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郡主之后我带领边城百姓致富了》 1.第一章【修】 “哦,哦~看新娘子去喽~!” “新娘子!” “要糖吃!” 几个穿着新衣的孩童蹦着跳着,说着笑着,在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上哒哒跑远了。 正值阳春三月,这极西极北的西望府却还冷得很,路边并无甚么花草,可这些身穿彩衣的孩子们沿途洒下的欢声笑语,却凭空给这座崭新的府城添了几分春意盎然。 小孩子最喜欢热闹,尤其今儿成亲的还是终日被人憧憬和追捧的两位贵人,越发急不可耐了。 后面几对中年夫妇紧赶慢赶没追上,只好冲前头笑骂道:“小兔崽子,慢些,慢些,当心摔了!” “唉,到底是老了,如今竟是撵不上了。” “可不是,”一个脸上满是褶皱的妇人感慨道,“想打也抓不住喽!” 这是好事,因为那些孩童并非只是孩童,他们的身上还承载了这座府城同样崭新的希望和未来。 西望府,谁不在心里将它唤做希望府呢? 末了那妇人又扯着嗓子吆喝道:“那是圣人亲收的义女,忠义郡主,甚么新娘子,千万敬着些!” 忠义郡主是白老国公之遗孤,自己也是上过战场的,哪怕就是没有圣人的破格册封,这西望府的百姓也必然对其奉若神明,不敢有一丝半点的不敬。 前头几个孩童却浑不在意,同时也觉得这些个大人真是莫名其妙。 忠义郡主不就是今儿的新娘子?冠军侯不是新郎官儿?还是说但凡换了身衣裳,就变了个人? 那两位贵人平日里他们也常见,最是温柔和气不过,便是凶也只对外头来犯的敌人凶,他们才不怕哩! 见怎么说都无用,几个大人只是无奈的笑,最后又由那打头的汉子吼了一句:“狗蛋儿,记得多照看弟弟妹妹,莫冲撞了!” “知道啦~!” 那虎头虎脑的小子爽快的应了声,旋即便带着一群孩童拐过弯去消失了。 一路上,他们呼朋引伴,又不住地与其他岔路口窜出来的人汇合,最终一点点汇聚为整条人龙。 人渐渐的多了,跑是跑不得了,狗蛋也怕弟弟妹妹们走散了,只好叫众人手拉手串成一排,随人群往前挪动。 这恐怕是皇家有史以来最寒酸的场地: 没有美丽的琉璃瓦,没有精致的游廊抄手,更没有寻常达官显贵家中常见的珍禽异兽,有的只是同这荒芜的边关一般饱含着风沙的高大门墙,以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连绵雪山。 初春的夜风依旧冷硬,它呼啸着盘旋在这座孤寂而威严的府城之上,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然而这恐怕也是最庄重,最生机盎然的典礼: 数万将士与无数长年累月生活在战火之下的百姓自发聚集为一群,手持火把,沿着古老而苍凉的大道蜿蜒行进,如同夜幕下一条条带着火光的河流。 他们口中哼唱的却并非大婚时所用的吉曲,那是一首接一首的战歌。 男音女音老声童声,数不清的或高亢或低沉或沙哑或清亮的声音高低起伏,最终汇聚为一首首饱含着血与泪、铁与火的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这歌声沉重却又缥缈,不断回荡在苍茫的夜空,与地上的火把和空中的星子相合,邀请这些年来一直游荡在外的烈士亡魂共赴盛宴。 五年来,西北西南一带战火连天,本就做好了准备马革裹尸的将士也罢,无辜卷入的百姓也好,死伤无数,家家皆有愁容,户户俱是伤痛,红白喜事之时尤甚。 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在家中有大事发生之时唱战歌,既是抒发心情,也希望在外游荡的亲人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歌词悲壮,歌声激昂,可人们的脸上却喜气洋洋,一双双火光映射的眸子里,也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最苦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如今万众一心,将来的日子怎能不好过? 白芷此刻正端坐在先前白家宅院内,在侍卫亲随和京城使者的陪同下等着牧归崖前来迎亲。 侯爷,郡主,一个有功,一个被荫庇,一家依旧屹立不倒,一家却已呈现颓势,也实在分不清谁的分量更重一些。可到底君臣有别……。 天色渐渐暗下去,残阳西斜,天边只余下一点微光,地平线上方硬生生涂抹出几道血红的痕迹,无端透着几分壮烈。 这是边关特有的颜色。 白府。 这赐婚圣旨虽然来的意料之外,又掺杂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政治因素在里面,不能尽善尽美,不免叫人遗憾。 可从开封到西望府,这对新人也算是自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且侯爷出身正统,模样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便统帅三军,大有青出于蓝之势,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之匹敌的青年俊杰,郡主嫁给他也不算折辱了。 外头的喜乐声和欢笑声交织,由远而近,一个侍女难掩兴奋的道:“郡主,来啦!” 白芷一身凤祥于天的大红喜袍,内外几重喜服都用纤细如发的金线绣出精致的纹样,美的叫人挪不开眼睛。她头上带着沉甸甸的喜冠,一张娇如桃花的小脸儿被细细密密的珠帘挡住,只隐约能看到一点尖尖的下巴和若隐若现的水润红唇。 她有些紧张,缩在长袖中的十根手指都忍不住抓紧了。 恰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两声尖锐的鸟唳,穿云裂石。紧接着便有两个黑点俯冲而下,及到近前越发叫人感受到它们的体态惊人,但见双翅展开足有一人多长,便如两团硕大的黑云盘旋在空中,院内顿时狂风四起。 是雕! 京城来使何曾见过这般猛禽?偏偏那两只神雕齐齐看过来,灯光下四只圆滚滚的眼珠中寒光四射,吓得他腿都软了,本能的哆嗦道:“来,来人呐!保护,保护郡主!” 好歹这位使者还记得要保护郡主,使团中其他几人还不如他呢,一个两个面无人色,胆子小的几乎要尿裤子了。 然而除了这几个京城来的人惊慌失措之外,其余人竟没有一点反应,反而从几个角落接连响起几声“噗嗤”的轻笑。 那两只雕盯着他们打量几眼,似乎也觉得无甚威胁,便扭过头去,滴溜溜的迈了几步,冲着白芷哇哇叫了几声。 白芷冲它们伸出手去,笑道:“大灰,二灰,你们也来啦?” 说着,就在它们的脑袋上摸了几下。 这几日府内外人来人往,杂乱的厉害,两只金雕早就躲出去了的,白芷本以为婚前再也瞧不见它们了,不曾想还有这般惊喜,心下不由得安稳许多。 给她摸了几把的大灰和二灰颇为受用,似乎还觉得不够,竟又开始扑闪翅膀,只掀的尘土飞扬,白芷身上的嫁衣也跟着上下翻飞。 众人这才急了,纷纷上前,按嫁衣的按嫁衣,劝说的劝说。 “小祖宗,今儿你们可别闹!” 两只雕儿是早些年白芷救回来的,多年下来感情甚好,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停在她肩头,十分威风,这会儿瞧着又要上去呢。 这两个祖宗加起来八/九斤重,一双铁爪能瞬间击穿狼的头骨,真要上去了,这衣裳也甭要了。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可今儿白芷身披嫁衣,容不得一丝闪失。 一群人七嘴八舌劝了一回,到底不顶用,两只金雕压根儿不买账,四只翅膀直往众人身上拍去,啪啪作响,扇的众人东倒西歪、衣乱发斜,好不狼狈。 侍女吉祥都快急哭了,冲白芷央求道:“好郡主,快劝劝吧,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 侯爷都在外头准备迎亲了,他们竟在里面赶雕,这叫什么事儿! “大灰,二灰,别闹。”白芷忙止住笑意,冲两只雕招招手,就见方才还“大杀四方”的祖宗瞬间安静下来,一摇一摆踩着小碎步挪到她手边,将脑袋斜着拧出去,意思是要摸摸。 白芷笑了笑,又很配合的摸了几下,这才道:“乖,别闹,今儿是我的大日子,且好好的,回头带你们玩。” 大灰和二灰哇哇叫了两声,却不似方才那般高亢,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和软。 白芷轻轻拍了拍它们的脖子,抬抬下巴,“去吧。” 两只雕发出几声咕咕的低叫,虽没飞走,却老老实实的蹲在她身边,不胡闹了。 吉祥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又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替白芷整理衣裳首饰。中间好奇心比较重的二灰还要伸着脖子看,又闲不住的想去啄,被有了底气的吉祥一把按开了…… 京城使者看的目瞪口呆。 之前白将军还在世的时候,曾上过一封折子,上面确实提到过女儿白芷得人传授驭鸟之术,还不止一次的帮助军中传递情报,协助立功云云。 那事儿不算秘密,因为圣人当时还拿着折子当笑话说与众朝臣听来着,说白将军为了给这个女儿谋前程、加筹码,真是甚么谎都敢扯。 驭鸟之术是那么容易学的么? 她不过一介闺阁千金,去边关的时候才几岁?此类猛禽怕不是比她还高!敢学么? 再说了,若谁家有此秘术,必然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谁会随意传给一个外人呢? 众人都不过一笑了之,可如今使者亲眼见了,才能亲身感受到那种震撼。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般人口中的驯养了,瞧这对雕听话的样子,简直像个人了! 且不说白府众人如何手忙脚乱,使者团如何震惊非常,外头的牧归崖终于要开始仪式了。 此刻的牧归崖高坐马背,红袍乌冠,相较于平日里穿甲的威严,面上多了几分柔和,连着平时甚少穿着的锦袍,总算添了几分世家公子哥儿该有的华贵。 他本就生的极好,鼻挺眉浓,眼神清澈而坚定,既有年青人的活力和锐气,亦有多年军旅生涯磨砺而出的沉稳果决,而今又因着这新身份,凭空多了一丝温柔。 副将顾青偷着和侍卫队长牧宁咬耳朵:“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侯爷大婚,瞧着人也和软了。” 乱世出英雄,军功最盛,故而战乱最容易出年轻新贵,牧归崖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在一众高等军官中年纪最小。他能有如今地位,诚然有其祖父,前太尉牧清寒的影响在,可若他自己本事不济,在这凭军功说话的军营是混不下去的。 前方便是白府,牧归崖抬手示意马队停下,准备唱迎亲歌。 将门虎子,他素来沉稳老成,便是十七岁那年初次上战场,面对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也未曾胆怯过。可如今,四周不过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卫随从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的掌心竟微微有了汗意。 心脏突然跳的快起来,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几乎将胸膛鼓破。 周围安静的吓人,只有数千火把迸出的细微燃烧声,所有人都喜滋滋的等着看新郎官儿迎亲。 顾青挠了挠头,微微打马上前,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侯爷,该唱了。” 边关将士娶媳妇多难啊,更何况还是郡主这般宜室宜家的好女子,侯爷怎的不着急呢? 牧归崖轻飘飘的瞪了他一眼,顾青就迅速退了回去,牢牢闭上了嘴巴。 乖乖,侯爷眼神怪锋利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这是对婚姻的祝福和期盼。 真要说来,这段该由有威望的长者进行,可在这人员不齐的西望府,谁也不敢说是侯爷的长辈,只得罢了。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长得如芙蓉花般美丽的女子与我同车回家,她的体态优美翩跹,身上挂着玲珑美玉叮咚作响…… 老实说,牧归崖并非多么擅长歌唱,可谁都能听出他的诚意,那些微瑕疵也就随它去吧。 待他唱完,跟来的一众亲兵侍卫也都扯开嗓子跟着合唱一遍,声音高亢,直冲天际。 分明是迎亲,却也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战意。 这会儿一众将士心中涌动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不是好耍的,若侯爷讨不回老婆,他们这些人就更没指望了。 唱,往死了唱! 牧宁带着一众侍卫解开马背上的布袋,将开封送来的糖果用力向四周抛洒。 大人都不免上前沾喜气,更别提那些几日前就眼巴巴等着的孩童,当即大声欢呼,又笑嘻嘻的上来争抢。 见其中一个小子最威风,不过眨眼功夫就抱了满满一怀,牧宁禁不住笑道:“狗蛋儿,别藏了,给旁人留些个!” 狗蛋儿嘿嘿一笑,却道:“侯爷和郡主的喜糖,俺要带回去给爷和奶吃!” 里头候着的白芷等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也都面露笑意。白芷的贴身侍女平安素来大胆,这会儿便打趣道:“侯爷向来甚少开口,不曾想唱起来还怪好听的。” 吉祥到底稳重些,也笑道:“你越发张狂了,侯爷乃军中主将,难不成也要嘻嘻哈哈的,不成体统。” 说完,又对白芷道:“郡主,该还礼了哩!” 前儿两人冷不丁接了赐婚旨意,旁的倒罢了,前世今生从未在人前开嗓的白芷唯独对新人对唱这个环节望而生畏,无奈之下,只好偷偷拉着几个侍女暗中练习。 好在如今歌曲不过宫商角徵羽五音,古曲又讲究平缓大气,偏向稳重,苦练一月倒也勉强应付得来。 眼见已到了这步,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白芷深吸一口气,索性闭了眼睛唱道: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著乃是正门与屏风之间,正式迎亲的所在,白芷这么唱,就是说俊朗潇洒、面如冠玉的郎君已经来迎亲了,自己同意了,也要出去了。 唱罢,照例是随者应和,这回却是有男有女,其中女子特有的娇软柔美似乎格外清晰,虽然隐隐有些荒腔走板,不过依然令牧归崖的眉眼都不自觉的柔软了。 如今,他也是娶妻的人了。 打从白芷一开嗓,京城使者团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微妙,看过来的眼神也颇为一言难尽,然而众侍女、侍卫都十分捧场的鼓掌,大力称赞道:“郡主唱得真好!” 大灰二灰被白芷的歌声震得退开几步,鸟眼都瞪圆了,这会儿才慢吞吞的往回挪,也跟风随大溜的跟着叫了几声。 使者:“……” 罢了,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 2.第二章【修】 大禄朝民风开放,边关更是规矩松散,便是女子也爽朗大气,譬如说那盖头,是要新郎官在礼堂之上就掀开的。 似乎每个女子在成婚之日都是最美的。 白芷本就容貌甚美,如今少有的画了浓妆,涂了大红口脂,一张桃花般娇艳的小脸儿也在大红嫁衣和火光映照下莹莹发亮,直如上等美玉一般。 她抬头,勇敢的看着牧归崖,两点黑白分明的眸子便如上空的寒星,闪闪发亮。 现场一片安静,突然有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儿大声道:“郡主真好看!” 众人哄笑,有人趣道:“你毛还没长齐,也知道甚么是好看了?” 那孩子不服气,憋红了脸道:“就是好看,等俺长大了,也要娶郡主这般好看的姑娘!” 大家笑得越发东倒西歪,连牧归崖也乐了,索性摘了身上一个荷包,将里头备着的银花生、莲子的锞子用了巧劲儿撒往那一片,笑道:“好小子,玩儿去吧!” 白芷也不由得抿了嘴儿。 牧归崖稍稍定了神,努力无视身后一众光棍儿的起哄,对白芷行礼:“郡主。” 不知怎的,白芷一直躁动不已的心突然就安静下来,“侯爷。” 一旁的使者听了,眉头微皱,刚要上前纠正,却见似乎已经欢喜疯了的牧宁轻而易举的将他挤开了,然后随着众将士一同单膝跪地,齐声道: “恭贺郡主、侯爷大婚之喜!” 他们本就对白家一脉钦佩不已,对白芷这位女中豪杰也十分推崇,如今瞧她成了当家主母自然欢喜非常。且方才她又当众给自家侯爷面子,没喊什么劳什子的“郡马”,越发认定了这位女主人。 虽只是一个称呼,许多人甚至不会在意,可其中代表的意味实在太多: 郡马,郡马,先有郡主才有郡马,不管怎么着都是依附于郡主的存在。可他们家侯爷本就是一等一的大好儿郎,文能写诗作赋,武可安邦定国,铁骨铮铮立于天地间,哪里能依附旁人?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见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朝自己做了个请的手势,也就笑了。 “众位请起,”白芷抬抬手,落落大方道:“今日我与侯爷大婚,诸位不必拘礼。” 一群人齐齐站起,却又习惯性的看向牧归崖。 牧归崖眼带笑意的点点头,干脆道:“都听郡主的。” 众人这才放声欢呼,结伴而去,就连使者的情绪也好了三分。 瞧着这些人难得撒欢,牧归崖又暗中叫来顾青,对他吩咐几句。顾青领命去了,不久军令传遍全军:侯爷大婚,大庆三天,除当值者皆可随意吃喝,但不可烂醉。 与中原新娘子乖乖坐在新房等候不同,白芷与牧归崖一同端着酒碗去各桌敬酒。 在这里,他们两人爵位虽高,可年纪却小,在场许多人都是跟着白家、牧家长辈戎马半生的,很该打从心眼儿里尊敬着。 边关将士性情洒脱,不受拘束,爱的便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股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豪迈劲儿。 白芷做不来大口吃肉,却也因天长地久的练得可大碗喝酒的本事,如今也是跟牧归崖一般,举着一只粗陶碗,仰头便喝。 众将士见她如此,更是喜悦,许多跟着故去的老国公大半辈子的老将都不禁泪眼模糊着交口称赞。 “不愧是白家女郎!” “遥想当年,白老将军也是这般率性!” “牧家小子,别瞧你如今贵为侯爷,若来日你有一分对不起郡主,我等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拿了你!” 殊不知在场的亦有牧家家将,听了这话却不大乐意了,当即带着冲天酒气横过来,瞪着白家家将道:“我家侯爷如何了?还配不上你家郡主?” “就是就是,若在京城,我家侯爷便是公主也瞧不上哩!” 此话一出,牧宁就觉得要糟,忙又推了脸色不善的使者一把,意图将他弄走。白芷的亲卫队长白平立刻把人拉了过去,笑嘻嘻的奉承,又问了许多京中风物,追捧非常,引得使者骨头都轻了三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计较不计较,只大肆吹嘘起来。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使者虽然屁都不是,却能在圣人身侧侍奉,若回去添油加醋的说上些颠倒黑白的话,虽不至于污蔑他们侯爷拥兵自重、造反什么的,可随便网络些瞎话也都够膈应人的了。 那头白、牧两家的家将、旧部谁也不服谁,已经纷纷摔了碗,相互推搡着去旁边空地上较量起来,一时刀来剑往,火花四溅,打的难舍难分,十分精彩。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习以为常的围观起来,时不时大声叫好,显然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闹就闹的过了三更天,顾青又要带着一群人闹房,都被牧宁和白平拉起人墙硬挡在外面。 都是打仗的,一方想进,一方不让,当真是连兵法都用上了。 顾青等人声东击西,哪知白平和牧宁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又不知是谁引了一群孩童来,试图浑水摸鱼、瞒天过海,结果被侍卫这头关了夹道,来了个关门捉贼; 见久攻不下,顾青干脆直拉拉的挖墙脚,死命蛊惑道:“傻子,侯爷一辈子几回大婚?若今儿不趁机闹一闹,可就没机会了!” 牧归崖虽然年轻,可处事却老练得很,平时操练起来十分凌厉,只叫一众人时常叫苦不迭。偏偏他又本事过人,数年下来竟没人奈何,今儿好容易得了个能没上没下的机会,顾青怎肯放过? 牧宁却不买账,一针见血道:“你快算了吧,这是拉兄弟与你做填旋哩!你这厮到时把王八脖子一缩,一问摇头三不知,腆了大脸不承认,我等却是亲兵侍卫,哪里躲得开?废话少说,麻溜儿滚蛋!” 他们誓死越要捍卫自家侯爷和郡主的洞房花烛! 小心思被戳破的顾青丝毫没有丢脸的感觉,反而继续嬉皮笑脸的,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正好见两只雕也在半空中打着转儿,时不时的叫一声,似乎是找人的模样。 过去几年颇与它们相熟的顾青眼睛一亮,立即屈起食指打了声呼哨,又比了几个手势,指着房间里头拼命的喊:“郡主,郡主在里头!” 白平见状都给气笑了,指着顾青大骂无耻:“连只鸟你也要利用,好不要脸!” 若这两只雕下来,谁是它们的对手? 顾青只哈哈的笑,十分得意。 不多时,大灰二灰果然俯冲落地,声势惊人。一众人生怕给它们撩一翅子,慌忙闪避,一时间人仰马翻,眼瞅着门口便空了。 哪知就在众人连笑带骂,闹成一团之时,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抬头一看,就见一身大红的白芷和牧归崖立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瞧。 带头“闹事”的顾青就觉得嘴里发苦,他可不想回头扛着木头桩子绕城二十里!于是当即眼珠一转,两手一拱,“恭祝郡主侯爷百年之好,日后也必然琴瑟和鸣,告辞!” 说完,就非常不要脸的脚底抹油溜了! 余下众人被闪的慌,面面相觑之后纷纷大骂顾青那厮臭不要脸,也都涨红了脸,难掩尴尬的送上祝福,掉头就跑。 只剩下刚被利用了一把的大灰和二灰,抬头瞧见白芷果然从里头出来,喉间立刻发出欢快的啼叫,又磨磨蹭蹭的往前挤,眼瞧着竟是要进屋的模样! 牧归崖哑然失笑,白芷也是啼笑皆非,只得抬手搔了搔它们溜光水滑的下巴,让吉祥拿了些肉干喂了,这才拍拍到自己大腿根的鸟头,又指了指白平,笑道:“去吧。” 说完又对白平吩咐道:“这两个也不知道哪里野去了,毛嘴爪子都脏了,我瞧着顾青闲得很,给他送去,劳烦他清理清理。” 话音刚落,包括牧归崖在内的一干人都笑翻了,白平忙不迭的去了。 折腾出一身汗的牧宁看一眼白平跟着两只雕在地上跑的背影,笑着恭维道:“还得是郡主和侯爷出马。” 说的牧归崖也笑了,道:“辛苦你们了。” 牧宁抢道:“不苦不苦,眼见着侯爷娶媳妇了,想来我等也就有个盼头。” 如今驻扎在整个西望府的,从府城到下头州县,少说也有四、五万禁军,这里头可足有七成以上是孤家寡人!如今侯爷带头成亲,总归是个好意头不是? 白芷噗嗤一笑,又慰问几句,重新转身进去了。 闹过之后,众将士必然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彻夜嬉闹,郡主府便突然安静下来。 一众侍女、侍卫早就退了出去,只有桌上的一对顶着橙黄火焰的大红/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白芷和牧归崖面面相觑,竟渐渐地有些尴尬。 牧白两家先后受调遣来此地作战,比起许多成亲之日才能见一面的夫妻而言,他们自小相识,且志趣相投、经历相当,又门当户对,自然幸运许多。可过去许多年间,他们只将对方当兄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成了夫妻? 屋内安静的有些难受,最终还是牧归崖先打破沉默。 他瞧了瞧也不知是害羞,还是被红衣服衬的脖子都有些红了的白芷,轻道:“委屈你了。” 西北苦寒之地,本就不是适合娇滴滴的女儿家生活的地方,且如今她又是郡主之尊,若不是这道旨意,去年就该回开封和兄长团聚了。虽然没了父母,可到底是亲兄弟,又有家产、爵位,怎么也比眼下几乎注定了要老死边关的结局强得多吧。 听牧归崖这么说,白芷反而抬头粲然一笑,“不委屈。” 说着,便自己动手去摘头上珠翠发饰,一边动手一边平静道:“我八岁就来了,前头的事儿也记不大清……如今也有十年,我在这里送走了我的父母、长兄,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比起开封,这里倒更像故乡。且眼下我知道二哥好好的,这里也有父母长兄相伴,又有什么委屈的呢?” 在这个年月,只要能活下来,便已经很好了。 大婚虽然仓促,可郡主礼制该有的东西都被及时送了过来。皇后还怕礼服等不合身,又额外送了四个针线娘子、两个手工匠人,衣裳、发冠都是照着白芷如今的身量细细改好的。 那发冠上头挂了一溜儿二十四挂细小无瑕珍珠帘子,上头遍插珠翠,甚是沉重,折腾了大半日,白芷只觉得脖子都快被压断,整个上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早就巴不得拆了。 哪知发髻繁琐,她自己又瞧不见,越弄越糟糕,最后干脆要缠在一处,搞得她都快急哭了。 牧归崖忍笑上前,低声道:“莫动,我来帮你。” 说完,果然伸出手去,就着灯光细细拆分开来。 他身高腿长,肩膀宽阔,足足高出已算高挑身材的白芷大半个头,这么一靠近,仿佛将白芷整个人都拥入怀中。男人灼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叫她忍不住重新红了耳尖,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大约是觉察到她的不自在,牧归崖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将那精巧的点翠鸣凤长簪拆下。但见凤头以豆粒大小的红宝石点出眼睛,通身贴翠,精巧的凤尾还在微微颤动,着实华贵非凡。 拆了发冠首饰之后,白芷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松快,忍不住动了动脖子。 牧归崖替她搁置首饰时也为这沉甸甸的分量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新婚妻子纤细的脖颈,显然惊讶于它的承受能力。 饶是两人在城内成亲,折腾了大半日,身上也沾染不少尘土,又是洞房之夜,睡前总要洗澡的。 想起这个,两人不免又有些窘迫。 到底男人家面皮儿厚,许多事情便要多承担些,当即道:“郡主,里间更暖和些,你便在里间洗。我去外间。只叫他们将浴桶和热水送来,我自取便是。” 白芷着实松了口气,忙道谢:“有劳侯爷。” 两人同时作揖,起身后对视片刻,却又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这回却是白芷先开口,说:“依我说,咱们却是还照原先称呼的好,这么着也忒别扭了些,若是有旁人在场,再做戏不迟。” “也好。”牧归崖欣然应允。 稍后,牧归崖果然叫人送热水进来,两人分内外间洗了一回。 洗完之后,也不用格外商议,牧归崖径自抱了被褥去外间暖炕上,白芷瞧见了,犹豫一回,终究还是轻声说谢。 牧归崖只当没听见,仔细查看门窗,又先看着白芷去里间躺下了,这才吹熄蜡烛。 不光是白芷,就连他自己对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也仍在适应之中。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在外打仗这几年,全军都是男人,日子久了,总有人耐不住说些荤段子望梅止渴,他即便没参与,却也没少听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了。 他也曾想过将来,想若能找到一位志趣相投,可以携手到老的姑娘结为连理,共享人间极乐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冷不丁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成了自己的妻子,可两人谁都没准备好。 洞房花烛,一生一次,他不愿辜负,更不愿再这样尴尬的氛围下度过。 来日方长,他愿意等,也愿意努力,等到水到渠成,两个人都打心眼儿里你情我愿的时候。《 》 3.第三章【修】 因有些择席,白芷睡得甚浅,次日听到动静便本能的睁开眼坐了起来,就见外头牧归崖已经穿戴整齐。 “天还早,我先出去练武,你且多睡一会儿。”牧归崖见她一头长长的青丝散于床铺之间,一派旖旎,想了下又不自觉的柔和语气道,“稍后回来同你一同用饭。” 西望府刚建不久,百废待兴,虽然牧归崖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可因为本地文官基本上也都是早年军队里退下来的。比如那知府大人也曾带兵打仗,留下不少病症,这些年劳累过度,已经有咳血的症状,牧归崖迫不得已帮忙分担了许多政务,当真从天不亮忙到天黑,日日脚不沾地。 白芷不过在脑海中简单过了一遍就替他累得慌。、 保卫治安自然是重中之重,除此之外还有各项譬如种树、修路、建房等基础建设,也都由闲置的厢军和征召的民夫完成,须得他总抓总领。 如今又多了原本该知府管的文官事宜,什么教化百姓、统理人文等等,亏得他也是走了祖父牧清寒的老路子,先出文举考场,再下武举,又有威望,应付起这些来也算得心应手,不然下一个吐血的就该是他了。 白芷摇摇头,也开始穿衣裳。 内外两间房只不过隔着一道珠帘,对方的动作表情一览无余,牧归崖见状便别开眼去,等听她走过来了才重新抬起头。 白芷想了想,问他今儿准备做什么,大约什么时候回来。 牧归崖一愣,显然觉得这种被管束的经历十分新奇,不过还是老实道:“早起先练武,用过早饭后先去军营里转一转,听下头的人汇报下治安边防。开春了,上游河道也得通一通,顺便叫人看着修一修,不然今年不少地方栽了树,还住了人,一旦有春汛便是大动静……晌午未必赶得回来,你不必等我。 过午得去瞧瞧林知府,城中要开设学堂,许多细节还未弄妥。城中亦有不少炤戎、大月的流民,须得找人带着他们学说话、做事……晚间约莫酉时之前便得归来,若不得空,我自会打发牧宁回来告知你一声。” 听着这么一板一眼的回答,白芷总觉得这人有些刻板的可爱,当下听得也十分认真。 这还是她头一回清楚的知道牧归崖肩头有这许多的担子,不禁咋舌,由衷感慨:“下任知府快些来就好了。” 不然这位侯爷早晚也得积劳成疾。 牧归崖听后苦笑,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 他不是那等贪恋权势的,盼新知府便如那久旱盼甘霖,着实望眼欲穿,可朝廷暂时无人可派,有什么法子! 西望府建立在刚收拢来的他国领土之上,位置特殊,乃是连接大禄和边疆诸国的头一道关卡。因此须得一个智勇双全、不畏艰险,又值得信任的忠臣良将方能胜任,最要紧的是,他须得对这一带颇有了解。 这么一来,合适的人选越发凤毛麟角,便是有三两个差不多的,如今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叫他们匆忙间丢了手上的摊子。且除此之外,因大禄领土扩张,如西望府一般的新建府城还有三座之多,都沿着西边境从北到南分布,人员就有些不够分配,先给谁都不好。 面对此等局面,便是圣人自己也颇觉窘迫,可又无可奈何,所以明知西望府知府已经吐血,还连发三道圣旨重重勉励,希望他再坚持一下。 白芷就觉得,若再不定下新任知府人选,恐怕现任知府林青云就真要死而后已,成就一代劳模佳话了。 “你只管忙你的去,”她十分通情达理的道,“正事要紧,我也不得闲呢。” 牧归崖素来知道她是个爽朗大气的姑娘,可这才新婚第二日,这就亲手将新郎官往外推? 虽知她是好意,可冠军侯难免觉得有些心塞…… 牧归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不出强留下的话,只得顺着问她要做些什么,可需要自己帮忙? 白芷很麻利的摇头,却没瞒他,“我想着,西望府未免太封闭了些,旁的不说,单是跟外面通信就是个大麻烦。长此以往,越发没人愿意来了。” 说完,她又狡黠一笑,道:“不过我已有了主意。” 牧归崖被她勾起好奇心,可偏偏问了又不说,只道回头正式拟出个章程来再同他讲,反而将他的胃口钓的更高了。 白芷笑而不语、 什么法子?自然是……快递! 不过眼下的硬件设施落后得不得了,想构筑一条完整链条非一日之功,还需从长计议。 虽是新婚第二日,可也不得闲,两人须得准备送给开封众亲友的回礼。 与白家本家只剩白芷和二哥白菁不同,牧家人显然更懂得明哲保身,如今依旧人口齐全。 早年前太尉牧清寒就退了,带着发妻常年在城郊庄子上住着,不问世事,悠闲得很。而牧归崖的父亲和二叔打完仗回京之后便急流勇退,顺势缴了兵权,洗清了自家拥兵自重嫌疑的同时,还赚了个国公的封号。 如今牧家本家虽只有牧归崖兄弟二人身上挂着实权职务,可长兄牧念远不过区区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牧归崖又远在天边。也正因为识时务,圣人毫不掩饰对他们的赞赏和信任,更兼牧杜白庞几家盘根错节,在开封城内也算一等人家,无人敢轻视。 如今两家缔结秦晋之好,孤身在京的白菁多少也有个照应。 白菁虽没能亲自前来参加这回的婚礼,可也托亲随带了几乎白家一半家业给自家小妹当嫁妆,又送了许多西北采买不便的衣食,惓惓兄妹之情令人动容。 白家乃是太/祖时候跟着一同起事的从/龙之家,前/朝时期四处征战,掠夺的财富便是天文数字,如今数代积累下来更不可估量,一半家产变作的嫁妆绝对能引得任何人动心。若不是白菁还在,亡父还有个国公的名头,只怕也剩不下多少在白芷手里。 牧归崖怜她身世遭遇,又道:“如今我父母怕不也是你的父母?二哥在家也不怕寂寞了,你莫要担忧。” 白芷感激他的体贴周到,自然愿意投桃报李,“我准备明日再给二哥写封信,你若有家书,也一并捎着吧。对了,不还有几个家在开封的?不如都叫他们一并写了捎回去。” 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快递,那就得潜移默化,先让大家切身体验到这种无上便捷,然后才好推广。 从西望府到开封九千多里路,家书又走不得官道,马蹄往来总要三四个月,可金雕不过两日一个往返,何其迅捷。 牧归崖也知她挂念白菁,每隔半月必要写信问候的,白牧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当真是顺路。如今两人成了夫妻,分得太清反而不美,便顺势答应下来。【注】 说来他二人成亲也着实是件令圣人头痛的事,若非不得已,必然不肯办的。 谁也不愿意臣子势力太过庞大,白家不必再言,假如白老将军还在人世,说不得白芷就要被聘为太子正妃的! . 可如今白家一下子没了两个当门立户的男丁,白芷的身份和处境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诚然白家旧部还在,原先同他家交好的同僚也在,关系人脉交情也在。可所谓人脉和交情这种东西,讲究的乃是有来有往,你若还的起,自然不怕借用;可若还不起,便是用一回少一回了…… 如今白菁还不知成不成,若圣人还一意孤行将白芷立为太子妃,只怕前脚旨意发出去,后脚太子地位不稳的流言就要传遍大江南北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她高高的身份和地位,再用来将牧归崖栓在边关。 眼下两家成了一家,也颇有些同命相怜的味道。 牧归崖与白菁有几年同袍之谊,平时也唤他白二哥。想他武艺还在自己之上,又多几年历练和经验,彼时何等威风勇猛?可如今却连亲自赶来送妹子出嫁都不能够,心下不免唏嘘,只是恐惹了白芷伤心,不好表露出来,就道:“对了,这一带倒很有些有年岁的雪参、雪莲,现下你我都用不大着,不如多多的带些家去,与二哥补养。” 白菁这一回是伤了根本,须得细水长流的慢慢儿调理,一般人参性燥热,并不适合他用,倒是这雪参相对温和,能压得住他体内燥火。 白芷果然欢喜的应了,又忍不住絮絮叨叨的念些旁的,一直等外头的人送了净面的热水、香胰子和手巾等物才后知后觉的停下,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我话太多了些吧?” 不等牧归崖回答,她又道:“自打娘走后,家中只我一人,这会儿倒有些忍不住了……” “无妨,”牧归崖飞快的擦干净脸,笑道,“我也是一般,日后你我对坐说话也好解闷儿。” 白芷心中欢喜,追问道:“当真不烦?” “当真。”牧归崖反倒笑起来,反问道,“难不成想找人说话也是罪过?便是你不说,我也怕自己成哑巴哩。” 逗得白芷笑了。 待收拾整齐之后,牧归崖果然去前头演武场晨练。 侍女平安见自家郡主竟真就老老实实去书房看书,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便小声怂恿道:“郡主不去前头瞧瞧么?” 白芷正全神贯注起草快递的事儿呢,哪里顾得上旁的,听了这话倒有些迷惑:“去瞧什么?”《 》 4.第四章【修】 平安笑道:“先前郡主同侯爷都忙着打仗,想也没多少交际,如今新婚燕尔,郡主还不抓紧么?” 昨儿夜里两位主子压根儿没圆房的事儿,骗得了京城来的使者团,却骗不了他们这些日夜跟随的侍从亲卫。在他们看来,这两位主子自然都是千好万好,难得一应的家世、容貌、本事都登对,被意外赐婚倒也算歪打正着,若不能白头偕老岂不可惜? 白芷啐了一口,心跳的有些快,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少浑说,去问问早饭得了没?后头侯爷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要做,哪里能耽搁!” 再说了,她也是来自新时代的事业女性,搞什么情情爱爱的,耽搁赚钱! “才刚大婚,侯爷也不歇歇么?”平安眼睛都睁圆了。 白芷正色道:“国家未定,正事要紧,哪里这些毛病,还不快去!” 平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垂头走了。 剩下的另一个贴身侍女吉祥略稳重些,见状笑道:“郡主,平安这丫头虽毛躁了些,可话糙理不糙。男人么,于这些上头总是粗心些的,如今您二位是正经夫妻,您多关心几句也没什么要紧的。” 连她都这么说,白芷倒真有些意动了。 说起来,她还从未正经看过牧归崖练武呢。早先她倒是常听父兄提及,说此人甚有天赋,难得又肯吃苦,十分勇猛…… 见白芷怔怔出神,倒不像全然没听进去似的,吉祥又趁热打铁道:“眼瞧着外头也出太阳了,竟难得是个无风的晴天呢,郡主不如出去走走。” 边关多大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三百多日是刮风的,平静无风甚是难得。 平安和吉祥原是白夫人早年给她的两个大丫头,跟着自己也有小十年了,几次经历生死。如今白夫人不在了,两人对这个看大的小姐越加疼惜,亦姐亦母,白芷也十分倚重。不然就方才那些话,放到旁人家也是不会有人敢说的。 白芷抓着地图,心不在焉的胡乱翻看几回,终究站起身来,道:“罢了,替我取斗篷来。” 正如她们所言,如今他们已经是正经夫妻,日子终究要过下去,没有男女之情也只好慢慢培养…… 去就去吧。 吉祥听后欢喜无限,一边在心中念佛,一边麻利的打发下面的小丫头去开了衣柜,从里头挑了一件前头牧归崖送的火红狐皮连帽斗篷。 这斗篷的皮子实在难得,通体火红,无一丝杂色,根根针毛笔直顺滑,连梢儿上都流转着一层亮光,便是不识货的人见了也要赞声好。 这样大一件斗篷,少说也得十张上下的皮子,偏偏光泽、厚薄并无差异,难为他们怎么凑的出来! 吉祥帮白芷整理一回,又赞美,笑眯眯道:“到底是侯爷,听说准备聘礼时着实用心了呢。” 白芷斜了她一眼,“多嘴。” 说完,自己就率先出去了。 因本地缺水,郡主府内便没有寻常高门大户必备的池塘、小桥等,只这么一来,不免空出来许多地方。好在白芷也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索性叫人多多辟出来几块演武场、骑马场等,另多两个马厩,几间书房,栽种耐寒耐旱的胡杨,多用石雕代替木刻,竟十分疏朗大气。 故而如今这座四进的郡主府内共有四个跨院,三个演武场,两处养马坊,一块马球场,都够进行一场小型军事演练的了,果然也是边城特色。 眼下白芷和牧归崖的正房在第三进,屋前头也是一块中等演武场,不过牧归崖大约是怕吵到她,这会儿正在前院活动。 刚到二院门外,白芷就隐约听见里头有打斗之声传来,时不时还想起一两声叫好和“你小子是不是不成了”之类的调笑,满满的透着鲜活气儿。 白芷脸上也不自觉带了笑,放轻脚步进去,一眼就看见已经脱了外袍,只穿着一身藏青色箭袖长袍的牧归崖正在以一敌二。 跟他做对手的是侍卫队长牧宁和另一个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三人拳来脚往,上下腾挪,分分合合,斗得十分激烈,旁边几个围观的侍卫不时叫好,脸上有些跃跃欲试。 正在这时,一个侍卫瞧见了进来的白芷一行人,忙带头行礼,中间的牧归崖三人听见动静也顺势停了。 “你们只管练你们的,我不过是随便瞧瞧,若打扰就走了。”白芷忙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向牧归崖。 牧归崖真没想到白芷能过来,这会儿心里也是若有似无的带点儿美。 男人么,本就是天生好面子的,新婚妻子愿意过来,至少证明她对这段婚事并不那么排斥,甚至也在尽可能的做出自己的努力…… 他就这么瞧着,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张小脸儿上略施粉黛,两片菱唇红润润,盈盈含笑,一袭火红的狐裘越发将她衬得明艳动人。 她就像是一团火,立在边关大地上熊熊燃烧,分明与周围的一切那样区别鲜明,却又出奇的和谐,而周遭事物都将沦为她的陪衬,心甘情愿。 牧归崖心头火热一片,突然生出一个念想: 他想跟她一起过日子。 郡主老婆就站在旁边瞧着,郡马爷接下来不免格外用功,大显神威,直打的一众亲卫纷纷倒地不起,滚在地上出尽洋相,白芷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这些人,也都鬼精鬼精的,什么时候都知道给自家主子争面子。 都是多年来战场内外历练过无数回的,便是功夫不如牧归崖,也断不至于这般无用。就好比方才那小子,分明拳头还没到呢,他自己先就哎呀呀连退三步,煞有其事的摔了个仰面朝天,唬谁呢? 牧归崖自己也撑不住笑了,摇摇头,抬脚往这些人屁股上轻轻踹了几下,笑骂道:“出去吃饭吧,半个时辰后府外集合。” 众人得了这话也都笑开了,先后从地上滚起来,呼啦啦退了出去,说不出的干脆利落。 路上一个小子还忍不住道:“侯爷也忒木了些,大喜的日子,便是京城还得一个月婚假哩,如今仗也打完了,侯爷不好生同郡主亲热亲热,大清早的却出来练得什么功!” 众人就都哄笑出声,牧宁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子,骂道:“胆子肥了,郡主你也敢编排,一准儿训练不够。赶紧把皮子绷紧了,晚上哥儿几个都陪你好生练练!” 那小子瞬间苦了脸,众人笑的越发厉害。 白芷和牧归崖两人笑了一回,前者替他将外袍递过去,道:“怪冷的,别着凉了。” 牧归崖一边披衣,一边道:“见笑了,都是些皮猴子。” 他平时甚少穿鲜亮颜色,如今因才是新婚,外头衣裳也是红色,衬得他越发英俊威武,此刻同白芷站在一处,果然珠联璧合。 白芷又往外头瞧了一眼,这才笑道:“都还没成家的,也算孩子,左右无事,活泼些也好。” “好几个比你还大呢,”牧归崖也止不住的笑,又摇头,“当着他们的面儿可不敢这么说,平日里我压着还这样呢,若有人纵容,越发要上天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饭厅,略坐着吃杯热茶润肠胃,那头就开饭了。 因是大婚,又有京里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菜蔬,早饭竟丰盛的很。 新鲜猪肉斩成肉泥,混了大葱、生姜去腥,又加了许多蘑菇烙成酥肉饼,外头酥酥脆脆,里头柔和细腻还带着肉汁儿,配一碗刚磨出来滚豆浆,舒服得很。 另外还有一样用本地产的乳酪和面,加了鸡蛋做成的乳香奶黄馒头,用麻油凉拌的鸡丝,酸辣汁儿浇出来的碧绿荠菜,四样小咸菜,都十分开胃。 在西望府,青菜格外稀罕。 这些都是白菁叫管家大力收购的,除了各色新鲜菜蔬之外,还有好几车菜干儿。前者因天气尚且寒冷,放在地下菜窖小半月不是问题,后头的菜干儿更不必说。再加上牧家人一块送过来的,若果真这对小夫妻自己吃,一整年都吃不完。 牧归崖不大爱吃甜食,且那乳香奶黄馒头又是奶又喷香,总觉得是孩童吃食,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只勉强进了一个,就再也不想拿第二个。 结果抬眼见白芷第二个也吃的津津有味,他不觉有些新奇,索性将那盘子都推了过去,“爱吃便多吃些,只别积了食。” 原来姑娘的口味,同孩童的竟颇多相似么?冠军侯又有了新发现。 等到吃完饭,牧归崖揣着满腹新发现准备离席,却听白芷叫住他道:“我想着,咱们两家都送了许多菜蔬布匹过来,你我二人如何用得完?不如挑些出来送人,家中旧相识自不必说,还有林知府,他身子不好,饮食更该均衡些,便多送些菜蔬,你觉得如何?”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带菜蔬少,人们的饮食结构便偏向乳肉多些,维生素之类营养物质大多通过烹煮茶团,饮用茶水摄入,到底不够。 身强体健或是吃惯了的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林青云本是中原人士,不过十年前才来,又在战场上数次重伤,身体早就垮了,一日三餐大油大荤如何使得?若再这么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牧归崖一愣,旋即点头:“果然还是女儿家心细些,都依你。” 固然他是个大度的,有什么金银财宝、论功行赏之流从不肯独占,每每都要与众将士分享,可像诸如此类的人情往来不免疏忽些。便如方才白芷说的菜蔬布匹,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么细致的。 一直到出门了,牧归崖还在心中感慨,怪不得身边将士日夜盼着娶媳妇,原来娶了媳妇的感觉竟这样好!《 》 5.第五章【修】 西望府依河而建,采用传统的内外城环套结构,由自雪山蜿蜒而下的冷水河分割为基本对称的南北两部分。 外城墙将南北两座城池严密包围起来,如有外敌来犯,只需关闭四座巨大的石门即可,也不耽搁取水。 而两城之间则有一大两小三座石桥连接,分别对应一大两小三座正城门门,往来便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出这座城池的巍峨壮阔: 从不远处的山上就地取材的灰色巨石一点点构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人们又将石材根据所需打磨修整,然后化零为整,以石灰、糯米汁、白胶泥填充缝隙,修建了防御用的马面,八座角楼,以及无数住宅,也包括那座巍峨雄壮到极有可能空前绝后的郡主府。 最终成就了这一处车推不倒,箭射不坏,火烧不塌的无敌堡垒! 有了稳定的居住环境后,西望府又渐渐吸引了各方百姓,不分国别、种族,他们在这里居住,生活,贸易,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如今的安居乐业,很难想象当地的将士和初级官员班子付出了何等艰辛的努力。 牧归崖先召集治安官,例行询问了昨夜治安情况,确定没出纰漏后又带人去巡视河工,顺便看了眼已经冒出细细的绿色嫩芽的树苗。 边关风沙之所以大,头一个缘故便是植被稀少。而植被之所以稀缺,第一是土壤贫瘠,第二更是水分匮乏。后面两个原因进一步恶化了植物的生存环境,而植物稀少又加剧了水土流失…… 当然,这会儿的百姓并不这么叫,可道理许多人都懂,因此打从前年开始,战争接近尾声,牧归崖便开始带着将士和百姓们在闲暇栽种胡杨,如今已略有成效,至少西望府四周俨然已有了一小片稍显稀疏的林子。尽管树苗只有大拇指粗细,可到底有了希望。 栽种防护林的活儿如今是顾青主管,牧归崖总辖,两人站在一片树苗跟前唏嘘一番,又对着地图规划一回,这才往回走。 牧归崖就感慨:“想当初我来的时候,这一带也算绿草如茵,牛羊满地,你瞧瞧才几年,竟是草原变戈壁,当真面目全非。若再不抓紧整治,只怕数年之后,就真要成沙漠了,百姓如何过的下去。” 顾青也跟着唏嘘:“都是打仗闹的。又是火又是血的,几十万铁蹄一天几十遍的踏,几年下来,什么好地儿毁不了?” 改变某地的大环境,何须等待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么麻烦?只要调动几十万人炮火齐鸣的厮杀几年,包准面目全非,任谁也认不出自己的故乡。 所以说,这就是害人害己的事情,但凡能不打仗,谁又愿意上战场? 对这已成事实的残酷局面,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时不时警醒自己,然后倍加努力的改善罢了。 顾青是个闲不住的话痨,逮着机会便哭诉,说他昨儿夜里险些给那两只金雕折腾死。 大灰和二灰固然熟悉这些人,不会对他们下死手,可略拍几翅子也够受的。再者顾青毕竟以一敌二,本就不占优势,骂又听不懂,打又打不过,愣是一夜没合眼!今早上才勉强拾掇好了,又亲自送大爷似的跟郡主府那头的来人交接了…… 牧归崖听了直笑,说他这是活该。 顾青给噎个半死,心道重色轻友这话果然不是白说的!这才刚成亲呢,转头就把兄弟撇下了! 他现在看着牧归崖就觉得牙疼又腻歪,便道:“侯爷,这月是你婚假哩,怎么不在府中陪郡主?” 牧归崖斜了他一眼,道:“我走了,这些事儿你都扛起来?” 旁边正琢磨春汛事宜的裴如实一听就笑喷了,十分幸灾乐祸。 顾青想也不想的摇头,果断改口:“那算了,你还是甭休假了。” 天可怜见,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夫,便是读书识字也不过因为早前牧太尉的硬性要求,随大流做了便罢。如今手上被硬塞了一个种树的活儿已经叫他头大如斗,若再去做什么旁的,还不如……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牧归崖手下共有五个副将,顾青主管防风林栽种相关事宜,另协助牧归崖统管军务。裴如实分管各项水路工程督造建设,如今春汛这块就是他抓着。 楚星河负责城外巡防治安,与分管城内治安的蒙尤内外配合。 想要稳固统治,消息往来及时是重中之重,故而疆土扩张到哪里,哪里便必然有驿站所在,由朝廷直接统辖,当地军事长官亲自或派人辅佐。 而牧归崖的第五个,也是跟着他最久的副将,便是与京城来人一同管理本地驿站,且兼任军工制造的郭通。 五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都直接归牧归崖统帅,保证这座巨大的边关要塞高效精准运转。 说曹操曹操到,三人正说着话往回走,就见楚星河一骑当先,踏土扬尘的冲了出来,身后一队随从一字排开,紧紧跟随。 众人老远看见牧归崖便本能的拉缰控速,及到近前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齐声道:“侯爷!” 牧归崖叫他们起来,又问是什么事。 楚星河挠了挠头,如实汇报道:“方才一队猎户从外头回来,有两个人给狼咬了,末将打算带兄弟们去山上瞧瞧。” 除了防备敌人,野兽的威胁也不容忽视,有时候甚至远比人更危险。 牧归崖点点头,道:“不错,眼见着开春了,山上化冻,野兽也可能出来觅食。且狼从来都是成群结队的活动,若不注意些,难免出大事。” 顿了下又皱眉道:“又有猎户在外过夜?不是已经严令禁止了么!” 这早晚才刚开城门,他们就从外头回来,必然是彻夜不归的。 本地地形复杂,多山多川,人迹罕至,冬季夜间冷的吓人,又常有野兽出没。若不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很容易出事,因此林知府隔三差五便要叫人敲锣打鼓到处喊,可无奈总有人不听话。 楚星河闻言苦笑道:“侯爷您也知道的,大月那些野人,哪里会听!” 牧归崖正面露不悦,顾青却突然竖起耳朵,偷偷拉了楚星河后头的随从小声问道:“人送去哪里了?” 见他这般,牧归崖和楚星河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的笑了。 大月和炤戎原都是大禄邻国,地广人稀,百姓世代逐水草而生,颇善养马牧羊。后来炤戎联合包括大月在内的数个草原小国一同起兵,与大禄交战,大月赔上一位可汗之后倒是学乖了,继位者立刻同炤戎划清界限,结果内部分裂为两国,如今约莫三分之二的领土都划给大禄。而本就不多的人口经过战争之后更是减员严重,一部分原先的贵族如今便定居在西望府。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顾青瞧上了一位长老的孙女,那孙女对他倒也有几分情谊。可无奈儿子儿媳都死于战乱,那位长老十分不愿意将孙女嫁给大禄人,如今便这么僵持着。 西望府内大月人本就不多,有胆量在山中过夜的想来也是硕果仅存的青壮好手,如今一下子被咬伤两个,还不知结果如何,也算损失惨重。 且西望府明文规定,五月之前不许在山中过夜,若他们平平安安去,健健康康回也就罢了,神不知鬼不觉,可这会儿受伤便漏了馅儿,等于触犯律法,两个长老必然都是要到场的。即便那位姑娘不到,想来顾青也要抓住机会去那老头儿跟前说道说道的…… “得了,想去就去吧,鬼鬼祟祟成什么体统!”牧归崖懒得瞧他这般模样,当即很是嫌弃的摆了摆手,直如赶苍蝇一般,又对忍俊不禁的楚星河道,“正好我也懒得同那些人打交道,就叫他去,我同你一遭进山瞧瞧去。” 顾青巴不得一声,立即叫人牵过马来,二话不说爬上马背,好歹还记得跟牧归崖等人道别,然后便扬鞭而去。 楚星河点点头,又望着顾青绝尘而去的背影笑道:“侯爷您一成亲,这厮越发按捺不住了。” 牧归崖摇摇头,翻身上马,刚要走,却听后头的牧宁问道:“侯爷,咱们这一去多早晚回来?是不是打发人回去同郡主说一声?” 牧归崖一愣,呃……忘了自己已经成亲了! 楚星河跟着他也有将近五年了,见状哪里猜不出缘故,转过头去就开始偷笑。 牧归崖就有些尴尬,下意识摸摸鼻梁,干咳一声,正色道:“不必,我出门前已说过午间不必等我,这就走吧。” 说完,也不管楚星河等人,自己打马便走,众人连忙跟上。 ****** 大灰和二灰重新回来之后,白芷拉着它们细细打量,见顾青果然没偷懒,连四只钢爪的指缝都用小刷子刷干净了,便笑着往凑过来的两张铁钩嘴里塞了些肉干,又趣道:“这回美了吧?” 大灰和二灰就心情颇好的样子,咕咕叫着往她身上蹭,一人两鸟闹成一团。 金雕便是蹲着也有半大孩童那么高,双翅展开两米多宽,前头尖喙坚硬无比,阳光下似乎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光看着就很吓人,但白芷却一点都不怕。 因为她……会驭鸟术。 她是个穿越者,因为来的时候原主生了一场大病,意识融合并不顺利,关于现代社会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可唯独这项与生俱来的神奇本领一点没落下。 白芷远比一般人更容易得到鸟类的亲近和信任,甚至她能够很轻松的猜出它们的心思! 如今,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灰,二灰,发个航空快递吧?”《 》 6.第六章 前几年打仗的时候,大灰和二灰也曾频繁帮将士们传递讯息,倒比信鸽更快更可靠些,后来也时常帮白芷送家书,如今对这两个词儿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听她一说就叫了一声,然后很配合的张开翅膀,乖乖等她像往常那样朝自己背上绑东西。 见它们这般乖巧,白芷更是欢喜,拉着又摸又抱 ,许久才道:“不用急,等那人回来写了信,赶明儿再送。” 眼下她心里想的,却不仅仅是给自家人送书信那么简单! 仗打完了,可留下的烂摊子却不是那么好收拾的,旁的不说,单是军营里头退下来的老兵和伤兵的安置问题就够人忙的焦头烂额了。 朝廷是有抚恤金没错,若想回乡的,也额外发给路费,可即便回了老家,那点银子够干什么的呢?坐吃山空也撑不了几年,说不得还得另谋生路。 但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但凡退下来的将士,要么有伤残,要么年纪大了,左右都是身子骨已经不大中用,做不得重活的人。他们倒是想自力更生,可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轻松又赚钱的营生给他们? 这些都是为国卖命的好儿郎,谁忍心看他们下半生潦倒落魄呢? 不管是西望府的实际掌权者牧归崖,还是病病歪歪的林青云林知府,以及军中许多细心的资深老将,都为诸多同僚的出路忧心不已,可始终无计可施。 前段时间白芷就在琢磨这个事儿了,又强拉着人带大灰二灰往开封跑了两趟,如今这对金雕果然都能往返自如! 既这么着,她想的事儿就有门了! 这年月交通不便,民间通讯网络更是近乎空白一片,若想跟远方的人取得联系,能用的法子只有三条: 头一个,自己去。可如今的条件,好点的坐车骑马骑驴,差的直接上腿,一出门动辄按天算,什么事儿耽误不了?但凡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谁也不爱出门。 再者,除非是自家有能力养信使的,或是恰巧有人往那处去,顺便捎带着,不然一朝分别真的可能是永恒! 白芷就想着,若是自己能像后世一般,发展个类似邮政快递的行当…… 如今大禄朝的驿站官道已然四通八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从西望府到开封皇城,最顺畅的官道也将近九千里,八百里加急也不过十日即到。换算成后世计量单位,相当于十天跑完四千多公里,时速也是相当惊人了。 可寻常百姓走的道路却很有点一言难尽,绕路多不说,还坑坑洼洼。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不管是单独跑马还是算上车,成本又高的很,她若是想用笨办法跑快递的话,很可能赔掉裤子。 但她有鸟啊! 鸟生双翼,速度天下无敌!这岂不就是空运了么? 白芷就琢磨着,让金雕往开封送件,然后再派人从开封往四周发放,中间需要的时间就很有限了。 诚然负重有限,可几页书信能有多重?若是寻常货物,只管慢慢用马车运送就是了,左右也急不得。 西望府这一带退下来的将士,籍贯大多集中在山东、河南、京师、山西一带,说不得便有许多人要回老家的,他们既熟悉当地环境,又有些拳脚武艺在身上,岂不就是最合适的快递员? 且这活儿也不重,便是肢体不便的,骑头骡子也就做了呢。 当然,若是能每个环节都用金雕派送,那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不是只有两只么,且紧吧着来吧。 白芷先将大灰和二灰撵出去玩,自己则在书房关了大半日,先努力构建了快递行业准则框架,这才松了口气,预备等晚上牧归崖回来,自己再同他细细商议。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想要撬动整条经济带,甚至发展成全国规模的物资运输网络,远非一人之力能及。 吃过午饭略歇了歇,白芷又将要送给开封诸人的礼物列了几张单子,叫了平安和吉祥同自己一起对照。 因现在成了亲,亲戚之间的走动一下子多了一倍,上有老下有小,个人喜好习惯俱都不同,很得费一番功夫。 白芷见天色还早,想了下,就去林知府家拜访。 林青云的夫人姓刘,还是当年他未发迹时候的发妻。后来林青云辗转各地打仗,两人聚少离多,也一直没有孩儿,可感情却很好。直到前些年两人都来到当时还只是雏形的西望府定居,这才算正经过日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唤林贞。 刘夫人本想再拼一回,好歹生个儿子,可惜到底年纪有些大了,只生林贞就有些伤了根本,林青云也怕害了她的性命,死活不肯让她生第二个,只说女儿也姓卢,如何就不算后? 可以说单凭这一件事,就可知道林青云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又是个难得的文成武就的好官,白芷自然敬重他,平时倒也常有往来。 林知府还在前头办公,刘夫人本想打发人去请,被白芷拦住了。 “我只是来瞧瞧,也不是头一回过来,夫人何必多礼?”白芷拉着她坐下,笑道,“若是扰了林大人的正经事,倒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刘夫人再三请她坐了主位,自己在下首坐了,这才道:“如今您贵为郡主之尊,到寒舍来,哪里能叫他还在外头的呢?” 白芷佯怒道:“夫人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难不成谁还不知道这郡主之位是怎么来的不成?若连夫人也同我生分了,日后我再也不来便是。” 刘夫人犹豫半晌,到底无可奈何的笑了,眉宇间果然多了几分轻松自在,又伸出手来轻轻掐了她的腮一下,如往常那般笑道:“果然还是那个伶俐丫头,叫我又爱又恨。” 两人寒暄几句,白芷见她眼底发青,脸色不大好,刚要问,却见门外一个青年媳妇同丫头低声说话,神色着急,时不时还朝里头看一眼,就对刘夫人抬抬下巴,问道:“那是不是贞儿的奶妈?” 刘夫人扭头一看,可不是怎的,当即顾不得许多,朝白芷告罪一声,叫她进来说话。 奶娘进门之后先跪下磕头,跟白芷问好,这才对刘夫人道:“夫人,姑娘啼哭不止,奴婢实在哄不好,还请夫人责罚。” 不等刘夫人开口,白芷就急忙道:“姑娘才四岁,自然是想娘的,还不快抱进来?” 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她吐露实情:“不瞒你说,我这身子本就不大好,前些年强生了她,打从胎里就弱,如今还是小病不断。前儿又不慎着了风寒,昨儿才退了烧,这会儿一听她哭,我自己的心肝儿脾肺就全都揪到一块去了。” 说着,眼眶就泛了红。 “别急,”白芷安慰道,“养养就好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小病不断,大病不来,如今闹一闹也未尝就是坏事。” 刘夫人强笑一声,叹道:“借你吉言。” 说话间,方才的奶娘果然抱着林贞去而复返。 因天气乍暖还寒,林贞年纪又小,还穿着厚厚的棉袄,一张小小的苹果圆脸儿都哭红了,进门瞧见刘夫人就张开双手喊娘,两行泪珠哗啦啦往下掉,看的白芷也跟着心酸。 唉,她多么想还有娘可找啊。 刘夫人抱着林贞哄了一会儿,小姑娘果然不哭了,只死死抓着她的衣服不撒手,就这么窝在怀里,瞧着可怜巴巴的。 白芷上一回来都是将近一月之前了,小孩子长得又快,冷不丁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细细打量一回,对刘夫人感慨:“瞧着倒是长高了呢。” 说起女儿,刘夫人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慈母特有的神色,轻声道:“可不是,衣裳都短了。” 等林贞平静下来,刘夫人又柔声道:“贞儿,这是郡主,年前还来咱家呢,可还记得?” 又想叫她下地行礼,白芷忙止住了,“才好了些,快别折腾孩子。对了,前儿因我大婚,京城来人,也带了两位御医来,如今还没走呢,我琢磨着叫他们给林大人拿拿脉,顺便也给贞儿瞧瞧。” 虽说来的两位御医并不擅长儿科,可好歹是御医署的人,长期耳濡目染的,说不定就知道甚么方子对了症呢。 一家三口人,两个病秧子,刘夫人自己也不大好,当真操碎了心,这会儿听白芷想的竟这般周道,只千恩万谢,哪里还有拒绝的意思? 因想起死去的母亲,白芷难免心中郁郁,去城中转了许久,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府,路上还是不见欢颜。 见自家郡主出来一趟,非但没有心情变好,反而越发愁眉紧锁,平安和吉祥也不好问,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该找点什么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回去的路上,消息灵通的平安就道:“郡主,奴婢才刚听说,大月那头又有人不顾城规在山中过夜,结果今儿一早就抬回两个来,血肉模糊的,说是给狼咬了。” 白芷皱眉,反应也跟牧归崖差不多,有些气愤,气他们不守规矩。不过到底没在外头发狠,只是问情况如何了。 “听说不大好,又在外头冻了一宿,已经迷糊了,两个长老也去了,城中有名的大夫都说不中用。” 白芷摇头,叹道:“城中大夫……” 这西望府如今什么都缺,物资、人才,都没有嫌多的!便是城中上下勉强能称为大夫的,加起来恐怕也不过十来个,真顶用的就更少了。 现在并没有后世的疫苗,真要给狼咬了,潜在的狂犬病毒是一个威胁,伤口感染又是一个。 白芷不做声,平安他们也不敢贸然开腔,只听得哒哒的马蹄与石板路磕碰,以及木质车轮滚动的噶噶声。 又走了几丈远,白芷才重新开口:“白平!”《 》 7.第七章 得知族人偷偷跑去围猎,还明知故犯的在山中过夜,两位长老简直要气疯了,胡子都炸了开来,回神后头一个反应就是狠狠地拍着桌子大骂糊涂。 大月人口本就不多,如今分散在这西望府及其下辖各州县过活的也不过四千来人,一千户上下。其中老弱妇孺又占多数,如今两个青年成了这副模样,说不得就毁了两个家! 这,这是要毁了他们呀!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便是气到吐血也为时晚矣,两个老头儿骂了一通,怒气冲冲的跟报信的人去看情况。 为了尽快促进融合,间接消灭不稳定因素,林青云当时在安排这些他国流民时并未遵从他们聚族而居的意愿,而是强制打散了,如今都分布在城中各处,没有任何两户在同一条街上的。 这一举措的效果显著,人都是群体动物,需要与人交往。即便一开始不习惯不适应,难道真能把自己关在房中饿死不成?时间长了,几个国家的百姓都陆续走动起来,关系和睦许多。 因为隔的远,两位长老从城东赶到城西时,已经过去约莫两刻钟,还未走近就听见院子里女人和孩子的哭嚎,声音凄厉,令人动容,空气中也浮动着淡淡的血腥气。 见他们过来,众人纷纷主动让出一条道来,然后里头一个哭的满面泪痕的女人就拉着孩子跪下了,求他们救人。 “哭哭哭,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二长老本就心烦,这会儿听了哭声更是烦躁,当众呵斥道,“难道还能把人哭活了不成?” 因他颇通大禄文化,故而这些年威望渐高,俨然有超过大长老的趋势,因此斥责起来半点不犹豫。 就见人群动了动,又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冲他们略拱了拱手,“两位长老。” 二长老一看是他,本就疼的脑袋登时变得有两个那么大,不过眼下到底是自家理亏,他倒不好掺杂私人感情,只得正正经经的回礼。 “顾将军。” 顾青虽挖心挠肺的想娶他的孙女,可也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更不会以公谋私。 他当即点点头,正色道:“我受侯爷委托,前来协助彻查此事,不过眼下还是先救人吧。” 包括两位长老在内的诸多大月百姓都是脸色一变:果然来了! 二长老叹了口气,“多谢。” 按照律令,这两人少说也得当众挨二十板子,附加两月牢狱,去年就抓了几个的,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可眼下他们能不能活都两说,顾青主动开口,便是给足了脸面,他们也没脸要求更多。 一时林知府那头也派了负责记录的官差来,同顾青打了招呼,又问了亲近的人几句话。 这些事情他们本来就是做惯了的,手法熟练,问题看似普通实则尖锐,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摸清事情原委,当真叫人越发的火冒三丈。 原来大月以狼为图腾,认为狼乃是他们族人力量的来源,成年男子无不以能亲手猎狼为荣,早年太平的时候,还曾以猎狼作为成年仪式。 若谁娶亲时能送给心爱的姑娘一条狼牙项链,就代表此人是万里挑一的好汉子,着实荣耀的很,就是整个家族也觉得面上有光。 被咬的这两个小子一个十九,一个二十一,是表兄弟,哥哥已经成家,弟弟家里也开始谈婚论嫁,就差正式办喜事了。 其实因为这些年的动荡,送狼牙项链的老传统已经不大流行,原本弟弟就想安安稳稳的成个亲。 可大约是近来西望府里头的日子太过安逸,同族里另一个想要成亲的人竟重新起了心思,立誓要叫周围的人刮目相看。于是过来游说弟弟,叫他拉上自家表哥,又叫了几个要好的伴当,昨儿一大早就进山了。 如今周遭环境破坏的差不多了,想找狼也不容易,一群人一直转到半晌才瞧见狼尾巴,然后追着追着就往深处去,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 有人当时就想赶回来,可无奈那两个准新郎却怕空手而回叫人看不起,又使了激将法,硬拉着众人留了下来。 不曾想,人想捉狼,狼也想报复人呢。 白日里狼不占优势,到了夜里,形势骤然颠倒,几个傻小子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狼群包围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哥俩倒了血霉,直接就被咬上,其余几个小伙子见不是对手,哪里还记得什么团结协作?都是一哄而散,掉头就跑。 倒是从狼嘴里逃脱了,然本就道路不熟,跑起来慌不择路,逃跑过程中也有走散了的,也有摔伤了的,去了七个,今儿早上只回来了五个,还有两人下落不明。 水落石出之后,不用脾气火爆的二长老动手,素来温和宽厚的大长老先就把从人群中将那三个缩的鹌鹑似的混账拎出来,挨个扇了几巴掌,眨眼功夫就见了血。 “作死的畜生!”他气喘吁吁,用力捣着拐杖,恨声骂道,“自己死还不够,竟还要拉着旁人!” 周围百姓也都指指点点,大禄和其他国家的百姓不大好骂出声,大月百姓却已经按耐不住,尤其是伤者的家属,直接就嚎叫着扑了上去,冲他们又撕又打。 正好两个大夫从屋里出来,对众人摇头,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那表哥年轻的妻子也疯了,嗷嗷叫着就往始作俑者面上挠,好似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观者无不唏嘘,许多心软的都已经红了眼眶,跟着落泪。 最恨的就是这样的事。 惹事的人完好无损,被拖累的却落得这般田地,可怜这媳妇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须知她同那表哥的感情甚好,两人的儿子如今还不满周岁! 林青云派来的官差眉头微皱道:“这么说来,此事竟不能按旧例论处了,须得将人押回去,由知府大人细细审过才好定刑。” 眼见着这二人就活不成,那么当初第一个张罗进山的人,便有了杀人的可能,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能单纯以违反条例罪论处。‘ 说罢,他就把手一挥,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而上,抖开锁链、镣铐便要将人拷走。 那几个惹事的小子这会儿才知道怕了,腿软的腿软,求饶的求饶,还有的掉头想跑,都被顾青带人一一扭了回来。几个人的家属也来瞎掺和,却不想顾青是正经上过战场的将军,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里会心软? 最开始那小子还痛哭流涕的磕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又求两位长老,求他们替自己说话。 事到如今,两位长老恨不得能生吃了他,虽然痛心,哪里还会求情?且顾青这煞神还在一旁睁眼看着呢,当即把眼一闭,铁了心要弃卒保车。 顾青又冲四周大声道:“望大家都引以为戒,莫要再发生此类惨案!” 众人此刻都吓得魂飞魄散,真是比抓到跟前唠叨一万遍都有用,当即点头如啄米,赌咒发誓的说绝对不会。 官差刚把那三人押走,失踪两人的家属又泪流满面的跪在顾青跟前,说希望能施以援手,帮忙搜寻。 见她们孤儿寡母的,还有一个老大娘头发都白了,此刻也老泪纵横,瞧着好似随时都会哭昏过去,顾青长叹一声,直说造孽。 早干什么去了?之前一天几遍的说,没人在听的,这会儿倒知道着急了! 刚才楚星河就已经带人去了,可山中地形复杂多变,即便知道他们来回路线,一时半刻也未必搜得到! 想那二人没吃没喝,又冻了一夜,说不定也伤着了,这会儿……谁知还有没有气息呢? 后面又有白芷叫人送来的两位太医,众人见了,不觉重新升起一点希望……《 》 8.第八章 晚间牧归崖回来,白芷果然将自己起草的快递框架说与他听。 牧归崖越听越入神,最后也顾不上疲惫,直接要过来自己翻来覆去的看,面上渐渐露出狂喜的神色。 他狠狠夸赞了白芷几句,难掩激动道:“这主意确实不错!单说西望府,从禁军到因为各种缘故迁过来的百姓,几万人哩!谁没有几个在外地的亲眷怎的?旁的不说,单是将士们也思家心切,便是不能家去,隔三差五有封书信也好呀。对了,若是顺路,回头还可以问问邻近的北延府,那边兵源地差不多,可地形还不如咱们这里呢。” 这就十几万人了,便是百中取一,也能有几千封信哩!再算上回来的,三五回恐怕还忙不过来。 白芷点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难得迁过来的人和兵源地都相对集中,也好操作。回头等我再驯养几只鸟儿,便是旁的地方也敢伸手了!” 情绪上来的牧归崖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拍了几下,“只是到底辛苦你。” 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一次只能带一张字条的信鸽是不成的,非大型猛禽不可。可放眼整个西望府,除了忠义郡主,谁还有这般出神入化的驭鸟术? 白芷看着自己被他抓的紧紧的手,心跳有些快,却不知是该甩开还是若无其事的好,回答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甩开?已经是正经拜过堂的夫妻了,又是打算过一辈子的,不过拉个手而已,你一个后世人紧张甚么呢? 可不甩开……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不够稳重? 正进退两难间,牧归崖也回过神来。 他慌忙收回手,很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抱歉,恕我孟浪了。” 他这般反应,白芷反倒冷静了,又觉得他颇有趣,怎么瞧着好像跑不迭似的? 心里这么想着,白芷却努力装出一副平静模样,没事儿人似的说:“既这么着,赶明儿劳你把名册给我,看到底多少人返乡,多少人留下。再者籍贯、年纪、身体状况,先前的职务、特长,受伤原因最好都写上。” 牧归崖都一一应下。 说完头等大事之后,白芷又给他看了自己送给开封个人的礼单,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牧归崖就道:“你拿主意就好。” 白芷失笑:“好歹是你的家人,我也有几年不见他们了,尤其是你祖父母,我儿时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也不知道老爷子老太太喜欢什么,你得掌掌眼。” 牧归崖一听,也有道理,这才接过来看了。 两人的祖父算是忘年交,中间差了许多岁,这会儿白家上头都没什么长辈健在了,牧归崖的祖父母身子骨却还硬朗。 前太尉牧清寒此人实在没的说,开文武并重局面之第一人,亦是本朝几代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太尉,身上又有赫赫战功,外头话本和说书的人都写烂的。不过白芷更在意的却是他的夫人杜瑕,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那位夫人的来历恐怕也跟自己一般无二。 说来杜家也算一个传奇了,杜文与杜瑕兄妹二人出身寒门,前者最终入阁,执掌朝政将近三十载;后者也是一代女才子,如今外头还流传着许多她的大作,话本、画本都有,被奉为经典,白芷也看过不少,也是借此确定对方来历的。 这还是其次,而杜瑕最令人称道的事迹,却还是另一桩。 当年牧清寒号召全军读书识字,杜瑕也紧随其后,同几位交好的贵妇人一同呼吁开办女学,并亲自奔走,一点点改变了女子不读书的局面,如今女子学堂早已在大禄朝遍地开花! 平心而论,白芷是十分佩服这位前辈的,因为任何人想走到这一步,需要的都不仅仅是金钱,更多的还是毅力和勇气。 不过白芷现在还没有说穿自己来历的打算,至少眼下不。 牧归崖果然看了一回,斟酌一番,又添了两张皮子,顺便对白芷解释道:“祖母年轻时颇好打马球,也摔过不少回,左边膝盖有些旧伤,每逢阴天下雨便要疼痛。这边的狼皮厚实,开封难得,倒是合适。” 白芷应了,顺便也加了两笔给自家兄长。 西望府周围人迹罕至,便是野兽的天下,什么都缺,皮子却多得很,每年都有外地商人前来大批收购,低价购入,高价卖出,十分暴利。只是这几年打仗闹得无人敢来,待再过几年恢复元气,想必又要热闹了。 想到此处,白芷又眼睛闪闪发亮的说:“等以后快递成熟了,咱们也不必等外头的人来收,只管直接发到想要的人手里,少了二道贩子赚差价,岂不实惠?” 牧归崖也觉得好,可如今各类事情千丝万缕的,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搞这个,只笑道:“想法虽好,可这玩意儿总不好叫大灰背吧?中间又有暴利,你我更不便插手。” 白芷听了也有些沮丧,不过马上便重新振作起来,信心十足道:“万事开头难,且慢慢想法子,他们既然能来收,咱们总能想到合适的法子往外卖的。” 顿了顿,她又说:“依我说,当务之急还是修路,便是不敢同官道比,可你瞧瞧,咱们这些地界的路都坏成甚么模样?路上又荒凉,客栈、茶铺甚少,动辄露宿,既不安全,也不便利。” 牧归崖点头称是,表示会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 白芷也知道他忙的厉害,又不大敢逼着林青云管事儿,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因为有了共同话题,两人的关系明显比早起亲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晚饭是菌子汤,八珍鸭,炒牛杂,乳炊羊,脆筋巴子,小葱豆腐,例行四样小菜加热腾腾的米饭。 菌子本身已经足够鲜香,并不必添加多余调料,只加几缕脆生生的青菜,便鲜的想叫人吞掉舌头。 脆筋巴子下了功夫煮,这会儿筋肉都软烂了,汤汁粘稠晶莹好似琥珀,放到米饭上略用力一按就混到一块,香极了。 牧归崖今儿跑了好些路,午饭又是在外头胡乱对付的,这会儿早饿狠了,一碗饭不多时就见了底。 白芷抢在他前头叫人添饭,又冲他轻轻一笑,道:“爱吃便多吃些,只别积了食。” 这正是早饭时牧归崖对她说的,如今她又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牧归崖一挑眉,道:“阿芷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长得本就好看,这会儿笑起来更添几分魅力,只左眼上方一点淡淡的疤痕,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刺眼。 一道疤痕从他左眼眼睑斜着飞出,一直划到脸颊边缘与耳根平齐的位置,如今虽然已经愈合,疤痕也一日淡似一日,可饶是这么看着,就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当时该是何等惊险场景! 只要再重一分,牧归崖这只眼睛就要废了。 白芷就觉得自己的左眼和大半张脸也跟着抽痛起来,又觉得有些心疼,张了张嘴,道:“很疼吧?” “当时确实很疼。”牧归崖竟没像大多数人会有的反应一般否认,而是老老实实的点头,又神色复杂的说,“大夫说几乎好了,可我却仍旧时常觉得疼痛,有人说是真的没好,也有人说我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白芷点点头,表示不难理解。 在后世有一个专业词汇专门概括这种情况: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中就包括这种情况。 甚至她自己也深受其害:哪怕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可她还是会经常做噩梦,梦到敌人打进来了,熊熊大火肆意燃烧,映红了大半天空,耳畔回荡的都是人们死前的哀嚎、痛呼和绝望的悲鸣…… “会好的。”白芷缓缓吐了口气,认真道。 牧归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下,笑道:“你若亲我一下,没准儿即刻就好了。” 这人真是! 白芷失笑,手腕富有技巧的一抖,瞬间重获自由,然后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后头牧归崖瞧着她红彤彤的耳尖,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就觉得那份旖旎似乎还萦绕不去,有些遗憾。 唉,忘了郡主也是将门之后!《 》 9.第九章 也许是白天刘夫人与女儿的举动勾起白芷的思绪,这天夜里,她再一次梦到了家人。 在梦境之中,依旧是遮天蔽日的硝烟和战火,她看到了白老将军临终前满脸是血的冲她笑;看到了白夫人身中数箭却依旧死死把住门口,声嘶力竭的让她跑;看见了浑身冰凉的长兄被从战场上抬回来,气息全无的模样…… 白芷那样努力的伸出手去,想要拼命抓住每个人,然而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们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失望。 她拼命向前奔跑,希望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就能多一点,更多一点,然而总是无济于事,父母兄长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睡梦中的牧归崖隐约听到低低的啜泣,常年军旅生涯让他本能的弹坐而起,然后就见珠帘后面的人正在不住挣扎。 “阿芷?” 他低声喊了句,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才穿鞋下炕。 月色正好,可噩梦中的白芷却满面泪痕,一头冷汗将她的长发打湿,几缕头发杂乱的贴在脸上,口中还在模模糊糊的喊着父亲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句,又拿了手巾给白芷拭汗。 到底也是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自然比寻常人警觉些,饶是遇到梦魇,白芷也不过迷糊片刻,刚觉察到有人为自己擦汗就睁开眼睛。 她的心情还沉浸在噩梦之中,眼神有些迷茫,里面明晃晃的透出痛苦,眼角不住渗出泪珠。 牧归崖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安慰道:“只是个梦,没事了。” 这一声将白芷的思绪拉回,她眨了眨眼睛,两颗泪珠顺着眼角滚到枕头里迅速消失不见,然后似乎是不大确定的问了句:“渊哥?” 牧归崖,单字渊,熟悉的同龄人都以渊哥、渊弟称呼。 “是我。”牧归崖点点头。这称呼不止一次从白芷口中发出过,可却从未有一次像这一回这样。 他突然有点心疼。 白芷这才意识到自己于梦中哭醒,且还给人瞧见了,慌忙抬起衣袖抹脸,牧归崖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然而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擦着擦着,白芷再也忍不住的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 “我梦见我爹娘了,还有我哥哥!”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 “我好想他们呀……” 大约是融合不畅的缘故,对于前世的记忆,除了傍身技能外白芷其实记不得太多,对于家人的印象更是少得近乎没有,这一世的白将军一家却将她疼到骨子里,然而如今…… 过去几年中,她也时常会做梦,原先还有母亲陪着开解。后来母亲也没了,两个哥哥也疼她如珍似宝,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可现在,长兄也没了,二哥远在开封,一个人孤苦伶仃,她实在是想他们,想的快要发疯! 白芷知道家人希望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努力淡忘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只捡出曾经的美好回忆剩下。她甚至已经有好久不曾做这样的梦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忘就能忘的。甚至当你越想要忘记,反而记得越清楚。所谓的记忆远去,也不过是暂时强压在尘封的深处,只要一有机会便破土而出,来势汹汹,使你无法招架。 