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长东》 第151章 帝钟 折过廊角临近院门处,女使与张太夫人福身,转头要跑几步先进去通传,张太夫人将人叫住道:“先别闹腾了,咱们悄悄的进去,吓一吓她。” “祖宗今儿个怎么也作顽童了,降了辈分,咱们不依的”,女使逗乐打趣,作势还要往里。 张太夫人急道:“快回来快回来,你进去吆五喝六,转而那老货四处编排我内院欺人呢”。 女使这才返回了张太夫人身后,一行陪着特意都收了声,掩嘴捂笑进了里头。 来的实不巧,养生之道,是为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渟云昨儿起的早睡得晚,今日又合计要去谢老夫人处陪膳,商议往前往观子一事,也是天蒙蒙亮便离了床。 没曾想丫鬟吩咐早膳也不须去,她既起了身,懒得再倒回枕榻,杂事抄书消磨半日午时后方往寝房休憩,一眯了眼就睡的熟,直到张太夫人进了院,还没醒开。 辛夷在外最先见着祖宗过来,惊慌上前告了礼,道是“姑娘晨间早起,是故午睡久了些”,话毕忙转头冲着屋里喊“苏木”,要去催渟云。 张太夫人亦是摆手打住,笑眯眯道:“别,别做声,我今儿个过来玩的,我等一等她。” 屋里苏木听见动静,回问不见辛夷答话,跟着冒出半截身子,见是张家老祖宗来访,同是吓的连忙要喊。 个个惊惊乍乍好一阵,才算明白张太夫人是刻意没着人通传,于是齐齐住了嘴,轻手轻脚上了茶水,提心吊胆陪着在外厅候着等。 “你们谁也别叫她,与我慢慢瞧她睡到几时去。”张太夫人拄杖坐下,笑与众人道。 坐得约莫两盏茶功夫,仍不见里屋动静,她自起了身,指着里屋门口道是:“我上门是客,可自个儿进得?” 张谢两家祖宗的干系,谁敢说个“不”字。 渟云房里人又俱是知道张太夫人当年甚是喜欢渟云,巴不得今儿个重修旧好,连着话要请,略微高声了些,张太夫人手指立时压到嘴皮子,仍是笑着“嘘”道,“你们莫吵,莫吵的我坏了性儿。” 人人又作蹑步,搀手张太夫人要往里,唯冷胭在院里时日尚短,只恐渟云贪睡失礼祸及自身,故而面色惴惴特站在了一旁。 张太夫人推开胳膊,佯作板脸道:“你们别扯我,我自个儿腿脚走动好使着呢。”说着手上杖子在地面拄的“邦邦”两声,铿锵往里去。 这就是有私话要说了,苏木略斜脸,与辛夷四目相对,各自点头退了些,张家丫鬟婆子亦是住脚,独留张太夫人贴身多年的刘嫲嫲跟着进了里屋。 进到也没直往渟云寝房床前去,过门便转了个向,往书房处走。 张太夫人已有三四年没踏足此地,目之所及窗纱书案立屏架子躺椅等大件陈设一切如旧,只案几上不似渟云幼时简朴井然,多了些杂件书纸油墨,摆排的甚是随意,晃眼瞧着凌乱的很。 走到跟前再看,影青砚滴里绰绰可见得水位线还有大半,定是今儿新注的,旁儿墨碟里残墨也没收,正对窗棱风吹已有了微微一层皮,她用的墨淡,不是漆黑,而是有些许发灰,像将凝未凝的芝麻糊。 墨碟往左是一册翻开的《草本经注》,上头字迹横平竖直,画的草木苗子也如多年前周肇看到的形准骨僵,无丁点韵味。 书再往左,是案台正中位置,准对坐椅,垫板铺着一张写满的澄心纸,纸再往左,同样的纸拿铜板压着晾了三四张。 到案台最左边,则是厚厚一叠,两样物事搁在上头,一是个卷轴,大抵是书法画作,另也是一卷,皮子样貌形状,看不出是何东西。 除却这些,又零碎砚台笔洗笔架勾笔排笔铜尺炭条镇纸裁刀乱七八糟无甚方位,哪里是空处就搁哪里,案台右下角,则扣着那个三清铃。 张太夫人含笑伸手,摸了一下铃柄,估算这摇铃摆放位置,差不离是人坐在椅子上,刚好能随心够到。 她提拎起拿到眼前,摇的清脆一声,果看见铃沿处已有了些许油润光感,由此推断,渟云对这个铃铛甚是喜爱,但甚少拿去别处,只常在此处独自摸索。 张太夫人放下三清铃,又看到那毛黄色皮囊子样物事,好奇使然,往里走了两步,伸手要拿,一下子竟没拿起来。 倒不是东西有多重,是她下意识认为皮胄轻薄,这尺长手腕粗细的一卷,能费几多气力,摸到其间冷硬也没立时反应过来。 一举不得方察觉怪异,重新拿到身边,将那册《草本经注》合拢随手搁到了架子上,摊开皮套卷,里面七八根白冷利刃依次排开,箭簇森然。 “啊。”张太夫人全无准备,低低呼了一声,忙丢了手,往后退了小步。 “不妨事不妨事。”刘嫲嫲在旁一直盯着老祖宗,也没料得翻出个这玩意儿,赶紧原样往回卷,安抚道:“许是姑娘拿来玩的。” 渟云寝衣赤足站在里屋门隔处,将信将疑喊:“张祖母?” 她那会在床上已是迷糊要醒,困意又没完全散,闭着眼睛本是要再躺躺,是听得外头有何动静。 不过自己院里不像谢祖母处人人噤声,一贯是谁要动就动谁要静就静,所以也没当回事,想着真有个十万火急,辛夷肯定会往房里传的。 于是继续半梦半醒眯了些时候,直到恍惚是三清铃响,一个鲤鱼打挺立时坐了起来。 又咂摸那玩意倒扣在书案上,旁人不会动,窗风吹不着,无端端的哪里会响,当即再泄了气,闭上眼睛还想梦寐一阵。 然喘息两口后睡意全无,笃定刚刚是听见三清铃响了,顾不上外衫鞋袜,下床即往门口。 帝钟震声,神鬼咸钦。 三清铃又称帝钟,只有道家斋醮科仪才会摇,她平日从来不会拿起。 这几年张太夫人虽时有往谢老夫人处走动,却是甚少叫渟云作陪,俩人多只在叩首问安打个照面,渟云初醒眼有惺忪,隔着半个屋子,眼帘里是张太夫人侧影。 至于刘嫲嫲,在院子撞见了不一定能叫对了称呼,这会哪能认出。 何况,这两老做贼似的站书案前,渟云实不能确认身份,瞅着自己裙下赤脚,也不好直接上前,反往旁儿缩了缩挡住身形迟疑道: “您是.......”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2章 商量 主仆二人齐齐转了身,刘嫲嫲手里刚收好了袁簇送的那护臂没放,渟云见得果真是张太夫人,一时窘的满面通红,尴尬道:“等等等等。” 说罢转身回到床前,慌乱套了外衫鞋袜,仓促要喊辛夷进来帮手打理鬓发,开口瞬间又想起张太夫人已在屋里,竟没个人通传,必是两个做长辈的特意交代,就不知为着何事。 她呆立原地片刻,顾不得其他,只学旧日随手挽了独髻,捡桌上挑灯用的银戳子别着。 衡量一切勉强落了个妥当,渟云合眼长呼了口气往外,人到门口时,看张太夫人已将那幅“红丝悬砚折蟾桂”拿在了手里,正拆上头系绳。 阻止已是不及,顷刻间也想不到有什么能阻止的理由,她老她幼,她强她弱,她高她低,何况那画也算不得要紧,当年“狼狈”已经东窗事发,个中经过,张太夫人巨细皆知。 道家又讲无为无隐,看就看吧。 渟云脚下稍顿,续寻常迈步往前,行至近处微福身道:“张祖母安好。”话里且有微微喘息,是方才急切还没消尽。 张太夫人绕开最后一圈系绳,拆下递与一旁刘嫲嫲拿着,自个儿轻缓打开画轴,纸上是明月絮絮凝冷露,红丝细细折清霜。 对比书案纸上的花叶,一正一灵,一直一逸,有水火之别,实难叫人相信竟是出自一人之手。 张太夫人托着画转身些许,还如旧时慈和笑道:“这个是何时画的,我没见过。” “闲时偶得。”渟云略颔首,刻意答的含糊。 袁娘娘来那天仅说是自个儿传话给宋隽,陶姝也只说了是她代为传话,并没说是“借画之由”,这画后来又是从谢承处绕回来的。 由着牵扯众多,能一句代过,自是代过的好,想来张家祖母也并不是非要追问来龙去脉。 比起这个,张太夫人多年未至,一朝进门如入无人之境,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渟云不欲费神瞎猜,张口要问,张太夫人先道:“我来寻个东西,先上你谢祖母处找过了,那老货倒还识趣,这么些年没偷了抢了你的。 是个翠玉挂鹤的项圈,可记得?该在你这的吧。”说话间把那画再原样卷起,顺手递给了刘嫲嫲示意依旧拿绳子系上。 渟云话吞在喉间,听得张太夫人是问这东西,喜的差点呛住,若单是来取个东西,那简直是祖师显灵了。 记得记得,岂止记得,这些年圣人信道,年年礼祭天贶节。 圣人要祭,谢府里当然也得祭,六月一开初,大小物件就被翻到院里晾晒承阳,其态度之虔诚比观子里众师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故渟云院里也不得消停,丫鬟婆子抄家似的往外倒腾,别的就罢了,粗手粗脚点无妨,珠宝首饰最是要紧。 尤其不能对着烈日猛晒,且要小心翼翼的取出,吹一阵子风,能水洗的水洗,不能水洗的用豆面淘澄,再拿锦帕擦了,涂些油脂润养晾过方能放回盒子收纳。 本月之前,她的首饰不多,贵重的也没几件,独那个项圈,回回拿出来都要被丹桂说道好久。 整块的上好翡翠取了圈,赤金敲的薄片雕云纹裹边,又白肉黑籽和田玉雕的一对儿双鹤,说是价值千金不为过。 更要紧是每次渟云都忍不住奇怪,当年自个儿明明得了两个项圈,一个就这值钱的,一个是盈袖送的,长啥样不记得了,反正肯定不咋值钱。 偏崔娘娘把那不值钱的收走了,这值钱的倒留下了。 这会子听说张太夫人问起,极可能是要拿回去,渟云哪能不喜。 既免了以后年年晾晒时麻烦,还了结因果一桩,她顿改方才窘迫局促,也不管张太夫人是不是还为着别的,只欢欣雀跃点头如捣蒜: “记得记得,在在在,张祖母等等,我立时就拿。”说罢不等张太夫人应允,转身再往寝屋跑,东西就在最里柜子上层,她知道的。 刘嫲嫲系好了画,调笑声轻道:“娘子笑成这样,莫不然是猜到了祖宗心思,喜的摸不着北,上赶着去取,都不唤个下人拿。” 张太夫人笑着努了努头,温声道:“你去门口候着吧,我自与她唠叨一阵。” 刘嫲嫲把画放回原位,侧身往门外退,临走目光却盯着案台上护臂久久才收。 渟云跑进里面,挪了个琴凳往柜子处作垫脚,顺当取了盒子,复回到地面站稳了,打开盒子检视无误,放到床上,将凳子挪回原位后方双手捧着往外。 再看刘嫲嫲不知何时也离了去,独留张太夫人坐在窗边躺椅,斜身靠在椅子扶手,望着窗外似有些怔怔。 渟云蹙眉,思量自个儿约莫睡的不久,窗台艳阳仍是灿灿金色,落在那一排发了芽的人参块上,像是镀得一层薄薄密合色糖浆。 她还能看到窗外绿浓,窗上天高,分明是阳春布泽德,万物生光辉。 偏张太夫人往那一坐,就成了春归留不住,暮景照桑榆。 渟云捧着盒子,突而心如止水,既不再惮于张太夫人为何来,也不揣测手上项圈又要往何处去。 她再没刻意放轻脚步,捧着盒子上前,寻常声道:“张祖母,我拿来了。” 张太夫人并未回头,只略抬手指了指窗台上摆着的七八个正方陶盆问,“这些都是什么”? 花不似花,草不似草,昏黄色块状物各自半死不活的挂着点绿,不像是长出的叶子,谁拿染料糊上去一点凸起似的。 “是前些年,您送了我两株参苗。”渟云道: “书上说,人参开了花就是老桩,可以切些下来培新株,这是去年切的,上月冒芽见了绿,本是该拿到外头去,是天气愈加热了,我怕嫩苗吃不消,午间就搬到这里。” “哦.....”张太夫人应声,想了一阵,“是有这么个东西。” 她缓缓回转头,先看渟云脸庞,再看到她手上盒子,笑道:“打开看看。” 渟云收了收桌上零碎,整理出方寸空地,放下盒子揭了盖,里面东西光洁如新。 张太夫人坐正身子探头看过,伸手拿出往眼前抖了抖,白玉双鹤振翅欲飞,她递给渟云,若有所思样道:“你谢祖母,叫我来与你说些事。” 渟云双手接了并不拿着,手心托了双鹤让其静止,放回盒子,颔首道:“那张祖母...” 她抬眼,含笑看着张太夫人,“是来与我商量呢?还是与我知会?”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3章 鹤寿 这字句用的尖利,偏她语气温吞,笑意柔和。 张太夫人盯着渟云眼眸,想从里面找出丁点年少无知情况刻薄乃至针锋相对,四目交错许久,什么也没有。 她是老来万事空,她是心中无一物,二者俱是喜怒皆看淡。 张太夫人指了指桌前椅子,笑道:“我看你写的好,你就再写几个,我与你慢慢说道,是商量是知会,我说了不算,你自个儿听了才算。” 渟云依言垂头往桌前要坐下,又听张太夫人感慨声道:“是你这有意思。 盛京里头,敢这么向我问话的,别说你这个年岁,往上再数二三十年,该是要哄我两声称‘洗耳恭听’。” 渟云抬脸,看张太夫人又复望着窗外,似笑似嗔,“你怎么长的,这般有意思,我院里那几个,不如你。” 渟云抿嘴未答,侧身坐下,循着旧日章程,先检查上午抄的书墨迹干透与否,干透的,收往那一叠等来日缝线装订,没干的,摆往边缘接着晾。 另拿了墨碟在前,取过砚滴往里加稍许水,再捏了墨块在手徐徐研磨,浓色渐渐晕开,张太夫人似存心逗弄,追问道: “嗯,你说呢?我夸你呢,我这几年没来,是谁教的你? 那屋里老货定没这个好心,你从何处学来的。” “我并没学得什么。”渟云手上未停,“张祖母也并非夸奖我,您只是...”她顿了顿,平静声像在娓娓讲述她人事:“自夸尔。 我年幼时,曾为她人青眼沾沾自喜。 现在我长大了,您说我这有意思,实则只是在告诉我,您在盛京声名赫赫富贵荣华位高权重族厚根深。 您和谢祖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肯屈尊降贵收怒敛性与我说几句好话,是你们大发慈悲,菩萨心肠,我该屈膝跪地叩头作揖喊祖宗,岂能视若无睹,与您同台并坐论短长。 不是这样,我不在乎我在祖母眼里是个什么模子,非我轻视两位祖母,是我不在意我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模子,你们愿意如何看,就看吧。 