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江湖人》 第289章 破阵 无人在意焦土也会生出新芽,许是这场火烧得太烈,当它破土时就听不见了,那才是真的微茫。明若清心有感应,她驻足在莲旗下,为这点颜色停留,天与地之间,好像只剩他们还有生气。 明若清接过余烬,布绢挡不住疮痍,剑破了刃,血也很多。有人互相扶持,仔细捡起同伴的遗物,所以周围其实很吵。旗面斑驳无力,踩在土壤上有噼啪声,大火一直烧一直烧,绿芽挣扎过,很快就随风散成了灰。明若清听见了,这里偶尔会有几声叹息,或是啜泣,其余的大多死气沉沉,微弱得快要消失。可是她握着握着,又觉得格外沉重,重到天崩地裂,能把一座城压垮,怎么都扶不起来。 隔了半晌,明若清才收回手,沉默着垂下脑袋。于是掌心里的灰就再抓不住了,痕迹同硝烟一起慢慢飘,透过指缝要飞往城外,却落不到实处。她想看清来着,是她不争气,被灼了眼,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姜云清与她并肩,他们就这样站着,默契地在焦土里扎了根,任由火势蔓延,也迈不开脚。 身后有千灯万火映照碧云,回头看,一个人的魂就是一盏灯。 处处耀如白日,高楼折下来,处处也都是死物。 再后来是明若清率先开口,眼角没多少泪,她早已流尽,此刻便平静得不像话:“许慕筠这个人,敌军的刀剑伤不了她,杀死她的只是一杆旗。” 可她依旧下意识抚摸脸颊,绵绵思念被无限拉长,却说不清是为何。可能是在感怀成为星星的松哲,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灵魂将会不朽;也有可能是在舍不得所有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人,好像怎么努力都不如意。实在想不明白了,她只能缓慢地眨眼,说:“你们走得好快。” 时也运也,何以至此。 仅此一言,无话可说。 那杆旗就断在这里,引着他们去看暮色四合,直至最后一点余晖融进火光,明灭后再暴长,仅剩骨骼仍在近处燃烧。姜云清模糊了视线,他突然想到,原来举旗不需要手,她没有力气,就用身子,用血肉,把旗高高扬起来让她的同门看见。最后人死了,闭不上眼,旗还能立着。 姜云清想了很久,十六载光阴如指间流沙,走到而今,过去的回声已经渐弱了,有跌宕起伏,也有事事难料,但更多的还是在想,一卷草席、一块旗布,就这样锁了她的命。 风把好多东西都吹走了,人也是。姜云清抬眸望去,残缺的旗布正好拂过孙玉汝,就像师尊在和他道别一样,怨他来得迟,无言以对。而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他似乎不敢动,便拦住每一个上前的人,轻轻说了声再等等。 多看一眼也是一眼,许文竹于孙玉汝,亦如明芃于姜云清。她们多像啊,该恨老天让她们如此短暂,来时路皆被一笔带过,最后只能看着,是明知结局,却依然为这些人的不幸而悲戚。 怪就怪在缘分尚浅,有数不清的遗憾和亏欠,想要毫无牵挂,这谁能做到。 若是走近,也能听见他在说:“世间对我们的着墨好少啊师尊,我都不知道你是何时死的,但是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他把所有痛苦都藏进风里,想着总能吹散的,或者追着师尊而去也好。怎奈天不顺意,看不见的风偏要停滞,折断旗帜落成骸骨,躺着他最在乎的人,心酸到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发泄,他恨自己寸步难行。 孙玉汝忽然静默,含了一滴泪,他还是觉得很苦。 匆匆见了最后一面,从此分明了。孙玉汝的平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认命,忍了再忍,他侧身退去,也跟着落了泪。待同门把她翻开,底下还躺着陆子陵,却是无一人认得出他的脸,惟墨玉雪寻哭得厉害,想找位置安放,竟只有他打结的头发能摸。 胡羊甩了把泪,素日嘻嘻哈哈的一个老人,一辈子见多了江湖生死,自认天塌下来都不算事,如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拍地,他怨命,不是因为玉雪城失守,而是当他发现一张布就能把那些人都裹起来时,他终于崩溃了。 捧在手上的重量就这么轻,肉块粘着肉块,都焦了,碎了,成灰了,分不清谁是谁了。胡羊抱不动,他觉得好重,他只能哭。每个人都被洪流裹挟卷走,每个人又都是洪流的一份子,可汇聚在一起的怎么全是哭声,是苦苦挣扎而无能为力。胡羊想问,他们到底该怎么活。 “都不活了,都不活了!”胡羊放不下那块布,他已经一无所有,护在怀里认命般躺着,哆嗦着把残碎的音一点点抖出来,“我说你们干啥非要扛旗啊,那玩意比得过命吗?好,你们要指路,要做英雄,我也给你们争一口气,至少不让你们丢脸。怎么我走出去了,人都没了呢?那豁出命走到这里有什么意思,亡了家又祭了魂,老天不管我们了,成心不叫我们活啊!伏城、慕筠、与舟、老高——你们快看啊!快起来看看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像是应了那句老天不让人活,风几乎吹散了他的尾音,也吞没了他说,死的不该是他们。 可以回答的人尽数死在了身后的路上,明明长云山这么近,胡羊却看不见他们的尸骨,他甚至不确定能否把那些人都找全。慢慢地,他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招魂曲,正如一切都是梦,聚散皆不由人,他终于认命,权当是幻觉。只是嗬嗬风声越来越响了,胡羊细看怀里的包裹皱皱巴巴,似乎拼凑出归家二字,但他不知,家还在何处。 胡羊搂着包裹呜咽:“玉雪城没了、没了……” “全是血,你别躺了,给我起来。”胡不归皱眉呵斥,上前拎人。他就是不喜欢胡羊疯疯癫癫的,从来就没有靠谱的时候。更别提这老头还突然瘫在地上撒泼,大吼大叫一回自己倒是舒服了,做儿子的觉得丢人。在场谁不难过,胡羊这样很合适吗?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也该习惯了。 是啊,该习惯了。 胡不归红了眼,怕被察觉,他擦得很快,伸出去的那只手也停在空中,堪堪抓住了胡羊的衣角。他没再动了,眼前一片模糊,大火后的玉雪城好像离得太远,他竟看不见,他有些茫然,只随着哭声尽头去寻,才发现那是胡羊。 多不现实,其他人都死了,胡羊居然还活着。 胡不归懊恼泪水越抹越多,他还以为老头会死在路上,一大把年纪了,谁能管老头。尽管嘴上嫌弃,这都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不敢想那会怎样。 既然胡羊没死,那他应该庆幸,只是手上的湿润告诉他,他并不开心。 他怎么能高兴,他的家也没了。 胡不归说不清的,自己究竟是为了胡羊而拼命,还是为了不让最后一杆旗倒下,诸位有目共睹,努力没有白费,玉雪城还在。 可事到如今,不如不活。 所以他又在想,哭有什么用。 