什么买卖,什么挣钱,若能将她的亲人完好的送回,她宁肯吃糠咽菜一辈子! 牧归崖依旧没说话,因为他明白,此刻的白芷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谁也没见过忠义郡主当众失态,众人都敬佩于她钢铁般的意志和出众的胆识、武艺,却从未有人想过,这么一个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姑娘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每每夜深人静,是何等痛不欲生。 白芷哭了许久,两只眼睛都肿的有些睁不开,只觉得压抑许久的烦闷心情清减不少,这才渐渐止住了。 “哭出来就就好了,”牧归崖犹豫了下,还是试探着拍了拍她的发心,“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要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心情重新平静下来的白芷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有些丢人。 大婚的第二天晚上,她就在郡马爷跟前哭了个稀里哗啦,当真不能更丢脸了。 好在牧归崖颇有君子之风,安安静静等她哭完了,也不继续安慰,更不追问,只是叫了热水,催着白芷去泡了会儿,然后等她回来,发现方才被冷汗和泪水湿的一塌糊涂的被褥枕头都已经换过了。 白芷摸着干燥柔软的被褥,心内温暖极了,结果一抬头,发现牧归崖竟然将外头的软塌扛了进来! 她目瞪口呆。 牧归崖却神态自若道:“你尽管睡,我就在这里,不必怕。” 软塌就放在炕边,两人重新躺下之后,只要一转脸就能看清彼此的眉眼,甚至能隐隐闻到对方身上味道。 有人陪着果然安心许多,可白芷脸上却有些热辣辣的。 除了自家父亲和兄长,她还从未同旁人这般亲近过哩,还是大晚上的! 她偷偷用眼角余光往外头瞥了一眼,发现牧归崖竟已经闭上双目,躺的笔直,一点儿同自己说话的意思都没有,不觉隐隐有些失望。 可失望什么呢?她又有些不大明白了。 胡思乱想中,一股困意袭来,白芷刚闭上眼睛,黑暗中却又自动跳出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得不重新睁开眼,死死盯着牧归崖看了会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伸出一条胳膊,用几个指尖极其轻微的捏住了对方露出被子上方的一点衣角。 虽然只是一片普通的棉布,可入手的瞬间,白芷仿佛抓住了什么神奇的法宝,惶恐不安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啊,我果然不是一个人了。 这么想着,她终于沉沉睡去。 殊不知她睡着之后,牧归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瞧了瞧她捏着自己衣角的嫩生生的胳膊,摇头叹气:“傻丫头,不冷么?” 说完,就轻手轻脚的将白芷的胳膊塞了回去,想了想,他又往那边靠了靠,然后拉住了对方被子底下的手。 后半夜,白芷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她再一次梦见了父母长兄,可这一次,那些无处不在的硝烟却再也没有波及到她身上,因为好像一直有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拉住自己,带自己一次次躲开危机……《 》 10.第十章 因半夜折腾了一气,今儿白芷起的就有些晚,睁眼时天都大亮了,牧归崖也早就不见人影。 吉祥听见动静进来伺候,一边麻利的掀帐子一边笑道:“今儿郡主睡得倒沉,侯爷出门前不许我们打扰郡主休息呢,说过会儿就回来了。早起吃野菜肉泥馅儿包子可使得?配着浓浓的米粥,还有您爱吃的乳酪奶黄馒头,几样小菜。” 白芷点头,坐下梳头,梳了几下又对着镜子吩咐道:“还有昨儿的油辣子瓜旋儿么?脆生生的,味儿也不错,怪下饭的。我瞧着侯爷倒是挺爱吃,若有再弄些来,若没了,紧赶着叫人再做些。对了,记得撒些芝麻。” 吉祥忙不迭的应了,也不拖延,立刻就打发小丫头问了,不多会儿就得了回信儿,又笑着对白芷道:“郡主只管放心,还有呢,我已叫厨房的记下了,若是不多了就赶紧再泡上,两头保准接茬儿。” 昨晚上侯爷突然叫了一回热水,可瞧着又不像是同郡主有了房事的。主子不说,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问,不过冷眼瞧着,郡主和侯爷待对方更上心了似的,总归不是坏事。 吉祥又说:“昨儿大灰二灰飞走了之后,今儿早上丢了一只兔子回来呢,不过马上又走了,连肉干都没要。” 两只雕成年之后就去远处高山上筑巢了,又难得一公一母,众人每年都等着盼着的巴望它们生崽儿,哪知如今也没个影儿。 白芷点头表示知道了,在那几匣子首饰中选了一回,最后挑了只含苞待放的碧桃花步摇。步摇下头带着细如春雨的水晶珠串,走起来不断碰撞,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也如同牛毛细雨敲击落地,美妙极了。 过了约莫一炷□□夫,牧归崖果然回来了,进门后先打量了白芷的脸色,末了才说:“瞧着气色反而好些了,眼睛敷过了?” 顿了下,视线不自觉划过那碧桃花,又笑着夸道:“这步摇正配你,瞧着生机勃勃的。” 他素来行事磊落大方,不背地里嘀咕,这会儿夸人也是大大方方,直来直往的。 白芷听得美滋滋的,心头微甜,却觉得他好似微微带了鼻音,就问:“是不是昨晚着凉了?” 原先牧归崖虽在外间睡,到底还是在暖炕上,昨儿却只睡了个软塌,底下空荡荡的,如何不冷? 却不知牧归崖不光身子底下冷,半夜还露了一条臂膀在外头,如此一来被子也盖不严实,凉气可不就顺着空隙钻进去,今儿早上醒来大半边身子都是凉的。 牧归崖不以为意,只说外头冰的,过会儿就好。 白芷心里揣了事儿,饭桌上一直留心。 西北一带的包子不比京城开封和南边秀气,一个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沉甸甸的,怕不够大半斤,十分朴素。便是原先打仗,体力消耗殆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白芷也不过能在午间吞两个,这会儿大清早的,如何吃的了许多? 米粥熬得稠稠的,黄澄澄的浮着一层米脂,喷香,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了。 白芷喝了大半碗粥,又吃了一个乳酪奶黄馒头,再就着瓜旋儿等小菜啃了约莫三分之一的野菜肉包,就再也塞不下了。 “怎的只吃这么点儿?”牧归崖道,“可是胃口不佳?” “已经够了,近来也无甚劳累,自然消耗不了太多。”白芷摇头道。 牧归崖又看了一回她的面色,这才拿过被她掰过之后剩下大半的肉包,面色如常的吃了。 白芷倒没注意这个,只是对平安道:“去请姜太医过来。” 平安就小声道:“郡主,您忘啦?昨儿您叫两位太医去看那两个被咬伤的人,如今还未归来呢!” 白芷一愣,她倒忘了! 一夜未归什么的,她倒是不担心,白平带人跟着呢,只是这么久都不回来,恐怕那两人凶多吉少。 牧归崖就赞叹:“果然还是你心细,我竟忘了两位太医。” 白芷笑着摇头,一针见血的反问道:“果然忘了?” 两位太医就住在郡主府客院儿,偶尔也能见着,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牧归崖也不跟她继续绕弯子,当即三口两口吃完包子,冷笑一声,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哄着不走撵着倒退,平日里我同林知府说破嘴皮子,便是夜里的更夫恨不得也时刻絮叨,他们可曾听了?你数数,这都多少回了!既如此,我也懒得管,且自作自受去吧。” 实际上,常年军旅生涯浸泡出来的武将一旦管起民政,本就要比正统文官多几分铁血。莫说牧归崖,就是林青云那正经当了几年知府的,惹毛了还会冲人拔刀呢!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牧归崖对这些敌国流民自认已经够有耐性的了,可偏偏还有人不知死活的要以身试法! 既如此,成啊,想死谁也拦不住! 你们不是还不知道怕么,那就是人死的少了,等什么时候死怕了,我们才省心呢。 其实白芷也是不爱管的,这种事儿容易出力不讨好,不过是怕牧归崖难做罢了。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头一回近距离见牧归崖生气,当即拍着他的胳膊道:“别气了,生死有命,咱们只问心无愧就是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牧归崖道,“除了那些回来的,还有两人下落不明,昨儿我与升辉带人搜了整整一日,也只找到了一个,在山里冻了一天一夜,又没东西吃,估摸也是活不成的。他已是如此,剩下那个也就可想而知了。” 白芷目瞪口呆。 就见牧归崖恨声道:“我平生最厌恶此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货色,因他们最会连累身边之人!” 这事儿要是发生在军营里,早叫他拖出去砍了! 自作孽不可活,白芷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拍着他的手,无声安慰。 牧归崖哼了声,决定不再说这些惹人烦的,又反手抓了她的手,有些担忧的问:“你要看大夫,可是不舒服?着凉了?” 白芷摇头,道:“是有人着凉了,却不是我,我听你这鼻音越发的重了,必然是昨儿夜里闹得。正巧太医在这里,还是瞧瞧的好。” 对一个男人,尤其是以勇武著称的男人而言,说他病了,需要看大夫什么的实在是件很难接受的事,于是牧归崖非常果断的拒绝,并坚称自己体壮如牛,完全不需要瞧大夫。 这都鼻塞了,还使什么性子呀! 牧归崖隐隐觉得自己的威武形象受损,反复声明,然而都被白芷一票否决,最后不惜采取武力镇压,直接叫人关门,又打发人去请一位太医回来。 说来也巧,出去的人在大门口就碰到了回来复命的两位太医,于是又一同回来。 太医进门一看这个阵势,还有些懵,倒是白芷出乎意料的冷静,面不改色道:“正与侯爷拆招,两位不要见怪,这就替侯爷拿脉吧。” 两位太医哪里敢说什么,一边唯唯诺诺的称是,一边在心中暗道: 果然都是武将家里出来的,便是个女郎也同人家不一样,人家养雀儿她养雕,人家描眉她拆招…… 牧归崖还要再垂死挣扎一把,可无奈心下有愧的白芷似乎是铁了心,死活不叫他动。 长这么大了,除了儿时被爹娘压着吃药之外,何曾有人强迫过? 从军之后倒不是没伤过、病过,可但凡独立出行,军中他最大,甭管下头一溜儿副官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只要他自己不乐意,谁也没奈何! 可如今,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也遇上克星了! 冠军侯身居要职,如今又是新晋郡马爷,便是圣人也十分器重,两位太医自然不敢怠慢,当即拿出看家本领,望闻问切的过了一遍,又细细问了病患感觉和白芷的意思。 牧归崖抢道:“并没什么,边关风硬,我早起打了一套拳,耍了一回枪,不过被吹了鼻子罢了,回头再出一身汗也就好了,哪里要这般兴师动众的。” 如今他是西望府三军统领,中流砥柱,若传出去生病,且不说什么威望受损,下头也要人心惶惶了。 一句话,他病不起。《 》 11.第十一章 白芷却瞪了他一眼,只对两位太医道:“只管开方子,自有我盯着他吃药。不过也请二位谨慎些。” 都是在宫里混的,能活到如今的俱是人精! 姜、王太医瞬间闻弦知意,立刻叩头道:“郡主侯爷请放心,微臣今儿并未见过什么人,也从未与人瞧过病。” 白芷满意地点点头,又示意平安厚厚的给了红封,接了方子后派白平亲自带人去抓药、煎药,中间牧归崖愣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等处理完了牧归崖的事情,白芷才问二人去看的结果如何。 这两位太医被派到这边来倒也没闲着,昨儿先去给林知府一家人把了脉,紧接着又去了大月那边,熬了一夜没睡。好容易才回来,又过来了。 两位太医中,姜太医年纪大些,资历也老,便主动上前回话:“回禀郡主,林知府倒罢了,不过积劳成疾,需要多多休息,慢慢调养。林小姐原是胎里就弱,也马虎不得。”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身边的王太医,“王太医对儿科略知一二,倒是给了这个京中贵女们调养的方子,想是无碍的。” 话音未落,王太医就大步上前,很是带着几分谄媚和讨好的邀功:“请郡主,郡马爷放心,那方子是公主也用过的,只要” 牧归崖向来不爱听这些废话,也瞧不上他这副做派,当即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王太医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王太医医术这般高明,又是这样热心肠的,”白芷却突然起了点坏心思,笑眯眯的说,“若有你在身边,我与侯爷必然是放心的。” 这就是想让他留下了。 就见王太医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如同一只被人卡着脖子的猫,整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汗滚滚而下,好不容易才重新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虽然在京城并不事事顺利,几次死里逃生,可跟这里比起来那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还想着回去拼一把,哪里舍得下开封的荣华富贵,想不开的来这里吃土! 王太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干笑道:“郡主说笑了。” 结果牧归崖就丢了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过来,仿佛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瞬间被人扒开,就这么赤/裸裸的暴晒于阳光之下,几乎让他俩腿一软就跪下。 白芷心中暗自好笑,也怕这位太医被吓出个好歹来,就随便说了两句话岔过去,又问姜太医大月那边的情况。 “恕微臣才疏学浅,无力回天。” 白芷跟牧归崖对视一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都咬成那样了,还在三月的山里冻了一夜,能活命才有鬼呢。 因没听到他们的回应,王太医还有些忐忑,生怕两位贵主不死心,非要留下他,便大着胆子解释道: “郡主,郡马爷,实在不是微臣不尽力,那二人伤势颇重,其中一人伤口只在手臂,若被咬时就自断手臂,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后来寻回来的那人身子都冻坏了,微臣与姜太医已经竭尽全力,能不能撑过来,只能看天意了。” “不必多言,”白芷摆摆手,道,“我与侯爷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也知道你们尽心了。二位一夜未睡,着实辛苦,这便回去歇息吧。” 王太医还有些踟躇,姜太医却十分干脆的告退了。 牧归崖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对白芷道:“窥一斑而见全豹,这位王太医的心思未免太过细腻了些。” 对他这个结论,白芷也是赞同的。 像王太医这样善于揣摩上司心理的,很适合在官面儿上混,往往也能混的不错,只是不知道怎的这一回也摊上这么个差事。可真要论及专业水平,大多不如姜太医这种木讷些的,因为心不专。 白芷又跟牧归崖说了几句,便派人去催药。 “真不用这般。”牧归崖都有些无奈了。 “防患于未然,”白芷正色道,“如今你身负重任,经不起一点儿意外,没得这么多次战场凶险都熬过来了,反倒在病榻上,那时候才是真叫人看了笑话呢。” 见牧归崖哭笑不得,她又说:“姜太医的医术是信得过的,若你当真无妨,他哪里会自找麻烦开药方?快别逞强了。” 牧归崖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憋出一句话:“除了我母亲,也只有你这么不留情面的说我了。” 过了会儿,药煎好了,吉祥亲自捧进来,道:“郡主,侯爷,奴婢亲自看着的,中间绝无第二个人碰过药罐子,药碗也是干净的。” 白芷点点头,竟又叫人取了蜜饯匣子来,这回牧归崖是真被逗乐了。 “哪里就那样娇气了。”他摇摇头,端起碗来略吹了吹,然后便以一种豪迈的气势一饮而尽。 说老实话,这年月的药真不是好吃的,这颜色、这味道、这口感,有时候远胜过病痛所带来的折磨! 白芷坐在他对面都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酸涩苦辣相混杂的味道! 见牧归崖自始至终都眉头不皱一下,白芷也觉得是自己担心太过,而且貌似他确实不大喜欢吃甜食,想了想,就准备再叫人把蜜饯匣子放回去。 然而一抬头,却见牧归崖冲自己扬了扬眉毛,又往她手中的匣子上瞄了一眼。 白芷一下子就气笑了,“你不说不要的么?” “不要岂不辜负郡主一番美意?”牧归崖笑了起来,又正色道,“微臣虽能忍,可这药也确实苦的很,如今既然可稍减一二,何必自讨苦吃?” 能屈能伸才是真大丈夫。 白芷啼笑皆非,心道这人果然也是如其祖父一般,正经中过文秀才的,一旦说起歪理来也一套一套的。 她正要将匣子推过去,却听牧归崖又咳了一声,然后故意开始整理衣裳、佩剑,只将两只手都占得满满的,显得十分忙碌,却把脸朝这边歪了歪,又张了嘴,摆明了就是叫她喂! 这,这简直是…… 打从方才牧归崖说歪理开始,吉祥、平安早就带着人下去了。没瞧见郡主和侯爷旁若无人的劲儿么,打扰了是要遭雷劈的,她们可不敢自讨没趣。 牧宁就发现今儿侯爷出来的格外晚些,心情似乎格外好的样子,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得意的欢喜。 跟的年月久了,又是过命的交情,私底下难免松快些,牧宁就凑上去小声问:“侯爷,碰见好事儿了?” 牧归崖斜了他一眼,挺得意,慢悠悠的道:“跟你这没成家的说了也不懂。” 然后便一夹马腹,溜溜达达的往前去了,留下牧宁在原地吃了一嘴的灰。 他娘的,成亲了不起? 侯爷你变了,再也不是原先那个与兄弟们同甘共苦的侯爷了! 哼,成亲了不起啊,成亲……老子也想成亲,这不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么! 送走了牧归崖之后,心情也十分愉悦的白芷先去骑了一回马消食,回来后又打了一套拳,略梳洗换了衣裳之后,这才去书房继续细化条款。 到底大背景不同,许多细节也不得不改了,还得慢慢来。 后世快递全程可查,如今还不如做梦快些,不过好歹也得有个收付凭证,不然日后买买多了,难保没有疏漏,总要有个样本存档的。 这么想着,她就模仿后世快递单的格式画了个草图: 上面是按照天干地支加数字来的编号,下头是收发件人名、地址和内容名称,一式四份,按照红黄蓝绿的颜色。 一份发件人拿,一份这头存档,剩下两份,收件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后,一份自留,一份快递员拿着,回头再汇总了寄回来。 想的是不错,可等白芷修改完,想找工厂印刷了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偌大个西望府,竟没有一间印刷铺面! 暗暗,果然好穷!整座府城都好穷! 白芷很有些痛苦的捏着眉心。 进来送点心的平安一看她这副模样,登时唬了一跳,忙上前问道:“郡主,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白芷哼哼一声,有气无力道:“我好得很,只是……穷啊,平安,怎么会这么穷!” 平安眨了眨眼,满头雾水,憨憨道:“郡主,您的嫁妆便是放到开封城内也上数呢!还有宫里圣人、太后、皇后和各宫妃嫔的赏赐,各家旧友送来的添妆,您就是什么都不做,生上十个八个小世子也花用不尽呢。要不,我将您的嫁妆和私库单子取来瞧瞧?” 见她一脸娇憨,白芷的脑门儿更疼了,索性话也不说,只胡乱摆摆手,“罢了,我歇息一会儿。” 光他们几个人富得流油有什么用!在这不毛之地,有钱都没处花! 此时此刻,在这历史上并不真实存在的时空,白芷空前深刻的体会到了一句话的真实内涵和威力: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或者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没的说,只好先写信向开封二哥那头求助,先在那边印刷一批应急,同时顺便搜罗一批木匠、印刷匠人等特殊型人才……《 》 12.第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PS:昨天把前几章精简了下,头三章缩成了一章,所以现在的第十一章本来是应该今天更新的,大家可以先去看,不然中间有断层。 如果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了,十分抱歉,么么哒 关于主角,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个脸皮稍微厚点的,望天!
  晚间牧归崖回来,带人将白芷昨日要的名册扛了几箱子回来,又问起她筹备的如何了。 白芷想了想,先叹了口气,才认真回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牧归崖就笑了,声音十分温柔:“慢慢来。” 他本就没指望郡主一朝改天换地…… 成不成的,且先找点儿事情做打发时光吧。 殊不知他这个样子,反倒激发了白芷的斗志。 她在心中暗下决心:等着瞧吧,等自己成功了,哼哼。 她心里这么想的,面上不免就带出些来,牧归崖瞧着她这幅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只觉得十分有趣,也猜出六七分来,故意问道:“想什么呢?” 白芷不答反问,“今儿遇见什么好事儿了?怎么瞧着偷着乐似的。” 经过昨晚上的事,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拉近,相处起来也更随意了些,又多几分亲昵。 牧归崖却不藏着掖着,她一问就干脆利落的说了:“早起顾青那小子闻见我身上有药味儿,随口问了一句,我照实说了,说是郡主十分贤惠,我略有不适就嘘寒问暖……” 分明事儿还是同一件事儿,可经他的嘴这么一说,再配上如今这幅温柔的几乎滴出水来的表情,白芷只觉得面上做烧,耳根也热辣辣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哄人呢?”她故作镇定道,又有些埋怨的说,“家里的事儿,何苦说与外人听?倒叫人笑话。” “你我正经夫妻,谁笑话?”牧归崖说完,见她一双美目瞪得圆圆的,当真宜喜宜嗔,便觉得自己的心尖尖儿都柔软了,当即一本正经的改口,“不过阿芷说的很是,自家里头的事儿,只你我二人闲来说笑就罢了,往后我必然再不讲的。” 自家,这词念到嘴里还有几分陌生,可一旦说出口,就莫名带了暖意。 不知怎么的,牧归崖突然就有些理解自家父亲恋家的心情了。 转眼又到了歇息的时候,白芷照例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正拆下一只牡丹八宝团簪,却见镜子里头的牧归崖抱着铺盖,幽幽的盯着自己,倒把她唬了一跳。 “你这是作甚?” 牧归崖瞧了她一眼,似乎十分为难的说:“姜太医的意思,是我今日最好不要继续受寒,可阿芷你夜里却时常梦魇,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又瞅了瞅里间靠墙放着的那张软塌。 白芷就低了头,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有些心不在焉。 这话叫自己怎么回? 两人一坐一站,都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牧归崖点点头,十分平静的道:“我明白了。” 说完,便重新走到外间,将怀中的铺盖丢了回去。 白芷脱口而出:“哎,你” 牧归崖回头看她,两只眼睛里带着些复杂的神采,灼灼逼人。 白芷张了张嘴,后半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干着急。 傻子,这话,这话叫自己怎么说么,上辈子她还没正经谈过恋爱呢! 室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灼热而焦躁,白芷忽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冲动,自己好歹也是个现代人,这些都算什么?若自己不主动些,说不定…… 她定了定神,勇敢地抬起头,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道:“你还吃着药呢,别在外头” 结果她的话还没说完,牧归崖脸上就一点点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三步并两步,极其麻利的走到里间躺好了,还非常反客为主的催促道:“夜深了,阿芷你也快快歇息吧。” 白芷:“……” 她后悔了! 男人果然都是得寸进尺的货! 她急忙站起来,红着脸冲那边嚷道:“你还是去外间睡吧!” 牧归崖充耳不闻,往里挪了挪,大手轻轻拍了拍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道:“快上来,不凉了。” 谁用你给我暖炕啊! 两人闹了半晌,白芷终究没能,也没忍心强行将人赶出去。 也不知是因为身边有人,有了安全感的缘故,还是已经过了那个劲儿,这一夜白芷倒没再做噩梦,第二天早上也没发生什么狗血的,诸如两人四肢交缠抱在一起的情况。 都这么大的人了,战争时期数人挤在一处休息也不是没有的,这睡觉的功夫早就练出来的。 许是已经许久不与人同榻,白芷醒的比往日早许多。 她刚要习惯性的坐起来,却又下意识的扭头往旁边看去。 牧归崖还没醒,一双眼睛闭的紧紧的,两排漆黑的睫毛鸦羽一般,安静的伏着。此刻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倒有几分温和,眉宇间也罕见的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的青年人特有的青涩。 说起来,他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若是没有这场战争,没准儿也如其他世家公子哥儿一般,被压在太学读书,逼着他像祖父一样考个文进士回来。闲时或许会骑骑马、射射箭,或是与三五好友饮酒嬉戏…… 可他却已经在战场上浸泡了足足六年! 白芷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又盯着对方那道因为光线晦暗而有些模糊了的伤疤,不禁有些后怕。 多险呀,若是再偏一点点,或是重一点点,莫说牧归崖就真要被破相,恐怕这只眼睛也要不得了。 如今虽然仍有疤痕,可偏得很,并不显眼。再者,也不难看。 至少白芷觉得不难看,比起记忆中开封那些面白如雪的文弱书生,她倒觉得还是牧归崖这样的英武顺眼些。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牧归崖的眼睑微微动了动,白芷慌忙重新躺好了。 可刚一闭上眼睛,她自己却先就觉得好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装睡呀? 然而装都装了,若这会儿中途放弃,岂不是不打自招?好似她心虚一般,索性就装下去。等牧归崖起床离开了,她再起来也就是了。 万万没想到,今儿牧归崖竟好似吃错药一般,分明醒了,偏偏就是不起! 白芷闭着眼都能觉察到两道灼热的视线钉在自己脸上,急的什么似的,心中叫苦不迭,又后悔自己刚才没大大方方的起来,如今可好,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牧归崖低笑出声,总算起身穿衣。 白芷正要在心中偷偷松一口气,却又听到牧归崖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阿芷若要看,只管大大方方的看,难不成我还吝啬不成?” 他发现了! 白芷脸上腾的烧起来,干脆抓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裹在里头。 是呀,他怎么会发现不了!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经常遇到有敌军装死,试图偷袭的情况,因此将士们要么熟练补刀,要么便都习得一手上等观察本事…… 牧归崖在外头笑的越发欢了,又要上来拉她的被子,柔声道:“当心闷坏了。” 白芷这会儿臊的不行,想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肯放! 两人僵持片刻,牧归崖好歹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也罢,阿芷再睡一会儿,我这便去了。” 这一回白芷张了心眼儿,缩在被中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等确认那行熟悉的脚步声果然渐渐远去了,这才小心的将被子扒开一条缝,哦,真走了! 接下来几日,两人都一直这么同床共枕,虽没有进一步动作,可也一直有说有笑,相处十分融洽。 牧归崖似乎渐渐适应了婚后生活,也开始留意起以往从不会在意的领域,隔三差五总要送白芷些小玩意儿。或是自己动手做的木雕、石刻,或是从哪儿搜罗的上等匕首。 再或者,干脆趁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一起骑马出城,去看看外头因没了战火而分外高且蓝的天空,瞧瞧新栽种的胡杨,望望又疏浚了的河道…… 且不说外头将士们觉得侯爷越发和软,整个人都柔和不少,虽然训练时依旧那么狠硬……郡主府上到管家,下到近前伺候的丫头们也都忍不住开始美滋滋的想:再这么下去,他们也就能准备小世子的衣裳了吧? 打仗,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活下来是本事,也是运气,人们便格外珍惜。 如今瞧着郡主和侯爷和和美美的,许多老头儿老太太见了也心生欢喜,便如同瞧见了希望似的。进而整座西望府好似也有一阵春风刮过,诸多青年男女纷纷走上街头,说说笑笑,又眉目传情,不过短短几日,竟接连定下来六七桩婚事,日子越发有盼头了。《 》 13.第十三章 第二天,白菁的信就回来了。 显然妹子主动开口求助的事情让他感受到了身为人兄的巨大满足感,白菁只觉得病都好了几分,立刻就叫自家刻印铺子连夜开工,只说隔日就能叫大灰二灰带回去一批。 至于什么印刷匠人之流,也不必舍近求远,他们白家就有一家书铺,左右也不大挣钱,索性一发连里头下人的卖身契和书籍、笔墨纸砚等统统打包了送来,估摸西望府也用得上。 果然是亲兄弟,考虑的就是周全,白芷还没开口的,他就已拾掇的面面俱到。 白芷感慨了一回,这才心满意足的去做培训。 头一批籍贯开封的四十五名将士中,不乏肢体残缺者,有少了胳膊的,也有断了腿的,可他们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依旧坚定,瞧不出半点沮丧和对将来的惶恐。 照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还有口气就知足吧,怎么混不来一口饭吃呢?” 既有抚恤金,头三年也不必缴税,或是打猎,或是做点小买卖,总能活下去的。 他们也知道牧归崖难,知道全天下的将帅都难,所以听说郡主给他们找了条出路时,甭管成不成,心下都已十分感激。 成不成的,好歹人家一直记挂着自己,这份心意就够难得的了。要换到旁的地方,达官显贵们自己闷声发财便是了,哪里顾得来他们这些贱/命? 白芷也曾先后三次上过战场,又在这边生活了十年有余,对这些面孔并不陌生。 她也不摆架子,没等他们行完礼就叫他们起来了,又让座。 王喜退伍前官至副营职指挥使,是在场众人中官衔和年纪最大的一个,就带头推辞,直说使不得。 白芷笑笑,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坐。”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叫这些在战场上缺胳膊断腿都没流过一滴泪的汉子们眼眶发胀。 王喜深深地吸了口气,冲众人道:“郡主体恤,咱们也莫要辜负好意,坐!” 起身行礼,齐刷刷的;坐下去,也没有第二声,若是不亲眼看,真的很难相信这里面有三个人只剩一条腿。 都不是爱绕弯子的,白芷也不卖关子,径直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我就想着,以咱们西望府的名义开一个送信儿的渠道,先集中将信送到开封,再有各自区域的人挨家挨户送上门。若是收信人也有信要寄回来,你们也只管收着,回头再送到开封城内,一发寄回来。”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王喜抢道:“若能如此,当真最好不过了,兄弟们谁不盼着能跟家里人说句话呢?” 倒是有官道,可不给中下层士兵和寻常百姓用啊!这些人也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等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儿来回,有时一等就是大半年,往往部队开拔了,信还在路上哩!出去几年,死在外头了家里人还痴痴盼着的多着呢! 可照郡主这样安排,一个来回撑死了一月,叫人如何不喜? 另一个老兵也是笑开了花,又趣道:“只是又委屈了大灰二灰。” 先前打仗的时候,两只金雕频频帮忙传递讯息,是以众将士都识得它们。 白芷也笑说:“它们也不是白做的,回头收了寄信的钱,只管给它们买肉干就是了。” 众人笑了一回,又说到收费上。听到寻常百姓一封信五十文,在籍士兵减半时,王喜就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生死兄弟,哪里能要他们的钱!” “是哩,是哩!” “郡主,这钱可不能要啊!” 早在过来之前,白芷就做主了充分准备,因此也不慌张,只等他们都说完了,才耐心解释道:“你们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细想想,如今你们不好意思要钱,难道他们就好意思白使唤?谁餐风饮露似的!再者照如今的速度,一月最多两回,撑死了五十文,在籍将士们一月少说一两银子,衣裳伙食都是公家的,他们难不成不舍得?说句不中听的,这事儿若成了,便是造福千秋万代的营生!多少家里困难的将士就得靠这个吃饭哩,若是咱们心软开了头,他们怎么处?” 如今将士们的待遇倒是都提高了,一月几十个钱的花费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上官不贪污,攒下来的月俸也够家人生活。反倒是这些因为种种原因退伍了的,虽一口气得了几十两乃至二百两不等的抚恤金,短期内手头是宽裕,可长久来看,到底不是个事儿。 大家一听,还真是这个理,犹豫了下,也就应了。 众人的打算都差不多,回去先用抚恤金置办几亩田地,或是自己种,或是租给旁人种,既然头几年不必缴税,略有点额外进项也够了。 因为金雕每次负重有限,饶是信纸张数固定在三张以内,再加上剩下的两份单子,每次两只加起来也不过八十封上下,分担到各个区域只有区区几封而已,所以白芷暂定每攒二十日送一回。如此一来,既不算拖沓,也能有效降低成本。 当然啦,谁若是有要紧的事儿,非得即发即送,那也不难,点出来几百文,单送你一人! “送一封得二十五文,收一封也是这个数。”白芷就说,“万事开头难,头几回必然赚的不多,你们若是愿意的,咱们就签个章程。我先每人与你们一头青骡的款子,你们也好做得脚力。” 战争前后马匹价格飞涨,一匹劣马也要几十两银子,上等良马不出两百两往上没出买去,便是牛的价格也翻了几番。好在骡子价格略有回落,不过七、八贯即可。且骡子性格温顺,脚力又健,耐力也好,果然最合适不过。 众人得了这话,越发推辞起来。 一封二十五文的收入,又送骡,明摆着就是郡主自掏腰包贴补! 诚然若有百姓发信,须得五十文,可谁不知道这几座边关府城中所居人口,七成以上是兵丁?郡主这就是把能赚的都推给他们了! 是大灰二灰不要吃食呢,还是骡子不要钱? 见他们这般,白芷只好再三劝慰,“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便是没这遭,难不成大灰和二灰就不飞了,还是不吃了?还是说我养不起两只鸟?再者必然也有许多百姓发信,你们的骡子早晚挣得出,怕什么!” 最后,白芷干脆硬气起来,拍板定钉:“就这么定了,无需多言!” 她是个爽快性子,既已敲定,当天下午便昭告全城,果然满城震动。 好些人就不满,“怎的只给开封?难不成我们是后娘养的不成?” “少放屁!”头晌刚跟着参加过培训的人齐声呵斥。 张虎原先是个专管阵前叫阵的,嗓门大,底气足,嘴皮子也好,因被流矢伤了眼睛,这回也跟着退下来。 他们这些头一批吃螃蟹的正感激郡主仁义,如何听的这些浑话?当即跳出来骂道。 “这是郡主好容易千难万难才辟出来的法子,才刚试水,往后少不了你们的,急个蛋!” 众人哄笑出声,倒也安稳许多。 这等好事没有自家如何使得?不过既然郡主她老人家亲自放话了,想是算数的。 不过紧接着,就有人挑刺儿。 人群中突然憋出一道鸭嗓子:“凭什么俺们百姓要五十文,当兵的只要二十五文?” 话音未落,众多将士便已齐齐将刀子似的视线往那头戳过去!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得尖嘴猴腮,三角眼,吊梢眉,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她本是趁乱吆喝,喊完了就把脖子一缩,想躲开的。哪成想在场的士兵居多,反应又快,一下子就将她闪出来了。 那妇人给吓了一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试图引发在场其他百姓的共鸣,只口水四溅的嚷嚷道:“俺说的不对么?二十五文,足足多二十五文哩!本来送封信,跑跑腿儿的事儿,收二十文都嫌多哩!这可倒好,五十文,在开封都能买三十多个鸡卵或是一只下蛋鸡了!” “放屁!” 还没等张虎或是任何一个气的胸膛快炸开的士兵反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便已经用力点着拐棍儿出列,照着那妇人面上狠狠啐了一口。 他的神情十分激动,花白的胡子不住抖动,两只眼睛都向外突出着。 他狠狠喘了一口气,用枯树枝一般苍老皴皱的手猛地往四周一划拉,恨声道:“你这无知的妇人!女学开的那样多,怎的没把你教好了!” “凭什么,就凭他们给这个国家,给你我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流过血,卖过命!” “他们的血值不值三十文?他们的命值不值三十文?!他们不要吃饭,不要活命?” 老者越骂越凶,最后一根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那妇人面上去,“谁逼着你了么?还是说俺给你一只下蛋鸡,你去跑去开封送一回信!” 众将士只觉得浑身舒畅,全身三万六七个毛孔都打开了一般。 当初他们义无反顾的当兵,难道是想着什么回报了么?没有!虽死无悔! 只要有这句话,只要有这些人懂得感激,他们不管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张虎冷笑一声,先叫人扶着那老丈去旁边坐下,这才冷冷道:“一只鸡哪里够?大嫂,我送你两只哩,你去不去?” 原本也有许多人暗自不满,只没胆子说出口罢了,如今闹了一场,也如醍醐灌顶,瞬间觉得羞愧难当起来。 是呀,少几十文怎么了?人家命都敢豁出去,吃苦受累的,难不成连这点儿优待都没了? 在场上千人都哄笑出声,只臊的那妇人面红耳赤,脑袋恨不得夹到裤裆里去,又哼哼唧唧几句,最后干脆一捂脸跑了。《 》 14.第十四章 见那妇人这般,众人笑的更厉害,又有人扯着嗓子问张虎:“我想寄信哩,莫说五十文,便是五两也舍得!” 这些人来边关四五年了,与家人联络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早就想疯了。 若在往常想托人捎信,三年两载都不一定能等到顺路的。可若是请人单跑一趟,一个来回少说多半年,算上车马伙食费,没有一二十两请得动谁? 如今既有正儿八经送信的,公事公办,不必欠谁的人情,且听着也快的很,谁不乐意? 这一嗓子就好似开了闸的洪水,引得无数人纷纷响应,都说想送,倒把张虎等人忙出一头汗。 王喜带人维持秩序,硬是拉了几队出来,几个写字好看的帮忙登记,张虎时不时的扯着嗓子喊几句: “不是开封的且先别进来,回头还有你们写的时候!” “都别挤,后头还有老人家哩!” “你他娘的混进来作甚!你老家在河北哩,这一回只往开封!” 那人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得意道:“你知道个甚!俺家虽是河北的,可俺舅舅在开封酒楼当账房哩,叫他托人顺道捎回去岂不便宜?” 旁边众人恍然大悟,又纷纷起哄,骂他滑头,言语中不乏羡慕。 是哩,便是自家亲属不在,可有个熟人也好啊! 张虎也跟着笑了,一抬头又对上无数可怜巴巴的眼睛,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只得强撑着解释道:“别急,别急啊,郡主她老人家说了,这是个造福后世的营生哩,如今将将开头,往后少不了你们的!” 话虽如此,可方才那人的话也给了大家启发。虽然只面向开封,可跟开封邻近的地方不少呢,谁还没有个亲戚道理的在开封过活不成?大不了叫他们捎回去嘛!总比这九千多里快吧? 于是越发群情汹涌。 这一折腾就到了夜里,场上还有上千的人围着,任凭王喜再如何吆喝也无济于事,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扎根了。 这么些年,大家都等疯了,谁都急于跟家乡父老通个气儿,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虽然之前张虎也说还有以后,可谁都等不得,也怕等不着! 万一没有以后了呢?万一郡主反悔了呢? 诸如此类的担忧此起彼伏,一个人又感染另一个,最终结果就是谁都不敢赌。 老人们都是眼含热泪,如此这般的说着,唯恐错过这一回就再也没了机会。他们都是黄土埋到脖根儿的货了,还能喘几年气呢?临死前能听几句乡音,也知足了! 王喜见这么下去不成,这么些人,便是再有三天也登记不完啊! 得亏着如今当兵的头一个就得学读写,他们也都会几笔,这会儿一连写了几个时辰,手腕子都麻木了。 张虎叫苦不迭,偷偷对王喜道:“老王哥,你瞧这事儿弄的,咋办?” 喊了一整天,他们这些铁打的汉子都快受不住了,一个两个嗓子都如破锣一般嘶哑,一张嘴沙拉拉的疼。 王喜挠了挠头,又往看不到尽头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咬咬牙:“你且在这里应付着,我去请郡主她老人家过来!” 莫说剩下的人,光是今儿他们记下来的名字,就够送几个月了! 这会儿白芷和牧归崖刚吃了饭,正在家里讨论兵法,听说王喜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相携过来一瞧,果然也是大事! 白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亏她还担心大家嫌贵,接受的慢,如今看来,她还真是低估了古人的思乡之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古人诚不我欺! 见眼前还乱哄哄一片,不成样子,王喜只好憋足了气,扯开嗓子吼道:“都别嚷嚷了,郡主和侯爷来了!” 他连喊三遍,众人也才回过神来,见果然是白芷和牧归崖,又呼啦啦跪了一地。 牧归崖照例主动承担了保驾护航背景板的角色,并不发言。 白芷就道:“大家不必担忧,此事必然会长长久久的办下去,如今夜深了,且先家去吧。赶明儿还是在这里排队报名,不过说好了,咱们一人只能先登一回,且先叫个人都轮一遍再说,你们以为如何?” 白牧两家在当地威望甚高,说服力甚至超过圣旨,众人听她这样保证了,这才慢慢的散了。 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却留到最后,颤巍巍的冲着白芷跪了下去,老泪纵横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呐!” “郡主,恁就是那活菩萨,日后一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白芷直接懵了,还是牧归崖先回过神来,亲自上前将几位老人家搀扶起来,又劝慰一番,这才送走了。 回去的路上,白芷百感交集,一直没说话,直到进门了才唏嘘道:“我原本只是想替那些退伍的老兵们寻条出路,实在没想到” 牧归崖捏了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柔情和欢喜,“你当得起。” 正因她本就不求回报,所以这份心性才更为可贵。 白芷用力吐了口气,抬手拍拍自己的脸,笑道:“往后我更该努力了。” 牧归崖笑了笑,“也辛苦大灰二灰了。” 两只金雕一次也不过能带八十封上下,可光今天一天记下来的名字怕不就有八百! 得多多的给它们开小灶! 白芷用力捏了捏眉心,终于清醒的认识到: 客观现实已经不容许她慢悠悠的等那对金雕生崽了,得赶紧先找几只类似的猛禽,好尽快填补“飞行员”的空缺! 于是第二天,郡主府就发出来一张告示,说郡主重金收鸟,要求飞的快、能负重,以鹰或是雕为佳。 一连折腾了几日,整个西望府都人仰马翻的,连带着南边毗邻的北延府也听到风声。 北延府距离开封的直线距离要比西望府近些,可因为多山的地形,通讯也好不到哪儿去,两家算是难兄难弟、半斤八两。 如今听到去了西望府的人回来说那边正在搞什么快递慢递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北延府的人坐不住了。 俺们也想家啊! 哪怕就是回不去,能有个信儿也行啊! 下头的人闹腾,镇守北延府的武将宋端隔天就带着知府杀了过来,特别理直气壮的要求一视同仁,这事儿也得有他们一份儿。 这是直接不要脸了啊! 跟他最熟的顾青先就不乐意了,当即招呼人,要好好“接待他”。 咋就要一视同仁了?我们西望府的烧饼,凭什么分你们一半?这还有十之八、九的人排不上号哩,莫说一半,一口都不成! 宋端给他们气歪了鼻子,直嚷嚷没义气,又扯着牧归崖要忆苦思甜,各种回忆当年两拨人凑在一起打仗,如何如何同仇敌忾,如何如何死里逃生的经历。 涉及到自家利益,脸算什么? 显然牧归崖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两个边塞堡垒的头号军事指挥官很是扯了一阵皮,然后……什么共识也没达成!《 》 15.第十五章 宋端是死活想跟着吃肉的喝汤,当然最好是能直接分肉吃;而牧归崖也知道这项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凭借的全都是自家媳妇,他哪儿来这么大脸拿着出去换人情? 绝对不能够! “干!”最后宋端也没词穷了,只好瞪着一双铜铃眼,炸开了满脸钢针似的胡子,恶狠狠的逼问道,“还能不能当兄弟了?” 牧归崖没说让他去求郡主的话,因为他太清楚宋端这人滚刀肉的程度了,这厮一准儿做得出! 左右牧归崖知道白芷所图甚大,当初做计划的时候就画了一个圈儿,嗯,把整个大禄朝都包进去的大圈,于是他很干脆地表示这事儿是郡主一力撑起,成不成的,他得回去问问。 宋端的嘴张得几乎能塞进去一整只鸡,显然不能接受自家兄弟刚成亲就连着点儿事儿也做不得住的事实,又挤兑了一顿,牧归崖没受他的激将。 白芷当然乐意啊!送快递这活儿跑的就是量,区区一个西望府,完全不能满足她的胃口。 “倒不是不成,不过总有个亲疏远近、先来后到吧?你们隔得远,往来更加麻烦,在籍将士三十文,百姓六十文。”得了批准的牧归崖如此诚恳的说。 “咋跟你们西望府的不一样!”宋端又不是傻子,来之前就知道价格了,故而十分不满。 “自然不一样,”涉及到这件事,牧归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侯爷身份和跟对方多年的交情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压根儿没商量。“若没有你们,西望府上下多久轮一遍?若加上你们,岂不是要白白多等一倍的时间?几十文钱算什么,多的是人想日日同亲人闲话家常哩。” 似乎还嫌刺激的不够,牧归崖顿了顿又无比真诚的说道,“自然,做买卖的事儿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兄弟一场,不好因为这点儿事儿闹不痛快。” 宋端正等着他改口呢,结果下一刻就听这厮平静道:“自然是不能强求的,毕竟中顺府那头估摸也都望眼欲穿……” 中顺府就是北延府南边的,和最南头的南定府一样,也是新建立的四座府城之一。四座府城地形各异,规模不等,可基本情况都差不离: 人来了之后跟被流放了没什么分别,都是一去杳无音信的程度。 甚至因为西南多山多川,中顺府和南定府虽天然物产略丰富些,可闭塞程度更在西望、北延两府之上,若是让人给中顺府捎个信儿,说说他们西望府新开展的业务,那些兔崽子们一准儿眼珠子都能绿了,哪怕就是翻过两座山来也愿意呢! 宋端倒吸一口凉气,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冲牧归崖竖了竖大拇指,“你小子狠,就这么着吧!” 姓牧的这小子祖上真不愧是做买卖的,这叫一个精! 贵几文就贵几文吧,左右一年也使不了几回,好歹给家人通个气儿!不然再拖下去,只怕自家连口热乎汤都喝不上了,回去他先得被自家天天念叨娘家的娘子活秃噜了皮。 很明显,这会儿的宋端压根儿想不到日后“航空部队”蓬勃发展壮大起来,几乎可以平均到人人日日收发件的程度…… 临走的时候,他还很不放心的拉着牧归崖写了个保证,生怕牧归崖反悔。 牧归崖哭笑不得,挑着那纸保证书看了几眼,随手丢给顾青,转身就去了军营。 北延府的主动加入让白芷无限欢喜,后头她又翻看一回地图,想了想若是重修道路可能需要的花费。 航空固然可行,但也只是针对轻便的物件,待来日众人都尝到甜头,说不得就要互通往来,从纸质发展到货物,难道她还真能造出飞机来? 终究还得调动起陆路运输。 远的不说,日后若想正式将北延、南定等三座府城一同拉入固定收发信行列,先得将这几座府城之间的道路修顺了。 修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公,在此边关要地,几座府城之间若得往来便利,也更好相互照应,进一步稳固防线; 于私,几城之间寻常百姓也便于行走,无形中促进经济往来和思想融合,提升双方发展速度,稳定民心。 再一个,一旦修路必然要用到人工,等同于为当地百姓提供了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 听说中顺府那头已经发动民夫和当地厢军凿山了,若能透山而过,不说出行时间能缩短到原先的十之二三,且危险性也大大降低! 跟中顺府比起来,西望府地形略微平坦,且铺路所需石板也可就地取材,花费也就很有限了。 她正将算盘珠子拨的啪啪响,就听外头人通报说姜太医求见。 白芷有些意外,明日开封来的使团便要回京了,姜太医在这个当儿来找自己,会是什么事儿? 她想了想,点头:“请他进来吧。” 对姜太医此人,白芷的印象颇为不错,也很愿意听他来的意图。 不多时,姜太医垂手进来,照例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皮袍,一头隐约沾了霜色的头发整整齐齐梳拢起来,浑身上下没一星儿饰物,同他这个人一般老实。 也快五十的人了,白芷心中暗自唏嘘一番,便叫他起来,又问有什么事。 姜太医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郡主,微臣想留在这西望府。” 留下? 若不是对自己的听力有着绝对的信心,白芷几乎要怀疑她出现了幻听! 有人竟然主动要求留在这鸟不生蛋的西望府? 虽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白芷对巨大的意外之喜有些承受不来,决定将事实摊开了说,省的日后麻烦。 “姜太医,您可想明白了?这西望府不比开封繁华,您也在这里住了几日,见得也只是皮毛。冬日冷极了,滴水成冰;夏日热极了,凭空生火;春秋又是漫天风沙,连想吃口绿叶菜都不容易……” 说着说着,白芷自己都觉得委屈了,这完全不是一块理想的养老之地! 世人安土重迁,除非走投无路,便是死也要死在故乡的,这姜太医已近花甲之年,竟主动往外跑么? 显然姜太医也被白芷这样直白的对话方式震住了,呆愣片刻才苦笑道:“郡主言重了,微臣也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退一万步说,这些苦比起旁的苦,也算轻了。” 说完,竟直接跪下了,又稳稳磕了几个头,正色道:“但求郡主庇护!” 然后就把自己面临的情况和真实想法和盘托出,算是真真正正的以诚相待了。 其实光从被派了这件差事上,白芷就能知道这两位太医混的恐怕不是多么好,可也确实没想到会这么糟就是了。 春寒料峭之际往返西望府,算上中间停留,来回少说也得两月之久,一路颠簸,对年轻人而言是吃苦,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就很有可能是送命,但凡能不来的就不来了。 可姜太医还是来了,甚至临行前那都是交代了遗言的,出了门就没打算还能活着再回去。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他没死! 盘桓西望府这些日子,他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便是这回他命硬,憋着一口气回到开封又如何?不过是继续过着以前的憋屈日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人推出去背了黑锅,连带着家人也没个安生。 而这位郡主和侯爷,甚至上下将士、百姓也多淳朴之辈,知道他有一身医术,那当真是百般关爱。好歹也在宫中混了这么些年,旁的不说,姜太医还是能分清真情和假意的。 既如此,与其在开封苟且一生,整日担忧朝不保夕,惶恐如丧家之犬,倒不如留在这西望府,便是苦一些也有限,好歹能活的痛快,也真正将一身医术造福百姓!《 》 16.第十六章 反复确认姜太医主意已定之后,白芷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如同看了个活宝贝,形容不尽的和颜悦色。 她又循循善诱的问:“那您的家人?” 此人这么大的年纪了,孤身一人留在此处着实不妥。 姜太医倒也干脆,又磕了个头,道:“家中一位老妻,还有两儿一女,也是打小跟着微臣学习医术。虽资质愚钝,如今倒也能顶个人使唤,左右也不是会逢迎的,都叫他们过来也便宜!只此事还需劳烦郡主开尊口才好办。” 他虽只是开封犄角旮旯的太医,不受宫内贵人们的青眼,可好歹也是正经太医署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太医,又祖籍开封,若没个正经理由,想出京都难,更别提拖家带口的。 这简直像是技术移民了! 听了这话,白芷的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久的将来,西望府将一口气迎来多大四位正经大夫,以及更多的医助! 毕竟近朱者赤,想必这位太医夫人和子女的家眷,便是不打小学医,日久天长的,对这方面了解的也比旁人多些。再者他们平日行医,总少不了住手吧?这简直就是一整套的医护班子!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一个地区想要长期稳定的发展,不光经济要跟上,医疗资源也要跟上。如今西望府虽也有几个大夫,可到底不够用,想要再培养还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过渡期,实在太久了。 两人一拍即合,白芷当即发话:“姜太医不必担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在客院住着。待家眷来了,我便叫人拨一整套宅院下去,你们若想开医馆、药铺,也有的是门脸儿!” 姜太医也是个老实人,他本是看郡主与冠军侯都难得赤子心性,想破釜沉舟换个轻松些的环境追求理想,哪里料到能有这般际遇?当即感动的老泪纵横,又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才蹒跚着去了。 等他走后,不光白芷唏嘘,便是吉祥等人也感慨万千。 平安还叹道:“真是人与人不同,那位王太医一派油滑,看人说话也分个三六九等,如今老早就收拾好了行囊,见天儿的旁敲侧击,问什么时候出发。这位姜太医却视都城荣华富贵为无物,只想着安安稳稳治病救人。” 吉祥在旁边啐了一口,十分不屑,“他还当自己是个宝贝呢,生怕咱们郡主留下他,也不拿镜子照照,什么阿物。” “罢了,”白芷叹道,“人各有志。” 这惊喜到底得来的意料之外,白芷也怕夜长梦多,当即叫了使者来,言明自己看中了姜太医的医术,想向圣人讨了他来,又顺便讨要了许多药材和医书。 对于将白芷和牧归崖按在西望府这件事,圣人也是心中有愧的,不仅趁大婚给了他们分外丰厚的赏赐,临行前还嘱咐使者,只要是两人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都可应下…… 白芷见那使者答应的如此爽快,也猜出几分,索性又请圣人拨了许多医术和药材过来,圣人果然也都很痛快的给了,这都是后话。 常言道,甭管好事儿坏事儿,总是一来来一双。 白芷这头刚定下来姜太医的事儿,还没等重新抓起算盘呢,又有大月两位长老求见,说是登门请罪,顺便道谢的。 若说方才的姜太医是她所喜所敬佩,那么这两位就是十分不招待见的事儿精! “不见!” 他们自然是有罪的。 不许百姓在外过夜是明文律令,那些人违反律令,甚至害死同伴乃是不争的事实,他弱他有理这种路子在这里走不通!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定下律令就是要人遵守的,既然违反了就该公事公办,或是找林青云,或是找牧归崖,私底下找自己算怎么一回事? 至于道谢,那就更不必了,原本她叫两位太医过去就是为防人口实,这会儿若大大方方受了谢礼,岂不是落了下乘? 不见! 晚间牧归崖回来,两人也说起此事,白芷这才得知之前被狼咬伤的两个猎户几日前就没了,算上后来找回来的两个,只这一出就一下子死了四个人,端的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自己做得对,显然牧归崖也是这么想的。 “你做的很好,不必搭理。”牧归崖平静道。 四人死亡,三人当众行刑并判了三年到两个月不等,当属西望府休战之后第一大案。许久不动气的林青云也是震怒,还为这事儿特地当众点了大月的名,很是发了一回大火,给了两位长老当众没脸。 这回的惨案果然震撼了许多人,本就小心的自不必说,便是一直不拿着那禁令当回事儿的也主动将皮子绷紧了。 今日那两位长老在白芷这里碰了钉子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那位年纪轻轻,可在战场上却已能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候爷。 去之前,俩位长老就做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谁成想,牧归崖竟是一反常态的平静。 然而就是这种平静,却让两位长老越发胆战心惊。 这是完全不在乎了,是吧? 如果放在以前,这位侯爷定然要趁势立威,可如今却连个表情都没有,眼睛也是凉凉的,没有一点温度,看他们的样子跟看外面满天飞舞的黄沙没有一星儿区别。 两位长老偷偷对视一眼,心头同时涌起一个极其难以接受的结论: 大月,要被放弃了吗? 直到此刻,他们才想起了曾经那种被战火洗礼的恐惧! 是啊,他们本就是战败国的流民,放在汉人眼中,只怕就是丧家之犬。他们也曾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点最细微的动作引来杀身之祸。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成了如今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了呢? 大禄没能力将大月赶尽杀绝吗?便是个傻子也不敢这么想。 周边几个国家都被打残了,几个国主的脑袋还在边界线上晾着呢,至今无人敢收!他们这几千人还是在人家地盘上讨生活,不正如那瓮中之鳖,想什么时候掐死,就什么时候掐死? 说句不好听的,自己能有如今的生活不过是人家手下留情,懒得为难。又看着可怜,这才赏一口饭吃。 可如今他们却被舒服的日子冲昏头脑,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一二再再而三的挑衅。 屠杀了周边几个国家的大禄是好欺负的吗? 真要惹急了,人家可有几万禁军!他们区区几千人,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还不够骑兵两回冲锋的! 甚至压根不用这么费劲,只要将他们撵出去,茫茫荒野,除了冻死饿死,还能有什么下场? 两位长老越想越害怕,不过一盏茶功夫,冷汗就已经把身上的衣裳湿透了。 他们的胆子,终于再次被吓破了。 听了这些话,白芷点点头,也颇有感慨:“有的时候,有些事,果然单纯好言相劝是不管用的,非得有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 升米恩,斗米仇,世上从不乏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一味纵容和迁就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 牧归崖笑了,显然这些话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让他的心情又好了三分。 边城的长官妻子并不那么好当,一味仁慈是活不下去的。 不过很明显,白芷做的再好不过。 牧归崖向来不吝啬对她的赞美和欣赏,难得最近关系突飞猛进,他也起了点心思,竟抓起白芷的手用力亲了两口,温柔道,“你当得女中诸葛!”《 》 17.第十七章 白芷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直接就愣了,回神之后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呸了声。 “我跟你说正经话呢!” 虽是呵斥的话,可她面色微红,语气娇嗔,哪里有一丝威慑力? 亲了之后,牧归崖原本心中略有忐忑,可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也乐开了花,暗道果然有时候一时冲动更好用些!面上却一本正经的道:“你我夫妻,难不成这就不是正经话?” 白芷给他少有的无赖举动给气笑了,又哼了一声,转身去洗漱。 牧归崖正暗自得意,颠儿颠儿的凑上去,十分殷勤的帮忙,又是递帕子,又是拿香胰子的,还一脸好奇的端详那一盒雪白滑腻的鹅梨香脂。 白芷也乐得自在,将他指挥的团团转,扭头看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伸手抢过香脂,挑了一些出来,不由分说的往他脸上按去,两人登时闹成一团。 外头的吉祥等人听了,都是笑眯眯的,心里都在想:哎呀,照这么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看见嫩生生的小世子啦! 两个人闹了半天,都是气喘吁吁的,稍后看时,却见白芷大半条衣袖都不小心落到水盆里打湿了。 她瞪了牧归崖一眼,见已是无法挽回了的,不觉沮丧道:“都是你闹得,这可穿不得了,又得换下来。” 换…… 牧归崖本能的联想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她宜喜宜嗔的娇俏模样,不由得耳尖微红,鼻头发痒,胸膛里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带着下腹似乎也隐隐有了反应。 了不得! 他顾不得许多,扭头就出去了。 白芷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再一抬头就不见了人,正疑惑间,吉祥一脸不解的进来,还茫然道:“郡主,侯爷这是怎的了,大半夜的往外跑?瞧着脸上还有些红哩。” 白芷愣了会儿,突然噗嗤笑出声,然后乐不可支的摆摆手,“得了,没事了,你去吧。” 呦,那是不好意思了吧?才刚耍流氓那人是谁来着? 次日牧归崖照例出去办公,白芷在家里哼着小曲儿筹备路线的事儿,正巧厨房派了个小丫头送了一盘新做的绿豆酥来,便心情很好的叫住她问道:“晚上吃什么?” 因本地物产不丰,白芷和牧归崖每日只是点一两样特别想吃的,其余的都叫厨房看着办,故而有此一问。 那小丫头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圆圆苹果脸,不算多么美丽,却十分讨喜。 见郡主问话,她也不怯,当即行了个礼,脆生生道:“回郡主的话,除了早起郡主点的黄豆煨猪脚和几样开胃小菜外,另有一道肉沫豆角、板栗烧鸡,还有一样蜜汁烤鸭。” 别的倒罢了,那烤鸭也不知用了什么秘制酱料,甜甜辣辣的,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嫩多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道美味,反正丝毫不逊色于后世她吃过的所有烤鸭。 白芷点了点头,想了一回又道:“二爷他们叫人送来的葱可还有?豆芽还有?” 小丫头点点头,“有的。” 冬日里也就那么点儿新鲜菜蔬,府里倒是也建了个暖房,专养洞子货,可到底数量少了些。 白芷便道:“这么着,加两盘清炒豆芽,你再叫人做些薄饼出来,鸭子多弄一只,得了便都连皮带肉片了,我与侯爷一只管够。将葱细细的切成丝,连着薄饼和甜辣酱,带着余下的一只鸭子和豆芽都送去林知府家。对了,这绿豆酥点心也送一盘子,绿豆清火,老少皆宜。” 白芷吩咐完了之后,又叫那小丫头重复一遍,确定无误后,倒生了几分欢喜,就问道:“你这丫头倒伶俐,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先跪下磕了个头,这才道:“谢郡主夸赞,奴婢叫苹果。” 白芷一下子就乐了,点头:“倒是恰如其分,吉祥,拿个荷包给她玩。” 吉祥应了一声,果然从里头拿了一个粉色缎面的小葫芦荷包给她,上面很简单的绣了一只蝴蝶,里头自然也装着几十个钱,喜得苹果什么似的。 等苹果走了,吉祥便笑道:“瞧着郡主今儿格外高兴似的。” 白芷顺口道:“哪儿的事儿。” “分明就是,”平安也道,“打从今儿早上起来呀,您这嘴角可一直没按下去过。” 白芷闻言不禁抬手摸了摸嘴角,还真是挺上翘的,心下一乐,越发眉眼弯弯。 见她这般,吉祥和平安也跟着高兴,觉得日子越发有盼头了。 好事成双,今天牧归崖回来的格外早些,且面带喜色,脚底下也风风火火的。 认识这么久,白芷太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性子。 牧归崖虽年轻,可十分沉稳,饶是这些日子与自己时常打闹也很有分寸,现在这样子着实有些失态。 白芷不禁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不必她开口问,牧归崖便已按耐不住的说了:“新任知府有着落了!” 十分同情林知府一家遭遇的白芷听后也非常高兴,忙问是何方神圣,又见他额头微微见汗,忙亲自去给他倒水。 牧归崖道了谢,接了水喝了一口,便兴冲冲道:“当真是位大才,名唤公孙景,今年的新科状元,难得才二十七岁,我虽身在边关,可早年也曾听过他的大名。” “是江南公孙家的?”白芷一愣,感慨道:“那可真是出身名门了,怎么会到这边来做知府?” 真要论起来,公孙家才是真真正正的赫赫百年大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也知道有这么个十分了不得的人家。 算上这个公孙景,公孙家光是状元都出过三个,进士数十,还曾出过一位皇后,鼎盛时期的金家都不能与他相抗衡。 可这也是最尴尬的地方:因为公孙家乃是前朝大族。 当年高祖起兵反叛,公孙家作为南方世族和文人的代表带头反抗,遭到了惨无人道的镇压,被斩杀的、被发配的、被流放的不计其数,距今已有近百年。 然终究是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公孙家的底蕴还在,其子孙后代落魄之际仍不忘苦读诗书钻研学问,三代不得科举的禁令过后便陆续有人上榜,颇有厚积薄发的意思,这一二十年渐渐的又有了回春的兆头。 这也正是白芷觉的疑惑和不可思议的地方,既然当今肯点公孙景为新科状元,就是有将旧时恩怨一笔勾销,重新来过的意思。那公孙景为何不抓住机会复兴自家,反而来到这荒芜之地出任知府? 须知知府的位置虽然诱人,也得分是什么地方的。 想江南富庶之地、天子脚下周边地带,自然是最治手可热的,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试一试。可像西望府这里,不仅没有油水可捞,而且矛盾频发,任务艰巨,一旦到这边就任,很有可能一辈子便老死在此了。 远的不说,单看林青云林知府就可知,如今病恹恹一个人,尤被圣人几道圣旨压在官位上无法脱身。 故而西望府一应官位都被绝大多数官员视为洪水猛兽,宁肯去别的地方做知州知县也不愿来这里做知府。 牧归崖叹了一声,神色复杂道:“自然是有缘故的。”《 》 18.第十八章 原来公孙景年少成名,长得又十分风流倜傥,中举之时就已扬名天下,令无数女郎心向往之。偏他又有几分怪癖,扬言若无称心如意的女子,便要此生不娶。 后来他高中状元,打马游街,不知怎的就被六公主看上了,想招他为驸马。 其实一开始圣人也是不愿意的,因为驸马这个位置着实不好做,一旦上去了,仕途就很有限,而公孙景显然是栋梁之才,圣人不愿暴殄天物,就想劝自家公主打消念头。 无奈六公主娇生惯养性格刁蛮,扬言非公孙景不嫁,圣人无奈,私底下偷偷问公孙景的意思。然后意料之内的,公孙景一口回绝,非常干脆的说高攀不上。 倒不是他假清高,更非欲擒故纵,而是六公主的名声实在不好。 她早年就在府中大肆豢养面首,又贪恋美色,惯爱调戏城中俊美男子,丝毫不管对方是否已有婚配,上到四十、下到十四,无所顾忌,搞得城中诸多男子闻之色变。 尤其是城中许多高等官员权贵的子孙,因遇到六公主的几率更高,更如惊弓之鸟,每逢年节或城中有各色聚会都要事先派人打听,看六公主是否参加,若得到肯定答复,那是宁肯窝在府中自娱自乐也不敢去的! 公孙景为人肆意乖张,虽不敢说自己就是个正人君子,可对这般女郎……也实在是避之不及,哪里敢做什么驸马? 怎奈六公主自恃美貌、出身高贵,完全不接受这种结果,几次三番的想找公孙景当面对质,公孙景使出浑身解数东躲西藏…… 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失去耐心的六公主问准了他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口将他堵了个正着。 接连一个月闹得鸡飞狗跳,公孙景此刻早已疲惫不堪,不堪其扰,索性也撕破脸,当众历数六公主包括豢养面首在内的十条罪状,最后斩钉截铁的说自己绝不可能做驸马。 活了将近二十年,六公主何曾被人这般对待,当即气的浑身发抖恼羞成怒,抬手就抽了公孙景一鞭子。 便是如今公孙家败落了,公孙景却也是在册的朝臣,六公主这样恼羞成怒,当众殴打朝廷大臣,实在是犯了众怒。再加上她一贯的风流做派,早就令许多人不满,于是当天圣人就被满朝文武的折子给淹没了。 经此一役,六公主不仅成功彻底毁了自己的名声,还带累了皇家所有的出嫁、未出嫁的公主,后宫嫔妃无不恨的咬牙切齿。若非六公主生母的娘家是刚被扶持起来抗衡杜家的柳家,只怕此刻她早被扔到尼姑庵清修去了。 也因为这个事儿,公孙景名声大噪,一夜之间成了不畏权贵的英雄式人物,许多人甚至为他题诗!却也将他架在火上烤。 只要他留在开封一日,凭一几之力对抗六公主的事迹就一日不会消失,也就意味着圣人身上永远有污点。 上梁不正才下梁歪呢,养出个那样的闺女,当老子的能好到哪儿去? 到底是惜才,前阁老杜文之子,如今的吏部尚书杜笙主动向圣人进言,推荐公孙景出任西望府知府一职。 要说圣人对公孙景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恨的却是他此事做的毫不留情面,完全没给皇家缓和的余地,因此对杜笙的提议也十分难下决断。 西望府知府,若真能成,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合适也最好的结果了。 也许在大部分人看来,调任西望府等同流放,此生回京无望,实在是下下之策,可杜笙早在公孙景入京备考之时就曾或明或暗的考察他很多次,对这个晚辈非常推崇,知道他虽出身世家却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人。 而且他到底身份敏感,如今又恶了皇家,若再继续留在开封,以他的性子想熬出头来,谈何容易! 倒不如棋行险招,以退为进,直奔西望府。一来刚出任就是个四品知府,乃是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达到的高度,不算屈才; 二来如今执掌西望府的乃是牧归崖,他处事公正,不畏强权,绝对是个好相处可信赖的上官。而且如今西望府求贤若渴,现任知府数年前就精力不济,本人和牧归崖曾多次上书请求新任知府到任,如今公孙景正好去大展拳脚,岂不是两全其美? 圣人经不住游说,只好同意。 原本他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公孙景是江南人士,未必会受得了西望府的苦,也许会望而生畏、弯腰低头什么的,自己再如此这般操作一番,顺势将人留在京城,也杀杀他的性子。 哪只公孙景一接圣旨,顿时欢天喜地,诚心诚意的进宫谢恩叩头,当晚就收拾包袱、带齐了上任公文,马不停蹄的往这边来了,只把圣人气个倒仰,却又无可奈何。 听牧归崖说完事情原委之后,白芷久久不能回神,显然是被这庞大的信息量震惊的神游天外了。 这些年他们光忙着打仗、活命,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原先都城里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觉得开封的一切几乎是另一个世界,自然也没功夫也没机会听什么公主养面首的桃色新闻。 如今开封的信息就这样强势而不容反抗的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这才突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两个分离已久,彼此独立的世界重新缓慢的融合在了一起。 回味许久,白芷才一副无言以对的表情喃喃道:“这六公主,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该说是个人物么?” 养面首啊,多刺激! 牧归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无法描述,顿了会儿后才神色古怪道:“我以为你最关注的会是新任知府。” 哪里想到竟然是六公主! 六公主一介后宫的公主,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呢,他所说过的也不过是养面首的事和公然殴打朝廷大臣的事情。难不成郡主也…… 牧归崖用力按了按眉心,觉得最近自己可能实在是太累了,你瞧这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白芷也知道自己的关注点似乎不大对劲,不禁有点为心中莫名其妙的小激动脸红,于是忙亡羊补牢道:“林知府可知晓了?” 偷偷说一句,她还真是想亲眼看看,这位恶名昭彰的六公主究竟是何等张狂人物! 牧归崖非常配合的没去计较她转移话题的生硬程度,而是顺水推舟的说道:“自然是知道的,听说刘夫人当场就念了一声佛。” 说的白芷也笑了,笑完之后又有些无奈。 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想当年林知府也一不过是个带兵打仗的副将,因实在无人可用才被迫赶鸭子上架,一步步被推到知府的位子上。本是事从权宜,应付一时之需,哪知这一做就四年多,险些折在这上头。 而那公孙景也不过是想将一生所学用于百姓社稷,好施展自己的抱负,谁知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斜地里杀出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六公主,险些将他的前途都毁了…… 而她和牧归崖眼下瞧着虽好,一切都顺水顺舟的发展,可终究远离故土,亲人或阴阳两隔,或远在千里之外,此生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一面可能! 想到这里,白芷赶紧停住,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又问新任知府大约什么时候能到。 牧归崖想了一回,说:“此行路途遥远,公孙景又是文人,未必经得起颠簸。即便走官道,恐怕也得四十天上下,两个月也不算慢。” 白芷听后点点头,暗自在心中计算: 如今已是四月初二,听说公孙景是三月十八就启程了的,最晚五月中,林大人一家就能得偿所愿了,只是不知这位新任知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引得杜伯父这般推崇。《 》 19.第十九章 牧归崖倒是很有信心,满脸期待地说:“杜伯父看人颇准,既然能得他青眼,又不遗余力帮忙从中调停,想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他也真是累狠了,分明是个正经的武将,可打从去年起竟也开始像模像样的做起了知府大人的营生,文武两头一肩挑,倒比从军打仗还累些。如今即便讨了郡主老婆,竟也挤不出空来陪伴一二,也是叫他心下有愧,只不好明说。 因说到朝廷,两人又不禁说些朝堂局势。 “如今杜伯父已然高居兵部尚书,再前进一步,可是入阁了。” 牧归崖摇头,叹道:“难说。” 别看如今杜牧白何庞几家几乎占据朝堂半边江山,翻云覆雨只在顷刻之间,可若再往前数五十年,这些人都可被归为唐党,带头之人便是唐芽唐阁老,如今圣人之师。 在他去世之后五年,弟子杜文顺利入阁,执掌朝政将近三十载,直到数年前才因病退隐了。牧家的牧清寒当年在太尉的位子上一坐三十又六年,执掌军机,两个儿子也十分争气……两家一文一武,几乎遮天! 所以不管他们承不承认,唐党掌控朝堂局势六十余载是个不争的事实。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几家人有眼下风光,一来确实代代有能人,叫人便是嫉妒的双目充血也无可奈何;二来也是圣人念旧。可如今太子也大婚了,当今还能亲政多少年呢?等新帝登基,唐党还能有今日风光吗? 若真让杜笙入了阁,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三十载!一门两阁老,何等荣耀,上去容易下来难,有自己心腹和团体的太子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所以,杜笙入阁一事,当真玄而又玄。 白芷也觉得不大可能,神情难免有些落寞。 牧归崖见了,不免安慰几句:“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激流勇退也未必是坏事。你我几家根深蒂固,便是无人在内阁,谁也不敢轻视,圣人也是不敢妄动的。你白家满门忠烈,二哥也是谨慎之人,便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任谁登基也只有厚待的道理,你不必担忧。” 白芷嗯了声,又唏嘘道:“这道理我何曾不知道?哪里就担心了。不过吾伤其类,有感而发。” 当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无论之前你如何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这满腔热血洒满神州大地,甚至掏出心来表忠诚,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本分之事。 用到你的时候,往死里使唤,但凡情况不那么紧急了,便又开始防着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明枪暗箭何苦来哉? 牧归崖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又因身在其中,感触格外深些,不禁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不过人心二字罢了。” 白芷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慢慢念了两遍,点头:“不错。” 因说的是朝堂之事,气氛不免沉重些,两人一时无话,静静坐着吃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牧归崖突然哎了声,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把另一桩大事忘了。” 白芷眨眨眼,不自觉笑出声来,问:“什么事也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的?” 就听牧归崖笑道:“眼见天气渐暖,本地倒不好游春,便欲组织一场马球赛,军民同乐,你也来吧!” 本就是个该被娇宠着的大家闺秀,前些年因战祸之故,过得苦些也就罢了。可如今战火已然平息,没道理再叫她这么操劳。 牧归崖知道这是个骄傲的姑娘,若明说只怕不妥,每每得闲了,也十分心疼,便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才能找些乐子出来与她排解…… 正巧西望府也刚从战乱中跳脱出来,急需做点什么平复百姓紧绷的心情,他便一力做主,当即拍板决定举办马球大赛。 大禄人颇好玩乐,花样翻新,除了每年固定的节日之外,百姓也多爱结伴出城游玩,还爱起出各式各样的名头。 若在中原之地,如今早就有人成群结队出门踏青,文雅些的还起个诗社,读书写字谈诗论画什么的,青年男女也正大光明的见个面,说不出的惬意缱绻。 可刚饱经战火摧残的西望府一带……便是地上的草,三五年内都未必长得出来,春日风沙更是大,出去玩甚么,吃土吗? 而马球乃是一项颇有历史的运动,早年便风靡各国,而由它演化而来的驴鞠、捶丸等运动也因为场地不限、花费甚小、老少咸宜而风靡各阶层,几乎人人可玩。 并且马球极其考验骑手的骑术和团队配合,早年就流传军中,并逐渐演化为定期定时的训练项目。 历朝历代都不乏达官显贵和诸多名人对马球情有独钟,皇室更是对其推崇备至,仅开封城内的皇城之中,便有大小三处正式马球比赛场地,许多皇亲贵胄也时时亲自披挂上阵。城内还有许多专门的打球机构,其下经营着许多类似于后代职业运动员的专业球手。 总而言之,这是一项历史悠久、体系完整、发展成熟的优秀运动,在这边关之地举行公开的马球赛,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白芷出身武将世家,自己还能带兵打仗,骑术自然出众,闲来也时常挥几杆,亦是远近有名的好球手。 边关难得有什么娱乐,听了这话,白芷果然欢喜非常,当即答应下来,又问怎么分队。 见她面带笑意,方才沉闷一扫而光,牧归崖也觉得高兴,当即细细解释道:“想你也知道,本地女子也多好骑术者,且民风开放彪悍,往往男女同乐,并不单独分队。你若是来,咱们自在一组便是。” 白芷就斜眼看他,哼道:“谁就巴不得与同你一组了?莫要小看人。” 牧归崖给她看的心里痒痒的,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立刻点头称是,“这个自然,郡主何等人物,哪里就要旁人同组帮衬了?自然是在下巴不得同郡主一组,还请郡主赏个薄面,可好?” 所以说,看眼色会说话的男人当真讨人喜欢,白芷给他说的心花怒放,偏脸上却要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歹点了头,一本正经的说道:“也罢,毕竟你都这般恳求了。” 牧归崖也配合到底,当即起身一揖到地,满脸感激的说:“谢郡主成全。” 