我师傅教我,冷暖在自身,勿将喜乐付他人,我想叩头时自当叩头,我不想,您千般无用。 我不过是,寻常问,祖母是来与我商议,还是知会我?若与我商议,我愿意与您各抒己见,若是知会于我,我乐得缄口免生事端。” “是大了。”张太夫人笑往地上杵了杵手杖,“以前我们怎么论来着? 草么,风来要飘,雨来要倒,霜来要白,雪来要枯,天生万物不成活,地载大千,是芸芸无定。 地叫她怎么长,她就该怎么长,你那时画的极好,怎么画的倒回去了。” “我读的书少,以为理当如此,后来读的多了些,才发现不是。”墨色已浓,渟云停了手,将墨块放到一旁,另取了个钧红小罐揭了盖子,拿笔筒里竹勺从罐子里挑出些马鞭草熬煮的胶料加到墨碟里。 这东西可以给墨增稠,更好的保持墨色不散,是以前在山上常用的固墨之物,那会张太夫人觉得渟云用的墨颜色稍淡正是因为加了这个。 她再拿了银针调和,续笑道:“无妨无妨且无妨,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不是地要她怎么长,她就怎么长,是她要长,不问地如何,天如何。 风如何雨如何,摧得一时,摧得一世否?” 渟云丢下银针,转头从笔架子取了支小毫,往墨碟里润过,落到纸上推开,仍是叶僵枝硬的一笔,“张祖母是来,与我议婚事的吗?” 张太夫人笑而未答,瞧向桌上项圈另起话头道:“你怀瑾哥哥,今年弱冠多一岁,与你家长兄常来常往,你也见过不少次,该是记得的。” 那时把这项圈送来,便是有意撮合,张瑾是府中老来幺儿,不堪重托,文能断字武能上马就算全才,约莫是在皇城混个食禄官儿做一辈子富贵闲人。 至于姻亲,以张府地位加持,当然是从世家女里挑。 只当时没了张芷,张太夫人顽执难休,巧合渟云冰雪灵透,族谱又给在谢府正室院里,但得两家老货好生教养教养,与张瑾议婚,惹不出半点闲话。 若叫依着张太夫人主张,渟云当年再凭借一手丹青才名远扬,怕不是旁人还要道一声“张家哥儿好福气”,能娶得谢氏女。 偏就人事不顺情,好歹到如今,再与京中外人提起,张府长房正室的儿子娶的是谢府义女,就有点难听了。 张太夫人肯与谢老夫人斟酌,是为着渟云对“太子之争”洞若观火。 开拓不易,守成更是难得,能在一滩浑水里屹立不倒保全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眼见得圣人年迈,诸王相争,朝局动荡,党派林立,渟云确实很像桌上骰子,能把骰子捞到家里也不错。 前提是,骰子愿意随了掷骰人的心,叫她转出哪个数,她就转哪个数出来。 不等渟云答声,张太夫人自顾往下说道,原桌上盒子里项圈,是张瑾五岁生辰,张府里着匠人制的。 宅里幺儿么,也就指望个平平安安,鹤寿千岁,以此给哥儿贺喜。 意头倒好,就是张瑾年岁略大些,嫌弃翠圈白玉女儿气重,不稀罕,叫张太夫人收着了,转而到了渟云处。 张太夫人再仰了身,倚在椅背上,闲话般道:“祖母老啦,见多了才子佳人郎情妾意,你呢,又是清净地里长出的根苗,估计也没盼着什么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结个亲,成个家罢了,白首同心难得,能有举案齐眉,不错了。 你若愿意听祖母的,祖母就与你怀瑾哥哥议一议,你若不肯听祖母的,那晚间就去你谢祖母处,与她议一议。” 张太夫人等得片刻,见渟云笔墨顺畅,显然是此事丝毫未影响到她心境。 张太夫人续往下,说了姚大娘子那娘家侄儿来历。 偏房里出的小子,亲娘妩媚,连带儿子也得老父亲宠,姚大娘子与娘家哥哥情谊亲厚,这才要帮着要求好亲。 那侄儿却不是个长进的,十七八年纪,连个州举人都没混上,若非宋府的面儿,就算是谢府义女,也轮不到他腆着脸要庚帖。 “你想去何处呢?”张太夫人问。 “我明儿个要去我师傅处。”渟云仍是无所谓。 “你去不得你师傅处了,明儿去不得,后儿去不得,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许是都去不得。”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4章 周行 渟云这才略有动容,笔尖凝滞良久没往下写。 眼见得毫上墨色要汇聚成滴污了纸张,她到底舍不得,搁了笔往墨碟,佯作不记得书上内容,拿了那册《草本经注》到面前翻阅。 这番动作哪能瞒的过张太夫人,当即笑道:“是了,就这个你上心。 你那师傅养你不过七八载,吃糠咽菜风吹雨淋,暑重霜寒的天要你早出晚归往深山老林寻草问木,你日日惦记。 咱们这养你也七八载了,高楼阔屋奴仆成群食玉穿金,我看呐,我和你谢祖母没得着你半分情,好个没心肝的白眼姐儿。” “祖母有话直说吧,不要牵扯我师傅。”渟云温声道。 “我来时,你谢祖母说你精明着,天家的事儿,你描的鼻子有眼,句句在理。你猜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不尽然,旁观者清而已。”张太夫人笑道: “可见是我说的准,一会去叫那老货没脸,但得你是真精明,就该知道你去不得你师傅那。 太子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父谢简保的是晋王,偏陶家那小娘子保的是齐王,她又拜在你师傅处。 旁人眼里,你师傅定会被归属齐王党,你若在此关头与你师傅走动过密,就是谢府与她有密。 党争最忌蛇鼠两端,不管来日谁输谁赢,谢府决计不会有好下场,你就是要了你谢祖母老命,她也不会许你再去的。 更何况近日天象有变,哪朝翻出来,扣个罪名称术士妖道兴风作浪蒙蔽圣听,岂不是你父亲牵扯其间,助纣为虐。 你谢祖母面上正经,私底下怕是悔的跳脚,该早些叫你断了与陶府干系呢。” 渟云一点即透,立时明白过来,短日里,确是去不得山上了,事关谢府生死前程,自个儿绝计不能走脱,估摸最早也要等到月二十七后才有机会。 她恐陶姝行事祸及观照道人,另拿了一张空纸到面前,轻道:“那还请张祖母想个稳妥法子,帮我递一封书信给师傅。”说罢伸手要取笔。 “你而今要祖母办事,是开口就来,幼年尚且给个好脸,现儿是好话都不肯多讲一句了。” 嘴上说着如此,实则张太夫人笑意未改,对渟云处变不惊甚是满意,最怕就是面前人分不清局势,上蹿下跳追前问后,连个轻重缓急都想不明白。 渟云手压在笔杆子上,终没拿起,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着手背上青筋蜿蜒,她看着那一排人参块,许久方道:“祖母以前说,求人是求不到头的。 能成的,自然要成,不能成的,死乞白赖终不能成。 我不去为难谢祖母,两位祖母能不能别为难我?” 张太夫人缓缓仰身,复靠在椅背上,半躺着望向窗外,呼吸拉的甚长,好像是周身气力都化作鼻息,想要追逐缠住狂奔而去的流水光阴。 又在和光阴岁月搏斗中艰难抽出一丝,支撑着年迈身体躺在这和渟云娓娓循循:“我院里如姐儿要进宫伴驾时,我也这么与她说话。 她和你一样,聪慧的紧,那些弯弯绕绕的哄不住她。 旁人都跟她说,是她生的丽质,长的巧心,世上少见,天上难寻,寻常男子哪配的住,也只有宫里圣人,才不算辜负辱没。 她不肯依,论起辈分,得叫圣人一声老舅爷,尊卑混乱,人伦失序,老少失调,种种种种,比你有理多了。 你上得几年学,识得几个字,我如姐儿,请的翰林太师为她润笔开蒙,天家公主不过如此。 我只得与她据实相告,不是她要紧所以得往宫里去,是圣人要紧,所以咱们得往宫里去。 你听见了,不是你要紧,所以祖母往你这来,是你怀瑾哥哥要紧,我想给他寻个贤蕙正室,最好是太平时安安分分,乱局时能稳住家宅。 甘蔗难得两头甜,别家姐儿,门高的必然性情骄纵,门低的又少教养心计,数到头儿,你倒甚是合配。 祖母知你性情,不是个喜爱逢迎往来的,可一旦成了家,夫妇一体,他若蒙难,你就要陪着葬身。 祖母是想,给他留个菩萨,不求保得前路亨通,但求后路顺遂,能进能退便是福气。 至于你为不为难,我和你谢祖母哪管得这个。” 张太夫人嗤笑一声,多了些许严肃,“我不知你那师傅教得你些什么,你在书上册子又看得些什么,祖母只告诉你一回,传言大多都是念来听个乐子的。 那些文啊墨啊,写姑娘就是琴棋书画,写儿郎就是文韬武略,当皇帝的必然心系百姓,当臣子的都是忠义廉洁,做了父母就疼惜子女,当了祖宗就颐养天年。 没这么回事,你看哪样能得其好?琴棋书画的郎君背德,文韬武略的声名不保,心系百姓也没见得就能稳坐江山,若叫当官的都是忠义廉洁,何来的朝朝代代换了又换。 赶上了,恰就赶上了尔,赶上了她是个千金女,赶上了他是个万户侯,赶上了托成个王爷身,赶上了你落在菩萨庙,赶上了咱们祖孙坐一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在观子自在,是你师傅替你挡着,那谁又替你师傅挡着呢?你在京中,要被官宦为难,你去乡野,要被地痞为难。 世道中人,不就是个相互为难,唯一的法子,是往高处走,站的越高,为难就越少。 你若应了.....” “原来祖母过来,”渟云打断道:“既不是与我商议,也不是与我知会,是过来吓唬我的。” 张太夫人略有不满回了头,见渟云捏着二指见方叠好的纸条,笑道:“请祖母帮我把这个递给师傅吧。 我猜谢祖母未必是在懊悔没早些让我了断与幺娘关系,她真要跳脚,也是跳脚当年随祖母您上山,把我给带了回来。 祖母说的不错,赶上了而已,既然世事都只是赶上了,何必跳脚,何必前路后路,何必哥哥侄儿?” 她恭敬起了身,离开椅子将纸条放在桌面,绕过张太夫人往窗台处,仔细捡了两个陶盆,双手各拿一个与张太夫人看,笑道: “这俩长的最好,别误了浇水施肥,定能存活,是送给祖母的。 祖师有言,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不管祖母与谢祖母如何,这都是我要送你的。 我不会为了您二人失正,自也不会为了您二人破邪。 只有一桩。”渟云顿口,略福身,转而背对着张太夫人,轻巧将两个罐子放在桌面,捏着手腕间唯一那粒血竭,一贯的恭顺带着点怯懦语调: “别为难我师傅,不然,我会把谢简杀了。” 张太夫人看见那只手,移到了装着箭矢的毛皮囊子上,她现儿才揣测那是个什么物件,猜的是见血要封喉。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5章 灵宪 渟云摸着袁簇送的袖箭,多年不甘怒意委屈集中在手上,牢牢抓起又捏的死紧,仿佛要凭一己之力,将七八根精铁箭矢从中捏断。 屋里寂静呼吸可闻,申时太阳正当暴烈,携卷院里虎杖独有的清苦味涌进窗门肆意翻腾,她不确定外面有没有丫鬟偷听,不过这会也不在意了。 “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渟云重复,回身向着张太夫人,将袖箭挡在身前,语无伦次般强调:“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 “你敢吗?”张太夫人不以为然。 渟云指尖绕进袖箭系绳活扣,仅需轻轻一拉就能解开,轻道:“祖母敢吗?” 不等张太夫人回答,渟云上前一步,语调渐沉,近乎逼问:“谢祖母敢吗? 你们敢把我如何吗?敢的话,祖母就不会坐在这。 请祖母不要为难我师傅,当年我送您那两筒蜜柑,她不愿意的,因非她起,果不该她受。 我身随师傅,没见到我师傅之前,既不会配你家长房公子,也不会许他家偏房破落。 就算我来日要结姻亲,也是他们各凭本事求娶,非我求嫁。” 话说到最末已是颤声难掩,渟云把袖箭重重丢回桌面,砸的墨碟倾斜,抄好的医书污了三四张。 她近乎咬牙切齿,朝着门外大声吼道:“辛夷,替张祖母寻个能拎着的盒子来。” 辛夷在外屋仅听见喊,没听着巨细,应了声边往里走边问:“寻个什么?” 张府刘嫲嫲一直守在门口,祖孙二人对话没怎么听着,这声吆喝倒是听得清楚,分明谢府的小娘子动了怒。 这还得了,她自抢在辛夷前面进了屋,却看见张太夫人猛拍了下椅子扶手,连声叫“好”。 脸上更是不见往常颓唐老相,取而代之是满面红光,喜滋滋对着渟云道:“好,你要记着你今日的话。” 说罢张太夫人撑着椅子扶手要起身,刘嫲嫲忙上前要搀,张太夫人推手道:“你收拾东西,收我做甚,我就真老的胳膊腿动弹不得了么。” 辛夷现方进了屋,走到众人跟前茫然问,“你要什么来着,刚儿没听清。” “叫你替我寻个篮子来,”张太夫人指了指窗台,“那些个,那些个都给我装上,”又歪着脑袋问渟云,“是不是,是不是都是给祖母的?” “诶,是呢是呢,”辛夷献宝似得,得意道:“娘子年年都在念叨,就等着那老桩开花。 去年切下来,芽又长的慢,念叨的更勤了,等着,我这就去寻个妥当的。”话落转身往外跑了去。 渟云并不答话,张太夫人站稳了身子,叮嘱刘嫲嫲道:“都收起来,来了一趟,咱们也连吃带拿的走。” 她指了指装着翠玉项圈的盒子,忽地改了语气,严肃道:“那个就不收了,过不多日子立夏了,咱们园子里宴客,带着好看。” 这话意思,是与瑾哥儿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刘嫲嫲笑称了好,转头去打量窗台上参苗,夸耀道是“多少奇工巧匠不见得能养得山参分苗”,又道“院里藤茵苗盛,不似闺阁,倒像杏林。” 