤脏腑。然瘀血内滞,胸骨亦有微损,需静养旬日,辅以汤药化淤,切不可再妄动。” 他提笔开方,字迹古拙。 外厅,女大夫为柳惊鹊查看肩伤。 秦明月亲自端来热水和干净布巾。 女大夫拆开临时包扎,仔细清理,重新上药包扎。 “幸未损筋骨,姑娘体魄强健,按时换药,月余可愈。切记伤口莫要沾水,忌食发物。” 待一切处置停当,夜已深沉。 潮水般的疲惫袭来,顾铭刚一躺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236章 名震金宁 次日中午,顾铭尚未醒来,而金宁府的街头巷尾则是炸开了锅。 茶馆、酒楼里,食客聚在一起,讨论的事情都离不开“金佛寺”、“土匪”、“杀人”等字眼。 “听说了吗?金佛寺出大事了!” 一个茶摊上,老汉唾沫横飞。 “赣江的水匪发了狂,敢抢金佛寺,死了好多人!” “可不是!” 同桌的茶客接口,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 “我表舅家的小子昨天正好去上香,差点就回不来了!说是多亏了一位顾姓书生……” “是顾铭,我们天临府的小三元!” 旁边立刻有人抢答,语气兴奋。 “就是他,带着个女侠,硬是把匪首给宰了!救下几十口子人!” “还有宋染,咱们金宁的宋公子,听说第一个动手反抗,也受了伤呢。” “了不得,一文一武,这是要名动江南啊。” “你还别羡慕,这可是用命换来的名声。” “啧啧,小三元,文武双全,这顾案首怕不是文曲星带着武曲星一起下凡了?” 有人咂着嘴感叹。 话题很快转到即将到来的乡试。 “这下有意思了,顾铭这势头,解元赔率怕是要翻着跟头往上涨!” “还用说?我早上刚从四海楼过来,顾长生的赔率已经压过长祟周文博,直追金山学宫沈墨了。” “真的假的?这些人的反应也太快了!” “千真万确!现在全城都在传他金佛寺杀匪的事。” “小三元的名头加上这桩壮举,确实是传奇,可以写进话本的传奇。” 不过这些外界的议论,顾铭完全不清楚。 这两天,他在苏婉晴和秦明月的照料下连门都没出过。 走路有人扶、衣服有人换,甚至吃饭都有人喂。 让他体验了两天皇帝般的生活。 尽管顾铭表示自己的伤不怎么影响行动,但苏婉晴和秦明月还是坚持如此。 柳惊鹊的伤虽然要比顾铭轻一些,同样也是受到了特别照顾。 由她的小迷妹阿音带着青儿朱儿全权照料她的起居。 两日后,在顾铭的强烈要求下,苏婉晴和秦明月终于同意让他到庭院里散散步。 胸口的闷痛减轻不少,只是动作大了仍会牵扯伤口。 总体来说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此时,青儿从门口来报: “公子,何舟公子与黄璘公子来访。” 顾铭略感意外。 “快请二位师兄进来。” 何舟与黄璘联袂而入。 何舟依旧是那副洒脱模样,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黄璘身后跟着个小厮,捧着几匣礼物。 “长生呢?大英雄在哪?” 何舟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来。 直到看到顾铭胸前鼓鼓囊囊的绷带,笑容才敛去。 “真挂彩了?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我还以为是以讹传讹!” 他快步上前,上下打量顾铭,眼中是真切的关切。 黄璘随后拱手,目光扫过顾铭略显苍白的脸: “可还安好?长生可不厚道,这么大的事,师兄还是从外面听说的。” 他示意小厮将礼物奉上,多是滋补药材。 顾铭请二人到花厅落座。 苏婉晴亲自奉上清茶。 “一点皮外伤而已,劳师兄挂心了。” 顾铭端起茶盏,热气氤氲。 “外头传得很开?” “何止是传得开。” 何舟一拍大腿,眉飞色舞。 “你现在可是金宁城里头一号的传奇人物!”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三句话离不开你顾长生的大名。” “小三元力斩水匪头子,救民于水火……啧啧,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黄璘颔首,端起茶盏: “确实,长生此次壮举,已非单纯文名。” “如今城中盘口,顾兄乡试夺魁的呼声极高,赔率已压过周文博,仅次于沈墨了。” 何舟和黄璘待了一会儿后,便起身告辞离开。 顾铭起身相送,胸骨处的钝痛让他动作微滞,但他面上未露分毫。 “二位师兄慢走。” “长生留步,好生休养。” 黄璘拱手,神色郑重。 何舟则拍了拍顾铭未受伤的右肩,力道放得极轻: “改日再来看你,若缺什么,只管开口。” 午后,柳惊鹊正坐在廊下,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家传的长剑。 这次过后,她已经发誓以后不管去哪,都要随身带着这把剑了。 院门再次被叩响。 朱儿跑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柳惊鸿。 他一身皮甲裹挟着江风水气,显然是刚押船抵达金宁码头,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 柳惊鸿大步跨进院子,目光如电,第一时间便扫向顾铭胸前厚厚的包扎。 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和压抑的火气。 他几步走到顾铭面前,浓眉紧锁: “恩公!我刚到金宁就听说了你的事情,怎会伤成这样?” 不待顾铭回答,他猛地转向一旁的柳惊鹊,带着兄长的威严斥责道: “惊鹊!你是怎么护卫的?竟让恩公受此重伤!” 柳惊鹊抿紧了唇,脸色微微发白,并未辩解。 顾铭立刻抬手,轻轻按住柳惊鹊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惊鸿兄,此事怪不得惊鹊。”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 “若非惊鹊拼死相护,我此刻怕已是一具尸体。” “惊鹊为护我,肩上也挨了一刀。” 柳惊鸿的目光这才落到妹妹肩头,那里衣衫下也隐约透出包扎的痕迹。 眼中的怒意瞬间被担忧和心疼取代,像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沉甸甸的后怕。 他张了张嘴,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你……”他看着妹妹倔强而苍白的侧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不要紧吧?” 柳惊鹊微微垂眸,避开兄长的目光,只轻轻“嗯”了一声。 柳惊鸿满腔的怒火与后怕交织,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看看顾铭胸前,又看看妹妹肩头,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无奈与关切: “罢了罢了……人没大事就好!” 他来回踱了两步,似乎在平复心绪,旋即转向顾铭,神色认真: “恩公,你如今在备考乡试的紧要关头,身边只有惊鹊一人护卫,终究单薄了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庭院,提议道: “要不要我挑两个靠得住的好手过来?都是跟着我走惯了镖的兄弟,身手胆识都是一流。” “日夜轮值,护你周全,断不会再出今日这般险情。” 第238章 那是我的银子! 苏婉晴也好奇地探头,一缕碎发滑落颊边。 “写的什么?” “凡人小子路见不平,一步步修炼成仙的故事。” 顾铭和秦明月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逛了一会儿,苏婉晴和秦明月走出书铺,去街边的店看珠花了。 顾铭也正准备离开去找她们时,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一个瘦长影子靠了过来。 那人裹着灰扑扑的棉袍,袖口油亮,蹭着墨渍,三角眼滴溜溜转。 “这位公子,”声音压得低,像做贼一样,“可是想买话本?” 他袖口一抖,露出半截书脊。 “店里有的书,我这里都有一样的书,价钱嘛……”他手指搓了搓,“只要店里一半。” 顾铭笑了。 这路数太熟悉了。 前世地铁口卖动作片的,也是这副模样。 当时少不更事的他面红耳赤地买下了人生中第一张碟片,从此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顾铭脸上闪过一丝缅怀之色,开口问道: “盗版的?” 那人嘿嘿两声,黄板牙露出来。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盗?咱们笔妙阁的师傅,那都是一笔一画誊出的!” 顾铭忽然心念一动: “有《鸾凤鸣朝》么?” 灰袍人三角眼一亮。 “要多少有多少!” “《学破至巅》呢?” “也有,这两本最近在金宁可火了。” 顾铭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灰袍人看着顾铭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瞒您说,如今市面上火的书,咱们笔妙阁至少占四成!” 顾铭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四成?!” “只多不少!” 灰袍人没察觉他语气变了,兀自得意。 顾铭指尖发凉,他和雅文轩签的是五五分账。 笔妙阁每卖出一册盗版,就生生剜走他半册的利! 顾铭在心里飞快的算了算。 一册书净利几何、江南道行销多少册…… 三秒钟后,顾铭喉头一紧。 至少丢了大几百两! 灰袍人还在絮叨: “公子先各来一套?给您再抹个零头……” 灰袍人说着说着,不见顾铭接话,抬头一看他的表情,才终于察觉到不对: “公…公子?” 那丢掉的几百两银子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顾铭心口发紧,连胸骨下的旧伤都跟着隐隐作痛。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寒光刀子般剐向那灰袍人。 灰袍人被他看得发毛,又退了一步,干笑道: “公子若嫌贵,价钱好商量嘛!” 顾铭眼神瞥向旁边的柳惊鹊,示意她拦住这人。 但这灰袍人常年都游走在律法的边缘,哪里还看不出问题。 在顾铭看柳惊鹊的瞬间,掉头就走。 顾铭快走两步到门口时,只看见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哪还找得到那人的踪迹。 朱雀街的喧嚣扑面而来,阳光有些刺眼。 顾铭眯了眯眼,胸口的闷气被阳光一晒,非但没散,反而堵得更实了。 陪着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逛了会街,买了几样小玩意,那口闷气才稍微消散些。 回到小院中,顾铭一头扎进书房。 很快,秦明月已经推门进来: “怎么了?你似乎有心事?” 顾铭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 “明月,《学破至巅》和《鸾凤鸣朝》有盗版书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秦明月微微一顿,没有回避顾铭的目光,坦然地点了点头。 “嗯,《鸾凤鸣朝》第二册发售不到半月,市面上就出了翻刻本。” “纸墨虽然粗劣,但价格不及正版一半。” 顾铭的眉头微微皱起: “为何不告诉我?” 秦明月抬起眼睫,眸色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亮。 “那时你正全心备考院试。” “告诉你,除了徒增烦扰,于大局无补。” “况且,雅文轩那边也想尽了法子。” “报官,悬赏,甚至请道上的人去打招呼。” 秦明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略带嘲讽的弧度,接着说道: “然,野火烧不尽,这边按下去,那边又冒出来。” “盗印作坊藏在深巷陋室,作坊小,人少,流窜快。抓了一个,立刻有新的顶上。” “成本太低,利却太厚,禁不绝的。” 顾铭沉默地听着,叹了口气: “所以,就……没办法了?” 秦明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非不为,实不能。” “除非朝廷专设书禁司,严刑峻法,专人专责,或许能稍作震慑。” “但那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我等能左右。” 顾铭胸膛起伏,目光却异常锐利: “我有个想法。” 秦明月眼神里闪过一丝兴趣: “你说。” 顾铭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盗版书便宜,但除了便宜,还有什么?” “纸差,墨劣,错漏百出,翻几页就散了架!” 秦明月微微颔首: “但对于阅读来说,偶有错字也非不能忍受。” “正版书贵了一倍,唯一的提升也不过是没有错字而已。” “既然如此。” 顾铭起身,踱了一步。 “我们就让正版书,变得更值!” 秦明月眉梢微挑: “哦?如何更值?” 顾铭走到书桌旁。 提笔蘸墨,在桌上的宣纸上画了一个方框。 “在每本正版书的最后,”他的笔尖在方框里用力一点,“加一页附页!” “附页?”秦明月凝神看去。 “对!”顾铭的指尖在石桌上快速移动,仿佛那方框里正浮现出清晰的图文。 “这附页上,印一个独一无二的字码!像人的名字一样,一书一码,绝不重复!” “凭这字码,”他猛地抬头,看向秦明月,眼中光芒炽盛,“读者可以给作者——也就是我——留言。” 秦明月眸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 “留言?” “对!”顾铭斩钉截铁,“读者买了书,看完,有什么想法、疑问、甚至批评,都能写下来!通过雅文轩的渠道,汇集到我这里!” “而我,”他重重拍了一下书桌,“每一条留言,都亲自看!” 书桌发出沉闷的声响,茶水溅起微小的水珠。 “并且,”顾铭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会挑选其中精彩、有见地的留言,亲笔回复!” “回复的笔墨,也会印在下一册书的末尾!让所有读者都看到!” 第237章 顾铭成话本主角了 顾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从容的笑意。 “惊鸿兄好意,我心领了。” “但护卫就不必了。那等土匪劫掠之事,又不是出门就能撞上的。再者说,” “乡试在即,我这伤也还需静养,接下来这段日子,我打算潜心读书,不会出城了。” 柳惊鸿见他态度坚决,神色坦然自若,便知他心意已决。 他虽仍有忧虑,却也不再勉强,只是郑重地抱拳: “恩公既有安排,我便不多言了,只是千万保重。” 顾铭颔首: “自然。惊鸿兄奔波辛苦,也早些回去歇息。” 柳惊鸿又深深看了一眼妹妹,确认她并无大碍。 这才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柳惊鸿刚走没多久,院门竟又被叩响。 朱儿再次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她虽然不认识。 但以她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不是普通人,连忙侧身行礼。 顾铭也连忙起身去迎,来者竟是他的老师解熹。 更令人意外的是,解熹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员。 那官袍上用银线绣着云雁补子,赫然是正四品,通身气派威严。 顾铭见到解熹亲临,已是一惊,再看到他身旁那位绯袍大员,心中更是诧异。 但面上却已依然从容,深深揖礼: “学生顾铭,拜见老师!” 解熹侧身一步,为顾铭引见身旁那位绯袍官员道: “长生,这位是金宁府知府,方纬方大人。” “他听闻你于金佛寺护佑百姓、力抗匪徒而负伤,专程来探望你的。” 金宁知府?! 顾铭心头一震,连忙再次躬身,行了一个更深的礼: “学生顾铭,拜见府尊大人,劳烦府尊大人亲至寒舍,学生惶恐。” 方纬面容方正,约莫五十许岁,此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 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顾铭,目光落在他胸前,语气沉重而温和: “快快免礼!你身负重伤,不必拘礼。本府此来,一是探望,二则是感谢!” 方纬目光扫过顾铭略显苍白的脸,语气带着一丝感慨: “长生,你可知此番金佛寺劫案,幸存的九十四名香客之中,有整整十一名是已取得生员功名、即将参加今科江南乡试的学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沉重的压力: “若这十一位生员殒命于匪徒刀下……本府头上这顶乌纱怕是很难保住了!” “所以,”他重重说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府谢你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护住了我江南道的文脉菁华,亦护住了本府的身家性命与前程!” 话音未落,方纬已朝身后略一颔首。 两名衙役立刻躬身,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块用红绸覆盖的牌匾走上前来。 红绸被方纬亲手揭开。 一块樟木制成的烫金牌匾显露出来,打磨得十分光滑。 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墨色饱满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文武双全! 很快,在方纬暗中推波助澜之下,他送顾铭牌匾的事情也传遍了整个金宁。 