等重新落座,两个戏精不禁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自然时时都有或大或小的烦恼,关键是会自己找乐子,而若你身边有这么一个心甘情愿陪你玩闹的人,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次日,牧归崖还跟林知府商议了一回,定下来奖品: 在这里,银子反倒不如实物好使,故而最终优胜的队伍将获得棉麻绢帛丝等各色布匹共二十匹,羊五头,猪两头,粮食两石! 这么一来,便是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奖品也颇为可观了。《 》 20.第二十章 西望府即将举行马球大赛的消息传开之后,整座城池几乎都沸腾了,尤其奖品还这般丰盛,报名者不计其数,很快便拉起来数十支队伍。 能打的自然要上马操练一番,便是不能打的也乐得看热闹,因此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内,便是这座城池最偏僻的角落都能听见有人满怀期待的讨论马术、球技。 白芷几次约了刘夫人和其他几位官员家眷一同外出,就发现相应的用具价格都有了不同幅度的价格上涨,不免随大流,也买了几样。 可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便是加封郡主之前,她也是白家本家的大小姐,即便日子艰难也不曾缺吃少喝,自小衣食用度无一不精;得封郡主后,圣人为向天下昭示他厚待功臣的心,赏赐供应越发丰厚,一应用度更是按着节令直接从开封运来,绫罗绸缎,美玉珍珠,应有尽有,随便一方手帕也刺绣精美。 另有四个针线娘子、四个琢玉匠人、两个精通其他摆设玩意儿等奇巧淫技的皇家巧匠日夜听候差遣,可以说除了在吃食上比不得开封的正经郡主之外,旁的当真有过之无不及,眼光早已高了。 这会儿冷静下来再一瞧这件骑装,刺绣粗糙不说,布料也不过寻常棉布,便有些入不得眼,随意赏了人。 进到四月中旬后,便是这边关也不再那么充满寒气,午间阳光正好的时候,许多人便忍不住要脱了棉衣,换上更单薄清爽的春衫。 可也别马虎大意了,本地昼夜温差极大,又因海拔相对较高,日晒强烈,一旦日头好,不多会儿便热燥起来;可一旦太阳落山,寒风一起,照样冻你没商量,不然城外禁令也不会下到五月份。 若在中原,哪里需要这般麻烦?可在这里,若阳光灿烂的时候出门去,要么正经带上面巾,要么涂抹这里百姓世代相传的防晒油膏,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能晒的爆皮,十分恐怖。 而等到金乌西斜,却又要立刻披上厚重的披风,不然说不得便是风邪入体。 最近不光白芷频频外出,城内外骑马的人也瞬间多了起来,许多并不年轻或是稚气未脱的男女都耐不住等待,也不甘示弱,早早穿上正经的骑装,拿上球杆,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找个空地便迫不及待的来上一杆。 最让白芷感到欢喜和留恋的,就是本地百姓近乎直白的感情表达方式,因为他们肆意流淌的情感,让整座冷硬而笨拙的城池都生动鲜活了许多。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那样的纯粹又洒脱,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哭完了擦擦眼泪爬起来继续努力,从不肯轻易认输的。 就好比这打马球,摔伤在所难免,可饶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慎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了下来,只要骨头没断,她也是决计不肯轻易认输的。说不得便要跺一跺脚,胡乱拢一拢头发,再咬紧牙关自己爬到马背上去! 便是痛,便是狼狈,又怕什么?谁不是马背上长大的,谁又没摔过几回? 若是进了球,莫说他们,便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中先就迸发出一阵阵喝彩;若是没进,不免也要发出一波波此起彼伏的遗憾之声。 他们从不会吝啬赞美,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对对手的。 若是自己这边的人进了球,当然要大声欢呼,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的张开了,拼命向在场的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欢喜; 若是对方进了球,他们也不过懊恼一下,然后大大方方的冲对方比个大拇指,接下来……自然是要扳平的! 白芷出去逛了几回,也被牧归崖拉着下了几回场,丢了几个球,也进了几个球,十分尽兴。输赢那都不重要,关键是那种在马背上进退辗转,听着风呼呼刮过耳边的畅快,真是千金不换! 他们的队伍已经基本定型,一共十人,绝大部分是军营中的熟人,光是牧归崖和他的三个副将——楚星河和蒙尤要维持治安,郭通也要盯着驿站的事儿,并不参加;再加上白芷和两人的几个侍卫、军中马球好手,这些人就占了八成,剩下两个却是大月的人。 民族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是嘴上说说就完活的,靠的就是日常这些貌似不起眼的交流,这也是当初牧归崖决定公开马球比赛的初衷。 早些年牧归崖就下令,号召全城百姓重学大禄官话,并强行推广。时间久了,这些人除了私底下聚会之外,但凡在外面都很自觉的换上大禄官话。 有的人天生学得快,这会儿说起来也像模像样,若不看明显有别于大禄人的长相,只听声音还真分别不出来。有的人学的就慢些,几年下来也带着浓浓的异国腔调,怎么都掰不过来,很是有趣。 队伍中的两个大月人,一个叫班布佳珠,一个叫色楞郭尔,似乎都跟大月的二长老有点亲戚关系,算来也是大月贵族。因为阶层的缘故,他们平时接触大禄文化就比旁人多些,又年轻,因此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什么味道。 经过上一回的事,想必两位长老回去后也吓得不行,对族人十分约束,这会儿一听牧归崖他们要亲自下场比赛,忙连夜挑了十来个精壮青年,陪着笑脸请人将他们的名字加入到队伍选拔名单中。 牧归崖压根没露面,都是他下头的副官操办的,也是公事公办,没刻意打压,却也再没像从前那般格外照顾。 结果几场选拔下来,十几个人最终只留下两个,其余的都被分到其他队伍,大月长老的脸险些被打肿了。 原本他们还觉得大月人骑术出众,几乎傲视群雄,哪里会想到对手实力这般强劲,一时间都像被兜头泼了冷水,越发低调了。 两个小伙子都二十上下的年纪,骑术精湛,长得也精神,高鼻深目,眼睛黑白分明,笑起来如出一辙的满口大白牙,只叫看得人也不自觉心情愉悦。 平心而论,两个小子都长的很好,也颇受欢迎,这从每回他们打球,场外就会自动聚拢许多年纪相仿的姑娘,尖叫和欢呼也比一般情况多许多就能看出来。 不过,白芷还是觉得他们大禄儿郎最精神! 当然,最好看的就是牧归崖,绝对不接受任何异议! ***** 前儿白芷发出去要收鸟的告示,这几日频频有人登门。 管家先看第一遍,府中平日里照顾大灰二灰起居的鸟舍的人再筛第二遍,这才能送到白芷跟前。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不到半月功夫,白芷总算又得了三只鹰,两只灰的,一只带着金毛的,都十分威风。 它们的体型和综合战斗力都远不如大灰二灰那对金雕,展翅也才一米半左右,不过三分之二大小的体型。双腿略短却极其粗壮,灵活性和速度也略差。可有个好处:能负重! 据下头送进来的人和鸟舍的人证实,这几只鸟少说也能带七八斤东西,稳当的很! 确认留下之后,白芷才亲自召见了送鸟人,又当面赏了银子和布匹,如此这般的勉励了一番。 那献鸟人喜得抓耳挠腮,当即很激动的表示往后会越加留心,争取再捉了好的送来…… 平安就说:“郡主,好歹也给起个名儿吧。” 白芷一乐,点头道:“这个我在行!” 说着,往那两只灰鹰身上一划拉,“三灰,四灰。”又点了点那只金毛的,“大金!” 平安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过还是昧着良心跟吉祥一同拍手,“郡主起的真好。” 白芷摆摆手,十分谦虚的样子道:“还成吧。”《 》 20-30 第二十一章 三只鹰初来乍到,且还有些野性,都不大安稳。几只铁翅不断扑腾,带着钩的鸟喙更是争先恐后闪着寒光,瞧着威慑力十足。 可白芷一点儿都不怕。 她冲旁边伸伸手,吉祥就熟练地递上荷包。 白芷从里头抽了几条肉干,往三只鹰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道:“饿了吧?” 为了防止伤到贵人,这些猎户抓到鹰之后都不敢给吃饱了,硬是熬了几天,去了大半凶性才敢带过来,这会儿白芷就觉得它们六只鸟眼饿的发绿,咕嘟嘟的吞口水。 三只鹰先是一顿,旋即死命扑腾起来,一时间羽毛翻飞,脚上的铁链子也被带的咔咔响。 白平等人都在旁边暗暗地戒备着,手都按在刀柄上了,若有什么意外,保准能在第一时间斩了这几颗鸟头。 三只鹰挣扎了半日,却始终够不到眼前的肉干,又带些恼羞成怒的想去啄白芷的手,结果被她抬手就是一嘴巴子。 不重,可绝对意外。 身为鹰,它们什么时候挨过人的嘴巴子! 尤其是因为外型比较好看而相对更受追捧的大金,整只鹰瞧着都懵了:歪着脑袋掰不回来,张着的嘴巴老半天合不上,里头一条嫩嫩的小舌头,尖尖细细的,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白芷又趁机往它鸟头上摸了一下,对顺滑手感暗自感慨的同时,又道:“不许动嘴,老实点儿。” 大金简直出离愤怒。 便是熬鹰,因怕伤了皮肉,谁也不会动辄打骂啊! 这人怎么回事儿! 也不管大金越发癫狂的举动,白芷转手就把肉干塞到相对老实的三灰嘴里,又指着四灰和大金道:“瞧见了吗?乖孩子才有肉吃!” 四灰和大金就有点儿挣扎。 它们也曾经是翱翔天空的王者,生性不羁爱自由,就这么为了口肉……是不是有点儿跌份儿? 不过显然现实没给它们留下这么多踟躇的时间,因为大灰和二灰来了。 两只雕简直有种小型直升机的气派,升空降落间都带着股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架势,往门口一站都挡光! 欺软怕硬,对强者臣服,那是所有物种流动在骨血里的本能。 等大灰和二灰迈着方步,人物似的进来,刚还梗着脖子耀武扬威大金几乎是立刻就怂了。 大灰是只母雕,独占欲比较强,进来之后就闻到肉干的味儿了,顺着到了三灰跟前,哇的叫了一嗓子,然后直接撩翅子给拍倒了。若不是白芷及时喝止,说不得它就抓着那厮啄死了。 头昏眼花的三灰从地上爬起来,压根儿不敢还击,连滚带爬的钻去跟四灰和大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三只鹰也顾不上今儿刚认识了,凑一堆儿小声咕咕,眼底深处都带着惊恐,瞧着可委屈了。 能不委屈么? 原先在野外的时候,金雕就是它们的劲敌,压根儿打不过!这会儿各自还有一条腿儿绑着,逃都没地儿逃! 好歹它们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天空杀手,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许是意识到有了潜在的争宠威胁者,今儿的大灰和二灰格外黏人,硬是缠着白芷把两大荷包的肉干都吃光了才罢休。 白芷哭笑不得,又好生安抚了一番。 “别怕,你们是我亲手带大的,我儿子闺女呢!” 一旁的众人脑袋不由得埋得更低了,心道您这摇身一变当了娘,可曾想过“被”当爹的侯爷作何感想? 一人两雕腻歪了许久,白芷就示意将新来的三只鹰放开,然后对大灰和二灰抬抬下巴,冲外面天上指了指,爽利道:“去吧,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熟悉熟悉环境。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 大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转身冲三只鹰嘹亮的叫了一声,平安等人愣是从它的圆眼睛中看出几分蔑视: 走吧,渣渣们。 对它和二灰而言,这三只鹰那就不够看! 众鸟等到傍晚才回来,大灰二灰倒是依旧神采奕奕的,可三灰四灰和大金瞧着都蔫儿吧唧的,活似三条腌黄瓜。尤其是大金,身上的毛都乱糟糟的,好几个地方都秃了…… 白芷再瞅瞅二灰邀功似的嘚瑟,就明白,哦,这是不听话给收拾了。 “阿芷,我哎呀,这是哪儿来的?”累了一天的牧归崖刚一进屋,就见整个大厅几乎都被鸟给霸占了,一时间竟也数不清究竟多少只,他的妻子就大大方方坐在中间,十分镇定。 白芷笑道:“今儿外头人才送来的,可堪大用。” 牧归崖点点头,也顺着打量起来,等看见大金的凄惨模样后也忍不住笑了,“怎么还有掉毛的?这样的也送来?” 白芷也乐个不住,解释说:“不听话就得挨打。” 合着还是给自家金雕打的,牧归崖越发笑得停不下来了。 人回来了,那就要吃饭了。 白芷就叫了鸟舍的人来,说:“得了,今儿就到这儿,先叫大灰二灰陪你把它们带回后头鸟舍。记住了,脚链还是用一根,今儿晚上只喂一点小米,不给肉吃。” 那人哎了一声,大灰和二灰也当真跟他走了一趟。 折腾了一天,还好久没吃饱,三只新来的鹰本就没什么力气。如今更有两只金雕在旁边虎视眈眈,越发没了反抗的胆量。 牧归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白芷驯鸟,见几只猛禽都老老实实排成一队,摇摇摆摆的,又憋不住乐了。 “这就好了?瞧着倒是怪有意思的。”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白芷先去洗手,让平安帮着挽了袖子,摘了镯子,一边搓香胰子一边笑道,“可千万别小瞧了它们,要吃大亏的。这些小东西可精明呢,脑袋瓜跟个五、六岁的孩子比也不差什么了,最会耍心眼儿。若是一时给它们唬住了,回头你就等着抓去吧!没准儿半夜还来啄你的窗户,掀你的瓦报复呢!” 牧归崖头一回听她讲这个,也觉得新鲜,啧啧称奇。 洗完了手,白芷照例抹了鹅梨香脂,又道,“不过也亏得它们聪明,不然也不敢托付什么。” “确实。”牧归崖点头,难得好奇,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添了一句,“对了,我方才听你说,要一根链子?有什么讲究不成?” 儿时在开封时,他也曾见过豪门女眷们养的鹦鹉等,脚上大多也挂着银环,可都是一鸟一根,没听过共用的。 “你不懂了吧?”白芷换了一件绣着清雅玉兰花的银鼠皮半袄,系了四副葱黄棉裙,抬手用一条银链子拢着头发笑道,“等会儿没人盯着了,都想往家跑呢。可谁的窝也不在一处,只要都是一根脚链,哪怕就是飞出去了呢,方向不一样,也跑不远。” 牧归崖登时就听得呆了,半晌才感慨道:“真乃攻心计!” 说完,又对着白芷一揖,一本正经道:“受教了。” 两人笑闹一回,外头就传饭了。 第二十二章 都开春了,可今儿早起外头竟细细密密地下了一点雪沫,西北风一起,冷的厉害。厨房里就特地做了添加许多御寒防风药材的牛骨汤,熬得雪白浓郁,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了。 另有一道红煨羊腿,十分软烂,红褐色的汤汁儿将最里头的肉都上了色,滋味浓郁,回味无穷,不见半点腥膻,最下饭不过。 唯独白芷不大爱吃羊肉,还是避着不肯动筷子,还是牧归崖夹了一点饱吸汤汁的腿子肉与她,“尝一点,没味儿的。” 本地羊羔尤其肥壮鲜嫩,肉质肥厚,入口即化,乃是外地难遇的上等佳品,便是皇室也专门派人往这头要羊呢! 白芷本能的拧了眉头,有点嫌弃的往后瞥了瞥头,很是坚决道:“不要。” 任凭怎么做吧,哪怕是最上等的嫩羊羔子呢,对不爱吃羊肉的人而言,依旧腥膻无比。 牧归崖也不强迫她,只换了公筷,重新夹了些酱牛肉放到她眼前的碟子里,又笑道:“你同祖母口味倒是像得很,回头你们见了,必然有话说。” 白芷不置可否,心道我们何止是口味像,恐怕连来历都像呢!这会儿快递的消息已然传回开封,想必对方也能猜出自己出处…… 两人正说些闲话,顺便讨论下马球人员布置和战术分配问题,好为十日后的比赛做准备,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郭通郭大人来了,正在外间等候。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后者忙道:“我即刻就去。” 白芷放下筷子,也说:“郭通负责驿站和军工,不论哪一边都马虎不得,这时候来想必是有急事,你快去前头看看。” 牧归崖点头出去了。 转眼餐桌上只剩自己,白芷突然就觉得没什么胃口了,又不免有些担心,生怕再有什么变故,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宁静生活,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碗中白粥,心思早已飞到前院去了。 此时天色已暗,平安亲自带着小丫头点了蜡烛,见她一直往外看,便劝道:“郭将军指不定有什么大事呢,侯爷未必一时三刻就回,郡主还是先用饭吧。” 白芷犹豫了下,还是摇头,冲门外一努嘴儿:“去将院子里的灯点上。” 院子是四四方方的格局,四角和中央石板路两侧都有雕刻着莲花纹样底座的石罩子灯。灯柱约莫半人高下,灯体四面是菊兰梅竹四君子细镂空图案,上方是能取下来的宝塔尖状活动石板罩子,里头还有一个略矮一截的透明琉璃罩子,不仅好看,且方便通气、防雨防风,十分实用。 平安依言去了,不多时院中大亮,明如白昼。 谁知不过片刻,牧归崖就去而复返,脸带笑意道:“是好事!新知府来了。” 迎上前去的白芷一愣,说:“今儿才四月十八呢,怎的这样快?” “谁说不是。”牧归崖笑了笑,重新落座,却不急着吃饭,而是对白芷道,“郭通也给唬了一跳,慌忙来报。谁也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我想着驿站那头还没准备出来,这边林大人也没想着要走,两边都接不上,倒是有些尴尬。不如先叫他在咱们府上凑合两日,然后再去驿馆。” 白芷笑着点头:“这有何妨,这里别的不多,屋子是不缺的。想公孙大人是江南人士,未必受得了这西北的硬风,若是放在驿站,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是好?” 西望府上下都透着一股朴素劲儿,说得不好听了,就是寒酸! 更兼物资有限,驿站建成的年岁又短,远没有旁的地方那样精致讲究,且在里头照看的都是些糙老爷们儿,难免疏忽。 公孙景久居江南,来到这边极有可能水土不服,兼西望府春季昼夜温差极大,一个不小心很容易病倒了,还是慎重些好。 牧归崖拍了拍大腿,喜形于色道:“我也这么想的,好容易盼了一个人来,可别再出什么差错。宁肯多事,也别冒险。我已打发郭通亲自去请了,连着铺盖一块拿过来,叫他们也留在这里,吃饭时都认识一下。” 白芷也称是,连忙吩咐厨房去加菜,又叫了办事最稳妥的吉祥来,嘱咐她立即亲自带人去将客院收拾出来。 所幸两个人也刚坐下不久,饭也没吃几口,倒也不碍事。 也不过两刻钟功夫,郭通果然带进来一个套皮袄穿长袍的书生,虽难掩风尘仆仆,可形容俊秀,双目灼灼有光,眉目间似乎都隐隐带着江南的水汽,果然是个风流人物。 他举止洒脱,行动大方,进门之后并不乱看,先对着白芷和牧归崖行礼问好:“下官公孙景,见过郡主、侯爷。” 到底是在郡主府,自然要将郡主放在前头,想来侯爷也不会在意的。 牧归崖亲自上前将他扶起,白芷则叫管家带人去安置公孙景的行李,这才道:“大人不必多礼,快进屋暖和暖和,先喝碗姜汤驱寒。” 白芷只看了一眼就道万幸,心道得亏着把人给叫了来,不然还不定怎么着呢! 原来这会天已经擦黑,温度颇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外出都要披一件厚的披风,而公孙景不过一介出身江南水乡的文臣,又没来过此地,想也抗冻不到哪儿去,这会儿竟然只套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半大羊皮袄子,露在外面的五官和手都冻红了。 公孙景也不跟他们瞎客气,果然进去分主次坐下,感受着四面八方的融融暖意,这才褪了棉袍,露出里头绣着雪点老枝寒梅的月落白兔皮斜襟袄袍,舒服的吐了口气,狠狠的搓搓手,爽朗道:“郡主和侯爷这样体恤,下官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当真没想到关外这般寒冷,下官这一路上都冻得够呛。” 话音刚落,就狠狠打了个喷嚏,白芷等人都笑了。 且不说原先在江南,就是开封,如今四月也已是暖融融的天,晚上都不大好盖厚被。谁知还没正式进西望府的地界呢,太阳一落山,原本晒得人冒油的热量也瞬间消失无踪!但凡起一点风就直往骨头缝里扎! 稍后果然有侍女送上一碗热热的姜汤,公孙景告了罪,端起来略吹了吹便一饮而尽。 等他放下碗,牧归崖就道:“也是我们疏忽了,实在没想到大人来的这样快,早该派人前去接应的。” 公孙景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小幅度的活动着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脚,又自嘲一笑道:“实不相瞒,下官也实在是冻坏了,这棉袄还是在前头一站胡乱凑合要的。若再慢些,只怕要冻死在路上,只好日夜兼程。” 公孙景以前读书时也曾看过附近的游记,知道这一带冬季漫长,十分寒冷。可到底没亲自去过,周围的人也只是耳闻,他只知道会冷,却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冷! 开封如今已经春意融融,且冬日寒冷程度完全不能与西望府相抗衡,故而他并未额外采买出关必备的皮袍,自觉拿往年冬天穿的最厚皮袄估计就差不多,结果险些坏了大事,如今也后悔不迭。 越往西走越冷,半路上公孙景实在冻得受不了,无奈托途中驿站的官差帮忙先找了一件羊皮袄子出来。只是沿途官差和百姓们的生活都不是多么富裕,冷不丁想找一件合身的皮袄并不容易。关外人们往往身材高大,几乎比出身江南的公孙景阔出去一大圈,穿上之后依旧有冷风呼呼往里灌,可到底好了许多。 白芷又问跟来的车夫和随从如何安排,郭通就说也一同带了来,管家都已安排妥当,这才罢了。 第二十三章 公孙景虽然是文举出身,正经的读书人,可举止间自带侠气,不然估计也不敢做出当众指责六公主的事情来,牧归崖和他聊了几句颇觉投机,便要以字相称。 “郡主和侯爷面前怎敢言官?”公孙景就推辞说:“虽该变通,但礼不可废,下官痴长几岁,二位只唤我的字便是,我却是死也不能的,切莫再要难为下官。” 见他坚持,牧归崖也不再勉强,再说话的时候就叫他的字一鸣。 越是寒冷的地方越注重防寒保暖,北地皆是如此。 西望府一带的冬季虽然寒冷而漫长,可因房屋门墙极厚,大多房间地下、墙内乃至立柱之间都串联通着火龙,即便外头寒风割面,推门而入瞬间便温暖如春。 反而到了南方,冬季并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取暖措施,寒气好似转着弯的往骨头缝里钻,湿冷的气候便分外难熬。、 这会儿公孙景虽然只用兔皮薄袄套着家常缎子衣裳,可面色红润,哪里还有方才僵硬如铁的模样? 稍后饭食重新上来,却又多了一盆炖的烂烂的山芋猪肉,一碗油煎豆腐酿肉,以及用泡发了的野菜干笋丝和豆腐皮用香油酸醋凉拌的三丝,以及一大盘醋溜豆芽。另有一份菊花饼和一笼屉用泡发了的海米做的肉馒头。 白芷就说:“边关蛮地,匆忙之间没什么准备,比不得江南细致,也不知合不合大人的胃口?且将就用些,暖暖身子。” 公孙景拱了拱手,很是受宠若惊的感慨道:“郡主实在客气了,下官家里如今是个什么情景,想也不必多言。且实不相瞒,这一路上虽不至于风餐露宿,也不差什么了。上一顿还是清晨在马背上胡塞的,此刻早以饥肠辘辘,便是个干炊饼,也如山珍海味一般,哪里还能挑剔呢?” 这几日他夜观星象,断定明后日要有大风,自然不敢稍有迟疑,生怕再在路上耽搁了。因此日夜兼程,便是困了也不过跟几个随从轮流睡觉,只不敢停歇,当真吃尽了苦头。 郭通听后啧啧称奇,又上下打量他几眼,嗡声嗡气的称赞道:“瞧着你文文弱弱的,不曾想竟颇能吃苦。” 公孙景既没顺着自夸,也不过度自谦,只不卑不亢的道:“无他,惟走投无路耳。” 众人就都笑了,相互推让一番,重新落座。 虽然饿,可公孙景的吃相依旧十分好看,果然是大家子出来的,什么时候礼仪都不错的。 因方才已经喝了一碗热姜汤温暖肠胃,此刻也不怕骤冷骤热,他便就着羊汤吃菜,果然不挑。 郭通是牧归崖在太学时候认识的,也算世家子弟,两人便如异姓兄弟一般,并不见外。 此刻他觉得公孙景对了脾气,便对白芷道:“郡主,可喝得酒?” 他是出了名的爱喝酒、能喝酒,千杯不醉。但凡跟谁看对了眼儿,便要三不五时的拉在一起痛喝一场,这会儿就想要跟公孙景对饮了。 “旁人要我是不给的,可既然是郭兄弟,你要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白芷说着就叫人去拿酒,又要黄酒。 见郭通想说话,她又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也知你想做什么,不过公孙大人才来,路上灌了不少冷风,若是喝那烈酒,说不得要出一身汗,等会回房的路上给冷风一吹,冷热交加岂不是要激出病来?还是小心些好。我观公孙大人也非等闲,急什么,来日方长,有你们慢慢喝的时候呢!” 牧归崖也点头:“郡主说得有理,无畅莫要胡闹。” 郭通,字无畅。 郭通性情豪爽,是个颇通情达理的人,这会儿见二人都这么说,当即抱拳一笑:“既然侯爷和郡主都这么说,必然是有道理的,黄酒就黄酒吧。” 公孙景连忙冲白芷和牧归崖道谢,又不伦不类的冲郭通抱了抱拳,坦白道:“早就听闻郭大人海量,在下自然甘拜下风,这酒实在是拼不得,万望海涵。” “无妨,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郭通朗笑一声,“难不成不喝酒便交不得朋友?” 公孙景哈哈大笑,点头称是,又说:“果然是来着了,若我还留在开封,哪里有这般开怀畅谈的时候呢?” “对了,”他忽然告罪道,“郡主和侯爷这般盛情,倒险些叫我忘了正事,临行之前,尚书大人托我转交给二位几封书信,有家书,也有尚书大人的亲笔信,都在这里了。” 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薄牛皮纸包来,打开了三四层,又去了两头的薄木夹板,才露出里面整整齐齐四封书信。 白芷和牧归崖不曾想还有书信带来,都是喜出望外的接了,拿在手中反复摸了又摸,又向公孙景郑重道谢。 他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昼夜骑行,一路风霜雪雨,本就是极困难的事,可这几封信竟被保管的妥妥当当,当真一点褶皱都无,可见他之用心。 众人边吃边聊,也不谈政事,都十分尽兴。 因公孙景远道而来,十分疲惫,众人也不好强留,饭后就送他回客院了,郭通也赶着回了军工部。 白芷和牧归崖也回屋休息,又命人掌灯,拆了信来看。 他二人平时虽也隔三差五就派金雕传书,可到底不在跟前,家人难免担忧,听闻有人要来西望府,就顺道又叫公孙景捎了一回书信。这也是杜笙的意思,必要不必要暂且不提,好歹算是拜托了公孙景一回,也算他还了人情。 亲人们的一番叮咛自不必细说,白菁却对妹子更多几分愧疚,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来。 “……今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我却不能陪你左右,每每思及便心如刀绞……万幸牧家二郎人品厚重,乃可托之人,愚兄心下稍慰……” 满满几张信纸,都是对小妹的叮咛,白芷看后不觉心神俱震,感动不已。 又见末尾两行,竟一改前头对牧归崖的信任和夸赞,只叫白芷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什么不顺心也不用忍气吞声。一来她乃圣人亲封郡主,二来当地也有许多白家旧部,凡事可抵挡一二,只管为自己活着,断不可为家族名声所累云云。 近百年来,白家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可得到的回报又太少太少,如今更几乎断子绝孙,白菁也是想明白了。 如今自己在京为质,想必圣人也会放心。左右已经这般田地,他妹子已经够委屈的了,倒不如放肆些活。 看到此处,白芷不禁泪如雨下。 这就是亲人,不顾及什么功名利禄,在乎的唯有你过得好不好! 当夜,白芷和牧归崖都有些辗转难眠,面对面躺着说些家常话,直到天色微明才好歹迷糊过去。 第二十四章 新旧知府交接是个大事,手续繁琐倒在其次,关键是新知府对当地政务也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没有一月是不成的。 在这之前,牧归崖就打算先办个接风宴,叫两边上下官员和中高级将领都见一见,好歹认个脸熟,不至于后来对面不相识。 他只负责名单就好,至于宴会具体操办事宜,自然有管家张罗。 白芷照例先去看了几只鹰,发现大灰二灰来的竟比她还早,活似得了新鲜玩意儿的孩子,迫不及待的想拉着三只鹰出去溜溜。 然而三灰四灰大金……显然不大情愿。 白芷当着面儿给大灰二灰喂了肉干,又教导三只鹰不许乱叫、乱咬人,然后也给了它们一人一条肉干。 对,有且只有一条。 忍到今日,三只鹰的胃都快饿瘪了,乍一尝到肉味儿如何忍得?越发觉得腹如擂鼓! 还不如不吃呢! 然而白芷却一点儿不手软,麻利的将荷包揣了起来,直接就叫大灰二灰带着飞去了。 想吃肉?那也得听话啊。 回去之后,牧归崖还问了一嘴,又笑说:“如今越养越多,往后打猎你可威风了。” 无意中瞥见她今儿穿了件镶着狐皮边儿的杏色短袄裙,上头绣着缠枝牡丹宝瓶纹样,耳畔坠了红彤彤宝石石榴耳坠,腕上套着硬红镶金二龙抢珠的镯子,同发间若隐若现的石榴发簪相映成趣,越发明艳动人,说话间越发和软了。 “到时候,只怕我这个郡马爷当真要郡主养活了。” 白芷噗嗤一笑,被他这幅表情极好的取悦了,忍不住伸手往他腮上轻轻一拧,一副二世祖公子哥儿的模样笑眯眯道:“养!” 牧归崖顺势抓住她的手,捏了捏那葱白的指尖,眼神有些幽深。 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瞧着白芷,可头却越压越低。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的能看清彼此的睫毛,看清自己在对方眼睛里的倒影,连呼吸都交汇到一处。 白芷的心脏一下下跳的狠了,扑通扑通的,她有些紧张,紧张的同时却又期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第一个亲吻? 然而就在两人的嘴唇快要接到一处时,外头突然响起通报声! 白芷和牧归崖瞬间被从无限暧昧的氛围中拉回现实,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的低低骂了一声娘。 白芷愣住了,牧归崖也愣住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笑出声。 牧归崖用力按了按额头,摇着头往门口去。 也不知怎的,白芷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她一把拽住牧归崖,然后使劲将他拉过来,微微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 温暖柔嫩的触犯稍纵即逝,牧归崖的眼睛都睁大了不止一圈。 白芷嘻嘻一笑,还挺得意。 牧归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恨,了不得,竟叫媳妇抢了先!等着吧,晚间他必然是要抢回来的! 来人是吉祥,见书房门开后便道:“回禀郡主、侯爷,才刚厨房的人去给客院送饭,正巧半路碰上公孙大人的书童告急,说今儿早上发现大人已经烧起来了。” 白芷一听就道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牧归崖的表情都不好了。 好容易才盼了一个继任知府来帮自己减轻负担,如今头一天就病的起不来床,怎么看都不是好兆头! 万幸姜太医还留在此间,白芷先打发人去请姜太医,然后便同牧归崖一道去探望。 公孙景虽然烧得有些迷糊,意识却还清醒,辨明来的人是谁后,还想挣扎着起身行礼,不过胳膊肘还没抬起来的就让牧归崖一把按住了。 “你且躺着吧,来日方长,何必讲这些虚礼。” 公孙景身上本就没什么劲儿,给他这一按,顿时软绵绵的跌了回去,好一阵头昏眼花,定了定神便苦笑道:“如今我便是想行礼,恐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狠狠喘了几口气平复呼吸,他又难掩羞愧的说:“承蒙错爱,我却自己不争气,这些年就是白活了,不过赶路就成这般模样……” 牧归崖就安慰道:“你别多想,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莫说是你,就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出行还得配着军医呢!” 到底是个文人,大冷天的赶这么远的路确实难为他了。 不多时,姜太医就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白芷和牧归崖忙从床前让开,好叫他把脉。 把过脉之后,姜太医倒也没用单独谈话,当着公孙景的面儿道:“公孙大人这是累狠了,路上又受了冻,之前一直憋着一口气才没发作出来,如今骤然放松,连日来的辛劳便都一股脑的闹起来了。” 确定不是大问题后,几人齐齐松了口气。 白芷就说:“您老尽管开方子,我这府中虽不比开封,可大略药材也都齐全,便是没有的,估摸再过十天半月京城就能有人送来了。” 估计使者团也该到开封了,圣人也不会在意那点药材,半月之内必定有人送来。 姜太医惶恐的了不得,连道不敢,又好笑的解释:“郡主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侯爷和公孙大人也无需担心,不过是些小毛病。公孙大人的底子很好,只是一时累着了罢了,带下官略开一个方子,小心的调养一回也就是了。” 白芷和牧归崖这才松了口气。 就听公孙景叹道:“有劳郡主、侯爷挂怀,只下官还没能吃上接风宴,倒先喝上接风药了。” 听了姜太医的解释,又见公孙景这会儿还有余力说笑,白芷和牧归崖也就不紧张了。 “左右交接也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你先安心养着,也好给林知府些时日整理一二,待回头你也好了,他也规整齐了,到时正好交接,岂不便宜?也不耽误什么事儿。” 事到如今,强撑也无用,便是不便宜也只能这么着了。 不过这么一来,接风宴便要大大延迟。 午后林知府得到消息,竟亲自过来探望,倒叫公孙景好生惶恐。 两人一个新伤,一个旧痛,一双病号对坐无言,竟油然生出几分亲切。 良久,林青云十分动情的抓着公孙景的手,用力拍打几下,无限感慨的叹道:“贤弟,愚兄盼你久矣!” 可以说打从赶鸭子上架那一日起,林青云就盼着有人过来接自己的班儿,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盼就足足盼了几年! 关外风大,他几乎每日都要往开封方向眺望几眼,如今都快成了望京石了! 见来人这般激动,公孙景也不觉十分动容,用力回握着他的手道:“只怕要林兄再多等几日了,实在惭愧的很。” “无妨无妨,不急不急。”事到临头了,林青云倒轻松得很。 他摆了摆手,万分诚恳地要公孙景好生养病,又用力拍着膝盖道,“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差这几日,等得起,等得起!” 一个大活人都来了,难不成还能飞了? 有了盼头就好,有了盼头就好啊! 公孙景还病着,稍后吃了药就有些犯困,林知府顺势告辞,又去找牧归崖他们发了好一通感慨。 第二十五章 “都说秀才不出门,却知天下事,如今我也信了!”林青云很是兴奋的对牧归崖说,“寥寥数语,字字珠玑,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几句话就把咱们这的情况掰扯清楚了。分明第一回 来,瞧着却比我还熟悉呢!今后我便是离了这里,也放心!” 白芷和牧归崖都是又笑又叹,十分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林青云唏嘘道:“多年不回去了,也不知如今开封是个什么模样,老家变了没有。” 他是河南汝宁人士,这次回去是想称病致仕的。 “我知道你们急着回京,”白芷提醒说,“不过此事也急不得。一来,政务交接需要些时候,二来你病体未愈,贞儿也七病八灾的,贸然上路恐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 林青云听了,默然不语,也是有几分动摇。 “再者,回京之后说不得又要左右应酬,不得安生。”见他并不是听不进去,白芷又说,“反正你也卸了担子,倒不如趁机好好修养上半年,把底子打好了,十月份动身不迟,我们也放心。” 十月份,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青云现在的状况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养的好的。 眼看着天气慢慢热起来,如果他真的一交接完毕就回京,路上正是夏天。且不说贞儿小小年纪,受不受得了,就是他这个积劳成疾的也够呛,说不定就前功尽弃,情况反而更严重了。 而且等回到开封,他还要先在城外驿站等着召见,面圣之后如果有要紧的人,请他应酬,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去的话,身子吃不消; 不去的话,难免得罪人…… 想到这里,林青云忍不住一声长叹。 牧归崖也劝,“当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虽身子不大好,可年纪尚轻,这几年政绩也数上等,圣人也未必会许你返乡。” 林青云不是傻子,听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打消了即刻回京的念头,只还有些踌躇。 “按律,我是该交接完就走的,强行留下恐给你们添麻烦。” 西望府本就惹眼,若离任官员无故滞留…… 牧归崖却朗笑一声,浑不在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你身子不好,不耐长途跋涉,难不成是假的?回头我写封折子,说明情况也就是了!” 反正林青云身子不好,乃是朝廷内外都知道的事实,但凡圣人还要点脸面名声,就不可能让他冒着丧命的风险直接进京。 白芷留林青云吃过晚饭才派人送他回府,还额外带了两盒厨房做的红豆酥和绿豆糕。 豆类容易储存,粮仓里格外多,他们平日吃的点心也以此居多。 林青云家去之后就把自己的最新决定跟夫人说了,本以为对方会伤心,哪知刘夫人竟长长的松了口气。 “你跟贞儿身子本就不好,本不该长途跋涉,可我也知道你盼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又不好劝说,正为难呢。也亏的郡主他们想的周到。” 林青云就有些羞愧,抓住刘夫人的手说:“苦了你了。” 这几年他忙于政务,天不亮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女儿直到两岁才认识这个爹,没觉察到枕边人的心思也就不意外了。 刘夫人反手握住他的,安慰几句,索性趁机说说心里话。 “既如此,我也趁机同你说说知心话。真要说起来,我倒未必愿意回京。这里虽不如京城繁华,可衣食住行也够用了,难得人心淳朴,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活的自在。你我不是那块料,回京后难免吃苦。” 开封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不进则退,想要置身世外,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是不可能的。 要么拼尽全力往上爬,打掉牙齿和着血水自己往肚里咽,对外风光无限; 要么忍气吞声,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 没有第三种选择。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女儿,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话,郡主和侯爷都是念旧的人,有他们在,咱们在西边一带也算个名牌上的人物,也都卖几分面子。再者你我家中世代从军,人脉也都在这里,日后贞儿找婆家也委屈不着。” “可若是回了京,咱们算什么呢?不过不入流的人家。一片瓦掉下来砸伤了几个都是皇亲贵胄,怕是随便一个宫里的太监都敢给咱们脸色瞧。贞儿能找着什么样的夫婿?以后会不会受苦?若是受了委屈,咱们有没有本事替她伸张?你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命根子,每每想到种种可能,我这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林青云到底是个男人,再者女儿还小,哪里想得了这么远?这么细致?这会儿一听,心神剧震,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 又听刘夫人继续道:“老爷,平日里我是不说这些话的,可你我苦就苦了,贞儿还小呢,咱们总不能不为她打算。” “我知道你是想回老家的,可你仔细想想,老家那些人跟咱们早就出了三服了,能亲近到哪里去?到时你若真的致仕,一没钱二没权,难保没有眼皮子浅的。咱们年纪都不小了,底子也差,还能护着女儿几年呢?到时候两手一撒,她又没个兄弟撑腰,可不就是举目无亲,任人揉捏?”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眼圈都红了,几乎掉下泪来。 哪怕是同一件事,男人和女人,父亲和母亲,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林青云记忆中的故乡,还是那片被熟悉的父老乡亲环绕的土地,所以哪怕已经没有亲眷了,他漂泊多年的心里想的第一个念头,还是要落叶归根。 可现在被刘夫人这么一说,他突然又不确定了。 是啊,人走茶凉,他离乡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熟悉的人早都没了,如果再回去,剩下的远亲能亲近的起来吗? 再说,正如夫人所言,他们的近亲、好友大多也是军户,一部分在西望府,还有在各地驻扎的禁军,几代下来也算盘根错节,令人不敢小觑。可一旦回老家,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有族里的祭田,可也不是好拿的,难道不需要耕种? 而且他这拖家带口的一回去,在别人看来就是多了几张要吃饭的嘴,要分给他家,其他人的利益必然受损,自己要不掏出点什么来,其他人能愿意? 但当兵当知府这么些年下来,他实在没攒下多少银子,回去之后坐吃山空必然不行。可若是另谋生路,就他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呢? 夫人已经跟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总不能到头来还要叫她养活自己吧? 这么想着,原来自以为是的打算竟通通被粉碎,林青云一时也心乱如麻,下不定决心了。 刘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剂药下的有些重,可忍了这么些年,她实在不愿意晚年凄凉,再拖累女儿。 这些话也不是她胡说吓唬人的,都是这几年来翻来覆去想过多少回的,慎之又慎,只不过都赶在今天一口气说了而已。 林青云站起身来,倒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又过去看看女儿因为近来调养得当,变得粉雕玉琢的小脸,长叹一声。 “你让我想想。” 当晚,林青云彻夜未眠,睁着两只眼睛盯着上头的床幔,思绪翻滚。 诚然,回乡落叶归根,是多年来根札在他骨子里的一断执念,三言两语间,怎会轻言放弃? 但若要以牺牲夫人和女儿的终身幸福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念想,林青云也是断断不肯的。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前半辈子他已经愧对父母妻女,难不成又要搭上后半辈子吗? 不,他不能这么自私。 又或许事情并不像刘夫人想得那么糟糕,可林青云不敢冒险。 世上没有后悔药,很多事情一旦下了决定迈出去第一步,哪怕前方遍布荆棘,身边就是万丈深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就好像现在,他一旦下决心回到开封,无缘无故的,难道圣人还能准许他再回来? 他们一家人的性子,留在开封是活不下去的,届时就只有返回老家一条路。 若是那些远亲性格醇厚善良也就罢了,但凡他低低头,怎么不是一辈子呢? 可假如,不用多了,只要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性不好的,贞儿怎么办? 他真的该下定决心了。 第二十六章 公孙景吃了药,安安生生的睡了一觉,好好捂了一身汗出来,次日一早就退了高烧,不过额头还是微微有些烫,身子发软,使不上力气。 他醒来之后还有些迷糊,盯着全然陌生的床帐上方发了一会儿呆,又回忆起一路上看到的空旷景致,颇有所感,然后就开口念了一首打油出来: “东望府,西望京,窗前月色明;晚风重,晨风寒,天边薄雾轻。” 话音刚落,外头小厮就敲门道:“大人,您可是要起了?” 进来之后,小厮先麻利的放下热水,这才上前扶着公孙景起来,送他去屏风后头换衣裳,这才笑道:“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可不就叫西望府,哪里是东望府?再者,这里也没雾啊。” 他是早年公孙景的书童,如今依旧跟着伺候,故而说话随便些。 里头公孙景轻笑一声,还没解释,后头另一个略年长些的随从便训斥道:“大人乃是圣人钦点的状元,哪里会错!自己蠢却有胆子指点起大人来了?边儿去!” 说完,又提了两桶热水进去,服侍公孙景好好泡了一回,重新换了干净衣裳,这才退到一边。 到底没好,只做了这么点儿事,公孙景就觉得手脚发软,很是力不从心,只得重新回到炕上,又叫人拿了两个软枕垫着,这才道:“莫要骂他,不懂便问乃是好事。” 说完,他又取了一卷书在手中,略翻了一页才说:“先前我在开封,不正是从东边往这儿瞧?而咱们赶路的时候,烟尘滚滚,落日余晖之下,岂不恰似天边薄雾?” 那随从阿金对公孙景奉若神明,听了这话只一味叫好,竟是想也不去想的。可那书童文白却是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回,还是憨憨一笑,“还是大人有见识,想来小人肚里没有那些锦绣文章,终究是不成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想不出来! 本来么,黄沙就是黄沙,尘土就是尘土,怎么到了自家大人哪儿,就摇身一变成了薄雾? 想不通啊想不通,果然自己做不成读书人! 公孙景笑了笑,不说话了,只低头看书。 文白是跟着自己上过几天学堂的,略识得几个字,也颇好学,可到底没有天分,因此会发问,却体会不到其中三味。 阿金忠心耿耿,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奉如圣旨,却也有些失于灵活…… 两人都知道自家大人是个爱读书的,便是这回轻装简行来赴任,也还死命的带了满满两车书呢!当真是手不释卷,故而不敢打扰,只在旁边侍候。 过了会儿,厨房的人来送饭,是一碗加了切碎的青菜叶的金黄小米粥,还有两只小巧的野菜包子,外加一碟两式的小菜,都是没有油星儿好克化的。 这些人倒罢了,后头竟然还跟着吉祥,见公孙景病恹恹的也不忘看书,就笑道:“大人,郡主和侯爷特地嘱咐奴婢来瞧瞧,问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若有,只管打发人去说,不必见外。若是没有,也无须着急,只安心养病即可,来日方长。” 说完,又叫身后的小丫头送上几套适合在这边穿的厚衣裳,说:“郡主和侯爷听说您来时没带多少衣裳,特地吩咐人连夜做的,您先将就着穿,好歹别再冻坏了。万望好生保养,这几万百姓可都指望着您呐。” 公孙景看那些衣裳内外都包括了,还有两双一看就暖和的皮靴,且用料无一不精,花纹也十分雅致,竟是面面俱到,不由得十分感动,再三道谢,吉祥都避开了,并不敢受。 吉祥又说了几句,这才离开了,回去之后又原封不动的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转告白芷。 白芷听了也是十分感慨:“到底是正经读书人家出来的,用功都是刻在骨子里。” 想了一回,她又叫了专门负责公孙景所在客院的领班儿来嘱咐,叫他们留心些,最好悄悄地问问跟着的那几个仆人,看饮食上别冲撞了。又让姜太医每日一回去给公孙景把脉,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那头林青云想明白了,也来找牧归崖。 对于他的新决定,牧归崖先是一愣,继而又觉得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他沉吟片刻,这才十分慎重的说:“私心而论,我是不愿意你走的。可落叶归根到底是你这么多年来的愿望,具体该怎么办,你还是自己决定的好。不过不管你最后决定为何,我都没二话。” 牧归崖对林青云一开始想要重归老家的想法非常理解,可实际上内心深处并不赞同。 因为就像刘夫人说的那样,林青云其实在老家已经没有熟人了,便是几个沾亲带故的也都在三服开外,他们一家三口回去,几乎就是孤立无援举目无亲的状态。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各自都有各自的日子要过,既然不是直系血亲,又不是朝夕相处的情分,谁会多么看顾你呢? 那爷俩身子骨都不大利索,千里迢迢的回去,还指不定折腾成什么样呢!如此两边相距整个大禄朝,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甚至林青云一家在那头,即便有了什么变故,牧归崖也是不能知道的,更别提帮忙。 可归根到底,这都是他自己的想法,既然林青云自己想回去,那他尊重对方的选择,就回去吧。 但如今林青云主动表示想留下,他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听好友也这么说,林青云先露出一抹感激感动交织的复杂神色,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力拍着自己的膝盖,百感交集的说:“这么多年来,我实在对不起她们娘俩,也实在是自私的很了,我光想着自己想如何如何?竟然从未想过她是否愿意。” 刘夫人和林青云并非同乡,自然对所谓落叶归根的想法没有什么期盼,不过是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已。可这几年她翻来覆去的权衡,总觉着回去之后弊大于利,这才忍不住说出口。 若在以前,牧归崖对他口中所言之事可能只是一笑而过,然现如今他也是成了家的男人,便另有一番感悟,当即颇为赞同的点点头,说: “莫说嫂夫人这么些年来同你聚少离多,又忙前跑后,我同兄弟们也敬佩非常,便是等闲百姓家的女眷,肩头担子也未必就比你我轻几分。这几年你们也颇为不易,也是该多替嫂夫人想想了。” 林青云又苦笑一声,带几分自嘲的说道:“想我泱泱大国,开封城内外也是藏龙卧虎,栋梁之材便多如恒河之沙,过江之鲫,似我此等小虾米放到那里,如何看得着?左右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我这样文不成武不就,不上不下的,身子骨也垮了……我想明白了,回去之后,圣人也是必然不会放我下去带兵的,轻易不会放我回家,说不得就胡乱找一个不轻不重的职位在那里窝着,了此残生!” 他的前半生都在疆场驰骋,假使后半生落的那样窝囊的下场,如何忍得了! 牧归崖没说话。 可林青云却像是被万年不开口的夫人戳中了心事,开了话匣子之后就关不上了,从大清早过来,滔滔不绝的一直说到中午,中间白芷听说他还没走,以为两个人有大事相商,还特地派人送了一回点心、一回牛乳茶。 点心是酥皮红豆糕和咸香牛舌饼,大冬天的,白芷也怕他们喝多茶伤了脾胃,就用红茶煮开了,又加了新鲜的牛乳,滚滚的冲了一壶送去。 她是亲自送去的,可也只是进门说了几句话,问了刘夫人和贞儿的好,然后又叫顺势叫林青云留下吃午饭,这就出门去。 林青云端起滚滚的牛乳茶喝了一口,只觉得细腻爽滑,醇厚无比,又与平时吃的油茶、绿茶等截然不同,便笑了一下,对牧归崖道:“郡主怪细心的,你小子有福了,可别辜负人家。” 他们这些人,活下来不容易,能娶个贤惠的媳妇更加不容易,能捞着如今的日子过就知足吧! 牧归崖也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块红豆糕吃,顺手将牛舌饼的碟子推给林青云,点点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道:“那是自然。” 他的夫人,他自然是要好好疼惜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一个HIN尴尬的情况,晋江官博推送这篇文的时候……用的还是那个拖拉机一样长的题目和封面,这就hin尴尬了,灰溜溜跑去改回来,懵逼脸,都不知道改来改去是为了啥…… PS:入v公告,明天也就是23号周五要入V啦!希望大家积极留言,哈哈哈!么么哒,当日三更,次日两万巨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中午吃饭,牧归崖和林青云相携进来的时候, 白芷刚安排人给公孙景送了饭去, 也都是容易克化的清粥小菜。 都是老熟人了, 也不必见外,寒暄都不用的就坐下吃。 然后吃着吃着,就听林青云突然笑道:“还是这里的饭菜有滋味,日后说不得还要来蹭饭呢!” 这话里有话,白芷一下子就听住了,然后下意识看牧归崖。 牧归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白芷瞬间心领神会,立刻就笑开了, 说:“这有什么,不过多个人多双筷子, 你自己来不要紧, 回头别忘了把嫂子和贞儿带上!” 她没有去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林青云改变了主意,可结果总是好的, 这就足够了。 早前是林青云想走走走不了, 如今他是能走了,却又不想走,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办起来,却也有点难。 因为前些年他频繁上折子的缘故,圣人对他很有印象, 也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日思夜想巴不得回京的官员。 可如今, 他却又突然不回来了, 难保没人疑心病发作。 堂堂四品朝廷命官,去留都不由人。 牧归崖和白芷两个人细细的商量了一晚上,决定用最无赖,但是成功率也可能最高的法子: 就说林青云病的要死要活,包括姜太医在内的所有医生都严禁他长途跋涉,不然绝对活不到目的地。反正就是怎么严重怎么来。 大体脉络就是这么着,可具体细节如何处理,如何操作,却叫人有些无从下手。 这会儿就瞧出有心思灵活的幕僚的好处了,两个人都不是擅长撒谎的,也是头一回撒这样的弥天大谎,想了半天,总觉得破绽百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芷就说:“不如赶明儿请个可靠的人来商议一回,到底别落了把柄。” 牧归崖颇为苦恼的摇头,几乎是带几分痛苦的仰天叹道:“都不是这块料!” 这西望府本就是一群武将打下来的,就连本地知府手下的文官体系也是现从矮子里拔高个提起来的。不怕说句叫人脸红的话,他在这上头的心思已经算是灵活的了,可他都这样着急,其他那些人就可想而知了。 白芷顺着自己脑子里的人员名单扒了一回,果然正如牧归崖所言,不由得也有些沮丧的垂了头。 还真是,文武张驰,各行其道。 这就好比是两条腿走路,哪怕当时看不出什么来,硬拼着单腿往前蹦,可时候久了,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了短板。 她正发呆,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立即很兴奋的对牧归崖说。 “你我竟都糊涂到一块去了,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小诸葛人选吗,后院客房里可还住着新任的知府大人呢!” 那可是正经科举考场上杀出来的状元,何止万里挑一!且瞧他行事作风颇为不羁,不似寻常书生那等迂腐,倒是个差不离的。 牧归崖一听,面上瞬间露出三分喜色,不过旋即又有些迟疑:“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虽然欣赏此人才华,到底刚接触,摸不清底细,不知能不能信任。 他这么一说,白芷也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觉得有冒险的必要性: “我倒觉得可冒险一试,一来他算是刚从圣人那头过来的,或许在圣人心里还觉得是自己的人,未与我们沆瀣一气,自然更信他说的话多些呢!再者相由心生,我观他不似那等奸佞之辈。而且便是林大哥留下,于他也没有什么坏处,卖人情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有那个心思,郡主府、驿站,周围全是咱们的眼睛,难不成还能飞回去通风报信?未来几年他都要活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哪怕想活到离任呢,也断不敢冒这般风险。京城你我熟人更多,但凡一个人插一脚,他这辈子也甭想离开了,难道还能翻出花来?” 说白了就是他们赌得起,肆无忌惮;而公孙景赌不起,不管主动被动,都不得不跟他们“同流合污”。 说到这里,白芷顿了一顿,继续补充道:“再说了,林知府身子不好,难不成就是假的?他不能长途跋涉,难不成是我们胡诌的?既然都是事实,咱们又怕什么呢?但凡圣人还存着一份仁爱之心,知道做个面子给天下人看,想树个体恤臣子的名头,就必然不会强求。”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牧归崖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了。 而且他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来考验公孙景一把。 自己对公孙景尚存三分戒心,公孙景未必也不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他主动出击,主动将此秘密透露于他知晓,他必然要作出抉择。 不过就算想请公孙景帮忙,最好也不要大咧咧的说,防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显然,公孙景也是个聪明人,闻弦知意,这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牧归崖只是简单的提了林青云的身体状况,适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公孙景就已经笑着说。 “如今,西望府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侯爷也是求贤若渴之人,一来林知府身子确实不耐长途跋涉,二来他在中原已无亲眷,如何侯爷偏要这般不近人情,非要撵他回去呢?” 牧归崖微微挑眉,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说:“早年林大人没想到自己身子败的这样快,频频上疏请求指示,圣人也亦是准了的。如今若叫他留下,只怕圣人心中不快。” “以下官之见,侯爷实在多虑了。”公孙景笑了几声,又咳嗽几下,不以为意道,“且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林知府这般憔悴,难道侯爷还要这般不知变通,硬叫人送一具尸体回京复命吗?若是林大人刚走出去没几里地便旧病复发,吐血不止,侯爷说不得便要亲自上折子,下官也顺势上奏,圣人自然不会也不能逼迫,不过顺水推舟成全一段君臣佳话罢了,又有何难。”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态自若,表情自然极了,仿佛那个逼得自己走投无路,只得来这边只身上任的并非圣人的公主。 牧归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哈哈大笑,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受教了。” 公孙景也笑了几声,不过到底因为病体未愈,有些气短,最后颇有几分狼狈,不过还是输人不输阵的还礼,潇洒的道:“事实如此,何教之有?” 两人就这么迅速达成了一致,隐隐有了点微妙的同仇敌忾,只不过谁都没有挑明了。 有了公孙景的加入,林青云留下的事儿就算十拿九稳了。 得了结果的他仿佛瞬间撂了重担,瞧着人都活泛了许多,面上不再是一味惨败,隐隐透出几分健康人的红晕。 刘夫人也十分感激,亲自带女儿登门道了几回谢。 开封人才济济,但西望府可不是。确认林青云不走了之后,最高兴的就数牧归崖。一来是他们多年情谊堪比兄弟,留在一处也好相互照应;二来林青云难得人才,允文允武,哪怕日后卸了知府的担子,将养个一二年,再派个轻省些的位子也能顶大用呢! 半个月的时光眨眼过去,三灰四灰和大金这三只新来的鹰没少给大灰二灰这对霸王折腾,每回打也打不过,飞又飞不过,最后也都偃旗息鼓了。 况且……那肉干还真是好吃! 貌似,留下也不错? 白芷就十分感慨,对大灰二灰简直疼爱到骨子里,那日还一手一只抱着亲热,口中喃喃道:“真是好孩子,真能干,这么小就知道替妈妈排忧解难了!” 刚进门的牧归崖:“……” 等会儿,我什么时候当爹了? 单从运载量上来说,如果将大灰二灰比作直升机,那么三灰它们就是当之无愧的小型客运! 光是这三名新丁一趟的工作量,就够大灰二灰两人吭哧吭哧飞六、七个来回的! 意义非凡! 白芷很有了点儿鸟枪换炮的激动和喜悦。 然而她并未因为这点事情就喜新厌旧,在她心里大灰二灰是永恒的第一位,人家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料! 三灰它们往开封飞了两趟之后,想寄信的西望府居民基本上就被轮了一遍,而白芷也兑现了对北延府的承诺: 将北延府客户正式加入阵容。 紧接着,白芷就亲自见识了宋端的“厚颜无耻”:这厮竟然腆着大脸想要买鹰! 若说原先是想吃桃,这回就是明晃晃的想来抢人家的桃树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宋端的这一举动立即就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制止和反对, 而显然他对此亦有准备, 这回是带着一群亲兵来的…… 养了半个月的公孙景也好得差不多了, 还跟宋端进行了一次比较和谐的会面,回去之后就对白芷和牧归崖笑着感慨道:“下官早在江南时, 就曾听闻宋将军大名。”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有点诡异的期待,便以眼神督促他继续说下去。 公孙景果然不负所望, 略吃一口茶润润嗓子,又道:“有人曾说,便是天上的云彩有迹可循, 宋将军也是叫人摸索不透的, 又听闻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每每都能出敌不意、攻敌不备。” 白芷和牧归崖面面相觑,隐约回过味儿来。 这他娘的是在说宋端喜欢胡来吧? 虽然是实话不假,宋端经常会做出许多正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奇事怪事,可…… 嗨, 损人这种活儿,果然还得是书生! 不过……他们听着挺带劲是怎么个缘故? 消遣完了宋端,公孙景才开始说正事。 “这几日下官出去转了转, 也问过林大人许多, 觉得当务之急, 还以开学授课为第一要务!” 这话简直不能更赞同。 以武力服人不长久, 以思想服人才是正道理。只有叫这些人都读了大禄朝的书, 受了感化, 彻彻底底的从思想上将自己当做大禄人,这才是真正收服了。 再者,西望、北延等四府初建不久,储备匮乏,人才奇缺,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不稳固。 等什么时候西望府有了源源不绝的人才成长链条、自己土生土长的状元,那才是好呢! 白芷和牧归崖当即拍板,让他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必然全力支持。 公孙景就让这对夫妻甩手掌柜的干脆劲儿弄的哭笑不得,生怕他们真的就此撩开手,什么也不管,忙解释道:“郡主,侯爷,且听下官细说。” 白芷和牧归崖还真有点懒得听! “两位可知如今西望府内外共有多少名适龄学童?其中多少人之前曾读过书,多少人甚至不识字,又有多少人曾参加过科举?” 白芷和牧归崖眨眨眼睛,看了看彼此。 他们还真不知道。 牧归崖干咳一声,特别理直气壮的说:“这事儿,你须得问林知府。” 他就是个武将啊,这几年被迫分担民政已经够叫人为难得了,能保证大家都吃上饭,穿暖衣就很不容易,哪儿又有这么多闲工夫了解这些? 公孙景微微一笑,“下官已经问过了。” 问过了你还问?牧归崖高高扬起眉毛,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他。 公孙景瞬间觉得后脊梁骨发凉,不敢继续卖关子,终于开门见山道:“根据林知府所述,下官亲自核查,西望府辖下共有二十岁以下少年、孩童一千零三十六名,其中五岁以上仅三百一十八人,然大部分都分布于周边州镇,府城之内仅七十八人。百姓之中二十七人曾参加过科举,最年轻者三十五,最年长者五十八,无一人有功名。”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可等他说完,白芷和牧归崖却都久久无言。 因为里面反应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少年人数明显过少,很显然是因为长期战乱不适合孩童生存,要么百姓根本顾不上繁育下一代,要么就是勉强生了,可最终却没活下来。 再说那些曾经参加过科举的,二十七人,一个少到足够令人羞耻的数字。 这要是在中原,便是略大一些的村子,几年下来恐怕都不止这些! 甚至还没有一人取得功名! 想来这也在意料之中,不然照林青云的性子,早就将他们捉来辅佐了。 公孙景继续道:“五岁以上就可以正式启蒙了,下官的意思是,建立书院,通报全府,将所有适龄学童尽数接进来!” 豪气万丈! 然而这还没完,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难掩激动的在屋内兜着圈子,滔滔不绝的诉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 “不过区区千人而已!” “根据个人情况因材施教,那二十七名曾经参与过科举的,若有意者,便来教授……尚未开蒙的,如今寻常士兵也能读写,若实在人手不够,可先聘请一二因故退伍的年青士兵为其开蒙……君子六艺,骑射,我们得天独厚,礼乐可徐徐图之……” “分开男女学堂,以有教无类……” 话音未落,白芷却突然出声:“我反对。” 公孙景愕然,他面上激动而亢奋的神色甚至还未来得及变换,只是茫然问道:“为何?” 白芷知他误会了,便道:“我不同意分开男女学堂。” 公孙景一愣,本能的道:“可如今天下都是如此这般。” “什么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白芷依旧坐着,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直直的看过来,“再往前,还没有什么女子上学的风尚呢!” 牧归崖看过来,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都是为了读书求学,圣人也说过有教无类,那为何要分开?又为什么怕将他们放在一处呢?” 公孙景张了张嘴,心道圣人是说过有教无类不假,可还说过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芷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世人总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嫌弃我们妇人之仁,可偏偏又想尽一切办法扼杀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触外面的机会。” “也许没人愿意承认,可实际上,他们就是怕了,怕极了她们走出去,真正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因为经历过蓝天翱翔的雄鹰,哪怕再遭遇再多的磨难和挫折,也是不会甘于重新回到院子里当家鸡的! 她突然又直直的看进公孙景的眼睛里去,颇有几分尖锐的逼问道:“公孙大人,你来告诉我,你为何反对男女同堂?” 公孙景有一瞬间的晃神,过了会儿才喃喃道:“天下皆是如此。” “那原先女子还不能读书呢,为何如今也成了风尚?” 公孙景张张嘴,下意识的看向牧归崖,心道那还不是侯爷的祖母折腾出来的? “你也是怕了吗?怕女子超过男子!”白芷步步紧逼。 “当然不是!”他本能的反驳道。 “那是为什么?” 公孙景哑然。 有史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词穷。 白芷却笑了,她好似有点儿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必想了,我知道的,我懂的,因为几乎全天下的男子都觉得,读书识字,看尽天下,执掌大权,本该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独特权利。而女子本就该一生囚于后院,相夫教子,惟命是从,允许她们读书已经网开一面,可也不过消遣罢了。” “因为在你们心里,恐怕也是这么默认的吧:女子永远不会比男子强的。” 这句话好似一击重锤,狠狠敲打在公孙景心头,让他心神俱震。 不错,哪怕他不想承认,哪怕他自诩君子,哪怕他自欺欺人的觉得远比天下人都善待和尊重女儿家,但其实在他骨子里,他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读书本就是男人的事,女人……怎么能成呢? 此时此刻,便是牧归崖也默然不语。 尽管他所想并非公孙景所忧,可他的心思翻滚,看向白芷的眼神中也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神采和情绪,显然受到触动的并非公孙景一人。 “闻名天下的才女少吗?她们的才华就差了吗?一应男子,所谓的书生,就各个都强过她们了吗?” “不过是为了求学,正经做学问,便是男女同堂又如何?不信,你们且等着瞧,必定会有许多女子的课业凌驾于男子之上!” 说这话的时候,白芷的眼睛里似乎都发着光。 她仿佛已经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在立一道誓言,一道有可能撼动天地的誓言!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公孙景脸上才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天人交战之后,他才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可无论如何,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呀。” 这句话太过残忍,太过残酷,然后他就看到这位方才还神采飞扬到令人不敢逼视的郡主,以及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光芒,瞬间粉碎,如罡风下的薄尘一般消失无踪了。 白芷用力抿紧了嘴唇,两只手死死攥在一起,双眼中飞快的滑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 失望,窘迫,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 近在咫尺的牧归崖简直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助。他前所未有的想要张开手臂,抱抱她,安慰她。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有公孙景在场,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 因为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夫人究竟有何种强大而坚定的内心。 他的同情和怜悯,于她而言,更像是亵渎。 很快的,白芷就重重吐出一口气,掷地有声道: “我坚信,终有一日,女子也能堂堂正正的掌握权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依靠来自外界的怜悯!” 这番言论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于整整一夜,牧归崖都没有再发一言。 夫妻二人再一次辗转难眠,睁眼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满腹心事的白芷罕见的起的比牧归崖还早。 她刚要起来更衣,牧归崖却从后面抱住了她。 白芷没动,她直觉对方有话要说。 牧归崖将下巴在她面颊上轻轻蹭了蹭,然后近乎虔诚的亲吻她,“会有那么一天的。” 就在昨夜,他看到自己的姑娘几乎在发光! 再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疼惜,疼的心尖儿都颤了。 他太清楚这个姑娘何其优秀,学识、武艺、胆魄,没有一样输给男儿,甚至在国破家亡之际,她没有丝毫犹豫和胆怯,带领一群比她更加健壮高大的儿郎正面迎敌! 牧归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府城告急,他率众匆匆赶回,本以为会看到血流成河、尸骨遍地,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火一样浓烈的影子! 她的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血污,铠甲甚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没一点儿女儿家的娇俏靓丽。手起刀落之间,她依旧在毫不留情的收割着敌人的首级,眼中没有一丝惧色和退意! 那一刻,牧归崖觉得她美得惊人。 挺枪,转身,刺出! 热血冲天而起,隔着血幕,牧归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接到赐婚旨意的那一日,谁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他不信神不信佛,可那天,他感激上苍,感激漫天神佛! 牧归崖的唇微微带着凉意,像他这个人一样,有那么点儿生人勿进的疏离。可唇与面颊相接的瞬间…… 、 白芷怦然心动。 她没有回头,却依旧认真的说道:“渊哥,你的祖母没能做到底的事业,我会继续下去。” 杜瑕让大禄朝女子都能名正言顺的接受教育,而她,就要努力,努力让女子也能享受同男子平等的权利! 哪怕百年之内依旧无法参加科举,但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男子可以的,女子可也以! 便是不能入朝为官又如何呢? 至少她们见识了群山之巍峨,大海之深邃,蓝天之高远! 她们依旧还是那副皮囊,可灵魂已截然不同! 她们的世界将不仅仅局限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内,将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主动走出来,主动参与竞争! 待到那个时候,待到男人们既得权益受到威胁的时候,必然会有许多人跳出来打压,可那又如何呢? 她隐约记得曾有人说过,其实历史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倒退,而之所以还保持前进的大趋势,是因为每每都有无私无畏者跳出来,拯救其于万一! 白芷不敢说自己是什么高尚的人物,可她曾经活过,曾经享受过前辈奋斗后来之不易的生活。 如今她重活一世,哪里能甘于寂寞!而眼睁睁看着诸多同胞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此刻,她已定下毕生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 哪怕是死,她也要将自己牢牢钉死在史书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该是日常早上练武的时候, 牧归崖出了正房却没往演武场走, 而是顺着拐了个弯,径直去了客院。 进去的时候公孙景正在读书,见他来了, 便放下书起身招呼。 公孙景先上了茶,这才开门见山的问道:“侯爷可是为郡主昨日所说之事而来?” 牧归崖笑而不语,环视屋内,见十之八、九都是堆摞的书籍,又瞧了瞧被他放在桌上的书,《战国策》。突然问道:“你的字甚是有趣, 谁人所赠?” 一鸣。 公孙景虽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会儿问这个话,却还是回道:“家父所赐。” 公孙景的父亲亦是江南一代有名的才子,也曾进士及第, 只是因种种缘故与上官不睦,不到四十岁就辞官回乡了。 这样性格决绝、宁折不弯的人给儿子赐字, 自然不会是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 “一鸣, 你可知世间之物, 因何而鸣?” 这简单,公孙景很自然的脱口而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牧归崖勾了勾唇角, 没说话。 公孙景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物不平则鸣, 郡主昨日所言未必就不是世间其他女子的心声。若一直满足于现状, 没有任何委屈和不满, 又因何而鸣呢? 公孙景沉默片刻, 问道:“可是郡主托侯爷前来?” 不等牧归崖答话,他却已抢先一步摇摇头,“不,不会是郡主……” 几人相识不久,甚至单从昨天那一场空前激烈的论战之中,公孙景就领会到了那位将门虎女的威力。 那般刚烈而一往无前的女郎,便是有什么话也会自己面对面同人讲的。 想到这里,公孙景抬头瞧了牧归崖一眼,似乎是有些意外的道:“侯爷用情颇深。” 早前听说那道赐婚旨意的时候,外界议论纷纷,公孙景还以为这对璧人恐怕要成怨偶,再不济也是相敬如冰。可如今看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牧归崖微微挑了下眉,没说话。 两人一言不发的对坐片刻,牧归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出门之前,他却突然转回身来,说:“边关风貌与中原大不相同,两日后便是马球赛,一鸣若无事,不如出去瞧瞧。” ******** 要说如今这西望府什么事情最新鲜,头一个自然要数郡主她老人家亲自主持操办的什么快递航空业务。那早已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炕头桌下的谈资,若还有谁不知道,甚至没寄过信的,那简直就太落伍,要被人取笑的。 李老汉是三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女儿半路要生了,一家人不得不兵分两路,女儿女婿藏在原地,他则护着老伴、儿子儿媳一家继续北上逃难。 如今天下太平,他和儿子开了个面摊,挣不来大钱,可应付基本开支绰绰有余。吃喝有着落,孙子也快落地了,可唯独一家人天各一方这件事,始终叫李老汉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一别数年,分开的时候还是那般光景,谁也不知道对方现在情况如何?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李老汉不是没起过要回头去找女儿的念头,可眼下他年纪大了,逃难途中又伤了腿,怎奈长途跋涉?儿媳妇也刚怀了娃,离不得人,家里只有儿子一个壮劳力,若叫他出去,这一大家人就得仰着脖子等着挨饿。 现在好了,有了这什么快递,往常可能要走大半年的,这会儿最多二十天、一月就能到了收信人手里,而且还能得一张什么回单的?确保对方的确收到了信的。 得知郡主竟有这般神通,李老汉当时就和许多老人一样连声念佛,忙不迭的催促自家儿子去找了会书写的人,连着排了三天队,好容易把信寄出去了。 如今女儿的信也回来了,一家人还是平安无事,当年拼死生下的外孙女都快四岁了呢!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再见面的一日,哪成想还有这意外之喜? 女儿也是个果决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当机立断,叫一家人兵分两路。接到信后,她连夜就跟相公商议了,决定听从李老汉的建议,一家人来这西望府定居。 来这摊子上吃饭的老顾客,有跟他一样已经享受过这般好待遇,已经收到回信了的;也有寄出去了还没收到回信的,还有的压根儿还没排的上号,说起来这事都是一肚子的话。 李老汉说完打算之后,另一个面色黢黑的汉子就十分不解的说道:“李老爹,恁也是老糊涂了吧?开封多好,天子脚下,又繁华的很,你不去投奔他们就罢了,怎的还叫他们来这边跟你受苦?” 周围不乏赞同者,还有人劝李老汉趁着女儿一家没动身,赶紧再寄一封信回去,他们一家人也即刻启程,省的两头落空。 李老汉却呵呵一笑,说的头头是道:“小毛子,你懂甚?天子脚下虽好,可哪里是我等穷苦百姓好处(chu三声)的?我们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又没什么大本事,若强留在开封,光一年租赁宅子的钱还不一定挣得出来哩!另有每日的吃喝拉撒,各项赋税,往后孙子不得读书吗?如何供应的起?你想的倒轻巧!” “你也别瞧不上这西望府,没看见郡主和侯爷都憋着一股劲呢,新来的知府又是位状元郎,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你自己寻思寻思,有这么些个大人物一块使劲,偏偏又极和气,从不欺压百姓,咱们的日子怎么能过不好?就算苦也是极有限的!你我都是死里逃生的人,苦些怕个甚?” 众人听得都住了,一时连热气腾腾的臊子扯面都忘了吃,一个两个举着筷子若有所思,颇有几分滑稽。 可不是怎的! 旁的地方虽然繁华,可归根究底,那些繁华却与他们无干,不过白瞧着眼馋罢了。花费又多,赋税又重,一家人拼死拼活一年干到头,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根本剩不下几钱银子,家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那就跑不脱打饥荒的命。 可这西望府就大大不同了。 打头这五年都不必交税,官府还免费给盖房子的材料,只需自己出力即可。且只要是正经入籍的良民,又分给鸡苗,鸭苗,牲口苗,还有那个菜苗、菜种子,几乎没有开销。虽然挣得少,可到手的基本上都能攒下来!一天数一遍手头的银子,自己就能想出将来的好日子,心里别提多有干劲儿! 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事儿? 如今,郡主又努力与外界互通往来,听说还打算开办学堂、架桥修路,除了没有那么多的花花世界,跟外边也不差什么了。 既然能在这边过得舒心,为何又要去外头遭罪? 另一个一直埋头吃面的老者上下打量李老汉几眼,还有些意外的说:“李老头,没想到你平日家一声不吭的,锯嘴儿葫芦一般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倒是个心里有数的。” 李老汉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抬手给一位客人添了半碗面汤,这便转身去抹桌子了。 