渟云始终未有言语,直至辛夷拿了个四方平底竹编食盒进来,笑道:“我看别的都不合用,就这个,透气又轻巧,不怕捂不怕压的。” “我来吧。”渟云接过篮子,先将桌上两个陶罐移进篮子,再往窗台尽数收罗,盖上盖子递与刘嫲嫲,略福身道:“请两位祖母的好。” 这是赶客?刘嫲嫲越发愣了愣,张太夫人笑道:“走吧走吧,咱走吧。”说着伸手,将渟云写就对折的那张书笺拿了放在袖笼里,迈步往外,感叹道: “近儿这天实好,若不是房中哥儿都等着放榜,早在咱们那搭棚摆宴,老骨头也沾点年轻气,免得成日里昏昏,没进棺材,先躺棺材里似的。” 辛夷随后跟着要送,走出两步才看渟云还在原地,吓了一跳,忙拼命使眼色示意送客,不仅仅是空,这活祖宗啊。 渟云微叹了声,垂头跟在后面,到底是把张太夫人送出了院门,回转抬头看天,天道实好,晴空如洗,院墙那一架忍冬已是绿意盎然,枝叶其间生了细小花苞。 辛夷跟着进屋,忽地咂摸出些许不对,以前渟云甚少叫喊使唤人,偶有需要,也是喊这个姐姐,那个嫲嫲,直呼其名,基本就没听过。 她犹豫要问,渟云埋头走的飞快,转瞬上了台阶进屋回了书房。 张太夫人出了院门脸色骤变,只身边跟着的丫鬟多,刘嫲嫲亦是不好过问。 待到进了谢老夫人房中,遣散众人后,刘嫲嫲站在远处,隐约听得张太夫人甚是急切,好像在说什么“必是要反。” 她凝神要听的仔细些,莫名汗毛倒竖,果断打消心思,再往外站了些。 里间谢老夫人犹不可信,自言自语道:“如何就说是要反呢?” “你糊涂了。”张太夫人拍着膝盖道:“你不是糊涂,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你就信我,若下月初,晋王未能入主东宫,他必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咱们....,活的太久了。”张太夫人从袖笼里取出信放到桌上,“这是给观照道人的,你送还是我送?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晋王一谋不成,再谋不成,三谋不成,人之常情,定会铤而走险。” 她顿了顿,“圣人,活的也太久了。” 谢老夫人斜眼看到那信无封无戳,显然是可以随意翻阅,那就没有翻阅的必要。 谢老夫人收神,又记起去岁观子里来信,万全起见,伸手拿了信要看,随口道:“你怎么说,要还是不要?” “本来不是很想要,她说逼急了,就把你儿子杀了。” 谢老夫人手上一抖,重声将纸拍回桌面,板脸看着张太夫人。 张太夫人“嘿嘿”一笑,“她这么一说,我就非要不可了。 上哪找这种菩萨心肠,金刚手段的,我就要这个。” 她长出口气,端了桌旁茶碗,掀盖凑往嘴边,掩了口鼻半张脸,许是一口茶水下喉,热气氤氲的声音沙哑,“我就要这个,为什么当时,如儿没把那老不死杀了?” 谢老夫人指甲在纸张上抠出长长一道,这才明白为何张太夫人往渟云院里走了一趟,回来却先说起“晋王必反”。 她手无寸铁尚生杀意,诸侯仗剑,如何不起弑心,一而再,再而三。 渟云回屋闷声收拾了桌上杂乱,裁测新纸铺就要写,余光看到仍旧扣在桌面上那三清铃,略作思量,看天色不算晚,唤了辛夷陪同往谢府书院。 她本不想再参合所谓“东宫之争”,但张太夫人一番问话提醒,难免她担忧观照道人已经牵涉其间。 渟云记得陶姝说的是《灵宪》,循着架子编码查找,藏书万卷的谢府书库里竟然没找着。 这书以前观子里约莫是有的,传为后汉年间所着,囊天之圆,括地之方,表宇之无极,端宙之无穷,是为观星望月,问历数年之学问也。 说的明白些,是用来计算星象的。 她不死心再翻了些许时候,确是没有,无奈转到外面,考虑该去哪找一本。 谢承为着殿试,仍是常在此温书,偏房无门,对厅中一览无余,见她在中厅站得许久似有愁色,犹豫片刻起了身出门道:“何事?” “咱们来找书的,没找着呢。”辛夷站在渟云身旁,“我正跟姑娘商量,是问管事的采买,还是咱们回去自个儿寻。” “是什么书?”谢承看着渟云。 渟云侧脸,辛夷抢着道:“是灵宪,灵宪,刚儿我还说没听过呢,不怪咱们这找不着。” 神鬼志异星象吉凶,文人多不推崇,未必是没有,不过得翻检些时候,谢承道:“我让底下帮你找找吧,找到了告知你。” “谢过长兄。”渟云微福身,与辛夷道:“我们先回去吧。”说罢垂头往外,并不多看谢承。 她拿到《灵宪》时已是月二十四,此书少见于市,多为手抄流传于师徒门派之间,谢府里倒是有过收罗,因于学问无益,故束之高阁,没摆到架子上,谢承吩咐底下人找了好些时候。 渟云坐在书案前,翻到关于“太白星”的部分,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浩空寥凌,称“太白”。 星之运谓轨,星之行为迹,太白之轨迹,常数则夜出昼消,异数则凌日经天。 其下批注:后汉天文志,永康元年七月丙戌,太白昼见经天。 三国志魏书卷,景初元年十月壬申,太白昼见在尾,历二百余日,恒昼见。 晋书·天文志,元嘉三月,妖星见于南方,中台星坼,太白昼见。 她一条条往下读,不断思考这个中关联,天道无亲,运行有迹,陶姝是推算出了太白昼见,一定有某种计算方式。 然渟云实不擅长这个,三日一晃即过。 后有书记,梁孝光三年,春暮,太白昼见经天。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6章 晋分 时年三月下旬,二十有七,惠风和畅,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驻,是唯金乌曦盛,众生皆不能张目视也。 逢午,日晷指北,街有疯汉惊惧,仰面张臂以问上苍,狂呼“太白经天”。 一人声起,则百人声起,转瞬千数万数,呼声汹汹如山崩地竭,漫涌至天家禁宫。 早朝始罢,圣人歇在文德殿,忽听屋外扰扰。 问随侍,随侍内人尚未做声,门外宦臣匆忙进屋,跪地叩首称“天象有异,是故宫娥惊诧,人心仓皇,请今上圣裁。” 半刻之后,司天钦监正郑玄快马加鞭赶到宫门,与一辆四驾青帐朱毂马车迎面撞上,赶马的交领斜襟,衣袍逍遥,赫然是个道士装扮。 寥加思索,郑玄揣测马车里该是圣人新封的清绝尊者,然道正司不临朝,双方仅算得半个同僚,又男女异见,这半个同僚的情分还要再砍去半个。 却不知,此时此刻,清绝尊者,为的何事往宫中去? 郑玄已然下马,迈步就是宫门禁苑,迟疑间传旨的内人又催,“大人呆立着作甚,咱们走啊。” “那位该是,昔陶公....”郑玄略抬手指了指马车,有些迟疑,一是不确定来人是不是,另来,清绝道人是昔年安乐公女儿,父亲盛名在前,称呼上理当尊先人讳。 内人跟着看将,恰马车横梁上马夫嘘声,四匹马应声而停,一只青襟素手从门帘侧探出,缓缓将门帘拨向一边。 先下来的是个十五六貌道童,抱了数个甚厚的锦布样墩子,郑玄正看的奇怪,那道童躬身将摆成阶梯叠放在地,始知是下马用的脚踏。 宫人恍然是才认出来人,朝着郑玄拱手道:“大人眼好,小人眼拙,不认得清绝尊者也到了,赶巧了您二位一道儿。” 说话间马车门先冒出白玉一点,紧接着陶姝探出半身,直了腰掠过手间麈拂,仙姿鹤步下了马车。 郑玄见得人面出尘,头戴芙蓉冠,腰悬太极木,一身顺圣紫氅满绣星辰宝塔,双足明黄云履织就青鸟金乌。 陶姝竖掌在胸施了道家礼数,眉宇似笑非笑,眸间有愁非愁,颔首道:“您是郑玄郑大人,有礼了。” 郑玄年方三十又七,在朝十余载,借得天理,仗得地势,纵横敢与武夫争高下,捭阖曾与文吏论短长,此时此刻,居然后背汗毛倒竖悬心霎紧。 是天象不吉之故,他下意识抬头看天,烈日当头,太白在侧,煌煌耀目,夺主之辉。 天下革,民更王。 强光照的他有些睁不开眼,举手要挡,记起自己还没与陶姝还礼,立时放了下来,抱拳要问,又觉该依着陶姝的礼数,连忙松开手,东施效颦样竖掌在胸。 才要低头,自个儿先默“嗨”了一声,这手忙脚乱的劲儿是怎么来的。 郑玄强忍着不安勉强回了话,挺胸伸手示意门内,“尊者请先”。 “却之不恭。”陶姝抬眼,有睥睨之态,转身拂袖,果真是先进了门。 郑玄呆立原地,约莫是多年没遇到这种表面客套都没有的四分之一个同僚,以至于他都没立时生出愤懑嫌恶,而是茫然看往周遭,陶府的车夫正解了马要往宫门旁的马厩。 内人又催,“大人?” 郑玄回神,目光看着渐行渐远的马匹,赤鬃流火,长尾如银,俱是良骑中的良骑。 “大人?”内人疑惑。 “哦。”郑玄再抬袖示意门内,“中官请。”圣人近前伺候的太监,哪敢轻易得罪。 “您这话说的,大人请。” 这才对么,双方各给面子,郑玄点头算是称谢,撩袍迈步往里,脸如死灰。 马,清绝尊者的马车,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他这个士,只得二而已。 一个不在朝的女冠人,用的是上卿之驾。 郑玄快步往文德殿,终是慢了一步,宫人在门前将其拦下,道:“圣人与尊者议事,大人不妨往偏殿暂候。” 这一候,就是两个时辰,郑玄再得诏进入文德殿内,圣人端坐书案,陶姝手执麈拂站在旁侧,房内正中是一地蓍草。 陶姝连卜三卦,卦卦偃坤。 “太白见晋分,卿如何解?”圣人问。 郑玄额上细汗又起,仍是止不住的想透过地上斑驳去猜光影,偏那些蓍草横七竖八堆交错纠缠成一堆乱麻,叫他无从猜起。 他偏脸,试图从窗棂牖漏间看看太白消失与否,飞檐耸格将天空挡的严严实实。 “晋分,晋分...”郑玄当然知道什么是晋分,硬着头皮道:“晋分乃是...” “晋分,是晋分。”渟云愤懑难当,双臂拂过桌上,笔墨纸砚带着那个三清铃跌了一地。 地上纸张再不见横撇竖捺花叶苗木,而是全无章法的数字符号,这些天心之所急,都顾不上去拿不值钱的废纸,就着桌上裁好的澄心纸废寝忘食,却始终不能有所得。 她算不出为何今日会有太白经天,只天象并不会因为她算不出而有所改变。 白昼如常,日月照旧,太白现于午时偏一刻,她拿着那本《灵宪》站在窗前,一字一句逐读,仍是想要竭尽全力弄明白那颗嚣星为何会出现在太阳旁边。 《新唐书·天文三》:(武德)九年五月,太白昼见;六月丁巳,经天;己未,又经天,在秦分。 《旧唐书·傅奕传》:“奕武德九年五月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秦分,秦分者,指秦之分野,天有星宿,地有方圆,每一个星宿对应地上一片土地,秦分是指天上的井宿和鬼宿对应的地理区域。 唐武德九年,井宿和鬼宿对应的秦地见着了太白经天。 现在是,大梁盛京,这些天的殚精竭虑总是有那么点作用,渟云寥寥数笔,算出盛京分野属于觜参二宿,是晋地。 不是太白昼见,是太白见晋分,晋王当有天下。 陶姝能算出此天象,必然早就知道星宿所在,她是故意没告诉自己。 当然告诉自己亦是于事无补,这话说来,和晋王要学唐宗兵变弑兄杀父有什么区别?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7章 松脂 窗外急风骤起,新换的蝉翼窗纱堆叠如浪,起伏涌入眼帘,随后蔓延至鼻舌唇齿之间,熟悉的溺水感再次呼啸而来,让她喘息不能,站立难稳。 门外苏木听见里间“哐哧”作响,略加思索蹑步往里走了些。 隔着半个屋子却看书案处一地狼藉,登时吓了一跳,赶忙跑到跟前,确认渟云在椅子上好好坐着毫发无伤,松了口气弯腰一边捡地上东西,一边压低声问: “姑娘怎么了?” “嗯?”渟云似梦魇初惊,看了眼辛夷,再看自己抓着书案边缘的那只手,已经因为过于用力而失了血色,苍白皮肤上青筋狰狞。 “没事,我......”她摇头,恍然才看到满地乱象,不明白自己怎会做出如此失控之举,当即撑着起了身和辛夷一起拾掇。 澄心纸一张接一张归于手上,渟云忽问:“如何,我能立时到晋王府走一趟呢?” 苏木老成远胜辛夷,听到渟云这般问,先往周遭环顾了一圈,确定没旁人进来,才轻声道: “姑娘去晋王府做什么,她是天家,咱们是臣民,只有被召的,哪有上门的。” 说着捏了捏手上纸,愈发声微,“以前姑娘不是最爱惜这纸,怎么....”她虽无大才,这些年也是读书识字过来,现看张张纸上都是些角亢氐井鬼柳翼轸之类。 单个字认识,写到一处,读都读不顺。 “不妨,反正也...”渟云盯着手上厚厚一叠,苏木捡着了三清铃,习惯性抖动,免得沾上了尘灰。 响了数声才记起屋里时时铺着地衣,能有几处尘灰,且那铃铛是铁浇铜铸,又不往口里吞,摇个什么劲儿,一会寻个湿帕子擦擦就是。 于是乎直了腰要往桌子上放,顺嘴问道:“反正什么,这不是张家祖宗送的,你素日里...” “即刻与我往书院去一遭。”渟云不容置疑打断,左手往右手腕子间一搭,直接将那串松明撸了下来方松开活扣,哗啦啦全数倒进了桌上笔洗里。 里间墨气未散,缭绕如丝,纠缠橙黄浑圆仿佛要将粒粒木头拽进水底。 “不劳你了,谁去都一样,辛夷姐姐在外面的吧。”渟云从中捞起一颗,另拿起桌上废纸一张揉捏成团握在手心,与辛夷错身往外,“你帮我把剩下的晾一晾。” 木头湿了,以后再难燃的起来,只事态严峻,也顾不上去拿个别的碗碟,都顾不上把笔洗里面淘笔的水倒掉。 她狂奔出门,像以前山来骤雨赶回程,像曾经林起狂风寻避护。 偏出了院后恐被他人看见,不得已放慢了步子,辛夷追的喘气如雷,捂着肚子大惑不解道:“这个点,这个点咱们去作甚。” “寻要紧书。”