三年前大家都过得不好,现在好起来了,期许的团聚却唯余失望,活着的人更不知道该怎么活。路还有很长,这一生也没有办法。胡不归蓦地松开了手,千言万语溢出一声叹息:“算了。” 就让胡羊哭吧,送他们最后一程。 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边暮云消散,大火也停歇下来,却有血刹在外虎视眈眈,玉雪城并不安全,若再耽搁,只怕是真的走不出去了。 可众人全数停在甬道上,援军既能进来,哪有出不去的道理,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姜云清记不得那扇城门从前有多红,血太艳了,黑暗中都刺眼,好多人倒在这里,他不敢想,大家坚守的竟是一条死路。 玉雪城不可多留,他与明若清共议撤离路线,势必要于今晚破阵。然而阵法奇诡,犹如鬼街迷雾,找不到阵眼所在,活人更是难以接近,几番下来仍在原地兜圈,一筹莫展。 或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中并非没有好消息。宫绿带着一人前来襄助,她说她可能有办法应对。 “我不过是负责牵线的,事实上,应该得靠这位。”宫绿话音刚落便垂眸退开,顺势掩住了她一闪而过的哀伤,只叫众人视线落在她身后。其人眉间三分冷,背负漆纹长琴,清极艳极,有月色流转其上,竟似映雪折光,他也随之拱手出声:“清音宗,宁穗。” 胡不归想了一会,很快就认出了人:“原来是宁乐师,但阁下不是已拜入归云宗,说起来还与我们三花庭格外有缘分。” 要去何处本是宁微尘的意愿,可两家积怨已久,胡不归就是觉得归云宗捷足先登,他自然不太客气,嘴上多有讥诮,是不是该庆幸没来三花庭,否则跟着一起灭门了。 宫绿缓和道:“微尘虽是归云宗门客,但始终还是清音弟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发觉难以开口,莫名有些苦涩:“当初慕筠请来的,信得过。” 胡不归沉默了,跟许文竹有关的事,他无话可说。 此番宁微尘只身一人前来湘潭,非宗门指令,只因许文竹于他有知遇之恩,且对他拜入归云宗并未有过微辞,这份情千金难换,他不能袖手旁观,可惜他还是来迟了。 宁微尘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乃无畏,是以知所当为而不为,岂惟无勇。人人如此,穗不敢落下。” 除了他自证决心的誓言,再者,他又朝姜云清行了一礼,“河仙城,多谢。” 明若清看过去看过来,瞬间明白这是来报恩了,但秘境生死怎能与现在相提并论,不过是宁微尘拉近关系的借口,问道:“你也帮过他?” 姜云清回想那瞎子乐师躺进老虎嘴里的画面,很难和面前的人联系起来,迟疑地点点头,“应该吧。”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0章 福祸相依 清音弟子皆通晓礼乐,又另辟蹊径以音律沟通天地灵气,认为音逐心生,心慈则音善,心恶则音凶,其极致的理解近乎于“道”。至此门人心境澄澈,奉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甚者可虚空传法,无声之震便是最高境界。 或许笑城高塔,正是清音弟子所创。 只是门人常年居于山林水泽之间,多神秘莫测,行踪不定,从楚霄一统修真界起,再无人寻得他们的身影,唯独留下阳羡宁氏,大抵是他们仍停在世间的证明。 有乐便有清音弟子,若被遗忘实在可惜。所以这些年来阳羡宁氏也并非完全避世,家主会与青云社等大宗门交往,仅仅负责祭祀、大典的奏乐。最近一次出现便是在狼山围场,地位尊贵却略显古板。 可清音与阳羡宁氏的渊源好像都离他们太远了,就说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位,传言天下二琴唯玉骨定光,宁微尘专注于妙用琴声,未得其皮毛也能因传言略见一斑。宫绿信他。 更不必说胡羊几次听到的招魂曲,宁微尘拂袖皆成音,还未现身便能引动人心鬼蜮,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宫绿问:“此阵何解?” 宁微尘探手伸入袖中,不答反问:“瞬移咒紊乱,入阵才难。道长是如何进来的?” 明若清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姜云清。有关他们的经历只言片语便能盖过,实在是时局当前不值一提,但要从浔阳赶到湘潭,又何谈简单。她捏着朱嬴回道:“光靠瞬移咒确实麻烦了些,好在有它才顺利。”就像当初的雾林,乃至后来北姑悟道,朱嬴神力都远超过她的想象,她似乎猜到宁微尘为何会这样问了。 朱嬴无视时空逆转,既能指路也能开路,明若清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根神杖可以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胡不归惊呼:“原来是概念神。” 找阵眼自是为了破阵,依宁微尘所见,要集众人之力砸上去只是无用功,届时阵法一开他们就如瓮中捉鳖,迷阵在此,倒是为他们挡住了城外的血煞。 可城里的妖邪同样威胁到了他们的性命,远处嗬嗬声不断逼近,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胡羊又开始发愁了。 宁微尘不再卖关子,袖中隐隐有音溢出,是他于指尖缠上三弦,同时他说:“寻一处薄弱点,道长来开路。我们要让它们以为,阵里还有活人。” 万物皆有律动,因此如何寻路,便是靠听。 一说到听,弟子们齐齐竖起耳朵,屏气凝神,模样还挺可爱。 这时有人发问了:“宁乐师耳力这么好,不会觉得吵吗?” 吵不吵的,反正没他们的叽叽喳喳声吵。 宁微尘布下的音域包罗万象、防不胜防,是以无人在意,鸟群兽潮皆藏于他指尖,待到离开甬道许久,仍以为危险近在咫尺,而不知他仅仅用三弦就模拟了几乎所有的声音。 靠听,却也不全是靠听。 宁微尘从未停止过袖中的动作,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营造活人的迹象,可是若不细听,如何察觉无形之音。他蓦然想起了当初的河仙城排演,老庙祝总是说的那句“真弹真唱真感受”。 嗯,大概就是靠感受吧。 反正说多了,外行人也不懂。 清音讲究师法自然、中正平和,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相反,大多时候他都显得格外“薄情”,闻者伤心的乐曲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他只是天赋异禀罢了。 譬如现在,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恨与悲,这般复杂的情绪让他有些恍惚,直到指尖三弦引起震颤,他才回神,细细品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崇拜? 宁微尘偏过头,正对上姜云清的目光。