心里有没有数他不好说,只不过是年纪大了,经历的多了,自然不会轻易被什么富贵繁华迷惑,知道什么是真的对自家好,足够惠及子孙后代;什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 他这番话着实在许多人口中引起了惊涛骇浪,便是有些想等到时局安定回乡的也迟疑起来。 能流落到西望府的百姓,要么是故乡遭难逃出来,要么就是因为各种事被流放至此。前者家乡已毁,后者有家难回,便是历经磨难重新回去了,也未必会过上比现在更舒坦的日子。 而正如李老汉所言,更难得的是这西望府的文武上官都是办实事的,几年下来从未听过什么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龌龊事,端的政治清明,当真是寻遍天下好少有的好地方。 这么一想,他们这还真不舍得走了。 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挠了挠头,貌似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句:“旁的不说,郡主还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会呢,但凡经她老人家手分派的鸡鸭都比别的健壮能生蛋……” 有这样一心一意为百姓考虑的好上官,以及一点点呈现在大家眼前,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真的会有那么多人想走吗?或者说他们真的舍得走吗? 一时间,众人都埋头吃面。 才刚跟李老汉说话的那老者咳嗽两声,提醒道:“都别瞎寻思了,今儿马球赛哩,赶紧吃饱了去占座是正经!” “可不是,侯爷和郡主也要上场哩,那可是好手!” “这都多少年没见过正经打球的了,还怪想得慌。” “别说旁人,老孙头儿,你那孙儿不也上场?可算是面上有光哩!” 被提到的老孙头儿憨笑着,只说不算甚么,可眼中却泛着笑意,嘴角也不住上翘,露出里头缺了几颗牙的豁口,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藏不住的骄傲。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一边胡乱回应着,一边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那说鸡鸭好的青年率先吃完,一抹嘴,笑道:“赵爷爷,恁都六十多了,自有恁老的座,急个什么哩!” 西望府举行公开马球比赛的马球场是在城外西郊,内中一块反复踏过夯实了的土地,四周用就地取材的石块垒砌成四层高的看台。因作凡是五十岁以上、七岁以下,以及身子不便的百姓,都可坐着看,实在坐不下的,便只好站着了。 赵老汉呵呵笑了几声,一张老脸都笑成橘皮。 他慢条斯理的点了一袋烟,正色道:“话不好这么说,俺虽有些年纪,可身子骨还硬朗哩,趁还能动弹得了,能站着就不坐着。不然啊,以后想站都站不得了!” 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来几个大钱,放到桌上后,倒背着手往西去了,腰间那只装着旱烟丝的大荷包一晃一晃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 众人又笑了一回, 也先后吃碗面,付过面钱后离去了, 只剩下角落里一个挺白净的年轻后生。 李老汉不免多打量他几眼,顿时吃了一惊, 要上前磕头:“知府大人!俺眼拙,才刚没认出恁来。” 公孙景一怔, 旋即上前将他搀起, 有些意外的问道:“您老认识我?” 李老汉憨笑一声, 指着前方路口道:“老汉我常年在这里摆摊子, 您这几日老同林大人出出进进的, 回数多了, 也就记住了。” 公孙景点点头, “原来如此。” 李老汉没读过书,对读书人有种本能的敬畏,且公孙景又是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如今的四品知府,在他心中越发高不可攀了。 可他见公孙景并不摆架子,还语气温和的问自己家中情况, 一来一回的,也就渐渐放松下来,顺着感慨道:“侯爷和郡主都不容易, 林大人也是好人, 俺们都知道, 硬生生给累的吐血了。好不容易把状元郎您给盼来了, 真是老天有眼!” 公孙景听后,心情着实复杂得很了。 自己阴差阳错的到了这西望府,实在不好说究竟是老天有眼,还是老天瞎眼……不过目前看来,意外的不坏就是了。 他是江南人士,后来又一直在开封读书,没怎么吃过这地道的陕西面食,今儿乍一尝五色臊子面倒也觉得新鲜,就赞了一回:“老丈好手艺。” “过奖了过奖了,不过可不是吹得,俺做了一辈子的面,方圆数十里那是头一个!您瞧这肉沫、木耳、鸡卵并几色菜干儿,可不都是上等的?”被搔到痒处的李老汉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又要给他盛一碗,已经有些吃撑了的公孙景忙拒了。 得了夸奖的李老汉越发殷勤,麻利的收拾着面摊,又问道:“大人,今儿马球赛哩,您不去瞧瞧?” 因公孙景还未正式上任,如今下头百姓都是“状元爷”“大人”的胡乱叫着,透着一股特有的淳朴和友善。 公孙景点点头,照样掏了钱放下,“去。” 牧归崖告诉他,说本地人文风俗大有不同,他倒要好生瞧瞧,究竟如何不同。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汉万分惶恐道,“您老来俺这儿吃面,那是俺的福气,哪里还敢收钱哩,叫人知道了非戳断脊梁骨!不成不成。” 两人相互让了几回,然后公孙景就非常惊愕的发现,自己竟然推不过一个看上去瘦巴巴的老汉!硬是让对方按着手,将几个铜板重新塞回钱袋里去。这还不算,李老汉甚至非常热情而强势的,又挑了两个大个儿的卤蛋,用个干净的小布兜装了,硬塞到他手里。 “算不得什么好物,大人尝尝鲜。” 说话间,李老汉的儿子也气喘吁吁的赶来接他,大老远就喊:“爹,快些吧,要开始了哩!担子给俺,俺先挑了家去搁下。” 李老汉本来要叫儿子给公孙景行礼,哪知这小子却是个憨子,直挺挺地过来,目不斜视的挑了担子就走,直把个李老汉闪的呆了,回过神后臊的老脸通红,又忙不迭的对公孙景赔不是。 公孙景忍俊不禁的笑了几声,示意无妨,又问了些关于那什么快递的话。 来西望府之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养病,也就是近来才同林青云到处了解情况,虽没刻意打听,可每日耳朵里总能灌进去许多相关信息,不由得十分好奇。 一提起这个,李老汉就满脸笑意,兴奋不已道:“可不是怎的,郡主仁慈哩,不知从哪里学得一手驭鸟神术,能驱使飞鹰往来两地之间。如今咱们西望府同开封便可时常通信儿哩,只管把信交出去,到了开封自有人收拢后分发下去,快得很!郡主她老人家说了,等往后再多养些鸟儿,便要一步步扩展到整个河南、山东等地……” 飞鹰传书?公孙景听得悠然神往,不自觉的抬眼望蔚蓝的天空上瞧了瞧。 确实是个好法子。 如今交通不便,若只以飞马传书,且不提过程颇漫长,也非等闲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飞鸽传书倒是早已司空见惯,可奈何鸽子负重极其有限,倒是此等大型鸟类,又快又吃重…… 说道起兴,李老汉又不遗余力的对公孙景道:“大人,您初来乍到的,还没试过吧?赶明儿也写一回,去到开封地界才五十文哩!” 他苍老的脸上满是对本地新兴事物的推崇和骄傲,那股子精神气儿活似自家人有了出息一般的高兴。 公孙景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多谢,可惜我家远在江南。” “哦,那可有些个远了,”李老汉在心中飞快的盘算了回,不无遗憾的叹了声,不过马上又道,“若有熟人,亦可先送到开封么,好歹也近了六七成哩!到时候顺水直下,也便捷的很哩。” 北地少水,可从开封起便有人力开掘的人工运河,同南边诸多天然水泊、河湖连接成片,或借助风力,或凭地形水势,往来运输十分便利。 顿了顿,他又满怀期待的说:“郡主说了,往后养的鸟儿多了,便是天南海北也去的!” 公孙景听他一口一个“郡主说了”,道不尽的虔诚,不由得有些好笑,又另起一个话题:“才刚听您老说,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回头可想把孙子、外孙女都送去读书?” “那可不是怎的,”李老汉满是向往的说道,“能读书的,谁愿意叫后代地里刨食儿呢!好歹认识几个字,便是出去找活儿也轻省些哩,只是怕读不起。” 说着,面上难免又浮现出一丝愁苦。 读书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单说需要的笔墨纸砚等就是个大麻烦,再者还得请先生,一笔笔的,都是开销! 见他这般毫不犹豫的,公孙景倒有些惊讶,转而换了个问法:“外孙女也叫她跟着小子们一般读书?都在一处?” 李老汉好似才品出味儿来,竟先扭头朝四下看了几回,这才压低声音道:“状元爷,这边城同开封可不一样,女娃娃也小瞧不得哩!” 公孙景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等回神,就听李老汉语重心长道:“都是打过几年仗的,谁不看开了?只有活人和死人,哪里还有什么男人女人的分别!早前敌兵杀过来的时候,难不成遇到女娃就放过去?没那回事儿!祸害的更厉害!您是没见,可老汉我见了,城内外无数百姓见了,忠义郡主,就是这位白家女郎,亲自披挂上阵!前前后后几回,光是砍下来的炤戎杂/种的脑袋就不知多少了!有谁因为她是女郎就轻慢了的?没有!一个都没有!直到这会儿,炤戎、大月那些流民,一听到郡主的大名,还恨不得吓得尿裤子哩!” 说到炤戎敌军时,李老汉那双饱经沧桑的双目中就不自觉的迸射出怨恨的火花;可后头提到白芷,他却又本能的带了恭敬和感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为深切的感情。 至少公孙景从未从什么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 该如何形容呢?他有些疑惑的想着,而直到经过一座小小的庙宇时才愕然惊醒: 那是一种看神的眼神,一种可以对着心目中的救世主随时随地顶礼膜拜的虔诚…… “不光郡主,便是寻常百姓家里头,女人们也没一味躲藏,多少人都跟着冲了出去,杀得满身伤,遍地血!临死也不带叫一声后悔的。” “咱们西望府啊,那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上过战场的,谁也不比谁差!” “状元爷,甭管以前您那头是怎么着的,可咱们西望府啊,不兴那套……” 原本只是打算旁敲侧击的先听一下百姓们的真实反映,谁知却被会错了意,反而被教育了一通的公孙景脑袋里头有些乱,稀里糊涂就跟着李老汉去了老百姓堆儿里,然后不免又被灌了满满一耳朵。 等牧归崖等人久候不到,亲自派人找过来时,手里提留着两个卤蛋的公孙景整个人还在发懵呢,跟白芷和牧归崖行礼的时候瞧着都有点心不在焉。 比赛马上要开始了,白芷和牧归崖都要参与仪式,这会儿也不好细问,只是以眼神交流: “他这是怎的了?” “谁知道,许是昨儿没睡好吧……” 又或者文人天生多愁善感? 不都说么,书读多了的人往往想的也多,随随便便看见叶落花谢都痛苦的不行。这公孙大人来的第二日,不也在病床上吟打油诗来着么? 而稍后公孙景循着声音看向下头的马球场时,再一次被不同于中原的规模和声势震撼了: 因有的是地方,眼前的马球场远比中原内地他所见过和听过的任何一块场地更大一圈,两端各有一座彩绘球门,高约丈余,旁边各有一名手持黑白两色小旗的裁判。回头开赛,球进了,就举黑旗,若是不进,就举白旗,十分清晰。 场边靠近白芷等人所在位置的主看台下方,东西分设虚架,架下各有红绿彩旗十二面,开赛后进一球插旗一面,先插满十二面者胜。若是一时胜负难分,则以半个时辰为限,得分多者胜。 赛场四周和看台与赛场之间的空地上,都有手持哥舒棒的健壮兵士。他们个个身高体健、虎背熊腰,双目灼灼有光,一来维持秩序,二来防止意外情况发生,十分的秩序井然。 看台的四角,分别列着两座,共计八座一人多高的军中专用牛皮大鼓,鼓前各自站着一位头扎红今、赤/裸上身的壮汉,十分威武。其鼓声低沉,浑厚有力,一传数十里,经久不散,一锤下去便叫人心神激荡,果然是鼓舞士气的好物! 经过前期预赛筛选过后,如今只剩下十二队,每队人数在八到十二人不等,不过大多数都是最容易操作的十人。 公孙景心情复杂的往那一张张跃跃欲试的脸上扫去,越看越惊骇:这里面,竟有足足将近四成是女子! 虽说时下女子马球也十分风靡,可大多是男女分组而战,哪里像是眼前场景,不论男女,皆编为一队! 须知打马球本就是一项极度危险的运动,奔驰、冲撞、跌落数不胜数。而男子天生体魄强健,又爱争强斗胜,更添几分危险;相较之下,天生体格纤弱,力气也小许多的女子若跟他们撞在一起……简直无法想象!可如今怎会有女子主动加入?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进一步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忠义郡主和冠军侯竟然在敲响了代表开赛的铜锣之后,径直走下看台,去了参赛队伍那头! 他们竟然也要参赛?! 公孙景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脑海中嗡嗡作响。 那二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肩负重任么?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整座西望府都有瞬间垮塌的可能! 身居高位者,如何能轻易以身犯险! 好不容易找回神志的公孙景急得直跺脚,在环视四周发现了林青云的身影后,简直如逢救星般的冲了过去,张口就问:“侯爷和郡主要下场了!” “可不是!”孰料,回答他的竟然是林青云的满脸期待。 公孙景瞪圆了眼睛。 偏偏林青云还十分遗憾的捏了捏拳头,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腿,叹息道:“也是我自己不争气,如今反倒病病歪歪的,不然机会难得,我必然也要下场的!当初在军中时,我可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公孙景猛地抽了口气。 一旁的刘夫人笑着拍了拍自家相公的手,安慰道:“不必着急,如今公孙贤弟也来了,往后你卸了担子,养几年也就好了。马球赛年年都有,难道还愁没有你大展身手之日?” 公孙景愤然,这府城没救了!从上到下,一个两个的都疯魔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尽可能用最直白也最不容置疑的语气阐述了白芷和牧归崖下场可能带来的潜在危害,最后道:“还请林大人速速请侯爷和郡主回来,莫要任性。” 林青云和刘夫人都愣住了,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然道:“一鸣,莫怪我说话直,你们读书人甚么都好,就是偶尔太过婆妈了些!做甚么这样草木皆兵的,不过打个球罢了。” 军中骑兵以打马球为训练必备项目之一,从上到下,哪个没有几手绝技?尤其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三五岁上就开始学着拉弓射箭,那几乎可以说是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哩! 公孙景几乎要被他气的厥过去,脸都微微涨红了:“林大人,您可还记得那二位的身份?” 林青云不以为意,倒也耐着性子跟他磨:“一鸣,你在开封也住了有些年了,难不成没见过圣人,还有那些王宫贵胄打球?怎的,偏他们使得,咱们就使不得?” “那是开封!贤者如云,便是一个两个伤了也不碍事。再者大夫、药材俱是齐备的,可这里呢?” 一个萝卜一个坑!偏偏还是两个带头的领着胡闹! 林青云嘴皮子功夫不到家,往日办公时,惹急了还要动手呢,哪里是公孙景的对手?两人只说了三五个回合,林青云就词穷了。 他索性也耍了无赖,干脆利落的往后一靠,理直气壮的指着下头道:“左右我是不管的,也管不了,要么你自己去找他们说去。” 老子就是个病人,你跟我扯甚么! 公孙景给气个倒仰,站在那里磨了一会儿牙,愤愤的一甩袖子,竟然真就往下头去了。 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那布袋竟还拎在手里。他犹豫了下,只得又转身回去,不由分说的塞到林青云手上,“替我好生保管!” 说完,又袍袖翻飞的走了。 他一走,林青云和刘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还真去呀?”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些当兵的都不大爱跟书生打交道呢,两拨人压根儿想不到一块儿去!这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不过是打个球罢了,往日在军营训练时,每隔三五日还都有一场呢,如今已是大半年没正经玩儿过了,上到高级将领,下到普通百姓,都眼巴巴的盼着,但凡有机会谁不想上? 说是危险,固然是有的,可他们这些人跟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多少回死里逃生,人和马早已亲密无间。不怕说句狂妄的话,那真是马背上都能睡着的,跌下来的次数怕是比那些酸书生做文章的回数都多!人会躲马,马也会躲人,怕什么! 夫妻两个嘀咕片刻,林青云就开始好奇公孙景塞到自己手里的布兜,心道大清早上的,他弄的这是个甚?圆滚滚沉甸甸,还这般郑重的模样…… 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四下瞧瞧,见公孙景确实走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抽了细绳一看: “……” 嗨,竟是他娘的两颗卤蛋! 也凑过头来的刘夫人一瞧,登时笑坏了,贞儿也分外好奇,扒着林青云的膝盖,仰着胖乎乎的小脸儿问他:“爹爹,你饿了么?” 刘夫人越发笑的前仰后合,林青云也是郁闷之至,强忍住了才没扬手丢下去。 江南人没吃过卤蛋吗?就区区两个蛋而已,竟还这般珍而重之! 林青云暗自憋闷,干脆对自家夫人道:“真没想到状元郎好这口儿,往后逢年过节也不必讲究了,只管叫人卤两筐送过去就是!” 众人登时俱都笑翻了,小贞儿也跟着傻乐呵。 林青云一看这么着不成,若真搅合了比赛就难堪了,赶紧抓了几个机灵点儿的兵士过来吩咐几句,叫他们想办法拖住公孙景。 其中一人一听就苦了脸,直言不讳道:“大人,您这不是难为小的么?” 甭管是侯爷还是郡主,那都是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亲手斩下的敌首都能堆一座小山,谁敢劝?谁又劝得住?! “蠢蛋!”林青云笑骂道,“谁指望你们真拦了?转眼就开赛了,等侯爷和郡主下了场,便是他过去有有个屁用!” 众人恍然大悟,连忙抱拳去了。 公孙景逆着人流奋力朝前挤去,可不等他到达选手们汇聚的空地,就听见四角传来几声沉闷的鼓响。 咚! 咚! 咚! 那声音低沉却带着诡异的穿透力,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还夹杂着稍慢一步响起的浑厚牛角号声,让人的灵魂都忍不住为之颤抖。 继而是一声锣响,四周先是一静,然后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成千上万的人拼命呼喊着,脸都涨红了,眼中满是狂热。 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可他们竟然也丝毫没有顾忌,一个两个的又喊又叫,完全不在意那把骨头架子会不会散…… 公孙景暗道不妙,索性放开喉咙喊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呀,侯爷,郡主!下官有话要说。侯爷,郡主!” 然而周围的欢呼声太过猛烈,直接就将他的喊声盖了过去,公孙景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马背上的白芷和牧归崖朝四周笑了笑,一挥手,十人十骑就先后进入赛场。 欢呼声更大了,震耳欲聋,伴随着一阵阵绵延起伏的低沉鼓声,几乎将公孙景冲倒在地。 眼见无可挽回,公孙璟愤愤的跺了跺脚,又用力瞪了那两个在旁边护着自己不受人群冲撞的侍卫两眼。 都是这些人,一路上磨磨蹭蹭的。 对方却只是傻笑,两张憨厚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无辜。 公孙景又急又气,见他们这般打定主意装傻,哪里还猜不出原委? 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暗自祈祷两人平安无事……《 》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白芷与牧归崖等人属红队, 众人俱都身着大红箭袖旗装,头戴红色抹额,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胜念。 因牧归崖骑术最佳, 且是习惯统筹调度、发号施令的,便以他为队长。 牧归崖重新强调了之前安排的战术,转头便对上白芷带着笑意的眼睛, “怎么?” “无事,”白芷摇摇头, 眼中笑意却渐浓,“之前从未亲眼目睹侯爷这般威风凛凛的。” 牧归崖也笑了,“往后机会多得是, 爱看便日日看。” 他们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的, 一边的顾青只觉得牙花子疼, 忍不住悄悄拉了牧宁低声问道:“这二位平日也这么着?” 牧宁回了他一个十分复杂的眼神。 锣声响, 连人带马都是一震,牧归崖肃整精神, 将球杆往空中用力一指,“都随我来!” 球场如战场, 不分尊卑。 公孙景就见锣声一响, 分别穿着红蓝两色骑装的两队二十人就杀气腾腾的冲着对方狂奔而去,单瞧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仗呢! 两队都有女子, 白芷和牧归崖所属红队中三人, 另蓝队中两人, 俱都是束腰骑装,一头青丝也都束成高高的马尾,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除了她之外,公孙景竟还发现了另一张颇眼熟的面孔:竟是白芷的贴身侍女平安! 马儿也都束了尾巴,编了鬃毛,喘着粗气往前扎。 物似主人型,白芷□□却是一匹黝黑发亮的健马,双目灼灼有光,四肢修长有力,步履轻盈,跑动间,那一身段子也似的皮毛便如阳光下的河水般流淌。 便是公孙景这不通相马之术的,一眼望去也知道这必然是一匹千金难求的上等宝马。 裁判在正中央将球高高抛起,两队之中擅长冲锋的几人便瞬间冲了出去,不过几个呼吸间,白芷就一骑当先的显了出来。足可见她骑术之精,马匹之优! 两队都想争球,谁也不肯轻易示弱,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下一刻便要撞在一处,公孙景哪里还顾得上喊,只憋着一口气,瞪圆了眼睛瞧,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白芷和蓝队的两人此刻已经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可见距离之近! 她所骑的是世间少有的宝马良驹,而那两名对手既然能短短片刻越众而出,所乘马匹也非凡品,双方都不减速,若这么冲撞上去,非死即残! 三丈! 两丈! 一丈!! 白芷的马儿墨韵长嘶一声,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进一步提速了! 对面两人瞬间瞪圆了眼睛,对于伤痛的恐惧终于占了上风,不必商议便以空前的默契同时控缰,两匹马嘶昂一声,努力向两侧闪去。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白芷和墨韵便已从对面两骑之间的空隙中擦了过去! 现场仿佛白日惊雷般炸开一圈又一圈的欢呼和尖叫,无数将士、百姓,同族的、异族的,都兴奋地脸红脖子粗,又蹦又跳,纷纷起身大声叫好。 公孙景已是呆了,自小成长与江南之地的他,何曾见过这般女郎,这般激烈的争抢! 她怎么敢?! 侯爷怎么敢?! “透剑门!”书童文白已经看得痴了,一双巴掌拍肿了尤不知晓。 透剑门,本是马术表演中的一门绝技,取利刃尖朝内组成一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狭窄缝隙,骑马者从远处纵马扬鞭疾驰而过,剑声铮鸣而人马无损,难度极高,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血溅当场。 他从未想到,有人竟敢在马球比赛中玩这一手! 这还没完。 白芷以一手精巧绝伦的透剑门逼退两名对手后,便已来到了球的正下方。她瞬间控马减速,原地兜了个圈子,大半个马身都高高立起,原地腾挪,引得一片土色弥漫,众人不禁又惊又叹。 同时她以身离鞍,屈右腿挂马鬃,左脚勾蹬,单手控缰,持着彩绘球杆的右手已经奋力使出回身一击: “接着!” 好一式献鞍! 小球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顿时朝着平安所在的位置飞去。 紧随其后的平安应了一声,狂奔而去。 这时,方才被白芷逼退的一名对手却斜斜朝着平安迫来,竟是试图硬碰硬! 那人虽也是女子,可肤色黝黑,身材健壮,其体格之高大强健丝毫不下于寻常男子,打眼一看便甚有压力。 平安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下便警铃大震,哪里敢硬碰硬?她当机立断,来了一招镫里藏身,整个人都扑出去挂在马腹一侧,然后从马腹之下伸出球杆,使了一招海底捞月,轻巧的往上一挑! 来人扑了个空,还来不及懊恼便觉不好,满面急色的大声道:“挡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骑着一匹四蹄踏雪宝马的牧归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球的下方,但见他猛地起身,长臂探出,就已将球勾到前进方向。然后,他竟将球杆换了左手,轻轻松松避开身边偷袭的对手,猛赶几步,以一个十分刁钻而不可思议的角度奋力挥杆! 他左臂击球的力量和准头竟丝毫不逊色于右臂! “妈呀!进了!” 文白嗷嗷乱叫,面色潮红,激动地无以复加。 等公孙景回过神来就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跟着众人一起猛烈的拍着巴掌…… 红队先进一球,负责记分的人连忙去插上一面旗子,又去敲锣,示意有效。 不同于蓝队的懊恼,红队众人均是喜气洋洋,相互打着气,要再接再厉。 因是在马上,众人的交流方式也与平日不同,隔着老远便相互勾了勾球杆,说几句诸如“做的不错”之类的言语。 与白芷勾了球杆后,牧归崖还是没忍住,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抬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碎发,惹得周遭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儿。 进球的是牧归崖,可任谁都看的出白芷居功至伟,若不是她率先抢球,这会儿指不定还在拉锯战哩! 文白等人已是看的痴了,同在场众多百姓一般赞不绝口: “郡主这手骑术真是绝了!” “了不得,了不得,早先我在开封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等骑术!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自然,想当年白老国公便以一身出神入化的骑术名动天下,郡主一身武艺可都是他老人家一手传授!虎父无犬女!” 一球领先的红队并未松懈,牧归崖挨个叮嘱一番,似乎是略调整了战略和人员布局,这才对白芷点了点头。 白芷灿然一笑,将球杆在手中利落的挽了个花儿,大声道:“再来一球!” 高坐马背的女郎一身红衣如火,笑靥如花,眼神明亮,乌黑的发丝在空气中猛地荡开一个弧度,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让人的视线不自觉的想要追随,一分一毫都舍不得离开。 现场先是一寂,继而迸发出更加猛烈的欢呼,如滚滚海浪般席卷全场! 这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欢腾和悦动,奔流在血液中,疯狂流窜在四肢百骸。 公孙景猛地吸了口气,然后好似是被灼伤了一样狠狠眨了眨眼睛,然后合上眼帘。 他的心跳快得吓人。 这是,何等肆意飞扬的女子! 三天的马球赛似乎很快过去,白芷和牧归崖所带领的红队势如破竹,几次三番杀出重围,最终夺冠。 她和牧归崖都没要奖品,只分与众人,却接受了胜利队伍才会享有的待遇:绕城□□。 这是极大的庆典活动,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挤在球队必经之路上,毫不吝啬的释放着自己的赞美。 因除了白芷和牧归崖之外,队中其余八人皆是单身,更有许多适龄的青年和女郎刻意上前…… 其实不光是得胜队,就连其他有露脸机会的球员们都名声大噪,摇身一变成了西望府中的牌面人物! 走在路上,许多大爷大娘便会抓住其中一个,十分热切地问道:“后生,有心上人了没有?” 那人便会两眼放光,更为热切的抓住对方的手,“没呢!” 等的就是这一遭! 拼了命的挤掉那许多人进到球队里为的是甚么?!奖品固然诱人,可这终身大事才是正办!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西望府这般“自力更生”的,也着实是叫公孙景涨了见识。 牧归崖私底下就笑说:“一鸣莫要介怀,你初来乍到,不知这里十之八/九皆是光棍。他们都是为大禄朝流过血,卖过命的好儿郎,可偏偏困在这上头,年纪也都不小了,哪里能不着急呢?” 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如今西望府还没有媒婆呢,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表现一番,倒是更有把握。 公孙景听的也笑了,摆摆手,叹道:“我并非那等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将士们抛家舍业,朝廷本该竭尽所能使他们免除后顾之忧,如今这等局面,唉,我心有愧。” 刚从外面回来的白芷恰好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公孙大人却又愧疚甚么?” 公孙景忙站起来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牧归崖瞧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白芷略解释了下,三人重新落座。 白芷也颇为唏嘘,又说:“公孙大人且不忙着愧疚,眼下正有几桩要紧的事,若这些事办不好了再愧疚不迟。” 牧归崖又派人去请了林青云来,四人一起商议起了修路和开设书院的事情。 如今林青云卸任在即,也没了后顾之忧,瞧着人都年轻了好几岁,进来之后还会同公孙景打趣了:“公孙大人,今儿来的急,没顾上,且下回再与你带卤蛋吃!” 自打上次马球赛之后,林青云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憨,就是认定了公孙景爱吃卤蛋,几乎每回碰面都要一本正经的带上两个,被传为一时笑谈。 几人都笑了一回,这才坐下说正事。 林青云是上任知府,对此最有感触,当即叹道:“修路,读书,都要抓,从前我是有心无力,分/身乏术,如今一鸣来了,也该正经抓一抓。” 牧归崖也道:“人手是不缺的,如今土地已经开垦的差不多了,牲口也够,另草皮尚需三五年恢复元气,正好许多人无事可做,想也不爱闲着,正巧算个进项。” 修路是个大工程,动辄以年计,少说也需要数千人,莫说每日都结算工钱不说,还要管饭,他们也乐得给家里省下粮食! 所以说,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可以让整座边城运作起来的机会。 白芷就说:“修路一事我想了许久,一应石子石板皆可就地取材,只需调动民夫和厢军,实在花不了几个钱。” 众人都点头赞同,又说了一回细节,接着便到了开书院一事。 白芷正要开口,却见公孙景罕见的抢了先。 “下官的意思是,开书院,广收适龄学童,不论男女……又可分有无基础,水准如何,若有可下场一试者,官府出路费,并派人护送……” 西望府距离开封山高路远,且人才稀疏,远非他地可比,自然该厚待的。 他说的话,旁的倒也罢了,唯独一句“不论男女”,着实叫白芷惊讶非常。 这人,前些日子不还一力反对的么?亏自己今儿还做好了要打硬仗的准备,怎的? 不等白芷问出口,公孙景却已经翩然起身,冲她一揖到地,正色道:“前番是下官先入为主,失之偏颇,请郡主勿怪。” 能得此结果,白芷只觉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胀,激动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 牧归崖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当即从桌下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下。 白芷这才觉得稍微平静了些许。 她先对牧归崖颔首示意,又站起身来,向公孙景郑重回了一礼。后者骇然,刚要避开,却听她肃然道:“大人不必觉得惶恐,这一礼你当得起,很当得起!” “身为男子,你们都无法领会我此刻的心情,亦无法想象今日这貌似不起眼的一个举动将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或许我这些话说出去会叫人笑话,但假以时日,无数人将因此而受益,你我所见皆会不同!” 女子生而艰难,尤其白芷又是经历过后世初步平权待遇的人,对此感触更为深刻。 也许她此时所言所讲所想会被笑做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可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且等着瞧吧! 公孙景原不曾想到她的反应这般大,一时也被这些沉重的夸赞言语压弯了腰,涨红了脸,很有些窘迫的拱手道:“郡主言重了,言重了,下官担当不起,实在担不起。” 白芷也知道这些话在此刻听来太过超前,解释再多也无用,便就此打住,开始同大家说起具体细节来。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林青云简单的在心里算了下,就说:“如今西望府统共就这么点适龄学童, 年纪太大的估计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 启蒙的算一波, 初学的算一波, 想去科举的再算一波,统共不过十来间屋子尽够了, 便是花费也是有限的。” 因屋子都是现成的, 启蒙和初学的先生也好说, 唯独科举一头的教授者,当真花不了几个钱。 如此算来,初期投入也许百十两即可。 牧归崖一听, 当即表示这钱可不必动用官府财政,他从自己私库中出竟便宜的很, 又省了诸多繁琐。 白芷也是这么想的。 放眼整个西望府, 再没第三人似她夫妻二人这般富甲一方, 且这也算为后代计, 值得。 这两个人想得简单, 林青云也无甚意见,都是麻烦能少则少的意思,哪知公孙景的表情却越发古怪起来。 “依下官愚见,此法不可取。” 几人相识甚浅, 可也知道公孙景若无缘故必然不会口出此言, 当即都有些诧异, 牧归崖更是直接问出声:“有何不可?” 见在场三人竟都一脸茫然的看过来, 公孙景的眼神都有些一言难尽了。 他迅速在脑海中斟酌一番,努力平心静气的说道:“几位可知,仅去年一年,后宫嫔妃所用脂粉钗环等各项花费就高达数百万贯之多!哪怕只舍得一个零头在这里,也足够整个西望府上下花用不尽了!” 凭什么朝廷有余力给后宫的妃子娘娘们穿衣打扮,就没钱给百姓们谋生路? 似乎是怕几人还听不明白,公孙景又补充了一句听上去甚是苦口婆心的话语:“做人不可太过老实。” 白芷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新鲜。 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们太老实! 但在公孙景看来,本就是该走公费开支的款项,你们非但不上折子向朝廷要钱,反而悄没声的自掏腰包,不是太过老实是甚么? 见三人默然不语,公孙景的语气也不禁微微加快了些,声音也抬高了,“从先帝时候起,大禄朝上下便开始大肆兴办公学,由朝廷专门设立衙门拨款。如今西望府办的难不成不是公学?” 彻底明白了他的好意之后,牧归崖就有些不自在的解释道:“一鸣,一来一往何其繁琐,左右没几个钱……” 要说武官最烦什么,扯皮必然名列前茅! 早年这头还打仗的时候,牧归崖就每每因为军费缺少或是不及时而烦躁不已。他们在前头打仗,朝不保夕,豁出去的都是性命,可后方竟还这般拖后腿,着实叫他怒不可遏!为了手下将士们的性命,牧归崖不得不强忍着脾气,一次又一次的拉下脸来,软硬兼施的要钱。 可如今好容易打完了仗,又是区区百十两银子,照他说,还不够麻烦的呢!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公孙景已经竖了眉毛,来西望府之后头一回拍案而起义正辞严道:“侯爷此言差矣!” “殊不知习惯成自然,各地办学拨款乃是律法规定,名正言顺的事情,为何不要?知道的说你们大公无私,不知道的,岂不是要说你们心虚?背地里指不定要说你们打着办公学的名号做些什么龌龊。再者,若此番开了头,往后更无法开口,待到那时要是不要?你们也都是读过书的,岂不是这最是个烧钱的营生?一读几十年考不上的人多着呢!难不成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银子?难不成银子会自己从土里头长出来?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 公孙景看着三人的眼神中充满了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好似他已经见到了日后西望府越发捉襟见肘的模样。 白芷、牧归崖和林青云被他数落的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好像那句话都甚是有道理,越发无可辩驳了。 见他们一言不发,公孙景越发来气,铿锵道:“开封、两广、江浙一带,历来是科举重地,学子无数,泰半学子出头之后都会自己出资资助家乡,他们缺钱吗?可每年都上折子管朝廷要钱,张口三十万贯,回回不落!这还算少的,再往前数,五十万贯的时候都是有的!我西望府一无所有,为何不要?你们说,为何不要?!” 接连几个为何不要,只将白芷三人喊得发懵,哪里还张得了口? 是啊,他们干嘛不要? 趁着公孙景说的口干舌燥,转身给自己倒茶吃的功夫,牧归崖飞快的戳了戳白芷的胳膊肘,百感交集道:“父亲果然慧眼如炬,此子非常人也!” 之前杜笙就在信中对公孙景推崇备至,说他才思敏捷远超常人,又善于另辟蹊径,乃少有的国之栋梁,凡有重任可托付一二。 如今,他们也算见识了。 白芷看向公孙景的眼神也十分复杂,很是一言难尽的样子。 莫非这就是正经读书人和一般死读书的差别?不然怎么这般的,嗯,与众不同? 林青云也难掩震惊的嘀咕道:“不都说读书人死要脸么?什么不受嗟来之食,清高着呢,有风骨着呢,怎的这位,嗯?” 莫说是给钱不要,这位合着压根儿就是不给钱还主动伸手呢,简直是言语之形容不尽的理直气壮! 那边公孙景喝完了茶,又转过身来,重新发问:“几位说下官说的可有道理?这银子究竟该不该要?” 三人不自觉挺直脊背,整齐的眨眨眼,终于异口同声道:“要,必须得要!” 用过晚饭后,公孙景就连夜写了离京之后的第一封折子。 折子的开头,他先例行诉说了对圣人的挂念和思念,以及为大禄朝鞠躬尽瘁的决心,如何如何半夜睡不着,看见天上的月亮都会想起圣人的谆谆教诲,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大篇幅的描述西望府是何等的……贫困潦倒和一无所有! 在这封折子中,公孙景充分展示了一名状元郎该有的文采和学识,他引经据典,历数历朝历代各类实例,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详细讲述了西望府是何其孤立无援,多么需要朝廷支援,以及他渴望尽快报效朝廷却有心无力的无奈。 最后的最后,公孙景又笔锋一转,轻飘飘的写道:“……特恳求朝廷即刻调拨六十万贯,以兴建当地公学,让一众学子同沐圣恩……” 且不说牧归崖等人看过折子之后半天没说出话来,往后更是对他这幅分明十分瘦削的身板平添几分敬畏之情,便是圣人看了也险些被气笑了。 六十万贯,就没见过此等狮子大开口的! 江浙一带读书圣地,书香浓厚的才敢要三十万贯,你那西望府有甚么,统共才几个人,竟敢双倍于它! 每一回朝廷拨款,都要将此事拿到朝堂之上翻来覆去的讨论一回,以示公正。此番也不例外,于是公孙景在离京三月之后,再度扬名! 朝堂内外一片哗然。 且不说众人对他所求数额反映各异,有说西望府百废待兴,厚待些也是应该;亦有人说那公孙景分明就是疯了…… 可大家的朝议重点始终都放在数额之上,对公孙景所描述的大背景和文采,无一人驳斥! 甚至朝中数位以文采著称的老臣还对这份折子推崇备至,说词藻之华丽,用词之恰当,对仗之工整,感人之至深,绝无仅有,读来只令人潸然泪下,触动不已,可以说是少有的佳作,希望能摘抄一二,然后很不意外的被圣人驳回了。 这是好耍的么?! 摘抄一二,亏他们也敢说! 看看,看看,仔细看看,那公孙景都写了些什么: 好似圣人若答应此事,便功可比秦皇汉武,虽不敢说空前,但亦绝后,必然流芳百世,万朝来拜;可若是不答应,那便是……偏心眼儿!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西望府委屈,可是他们不敢说。 凭什么旁的地方本就已经得天独厚,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要什么有什么,每年朝廷还会拨钱,可轮到他们西望府,不过头一回开口,便这般推三阻四? 便是圣人自诩心性坚定,看过折子之后也不禁十分动摇,觉得自己内心充满了久违且罕见的愧疚,若是公之于众,岂不要天下大乱? 再说西望府那边,自打公孙景派快马送折子进京之后,牧归崖就一直处于不安之中。跟朝廷要钱不稀罕,稀罕的是要的这么心安理得…… 这日,他终于忍不住,说:“一鸣,非我多心,只六十万贯,是否太多了些?” 便是朝廷年年拨款,也从未听说甚么地方能拿到六十万贯公学拨款的!他们西望府只要十万贯就足够支撑很多年了,这么要,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惹怒了上头? 正埋头写着什么的公孙景却先不急着答话,只示意他先坐,自己则继续埋头奋笔疾书片刻之后,这才停了。 他先将自己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极了,决定一字不改,吹干墨迹之后递给牧归崖,笑道:“侯爷再瞧瞧这封。” 牧归崖本能的接过来,刚看了没几行就险些惊呼出声: 八十万贯?! 合着六十万恁还嫌不过瘾,这才几日功夫,就又加了足足三成?! 都不必牧归崖发什么感慨,公孙景已经成竹在胸道:“侯爷,下官知道您想说什么,也知道您所忧为何,不过请您放心,一鸣虽无大才,可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顿了顿,他又道:“您与郡主、林大人皆是君子之风,胸襟广阔可容纳天地,乃是言出必行、心口如一的好汉子、好女子,着实令人敬服不已。但恕下官直言,这世间的事情,许多时候只靠君子之风是吹不动的,需得花些个小心思。” 牧归崖听得直发怔,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白了,您大几位都是直肠子,压根儿做不来这些,还是放着下官来吧! 良久,牧归崖才心情复杂的笑着摇摇头,将折子重新放回桌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说道:“常言道,用人无疑疑人勿用,打从你来之日起,我便已决定政事不沾手了的,自然不会轻易质疑,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只要不损及百姓利益,无愧天地良心,不管是我还是郡主,亦或是林大人,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他素来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名声早已传遍内外,此言一出,驷马难追,说不管就是真放手,谁也不会怀疑。 “多谢侯爷、郡主的信任,下关一定竭尽全力,必然不负所托!”公孙景道谢,又感慨道,“来了这边之后,下官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同率直之人打交道,实在是妙不可言。” 想在开封时,他不过是个尚未正式进入朝堂的状元,可已经见识到了同诸多官员打交道的复杂诡秘,体会到了那种迂回和曲折。 往往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字眼、一个最细微不过的表请,都有可能包含着最复杂的含义,足可以翻天覆地,使沧海变成桑田,使得日月无光!或是转瞬间,便可以萤烛之微而与日月同辉! 可在这儿呢,说句挺刻薄的话,公孙景就觉得自己几乎不必动脑子! 因为他们差不多说什么就是什么! 问你饿不饿,就是单纯的要不要吃饭;问你冷不冷,便是纯粹的该添衣裳了…… 甚至这里的掌权者,连朝廷拨款都懒得要,还打算自掏腰包的! 老实说,公孙景当时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没细说,可牧归崖猜也猜到了,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他该感到骄傲么? 好在公孙景还没忘了方才牧归崖的反应,很体贴的解释了: “但凡往外掏银子的事,不管是朝廷还是个人,都是不情愿的。似公学拨款此类,并非救人水火的,以下官愚见,朝廷往往会先压到三成上下,下头的人再上折子,两边讨价还价,最后能有六成便殊为不易……” 牧归崖最不耐烦处理此类对银钱斤斤计较的事,勉强听完之后就忙不迭的起身告辞,连声道:“罢了,罢了,各司其职,往后凡遇到此类事宜,一鸣只需说个结果即可!” 他就是个武将!镇守边疆的武将!光是军费扯皮就够受得了,作甚么要给自己平添负担?不管,不管了! 公孙景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步履飞快的出了门,忙赶着出去送了几步,又补充道:“侯爷,稍后下官自会将一应事务写个总领,您好歹瞧一瞧!” 他虽是知府,掌管本地民生经济教化等一应事务,可牧归崖不管是官阶还是爵位都远在他之上,依旧是本地头号实际掌权者,这些事情终究还得他亲自过目,确保无异议、无疏漏了才算彻底盖棺定论,才能叫下头的人实际执行下去。 公孙景的第二封折子是六月中,特特挑了六百里加急——除战事之外所能调用的最高级别驿送规格递进宫的,当时圣人正陪着柳妃品鉴歌舞,然后…… 听说圣人一连三天没进后宫。 他几乎做梦都能梦见公孙景在自己耳边哭诉,翻来覆去的诉说那西望府是多么的缺钱缺物,那里一应学子盼公学盼书院便如久旱盼甘霖。 为何其他州府能有那般华美宽敞的书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钱、先生、笔墨纸砚,而西望府所有的便只得苍茫大漠和无边无垠的群山?只有那夏日无孔不入的烈日酷暑和冬日见缝插针的寒风苦雪? 都是您的子民,都这般虔诚的渴望着您的垂怜,那样迫切的想要沐浴您的恩泽,您如何能够厚此薄彼! 圣人明鉴,区区六十万贯根本不足以振兴这座孤苦的边城,少说也得八十万贯! 短短三天,圣人觉得自己都瘦了,须发也掉了不少,食欲不振,寝食难安,睁眼闭眼都能看见有人伸手朝自己要钱! 偏偏从以往的各类折子和情报来看,公孙景折子中并无一句虚言,所写句句属实,让他想驳回打压都挑不出借口。‘ 圣人不禁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觉得西望府越过越穷了呢?莫非真的是以前援助的少了? 无论如何,圣人充分领会了西望府新任知府公孙景请求拨款的决心和毅力,他觉得若再继续拖延下去,保不齐下封折子上就会出现“一百万贯”这样的字眼了。 七月初三,京城来使。 圣旨出:“圣人因感念西望府于困境之中仍不忘奋力向前,且朝廷有责任教化百姓云云,特拨款三十八万贯,用以兴办公学,并资助书籍并文房四宝等若干……” 白芷、牧归崖、林青云、公孙景四人依律前去接旨,听使者宣读完毕之后,隐晦而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齐齐拜伏在地: “谢主隆恩!” 有钱了! *** 六月份的树苗活的不少,顾青看后欣喜非常,一大早就来找牧归崖汇报,顺便喊他一同出去看看。 还没走到郡主府门口呢,顾青大老远就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嘴角不由得带了笑。 “大清早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年轻姑娘,蜜色肌肤,眼深鼻高,下巴尖尖,穿着一件鲜亮的鹅黄掐银边衫子,同色灯笼裤裙,身段婀娜,赫然是个异族美人坯子。 她歪头看了顾青一眼,有些不服气地说:“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和顺温婉,她的眼神颇为尖锐,可又清澈而坦荡,仿佛一只无所畏惧的母豹。 顾青失笑,翻身下马,将缰绳在手里挽了挽,同她肩并肩站着,“来得。” 顿了顿,又问:“莫不是你们那头又出了什么事?” “你就盼着我们出事,是不是?”那姑娘却瞪圆了一双杏核眼,跺了跺脚,带些气恼的说道。 见她这般,顾青才算放下心来,伸手将她跺脚之后甩到身前来的小辫子拨回去,“呼尔葉,你也劝着你爷爷些,大月本就扎眼,若再几次三番折腾,谁也保不住。” 呼尔葉正是大月二长老的亲孙女,而二长老就是如今大月的实际最高掌权者,身份很是敏感。 几个国家的百姓住在一起,本就容易有摩擦,更何况几国之间又都是经过战火的,稍不留神也能捅出大篓子。先前大月仗着输诚早,大禄也愿意立个典型,所以格外厚待些,这几年着实有些蹬鼻子上脸。也就是上回他们自己作死,牧归崖又趁机敲打一番,一直冷落到如今,这才好了许多。 不过私底下牧归崖也时常提醒几个副官和即将上任的公孙景,让他们多多留心,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归根结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牧归崖也还是打心底里不信任他们的。 顾青算是爱屋及乌,可也不会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国家得失之上。若大月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自然是大家都好;若记吃不记打,那就对不住了…… 听他说的郑重,呼尔葉的表情也不禁凝重起来,微微垂了头,撵着自己的小辫子沮丧道:“爷爷不听我的,有事也只跟表哥商议。” 说完,又愤愤道:“我是不服气的,我的骑术、箭术,甚至是养马牧羊、读书识字,哪一样输给表兄弟?可爷爷却总是,哼!” 顾青眼中含笑的听她说完,这才点头:“你自然是顶好的,不过是你爷爷没眼光。他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迂腐。饶是他瞧不出,自然还有别人赏识你,是不是?” 到底是亲祖孙,原本呼尔葉听到他说自家爷爷没眼光时,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的,可听到后面,又不自觉带了喜意,忙不迭的点头。 “我今儿是来找郡主玩的,”她喜滋滋地说,一下子忘了那点本就微不足道的不愉快,“前儿打马球我输给她了,心服口服,她说我随时都能来找她。只是听说前几天你们都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过来。” 她素来自视甚高,觉得同龄女子中难有敌手,哪知上回马球赛,她所在的球队跟白芷所在球队相逢于决赛场之上,以三球之差落败,自己也被白芷抢断无数回、突破无数回,不免懊恼。 可呼尔葉是个性格爽直又真诚的姑娘,输了就是输了,对方赢得光明磊落,干干脆脆,她服气! 比赛结束后,迅速走出失败阴霾的呼尔葉径直去找了白芷,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郡主,你的骑术真厉害,球打的也棒。” 白芷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眼睛却清澈透明,纯净如孩童的姑娘,不觉笑了。 她点点头,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对方的夸赞,“谢谢你,你也很厉害。” 呼尔葉顿时眉眼弯弯,像一匹骄傲的小马驹。 临走前,她又很有些胆大妄为的问道:“以后我能找你骑马么?” 白芷怔了下,点点头:“当然可以,就是不骑马,我们也可以凑在一处说说话。” 西望府年轻姑娘不多,身份高的更少,故而白芷的交际圈里除了刘夫人之外,竟没有什么女性友人,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于是呼尔葉就来了。 顾青顺便领着呼尔葉进去,两人在二院分开。 顾青刚迈开腿要走,却听呼尔葉突然叫了声,又蹬蹬跑过来,不由分说的朝自己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他愣了下,低头一看,是个天青色的……荷包? 不等顾青发问,呼尔葉就急忙解释道:“听说你们大禄会过七夕,送你的!” 顾青心头一软,笑眯眯的仔细打量起来,不过很快面色就变得有些复杂。 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试探着夸赞道:“我们是过七夕不假,所以你从哪儿听说要送鸡荷包?” 骗她的那人也忒损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呼尔葉涨红了脸,气急败坏的抢上来,“你,你这个瞎了眼的,我分明是绣的雄鹰展翅!” 片刻惊愕过后,顾青笑弯了腰,将那长得像鸡的雄鹰高高举过头顶,利用身高优势对呼尔葉道:“我逗你呢,我一早就看出是雄鹰了,你看,这就急了吧?” 呼尔葉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半信半疑道:“真的?” 顾青一本正经的点头,表情简直不能更真诚,“真的。” 呼尔葉这才重新有了笑模样,得意洋洋的抬了下巴,如斗胜的小公鸡一般进去找白芷了。 等她走后,顾青才重新将那荷包放在眼前端详起来。 然而看了半天,他还是没瞧出上头那只灰突突皱巴巴的鸡跟所谓的雄鹰有一丁点儿的相似。 最终,顾青无奈长叹一声,用力捏了捏眉心,“我的个天。” 这玩意儿,他到底戴是不戴? “你的什么?” 正长吁短叹呢,牧归崖就从后头过来了,顾青连忙将荷包胡乱往怀中一塞,转头跟他说起来正事。 听说种树更有成效,牧归崖也十分欣慰,当即同意跟他去瞧瞧,若顺利的话,便可以在原来基础上再加三成种下去。 “时间紧迫呀,”牧归崖唏嘘道,“早一刻是一刻,不然即便夏天落了雨也存不住,这存不住水就种不活多少庄稼,百姓又得多等一年。” 去年西望府就尝试着开垦土地,恢复农耕了,不过因为风沙太大、水分不足,饶是种植了耐旱的棉花、豆麦等,产量也远远低于中原平均水准。 今年他们还从外地运了些甜瓜种子和葡萄苗来,预备种着试试看,自然跟要加快种树绿化的进度。 说着说着,顾青却不知怎么笑起来,只把牧归崖笑的满头雾水。 “你笑个甚?” “好歹您也是侯爷,”顾青笑着摇头,又唏嘘道,“手掌一方兵马大权,便是留在开封,也是正经名门之后,这会儿却同卑职一口一个种树,一口一个开荒……” 说的牧归崖也乐了,笑容中也透出无奈。 他也不想管的呀! “好在如今总算是熬到头了,”牧归崖长长的叹了口气,很是感慨的说,“等下月初公孙景正式上了任,这些事儿就一股脑交于他,我就正经做我的大将军和冠军侯!” “您确实也该好好陪陪郡主了,”顾青点点头,说,“这都成亲三个月了吧?每日早起晚归的,狗睡得都比您多!” 这他娘的胡说什么! 牧归崖哭笑不得的给了他一脚。 “郡主也忙,”他唏嘘道,“如今快递总算略上了套,她又忙活起了书院的事儿,倒比我还劳累些……” 说起这个,牧归崖也颇为心疼,只是不好劝。 “书院?”顾青疑惑道,“那不都是知府的事儿么?也劳动郡主大驾?” 寻常书院自然不必白芷这个郡主亲自出马,可西望府的书院却将是大禄朝头一个男女同校的书院!意义非凡,只能赢,不能输! 女子才华再如何出众也无法参与科举,名正言顺的投入朝堂之上,这是白芷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书院想要顺利运行下去,而不被外界压力击垮,她就必须得为众多女子找到合适的出路,协助她们取得不逊色甚至远超于男子的名声、成就、亦或是最基础的财力,让世人都不得不承认读书、上学有用,进而她们也可以真正的拥有话语权。 经济决定政治,经济决定家庭和社会地位,女子想要挺直腰板做人,第一步,也是必须要做到的就是经济独立,这是白芷坚信不疑,也是经历过无数人论证的铁一般的事实。 而能让公孙景同意男女同班就堪称进步巨大,若再奢望他设身处地的为诸多女子谋出路……恐怕白芷自己都要骂自己痴人说梦。 而且单纯从实际情况来看,至少是最近几年的西望府,还并不适合走其他州府书院那种超脱世俗之外的飘逸风格。 许多人都还不能保证温饱呢,读书人也得接地气! 所以从白芷的角度来说,她觉得前期阶段的西望府可以因地制宜,办成类似于普通书院和职业技术学院相结合的形势。 前者不用多言,自然是以读书中举为最高目标。 可实事求是的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莫说女子无法参与科举,最后不得不另寻出路,便是男子想中举也是万中无一,一辈子从满头青丝读到鬓如雪还连个秀才功名都混不上的也比比皆是。那么这些人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这么读一辈子,让别人养一辈子? 山不转水转,即便做不得官,难不成就要捧着书本干瞪眼饿死么? 这就需要专门培养适合谋生发展的职业技术学院发挥作用…… 白芷是这么想的,不过因眼下书院还没盖好,学生也没招满,她如今的计划也还只能是计划,正在一步步细化筹备之中,牧归崖也只知道个大概。 但饶是只知道这么个大概,牧归崖就震动非常,觉得自家郡主当真了不起。 身居高位者,能有替百姓着想的意思就殊为不易,而白芷不仅有这个念头,她更每天都在身体力行的努力去做,想尽办法将自己的设想付诸实践。 哪怕每个想法实施起来都百般艰难,她从未放弃。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说来容易做来难,可白芷做到了许多道貌岸然的儿郎都做不到的事情! 饶是此事同自己没有切身利害关系,顾青听后也沉默半晌,然后才感叹道:“郡主乃真英豪!” 牧归崖觉得这话对极了。 这些日子白芷越发忙的狠了,有时候牧归崖就忍不住顺着她描绘的未来想象,想着若是来日一众女子皆如忠义郡主一般能文能武,眼界高远,胸怀天下,那么戴乌纱的究竟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这么想着,他竟也隐隐有些期待了,期待看见全新的大禄朝。 牧归崖正兀自出神,忽听耳边顾青突然问了句:“马上就是七夕了,侯爷,机会难得,您可得抓紧了。” “还用你说?”牧归崖收回思绪,轻飘飘的瞪了他一眼,眼神中竟罕见的有些外露的得意。 顾青不由得有些好奇,贼兮兮的凑上去问道:“侯爷,您备了什么?” 这事儿是能说给你听的么?!忒不识趣儿!牧归崖心道,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这么没眼色。 走着走着,牧归崖却话锋一转,双臂环抱,挑着眉毛,别有深意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方才我瞧着进去那人似乎是呼尔葉?怎么,你带进来的?你送人家东西了?还是人家送你东西了?” 冷不防被揭穿真相的顾青浑身一僵,也顾不上问牧归崖了,竟转身就走,边走边故作镇定道:“侯爷也学着爱刨根问底了,走走走,快去瞧瞧那些树长得如何了。” “这是真有事儿了!”牧归崖本就是打着兵不厌诈的主意,想诈一诈,没成想对方竟这般慌乱,一下子露了马脚。 “没事儿,哪有的事儿!”顾青嘴硬。 “少犟嘴,你我行军打仗几年有余,坐卧行走都在一处,谁不知道谁?拿出来给我瞧瞧!” “什么坐卧行走都在一处,侯爷,你好歹也是成家的人了,卑职也快了,咋说的这般恶心……” “……来人,给我将顾青拿了,这他娘的是要反了!” “哎呀,这是滥用职权,哎呀你们还真动手……”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昨儿呼尔葉递了帖子进来, 白芷特意早起, 集中将该做的事情做完了, 空出来今儿一整日的工夫陪客。 “来, 尝尝我们大禄的点心, 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桌上摆着几样家常点心,有红豆酥、奶黄糕、蛋黄酥、薄荷糕等, 都不算多么名贵,但样样用心。 呼尔葉道了谢, 大大方方的坐下来,哎了声就捡了一块薄荷糕吃。她咬了一口就赞,“真好吃, 凉丝丝的, 正巧我走了一路有些热呢。” “也喝些茶水,莫噎了。”客人喜欢, 主人也高兴,白芷叫人给她倒了茶,笑眯眯的问,“才刚听人说, 是同顾将军一起来的?” 若是个大禄的寻常姑娘, 听了这话只怕要臊的不得了, 可呼尔葉却没有。 她面色如常的摇头道:“并不是约好的,只是偶然碰上了。” 白芷点点头, 又笑:“这才是缘分呢。” 呼尔葉歪头一想, 笑的露出几颗白牙, 很是高兴的样子,“这话说的对极了。” “七夕可要同他一起出去玩?” 呼尔葉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苦恼地说,“只是,爷爷总是不大喜欢他。” 如今她统共就只剩下爷爷一个直系长辈,假如要成亲,总是想要得到他的祝福的。 这事儿白芷早有耳闻,却不了解内情,正好趁此机会问问。 呼尔葉这姑娘很不错,跟顾青又是两情相悦,若能成必为一段佳话。且因着两人的特殊身份,还能从间接的促进民族融合,可谓意义重大。 “我喜欢他,可是爷爷不喜欢。” 小姑娘说完,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白芷问道:“因为他是大禄人?还是别的什么?” 亡国之仇,灭族之恨,对寻常百姓而言也已足够深刻,更何况,呼尔葉是大月实际掌权者的孙女,并不难理解。 呼尔葉想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紧接着,她竟说出一番足够令任何人都刮目相看的话来: “虽然大禄与大月曾经为敌,可郡主,我并非刻意讨好,公里公道的说,大月不占理。” “本来莫说大月,就连炤戎,大禄也没有一丝半点吞并的心思,还将公主下嫁以示修好之心。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么?可炤戎却得寸进尺,寻衅滋事,频频踩踏大禄底线,终于招致杀身之祸。说到底,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大月没有一丝半点的瓜葛。可大月却贪心不足,意图行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举,主动与炤戎勾结,试图分一杯羹,结果落得今日下场……” 真要论起恨来,呼尔葉倒觉得大月更应该恨炤戎这将他们拉下水的罪魁祸首,还有上头那几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若不是他们,这会儿大月百姓还安安稳稳的生活呢,牧马放羊,唱歌跳舞,多么快活! “而且,爷爷嫌他太老了。”呼尔葉摆弄着腰间嵌着红宝石的链子,表情有些古怪的说。 她不过十九岁,可顾青已经二十有六,足足相差七岁,恐怕在后世也算相当的年龄差,更何况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均年龄不过六十的时代,确实有些扎眼。 白芷先是震惊于呼尔葉难得公正的大局观,继而颇有同感的点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从二长老的角度来说,恐怕除了忌讳跟大禄人成亲家之外,也有这方面的担忧。毕竟总体而言,男人的寿命本就有些低于女子,顾青上过战场,身上难免有伤,又比呼尔葉大了足足七岁!这会儿年轻看不出什么,可等再过些年,年纪大了,到时候谁照顾谁?最后呼尔葉岂不是要守寡? 见连她也这样讲,呼尔葉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白芷又笑了下,话锋一转,道:“不过,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远的不说,你单看我与侯爷就知道了。我这里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本是拿着你当妹子才说的,你且听听,若觉得有道理也就罢了,若是无理,只当乱风过耳也就是了。” 呼尔葉一双大眼睛扑闪几下,点点头,道:“郡主,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我也没有亲姐妹,您不嫌弃我就够了。” “听这小嘴儿,还挺甜!”白芷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两人小闹一回,又重新坐正了,白芷这才语重心长道:“人活一辈子,能有多长?憋憋屈屈是一辈子,痛痛快快,也是一辈子,你愿意怎么过?成亲是一辈子最大的事情之一了,能于万千人中遇到那个自己喜欢,对方又心悦你的何其不易!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成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本就容易出岔子,若本无感情,岂不难受?可若是成亲之前已经相知相许,自然能相互包容,日子总会好过些的。” “所以啊,呼尔葉,”白芷拉住呼尔葉的手,正色道,“到底是你自己成亲,旁人再怎么说也只是次要的。若你真心爱慕一人,他又非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那等毫无担当,不能养家糊口的,还是顺从自己心意的好。” 呼尔葉听后,半晌无言,良久才感慨道:“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话。” 她父母去世的早,祖母也没了,祖父本就忙于政事,后来又遇上战乱,更没功夫管她这个孙女了。 白芷拍了拍她的手,瞧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觉得点到即止就好,再继续说下去可就刻意了,便道:“若你觉得好,日后就勤来找我玩就是了,罢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聊聊旁的。” 这会儿就瞧出一个人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对性格做派的巨大影响了,若是一般人家的十九岁姑娘,满心满眼里想的左不过些衣裳首饰、情郎的,可呼尔葉到底是大月实权派人物的后代,又亲身经历了战火洗礼,每日所思所想所见所感皆有不同。 她又捻了一块玫瑰果酱糕儿吃了,用了半盏茶清口,这才沮丧道:“郡主姐姐,您不知我有多羡慕多崇拜您,西望府这么多人,上至军官将领,下到寻常百姓,他们都是打心眼儿你敬佩您信任您拥戴您,我也想如您一般做出一番事业,也总觉得自己并不比那几个堂兄弟差,可,可爷爷却总是不认可我。” 呼尔葉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就要比男人差,需要依附于他们生存,而在亲眼目睹了白芷一呼百应,将一众儿郎都收拾的服服帖帖之后,这份心思越发膨胀,几乎破胸而出。 她也想成为忠义郡主一般,令无数男人们都衷心臣服的女郎! 白芷一笑,不答反问:“想得到认可,凭什么的认可呢?所谓领袖,何谓领袖?下面的人信你,服你,上面的人便是不认可也要认可了。” 呼尔葉停下摆弄链子的动作,若有所思。 白芷笑了笑,拍着她的手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足可见是个很了不起的姑娘,可呼尔葉啊,我总觉得,你的劲儿使得有些偏了。” 对于呼尔葉和白芷这些人而言,长辈并不全然是长辈,他们还是肩负重任的实权派。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喜爱,远非寻常人家那样简单,一味撒娇卖萌扮知心并不可取。 因为在对方看来,他们的喜爱太复杂太举足轻重,很容易影响到权力分派和追随者的切身利益。因此他们不得不从大局出发。 简单来说,就是想让我欣赏你,认可你并不容易,哪怕你的性格并不讨喜,可若是能担当大任,我也很有可能迫于形势认可你。 呼尔葉眼睛一亮,好似萦绕心头许久的阴霾突然被戳了个洞,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消散。 她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信息,可这种空前的感觉太过虚无缥缈,一时间又说不出来,只是干着急。 “眼下正有一个机会。”白芷缓缓道。 呼尔葉急切道:“什么机会?” “可能你们也听到风声了,西望府正准备筹办书院,朝廷已经准了。这书院非但如大禄其他地方一样要兴办女学,甚至还会开男女同堂之先河!”说到这里,白芷的语气中也不由得透出几分激动和迫切。 “呼尔葉,有你我这般心思之人或许并不少,她们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但现如今,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们可以堂堂正正的跟男人们较量……” 有什么能比正面击败对手更让人感觉到成就感的吗? 呼尔葉高高兴兴的来,兴冲冲的走,整个人都如同一只战意盎然的小母鸡,恨不得现在就把计划一步到底。 傍晚牧归崖回来时,就见自家郡主老婆坐在书桌旁出神,写几笔就抬头发一会儿呆,显然满腹心事。 “怎么了?”他弯下腰,从后面保住白芷,温柔的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白芷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说:“我可能要培养出一个女枭雄。” 呼尔葉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她有地位,有见识,有能力,更关键的是,有野心。 她的这份心思一早就存在,只是因为方向不大对,这才迟迟未能发芽。可今儿白芷却亲手点破,只怕过不了多久,呼尔葉就要锋芒毕露了。 听白芷说了原委之后,牧归崖反倒笑了。 “这就是郡主的功劳了,小生自叹弗如。” 两个国家想要真正融合在一起,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成的,须得两边的掌权者都有修好的心思才行。 如今大月的两位长老面上瞧着是对大禄输诚,可内心深处难免有芥蒂,而由他们提拔、培养起来的几个接班人,也都一脉相承,日后也可能是个大麻烦。 但若是当真能扶持呼尔葉上位,真是再好不过了。 头一个,她有着难得公正的是非观,对大禄是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怨恨的; 第二,因种种原因,她一早就对大禄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和靠拢的意思,若她上位,两边何愁不和睦? 白芷笑着斜了他一眼,嗔道:“你哪里算什么小生!便是生,只怕也是武生哩!” 有这样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小生吗? 牧归崖也笑了起来,竟直接将她抱起,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两人一同摔在榻上,相互搂着说些知心话。 “如此看来,顾青这门亲事,还是成的好。” 白芷点点头,“于公,于大局有利;于私,两个有情人也该成眷属,若是能帮的话,就帮一把吧。” 牧归崖低低的应了声,又想起来今儿从顾青哪里抢来看的荷包,不由得笑翻了。 白芷见他这样就问,等听明白之后也笑个不住。 想那呼尔葉原是马背上的巾帼,本也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少女,一应衣食住行都有仆从打理,何曾做过甚么针线?今儿却弄出来一个荷包,只怕也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呢。 牧归崖的肩膀很宽,身上都是长年累月战场拼杀实打实练出来的肌肉,块头不算多么夸张的庞大,但结实紧致,躺上去就很舒服。 白芷窝在他怀里笑的直哆嗦,就觉得他胸腔内也传出低沉的笑音,很有磁性,又有安全感。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很容易擦枪走火,两人笑着笑着就不知怎的揉到一块去,等再分开的时候一个两个气喘吁吁,白芷的嘴都给他亲肿了。 看着她双眸泛着水光,微微张着变得饱满的双唇喘/息的模样,牧归崖就觉得有股火儿从小腹窜起,忍不住又低头狠狠的啄了几下。 白芷给他亲的喘不过气来,恨得那拳头锤他,“等会儿就开饭了,这叫我怎么见人!” 牧归崖理直气壮的搂着她,“我亲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你还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白芷脸都涨红了,在他怀里粉拳乱挥,两腿乱踢的。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牧归崖笑道,完了之后又故意压低嗓子,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威胁道,“你别乱动了,不然老子就真在这里办了你!” 反了天了! 白芷眼睛都瞪圆了,这人竟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虽说一个武将在军中纵横多年,总不可能温文尔雅的如同书生一般,可这冷不丁的闹一出,白芷就觉得……正经挺刺激! 她本还想挣扎几下,可等觉察到身下鼓起来的东西之后,也不由得心头一跳,老老实实趴在牧归崖怀里不敢动了。 都成亲的人了,如今郎有情妾有意,她倒不是排斥。只是眼下快吃晚饭了,一旦闹腾起来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的,若真因此误了晚饭,外头谁也不是傻子,一准儿猜得出,到那时她才真是没脸见人了呢! 闹成这不好收场的样子,两人都有点尴尬,就这么鹌鹑似的抱着对方一动不动。 中间白芷就觉得自己脸上**辣的,偷偷抬眼瞧了下,发现牧归崖脖子那块也泛了红,这才觉得平衡了。 干抱着不美,两人就很默契的没话找话说。 “三天后正式修路,我琢磨着,各族人都须得一视同仁,大月那头闲人也不少,坐吃山空不是事儿。就算不能干重活,烧水、做饭、洗衣裳,哪条不是活路?再者路修好了之后,还需分段设立观察联络点,也要人。回头我统计一回,你叫了呼尔葉来,由她转达。” 呼尔葉毕竟吃了女儿身的亏,起/点就有些低,若还像以前那样规规矩矩的,总是争不过几个根基稳固的堂兄弟。 可若是大禄,也就是白芷和牧归崖这头公然表态,大大方方的展示对于她的赞赏,就算大月那两个老头儿不想重视,也不得不重视。 白芷点点头,又说:“还有学堂。上一代的人毕竟想法钉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掰不过来,关键还得是下一代。都叫他们的年轻人上学去。小的自不必说,打从识字开始,必须强行学习大禄文化。大人也不能跑了,识字的还要再读书,多多的看些大禄典籍、了解典故什么的,潜移默化的,总能成。” 牧归崖就笑:“郡主这招可谓釜底抽薪。” 孩子才是希望,若真能将大月、炤戎等国的下一代牢牢捏在掌心,使他们从心底里归顺大禄,何愁天下不平? 两人越说越来劲,等吉祥亲自过来问摆饭的事儿才回过神来,又忙下榻收拾弄乱了的衣裳。眼见头发也乱糟糟的,又不得不重新收拾了一回。 平安、吉祥等人进来伺候,见两人都是面上带笑,眼中含情,笑的就有些暧昧。 牧归崖冲白芷挑挑眉,自己抖了抖袖口,挺得意的样子。 白芷恨得牙痒痒,啐了一口,举着梳子丢他。 牧归崖利落的躲开去,又一伸手接住梳子,对几个丫头道:“你们郡主脸皮儿薄呢,快别使眼色了。” 众人越发笑出声,白芷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结果给他这么一说,反而莫名心虚,又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 等两个主子重新拾掇好了去用膳,平安和吉祥却故意打发二等宫女跟上,她们留下来亲自收拾屋子,又着重往床上、榻上仔细的看。 平安找了半日一无所获,不免有些沮丧,又小声问吉祥:“你那边有没有?” 吉祥也叹了口气,将被褥重新铺平叠好,摇头道:“干干净净的。” 二人对叹一回,平安又不死心的说:“郡主与侯爷都是亲力亲为惯了的,许是面儿上抹不开,自己收拾了呢。” “不是那回事儿。”吉祥指着被子道,“早起就是刚换的这一套呢,因是皇后亲赐的稀罕料子,断断没有第二件的,却去哪里换呢?若真闹了,必然有什么痕迹的,可你仔细瞧瞧,除了多几个褶子之外,可有什么?” 直到这会儿,平安才算是死了心。 这都成亲快四个月了,郡主和侯爷瞧着也是浓情蜜意的,偶尔一声儿不出的对看一眼都能叫人面红耳赤,可咋还是没有动静呢? 再这么下去,她们做的那些小世子的衣裳,得什么时候才派的上用场?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收拾完了绣着碧叶滴水菡萏纹的铺盖,吉祥又往墙角铜台上那个口衔灵芝的仙鹤玉香炉里头添了一回八神薄荷香,理顺了曳地洒金帐子,这才往外走。 “急不得,”她低声道,“我听说,侯爷这几日在书房里待得时候可不短呢,眼看就是七夕,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呢。” 平安一听,这才拍手念阿弥陀佛。 好歹不是她们郡主一个人有这份心思!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回去之后的呼尔葉果然也号召大月女子们报名读书, 引了许多人来看, 她也都不厌其烦的一一解释。 她的堂哥听到风声, 问询来瞧,刚一进门就皮笑肉不笑搭配:“不要白费功夫了,有这闲工夫, 你还不如早些同我成亲, 生娃养牛放牧才是正经, 成了族长夫人, 日后自然有你忙活的时候。” 呼尔葉早就看他不顺眼, 如今刚起了干劲要做正事, 偏他又不请自来泼冷水, 当即起身喝道:“少白日做梦了,且不说我已有了心上人,就是我终身不嫁也不会嫁给你!” 虽然呼尔葉曾在私下几次三番拒绝,可从未像今天这般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他几乎是瞬间就恼羞成怒。 “你别给脸不要脸!” 呼尔葉也忍他够久, 听了这话越发火冒三丈, 干脆冲上去按着一顿好打。最后还死死拧着他的胳膊, 几乎将他的脸按到地上,憋着一股气问:“你服不服?” 她的堂哥一张脸涨得紫红,上头还有许多新鲜伤疤,众目睽睽之下, 真是颜面扫地。 原本他还想嘴硬, 只憋着气大骂, 又搬出二长老来吓唬她。 哪知呼尔葉半点不怕,似乎是铁了心要撕破脸,非但没撒手,反而更添一把劲,直扭得他膀子都快断了。 众人原本以为兄妹打闹,只在一旁看热闹,哪成想却闹出了真火,都唬的了不得,直到这会儿才凑上前来七嘴八舌的劝和。 有人笑话那个男的反而打不过妹妹,却又更多的人说呼尔葉这样做不像话,没大没小,没分寸。 最先说话的还是自家亲戚,呼尔葉和堂哥都该称呼她一声表嫂的,刚才就数她看热闹看的最欢,这会儿了又跳出来马后炮,当真是属狗的,翻脸比谁都快! 呼尔葉气个倒仰,当即一脚踹在堂哥屁股上,又冲她冷笑道:“嫂子真真说的好话,劝的好架。感情你也知道他是个男的,还比我大这么多,一开始就不劝着,这会儿见他吃亏了才上来,这是何道理?就没人想过我也会受伤?” 说得好听,不过是觉得这几年表哥逐渐得到两位长老倚重,上位的可能性越发大了,这才见缝插针拍马屁么! 那表嫂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干笑两声之后也有些着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是你哥哥,能拿你怎样?左右不过闹着玩罢了。倒是你,小姑娘家家的气性这么大,以后也不知谁敢要你!” 呼尔葉小时候也是被惯大的,打仗这几年更是泼辣,便怒极反笑:“你这话才是莫名其妙,咱们大月的女子什么时候讲究柔顺来着?谁不是马背上长大的?谁没撵过狼!若真像嫂子说的似的畏畏缩缩,谁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到底当众吵架不美,呼尔葉又占理,她嫂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旁边有人,怕给外族人看了笑话,忙上前劝和着,好歹分开两波推搡着走了。 且不说那堂哥暗中恨得咬牙切齿,无数次想着,待我回头正式接班,有你这小浪蹄子受的!呼尔葉自己也越想越气,越发觉得这几年自己都荒废了,远的不说,光看今儿这模样,因自己没了爹娘,如今就都敢骑到自己头上了!若她再不强硬起来,自己摸索一条活路,回头一准儿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眼下大月那边的高层是靠不住了,她越发坚定了同大禄修好结盟的心。 如今大月的可汗死了,几个长老也都仰人鼻息,只要自己得到大禄承认,看谁还敢轻视自己! 权力,只有实打实的权力才能给她安全感。 ****** 打从林青云决定留在西望府之后,没了后顾之忧的刘夫人也如同重获生机一般,整个人瞧着都容光焕发起来,做什么也有劲儿了,如今正同白芷一道整合女子入书院读书的事儿。 她们起草了一份告示,吩咐下头的人张贴到街头巷尾,又派了人编成顺口的小曲儿,敲锣打鼓四处说、唱,不过三日就人人皆知。 如今天暖,百姓们闲来无事都爱去外面与人聊天,而西望府娱乐又少,不少孩童也都喜欢跟着学话,蹦蹦跳跳四处乱叫,故而消息传得格外快些。 有一个妇人听着人唱完了,又盯着布告栏的告示看了许久,咬牙想报名。 旁边人笑着泼冷水,意义不明的劝道:“你都二十七八了,再过两年没准就是做奶奶的人了,还去读书,有个甚用?” 上学上学,可不就是小孩儿的事儿么,她们这些半老徐娘却去掺和甚么! 那妇人不服气,当即反驳道:“你没听才刚人家念吗?不拘男女、不管年纪,只要想读书识字、想上进的都能去,俺凭什么不能去?” 顿了顿,她又反驳道:“就算再过两年做奶奶了,又有何妨?难道你就不读书不识字,过两年就能重新变成黄花大闺女?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俺也上进一回!” 众人哄笑,却也有不少人引发共鸣。 见有人附和,这女人也自觉壮了胆气,继续道:“再说,识字的好处是明摆着的。单说咱们女人家平日里做的女红吧,随便绣个花儿啊草儿的荷包,在老家镇上也不过二十来文,还怪费事的,闹的眼睛疼。可有的人偏绣几个字上去,瞧着就是文雅,众人也乐意买,不过几个弯钩,比那些花草不知省了多少事,偏偏就能卖到三四十文哩!早在我小的时候,娘还唏嘘来着,若俺们也会写字,光是一样的针线活就能多挣一倍的银钱!” 普通百姓家的女人,谁小时候没跟着母亲做针线活儿贴补家用?对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听到这儿,越发心有戚戚。 另一个脸上黑黄的妇人也恨声道:“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咱们都去。我家男人整日里只是瞧不起我,说我头发长见识短。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故而什么事也不同我讲,只说说了我也不懂。眼下好容易有了机会,又是郡主她老人家操办的,什么也不图咱们的,咱们就去学一回,回头看谁敢再这么说咱们!” 