渟云扯了个谎,若非是宅中行走总要有个贴身人跟着以免苟且谣言,她自个儿前往更快点。 “饿的快死了要寻来吃不成。” 见远近无有人影,渟云脚下又疾,心中默念数回“祖师保佑,千万要在啊。” 难得祖师比哪回都显灵,谢承青衫蓝绸坐在原位,小厮在旁悬壶冲茶一派主仆和乐夏荫大好。 且乐着呢,惊见渟云双颊泛红冲进房,手指门外对小厮道:“你出去,我有事与长兄商议。” 谢承端着杯子看了看门口,那没门是不错,但有帘有框,擅闯总是.... 小厮看向谢承,得谢承点头首肯,脚下生风窜了出去。 不及谢承发问,渟云将攥的发热的纸团和松明放在桌上,道:“帮我递句话给襄城县主,就说太白见晋分。” 她来时已想的甚是周全,续道:“你不用担心牵连谢府,你和宋六哥是好友,往他处走一趟,袁娘娘和襄城县主有师生之谊,来往再正常不过。 一句话,我只传这一句,天命无吉凶,福祸在人为,请她谨言慎行,收势敛锋。 以此松明为信,她会知道是我说的。” 谢承杯子放下又拿起,鬼使神差样看到桌沿两个钧窑瓷罐,复放下杯子,貌若无意抬手将两个罐子往后推了些,看着渟云道:“你这已是好多句了。” 罐子还是渟云送的那俩装“忍冬”,和“清柑”的罐子,但罐子上的名帖却被他揭了下来,挪作临摹之用。 可能是时日尚短,不管他怎么用笔,总是形不成形,韵不成韵,她的字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仿出的字,是泥沙俱下,浊浪浮沉。 “只一句,太白见晋分,你即刻去,叫袁娘娘快些。”渟云压根没注意到罐子不罐子,催促道。 偌大晋王府,没养着几个看天象的,总该养着一群读史书的,传一句“太白见晋分”足够了。 圣人见此异象,必定会召司天钦监解星,陶姝参与其间,约莫会在完事之后召见晋王问话。 若晋王先一步得到消息,或许能暂避凶相,免遭大祸。 昔年一箱澄心纸,她站在谢承面前,一改过去唯诺怯相,双目炯炯看着谢承,“我会骑马,你若不去,是弃我不顾在前,我顾不上你等,算不得亏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什么是晋分?”谢承脸色渐重,他虽不通星象之说,但晋分必然和晋王脱不了干系,兹事体大,不问个明白,怎么可能去传话。 渟云望了眼外头天时,只恐不说明白谢承不肯罢休,含糊反而耽搁时间,她快语讲完,另道: “天道无有吉凶,福祸不过人为,幺娘曾说她会卜得坤卦,我会求我师傅解卦。 坤有括囊,君子以德,若能劝得晋王静候天时,自有清者自清,他非夺日嚣星也。” “你与清绝尊者交好,何故背后与她作对?”谢承心中震惊未露于表象,不等渟云回答,又道:“你上次也替她说话,你究竟,是要帮着谁?” “我谁也不帮,我能不能站中间?你们不是说天下唯贤者居之吗?为何不是选贤举能,是明枪暗箭,正道行逆施?”渟云重声道:“你去不去?” “我去。”谢承拿了那粒松明,起身道:“我即刻就去。”绕出桌案走前又道: “站在中间的人,不见得就是公正,大多只是两面三刀尔,这种人下场堪忧。”说罢拂袖出了门。 渟云站在原地许久方放下紧张,方才听谢承语气,还以为他不愿去呢。 如此因果了断,红尘再斩,大道有望。 谢承招呼小厮备马,特回院换了身衣裳,邀谢尹同往宋府,说是上午研习之间,遇名篇有不解之处,想往宋爻宋公处,与翰林名士讨教。 谢予也在闲着,三兄弟欣然同往,临行之前,见房中煮水的泥炉正旺,谢承趁手将松明塞了进去。 顷刻水浸并没影响什么,那珠子见炭即燃,烧的一股松脂味叫洒扫小厮啧啧称奇,交头争看是个什么燃着了,歪打正着得有这般香气,以后采买些来当香料未知。 也不见得耽误了,晋王府确有能人无数,赶着递了密函给晋王,写的正是:太白见晋分。 只后面还有半句:晋王当有天下。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8章 捧日 晋王府内室里和文德殿是同等寂静,晋王与圣人作一般问:“太白见晋分,卿如何解?” 圣人问上卿,晋王问客卿。 司天监郑玄佝偻腰身道:“晋分,晋分是为晋之分野,自毕十二度至东井十五度,为春秋古晋,今盛京也。 太白见晋分,是盛京可见太白于昼。” “天意何意啊。”圣人问。 “太白主西虎七宿,是为嚣星杀伐,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辉,恐是上天示警,有兵戈祸起,君王失政,臣子犯上,朝纲..朝纲....”郑玄措辞踌躇。 自他在任,司天监只问日月阴晴,偶言吉凶祸福无非是说两句风难调雨难顺,赶紧选个好日子着礼部该进香进香,该祈福的祈福。 偶有所指,亦是似是而非不可明示,现“晋分”二字,除了晋王其人,实扯不到旁的身上。 圣人书房不比朝堂金殿上言语俱在中公,现一字一句,都算得与君王私话,万一.... 且他无党无群,太平无事时与谁都能称声至交,稍有动荡,那就是谁都可能致自己于死地,岂能不犹豫。 晋王府里,答案则来的干脆明了,客卿面容甚是年轻,瞧来不过弱冠年岁,素锦圆袍姿容风流,拱手拜服与晋王称: “天象大吉,昔太白见秦分,秦王得天下,今在晋分,王当主天下。” 文德殿里圣人摆了摆手,打断郑玄,另转向陶姝,笑意淡淡问:“清绝既明言天象,你如何解?” 陶姝行过道礼,躬身道:“夫玄黄判别,清浊自分,人君法天象地,御六合而秉枢机,称天之子也。 是故天道不以吉凶示人,唯示天子。 道贵在恒长,而世事多易变,今太白属阴却见于阳,蓍草起卦皆落于坤,二者殊途同归,指为阴阳失度,刚柔失合。 贫道愚见,当修坤宁以辅紫薇星盛,且立储君以安国祚人伦。” 郑玄还佝偻着身,内心轰然起敬,想清绝真人不过及笄之龄,方寸之间竟能合纵朝堂后宫,连横天象卦象,话回的特么是滴水不漏。 要不是自个没平身,圣人又在前,他高低得给陶姝拱手颂上两句,不愧是三朝帝师之后,巾帼远胜须眉。 自同和八年废太子一案,圣人再没册立皇后,东宫更是经年空悬,可不就是坤位不宁,人伦难继。 作如此解,无非就是劝皇帝立皇后择太子,至于立谁择谁,那就不是司天监的活儿了。 郑玄主动接话,“清绝尊者所言甚是,臣以为,夫君王者,天下之父,中宫者,万民之母,东宫者,社稷之续,三者相辅相成,方为恒常之道。” “那为何,是在晋分呢?”圣人笑道,不知在问谁。 郑玄转念有了万全之答,奈何陶姝还是先他一步,拂尘一甩,昂首肃穆,道气凛然: “圣人在晋也!天子慧眼得以观之,凡夫鱼目侥幸而见。” 郑玄再忍不住,微偏头看向陶姝,却听圣人道: “清绝与老师颇像,余忆幼时,老师亦是道山学海铄古切今,你不遑多让。”语调甚是温和,不似初见那会陡峻锐利,好似臣下满门性命,都在差池之间。 宋府门前谢承下了马,将马鞭缰绳齐齐递与来迎门的小厮,转头和谢尹谢予二人直入门里往宋颃居住的别院,尚没到地儿,跟寻将出来的宋隽撞个正着。 原是底下人传谢府三个儿郎上了门,他且奇且不信,谢简教子甚严,同龄人约在府外玩耍不计,若是往家门中来,祖父宋爻还在喘气,哪有不递话就贸然上门的,这便出了院想看看究竟。 走廊各站一头时就认出来人,竟真是谢承三个,宋隽快走几步到跟前,还没发问,谢承把人往旁边一拽,低声道:“我有私事与你说。” “你爹疯了?”宋隽从来不怎么着调,本想问“莫非你爹不测?”但听谢简语气慎重,玩笑不好开的太大。 “走。”谢承手指前方,不忘回头交代谢予道:“你二人往箭场等我,我与子彀去取些东西。” 袁簇与宋颃皆是弓弦好手,院里要啥没啥,唯箭场归置的样样具备,连带平日里消遣会客都在靶子底下,有小厮领着不愁找不到地方。 谢尹未吭声,谢予倒有些奇怪,“什么东西要你二人亲自去取?” “好东西。”宋隽敲了敲万年不离身的扇子柄,在走廊尽头与谢尹二人分道扬镳,又将身边小厮支远了些。 谢承三言两语说了由来,另悄声道:“只恐晋王学唐宗,你爹....” “不是,你找我爹干啥,你爹呢?”宋隽大惊失色。 “下月立夏有祀,放榜有制,我爹往郊坛斋宫守礼,前儿开始就没回过府,你爹是殿前马军司指挥使,一旦......”谢承快语蓦地收声,只讳莫如深看着宋隽。 宋隽“哗”一声摇开扇子,急扇数下来回跺了两步,自话般道:“对对....你说的对,我爹在殿前。” 梁盛京兵马为三衙一司,司为皇城司,仅受天子口谕调裁,然皇城司人数不多,算上不在册的暗卫估计也就五百余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真正的精锐在三衙,即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 殿前司又分“捧日”、“天武”两阵,以此轮值更戍,宋颃执掌的殿前马军指挥使,正是“捧日”之将。 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衙的调兵权理论上来说也在天子手里,实际上是枢密院拿着调兵令宣调。 枢密院其职,又多由文官担任,和中书门下并称朝堂二府,中书主政务,枢密主兵务,今枢密院史副史众人,未必不与中书范瑀同党。 范瑀是,晋王党。 如果枢密院有人伪造调兵令,“不对不对.....”宋隽扇子一停,“谁特么信那玩意儿啊,你信啊,天上多颗星星就兵变,晋王几十年脑子白长了。 那妖道........”他顿口,自个儿已有两三年没见过渟云了罢,前阵子往谢府还画未得其果。 不对,去年在万安寺门口见过的,还拉扯了一番,岁初随娘亲往谢府馈岁,也碰了个面。 但现时想起,脑子里竟浮不出清晰面容,仅记得那年初见,水碎明月,花弄薄雾,涟漪般泛将。 果然妖道,能哄得自个儿娘亲喜笑心花怒放,骗的谢府老妇不知东南西北,让陶府尊者铤而走险。 “她没给你东西当信物?”宋隽问,他笃定有,尽管谢承没提起,那妖道给谁传话都附以松明为证,这次必定也有。 “烧了。”谢承道。 无影无踪的话尚且不能传,有凭有据的东西岂能给?不管晋王如何,决不能留任何蛛丝马迹牵连到谢府。 “烧了好。”宋隽点头。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师才 两人再做计较,这事论起来是个捕风捉影,却又不得不防。 天家父子如何还在其后,要紧是万一宋颃被假诏蒙蔽,身死其中都算落了个好下场。 一旦胜负了然,龙椅上的人定会秋后算账,若为旧主在朝,宋府满门跳进黄河洗不清,如果新君登基,鸟尽弓藏,为防事迹败漏,多半会将宋府夷为平地。 谢承亦有考量,谢府三代文官,但祖父早丧且官位低微,父亲谢简才算在朝中略有薄名,一直与中书范瑀等人交好。 假如晋王兵行险着谋朝,范瑀后退无路,唯有跟随,事成,谢府尚有立足之地,兵败不成,谢府定会被一起清算。 若能与宋颃同盟,真个万一,父亲谢简也能辩称一句“悬崖勒马,戴罪立功”。 何况乱局之时,谢府几个家丁武役未必能保得满门安危,宋颃领兵,好歹多点指望。 故一听渟云所讲,谢承当机立断,父亲谢简不在家,先来宋府,想寻着宋隽与宋颃商议,偏宋颃三月下旬当值,食宿都在内苑,也不在家中。 宋隽本不屑一顾,京中王孙哪个不是见多识广读书明理,岂会因天象之说行大逆不道之举。 然经谢承言语,事关老小生计,由不得他掉以轻心,立即与谢承往住处寻着了袁簇。 袁簇坐屋里端着盆李子核在掷靶子玩,早已听得多嘴丫鬟禀了动静,道是谢府三个哥儿成群结队踩风踏马的上门,好个阵仗。 她向来不喜谢府里老帮子阴阳怪气,对谢承几个压根记不起,又少管自家宅子里人情往来,来来去去也不干紧,听过不当回事。 奈何丫鬟拿着宋太夫人处的月银,旁敲侧击车咕噜子话来回讲,差不离是一个意思:谢府三个哥儿,三个,三个,来了三个! 袁簇听得许久算是回个味来,人意思是她这院里也三个哥儿,现不齐全,小哥儿宋辞一去没音影,爹见不着,娘也没回,这实实的不妥啊。 是不妥,她这个当娘的该赶紧回去,正思量哪天走,宋隽领着谢承心急火燎进了门。 不来则已,一来,袁簇不喜欢找丫鬟的眉头,捏着李子核指谢承,匪夷所思问宋隽,“你把野男人往你娘亲闺房领?这谢家哪个?” 她是廉颇未老箭矢犹锋,尚没被一群婆子称“夫人”的年岁,而谢家几个正值妙龄,个个和谢简一张脸,她遇着谢简不一定认的出,哪能认出谢承是第几子,约莫该不是最小那个。 “你们走。”宋隽冲着丫鬟吩咐,谢承站在门口所剩不多的郎朗日光里恭敬施了一礼要表端方,袁簇忽然换了个面皮,喜的从椅子一跃而起,走往谢承面前道: “哎呀,我知道了,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云云有事寻我。” 丫鬟婆子相互使着眼色离去,谢承跟着往外退了两步,待人走尽,谢承索性站到了屋外,片刻听得门里袁簇大喝一声“蠢货,这么大事你舌头打结了?” 又听得一阵翻箱倒柜叮当,便见袁簇神色若怒,瞳目犹瞠拎弓往外,与谢承擦身过时,斜眼睨他,薄唇如锋,冷声道: “早点滚回去,让云云来我处,她要是来不了,叫谢简后果自负。” 说罢抬手一合,不知是按的何处,恍然是那一丝弓弦勒的十指骨节“咔咔”作响,谢承这方看见,她是双手配韘。 射御是为君子六艺,谢承也算通晓其道,韘常配右拇指,左右皆得,是袁簇箭术无双,双手皆能。 宋隽挤眉弄眼躲在袁簇身后,待人走远,甚是不解道:“怪了,我娘亲反应那么大,好像晋王已经反了一样,我都说是妖...