使得顾铭本就传奇的事迹再次登上一个新台阶。 连带着方纬也得到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顾铭对这一切依然不知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被苏婉晴和秦明月圈养起来了。 两天后,顾铭半倚在窗边软榻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阳光透过雕花木格,暖烘烘晒着他胸口。 痂皮已经发硬,边缘微微翘起。 他伸手捻了捻,有点痒。 “明月——” 顾铭开口,尾音拖长,带着点耍赖的调子。 秦明月正坐在他对面,看着一本新出的棋局汇编。 听到顾铭的声音,她眼都没抬,便直接回绝: “不行,伤痂还没有好全,再养两日。” 苏婉晴端着药盏进来。 黑漆托盘里,白瓷碗冒着热气。 她将药放在小几上,指尖试了试碗壁。 “昨日你夜里翻身还皱眉呢。” 药气苦香弥漫开。 顾铭嗅了嗅,眉头拧起来。 “再躺下去,我身上该长蘑菇了。” 他忽然坐直,扯开前襟。露出那片暗红色的痂。 “你们瞧!结结实实!” 秦明月放下书走过来,指尖轻轻按了按痂壳边缘。 “逞强。” 她拿过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 “喝了。” 勺沿抵到唇边。 顾铭苦着脸吞下去,含混嘟囔: “骨头缝都锈住了……” 秦明月勺子一顿。 苏婉晴看看顾铭,又看看秦明月。 “要不……”她声音柔柔的,“就让夫君出门转转?” 秦明月沉默片刻,勺子在碗沿轻轻一磕。 “只许一个时辰。” 朱雀街人声喧沸。 顾铭深吸一口气。 车马扬尘、脂粉香、烤胡饼的焦香……全涌进肺里。 他满足地眯起眼。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柳惊鹊落后半步,目光扫过人流,像鹰隼掠过草甸。 苏婉晴挽着顾铭左臂,秦明月在右。 阿音则是早就撒开了欢。 扯着朱儿青儿,一头扎进卖绒花的摊子前。 “这个!蝴蝶会颤翅膀呢!” 她举着一支金丝缠的颤枝簪,回头喊苏婉晴,“姐姐你看!” 顾铭笑着摇头: “慢些跑。” 逛了一圈后,顾铭的脚步停在“翰墨斋”黑底金字的招牌下。 书卷气混着陈墨香,从门洞里漫出来。 “进去瞧瞧。” 顾铭抬脚迈过门槛。 书架高耸,线装书脊密密排列。 最靠近门口的书架上则是摆满了话本。 相对于其他书籍,还是话本更受广大人民喜爱。 翻看了两本,顾铭的目光忽然定住。 一本蓝皮册子放在显眼的架子上。 封皮上五个墨字: 文曲除恶传。 顾铭露出古怪的笑容,抽出来翻看起来: “这些话本写手也太会抓时事了,这才几天,就印出来了?” 秦明月凑过来,发髻上的白玉簪,几乎蹭到他下巴。 “什么?” “喏。”顾铭把书递过去,“写你夫君的英雄事迹的。” 秦明月接过,素白指尖翻了几页,忍不住嗤笑: “你几时又学过摧心十八掌?” “而且你看,第一章的章名,文曲武曲齐下凡,天临三元闯金宁。” “最后一章的章名,三千魔仙皆磨灭,证道不朽方登仙。” “摆明了就是套个名字写些鬼打架的玄奇话本。” 第239章 新玩法:留言互动 秦明月眼中瞬间爆发出异样的光彩。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顾铭的语速更快: “不止如此!” “累计留言达到五次的读者,名字会被印在下一册书的扉页上鸣谢!” “累计十次!”他伸出两根手指,“能收到我亲笔写的回信!” “累计留言次数排进前三的,”顾铭的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弧度,“还能得到一份神秘奖励!” “这,就是评论互动机制!” 书房里一片寂静。 秦明月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书桌上。 半晌。 她缓缓抬起头。 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 “好!” 她只吐出一个字。 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猛地站起身,衣袂带翻了石凳。 “我立刻写信给天临府!” 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迟疑。 “让雅文轩停印所有存书!” “立刻!” “马上!” “按你这个法子,重新排版!加印带附页的新版!”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转身就往书房冲。 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 回头看向顾铭。 “还有!” 她眼中精光闪烁。 “光有‘更值’还不够。” “得让价钱差得不那么刺眼。” “每册书,”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果断地比划了一下,“降价两成!” 顾铭一怔。 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 “降价两成?” 他飞快地心算。 成本、利润、销量预期在脑中闪电般碰撞。 “对!”秦明月斩钉截铁,“降到只比盗版贵一点点的地步!” “让那些犹豫的人,一咬牙,一跺脚,觉得多花这点钱,买正版,值!” 她看着顾铭,唇角第一次扬起了属于商人的、锐利而自信的弧度。 “双管齐下!” “顾铭,你这块金字招牌,加上这‘互动’的甜头,再加上这几乎可以忽略的差价……” “我看那‘笔妙阁’们,还怎么啃我们的肉!” 她的声音在晨风中清越激昂。 带着一种即将攻城略地的笃定。 顾铭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 胸中那股被剜肉的憋屈和怒火,终于被一种淋漓酣畅的快意取代。 他用力点头。 “好!” 秦明月再不多言。 转身疾步走向书房,裙裾带起一阵风。 背影决绝。 当天下午。 几匹快马带着秦明月亲笔所书、加盖了秦家印信的火漆密函,星夜驰出金宁府南门。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尘土。 朝着天临府的方向,绝尘而去。 三日后的清晨。 天临府,雅文轩后院雕版工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汁和新鲜松木混合的气味。 数十名雕版匠人和印刷工埋头苦干。 刻刀在硬木上飞快地划动,木屑簌簌落下。 巨大的压印机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哐当”声。 一张张雪白的棉纸被飞快地印上墨字,又迅速被揭下,流水般传递。 掌柜老周背着手在工坊里踱步。 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拿起一张刚印好、墨迹未干的书页。 手指摩挲着最后那页新增的“附页”。 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小字: 【阅书有感,请留墨宝于此。凭此页独有字码,忘机先生将亲览】 【精妙之言,或得先生亲复。五言登名,十言获信,魁首有赠】 旁边预留了大片空白。 最下方,则是一个用特殊花体字精心雕刻、独一无二的字符编号。 老周叹了口气。 把书页放回堆叠的半成品中。 “掌柜的,您说……”旁边一个老匠人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刻刀,脸上带着浓重的疑虑,“这……这能成吗?” 他指了指那附页。 “费这老大劲,多加一道工序刻这玩意儿,纸也要多用一张好的。” “书还硬生生降了两成的价!” “这……这不是亏本赚吆喝吗?东家和顾案首怎么想的?” 老周没说话。 只是又重重叹了口气。 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着窗外。 天临府繁华的街市隐隐传来喧嚣。 “笔妙阁”那些灰扑扑的身影,仿佛又在他眼前晃。 他捏了捏眉心。 疲惫地挥挥手。 “东家的吩咐,顾案首的主意。” “照做就是。” “加印!日夜赶工!” “明天一早,新版书必须上架!” 他转身走出工坊。 背影在堆积如山的书页中,显得有些佝偻。 心里那点疑虑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就算加了这劳什子“附页”,就算降了价…… 可那些图便宜的人,书都买过了,还会再掏钱买一本“新版”吗? 这法子。 真能从那群饿狼似的盗版贩子嘴里,把被抢走的肉夺回来? 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天蒙蒙亮。 雅文轩后院灯火通明,雕版匠人眼窝深陷,手指被墨汁染得乌黑。 木槌敲打雕版的“笃笃”声,油墨滚筒滚过纸张的“沙沙”声混作一团。 王掌柜站在墨气最浓处,肩头落了一层细碎的木屑。 他拿起一张刚揭下的书页对着油灯细看。 纸是上好的竹纸,光滑厚实,墨色均匀清晰。 尤其最后那页附页,花体字码精巧独特。 预留的空白处干干净净,等着人落笔。 他指尖摩挲着纸面叹了口气。 这附页,费工费料,书价还硬砍下两成,他实在心焦。 前些日子盗版猖獗,正版书本就有不少存稿。 如今又折腾这新花样,他总觉得东家这次出了昏招。 “掌柜的,”一个小学徒抱着刚裁切好的书册跑来。气喘吁吁。 “南城分号的三百册新版《学破至巅》装订好了!这就送去?” 王掌柜转过身,看着学徒怀里那摞崭新的书,挥了挥手: “送。照旧摆最显眼处。新牌子挂出去没有?写明‘新版带附页。可留言予忘机先生’。” “挂了挂了!天没亮就挂门脸上了!”学徒忙不迭点头。 “去吧。” 日头爬上青瓦檐,车水马龙,人声渐沸。 雅文轩招牌下新挂的小木牌格外醒目,两行墨字清清楚楚: “《学破至巅》《鸾凤鸣朝》新版上市。附赠留言页。凭字码可与忘机先生笔谈!” 店门大开,几摞新版书整整齐齐码着。 蓝的是《学破》,粉的是《鸾凤》。 门口行人匆匆。偶尔有人瞥一眼招牌。脚步却不停。 王掌柜背着手,在店堂与后库间踱来踱去。 每一次踱到门口,望见街上人头攒动却无人进门,他心口就堵得慌。 一刻钟后,王掌柜第三次走到门口,叫住伙计:“真没人问?” 第240章 话本行业的变革 伙计阿福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没有!掌柜的。这法子……怕是不灵光啊?”他压低声音。 “隔壁翰墨斋的伙计刚才还探头探脑,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呢。” 王掌柜脸一黑,摆摆手让他闭嘴。 自己踱到那两摞新书前,重重叹了口气。 转身欲回后堂,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点喘的清亮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店家!新版《鸾凤鸣朝》有吗?带附页能留言的那种!” 王掌柜猛地转身,心脏像被攥了一下。 门口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梳着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额角挂着细汗,显然是跑着来的。 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小厮。 王掌柜眼睛一亮,一个箭步抢到柜台后,连声道: “有!刚印出来的,都是带着附页,字码也都是独一份,和店里存簿里对得上的!” 他亲自抽出最顶上那册粉面书,递了过去。 那丫鬟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翻到最后。 看到那页清晰的附页和独特的字码,眼睛瞬间亮了: “快!先来三十本。” 她回头冲两个小厮一扬下巴。 “姑娘稍等!”王掌柜心头狂喜。声音都高了八度。“快,搬三十本来!” 伙计也像打了鸡血,旋风般冲向后库。 王掌柜搓着手,脸上堆起笑,试探着问: “敢问姑娘府上是……?” 丫鬟把书抱在怀里,下巴微扬,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陈府,我家小姐陈云裳。” 王掌柜心头一震,知府大人的千金。 他腰下意识弯得更低,笑容更殷勤。 正说着,两个伙计已抬着两大箩筐书吭哧吭哧出来。 崭新的书册散发着油墨清香。 那丫鬟指挥着小厮: “仔细点,轻拿轻放,一本不能少,全搬车上去!” 她转向王掌柜。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拍在柜台上。 王掌柜一边数书,一边心里飞快盘算。 算完之后,忍不住问: “陈小姐……买这许多书是?” 丫鬟闻言笑了: “我家小姐说。她有太多太多话要跟忘机先生讲了!一本哪够写呀?” 说完。指挥着小厮搬书出门。 王掌柜出门相送,望着马车驶远。 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中缓过神,店门口又涌进几个人。 “掌柜!新版《学破至巅》带附页的给我来一本!” “《鸾凤鸣朝》,我要三本,给我家妹子也带一本!” “快,先给我拿一本!听说能跟忘机先生说话?” 人群呼啦啦涌进来,七嘴八舌目标明确。 全是冲着那“留言附页”来的。 柜台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 书客们争抢着附页书,议论着要给忘机先生写什么。 王掌柜被挤到角落,看着眼前这从未有过的火爆场面。 他脑子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翻腾: 这法子……成了?真成了! 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临府。 喧闹了一天的雅文轩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伙计们累得瘫坐在条凳上,捶腰揉腿。 柜台上,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纸屑和捆书的麻绳。 掌柜王掌柜站在空了大半的库房门口,手里拿着账册。 他一遍遍核对着数目,嘴唇无声地翕动。 伙计阿福端了碗凉茶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掌柜的?喝口水吧,您都算三遍了。” 王掌柜没接茶碗,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挂着兴奋的笑容: “阿福,知道今天卖了多少吗?” 不等阿福回答,便自顾自报出那个让他心跳如鼓的数字。 “《学破至巅》,一百八十七册!《鸾凤鸣朝》,三百零九册!” “光陈府那位小姐,一人就买走了三十册《鸾凤》。” “一天……就这一天!抵得上以前整整七天的销量啊。” “而且这还不是新书,而是旧稿!” 阿福张大了嘴,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地上。 他只知道忙,知道卖疯了,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卖法。 “那……那盗版……” “盗版?” 王掌柜嗤笑一声,他指着空荡荡的书架,又点点账册上总数,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了这个留言附页,又降了两成价,这法子太值了!” 他几乎能肯定,等到顾铭送来新稿子,必定卖爆! 这天临府府的话本行当。怕是要变天了。 歇了口气后,王掌柜对还在发愣的阿福喝道: “还杵着干什么?去后头作坊,告诉李师傅他们连夜赶工。“ “有多少纸墨。就印多少书!工钱翻倍,要快。” 次日清晨,翰墨斋的东家踹开了工坊的门。 “学!” 他赤着眼,将雅文轩的新书掼在案上。 “把《侠客恩仇录》和《深闺幽梦》的雕版找出来,立刻加刻一版!” “就在书后面,空出一页来。也印上‘读者留言处’!字码……字码咱也弄个不一样的!快去!” 伙计愣了一下。 “掌柜的,这……这就跟风抄了?那留言页,真有人稀罕?” “稀罕不稀罕,你看对面不就知道了?” 老吴瞪了他一眼。 “快去!晚了汤都喝不上热的!” 伙计不敢再多问,一溜烟跑到后面去通知师傅了。 同样的情形。 在金宁府其他大大小小的书肆上演。 墨香居的伙计则蹲在雅文轩对面。 怀里揣着本子,眼珠黏在进出客人手里,一旦有人买,他便埋头猛记。 墨香居内,账房捻着须,笔尖在纸上戳了点: “光是留言不够。” “再加个‘书友会’如何?买三本赠印花,积十个换新册……” 东家猛地拍案: “妙!再放个噱头——每月抽三人,赠作者亲笔手稿!” 城西书坊的胡掌柜则是更加直接。 他雇了说书人,杵在自家铺前开讲。 “诸位可知新玩法?” 醒木啪地一拍,人群立时围拢。 “今日购书者,可留生辰八字!若与书中人物同辰,赠银簪一支!” 有人哄笑: “胡掌柜,你这是配姻缘呢?” 胡掌柜叉腰昂头: “你懂什么!这叫‘书中逢知己’!” 众人哄闹着涌进店去。 顾铭这留言附页和降价两成的组合拳。 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沉寂的书业死水。 几乎所有书肆都争相模仿。 纷纷依葫芦画瓢。 在自己售卖的正版话本后面。 加上了读者留言页。 虽然花样百出。 有的简陋,有的粗糙。 但核心无一例外。 都是增加读者对正版的需求,以此对抗盗版。 更有甚者举一反三。 将这个模式玩出了新花样。 第241章 上川学派 一个操着京畿口音的青年书商,恰好路过天临府。 亲眼目睹了雅文轩门前抢购新版书的疯狂景象。 他挤在人群里,同样买了一本《学破至巅》。 翻到那页附页时。 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是在附近的小茶馆坐了大半天。 看着雅文轩人流不息。 