旁边一个男人听了,心里泛堵,没好气道:“一把年纪了,家长里短都记不住,还去读什么书,识什么字!也不嫌丢人,快家去做饭去吧!” 不识字都已这般难缠,若是回头读了书,识了字,岂不是要上天? “大兄弟,哎我说恁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啊,”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矮胖女人不悦道,“凭什么不能去?都是一样的,谁嫌谁丢人?谁打在娘胎里就是个状元不成?” “我们女人从前也就是没这机会,不然呐,未必就不如男人有学问!” 她长得十分壮实,大约是常年劳作的缘故,胳膊甚是粗壮,脸上甚至还有一道疤痕,此时眼睛一瞪,便如那话本上提及的大虫,甚是可怖,那男人一见就怂了半截,当即支吾起来,憋了半晌才哼唧道:“我,我说的不对么?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记得住么?再说了,女人读书识字又有什么用,也不能考状元。” “呸!”那脸色黑黄的妇人啐了一口,指着他的鼻子,没好气道:“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当真应了郡主她老人家那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男人读书一辈子,考不上的多着呢!多少人读到头发花白了,连个秀才也不是!还不是妻儿辛苦做活养活?我们何曾说过什么!偏你事多!” “就是,难不成天下读书人都是考状元的料么?却哪里有这许多状元与你!” “是哩是哩,郡主说的话断不会作假。旁的不说,会写字了,家常记账也利索呢!” “那是自然,回头咱们也叫闺女来学,日后没准儿还能嫁个好人家哩。” 若真的聒噪起来,一个女人便已不可小觑,而当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堪称天下无敌。 刚开始说话的男人自知不敌,早已找了个空子,脚底抹油溜了,剩下众人都不敢吱声,任凭那些女人闹哄…… 白芷尚且不知外头已经群情汹涌,更不知引了多少人的辛酸过往出来,只因着快递和书院两件事忙的脚不沾地。 牧归崖也知道她着急,就先将预备修路的民夫调出来一批,紧赶着将书院起了。 又说:“你说的那快递,我也时常琢磨,若只是信件,用猛禽传递也就罢了,总归轻便。可等日后众人解了相思之苦,不免都想更进一步,譬如说这头寄个皮子家去,那头送点特产点心回来。那些物件都颇有重量,鸟儿如何担负得起?总要用马跑大道分段交接的。” 白芷做快递几个月了,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听他正经八百的说,不禁又惊又喜,“我只当你不在意的,却不曾想你看得这般透彻。” 就算她养了成百上千的鹰,说到底也不过能传递书信文件罢了,远远不能满足最普遍的需求。之所以这么着急修路,可不就是为了填补快递网络的空白? 牧归崖就笑,说:“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此举若成,乃是造福天下的壮举,我虽要免除贪功之嫌,不好贸然插手,可每每瞧见你忙活,也总想替你分担一二,只时机不到罢了。” 说着,就将白芷拉到他腿上坐下,不紧不慢道:“我想着,回头路修好了,便每隔一百里设一站点,明面上还是车马交接之所,便如那驿站一般,照着你的法子做事交接。而暗地里,也要安排人手注意各方面动静,同官府斥候一明一暗,你以为如何?” 白芷听了,却有些迟疑。 原本照她的意思,是将快递系统完全独立于朝廷之外,因为凡事但凡跟官方打了交道,就再也没有单纯可言,各方面不免束手束脚,最终也又被卷入政治斗争漩涡的可能…… 听白芷说了顾虑之后,牧归崖沉吟片刻,点头:“你说的在理,但也不必因噎废食。你也是知道的,此地地广人稀,鲜有人烟,纵使官道防守,不免多有疏漏。且中原之地自有朝廷耳目,你我也插手不得,左不过在西望府这沿途一带罢了。回头若无事便罢,即便有事,也不过是与我汇报,不与朝廷相干。你怕麻烦,难不成我就不怕?” 说到最后,两人不禁想起当初因为怕麻烦,甚至连公款都不想要的事儿,不由得都笑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白芷也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当即点头,“也罢了,就依你。” 左右她用的人也都是军营之中退下来的,打从一开始就脱不了干系的,便是她不特意嘱咐,恐怕那些人多年军伍生涯的习惯也消磨不掉,若真发现异常,必然主动上报的。 牧归崖又说:“修路一事宜早不宜迟,昨儿我同顾青等人便说好了,日后军中负重训练,不必再扛木头,都去山上扛石头,一箭双雕的事儿!” 民夫体格毕竟不比正规军人,若只他们,一段路不免也要修个一年半载。可若真能得禁军帮扶,便如虎添翼了。 白芷欢喜的不行,连连道谢。 牧归崖就笑:“我可不是图你这声儿谢。” 白芷熟练地亲了他一口,完了之后就跳下来,将人往外推,“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求回报,你也是大忙人,也不虚留。” “谁说我不求回报?”牧归崖一把按住门框,哭笑不得道,“便是圣人尚有三分私心,更何况一个我?” 白芷本能一怔,“那图什么?” 就见牧归崖轻声一笑,突然跳回来,拉着她用力亲了许久,然后就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只留下一道带了得意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图有个媳妇好亲香!” 这人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又走得快,只要白芷不豁出脸去追着跑,还真撵不上! 不等白芷回过神来,牧归崖已经穿过内院大门走的没了影儿。她还在发愣呢,旁边几个丫头都忍不住低笑出声。 “哎呦呦,大清早上的,侯爷急匆匆去哪儿呢?”刘夫人笑着从外头进来,“瞧着倒像是得了大便宜似的。” 白芷也撑不住笑了,摆摆手,道:“闹着玩儿呢,快进来说话。” 刘夫人就拉着她的手,带些羡慕的道:“到底是年轻夫妻,蜜里调油似的,哪里像我们,老夫老妻的。” 白芷带着她往屋里走,听了这话却说:“老夫老妻不好么?我瞧着林大人可是个肯为妻儿豁出去的。” 说的刘夫人也十分受用,到底为人内敛,只含笑道:“凑合过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转眼到了七夕, 整个西望府上下都洋溢着一股躁动, 不管走到哪儿,似乎都能瞧见年轻的男女凑在一处说笑。 城中的铺面也纷纷上了新货,其中尤以绣着鸳鸯、龙凤、并蒂莲等各色寓意成双成对、白头偕老纹样的荷包, 以及花开并蒂、鸳鸯戏水、早生贵子等络子卖得最好。便是平日一毛不拔的,到了这般好日子, 多多少少也会掏出几个大钱来跟风随大溜的意思意思,不知多少手头紧吧的人因为这几日的买卖充实了钱袋子。 牧归崖要盯着军中将士训练、巡视, 这日也不得空, 天不亮就急匆匆出去了, 临走前竟也没跟白芷说些特别的话。 平安就有些失落,小声道:“侯爷是忘了今儿七夕了么?怎的一点表示都没呢?” 吉祥张了张嘴, 刚要附和,转头见自家郡主也难掩失落, 当即改口道:“别瞎猜, 侯爷多么细心的人, 必定准备到了晚上给郡主惊喜呢!” 平安才要说话, 却听白芷道:“罢了, 不过是个人造出来的日子, 图个意思罢了, 难不成不过节就不能过日子了?眼下我们忙得几乎连吃饭的功夫都没,哪里来的那份闲情逸致。” 她说这话倒不全是为牧归崖开脱, 为自己免除尴尬, 因为如今形势确实为难。 经过几番调整, 现下长期驻守西望府的在册禁军一共五万七千余人,听着不少,可因西望府地界广阔,又是直接与他国接壤的边界线,哪儿哪儿都需要安排人镇守。就这么不到六万人,排成一字长蛇阵才能多长?还不够安排的!上上下下任务都很重,压力都很大。 牧归崖作为西望府实际最高军事长官压力更不必说,这还是公孙景来了,正式将文职接了过去,裴如实和顾青也都能撩了肩头担子,重新与他一道协理军务,好歹喘了口气。不然,只怕真的就要吃住都在军中,哪儿还能有回家睡觉的空! 平安到底不忿,又小声道:“可是郡主,您打从好多天前就准备开了,花了那么多心思……” 若侯爷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这也忒不公平,多叫人伤心呀! 白芷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罢了。” 若牧归崖记得,自己自然欢喜,可若是他不记得,也并非刻意,自己总不能想寻常只知情爱的小女子一样吵闹不休,缠着他陪自己过节,反而将政事刚在一旁。 位极人臣,付出的总要比旁人多的。 ***** 牧归崖和顾青亲自带人翻了两座山,等看清前儿探子探到的沙匪老巢时,天儿才不过蒙蒙亮。 若不是修路,他们还真没发现这儿还藏着一伙亡命徒! 以前倒也罢了,山高水长的,西望府百姓也不会无故翻山越岭往这头来。可往后修了路,众人的活动范围自然也就扩大了,保不齐两边碰上,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天色尚早,山中又有些雾蒙蒙的,正巧遮掩住大军的身影。 牧归崖微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朝后一抬手:“命将士们将马蹄都裹了布片,马口衔嚼,一刻钟后冲锋!” 才刚因为要翻山越岭,包裹布片不免容易打滑,反而得不偿失,故而到了此刻才处理。 后头的将士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来的,小一年没捞着仗打,早就憋疯了,这会儿得了命令都巴不得一声儿,齐刷刷翻身下马,熟练地裹马蹄、塞嚼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情,好似在笼中憋了一冬的野兽,迫不及待的要出去狩猎。 顾青打马上前,对牧归崖低笑:“留下老裴看家,那厮要与我拼命呢!” 说好了众人抽签决定,哪知顾青这厮知道自己素来手气不佳,竟提前在签中做了手脚,故而一次就中。一直等部队要开拔了,裴如实才识破其中关窍,气的破口大骂,无奈为时晚矣。 牧归崖也不由得失笑,摇头道:“你也忒损了些,回去有你受的!” 顾青哼哼道:“常言道,兵不厌诈,那小子是个死脑筋,怪得了谁?” 顿了顿,他又斜着眼睛看牧归崖,满是戏谑的说:“甭说我呀,侯爷,今儿可是七夕佳节,您好端端的不在家陪郡主,做什么非要同弟兄们争这活儿?区区一伙沙匪,何须劳您大驾,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少灌**汤,”正在打量周围地形的牧归崖笑骂一句,又正色道,“不可轻敌。且不说他们再次盘踞多年,占据天时地利,若我们不能一举歼灭,但凡跑了一人,日后也必然后患无穷,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赶紧一口气打完了,快些个还能赶回去过节呢! “不过也忒兴师动众了吧?”顾青扭头看了眼,见后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眼都望不到边,“统共不过一千上下的沙匪,您这一口气调了近七千禁军……”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出来示威呢。 “斩草除根!”牧归崖眼神一寒,跳下马来,试探性的推了推边缘一块巨石。 见他这般动作,顾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处于信任,倒也没问。 时候差不多了,牧归崖重新上马,抬手往左右一指,然后率先挺/枪冲锋,“兄弟们,随我剿匪!” “冲啊!”顾青紧随其后。 “杀啊!” 七千铁骑瞬间一分为三,从左中右三个方向迅速将沙匪所在老巢团团包围,如从山中泄出洪水,在刚露出一点微明的天空下汹涌奔流,几乎将整片大地都撼动了。 因为裹了布片,马蹄落地的声音极其轻微,等沙匪察觉时已经杀到近前。 瞭望塔上的沙匪何曾见过这般规模的袭击?登时腿都软了,连滚带爬扑到不远处,抓住号角便要吹。 可他喉间刚发出几声“敌袭,敌袭!”的呼喊,号角尚未来得及吹响,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便破空而来,瞬间扎穿了他的喉咙。 他全身的力气都失去了,不由得坠下瞭望塔,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远处不断逼近的军队和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 敌袭…… ***** 西望府虽不如中原繁华,可这近一年来也着实恢复了不少元气,城内外活了许多树木,各户人家也多有栽种花草者,今儿便都搬将出来,一为炫耀,二为凑趣,姹紫嫣红开成一片。 百姓们也多了一项娱乐活动,有事儿没事儿便绕城遛弯儿,去这家门口瞧瞧,去那家墙根儿下看看,对着娇艳的花朵品评一番,日子也骤然多了许多趣味。 做为忠义郡主,白芷有义务与民同乐,前几日就同刘夫人等说好了,在城外开宴会,有打火流星的,有耍弄把式的,还有唱曲儿的,遍请城中百姓,也是热闹得很了。 吃过早饭之后,白芷就带人出门,于城门口碰见了林青云、刘夫人等官员并家眷,刚出城又碰上了呼尔葉,众人说说笑笑往外走。 正式卸任之后,林青云瞧着精神了许多,今儿一路走来还亲自抱着女儿,丝毫不见疲态。 白芷就笑说:“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林大人越发好了,今儿一家三口穿的倒是齐整。” 他和刘夫人、林贞都是水红配烟紫,很是雅致好看。 呼尔葉听了,果然同众人一起打量一回,都笑说:“瞧着果然是一家子,倒也有趣。” 刘夫人抿嘴儿道:“可不是他的主意?我原说,他是个劳碌命,眼瞅着不做官了竟也闲不住,整日戳七弄八的,也只好由着他去!” 另一位官太太就笑:“夫妻恩爱,夫人这是炫耀呢!” 众人纷纷称是。 寻常男人家,哪里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但凡白芷出门,大灰二灰必然不离左右,这会儿都在半空中盘旋,时不时清啼一声,十分威武。 因几个月来的挑选,如今白芷手下已经有十一只鹰、雕,运载量相当可观。经过紧锣密鼓的培训,如今书信送达范围已囊括开封、济南、顺天、太原四府,再由常驻这四府的退伍老兵收拢、分发,辐射大小府城、州县近百!着实方便得很了。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原本收支平衡的局面也一点点被打破,近两月下来,月底已经颇有盈余,除去信差们的提成之外,剩下的也足够鸟儿们吃肉,刨开这些,竟也还额外攒下来十几两,实在令人高兴。 因后头的鹰都熟练了,交由“归顺”的三灰、四灰和大金看着,大灰二灰便解脱出来,若无要紧的事,也不必它们二位出马,便重新做回了白芷的近身侍卫。 大灰二灰灵性的很,也不是光吃不做事,非但忠心护主,战斗力超绝,因看的高且远,往往能提前发现人所不能发现的情况,甚是得力,西望府上下都视它们为宝。 听见鸟鸣的贞儿仰头看去,指着大灰二灰欢喜道:“大鸟!” 呼尔葉趁众人都在品评那几只猛禽,转头四顾,四下看了几眼,小声问道:“怎的没瞧见侯爷?” 顾青也不在,亏她还想看看那人能给自己回什么礼物呢。 “郡主好,林大人好,诸位夫人好。”正说着,公孙景迎面走来,先规规矩矩的相互见了礼问了好,这才对很和气的对呼尔葉道,“侯爷有公务在身,一大早就出城去了,估摸得午后方回。” 虽是回答呼尔葉的问题,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微微垂头看向白芷,显然更是解释给她听的。 白芷这才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继续这个话题,“公孙大人瞧着消瘦了,可见是耗费心血,还请多多保重,西望府上下百姓还指望您呢。” 因是佳节,她穿的格外郑重些:大红洒金的曳地三重礼服,黑色绣着精巧云纹的宽腰带,戴了红宝石和莹润滴水翡翠的簪子、耳坠,越发将她衬得面若桃花,纤腰一束,艳丽而不妖娆,端庄中透出妩媚。 美的,令人不敢逼视。 公孙景忙一揖到地,垂了头,连称不敢,“当不起郡主赞誉,不过本分而已。” “哎,你就是过谦了!”林青云不以为意道,“你来了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我等都不是那睁眼的瞎子,瞧得分明,自然该记在心上。”、 、 几个月下来,公孙景也同他们混熟了,倒也没继续谦虚下去,只微微落后白芷半步,引着众人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公孙景就觉得有人拽自己的衣袖,扭头一看,林青云一手抱着林贞,一手递过来一个桃红色的艳俗荷包,里头圆鼓鼓的两团。 林青云冲他一呲牙,不由分说的将荷包塞入他手中,挤眉弄眼道:“这是京城流传过来的花样,最招桃花,知府大人快拿着,也好早些觅得佳人!” 公孙景一介书生,哪里推辞得过,只得哭笑不得的接了,又在众人的起哄中开了荷包,一抖,然后就从里头滚出来两枚卤蛋!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然大笑。 白芷直被笑出眼泪,指着林青云道:“真是胡闹,这等日子却又弄这劳什子来做什么!” 林青云自己也抱着闺女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场,然后一本正经道:“郡主有所不知,我是怕公孙大人日夜操劳,没来得及吃早饭!这才带了他最爱的卤蛋过来,免得伤了脾胃,累坏了身子。” 众人越发笑的前仰后合,公孙景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却听林青云又继续胡说八道:“再者,这卤蛋也非寻常卤蛋,乃是我亲自配了一十八味药材做的卤水,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大家正笑的肚子疼,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自西北一面传来,紧接着竟又接连响了七/八声。 白芷瞬间变色,“白平,即刻遣人去探!” 瞧着山那边缓慢升腾起来的烟尘,距离此地少说也有百十里地,声响自如此之远的距离传来尚且这般清晰,可知爆炸物威力非同一般。 白平翻身上马,立刻带着一小队人马去了。 出了这个插曲,众人都顾不上说笑了,面色凝重起来,纷纷低声交换着意见和看法。倒是远处百姓们玩乐的场所,因为人声鼎沸,呼声震天,竟没被影响到。 白芷示意公孙景上前,低声问道:“今晨一早,侯爷可是带人去了那里?” 虽说军政分开,但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必然不是一般规模的行动,公孙景这个文官体系最高长官多多少少会事先得到一点风声的。 果不其然,公孙景点点头,原原本本的回答道:“前几日修路时发现沙匪踪迹,为防后患,侯爷与微臣设了一计,顺藤摸瓜,早已查清敌人老巢。今日一早,侯爷便点了七千人马,亲自前去剿匪。” 七千人马?!到底是何等规模的匪盗,竟能引得这般兵力出动! 白芷到没怪他们不事先跟自己通气,只是眉头微蹙,面带忧色的问道:“他们带火器了吗?” 公孙景摇头,面色同样不大好看。 因是这几年刚起来的沙匪,人数也不算太多,武器装备都颇一般,且那老巢也是平地摊开,火器进攻并无奇效,故而未带。 白芷缓缓吐了口气,道:“既如此,那就是沙匪的火器,之前你们可曾探得?” 公孙景面色微白,一撩袍子,直接跪下请罪:“微臣探查不利,请郡主降罪。” 周围众人都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见知府大人竟当众跪下了,直觉有大事发生,本能的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 “大人请起,”白芷亲自将他扶起,微微叹了口气,道,“不必自责,此事怪不得你,探查一事,本不归你管。” 公孙景起身之后,先瞧了瞧白芷看不出喜怒的神色,这才道:“郡主不必过分忧心,侯爷同顾将军均是身经百战的绝世猛将,所带兵士亦骁勇善战,且对方不过一千之众,侯爷却一反常态的带了近七千人马,恐怕早有预料。”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不久前还不时传出放声大笑的建筑群此刻已然面目全非, 残缺的肢体随处可见,殷红的血液喷满土墙, 还有许多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吸饱了的墙体缓缓下滑,在墙根儿汇成一洼,然后迅速渗入干涸的沙土之中消失不见了。 身穿大禄军服的将士们正仔细搜索, 一来进一步确认死亡情况,半死不活的再补一刀;瞧着还颇有生机的, 便捉出来, 回头看能不能审讯出点儿内幕。 黑红的火焰在散落一地的残骸与碎片中燃烧, 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味。 这是战场特有的味道。 “伤亡情况统计出来了吗?”牧归崖抓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边走边看,几个副将和侍卫都簇拥在他周围, 保持警惕盯着四周。 顾青接过水囊狠灌一口,随手抹了抹嘴角,说:“伤了十七个,都是皮外伤, 倒不大要紧,无人阵亡。” 喘了几口气之后,他又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问道:“侯爷,您怎么知道他们有埋伏?”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牧归崖摇了摇头,往前走了几步, 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锵之声, 他抬手指了指空旷的四周, “可你看此地地形地貌,一览无余,因土质松软,沙土居多,既不可能有沟通外界逃生的地道,也藏不住大型反攻器械,方才我军三路夹击,他们唯有正面对抗才有突围的可能。然而他们既没有正面突破,也不向后方深山逃逸,这无疑十分反常,我便大胆猜测他们必然有什么后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 顾青等人听后连连点头,“所以侯爷您才命人先滚落山石,又令重弩手上阵,浇了火油,用火强攻?” “不错,”牧归崖点头,神色却并不多么轻松,“不过先前我只以为是陷马阵,拒马索之类机关,用力撞击之后必然露出破绽,火攻亦可烧毁,我军随后可绕过,却不曾想到竟然是轰天雷!” 而像此等威力巨大的火器,各国都严格把控,制造的技术难度极高不说,此地也甚难取得一应所需要的原材料,便是有,也不可能有这么多! 其中必然有蹊跷。 三轮火箭下去,果然露了马脚,只是却不是牧归崖预料中的火光和土坑,竟然是连成一串的大爆炸! 东北方的轰天雷先被引燃,紧接着便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从他们冲锋阵前一直炸到沙匪老巢所在的堡垒前方,将中间一大片空地都炸的坑坑洼洼。 这些人心思实在歹毒,不仅埋了轰天雷,而且在轰天雷的旁边又加了许多尖锐的石块、铁钉和铅片,在巨大的爆炸威力下,这些碎片也足以取人性命。 幸亏牧归崖因觉出蹊跷,命令大军原地待命,故而只有位置比较靠前的冲锋小队被爆炸引发的碎片打伤,并无惨烈伤亡。 若是他不管不顾,直接率众冲锋,且不说以他一马当先的风格,他堂堂安定侯和其它几个高级将领,连同后面的七千人,今儿都要折了大半在这里! 原本的压轴戏轰天雷阵说没就没了,一众沙匪这才慌了手脚,眼见着不是对手,竟拖出了五个人来,说这是大禄的百姓,如果他们强攻就要将这几个无辜百姓杀死。 他们确实等到了大军暂停,然而却无法从牧归崖脸上分辨出期望中的紧张和忌讳。 “若我不管,你们又如何?” 他就这么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背上,一身明光铠在阳光下折射出晦暗的光泽,眨眼间似乎有血色流转,旁边一面“牧”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虎头宝盔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虽尚未蓄须,可那眼神那样冰冷,语气那样淡漠…… 沙匪头子本能的打了个哆嗦,这个人,这张脸,甚至是这个声音,化成灰他们都认的出! 对无数炤戎和大月将士而言,此人形同地狱中前来勾魂索命的使者,就是那活生生的罗刹!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面上却努力摆出一副强硬姿态:“如若不然,我,我便要杀了他们!” 他不敢再与牧归崖对视,只是有些疯狂的挥舞着手中弯刀,抵住人质的脖子,嘶吼道:“都将马匹留下,原路返回,再也不许过来!” 被他勒住的是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女郎,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仍难掩容颜娇媚艳丽,她当即惊呼出声,又泪水涟涟的对着大军乞求道:“将军,救救我,救救我!就听他们的吧!” 她本就生的极美,此刻又是一副柔弱无骨,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必然会生出怜爱之心。 可惜的是,在场一众将士都是见多了生死的,只想讨个本分老实能干的婆娘过日子,哪里会被轻易迷惑! 莫说牧归崖,就是顾青都被气笑了,当即反问道:“你可听清了他们的条件?留下马匹,我等如何回去?任由他们追杀不成?!” 那女郎一愣,随即继续结结巴巴的说:“这,将军,你们都是打仗的,自然不怕的,是不是?” 可去你娘的吧! 顾青一点儿不怜香惜玉的冲她翻了个白眼,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下一刻,就见牧归崖高高的举起长枪,冷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冲锋!” 于是,血流成河。 今儿跟着出来的一共有三个副将,除了顾青之外,另外两员小将都是这两年刚提拔起来的,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在没仗打的大环境下尽可能的磨练他们。 一个叫佟嘉的,今年才十九,武艺过人,胆量出众,就是不大喜欢自己想事儿,特别爱追着牧归崖问东问西,这会儿又来了。 “侯爷,才刚咱们为什么不救那几个百姓?” 牧归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环顾四周,见大家正在秩序井然地打扫战场,这才问另一个副将肖经,“你也是这么想的?” 肖经挠了挠头,憨憨一笑,满是黑灰的脸上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只听侯爷的,侯爷,怎么说我就怎么打,反正一定有道理。” 说的大家都笑了。 顾青抬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马屁精!” 牧归崖摇摇头,带着大家往战场中央走去,边走边说:“老实说,有可能误杀,可我耽搁不起,也冒不起这个风险。”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女子虽然哭哭啼啼,可肤色白皙,衣裳整洁,眼神清澈而坚定,若当真是人质,如何会是那般模样?” 一提到那女子,众人都一阵腻味,那等不知感恩,只将旁人的牺牲当做理所应当的……说句不好听的,谁爱去救谁去! “根据线报这伙沙匪再次盘踞已达三四、年之久,对于大禄的风土人情都颇有研究,派出几个人伪装大禄百姓再简单不过。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真的是大禄百姓,可难道大禄朝没有坏人了么?又或许天长日久,他们早已被匪贼同化……” “且不说过去几年中各地频频战争,人员籍贯难以核实,我们又如何断定他们是不是奸细?若将他们带回去,岂不是埋了一颗轰天雷在身边?无事倒也罢了,一旦有事便是天翻地覆的大事。西望府能有今日太平颇为不易,我决不能重新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再一个,战场之上千变万化,若我真受他们钳制,我军上下必然束手束脚,稍不留神就是全军覆没!这些人杀人如麻,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届时伤亡又何止区区五人!五十、五百、五千也未可知。” “百姓无辜,可我手下的将士也同样无辜!他们也是人,也有家有口,也怕疼,也怕死,他们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精锐,我不能叫他们送在这里。” 牧归崖踢开脚下一块带着炤戎图腾的铠甲碎片,长长吐了一口气,“或许那几个百姓会觉得委屈,会怨会恨,若真如此,就来找我吧。” 这些年轻的将士全身心的信任着自己,那么他也必将拼命护他们周全! “侯爷!”正说着,前去清理战场的人回来了,报告道,“已经反复核对过了,所有人员皆在此处,无一遗漏。沙匪剩下十一人活着,七人重伤,未必撑得到回去。五名百姓还剩下两个。” 牧归崖点了点头,冷声道:“既然撑不住,就不要劳动将士们搬运了,也不必浪费药材,就地解决了吧。剩下四人带回去严加审讯,断不可走漏风声!” 百姓还剩两人,却不大好安置,皆因底细不清。 他想了一回,道:“这么着,将那两人且带回去,不许进城,暂时在城外修路民夫的工棚内安置,派人暗中盯梢,再使人慢慢探听底细。等养好身子了,就给他们安排几个不大要紧的活计,西望府不养闲人。” 若是识时务也就罢了,若以怨报德……那就怪不得他掐了威胁的苗头! 来人抱拳去了,顾青三人正要说话,就见又有人来报。 “报!侯爷,发现后院粮仓和藏宝库!” 牧归崖也来了精神,大笑几声,一摆手:“走,忙了大半日,都随我前去瞧瞧!” 藏宝库东西不少,天南海北的都有,里头竟颇有几件寻常人家不能见的宝物,其中尤以一颗婴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最为引人注目。 顾青先过去抄起来看了一回,又对牧归崖笑道:“这玩意儿好,侯爷便带回去送与郡主吧!” “正是,”肖经与佟嘉也笑道,“今儿正巧是七夕哩。” 牧归崖倒也不推辞,拿在掌中细看一回,点点头收了。 这原是军中规矩,因底层士兵俸禄本就不高,承担风险却大,多分给些钱财好歹叫人安慰。故而但凡将士们在外打仗,对所获物资都能得一份,本也是为了鼓舞士气。 只不过旁的将军手下将士可能只分得两三成,统帅本人独占两三成,下剩的才上缴国库。但牧归崖却素来大方,又护短的很,往往只取一成,反叫手下将士拿了大头,众人越发诚心投靠。 除了那夜明珠之外,另还有不少金玉珠宝,都胡乱堆在一处,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尤其在看到几块婴孩佩戴的长命锁和小项圈儿之后,众人更是怒火中烧,气的眼睛都红了。 顾青骂道:“不过起来几年,竟就收敛如此多财物,还不知杀害多少性命,真是些畜生!” 众人又去看了粮仓,牧归崖特意留心了其中粮食品种,抓了几把细细观察,然后印证心中猜测。 这些粮食都非陈粮,且品种统一,绝不可能是四处借粮或是沿途打劫得来的! 若果然如此,很可能这帮沙匪背后站着靠山! 想到这里,牧归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沉声道:“传我命令,将那几名沙匪严加看管,不许他们自尽,也务必要提防外头的人灭口!务必从他们口中挖出背后支持者。” 顾青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侯爷的意思是……” “不错,”牧归崖点点头,“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完,他又招呼人来登记,“这些财宝照例分成三份,该怎么分你们都懂,不必我再教导了吧?粮食一粒不许动,统统运回去!” 今儿这一趟果然没白跑,不仅有可能铲除隐患,还得了这样一大批粮食,可解西望府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牧归崖又留下两千人马,一来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二来也防止各路心思不纯的人死灰复燃,这才率部众打道回府。 等重新回到西望府境内已经天色擦黑,城外正军民同乐,一座座篝火带着火星直冲天际,歌声、欢笑声几里开外都听得见。 奔波一天的将士们看到这副情景,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是谁先看到的,这一声喊仿佛开了开关,各式各样的带着欢喜和期盼的声响此起彼伏。 许多人都放下正在进行的耍乐,纷纷朝着这边跑来,手中还擎着各色吃食、酒水,拼命往将士们手中塞去。 旁人倒罢了,都是边城生活的百姓,这般情景并非头一回,可公孙景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整个人都被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席卷,几乎动弹不得。 箪食壶浆,他曾不止一次的从书中读到过,可只有亲眼目睹,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纯粹而炽烈的情感给你带来的冲击。 将士们的袍甲上都沾了血迹,身上满是血污和汗臭,可没人嫌弃!都紧紧簇拥在他们周围,马队根本走不动。 直到看见了活生生的人,白芷提了一天的心才好歹放回肚子里。 一支铁军自夜幕中缓缓驶来,越走越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迎着不断升腾的火光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打头的一个正是牧归崖。 她顾不上等众随从,自己先就快步迎上去。 众人见是她来了,都自发停下拥挤的动作,纷纷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很快,白芷就到了近前,跟高坐马背的牧归崖相视一笑,原本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为一句问候:“回来了?” 牧归崖也笑了,点点头:“回来了。” 说完,他便翻身下马,竟当着众人的面抱住她,然后用力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这样的举动在如今的时代无疑大胆极了。 现场先是一静,既然迸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顾青他们都在马背上起哄,一个接一个的打呼哨,又呜哩哇啦的叫好,闹得不可开交。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夜已深, 牧归崖飞快的跟公孙景交接,将缴获物资一一入库之后,也没有回去换衣服,只是简单的洗了手擦了脸, 就重新回到了广场之上。 天黑透了,可是真正的重头戏, 却才刚刚开始。 有嗓子好的唱曲人大声唱着有关于男女婚恋的歌谣,许多年轻人, 要么早已相互有意,要么今儿看了顺眼, 便都借机走到一处, 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 这是白芷和牧归崖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七夕,内心便格外珍视一些,在他回来之前还偷偷的拿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容妆,并悄悄的补了补口脂。 平安和吉祥见了都忍不住打趣道:“郡主不必担忧, 您天生丽质,怎么样都好看,侯爷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个!” 白芷面上微红,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了她们一眼,又抬手拢了拢头发。 即便是相同的节日,边关人民的庆祝方式也与中原大不相同。 因本地干燥多风,稍有不慎就有引发火灾的危险, 故而放孔明灯的活动被改成了在一个石柱上放置特制的莲花型蜡烛。 远远看去便如无数星光浮动在半空之中, 随着夜风不断晃动摇曳, 十分好看。 放置莲花的大多数还未定人家的单身男女,他们往往借此表达自己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或是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有什么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借此机会偷偷刻在蜡烛底盘上。等到蜡烛烧光,便预示着他们的心愿已经升上天宫,被一众神仙知晓,终有实现的一日。 不过最容易调动起全体军民情绪的,还要数更加震撼,更加壮丽的火流星。 所谓的火流星,其实也是球戏的一种,取硬木疙瘩雕琢成圆球形,于上面钻孔,塞入沾了火油的稻草或是细树枝,然后点燃的瞬间猛力击出! 伴随着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那木球瞬间便被火焰包围,带着破空之声飞快的划破天际,冲入远方漆黑的夜幕,恰似一颗耀眼的流星。 火流星好看,可也不是谁都能打的。 一来这玩意儿技术要求比较高,需要胆识过人眼疾手快。 二来须得击球者臂力过人,滑出的弧度越长越优美,则越好看。 第三个,便是因具有一定的潜在危险性,击球者需保证火球准确的落入预先划定的范围,以避免火灾。 所以经过层层选拔之后,最终能够担任击球手的无一不是身强体健的精壮汉子,对这份每逢重大节日才能展示一番的活,他们都十分珍惜,也倍感骄傲。 今儿上阵的也是两位历经重重考验才脱颖而出的击球手。 他们都裹着鲜红的头巾,用布条缠住腕子,穿着簇新的褂子,踩着崭新的靴子,在万众瞩目中一步步走上台去。 依旧穿着铠甲的牧归崖穿过重重人群,径直过来拉住白芷的手,笑道:“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白芷笑了一声,果然随他去了。 他们都是名牌上的人物,自然有专门的高台,本不必同众人挤在一处,所到之处也都人人自觉闪避,并不拥挤。 可牧归崖却始终都不曾放开她的手,另一条胳膊也虚虚环在她身后,全身心的表现出了守护者应有的姿态。 白芷十分受用,虽然她知道自己无意超群,根本不必担心这点潜在的危害,但还是心安理得,又心满意足的享受着来自对方的保护。 因牧归崖素来忙得很,也就是公孙景来了之后,他才逐渐松快了些,可饶是这么着,冠军侯与忠义郡主同时出现在外头的时候也少的很。 今儿两位贵人不仅同时出现,而且毫不避讳,举止亲昵,着实应了今儿七夕的名头。 见他不光文成武就,难得竟还这般温柔体贴,许多怀春少女纷纷红了脸,止不住的盯着他瞧,然后就在心中暗暗规划自己对于未来夫君的构想。 若是他们也能得一男子这般爱护,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 “砰!” 第一颗火流星飞了出去,在夜幕中飞得又高又远,乍一看,仿佛一条活灵活现的火龙! “好!”众人纷纷鼓掌叫好,白芷和牧归崖也由衷赞叹。 紧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最后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竟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其壮丽美观令人摒气凝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真漂亮呀!”白芷看的有些出神。 “喜欢我就年年陪你看。”牧归崖笑道,“改明儿得空我也练一练,没准儿,过两年也能得个击球手的角儿!” 白芷噗嗤笑出声,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热情,便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好,我等着。” 火流星结束之后,七夕夜晚的庆祝活动基本到了尾声,开始有熬不住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 牧归崖又郑重叮嘱一遍,吩咐负责清扫的人一定要看好了,断然不能失火,这才带着白芷往回走。 殊不知他们两个人在前面有说有笑,羡煞无数人。 呼二爷忽然叹了一声,由衷感慨道:“真好啊!速来只知侯爷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原来私底下竟也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 “眼热了?”话音未落,顾青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笑嘻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道,“若你羡慕,我也拉着你的手,如何?” 谁知呼二爷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用力瞪了他一眼,又似乎很不解气的往他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这才转头跑掉了。 顾青疼得原地跳脚,百思不得其解的望着前面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道:“这是什么事儿?我说拉着她怎么也不愿意?” “傻子,”憋了一天气的裴如实终于等到了看他笑话的机会,摇头大笑道,“女孩家总是矜持一些的,你若想,就直接动手拉呗,还说个什么劲呢?难不成要让人家姑娘说好?” 说完,就有些幸灾乐祸的摇了摇头,哼着小曲走了,留下顾青一人站在原地干瞪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青才脸红脖子粗的扯着嗓子,冲他的背影吆喝道:“你少得瑟,老子好歹还有个姑娘的手可以拉,你身边连个母的都没有!” 直到回去的路上,白芷才抽空问了问牧归崖今日的经过,听到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最后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笑道:“侯爷到底是有经验的。” 牧归崖也笑了,略一拱手,“谢郡主赞誉。” 两人笑了一回,就到了郡主府。 关上大门之后,牧归崖才从身上掏出来白日缴获的夜明珠,“今儿意外得了几样玩意儿,这个倒有趣。夜里摆在床头,半夜起来也便宜,且不晃眼,又不必担忧走水。” 白芷接过来一看,也心生欢喜,不由得拿着细细把玩起来。 就见那夜明珠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莹润有光,越到暗处光芒越盛,可始终温润,并不晃眼,果然适合夜里用。 白牧两家虽然豪富,可似此等宝物也不多见,这也从侧面进一步印证了牧归崖的猜测:那伙沙匪绝对不是无本之木。 见她果然喜欢,牧归崖越发高兴,又说:“若果然刺眼了,可取一薄纱覆盖……”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白芷才想起来自己要送给对方的礼物,忙小心的将夜明珠放置到床边的一座玉台之上,然后亲自去捧了一柄匕首出来。 “此物乃是祖父当年请高人打造,未尝得一败绩,迄今杀敌无数,如今我把它转赠于你,愿日后旌旗不倒,常胜无敌!” 牧归崖听得心神激荡,再低头看那匕首,虽无太多纹饰,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有些不打眼,可当他捏在手中,缓缓拔刀出鞘,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无形的寒意和杀气。 “真乃宝刃!”他赞不绝口。 听他这般夸赞,白芷也觉得余有荣焉,又给他讲述了许多祖父的事迹,时间便飞逝而过。 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外面梆子就响了,平安进来换蜡烛,也轻声提醒道:“郡主,侯爷已是三更了,二位也早点歇息吧。” 这么快?! 牧归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匕首安置好,便对白芷道:“夜已深了,你我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白芷点点头,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心底终究有些失落。 诚然,自己送了匕首,可对方也送了自己夜明珠。 但真要说起来,这匕首是自己好容易才想到的,觉得最适合的礼物,但那夜明珠却是今日他去攻打沙匪缴获的战利品,不过是临时起意,单单这份心思和诚意上就差了许多。 难不成,之前她真的一点儿都没给自己准备过礼物? 白芷只顾一个人发愣,却完全没注意到牧归崖趁她净面的当儿出去了一趟,又飞快的回来了,怀里还抱着挺大一个物件。 一众侍卫、婢女瞧见他的动作,不由得惊讶万分,然后纷纷忍笑。 瞧着侯爷多么稳重又独当一面的人,竟然有这样调皮的心思。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白芷洗完了脸,胡乱擦了擦面,转身去梳妆台那头摘首饰,结果一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了背后的情况,不由得呀了一声。 “这,这是?!” 她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盯着牧归崖身前约么半人来高的木雕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 就见那木雕乃是一人骑着烈马扬手击球的模样,虽然比起专业匠人的作品稍嫌粗糙,底部更是一块实木基座,上面还清晰地残留着刀刻的痕迹。但雕刻之人显然十分用心,一人一马都雕刻的活灵活现,形神兼备。 尤其是那骑马的女郎神采飞扬,裙角翻飞,一双眸子之中仿佛有光芒流转,击球的动作传神极了,仿佛下一刻,那粘在杆头的小球便会破空而出。 “喜欢吗?”见她久久不说话,头一回拿木雕送礼的牧归崖还有些紧张。 “太喜欢了!”白芷笑道,说话时还在转来转去的看,越看越觉得称心如意。 又抬头问他:“你什么时候竟有此等本事,我怎么不知道?” 牧归崖挑了挑眉,难掩得意的道:“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在外征战的日子十分清苦,虽然不是每天都要打仗,可即便有时间也哪都去不了,久而久之,将士们都会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不然这枯燥寂寞的边关日子简直能把个好人给逼疯了。 牧归崖带的兵里面有一个原先是木匠,偶尔大军休息时便会随地捡拾一些枯树枝、树根,雕刻家中亲人的小相,聊作思念。他见了之后也觉得有趣,便跟着学起来。 那个教他做木雕的老兵早在三年前就阵亡了,而牧归崖还活着,并且木雕的手艺也已青出于蓝。 打从看见这座木雕起,白芷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抬头看向牧归崖的眼神说不清的温柔,水汪汪的,搔的他的心尖都痒了。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牧归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虽然今日滴酒未沾。 如若不然,他怎的就觉得有些头晕呢?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将白芷轻轻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面颊,“才刚没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伤心了吧?” 被人戳破心思的白芷倒没想着掩盖,点点头,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点点距离,哼哼道:“这么点。” 牧归崖失笑。 白芷哼了声,“谁让你故意哄我?如今你也跟着顾青学坏了。” 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只要牧归崖在身边,她就是一种全然放松的状态,此刻的抱怨也软乎乎的,简直就像是撒娇。 牧归崖的脊背都麻了,哈哈一笑,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床边,“我还有更坏的呢!” 白芷低低惊呼一声,本能的抱住了他的脖子,下一刻干脆张嘴,不轻不重的咬了他的耳朵一口。 牧归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都绷紧了,同时感到一股火气从下腹猛地窜上来。 他哑着嗓子开口,两只眼睛微微泛红,“这火点起来,可就灭不了了。” 白芷眨眨眼,忽然笑了,竟又咬了下他的耳垂,然后在他耳畔轻声道:“傻子,灭不了,就烧着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转眼进了腊月,西北风呼呼的刮, 关上门窗都能听见外面呜呜咽咽的。而屋里却都通了地龙, 烧的暖融融的, 叫人越发懒得动弹。 六月份开始修路, 紧赶慢赶的,总算在十一月底竣工,成功连接西望府和东邻省府,将往开封去的时间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同时,也开始蠢蠢欲动,琢磨等来日攒几个钱, 也能去开封走走了。 路面一色青石板, 车马人走上去都嗖嗖的, 平坦极了,舒服得很。这都是附近山上就地开采的原料, 不过添些工夫打磨罢了,花费并不多。 中间每隔一百二十里设一站,每站十三人, 由退伍和在编将士两部分组成, 只要是民用, 关键时候也可军用。 打从修路开始,白芷就联络刘夫人和呼尔葉相对有号召力的女性,又请了暂时一身轻的林青云帮忙从中协调, 成立了一个民间商会, 将西望府本地唯二特产;皮子和雪参、雪莲等珍贵药材收购起来, 然后由本地新选出的陆路快递员统一送往开封,在当地的牧家商号出售。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从买家直接到卖家,没有什么二道贩子赚差价,百姓挣得就更多了,而且也没有上当受骗的可能。 原本听说西望府修了路,好多往关外跑惯了的商人还抱着大赚一笔的念头往这里来,哪成想到了一问才知道,感情人家也学精了! 虽说大禄也有许多人精通狩猎和硝皮子,但到底不如大月这类游牧民族。那些人简直得天独厚,恨不得不会走路就会骑射,又将经验代代相传,自然更为出色。 毕竟眼下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世道,如今既然他们两面环山,一面不久的将来就极有可能重焕生机的草原,还得因地制宜,精修狩猎放牧的好。 白芷同众人商议一回,决定将统筹、联络大月那头的事儿交于呼尔葉做,而原籍大禄的百姓们也不能落后,擅长耕种的便继续耕种,不擅长耕种的,则请了些擅长骑射的退伍老兵做教授,在书院内□□授。 书院十月份就起来了,由公孙景这个正经的状元郎取名题字:西关书院。 西关书院内设多个分院:最开始的启蒙并不分科,启蒙结束后则分为科举、木工、石匠、医科、骑射、女红等多个学科,分散发展,全面开花,最终目的就是让大家都能有维持生活的一技之长。 先前还有不少人对男女共处一室学习这件事颇有微词,觉得不光伤风败俗,还完全是浪费资源。 女子么,本就该老实在家做活,日后相夫教子不是么?怎的好好的黄花闺女偏要去与男人们挤在一处! 结果书院开学不过短短一月,在城内外告示栏里公开的第一张成绩单就令人大吃一惊,着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成绩分为甲乙丙三等,甲等最优,而除了木匠、石匠这些基本上没有女子学习的科目外,其余科目中甲等者女子皆占半数以上!就连科举也仅仅略逊色一筹,可也足足占了三成之多! 对此结果,饶是白芷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等这一刻真的到来,也不觉心神激荡。 旁人更不必提,几乎掀起了惊涛骇浪,公孙景这个知府兼院长更是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眼神复杂的盯着榜单,幽幽道:“可喜,可怜,可叹!” 所喜者,不外乎女子竟也有这般优异成绩,足可见她们的心胸抱负和聪明智慧; 所怜者,则是过去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她们竟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与男人们公平竞争,不知埋没多少人才; 而所叹者,却是即便她们再如何优秀,短时间内,科举大门仍旧不会为她们打开,何其不公! 经此一役,西关书院的女学生们一战成名,不光西望府、北延府两地广为流传,甚至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也听到了风声。 毕竟是开启民智的好事,圣人为此还特意下旨嘉奖,又单独表扬了公孙景的政绩。 圣人一表态,整件事更如长翅膀一般传遍天下,朝野之中也议论纷纷。 下朝回家的杜笙特意去找了父亲杜文,感慨道:“那小子果然不错。” 杜文如今须发皆白,可因寒门出身,后来又注重保养,身子骨倒还硬朗,思维也清晰。 听了这话,端着茶盏的他便呵呵笑了几声,不紧不慢的啜了一口才轻飘飘道:“那小子固然不错,可依我之见,此事未必是他的主意。” 杜笙一愣,追问道:“父亲此话作何解?” 杜文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缓缓踱了两步,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之中,幽幽道:“公孙景生于江南公孙家,虽旷达不羁,可颇重礼法规矩,哪里是会提倡男女同学之人!” 杜笙想了一回,倒也是。 “那以父亲之见,是何人所为?胆量着实惊人。” 现下天下虽女学盛行,但男女同学却没有先例,此人一力推动,自然承担了无比风险和压力。也就是如今成了,若是不成,只怕外头的口水都能将他淹死! 杜文缓缓眨了眨眼,活动下胳膊腿儿,半真半假的叹道:“到底老了,如今我精神头儿也短,并不大管这些事。” 见他似乎不愿多说,杜笙应了声是,垂首伺候着。 过了会儿,杜文催他家去,到了院中才道:“你也有日子没去你姑姑、姑父家了吧?明儿休沐,就出城去瞧瞧吧。” 他的妹子杜瑕嫁了牧清寒为妻,后育有两子一女,如今两个儿子如今也都交了实权,挂着高高的虚名儿在朝中做官,无事不得擅离京城;女儿也远嫁江南,只剩下他们两个老来伴儿,如今一年到头都住在城郊庄子里,远离纷争,不问世事,也不许儿子频繁探望,确实保了一家平安,可也着实有些孤单寂寞。 前儿杜瑕托人送信,破天荒的问了孙媳妇白芷的事儿。 两人一辈子的兄妹,很了解彼此的性情,杜文知道这个妹妹如今是恨不得装聋作哑的,连对儿子的关心都只藏在心中。若真要问,恐怕也是孙子居多,又如何会是媳妇? 这么多年下来,每每回想起来,杜文也时常感到惊讶和诧异,觉得自家妹子颇有不凡之处,恐怕是个有来历的,只是对方不说,他也从不刨根究底。 可如今杜瑕却罕见的对一个小辈有了兴趣,还含含糊糊的说觉得投缘……只怕也是觉察出了什么。 杜文爱梅,院中各处满载梅花,不乏明种佳品,这会儿已经开了不少,遒劲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娇花,沁凉的空气中浮动着丝丝幽香。趁着墙角、枝头未化的洁白积雪,越发清净雅致。 杜笙应了,又盯着一支百年树龄的铁杆玉梅唏嘘道:“姑父戎马半生,如今却这般,总叫人有些……” 寒心。 操劳了一辈子了,若非没得选,谁不愿意儿孙绕膝,共享天伦? 可现下,他们却如此这般,实在叫人难受。 便如这梅花,高洁清雅,可绽放时却连片叶子都少见,颤巍巍傲立枝头,何等高处不胜寒,令人感同身受。 杜文轻轻吐了口气,道:“既有所得,必有所失,各人缘法。” 他们家又何尝不是? 几个儿女,如今只有杜笙一人在京,孙子孙女长到十多岁了,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顿了顿,杜文又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哪有常胜的将军?单看公孙家、白家就知道了。如今我杜家虽瞧着赫赫扬扬,可谁知将来如何?凡事不可强求。” 虽然隔得远,可好歹知道各自都过得还不错,也就够了。 杜笙安安静静的听完了,深深一揖,“是,谨遵父亲教诲。” 等行完了礼,他才带了点笑意的说:“前儿下朝遇见安定候了,约莫是订了庞家的女郎,瞧着身子恢复的也不错,也算是三喜临门了。听他的意思,若无意外,打算来年开春就去请旨去西望府瞧瞧呢。” 安定候就是白芷的二哥白菁,因他早年立战功,又逢圣人寿诞,施恩天下,便封了他一个安定候的爵位。 “哦?”到底是一条根儿上的后辈,杜文听了也替他高兴,“也该去瞧瞧了。” 牧归崖镇守西北,等闲不敢妄动,指望他回京探亲是没什么可能的了。但白菁并无实权,又是功臣之后,当初妹子大婚就没能到场,已经令圣人心怀有愧,必然能许的。 杜笙也是这个想法,又说:“想必姑父也甚是思念,届时牧家或许也有人随行。” 杜文点点头,小心的摆弄了一回梅花,又凑上去嗅了嗅:“倒也无妨。” 如今除了牧归崖之外,牧家哪里还有手握大权的?圣人便是小心眼儿,也不至于此。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自从呼尔葉被任命为大月皮子生意的总联络人之后,周围人反应不一, 而她也终于体会到了向往已久的权势的快/ 感。 她的堂哥自然是十分不悦的, 先是冷嘲热讽, 说姑娘家根本做不来这样的活计,又说什么自己愿意帮忙分担,不过是拐着弯的想劝她把这活儿让出去。 可呼尔葉等这种大展拳脚的机会等的望眼欲穿,怎么可能会听他的?哪怕一开始做起来确实不容易, 也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仅仅一个月时间就硬是累掉了五六斤肉。 然而成果十分喜人。 本来大月因一时贪念与炤戎联合对抗大禄,结果反倒成了败家之犬,中原百姓就对这几国人十分不待见。每每有商人来这边收购皮子时, 也故意压价,只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敢怒不敢言。 须知大月本就是游牧民族, 百姓以牧羊放马为生, 并定时打猎。可如今草原都毁于战火, 没个三五年不可能恢复元气, 他们又不擅长耕种, 剩下的唯一谋生途径也就是打猎贩卖皮子,用剩下的肉去交换粮食。 结果偏偏皮子又一再被人压价! 可如今情况大大不同了,呼尔葉已经得了郡主的青睐,因着这层关系, 他们的皮子跟大禄人一般价格收购, 只分品质好坏, 不论关系远近。 同样一张皮子,或许往年被压价不过区区30两,而今年就能卖到50两!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银子更能使人投诚! 这质的飞跃,让百姓扎扎实实得到了甜头。他们也不傻,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于是对呼尔葉都热情而尊敬起来。许多人私下还偷偷议论呢,若能一直这么下去,族里出个女长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都是相对次要的,更关键的是,当他们的第一批皮子被以一个双方都很满意的价格统一送往开封后,二长老好像也头一次发现了这个孙女的闪光点,对她空前和颜悦色。 前儿族里讨论要事,呼尔葉竟破天荒的被留下了。讨论过程中,二长老还很和善的问了她的意见,令一众堂哥表哥恨得牙根痒痒。 他们原先倚仗的不过是自己的男儿身,并没将这个妹子放在眼里。可现如今她另辟蹊径,异军突起,大有后发先至之意,着实令他们如坐针毡。 隔三差五的,二长老还会主动叫了呼尔葉过去嘘寒问暖,又旁敲侧击的问她一些侯爷和郡主的事情,打听他们对于大月态度和政策的变化。 呼尔葉虽然渴望权势,渴望展示自己,但她不是尝点甜头就头脑发热的人。因此,不管二长老如何问,她也只是挑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搪塞。 时候久了,二长老也觉察出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但如今呼尔葉俨然已经成了一条沟通大月和大禄之间亲密往来的不可或缺的坚实桥梁,郡主和侯爷又对她展现了空前的肯定和希望,便是大月内部再如何不乐意也不得不重视。 这日一大早就下起了雪,合着阴霾的天空和呼啸的西北风,分外阴冷。 呼尔葉督促着族中女孩们抓紧学习,争取年前的几次考核中再创佳绩。 虽然前两回的考核中,女子成绩突出者甚众,然而除了骑射之外,基本上没有大月什么事儿,这无疑令呼尔葉分外焦急。 见她又督促,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就忍不住道:“我们哪里比得上他们?好多人汉话都说不利索哩,还要去做什么干啊湿啊的,我们已连着几晚上睡不着了。” 呼尔葉也很理解的叹了口气,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劝说。 “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来日还不知如何呢。从前你们总抱怨无人重视,羡慕中原女子能写字画画,如今有人正经教授了,怎么又这样沮丧?” 众人一阵沉默,有个更小一点的姑娘突然忍不住问道:“呼尔葉,从今往后,是不是真的没有大月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大小孩子们都纷纷看过来,有些心思敏感的已经红了眼眶。 她们族中那些刚开始学话没几年的小孩子也都被送去西关书院,而里面的先生全都是汉人,教的也是汉人的文化。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年,恐怕那些小的连大月的话都不会说了。 饶是外头的人带他们再好,哪里有自己家自在亲近呢? 可是偏偏他们回不去了。 呼尔葉没回答。 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呢,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吗? 左右就是上头掌权者脑子不清楚,结果连累了一国百姓! 因无意中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呼尔葉的心情也不免有些沉重,可面上仍旧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死死压在心底,胡乱用了一些午饭就往郡主府来了。 她特地换了一身干净整齐却略显低调的衣裳,手里还拎着两块火红的狐狸皮,见了白芷之后就献宝似的送上去,笑靥如花道:“郡主姐姐,可巧我们族里有人打了好皮子。我们琢磨着,与其送到开封去卖与旁人倒白瞎了,还不如送与郡主您呢!您肤色白皙,气质出众,穿着必然比谁都好看。” 只从那包袱缝里露出的一丝皮毛,就能看出这两块狐狸皮细密厚实,必然是难得的上上品,若放到开封,没有1000两银子都不好意思问。 白芷知道如今大月人正指望皮子过活,且冬日更容易出高价,便笑着推脱道:“即使如此,佳品又何苦给我?换了钱才好过日子。再说我库中也有许多皮子呢,并不缺。” “郡主姐姐这说的哪里话?”呼尔葉接道,“便是您不缺,难不成他们不能送了不成?好歹是一番心意,您与侯爷这般照拂,-他们也没旁的好拿出手的,推脱了倒叫他们心里难受。” 顿了顿又说:“再说如今托您和侯爷的福,路也修好了,每年也有固定的路子销货,指不定要多挣多少银子呢!谁就真缺了这两块皮子过不了日子不成?” 掌管一方土地的官员逢年过节收到下头孝敬本是常事,见呼尔葉这样坚持,白芷倒真不好推脱了。 她想了一回,到底点点头:“罢了,盛情难却。若我一味不要,倒寒了他们的心。” 说着就叫了吉祥来:“替我好生收着,回头做件小袄穿。” 吉祥哎了一声,小心的捧着下去了。呼尔葉这才开心的笑了。 同上面的人打交道就是如此,人家有心提拔你,你也得知道感恩,有所回报,不然便成了那忘恩负义的畜牲了。 等平安下去了,呼尔葉又难掩兴奋的说:“年底就是族中的祭祀大典了,郡主姐姐,你猜怎么着?爷爷跟我说了,要我一同出席呢!” 也难怪她这般喜形于色。 大月上下都信奉宗教,每年的祭祀大典都是最隆重的大事,而自从立国以来就从没有女性出席正式典礼的先例! 白芷一听也是又惊又喜,忙放下手中茶盏,诚心恭喜道:“这可真是熬出头了,往后必然会更好的。” 呼尔葉嘻嘻一笑,拉着她的手道:“这可多亏了你们呢!你是没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那堂哥的脸简直比地上的泥都黑。” 说完,呼尔葉便痛快的大笑起来。 “这样的好事,你又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该有所表示,”白芷又招呼道,“平安,你去取我那牡丹花开镶红宝石的镯子来。” 呼尔葉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要拿给她做好彩头,忙推辞不感受。 不多时,平安果然举着一个锦盒过来了,当面打开来一看,就见里面沉甸甸一对金灿灿的镯子,上头雕刻的富贵牡丹十分精细,花纹间隔又以黄豆大小的红宝石做点缀,名贵极了,也好看极了。 看了之后,呼尔葉更加惶恐,这样精巧的一对镯子,她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收了,若放到外头去,不知道值多少张狐狸皮! 白芷却不以为意的说:“再好也不过一对镯子,才刚你叫我不必见外,这会儿怎么自己又这样了呢?你若当真,不要我可就生气了。” 说完就直接拉起呼尔葉的手,取了镯子轻轻套到她的手腕上,又端详一番,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果然好看。” 呼尔葉明艳中透着几分野性,是个张扬美人,这样隆重的镯子竟也压得住。 事已至此,呼尔葉再推辞就不像话了,当即欢欢喜喜的道了谢,捧着看了又看。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来报:“京城二爷来信!” 白芷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连声道:“赶紧送进来。” 门外等候的信使立刻进来请安,就见他头上和两件肩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花,显然是掸过之后又飘上的,可见外面雪势之大。 白芷和颜悦色的问了几句,又亲自赏了银子,叫人带他去小厅喝茶。 呼尔葉见状忙起身告辞,白芷也不虚留,端茶送客之后便拆了信。 正看着,牧归崖已经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进门就问:“那小姑娘又来了?” 白芷嗯了声,暂且放下信,亲自走上前去替他掸去肩头雪花,又捧了热茶与他:“外头这样冷,且先吃杯姜枣茶,驱驱寒气。” 又道:“也是个知道感恩的。才刚送了两张火狐狸皮来,比你原先搜罗就给我做斗篷的也差不大哪儿去了。” 牧归崖点点头,“倒是个有良心的。” 说着便拉白芷进去坐下。 白芷问:“京里来的,人安顿下了?” 几个月前,牧归崖带人铲除一伙沙匪,审讯一番之后果然应了他的猜测,背后之人并非等闲。牧归崖又派人出去暗中盯着,果然发现许多蛛丝马迹。 然而最令他感到愤怒的,却是种种证据竟指向朝中某位大臣!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他这个冠军侯能够一力做主的了。而且一旦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人反咬一口。 事关重大,他与公孙景简单的商议之后,就联名给朝廷上了折子,请钦差大人亲自到此督办。 这么一来,就相当于他们把皮球踢给了朝廷,以后办好办坏都不与他们相干。 牧归崖应道:“住下了,听说风评不错,瞧着也是个兢兢业业办实事的模样。” 说完又吐了口气笑道:“快过年了,我正好将肩头担子丢一丢,也好同你安安静静的守个岁。” 说的两人都笑了。 笑过之后,白芷这才取了信递与他看,说:“当真是双喜临门呢。二哥恢复的差不多了,也订了亲,说是四月份就要启程来这边看咱们呢。保不齐,到时候你家也会有人跟着。” “当真?!”听了这个消息,牧归崖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他已多年没与家人团聚过了,不是不想,只是如今他的地位敏感,等闲不得挪动。而家人无故又不得擅离京城,想要团聚也只得在午夜梦回。 牧归崖拿着那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边看边与白芷讨论各种细节:“二哥说后头还有送东西的人,这边已经修好了路,若不遇到大风雪,估计一月中就能到了。还特别提到祖母送了你几件首饰呢,也在路上还有各类衣料,这倒稀罕的紧了。” 牧家子孙后代不少,可牧清寒和杜瑕这对老祖宗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便是嫡长子嫡长孙,也并未表现出多么大的优待,向来是任人唯贤,更别提单独提到某个儿媳妇孙媳妇。 可这回她却明确地表达了对白芷的倾向,自然铃木圭亚觉得稀罕。 牧归崖不大清楚个中缘由,可白芷联系前因后果却已隐隐猜到真相:想必是自己的快递事业发展起来之后,这位前辈从中窥到端倪,猜到自己的来历,这才主动示好。 不过这话却不好对牧归崖说,因此她只是笑道:“这就是缘分了。” 牧归崖也笑着点头,“必然如此。” 等看到第三页,却是白菁寥寥数语,又有他们的年例、节礼单子,以及宫中贵人包括圣人太后皇后等赏赐给他们的金银珠宝衣裳首饰单子等,估摸几日后也要启程,或许两边会凑到一起云云…… 转眼到了腊八,牧归崖也就不去军营了,专心陪着媳妇过节。 每逢过节,当家主母便格外忙碌些。白芷不得不起个大早去厨房掌控大局,准备根据各家的实际需求和口味,分几锅熬腊八粥。 接连几日天都不放晴,要么下雪,要么阴天,因此格外冷些。 府中上下都发了新的棉袍,白芷也是里头一层羽绒轻袄,外面罩一层皮袄,这才觉得能出门。不然不过一会儿,感觉腮都能给冻掉了。 她一进厨房,一群人便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十分惶恐地道:“郡主,您乃千金之躯,如何到了这里!没得脏了您的眼。要是要个什么,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也就是了,何必亲来?” 白芷叫他们起来,见灶台上一溜排开十来个竹筐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米以及桂圆花生莲子红枣核桃等等,便伸手抓了一把莲子细细的看,见果然上等,这才点点头丢下,又说: “这又有什么?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难不成厨房比战场还吓人了?” 众人就都笑了,“郡主真会玩笑。” 白芷见他们一个个衣裳干净整洁,头发都用布细细的包好了,双手也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儿都剔白了,便满意的点点头说:“如今到了年底,大家也越发的忙了,我知道你们尽心。平安,告诉管家,一直到二月,厨房上下都领双倍的月钱。” 众人一听都喜不自胜,又要纷纷跪下磕头。 郡主和侯爷本就怜老惜贫的,也从不责打下人,除了按月的衣裳和月钱之外,还时常另有赏赐。这本就叫大家感激不已了,哪成想又能得这样的好处。 如今才腊月,一直到二月就相当于一年领了15个月的月钱。而按照郡主她老人家一贯的主张,没准二月过年的时候还要散赏钱呢! 这么想着,众人越发感激不已,暗下决心,务必要将一切事宜都弄的妥妥当当。 “都起来吧,怪冷的,别跪来跪去的,我也不指着这个活,”白芷说道,又叫了厨房管事的来,“今儿腊八,前几日我送来的单子你们可都看过了?断然不能有一丝差错。” 管事的连连点头,郑重道:“郡主放心,小的们都以操练好了,必然不辱使命。” 白芷嗯了声:“得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就在边上瞧瞧。” 她硬要留,众人也不敢撵,只好搬了高背木椅来,上头铺了虎皮,塞了靠垫,请她去上风向干净的地儿坐着。 “林大人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贞姐儿也还小,须得熬得烂烂的。” “公孙大人是江南人士,偏好甜食,额外再加点糖。” “姜太医一家颇重养生,又是医者出身,咱们也不必班门弄斧,只老老实实熬粥即可。对了,额外多添两样点心,他家人口多些。” 牧归崖还没进厨房,就听见白芷在里面排兵布阵忙的厉害,便去她身边瞧热闹,又问能帮些什么? 白芷推了他一把,很是嫌弃的说:“你能帮什么?什么都不认识!别闹,我这里忙的厉害,你自个儿外面玩去。” 几个厨娘一听就忍俊不禁,牧归崖也觉面上有些下不来,很有些委屈的说:“你这话可失了偏颇,你何时曾见我不中用?便已先下这样的结论。” 再说了,我不中用,你不也在这干坐着只张嘴吗?咱俩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了。 因这几个月两人成了真正的夫妻,日子越发和谐,也更爱玩笑了。白芷就说:“哦?难不成是我冤枉侯爷了?莫非侯爷还有一手高深莫测的厨艺?” 牧归崖张了张嘴,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意思认输,干脆弯腰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流星的往后院去了…… 回房再收拾你! 第40章 第四十章 最近公孙景也是忙疯了, 哪里还记得什么腊八腊九的?等随从阿金进来传话说郡主府有人过来送腊八粥时, 他还愣了许久, 一脸茫然的反问道:“今儿腊八?” 阿金就笑了:“瞧老爷您说的, 可不就是腊八么, 厨房也熬了腊八粥。” 公孙景这才点了点头,不过依旧有些恍然。 他缓缓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放下另一手擎着的文书,起身来到窗边, 倒背着手,盯着院中几株小松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仿佛觉得昨儿才来这边似的。” 阿金不是多么精细的人,可这会儿也隐约听出他似乎话里有话,但又不便问, 只是沉默着。又偷偷踮了脚尖,顺着公孙景的视线往外瞧。 “这松树长得可真好。郡主真是细心, 怕您不适应呢。” 江南四季如春,哪怕到了隆冬时节外头也是郁郁葱葱的,不似北方苍茫一片。白芷生怕他来了有诸多不适,时常打发人过来瞧,又在全城统一种树的时候,亲自叫人选了几株好松树苗送来种植, 如今已然彻底扎下根, 长得越加俊秀挺拔了。 听到阿金口中提到郡主, 公孙景背后藏在袍袖中的手指本能的缩了一缩, 喃喃道:“是啊!郡主当真是位爽利又细心的奇女子。” 他转过身来,正色道:“到底是郡主府来的人,不好怠慢了,请人进来,我亲自接待。” 来人竟是白芷的贴身侍女平安,公孙景忙道辛苦。 平安就笑道:“我不辛苦,不过跑趟腿儿罢了。倒是来之前郡主特意嘱咐了,托我问大人好。说连日来您都辛苦了,万望好生保养。” 听了这话,公孙景心中不免涌起一点难以告人的悸动。 他定了定神,这才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的问:“有日子没去拜访了,郡主,郡主和侯爷可好?” “好着呢!”说起这个来,平安是真心欢喜,忍不住眉飞色舞的说道,“两位主子年少夫妻,又是战场上患难与共过的,且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本就比旁人情分好些,如今蜜里调油似的。” 她每说一句,公孙景就觉得好似有人用小刀子往自己心口上戳一下,等到最后,整个人好似都麻木了。 也不知平安什么时候走的,公孙景就这么坐在花厅里怔怔的出神,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原先的书童,如今的管家文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见自家老爷这般,登时吓了一跳,忙上前去问道:“老爷,您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公孙景这才回神,将视线从墙角的松树上挪开,又投到他手中。 “这是郡主送来的腊八粥?” 文白点点头,将粥放到桌子上,“老爷,你早起就没怎么吃,又忙了一上午,且先吃碗粥垫垫吧!” 似乎是怕公孙景不爱吃,他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到底是郡主一番美宜,老爷好歹做做样子,免得穿出去给人攥了把柄。” 可话未说完,就见公孙景已经神色平静的端起碗,将内中粥水一口一口吃尽了。 文白难掩惊讶,“老爷,您可素来不爱甜呢!” 都传江南人爱甜,可凡事都有例外,他们家老爷就是这样一个例外;嗜辣,厌甜。 文白正暗自琢磨,自家老爷今儿到底哪儿不对劲,就见公孙景凉嗖嗖的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告诫道:“做好自己的本分,以后类似的话莫要再叫我听见了。” 跟着公孙景这么多年,文白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疾声厉色的,不禁脖子一缩,浑身一抖,跪下认错道:“是,老爷,小的逾越了。” 他跪了许久,才听见上头叫他起来,越发惶恐了。 外头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坐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外头街上孩童们肆意的欢笑声。 文白又偷偷瞧了公孙景的脸色,见他眼底微微泛青,就知他进来都顾不上休息,想要劝吧,又知必然不中用…… 他想了一回,突然灵机一动道:“老爷,咱们久居江南,何曾见过这样大的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端的是好兆头,您作为一地父母,也该出去瞧瞧民生民情,不若就出去转转吧?也散散心。” 说完,他又飞快的垂了头,生怕再因为僭越而被斥责。 哪成想等了半天,公孙景竟嗯了声,吩咐道:“去取我的皮裘来。” ******* 空座无趣,这西望府又怎么需要应酬,白芷和牧归崖简单的操办完了家中琐事之后,也觉得有些烦闷,便携手出府,也不带侍卫。 “雪越发大了,”牧归崖叹道,又伸手替白芷拢了拢身上披风,“冷不冷?” 白芷摇摇头,动了动被他攥在手心的指头,“热乎着呢。” 牧归崖这才放心了,又带着她往前走去。 这两年仗打完了,牧归崖就着力带人发展经济,又大肆开垦土地,尝试种植各类粮食作物,如今已经小有成效。 西望府气候干旱少水,温差又大,冬季极冷,等闲作物根本活不成。实验来实验去,长势比较喜人的竟也不少。 土豆、红薯、白菜、萝卜,还有百姓专门空出几间屋子来,在里头栽种更为娇嫩的菠菜、韭菜、蒜苗、豆芽等。除此之外,城外牧归崖带人试种的葡萄和甜瓜苗儿也都活了六七成,正常的话,再过一二年便可结果了。 如今到了寒冬,许多人家墙外的菜地里还留着成片的不怕冻的白菜,上头都落了雪,趁的绿油油的叶子更好看了。西望府民风淳朴,又总有士兵巡逻,倒也没人偷。 白芷和牧归崖出身都不错,饶是在边关住了这些年,也还从未这般近距离的看过菜园子,都瞧的入了神。 牧归崖就笑道:“倒也便宜,省了挖菜窖的功夫,想吃了出来砍一颗就是。” 正说着,忽听吱呀一声,一个裹着靛青棉袄的农妇推门出来,手中还提着一柄铁铲,瞧着是要砍白菜的意思。 她刚一抬头,便跟白芷和牧归崖看了个正对,当时就呆住了。 这男的俊女的美的,又通身威武气派、贵气逼人,站在雪地里活像一对儿神仙!可瞧着咋这么眼熟呢? 那农妇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就猛地一拍巴掌,激动地满面通红,嗷的一嗓子喊出来:“俺娘嘞!这不是侯爷和郡主么?!俺,啊不对,民妇给您请安了!” 说着,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铲子也丢在一旁,就要磕头。 天这样冷,雪这样大,哪里能让人行此大礼! 牧归崖一个健步上前,稳稳托住她的手臂,竟生生将她抬了起来,“大嫂不必多礼,我们夫妻二人不过出来随便走走罢了。” 这妇人原本还想挣扎着跪下,怎奈竟动弹不得,只得罢了。又十分局促道:“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虽然冠军侯爷与忠义郡主素来宽和大度、平易近人,可似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又何曾奢望过这样面对面讲话? 这个操劳了半辈子,也泼辣了半辈子的妇人竟头一回语塞,急的额头也出了汗,嘴巴张了又张,到底什么都说不出。 牧归崖笑了笑,转身要走,谁知那妇人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竟一把将他的胳膊抱住了,又扯着嗓子往院子里喊:“娃他爹,娃他爹!来贵人了,来贵人了,快,快些出来呀!来贵人了!” 白芷和牧归崖都被她的这一举动惊呆了,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 这妇人平素在家中显然颇有地位,不过喊了几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便匆匆忙忙的冲了出来,身上棉袄甚至还只穿了一半。 他一边往外快步走,一边应道:“来了来了,你喊什么哩!哪里来的甚么贵人?” 谁知那妇人嗓门颇高,这一下不光将自家男人吆喝出来,左邻右舍也纷纷探出头来凑热闹。 “李家婶子,恁家不是没亲戚了么,又来的甚么贵人?” “哎呀,俺也瞧瞧,是哪里的贵人。” 而下一刻,姓李的男人就猛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如自家婆娘当初一般,扑通一声跪在雪窝里头行了大礼。 “侯爷好,郡主好!您二位平安康泰,贵体安康!” 他先前也去修路来着,倒是曾不远不近的见过牧归崖几回,因此一个照面就认扎实了,此刻只觉得一颗心乱颤,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位贵人怎的到了这里? 周围许多百姓也都识破他们身份,呼啦啦跪倒一片,白芷与牧归崖无奈,只得先安抚众人,又要走。 大冬天的,又多有老人,哪里能让他们跪来跪去? 哪知他们要走,李家婶子却不肯,只壮着胆子拦在他们跟前。 “大过年的,侯爷和郡主好容易来了,哪里能这样就走呢?俺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巧儿正要包饺子,民妇,民妇斗胆请您留下来尝一尝,也是俺们的心意!” 这些年来,他们刀枪剑雨中来来去去,一众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感激万分,只是没工夫报答罢了。 如今世道太平了,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可巧又踩了这样大一个馅饼:在家门口碰见恩人,如何能无动于衷? 白芷和牧归崖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说,还真有些心动。 长了这么大,他们还从未见过百姓家中是什么样子。再说了,作为当权者,似乎也很有必要深入进去,切身了解下百姓们的生活。 然李家婶子此言一出,现场就好似炸开了锅,这些百姓便如醍醐灌顶一般,争先恐后的邀请起来: “你家人少,不热闹,还是来我家,侯爷,郡主,来草民家里吧!” “不不不,还是来我家,我家婆娘糟的一手好货,此刻正出味儿呢!” “都不许争,我家开的就是肉铺,卤牛肉当真一绝!自然是来我家!” “我家!” “不,我家!” 眼见着事情正往一个众人都始料不及的方向狂奔而去,白芷和牧归崖都懵了。 素来性格腼腆温吞的李大壮也急红了脸,竟一反常态的爆喝一声,窜出去将众人挡住,结结巴巴道:“都,都不许抢!