他也不躲,像是笃定对方会看他,终于有机会发话:“你记住了每个人的声音。” 不是“听到”,重点是“记住”。 秘境使人感官敏锐,纵使宁微尘目不能视,依旧能在河仙大典上奏出最激烈的鼓点,这不足为奇。奇的是离开秘境的他,呼吸也好,脚步声也好,或者更多更细微的心跳声,他听一遍就记住了,所以他分得清谁是谁。 宁微尘笑笑,是啊,他不止耳力好,记性也很好。 他只说:“相传徐景梧也是清音弟子,怎么不考虑来阳羡。” 他的声音不大,可能是檐角铜铃还在响动,每一声都像在提醒着什么。道路被血雨洗得发烂,湿漉漉的,经常有人摔倒,又沉默地爬起来,抹泪继续前行。他们不敢掌火,却一步三回头,与深夜较劲或是害怕,总之人群排在明若清身后,走得很艰难。姜云清低头看路,踩上去时,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实处,“还是留在三花庭吧。” 玉雪城真的毁了吗,好像也没有,他们不是还在吗。 不然姜云清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不能预知将来,他只是在当时,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他如此,身边人也如此。 最后回过头来,赫然发现人生从此变了一个模样。 从渚清台转至玉雪城,姜云清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人确实是需要一点毫无理由的冲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胡不归听到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把仅剩的莲旗捏得很紧,算是留点念想,走完他们未尽的路。恍惚之间,望着明若清手里的朱嬴,他突然发现他们那样做也不傻。 他原本想说,他的命才不需要这些人救。 换而言之,怎么不是他走在前头,他一定会把旗举得更高的。 甚至三年前跳海他都比南初七跳得快…… 对,南初七。 胡不归当然希望对方能活着,哥几个也是过命的兄弟了……然后他又想,自己要是真能守住三花庭,南初七可不得好好叩谢他。 想着想着,胡不归就笑出了声,同时听得前方传来一句:“是这。” 安静的人群再次开始议论,有好奇,有期待,但没人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玉雪城外是何景象。无论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宁微尘携宫绿上前,听着音域波动,又有朱嬴指引,迷阵最薄弱处,竟是明烛殿所在的校场。 这样的位置实属意料之外,不在玉雪城正门,地点也不偏僻,但又觉得理应如此——明烛殿素来被弟子们戏称为宗主的练功宝地,或许南初七曾设下过什么禁制也说不定。 宫绿觉得不是,她抬手指了指天,简洁道:“明烛殿,逐疫大闹过。” 此话一出,他们全都想起来了。难怪这里的阵法最薄弱,因为那只恶虎把天撞破了,至今还没修好。 其实许文竹和尉弘毅拿着经费准备修来着,只是—— 陈雪寻捂着脸哭笑不得,“宗主说逐疫自己闯的祸自己打扫,但是一只老虎怎么会修房子啊?” 众人:“…………”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1章 大夜弥天 午时三刻,天色异变。 往日鼎沸的玲珑玉市集,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它闻起来就像鲜血混着油脂,还有一点类似陈旧香灰的诡异味道,凝成实质后沉甸甸压在渝州城上空,连半分尖叫哭喊都不曾有。 忽然叮的一声。 锁链发出细微声响,唐多令艰难抬手,她很想看清眼前,奈何这股气息让她喉咙发酸,更有时刻牵动脉络的束缚,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疼还是恶心。 总之她看见了,那些店铺在短短几日内腐朽了数十年,栏杆上生满霉斑,溢出的水珠从招牌划过,字迹也开始扭曲,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泪痕。 至于人,哪里还有人。 脚底的土地变得不可信任,整座玉壶台径直碾过市集,街道连着校场,了望塔被蛮横地撕碎,又穿透明月坊挤压成一片尖锐的混沌。过去在不断否认现实,所有可能性都被强塞进同一个瞬间,当河流倒卷而上,是高山与滚水交融,凭空捏造了黄泉血海。 唐多令视线所及,全是惊悚的雕像。 他们僵立在原地来不及倒下,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动作,却有裂纹遍布全身,凝固成一具具人形陶瓷,用空洞呈满了他们的恐惧。 这里也并非完全寂静。 唐多令从雕像体内捕捉到火烧渝州城的杂音,数日噩梦全部凝聚在此刻,她便也跟着颤抖。熔岩把人烧得面目全非,那声音源自骨骼正被不断侵蚀,他们支撑不住重量,如今终于断了。 眼看雕像俱毁后,梦魇带来的阴冷远没有停止,一直爬上她的脊背,让她不得不抬头。 唐沂就吊在她左侧,再远些是霍珣、霍仲卿,和仅剩的三清观门人。他们同样耷拉着脑袋,脚不着地,如牲畜般被高高挂起,群狼环伺便是他们的下场。 风声不息,而这一战大败。天地晦冥间,唐多令自觉熟悉,八年前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果然还是没有护住渝州。 更多的,她又想起了林芜山。许是愧疚与惶恐,间墙上有关唐先祖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细数一生从除妖再到堕落,因果轮回,最终得众人讨伐,刻在墙上以警示唐家后人。可她竟不知,救人错在何处。 三清观无法解释间墙为何会出现梦魇缠身图,预兆也好,诅咒也好,它都真实发生了。 唐多令再去看先祖画像,悲哀地发觉那就是林芜山的一生。 记得老师曾教她抱诚守真、坚定不移,她自珍之重之,多年独行谨记林公教诲,好似前路终于有了微光。饮其流者怀其源,他们之间,亦师亦友,学生有难,他义无反顾,而这样好的人,死于一个笑话。 试问何罪至此,要他亲友反目,百姓唾弃,外敌践踏,死后不入宗庙,亡魂在外漂泊八年。 唐多令还是辜负了他。 他救学生无错,众人恨他也无错,可他的结局注定草率,都是为了迎合百年前一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 那么林愿景呢,唐多令待她有多少是出于对老师的情分,唐沂言而无信更是不忠,三清观满门覆灭,当真是他们自己的报应。 唐多令也想洒泪,悔恨的事有太多,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众人表情如出一辙地颓废,霍珣盯着残垣不语,雪走的剑穗丢了,他拿不起剑,觉得要是霍无尘还在,应该能跑得远远的。唐忆秋等年轻弟子自认愧对家训,唉声叹气,却不怎么感到愤怒;几位真师门客亦是,百年来的家风如此,怒斥天道有失仪态,不如轻飘飘以死明志。 