听着茶客们兴奋地议论着要给“忘机先生”写些什么。 眼神越来越亮。 第二天一早。 这青年书商便退了客栈房间。 快马加鞭直奔京城而去。 数日后。 京城最大的“聚文斋”书坊。 后院雅间。 青年书商风尘仆仆,却精神亢奋。 正对着一位穿着锦缎长袍、气质精明的中年人唾沫横飞地比划着。 “……东家!您是没瞧见!那场面!人山人海!” “就为了能在书后面写几句话,盼着那写书的忘机先生能看到!” 他掏出怀里那本《学破至巅》。 翻到最后的附页,指着那字码和空白处。 “就是这!关键就在这!咱们也能弄,而且能弄得更花哨!” 聚文斋的东家眯着眼,仔细看着那附页。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光抄这个留言页,怕是不够。他们是有忘机先生这块招牌撑着。” “咱们印的那些话本,作者都是谁?谁又认得他们?” 青年书商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 “东家,咱们可以玩起来啊!比如,咱们弄个神秘先生!每期在留言里挑几个有趣的问题。” “印在下一册书后面,假装回答一下?” “或者,学那八大胡同,搞个花榜!让读者留言评点书里哪个姑娘最好看,评中的送点小玩意?” 他越说越兴奋。 “再比如,搞个续写接龙!让读者在附页上接着写一段故事,写得好的,咱们真给他印出来,署上他的名字!这不就把人都套牢了?还有……” 他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七八种想法。 聚文斋东家听着。 原本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大。 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 “好小子!有你的!举一反三!真他娘的会想!” 他霍然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就这么干,你立刻去作坊,把咱们那几本卖得好的,都加上这留言附页。” “你刚才说的那些玩法,捡两三个稳妥的,也印上去,京城这地界,消息传得快,咱们得抢在头里!” 青年书商大喜,一揖到底。 “是,东家,我这就去办!” 天临府雅文轩引发的这股风潮。 以惊人的速度。 从江南吹向京城。 又从京城辐射各地。 顾铭这无心的创新。 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 最终,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书业的变革风暴。 雕版、印刷、装订、售卖的模式。 都在悄然发生改变。 书商们绞尽脑汁。 在互动二字上做文章。 试图复制雅文轩的成功。 吸引住那些渴望与作者、与同好交流的读者。 而此时搅动了这场风暴核心的顾铭。 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 金宁府。 书房窗户半开。 初春的风已经带着些许温暖。 吹动案头的书页。 顾铭端坐在案前翻看琴谱,时不时拨动几下凤求凰。 乡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三日后的清晨。 顾铭解开胸前棉布。 痂壳蜷曲着剥落,露出底下淡粉色新肉。 只剩下一道浅痕斜贯胸骨。 “总算利索了。” 顾铭屈伸臂膀,骨节发出轻微噼啪响。 苏婉晴端着药盏进来,将药盏放在桌上后,指尖轻拂过那道浅痕: “还疼么?” 顾铭捉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完全好了,做什么都不影响。” 苏婉晴白了他一眼,小心地从他怀中钻出来: “尽想着坏事,等你考完乡试再说吧。” 此时院中传来破空声。 柳惊鹊一袭利落短打,长剑在她手中化作银光。 点、刺、撩、削,带着股杀伐气。 阿音蹲在廊下托着腮,眼珠转得溜圆: “鹊姐姐好厉害!” 苏婉晴透过窗缝看着这一幕,轻叹了一口气: “柳妹妹总是认为你受伤是她导致的,自从稍微好些,就开始没日没夜的练功。” “你也该劝劝她。” 顾铭倚着门框,眼神十分复杂。 刚走出书房,柳惊鹊回眸撞上顾铭目光,耳根腾地红了。 “公子。” 她垂下眼,归剑入鞘,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剑柄。 那日山壁缝隙里的体温、刀锋劈下时他撞开自己的力道夜夜在梦里回旋。 苏婉晴抿嘴一笑,轻轻推了顾铭一把。 “去呀。”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柳妹妹的心意,瞎子都瞧明白了。” 顾铭轻咳一声。走到院中: “伤好全了吗?还是注意身子吧。” 柳惊鹊头垂得更低,脖颈弯出欣长的弧度: “早无碍了。” 声音细若蚊蚋。 “那就好。” 顾铭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握剑鞘的手上。指节微微发白。 “等我乡试结束,再教我几手防身的?” 柳惊鹊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倏然亮起,随即又染上羞赧。 “公子想学,随时都可。” 此时秦明月抱着一卷新到的棋谱走进后院,立在月洞门下。 她目光在顾铭胸前停了停,又掠过柳惊鹊晕红的脸颊,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柳惊鹊看着秦明月脸上的促狭,转身走向回廊。背影绷得笔直。 苏婉晴和秦明月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阿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眼睛里满是懵懂。 午后书房。 顾铭收起狼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总觉束手束脚。” 秦明月接过他刚做的礼法题,眉头微微皱起: “礼法一道,最重等差尊卑。这次主考官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是上川学派的门人。” “上川一脉最守传统,行文便需格外端方,你这几处跳脱的提法还是改改为好。” 虽然秦明月不能继续考试,但不代表她就要放弃学业。 相反,她在礼法和经义的水平甚至要超过顾铭。 这使得她女扮男装以秦望的身份在金宁的教谕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好几家书院都聘请她专门去突击讲经义课。 甚至还有人看中她的学识,想当她的辅学使资助她继续考试。 第242章 秦明月遇到知音了 顾铭听完秦明月的建议,将其中几处换成了更保守规矩的答法。 做完礼法后,秦明月便回房间去准备经义教材了。 最近有书院聘请她和其他几名教谕编撰一本侧重破题的教材。 虽然她不缺这点稿费,但这种感觉让她十分受用。 顾铭则是练起了琴,这几日受伤,稍微把琴给放下了。 刚弹奏了两首曲子,柳惊鸿登门来访。 他大步跨进院子时。 肩头还沾着未干的水迹。 一袋沉甸甸的物件被他托在手上。 用厚实的蓝布裹得住,又用麻绳捆扎得很紧实。 “恩公。” 柳惊鸿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将布包郑重其事地放到顾铭面前的石桌上。 “雅文轩托船队捎来的。” 柳惊鸿拍了拍布包,布面下露出折痕清晰的纸角。 “说是新版书推行后,头一批寄给‘忘机先生’的读者留言。” “都在这里了。” 顾铭有些意外。 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好,这还只是旧稿试点的第一批而已。 “有劳惊鸿兄亲自送来。” 他抬头露出笑意。 “这种小事,本不必……” 柳惊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 “恩公必不多礼,都自家人。” 随后他目光转向安静侍立一旁的柳惊鹊。 “惊鹊。” 他唤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 “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情和你交待。” 柳惊鹊微微一愣,顺从地走过去。 柳惊鸿将她引到庭院角落那株老槐树的浓荫下。 离顾铭他们十几步远。 确保谈话不会被听见。 柳惊鸿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他们后。 方才压低声音,对着妹妹快速说了几句。 柳惊鹊起初只是听着。 渐渐地,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像初春的桃花瓣。 那红色迅速蔓延,从脸颊烧到耳根,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顾铭那边一下,又迅速垂下眼睑。 长长的睫毛颤动,遮住了眼底的羞窘。 她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顾铭好奇地望向树荫下。 只见柳惊鸿又交代了两句。 便冲他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柳惊鹊在原地站了片刻。 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走回来。 脸上红晕未褪。 眼神躲闪,不敢与顾铭对视。 苏婉晴和刚走出房间的秦明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唇角都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音依然是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懂。 顾铭的注意力则是放在了那布包上。 他解开麻绳掀开蓝布。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散发着新墨与纸张混合的淡淡气味。 他随手拿起一封。 字迹略显稚拙,内容多是夸赞《学破至巅》情节精彩。 询问后续剧情,催促他赶快写新书。 又拿起一封,这封的字迹娟秀。 讨论《鸾凤鸣朝》中林诗悦的境遇,言辞恳切。 顾铭一目十行,大多是关于书中内容的探讨。 间或夹杂着对作者才情的仰慕以及对他拖更的催促。 很快,顾铭看了三四封之后就放下了信,开口说道: “多是讨论女子读书进学之事。” “倒是与书中主旨相合。” 他不再多看,将这一沓信轻轻推到石桌中央。 转而拿起一本琴谱,一边看,一边拨弄琴弦。 秦明月却伸手拿起最厚的那沓信,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这三封信和其他二十七封空白附页贴在一起,显得额外醒目。 旁边还有雅文轩掌柜额外备注的“陈府千金,三十份”。 字迹是极为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 笔画舒展,风骨内蕴。 一看便知出自闺阁教养深厚的女子之手。 落款处是三个清雅的字——陈云裳。 秦明月,起初只是随意浏览。 目光扫过几行后。 却渐渐凝住。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一种发现同好的惊喜。 信中的内容并非寻常的夸赞或询问。 而是结合现实,进行全面的评价。 陈云裳在信中引经据典。 从《女诫》的束缚。 谈到前朝才女的咏絮之才。 再联系《鸾凤鸣朝》中林诗悦的挣扎与坚持。 层层剖析、条理分明。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女子亦可读书明理、施展抱负的坚定信念。 以及对这个故事所传递力量的深刻共鸣。 秦明月的目光在纸上游移。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清丽的字迹。 她的神情专注。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流露出由衷的赞许。 欣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秦明月反复看了几遍。 纸页间笔迹娟秀,字句却滚烫,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女子困于簪环,如鹤囚金笼。林诗悦仗才破荆棘,非为虚名,实证吾辈胸中亦藏星斗山河……” 秦明月看向旁边正在调琴弦的顾铭,将陈云裳的信推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顾铭目光扫过满纸簪花小楷,仔细看完后,露出笑意: “明月,这封来信你回吧。” 秦明月怔住: “我回?我怎么回?” 顾铭放下取下一根琴弦,笑道: “她说的东西不都在你心里装着吗?” 秦明月抬眼,眼神闪过一丝期待: “以忘机先生之名?” “自然,这本书从纲目到血肉,你可是全程都参与进来的。” “称你第二作者都是委屈你了。” 顾铭说完后便去书房找新的琴弦了。 秦明月独坐院子里,落日溶金。 陈云裳的信纸在昏光里浮起一层毛边。 她指尖抚过“星斗山河”四字,墨迹早已干透。却像烙铁般灼人。 ——她太懂这种感受了。 秦明月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忘机谨复”上方。迟迟未落。 砚中墨影摇晃,映出她紧蹙的眉。 以男子口吻勉励?或假作知音倾谈? 皆非她本心。 她想传达给陈云裳的,可远不止这些。 “沙沙……” 秦明月沉思半晌,才扯过一张素笺,墨痕淋漓疾走。 云裳女史慧鉴: 见字如面。君论女子胸藏星斗,吾心戚戚。林诗悦非虚妄,实为千万闺阁照镜…… 笔锋陡滞。 她盯着“吾”字看了半天,最终团起纸掷到一旁。 她另取新纸铺平。镇尺压住两端。 墨锋劈开宣纸: 云裳妹妹: 展信安。见君手书,如闻金石掷地。女子何须困于“该当如何”?《九章》算尽天地,岂分阴阳? 笔走至此。 她脊背渗出薄汗仿佛有千百道目光刺在背上。 来自深宅的老嬷嬷、来自道貌岸然的夫子、来自所有说“女子无才”的嘴。 笔尖颤抖着悬停。 秦明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时,目光已变得凌厉起来。 世有枷锁,劈开便是! 最后一捺如刀出鞘,力透纸背。 暮云似火,正烧透半边天。 第243章 奇怪的柳惊鹊 写至末尾“忘机谨复”,搁笔时,秦明月的指尖竟微微发烫。 上次如此,还是在院试的考场上。 秦明月将回信仔细折好,与陈云裳那厚厚一沓附页归置一处。 又从其他读者留言里,拣出几封言辞恳切、见解不俗的,铺开新纸。 连同其他两封买了十本附页以上的信放在一起。 笔尖再次润墨,落下忘机先生的名号。 回复简洁,却字字有回响。 夜风穿堂,带着早春微凉的潮气。 她伏案写着,直到二更的打更声响起,才将写好的回信装入素笺封套。 次日,东方泛起鱼肚白。 青儿端着铜盆热水立在门外,轻声问道: “小姐这么早就起了?” 秦明月拉开房门,眼底有淡淡倦色,神情却清亮: “青儿,你跑一趟秦家商行。” 她把那叠信递过去,“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天临府雅文轩手中。” 青儿应声退下,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秦明月转身望向东厢。 窗棂半开,隐约可见顾铭坐在书案前的身影。 这段日子她和苏婉晴都不让顾铭剧烈运动。 所以他再次把全部精力都投到了备考上面。 秦明月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合上自己的房门。 东厢暖阁。 顾铭正翻着一卷《盐铁论》,指尖划过竖排字迹。 帘栊轻响。 柳惊鹊端着一只青瓷茶盏进来。 她今日未着劲装,破天荒的换了身水碧色襦裙,发髻也梳得格外柔顺,簪了支素银簪子。 步子放得轻,裙裾几乎不闻声息。 她走到书案旁,目光先在顾铭微蹙的眉心和按着书卷的手上停了停,才低声道: “公子,喝杯热茶提提神。” 声音比平日软了三分。 顾铭抬眼。 柳惊鹊立刻垂下眼帘,长睫密密地覆下来,遮住了眼底神色。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案角,动作小心翼翼,带着点拘谨。 白瓷盏底碰着紫檀木,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顾铭有些诧异地放下书卷。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青儿或者朱儿干。 偶尔会是苏婉晴、秦明月和阿音为了和他说说话看看他来做。 由柳惊鹊来还是第一次。 而且她今天的穿着也是顾铭从未见过的,一点不像她。 柳惊鹊向来是飒爽的,如出鞘的剑,此刻却像像被春露打湿的柳条,无端显出几分扭捏。 “有劳柳姑娘了。” 顾铭道谢,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 柳惊鹊没立刻走,她绞着手指,红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低挤出几个字: “公子……看书莫要太累。” 说完,像被自己这过分柔软的语气惊着了,脸颊蓦地飞起两片红云,一直烧到耳根。 她猛地一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裙角在门边一闪,人已不见了踪影。 顾铭端着茶盏,愣在当场,温热的茶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眼底的困惑。 这女人……这是怎么了? 门外廊下。 柳惊鹊背靠着冰凉的廊柱,心口怦怦直跳,擂鼓一般。 