侯爷,侯爷与郡主来的就是我家,自然,自然是在我家!” 一个壮汉当即反驳道:“什么叫来的你家,分明是人家在外行走,被你家婆娘硬拽住的!” 众人纷纷附和。 李大壮张了张嘴,梗着脖子道:“反正就是在我家外头,这就是,这就是天意!”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外头突然挤进来一伙人,为首的正是知府公孙景。 也不知他在外头听了多久了,当即笑道:“都莫要争了,回头还有的是几回,这一回且在李家吧。” 牧归崖也忙道:“不错,就在李家叨扰了。” 见他这样,李家夫妇都欢喜的要疯了,一张脸涨的紫红,仿佛要滴出血来,眉毛梢儿都透着洋洋喜气。 李家婶子忙吩咐自家男人:“娃他爹,你且去再换几斤肉!我这便砍白菜包饺子哩!” 李大壮应了声,果然欢欢喜喜的去了,不多时便消失在风雪中。 见李家婶子又要招呼孩子们出来忙活,白芷忙劝道:“不必如此铺张,家常饭即可,闹得人仰马翻,我们心里反而过不去。” 李家婶子还要坚持,可转念一想,也是,没准儿贵人就稀罕这口粗茶淡饭的,也就罢了。只打定主意,等会儿定要在馅儿里多多的加些肉。 白芷和牧归崖出来没带人,可公孙景却带了两个随从,此刻见他们已经决定在李家用饭,又悄声吩咐人回去调兵,隐晦的将此地保卫起来。 牧归崖笑道:“一鸣,莫要慌张,反叫主人家拘束。” “侯爷断不可大意,”公孙景却觉得很有必要,坚持道,“如今虽然太平了,可也不能说安稳,前儿沙匪的事儿尚且没彻查清楚,又如何马虎得?您与郡主都在,这里又乱的很,万一一个不小心,给有心人随便往吃食里头加点儿什么……” 他没说下去。 牧归崖听了,倒也没再固执己见,反而点点头,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的疏忽:“的确如此,不错,还是谨慎些的好。”《 》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白芷一行人进了李家, 见正是西望府阻止建造的那种百姓小院儿: 两进的小房子, 头一进拴着一匹青骡, 载着两棵树,还有些做农活儿用的工具之类,堆得满满当当。 第二进养了些鸡鸭等家禽,还有一条黄狗,墙边一株不知什么树, 树下一张石桌,四张石凳,都甚是粗糙。 他们还在满眼好奇地四下打量, 李家婶子已经大声招呼孩子们出来, 外头李大壮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满头是汗。 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姑娘, 瞧着儿子最大, 这会儿都在李家婶子的说明下行大礼。 白芷等人忙叫他们起来,又瞧了瞧三个孩子, 见那小子虎头虎脑, 两个姑娘也秀丽可人, 不觉十分喜爱, 就想着给年礼。 不曾想她跟牧归崖出来乃是临时起意, 加上只打算在城中转转, 并未带钱财或是其他之前的物件…… “拿着玩吧。” 还是公孙景看出他们的尴尬, 管文白要了一个荷包, 里头都是预备着过年赏人和讨采头的金银锞子,都是花生、莲子、元宝等吉祥的。 因李家乃是普通百姓,若贸然给多了唯恐好心办坏事,文白很有眼色的只给了一荷包空心银花生,一个不过一二钱重,只是好玩罢了。 饶是这么着,李家夫妇还是推辞再三才收下,又马上找了红绳穿了,给三个孩子挂在脖子上。 白芷本能的吸了吸鼻子,很好奇的问了句:“怎的这样大的醋味儿?” “郡主好灵的鼻子!”李大壮憨笑道,“我家祖籍山西,如今正在这西望府里头做香醋买卖,北延府那头也时常有人过来采买哩!” 一提起北延府,牧归崖就想起来宋端那个臭不要脸的,当即笑道:“若日后北延府再来人买醋,你便多要些银子!”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寻常百姓的家,也没什么正经大堂,又冷,只好去最宽敞的正房里间。 李大壮夫妇二人将白芷等人让到炕上,他们一家便在下头站着。 正说着,阿金从外头进来,冲公孙景隐晦的使了个眼色。 公孙景悄没声的走出去,见从府衙调的兵都已经到了,阿金还顺路去郡主府喊了白芷和牧归崖的几个侍卫,一伙人迅速安排之后,一部分人留在李家内外把守,另一部分人则隐蔽的分散在这一整条街上,以确保内外相互照应。 李大壮夫妇对白芷和牧归崖十分敬畏,可三个孩子还小,初生牛犊不害怕,只睁着圆溜溜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们瞧,时不时还傻笑几声。 白芷瞧的有趣,微微弯下腰去,冲他们招招手,“来,近前说话。” 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些扭捏。 李大壮憨笑几声,往儿子脑瓜子上拍了一巴掌,又伸出粗糙的大手替两个小女儿整了整头上的羊角辫和棉袄上的褶子,轻声道:“去吧,郡主叫你们哩,只别冲撞了。” 三个孩子这才磨磨蹭蹭的过去了,到了跟前,竟还有点脸红。 白芷笑着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打头的男孩子挠挠头,“九岁了,我叫铁蛋。” 有哥哥打头,两个妹妹的压力就小多了,也先后答道:、 “我叫翠花,六岁了。” “我,我叫红花,今年五岁。” 白芷还没怎么着的,刚从外间进来的公孙景一听,噗嗤就笑了。 这是什么名字? 李家婶子已经出去剁肉,准备包饺子了,李大壮闻言也有些臊得慌,很有点儿手足无措的说:“叫您老见笑了,我和家里的都没念过书,也不会起名儿。” 牧归崖就说:“无妨,不过叫一两声罢了。” 说着,又看向公孙景,“一鸣,相逢不如偶遇,我瞧这几个孩子颇有灵性,不若你这状元郎就替他们取个名字如何?” 话音未落,别人尚可,李大壮先就噗通跪下了,二话不说就磕头道谢,又拉着三个孩子也跪。 公孙景慌忙上前搀扶,转身对牧归崖苦笑,“侯爷真会替下官找活儿。” 如今人家大礼都行了,就算自己不想起也得起了。 白芷也忍俊不禁,对他颔首示意,“既如此,公孙大人就起一个,左右也难不倒你。” 公孙景失笑,摇摇头,果然略思索一回,再抬头时已有了。 “名字不分好坏,到底是父母所赠,本官却不好都否了。这么着吧,”他先对那小子道,“你便叫铁宁,望你日后心性坚定如铁,一生安宁。”又看向那两姐妹,“你便叫翠墨,愿你日后内外兼修,也长成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你便叫红玉,玉本高洁坚韧,望你今后始终怀着一份赤子心性,善良如一。” 三个孩子一听,也都喜出望外,纷纷跪下磕头道谢,这一回公孙景也心安理得的受了。 牧归崖就笑,“到底是状元郎,果然才思敏捷,换做是旁人,断断不成的。” 公孙景语气复杂的看着他,一脸无奈的拱手道:“下官恳请侯爷莫要再给下官戴高帽子了!您给的帽子,没一顶是好戴的!” 牧归崖和白芷都笑出声。可见自打公孙景来了西望府之后,牧归崖和他手底下一群人着实如脱缰之野马,一撒出去根本撵不回来,着实给他累狠了。 见自家孩子得了状元郎兼知府大人亲自赐名,李大壮都欢喜的疯了,激动的手都发抖。他一遍遍的抚摸着三个孩子的头,反复叮嘱道:“方才知府大人说的话可都听清了?日后若谁做出不好的事,我就先打断他的腿!” “莫吓唬孩子,”白芷笑道,又问,“可上学了?” “上了,上了!”李大壮点头如啄米道,“早前告示贴出来当日,小人就与婆娘一道带着这三个娃报了名,如今都在西关书院念书哩!” 顿了顿,又笑道:“这小子反倒不如两个丫头脑子活泛,数次考核都只是乙等,这两个丫头都是甲等呢。” 说到这里,旁人还没说什么呢,原先的铁蛋,现下的铁宁却忽然开口道:“我,我不爱读书!” 众人一愣,李大壮也觉得脸上**辣的,忙又拍了他的脑袋瓜子一巴掌,呵斥道:“贵人面前胡说什么!” 牧归崖一抬手,“哎,别动辄打骂,这大小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且听听他说甚么。” 他都这么说了,李大壮就是再跟别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的退下去。 得了鼓励的铁宁两眼放光,一张黑乎乎的小脸儿上涌出两团红晕,当即大声道:“我,我想去当兵!等过两年启蒙完了,我就去医护科学医!我,我长大了要当兵!” 公孙景疑惑道:“既然是当兵,又为何要去医护科?” 铁宁回答的更大声了,简直好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喊出来的一般:“我要当医护兵!” 众人一怔,都来了兴趣。 牧归崖将他叫到自己跟前,问道:“来,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想当兵?当兵会受伤,会流血,甚至可能会死,你不怕死吗?” 小孩儿将脖子一梗,努力挺着胸膛喊道:“大禄儿郎不怕死!以后我也要当兵,上阵杀敌,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咱们!” 牧归崖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满脸赞许:“好小子,有志气!” 铁宁嘿嘿傻笑起来。 见两个女孩儿也眼巴巴的瞅着,眼神中不乏羡慕,牧归崖也叫她们上前,“书读得好,是好事,要保持下去,如郡主这般做个好女子。” 两个姑娘纷纷羞红了脸儿,偷瞟一眼白芷,却见对方竟也眼带笑意的瞧着自己,越发脸红似火烧了。 白芷越发来了兴致,冲她们抬抬下巴,“有写的字没有?拿来与我瞧瞧。”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有些兴奋,连蹦带跳的去了。 牧归崖又叮嘱铁宁道:“当兵可以,但如今当兵的亦要读书,不然到时候军令都认不出,岂不可笑?再者,若是你缴获敌方文书,偏偏又看不懂,可如何是好?” 听了这些,铁宁巴不得一声,忙表决心道:“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 “这才是了。”牧归崖点点头。 稍后,李家婶子亲手做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得了,李大壮原本要去取醋,哪知被鸡血上头的铁宁抢了先…… 如今日子也不过过得去罢了,虽说吃得饱,可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饺子,且还多是杂粮面的。今儿因白芷他们在,李家婶子才特意开了粮缸,从里头挖了些精细白面出来。 李家十分热情,除了白芷、牧归崖和公孙景三人之外,连同在院内外执勤的十多个侍卫也都被强塞了大半碗饺子。众人百般推脱不得,只好轮番受了。 回去的路上,白芷还跟牧归崖说,他们这些人这一顿饭,恐怕就能吃进人家几个月的花费去,若不有所表示,也实在内疚。 “方才给了银锞子,倒也罢了。”牧归崖道。 “你也是糊涂了,”白芷瞪了他一眼,“你没瞧见,那夫妇二人只怕要将那几个空心银花生当做镇宅之宝、传家之物了,又如何会舍得花!给了没给,有什么分别。” 牧归崖一琢磨,倒也是,“既如此,郡主有何高见?” 白芷就将方才想的说了:“直接给银子,恐怕他们誓死不受,也容易招惹祸事,弄的邻里不睦。倒不如给几匹不打眼的棉布,左右都是用得上的,惹急了用能换钱、换粮食。且邻居瞧了,一家给一块尺头也便宜,也不心疼。” 到底女人家心细如发,想的周到的很,竟连邻居们可能的反应也算到了。 牧归崖敬佩万分的拱了拱手,道:“甘拜下风!”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后头的侍卫跟上去,走过之后就将脚印盖住了。 不多时,在李家收尾的公孙景,一抬头就瞧见二人远去的背影,登时就立在原地站住了。 文白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由衷赞叹道:“侯爷与郡主,当真乃天作之合!” 说罢,又问公孙景:“老爷,您要不要赶上去?” “去做什么!”公孙景心中难掩烦闷的道,“没瞧见人家夫妻说话么!” 人家,夫妻说话! 说完,公孙景心中的烦闷非但没消失,反而越加膨胀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掐了掐掌心,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哎,老爷,您去哪儿啊?”文白在后头追,“回府的路在另一头!” 公孙景头也不回的喊了声,吭哧吭哧走得越发急了,“难不成老爷我就是个废人,傻子,还要你提醒?吃撑了,溜达溜达!” 文白一噎,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火气,只好挠挠头,又推了阿金一把,“你偷偷跟着,天黑路滑,莫叫大人出了事。”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转眼就是除夕, 阖家团圆。 而今年跟白芷一同过年的, 除了牧归崖之外,又多了一个公孙景和负责前来彻查沙匪一案的钦差大臣袁文斌。 袁文斌今年四十九岁,本是当今在位第五年的榜眼, 为人公正,素有贤名, 圣人对他十分信任, 故而此番才能委以重任。 自从他来了之后,牧归崖果然就撒了手, 万事不管,只是全力配合, 却从不主动表达意见,甚至袁文斌请他陪同办案也是能推就推。 袁文斌为官多年, 年纪足足是两个牧归崖还有余, 如何看不出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嫌?也是无奈。 不过这么一来,就苦了袁文斌和公孙景, 偏偏全是分内之事,有苦说不出。 查案两月,袁文斌跑遍了西望府辖区上下, 甚至还在牧归崖的亲自陪同下去北延府明察暗访过, 如今折子都递上去四、五封, 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忙了这么久, 袁文斌也累得够呛, 又是这个年纪, 若大年之夜将人孤零零丢在驿站,且前头还有“收留”公孙景的例子在前,到底说不过去,也只好将人请了来。 西望府几日前就开始下雪了,而本地地处边陲,便是风雪也比中原的冷硬些。 鹅毛般大小的雪片中似乎带了冰碴子,在刀刃般锋利的西北风裹挟下呼啸而来,若露出肌肤,不过呼吸间就能被打的知觉全无。若再多停留片刻,只怕就要冻伤了。 牧归崖的侍卫牧宁亲自带人去请袁文斌,钦差大人穿着打来那日起就入乡随俗换上的厚重羊皮袄子,头上带着戴护耳的羊皮帽子,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向外面,不时的感慨几句。 虽是边塞,又刚经历过战乱,可这座府城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再来之前,他已充分做好了准备,并不止一次的在心中勾画: 袁文斌未曾亲历过战火洗礼,但曾不止一次的目睹过战后残存的州城、村镇,断壁残垣,毫无生气,幸存下来的百姓脸上的悲痛和眼中的麻木…… 然而在西望府,这些都没有! 一排排崭新整齐的房屋,一条条宽敞平整的大道,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农田、菜地,一张张发自内心的笑脸! 若非城外仍旧残存着某些烧焦的痕迹,他当真要怀疑此处是否真的经历过长达五年的战争! 过年了,能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外头这样冷,谁也不爱留着受冻。 外头安静极了,除了呼啸的风雪,只剩下车轮和马蹄踏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袁文斌忍不住推开车窗,顶着刺骨的寒风往地下看去。 产自本地的青石板,分量重,质地密,尤适合铺路、修筑工事,可也正因为此,光是搬运和修整就是大工程。更别提两侧还照京都开封一般,都挖了整齐的排水渠,栽种了胡杨。 如此一来,道路平整干净,便是刮风下雨也不会有多少沙土,更不必担心泥泞,不仅方便行走,且赏心悦目。 城内有如此工程已经煞费人力,可西望府往开封去的民间通道竟也如此这般的整治了!此等工程量放到任何富庶一地,都堪称庞大! 西望府人口稀少,若只靠他们,恐怕莫说六个月,就是六年,都未必修得起来!、 是士兵,士兵啊! 军民一心…… 这么想着,袁文斌重新坐回车内,闭了眼睛。 白芷在家亲自查看菜单,时不时跟牧归崖商议几句,“也不知习惯不习惯。” 袁文斌乃是湖广人士,后来又在山东做过两年知府,前两年才调回开封,又一路升了一品两级,如今乃是圣人头一个心腹。 牧归崖亲自泡了一碗茶给她,听了这话就笑,“习惯不习惯的,也都几个月了,有口吃的就知足吧!” 白芷失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你,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牧归崖顺势抓了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又轻轻地摸了几下,笑道:“难不成我说的不是?本地物资匮乏,也无甚好招待的,何苦非要同别处攀比,终日奢靡?” 白芷笑个不住,又想起来这人近两个月越发两点一线,每日要么在家,要么在军营,要么就是在往来两地之间的路上,便是袁文斌派人相请也必要三推四阻,当真避嫌极了! “本该如此,”牧归崖正色道,“圣人派他前来,未必只是为了沙匪一件事,恐也存了要监视我的意思。若我知道避嫌,识趣也就罢了;若是偏偏往上凑,凡事都要不管不顾的插一脚,恐怕圣人反倒不放心哩!你莫看如今圣人回复袁文斌折子时,偶然捎带我几句,怪我不上心,可何曾真动怒?” 西望府乃是边城要塞,地位之重不言而喻,若当地军事长官是个心思单纯的直汉子也就罢了,可若是稍微有点什么心思…… 牧归崖出身高贵,自己也有文举人的功名,若想伪装心思单纯的莽汉,恐怕是来不及的。为今之计,他也只有将自己无心权力的特质无限放大,如此一来,不管是当今圣人,还是回头继位的太子,都不会对他和他家人下手。 白芷想了一回,点点头,“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你也歇歇。”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报,说知府大人来了。 不多时,公孙景果然带着一身的雪花和通身寒气进来了。 他是混熟了的,进门之后先退了皮裘,又去烤火,一边烤火一边笑道:“才刚在门口就听见二位笑了,说什么趣事呢?” 牧归崖就道:“说要多留袁大人住些日子,正好我就歇一歇!” 公孙景哈哈大笑,半真半假的说道:“侯爷歇的够久了,袁大人时常抓着下官诉苦哩!难不成日后都想这么歇着?” 牧归崖竟真的点了点头,反问道:“有何不可?” “自然是不可的,”公孙景摇头失笑,“侯爷歇着,苦的可就是下官,袁大人无处抓人,只好叫下官顶上!三两个月也就罢了,若是天长日久,下官当真受不来!再者,圣人还等着袁大人回京复命哩,哪里就能多留了!” 三人说笑一回,袁文斌就到了,众人都出去迎接。 袁文斌倒也平易近人,忙拱手道:“哪里就要郡主和侯爷亲自劳动了,外头冷,还是莫讲这些虚礼。” 众人相互谦让着进了屋,袁文斌这才脱了外袍,也如方才公孙景那般先去烤火,一边搓手一般感慨道:“如今我也见识到关外寒冬了,可知比书中记载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着,又对公孙景道:“然本地气候如此恶劣,可百姓依旧安居乐业,厚衣足食,他国流民也安分守己,我来了这许多日子,竟无一大小案件,着实令人惊叹!可知是一鸣治政有方!” 公孙景连道不敢,又推说这是白芷和牧归崖的功劳,自己不过打下手罢了。 “旁的倒罢了,”袁文斌唏嘘一番,显然对快递一事颇感兴趣,“郡主驭鸟之术实在神奇,似这等恶劣天气,飞鸽根本无法飞行,可雄鹰却安然无恙,用来送书信,当真再合适不过!又修了路,便是寻常货物运送时间也大为缩短,当真造福百姓!” 白芷不敢胡乱应下,唯恐袁文斌话里有话,背后暗藏机锋,误以为他们借此敛财,割据一方,只笑道:“哪里就当得起这话?不过是穷怕了,这才绞尽脑汁的想些活路罢了!都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偏偏本地山上无物,河中无水,若非穷则思变,当真要饿死了。也愧对天家皇恩浩荡!” 袁文斌笑的意味深长,却也不点破,只是摇头有些无奈,好似看一个自家爱捣鬼的小孙女一般。 官场如战场,也凶险得很,牧白两家如今已在风口浪尖之上,他们相交甚浅,对方不信任自己也正常。若他贸然套近乎,竭力交心,反而不美。 众人落座开席。 冬日青菜难得,可这桌上竟有大半是脆嫩的鲜菜,饶是袁文斌来了两月有余,此时再见也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醋溜豆芽,韭菜炒豆皮,蒜黄鸡蛋,酸辣白菜,菠菜豆腐羹,菌子肉丸汤,隆冬时节单这几样,放到开封也够看了。 另还有红烧兔丁,野鸡炖蘑菇等几样肉菜,其中正中央一道,却是叫袁文斌瞧了大半日,都没瞧出来是什么肉。 牧归崖就笑这说:“袁大人,您来了多日,恐怕还未曾尝过本地特色,今日除夕,便拿它出来凑个趣儿,您且尝尝,可能猜到是什么?” 袁文斌直觉有诈,转头看向白芷和公孙景,却见二人也是一副谦逊模样,只一味请他先尝! “好,那我就尝尝!”袁文斌也是个胆色过人的,心知在坐均是胸怀坦荡之人,若说伺机毒害,绝无可能,当即撩起袖子,夹了一筷子。 “我可真吃了?”他再次瞧了瞧三人。 白芷噗嗤一笑,“您就吃吧!” 袁文斌这才将肉放入口中,又半眯了眼睛,细细品味起来。 红焖的,口感么,说老实话,相当一般!比起寻常牛肉都尚有不及,略显粗糙。且加料颇多,袁文斌只尝到厚重的作料味儿,竟没怎么品出肉质本身的味道。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公孙景才笑道:“袁大人,狼肉的味道,尚能入口吧?” “狼肉?!”袁文斌大惊失色,不禁又细细回味片刻,然后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曾看到一本书上写过,狼肉腥臊,味道重,且柴,若不多加作料压制,只怕就不得入口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笑起来,很有几分开了眼界的新鲜得意,“都说狼性凶猛残暴,本官也不善武艺,可谁又能想到,本官竟也有吃狼肉的一日!” 众人纷纷大笑,又吃酒、行令。 四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又有经历有见识,便是行令也多慷慨豪迈之词,气象雄浑,包容万千,绝非寻常人可比。 袁文斌不住点头,看向白芷等三人眼中满是赞赏之一,又由衷称赞道:“郡主与侯爷当真一对绝世伉俪,难得这般琴瑟和谐,来,本官敬你们一杯!” 说完,就将手中酒浆一饮而尽。 白芷和牧归崖忙回了一杯,还不等放下酒杯,就见袁文斌笑眯眯的看向公孙景,眼神慈爱道:“公孙大人,老夫家中有一侄女儿,年方二九,虽不堪花容月貌,可尚读的圣贤书,又颇善琴棋书画,亦长于管家,不知公孙大人可有意婚配否?” 三人均是一怔。 白芷和牧归崖飞快的交换下眼神,前者眼中充满八卦,后者却复杂的多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屋内顿时一片安静, 公孙璟抬头就见桌上三人都齐刷刷看着自己,眼神各异。 他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清了清嗓子才郑重其事的说:“承蒙大人错爱,然下官此刻并无成家的意思。” 袁文斌早就听闻他的豪言, 因此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老夫早就听闻你有言在先,若非得遇一真心喜爱的女子, 与其两情相悦,必然不成亲娶妻的。可话也不好这样讲, 我那侄女十分人才, 此刻你们尚未见面,自然什么话都不好说, 可若是见了面,你又如何断定自己不会倾心与她?” 此刻他的自称已然换成了老夫, 可见确实对公孙璟印象颇佳,有玉成此事的意思。 公孙景的意志却十分坚决, 当即毫不犹豫地冲他拱了拱手,正色道:“边患未定,何以家为?下官以前是说过此话不假, 可如今时移事异,想法早已是改了。” “想我在儿时,便已读遍天下书为要务;尔等有功名在身,却又觉得拜访天下大贤才是第一要事;再等我高中状元, 却又觉得以往的志向小了些。后来我在朝为官, 如今又被放到此地当一府父母, 所思所想与从前又不同了。” “天下是谁人之天下?是圣人之天下,却也是黎明百姓之天下!国家若想长治,久安就势必要保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西望府一切尚且稚嫩,我身为本地知府,理应万事以民为先,眼下尚且分、身乏术,着实没有那等空当儿女情长。” “因此!”他站起身来,对袁文彬一揖到地,垂首道,“晚辈感谢大人抬爱,可着实没这个心思,还请见谅。” 袁文彬就觉得有些懵,竟老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道理是大道理,拆开每一句也说得非常置地有声,可连在一起却叫人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因为大事未竟,所以无心娶媳妇,那么他们这些早就成家了的……难道是不务正业? 袁文彬死都不会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公孙景的反应竟这般激烈。 他还有点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觉得可能对方真的对成家没有意向,自己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老夫了解了,既如此,此事就当老夫没提过,公孙大人也莫要放在心上。” 公孙景这回也有点回过神来,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的有些过了,忙欠身施礼。 “大人恕罪,晚辈一时无状。” “哎,”袁文彬倒不觉得有什么,当即很和气的将他扶起来,又对牧归崖和白芷笑道,“人各有志,此事原怪老夫,不该就此贸然提及的,来来来,老夫自罚一杯,此事就此掲过。” 他确实起了爱才之心,想着公孙景将来总是要成家的,这等人才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落到自家锅里,这才开口保媒。 怎料天不遂人愿,他有情,人家却压根无意,也只好罢了。 冬夜风雪交加,可外头却又突然热闹起来,原始本地官府组织百姓放烟花。 五彩斑斓的烟花滋滋作响,随后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朵明亮的花,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边关不比中原,尤其□□更被用在刀刃上,以防外敌随时入侵,年节本是随处可见的烟花爆竹也十分稀罕,根本不允许民间私下出售,只是这样在大的节日里集中起来燃放。 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也都十分欢喜,一早就吃饱穿暖了,趴在自家窗口观赏烟花。若有那不怕冷的,更是扶老携幼,全家出动,亲自到近前去看,更添趣味。 袁文彬本来也想出去凑凑热闹,可到底年纪大了,又是南方人,刚走出二院儿就又冻了回去,坦然大笑着同白芷他们围着火炉开窗子看。 到了新年交接的那一刻,众人又都郑重的吃了热腾腾的饺子,期许来年更好。 若是平常人家,不过祈祷个家人身体安康,事业顺遂罢了。可这些人却都本能的添上一句: 惟愿国泰民安! 许完了愿,牧归崖又趁着袁文彬还没睁眼,悄悄的拉了白芷的手,飞快地放到唇边亲了一口,“愿你我日夜相伴,平安康健。” 白芷冲他粲然一笑,回道:“必不负君意。” 公孙景知道这么做不好,可还是鬼使神差的抬头往那边瞧了一眼,正好看见这一幕,就觉得心头又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次日,袁文斌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自己裹得熊一般,倒背着手满城转悠。 天刚蒙蒙亮,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些年轻的将士都十分警惕,老远看他就已经提枪示警,哪怕识得他这张脸,也必然要仔细查验过腰牌之后才放行。 天空整体还是灰黑的,只有东边的天际微微泛了一点鱼肚白,西边还有许多清晰可辨的星子闪烁。 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排队打水的打水,摆摊的摆摊,还有人拿着书信和大包小裹的行李齐齐往什么快递点去,都赶着将这些东西在新年第一天发出去。 天气分明这样冷,周围也是这样的荒芜,但他们的眼中饱含着希望,脸上洋溢着笑容,没有一丝勉强。 袁文彬望着远处黑影中连绵起伏的群山,踩了踩脚下平坦坚实的石板路,再看看四周严酷环境下依旧倔强生长的胡杨林,忽然心生感慨。 他感到自己是何等渺小,便如沧海之一粟,恒河之一沙,不过浩淼宇宙中最微小的一颗尘埃! 人之力,何其微小。而战争,又何其可怖! 然而这座经历了无数战火的城池啊,还有这来自天南海北的百姓们吶,却全然没有放弃。 他们扛住了战火的侵袭,抵住了严寒的肆虐,并于一片颓败之中亲手挖掘希望,打造属于自己的家园。 袁文彬且行且看,还饶有兴致的去面摊上叫了一碗臊子面,就着两瓣蒜吃了。 吃完了,他一边擦嘴一边点头,还问自家随从如何不吃。 随从看着碗里的三瓣蒜一脸为难,“老爷这大清早的您就吃蒜……” 本来他们南方人就不兴生吃大蒜,偏偏自家老爷一大清早的就吃这个!这可如何使得?回头同人交代起公务来,岂不…… 袁文斌倒是很看得开,“无妨,稍后便回去重新洗漱,再多吃些清口茶也就是了。” 旁边的摊主就笑道:“钦差大人说的是,这面呀,不配蒜不对味儿!” 袁文彬连声称好,他的随从却越发愁眉苦脸。心道老爷您可别入了这个道,不然回头就算夫人不说什么,圣人先就该有意见了! 吃了面,袁文彬竟然跟面摊上借了小半张桌子,又跟随从要了纸笔,像模像样的写起了家书。 随从失笑,“老爷,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最多月底咱们就家去了,便是着急,也可使驿站顺路走官道……” “你懂什么?”袁文斌倒是很兴致勃勃,一边奋笔疾书头也不抬的说道,“入乡随俗的话,没听过吗?本地快递已然闻名全国,无数人心向往之,你家老爷我好容易来了一遭,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各中滋味。” 说罢,他果然纷纷扬扬的写了十多张纸,结果转头就被快递点的人说超重了。 袁文斌:“……” 随从:“……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阳春三月, 袁文斌奉旨回京,白芷等人十里相送,最终众人在府城以东的瑶平县在分别。 离别之前,牧归崖取了当地浊酒,亲自敬他。 “袁大人, 相逢即是有缘,你我虽相交不深,然我知你是谦谦君子, 一是天下少有的好官, 这一碗我敬你!” 说完便举起酒碗, 一饮而尽。 袁文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侯爷,君子之交贵在交心,你乃是坦荡君子,他日若有再见之时, 望你我能坦诚以待,我必扫榻相迎。” 说完也学着他的样子,喝光碗中酒水。 牧归崖笑了笑, 冲他拱拱手,什么都没解释。 袁文斌知道牧归崖和白芷对自己有所隐瞒,却也明白他们的苦衷,所以既没有戳破, 也没有一定要求他们说实话。 牧归崖和白芷也都知道瞒不过他, 却也未曾使他难做…… 君子之交, 并非不愿以诚相待,而且造化弄人,逼得他们不得不遮遮掩掩。 回到京城之后,袁文斌先在城郊驿馆静候一日,次日一早才得宣召进宫面圣。 一身常服的圣人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打量他明显消瘦黝黑的面庞,和气道:“爱卿一去将近半年,着实辛苦了。” 袁文斌忙道:“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不敢称苦。” 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让人赐座,“朕早就听闻西望府与别处大不相同,爱卿此去数月有余,可瞧见了?说与朕听听!” 袁文斌道了一声遵命,略一思索,果然细细的说了起来。 这一说就从午时刚过说到了天色微黑,袁文斌中间喝了不知多少杯茶,圣人也是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不知换了多少个姿势,可始终没有叫停的意思。 他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打断一下,根据听到的和之前奏折上看到的向袁文斌发问,显然今日的君臣对话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 一直到大太监接连催了两次晚膳,圣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歇住,又留下袁文斌与他同桌用膳。 陪圣人用膳哪里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他老人家发问了,袁文斌就得一五一十的说,所以其实这顿饭吃的一点都不舒坦,可这份荣耀确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 到了月上梢头,圣人竟然还不放袁文斌回去,又叫人上了香片,君臣两个对坐吃茶。 他沉默半晌,这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牧归崖此人,爱卿以为如何?” 袁文斌隐晦的瞧了皇帝一眼,心头瞬间转过千万个心思,却依旧面不改色道:“请陛下恕臣无罪。” 圣人就笑了,摆摆手,“准。” 袁文斌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放心大胆地说道:“恕臣斗胆,臣以为,那牧归崖年纪太轻,玩心甚重,难当大任,如今战事已平,陛下不若另调一位稳重的文臣过去坐阵。” “你呀你,”圣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若换作旁人说这句话,这必然早恼了,可唯独说这话的是你,朕反而放心。” “臣听说,自从公孙景公孙大人去了之后,牧归崖就大肆放权,只游离于军营和郡主府之间,不问政事……便是臣过去的这些日子里,若有事也不得不派人,甚至亲自追到他跟前,饶是如此,还时常被拒,懈怠如斯!这样尸位素餐的人,断不可当大任!” 圣人笑而不语,静静的听着他打小报告。 袁文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梗着脖子行礼,“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圣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我君臣相识也有30年之久,你这自高自大的臭脾气,终究是改不了的。你到底是文臣,却不好对武将一概而论。如今边关瞧着安定了,无妨了,可实际上依旧暗流汹涌,虎视眈眈的人多着呢!” “远的不说,单说这回沙匪的事,若非发现的早,指不定就酿成大祸!可知边防之重!” “年轻人嘛,气盛些总是难免的,朕倒怪喜欢他们身上的那股劲儿。牧归崖也不过20出头的毛头小子,玩心重……不误了正事也就罢了。可爱卿所言换人却是万万不可的。” “文臣虽好,却没有武将的威慑力,笔杆子再厉害也抵挡不了刀枪,西望府需要一位让敌人狠狠吃过苦头的悍将震慑!” “牧归崖年轻又有威望,那白家女郎也非等闲之辈,有他们两个在那里,敌国就不敢轻举妄动,便是耗,也能把旁人耗死了!可你若换个文官上去试试,朕就先给你打了保票,不出半年,战火必起!” 听了这些话,袁文斌半晌不语,良久才有些闷闷的拱手行礼道:“既然是陛下说的,必然是对的。” 见他服软,圣人心情很好的笑了一阵子,又另起话题: “不说这个了,年前公孙景上折子,说今年要送几名考生科举,希望朕准了西望府的县试等,你给朕说说,那西望府真能送出考生来?” 包括西望府在内的四座边关重镇才刚从战火之中涅盘重生不久,但凡能叫百姓吃饱穿暖就已十分不易,可这会儿他们竟然还想参加科举考试!着实匪夷所思。 袁文斌点点头道:“此事当真。微臣所在那段时间也时常去西关书院巡看,里头不光有寻常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们,还有许多其他科目的,比如说医科、木工等。甚至其中女学生们的成绩果然不比男生差。” 圣人点点头,沉思片刻,示意他继续说。 “西望府条件虽艰苦,可不管是知府大人还是候爷郡主都十分注重读书,学生们也颇刻苦。加上其中有几人本就曾数次参加过科举,如今传出这话来倒也不奇怪。” 科举考试十分繁琐而艰难,需要从底层的一一考起。县试,府试,院试,这三门考试过了之后才能有秀才功名,成绩格外优异者还能被推荐到府学、州学、县学等高等学府读书。 不过对西望府而言,包括辖下十几个州县在内的全府城上下,恐怕如今就只有西关书院一座正经公学…… 有了秀才功名之后才能去户籍所在省城参加秋闱,过了这乡试之后,便是举人。 虽然只和秀才之间差了一到考试,但两者之间的地位便是天悬地别。 秀才只能免除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的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因此有许多秀才假如不能考中举人,又没有稳定的谋生手段……不乏终身潦倒者。 可举人就大大不同了! 因为举人,可以直接做官! 只有成为了举人,才有可能去京城参加3年一次的会试,实现真正的鲤跃龙门。 西望府虽然只是府,可因为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非常特殊,同北延等四府直辖中央,属于省一级府城,拥有自己的乡试权。 所以公孙景才这般着急。 因为如果他不赶紧把县试的申请批下来,后头一系列就都没法子展开。 圣人想了一回,立刻叫袁文斌拟了一道旨,准了公孙景的请求。 袁文斌不是实际的提醒说:“陛下,如今四府初开科举,学子稀缺,,考取总比其他地区容易一些,还需提防有人浑水摸鱼才是。” 科举总体是十分公平的,可总有那么些地方占据天时地利,政通人和生活富庶,如此一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就有更大的时间精力去读书,做学问自然要比那些在温饱之中挣扎的穷苦地方的学子容易一些。 如此岁岁月月年年积累下来,差距渐渐拉大,往往有某些地区一年就有许多学子中举,可有的地区确多少年不出一位! 面对此种情况,饶是圣人有心倡导公平,也不得不多花心思,起码要在大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的差别,免得让某些地方的学子直接丧失了斗志。 而照如今西边四府的情况,即便他们全力以赴,也必然难逃成绩惨淡的结局,末说与其他地方享有同样的名额,恐怕就连三成都用不完。 在这样的背景下,难免没有人钻空子,从竞争激烈的省份跑去那边应考…… “你说的对!”圣人点了点,又叫他另起了一道圣旨,分别往四座府城内派了一名官员,明为指导,实为监督。 等袁文斌走了之后,圣人却又下了另一道旨意: 赏牧归崖、白芷各白银千两,白玉如意一对,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各若干。 说完这道旨意之后,圣人突然问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太监:“你是不是觉得朕的心思十分矛盾?” 那太监便如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弯腰赔笑:“陛下,英明神武处事果决,奴才不过一个阉人,哪里懂得这样的大事?快莫拿老奴取笑了。” 圣人自然知道他不敢回答,原本就没指望着听到什么,当即指着他需要骂一句“老滑头”。 军权何其重要,何其敏感,如果不是实在没得选,他自然是都想抓在自己手里的! 西望府辖下禁军五万有余,厢军近两万,还有其他一些流民等不在编者约么1万…… 这样一支不管谁看来都极具威胁的力量远在天边,自成一方,开封鞭长莫及,不管派谁前去镇守都是一场豪赌。 假如掌权的将领真有异心,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而如今天下初定,元气未平,也是不敢轻易开战的! 当年宫宴之乱,血流成河,其凄惨景象至今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虽说后来卢、牧二将里应外合与众人联手平叛,可细细想来,其中仍有古怪! 时至今日,仍有一些风言风语从各个角落传出来,说当时牧清寒甚有不臣之心! 所以圣人忌惮! 所以他才在听袁文斌抱怨以后反而高兴。 因为牧归崖越是不贪恋权势,越在自己的领域里安分守己,圣人就越安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圣人真的如外界猜那样的信任袁文斌吗? 又或者说袁文斌说出来的话,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素来以耿直闻名,绝不肯轻易谄媚,从不偏袒任何人,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而同样的,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就那样诋毁另一个人。 牧归崖真的如他所言,那般的不堪吗?还是这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冠军侯、忠义郡主,西望府知府公孙景之间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 所以圣人不得不防,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公孙景的请求很快被准许,甚至一起来的除了圣人指派的协从考试的人员之外, 还有一位58岁的左迁知县。 这位老知县名唤李元, 进士出身,最高曾做过户部侍郎, 可不知怎么的就被接连贬官, 最后一直到了如今西望府辖下瑶平县知县。 李元是骑着一头灰驴独自上任的,没带家眷, 后头一个小厮赶着一辆车,车上满是书籍。 就连这个小厮也是雇的,把他送到之后, 人家就要回去了。 当初公孙景也说是只身上任,可到底带了两个心腹和家私若干,如今跟李元比起来, 也就有些不详不实了。 分明白芷和牧归崖才是众所周知的实际最高掌权者, 可李元还是先去拜访了公孙景。 “下官李元,新任瑶平知县, 公文在此。” 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满头霜色,可脊背依旧挺的笔直,口齿依旧清楚。 公孙景哪里忍心真叫他拜下去?连忙上前扶起,又让了座。 再次确认他是一个人来的,之后公孙景不由得震惊非常,而看出他想法的李元却不以为意道:“下官已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此番左迁就没想着再回去, 何苦拉人同我一起受罪?” 公孙景敬佩万分的点了点头, 又朝他抱拳,很适和气的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李元道:“倒是有两个犬子,长子去岁成了亲,如今是个翰林,接了老妻一同居住。次子今年刚入太学,但也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公孙景听后却肃然起敬。 先说长子,既然能入翰林,就必然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 再说次子,那太学乃是天下同一个书院,汇聚无数大贤能人,每年不知教出多少注定会青史留名的人物,要有“非入太学不入朝廷”一说,乃是普天之下学子们的心之所向!李元不过区区七品知县完全不能隐蔽子孙,而他的儿子却进了太学,足可见其聪明伶俐,学识渊博。 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一家三进士,何等荣光。 公孙景又问了李元几句,确定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格外倔强的老头,也难怪被发配到这里来。 他十分同情李元的遭遇,有心提点一二,当即问道:“来之前你可曾去拜访过郡主和侯爷?” 李元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下官乃是奉旨出任瑶平知县,理应拜会的自然只有上官大人您,且不说郡主非官身,便是侯爷也非文官,不该下官去的。” 公孙景听后,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略一思索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走一遭吧!此地不比别处官员多且复杂,许多事情也就免了那些俗套。再者,你的上任公文我也须得交与侯爷过目。” 旁的不说,一般来说正常辖区之内都是省府州县层层嵌套的格局,可西望府却只有府州县三级,且加起来也不过十余处,官僚系统自然也没有多么的庞大。 听公孙景这个本应跟牧归崖平起平坐的文官竟然还要去请示,李元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不赞同,不过到底还是跟着去了。 公孙景知道他初来乍到,这些年又屡遭贬黜,恐心中想法一时扭不过来,也不会容易轻信旁人,因此也不解释,只笑着安慰道:“不必多想,你在这里时候久了就习惯了。” 殊不知他们两个往这边来的时候,白芷正跟牧归崖看李元长子写的信。 之前听说快递那边有人送信过来,两人还万分不解,根本想不出可能是谁来的信。 因为他们两个平时都是直接通过金雕与开封亲人互通消息,根本不必过快递这边,着实疑惑了会儿。 而等到稍后开了信,辩明写信人是谁、为何目的之后,夫妻二人又十分唏嘘。 之前李元名声不太显,跟白牧庞杜唐几家又素无往来,而且年龄相差又那般大,牧归崖和白芷还真是没听过有他这么个人,自然对他儿子竟然给他们写信这个事实万分诧异。 写信的是李元的长子,他在信中十分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家父亲虽然说话可能不大讨喜,也不太懂得如何与上官打交道,可确实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若有什么言行做的不够好,万望郡主与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云云…… 白芷看后就失笑:“果然是亲父子,一脉相承,当爹的不善逢迎,这个做儿子的恐怕也不是多么的会办事。” 平心而论,像这样在没有交情的前提下就向高高在上的贵人请求的行为颇为大胆而出格,一个闹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然而字里行间所饱含的父子情深却令人动容。 牧归崖替她正了正鬓边步摇,笑着问道:“那郡主打算作何处置?” 白芷斜了他一眼,故意不说话。 这人平时总叫自己阿芷,人前装正经的时候才会叫郡主,若是私底下这么叫了……总叫人正经不起来。 见她不说话,牧归崖却欺身上前,故意贴在她耳边问:“还请郡主示下。” 白芷的耳朵一带十分敏感,被他这么一闹,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连忙将他推开。 “大白天的作死呢!” 牧归崖笑得得意,非但不走反而靠的更近了,干脆抱着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芷撑不住笑了,又抬手往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还来劲了,越发的没个正形!快起开!” 牧归崖又抱着她好一阵腻歪,眼瞧两人都快擦枪走火了,这才依依不舍得分开。 牧归崖就微微带着沙哑的说:“晚上叫你瞧瞧我的厉害。” 白芷不以为意,自己对着镜子飞快的整理下衣装,挑衅的扬了扬眉毛,“指不定谁叫谁好看呢!” 牧归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圆了,就要上前,哪知刚走了一步,就听外面通报道: “郡主,侯爷,知府大人带着新任瑶平知县前来拜访。” 白芷顺势将他推开,又瞧了一眼桌上的信纸,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牧归崖突然就特别厌恶曹操了。 说老实话,当初他们初见公孙景时,公孙景就够落魄了,可跟此刻眼前的李元相比,竟也算从容。 就见须发皆白的李元穿着一身已经泛白的青色棉袄,上头还打着两块同色补丁,下头是同样褪色严重的棉裤棉鞋。 他写满沧桑的脸上满是皱纹,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眼神依旧坚定。 白芷就觉得一阵心酸。 都说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元曾官居户部侍郎,只要有心,家产何止十万!可如今,他竟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一辆像样的马车都置办不起。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在接下来的谈话中都对李元十分客气,然而……对方并不买账! 他倒是有一说一有一说二,没有丝毫的隐瞒和欺骗,可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甚至白芷有心拉近距离调节气氛丢出去的话头也被无视了,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连带李元过来的公孙景都觉得有些后悔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公孙景又单独折回来替他赔不是,白芷却也没心思再应付了,只是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公孙大人不必如此,我与侯爷并非那等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你只管放心就是。” 公孙景干笑几声,本想说什么话弥补一二,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分明是好心,却碰了软钉子,饶是牧归崖这个心性率直的汉子也有些气闷,摇头感慨道:“如此看来,圣人也算有容人之量了。” 那老头这样一副驴脾气竟然还没被砍了! 白芷也笑,心道果然历史上的唐太宗不是好做的。不要说太宗皇帝周围聚集着无数以“忠言逆耳”为人生准则的忠臣谏臣,相当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白天黑夜的被轮流轰炸…… 如今她只碰上这么一个李元,而且也只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得了,”最后牧归崖排着桌子笑道,“左右此地又非朝廷,你我也不需要阿谀奉承,更看不惯下头的人溜须拍马欺上瞒下,此等本分之人最好不过。只要他当真一心为百姓办事,便是脾气臭些,也就那么样了。” 话音刚落,公孙景就苦笑出声,“侯爷您倒是大义凛然。” 左右他们两个才是上下级的文官,有什么事也先冲着他来,这对甩手掌柜当惯了的夫妻但凡不被追到头上,怎肯轻易主动管事? 所以哪怕就是这个李元的脾气能把人气死……先被气死的也必然是他公孙景! 白芷和牧归崖相视一笑,都没有一点负罪感和同情。 在其位谋其政,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为什么要担心? 公孙景正无奈呢,前头白芷派去给李元送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厮却苦着脸回来了。 “郡主恕罪,小的无用,李大人说无功不受禄,死活不肯收啊!直接就把小的给撵出来了。” 原本白芷也是好意,见李元这么大年纪了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而这边又这样的冷,生怕他没做出一番事业先就冻死了,这才打发人额外送几套御寒的衣物和铺盖过去,谁知会是这个结果? 真是比防贼还严呢! 白芷看了看牧归崖,对方也在看她,然后两人又齐齐的看向公孙景,后者也同样看回来。 稍后,三人长叹一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公孙景递上去请求准许县试的折子被批了之后, 西关书院上下顿时欢呼声一片,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真正有了可以正式迈入朝堂的机会。 然而短暂的欢呼声过后,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众女学生们发自内心的悲愤。 便是能科举了又有何用?朝廷明文规定只有男子才能参加科举!即便她们学识文章胜过男子, 可连这大门都不让迈,又如何能赢?! 悲伤的情绪传播起来快的惊人,先有了第一个哭的,再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哭的, 等白芷闻讯赶来时,一众原先意气风发的女孩儿们都在一处抱头痛哭,泪流满面。 方才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男学生们面对此种局面也都束手无策,立在旁边面面相觑,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都是一处上学的同窗,彼此什么水平,各自心里都有数。虽说平时没少了明争暗斗, 可归根究底都是为了求学问, 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人恩怨。这会儿他们能堂堂正正的去考试,可这许多才学丝毫不逊色,甚至超过自己的女同学们, 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此时此刻,便是不乐意有人与自己分杯羹的男同学也不禁要在心中感慨一声,何其不公! 见白芷进来, 众人才勉强止了啼哭, 三三两两向她行礼。 不必问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白芷心里也难受, 当即摆摆手,叫大家起来。 她先对这些即将以西望府百姓身份参加今年县试的学子们勉励一番,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全力以赴云云,然后冲那些女学生们招招手:“来,你们跟我来。” 长期固定在四书五经等跟科举考试有直接关联的班级内上课的女学生也不过五十多人,挨挨挤挤的,一间大屋子也就坐下了。 白芷坐在上头,看着一群年纪不等的姑娘、媳妇都肿着眼泡,挂着泪痕,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先叫吉祥等人帮忙打了水,叫她们挨个洗了脸重新梳理了,这才准备说话。 “我知道你们心中难受,有什么想说的,在这里同我说说吧!” “郡主!”跟她最熟的呼尔葉头一个开口,也是两只眼睛都肿着,带着哭腔道,“我们都知道您尽力了,这事儿……说了又有什么法子?” 论起来,她绝对是头一号好强的,打从记事起就不肯轻易认输,如今更是连大月长老的位子都敢争一争,势要将几个自命不凡的表哥踩在脚下,生平还真没遇到过什么叫她却步的! 她并非大禄人士,可如今形势比人强,也从不抱怨一句,只是每日点灯熬蜡的从头开始读汉书,学汉话,写汉字,又学着作诗写词,功课并不比班里的男学子差到哪儿去。更别提骑射等,更是无人能敌。 她敢做敢当,敢争敢抢敢认输,可最起码得叫她有个认输的机会吧?! 现如今,这算什么?不战而败吗? 一时激起千层浪,有这一个打头的,其他人满腹的苦水都像是找到了泄洪的缺口,当即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郡主,我真的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郡主,我不怕苦,不怕累,哪怕旁边老有人说风凉话,我也不在意的,可如今看来,咱们姐妹们读了书又能有什么用呢?” “是呀!如今消息传开,接下来只怕又要有人说闲话了!” “我们知道您已经尽力了,可我只是不服,我们真的是不服气呀!” “真的,这些年我们也算见过了生死,死都不怕,还怕输吗?可总也要输的心服口服才好啊!” “谁说会输?”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站了出来,眼睛红通通的,眼神中却带着坚定,“若当真给我们个机会,输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此言一出,登时便引来不少附和之声。 白芷认得她,也知道她说这话,实在是事出有因,也有那个底气。 这个小姑娘名叫王玉婉,今年十七岁,祖上曾经做过皇商,也算富贵一时,也曾风光无限。可在她三岁那年,王家被卷入某场不可言说的斗争,最后不仅被夺取皇商的封号,家中更有数十人被斩首示众,其余人都被流放,三代不得科举。 到了王玉婉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能重新通过科举翻身,甚至王家这些年也都一直倾尽全力培养后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可谁料天不遂人愿,如今王家本家只剩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参加科举。 不是男孩就无法参加科举,无法参加科举就无法入朝为官,无法入朝为官就无法替王家翻案,无法翻案就不可能令他们王家洗刷冤屈东山再起…… 因此哪怕王玉婉读书的天分之高在王家前所未有,王老爷也还是在“可惜不是儿子”的无限遗憾中死不瞑目。 接二连三的打击曾经让这个小有名气的才女一度丧失了读书热情,还是后来白芷带头号召全城女子一同读书,并开天辟地头一回给她们提供了一块能够跟男子公平竞争的平台,这才重新点燃了王玉婉的心! 可是如今,残酷的现实终于降临,再一次逼迫他们不得不面对: 即便女子的书读的再好,也终究无法参加科举! 那道旨意就好像一道惊雷,重重的砸在她们头上,轰隆隆的炸开,击碎了一切粉饰太平的屏障,扑面而来的现实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芷看着王玉婉,示意她走上前来,然后拉她的手说道:“苦了你了,”又抬起头来,对在场诸人说,“苦了你们了。” 现场先是一静,然后就此起彼伏的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从还没开始记事起就承担起了本不该落到她头上的家族责难,王玉婉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捂着脸呜呜噎噎的哭了起来。 “我不服,我真的不服!凭什么呀?难不成只因我们没投个好胎,生而为女,就天生低人一等吗?我不服!” 是啊,她们不服! 不管是平头百姓家正经过日子,还是在这边塞迎敌,从没有哪个女子是真的一点活儿不干的,甚至很多时候,女人付出的更多。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她们没法得到一点公平的回报? 白芷知道她心里憋的狠了,也不打断,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着。 一直等众人再一次哭的停下来,白芷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们相不相信,有朝一日,女子将获得跟男子等同的接受教育的机会。有朝一日,女子做学问将得到等同的待遇。有朝一日,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样堂堂正正接受各类考试,而官府和高等学堂再也不会分男女,而只会择优录取……” 她的语调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哭泣,停止了烦恼,听她说话听得入了神。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呼尔葉突然长叹一声,盯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天空,喃喃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一定会。”白芷笑了笑,眼神却无比坚定。 “可是,”王玉婉咬了咬嘴唇,眼中又带了泪,“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们等得起吗?” 人生不过短短百十年,而想要达到郡主口中所描绘的前景,所需要花费的又不知是多少个百十年! “也许等不起,”白芷并没打算在这一点上面欺骗她们,因为在面对了残酷的现实之后还要用虚无的未来去蒙蔽她们,这实在太过残忍,“可总有希望不是吗?” “只要我们肯努力,努力尝试一回,最差也不过如今这个样子!而假如不努力,一切都将无法改变。” “而且,万一能成呢?” “就算我们不成,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孙女的孙女,一代代努力下去,总会有好结果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白芷眼睛里仿佛在发光,没有人可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现场一片寂静。 王玉婉突然问了一句,“可能吗?” 郡主勾画的未来太过诱人,可同样太过虚幻,那样美好的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可能的。” 白芷微笑着对她点头,又说:“你瞧呀,再往前推几十年,哪里有女子能读书的道理呢?更别提如今这遍地开花的女学。眼下咱们不光能读书,上学,甚至还能同男子一道!这中间的进步和变化,若是几十年前推说起来,谁能相信?” “一样的道理,哪怕如今不行的,未来未必不成!可最怕的就是中途放弃。” “最想让咱们放弃的不是咱们自己,而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如果连你们自己都觉得没指望,心里先就想着不可能,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 众人沉默半天,原本破灭的希望又都一点点聚拢起来。 是呀,眼下不行的,难不成过个十年百年两年三百年还不成? 可要是她们因为一点阻挠就放弃了,那就真的没指望了。 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的! 见她们的眼中又渐渐有了神采,白芷才暗暗松了口气,又趁胜追击,丢出一颗大□□:“朝廷律法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与科举,可并未说女子不得做官呀!”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这话简直是石破天惊, 就连脑子最好使的王玉婉都愣了, 直着眼睛坐在那里,死活想不明白郡主这话同眼下的境况又什么关联。 再说了, 那些男人们科举考试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做官!不然谁这么几十载不要命的寒窗苦读! 别听那些什么“视钱财富贵如粪土”的假大空话,若真那样高洁, 一心只为做学问的话, 读书就是了,何苦科举?谁拦着不成? 但如今她们女儿家连科举都不能够, 又如何能做官? 呼尔葉和王玉婉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然后齐齐道:“郡主,您这话,我们不明白。” 若真的能做官……、 说句不好听的, 若是不科举就能做官, 天下还会有几个人老老实实挤破了脑袋去考试? 白芷微微一笑, 不答反问:“我且问你们, 天底下的官,都是男人么?” 众人越发满头雾水,又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她们都是女子, 以前光忙活着家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脚不沾地, 又哪里会知道外头的事?更别提什么官场, 那可是一般男子都无法窥探的, 却又问谁去? 到底是王玉婉家学渊源, 长辈也都是有见识的,打小没少听了,想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说:“想来,也不全是男人的。” 话音刚落,呼尔葉等人都已纷纷亮起了眼睛,也顾不上白芷还在,一个两个抓着她的手,神情急切的追问道:“真的么?快说说,快说说啊!” 难不成真有女人做官? 王玉婉给她们闹了个脸红,先抬头瞧了白芷一眼,见她并未反对,反而笑容中还带了几分鼓励,这才大受鼓舞的说道:“其实家人也并未对我细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就说熟悉的吧。”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抬高了,语气中多了几分自信。 “朝廷之下设有专门供给上头衣裳的织造局,其下又分设多个衙门,单说面料也有绫罗绸缎绡纱锦等,花样又有染提断织扎刺等多种技法,数不胜数。正因分工细腻,需要的人也多的很,无规矩不成方圆,自然也就要许多管着的人。” “可你们想呀,这么多活儿,又能有多少男人精通呢?再者,进上去的贡品多是入了后宫,要过那些主子娘娘们的法眼,后宫禁地,男人如何使得?说不得就要有女子。” “我虽不记得,可父母常与我说起,上面也是有许多女人主管的,皆是朝廷在册的官员。里头虽大部分是八、九品乃至不入流的小官,可也有四五品大员,虽不能上朝,但终究是在册的正经官员呢!外头谁见了不恭恭敬敬的问声好?” 她说完了,可众人却久久不能回神,显然这条新消息再一次冲击了她们有限的认知。 原来,原来女子也可为官,还这般风光无限! 思及此处,众人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雀跃和期待。但稍后冷静下来,大部分人却又失望了。 呼尔葉干脆道:“郡主,这法儿虽好,可,可能有多少人会那织造呢?难不成我们又不读书,转头学织造去?” 白芷失笑,这回却不用她自己解释,就听王玉婉已经开口代劳: “我琢磨着,郡主的意思大概是,既然律法没有明文规定,且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咱们女儿家想要出人头地,也未必非要死磕着即刻就同男子一般科举入仕。” 说完,她又有些忐忑的看向白芷。 “不错,你果然如传闻一般聪慧。”白芷赞许的点了点头,小姑娘立刻兴奋地满面通红。 见一群人都双眼发亮,满是渴望的盯着自己,白芷也不卖关子,麻利的道: “归根究底,入朝为官也不过是一种活法罢了,放眼天下,难不成所有参加科举的学子都会被取中?还是说被取中了的都能做官?一时做了官,就一辈子稳稳当当的不成?若是不能当官,那些人难不成就要把自己吊死了?” “当然,我并非不叫你们读书了。书,是一定要读的,因为它会叫你们明理懂事,叫你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并且我依旧坚信我方才说过的话,有朝一日,女子也一样能享有男子等同的权利!所以,我们非但不能放弃,还应该更加刻苦努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之人,我宁肯希望我们不能成功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却也不愿机会来了,我们却束手无策,因没有本事而抓不住!” “而在这之前,我们不能被动的等待,因为这个过程注定艰辛而漫长,谁也不敢预料中间可能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们应该,也必须做好多手准备!” “女子要自强,不仅仅要读书明理,最要紧的还是能养活自己。只有你做到了这一点,才能不依靠男人生存,而只有这样,你才有了跟他们抗衡的资本,能谈下头儿的事。” “明日我就会正式上书,请求在西望府成立一个专门处理妇孺事宜的新衙门,这衙门下设多个部门,不仅会继续督促、帮助女子读书,而且也会让女子生活的更好。来日圣人准了,必然需要官员……” 白芷说到这儿就没有再继续,因为不需要过分解释,下面众人的眼珠子都已经发绿了。 官员?! 她们,郡主要让她们做官了?! 呼尔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觉得这馅儿饼太大,大的连大月长老的位子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假若真能做了大禄朝在册的官员,谁还稀罕什么小小的长老! 可是,可是这能成吗? 呼尔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 白芷却笑得轻松,“成,怎么不成?” 作为忠义郡主,按照规矩,但凡有什么事她须得同其他贵族女子一样递牌子给皇后,走后宫的路子;可作为圣人的义女,她却拥有了直接将书信递到圣人跟前的特权! 为人子女的,隔三差五问候父母乃是正理,谁也阻挡不了。而在慰问之余,略说些题外话也就无伤大雅了。 这事儿她琢磨了不是一日两日了,草稿都写了一大摞,准备递上去的折子也修改了无数次,如今已然成熟。 虽然最终目的是提高女子地位,保障女子权益,可她也知道坐龙椅的是个男人,是个对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男人,若是直说,只怕立即就会被打回来,所以一定要迂回。 眼下西望府所面临的最大困难并非经济落后或是百姓生活贫瘠,亦非敌国虎视眈眈,而是人口不丰! 西望府上下统共才不过八万人口,可其中足有五万多是在册将士,眼下虽然还在,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调到哪儿去,根本做不得数。 区区两万多不到三万人口,放到中原任何一个地方都十分寒酸。 莫说偌大一座府城,便是略大一些的州县恐怕也不止这些! 而想要镇守领土,人口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不然到时候真要打起仗来,两军对阵,人家轻轻松松点出十万二十万大军,这头连老弱妇孺都算上了还不够十万……结果如何根本不敢想。 所以圣人才减免赋税,增大援助,鼓励分家、生育人口。 而想要增加人口,妇孺自然是重中之重! 既然如此,白芷提出在这刚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的府城成立一个相关衙门,圣人反对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甚至他和朝臣不但不会反对,还会大力支持! 而只要他们同意,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是保护妇孺,单靠粗手粗脚粗心的大老爷们儿可不成,他们哪儿懂得女人的心思?说不得就得叫女人上的。 还有大夫等,女人家的病自然不好叫男大夫瞧,总要弄些女大夫进来吧…… 诸如此类的,光是非女子不可的官员,白芷就能列满一张纸!哪怕到时候朝廷砍一半呢,剩下的也是个很令人振奋的数字。 只要能走到这一步,就成功了一大半! 当官就意味着受到朝廷的保护,并且有固定的俸禄和较高的社会地位,谁也不敢随意轻视! 话说打这个份儿上,屋内哪儿还有什么无缘科举考试的沮丧,一个两个眼睛里头都冒着灼灼的光,恨不得立刻就督促郡主写折子。 能直接当官,直接骑到那些男人的脖子上,谁还耐烦参加甚么科举! 不过此事到底还没正式付诸实践,且最终圣人到底能给出何种答复也是未知,白芷选择体现透口风也是无奈之举:不然只怕这些人一夜之间就成了行尸走肉。 谨慎起见,她也只跟这些人而非全体女学生说了,又再三强调一定要保守秘密,这才散了。 且不说外头的人正好奇,忠义郡主到底使了什么法术,将一众刚还垂头丧气的女人们一下子就变得干劲十足,回府之后的白芷果然将最终版本的折子写了出来,又拿给牧归崖过目。 “此事非同小可,实不相瞒,我这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她抱着一只茶盏,语气复杂道,“你上折子多,有经验的很,且帮我瞧瞧成不成。” 牧归崖确实知道她最近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可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一瞧之下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出身世家,打小就是听着朝廷内外的波诡云谲长大的,政治敏感度非同一般,一眼之下就想了许多,很快便意识到假如圣人果然应了,整个大禄朝上下将迎来何等巨大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白芷见他久久不作答,心中越发七上八下,忍不住出言催促道:“如何,你觉得如何?可还行?把握大不大?” 牧归崖这才回神,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瞧着她,幽幽道:“我怎么觉得,我不像祖母的孙子,你反倒像他们的孙女!” 这行事风格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派,简直同祖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该叫她们见上一见。 白芷笑而不语,只追着他问成不成。 牧归崖想了一回,这才道:“我能看出几分意思来,圣人眼光何等老辣,未必揣度不出。” “这个我也想过,”白芷吐了口气,带了几分狡黠道,“可你能想到,是因为你我朝夕相处,互无隐瞒,你知我所想,懂我所思,且能容天下之不能容,因而能明白我的心。可圣人?呵呵。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制衡朝堂局势的一枚棋子,也不过是忠烈之后,彰显他宽厚胸怀的幌子罢了!” 这话实在是大不敬,若给外人听到,白家算是彻底完了。 牧归崖却见怪不怪的点点头,非但不制止,反而接道:“因此在他眼中,你不过是无所依靠的孤女,有此请求不过睹目思人、触景生情,想要做点什么寄托一二罢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将白芷抱到腿上,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低低道:“你呀你呀,当真是胆大妄为,与虎谋皮!” 白芷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下他的嘴角,追问道:“那你呢,觉得如何,帮我不帮?” 此事若想毫无阻碍,单靠她自己很悬,须得朝中另外有人从旁声援,这才好叫圣人尽快下定决心。 可白家如今朝中无人,杜牧两家太近,总要避讳这些,若太积极,容易使人生疑,只得动用暗中交好的关系。 牧归崖轻笑出声,胸腔中发出一阵愉悦的低响。 他温柔又有耐心的回亲几下,这才一副大义凛然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道:“郡主不惜使出美人计,在下溃不成军,只要任您驱使,无怨无悔……” 白芷笑出声,眼睛里好似有星星闪耀。 她伸手点了点牧归崖的胸膛,带点儿刁蛮的说道,“好,赏!” 牧归崖也笑,顺杆爬的追问:“敢问郡主想赏些什么?” 白芷歪头一乐,豪情万丈的一摆手,“你想要什么?” 牧归崖就抱着她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道:“在下想要春风一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白芷的书信和折子送到京城之后, 圣人果然十分重视,又因是昭告天下,记在皇后名下的义女, 故而又特意往后宫去同皇后商议。 后宫不得干政, 故而折子倒罢了, 皇后并不敢看,倒是那书信, 翻来覆去瞧了好几回, 末了颇为感慨的说道:“忠义郡主果然不愧为忠烈之后,秉性纯良, 又惯爱替百姓考虑,纵观京中一干贵女,终日不是游玩赏乐便是攀比衣裳首饰,为点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便要递牌子进来哭诉,何曾有过这等为国分忧的心思?” 其实皇后这话说的并不实诚。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 可光说那些公主吧, 生在皇家, 长在皇家,哪怕不刻意去琢磨、去探听, 被迫灌入耳中的也皆是天下大事。 龙生龙凤生凤,便是个公主也非同寻常, 历朝历代变着法儿干政的公主、贵女还少么?往上数两代皇帝, 还有几个公主协助自家同胞兄弟篡权夺位的呢!不过果然这般胸怀天下的寥寥无几也就是了。 家丑不外扬, 皇后这么说, 皇帝更加觉得自家人没错,也顺水推舟的点点头,说:“这话说的是,这孩子若非……给你我当个儿媳妇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两人都一阵唏嘘,旋即默契的另起话题。 到底同为女子,皇后对白芷提出已朝廷名义组件“妇孺救助站”等建议更加赞同,“臣妾以为,此事非但好,且刻不容缓,圣人需即刻批复为上。” “不错,”圣人也赞同,想的却不全是维护女子权益的事儿,“一连打了几年仗,死伤无数,人口锐减,大量田地无人耕种,充实人口迫在眉睫。若不重视起来,没了女子,却去哪儿生儿育女?只是这女官。” 说到这里,圣人略有些介怀。 若真照白芷的想法,西望府第一等女官便是正五品!仅屈居知府之下,诸多县令等见了还要行上官礼,岂不是叫正经科举出身的儿郎对一介女流卑躬屈膝?这却有些为难。 皇后不以为然,当即笑道:“圣人实在多虑了,便是没有这一出,难不成天下就没有女官?您瞧后宫织造司、珍宝司等一十六个部门内,哪个没有三五女官?五品六品者难不成还少了?又何苦吝啬这一回!” 她不说,圣人还真没留心过,这会儿略一琢磨,也觉得其实朝中女官早已为数不少,于是这点顾虑也就没了。 “皇后所言甚是,倒是朕疏忽了。” “瞧您说的哪里话,”皇后也很愿意为天下女子略尽绵薄之力,又笑着奉承道,“您乃天下之主,日理万机,每日需要决断的大事何止万千?又哪儿来的功夫去留心此等琐事!若您什么都知道了,还要下头的人作甚?岂不是叫他们尸位素餐,羞也要羞死了。” 终究是多年夫妻,皇后对圣人的脾气了如指掌,字字句句都搔到痒处,又不显得多么谄媚。 圣人果然龙颜大悦,哈哈大笑起来,又亲昵的拉着皇后的手道:“知我者,皇后也!既如此,朕已然心中有数,你且歇息一会儿,朕先去前头议事,晚间再过来同你说话。” 送走了圣人,皇后才去后头侧卧着休息,又叫了宫女来替自己揉额头、捏腿。 她的奶嬷嬷就道:“到底您才是正妻,圣人最爱听您说话,这不一说就听了?” 皇后微微睁开眼睛,带些笑意的说:“你这老货,也莫要拍马,我什么不知道呢?” 顿了顿,又略饮了几勺甘露蜂蜜汤,这才叹了口气, “忠义那丫头倒是个能为的,难为她在那穷山恶水之中还有这个劲儿。也罢了,尽由着她去,若是在西望府弄得好了,明年我就叫圣人推到其他省府去。” 又带些快意的说:“那些个丫头片子们不都闲着没事做么,终日吟诗作对,养的弱柳扶风的,两只眼睛只往后宫里头觑,下头命妇一个两个变着法儿的问,我烦都烦死了。以后且都叫她们做女官去,此等志向岂不比入宫侍奉人来的高远的多了?哼!” 皇后说完,奶嬷嬷和几个大宫女都恍然大悟,然后齐齐笑了起来,又连夸皇后英明。 且不说后宫皇后那里真真假假,自有自己的小算盘,圣人果然找了几个大臣来商议此事。 因若果然推行此举,那些女官也就算正式朝廷在册的官员,虽然不能入朝议政,但一应待遇和权力都是等同的,故而也须得知会朝臣们一声。 来得是四位阁老和吏部、户部尚书,大家陆续传阅了折子,一时倒陷入沉默,并未急着开口。 圣人等了会儿,就笑着指着他们说:“素日里众位爱卿何等能言善辩,今儿怎的没话说了?” 吏部尚书杜笙左右看了看,率先出列,“禀皇上,此事并非没有先例,且如今也有女官在册,倒没什么不妥的。” 圣人瞧着他只是笑,却没说话。 杜牧两家早有联姻,白家虽同他们没什么直接关联,可如今忠义郡主白芷嫁的却是牧归崖,说来,牧归崖还得叫杜笙之父,前阁老杜文一句舅爷爷呢! 如今杜笙一力赞同,果然也有些老阁老的癖性,说的大公无私一点,那叫举贤不避亲;说的不好听一点,那就叫护短。 “此言差矣!”向来习惯跟他唱反调的刘阁老果然不乐意,当即出列反驳道,“如今朝中虽也有女官,可管的无非都是些衣食住行等琐事,可忠义郡主此番提议之下的女官,虽不得上朝,然有参政议政之权!此举一出,实乃牝鸡司晨,岂不天下大乱?杜大人莫要徇私,叫天下人耻笑才好!” 这词儿委实不算动听,在场几位官员不觉皱了皱眉。 另一位与他同穿一条裤子的李阁老也附议,又不以为然道:“什么妇孺组织会,臣以为实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以来何止数百年?又何曾有过甚么组织会,可天下女子不依旧生长?人口依旧繁茂?又何须多此一举!” 说完,还颇为挑衅的看了杜笙一眼。 哪知杜笙发表完意见之后就微微合了眼睛,一副不管你们说什么本官都不在意,任他风吹雨打,吾自屹立不倒的架势,简直油盐不进,倒把李阁老气个倒仰,圣人也忍俊不禁。 “此言差矣,李阁老,”户部尚书不赞同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正如圣人所言,如今大战刚过,天下人口十去六七,无数良田无人耕种,国家无处征税,国库空虚。且人丁单薄亦是兵力不足,周围诸国本性难移,未必心服口服,来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到那时,我国上下要人无人,要钱无钱,要粮无粮,拿什么去抵挡?若郡主此举果然能实行,必然可在短时期内保障妇孺健全,来日之繁茂可现矣!” 几人当即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的不亦乐乎,谁也不肯示弱。 圣人也不急着制止,只是一边吃茶一边听他们说,觉得有道理了就点点头,觉得有不妥了就皱皱眉,偶尔还略插几句。 就这么吵了约莫一个来时辰,几位大人瞧着脸都红了,气也有些喘了,等着对方的眼神也好似不如开始犀利。 圣人这才发话,“好了,众位爱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说着,他又看向那位从一开始进来就垂头抄手,一言不发的老者,“方阁老,您阅历最多,见识最广,有何高见,何不说来听听?” 方阁老这才略动了一动,拱拱手,抖着一捧雪白的胡子道:“臣以为,可行。” 此言一出,方才持反对意见的刘阁老等纷纷瞪圆了眼睛,瞧那个意思,哪怕他们平时敬重刘阁老资历最高,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杜笙跟户部尚书对视一眼,都有了笑意。 众人还在等着方阁老继续说话,哪知他老人家却同方才的杜笙一般无二,径自又闭了眼睛,摆出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圣人轻笑出声,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最后点点头,“拟旨!” 最终,圣人差不多同意了白芷的请求。 说差不多,是因为他不光同意了组建妇孺组织会,而且也同意由她和西望府知府公孙景一道选拔首批女官。只是最高却未能如她所愿是正五品,而只是从六品。 不过早在当初写折子的时候,白芷就没指望圣人一点儿折扣不大,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然心喜出望外。 从六品,放在开封可能谁也瞧不上,可你要知道,正经通过科举入仕的学子们,好多人等多少年才能等来的县令一职,也不过区区七品!这女官可还比县令高一级半品呢! 旨意到达白芷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天儿都热了。 可比天上的太阳更加热烈的却是一众女学生们的心,亲眼看到告示之后,她们都喜极而泣。 成了,真的成了! 女子真的也可为官! 一时间,整个西望府都躁动起来。 跟圣旨和使者同来的还有许多赏赐,有圣人给的,有皇后给的,甚至太后也凑了热闹,给了些衣裳首饰的,于是又占据了小半个库房。 