你那四妹妹信口。 别到最后无事发生....” “她要去哪。”谢承打断道。 “去寻我爹啊,她是内人,人不能拦着半老徐娘寻夫君吧,半月见不着一回守活寡都不带这个守法。 再说看门的谁不认识她,去传个话再说。”宋隽抬头看了看上空,日落西天,云聚黄昏,已看不到那颗嚣星了。 待袁簇寻得宋颃,趁着轮值休憩间隙找了僻静处说了缘由,另道:“晋王不日必有动作,你千万要保得自身。” 宋颃沉默未言,他世故半生最知阴谋手段仰赖时势,此番境地,晋王是很有可能逼宫,但说必有,未免还是武断了些,总要讲点证据不是。 “蠢货。”袁簇低骂一声,不敢在禁宫逗留太久,复低声道: “晋王必生妄心,我与襄城县主授箭数载,她最崇旧朝阳昭馆陶长公主,言及必提安乐太平权势军功。 她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你以前怎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宋颃皱眉道:“她能左右晋王不成。” “说个屁,”袁簇留神四周,“师才无堪用,贼遁帝王州。 她要是不能左右晋王,这话就不会传到我耳朵里。” 那句渟云听过的话,在袁簇回京之后,刀枪横撇写就,递到了袁簇手上,是襄城县主想借袁簇之手拉拢宋颃,但若没晋王知情首肯,以宋府之势,襄城县主岂敢自作主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了晋王作保,就算袁簇公然发难,到最后不过是小儿性顽,不舍师傅导致意气用事说了句胡话罢了。 只袁簇无谓龙椅之争,压根不拿这话当回事,看过就捏成个团不知掷去了哪处靶子,一朝风波起,无须她主动去翻,昔日端倪自己浮了出来。 确定没人靠近,袁簇复望着宋颃道:“我早说这里一滩浑水早臭,你不随我走,你要是死在这,我.....” 她低头把左手骨韘取下,拽过宋颃右手,将其手上一枚玉韘换掉,声柔如丝,“我刨地三尺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说罢把那换下来的玉韘往旁儿石台一丢,砸的碎沫四溅,玉质脆生,做韘华而不实,真个打起来,骨质弥坚,饮血尤韧。 宋颃指尖摸索,无声叹了口气,两人作别后暮色四合,宋颃晚间下值,特寻了右掖门处侍卫郭临请宵食。 宫苑进出,宣德为正门,只供天家仪仗通行,非大典祭礼不开,左掖门通后宫,君王妃嫔起居处,常人非特诏不得入,右掖门则是文武通行必经之道,进去是广殿朝堂,再往后是文德殿。 酒酣食足,宋颃轻易问得今日散朝后又进宫的名单。 自午时太白昼见开始,司天监郑玄与清绝道人同往,其后有翰林制诰,中书舍人,御史台谏陆续奉诏,皆是宫中内人陪同进去的。 郭临打嗝道:“圣人想必也是被天象吓着了,我下值的时候,这一干人等,一个出来的都没有,估计今晚是留在宫内了,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圣谕昭告。” 翰林制诰一职,是为翰林学士上三首,负责起草重大诏令,他没回,必定圣人已有主张,无须群臣再议,而是连夜起诏落印,明日直接宣读。 就不知这诏书,是罚是赏,赏是何人,罚是何人。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乾元 宋颃别过郭临,面色沉沉回到禁宫住处已是戌时过半,其司下几个都任指挥使同宿在宫,往日下了值多聚在一处吃喝习武消遣,今儿左右没寻得宋颃,见面即问缘由。 宋颃挂虑重重难以展颜,索性把心腹之人全部找来,关门闭窗往里室仅留得残烛一盏,七八个汉子头抵头围作一圈,听宋颃小声道: “从现在开始,你我等人,一月之内,任何用兵调令必须要见符见印见文,完完整整缺芝麻大点都不行,谁的口谕来也不好使,听明白了?” 灯火实暗,光影堆叠在人脸上只能勉强看见个轮廓,众人你盯我我盯你,谁是谁都快认不清,哪能立时听明白宋颃要干啥。 这日子特么太平的就像街市口上那王二麻子刚铺进锅的大饼,平的一点油盐酱醋味都没,全靠插科打诨斗马赌箭找乐子,几年没见过符文册子了。 其间都虞候韦肃是硕方人,年岁二十有七,生的隆准赤眼,在一众人里格外醒目些。 因硕方近邻凉州,他和宋颃相识有一见如故之感,深交之后更觉意气相投,友成莫逆。 此番回首往事,宋颃从来是个混不吝,没几个慎重时候,难免韦肃悬心,不似他人怠慢,沉声问:“出什么事了?再说这儿的就没几个见过兵符。” 宋颃自是不能说晋王要反,且道是“天象有异,恐奸人借机生事,太白之说,天象变,民更王,底下办差的,可信有,不信无。” 午间太白是有不少人看见,然武夫少知星宿吉凶,权当个稀奇看的,这会听宋颃咬字切切,虽各有诽议,到底还是众口称是领了差要散开,有寻昔日文书造册,有往底下营号交代传话。 宋颃叮嘱道:“千万别走漏风声,别留下任何证据,免得惹一身妖言惑众的骚,就说最近上头要整顿军务,保不齐谁装腔去调兵遣将,脑门底下两招子放亮些。 记住了,你我是自作主张权益行事,稍有差池,擅兵弄武的罪名跑不了。” 众人再点头,陆续出了屋门,又有人要出宫门。 这些皇城戍守皆有腰牌在身,看门的大多还相熟,本就来去自由,寻常夜宿宫内只为方便换值,真个要离去,也没谁拦着。 人皆走尽,屋里仅剩韦肃和宋颃两人,说不上缘由,和众人商议后,宋颃不安感非但没减轻丝毫,反而越来越重。 他没顾上招呼韦肃,拿起烛台,偏手再引燃了两盏灯,转头一屁股坐椅子上,双手交叠,搓着拇指上韘出气如雷。 韦肃走向屋中间桌子,摸着桌上茶壶还温,倒了两碗,一碗递给宋颃,一碗往自个儿嘴里灌了,追问道:“都指莫不然听到了什么确切消息,那会人多不便?” “不是。”宋颃接了茶,他被老爹宋爻绑回来后是从最末的营兵做起,一步步到今日指挥使之位,身旁结交之人绝对信的过。 但梁京中兵马,“捧日”,“天武”两阵名为殿前司,平日职在守护帝王安危,实则另负领兵之责,一经调遣,要受令为将,领京中禁军。 更要命的是,梁行的是“更戍法”,即频繁更换军司营号,守卒更是定期换防,为的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免得武将与底下兵卒熟识后认将不认召,积弊成患。 这的确是个法子,一年换四五轮,谁也别想培植出亲兵死忠,武将专权难以成形,藩王要想割据也是无稽之谈,大梁几十年未生内患莫不得益于此,。 但是....但是兵不识将,只要困住将,牵条狗去脖子上挂印挂文挂符,难保那些兵跟狗走。 宋颃一嘴喝尽碗中茶水,与韦肃道:“不对,不对,人得回来,聚在一处,千万不要落单,最好是在宫内,离圣人越近,说出去的话就越有分量。” “那我现在就去把其他人叫回来?”韦肃问,“这半月刚好我们的班,都在。” 宋颃多年行伍生涯,但并没真的领军上阵,事又没个准数,他举棋难定,抓耳挠腮间那枚骨韘蹭过脸颊,恍惚袁簇就在身侧,柔声喊“郎君”。 他还没答,又闻柔柔嗓音忽高,怒冲九宵斥“蠢货”。 他早年确有“蠢货”之名,依着老爹宋爻的评判,是大字难识,一句论语三四天背不下来,所以那句“师才无堪用,贼遁帝王州”,真就能证明二八佳人的襄城县主有反心? 宋颃蹙眉,胸口起伏明显却是喘气无声,起身往窗前走得两步撩开帘子一看,月二十七里,九天之上明月无迹,便叫星辉格外绚烂。 “踏马的。”他自往窗台唾过一口,恨恨道:“我白天就没见着,日头那么烈,谁眼睛长脑袋顶上是怎么着,能看着太阳旁边有太白。 这哪颗是太白?”宋颃指了指头顶,问韦肃。 他就识得太阳月亮加北斗,北斗还是为着小儿子宋摇光才认识的, 韦肃嘴角抽动,上前道:“这会哪能瞧着太白。” 他虽不懂天象,但老家硕方乃是原野,人走远了不辨方位,要靠日月星指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太白朝见东,晚见西,前后皆不过两个时辰,现儿除非跑到空旷高处,也许还能瞧着,京中窗内哪能看见。 “不是说这星星晚上出来?”宋颃将窗帘一扔,咂舌道:“算了,明儿吧。” 正为着那“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所以晋王也没亲兵可用,就算他要怎么着,没可能今夜就能动手。 另来,宋颃内心浮现“废太子”一案,当年圣人不费吹灰之力,其实就是太子手中也只得东宫兵权,是故联合群臣“文谏”要君王往太庙。 没想到....宋颃摇了摇脑袋,打消了回忆,当年他还被宋爻压着当守门都虞,压根没赶上乾元楼的趟儿,再要回忆,也想不起啥了。 “是的。”韦肃以为宋颃摇头是在表示不要今晚,认同道:“你我确认军印兵符,行分内之事最好,真今晚聚在一处倒还不妥。 虽都信的过,天家事,谁又能说的准。” 两人转身往屋里,找了几份近日接到的文书手谕凑到灯火下细看,分辨着上面契押名姓印章,以免来日误判。 灯火盛处,是文德殿里圣人书房,翰林制诰唐叙落笔收袖,陶姝躬身,将御诰捧起奉往天子案上,一旁中书舍人托着君王宝玺等候已久。 司天钦监郑玄坐在案下左方,垂着头不敢面视天颜,他似乎听见一声“哐”,约莫是宝玺落到了诏书上,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总而过了良久,圣人道:“难为留诸卿深夜,今儿就到此吧,明日早朝再议。” 郑玄起身称是,又听圣人与清绝尊者道:“清绝今夜也宿在宫内吧,那会贤娘娘特与朕交代,天晚不便,别着人送你回去了。” 陶姝竖掌称谢,郑玄与唐叙等人告安,相继退出门外,临散开时目光交汇,各自心照不宣却因有内人领路未多言语。 郑玄尤其后怕,不过又暗自庆幸,总算是,没把事扯到晋王身上,明早好歹一众文武,叫那些人唇枪舌战各凭本事吧。 庆幸之余,他对陶姝越发刮目相看,难为后宅将笄女郎,居然也知道绝不能谤言王侯? 到了住地,郑玄对着领路的内人称谢,撩袍往里直奔床榻,紧绷许久的身子骨松成一滩。 那内人离去后却没直接回当值处,而是拐进个花园假山,临近右掖门,与另一宫人接了头,附耳悄声道:“传话给范大人,就说圣人有感上苍示警,立书罪己,着诸王往太庙,另诏书封淑妃为后。” 今上淑妃,是齐王生母。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1章 亮刀 宫阙遮光,星辉寥落,看不清人脸,仅见得影子样身躯穿廊过巷,又穿街过道,夜进中书范瑀府邸角门。 屋内范瑀踱步半宿五脏如焚,天象不吉,事关江山,一众文臣要员都被召进了宫,却独独没召他这个中书平章事。 又“太白在晋”,对他这个晋王党而言,简直祸从天降,尤其近年圣人迷恋道术方士,只怕疑心一起,帝王盛怒之下,无有是非对错可言,岂能叫他不急不惧。 现听来人说圣人制诏是为罪己封后,范瑀提了整日那口气才算勉强放下些许。 虽梁自建朝始,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皇帝封谁为后,到底是人家家事,不召自个儿商议是情理之中。 何况今朝政昌平,一无宦官弄权,二无后宫司晨,皇帝喜欢哪个挑哪个,金銮殿上争破头也参不了圣人色令智昏刚愎自用啊。 真计较起来,早该立继后了,当年“废太子”一案后,朝中争先请奏,道是“朝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母”,催的就是赶紧再立个皇后。 奈何被圣人驳回,言及“昔年汉武年迈,同遇太子谋反,怒废卫子夫,余生再未立后。” 究其根本,是儿壮母荣,合生妄心,固有大逆不道之举。 若君王年浅,子嗣无继,需要贤后安稳中宫,再立是不得已之举。 然圣人年过知天命,儿孙累累,立与不立,有什么差别?后宫太后还活蹦乱跳的,难道不能行承宗祭祖之礼仪也? 理是这么个理,但凭年年春祈夏祭有后宫之主拈香问福为天下妇女典范,管她后宫之主是谁。 一朝敦肃太后没了,食俸者尚要守孝到如今,岂能谏言圣人纳新,有妃子掌印行皇后之责就行。 后事堆着前事走,正如后浪赶着前浪来,赶到现时要召制诏臣子连夜捉笔。 心下松快,范瑀方觉双腿酸胀难忍,他也垂垂老者,自家内室方圆不过丈余,不知从下午到这会被自个儿走了几多遍。 这会再顾不上体统脸面,弓腰用力揉搓着大腿处半走半挪往椅子处坐下,又往左右腿上各锤了数下方招呼来人道:“你也坐下说,这一路没人瞧见你吧。” 背对门窗站着的宫人身量细小,脸上稚气未消,躬身颔首道:“谢过大人,小的今夜不当值,进出是孝心给师傅递个吃食,宫门处记载的清楚,来日查起也不怕。” “嗯。”范瑀再放松了些,因着没敢叫人伺候,屈尊降贵抬手拎了桌上茶壶,翻过来两个扣着的杯子,各住满了与来人道:“非我刚儿怠慢,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不急,坐下说。” 那人这才落了座,双手端起茶碗用过一口再称了谢,恭维道:“替大人办事,是小的福分,师傅交代了,您是朝中肱骨,谁人不仰仗着您呢。” 范瑀笑笑算是受了,此番才问:“怎么今儿个圣人急慌慌的,要连夜立后。”他自作掩饰,“非我擅测天恩,实乃皇后为社稷之母,不得不问仔细些。” “是今...”