她抬手按住发烫的脸颊,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兄长昨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惊鹊!顾公子待我们柳家恩重如山,如今他身边虽有照顾,但她们皆是文弱女子。” “你一身武艺,更该近身护他周全。” “而且像顾公子这样的人,在外面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也大了,有些心思,该明白就得明白,别总像个闷葫芦。” 明白?她明白什么? 柳惊鹊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和顾铭相处的记忆碎片在她心头冲撞,搅得她方寸大乱。 方才那杯茶和那句问候,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明月正巧从回廊那头过来,手里拿着她整理好的破题教材准备和顾铭讨论一番。 正巧瞥见柳惊鹊消失在月洞门后那抹仓促的碧色背影。 刚走到门口,就见顾铭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按着书卷,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疑惑。 秦明月脚步一顿,目光在顾铭脸上和他手边的茶盏上飞快地打了个转。 随即,唇角便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那笑意清浅,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 她没进去,只站在门边,朝顾铭挑了挑眉梢。 顾铭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茶盏: “明月,你笑什么?” “没什么。”秦明月敛了笑意,眼底那点促狭却未散尽。 “只是瞧着柳妹妹,今日格外温婉可人。” 她故意在“温婉可人”上略略一顿。 顾铭听出她话里的调侃,无奈地摇头: “她今天确实有些古怪。” 秦明月走进来,随手将教材搁在书案,目光扫过那杯犹带温热的茶: “女儿家的心思,像水一样。你顾大才子也有看不透的时候?” 她语气里带着点打趣,又似乎意有所指。 不等顾铭再问,她已转了话题,指着那卷教材: “新编的破题教材,你得空可以翻翻,提点意见。” 顾铭也顺着台阶下: “求之不得。” 秦明月点点头,目光在顾铭略显清减的脸上停留一瞬: “大夫让你莫要久坐,时不时起来活动活动。” 叮嘱完,便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但她出了书房,并未回自己屋子,脚下方向一折,径直往西边苏婉晴的厢房寻去。 不一会儿,厢房里就传来两人刻意压低的谈笑声。 日头渐渐升高,暖意透过窗纸漫进书房。 顾铭又翻了几页书,胸骨深处隐隐有些不适,顾铭放下书卷,正准备起身活动下筋骨。 院门外却传来一阵叩门声。 朱儿跑去应门。 片刻,她引着一位年轻公子进来。 那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襕衫,面容清朗,只是左臂还吊在胸前,用布带固定着。 正是金佛寺劫案中幸存的生员,也是首先呼吁大家动手反抗的宋染。 “顾兄!” 宋染见到顾铭立于廊下,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远远便拱手,声音清越: “不请自来,实在叨扰了。” 顾铭迎下台阶: “宋兄?快请进,你臂上伤势如何了?” 他目光落在宋染吊着的左臂上。 宋染不在意地晃了晃右臂: “皮肉伤,不碍事,倒是顾兄,”他上下打量顾铭,见他气色尚可,眼中关切真切。 “你那伤在胸口,听闻凶险,如今可大好了?” “侥幸无碍。” 顾铭引他进前厅坐下。 朱儿奉上热茶后便退下。 宋染端起茶盏,却不急着喝,正了正神色: “实不相瞒,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事相商。” 第244章 乡试开始 宋染清亮的眼眸看向顾铭,带着几分热切。 “金佛寺那日,同历生死的十一位同窗,劫后余生,又都是生员,自然走得亲近些。” “加上各自相熟的知己好友,如今已有二十余人常在一处。” 他顿了顿,语气更郑重几分。 “大家时常聚在一处,或切磋文章,或辩论经义,已有了几分文社气象。” 顾铭知道宋染所说的事情。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为什么,那日出头的顾铭和宋染。 论过往学业恰好也是这十一名生员中的佼佼者。 顾铭小三元自不必多说。 宋染也是金宁府院试第三。 能在金宁这样竞争激烈的地方拿下第三,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再加上二人当初挺身而出,所以其他的生员隐隐有以他们二人为首建立文社的想法。 宋染对此事倒是十分上心,随时都在举行文会。 “这几日,陆续有相熟的生员来寻我,一是感念顾兄当日活命之恩,二来……” 他笑了笑,坦率直言。 “也是想与顾兄这般前途无量的俊彦多亲近请教。非是趋炎附势,实乃人之常情。” 宋染看着顾铭,眼神坦荡而热忱,没有丝毫遮遮掩掩。 “所以,小弟今日来,是想请顾兄首肯,索性将这松散文会,立个名目,定下章程,成一文社。” “彼此砥砺学问,共赴秋闱,不知顾兄意下如何?” 他话说完,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鸟雀清啼。 顾铭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盏壁,沉吟不语。 学子之间拉帮结派太正常不过,大家天然就是一个阶层的。 而且在金佛寺还加了一层同生共死的情谊。 思索片刻,顾铭点了点头: “只不过乡试在即,我恐怕没有时间参加文会。” 宋染大喜,连忙摆手: “定不会过多叨扰顾兄。” “一切事情,都等乡试之后再说。” ...... 接下来的几日,顾家小院仿佛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 全员总动员,只为乡试一事。 苏婉晴负责笔墨纸砚。 她将珍藏的几刀上等松烟墨拿出,在灯下细细研磨。 阿音则专注那些琐碎物件。 她将崭新的白蜡烛一根根剪成合适长短,用油纸包好。 又把油灯里的灯芯捻得粗细均匀。 “公子,这灯罩我擦了又擦,透亮得很!” 她举起擦得锃亮的灯罩,小脸满是认真。 柳惊鹊也没闲着。 顾铭那沉甸甸的考篮被她检查了好几遍,提梁是否结实,竹篾有无毛刺。 “公子,这藤垫我加絮了一层软麻,久坐不硌。” 她将亲手缝制的厚实坐垫塞进考篮底层。 秦明月居中调度,查漏补缺。 “糕饼选耐存放的芝麻饼,水囊要用新的,装前拿滚水烫过。” 她打开装吃食的提盒,一一查验密封。 顾铭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暖流涌动。 五日光阴,转瞬即逝。 第五日清晨,金宁府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 天色渐明,但长街没有丝毫车马喧嚣。 城中商贾摊贩一律暂停喧哗。 通往贡院的各条主道,皆有兵丁把守,盔甲鲜明,长枪如林。 一切活动,皆为乡试让路。 贡院周遭一里之地,已成禁域。 黑漆木栅栏将这片区域重重围起,只留八个入口。 栅栏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披甲执锐的军士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顾铭提着考篮,站在其中一个入口处。 他身后,是顾家所有人。 苏婉晴、秦明月、阿音、柳惊鹊。 “只能送到这儿了。” 顾铭停下脚步,转身对她们说。 再往前,便是被严格管制的区域边界了。 栅栏入口处,已有不少送考的家人被拦在外面。 此时,忽听有人唤他。 “长生师弟!” 顾铭循声望去,只见黄璘与何舟二人挤开人群,快步走来。 两人今天特意穿了崭新的举人襕衫,引来不少人注目。 “黄师兄!何师兄!” 顾铭有些意外,连忙行礼。 “师兄怎么来了?” 黄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爽朗: “师弟乡试,我这做师兄的,岂有不来送送的道理?” 他打量着顾铭,眼中带着赞许。 “精气神更足了!好!” 何舟也笑道: “我们俩好歹是过来人,有些考场里的弯弯绕绕,得提前跟你说道说道。” 他神情温和,透着过来人的沉稳。 三人走到路边稍僻静处。 黄璘压低声音,指着贡院那高耸的辕门。 “一会儿查验最是繁琐。生员凭证、府衙出具的文书、还有那身份牙牌,三者缺一不可。” “一样对不上,说破天也进不去。切记放好!” 他语重心长。 顾铭认真听着,点头记下。 “多谢二位师兄提点。” 何舟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 “进了号舍,首要之事是检视,桌椅是否平稳?墙壁有无可疑孔洞?地面有无异样?” “往年不是没出过因号舍问题而遭受无妄之灾的事!” 黄璘想起什么,补充道: “吃食饮水也需留意,最好只吃自己带的,我那科就有人吃坏了肚子,被迫弃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考场经验倾囊相授。 顾铭凝神静听,不时点头。 这些可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经验。 日头渐高,辕门前排队的人龙在缓慢移动。 黄璘最后用力握了握顾铭的手臂。 “师弟,沉住气!以你之才,必能蟾宫折桂!” 他眼中是殷切的期望。 何舟也鼓励道: “静心凝神,当平常一试即可。我们静候佳音!” 顾铭对着两位师兄郑重一揖。 “师兄教诲,长生铭记于心。定不负所望!” 黄璘和何舟说完之后,也识趣地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顾铭和他的女眷。 苏婉晴上前一步,替他整了整衣领: “万事小心,莫急莫慌。” 她声音轻柔,眼中是化不开的关切。 秦明月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他考篮侧袋。 “新添了几块松仁糖,还有一小瓶清心散,头晕脑胀时嗅一嗅。” 阿音仰着小脸,挥了挥粉拳: “公子定能高中!” 柳惊鹊抱拳,言简意赅: “公子一切顺利。” 顾铭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 “放心,等我的好消息。” 他不再多言,提篮转身,汇入通往贡院入口的人流。 第245章 高一奥数的水平罢了 贡院门洞幽深。 顾铭提着考篮随人流向前挪动。 脚下的青砖被踩得光滑。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臭混杂着新桐油的气味。 “案卷、牙牌、具结书!” 皂吏的声音干涩。 顾铭将一叠文书递上。 那吏员枯瘦的手指捻开纸张,目光像钩子。 “天临府顾铭?” 顾铭微微颔首。 “正是。” 吏员又核验牙牌上的刻痕与官印。 他眼皮耷拉着,动作却一丝不苟。 最终挥了挥手。 “过。” 顾铭收好凭证。 踏入第二道门。 眼前豁然是片开阔的庭院。 青砖铺地,四面高墙耸立。 墙下排开一溜长桌。 桌后坐着十几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吏。 “宽衣!” 一个声音冷硬地响起。 顾铭解开外衫。 皂吏围拢上来。 粗糙的手指捏起衣角揉搓,探摸夹层。 “抬臂!” 顾铭依言抬手。 皂吏捏了捏袖口,又蹲下拍打裤管。 “鞋袜!” 顾铭褪下鞋袜。 赤脚踩在冰冷砖地上。 皂吏捏开鞋帮,又抖了抖袜子,才让他重新穿上。 “头发!” 发簪被抽走。 发髻散开,花白头发的老吏枯指插入顾铭发间。 缓慢而用力地梳理。 “行了。” 皂吏已转向考篮。 将烤篮里的所有东西都清查一遍后,皂吏才摆了摆手: “下一个!” 顾铭默默系好衣带,重新束发。 将散落一地的物件收拢,走进内院。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考舍。 “丁卯七!” 巡场皂吏核对号牌,指向一条窄巷深处。 “最里头那间。” 顾铭提着考篮穿行。 两侧号舍门洞低矮。 他的号舍缩在角落。紧邻高墙。 墙皮大片剥落。 露出底下深褐霉斑。 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弥漫。 距离茅房的距离也是最远的。 顾铭眉头微蹙。 他放下考篮,查看起号舍。 方凳有些摇晃。 顾铭从考篮底层抽出备用的木楔,仔细垫平。 桌角有处裂缝,屈指敲了敲,不碍书写。 墙缝干净,没有可疑孔洞。 地面也算平整。 他铺开厚布坐垫。 摆好笔墨砚台,将油灯挂在壁钩上。 放好东西后,便有小吏高声呼喊,让所有生员到贡院中央集合、 顾铭走出号舍,汇入人流之中。 不少生员看到顾铭都主动打起招呼。 “顾案首!” “顾兄也在此列?” “长生兄,幸会!” 顾铭一一颔首回礼,神色从容。 有些面孔熟悉,更多的则是陌生。 现在顾铭在金宁府学子中名声在外,很多人都认识他。 “肃静——!” 一声铜锣骤响。 所有嘈杂瞬间冻结。 三名绯袍官员缓步而来。 为首者身形清癯。 正是主考官,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 也是整个江南道的主政官。 他左侧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他的老师解熹。 右侧官员面色冷峻。 腰板挺直如松。 自然就是江南道按察使廉俊来。 三人登上高台。 曾一石目光扫过全场。 数千生员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诸生听令——!” 曾一石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 “江南道丁酉科乡试。” “启!” 皂吏抬上巨大铜炉。 三炷高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升腾。 曾一石展开黄绢,朗声宣读: “皇天后土在上!” “今开江南文枢!” “为国抡才!唯秉至公!” “凡舞弊作奸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 “枷号示众!永革功名!” 解熹上前一步,语调沉稳: “本场所行糊名法。” “更有书手誊录!” “尔等字迹,皆化为馆阁一体!休存侥幸!” 廉俊来最后开口,言简意赅: “关龙门——!” 沉重的木轴转动声响起。 贡院正门轰然关闭。 落闩声沉闷如雷。 在接下来的四天内,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贡院。 乡试多了算学、礼学,小三门也要多考一门。 第一天考经义题和算学。 第二天考策论和律法,第三天考赋、诗词和礼学。 第四天上午考琴,下午考棋道。 但时间同样是四天,所以压力要大得多。 龙门落下,各位生员也返回各自的号舍,开始准备考试。 “发题——!” 一队小吏鱼贯而出。 手捧密封题匣,疾步穿行于号巷。 题卷落在顾铭桌上。 厚厚一叠,盖着朱红官印。 顾铭裁开题封。 第一道经义题跃入眼帘: “在明明德……何以新民?” 这道题倒不难,但越是这种不难的题,越是要讲究答法,以便能拿更高的分。 顾铭再次扫过剩下的四道题。 有难有易,整体来说比院试要更考验考生的应变能力。 如果只是按照平常的破题方法,那肯定是拿不到好的考评的。 顾铭也是有些头疼,他其实是宁愿多来点高难度的截搭题的。 不过这几个月的积累也派上了用场。 很快,顾铭便有了破题思路,开始答题。 一直做到下午申时,五道经义题才全部做完。 顾铭稍微揉了揉发酸的手,开始看起算学试卷。 田亩分割、粮仓积粟、商贾利算…… 数字如蚁群爬满纸面。 周围号舍传来的长吁短叹从侧面说明了算学试卷的难度。 不过这对顾铭来说,反而是最没有挑战性的一门了。 看完试卷,顾铭也对这算学试卷的难度有了评估。 嗯,差不多是高一奥数题的程度。 对他来说,完全是轻松拿捏。 顾铭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清水后,在旁边的草纸上演算起来。 笔锋落下。 草纸腾起连串算式。 开方、方程、等比折换。 现代符号在竖排字行间跳跃。 “沙沙……” 笔走如飞。 隔壁号舍传来抓挠头皮的窸窣声。 “啪!” 远处突兀摔笔,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吸气。 顾铭笔尖未停,三道算题已破。 墨迹未干的答案工整列在卷右。 指尖捻过第四题。 “今有堤下广二丈……” 顾铭脑中瞬时浮出梯形截面。 土方量公式跃然心间。 砚池新墨漾开涟漪。 运算过程在脑海里快速浮动。 “咚!” 暮鼓初响。 顾铭笔锋稳稳收住末捺。 八道算学题全部作答完成。 他推开算卷,拎起墨迹淋漓的草纸,再次验算了三遍。 数值分毫不差。 “呼……” 顾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将算学题纸铺平,放置在桌角上。 油灯点亮时。 皂吏沿巷分发饭食。 粗陶碗盛着粟米饭。 一撮咸菜、两块蒸饼。 第246章 一条鞭法 顾铭没有吃这些东西,反而是拿出自己备的干粮。 就着冷水慢嚼。 耳畔尽是碗箸磕碰声,夹着零碎叹息。 “第七题神仙也算不出来吧……” “粮价折换分明是连环套……” 焦灼随暮色漫进号巷。 顾铭咽下最后一口饼。 拉过毛毯裹紧身子,和衣蜷上板铺,沉沉睡去。 贡院深处。 公房烛火通明。 几个考官围在一起看着算学卷,眉头锁成川字。 “商队复息折铜钱。粮仓堆垛换粟米——这题着实有些难度。” “下官自己来做,恐怕也没有把握全对。” “比我们那届要难多了。” 烛光映着旁边廉俊来紧绷的下颌。 他掐着掌心摇头: “乡试本就是应该拔擢干才,去年江西道旱灾发救济粮,多少官员因为这下狱?