衣裳首饰也就罢了,比较实用,笔墨纸砚也是本地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可唯独圣人赏赐中打头的一件木如意,又惹得白芷家去跟牧归崖嘟囔了许久。 “又是这玩意儿,”她十分嫌弃的瞅着供桌上不知第几个的如意,“数它最无用,不能吃不能喝的,成本又低,瞧着也不好看!这几年圣人越发爱取巧了!” 不同于其他宝物,如意这东西做起来并不费事,尤其是这里头的木如意,更是一言难尽。 牧归崖笑个不停,“此等宝贝,旁人盼都盼不来,偏你这般嫌弃。” “能不嫌弃吗?”白芷简直停不下来,“你瞧瞧,越发简单了,连块宝石都没得镶嵌,还是木头的,更不好保养!回头若是开裂、水泡或是烧坏了,岂不麻烦?!” 不说上等美玉,您就是给个金的银的也好啊,虽不敢拿出去卖,也不能转赠,好歹瞧着稀罕不是?又不怕摔,变形了也容易修整……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随着科举的事情准下来,整个西望府上下都为之一震, 许多原本是稀里糊涂被拉来跟着读书的人茫然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 再做起来也有劲儿了。 先前虽然上头的大人们总是号召大家读书,又列举了种种好处, 可那些无形的东西对众人而言毕竟都太过虚无缥缈, 总缺了那么点干劲。 这下好了,巨大的告示就这么明晃晃的贴在布告栏里,往来的行人都能看得见, 红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科举! 做官! 光宗耀祖! 这可真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了。 因为是同一科, 没有任何前例可以遵循,牧归崖只能和公孙景两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当真千头万绪。 文举武举都一样, 要先经过了县试、府试、院试等等, 院试是三年两次,而接下来的乡试和会试三年只有一次。 不过因为县试是在每年二月份举行, 如今都已经快入夏了,无论如何来不及,只能等明年,也正好给他们留出准备的时间。 与公孙景担心的头一年文举很可能全军覆没不同,牧归崖如今正是成竹在胸, 只怕名额不够分的, 全军上下也跟着欢欣鼓舞。 他手下的兵不同于中原那些没见过血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全都是战场上浴血拼杀, 敌军阵营中几进几出的好汉子、真儿郎!个个武艺出众, 胆识过人,区区科举并不在话下。 连如今闲赋在家的林青云也十分高兴,当场撂下狠话,说来年的武状元必定出自西望府。 牧归崖也是这么以为的,又十分感慨道:“原本仗打完了,可还有好些兄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那样的人品武艺,本就不该在这里蹉跎。我正愁的睡不着觉呢,当真喜从天上来!就叫他们回京做个官,也好叫家中亲人安心,日后也算有靠了。” 虽说军功最盛,也最容易升官,可过去几年能成功升上去站稳了的,毕竟只是少数。眼下仗都打完了,十年之内必然不会再动兵,那么剩下那些有志之士未免可惜。万幸还有一条科举的路子可走。 林青云点点头,说:“不错,好歹去科举场上打个滚,再出来说话也硬气些,便是同样封官,俸禄也高些。” 两个人说着,就往军营里去了,结果竟然碰上好多人都哼哼唧唧的说不大愿意去。 牧归崖都给他们气笑了,二话不说一人一脚,骂道:“真是没有出息,好好的出路为什么不走?” 挨踹的那人正是前不久才跟他去剿匪的佟嘉和肖经,比他还小两岁,也是这两年新近蹿起来的一员虎将,家世也不错,专的前途无量。 佟嘉捂着自己的屁股龇牙咧嘴道:“侯爷,我们都觉得在这挺好的,跟着您正经学不少东西呢!隔三差五还有仗打,谁耐烦北京去做那什么劳什子官!” “正是这话,”肖经脸红脖子粗的接道,“官字两个口,左右我是没那个脑子和口才的,想想就头大。前来的那个什么钦差,啧啧,十句话里有八句听不懂,就不会干脆一回。我只要一想着,若是回京就要跟这些老大人们打交道,头都要炸了!” 两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不亦乐乎,直接将开封描绘成了一处有去无回的虎狼窝,真是叫牧归崖和林青云都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甚么!”林青云又一人补了一脚,“侯爷这是为你们好,你们还小,往后日子还长着,难不成就这么干耗?万一一辈子不打仗呢?那不白瞎了!” 佟嘉和肖经面面相觑,不过还是梗着脖子道:“反正我们不想回去。” 回去还要遭猜忌,烦透了! 牧归崖笑着摇头,语重心长道:“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糟,再说你们离家也有四五年了,就不想回去看看?” 佟嘉嗡声嗡气的说,“请假就是了。” 林青云气的又要打他,到底被牧归崖拦住了,只是叉着腰的骂,“真是些榆木疙瘩傻蛋!人家那些都是挤破了头的想当官,你们倒好,送上门来的还不要?” 这两个小子算是这一批里一等一的,北延府那不要脸的都时不时的旁敲侧击试图挖墙角,若下了决心去考科举,只要没有背地里下黑手的,三鼎甲绝对能占俩!单看谁临场发挥更好了。 然而这俩人就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林青云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就这么垂着脑袋死活不言语。好像对方不是要将他们推到锦绣大道,而是要逼良为娼一样。 牧归崖知道他们是真舍不得,也是十分感慨的摸着他们的两个脑袋晃了晃,进一步分析说道:“死都不怕,还怕考个科举?若不想走去一趟,再回来也就是了!” 两个小子果然刷的抬抬头,四只眼睛里都闪闪发亮,“还能再回来?!” 林青云气个倒仰,合着你们才刚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呀! “统共开封才多么大?能有多少官?不放你们出来干活,留着吃干饭吗?” 佟嘉和肖经这才放了心,嘿嘿一笑,微黑的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 能回来就行。 牧归崖也跟着笑了笑,决定不把可能存在的其他情况说出来。 “科举只是第一步,要考中了才能授予官身,想留在开封的多了去了,到时候你们还未必排得上号,此刻先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佟嘉立刻嚷道:“必然能取中的,我们绝不会丢侯爷和咱们西望府的脸!” “好小子。”牧归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如今天下初定,武将手中实权都可能被削弱,更何况你们?若真想帮我,就去走一遭,闯出点名头才更好办事不是?” “就是这话,”林青云指着他们两个说,“你看看你们,战场上混了几年九死一生,如今才是个五品将军。可你们知道么,正经武举出来的三鼎甲就差不多能做到这个位子!若你们早先身上就有了功名,如今少说也能是个四品,便是与那公孙大人平起平坐。若圣人一高兴,保不齐爵位都有了,子孙后代也有个盼头。” 一番话说的如今连个媳妇儿的影儿都没见着的小伙子都红了脸,只是嘿嘿傻笑。 傻乐了老半天,肖经又正色道:“侯爷,做官不做官两说,我们就想跟着您!不过既然还能回来也就罢了,我们考!” 牧归崖点点头,笑骂道,“这才是,回头只怕你们想留下都不能够呢,想什么美事?滚吧!” 两个人双双抱拳,嘻嘻哈哈的跑走了。 牧归崖和林青云背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久久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青云才神色复杂的对他说:“就这么骗这两个小子,你这心里真过得去?” 科举过后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被派往外地做官,可也有相当一部分留京,其中个人意志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看圣人的意思。 他老人家若想放,自然想留也留不下。可相反的,他若想要留谁,谁也走不了。 西望府的确不是什么风景秀美或是经济富庶的好地方,但政治意义和地理位置何其敏感,岂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佟嘉和肖经只要去考,最差也在二甲前列,切且极有可能同时高居三鼎甲,又是这样的年轻,圣人怎么可能再轻易把他们放回西望府? 况且他们是自己手底下带出来的兵,唯他马首是瞻,哪怕出于政治考量,也不可能再叫这些人轻易碰头,以免结成一党,雄霸一方。 这些事情牧归崖心里太清楚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清楚,才这样坚持的要推他们走。 十年甚至二十年内都不可能再有大战,镇守边疆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他留下就罢了,没必要再拖着几个年轻的小子蹉跎。 “走了好,”牧归崖长长的吐了口气,“想走都走不了,至少要叫这些还没被钉死的趁早离去,好歹我心里也好受些。” 他早已想明白了,除非天崩地裂,或是京城之中有什么足以动摇根基的大事发生,很可能这辈子就要在西望府终老了。 他不后悔,从不曾后悔,哪怕再来一遍,他也会在战火燃起之际,依然决然的披甲上阵。 他不后悔,只是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尚未被卷入政治斗争漩涡的同袍与他一样。 走吧,趁还能走。 第50章 第五十章 西望府之前没举办过科举不假, 但这些事情都有硬性规定的, 又有公孙景这个一路考过来的状元, 略手忙脚乱几天, 顺着也就下来了。 但是组建妇孺组织会这件事, 却是结结实实的史无前例。 白芷去年就开始琢磨这事儿,如今接了圣旨才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又拿出来厚厚一本纲要反复研究,觉得为今之计, 最要紧的就是先把会长选出来。 其实对于这种新事物, 她比较倾向于选择年轻人, 因为她们有干劲,有闯劲儿, 胆量大不怕失败,最适合开天辟地。 这么反复一衡量,最符合条件的赫然是王玉婉。 小姑娘要学识有学识, 要胆量有胆量,要见地有见地,可……不行! 白芷痛苦的抓了一把头发, 拿着王玉婉的履历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终究还是无比遗憾的压了下去。 这个会长将是大禄史上第一位正式参与政治,走向前台的女性官员,需要圣人亲自审批, 意义非同一般, 所以要求格外严格。 总而言之一句话, 这个人身上必须没有任何可能成为政敌攻击对象的污点。哪怕这污点并不是她自己带来的。 王玉婉才学出众,见识惊人,然而唯独一点:她是犯人之后! 作为曾经几乎被抄家灭族的后代,便是男子可以重新参与科举,也未必会被授官,王玉婉又怎么可能被允许担当这样空前绝后的重担?! 白芷再一次重重的叹了口气,在脑海中重新考虑起了人选。 那么…… “什么,让我当?”林夫人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哎呀,我不行,不成不成,我真的不成,怎么能找我呢?我不成!” 显然她对白芷的提议惊讶到了极点,以至于素来口齿伶俐的她都结巴了,语无伦次的。 “怎么就不成了呢?”白芷反问道,“你本就是大家小姐出身,从小跟着母亲管家,与林大人结为伉俪之后又同他南来北往的,入得厨房上得厅堂,便是战场也去过的!往上知道朝廷的动向,往下了解民生疾苦,我看你呀,最合适!” 林夫人被她说的有些意动,犹豫再三还是摆手摇头,不过语气倒没刚才那么坚决了:“哎呀,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若放在别家,便是做婆婆的也有了,哪里还能做得了什么官呢?郡主,还是另请高明的好,别误了你的正经大业。” “你就是高明,我却再去哪里找?”白芷早已认定了她,当即笑道,“我知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身份上的转变,不过你想啊,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呱呱落地就什么都会了的!不会,咱们学不就成了吗?你已经是这西望府数一数二的豪杰,若再推辞,却又叫我去哪里另寻一个女诸葛?” 林夫人捂嘴笑道:“真是骑驴找驴,你不就是一个?却还推脱什么!何苦舍近求远?” “好嫂子,我这头上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你还真想压死我不成?”白芷当时叫苦连天起来,又掰着指头数给她听,“旁的不说,那快递,女学,诸如此类的,哪样不是我自己总抓综办?就这还脚不沾地呢,有哪里得闲做什么会长!” 林夫人张了张嘴,想辩驳,却找不出理由来。 见她已经有了三分意思,白芷连忙趁热打铁道:“好嫂子,如今林大人闲赋在家,贞儿也好了,你就来帮我一帮,可好?你也不必担心我做那甩手掌柜的,会长自然是你的,我就在咬着牙硬着头皮,领那副会长一职,下头再选几名得力的干将辅佐,忙活几天上了套也就起来了。” 林夫人扭着帕子,想的出神,只是没答应。 白芷又拉着她的手笑,“好嫂子,以后我就正经叫你胡大人可好?以后出出进进的,有正经的衙门、车马,月底还有俸禄,便是往日那些眼皮子浅的男人们见了你也要规规矩矩的行礼,喊一声胡大人!” 林夫人娘家姓胡,只是出嫁之后就再也没人喊这个字,如今被白芷骤然提及,当真百感交集,仿佛人也跟着年轻了似的。 白芷劝的这些话里,旁的倒罢了,钱她也不缺,唯独最后一句直接叫她笑出声来。 胡大人! 胡大人! 再也不是林夫人,而是正经的胡大人! 林夫人眼中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双颊也泛起红晕,她口中喃喃念了两声,忽然又笑了,颇为感慨的对白芷道:“说也奇怪,分明就是一个人,可这两种叫法落到耳朵里,这滋味可真是……难以言表。” 白芷道:“那是自然,怎么可能一样呢?人家叫你林夫人,不过是因着林大人的意思,可是叫你胡大人,那全然是因为你这个人!说句不中听的混账话,哪怕你嫁的是张大人王大人马大人赵大人李大人,但凡有人见了你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胡大人!” 林夫人听得入了神,又跟着念了几遍,突然魔怔了似的又笑又叹,只觉得眼眶微微发胀,胸腔里面也好似有一股莫名的感情汹涌翻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膨胀出来。 是呀,胡大人! 不是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或者是我的母族,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胡大人! 虽然没有开口问,但白芷也隐约能体会到她现在心中的感受,不由得拉了她的手,郑重其事的说:“这只是个开始,你甚至不仅仅代表你自己,而你迈出的一小步,将是无数女子的一大步!她们将以你为榜样,视你为终身奋斗的目标,至死不渝。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说打老婆是自家的事儿,别人管不着;也不会有稍不如意,就典妻卖女的事情发生……” “她们将不在被局限于那四四方方的天,禁锢在几尺见方的院子里。她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堂堂正正的赚钱,挺直腰杆做人,底气十足的生活!” 白芷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激亢,最后她用力抓住林夫人的手,带着微微颤抖的问道:“胡大人,你愿不愿,敢不敢为女子抢下一片净土?!” 最近因为科举的事,牧归崖总是早出晚归的,可很快他就发现郡主老婆比自己更早出,更晚归! 回府都已经三更天了,屋里竟然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很是疑惑的问里头的婢女:“郡主人呢?” “回侯爷的话,郡主一大早就去林大人家找夫人说话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牧归崖诧异万分,想了想就打发人说,“多去门口派两个人,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 天都黑透了,什么事非得说到这会儿呢? 正说着呢,就听门外略有喧哗,然后一列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内院而来。 牧归崖略听了听,脸上终于泛出如释重负的笑,然后快步迎了出去。 “郡主真是贵人事忙,”他一开口竟隐约带了点委屈,“我正打算上门抢人去呢。” 白芷冲他笑笑,也知道今儿跟林夫人确实太过忘形了些,于是很诚恳的认错,“有劳侯爷记挂,今有些事要商议,略晚了一些。” “什么事竟说的这样晚?”牧归崖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本能的问了一句。 谁知白芷竟贼兮兮的笑了起来,朝他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我要带人造反的,你怕不怕?” 一点点撬动女子的地位,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牧归崖一听这个,当真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悚然一惊,本能的环顾四周,又迅速令人加强防卫,这才将白芷拉到里屋关上了门窗,命人在外重重把守,才心有余悸道:“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啦!”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白芷不会如她口中所言那样造反,可殊不知话从口出,一个不小心,这些话就可能成为有心人攥在手里的把柄,然后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得不防。 白芷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这会儿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 她捂住嘴巴,可怜兮兮的晃了晃牧归崖的手臂,从手指头缝里小声道:“对不住,我有些得意忘形了,以后不会了。” 牧归崖这才松了口气,又爱又恨的拉过她狠狠亲了几口,还抬手往屁股上拍了几下,咬牙切齿道:“早晚一天给你吓死!” 白芷爱死了他这个色厉内荏的样儿,轻笑一声,搂着他的脖子问:“那你怕不怕?” “怕,怎么不怕,我都快怕死了?”牧归崖扬着眉毛道,“所以只好死死看住你,生同寝死同穴。” 说完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带着些无奈的笑道,“你呀你,真是拿你没法子。” 他早就觉得自己完了,已经没救了。 他喜欢这个姑娘,爱她简直爱到了心坎里,想尽法子想让他过得舒服一些,再舒服一些;笑一笑,再笑一笑。 他可能是走火入魔了,当真觉得这个姑娘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无一处不美,哪怕在地上打个滚儿,沾的浑身都是泥巴,也好看的不得了。 她笑,他就不自觉的想跟着笑。 她哭,他就觉得一颗心像刀割似的难受,然后拼了命的做点什么让她重展笑颜。 再这么下去,他觉得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跟着这个姑娘做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违的事情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我也喜欢你呀。”白芷笑眯眯的亲了他一口,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牧归崖一下子就觉得什么都值了,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温热热的蜜水里,轻飘飘的,暖融融的。 两个人闹了一阵,吃过宵夜,牧归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往白芷眼前晃了晃,“二哥来信了,要不要看?” 白芷一怔,当即就跳起来,又埋怨道:“你怎么这早晚才同我讲!” 牧归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瞧瞧,瞧瞧,若我方才就同你说了,你可会老老实实的歇歇?宵夜自然也顾不上吃的了。” 白芷熟练的亲了他一下,特别配合的感谢道:“是是是,侯爷安排的最好了,说的话也好听,快念给我听听。” 只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然而牧归崖却对她前头没什么诚意的话尤其受用,果然心满意足地展开信读了起来。 累了一天了,晚上回到家不就是为了见心爱的妻子笑一笑,听她说几句动听的情话吗?《 》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女官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林夫人, 本名胡秋的任组织会正会长一职, 乃是西望府头一位女官,总管西望府上下妇孺一干事宜;白芷任副会长, 下头又由呼尔葉、王玉婉等人分别担任职务。 八月份的时候, 朝廷文书正式下来,白芷带头接了圣旨, 领了官府并官印等信物,这便走马上任了。 除了白芷之外,这些人身上都是头一回挂职,兴奋之余,更多感受到的则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一群人整日着官服、踩官靴,早出晚归, 每每出行总是引了无数人观看,远的将还有从北延府那头过来的……一时间西望府内外热闹非常,众人骄傲之余越加警醒, 倍加勤奋, 竟是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日四更刚过,呼尔葉就起了,又麻利的对着镜子打扮整齐,叫了随从就要出门。 “呼尔葉,过来这边。”二长老就站在外头,不管时间地点都有些蹊跷, 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到底是亲爷爷, 呼尔葉略一犹豫, 也就走了过去,不过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事先说明:“爷爷,衙门五更差一刻便要点卯,耽误不得,您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不若等我傍晚下衙归来再说;若有急事,您可需快些这个,胡大人素来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哩。” 二长老听了这个,表情先就一僵,显然有些不痛快。 呼尔葉只当没瞧见。 见孙女一点儿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二长老饶是心中怄气,也无可奈何。 他略打量一回,见呼尔葉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脚踩皂靴,神采奕奕,虽不如女儿家打扮的风流妩媚,可到底自成气派,别有一番韵味,更令人不敢小觑。 如今这个曾经不被自己瞧在眼里的孙女也是出息了,乃是大月头一号人物!大禄正经在册的官员,足足从七品之高,虽管辖范围不大,但官阶却也只比知县大老爷矮一级罢了,谁还敢轻视于她? 轻视呼尔葉便是轻视忠义郡主,轻视忠义郡主那便是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而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还是想想如何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吧。 大月幸存百姓尚且需要仰大禄鼻息,呼尔葉这唯一被忠义郡主和朝廷正式承认了的,便相当于两边交流的唯一官方纽带,断不得! 二长老心中好一番百感交集,见呼尔葉面上已经隐隐带了不耐之色,这才重新堆出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呼尔葉,进来可听得上头什么消息?眼见着便要入秋了,可有什么额外的恩典下来?” 大月是游牧民族,每逢秋季必要狩猎。因这几年苦难深重,光是过活都顾不上,围猎变成了泡影。 到底圣人仁慈,时常在节令赏赐些东西下来,一来施恩,二来示威。不过左右是白得的东西,总是大月占便宜。 呼尔葉眉头微蹙,显然不大爱听这话。 说的不好听一点,二长老也就是揣度圣意!把人家先前的恩典当习惯了。 既然知道是赏赐,就该明白只是额外的好意,人家乐意给,那是人家厚道;什么时候不乐意给了,也是正理儿。哪儿有反而急急忙忙凑上前去讨要的呢? 见呼尔葉久久不语,二长老不由得有些急了,又上前一步道:“还有那科举一事,郡主和侯爷就没再说什么旁的?你也知道,咱们大月人哪儿学得来大禄的书本字迹?同他们一处科举岂不吃亏?我琢磨着,快到八月中秋了,叫你表哥他们进京一趟,若是能面圣就更好了……” 呼尔葉再也听不下去,直接出言打断,“爷爷,慎言!” 见二长老形容突变,她又加重语气,甚至是带些警告的道:“早从几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没了炤戎,也没了大月,只有大禄!我们都已是大禄的百姓,自然要遵从他们的规矩,便是不会的,也该从头学起才是,哪里有这样求来求去的道理?岂不是给人看扁了?” 事到如今,二长老竟然还看不清现实! 呼尔葉越想越气,索性将话都摊开了说:“您老的算盘打得到好,难不成真以为圣人是个傻子?还是满朝文武都是傻子?郡主和侯爷还不够精明的么?” “面圣?说得好听,您也不想想,如今咱们是个什么身份,表哥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面圣?!” 不过是战败国逃过来的流民后代,圣人凭什么纡尊降贵的见你?哪儿来的脸! 二长老到底原先地位崇高,又有年纪,寻常大家也都捧着些,何曾有人这样锋利的揭露过真相? 一时间,二长老一张老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变来变去,最终成了一片惨白。 他用力捏了捏拐杖,嘴唇嗫嚅道:“你表哥……” 要问呼尔葉最恶心什么人,最不想听到什么字眼,“表哥”高居榜首! 见到了现在,自家爷爷竟然还不忘捧着那人,并不惜以自己为踏脚石,心中着实烦躁,只觉得本就已经不算多么浓烈的亲情进一步单薄了。 她努力将这点心思压在心底,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恕孙女儿无状,眼瞧着便要点卯了,耽误不得,这就去了。” 说完,也不管二长老的表情如何,当即转身离去。 二长老被甩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张,终究没能拉下脸来当街叫喊。 他看着那身青色官袍渐渐远去,最终连空气中的烈烈响声都微弱不可察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呼尔葉进门的时候,白芷已经到了,正被胡秋拉着商议在西望府医院开妇女儿童科的事儿。 之前姜太医留在西望府,后来又遣了儿子、女儿两大家子人来,之后就重操旧业,一面开医馆,一面在西关书院之中开门授课,如今已然培养出几十位颇为能干的护士来。 后来城中建设日益完善,公孙景就采纳了白芷的意见,在城中央专门辟出一条街来,设为公立医馆。又因此医馆乃是官府出资,且汇聚全府城内外所有知名大夫,规模庞大,非“院”不能概之,故而如今都称“医院”。 医院里面个科室坐诊的都是经过层层考核的正经大夫,在官府衙门里头备案过的,护士也均是考核上岗,主要由从前的有经验者和西关书院的学生担任。 因如今科技有限,护士需要负责的内容并不算多,大多是抓药、煎药等,突击培训之后倒也够用。 又因军营之中早有退伍老军医和一众老兵,牧归崖便做主将他们安排过来,懂医理的做大夫、做先生,有工夫或其他一技之长的便做护院、卫士,再不济还能帮忙打扫卫生,做个饭甚的。既解决了医院初建人手不足的问题,也给这些人谋了一条退路,皆大欢喜。 如今西望府官府、军队、教育、卫生、运输等尽数到位,全局已然初具雏形,文武各界均齐心协力,处处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勃发。 俗话说,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可接下来的另一半同样关键,一个闹不好便是前功尽弃。 在细化方面,新走马上任的胡秋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令人震惊的思想先进性,因为她竟率先向白芷提议,在医院专门开设妇科! 如今虽已有了医院,但因大夫数量不够,只是大体分了轻重缓急,并没有具体分开科室。 胡秋就颇有感慨的道:“前几日我悄悄在医院观察数日,果然任重而道远。人手不够是一大难题,此非一日之寒,还需从长计议,急也急不来,暂且不提。只是偶然人一多,竟十分混乱,尤其还有妇孺混迹其中,更加不便,不若提前分了开来。” 白芷心神俱震,若非清楚胡秋的底细,只怕真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也跟自己一般来历。 她从未轻视过古人智慧,也从未将自己置于高人一等的位置,可每每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这些类似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想法时,总是难免感到震惊又感动。 震惊,是因为他们所思所想早已超越了时代的限制; 感动,是因为无论条件多么艰苦,这些可爱的人却从未放弃过努力前行。 白芷深深吸了口气,示意后进门的呼尔葉和王玉婉先坐下听着,然后对胡秋点点头,“你继续说。” 得了鼓励的胡秋越发口齿清楚,思维敏捷,当即滔滔不绝道:“女子生性腼腆内敛者占多数,且有诸多病症涉及私密之处,免不了要稍减衣物,才好细细诊断。可大庭广众之下,且不说此举不妥,若有男子在场,总是不便的。” 王玉婉闻言也道:“此言甚是有理,尤其擅长妇科的大夫多有男子,且不说许多妇人面对男大夫难以启齿,那些未嫁之女更是羞于人言,多有能忍一日是一日,最终拖成重症者,着实令人唏嘘。” 若是能设立专门妇科,进门之后不管大夫还是护士、病人皆为女子,一来大家心情放松,不必忌讳什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二来同性之间,尤其是长久以来都处于弱势地位的女子之间很容易引发共鸣,更容易诊断了。 大禄人都这么想,呼尔葉这来自草原上的原牧民更期盼的很,当即表示赞同。 白芷也点头,“想法是好的,不过女子学医者本就少,如今能独当一面的,也不过两人而已,倒是护士之中,女子占了十之八/九。” 女子天生心细,又有耐性,故而便是一开始同样有许多男子学习辅助护理的学业,可最后成绩优异准许毕业的,依旧是女子占据绝对优势。 而白芷口中所言能独当一面的女大夫,便是姜太医的女儿与儿媳妇。 两家结亲时就是门当户对,儿媳家中也是从事医药行业,两位女郎从小耳濡目染,这几年又着实实践了不少,医术早已不凡,只是碍于妇人身份,这才名声不显罢了。 白芷又想了一回,对胡秋笑道:“此事是你率先提出,便有劳你胡大人亲手操办,可行?” 胡秋此刻亦是干劲满满,只怕没地方施展一腔本事与抱负,哪里会推脱?当即满口应下。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跟胡秋等人商议完了事情, 白芷有意给予她们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 于是很尽职尽责的当起了拿手的甩手掌柜,略交代了一回就打道回府。 门口多了一匹马,身上打得不是郡主府的印子,也不是牧归崖手下任何一彪人马所属。 白芷正暗自疑惑, 早已有伶俐的门房上前低声解惑:“是林大人来了。” 之前跟随林青云多年的老战马终于挺不住了, 急症突发去了,林青云着实伤心了许久,如今骑的是四月份刚得的一匹年青健马,还没来过郡主府几回, 故而白芷不认得。 白芷点点头, 又有些不解,这会儿林青云来做什么? 难得家来的早, 白芷也起了点儿玩闹的心,不叫人通报,只放轻了手脚, 从连廊下头静悄悄摸入正厅廊下。 林青云军伍出身, 饶是做了多年知府也没改了大嗓门, 白芷刚进院儿就隐约听见说话声, 这会儿靠近了,当真一字不落。 “……如今她也忙起来了,白天黑夜摸着星星来回, 只把我们爷儿俩丢在家中, 好不凄凉!” 牧归崖好似没什么诚意的劝了几句, 就听林青云越发像一直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更大了,“我哪里会带孩子!贞儿前儿还叫我与她梳头,这,这是老爷们儿做的事吗?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过会给自己胡乱绑头罢了!如今她年岁渐大,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昨儿还满脸委屈,嫌我手脚笨拙,扯痛了她哩!” 且不说偷听的白芷忍笑忍的辛苦,里头的牧归崖直接笑开了,很是幸灾乐祸道:“嫂夫人这些年也累得很了,如今她自成一番事业,左右你工事不忙,几乎等同闲赋在家,陪伴女儿又有何妨?便是不会,学也就是了!” 林青云难得低声嘀咕几句,牧归崖笑的更加厉害。 又听林青云道:“夫人总不在家,如今更是晌午饭也在衙门里头吃了,我叫人去请了几回也不中用,如今越发没了脸面……裴如实那小子见了我就笑!也没个好意思!” 牧归崖笑的前仰后合,又一本正经道:“脸面不脸面的,夫妻本是一体,原也不该计较这个。再者,脸面也是自己挣来的,难不成还是夫人给的?” 白芷听了暗自点头,心道果然还是自家夫君三观端正,就这水平,放到后世也是难得的暖心男! 又听牧归崖劝说道:“我家夫人到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如今你们便是那双职工,磨合一番,也好相互体谅,于感情着实有益。” 林青云大约么能猜出意思,可仍有疑问:“何谓双职工?” 牧归崖正待解释,白芷已经笑着从外头进来,一面将马鞭等物交于下人,一边笑道:“职乃公职,工乃上工,自然是夫妻二人每日皆有差事的意思。” 林青云也笑着摇头,“倒是贴切。” 顿了顿又抱怨道:“郡主什么时候也爱听墙角了?” “林大人这话说得有趣,”白芷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的府邸,分明是你吐苦水太过投入,又失了警醒,以至于毫无察觉,如何就是我的不是了?” “罢罢罢,”林青云一听她张嘴就连忙摆手,“我不跟你们这些人耍嘴皮子,左右今儿府中还是我一人,我便赖你们一顿饭吃。” 如今林贞也在西关书院读书,晌午都同书院中其他学生一般,并不回家。 如此一来,林府就只剩林青云一个闲汉,实在没个意思,故而他这些时日到处乱窜,十分讨嫌,裴如实和顾青每每便各种抱怨。 牧归崖大笑出声,先柔声同白芷说了几句话,这才对林青云道:“现下嫂夫人大事初展,你莫要耽搁她。” 林青云挺得直缩脖子,又唉声叹气道:“罢罢罢,我哪里还能说甚么?如今郡主这般干劲十足,带的下面一众姑娘、媳妇一个个眉飞色舞、走路带风,干脆果决不逊男儿,我又如何会自讨没趣?” 榜样的带动作用是强大的,偶像的召唤力量又是可怕的,可想而知,在这西望府的一亩三分地上,身兼榜样和偶像双重身份的白芷的号召力是多么惊人! 也就是她没什么邪念,不然只怕振臂一呼,成立个邪教也只在顷刻之间。 稍后三人在桌边坐下,一边喝些茶水吃些点心糕饼,一边说起今日见闻,期间白芷不免提到胡秋提议在医院专门开设妇科一事。 林青云一听就头大如斗,当即哀声连连,“这下可好,越发的不着家了!” 白芷和牧归崖笑个不住,却也不顺着说。 早年胡秋胡大人还只是单纯的林夫人时,林青云反倒不止一回的说自己对不起夫人,叫她原本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跟着自己受苦云云。如今林夫人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业,他反倒又有些不得劲,一时半会儿适应不来。 林青云在那里自苦,牧归崖就给白芷夹了一筷子菜,又低声说:“这两天我把军营上下的人员名单都大略过了遍,整理了一部分人的名单,回头你看一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因如今战事平定,圣人就开始防范其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的人来了,不仅不像以往那样频繁大方的供应军需物资,而且竟隐隐有了削减、调动人员的意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不光适用于现代,便是在古代,往往将领和下属士兵之间也会进行频繁调动。 这么做的原因很多,但最大的只有两个: 第一,频频调动可以保持将士们的高度灵活和机动性,也能增强他们在不同地域的作战和适应能力。 第二,假如一员大将几十年如一日的统帅统一支部队,双方同生共死,感情不断加深,对将士们来说,明显一同经历血雨腥风的将军更得人心。时间久了,圣人对他们的统治力便会不断下降,最终很有可能导致某支队伍直接演化为统帅的私兵,这种例子历史上比比皆是。 白芷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楞了一下就问:“上面要减员?!” 牧归崖点了点头,脸色有点不大好。 白芷的眉头就拧起来了,“他们在想什么?!” 如今虽然大局已定,但局部并不安稳,还有许多隐患存在,正是该提高警惕的时候,不要求增兵就不错了,怎么能反而减员呢? 牧归崖自斟自饮一杯,哼了声,“我连续上了一个月的折子,老裴他们也上过,宋端他们也是一般无二,哪里管用!” 朝廷的人,尤其是文官,都觉得既然仗都打完了,何苦还继续留这么多兵在这里?一来开支巨大,二来又有拥兵自重的隐患,倒不如就此调回中央。 白芷追问:“那人员不够怎么办?” 想要稳固城池没有人是不行的,西部沿线四座府城本就地广人稀,各地驻扎的禁军就占了人口三分之二以上,如今调回去,人员缺口却拿什么来填补? “说是会通过政策叫百姓逐渐往这边迁徙,”牧归崖淡淡道,又嘲讽一笑,“所以减员倒也不是三五日就成的,也得慢慢来,我也好歹有些时日替将士们筹谋一番。” 虽说落叶归根,大部分的人都想家去,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想回去,或者说根本就无家可归! 再有一个,前些年本就有一部分将士的家属都随军,如今他们的家都按在这里,却再回哪里去? 与其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还不如留在这里! 左右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一切都在蒸蒸日上中,各路官员都是真心实意为百姓打算的,只要真心实意的干,总能过下去的,且对得起天地良心!周围还净是些一同出生入死过得同袍,多么自在,何苦回到中原再同人勾心斗角,过那些旁人屋檐下讨食的窝囊日子? 至于那些已经坏了身子骨的人,就更不愿意走了。 回去做什么?左右都是废人一个,抚恤金也花不了多久,终究要遭人白眼的,还不如留下! 可若想留下,除非因伤退伍,不然没个正经由头,圣人是不可能准许的,故而牧归崖这一二年就觉得压力格外大,时间也格外紧迫似的。 白芷听了,半晌不语,许久才点点头。 “成,明儿我再同嫂子她们商议一回,如今哪儿哪儿都需要人手,不怕用不完,只怕没得用呢!” 牧归崖缓缓吐了口气,捏了捏她的手,“辛苦你了。” 白芷冲他笑笑,“夫妻一体,哪儿来的辛苦?再说,也不单是为了你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一位女官走马上任之后, 西望府内外几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变化。 莫说那些在书院中上学的女孩儿,就是成婚已久的少妇, 甚至是步入暮年的垂垂老妪,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 显然女官的出现打破了她们多年来的固有认知。 原来, 原来女子亦可为官?! 原来, 女子也可这般潇洒! 诚然, 也有许多老顽固对此嗤之以鼻, 甚至十分抵制, 说如今情况俨然颠倒纲常,日后必然天下大乱等等。 不过这话马上就被人驳了: “听听,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才刚打完仗,谁不说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偏你要在这里搅和!唯独你是个精明的不成?圣人与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吗?这可是圣意, 圣人与大臣们亲自准了的, 不成他们还都不如一个你?简直岂有此理!” 因西望府上下都号召百姓去学读书, 如今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人在学。近朱者赤, 日子久了, 哪怕那些不上学的人也不免要听到几句诗词,看到几篇文字, 长期耳濡目染之下, 竟也像模像样的能吐出几个成语或是典故来。 牧归崖等人又格外重视, 每每听了必要大张旗鼓的夸赞一回, 百姓听了越发喜不自胜, 走路都有劲儿了, 回头更要用心揣摩。而旁人见了自然也难免羡慕,下意识的效仿。 如此一来,府城内外竟渐渐蔓延起一股争相学习的风气,着实令人欢喜。 女官就去同夜幕中的明星一般璀璨,不自觉吸引了无数目光,尤其是女子,她们甚至会本能的想:要是我也这么威风就好了。 我也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 于是渐渐的,竟有家长这样教导家里的女孩儿: 好生读书,日后你若能成个女官儿才叫好呢。 比起老老实实在家里绣花做饭,自然还是穿的官袍出去指挥一众男人来的威风! 后来胡大人她们手头的事情渐渐有些忙不过来,便张贴告示说要征选助手。若能得中,虽说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到底也是官府的正经差事,活儿轻快干净,月月有俸禄不说,穿着公服走出去也能叫人高看一眼。 于是西望府上下群情汹涌。 结果好些人当天就碰了壁。 报名处的女子只抬了抬眼,直接就摆手让他们回去:“你们不合适。”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还没问,怎么就说不合适呢? 里面一个胆子大的人带头问道:“姑娘,我” 话还没说完呢,对方就已经十分严肃的纠正道,“上班呢,谁同你姑娘公子的,我是此番负责人,唤我一声张主笔也就是了。” 几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很有些一言难尽。 说话那人的黑脸微微红了红,犹豫了下,果然改口道:“敢问张主笔,我等哪里不合适?” 张主笔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倒也是个好耐性,又问道:“我且问你们,可识字,可会书写?” 几个人当时就不说话了。 剩下两个男人十分兴奋的往前凑,使劲将那几个不识字的拨拉到一遍,“我我,我会写字!” 有个人还不大高兴,嘟囔道:“俺虽然不识字,可有一把子好力气!左邻右舍谁不夸?”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识字的男人便反唇相讥道:“不怪人家姑娘,啊不,是张主笔不要你们,你们来之前都没看告示吗?招的就是读书识字的!” 另一个人也十分得意的笑道:“是哩,有力气顶什么用?这可都是官府文书,留着与你撕么?” 众人闻言纷纷哄笑起来。 结果他们还没高兴完,那张主笔也跟着笑了,一开口又将他们打入绝望的深渊,“这却好笑了,你们说自己识字,难不成没瞧见告示底下的小字?” 两个人一愣,还真没细看! 好不容易遇到这种不用科举就做官的好事,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哪儿有什么耐性看到底下? 一个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问道:“敢问张主笔,写了什么?” 张主笔嗤笑一声,指了指斜对面墙上同外面一模一样的告示,“女子优先。” “啥?!” 一群人先是一惊,继而七嘴八舌的问为什么。 张主笔却神态自若的说:“这还用问吗?自然是女子天生心细,办事牢靠又有耐心。” 正说着,外面陆续走进来几位女郎,其中有年纪轻轻十八、九岁的,也有明显已经成婚的妇人,竟然都同他们的目的一般。 “大人,我们来应聘哩。” 里头年纪最大的妇人行了一礼,主动开口道。 就见刚还面无表情的张主笔忽然就换了一副面孔,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好,去里头领一份单子,填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和所长。” 几个人欢欢喜喜的进去了。 剩下的男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心里头憋了一股火,忍不住道:“怎么能这样?” 张主笔又换上那副不急不慢的脸,似乎是有些无奈的说:“那又能怎么办?你们压根不是识字,唉,且回去等下次吧。” 说完,却又招招手叫那两个识字的上前来,也叫他们去里头填写。 等到了三日后,录用结果出来了,果然是三名女子,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却已经三十一岁了。 原来还有几个男人不服,可等官府把众人的考卷都张贴出来,这几个人就没话说了。 且不说人家那一手漂亮的小楷,自己就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尤其考的还都是老弱妇孺的问题,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当真两眼一摸黑! 一群男人趾高气昂的来,垂头丧气的回去。 正在家等消息的老爹一看自家儿子低头耷拉角的熊样,不用问就知道了三分,当即气的狠了,一边用力杵着拐棍一边骂道:“你说我们生你有个什么用,书?书读不好;武?武练不成,空有一把蠢力气!以后可怎么好。” 那儿子兀自不服,梗着脖子道:“我能做活!” “还犟嘴!”那老汉抬手就是一拐棍,继续骂道,“如今地里都用了耕牛、驴马,人力越发少了,难不成日后你要同牲口抢饭吃?” 说的那儿子也垂了头。 老汉尤不解气,又嘟嘟囔囔骂了半日,只叫花白的胡子上都沾了白沫。 待到了傍晚,他家女人同邻居家几个媳妇从医院下班归来,又说起此事,言辞间十分羡慕。 她原本是在家养鸡喂牛的,后来儿子长大了,也就闲下来。正巧医院招工,什么厨娘、清洁员都要,她便同几个邻居去了。 如今每日上工,活儿并不多么劳累,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月月还有钱拿,整个人都精神了。 家人原本不愿意,可后来见到银钱也就不说话了,甚至还会言不由衷的帮着准备饭食。 “头一批一共就要了三个,其中就有刘嫂子家的呢!真真儿的能干闺女,有出息,日后什么都不必愁了。” 女人说的眉飞色舞,又道:“先前杨铁匠家看中了那闺女,还有些嫌弃,不大乐意,如今可到好了,人家闺女摇身一变成了凤凰儿,不愿意的指不定是谁!今儿信儿刚一传来,就已经有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听呢……” 说完却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唉!” 那老汉越发懊恼,嚷道:“你怎的就没生个闺女!” “呦呵呵!”女人瞪圆了眼睛,插着腰道,“先前谁说得有个带把儿的传继香火的?说什么闺女赔钱货!” 两人叽叽歪歪相互埋怨了半天,却没注意儿子早已灰溜溜的跑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自从西望府的医院步入正轨之后, 不光一众女人们的精神气儿足了,就是男人们在经过短暂的失落之后,竟也意外亢奋起来。 就好比眼下这个: 自从公孙景正式上任之后, 原先督造防风林的顾青和分管工事, 主要负责水路工程的裴如实不用督促就主动上门交权,然后撒丫子往军营里跑, 生怕再被抓了壮丁。 如今两人同分管城内外治安和军功的楚星河、尤蒙四人两两分组, 三不五时再拉练一回,过得好不自在。 旁人倒罢了,倒是裴如实, 每每到巡逻时便十分积极,又格外看顾医院附近。 与他一组的顾青先还不解,裴如实却振振有词道:“侯爷说了, 医院乃是关乎涉及民生的大事,须得格外留心。不光要注意有无人员闹事, 更要提防内外细作……” 他说的有理有据,顾青虽然还是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到底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日顾青过来接呼尔葉下班, 将此事当笑话说与她听。结果呼尔葉登时就笑翻了。 “裴大人那是撒谎哩!”她笑道, “医院妇科那里早就传开了, 说裴大人约莫是看中谁家姑娘了, 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来逛一圈儿, 如今众人都猜测哩, 只不知道究竟是谁。” 顾青愣了半晌,然后拍着大腿大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你个老裴!竟还打量着瞒我呢!” 正如呼尔葉所言,他们每天的巡逻路线中确实有那么一段儿是要从妇科那里绕过去的。因为妇科上下皆是女人,其中尤以年轻女护士占绝大多数,巡逻队中的光棍儿们尤其热爱这份工作,每回能看见医院大门了,必然格外精神抖擞,路过妇科时必然要将口号喊得震天响。 就为这事儿,主管的人当初还找过他们呢!嫌吵得慌! 医院的人也不是总是忙,偶尔得空了,还真有些个小护士趴在门口、窗户那儿往外瞧,老远瞧见巡逻将士们来了便吃吃笑出声,又害羞又大胆的看,看了还要议论几句。 当兵满三年,母猪变貂蝉,话粗理不粗。 如今全军上下还是光棍儿们占多数,又有牧归崖和白芷这一对儿模范恩爱夫妻杵着刺眼,谁不心急呢? 当初妇科刚一正式开诊,不少人就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大夫们自不必说,都是经过层层考核登记过了才出来坐诊的,医术那是个个顶个儿的好!便是这两年刚训练出来的小护士们,都会读书识字的,又在医院干活,长期耳濡目染的,多少都会些基本医术…… 多好的媳妇人选! 牧归崖手下的五个副官里头,只有郭通一人已经成家,尤蒙年初刚订了亲,顾青跟呼尔葉郎有情妾有意,都不着急。剩下的裴如实和楚星河能不上火? 最近仗没得打,顾青也有些闲得慌,送了呼尔葉之后立马儿跑去找牧归崖告密,倒把后者逗笑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牧归崖竟有些失望,“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甚么惊天机密,感情是这个!” 顾青目瞪口呆,“难不成侯爷早知道了?” 牧归崖瞅了他一眼,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挺同情的说:“差不多就你不知道了吧。” 顾青不信,“我跟老裴同出同进的,行军打仗都睡一个帐篷,他几时几刻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我都知道,这样大的事,我如何能一点儿动静没听见!” 话音未落,牧归崖看他的眼神中已经带了戏谑。 顾青本能的退后一步,“侯爷,您这眼神儿不大对啊。” 牧归崖笑着摇头,“我都不爱说你。你自己想想,这些日子跟那丫头眉来眼去的,莫说观察身边同袍,哪怕有个轰天雷在你耳朵边上炸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神呢!你就等着吧,早晚一天把眼珠子粘到人家身上!” 这都多久了,相熟的兄弟们基本上都看出端倪,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秘而不发罢了,不过也是暗中帮裴如实出主意,哪儿像顾青似的,二愣子一个!眼里头光有美人了! 顾青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口是心非道:“侯爷说这话属下可就不能认了啊,这不是拐着弯儿的说我眼里没兄弟么!” 不等牧归崖再开口,他却先一步凑上去,贼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问道:“难得见老裴还有动心的时候,都是死人堆儿里一块滚过的兄弟,哪儿能坐视不理呢?谁家的姑娘?” 牧归崖闻言笑出声,又往他身上打了几拳才算完。 他知道顾青嘴严,倒也不怕外面随便乱传去,因此略一沉吟,也就讲了:“算不得姑娘了,说起来你也认识,是苏夫人。” “苏夫人?!” 顾青瞬间目瞪口呆,本能的掏了掏耳朵,喃喃道:“我没听错吧?” 牧归崖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青站在原地愣了会儿,良久才叹了口气,“倒也有迹可循,”完了又摇头,“也怪不得他捂得这样严实,此事确实有些棘手。” 事情是这样的。 原先牧归崖手底下一共有九个心腹,后来战死了四个,其中一个就是裴如实的义兄,如今只留下一位遗孀,就是苏夫人。 裴如实、苏夫人和那位义兄都是同乡,后来又一处进京赶考,最后那两人成了亲,三人也一直没断了往来,关系甚是亲密。 苏夫人夫妻拿裴如实当自家人看,平日里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头一个想着他,自己反倒靠后;而裴如实也是一般对待,真心换真心。 苏夫人祖上是贩卖药材的,颇通医理,一直随军,为将士们看病拿药,众人都十分爱戴敬重。 后来义兄战死,裴如实自然而然的承担起照顾嫂子的责任,结果天长日久的,一个单身汉,一个寡妇,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早有交情,难免生出些情愫来。 两人都知道彼此的情谊,可偏偏是叔嫂,若是传出去,未免不大好听,竟都硬生生忍住。 现下苏夫人就在妇科做甚么护士长,正好裴如实要去那里巡逻,每日便借机过去瞧瞧,稍解相思之苦。外头的人不明真相,只想当然的以为他是看上了谁家姑娘…… 可情分这种东西是瞒不住人的,只要你心里有了他/她,看过去的眼神都是不同的,渐渐地,裴如实身边过命的几个兄弟也都猜到了。 他们顾忌的正是众人担忧的,因此谁也没挑明了,可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暗暗着急的。 也就是顾青这个大老粗,再加上打从去年开始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呼尔葉,竟没功夫细细琢磨,直到这会儿才了解真相。 在这些事儿上粗心归粗心,顾青却也是真重义气,弄明白来龙去脉之后当即肃整面容,立在原地冥思苦想起来。 可想了老半天,顾青却只能急的挠头,“唉,不好办,不好办啊!” 其实真要说起来,仗一连打了几年,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朝廷又鼓励重新婚配、生育人口,社会上对寡妇再嫁的事儿并不怎么介意。 再加上苏夫人人长得标志,又有本事,正经不少人看重呢!里头不光有鳏夫,亦有许多尚未婚配的大好儿郎。 所以说,不管是裴如实还是苏夫人自己,他们迈不过去的从来不是外界舆论的那道坎儿,而是自己心里那道无形的屏障。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裴如实确实是打从一开始就将这对兄嫂当做骨肉至亲对待的,既亲近又不失恭敬。当初最困难的时候, 他是宁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精细粮食送给兄嫂的。 后来义兄战死, 苏夫人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也差不多都死绝了, 他二话没说接过担子! 军营内外都是知道的,谁不说一句裴将军是个重情重义, 铁骨铮铮的汉子! 而苏夫人原先待他也是如此,只恨不得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一日三回嘘寒问暖,便是好容易得了布料, 也先想着给这兄弟俩做身能见人的衣裳,她自己却不介意补丁摞补丁。 然而现如今, 夫君死了, 她却同义弟倾心…… 就算别人觉得情有可原,裴如实和苏夫人却都觉得自己不是人,对不起死去的人! 牧归崖原本对兄弟们的感□□持放任旁观的态度, 可如今到底是成了家的人了, 心态先就变了。再被顾青一搅和, 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先不说到底能不能成,两个人光这么磨着就够凄凉的了。 所以当晚跟郡主老婆脑袋挨脑袋靠着说私房话时, 牧归崖就把这事儿说了。 “终究你比我心思细腻些,也帮我合计合计, 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招儿?” 白芷听了也是半天没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百感交集的感叹道:“真是造化弄人。” 其实别说眼下, 就是再过几千年,恐怕大家对这种事儿还是有点儿心理障碍的。 尤其是裴如实和苏夫人这种正人君子,尤其恪守礼数,自然更加不容易过了自己那关。 但真要说起来,毕竟不是亲的,只要自己别钻牛角尖,也就没什么了。 所以最要命的是,两个当事人偏偏都想不开! “唉,要我说,”白芷叹了口气,侧过身子跟牧归崖面对面唏嘘道,“几年的战火都熬过来了,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的人,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牧归崖伸手替她拨了拨垂下来的额发,拉着她的手道,“正是这话,兄弟们也是这么说的,可老裴,嗨,他就是心思太重了,打仗的时候就比我们想得多些。” 夫妻两个脸对脸说了许久,最后白芷提议道:“你说得对,老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别再夜长梦多的。这么着,不如你找时间私底下问问裴将军的意思,我去问问苏夫人,先听听他们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再对症下药。” 白芷本来就是军营里头长大的,跟官阶高些的将士们和他们的家属也都十分熟悉,自然认识苏夫人的。 甚至因为苏夫人和故去的白夫人私交不错,她跟苏夫人倒也很能说得上话,这会儿去问倒也合适。 牧归崖听后点点头,“也罢,你我便分头行事。” 替别人解决感情问题什么的,两人也是头一回接这样的差事,还别说,正经挺新鲜刺激,于是不免越说越带劲,直到天色微白了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晚睡并不影响早起。 次日一早,白芷和牧归崖就双双睁开眼睛,然后相视一笑,麻利的起床洗漱,准备等会儿就去当个情感顾问。 正用着早饭,外头竟送进来开封来的书信。 白芷连忙命人拿进来,拆了一瞧,竟然是二哥白菁的。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又递给牧归崖,喜不自胜道:“二哥要来了!” 信是前儿写的,本来昨儿就该到了的,只是不曾想路上遇到十年不遇的大雨,一整晚都风雨交加,金雕不得已找地儿避了一夜,故而这会儿才到。 来的不光有白菁,还有她素未谋面的嫂子庞媛,以及牧归崖如今的堂兄牧归峦,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庞媛姓庞,可真要刨根究底起来却更是卢家的人。 当初牧清寒和杜文的至交卢昭与庞秀玉成婚后育有三子,但庞家却已绝后,于是众人商议后,便决定将三子改姓庞,好使曾经显赫的庞家不至断绝。 这位庞媛嫂子,便是卢昭与庞秀玉之孙女,也是将门虎女,自小弓马娴熟,十分的英姿飒爽。 牧归峦是牧归崖大伯家的儿子,行二,如今因长兄继承牧家商号,他便跟着打下手,也好抱打不平,是个难得的洒脱性子。 当年牧清寒成婚晚,生儿育女自然也晚些,牧归崖是一众堂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打小就深受宠爱,众星拱月般捧大的。可如今却孤身在外,数他过得最苦,众人不免十分挂怀,这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派了牧家最“游手好闲”的牧归峦做代表前来。 年前白芷就知道自家二哥可能要来,但究竟什么时候来,甚至到底是不是真能来得了,都不确定。如今人都在路上了,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她不禁喜极而泣,又连忙叫人去将早就准备好了的两座宽敞客院打扫出来。 “吉祥,你带着人再去检查一遍摆设,咱们两家人都不是矫情的,只管挑那些旷达舒朗的摆上。平安,你带人去挑些轻薄些的衣裳被褥并帷帐备下,记得每日翻晒,时常洒扫。等他们来,天儿也该热得很了,也不知能不能习惯。” 牧归崖看着她忙得团团转,等她安排完了,这才上前拉着坐下,软声道:“你瞧你,之前二哥也是打过仗的,咱们还是他指点着长大的,这些自然是习惯的。嫂子将门出身,自然也是一般。便是我二堂兄也是打小跟随伯父走南闯北,上过山、下过海,有苦有累的时候多的很,并不像外头人想的那样,是个娇气的公子哥儿,皮糙肉厚着呢!” 似他们这等人家,大小都是见惯了风雨的,家中长辈也格外教导,自然知晓利害,所以虽然娇养,但该吃苦的地方也绝对不含糊。 白芷也笑,“我也是欢喜的坏了,这都几年没见了,也不知二哥身子如何了。” 牧归崖安慰道:“必然是好的,不然莫说他自己不是那等不知厉害的轻狂性子,便是嫂子也必然不肯他出门的。如今两人一起来,也有个照应,你我都不必过分担忧了。”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硕果仅存的骨肉至亲,白芷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到底又叫了自己的贴身侍卫队长白平过来,命他后日另外带一小队人马从西望府出发前去迎接。 安排完了之后,白芷才后知后觉的跟牧归崖解释,“如今西望府日新月异,许多地方都变了,咱们提前派人迎一迎,头一个自己放心,次一个也好叫他们路上不寂寞,也先知道咱们过得不差。” 牧归崖就笑了,“你想的总比我周道些,我只有感谢感激的份儿,却哪里会怪?莫要多想。” 白芷这才觉得舒坦了,又哼了声,佯怒道:“你我夫妻一体,亲人也是一般无二,却又感激什么?” 牧归崖笑着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感激上苍,好叫我有了郡主这般贤惠的夫人!” 两人笑闹一回,然后便按照昨儿晚上商议好的,兵分两路出去了。 听明白牧归崖的来意之后,裴如实还愣了会儿,显然有些意外。 “我以为侯爷您是不会插手兄弟们的私事的。”他笑着说。 牧归崖点了点头,倒没否认,“确实不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者,你的这个事儿也是,唉。这里就你我二人,此事出的你口,入得我耳,决无第三人知晓,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裴如实知道照牧归崖的性子,能问出这么一句来殊为不易,倒也没刻意回避。 他正正经经的想了一回,到底还是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心里话。 “我确对苏夫人有情,她对我也并非无意,只是造化弄人,侯爷与郡主也不必为我担忧,且行且看吧,毕竟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牧归崖闻言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我知你心中顾忌什么,可此事说来也是无奈,世人并不会说什么的。” “侯爷这话说的口不对心,”裴如实反而了然一笑,“您并非不知我的脾性,我也不是那等在乎世人眼光之人,只是……饶是我过了自己这关,却也不想叫她为难。” 苏夫人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女子,若自己主动提出,她或许并不会拒绝。但如此一来,她的余生必然都要背负着一个包袱,难以释怀。 与其让她后半辈子都心怀愧疚的自我折磨,裴如实就觉得,倒不如这么下去。 然而牧归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将他整个人都震得呆了: “话虽如此,可你们这样,岂不是已然在折磨彼此?”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白芷果然去找了苏夫人, 到的时候苏夫人正在里头碾药,听她来了忙出门迎接,行走间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是个身量高挑的清瘦女子, 容貌不过中人之资,但自有一股温婉清和的气质,观之可亲, 见之忘俗,也就十分出众了。 “有日子没见你了, 近来可好?”苏夫人见她来了也十分高兴,忙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笑道,“快叫我瞧瞧。” 她们二人早在刚来西望府一带时就认识了,私底下接触颇多,关系甚好,也就是这一二年都忙于建设,越发不得空,这才来往的少了。 不过虽然往来少了, 可情分并未减轻,且近来又因着医院和书院的当儿,二人自然而然的恢复了交集。 “挺好的,”白芷也笑,又看了看正厅地上摆着的许多成品、半成品药材, 问道, “怎么没叫个人来打下手, 一个人弄岂不累得慌?” 苏夫人因着会医术、懂药材的关系,平日就在医院坐诊,每逢一五再去书院医科班任教,平日里十分忙碌,每月不过区区两天假罢了。 “嗨,别提了,”苏夫人就道,“都是整瓶不满半瓶晃的半吊子,若叫他们来帮忙反倒手忙脚乱的,我还得多操一份心,反倒不如自己来的便利。” 白芷听后点点头,跟她相携坐下,“也是。” 自从丈夫战死之后,苏夫人就遣散了本就不多的仆人,如今这个两进的小院子中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两个小丫头,外加一个战场上捡回来的做粗活的小哑巴。 苏夫人本人就不是多么活泼的性格,下人们自然不可能闹腾,院子里安静得很,跟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活泛气儿的郡主府截然不同。 如今她就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旧褂子,洗的微微泛白,面上略施脂粉,两耳塞了两颗丁香,头上却一点首饰也无,只将头发松松挽起,用一根木簪子固定,朴素极了。 白芷就叹气,说:“你何苦这样自苦?” 苏夫人淡淡道:“我吃的饱,穿的暖,刮风下雨有屋住,哪里算苦?” 白芷见她目光平和,形容安定,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别的来。 白芷另起话题,跟她说了几句知心话,这才说明来意。 “嫂子,你我不是外人,其实我今儿冒昧前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裴将军如何?” 苏夫人压根儿没想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下才说:“他是我与外子的义弟,义薄云天,忠勇果敢,屡立战功,自然是好的。” 白芷叹了口气,“你定然能猜到,我不是问这个。” 苏夫人的眼神闪烁几下,倒也没继续装傻,而是垂下眼帘,低低道:“再说这话,还有什么趣儿呢?休要再提。” “如何不能提?”白芷反驳道,“如今你独居,他单身,郎有情妾有意,岂不是水到渠成?” “快别说了,”苏夫人打断她的话,又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我本是有夫之妇,动了这个心思已是不该,如何能再害了别人?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必然会有更好的女子,何苦绑在我这半老徐娘身上?” “本来是,现在却不是了呀!”白芷见她果然自苦,当即苦口婆心道,“远的不说,你只看着西望府吧,如今凑在一处过日子的女子,少说也有三成是改嫁的,何曾又谁说过什么?便是朝廷还大力鼓舞来着!” 可苏夫人却只是摇头,又满脸苦涩。 裴如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有胆识有担当,长得也好,这么个人天长日久的对你好,是个女子也该动心了。 可苏夫人却不忍心拖累他。 之前他们不是没想过,想着苦了这么些年,不若当真放纵一回,可到最后,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跟那些原来就毫无瓜葛的人不同,他们本是叔嫂啊!之前还一直频繁往来,若当真成了亲,便是他们问心无愧,朝廷也不说什么,可难保没有人私底下议论。 “说不得这俩人早就有了首尾,只是又死活要挂着一层人皮,这才不好挑明了,如今当家的战死沙场,这不就迫不及待了?” “谁知道苏将军的死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不然咋就这样巧?” 不必真做出来,苏夫人就已经自己想了许多,想到这些诸如此类的外界可能会有的议论,然后就一点儿也不敢冒险了。 她是个寡妇,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呢?也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的,可裴如实不是呀! 若是一辈子都定在这西望府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日子,百姓们也纯朴,又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过来的,自然相互体谅,不会说什么。 可裴如实还年青,又有军功在身,往后前程远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调到别处去,而谁又能保证其他地方的人能接受这种叔嫂在一块的情况? 待到那时,即便朝廷不说什么,上上下下的官员百姓岂不议论?就算不是把柄,到底名声上不好听,她怎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叫他冒这天大的风险! 白芷百般劝说到底无用,苏夫人只是咬定了不松口,开始她还会反驳几句,说说自己的理由,但是最后索性就闭了嘴巴,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白芷也不好强迫,只得无功而返,心情颇为沉重。 倒不是说她一定要做这个大媒,而是分明身边的人彼此相爱,却偏偏因为太过在乎对方而不敢在一起,这真的让人感动,却又有些无能为力。 家去之后,白芷把今天的经历跟牧归崖说了,末了还叹了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牧归崖今天也没闲着,也去找了裴如实,甚至因为上过战场的男人们之间的对话更加干脆果决,裴如实直接撂了话,“我对她确实心生爱慕,然恰恰因为这个,却不能宣之于众。” 他是个男人,战场上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如今能活下来还图个什么呢? 但苏夫人不同,她是一介女流,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或许同样的一件事,落到男人身上不过尔尔,但就有可能毁了女子的名声,进而毁了这一个人! 裴如实敬她爱她,哪里忍心让她受牵累! 牧归崖听后沉默半晌,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做兄弟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只听这个口气,就知不会轻易动摇,还需从长计议。 牧归崖说完,又道:“那两个都是谨慎小心的人,瞧着温和,内里最犟不过,若强行凑到一处,反而坏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何况人心?此事急也急不来,你我还需从长计议,慢慢的想个法子水滴石穿才是。” 白芷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稍后两人更衣,白芷又想起来一件事,“今儿我去苏夫人那儿,瞧她穿着打扮实在朴素的很,便是家里也没什么能看过眼去的摆设,不过是些光秃秃的桌椅板凳罢了,我这心里实在酸涩的很,就琢磨挑些东西送过去。” 牧归崖听后也是百感交集,“也真难为她了!亏得你心细,我竟没想到这些。” 到底是同袍遗孀,听她过的苦,牧归崖心中着实难受。 且不说苏夫人本就不爱张扬,如今她成了寡妇,便是当初朝廷发下来的烈士抚恤金牧归崖一点儿没贪墨,可能有多少?总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当初一众同袍也曾纷纷慷慨解囊,不惜将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掏出来送过去,可都被苏夫人挨个送了回来。 她不要。 都是一块水里来火里去的,谁不知道各中疾苦?她虽然没了丈夫,可说句苦中作乐的话,到底也没有孩子和父母拖累牵绊,开销不多,倒是比那些拖家带口的将士更轻松些。她自己也能干活,如何非得给别人添麻烦? 她虽没了丈夫,却还有傲骨。 可话虽如此,苏夫人又是个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平时给人看病抓药本来就不怎么赚钱,隔三差五遇到穷苦人家还白送。天长日久,难免入不敷出…… 也就是最近几个月她在医院谋得职位,看病抓药都走公帐,每月还有不菲的薪资,日子才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可饶是如此,依旧讲究不得。 白芷果然去开了库房,用心挑选。 苏夫人不是那等爱好奢靡的,张扬的物件一律不用,她就挑了几匹颜色素雅的布料,再加一些笔墨纸砚叫人送了过去。 苏夫人一开始果然十分推辞,但过去送东西的平安口才十分了得,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叫她没话说。 她见送来的布料都是低调不打眼的,不过一色淡青、烟灰、青豆、杨桃、栀子等色,很是符合自己的年纪和习惯,两匹丝绸也是月白,想来是叫自己做里衣穿的,就知道必然是白芷亲自挑选的,这才好歹收了,只是马上又包了两个荷包做回礼。 “替我谢你们家郡主,多谢她费心。这两个荷包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倒是里头的药材可用,夏日佩戴可使人神清气爽,蛇鼠不近……” 白芷听平安回完话,又拿着那两个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叹道:“果然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转眼就是一月, 在白芷和牧归崖每日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白菁一行人终于到了。 虽然此次前来不是因为公务,但圣人为了彰显自己体恤功臣之后的胸怀,特意恩准他们可以走官道,着实便利的很了。 牧归崖的人打从前些日子起就每日有人守在驿站, 得了信儿便提前飞马来报。因此打从昨儿起, 这夫妻两个便每日站在城门外翘首以盼。 “来了, 来了!” 眼见着远处一小队人马渐渐自地平线出现, 又有人打马直往这边过来, 白芷忍不住抓着牧归崖道:“必然是他们的!” 话音未落,脱队而出的两骑就到了近前, 来人利落的翻身下马, 冲着他们一抱拳,笑道:“一别数年,你们可好?” 就见来人一身青色软甲,脚蹬鹿皮软靴,手持马鞭,腰系匕首,双目澄澈有光, 端的是个神采飞扬的好……女子! 白芷和牧归崖都是看的呆了, 回神之后连忙躬身行礼,“嫂子!” 来人竟是庞媛! “都是一块长大的, 如今又是一家人, 怎的如今反同我生分了!”庞媛笑着上前扶起他们, 又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黑了,瘦了,可瞧着就更精神了。” 怕白芷担心,她又说:“你哥哥他们在后头,生怕你们等不及,我就当个先行官,先来与你们报讯,就是不知侯爷与郡主肯不肯赏脸给几碗酒吃?” 她本就是个爽利性子,语速自然不慢,偏偏说话声音又清又脆,便如同谁拿了一串银铃在空中抖开,犀利刷啦好听的紧。 既然她当了媳妇也没失了本性,白芷和牧归崖都觉得十分欢快,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有有有,自然是有的,便是旁人没有也要省出来给你吃!” 庞媛也大笑一回,又一甩手道:“咱们也同儿时一般相处才好,你们也别叫我什么劳什子嫂子,还是叫姐姐吧!” 白芷和牧归崖知道她性子速来如此,立刻从善如流的改了,庞媛听后果然越加欢喜。 “你们不知道,我们来的这一路上颇热闹,”庞媛拉着白芷的手,兴致勃勃的分享这一路上的见闻,“早就听说这西望府如今大变样,我同你哥哥早就想见识了,只没机会。如今好容易出了京城,我们便有几回走了民道,当真大吃一惊!” 她也是在边关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饱受战争折磨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那可真是千疮百孔。 她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回京时候,这里的样子: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地面,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房屋,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流离失所…… 可现如今,这西望府当真已非吴下阿蒙,打眼一看那些路都干干净净,全是整整齐齐的青石板铺就。两旁又挖了蓄水沟,栽种胡杨,配着头顶好像比别处更高些的蓝天白云,当真叫人打从心眼里觉得敞亮。 越往百姓聚集的城内走,看到的东西给他们带来的触动就越大。 牧归栾就罢了,到底没来过,没有对比自然也就没有太多感悟。 但白菁和庞媛都是在这里住过的,当初的破败和如今的繁华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叫他们不震惊? 房子盖好了,树也种了,就连道路也修的平平整整。 往来百姓们也许穿的不如京城奢华,可眼中全是对眼下生活的满足和未来的期许,只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就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 穷并不可怕,只要人们有干劲,有斗志,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怕就怕安于享乐,哪怕手中有个金山银山也会败光! 庞媛叽里呱啦感慨一番,然后百感交集的看着白芷和牧归崖,说:“从无到有,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们了,不瞒你们说,你哥哥在车上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回头你们谁也别说破,只装看不见就是了。” 牧归崖就笑:“偏不叫说破,偏偏你又先捅出来,这却叫个什么事儿?” 众人大笑,白芷又道:“也不是我们的功劳,还是百姓们吃苦能干,不然就指着我们俩这双手,可如何是好?早喝西北风去了!此地风大,说不定也能吃撑了呢!” 庞媛给她笑得前仰后合,末了又说:“你们也不必过谦,我也不是没待过,原先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难不成我没长眼睛看不清?还是没长脑子,不会想?” 百姓们淳朴固然可贵,但不怕说句不好听的话,大部分人的眼光和见识当真有限的很,往往只能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 若没有几个靠谱的人领着,哪怕这些人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只会窝里斗罢了。 她都说到这个地步,白芷若一味推迟就是假了,可要叫她应了这份功劳也着实不敢,当即笑道:“真不愧是我们的好姐姐,地皮还没站热的就满口夸赞,倒叫我们脸上臊的慌。” 几个人说说笑笑间,远处的马车渐渐行至跟前。 等到马车停稳,帘子一掀,牧归栾率先钻出来。 他却不忙着往这边走,而是先朝里面伸出手,好像是要扶什么人。 不过很快的,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牧归栾笑笑,也不勉强,顺势收回手跳到车下,在旁边等着他下来。 虽然早已知道来人是谁,白芷甚至私底下做过很多次设想和思想准备,可等到这一刻真正到来,她却发现之前做的所有准备都土崩瓦解,在那人的身影出现的瞬间泪流满面。 “二哥!” 车厢里出来那个穿着石青色袍子的青年不是白菁是谁?! 一听到她的声,白菁的眼泪也止不住了,“小妹!” 兄妹两个抱头痛哭,旁边众人也不觉眼眶发红。 牧归栾自觉退到一边,也跟自家堂弟抱了一下,又反复捏着他的胳膊肩膀笑道:“真是长大了长高了,也黑了瘦了,不过身上倒挺结实。” 又说,“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都很想你,若他们亲眼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必然要感慨家中小幺儿长大了。” 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家人,牧归崖也是感慨万千,又想起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一面的长辈家人们,也是百感交集。 他努力忍了又忍才没掉下泪来,只是对堂兄道:“好容易来了,且多待些日子,也叫我们尽尽地主之宜。” “那是自然!”牧归栾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听了这话立即附和道,“这天下我也走了十之八、九,几年前这还是别国领土,并未有机会过来一观,如今自然要好生看看。早就听说边关雄浑壮阔,与中原风景截然不同,来的路上也算见识了皮毛……” 庞媛就道:“你们兄弟两个有话慢慢说,先上去劝一劝,你们二哥身子到底没好利索,大喜大悲难免伤身。” “是极是极,到底是你们女儿家想的周到。”牧归栾猛地一拍额头,又跟他们一块上前迎了。 那边白家兄妹已经过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这会儿也冷静的差不多了,只是眼泪一时半会儿仍旧止不住,一边哭一边说。 重新踏到这方土地上,白菁心中思绪万千,只看着焕然一新的府城叹道:“没想到我还有这般福气,能活着重回这里看一眼。” 白芷本来好歹收了泪意,哪知又被他这句话招了出来,忙道:“如今咱们都好了,二哥切莫说这样的丧气话。” “是哩是哩!” 众人纷纷附和道,相携往城中走去。