情绪抽空便只剩下麻木,殊不知以死殉城,已是他们走投无路后,所想过最激昂的举动了。 灰尘无力翻滚,同这些人一般没什么重量。一股涩意从舌尖处蔓延开来,唐多令却浑然不知,她偏头流泪,死死咬着舌,试图让自己冷静。至于是悲伤还是绝望,又有何不同呢。 想她这一生,似乎永远都在做抉择,倘若那晚她没有逃出锦华峰该怎么办,倘若她孤注一掷葬送了所有人该怎么办,就这样逼着、强撑着,她到底走过来了。 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让别人看见,可“唐宗主”之外大多时候都没有她的名字,这不是真实的她。 犹如多年前她曾在窗边与那少年所言,而她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 ——你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挣扎。 锁链愈来愈响,伴随着唐多令难以抑制的呜咽声,她为自己痛哭。 不是出于自责,或是作为失败者的无能狂怒,是她突然意识到,她也是芸芸众生,她过得很辛苦,她不想这么苦。 惨烈的伤亡、老师的牺牲和这些年来的压力都足以让她崩溃,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哪怕只是用力拉扯锁链,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麻木不堪,她成了唯一的活物。 她当然感到害怕。 她的反应是不合时宜的,她应该一直冷静、稳重,安抚弟子三清观还有希望,否则这些便都是她的错。 可她通通不在乎,她就是很累,也撑得足够久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正因她从未透露过,不会有人理解她在当下怪异的行为。唐沂看见她落泪,心情骤然降到谷底,想的是八年前封魂林愿景,他在意她的感受,他也心疼,却无从说起。 唐沂早就知道,无论是祭台小字,还是付清乐为他解读的卦象,皆在指出他改变的不止是林愿景一人的命,他们好像都没有活着从龙眼走出来。 是谁让他们瓦解、剥落,又是为何付出了努力也毫无意义,最终走向必然失败的结局。唐沂没见过初云号上的扶桑,可他就是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是啊,他再一次想着,这个世界好假。 何谈龙眼秘境,那一场魇祷之术,从渝州假形起就不曾停止过。 唐沂看向灰败的间墙,壁画有损,仍能辨得梦魇的可怖,他也知道正是这些东西抽走了亲友的情感,让众人颓废,毫无招架之力。 付清乐还说过,他们当中有个人可能不是人。 字面意思,且付清乐的话绝无歧义。 但那时,唯一非人的林愿景已经被唐沂送走了。 倘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他们身边呢,譬如玉壶台的间墙,那两幅先祖图怎可能自己出现。 不论是谁,想必唐沂都有了答案。 就在那幅画中,纠缠先祖的黑气蓦然涌动,间墙逐渐产生裂痕,也将先祖身躯一分为二,时隔多日,终于让梦魇找到了潜入体内的机会。 画中人没有脸,谁说这一定就是唐安隐。 最终黑气不可理喻地吞噬了画中人,借助他身脱离,直至全部化作梦魇实体,方才扭曲着从墙上挣扎而出。 见它如此怪诞,唐沂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惊恐,而是它很像当初唐沂在茶楼降服的那只妖。 妖也有名字。有人叫它甲鬼,有人叫它梦魇,或许是因为它只是一团黑气,至今无人能分清它到底是什么。 其实不止一个人为她取过名,但她更喜欢唐安隐喊她招摇。 没准唐安隐仅仅说了一句招摇过市,她记住了,所以很喜欢。 招摇过市,屠遍渝州满城。 到底对得起她的名字。 她朝唐家人开刀,这些人便是她成神的祭品,换而言之,也可以是人质。 既然她能现身,为什么唐安隐不能。 即便现身,也只会是南初七了,唐安隐一直都这样,她早就知道,所以就不喜欢。 招摇细细抚摸着无弦弓,将脸贴上去,眷念其最后一点温度。她沉得住气,唐沂要去蜀郡寻回信物,她没阻拦;南初七险些杀死她,她也陪着他们演,演到后来发现,所有人都比唐安隐好玩。 事到如今,唐沂不会杀她的,做不到和不想做本就是两码事,招摇都不在乎。他望着她脚下出了神,那是明月坊的牌匾,突然想到对明芃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被招摇轻易地毁掉了。 乃至这些人的性命,在招摇眼里不值一提。 唐多令不断啜泣,霍珣从未移开过目光,大多数人仍沉浸在梦魇中,很难回神去指责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都觉得除了死别无他法。唐沂也垂下脑袋,似是认清了现实,又实在不甘,翕动双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这里是明四小姐的家,你的屠城从这开始,她肯定会难过。” 就算明芃留在了北姑又怎样,那是他们的朋友,唐沂不愿她最后的痕迹被彻底抹平。 可他无能,招摇杀人诛心,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招摇拿开无弦弓,一时诧异,更觉得好笑。她原本以为唐沂至少会骂自己两句的,着实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她说:“为什么你在意的是这个?你是好人,我都有点喜欢你了呢。” 她招手,锁链立刻封住唐沂的嘴。蛰伏多时的梦魇乘虚而入,她冷眼看着他挣扎,可噩梦即现实,他骗不了自己,很快的,他也成了众多雕像中的一员。 招摇才不要腥风血雨的疯狂,她已然再次带来了毁灭,停步于此,是她在思考凡俗的凋零为何这般迅速。 她见过修真界的帝王,自以为天命所归,可惜气候短暂,一眨眼,草木便瞬息度过十年。 她想,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她可以是。 岂止渝州,天上人间唯她独尊,一群蝼蚁,不足为惧。 只是时空逆流非她所料,青云社要擒她却无法靠近,她也未必能找到路,那就看各自运气了。 招摇拉满无弦弓,她短暂地瞄了一眼不断崩塌的玉壶台,化气为弦,朝着远处直射而去。 弓尾即至,长虹贯日,就像射中她的那一箭,又快,又狠,荡出残影。谁的鲜血斑斓如花,这一箭已离弦太久,她仍然觉得啸声迸发在脸侧,箭镞嵌入身躯,而她纹丝未动。 总之,大夜弥天,曾有过一点星子亮起。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2章 看起来南初七很喜欢观星了 从琅琊转战各地,仅过去了七天。 天好像永远都是黑的,却也不是夜晚的降临,而是某种更彻底的东西碾碎了一切,让生命顷刻消亡,变得虚无。 甚至有没有七天都不一定。 