“ “一个七品县令连粮折都算不清,生生被胥吏吞掉三千石!” 曾一石指尖叩在案上,“啪”一声脆响: “廉按察说得是,上月我处置的漕运司书吏,便因上官算学疏漏,竟敢虚报纤夫数,贪墨整条赣江的力役银!” 解熹的白须在光里抖动,没有接话,但表情明显也是赞同二人的说法。 烛泪堆满铜盏,曾一石揉着额角起身: “难便难吧,总好过选出批不通庶务的呆子!” ...... 次日清晨,冷风灌进号舍。 顾铭裹紧夹袍,看着墨块在砚池里化开。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今天考策论与律法。 这两科皆是他的强项。 很快,小吏便将题卷发放到位。 顾铭裁开封纸抽出策论看了起来。 “如何开源节流,富国惠民?” 很主流的题目。 顾铭盯着这十个字。 笔尖悬在草稿上方。迟迟未落。 他在思考从哪个角度切入为好。 思索半晌,他在草稿上写下三个标题: “重农扬商。固本培元。” “整饬盐铁。官营专利。” “裁汰冗员。节用安民。” 这三个方向都十分稳妥,堪称四平八稳。 不过顾铭突然想起了金山学宫的沈墨。 哪怕是顾铭有了金佛寺力斗水匪的传奇故事加成。 沈墨依然力压他排在解元赔率榜的榜首。 秦明月给顾铭带过沈墨的策论拓本。 可谓汪洋恣肆之间又恪守传统。 若顾铭按这三个路子写,太过求稳,对上沈墨恐怕是胜算渺茫。 顾铭目光扫过粗粝的墙壁。 林闲信里的字句忽地撞进脑海: “田赋杂税。名目如毛。胥吏上下其手。民不堪命。” 又闪过黄璘醉后的慨叹: “漕运徭役,征发无度,纤夫锁骨穿绳,常有倒毙途中者。” “更有甚者有钱也难以抵挡徭役,活生生揣着银子累死。” 顾铭笔尖猛地一顿。 他猛然划掉那草稿纸上的三个标题,墨团污了半张纸。 重新蘸了蘸墨水,顾铭写下四字: “一条鞭法!” 以租庸调为骨,化繁为简,赋役折银,官收官解。 思路如开闸洪水奔涌而出。 他埋首疾书,将前世张居正的方略小心拆解,裹上本朝衣冠。 “此法,合田赋、徭役、杂征诸项为一,概以银两折纳。” “计亩征银,以银代役,使民得免车马劳顿之苦;官收官解,减除胥吏层层克剥之弊。” “此法行,则赋役清明,吏治稍肃,民稍得喘息,国库亦渐充盈。” 笔走龙蛇,策论终了,日头已西斜。 顾铭展开律法卷,开始仔细阅读三道大题。 “灶户王五私煎余盐三百斤,藏于盐场灶房。其姻亲赵六(漕运军丁)以漕船夹带私盐,运至金宁。“ “牙行钱七伪造“官盐引票”,将盐售予米商孙八。孙八又将盐掺入官盐铺售卖。案发后,王五称所煎为“灾年救命盐”,赵六称“受百户胁迫”,钱七称“引票系从县衙书吏购得”。 顾铭眉头瞬间皱起,脑海中思绪飞快转动。 片刻之后,提笔写下: “王五罪不赦:盐法不论动机,私煎即绞。唯灾年可请“恤刑”,减等为流三千里。” “赵六若证受胁迫,依《问刑条例》“被迫胁从者减等”,但漕运夹带属重罪,仍充军边卫。” “钱七伪造引票,虽未行用,但已构成“诈为官文书”未遂,比照既遂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接下来两道题,亦是无比刁钻,涉及刑名、罪行众多,弯弯绕绕。 三题做完,暮色沉沉。 贡院灯火次第亮起。 顾铭搁笔,望向狭窗外,天已黑透。 窗外梆子响过三更。 顾铭吹熄油灯,和衣蜷在板铺上。 胸骨下的旧伤,在寒夜里隐隐作痒。 晨鼓初响,寒气钻入号舍缝隙。 顾铭睁开眼,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皂靴踏地声由远及近。 “今日试题——” 小吏嗓音嘶哑,将三卷黄纸拍在桌角。 顾铭展开首卷。 “赋题:以草木为题,托物言志。” 他眉头微动,这确实符合考官出题的特性。 昨日论赋役积弊,今日忽转风雅。 也算得上是劳逸结合了。 顾铭指尖抚过粗糙纸面。 脑海里开始回忆前世印象中学过的文赋。 他自己现在的水平也不低,但乡试当前,还是求稳为好。 很快,顾铭就选中了这次的答案。 袁枚的《秋兰赋》。 如果不是有秦明月的【过目不忘】,他还想不起这么冷门的文赋呢。 顾铭蘸饱墨,笔锋落纸如刃: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既萧曼以袭裾,复氤氲而绕鼻。” “虽脉脉兮遥闻,觉熏熏然独异......可以配松柏,可以盟金石。” 写完文赋后,顾铭展开第二卷。 “诗词:节气。” 看到这道题,顾铭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这可供他选择的题目也太多了。 思索片刻,顾铭选择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反复默诵了两遍后,顾铭才打开礼法试卷。 这也是乡试笔试的最后一门了。 第247章 笔试全部结束,等待小三门 顾铭提笔蘸墨,展开礼法试卷。 二十道礼法题排得密实,但顾铭却并无太多担心。 礼法全是死记硬背的硬功夫。 这恰是他的强项。 尤其是在复制了柳惊鹊的天赋后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礼法书籍都背了下来。 礼制仪轨的繁文缛节条条框框,早已在他脑中刻印清晰。 “问:某官员依古礼行“三年之丧”,结庐墓侧、辍食哀哭,却因荒废政务被御史参奏“违制废职”。试从《大崝通礼》对官员丧仪的具体规定、礼例中“居丧期间犯罪”的加重处罚原则来分析。” 顾铭笔锋不停,答案已跃然纸上。 隔壁号舍传来压抑的吸气声。 有人正烦躁地翻着卷面,沙沙作响。 另一处响起低低的咒骂,随即被巡场皂隶的呵斥打断:“噤声!” 对这些杂音,顾铭充耳不闻。 策论诗词或许还需斟酌,但这礼法,就是有固定答案的题目,没有什么拓展的余地。 他只需将刻在脑海里的典籍规章一一取出,安放于纸面即可。 一道又一道。 “大夫无故不彻悬,士无故不彻琴瑟。‘故’何指?” “丧疾灾变。”顾铭写得无比笃定。 最后一道题跃入眼帘: “同姓为婚,其禁始于何典?罚如何?” 顾铭嘴角微扬。 这题十分刁钻,考的是对一本冷门礼集《礼·大合》的精准记忆。 不过这根本难不倒他。 市面上有的书,他都已经记下来了。 如果真有他不会的题,那只能是出题人的问题了。 他略一沉吟,笔锋流转: “禁始《大传》。‘系之以姓而弗别…虽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罚以离异,徒边。” 笔落,卷成。 二十道题,从头至尾,一气呵成。 顾铭搁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试卷仔细压在砚台下。 日影西斜,将号舍狭长的影子投在地上。 “铛——!” 收卷的铜锣声穿透暮色,在贡院上空回荡。 几乎在同一刻,整个贡院数千号舍内,不约而同地响起一片深长而疲惫的叹息。 叹息声带着解脱,也夹杂着对未知结果的茫然。 紧绷了四日的弦,终于能松一松了,无论答卷上是锦绣还是腌臜,都已经结束了。 皂吏们面无表情地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收走一份份墨迹淋漓的试卷。 封卷,糊名,动作麻利。 顾铭靠在冰冷的号壁,闭上眼。 笔试结束了,明早还有考小三门。 但今夜至少可以放下所有包袱,睡个囫囵觉。 ...... 贡院深处,灯火通明的公房内,气氛则截然不同。 数百名书手已各就各位。 长案排开,墨香弥漫。 收上来的礼法试卷被迅速分发。 “快!仔细些!不得有丝毫错漏!” 一名清袍官员的声音短促有力。 书手们屏息凝神,手腕悬起,开始誊抄。 他们的任务是将所有考生的答卷,以完全相同的馆阁体重新誊录。 字迹各异、可能暴露身份的笔迹,将在此刻被彻底抹去,化为千篇一律的工整小楷。 这也是为了乡试的绝对公平。 能走到这一步的学子,可以说每个人的书法都各有所长。 基本上是可以做到以字识人的地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连成一片。 这些书手都是从整个江南道选出来的积年书手。 一个时辰后,小山般的礼法试卷誊抄完毕。 墨迹未干的新卷被分门别类。 与前几日的经义、算学、策论、律法、赋文、诗词试卷归置一处。 巨大的卷库内,卷轴林立,纸墨的气息沉郁厚重。 值房灯火通明。 两百名从江南道各级官学征调来的初审考官,已经正襟危坐。 他们五人一组,围坐在长案四周,面色肃然。 主考官曾一石的声音响起: “今日只审经义题。规矩依旧——所有初评为‘上优’或‘下劣’之卷,必须挑出,送主考团复核!不得擅断!” 众人齐声应喏: “遵命!” 值房上首,主考团已然就位。 主考官曾一石居中,副考官解熹与廉俊来分坐左右。 另有四名陪裁考官端坐其后,他们七人便是复核环节的最后关卡。 江南道文风鼎盛,今科乡试,参考生员竟达三千七百之众。 几乎是西部好几个道的生员总和了。 如此多的人数,优秀者也自然更多。 批阅开始不久,各组督学案头便陆续有了动静。 “此卷经义破题精当,阐发宏阔,字字珠玑!下官以为,可评‘上优’!” 一组督学捧起一份试卷,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赞叹。 “此卷立论新奇,然根基扎实,引经据典无懈可击,亦堪‘上优’!”另一组也有人举卷。 “此卷辞藻华丽,然见解却如天马行空,恐在‘上上优’之列……”第三组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一份份被初评为上优等次的试卷被迅速挑拣出来,由皂隶小跑着送入值房深处的主考团案头。 至于下劣,则是一份也没有。 能到乡试这一步的,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出身,自然不可能会有如此糟糕的成绩。 值房内。 曾一石拿起一份标注上优的试卷,目光扫过工整的誊抄文字,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赏。 解熹也接过一份,捻须沉吟。 值房内,朱笔悬停,卷轴轻响。 批阅才刚刚开始,案头等待复核的卷子,已悄然堆起了一小摞。 烛火跳跃,映照着考官们沉凝的面容。 三千七百人的命运,在这无声的审阅中,正被细细丈量。 值房内烛火高烧。 七位考官围坐长案。 廉俊来推过一份朱批“上优”的卷子。 “诸位且看此卷。” 他指尖点在破题处。 “论格物致知,以匠人斫轮喻穷理,倒也别致。” 曾一石接过细看,枯指捻须沉吟。 “喻体虽巧,却失之浅白。” 他缓缓摇头,烛光在皱纹间跳跃。 解熹探身扫过几行,冷笑一声。 “取巧罢了!” “破题不引朱注,反援淮南杂说,根基便歪了。” 曾一石颔首,朱笔在卷角批“优”字。 “少年人有些许急智,然火候未到,到不了上优。” 他将卷子递给身后裁考官归档。 烛芯“噼啪”爆响。 卷册在七人间无声流转。 第248章 琴遇知音,棋逢对手 时而有人低语点评,时而只闻落笔沙沙。 “此卷论心性颇精微......” “辞藻过华,如锦缎裹朽木。” “用典冷僻,倒见功底......” 梆子敲过三更。 最后一份经义卷归入木匣。 书吏捧册上前,通报结果: “经义复核毕。上上优十一卷,上优七十七卷。” 曾一石揉着眉心起身: “安置好吧。” 他望向窗外浓黑夜色。 “等明日的策论和算学试卷才见真章。” ...... 晨雾漫过贡院高墙。 顾铭立在青石板道上,缓缓吐出一口白雾。 皂吏执名册喝令: “琴道生员——列队!” 选择了琴道的生员如溪流汇入院西偏堂。 数十间静室沿墙排开,门扉紧闭如棺椁。 “丁卯七,第三间,切记,万不可和考官说话,否则取消考试资格。” 顾铭点了点头,走进第三间静室。 室内仅一凳一琴。 琴是杉木斫成,漆面斑驳,弦锈如铁。 一道素屏隔开内外,屏后隐见三道人影。 一道中年男声从屏后传来: “报曲名。” 顾铭指尖拂过琴弦,一边调音一边回答道: “《清溪》。” 屏风后响起细微嗤声。 左侧考官倾身对同伴耳语: “《清溪》?上次在乡试听这曲,都是五年前了吧。” 中间考官摇头,笔尖悬在名册上。 “敢在乡试用此曲,不是狂生便是蠢材。” 右侧考官以指叩案,催促道: “弹!” 顾铭闭目,深吸一口气,十指按琴弦。 他何尝不知道清溪这等难度不高的曲目在乡试考场上天生劣势。 但这首曲目,是他弹奏的最多的一首曲目。 最关键是的是,是最符合他【缥缈云音】天赋的曲目。 柳徵说过一句话,跟着他学了这么久,也就把《清溪》弹好了。 而且选曲只是小标准,琴好可破所有规矩。 第一个泛音荡开后,屏后的私语戛然而止。 琴音潺潺淌出,寻常指调在顾铭指下变了气象。 抹挑间似见山雨初霁,滚拂时如闻幽涧穿石。 左侧考官猛地攥紧扶手。 他喉结滚动,生生咽下惊叹。 中间考官脊背绷直如弓。 他听出弦外之境—— 指法还是《清溪》的骨架,气韵却灌入山河云烟。 右侧考官死死盯住屏风。 仿佛要穿透素绢,看清操琴者面目。 一首清溪,仿佛让这三位考官看到了飘渺的云雾和如黛的远山。 一曲终了,静室里重归寂静。 弦止音歇,室内只闻呼吸声。 良久,中间考官哑声开口: “结束,考生离场。” 左侧考官提笔蘸墨,手竟微颤: “空谷传响,大雅希声——上上优!” 右侧考官闭目回味片刻,长叹: “意境已臻化境,毕竟曲目太入门——我认为可上优。” 中间考官凝视名册上“丁卯七”三字。 朱笔悬停,终落重墨。 “琴心通明,当列上上优!” 顾铭并不清楚三人的评等,他只是起身鞠了一躬,便离开了静室。 屏风缝隙间,六道目光灼灼追着他背影。 如盯住一块蒙尘璞玉。 顾铭刚离开琴考静室。 候在阶下的皂吏便迎了上来: “丁卯七生员,请回号舍等待。” 顾铭跟着他穿过石板道。 回到了丁卯七号舍。 熟悉的霉味混着桐油味涌来。 顾铭放下考篮,坐到冰凉的条凳上。 紧绷的肩颈终于松懈下来。 琴考已毕,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棋道,是他最不会出意外的。 午后梆子响过三声。 皂吏的吆喝在巷道里由远及近: “棋道生员——贡院中央广场集合!” 顾铭整衣起身汇入人流。 生员们沉默地走向贡院核心,表情各异 广场上景象惊人。 数百张棋桌纵横排开,如一片肃杀的方阵。 每张棋桌上方都悬架着一面木屏风。 严严实实隔开对弈双方。 只能看见棋盘,看不见对手。 “任何对手之间都不得交流,违者直接判负!” 巡场皂吏厉声重申规则。 “每人九局,每局都有更漏计时!逾时未落子者判负!” 他指着每桌桌角都有的铜制更漏。 细沙正无声滑落。 “六胜者将进入登峰组,后三局只会对战同样的六胜者!” 这规则则是为了规避一些靠运气连抽九名弱者的学生。 也让九胜的竞争变得愈发激烈。 “第一局,开始!甲一桌,甲丑四对战乙未十七!” “甲二桌,乙丑一对战丁卯三!” “甲三桌......” 报幕的声音响起,很快就轮到了顾铭。 顾铭找到自己位次坐下。 黑檀棋盘温润冰凉。 更漏开始计时。 第一局顾铭执黑先行。 对手似乎是有些害怕更漏的计时,落子极快。 不过棋力着实有些差劲,全是臭手。 不过第五十手。 对方一条大龙就被顾铭屠戮殆尽。 对方也只能投子认负。 巡场考官在名册上画了个圈。 第二局。 对手中盘便露颓势。 顾铭白棋一百五十五手逼得对方投子。 第三局、第四局…… 顾铭赢得行云流水。 落子声清脆。 甚至没有哪局有对手迫使顾铭的更漏沙流过一半的。 五局连胜。 顾铭也彻底放松下来。 围棋不会说谎,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不用任何人去额外评判。 第六局开始。 顾铭执黑,星位落子。 对面应手极快,白棋啪地打在顾铭对角小目。 四十手过后,对方一记大雪崩横在了顾铭的腹地。 顾铭眉峰微动,这步棋极具压迫感。 像一把锋刃直插他的地盘。 他谨慎地挂角,白棋立刻尖冲,步步紧逼。 棋盘上黑白犬牙交错。 顾铭的黑棋如沉稳山岳。 白棋则似穿林疾风。 攻势刁钻狠辣。 顾铭指尖悬在棋罐上方,凝神细看盘面,自己竟然隐隐落入下风了? 白棋的棋力让他想起一个人。 秦明月。 但这股力量里,还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胜负欲。 比秦明月更锐利,也更焦躁? 要论进攻性,甚至要超过秦明月。 顾铭有些好奇屏风后是谁在执棋了。 他来金宁这么久,和人对弈也超过百局了,还未见过棋力这么高的学子。 更漏细沙簌簌滑落。 顾铭眼神闪动,随后露出惊喜之色。 他看到一手妙手。 片刻之后,顾铭落下一子。 黑棋如楔子钉入白棋大龙腰眼。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 第249章 下出心魔了 屏风对面。 金山学宫山长的高徒,赔率榜第一的沈墨盯着盘面。 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用力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掐进掌心。 黑棋这一手太毒。 他的大龙眼位被破。 气息已滞。 如果这局输了…… 后面全胜也只能拿次一等的评等。 但越想,沈墨就越着急。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比顾铭还年轻的少年。 顾铭落子也越发沉稳。 他捕捉到了对手的那丝焦灼。 黑棋不再硬碰硬,转而侵削白棋边角实地。 沈墨的白棋被迫回防。 攻势顿挫。 顾铭的黑棋缓缓展开,悄然连成一片厚势。 沈墨几次试图挑起对杀都被顾铭轻巧化解。 棋盘上。 黑棋的优势缓缓扩大。 更漏的沙即将流尽。 官子阶段。 沈墨手指悬在棋罐上,微微颤抖。 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滑落到下巴上。 他太想赢了,结果反而连走了几步庸手。 本就劣势的棋局彻底盖棺定论。 看着棋盘,沈墨喉结滚动,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压力太大了。 “我……” 沈墨的嗓音干涩嘶哑。 “认负。” 两个字耗尽他全身力气。 皂吏高声唱报: “丁卯七胜!” 朱笔在名册上重重一勾。 顾铭连取六胜,成功晋级六胜者的登峰组。 皂吏引着顾铭走向广场另一侧。 那里已聚集了十几位同样六胜的学子。 气氛凝重,彼此目光相碰。 带着审视与忌惮。 而沈墨则撑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被两个皂吏半扶半架着拖离了棋桌。 