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重物哐啷落地的声响,众人扭头看去,就见路边一个卖烧饼的老丈目瞪口呆,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白菁,显然震惊至极。 白菁本能的冲他点了点头,就见那人忽然泪如雨下,浑身发抖,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一边磕一边大声喊道:“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白将军回来了,白将军回来了!” 他年纪虽大,可身体很好,这几嗓子喊的中气十足,不多时就吸引了许多注意。 上道巡逻的官军,下到寻常百姓,原本并未留意到白菁一行的人们纷纷望过来,然后反应如出一辙,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老天爷,真是白将军!” “白将军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真的是白将军回来了,老婆子我死也瞑目了……” 此情此景众人都始料未及,齐齐僵在原地。 就见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歪歪斜斜跪了一地,没有任何人督促或是指使,全都在自发的磕头! 白菁不由得虎目含泪,胸腔翻滚的热意都化作一股暖流…… “请起请起,快快请起,”他连忙上前搀扶,又劝道,“如今我已不是将军,也不是官身,老人家可折煞我了,诸位都快请起!” “白将军,就让俺们给恁磕个头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哭道,“白家满门忠烈呀!白家女郎也是好样的!白老将军去的时候,俺们恨不得替他去了呀!所幸苍天有眼,您如今平安无事,俺们,俺们什么都做不得,只能给您磕个头啦!” 曾经大禄朝边关告急,周围几个国家联合起来大举进攻,若非白老将军当机立断,立即率众出击,只怕这会儿莫说开土辟疆,恐怕大禄自己的国土就先要割了出去! 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众人又哭又笑,又是磕头,白菁如今不过才恢复了六七成,又是这么多的人,哪里拦得住?! 牧归崖他们到罢了,也是战场上待过的人,对这一切颇习惯了,也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唯独一个牧归栾,往年只是浸染商海,被利益纠缠,为了更好的存活,年纪轻轻也难免学到旁人那般勾心斗角,何曾见过此等激荡人心的场面?只是看的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牧归栾只觉得胸中一种莫名的情感不断翻滚沸腾,只是找不到出口。 人心所向,人心所向啊! 他忽然就明白了圣人为何这般忌惮白家人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白家少将军重回西望府的消息如潮水般散开, 前面前去磕头的百姓尚未散去,后面就已经又有听到消息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时间, 做生意的也不做生意了, 干活的也不干活了, 认识的自然要去瞧瞧,不认识的也想凑个热闹, 就都哗啦啦往那边走, 只把手上的事情丢了开去。 很多百姓挤不进来, 干脆就爬楼、上树……白芷一行人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偌大的西望府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身体刚恢复了七/八成的白菁只觉得一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是在繁华的开封永远感受不到的,他禁不住虎目含泪,几乎忍不住要答应留下来。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开封, 好歹白、牧两家及其旧部还有些顾忌, 一旦他真走了, 场面很可能会失控, 圣人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原本坐马车不过两刻钟就能到的, 这会儿莫说赶车,就是几只马蹄也是挪不动的, 白菁也愿意跟百姓接触, 一行人只好慢吞吞的往回挪。 这一下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最后好歹到了郡主府门口, 百姓们还是久久不肯散去,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白菁只好出来再三谢过,又一揖到地,这才将一步三回头的众人劝了回去。 不光百姓们激动万分,就是得到消息的军营上下也不免议论纷纷,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动作,白将军是不是要回来了。 郭通就说:“白小将军是不是要回来了?” “不可能,”裴如实想也不想的摇头,“若是调回,必然先有调令,可你我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便是郡主和侯爷也未曾提过。再者他一行人轻装简行,又有牧家小爷陪同,便是私人探亲,算不得数。” 顾青听见他的称呼,不免就笑,“甚么牧家小爷,分明咱们侯爷才是正经的牧家小爷,来的那位可比侯爷还大三岁哩,听说儿子都会走路了!” 一番话说的裴如实也笑了,不禁摇头感慨道:“话虽如此,可你我跟着侯爷多年,早知他年少沉稳,久而久之,竟也不敢也不能将他视作年少……” 因各自负责的军务不同,几个人平时也难凑在一起,今儿还是郭通亲自送了新研发的改良版连发轰天雷过来,几个兄弟这才能得空一聚。 几个人就白菁的事情猜测一番,就听郭通笑着问裴如实,“你与苏夫人的事如何了?” “此事休要再提!”裴如实连忙摆手制止道,“她是我嫂嫂,我也不过是她兄弟罢了,快别再说这些话。” “你这人真是无趣!”郭通最是个性格爽直的性子,当下听了不免心生不喜,直道,“你我男子汉大丈夫,行的正坐得直,又不是那等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你未婚,她又是寡妇,如今孑然一身,有何不可?你乃大好男儿,为何偏要做这扭捏之态,却叫老子心里好不痛快!” 顾青也顺势劝道:“老郭这话糙理不糙,如今恰逢天时地利人和,哪怕中原之人迂腐,可如今你我身在边关,瞧着虽安定,保不齐甚么时候便战火再起,说句不痛快的,到那时没准便要马革裹尸,何必自苦!且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若你还当我是兄弟,此事必然依了我,回头找个人正经上门提亲,届时你们风风光光拜过堂,成了正经一家人,生上十个八个的娃娃,男的你教他们武艺,女的便叫苏夫人娇养着,难道不好么?” 裴如实忍不住顺着他说话的想了一回,也是无限向往,可又转念一想,终究摇头摆手。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唉,不说了,不说了。” 见不管兄弟们怎么说都不管用,郭通也有些生气了,当即拂袖而去。 裴如实知道他是好意,可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张了张嘴,到底没追上去。 顾青看看他,又看看外头,最后长叹一声,“你呀你,就是心事太重了些,你怎么就不想想,那苏夫人如此这般的顾忌,或许就是见你这样瞻前顾后的……” 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两个人到都是为对方着想,可恰恰就是因为这份体贴,有时候反而坏事呢! 裴如实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当场,竟是连眼睛都忘了眨了。 郭通出门之后也没往别处去,径自去了郡主府,门子通报之后便长驱直入,进门之后先对着白菁单膝跪地。 “白将军,一别数年,可想煞我等了!” 白家军和牧家军都是在一处征战多年的,彼此情分深厚,他这么一弄,白菁不免回想起当年驰骋沙场的过往,心神激荡激荡起来。 白芷上前帮忙扶起他,又笑着怪道:“偏你事多,我哥哥才刚好了,偏偏你又过来招惹!岂不知如今他最受不得大喜大悲?” 郭通挠了挠头,憨憨一笑,“倒是我鲁莽了。”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郭通这才坐下跟白菁和庞媛问好,然后便开门见山道:“白将军,末将今日前来却是要请您帮个忙了。” 再次见到故人的白菁兴致甚高,也有心情玩笑了的,当即指着他道:“看看,我椅子还没坐稳,这厮便要收利钱了!” 他本就长的英武不凡,又从小读书,多了几分儒雅,相貌气质无不出众,如今又开起了玩笑,更是鲜活,令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仿佛又再次看到了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郭通就把裴如实与苏夫人的事情说了,白菁听后便陷入沉默,显然是想到了阵亡的兄弟。 之所以过来请白菁出马,郭通也是灵光一闪。因当年同袍苏副将、裴如实曾奉命与白菁一起镇守过北部防线,除了牧归崖和下面几个副将之外,同他关系最亲近。又因二人年纪相当,也曾说过不少知心话,所以白菁,还真挺合适。 白菁想了半日,这才谨慎道:“算来这也是旁人的私事,且如今我不在行伍之中,是不该管的。但你们都说二人自苦,偏我如今又多了几分儿女情长,少不得要多几句嘴,讨人嫌了!” 说到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还扭头看了妻子庞媛一眼,又抓了对方的手握在掌心,引得其他几人都跟着起哄。 见他应下,郭通大喜过望,再次起身行礼。 亲人久别重逢,不免要说些私密话,郭通也不愿打扰人家骨肉团聚,又略说了些话,问了好之后就告辞了。 白芷等人苦留不得,只好由他去了。 一时厨房上下欢欢喜喜的忙活起来,剩下白芷拉了庞媛,牧归崖带了牧归栾和白菁,都说的眉飞色舞异彩连连。 庞媛得有小十年没见白芷了,此刻儿时闺密重逢,真是说不尽的欢喜。 白芷还感慨呢,“当时我知道圣人为你们赐婚时,也是欢喜的呆了,谁能想到你我姐妹一场,最后又成了姑嫂呢?” 当时她还惊讶呢,朝廷最忌讳世家联姻,即便如今庞家威风不再,可就算烂船还有百斤钉,如今朝廷内外依旧有许多文武官员对庞家忠心耿耿,一旦白庞两家联合,万一生下后代…… 庞媛也是笑,不过最后却又变为冷笑,直道:“此事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先前圣人意欲将十六公主下嫁与你哥哥,还是杜伯父提前察觉出端倪,这才通风报信。好在我与你哥哥早已有意,他便使了破釜沉舟一招儿,直接进宫面圣求了赐婚的旨意。” 圣人本就对他们几家有愧,当年白菁奄奄一息从战场回来,留下小妹妹在边关荒地,只剩一个孤家寡人,除了拿了个侯位之外也不过是每年逢年过节的黄白之物,京城勋贵人家又何曾将那些放在眼中? 如今他却破天荒的进宫为自己求赐婚,还是个已呈颓败之势的旧贵,便是圣人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更不敢将人逼得太紧,只得顺水推舟的准了。 白芷先前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段插曲,这会儿一听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倒不是说那十六公主品行不好,只是她的生母位分不高,又早已失宠,虽然十六公主寄养在皇后身边,可与上面并没有多少情分! 尚公主这种事本就尴尬,便是娶了位受宠的公主也往往会前途有限,更何况还是这种可有可无的,连个能帮衬的外家都没有了的? 可想而知,若当初白菁真的稍晚一点,圣人抢先下旨,他被迫尚了公主,白家就算彻底完了! 想明白各中关节后,白芷不禁气的心口疼,用力朝桌上锤了一下,“什么东西!我白家为他出生入死,何曾求过什么回报?只管问心无愧,便是如今险些家破人亡何曾有过一点怨言?!偏他们整日疑神疑鬼,还嫌我家死的不够透吗?实在是欺人太甚!” 牧归崖那边也被她打桌子发出的巨响吓到,一个两个都停了说话的声音,转过来问怎么了。 庞媛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下,牧归栾也气的哇哇大叫起来。 “当真官场如战场,最是无情天家!”他满脸愤然的说,“我原想我们做买卖的就够暗流汹涌了,原来官场上更是凶险!” 牧归崖安慰他几句,又笑着说:“五哥,你也跟着叔父做了几年生意,叔父也曾说你改好了,怎的还是这个脾气?什么话张口就来。” 牧归栾挠头,不大在意的说:“这不是咱们自家人私底下说话吗?何必自苦?出门碰到旁人我自然也会审时度势说人话的。” 众人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就连刚还在生气的白芷也忍俊不禁。 牧归崖趁机微微侧过身子,拉过她的手低头细看,又小声责怪道:“你只管气也就罢了,何苦拿着自己撒气?疼不疼?要不要叫人拿些药膏来抹抹?” 白芷还没说什么话呢,庞媛就先笑起来:“哟哟哟,瞧瞧侯爷这心疼的,倒叫我看的怪不好意思的。我看就该我们先出去,你好生拉着郡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多看看,细查查!” 她还没说完呢,自己就先笑倒了,把白芷臊的满脸通红,咬牙切齿的扑过去打她,一边闹一边骂:“好你个没脸没皮的,原先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就常常语出惊人,如今嫁了人做了媳妇更是肆无忌惮了!什么混话也往外说,看我不给你撕了这嘴!” 好在屋里都是已经成过亲的人,倒是很经过了“风雨”,听了只是哈哈大笑。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一时饭好了, 众人围坐用膳。 因白菁大病初愈, 不宜饮酒,众人便以水代酒敬了一轮。 略动了几筷子菜之后,牧归崖就问:“二哥可在这里停留多久?” 白菁就说:“圣人准了三个月假。” 如今他身上虽已无要职, 可到底是个候爷, 身份贵重,按律无诏不得离开开封辖区之内,此番前来也废了不少周折。 一听是三个月,白菁和牧归崖就都不说话了,气氛不免有点沉闷。 如果单纯拿出三个月来说事,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已经足够漫长, 但是不要忘了, 开封远在千里之外,即便走官道, 与西望府往返之间少说也得一月有余。 再加上白菁身体不大好,无法加紧赶路, 恐怕这三个月里就少说得有两个月耗在路上。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牧归栾眼珠一转, 开始插科打浑, “这有何妨?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来也就是了!大不了我先替你们留下, 只怕这对小夫妻不出三日就要厌弃了我呢!” 众人闻言不禁大笑, 气氛这才重新和缓起来。 白菁看着牧归崖亲自给白芷夹菜, 且加的都是她最爱吃的, 动作十分熟练,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显然是平日里做惯了的,不由十二分的满意。 看来这个妹夫没找错,错有错招,圣人好歹也算做了件正经事。 吃过半饱以后,众人放慢速度,都说着闲话,其中多是牧家、杜家众人身体如何。 这个数牧归栾最拿手。 因他性子活泛,又长年往来各地做生意,与众人相熟,谁家什么时候添了丁,又有了何种喜事他都一清二楚,当即叽叽呱呱说了起来,中间不免手舞足蹈、连比带划,穿插大量各地奇闻异事,十分起兴,白菁和庞媛跟大家一起听着,时不时增减一二,白芷和牧归崖偶有发问,不停地跟着捧腹大笑,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等到了后面,难免又涉及朝堂局势,牧归栾正说的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这些也不是他所长,就顺势退了下来。 白菁虽然不上朝,平时也为了避免圣人猜忌而少与外界往来,但依旧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对京城内外动向十分敏锐。 “旁的倒罢了,只是这几年方阁老的年纪越发大了,朝堂内外纷纷猜测,这12年间必要退位让贤的。”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心里隐约有了谱。 要退位就要让贤,上面有人下来,下面也得有人上去,关键就看上去的是谁。 白菁又道:“如无意外,人选自然是从六部尚书之中挑选,杜大人已在尚书的位置上做了四年之久,论资历、论才干、论家世背景都无可挑剔,只是” “只是圣人也老了,”牧归崖接道,“太子野心日益膨胀,单看这俩人的角逐了。” 白菁点点头,“正是如此。” 当今圣人对杜家还是很有感情的,这也是杜家几十年来几代人在朝堂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他到底年纪大了,便如同步入暮年的老虎,虽余威犹在,可下面已经羽翼渐丰的幼虎,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同他对抗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圣人如今仍不肯服老认输,可还能撑几年呢?杜笙正值壮年,只比太子大十岁,政治生涯少说还能再有二三十年,太子真的会容忍他在将来的时光中对自己指手画脚吗? 对双方人马而言,方阁老退下来的时间都太不赶巧了。 他要是早几年退下来,太子羽翼未丰,圣人依旧大权在握,想让谁入阁就让谁入阁,便是太子再有意见也无可奈何。 他要是再晚几年退下来,太子正式上位,到时改朝换代谁也说不了什么。 可恰恰就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朝堂之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轩然大波,进而可能血流成河! 牧归崖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看来,太子必然会联合各方,尽全力阻挠杜大人上位。” 白菁点头,“不错。” 哪怕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可此刻再次听到这个结果,白芷依旧难掩失落。 她倒不是怕因为杜笙无法入阁,进而导致盘根错节紧密相连的几家荣光不在,她只是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 遏制住了杜笙之后,太子未必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等太子登基势必要将要紧部门换上他的心腹,可如今并没有空闲的职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之前老圣人安排的人弄下去! 而至于具体怎么弄下来,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是自己激流勇退还是迎难而上,撞个头破血流?第一种选择未免叫人窝火,十分不甘心;可第二种不成仁便成义,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浮游撼树…… 白菁又说:“不过妹夫你的位置他应该不会轻易挪动,一来你有军功,名声在外,镇守此地非你莫属。二来你颇有民心,全国上下各处禁军与咱们几家几乎都有瓜葛,若贸然调你去别处,只怕反而弄巧成拙,养出新的心腹。” 牧归崖嗤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可笑我牧家满门忠义,或商或政,几代人兢兢业业,如今竟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喝了两杯酒之后,他把玩着手中酒杯道:“我早已想过自己的下场,不外乎两种结局。其一,我们夫妻二人终生在此,不得回中原,不得见亲人。其二,便是待大业初成,顺势交了兵权,主动上书请辞,叫太子的人过来捡这现成的果子,我携家眷返京。虽说能回故土,可到那时,谁知道父母长辈还能剩几人?物是人非,又有什么趣儿!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软禁罢了,反倒不如这里,天高任鸟飞,活的自在。”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一时沉默不语。 他是功臣,但凡太子略要些脸面,也不会公然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 不过…… 白菁重新开口,说:“我的意思,还有杜大人的意思,是你还是找个机会,能回来就回来的好。伴君如伴虎,圣人对你我几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太子?当真是一点情分也没有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到那个时候,略网罗几个诸如通敌叛国、拥兵自重的罪名……” 白芷忽然长叹一声,感慨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处到这个位置,处于这个环境,才能理解那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壮。 为人臣子,做的不好,自然是不行的。可要做的太好了,也不行! 见众人都有些低落,庞媛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一切皆是为之担心,也无用。” 也是,这样说起来这件事情的主动权根本就不在他们手中,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观而后动见招拆招,只是在这里愁破脑袋也无用。 众人便又重打精神吃喝一回,然后去庭院中赏月。 因如今西望府大局已定,树木种的多了,风沙便小了,水分也充沛许多,又反过来滋润植被,已经有不少地方是绿意盎然了。 郡主府内早有树木,又有花匠努力培育出来的花卉,此时正值夏日,都开了满院,趁着月色十分好看。 银色月辉洒满院落,庞媛拉着白芷到处看了一回,又指着旁边那几盆怒放的鲜花校道:“这花儿倒稀罕,我却没见过。” “天下物事偏要你见过才好?”白芷上前抱着她笑道,“这一带气候同中原大不相同,花草也顽强些,长出来的模样,瞧这逗比,咱们原先在开封见得多些风骨。” 庞媛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回,见因为气候严酷的缘故,这些花朵普遍要比中原的略小一些,瞧着也不是那么水灵,但是颜色偏深,自有一番滋味。 两个人又讨论一阵花草,庞媛又说:“叫他们三个自己说会儿,我给你带了好些,如今江南流行的花样布料,这就带你去瞧瞧。你也给我说说这儿的风貌。” 白芷点头,略跟牧归崖他们说了声,就往后头库房去了,边走边说:“真要说起来,本地虽然物资不丰,但民风纯朴,女孩儿们过的也比中原自在,赶明儿你瞧我拉一场马球赛出来,也叫我看看你这些年在开封养尊处优,马术和球技可退步了没?” 两人说说笑笑,沿途撒下许多欢声笑语,听得前面牧归崖和白菁他们相视而笑。 甚好,甚好。 第60章 第六十章 到底是武将世家, 白菁最是耐不住的性子, 既接了郭通的担子, 当晚便与妻子商议起来,次日一早胡乱塞了些肉馒头与粗粮菜叶粥, 便兴冲冲的往军营去了, 只余下几人看的目瞪口呆。 庞媛暗自笑个不住, 同白芷去外头骑马的时候还说:“瞧瞧他,等不及似的, 前儿还说最不耐烦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如今岂不是自打嘴巴?” 虽是抱怨, 可她眉梢眼角却俱是喜气, 显然也是欢喜的。 白芷也乐,“也给我们唬了一大跳, 面色倒是越发好了。” “他就是闲的, ”庞媛叹道,又轻轻夹了马腹, 抖了抖缰绳,叫马儿去一旁慢悠悠的吃草,“他是合该生在战场上的,先前在京里就多少回的同我说, 说此生不能与将士们一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心中有愧!” 天气虽然还冷,可因为近些年保养得好,地上亦藏着好些草根, 马儿本不大饿,便抖着耳朵,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做耍,时不时还甩甩尾巴,十分欢愉的模样 白芷沉默半晌,心中百感交集,“也不是他的过错。” 是圣人强调他回去的,又有什么法子?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庞媛唏嘘道,“其实他自己个儿也是明白的,只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先前圣人刚准了那几天,他乐得觉都睡不成的,来这边虽然日子苦些,可我瞧着他精气神儿反而更好了。” 在开封京中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怎一个如履薄冰形容得尽?便是白菁心中烦闷也不敢有丝毫表示,只是一味憋着,倒叫这条舍生忘死的好汉生生憋坏了。 如今山高皇帝远,天高海阔,旁的不说,他胸中先就开阔了,好歹暂时吐尽一口郁气,自然病也轻了三分。 白芷点点头,“这个不难,正好如今仗也打完了,外族元气未愈,一时三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且叫他们到处跑马去!叫外族瞧了,也是个威慑,又省了巡视,又叫他养了身子,岂不是一石三鸟?” 说罢,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放声大笑起来,惊得周围几只鸟儿惊慌乱飞。 且说那白菁一路打马狂奔,竟将两个随从都远远甩在身后,后者担心他有个闪失,一味大喊“侯爷,且慢些,慢些则个!” 白菁哈哈大笑,非但不慢,反而又扬了一鞭子,意气风发道:“需要啰嗦,跟得上便跟,跟不上且去街边棚子里灌些酒水,自去耍乐便是!” 说话间,他竟又拉开了些距离,大氅顿时在他身后滚起一阵汹涌黑云,上下涌动,十分壮观。 他胯/下所骑本就是圣人所赐,乃是从皇家御园中选出的北地游牧民族培育的纯血宝马,一日千里,常人见都难得一见,又如何跟得上? 那两个随从既喜且忧,相视苦笑之后只好不断击打马臀,咬着牙跟了上去。 好些百姓也都识得白菁,这会儿见了都是喜上眉梢,纷纷叫好,白菁越发意气风发,一路马蹄扬尘,似乎眨眼功夫就到了军营。 也不必下马,好些将士大老远就恨不得同他招呼,只是抱拳奉承,“数年不见,白将军的骑术越发出神入化了。” 白菁朗声大笑,打马飞驰而过,十分得意。 听见动静的郭通、裴如实等人纷纷出来查看情况,一看是他也都松了口气,又都上前迎接。 就见白菁一身青色常服,灰色滚边,头发整整齐齐束着,又因寒天风大,带一条灰鼠毛摸额,外罩玄色狼皮大氅,反倒衬的人越发有神采,都不由得赞不绝口。 “这可好了,说不得回头又能同大家伙儿一块打那些蛮子个屁滚尿流!”郭通笑道,又上前替他牵马。 白菁利落的翻身下来,摆摆手,“比不得你们,也不过在家门口过一回干瘾罢了。” 众人都笑,裴如实就往他来的方向瞧了一眼,有些不赞同的道:“将军如何只身前来?好歹带个随从才是。” “数年不见,他还是这般聒噪!”白菁抓着他对众人笑道,“在后头,我嫌他们慢的很,便先行一步。” 裴如实这才放了心,又无奈摇头,“还是这个性子,也就是庞将军家的千金才受得了你。” 说话间,两个随从浑身冒汗的撵了上来,见大家都在,不由得抱怨道:“诸位将军,你们也多劝劝我家侯爷,如今出了京城,海阔天空,越发没人管得住了,回头夫人又要怪罪属下。” 他们是白家的死士,打仗的时候也曾鞍前马后,毫不畏死,都一发是有军功、有官职的人,同白菁好比异姓手足,说话自然有底气。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郭通亲自去作揖,又唬的两人慌忙回礼,你一句“我且替他陪个不是”,我一句“将军莫要玩笑,当不起当不起”的说开了。 时隔多年,重回军营,白菁自然是感慨万千,直觉胸中有无尽话语,无穷思绪,想要诉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摸着熟悉又陌生的营帐等物,将满腔热血化为一声长叹。 裴如实等人少不得又带他四处观看,将白菁的兴致都勾了起来,这边说一句,那边下场耍一回,不到晌午就出了一身汗。 午间,郭通与白菁偷偷使了几回眼色,白菁不动声色的点了头,随后郭通便找了个借口带众人离开,只余下尚被蒙在鼓里的裴如实。 见白菁已经喝了大半壶酒,裴如实就过去拦下酒壶,“将军,你已经喝的够了。” 白菁也不坚持,顺着给他夺了酒壶,笑吟吟道:“也好,今日你我不再饮酒,只谈心可好?” 等裴如实一点头,白菁就直捣黄龙道:“我欲给你说一门亲事。” 饶是裴如实再如何心思细腻、神通广大,也没想到他竟转眼说到这上头去,一时间也有些呆了,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莫要拿属下耍子,这西北边陲,气候酷寒,物资匮乏,又何苦再祸害好人家的闺女?” “哎,话不好这样说,”白菁浑不在意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食色性也,男欢女爱本就是天性,你仪表堂堂,又有军功职位,且能养家糊口呢,哪里能说祸害?若你再这么说,且不是叫下头那些兄弟们都打一辈子光棍?” 裴如实一怔,竟给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白菁十分得意,又摇头晃脑道:“你不知道,其实下头早有不少人想成亲哩,只是你这顶头还打着光棍,却叫他们拉不下脸来。” 裴如实道:“这又有何妨?没得教人说笑,且叫他们成家便是!” “莫要同我闲扯,”白菁又逼问道,“还是说你这些年一味不肯应承,其实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心仪的女子?也不是外人,且说来与我听听,若果然是个好女子,我便亲自替你登门求亲,趁早将这好事办了,也叫我凑个热闹!” 一番话说的裴如实心中激荡不已,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苏夫人的倩影,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侯爷玩笑了,并无此说。” “那就得了,”白菁猛地拍了一把桌子,斩钉截铁道,“我这里恰有一合适人选,便替你们做一回大媒。” 裴如实心头一紧,忙又推辞起来,可不等他说完,白菁已然虎了脸,抬高声音道:“你这人好生无趣,已然是这把年纪了,又不似我这般病病歪歪,如何不肯娶妻?又没有心仪女子,难不成是信不过我,嗯?” 裴如实的喉头剧烈滚动两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终究还是颓然垂了头。 白菁看得都替他们着急,只好步步紧逼,“别怪我没给你机会,我且最后问你一回,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裴如实一点点捏住拳头,声音低沉,“并无。” “那你是信不得本侯眼光?” “自然不是。” “那就得了!”白菁最不耐烦同人打嘴官司,当即拍板道,“便是身子有什么不痛快,回头叫姜太医来诊一回脉也就是了。” 听了这话,裴如实哭笑不得,“多谢侯爷美意,下官身子骨还算强健,月前还带人深入雪山围猎狼群来着。” 白菁似乎不信,又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尤其关注□□位置,火辣辣的,似乎要将那处盯出一个大洞来。 裴如实的脸涨得通红,当即侧了身子,咬牙切齿道:“多谢侯爷关心,下官好得很!” 白菁哦了声,这才勉为其难的移开视线,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回头刚一出了营帐,郭通就悄悄将白菁拉到一旁,确定四下无人了才小声问道:“侯爷,你同他谈得如何了?” “哪里需要费那般周折!”白菁豪爽的一挥手,“我只说要与他做个大媒,他偏偏又把嘴闭的蚌壳一般不开口,岂不是便宜?” 几句话就把郭通说的一愣一愣的,只觉如同醍醐灌顶,还能这样的? 他们一群人轮流劝了将近一年的,都没个结果,这会儿侯爷一来,这事儿就成了? 想到这里,郭通也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巨石被移开了。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又对着白菁抱拳笑道:“果然还是侯爷有法子。” “那是那是,”没想到刚回来就遇上这样一桩美差,白菁也不免十分得意,“且等着吃喜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谢谢还在等我的诸位!我肥来啦!么么哒,爱你们!最近要努力完结这篇,然后去开《胭脂》,乌拉!《 》 60-6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白菁雷厉风行, 庞媛和白芷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两拨三个人回来之后都神神秘秘的, 旁人问起来总笑而不语,将牧归崖的胃口吊得老高。等回头问急了, 也只得实话实说, 惹得牧归崖愣了半晌, 旋即笑个不停。 “也好也好,”他拍案叫绝道, “非常人行非常事, 老裴心思细腻, 可也未免太过细腻了些, 在这上头总叫人觉得不爽快,还是白大哥这招快刀斩乱麻的好。” 不管是裴如实还是苏夫人, 都是那种考虑太多的性格, 不被逼到份儿上是决计不肯下决心的。 白菁难掩兴奋的搓搓手,笑道:“没想到我也有拉纤保媒的一天, 只不知道回头会不会有人给我个大猪头。” 他们老家当地有个风俗,若果然拉的男女成了佳偶,必然要本人或是他们的家人赠与媒人一个煮熟的大猪头,图的就是吉利。 众人说笑一回,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要不是吉祥等人几次三番的催着,估计连睡觉都忘了。 白菁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得了“新差事”, 自然是满满的干劲,一大早又叫了知道内情的郭通和顾青去找裴如实,准备今儿就开始走流程。 结果一路上顾青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菁就忍不住问道:“都是过命的弟兄,难不成我离开几年就生分了?有什么话只说便是。” “那末将就不客气了,”顾青摸着脑袋呵呵笑道,“我琢磨着,既然如今侯爷做了这差事,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知愿不愿意再多做一桩?” 听了这话,白菁和郭通都对视一眼,不过前者眼中满是不解和疑惑,后者则是全然的笑意。 不等顾青自己解释,郭通就快人快语道:“侯爷不知道,这小子瞧上了大月长老的孙女,因诸多不便,几年下来也未能得逞。如今那女郎得了郡主的庇佑,也正经做了女官,大月的几个什么鬼长老就都管不住她,引得不少小子们巴望眼热,顾青自然着了急。” 白菁一乐,扭头问顾青,“呦,竟还有这事儿?那女郎如何?对你可有情谊?乱点鸳鸯谱的事我们可不做的。” 顾青摸摸鼻子,挺嘚瑟的拍了拍胸膛,“这还用说嘛?兄弟必然不给侯爷丢人,她早已是被我迷得七荤八素,非嫁不可!” 话音刚落,白菁和郭通俱都笑的前仰后合,顾青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笑完之后,白菁略一思索,点点头,爽快道:“这倒也罢了,既然你情我愿,也没什么。不过你这事儿同老裴的又大有不同,且略等等。” 他算了下,若紧凑些,竟能一个月在这西望府接连参加两场婚礼哩! 顾青也知道裴如实跟苏夫人的事比较复杂,虽然开头不错,也有白菁坐镇,但难保后头不生波折,若他也跟着瞎掺和,到时候难免手忙脚乱,反而不美。 “都听侯爷的。” 其实保媒拉纤这种事委托给郡主更合适,再说,她跟呼尔葉私交也好,做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一来她与侯爷都太年青了些,做这个总有点别扭,而且如今大家都知道白菁难得有兴致,也都乐得找出些事来叫他忙活…… 裴如实问明这结伴前来的三人的目的之后也是呆了,顾青先不耐烦的催促,“老裴,好容易侯爷保大媒,何其难得!左右你也没个中意的人,又是这把年纪了,还磨蹭个甚?” 见裴如实面上显过一丝挣扎,顾青又意味深长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难不成你还打算拖一辈子?也该正经做个决断了。” 一番话说的裴如实如遭雷击,心如刀绞。 是呀,这么久了,他也该下决断了。 或许,或许自己早该成个家,这样也好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一群如今正愁打完仗没事做而无所事事的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你简直想不出他们能弄出何等阵仗! 也是天公作美,恰恰连着几天日子都不错,白菁飞快的让人走完了提亲该走的步骤,然后直接拍板决定: “三日后恰是黄道吉日,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这天吧!” 所以等裴如实被拉着套上新郎喜服的当儿,他整个人还有些发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前几日我还在处理公文,今儿就忽然成了新郎官? 公孙景也颇为欣喜,一来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将军,二来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推选为大婚司仪,哪怕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免觉得两肩上头的担子沉甸甸的。 因怕中间有波折,白菁还特意将事情真相和原委告知公孙景,公孙景听后半晌不语。 良久,知府大人才慨然长叹道:“果然是好事多磨,如今也都好了。” 西望府不比旁的地方,生活本就有些乏味,如今也有数月没得大热闹,这会儿忽然传开说裴将军要成亲,恨不得引得全城的人都来看。 顾青等人早就想玉成好事,自然是卖力的很,又在前头跟着敲锣打鼓的,又大清早天不亮就骑着马跑来跑去撒糖的,活像打了胜仗似的热闹。 围观众人也都喜气洋洋,不少正当年的士兵也都满脸喜色的交谈道:“如今裴将军也成家了,顾将军也快了,接下来岂不是要轮到你我?” “正是正是,如今的日子是越发有滋味了。” “我老娘老嫌我不成家,且等我回头娶个好生养的媳妇与她瞧瞧,男娃女娃都不打紧,日后皆可为官哩!” “好不知羞,八字没一撇的没影儿的事儿,你自己倒做起春梦来了……” 老长老宽的几条街,愣是被得到信儿的百姓和北延府那头前来道贺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寒冬腊月挤出一头汗。 可裴如实却笑不出来。 从被稀里糊涂套了这身喜服之后,他心中就越发难受了。 他是有心上人的呀,如今却要同别的女子成亲,岂不是负心薄幸? 甚至早前那种“成亲吧,成了亲就能把早该忘掉的人彻底忘掉了”的想法也早已演变为自责。 他明明心里有人,却还要娶一个陌生女子为妻,且不说自己,便是对那女子,难道不也是很无耻、很没种的做法吗? 这女子何其无辜,何苦又拉她下水? 想到此处,裴如实忽然觉得什么都能放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打马越出,来到白菁跟前一抱拳,破釜沉舟道:“侯爷,请恕属下有罪,属下心中确实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可奈何种种,此生无法与她共白首,却也不愿拖累无辜百姓,这事就此作罢吧。” “此番皆因我而起,我愿同那女子结为异性兄妹,终生爱护她,但成亲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行事品格素来周密谨慎,惯爱做的滴水不漏,如今事到临头却忽然反悔,当真叫人瞠目结舌。 现场忽然一片死寂,饶是喜乐班子都压不过去裴如实发自内心的决心,都本能的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 裴如实本以为自己做出这个冲动的决定之后,必然惹得众人大怒,可没想到面前的白菁却不怒反笑,“当真?” 虽然心存疑惑,可裴如实还是点点头,“当真。” “裴将军,”白菁忽然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的说,“凡事还是不要说的那么满,不然追悔莫及呀。” 裴如实越发满头雾水,只觉得这位白将军回来之后活像变了个人,如今越发的爱打哑谜了。 正想着,郭通忽然从后头猛推了他一把,走神中的裴如实猛地一个趔趄,险些就从马背上跌落,这才回了神。 “老裴,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你当初既然应了人家,就该一路走到底。”郭通一本正经道,“可如今却忽然临阵脱逃,非大丈夫所为!若你还有几分担当,合该亲自将这些话同新娘子说,不然,兄弟们可以为你去死,却不爱给你背这黑锅!” 裴如实一琢磨,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没理由自己率先答应下来的婚礼被自己亲手毁了,自始至终都无辜的新娘子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连句新郎的亲口解释都没有…… 想到这里,裴如实也不含糊,冲众人抱了抱拳便翻身下马,龙行虎步的朝着里头去了。 外头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好些上了年纪的人急的捶胸顿足,一个两个的大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哪里有未行礼就先叫新人见面的?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呀,唉!” 顾青却笑,又大声安慰道:“新郎官儿等不及哩!诸位父老乡亲切莫着急,今儿必然有喜酒喝的。”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夫,才刚神情凝重的裴如实去而复返,眉梢眼角俱是惊喜,过来之后麻溜儿的对着白菁行大礼,“多谢侯爷!” 经过了这么多,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人生漫漫,相逢本就不易,既然他始终忘不了对方,也狠不下心来叫别人取代,如今侯爷他们都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他们要是再拒绝的话,当真是不识抬举,且庸人自扰了。 见他终于想开了,白菁、白芷、牧归崖、郭通等人俱都欢喜无限,便是下头的将士和普通百姓也跟着欢呼雀跃,现场重新热闹起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谁也无法想象那种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走进去之后, 看见的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时, 裴如实是什么心情。 反正再出来的裴如实就好似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他素来受人敬重, 值此大喜之日, 不免有无数将士排着队上前敬酒, 他一概来者不拒,一群人径直闹到四更天。 接下来几日, 终于打开心结的裴如实和苏夫人便是蜜里调油, 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佳偶天成。 又过了一旬, 顾青亲自向呼尔葉提亲, 本想着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呼尔葉竟迟疑了下, 十分认真地道:“婚姻大事非儿戏, 你想好了?” 早就等着替顾青叫好的诸位同僚都呆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饶是顾青自己也有些懵, 心道不就是成亲吗?几年下来你情我愿,还有个甚好想的? 谁知呼尔葉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如今我已非吴下阿蒙,也有公务在身, 平日里忙得很。再者说, 我听闻你们中原女子都甚是贤惠,洗衣做饭女工样样精通,可你若叫我骑马射箭撵狼都成, 那些我着实做不来。左右我便是这般模样,改不了,也不大想改,还是这会儿先都摊开说明白的好,省的日后你我不痛快。” 自从穿了官服,做了女官之后,呼尔葉就忽然觉得原来这世间竟如此之大,女子能做的事情也如此之多,并非记忆中的家长里短。 了解的越多,呼尔葉就越觉得自己前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都白费了,如今同王玉婉她们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些不够用,又哪里来的闲工夫去做什么贤惠娇妻? 呼尔葉的这番言论不可谓不激烈,当即就有些老人不大乐意,忍不住出声劝道:“话不好这么说,女子生来不就是要相夫教子的么?那才是正道。不会再学也就是了,何苦在这里使性子?” 呼尔葉当即就竖起那两道天生浓眉,瞪圆了一双大眼,毫不迟疑的反击道:“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乃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命官,你敢去开封敲登闻鼓,说我这是歪门邪道么?” 那人一噎,在周围各异的笑声中脸涨得通红,只觉面子挂不住,就又嘟囔道:“小姑娘家家的,嘴巴倒是怪厉害的,也不知日后谁降服得了。” 因呼尔葉性格果决,又允文允武,天生对政治敏感,十分受器重,便越发能耐,连爷爷二长老都管不得了,哪里听得来这样的酸话? 她当即冷笑一声,昂首阔步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清脆道:“我不是牲口,不用谁降服,也不必谁操心。若能得一知心人共度余生,乃是上天眷顾;若不能得,也是老天早有安排,强求不得,又有甚好记挂的?” 简简单单一番话,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深奥词汇,可偏偏就叫人心神激荡。在场的好些大姑娘小媳妇都莫名的心潮澎湃起来,有跟着叫好的,也有被家中男子拦住了的,可都暗自下了某种决心。 有赞同的,自然也少不了反对的,好些男子纷纷摇头,说这女子俨然是疯了,到底是外族蛮夷少教化,哪怕得了郡主青眼抬爱,也终究上不得台面,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话,真是不知羞臊。 稍后,呼尔葉也不管众人反应不一,径自去了顾青面前,微微仰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问道:“这便是我,既不贤惠也不温柔,性子也不好,没准儿脾气上来还会举起马鞭打人,也许这辈子都改不好了,你还敢娶我么?” 老实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虽然瞧着面不改色镇定的很,可着实心如擂鼓。 她是真的中意顾青呀,若是他临阵脱逃,那该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事情?她会后悔吗? 但转念一想,如顾青不能接受这些,也就是不能接受她这个人,即便勉强成了亲,日后少不得要三天两头的争吵…… 若果然如此,还不如丑话说在头里! 顾青缓缓眨了眨眼睛,眼底忽然沁出一丝笑意,然后语出惊人:“说完了么?” “啊?”这回换到呼尔葉呆了。 顾青笑了笑,长长的吐了口气,“认识了这么久,难不成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指望你改,还不如指望日月颠倒哩!若说完了,咱们就赶紧去劳烦公孙大人一回,叫他挑个黄道吉日,趁白将军在的时候把事儿办了。” 这才是他喜欢的姑娘呀! 呼尔葉和顾青的事情传开之后,且不说民间反响如何,白芷等人也诸多震动。 毕竟那姑娘的言论哪怕放到后世也是有些惊人的,更何况现在! 白芷夜里跟牧归崖叹了不止一回,又道:“她那性子十分和我脾胃,我且拿她当个妹子看,回头也找些好东西与她添妆,省得她给人欺负。” 牧归崖笑的无奈又纵容,一边替她掖被角,一边打趣道:“还是郡主风采万千,把个外族小丫头都给迷得七荤八素,什么都青出于蓝的学着。如今你且瞧着吧,这一出出来,往后类似的事情越发多了。” 还给人欺负呢,真是关心则乱,担心的多了些。 不说顾青那小子爱呼尔葉到了骨子里,便是那姑娘本人也着实泼辣的很,嘴皮子比顾青利索了不知多少,回头两人真要闹起来,吃亏的还不知是谁呢。 白芷翻身半趴在他身上,斜着眼睛道:“怎的,侯爷后悔了吧?还是怕我半夜从哪里抽出马鞭来打人?” 还没说完呢,她自己先就撑不住笑了,牧归崖只是摇头,又微微起身,一边护着她一边吹熄蜡烛,“这几日都闹得甚晚,你瞧今儿天气阴沉沉的,明儿又有好一场大雪哩!且早些睡吧。” 次日一推窗,果然就见地上已经白了一片,天上还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呼啸着刮下来,十分壮观。 牧归崖点点头,感慨的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 稍后两人正在吃饭,就有人通报说顾青顾将军和呼尔葉女官来了,两口子对视一眼,都叫请进来。 如今顾青和呼尔葉也是正经过了明路的人了,自然不必像以往那样避讳,便是拉着手进来,脸上都带着几分尚未散去的甜蜜。 白芷先请他们进来坐下,又忍不住打趣道:“呦呦呦,瞧这叫什么事儿,大清早的,饭都不叫人好生吃了。” 呼尔葉抿嘴儿一笑,落落大方道:“郡主怪会取笑人的,谁不知道您跟侯爷才是天生一对伉俪?外头看了谁不眼热?” 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请柬,笑道:“三日后日子不错,我同他成亲哩,郡主和侯爷得空便来吃杯水酒吧。” “三日后?!”白芷和牧归崖都万分惊讶道,“这样快?” 时人尤其看重婚丧嫁娶,又是生肖又是八字,还得讲究吉利、忌讳,不反复几十回是决计选不出好日子的,可他们这才两天的,竟就订好了成亲的日子?而且就在三天后? 顾青挠挠头,主动解释说:“我们问过公孙大人了,年前只这一个好日子,再就是明年八月了,太久。且如今她也越发的忙了,到时候指不定又有什么事,我们商议过后,就这么定了。” 他们两个都不是喜欢讲排场的人,再者身上也没有爵位,简单些也使得,何苦弄那些有的没的?一来劳民伤财,二来也折腾旁人,且一切从简的好。 白芷又问了几回,招手示意呼尔葉走上前来,“这样仓促,你爷爷也愿意?” 到底是如今最争气的孙辈,二长老又是个好面子的,恐怕有话要说吧。 呼尔葉浑不在意的摆摆手,“从前他就没替我操过什么心,如今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没什么可说的。再说了,顾将军可是您同侯爷跟前的红人,得了这门亲家,他欢喜都来不及,也就顾不上计较这些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呼尔葉言辞中不乏讥讽,可见二长老长久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透了这个姑娘的心。 白芷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聊做安慰,又看向顾青,板着脸道:“这是我的妹子,往后你可不许欺负她,我必然不依的。” 顾青一听就苦了脸,惨兮兮道:“郡主说的哪里话,前儿您是没听见,她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儿都说婚后要甩马鞭哩,说不得到时候被欺负的人就是属下!”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让让媳妇也是应该的。”白菁跟庞媛相携而来,后头跟着个牧归峦,也是满脸憋笑,不知听了多少去。 “谁稀罕你让?”庞媛小声道,瞅了他一眼,转头就去找白芷和呼尔葉说话去了。 剩下几个男人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自家媳妇好像都挺彪悍,猛地就有了共同语言似的。 三天时间虽然仓促,可左右现下也无甚大事,但凡得空的都来帮忙,又有白芷、牧归崖等一干人鼎力相助,竟也操办的热热闹闹、妥妥当当。 说也是玄而又玄,两人刚进了洞房,郭通掌管的驿站那边忽然来了八百里加急的使者,刚一进城就一路疾驰,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疾呼: “圣人驾崩,新帝继位,举国大丧,三年内严禁一切嫁娶及庆典、宴饮等诸多事宜……” 大惊之余,众人不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赶紧将办喜事的一应红色器具俱都撤了,换成白色,城内外瞬间肃静起来。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侥幸。 也真是错有错着,得亏着顾青和呼尔葉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不然但凡稍晚两天,就直接拖到三年后了,谁知道中间会不会节外生枝? 一群人又匆匆从宴会上撤回来,聚到郡主府分析情形。 “太子继位,”牧归崖眉头紧锁的看向白菁,“二哥来的时候可听到过什么风声?” 推断起来,圣人驾崩大约也就是半月前的事,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必然之前就有迹可循的。 白菁缓缓摇了摇头,有些唏嘘,“自从回京之后,我们几家越发低调了,许是消息来得不如以前及时也说不定。杜大人倒是日日上朝,可也没听他提过什么可疑之处。” 打从开封出发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假如杜笙真的有什么发现,以他的心机和城府,必然会想方设法传过来,然而他们却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这么看来,圣人驾崩的真相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事发突然,他确实是忽然驾崩的,以至于身为户部尚书的天子近臣杜笙都没看出一丝端倪,因为根本就无迹可寻。 第二,太子提前动手了,最坏的可能就是京城戒严,杜笙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 但不管哪种结果,只要上位的是太子,对他们这几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按理说,圣人驾崩、新帝登基,如无意外,在外的皇亲、贵族乃至一方封疆大吏都要进京朝拜的,也就是说,在场几人都包括在内。 白菁眉心一动,双目闪闪发亮的对自家小妹道:“这是你们回京的唯一机会了!” 只要能回京,就有可能找个理由留下来,不然就永远是太子的心头大患,被迫干等的风险大不说,等来的也有可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诏书。 白芷和牧归崖的心脏狂跳起来。 到底是正经的家乡,说不想回去,那是假的。 且不说白芷家的根儿在那里,牧归崖却还有好多活着的家人,难道不想回去看看,抓紧最后的时光享受一下天伦团聚? 可话又说回来,回京,也未必一定安全。 只要太子下定了决心要动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甚至说留在西望府到底天高皇帝远,生存的几率更大些。 牧归峦就难掩忐忑道:“万一那什么太子居心叵测,你们岂不是送上门去?”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牧归峦的话一出, 屋内登时就静了一静, 白芷马上又道:“也不必想那么长远, 便是我们想送上门去,也得等着旨意下来再作打算。” 身为一方大吏, 若无圣人旨意, 饶是京中大变, 牧归崖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第三天, 旨意就紧跟着下来了。 原来的太子, 新登基的皇帝确实叫几个人进京, 而然却只是召回白菁一行, 并格外叮嘱牧归崖特殊时期更要格外留心,以防外族贼心不死, 趁机作乱。 使者来之前必然得了太子的叮嘱, 这会儿瞧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开口满嘴阴阳怪气。 他先朝牧归峦和庞媛拱了拱手,不咸不淡的催促道:“侯爷,夫人,这就回去收拾行装吧, 后日一早就要赶路啦。” 完了之后, 也不去看庞媛黑了的脸,径自转向白芷和牧归崖,皮笑肉不笑的说:“郡主, 侯爷,常言道,能者多劳,有二位在这西望府,朝廷和百姓也能安心不是?” 等下人好声好气的将京中来使送回驿站之后,牧归峦第一个变了脸,劈手夺过圣旨就往地上摔,口中兀自骂道:“什么鸟事!” 留心个屁! 好歹是圣旨,周围一群下人一窝蜂的去捡,几个主子却不加理会,各自回座琢磨对策。 牧归峦到底沉不住气,又忍不住道:“他就是想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如果真是为了百姓,为了这江山社稷,他们无话可说。但这摆明了就是太子借机清除异己,想对他们下手了! 牧归崖一时没说话,手指有节奏的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几十下,忽然道:“我上个折子吧。” 白菁闻弦知意,“你要请辞?” 牧归崖嗯了声,“那几个小子已经去京城参加科举了,如无意外,必然能留下的。不光我,就连裴如实、顾青、郭通这几个身居要职的,也要跟着上折子。” 太子肯定是不愿意看着他们继续留在任上的,若是主动请辞,将动静闹得大一点,但凡百官和百姓看见了,太子也不敢下死手; 可若是他们继续没事儿人似的霸占着这些位置,太子肯定不会主动劝,但早晚要动手。 庞媛有些担忧,“你们突然走了,能成吗?” 白芷笑着拍拍她的手,“应该无妨。” 周围几国早已被打残了,少说也得三二十年休养生息,就算有乱子也是小打小闹,掀不起大风浪。而且最要紧的是,下头的将士们也早就锻炼起来,其实他们在不在的,如今也没什么大分别了。 “能家去自然是好的,外公外婆他们想你们想得很,”牧归峦挠挠头,不过又有些不确定的问,“可是,能成吗?” “能成不能成的,总得试试才知道。”牧归崖道,“况且,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新帝登基,总要恩威并施的少几把火,可官职总共就那些,老人不空出来,新人如何上位? 现在他们刚一得知消息就上书请辞虽然难免刻意,但必然正合新帝心意,哪怕三次两次不应,四次五次,必然能成的。 几人沉默片刻,庞媛就叹了口气,十分唏嘘,“可惜你们这一走,之前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战功就罢了,明眼人都知道该归谁,抢也抢不走。但如今西望府一应事务刚刚步入正轨,就好比栽下去的果树正努力汲取养分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只需要再多几年就能果实累累…… 要是他们在这个当儿走了,可不就成了后来人的政绩? 牧归崖笑了下,“这倒也没什么,左右是百姓得了实惠,不必计较这许多。” 说着,又越过桌子去拉白芷的手,温柔道:“只是辛苦郡主。” “好好地又说我做什么?”白芷失笑,“再者说了,且还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呢,你们也想的忒远!” 新帝早前是太子的时候就十分爱面皮,现在成了一国之君必然变本加厉,即便后来会顺水推舟的应了,前头必然也得装腔作势的推辞几回的。算算京城开封到西望府来回路程,想要正经有个结果,少说也得小半年之后了。 众人说笑一回,气氛倒是轻松许多,不多时,听到风声的郭通、顾青等人也纷纷前来,都是询问牧归崖打算的。 牧归崖也没瞒他们,众人对请辞回乡并不排斥,纷纷答应下来,只是顾青,却有些个迟疑。 裴如实心细些,就带头问道:“怎么,不想跟兄弟们一块回家瞧瞧?” 自打成亲之后,彻底去了心事的裴如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日容光焕发,精神百倍,眉宇间的愁容早就烟消云散,说话也更中气十足了。 “我何尝不想?”顾青叹了口气,“屈指一算,我离家也有九年之久了,爹娘去世都没能回去看一面,当真不孝极了,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一个舅舅,怕也忘了我的模样了吧?” 世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又何曾不想? 若在之前,他必然也跟兄弟们一样,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的,可如今? 他是成了家的人呀! 呼尔葉生在草原,长在草原,一家子亲人都在这里,哪怕平日有些矛盾,终究是骨肉至亲…… 如果单是这些倒也罢了,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偏偏又与寻常女子不同,如今把一份公职看得比什么都重。眼下刚刚做出点头绪就叫她撇下,如何舍得? 除了白芷之外,众人对呼尔葉的印象大约也只是停留在兄弟媳妇的层面,这会儿看顾青为难,郭通等人就有些不大乐意。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因为她舍不得,你就要在这里陪她一辈子不成?她自己倒是痛快了,到时候兄弟们都陆续家去了,你怎么办?” “就是,自古以来,都说妻儿随军,断断没有男人跟着婆娘扎根儿的道理!你叫兄弟们如何看你?” “哎,那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往后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眼下他们请辞也是在赌,赌新帝的心思,赌他愿意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而给他们一个好的退路。 可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兄弟们说的这些顾青都知道,所以才更加为难。 留在这里,是他牺牲;回中原,是呼尔葉牺牲…… 当天,牧归崖等人就连夜写了折子,次日又聚在一处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了,这才派信使发往京城。 到了第三天,白菁等人不得不提前踏上归程,白芷十分不舍,强忍着送了又送,最终泪洒当场。 白菁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亦是眼眶微红,上前抱了她一下,又久违的摸了摸妹子的脑袋,强笑道:“行了,不久之后又能再见,且把眼泪收了吧。” 说完,又拍了拍牧归崖的肩膀,分明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可话到嘴边却都化为一句: “我这个妹子多有不易,还请你多费心。” 牧归崖重重点头,“我会的。” 任谁都以为这场分离之后,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再见,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忽然有了转机。 白菁等人走了才不到半月,驿站又有快马前来,伴随着一张招白芷、牧归崖等人进京述职的文书,竟还有对先太子,也就是新帝的十大罪状告示! 众人看过之后也是半晌无语,心中好一阵汹涌澎湃,只觉久久难以平复。 谁能想象,才不过短短二十天,京中竟就经历了数番天翻地覆的变动! 因先太子早在数年前就公然网络党羽,早已引得不少皇亲国戚和朝臣有怨言,但因为一直没有大错,且是嫡长子,饶是有人反对、弹劾也没撼动他的实际地位。 再然后,就是圣人突然驾崩,太子顺利继位。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谁能料到,他只当了十七天皇帝! 素来行事沉稳低调的五皇子联合包括杜笙在内的约莫三分之一朝臣,直接调动了皇城禁卫军突然发难。新帝自然不愿意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拱手让人,但五皇子却意外放出来好些证据,直指新帝谋害先皇、篡权夺位! 孰是孰非、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已然无从知晓,五皇子提供的证据却令人无从辩驳,再加上谁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掌握的皇城兵权,当场就有许多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倒戈,新帝直接就被关了起来。 五皇子的生母不过是个嫔,还是死后才追封的,而他之所以能有惊无险的活到现在,并且分明让所有人都不把他当对手,却无人能够真正忽视他的存在,高明之处就在于沉得住气。 将新帝赶下台之后,五皇子并未急着登基,而是棋行险招,让一众官员去查! 水至清则无鱼,刚被赶下台的新帝为了能顺利登基,前面那些年自然一直都在暗中活动,这一查当真是釜底抽薪,任他舌灿莲花也没法子翻身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主动召回京, 归心似箭的白芷和牧归崖压根儿来不及等后头的车马队伍, 连夜叫人简单收拾了几个包袱, 带了些干粮,轻装简行, 径直带着三五随扈沿着官道狂奔而去。 而此时, 得了消息的白菁等一行人也在途中驿站等候, 两边碰了头,直觉短短数日之间情势骤升骤降, 端的是恍如隔世,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庞媛挥退打算上前伺候的仆从, 主动替白芷拉住马缰, 仰着脸笑道:“我们不过出发十日,竟又迎面碰上一队京城来使, 倒是和气的很, 说明原委之后我们便决定稍作停驻,届时与你们一同上京, 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路上也能多说说话。” 出了西望府一带,官道周围渐渐变得十分荒芜,放眼望去草根、枯树都少见, 只余遍地碎石和满天黄沙, 衬的天气越发的冷了。分明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可她们心里却好似泡着一汪滚烫的泉水,舒坦极了。 白芷利落的翻身下马, 随手抖了抖大氅上的沙尘,本能的环视四周。就见先前那位态度倨傲的使者早已变了副嘴脸,缩在角落十分畏缩,见她看过来就强挤出满脸的赔笑,又想上前巴结,却被庞媛一个眼神钉在远处不敢动弹了。 庞媛轻哼一声,道:“真是会变脸的!你不必搭理,免得被缠上了。” 像这种在宫中混惯了的奴才最会狗仗人势、见风使舵。前几日他们碰上京城来使,这使者只当是太子又有什么吩咐,狗巴儿似的,结果一听是五皇子的人,立即便用鼻孔看人。谁知还不等他甩脸子,对方早就冷笑一声,叫人将他掀翻下马,又三言两语说了京中变动,这倒了靠山的奴才便两股战战,又撅着屁股满地乱爬的讨好去了。 这人撵又撵不走,杀又杀不得,庞媛一行人早就被烦的什么似的。这会儿白芷他们也来了,难免怕他们也被缠上。 白芷皱了皱眉,也觉得没意思,“不必理会便是。” 庞媛点点头,“我自晓得,不过气不过罢了。” 说完,又细问她京中变动。 原来扳倒太子的五皇子没有直接登基,他重提曾经四阁老辅政的法子,广开言路、狠抓吏治,做的很是有模有样。甚至几天下来,就已经有人暗中说反而比太子掌权那几日更叫人安心。 再后来,五皇子又主动提出修缮河道、加固堤防,加强东南沿海兵力部署,招包括牧归崖等人在内的高级戍边将领和封疆大吏回京等一系列举措…… “旨意虽然没明说,但我总觉得此事同伯父脱不开干系。” 她口中的伯父就是杜笙,时任吏部尚书。 其他的到罢了,唯独因招他们回京一条,是十分耐人寻味。 真要论起来,封疆大吏也有几位,但处境像他们这般艰难的,着实没有几个。若不是杜笙从中调和,恐怕在当下京城内乱作一团的情况下。五皇子以及诸位阁老也未必会这么快想起他们来。 庞媛想了一回,说:“是不是的都没什么要紧,结果好也就罢了。再说了,究竟如何,还得进了京才知道。” 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目前看来坏不到哪里去,一行人好似出笼之鸟,难掩雀跃的心情。 开封京郊驿站的人早就得了消息提前准备了。考虑到这几位不是郡主就是侯爷,仪仗、行装必然少不了,还特意清了许多房舍出来。哪知这些人脚程倒快,提前到了足足半月,驿站的官员还一个劲儿的伸着脖子往后看,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续。 跟着能混驿站住的牧归峦不觉好笑,“大人不必瞧啦,就我们几个。” 那官员一怔,喃喃道:“那,那仪仗?” 就算没有仪仗,行李呢?怎么瞧着连出门做生意的买卖人的阵仗都不如? 到了什么地方就得说什么话,牧归崖肃容道:“京中大变,龙御归天,我等身沐皇恩久已,虽已知回天乏术,可也不免十分记挂,刚一接旨就马不停蹄上路了,哪里等得了了?那些且都在后头慢慢挪腾。” 官员一听,顿时肃然起敬,一揖到地道:“侯爷公而忘私,高风亮节,忠君爱国之风实乃吾辈典范!佩服佩服!” 牧归崖硬着头皮跟他寒暄片刻,这才得以入内休息,而白芷身为先帝与皇后的义女,自然更要表现的悲痛一些。 “我实在心急如焚,不知什么时候能进宫探望太后娘娘?” 其实她跟原先的皇后,现在的太后也没多少情分,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嬷嬷做主列单子,这么问也是迫于无奈。 那名官员倒也机灵,闻言忙道:“如今宫中事务千头万绪,太后娘娘凤体违和,这几日都不见人。不过她老人家到底看重郡主与郡马爷,早已有懿旨下来,说叫郡主与郡马爷不必记挂,日后得空再见也是一样的。” 听到懿旨的时候,白芷等人就已经按规矩站直了,恭恭敬敬微微垂首,听完了又朝皇城方向拱手谢恩。 因本朝皇帝驾崩只需皇亲国戚和高级贵妇入宫哭灵一月,而使者一来一回已经耽搁了三十天有余,这会儿白芷他们倒不必再折腾,与前来交接的官员交接完毕之后,也就能家去了。 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 算来,这还是白芷头一回上婆家,但因为两家早有往来,倒也不生疏。 不过外人不知道的是,白芷最期待见到的却是那位基本已经确定为穿越大前辈的牧归崖的奶奶,杜瑕。 就连牧归崖也觉察出她的反常,忍不住笑道:“说来或许你们当真有缘,奶奶素来不大爱搭理外事,可打从听说咱们能回来之后,便隔三差五的问呢。” “我们自然是有缘的,”白芷道,却没打算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不然怎么能当她老人家的孙媳妇?再说了,她过问,也未必是想见我,必然还是想念你这个孙儿的多些。” 两人说说笑笑,又看多年不见的京中景致,又笑又叹,很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经过开封城东一处街口的时候,牧归崖不由得抬手指着前方道:“犹记得儿时父亲常带我来此处玩耍,如今那说书的茶馆竟也不见了。” 又过了一条街,见城中几处百年寺庙依旧香火鼎盛,心中又是一番滋味。 世人总是求神拜佛,可哪里有几个真如愿的了?总还是骗自己的多些。 正说着,就见庙里转出来一队气势非凡的人马,瞧规格便是某位皇子。两人刚回京,对京中许多人物的容貌已记不清了,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便随着众人放慢脚步,打算先叫这行人过去。 谁知那人的轿撵经过他们身边时竟意外停了下来,旁边跟随的太监立即上前帮忙打起轿帘,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走出来,冲他们拱了下手,“皇妹,侯爷,别来无恙。” 竟是五皇子! 白芷和牧归崖连忙下马还礼,“皇兄说笑了,倒是皇兄多年不见,风采更胜从前。” 五皇子的长相颇为斯文,一直以来也没什么存在感,但单从他这次做的事情来看,任谁也不敢再天真的以为他还是曾经那个安安分分的小皇子。 这才是正经的扮猪吃虎呢。 见他们有些拘束,五皇子又上前一步,冲他们伸了伸手,虚虚一扶,很明显的流露出亲近之意。 “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还如儿时那般自在才好。” 白芷没说话,心道太子跟你才是真的自家人,可怎么就没见你跟他自在?这会儿人都软禁了! 尤其他们两个对五皇子乃至皇家人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六七岁之前,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更因时移世易,大家的立场和身份早就变了,又哪里能再像孩提时代那样憨傻呢? 见他们越发恪守礼仪,五皇子倒也没勉强,只是笑笑,“你们多年未归,着实辛苦了,且先去同家人团聚,回头岂不是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 白芷和牧归崖齐齐发愣,本能的抬头看去,却见五皇子笑的十分神秘,摆摆手权做道别,之后就上轿离去了。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之前又没见到杜笙,对于朝堂动向的见解便不那么灵活,又只好暂时压下心头的莫名喜悦,继续该干嘛干嘛。《 》 第65章 完结 第65章 完结 在这之前, 白芷曾想象过无数次, 当她们这两个来自异世的灵魂面对面的时候, 究竟是会抱头痛哭,还是相互防范, 亦或是别的什么。甚至在踏进房门的前一刻, 她的心情还反复被极度的忐忑和不安冲刷着。 然而真实的场景却与所有的想象都截然不同。 她们无声凝视着对方, 渐渐生出一种旁人无法融入的奇异氛围。 就连牧归崖祖孙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杜瑕才对相伴多年的老伴儿柔声道:“且让我们女眷说说私房话儿。” 等两个男人都退出去了, 白芷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好像直到这会儿了才能真正沉下心来打量对方。 这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 头发花白, 脸上亦有许多皱纹,但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腰背依旧笔挺,平和从容中透出坚定。 她并不算绝顶的美人儿,但自有一股独特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本能地觉得如果只用美丑来评判对方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她过去七十余年的人生中见证了三位帝王的成败兴衰, 也曾经历过许多常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证的事情,只是这么坐着,就好似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白芷不自觉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 尤其是看到对方放下茶盏,准备开口的时候,竟隐隐有些干渴。 万万没想到,这位大禄朝鼎鼎有名的女中豪杰一开口,却让白芷呆在原地。 她先说了个书名,然后以一种除了她们两个人之外,整个大禄朝再也不会有第三人明白的复杂语气问道:“完结了吗?” 白芷:“……” 杜瑕提到的是一本风靡全球的漫画,男女皆宜,已经被动画改编过三次之多,然而连载了十多年的漫画却还在继续。 她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刻钟恢复理智,然后喃喃道:“我来的时候大约连载到了第一千三百六十五回,然而……” 依旧没有完结的迹象! 不用她说完,杜瑕已经明白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长叹。 唉! 叹完气之后,也不知是谁先带头笑了一声,继而整个房间里就都是如释重负的笑声。 两人之间的距离好似也随着这场大笑被迅速拉近,白芷很认真的说:“其实我对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您的话本、画本系列我都看过,真的很厉害。” 杜瑕又笑了起来,甚至很孩子气的冲她眨了下眼睛,以一种与外界传言非常不符的活泼语调问道:“要我给你签个名吗?” 白芷点头,“好呀。” 说完,两人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杜瑕感慨道:“我似乎已经许久没这样痛痛快快的笑过了。” 白芷颇有同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杜瑕笑笑,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你们回来了,会好的。” 说到这个话题,白芷不免有些担心,眼神都灼热了,“能留下吗?” 倒不是她怕边关艰苦,只是到底家人在开封,若到头来还要回去,岂不是余生都见不到几次?何其辛酸! 这次他们虽然奉旨回京,但职务并未交接,只让公孙景和郭通等人暂代,不然这一时三刻的也回不来。 杜瑕就问,“你们上了请辞的折子了吧?” 白芷点头,“之前已经上了,不过” 不过那会儿在位的还是短命皇帝太子呢,谁知道他屁股下的龙椅还没坐热就被五皇子扳倒…… 杜瑕了然,“这倒无妨,折子早就转给内阁了,想必五皇子也早就知晓。” 白芷心头一动,忽然压低声音,“您说,五皇子是否意在大宝?” 杜瑕瞧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谁都没有说到底,但谁都明白了。 世人都有野心,更别提这些皇子,若五皇子当真没有这个心思,若真的只是想肃清朝廷,何苦非等到太子登基,再当众剥皮? 只这一下,就将太子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先皇子嗣不丰,有出息的本就没几个,这会儿又折了个太子,且又因太子瓜葛,其他几位皇子的名声也不大好听,算来算去,竟已无人能于五皇子比肩。 他自然是不会主动要求称帝的,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大臣跳出来替他架桥铺路。届时两拨人再你我心知肚明的推辞几回,把该做的戏都做足了,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边防大臣替换非同小可,必须有皇帝亲自用玺,所以一日五皇子不登基,白芷和牧归崖的事情就一日落不到实处。 “对了,”白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时我们偶遇从寺院出来的五皇子,分别时他说了句话,双喜临门,您可知道咱们这几家人里头还会出什么喜事吗?” 杜瑕慢慢喝了口茶,意味深长道:“你可知方阁老已连续数年请辞?” 电光火石间,白芷想通了很多事情。 内阁无论何时都得保持四人格局,这样方可最大程度上保证公平,也可相互牵制。而方阁老的年纪实在已经太大了些,告老还乡势在必行,而他一退,就势必要从六部尚书中挑选替换人选。 但之前不是刘尚书的呼声最高么? 还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白芷自己已经想通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尚书呼声高俨然是先皇在位时期的事,而他背后最大的支持者太子也在过了短暂的皇帝瘾之后惨淡收场。 而从之前京城来使和五皇子对白芷他们的态度来看,至少明面上,五皇子并不介意对他们释放善意。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何况是皇室中人?五皇子的善意也必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所以那个双喜临门的第二喜,很可能就是杜笙入阁!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在久违的过了一个团圆年之后,白芷和牧归崖甚至都没来得及走完京中一干亲朋好友,许多朝臣就已经联名上书,并坚决去宫门口跪着,请求五皇子继位。 五皇子再三推辞,终于在正月十七称帝,是为正通元年。 正式以皇帝身份上朝的头一日,五皇子就雷厉风行的同意了包括方阁老、牧归崖等四人的请辞,并于次日宣布杜笙入阁,又委派人手与牧归崖交接,并体谅他久未归家,特别恩准可过完正月再一同返回西望府。 再次重回西望府,心情却截然不同了,白芷和牧归崖都不胜唏嘘。 得知他们要走,百姓们哭声一片,纷纷背负行囊一送再送,最终还是白芷和牧归崖亲自下马,对着众人拜了下去,这才劝住了。 因白老将军生前就曾有遗言,说生要为国,死后亦要守疆,故而特令子孙后代不得迁其坟墓,其妻儿亦是如此,所以依旧安葬在原处,时时刻刻威慑着外族。 交了兵权的牧归崖只领了个闲职,偶尔会被圣人请去帮忙练兵,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家著书,将自己所见所闻和前辈同行们的经验教训都总结出成几部兵法,流传后世,造福众人。 年底,白芷生了一个儿子,牧归崖的爷爷牧清寒亲自给他取了名字。 “牧晄,如日出之光,虽有起有落,然岁月流长!” 满月宴本不欲张扬,奈何如今杜笙入阁,他们几家又正经重新起来了,饶是说了只请亲朋好友来吃个便饭,外头送的礼物也把几间库房堆满了。 年前郭通等人也都陆续交差,跟五皇子的人交接过后先后回到开封,如今只差一个顾青,席间众人说起也难免唏嘘。 谁知当日傍晚就有人顶着风雪敲开了大门,“卑职与内子来吃,不知能否讨一碗好酒吃?” 白芷与牧归崖先是一怔,旋即大笑出声,将浑身落满雪片的顾青与呼尔葉请了进来。 两人着急赶路,紧赶慢赶也还是没赶上宴会,此刻散席方到,这会儿也是饿狠了,先狠狠吃了一碗饭才有空说话。 原来两月前,呼尔葉的爷爷,大月族的实权人物二长老病故了,为了他留下的那点权势和地位,他的几个子侄几乎当场撕破脸。 呼尔葉本来就二长老那么一个念想,如今又没了,越发看那些个叔伯、兄弟不顺眼。正好刚上任的西望府领兵人物是五皇子的心腹,早就想找机会施展一番,两人索性里应外合,直接把那些人弹压了…… 又因女官队伍已然日益壮大,彻底站稳脚跟,处理完了这些之后,呼尔葉再也没了留恋,索性就跟顾青来了开封。 呼尔葉就拉着白芷的手道:“郡主姐姐,你走了之后我可是寂寞的狠了,如今来了开封却也闲不住,且帮我找些事做吧!” 正巧白芷也出了月子,又不大耐烦权贵之间虚与委蛇,但又因年纪甚轻,不好似杜瑕那般闭门不出,正琢磨新办一家报社,进一步从思想上促进女子发展,也带动信息交流,当即就拉着呼尔葉嘀嘀咕咕的说了起来。 那头的牧归崖和顾青早已习以为常,相视一笑,抬手碰杯。 外头大雪纷飞,暮色中世界一片宁静,室内却暖意融融。旁边摇篮中的牧晄睡的正香,烛光温柔的映出他的样子,眉宇间满是他们夫妻的影子。 如此,人生圆满,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这篇文连载期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不尽如人意,但终究是顽强的完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