余震中山脉俱断,万物皆在持续的轰鸣声里被重新定义,山不是山,路不是路,平地张开豁口吞进河流,形成又一座峡谷,因此瞬移咒根本不管用,连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哪。 天地翻覆,南初七梦回千岩岛。 他抱上双膝思考,身侧是付逾眠和孙霄娘,二人正举着地图讨论路线,却发现毫无用处。随着解救的地方越多,这一队留下的人就越少,付逾眠曾戏言,他们其实是敢死队。 要去渝州会师的前提是大家能找到路,倘若一直找不到,他们可不就是敢死队。 对面则坐着谢长期,他已经许久没说话了,在想锦华峰,似乎当年也是这样,围剿楚霄前都有过犹疑,但那时还有一样现在没有的东西。 是信心。 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这是横亘在眼前最大的两个难题。 混乱从未停止,往往是下一息,周围人就跟着山川消失不见,像是老天只肯给予他们短暂的重聚,琅琊一战后,人越来越少了。 星子仍在不断闪烁,属于某人的命运并非一成不变,谢长期因此第一次相信了人会变成星星的说法。 啪嗒一声—— 忽而有颗果子砸到身上,正中怀里,断了念想。谢长期看过去时,南初七投掷的动作还来不及放下。 南初七示意道:“吃吧,洗干净的。” 其实没水,他顶多拿衣服擦了两下。 没趁机毒死谢长期就够意思了。 谢长期捡起来,经火光一照,浆果红如珊瑚,触感却微凉,“这世道还有东西能吃吗?” 南初七摇头,倒是另外二人毫不在意,连声说谢谢。 见此,谢长期也道了谢。 南初七一边啃果子一边拿着木棍戳火堆,噼啪作响,烧得更盛,确保四周不会归于沉寂,即便他暂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点活气好啊,似乎温暖安静的环境里,最适合坐下来促膝长谈,火焰炙热明亮,人反而变得纯良。 好像连隔阂都没有了。 透着这层火光,谢长期不介意让气氛一直保持下去,只可惜烧得再旺的火也要熄灭,温和的表象下,他的声音徐徐传来:“薛静仪来云中,是你提的?” 南初七假装没听到,不过右手一时顿住,哪怕很快恢复常态,也遮不住他其实很在意。 被戳穿心思不算丢脸,但落在正主面前,意义总归不同。 平时是喇叭,现在成了哑巴。 偏偏谢长期不给他任何机会,继续逼问:“为什么?” 南初七没法搪塞过去,他没有任何大仇已报的快感,自己都觉得头脑发昏,除了后悔就是难堪。 谢长期应该叹了口气,“她从没夸过我,百年之后竟能得到一句道歉,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然而这些事谢长期早就明白,在他亲自把母亲送往冀州时,他就不在乎亲人所谓的愧疚了,他真正在乎的只有那句为什么。 谢长期说得很轻巧:“我们关系不好,我不喜欢你,你也没少针对我,这跟宋洺沈年不同,你我像仇人。” 若是同龄也罢,谢长期不懂,南初七为何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可他当真不懂吗? 谢长期揣着明白装糊涂有十余年了,做人何必耿耿于怀,至少他大胆过,在他每一次的选择中,爱与恨皆不能说明他们的关系。 所以这一次—— 算了。 谢长期这样说。 “你的回答我不想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南初七哑然无声,最终扯了扯嘴角,颇有点不服气:“这点我比不上你,但是你也未必就比我强,贱人就是贱人,谁让你早出生十年,否则同窗根本轮不上你好不好?” 话锋一转,他又别扭开口:“猎场的事,对不起。还有谢谢。” 谢长期挑眉轻笑,明知故问:“什么谢谢?” 南初七不耐烦地狂戳火堆,“哎呀不重要了。” 当年他失踪于金陵,先后有墨九君、明若清试图寻他,却是谢长期把他交给了姜云清,他是该谢谢他。 另一边,付逾眠正粗略数着星星闪烁的次数,光看是看不出来的,这个世界本就在不断否认,他只希望星星们不会消失。 “臣夜观天象,我们大吉。”付逾眠啧啧几声,痛恨自己没怎么学过金门五术之命,关键时刻根本不会紫薇斗数。他单手搭在膝上,举着果子继续说:“早前修真界就消失了一半的人,他们都能赶回琅琊,现在又有人消失,也只会是另一半了吧。” 天道还真是公平呢。 他不愿星光熄灭,毕竟他就是剩下的另一半。 说到这里,付逾眠问谢长期:“谢宗主,那会儿你去哪里了?” 谢长期道:“没有感觉。” 在他们眼里,回来不过瞬息,代价便是所有人都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天道确实公平,现在他也要看着死去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时竟说不准,消失究竟是不是坏事。 好坏不清楚,反正南初七觉得大家情绪低迷肯定不好。 ……明若清怎么说的来着?不利于团结。 “至少我们也救下了其他仙门不是吗?最初就是兵分四路,总有一队能赶到渝州的。”南初七把双手撑在身后,惆怅望天,“好吧,这支小队只剩我们几个确实有点寒碜。” 付逾眠道:“说明我们是天选之子啊,这么艰难,看来快到渝州了。” 南初七点头,“有道理。” 孙霄娘却吸气,“真乐观。” 谢长期默默咬了口果子,说了句很甜。 付逾眠假装高深莫测,摸摸下巴说:“薛阁主带着薛大师姐和薛扶砚朝东,沈宗主跟我师尊一路向北,傅家兄妹携苍韵阁转西,南边有明道长,有谢宗主。我们这一队不行的话,就看道长行不行了。” 南初七捧哏:“那肯定行。” “唉——”孙霄娘又叹气,“我都有点想念文将泰那小子了,还有小探,当时怎么不在龙眼抱久一点呢。” 其实不止这个,渝州争夺神物、大狼山围猎都让她恍然,愈发觉得当时只道寻常,值得高兴的人和事皆一去不复返了。 付逾眠问:“小探是谁?” “秦昭落啊,那会岑世子贼喜欢喊他小探了,真当仆人使唤呢,哈哈。”孙霄娘缓过神来,眼底不自觉泛起泪光。 一说起岑世子,几人都有默契地开始回想河仙城秘境,世子府里各显神通,怎么不难忘。付逾眠更是拍膝惊呼:“我车技厉不厉害?” “别了吧,你那技术害我们差点去世,要不是有……” 南初七戛然而止,别说差点出事的揶揄,那辆马车里确实有一些人真的走了。 他顿时笑不下去,恨自己多嘴。 付逾眠讪讪缩回手,觉得高兴是因为朋友在身边,他们都不在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今朝一岁大家添,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永远”只是他们自以为是、无法兑现的承诺。可是南初七明白,相遇的意义并非为了结局,而是在彼此的生命中能完整地盛开一次。 春日的花不会向秋风追问答案,凋零也是一种结果,既然热烈过,本身就已胜过所有固执了。 孙霄娘将脑袋埋进膝间,明明火堆足够温热,整个背脊却爬满寒意,一阵发麻。她也睁着眼,膝盖打颤,需要死死抓着木墩才能维持平衡。再然后是什么呢,崩溃还是大哭,让他们知道真的无路可走了,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遗言。 她才不要,这样活着太煎熬了。 孙霄娘展开双臂,有点语无伦次:“我们抱一下吧,虽然平时关系不怎么样……我是说,我得记住你们啊。” 