那人转头看了眼窗外,只看云朗星稀,约莫子时早过,他改口,“昨儿天象有异,圣人召司天监郑大人和新封的清绝尊者进宫参解吉凶。 小人福薄,未亲眼得见,听师傅说,是清绝尊者揲蓍排筮,连卜三卦,皆为指坤。 坤么,就是女的,又说那太白星应该夜出,是属阴的,所以天象示警,是为着阴阳失和,乾坤不稳,向圣人提议立后,以求坤宁。” “哦。”范瑀若有所思点头,问出了他最挂心的那个问题,“太白见晋分,是如何解的。” “师傅说是圣人在晋,所以见晋分,天象示天子,咱们凡人是顺道看个热闹。” “解的好。”范瑀一时喜上眉梢,算郑玄识趣,这个节骨眼儿上,实话尚且不能说全,何况是这种无稽之谈的鬼神虚事。 就算圣人为此事将晋王如何,难保哪天醒神了要当慈父,郑玄死无葬身之地,更遑论万一晋王能置身事外,来日登基..... 他再饮了口茶水,感慨道:“郑大人当真是能号令雷霆,鸣焕星章。” “大人可误了,这不是郑玄郑大人解的,是清绝尊者解的。” 范瑀手抓着杯子顿在半空,眉峰渐蹙,清绝尊者其人,那真是....他可太熟悉了。 昔日安乐公回京,人一家三口住在范府,那姑娘生得和她那潇湘之地来的娘亲一个模子,偏把安乐公的骨头给敲进去了,合得神仙面貌妖鬼的魂。 她是能说出此话....她.... 她.......范瑀一撒手,杯子落在后锦做的地衣上,里间残茶如血,转瞬濡湿一片,而那杯子弹跳而起如离项人首,一滚再滚。 “大人咋了?” “话传到晋王府了吗?”范瑀问。 “有的。” “还有别的吗?” “有......”那人不明范瑀为何突然换了脸色,忙掸衣正襟危坐道:“圣人拟差几位王爷往太庙守斋以示心诚,过几日和礼部的谢大人一起,主立夏的祭天大典。 明...明儿早朝宣旨后即刻出发,这会估计....估计已经传了令,要开宣德门了。 不然,大人你也早些歇着?明儿个早朝,且有的论呢。”他偏头,感觉范瑀的脸色,有点苍白,乃至.....发青。 他在此时才察觉到何处不对,是皇后,是圣人久未立后,朝中早忘了还有皇后这回事。 皇后,怎么会立淑妃为后呢? 梁仿唐制设立“四妃“制度,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现贵妃之位空缺,淑妃顺位,是她也挑不出错来。 但是,范瑀问:“是清绝尊者提议立淑妃为后?” 那人听得范瑀嗓音带颤,不知这位大人纵横金殿半生,何以被这么丁点事吓到,就算清绝尊者提议,人神鬼算卦的,算出淑妃娘娘八字合益,提议立后不是很正常么。 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师傅的交代里没说是清绝尊者提议,师傅传话滴水不漏,没说肯定没有。 那小宫人老实回答,“不曾,不过师傅说,圣人下午还传了轿辇,专程往贤太妃宫内走了一趟,所以,也许是问过了贤太妃的意见。” 范瑀仰面欲倒,贤太妃是陶姝义母。 陶姝能说出“圣人在晋”这种话,就一定想置自己于死地。 她怎么可能替晋王开脱,她是,站在了晋王背后,随时准备亮刀。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2章 连枝 几时了?几时了? 几时了?范瑀仓皇四顾,这才意识到今夜竟没听到宅子里巡夜的敲更。 底下人行事偷奸耍滑常有,但绝不会在明面上怠惰如斯,是自个儿惴心以至耳聋目塞,全未听得外头如何。 “几时了?”他问。 许是晚间吃的也不对,胃里有什么东西要跳脱似的从喉咙里冒出来,范瑀强行压下舌根处那种莫名滑腻感,伸手要拿桌上茶碗。 茶碗倾斜在地上,四方烛火撕扯,将那影子拖的扭曲逶迤,完全失了原来形状。 “现是几时啊。”他咧嘴笑着问,手在桌上抓了个空往嘴边送。 碰到唇上皲裂,若有似无的刺痛感才让他回神,顺势向下,捋了一把花白胡须。 但嗓音里的颤抖非但没压下去,反而因想要掩饰而添了一丝干瘪尖利,像经年没有用过的铡刀,在重新开合的一刹那,发出铁与锈摩擦粉碎发出的“嘶嘶”声。 “是......”宫人不自觉往后仰身,直至肩膀脊柱完全抵靠在了椅背上,“是....”,话语在上下颚间咀嚼数遍仍不能脱口,他就一传话的,几时跟几时哪能说的仔细。 约莫是,约莫要三更了吧,出宫门时见到一些洒扫太监在清理长安道,那里是亥时中关闭,卯时中开启,再一路赶将过来,说得一会子话,怎么也得子时有多了。 “是....”宫人拿定了主意要答,墙外“铛”地声起,渐隐之后又接连两声“铛铛”如雷,唱更的反而有气无力听不真切。 正是范瑀想的,明面上无有怠惰,铜锣敲的响,本职是偷奸耍滑,喊声不中听。 也用不着他喊的中听,更敲一慢两快,是半夜,子时正。 “子时了,大人。”宫人略颔首道。 “是是是,子时了。”范瑀点头,迟迟挥不去突如其来的错愕。 更夫敲久了,尚且知道锣响就行,谁敲锣压根不重要,怎么臣子君王做的越久,就越觉得自身重要呢。 天下何人连龙椅那位,不是个敲锣的?全特么敲锣的。 命也运也成今日,时也势也,就忘了当初。 当初当初,何曾悔当初。 苦海回首唯菩萨,凡俗无岸,只能往前走,悔不得当初。 他撑着桌沿起了身,自言自语般轻摇着头道:“你等等,我着人送你回去。” 话毕不等宫人起身告礼,即踩过那一滩茶水湿溺,迈步往外。 那宫人缓缓起了身,满脑子雾水不明所以,茫然无措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弯腰将地上茶碗捡了起来。 在天家当差,最要紧是眼力见儿,怎敢让物件在地上躺着。 他适立身,门外来了范府管事,恭敬请了要送往外。 下人行走已是极快,竟不及范瑀先出府门,原他冲出内屋后,即刻招人套绳驾梁,范府到晋王府,往日一个时辰的马程,今儿不足三刻,范瑀就出现在了晋王面前。 无须多言,双方对宫内圣人制诰一事皆已耳闻,只晋王尚存侥幸,将范瑀迎进密室分付坐下后问: “大人何故深夜过来,不是说,司天监解的天象是圣人在晋,与本王无关么。” 齐王生母封后当然也是件糟心事,但还不至于糟心到彻夜难眠,该睡得睡,明儿朝堂少不得声嘶力竭表忠,披心沥胆答孝,演完了还得赶早往太庙。 范瑀方才便已见得晋王未着常服,仅寝衣外套了件锦氅裹身,猜他是听了消息后以为暂时无虞已经睡下,唯恐其不知事态严重,连连摆手道: “非也非也,那天象不是郑玄解的,是清绝尊人解的。”他犹如已经身在金殿,依旧是官拜上卿指君点臣雄辞闳辩有铿锵之感: “清绝尊人就是陶姝,陶姝是安乐公陶矜的女儿。 她若是个后院蠹妇,决然说不出这话,她能说出这话,绝不是个后院蠹妇。 殿下......”范瑀长呼如啼,气势忽而陡转一泻千里,唯剩凄怆嗟吁,“殿下”。 “殿下,她是要置你我于死地。 方士误国,妖道误君,古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殿下......” 晋王若有所思垂目,片刻幽声道:“她爹是父皇与皇兄.....关你我何事。” “您与宫中正是圣人与皇子,关她何事呢?”范瑀道:“她爹客居我府,身败名裂,我....我...” 话未尽而意无穷,晋王搁在膝上的手蜷指成拳,沙哑声问:“那,卿以为如何? 明日朝间,参她....”他摇头,“多半无用,父皇痴迷问道,何况天象有异,司天钦监,解的也是刚柔失合,理该重整中宫。 她提议立后,是顺应天时,如何能以妖道论之。” 晋王眼皮上挑,飞快觑过范瑀,臣子无退路,皇子是有的,先忍得一时,徐徐图之未必无有未来。 不忍也别无它法,谁个真能上天拨星推月不成。 “殿下若要退守,末路必是,堤溃于蚁穴,桑毁于蚕食。 她与贤太妃,淑妃与齐王,殿下还看不分明么。”范瑀目光定在桌上烛台。 天家用物,极尽精巧,赤金打造的主干高逾三尺,龙骧虎托为底座,数节灯架铆合,自下而上层层分枝。 又每枝的顶端都承托着一盏精美的灯盘,共数十盏之多如林盛芃芃,故称连枝灯。 这种形制,传是战国时兴起,一灯燃则照室如昼,他余光环视周围,果未见得别处再有灯烛之物,唯屋角立屏顶端上嵌了几颗拳头大小明珠散着温润华光。 范瑀伸手,拿起桌上一个红彩茶盖,缓缓扣在一枝蜡烛顶端,青烟顺着盅沿逃逸而出,“连枝虽盛,今日灭其一。” 他再扣一根,“明日又其一,后日再其一,日复其一”,那只手带着杯盖上霁红游走于烛火苒苒,撩起次第青烟冉冉。 直至剩下最后一根,在呼气声中飘摇如荧,明灭都在岌岌之间。 他抓着茶盖,“殿下......”范瑀推手,连盖带灯推倒。 晋王眼前先是一黑,继而屏风上的珠光缓缓流过来,映得风高,杀人夜。 “进则龙腾于九州,鲸吞于四海,臣愿为掌书,君为太祖否。” 后周庚申之年,陈桥天见二日。 归德军中掌书赵普合赵匡义,为英武圣文神德皇帝赵匡胤,着黄袍加身。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3章 玉宇 然而,然而...... 然而十年又六后,岁逢丙子,太祖神德皇帝暴毙,其弟赵匡义登殿继位,留“烛影斧声”。 晋王瞳孔微移看向地上烛台,铆合结构经不住摔打,金枝层节七零八落散开滚的到处都是,如同此时思绪杂乱无章。 文人遣词总是藏头漏尾,类古比今,以至于他拿不定主意,范瑀究竟在表达什么。 是当效太祖兵变陈桥,又或太宗刀斧胞兄,又或这两者大差不差,不都是江山无良善,唯刀兵而已。 但有一样是肯定的,今日圣人封淑妃为后,朝堂臣心很快就会另有所向,历朝历代,真正长嫡继位的有几个呢,现龙椅上坐着的,亦是非嫡非长。 齐王本就不容小觑,借机再上层楼,已然与自己分庭抗礼,时日一久,正如范瑀所讲,蚕食蚁噬,扶桑神木难保,息壤为堤亦是无法得存。 而且明日朝堂论谏,其党羽多半要进言“君子避其嫌,晋王若无二心,应当暂离京就藩之类”,这节骨眼儿上,千般辩白无用。 天家人自称天命所归,又如何能说世上无有天命。 以此兴,以此困。 “殿下,齐王不足为惧。”范瑀催促道:“是圣人年迈,妖道逞凶,今她能干预中宫,明朝必伸手朝政,要文武动荡,忠良谋冤。 只恐将来,殿下无一卒可用。”这才是他惶惶来此的真正缘由。 陶姝何惧?只恐圣人疑心,兼多方挑拨,要大肆清洗朝中晋王党,斩其羽翼。 谁身上抓不出三五只跳蚤?首当其冲倒霉的必定是自己这个文臣之首。 话已至此,“卿以为如何?”晋王温声问,稀薄珠光里可见得唇角微弯。 是没有办法了,他若坐视范瑀自生自灭,其他人就会纷纷倒戈。 树倒猢狲散,反过来,猢狲哄散而去,那树多半也立不久矣。 然太祖能胜陈桥,是为率军之期,太宗谋得宫内,是在权盛之时,他二人皆有兵马拥护,自己手下亲卫,仅晋王府禁军,与皇城司人数差不多,合众不过五百。 出奇制胜或然有效,一旦时机延误,必然兵败如山倒,何况得位后,如何坐稳服众? “臣...”范瑀一路过来早有计较,张口要答,门上“咚咚”两声,二人相视一眼,同时看向门板处。 这会子深宅内室,底下定不会带个寻常的人来敲门,晋王掸衣起身,没等走到门前,门“吱吖”先开了个缝,缝里浮出半张脸低声道:“殿下,同知枢密院事冯大人来访。” 晋王顿步,一瞬脑间狂喜沸涌近乎于怕,恍惚是背后忽然多了千双鬼眼万根芒刺叫他毛骨悚然,偏头回看,唯范瑀一人一双目,染却珠光作浑浑。 枢密院别称军机处,为天子拟诏排兵,正职为知枢密使,梁久未动武,此职空悬不设,其日常事宜,由副职同知枢密院事代行。 同知枢密院事又有两位,分别是冯焘和邓缜,报门的既说是“冯大人”,来的是冯焘无疑。 至于其来意,夜黑更深行贼道,岂有善者? 范瑀跟着起了身,走动两步站到了晋王身后,见其点头首肯,随后门廊大开。 守门的退往旁边,门框正中平地冒出人形,晋王府檐廊灯火彻夜不熄,照得来人兜帽玄袍略显身量干瘦,面目堂皇而使纹皱丘壑。 几个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来的不是冯焘又是谁? 天下武无第二,输赢论得英雄,故常有将军少壮,世间文无第一,词句难分伯仲,因此难见三公英年,能做到枢密院事一职,冯焘亦是年过知天命,和范瑀一样皆是七窍狐狸熬成了精。 冯焘甚至未与晋王见礼,大踏步进到屋里,卸了头上兜帽,斜眼看过地上狼藉,又转头寻着光源,看到了墙角那扇立屏上。 他没问范瑀为何在这,而是貌若感慨,“范大人赶了个早朝啊。” 无须过多言语,此处会面,即同谋。 为何同谋?撇开情谊不提,冯焘曾做主查办军中一项人命官司,世家子弟争凶斗勇出了差池,个中苦主与淑妃娘娘千丝万缕道不尽情谊。 朝代传的久了就这点不好,打个喷嚏,都能惹到某某公孙,要么得罪这家,要么得罪那家,什么都能寻到,就是寻不到皆大欢喜。 这些年,晋王地位在朝中有目共睹,显然,冯焘当初选择投诚晋王,办的是秉公秉理,得罪了淑妃。 得罪人这种事,一条道儿,只能走到黑,归根结底,还是当今圣人老而不死,臣子总要选个新君先暗暗供着,免了老皇帝一朝撒手人寰,自个儿得跟着殉葬。 “大人来的也不晚”,范瑀伸手往桌案,“这还多的是位置。”说着转身往烛台散落处,弯腰捡了底座和少许枝丫放回桌上。 晋王与冯焘相继落座,一屋子文武齐全,由不得太祖“佯作醉酒”,天象已是死局,现重臣深夜来访,再称无有二心,旁人要信才行。 棋如何落?晋王再度起身往门口,吩咐守门的道:“你去请冯先生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多时一个蓝袍儒巾男子推门而入,拱手向着桌上众人告了礼,不等众人应答,又笑道:“诸位大人怎不点个灯?” 