很快,登峰组便开始随机抽签。 顾铭的第七局开始了。 屏风的对手呼吸颇有些急促,落子带着试探。 黑棋挂角,白棋则小飞守。 顾铭没有纠缠,直接点三三。 对方似乎有些过于紧张,再加上棋力确实不如顾铭。 三十几手下来,角部被黑棋占据上风。 白棋试图在中腹扩张,顾铭一记凌厉的靠断,将白棋分割。 对方呼吸更乱了,落子越来越慢。 更漏的沙流掉小半时,白棋一条大龙已无两眼,苦苦挣扎。 顾铭没有赶尽杀绝,稳健收官。 盘面差距巨大,对方默默投子。 第八局。 对手开局便显得保守。 顾铭执白,布下传统的宇宙流。 黑棋应对拘谨,在顾铭的诱导下,不知不觉走入白棋擅长的模样战。 白棋厚势如云,缓缓推进。 黑棋左支右绌,为了活一块小棋,被迫将边角实地拱手相让。 中盘未至,败势已定。 顾铭落子从容,给足了对手思考时间。 更漏的沙还有一小半,黑棋投子认负。 皂吏的声音再次响起: “丁卯七,胜!” 九战八胜,顾铭已稳稳锁定上优的评等。 最后一场。 顾铭在屏风后坐定。 对面落子节奏分明,带着一种老练的谨慎。 黑棋二连星开局,顾铭应以星小目。 对方立刻在顾铭的小目方向低挂。 试探几手后,黑棋突然在顾铭圈内深深打入,步调凶悍。 顾铭眉梢微挑,不慌不忙,选择从外侧施压。 黑棋异常顽强,左冲右突,硬是做出一个眼位。 顾铭没有强杀,转而收束外围,将黑棋的活棋彻底封死在低位,同时将边空稳稳收入囊中。 实地上,白棋已微微领先。 黑棋似乎意识到形势不利,开始在中央挑起战斗,试图搅乱局面。 顾铭应对精准,以柔克刚。 几番接触下来,黑棋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被白棋顺势走厚,中央潜力尽失。 更漏的沙流下大半。 屏风后传来极轻微的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似乎在算目。 最终,黑棋放弃了无谓的纠缠,开始平稳收官。 顾铭也默契地回应。 最后一个单官收完。 旁边等待的皂吏见两人收官,熟练地上前点数。 片刻后报出结果: “白胜,一目半。” 皂吏在名册上顾铭的名字后,画下了第九个圈。 顾铭起身,对着屏风方向再次颔首致意。 屏风后,来自长祟府的周文博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湿冷的汗。 他看着棋枰上黑白,非但没有沮丧,眼底反而燃起一簇兴奋。 旁若无人地就开始复起盘来,仿佛忘记了这是乡试的考场。 直到旁边的皂吏过来,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甲九桌也陷入了苦战。 在输给顾铭后,沈墨胜过下一名对手,以六胜一负进入了登峰组。 开始了自己的在登峰组的对局。 虽然已经坐下,但沈墨脑海里全是方才与顾铭那盘棋的记忆碎片。 那步切断他大龙的黑子、从容不迫的落子时间、自己后背不断流下的冷汗...... 刚刚赢得那局他也是昏昏沉沉,如果不是棋力差距过大,恐怕都要翻车了。 对局开始,对手的白棋落在星位。 沈墨应了一手,心思飘忽不定。 开局几个回合,他下得心不在焉,几步缓手下来,局面已显被动。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集中精神。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棋盘边缘。 他强行在边路挑起战斗,招法凶狠,却毫无章法。 对手显然有些意外,谨慎应对,轻易化解了他的攻势,反而趁机捞取了更多实地。 沈墨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他猛地抓起水囊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依靠扎实的棋路,沈墨接连反攻,棋盘优势尽显。 但在一个关键的接触战中,他竟鬼使神差地忽略了对手一个简单的打吃。 等反应过来,一条七目的小棋筋已被提掉。 屏风后传来对手一声极低的、压抑的惊呼,随即是落子时掩饰不住的轻快。 沈墨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提掉棋子的空位,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都有些摇晃。 官子阶段,他勉强收拾残局。 凭借前半盘积累的一点微薄优势和后半盘对手的几处小失误,最终以半目极其惊险地赢了。 当皂吏宣布他胜时,沈墨没有任何喜悦。 他只觉得浑身虚脱,后背全是冰凉的汗。 春日暖风拂过,他却打了个寒颤。 脑子里依旧浑浑噩噩,顾铭的影子,还有那盘输掉的棋,像鬼魅般缠绕不去。 第250章 待君斧破冰枷日,吾当煮酒扫阶迎 很快,第九局开始。 这次,沈墨的对手则是宋染。 此时宋染神情也十分紧张。 他六战全胜进入登峰组,随后便是一胜一负。 唯一胜的那局,还是对手必赢的局出现超级漏勺,被他捡了一局。 沈墨坐在棋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棋子。 心跳得又快又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屏风隔绝了视线,他却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盯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盯着他微微发抖的手。 对手落子。 沈墨盯着棋盘,黑黑白白的棋子在他眼里搅成了一团模糊的漩涡。 他努力想看清,想计算,可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抓不住重点。 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 宋染脸上则是闪过一丝惊喜。 对手的状态似乎出现了大问题。 他敏锐地抓住机会,主动发起进攻。 而且采用了最复杂、最考验计算能力的乱战,四角同时进攻。 更漏的沙无情地流淌。 冷汗浸透了沈墨的襕衫,紧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慌乱中,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看似能联络又能做活的“妙手”。 电光火石间,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也不想,白棋“啪”地一声拍下! 落子声刚落,沈墨的瞳孔猛地收缩。 糟了! 位置看漏了! 这步棋非但不能活,反而彻底葬送了眼位,将整块棋送入了死地。 沈墨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屏风后,宋染也愣住了。 片刻的寂静后,白棋一子落下,精准地卡在了沈墨唯一的眼位上。 绝杀。 沈墨浑身一颤,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他死死盯着那个致命的错误落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全完了。 皂吏上前查看棋局,确认了结果,高声宣布: “丙寅九,胜!” 一刻钟后,所有对局全部结束。 巡场皂吏开始高声宣布棋道考试结束。 贡院中央广场上响起一片嘈杂,混杂着叹息、低语和解脱的呼气声。 顾铭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夕阳有些晃眼,他微微眯起眼。 紧绷了四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深沉的疲惫涌上来。 但紧随其后的,是尘埃落定的轻松。 九战全胜,棋道这一关,他过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放榜了。 “夫君!” 熟悉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苏婉晴、秦明月、阿音和柳惊鹊站在不远处的人群外,正朝他挥手。 顾铭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快步向她们走去。 随后在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被四个风格各异的美人簇拥着远去。 ...... 回到家中,顾铭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 这四天的高强度考试,哪怕他有根骨清奇的天赋,也是十分疲倦了。 刚刚贡院门口好多生员一出考场直接就倒下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八个时辰。 次日下午。 顾铭泡在宽大的浴桶里,蒸腾的热气氤氲着,带着草药淡淡的清香。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连日考试积累的疲惫正一点点被冲刷掉。 屏风外传来苏婉晴轻柔的声音: “水还热吗?要不要再加些?” “刚好。”顾铭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丝慵懒。 “新衣裳放在这儿了。”秦明月的声音接着响起,“姐姐特意熏了你喜欢的松木香。” 顾铭睁开眼,看着屏风上映出的两个窈窕身影,心头一片宁静温暖。 换上崭新的月白色细棉布直裰,柔软的布料贴着肌肤,舒适熨帖。 发髻被阿音用一根青玉簪仔细绾好。 收拾完毕后,一家人坐上马车,朝着城中心走去。 金宁府最繁华的城南,天香楼三层临窗的雅间。 桌上菜肴丰盛,金宁醋鱼、油爆双脆、八宝鸭、乌鱼蛋汤等时兴的菜肴摆了满桌。 顾铭坐在主位,看着围坐在身边的家人,举起手中的酒杯。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他的目光扫过苏婉晴、秦明月、阿音和柳惊鹊。 烛光映着她们带笑的脸庞。 苏婉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举起了杯: “说什么辛苦。” “就是,”秦明月接口道,眼底带着轻松的笑意,“总算考完了,该好好松快松快。” 阿音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雀跃。 柳惊鹊没说话,俏脸有些发红,对着顾铭举杯示意了一下。 杯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熨帖了四肢百骸。 窗外,金宁府的万家灯火次第点亮,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雅间里,食物的香气、酒香、家人低低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温暖而踏实。 紧绷的弦彻底松开。 乡试的成绩出来后要上报朝廷复核,朝廷确认无误后,才会批红发回。 因此乡试的放榜要足足等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顾铭便放下所有,全身心地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与轻松。 ...... 天临府,陈家。 陈云裳指尖冰凉,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笺立在书案前。 窗棂透进的晨光给信纸镀了层金边。 “忘机先生竟真回了?” 贴身丫鬟翠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她踮脚凑近,几乎要贴上信纸。 陈云裳没应声。 她只是盯着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陈云裳女史亲启”七个字。 拿出一把裁纸刀缓缓地拆开了这封回信。 信纸展开。 字迹并非意想中的端严古拙,反而透着一股清峭的锐气—— 云裳妹妹: 展信安。见君手书,如闻金石掷地。女子何须困于“该当如何”?《九章》算尽天地,岂分阴阳?世有枷锁,劈开便是! 陈云裳的呼吸骤然窒住。 “世有枷锁,劈开便是”——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眼底。 她想起自己放在檀木匣里的那些诗稿,想起长辈那句“女子无才方是德”,想起礼教嬷嬷的眼神。 翠儿被她凝重的神色吓住,小声唤道: “小姐,没事吧?” 陈云裳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翠儿狐疑地离开书房后,陈云裳才接着看第二段: 林诗悦非虚妄,乃千万闺阁照镜。 君言“鹤囚金笼”,何其痛彻! 金笼非金造,实乃千年积尘、万人唾沫凝成之冰枷。破之之法,唯以才学为斧,心志为薪。 陈云裳恍惚看见镜中的自己。 珠翠满头,罗衣华贵,却像一尊被钉死在锦缎里的木偶。 那些她以为的命,原来只是旁人唾沫凝成的冰。 她指尖划过最后一句: 待君斧破冰枷日,吾当煮酒扫阶迎。 忘机 谨复 “煮酒扫阶迎……” 她喃喃念着这五个字,胸中一股滚烫的气猛地冲上喉头。 这哪里是回信?分明是一把烧穿囚笼的火! 陈云裳突然起身,撞翻了案头一只青瓷笔洗。 水渍在宣纸上晕开,像破碎的泪。 “翠儿!” 陈云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栗,眼底却烧着从未有过的光。 “立刻去雅文轩!再买三十册新版《鸾凤鸣朝》!” 第251章 这是谁的学生,竟有如此本领? 三日后,金宁府,醉仙楼。 二楼临窗的雅间推开半扇,市井喧嚣裹着酒菜香气混成一团。 顾铭捏着白瓷酒盅,目光落在长街尽头巍峨的贡院飞檐上。 夕阳余晖给黑瓦涂了层金色。 席间生员二十余名,皆是金佛文社的人。 刚刚考完乡试,宋染组织大家聚一聚,顾铭也破天荒地参加了。 “顾兄那手棋,当真鬼神莫测!” 对面传来宋染带着酒意的赞叹。 他左臂仍吊着布带,右手却稳稳举起酒杯,清俊的脸上泛着薄红。 宋染私下已经对顾铭坦白过,他的左臂伤口基本上好全了。 之所以还吊着绷带,就是为了靠这件事攒足政治资本。 像宋染这种实力的学子,考中进士入仕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家中亦有不少资源,早就开始为他的以后做打算了。 而且他还劝顾铭有事没事也尽可能多缠点绷带到处走走。 百姓都是很健忘的,你不加深印象,很快就会有人忘了你曾经是个英雄。 对宋染的这个坦诚举动,顾铭反而更加高看了他一眼。 君子论迹不论心,金佛寺那种局面下,几乎是九死一生,而宋染都愿意挺身而出。 那这名声和政治资本就是他应得的。 顾铭收回思绪,回忆起宋染刚刚所说的棋。 刚刚他们互相一对照棋局,顾铭才知道他在登峰组下得第一局,便是和宋染对战。 片刻之后,顾铭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杯: “宋兄谬赞,最后那盘官子收得险,若非你前一手点方露了破绽,胜负犹未可知。” 宋染摇头,酒液在杯中轻晃: “输了便是输了。倒是听说沈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在这次的棋道考试中大失水准,竟然输了两局,估计只能评个优了。” 旁边一个微胖的蓝衫生员立刻凑过来: “可不是!金山学宫那位天之骄子,出来时脸白得像纸,不是下人扶着,估计都要跌倒了。” “赔率榜第一?哈!我看这次解元,非顾兄莫属!” 他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顾铭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 “胜败常事,放榜未至,一切皆有可能。” 旁边几个生员立刻起哄: “长生兄好酒量!” “科举拿案首,酒场也要拿个案首哦?” “顾兄,学业我甘拜下风,喝酒我可不怵你。” 顾铭再次倒满酒杯,露出自信的笑容。 这喝得都是没有蒸馏过的酒,最多也就十几度,他还不信能给他喝醉了? ...... 就在顾铭等人宴饮之时,不远处的贡院却是灯火通明。 窗外暮色又沉一分,贡院轮廓渐渐模糊。 贡院深处,烛火通明如昼。 四十张长案拼成巨阵,墨臭混着汗味凝成浊云。 四十组阅卷官埋首卷山,笔尖刮过纸面,沙沙声连成一片潮。 “哗啦——”西北角一叠算学卷被猛地推开。 “晦气!”灰须考官揉着太阳穴,指节泛白,“整整一叠,竟无一份上优!下劣倒出了三张!” 对面年轻考官苦笑,抽出一张卷抖了抖: “您看这个——人数竟算出三又六分人!怕是连《九章》都没翻过吧?” 皂吏抱着新卷筐疾步穿行。 卷册砸落桌案的闷响,惊得人眼皮直跳。 值房内,曾一石端坐紫檀案后闭目养神。 旁边的值房书吏将主考团审阅过的复核卷子统计完成,开口报告道: “礼法、律法皆已批毕!” “律法评出上上优八卷,上优二十卷。礼法上上优五卷,上优十一卷。” “眼下正批算学。” 曾一石指尖叩向桌面,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 “如何?” 书吏头几乎垂到胸口: “批了半日,未出一份上优,下劣倒有五份,几位裁考大人直接就定了,不敢来污大人的眼。” 值房瞬间陷入了死寂。 过了良久,贡院西角一声惊喜的低吼。 “有了!” 所有考官蓦然抬头。 丁十组老考官枯手高举一份卷,指尖抖得厉害: “全对!丁卯七号卷,算学八题全对!” 几颗花白头颅瞬间凑近。 步骤明晰,田亩分割的斜线、粮仓堆垛的算符,皆干净利落。 “快!送值房!” 皂吏接过卷子狂奔。 青石板映着灯笼红光,脚步声撞在高墙间,荡起回音。 值房门“哐当”洞开。 曾一石扫过卷首朱批的“上上优”,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全对?” 解熹也探身来看,脸色有些疑惑: “这开方之法……似非《九章》路数?” 