哪怕最后只是一个拥抱,有始有终,权作散场。 凭空又是一声啪搭,火舌跳动也好,果子掉落也好,灰烬纷飞的模样都像极了落叶,随风一吹,便从三人眼前缓缓飘过,目睹的是付逾眠消散的全过程。 没有预料,可正是这注定的未知,让他们觉得抽离的是自己的命。 孙霄娘紧皱眉头,抖得很厉害,就在她的身边,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至少她经历过,所以她才能知道留下的人有多痛苦。她说:“没事的,等你们回来,兴许我们已经解决了。” 要等多久,万一这次没法回来呢,万一下一次消失的就是所有人呢。 谢长期捏碎浆果,任凭汁水飞溅,有几滴甚至炸进火堆,火舌瞬间拔高,掌心也黏腻,低头看时好像血。 长夜尽处,情绪就如灰烬般苍白,万物以沉默附和,谢长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难过,他已经哭过很多次了。 哪怕记忆变得锈迹斑斑,也会在某时毫无征兆地漫上心头。他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从不为失去感到悲戚,而是他曾经拥有过。 无需诘问黑夜是否抽空了情绪,那簇火没有熄灭,仍在燃烧,这就是答案。 就像掌心的鲜红,人当然有血性,行至绝境不如放手一搏;又譬如冲破回忆的多年后,他终于能在此刻说:“天不能亡我。” 他们要继续走,唯一可辨的方向便是众星,或许离开的人皆在其中,看着也是安慰。南初七踌躇片刻,问:“你们有没有觉得那颗星星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天杀的,怎么总是他先发现这个。 看起来南初七很喜欢观星了。 不过从天而降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南初七身体力行,神物到底是神物,果然箭无虚发。 再接着,他轰然坠地。 古云北斗持人命籍,众星飘渺晃动,冥冥之中再次为某人的命运刻上终点。当那支箭射中南初七后,一切距离皆成笑话,由长羽划开的天幕,彻底碎了。 砰—— 明烛殿险象环生,有无数怨灵逆流而上,逐渐倒卷成最惊悚的飓风,可尖啸之外,都在指向虚空中一抹不易察觉的暗金符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明若清拼着全部内力孤注一掷,朱嬴狠狠抡了上去。 一次不够,她就继续砸,前后左右皆是敌影,刀光至,血溅出。 不够,远远不够! 宁微尘紧随其后,急急音律聚于指尖,如兵戈,声震寰宇。无形之音刺激着她的耳膜,让她气血翻涌,风墙也在咆哮。裂缝自琴声流动处蔓延,每次破阵,暗金符箓都随之爆出金光,犹如不堪重负的哀鸣。她一次比一次用力,渐渐听到裂痕爬满阵壁的声音,同时,飓风应声凝固,阵势瞬间瓦解,直到它和天一样—— “屏障碎了,快走!” 宫绿喊出这么一句,众人蜂拥而来,只为抓住这一瞬生机。困于其中的怨灵想要挣脱,却被姜云清一剑斩杀。 周围仍弥漫着淡淡的腥气,带着各人复杂的心情,足够压抑。姜云清下意识瞥向剑刃,那一点点血莫名成灰,在他眼前散开了。 阵法大破后万籁俱寂,原以为震荡已经结束,可是某处再次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似冰面破裂的脆响。 姜云清抬起脑袋,他方才明白,碎的不止是屏障。 指尖变得不堪一击,清虚忽然从手中滑落,而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身躯飘出更多灰烬,想要阻止,又发觉毫无意义。 只是他隐约记得明若清朝他奔来,却听不见她在最后说了什么。 宫绿环顾四周,至少有一半的人正在消散,多么熟悉,灭门前夕便是如此。陈雪寻哭着拉住姐姐的手,奈何太过脆弱,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甚至她自己也逃不过虚无。 胡不归握了一路的旗,此刻终于拿不稳了。胡羊叫人莫怕,反倒是他先流泪,泪水穿过掌心砸在地上,竟如一记重锤,无声处听惊雷起。 宫绿缓缓摊开手,可惜,她以为他们都逃出玉雪城了。 她逼着自己睁着眼,不顾脸上裂痕正一点点崩塌,而任何动作都会加快她的消散。宁微尘得以看见,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赶在消失前,用尽力气说: “去渝州!一定要去渝州!”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3章 归路 倘若回到朱嬴砸地的那一刻,其实明若清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这一次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从她身边离开了。 南初七要走,她来不及伸手阻止,后来她明明伸出手了,没有抓住松哲,也没有抓住明芃。 落在玉雪城,让她能抓住的只有几缕灰烟,一握即散。 看见姜云清消失,又与从前的每一次有何不同,她害怕极了,以为初云号再次坠亡,她不愿手里成空。 万幸,至少这次她可以握紧姜云清。 朱嬴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明若清已然竭尽所能,无法预料结果,只知若涉弱水她亦同溺。命运许她重逢的机会,却又接连带走她在意的人,那她就偏要斩了这宿命。 所以不管扭转乾坤有何代价,她都会承担,直到确信自己真的在虚空中抓住了姜云清,她几乎流泪。 从前没做到的,现在她做到了。 待清醒时,二人双双跌落。有痛觉便是不曾消失,或者已经瞬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竟如全身筋脉俱断一般,何其熟悉。姜云清强撑着脑袋,耳内嗡鸣作响,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种感觉无论体验几回都糟糕透了。 他扶起明若清,想到那些灰烬大概重塑了他们,他生怕对方出现缺胳膊断腿的情况,细看下来确定完好,方才松了口气。 明若清赶紧覆上他臂弯,喜道:“你瞧,我没事,你也没事!” 姜云清见状,除了连连点头以外,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就好。 只是山河破碎,其余人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二人身在何处,既然还活着,总有机会破局的。 明若清刚想开口,却被绰绰灯影迷了眼,她转过身来,脑子几乎嗡的一声,万般不敢相信所见所闻:“……金洲湾?” 繁多灯火下落江面,一川墨色皆作绸缎,远远缀着天,而在岸上与逐浪起的倒影里,共十二高楼交相辉映,一览无余。这里确实是金洲湾。 姜云清也诧异。说实话,他已许久没见过这般繁华的西望十二楼了。 究其原因,他逃不了干系。 