他伸手往袖笼,也没见掏出什么东西,随即手心往灯台上半截残烛一盖,星火如豆,转眼亮了三四根,屋里又复辉煌。 范瑀看他甩了几下手,是指尖夹着个寸长小管,应是火折子。 各人也是相识的,男子称冯固,同和六年进士,一直在晋王府作长吏,称判府事,算是亲王的家养谋臣。 然梁限制宗室参政,所以这实际是个闲职,几人议得一阵,不愧学富五车文高八斗之辈,檄文一蹴而就,写的飒飒洋洋。 大业肇建,先祖恭劳,明主龙飞。 今上以神武之姿,承尧舜之统,垂拱而治,得河清海晏。 逢妖氛摄目,精怪闭天,左道邪术,诡言长生,妄称通玄,符惑圣听,蓍乱江山。 至圣躬违和,朝纲紊序,结狐媚于椒房,朋党连比;逐贤良于外堂,豺狼秉政。 今天人共怒,是有日月薄蚀,星摇斗偏。 我等世食国恩,岂能坐视宗庙倾颓,身受天家俸禄,安能枉顾社稷沉沦! 非旗举不义,心澄玉宇尔。 道义所指,唯奸邪数人,勿累圣躬及无辜!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圣人已拟了旨,要诸位王爷往太庙祭祖守斋,明日必过宣德门。”冯固微俯身,垂眼笑道: “府中亲兵埋伏在此,够了。”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4章 沸反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晋王府禁卫不过五百之数,埋伏是够的,谋取大业,是蚍蜉撼树寻死路。 不过,当年唐宗的天策府,其实也不够,兵变之后,东宫连齐王府精锐反扑,攻守之势转眼易形。 胜负的关键在于,两颗大好头颅。 故而明日成败,就看晋王是否如唐宗,当场射杀齐王,乱军之间拿出首级来。 齐王一死,天子被困,群龙无首,余下都作鸟兽窜矣。 冯固又道:“难得圣人在殿,诸王聚门,臣子在庙。” 他环顾左右,起身捡了数节烛台,坐回原位一节一节往桌上放,话道: “兵分三路,一随殿下宣德门前亲伏祸党,一往禁苑大殿守护圣人安危,一往郊坛斋宫确保官员无恙。 待得奸佞尽扫,日月昭昭,功过自有论断。” “说的有理。”冯焘接话,“京中兵马分布,殿下是熟悉的。 皇城司人数不多,非圣人亲传不能调令,虽不能为你我所用,亦不足以为你我所惧。 其在职提举是为中郎将杨衍,治下提点勾当合五人,只要将其困住,不能听传,其营自废。 余下三衙,侍卫马军司统领胡偾乃臣门生,为人忠直刚正,定会随殿下驱使共解朝纲倒悬之急。 步军司统领俞铣亦是深明大义之人,即便权益之举,事后必能理解殿下苦心。” 他转脸看向范瑀,“范大人以为如何?” 话里意思,是先行假诏要俞铣挂帅,范瑀轻点头以示认可,“你是枢密肱骨,抽丁点卯之事,我岂敢班门弄斧。” 如何算是假诏呢,文臣起笔,兵符落印,枢密院行旨挂帅,从来真诏也是这么个流程。 “但是,”范瑀道:“统帅是这二人不假,真正领兵的部将,朝堂几个武官除外,大多是禁宫殿前司在册都虞,人杂乱杂,还请大人再参周详。” 这些有司衔的官,平日领戍卒行京中内苑守卫之职,承旨则奉诏往京中禁卫各营点兵,且何人往何营全无定数,正是为着梁的“更戍法”,兵不见将,将不见兵。 冯固笑着扔了小截烛台残件,像是小儿无赖玩闹。 冯焘道:“今殿前司分付杜宋二人之手,殿下于杜钧有提拔之恩,我来之前已经着人传了话给他,想必此刻他已枕戈待旦要为殿下鞍前马后。” 说话间他望向晋王,晋王轻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他能得朝中诸多拥护,总得有点渊源过往在。 本不用这么费事,朝政他没少参与,三年前加封太子的诏书都拟好了,倒霉就倒霉在,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撒手人寰,以至于棋差一着。 不止他这么想,冯范二人同样耿耿于怀,若非当时知道圣人要拟晋王为太子,怎么会个个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当时不得不从,回头已是后退无路,冯焘续道: “只杜钧现轮值是为外宫苑,禁宫苑在值的,乃是宋公之后宋颃,他性顽乖张,道理难通,劝服多半不得其法。 臣以为.....”他顿了顿,有些事,脑汁绞尽词穷语匮也寻不出个婉转说辞,索性就....“时机稍纵即逝,与其苦苦与他筹交,不如快刀乱麻。 先着旨意将其困住,总而底下营兵不识将,拿到他手下各都虞腰牌印戳,代其行事有何不可?” 若他抗旨.....”冯焘收口,余话不言而喻。 又是“叮当”一声,冯固再扔了截烛台,接了冯焘的话:“乱臣贼子,就地格杀。 叔父何必为此等狼心狗肺之徒讳言。” 范瑀抬手,将那截烛台挪到了自己跟前,灯火映下有些泛黄的手指轻敲金枝,叹息声痛莫大焉: “江山旦夕,唯有此法了。” 他正身,双手合抱拱起高举,往冯固冯焘两人方向晃了一晃,作“短揖”之仪,颔首道:“仰仗诸君。” 又移到主位晋王方向,恭敬垂首,长揖道:“殿下。” 冯固冯焘齐齐抱手长揖,共称“殿下”,二人叔侄关系其实算的远房,然室内华烛萧条,照着两张人脸分外像。 “太白见晋分,如何解?”晋王问。 “晋王当有天下。”冯固温声,浑似唱念良词佳曲,竟透出些情意脉脉。 “宣德门晨间戍守统领是郭弛,臣已替殿下求得戍守俱细名单在此。”冯焘从袖里取出一份折着的纸张放在桌上。 “那就,宁可信其有。”晋王抖袖,同是合手与三人抱揖,随即先起了身拿了纸张往外。 余下诸人相视一眼,皆起身跟随,再问守在门口的心腹,四更过半,时不我待。 依着商量,秘传甲胄分付差事,仿佛真有天命,一切出奇的顺利,唯剩一处,是在殿前马军司宋颃。 这混不吝之名京中人尽皆知,恰他又当值,宿在内苑近在圣人身侧。 且他出身翰林世家宋府,不好糊弄,虽他不能去营中抽兵,宫内戍守的卒子聚起来也是七八百众。 万一人抵死要面呈天颜救驾,冲到了金銮殿,殿上臣子众目睽睽,总不能最后真个弑父登基,那结局必是各地沸反盈天,龙椅保不了几日。 更怕宋颃趁乱脱逃,搬兵援京,等不到将来,指不定明晚各人就要身首异处。 稳坐江山,是要占得大势,圣人立诏禅位搏个名正言顺,不然何苦费时写檄文。 如何才能确保宋颃处无虞呢,不求他听令,但求他按兵不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后发者制于人,与其留虎为患,莫不如先下手...”冯固提议。 “宋公门生朝野遍布,能杀尽否。”冯焘摇头,语间略有遗憾,非是不想直接先把人杀了,但现儿个是谋天下,不是打天下。 谋就是,打不下来,打不下来,能少打一处,就尽量少一处,起码也得想点兵法计策打的容易点。 “我会为父亲,制住宋颃。”一突兀女声响起,几人连晋王处数个心腹臣将循声看去,是襄城县主赵伽昂首阔步,裙角生风往里。 守门的立在旁侧,全未有阻拦之意,范瑀顺势看了眼门外天际,凌晨了,东方太白夺目。 “我会为父亲制住宋颃。”襄城县主重复道,边走边扫视衡量众人。 走到跟前,她站人坐,有居高临之意。 “宋颃与他内人袁簇结发情深,若能拿得宋府满门连袁簇性命在手,便是困不住宋颃一世....”她与晋王见礼,身俯而头倨,成竹在胸: “定能困他一时。”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5章 蓬花 说罢襄城县主徐徐直了身,负手在背,一双凤目挑成吊眼,飞扬顾盼傲视诸人,恍若已然事成。 能在此刻聚在屋里的,皆是晋王心腹,就算与襄城县主无甚来往,亦是知道她乃晋王爱女。 这会当务之急也不是问地位亲疏,甚至都没人多想襄城县主为何出现在这等场合,总而晋王活了几十个年岁,要紧关头不能让个黄口小儿擅闯要地。 唯冯固尚有闲心,打量襄城县主华服高髻,翠金凤簪衔一粒剔透明珠坠额心,摇的眉间妙笔花钿栩栩如生,分明富贵女儿装扮,不是要去捉贼拿奸英豪, 略作思索,襄城县主大抵是自作主张过来,并非晋王去请,但她一路过来,显然晋王并没拦着。 冯固笑道:“县主凭何能拿的住宋府满门呢?” 那偌大的一个宅子,提前调兵围困肯定会惊动里面,宋府武役家丁群起反抗死了几个事小,打草惊蛇暴露宣德门埋伏事大。 “哼”襄城县主冷嗤一声,并不答话,而是看着晋王道:“父亲以为如何。” “你说说看,若有把握,但行无妨。”晋王点头道。 襄城县主这才答道:“袁娘子曾在我处授课,我以求教为由上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岂有不应。 只要她应了,时机一到,父亲遣五十刀斧手困住宋府内眷足以。” 范瑀冯焘几个为首之人接目相视后望向晋王,这法子听起来倒是顺畅,若有襄城县主和袁簇这层关系在,登门宋府肯定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问题在于,宋颃宋不虚在京中声名狼藉不算,他那内人袁簇弓马武艺同样人尽皆知,襄城县主既是拜师为由先去,身边顶多几个侍女跟着。 老话说青出于蓝,但老话还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宋府内宅里,襄城县主身娇体贵,有几分把握能拿下凉州来的袁簇? 晋王笑笑没立时应,女儿赵伽确有些许本事在身,但是干系重大,难托妇孺。 襄城县主见他如此,抬手揽袖,就势一绕,宽大袖袍方寸之间顺着胳膊裹成细窄,不及众人问话,一跃而起连跨数步往墙边一率府司马,张臂欲拿。 那司马正当其面瞅的分外清楚,襄城县主手中金光晃晃,冲着自己命门来。 人仓促间惯性手握到腰间刀柄拔刀要挡,记起襄城县主身份,恐伤了她难辞其咎,赶忙将拔出寸余的锋刃又往回压。 刀剑过招,须臾快慢便是破绽百出,无须他收手,襄城县主翻身抬脚踹中其手腕,力道之大,带动那刀锋脱鞘飞往一旁跌在地上嗡鸣不已。 再看襄城县主已经扣手在颈,指曲如爪,捏的那人气脉难通咳喘连连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另有汹光一点压在项侧,他都能感觉到那点寒气压破皮肉,在顺着血脉往周身百骸蔓延。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必能为父亲,制住宋颃。”襄城县主笑道,说罢将人缓缓放开,右手五指翻飞,将夹着的衔珠凤钗轻巧转了个方向。 原来是发髻间那支,竟不知她何时攥在了手上。 坐着的诸人再作相视,各自皆点了头,袁簇既与襄城县主相熟,想必不会有太大戒心,近到三步之内,襄城县主方才所示,绰绰有余。 屋角滴漏息声,五更了。 冷胭昨儿晚间得了谢老夫人吩咐,特候着时辰,到点儿即吩咐备好了盥漱衣衫,催着辛夷往渟云寝房唤她起身。 她自知与渟云不甚亲近,日常只管杂事,内屋书房处,多是与辛夷苏木说道。 这会苏木在清点见礼单子,拾掇马车上吃食茶水,忙的三头六臂,就辛夷还捂着被子睡的踏实。 听见是冷胭来喊也没立时起,只将被褥扒下些眯缝着眼睛往窗外看,尚没见着天光,朦胧声嘟囔,“这是几时啊,去给陈嫲嫲庄户上杀猪用不得这么早。” “快些吧。”冷胭道:“忘了昨儿祖宗特令人来传的,说今日与咱们娘子一道儿往宋公府上去,赶着早呢。” 最近主君谢简为立夏祭祀守戒郊坛斋宫,谢府里阖家晚膳是有一天吃有一天不吃,全凭老祖宗心情喜好。 大抵昨儿个谢老夫人心绪不佳,懒得与小辈亲近,日稍西斜就往各处交代,院里用膳即可,别跑着折腾。 渟云自是求之不得,兼之谢承应了往襄城县主处传话,双喜临门,月余郁郁之气暂且消得些许。 连带着“婚嫁”也不值得伤神,大手一挥决定和辛夷亲自下厨,趁着春光还剩几日,咬个春尾巴。 这时节,茼蒿已老芦芽生丝,清欢要等明年寻,不过,蓬花正好豆荚初肥,人间何时无滋味呢。 这厢水火欢快油盐喜庆且吃着呢,谢老夫人处的曹嫲嫲揣着手亲自过来提点,要渟云备着,明儿晨间往宋公府上拜谒。 说是姚大娘子相邀,谢府女眷除了妾室绿萱,别的都去。 话间口气要紧的很,交代了渟云,又指点伺候的几个,道:“你们都醒神些,丝毫差池,误了祖宗与宋家祖宗后宅情谊,就是误了主君与宋公在前朝情谊。” 这天大的干系,吓的几个女使呆立当场纷纷点头,唯辛夷和渟云还捧着手上蓬花碎搅面糊炸出来的小饼,一口一口吃的眉开眼笑。 简直三喜临门,往宋府去好,还能赶着与袁娘娘当面说说,太白见晋分不要紧,蓍草偃坤也没事,卦在人解,师傅必能化难为祥。 这就前后差一天,不耽误不耽误,她看曹嫲嫲说完了还不走,欢喜之下都懒得跟这婆子计较,从桌上碟子里再抓了块饼递往曹嫲嫲,“不然,你也来一块? 我一蓬蓬挑的,丁点老枝都没有,鲜着呢。” 曹嫲嫲是见识过渟云厉害的,断不会信她有此诚意。 只看她笑得眉眼见弯,想着书上说大智若愚果然不假,心计深沉之人,装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等曹嫲嫲走了,渟云吃饱喝足要再去裁点澄心纸接着抄书,忽地记起,去宋府不是见袁娘娘,是姚娘娘。 姚娘娘能有何事请自个儿,无非是为她那侄儿谋婚,也就是张祖母说的“十七八了连个州举人都没混上的不长进”。 当然长进与否不重要,长进的张瑾,她也不想看。 