曾一石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审阅起每一个解题步骤。 八道算题,解题步骤工整得令人心惊。 每一题,都干净利落地切中要害。 最后一题是曾一石翻阅十三部古籍,耗费半月心血才拟定的压轴题。 “今有江南官仓积粟,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 “问粟几何?又有商队在西蜀道贩丝,绢三匹换银五两,绫七匹换银十两。” “知,粟在西蜀涨二成三分,绢在江南溢价五成七分,绫溢价六成二分。” “今持银百二十两,欲买江南粟贩至西蜀,并从西蜀购绢绫,问如何赚取最多利?” 此题糅合前朝《孙子算经》的余数难题与本朝丝绢折银的实务。 三环嵌套,解法繁难。 他亲拟的标准解法,需用大衍求一术推演六十余步。 可眼前这份答卷—— 曾一石的呼吸陡然一窒。 卷纸上不见冗长推演。 只有寥寥数行。 字迹如铁画银钩: “解其一:三余二,七余二,故为廿一倍数加二。五余三,末位必为三或八,试得廿三合,设绢甲匹,绫乙匹……” 曾一石眉心拧紧。 他看过的算学古籍不计其数。 里面绝这般直抵核心的解法。 他本意以此题警醒学子。 学海无涯,莫因些许功名便骄狂自满。 他翻阅古籍时便知,此题绝非寻常生员能解。 能解出前面一问已经算是合格了。 但没想到,竟真有学子能作对。 不仅作对,看这解题思路,竟比自己苦思的法子更加简洁! 曾一石缓缓靠向椅背,眼底浮现出一丝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学子,能如此精通算学? 旁边的解熹见他这个反应,也亲自拿起算筹,飞快验证。 片刻,他直起身,眼底翻涌着惊涛: “思路奇绝!化繁为简,这是谁的学生,竟有如此本领?” 第252章 一夜鱼龙舞 次日一早。 晨光透过床缝洒在了顾铭的脸上。 顾铭在自家榻上醒来。 宿醉的钝痛裹着脑袋。 像有根铁杵在脑仁里搅动。 他撑起身,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昨夜金佛文社那些生员。 一杯接一杯地敬过来。 饶是他体质异于常人。 最后也没扛不住,彻底倒了。 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最后是宋染安排人把他送回来的。 这时代的酒虽然度数不高,但还是顶不住种类太杂,喝混了。 顾铭掀开薄被下榻,来到旁边的铜盆面前舀水擦了擦脸。 冷水泼在脸上,激得神志清醒几分。 铜盆里晃动的水影。 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 推开房门,清冽晨风涌入肺腑。 院中。 柳惊鹊正在练剑。 穿着一身碧色劲装,勾勒出修长健美的身形。 手中剑光如匹练。 柳惊鹊听见动静,收势转身,额角沁着细汗。 “公子醒了?” 顾铭看着她矫健的身姿,眼神微动: “柳姑娘。” 他走到院中青石旁。 “乡试也考完了,今日再教我几手?” “这么久没练,身子骨还僵着。” 柳惊鹊目光在他胸前停了停,开口问道: “公子想学什么?” “就练之前学的步法吧。” 顾铭摆开架势,试着迈步,身形微微晃了晃。 柳惊鹊走近,指点道: “腰沉下去。” 她声音很轻,手却极稳。 点在他后腰命门处。 “力从地起。” 她手指微用力一按。 顾铭腰腹下意识绷紧。 随后她又转到侧面: “腿如松根。” 冰凉的手指隔着薄衫划过他大腿外侧紧绷的肌肉,最终停在膝弯。 她指尖稍压。 顾铭只觉得被她触过的地方像被细小的火苗燎过,有点发烫。 “这里要曲,虚中有实,看我怎么做。” 柳惊鹊说完背对着顾铭,扎了一个马步。 腰臀处的衣物绷紧,露出完美的曲线。 顾铭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抹浑圆,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凝神于脚下。 可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却适时传了过来。 “肩要松。” 柳惊鹊转到正面,抬手去按他绷紧的肩头。 指尖刚触及衣衫。 顾铭本就有些心猿意马,下意识地就是一缩。 脚下本就不稳,这下动作太大,猛地一个趔趄。 柳惊鹊手腕急翻,闪电般托住他手肘。 另一只手已扶住他后腰,将他牢牢稳住。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顾铭下颌。 顾铭的手还被她握着。 能清晰感觉到她掌心滚烫的温度。 顾铭视线下落,正好对上她因用力而微微咬住的下唇。 柳惊鹊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将顾铭扶正后猛地松开手,连退两步。 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公子,站稳了。” 声音细若蚊蚋。 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顾铭喉咙有些发干。 方才被她手掌贴过的腰后。 那片皮肤还在隐隐发烫。 他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依然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多谢柳姑娘。” 目光扫过她红透的耳根。 自己也有些不自在。 “方才是我分心了。” 他重新摆正姿势,强迫自己凝神于步法。 “再来。” 柳惊鹊低低“嗯”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眼。 脸上红晕稍褪,眼神却依旧有些躲闪。 “公子看我的腿。” 她开始缓慢地演示步法。 脚尖如何点地,双腿如何发力。 刻意拉开了距离。 每一个动作都拆解得极慢。 讲解也格外清晰。 顾铭跟着她一步步模仿。 逐渐压下了心头那点异样的燥热。 半个时辰后,柳惊鹊收起剑,低头整理束腕的带子。 绷带下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覆着一层薄汗,在日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柳姑娘。” 顾铭走到她面前。 “方才多谢。” 他声音很温和。 柳惊鹊动作一顿,没抬头。 “公子客气了。” 耳根那点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手指飞快地将束腕带子打了个死结。 “明日还练么?” 柳惊鹊低着头,小声说道: “公子想练。” “随时都可以。” 顾铭看着她通红的耳垂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喉结滚动了一下。 “好。” 只吐出一个字。 顾铭便转身走向书房。 步履比平日快了几分。 柳惊鹊站在原地。 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才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 院中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 ...... 贡院值房。 虽然是大白天,但依然是灯火通明。 烛泪在铜盏沿堆叠。 微风穿窗隙,带得烛火摇曳,将壁上人影扯得忽长忽短。 文赋试卷的批阅刚刚收尾。 九份朱砂批着“上上优”的卷子整齐叠在案头。 几位裁考官还在低声谈论着刚刚的几份佳作。 “我认为枯菊赋堪称第一。” “竹赋亦是佳作。” “我更喜欢那篇秋兰赋。” “比枯菊赋还是略逊一筹。” 曾一石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开口说道: “开始批阅需要复核的诗词卷子吧。” 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曾一石、解熹两人年龄都已经不小了。 这种高强度批阅对他们的体力和精力而言都是不小的考验。 副考官廉俊来应声,将一摞刚送来的诗词卷分发给主考团。 这些是初审后评出上优的卷子,需主考团复核。 廉俊来自己也随手抽出一份展开,开始仔细看起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 看到第一句词,廉俊来就没忍住低声念了出来。 才一句,他捻着卷角的指腹便顿住了。 “更吹落、星如雨。” “妙啊。” 他声音渐低,眼神却亮得惊人。 值房里倏然沉寂,其他四位陪裁考官也凑了过来。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廉俊来念得极慢,一字一顿。 念到鱼龙舞时,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分。 解熹原本半阖的眼睁开。 他搁下手中茶盏,白眉下目光如电,投向那张薄薄的卷纸。 曾一石也停了笔,身体微微前倾。 廉俊来深吸一口气,念出下阕: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尾音落下。 值房内落针可闻。 廉俊来捏着卷纸的手微微发颤。 他猛地抬头,环视在场众人。 “诸位……就凭这首词,这位生员就足以在青史上留下墨迹了!” 语气不仅透出不加掩饰的激赏。 甚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第253章 阅卷完毕 曾一石已起身走了过来。 他从廉俊来手中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的誊抄字迹。 “灯火阑珊处……” 他低声重复着最后一句。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虚划。 仿佛要抓住那词句中流转的光影与风韵。 解熹也踱步近前,沉默地站在曾一石身侧。 目光胶着在卷面上,反复咀嚼着词句。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惊叹,有欣赏,更有一丝深沉的感慨。 “好词。” 曾一石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声音低沉,却重逾千斤。 他抬起头,与解熹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是心有戚戚的震动。 解熹微微颔首,开口点评道: “字字珠玑,浑然天成。俗手雕琢,焉能至此?” 廉俊来喟然长叹。 看着那词卷,眼神复杂。 “是啊,这等才情,这等胸襟气魄……” 他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 “某半生苦吟,竟不如这后生考场信笔一阙。” 曾一石将卷子轻轻放回案上。 他目光扫过另外几位裁考官。 “诸位以为?” 其中一位年长的裁考官捻须沉吟。 “气韵贯通,意境超拔。上上优,当之无愧。” 另一位立刻附和: “岂止!此词一出,恐为金宁词坛立一高峰,下官以为,评语中当特笔褒扬。” 曾一石看向解熹。 解熹的目光依旧在那卷词上,缓缓道: “词好,评等便是。何须多言?” 廉俊来定了定神。 他重新拿起下一份诗词卷。 展开看了片刻,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 方才那惊才绝艳的词句还在脑中盘旋。 此刻再看这些精心雕琢的句子,只觉匠气扑面,索然无味。 “立意尚可,辞藻堆砌过甚。” 他提笔,在卷角批了个“优”字。 情绪平淡无波。 解熹也回到座位。 他端起茶盏,却忘了喝。 目光放空,口中无声地翕动。 似乎还在默诵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一石则提起了朱笔。 他在那份《青玉案》卷首,郑重地画下代表最高评等的双圈。 值房内恢复了忙碌。 卷轴翻动声,朱笔批注声,偶尔的低语声。 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无声的震动。 那份词卷静静躺在曾一石手边。 廉俊来批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强迫自己专注,但思绪总被那“一夜鱼龙舞”的华彩拉走。 再看眼前这些精心编织的意象,顿觉苍白乏力。 ...... 次日一早,曾一石从旁边狭窄的小间里醒来,在下人的侍奉下洗漱后重新回到值房。 天光透窗,映亮值房内的卷轴。 案头堆积的策论卷轴已矮去大半。 廉俊来和曾一石行了一礼后,啜了口热茶。 他扫过最后几份待阅的卷子,将其中一叠推向主位。 “策论上优者,皆在此了。” “两位大人各自分一些吧。” 解熹“嗯”了一声,探身取过最上面一份。 纸页展开,他低声念出标题,目光却已沉入字里行间: “一条鞭法?” 策论开篇如刀,直指赋役积弊: “田赋徭役,名目如毛,胥吏上下其手,民不堪命,财匮于中饱……” 解熹的视线随着墨迹移动,速度渐缓。 他太熟悉这干净利落的破题和老辣锋利的风格了。 曾一石见他神色专注,不由侧目。 解熹没有注意到曾一石的反应,全身心投入到了这份策略中。 当他读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鞭索归一,胥吏无所逞其奸”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卷面仿佛映出那少年沉凝的眉眼。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谁的手笔了。 卷轴被无声推至曾一石面前。 “曾大人请看这份。” 曾一石接过,起初神色平静。 目光扫过“漕运力役折银代输,免车马劳顿之苦”时,眉头微动。 待看到“清丈田亩,藏匿者罪,溢额者奖,十年可复税基”的具体条陈时。 他脊背倏然挺直,眼中精光暴涨: “此法……似乎真的可行!若真能推行,实乃廓清赋役、富国惠民之良方!” 廉俊来闻声,倾身凑近。 解熹依旧沉默,没有开口评价,只是端热茶啜了一口。 曾一石已快速翻至末尾,不断点头:。 “妙!条分缕析,直指关窍,虽推行必有阻遏,但绝非空谈!” 他将卷子拍在案上,转向解熹与廉俊来,语气斩钉截铁: “此卷,当为上上优。” 廉俊来也接过卷子快速通览一遍,胡须微颤: “化繁为简,切中时弊。缜密如老吏、格局又似宰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澜,“下官附议,上上优!” 解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曾一石与廉俊来: “既无异议,便定下。” 书吏早已捧过朱砂匣候在一旁。 曾一石亲自提笔,饱蘸浓艳朱砂,在卷首空白处,稳稳画下两个并立的赤红圆圈。 “誊录副本。” 曾一石沉声吩咐书吏,指尖点在那份卷子上。 “报呈朝廷时,将此卷单列附于奏报之后,直呈内阁诸公案头。” “是!” 书吏躬身,小心捧起那份墨迹与朱批犹新的卷轴,退步出值房。 日影悄然攀上东墙。 余下的策论很快评定完毕。 三份上上优,七份上优。 朱笔勾画,尘埃落定。 所有的乡试成绩全部出炉。 值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两名青衣书吏垂首而入,抬着一块宽大的黄杨木板。 木板上,一行行墨字整齐排列,正是此次乡试中三门科目以上获得优的考生名录。 低于三门优的学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大概率就是无缘举人了。 “禀诸位大人,各科获优名录已制讫,请大人审阅。” 曾一石起身,踱至木板前。 廉俊来与解熹随之站定。 三人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代号与灼热的朱圈上游移。 “解元之选。” 曾一石缓缓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便在此三者之中了。” 他的手指虚虚划过板上最顶端的三个代号。 黄杨木板上的顶端的三个代号在烛火显得额外清晰: 丁卯七、甲未二、丙旦九。 第254章 惊世骇俗的成绩,八门上上优! 曾一石的手指划过那三个糊名代号,最终停在丁卯七的评等上。 “丁卯七考生,策论、文赋、诗词、算学、礼学、律法——七门上上优。” 曾一石的声音在静室里撞出回响,“经义上优,小三门琴道上上优,棋道九场亦是全胜。” 廉俊来端茶的手停在半空: “七门上上优?棋道全胜?国朝科举以来,乡试可曾有过八门上上优的先例?” 满座死寂。只有灯芯“噼啪”爆响。 一名中年陪裁官喉结滚动: “下官乡试那科,解元不过四门上上优,江南道乡试录也从未听说过这等成绩。” 另一名陪裁官喃喃道: “琴棋皆通,经礼律诗赋俱精……这丁卯七,究竟是什么怪物?” “国朝科举百余年……”一个花白胡须的陪裁官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发颤,“何曾有人在乡试……拿过八门上上优?” 他猛地扭头看向一名瘦高陪裁官,像要抓住一根浮木。 “张大人,你之前是礼部供职,可曾见过?” 被问的老者缓缓摇头,浑浊眼底翻涌着惊涛: “莫说八门……六门上上优便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曾一石的目光钉死在木板上。 丁卯七的那一列红圈像块烧红的铁,烫着他的眼。 他仿佛又看见那份“一条鞭法”策论,字字如刀,剖开赋役积弊。 还有那阙“灯火阑珊处”的青玉案,华彩灼人。 “策论、算学、礼法、律法、琴道、棋道、文赋……”曾一石每念一科,指节便在木板“丁卯七”的位置叩一下,笃笃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算学八题全对,解法奇绝,非《九章》路数。”曾一石声音低沉。 “那首青玉案,诸公也是亲见的。” 廉俊来喉头动了动: “词中境界,非人力可强求。