显然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姜云清和明若清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奇怪金洲湾实在太华丽了。 修真界震荡,归云宗不可能还完好。 如果不是幻境的话—— 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回到过去了!” 来不及细究今夕何夕,姜云清又拉住明若清,一股不安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有北姑奇遇在,回到过去对他们而言已是驾轻就熟,所以他知道代价是什么。比起此间俱毁,他更在意明若清会失路。 五件神物可逆溯命运,偏偏明若清仅用一把朱嬴就做到了。 “哈哈,概念神嘛,能带我们去世上任何地方。”她大可说自己完全领悟了延寿客的神力,怕是姜云清也不信,何况她确实没法再送二人回去了。 她清楚不遗余力换来的是神物失效,可在那种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到太多,扬起笑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没事啊,等我休息一会儿,之后肯定会恢复的。” 姜云清道:“但是你知道我……” 明若清拍拍他的肩,截断了话语:“舍不得我死,我也是。我说过我铁打的心都要好好活着,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淡然到已经很奇怪了,姜云清再迟钝也瞧得出她在强颜欢笑,还想说些什么,倒是别处动静让明若清找到了借口,两人只能先躲起来。 “……可惜你不在场,你是没见到当时闹得有多厉害,昆仑虚颜面尽失,长老们脸都臭了!” “啊?好像是昆仑虚少主带回什么人证,要为当年的错案平反呢。” “什么错案,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太玄阁判下的,就是板上钉钉,何况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呃,遗臭万年。” “说得也是,那昆仑虚少主是昏了头吗?偏他不信。” “谁知道呢。” 从二位门生的交谈中,明若清终于搞清现状,不过她险些冲上去要和对方理论,怎么就遗臭万年了,又想到大局为重,只能忍住。待他们走远,且暂时不会有人经过,她才敢出声:“好消息,我们回到了两个月前。” 姜云清道:“仙谈会?” “对。” 算好事吧,至少不是几年前。 行,那就是还有的救。 明若清突然有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她一抹脖子,神色阴暗:“月黑风高夜,不如我们直接偷偷解决了那些人,源头上阻止萧之悌拿到所有神物。” 姜云清:“?” 他没记错的话,此刻只有水芸和朱嬴两把神物。 明若清指的当然也是这个。 狠起来连自己都干? 姜云清思考了一下才道:“那我们将来在北姑怎么办?” 或许,他们也可以不去北姑,姜云清自私一回,明芃应该就不会死了。 但是这对明若清不公平,北姑一行,又何尝不是她的重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再说了,是姜云清没有保护好明芃,他若一直妄想重来,即便不在北姑,以后也会失去。 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朱嬴不能夺。” 明若清应得很快:“那就只打劫安子。” 姜云清道:“可是我不觉得发生这一切是因为萧之悌抢走了所有神物。” 明若清大概忘记了,他们还未解决最后一位凶神,且极有可能是在渝州,即便南初七没有拿回更早以前的无弦弓,这些事也一样会发生。 恐怕他们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不对,既然朱嬴让二人落在两个月前的金洲湾,那一定别有用意,明若清觉得并非误打误撞。 她想,今年的仙谈会是什么好地方吗?宗主们就差没掀翻屋顶,要选也是狼山猎场啊。 二位门生说得很明白,这个时机,他们碰巧赶上了金洲湾一桩大事,秦昭落带回姜管家,又在仙谈会上出言不逊,惹得众人难堪。至于昆仑虚如何处置少主,旁人不知,明若清只记得,这件事到最后没有下文了。 因为西望十二楼又起了一场火。 “难怪!我说那场火怎么来得莫名其妙却正好解了小秦的困境。”就怕明若清灵机一动,她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师兄,我们放火吧!” 如此一来,所有的不合理全都说通了,命运果然是轮回,他们竟是天选之子。 “放火?”姜云清重复一遍,“烧十二楼,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何出此言啊,敢情姜云清活着就是为了让某人不爽的。 仔细斟酌一番,他选择忽视她眼底的激动,掰过她身子让她看后面。 轰—— 火光在二人眼前猝然炸开,一时间,金洲湾天都亮了。 明若清嘴角僵住,“?” 姜云清想起付清乐的一句,放在这里很合适:“其实是天弃之子。” 并非所有人都是秦昭落,闭环这种事,还是不要想了。 但有一点必须承认,西望十二楼果真命运多舛。 明若清过程全错,好歹答案没错,金洲湾走水不是意外,他们或许可以找到纵火者。 是夜,仙府突发冲天烈焰,原本自守经阁底层蜿蜒而出,旋即缠楼而上,青烟如柱,来得迅疾。呛人黑雾里,裹着檀香与陈墨的气息,负责看守的门人匆忙救火,凝雨诀刚落,众多书籍怕是难以搬完,不用想也知,谢家损失巨大。 接着有赤龙借烟盘踞于抱朴院,眼看快要祸及静水楼,门生急得险些忘记通报宗主,经同门提醒,掏烟花信号都掏了半天,最后发现还不如这场火惹眼。 纵火者专盯守经阁,为的是什么,那些藏书? 暗中二人目睹一切,不方便现身,明若清就怕拐弯撞上过去的自己,她随口说了一句,再睡真烧死了。 姜云清顿住,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关于纵火者的意图,他问:“这几栋楼有人住着?” 明若清点头,想想尽是辛酸泪:“碧落霞暂居静水楼,那火大得,安子笑话了我好久,八卦阁全记下来了,甘!” 估计现在去瞧,还能看到那会儿的她和南初七坐在门口。 姜云清将目光移至另一座建筑,“那抱朴院呢?” 明若清跟着他蹲下,很快便明白他在怀疑什么,因为她也看见了,有人潜入抱朴院。 “天道宫的花宗主。” 守经阁易燃,火势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除静水楼外,距离最近的抱朴院首当其冲,若是完全困死更好。姜云清猜不准,是不是想借机挟持花宗主。 明若清无语至极,大家都跑去救守经阁了,没人管静水楼啊。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而后她又托腮啧啧:“花宗主命真大,我看他在猎场活蹦乱跳的。” 