渟云笑意渐退,坐到书案时,已只剩怏怏,难为为了自个儿,谢祖母还把崔娘娘和纤云拉上作陪。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6章 袖箭 不过,这里间多少有些怪异,坐到书案前,渟云又想了一阵。 近日心思几乎都放在了那本“灵宪”上,忘了是哪日纤云过来,提及关于自己“婚嫁”一事,满脑门子委屈,跺脚嘟囔道: “娘亲好不讲理,明明是她自个儿与嫲嫲们商量说四姐姐你要嫁人的,我应了你要帮你问问嫁谁,刚吱了声,她就寻我的不是。 说我姑娘家家,开口闭口浑话,还埋怨旁人嚼舌四姐姐你要嫁人,煽风点火没个规矩,要叫嫲嫲好生管教管教呢。 不嫁也好,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与我一处,年年寻大将军给我。” 当时算星象算的焦头烂额,仅作个随口听了没问,现儿记起来,纤云定是不会特意编瞎话,崔娘娘肯定也不会无故训斥纤云。 结合张祖母来过房里,渟云大致理了个前因后果: 定是一开始,谢祖母与宋府里姚娘娘商议,要将自个儿配与那不长进,交代了话给崔娘娘,要她准备着,就等那不长进来了京中,双方好会面相看。 却不知谢祖母为何突而改了主意,又请来张祖母与自己说合,重新配什么张瑾张不瑾的。 虽自个儿与张家祖母谈话并不太愉快,但渟云自忱还算了解两位祖母,若非那俩祖宗已下定心思,定不会屈尊降贵特地到自己房里知会。 所以,谢祖母又重新递了话给崔娘娘,让她且别再多提议亲,这才让纤云撞前不撞后的赶上倒霉。 渟云所想与事实大差不差,原谢老夫人那天催着曹嫲嫲去“拒了”,没到见面日子,尚且拒不到姚老夫人脸前,是先交代崔婉别再上赶着筹划这事。 但这就更怪了,既然谢祖母已经不想再与那不长进议亲,何故拖家带口要赶着早的往宋府去。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渟云伸手要弹那三清铃,手悬在铃前,迟疑稍许,指尖并没落到上头,反拿起铃铛往远处搁了些。 倒也说不得对张家祖母如何生怨,但这玩意儿吧,无端碍眼起来。 然她终未再往下探究,估量是谢老夫人与宋府有约,不好直接出尔反尔,该相见相见,凑出个面上和气,后续如何,且想由子呢。 又双方是后宅知交,没有小辈的亲疏可论,要么不去,要么都去,否则闲话倒说谢祖母治下厚此薄彼,她怎会做出如此行径丢了体面,同去才是恰当,也只能连累崔娘娘和纤云受累一趟。 去便去,来便来,来也无妨,去也无妨。 渟云将桌面清理出些许,照例摆开墨斗纸刀,从搁架最下层的箱子里取出一卷澄心纸。 卷尺算计纸张大小,扯开墨斗横竖一弹,沾了墨的弹线印在纸上细如发丝。 等沿着线将整幅的澄心纸裁成书本大小,边缘处稍经纸刀刮去些许,就看不见细线墨迹,是洁白无瑕的一张。 嚣星见昼后,日暮西山,人怠鸟倦,京中多方奔走时,唯她端坐窗前,于笔墨刀剑间细数澄心。 裁满约莫二指厚的一匣,渟云方罢了手,拾掇各项用具放回格子,重新将那册《草本经注》摆在了最显眼处。 起码月二十七是快过完了,约莫没几天就能回山上看师傅,念及此事,又生欢喜,手上横撇写的格外顺意。 直至夜色浓烈,灯火四起,冷胭领着辛夷苏木各端着个托盘走到渟云面前,托盘上是成套的衣衫首饰好些。 晃眼看,放放光光似天上虹碎了砸将在里,又如孔雀尾掉了,花花绿绿的聚团堆叠其间,且问渟云明儿想挑哪个。 冷胭道:“祖宗刚又着人叮嘱,赶巧明天宋公处有贵客,叫咱们都梳洗的鲜妍些,免得各家娘子聚在一处失了颜面,我把前儿个祖宗赏的罗裙都拿过来了,姑娘挑个合眼的吧。 千好万好,不如姑娘心头好。” 心头好当然是观子里才有,这有个屁,穿什么都是穿,但求别选到那繁文缛节用的广袖曳裙不好行走便是,渟云偏头,伸手要随便指点一个。 哗啦啦赤橙黄绿青蓝紫蹦跳似的落到眼帘里,她两耳中间一声“清鸣”余音不绝,仿佛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也成了个三清铃,被人捏手里大力晃荡了几下。 太多了,就说最近日子里谢祖母往自己处送的身外物太多了,多且繁,繁且奢,奢且异。 她历来不注重,也就没在意,到了此刻才是醍醐灌顶,这些东西正是为了给自个儿配个好姻亲。 所以,明儿....果然是去见那不长进。 渟云瘪嘴,懒得挑拣,努头示意寝房道:“随意吧,你看着不碍眼就是。” 辛夷雀跃道:“怎么会碍眼呢,样样都好看。” 冷胭实琢磨不透渟云是个什么心思,喜也无拘,愁也无拘,无拘就是....没法子琢磨,底下人如果不能琢磨主家想啥,这差就太难办了。 她还待劝说,渟云挥手,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硬的能当扁担使,显然已是极不乐意。 如此各人拿着东西无声散去,渟云晚间好心情一扫而空,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捉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越想越是不平,倒不是配谁婚谁,是想着谢祖母定了主意,改了主意,又改主意,颠三倒四山去水来,说一出做一出今一出明一出,真拿自个儿当面团捏。 也怪不得她,她捏谢府里人捏习惯了都。 话虽如此,那也怪不得自个儿,渟云沉声出了几口气,斜眼盯到了案首最左边卷着的袖箭上。 身旁女眷大多要脸,用不着这玩意儿,男的就不一样了,个个没皮,天知道那个不长进是个什么货色。 或如谢简,张口要打要杀,或如长兄谢承,动则威逼要挟,宋隽出尔反尔更不是个好东西,张瑾尤其不是好东西,两家祖母提及,亲口自认的混账。 这婚配相见究竟是个什么模子,自个儿也没真实瞧过,万一明天遇上,那厮如谢承一般无赖为难...... 渟云手放到桌上,迟疑要不要带着这凶器,到时候袁娘娘应该也在,真遇着事,多半她会帮忙担待。 但是,善因难了,自个儿的事,还是自个儿担着妥当,渟云心一横,抓起袖箭拿到了面前。 解了系绳摊开,里间机簧连着九根小指粗细精钢打造的寒兵,根根尺余长排布在皮革做成的护臂上,刚好差不多绕成人手臂一圈。 大小差些不要紧,皮革是用结实麻线串联起来的,可以解掉一两块使其贴合身量,箭矢也可以取空,做个寻常护臂使用。 渟云摸索些许,循着袁簇教的法子,拆拆解解,仅留了两只箭矢在里,毕竟明儿不能拿人性命,见血都不可能,两根已经算多了。 如此还能避免裹的手臂笨重形粗,被谢祖母等看见端倪,她定是要勒令自个儿取下。 两支箭矢轻巧,再接掉皮革上层装饰的铆钉,整个袖箭可以神鬼不知的贴着里衣,外袍一遮,除非旁人触捏到硌手,不然很难发觉。 再带两罐吃食作礼,管教来人是长进还是张瑾,便是谢承在旁,高低得砸他两罐子。 有了这层缘由,所以也无须人特意催渟云,辛夷醒神慌张进到屋里时,见渟云已起了身,极为细致的在整理里衣袖口。 “去把咱们那个,虎杖作的膏糖,长兄没吃的,带上,没准宋六郎爱吃呢。” 她对那不长进的谁谁谁无有太多惦记,且想着到了地无论如何要找袁娘娘说道说道“太白见晋分”的事。 也不知道谢承昨儿个传的话,准是不准。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7章 豁达 辛夷慌张自然不是担心渟云生怒责骂,而是怕起晚了耽误谢老夫人的交代,这连月间大祸接小祸,实出不得半点岔子了。 至于那糖膏,丢院里,蚂蚁约莫嫌苦都懒的往洞里搬,宋家六郎好歹也是翰林出身,名门公贵,能爱吃这玩意儿就有鬼了。 她急急抖开冷胭备好的衣裳,催道:“谁要吃那,上回给大郎君送到房里,人还嫌弃呢。 祖宗交代了,今天宋公处有贵客,咱们就别拿去现眼,翻腾费功夫受累,露了寒酸还叫老夫人不喜。” 说着上前替渟云打理穿戴,嘴里依旧话赶话的念叨: “快些快些,冷胭姐姐也是,非叫我来,苏木去哪了,一会打好的水都凉了,你这个....不是你这怎么了?”辛夷突地高声,惊恐看着渟云。 她捏到渟云小臂上,两道棱子凸起坚硬如铁,不作它想,定是在哪刮着碰着起了红肿结了疮痂。 怪就怪平日无事时渟云少让人伺候穿衣添水,所以没摸着,这么严重,不知伤了多久。 辛夷丢手衣衫拽过渟云胳膊要把袖口往上撩,渟云甩手挣脱,摸着手腕间串子,难得骄横做派,狠狠声道:“你别管,给我拿两罐带上。 吃不吃是他,送不送在我。”还不忘补了一句:“也不必非拿那个糖膏,捡罐子大的拿。” 箭矢锋利没个准,只能吓唬,决计不能动的,罐子可以,大也大不过半尺,薄胎瘦瓷,照着脑门来一下,顶多就起点淤青,只须得留神碎片别往眼睛里去着,所以得砸后脑勺。 她自气鼓鼓思量,辛夷全未注意到渟云愤愤,但看她手臂活动自如,想来也不甚严重,方才还是乍然之间摸到吓的。 辛夷复接着替渟云套上外衫,系了腰绦,全当她是打定主意要给宋府谁谁谁送点礼去。 也对,宋府里袁夫人挺好,宋六郎年年寻藕更是交情,送点送点。 于是迎合渟云话,点头道:“行行行,拿拿拿。 对嘛,送也送俩大点的,蜜啊糖啊招人喜欢,不过咱们就那些个,又没多稀罕,想招也难,一会子我赶着去看着哪个算哪个吧。 话说回来,是祖宗上门走动,递帖备礼自有她的担承,咱们就是个添头...” 渟云懒得再跟辛夷争论,只捏着手腕串子,跟个木偶似的由着人摆弄,换过衣衫又往旁儿梳洗,再到台前装扮。 饶是各女使手脚一个赛一个的快,忙完一摊子活计,天边已见了鱼肚白。 正经早膳也不在谢府里用了,冷胭捧了两碟点心倒是刚出锅的滚烫,白里染红是和了枣泥米糕,玉里藏墨添了豆沙炊饼。 又熟豆芝麻冲了咸乳茶搁在碟子旁,同是热气缭缭往上冒。 渟云历来胃口极好,这会也不耽误,由着面前人来人去声声催,仍是我行我素面不改色坐椅子上各捡了两块吃的干净,又边吹边喝,满满一盏乳茶拿勺子刮的碗底蹭亮。 谢府如何,吃总是能吃着的,但去宋府砸了那不长进,难保还有痛快饭吃,所以吃饭要紧。 如此有的没的折腾,曹嫲嫲再亲来瞧过一眼,才算是接了渟云往谢老夫人房里站着,要候老祖宗一起出门。 渟云站在厅堂中,指尖扣着手心,多少是有些不习惯小臂上的箭矢,以至于都没顾上腹诽“既然还要等,催魂一样催自个儿是为的甚”。 许是吃饱喝足,也就没那么意难平,意平则心平,心平则气和,气和则念祖师。 祖师言,不惧过往,不畏将来,自个儿是惧怕过往谢承重蹈,畏恐将来那不长进的覆辙,连凶器都带上了,论起来,十分难见祖师。 于是犹疑不定,是否要将袖箭放回去算了,管得那不长进如何,装聋作哑充盲,世事未必不能忽悠过去。 晨风已带得夏茵,穿堂进门扑到人脸上无有丁点寒凉,唯余园子里花木馨香,她闻着愈添轻快,指尖越过珠串要往袖里探。 得亏这还没到暑气,穿得尚有层叠,若再过些时日,夏衣单薄的轻纱一笼,想藏还藏不住。 尚没做个决断,曹嫲嫲扶着谢老夫人从里屋出来,一见着渟云,跟见着晦气东西似的,脚步一顿,脸上皱纹扑簌簌要往下掉,语间更是嫌恶之气难掩: “谁给你穿的这个,咱们是去人家家里做客,叫我带着你逞富斗奢不成。” 渟云指尖登时滑到串子上,又赶紧撒开,躬身道:“昨儿个祖母不是.....” 话没说完,旁儿陪着的冷胭吓的魂飞魄散,忙抢声道:“是奴婢与姑娘挑的,昨儿嫲嫲交代....”她看旁边曹嫲嫲脸色,犹豫不敢继续往下开脱。 昨儿传话,的确是传的“要姑娘鲜妍些”,奈何姑娘不肯自个儿挑,那底下人活计,不就是捡着艳色贵工来,如何就.... “算了算了,别耽搁了,就这么着吧。”谢老夫人甚是不耐烦,努头道:“马车等的多时了,随你们姑娘快些。”又偏头问旁余伺候的,“前头云儿和娘子都过去了吧。” “底下催着,误不了的。”曹嫲嫲道,说完搀扶谢老夫人往外,交代渟云自个儿过去。 渟云甩了甩胳膊,长出口气对冷胭道:“我说啥来着,穿什么不是个穿。”合该学山上观子里,一年四季道袍,省了天天为难穿哪件。 她这才打量身上,是浓了些,翠挑裙襟,绯染襦衫,腰系柳儿绿,袍饰牡丹浅,整一个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倾到了身上,翩跹便是春。 也没什么不好看,她还要再摸头上,冷胭轻声道:“咱们走吧。” 渟云垂手作罢,低声道:“你管她们呢,世人心思比六月的天儿还难猜。” 明明谢老夫人是乘软轿赶去门口的,偏就要自个儿多余来这一遭,各走各的早到了,谁也不耽误谁。 她语气实可爱,冷胭委屈上头,仍忍不住转愁为笑,凑近些许抿嘴道:“怎么说是世人呢?” 世人如何不得见,难猜的不是各家祖宗么。 渟云扭了扭胳膊,看旁儿个女使差不多都追着谢老夫人去了,仰头甚是豁达,“她即世人,世人即她。 休怪芸芸,俗世一体尔。 祖师度化不得世人,我也度不得这一干,咱们就各敲各的木鱼,各念各的经,走!” 晋王府里,襄城县主站在精挑细选的女使前,昂首笑道:“走。”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请假 不好意思,请两天假。 说好了两天,多一个分钟一个时辰都不算两天。 总而言之,我真有事就会请下假。 我懒癌,我都直接鸽。 感谢十来位一直看书的大佬。 感谢大佬赏饭吃。 祝大佬暴富,暴富! 喜欢流水不长东请大家收藏:()流水不长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