下官……望尘莫及。” 解熹端坐如钟,白须在烛光里微微颤动: “策论的一条鞭法,切中时弊,直指吏治根本。非洞悉民生、胸怀韬略者不能为。” 曾一石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策论、算学、诗词这三门上上优不是他的极限,而是我们批卷的考评最多只有上上优!” 面对曾一石的评价,满座悚然,但仔细想来也并未夸张之处。 今科算学难度远难于往科,含金量极高。 而那青玉案提前预定了词史的一席之地。 一条鞭法的策略更是被额外送到内阁供阁员参考。 看完丁卯七的考评后,曾一石的目光移向木板右侧:“甲未二。” 甲未二的墨字旁,朱砂圈出五枚上上优:经义、策论、诗词、文赋、画道。 礼学、律法、算学是上优。 唯棋道一栏,朱笔批着刺目的“七胜二负”。 “可惜了。”一名考官叹息,“我看过甲未二的画,可谓惊为天人!偏偏棋道……” 廉俊来拈起那份棋道成绩单抖了抖: “登峰组有二十人皆是七胜,这成绩确实太差。” 满座也开始讨论起来,甲未二的卷子他们也都看过。 策论气象宏阔,经义根基扎实,画道更是堪称独占鳌头。 可那棋道成绩像块污渍,硬生生泼在这锦绣成绩上。 “棋道七胜,在寻常生员里算佼佼者。”曾一石摇头,“放在甲未二身上,便是败笔。” “丙旦九。” 曾一石指尖点在最后一个代号上。 四门上上优,三门上优,画道上上优。棋道一栏朱批“八胜一负”。 “画道上上优与甲未二齐平,棋道却压过一头。”解熹缓缓开口,“八胜一负,在登峰组也可列中上。” 曾一石目光扫过七人: “二三之名,诸位可有异议?” 短暂的沉默。廉俊来率先打破沉寂: “丙旦九画道与甲未二并驾,棋道却胜之。策论虽只上优,但条陈也颇有见地。下官以为,丙旦九可为第二。” 另一名考官皱眉: “甲未二五门上上优!经义、策论之精纯,犹在丙旦九之上。棋道微瑕,岂能掩玉?” “乡试取士,取的是通才!甲未二棋道七胜,在登峰组便是末流,这微瑕在前三角逐里就是天堑!” “乡试小三门占三成!棋道七胜跌至中流,岂是末节?丙旦八胜一负,足列前十!” “策论乃取士根本!甲未二那篇论漕运改制的策论,鞭辟入里,非丙旦九可比!” 争论声四起,大家意见大不相同。 片刻之后,曾一石沉声道: “举手表决,丙旦九列第二,甲未二居第三。附议者举手——” 四只手次第举起,曾一石颔首,朱笔在木板上划过。 丙旦九最终获得第二,甲未二被评为第三。 随后曾一旦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顶端: “解元都没有疑问了吧?” 值房彻底安静,这成绩自然不会有任何悬念。 曾一石他提起那管朱砂饱满的笔,笔尖悬在“丁卯七”上方,凝如渊停。 “点元——” 朱砂笔尖落下,在“丁卯七”旁稳稳圈定。 “其余名次……”他声音沉缓,像推开一扇厚重的门。 “按总分序列。同分者,以策论、经义、律法三科定先后。” 其他名次的判定就不需要曾一石三人亲自去商议了。 四位陪裁官按照惯例,进行评定。 黄昏时分,尘埃落定。 日影西斜,贡院笼罩在暮光里。 所有名次都被誊录封存。 曾一石亲手将朱批的名册装入黄绫包袱,打上江南道布政司火漆印。 “封箱。” 十八口包铁皮的樟木大箱在院中一字排开。 沉重的盖板依次合拢,铜锁扣死。 最后一道斜阳打在黑漆箱体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三百名披甲执锐的江南道精兵肃立院中,甲叶摩擦声汇成一片低沉的金属音。 曾一石将钥匙交予领队都尉,目光凝重,直直地看着都尉森然的面甲: “星夜兼程,直送礼部。沿途若有闪失——” “后果就不用多说了吧。” “遵命!人在卷在!” 都尉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钥匙,按在冰凉的胸甲上。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青石板。 九辆铁木马车载着十八口大箱驶出贡院辕门,没入金宁府渐起的暮色。 江南道丁酉科春闱,尘埃落定。 只待京城朝廷终核之后,便是龙虎榜张、风云际会之时。 第255章 不请自来 清晨,车辙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住。 秦家商队的管事叩响门环,递上裹着油布的信囊: “姑爷,这是老爷和雅文轩托我带过来的。” 油布裹着两样东西:一封是秦沛的家信,另一包则是鼓鼓囊囊的读者来信。 “有劳。” 顾铭颔首道谢,接过信囊,正准备打开看时。 斜刺里忽地伸来一只素白的手,迅疾如风,一把将那叠信抽了过去。 “我先看!” 秦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顾铭只觉手上一空,抬眼便见她已飞快地翻检起来。 她的目光锐利,手指在纸页间敏捷地拨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三十张粘连在一起的附页被她一眼挑出。 她捏住那叠附页转身便走,连秦沛的家信都没看一眼。 “神神秘秘的……” 顾铭看着她小跑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拾起被秦明月丢下的剩余信件,在院子里看起来。 秦明月的房间里。 她坐在窗下的圈椅里,背脊挺直。 窗外晨光流淌进来,照亮了她手中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笺。 信是陈云裳寄来的。 和上一封信相比,这封信要更坚定,更有力量。 看完信后,秦明月几乎看到了那个在县试和府试考场上拿下案首的自己。 秦明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要穿透字迹,触摸到写信人那颗滚烫的心。 片刻之后,秦明月站起身,几步走到书案前,拂开锦垫坐下。 提起狼毫笔,墨迹酣畅淋漓。 “云裳女使:展信欣悦,见汝手书,字字如金石铿锵,掷地有声......” “......破之何难?以才学为斧,劈之!以心志为薪,熔之!……” 写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而坚定的弧度。 笔走得更疾,带着一种近乎鼓舞的力量: “自此刻起,从零学起,何妨?算学浩瀚,吾荐汝先自《周髀》《九章》入门,日解三题,月积跬步……他日金鳞破浪,莫忘告我......” 落款“忘机”二字写得格外洒脱。 她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小心折叠好,装入素白信封。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顾铭坐在石桌前。 面前摊着雅文轩筛选过的读者来信。 厚厚一沓,约莫有上百封,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是位落第的寒门学子所写,字迹工整,絮叨着苦读无望,家境窘迫,字里行间满是迷茫。 顾铭提起朱笔,蘸了墨,悬停片刻,在信纸空白处写道: “功名路远,非朝夕可至。心躁则神散。下科再战,必有回响。忘机谨复。” 笔锋沉稳,带着劝慰与期许。 又拆一封,却是个闺阁少女娟秀的字迹。 信里满是倾慕与对书中男主的憧憬。 顾铭微微一笑,提笔写了几句鼓励的话。 他批阅得很专注,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沉吟。 一封,两封,三封……他挑选着那些字迹认真或问题颇有见地的信笺回复。 书案一角,已回复的信件渐渐叠起一小摞。 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扫过那些等待回复和已回复的信件。 看来这互动一步,确实走对了。 这些还是雅文轩经过了初筛的结果。 而且旧册都能卖复购那么多。 按这个趋势,等新册出来,绝对能够卖爆。 顾铭起身走到书房,在书案下坐下。 案上除了经史子集,还整齐地码放着两摞厚厚的稿纸。 一摞是《学破至巅》,另一摞则是《鸾凤鸣朝》。 故事已写到主角已经高中状元,锋芒初露,正预备选官进入更广阔的天地。 而《鸾凤鸣朝》里,林诗悦也参加了会试,目前还未出结果。 窗外日影悄然移动。 顾铭继续朝后续写剧情,偶尔停笔思索。 书房里只剩下纸页翻动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 “手腕再沉三寸。” 柳惊鹊抱臂立在槐树下,青丝被风撩起几缕。 顾铭剑尖倏地一滞,汗珠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砸在青砖上洇出深点。 他依言压腕,木剑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啸声。 “像这样?” 剑势陡然变得刁钻,直刺柳惊鹊左肋空门。 柳惊鹊眼底掠过微光。 她足尖轻点,腰间木剑已如银蛇出洞。 “慢了。” 冷铁贴上顾铭喉间时,他剑尖离她衣襟还有三指宽。 顾铭喉结在剑锋下滚动。 他忽然撤步拧身,木剑自下而上斜撩。 柳惊鹊格挡的刹那,他左手已扣向她握剑的腕骨。 “啪!” 木剑脱手飞旋着插入泥地。 柳惊鹊的剑却停在半空。 顾铭指尖离她手腕仅差毫厘,被她反手压住命门。 “有长进。” 她收剑回鞘,汗湿的鬓发贴着她微红的脸颊,呼吸比平日急半分。 顾铭揉着发麻的虎口笑起来。 “是你教得好。” 他俯身拔起木剑,青衫后背湿透一大片。 正要去洗漱时,前院忽然传来叩门声。 “我去开门。” 青儿的声音隔着月洞门响起,裙角一闪便往前跑。 门闩抽动的吱呀声割开晨雾。 青儿从门缝里瞧见半个人影。 靛蓝青衿洗得泛白,袖口还沾着墨渍。 “找谁?” 青儿没全开门,只探出半个身子。 门扉拉开一道缝,晨光里立着个书生。 他面容清癯,靛蓝青衿洗得泛白,袖口沾着几点墨渍。 “叨扰府上。”书生一板一眼地说道,“敢问可是顾铭顾三元府上?” 青儿侧身挡住视线,语气带着警惕: “公子寻我家主人何事?” “在下周文博,”书生拱手,长揖到底,“特来求顾相公手谈一局,印证棋艺!” 顾铭已闻声踱至前庭,目光落在周文博身上: “阁下便是长祟周文博?” 周文博再次对顾铭拱了拱手: “顾相公,棋道登峰组唯二九胜者,总算寻到你了!” 他上前一步,袖袍带风: “自棋道考试毕,我遍访江南道踏入棋道登峰组的学子登门讨教。只想找出那日赢我之人!” “可惜与十余名同年对弈后,依然没有找到。” 顾铭挑眉,神色平静: “哦?所以寻到我这里?” “我听金佛文社的学子说,顾相公棋道九胜,因此不请自来!” 周文博眼神热切: “今日登门,只求手谈一局!一解心头之惑!” 第256章 魏崇 顾铭嘴角微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他转身朝院内走去,声音不高不低: “光是下棋,未免无趣了些。” 周文博一怔,立刻跟上他的脚步: “相公的意思是?” 两人已行至后院,一架青石棋枰静卧槐荫下,棋子光润。 顾铭在石凳坐下,指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敲在枰角。 “总得有点彩头,对弈才够滋味。”他抬眼,目光清亮,直视周文博。 “周兄若输了,便加入我金佛文社,如何?” 周文博几乎没有犹豫:“好!” 他撩袍在顾铭对面坐下,神色郑重: “若我侥幸得胜,也请相公答应我一事。” 顾铭略一颔首:“但说无妨。” “请相公与我复盘三局,细解其中关窍!” 周文博眼中燃着纯粹的渴求,“输赢倒在其次,只求明悟棋中真意!” 顾铭应得干脆: “请。” 周文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指尖捻起一枚白子,稳稳点在右上星位。 开局平稳,双方落子如飞,皆是堂堂正正的起手。 顾铭执黑,以二连星应对。 周文博落子沉稳,步步为营,显是根基深厚。 顾铭则行棋流畅,不拘泥定式,偶尔旁逸斜出,却又自成章法。 棋盘上,黑白二色渐渐纠缠。 周文博的棋风显露出来,厚重扎实,如磐石生根,极其注重实地与厚势的积累。 顾铭的应对则显得更为灵动,松散的局面,却暗藏机锋,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 “顾相公好气魄。” 周文博盯着中腹那片虚势,眉头微锁。 他捻起一子,沉吟良久,最终选择深深打入黑棋尚未成型的腹地。 白子落下,如利剑出鞘,直刺要害。 顾铭神色不变,他并未立刻强硬屠龙,反而轻灵地在外围飞罩一手。 这一手看似退让,实则将白棋的孤子隐隐笼罩,更限制了其向中央发展的可能。 周文博心中一凛,感觉这轻飘飘的一手,竟比硬碰硬的截杀更让他难受。 他被迫就地求活,几番腾挪,虽勉强做出两眼。 但黑棋借着攻击之利,外围厚壁已然铸成,潜力惊人。 周文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开局积累的实地优势,似乎正在这无形的消磨中悄然缩水。 终于,周文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从棋罐里抓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上,表示认负。 “顾相公棋高一着。”他声音却并无多少沮丧,反而带着一种释然,“此局……我输了。” 顾铭微微颔首: “原来周兄便是棋道考试上我最后一局的对手,棋力确实深厚,中盘绞杀也令人印象深刻。” 周文博的目光却已粘在棋盘上,眼中异彩连连。 他猛地俯身,手指急切地指向方才那场惨烈绞杀之处: “此处!解元这手靠断,时机妙到毫巅,我若早一步飞,或晚一步并,结局皆不同!还有这手……” 他语速极快,手指在棋盘上划动,脸上尽是遇见高手的纯粹兴奋与求知若渴。 “痛快,当真是痛快。” 周文博猛地一拍大腿,笑声爽朗,“输给顾相公此等高手,不冤!”他站起身,对着顾铭郑重一揖。 “从此我周文博,便是金佛文社的人了!” 就在两人复盘之时。 江南道的护卷铁骑也抵达了京城。 沉重的车轮碾过京畿官道,在薄霜上留下深辙。 车架上,十八口硕大的樟木箱子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巍峨的南浔门城楼在雾气中显出轮廓。 车队碾过护城河的石桥,驶入瓮城。 市声骤然汹涌。 热腾腾的蒸饼香气、骆驼队悠长的铃响、货郎嘶哑的叫卖、车马争道的鞭哨……混杂成一片,塞满了每一寸空气。 礼部司务厅的几名青袍官员早就门洞边的值房里等候多时。 炭盆烧得正旺,为首的老者拢着袖子,目光紧盯着鱼贯而入的车队: “来了!去看看是哪个道的。” 一个年轻官员立刻弹起身,整了整皱巴巴的袍角,迎了上去。 一名披着暗红披风的校尉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值房,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符和一卷盖着江南道布政司火漆的文书: “江南道丁酉科乡试答卷、中试者排名,押运抵京。” 校尉双手将文书与铜符递上。 年轻官员接过文书,仔细查验起火漆印纹和铜符齿痕: “无误。” 几名书办立刻小跑上前,与押车的军士低声交接。 沉重的木箱被小心抬下,装上礼部候着的平板骡车。 “麻烦各位大人了。” 校尉声音依旧平板,抱拳一礼。 他不再看那些装着江南士子命运的木箱,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驾!” 战马嘶鸣,载着他脱离大队,蹄声嘚嘚,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皇城。 文渊阁的飞檐还挂着几缕未化的残雪。 朱漆有些斑驳,巨大的铜钉门环透着岁月的暗沉。 这里是大崝王朝真正的机枢之地,万万人的命运都会随着这里发出的折子而改写。 校尉在长长的宫墙夹道尽头勒住马,解下佩刀,交给迎上来的锦衣侍卫。 拿出牙牌,报上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沉重的阁门无声开启一条缝,将他吞没。 阁内光线幽深。 墨香与陈年典籍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巨大的紫檀木条案后,几位绯袍或青袍的官员或坐或立,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 一名青袍官员在侧间接见了他: “你说是曾大人派你来的?何事?” 校尉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那份薄卷,双手高举过顶: “江南道押卷校尉齐卫,奉江南布政使曾大人之命,呈送誊抄文档一份。” “曾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此卷送与魏阁老。” 青袍官员缓步上前接过卷宗,目光落在封皮上“一条鞭法誊抄”几个端正小字上,眼神微凝: “知道了。” 魏崇贵为大崝王朝内阁次辅。 实际上的三把手,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不可能随便哪个递上来的东西都要看。 文渊阁的这些官员都清楚,总有些特例。 而和魏崇同为上川学派的江南道布政使曾一石无疑就是特例之一。 青袍官员不敢耽误,立刻就捧着这卷宗,来到了文渊阁的内里。 一股更沉凝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紫檀木条案如同巨兽伏卧,上面堆叠的文书几乎要淹没几个伏案的身影。 空气里只有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细微的、压抑的咳嗽。 他走到最里侧一张条案前。 案后坐着一位老者,绯袍玉带,眉骨很高。 他并未抬头,正用一支极细的紫毫在奏章上疾书。 笔尖悬停时,手背上的青筋便微微凸起。 青袍官员在条案面前停下,轻声说道: “阁老,这是江南道曾大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