姜云清颇为赞同这句话,这不太可能是巧合,他想起了一个人。 “云中花氏十几年前就灭门了,花宗主跟花无雁是什么关系?” 他想知道,旁人自然也想知道,这场火就是为了请君入瓮。 姜云清一招叶底藏花,暗器自高处而发防不胜防,显然那人更为警觉,当即横剑劈开,黑衣就此匿于夜中,消失得彻底。 “人跑了。”明若清不知该不该遗憾,毕竟身在过去,插手过多难免引起麻烦。 姜云清打草惊蛇,或许才让花宗主逃过一劫,又或许,那人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幸好,姜云清也没有失手。 他认出来了,龙眼里霍珣为他挡过一击,不过下意识的动作却在此刻暴露,有时候招式太独特并非好事。 姜云清唯独可惜,他以为这人能解决自己的困惑,没料到会是熟人,霍珣听令于萧之悌,后者的用意根本不用猜。 ……还是可以猜一下的。 明若清道:“萧之悌也太敏锐了吧,他真的知道好多事啊,全靠乔淑和吧?” 姜云清道:“早知道就多逼问他几句了。” 只是霍珣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拦截花宗主,偏选择烧光整座仙楼,归根结底帮了秦昭落一回,可归云宗何其无辜,所以竟不知,他弟弟的死,算不算他今日纵火的报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罢了,说起报应轮回,姜云清最是不配。 二人还窥见,静水楼前有霍无尘的身影,烈焰蜷曲化作飞灰,火光后面容模糊,似与将来病故的模样重叠,教明若清恍惚了。 没有考虑什么因果,或是命运弄人的悲慨。明若清想得很简单,她竟如此直观、毫不费力地看见了一个人的结局,而她不过是先走一步,再回过头来,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那么鲜活的他,还在和朋友说话的他,好可惜。 他一向热心,他们都知道。 却不曾想到,他们只能在过去见霍无尘最后一面。 接着是付逾眠冲进仙楼,那一句“好的,那我留下来造福大家”不止逗笑在场众人,连画面外的明若清也在笑。 其中最夸张的当属南初七,指着明若清的脑袋从头乐到尾,以至八卦阁记录时,几乎全是他毫不收敛的笑声。 噗嗤—— 谢扶龄也没忍住,掏出手帕递给付逾眠:“好啦,你快擦擦吧,这像什么样子。” 谁料付逾眠的鼻血越擦越多,霍无尘倚着他险些笑岔气,彼此相视一眼,便彻底停不下来了。 身后就是摇摇欲坠的仙楼,从门前到台阶,处处焦黑斑驳,因他们的动静又震垮了一块牌匾,可是谁在乎呢。 停息片刻,继续大笑。 明若清竟成了过客,不过两个月前的事,犹如十年之久,看着看着,双眼莫名有些温热。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当时他们都笑得那样傻。 这群人的笑语自带回音,一声声撞进明若清耳畔,空旷而寂寞。 有意在言外,也有后见之明。 她没有靠回忆,因为她从未离开过。 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只有这一刻,大家应是永恒的。 “我们走吧。”明若清当断则断,再跟着笑,她也要傻了。正是舍不得,所以她努力挽回,让这样寻常的日子在以后能有更多。 金洲湾不宜久留,明若清可不想这里出现两个她,至于姜云清,碰上什么旧人更不好解释,免得被当成纵火犯。 明若清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就当跟朋友说再见了。 混着焦木气息的青烟偃旗息鼓,化作唇边一缕白雾,同样消散在这片夜里。 天渐凉了。 快要入秋了。 月光清冽孤直,照亮了抄手游廊的尽头,而江岸映着零星未灭的余烬,和花灯一起顺水流远了,澄澈得有点空茫。 不知过去多久,江涛拍岸声近在咫尺,十二楼突然变得好遥远。也是在这时,水声间歇处,响起一声极轻的、布料摩挲的窸窣。 姜云清停下了脚步。 数年后的夜色再次降临在二人身上,这次大概不是奢望了。 月光下,他们都能看清彼此的脸,惊觉金洲湾和江门府太像,难以分辨身在何处;十一年也有太久,久到那人已垂垂老矣,而他依旧神采奕奕。 老人佝偻着身子,记忆里他好像从没直起过腰,如今也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坏这个不真实的梦。 他朝前蹒跚几步,双手略微抬起,又怯怯收回,带着气音喊道:“少爷……二少爷?” 他认出来了,他还记得。 这一声问候刺痛了姜云清的喉咙,便再顾不得所有,几乎是扑上去抱住欲坠的老人。他没有落空,手划过脸庞,很冷,很粗糙,唯独不虚假。他颤抖着,腰杆又弯了几分,可是他却高兴。 “真的是你,是你啊!” 江水仍在安静流淌,姜管家紧紧攥住姜云清的衣袍,也抓住了这十一年,一个从不敢奢求的奇迹。 自称老奴的人终于成了老奴,他不知道原来还会再相逢,而他能够说些什么,问少爷过得好不好,还是诉说自己如何一日日跪拜姜家姐弟的坟,直到再也走不动路为止。 姜管家一遍遍呢喃,破碎又执拗。岁月已将这声老奴刻进了他佝偻的脊梁和每一道皱纹里,世上独他记得,那点微末的念想,也早被年复一年的长风吹散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无妄山时,居然还能再见。 他明明有好多话想说的,怎么就只管流泪呢。 姜云清自愧数年间音讯全无,所有被他刻意忽视、抛弃的人,以及对往事的亏欠,统统在此刻化作海啸将他吞没,连重逢的喜悦都带着颤栗。姜管家挂念的他,已经不是他了。 姜管家一时变得很笨拙,双手揉乱了姜云清的衣襟,却记不得该怎么扣上。他有点看不清了,着急自己太糊涂,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姜云清反握回去,下颌绷得死紧,怕一开口就会泄露抵在喉里的哽咽,可无论如何隐瞒,他这个人都很差劲。 “傻不傻。”一股酸楚涌上鼻腔,姜云清徒劳地煨热他的手,不敢不承认,只想尽可能再握紧几分,至少让他的念想成真,“是我。这些年真是让你久等了。” 姜管家呆在原地,泪也忘记流。他看着姜云清的脸出神,张嘴许久,方才大彻大悟般,近乎虔诚地使劲点头,“你听得到?你……太好了、太好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明若清低头按了按眼角,竟是在此处让两个人久别重逢,心中不免有些触动。倏地,她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可是他们都说你……” 姜管家自戕后,便无人证明秦昭落说得对不对,而他也清楚,他不能再说了。 那些人如何待他他都不惧,他怕累及秦昭落,怕的是再拖一日,亲口承认恶行的会是他自己。 所以他必须死。 直到看见姜管家好端端站在这里,明若清恍然大悟,何必做得这样绝,只要让旁人以为他死了就好了。 金洲湾还有谁能只手遮天,二人心知肚明。 姜管家会被送回金陵,念了一辈子的故乡不日就能实现,他却胆怯了,夜夜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是梦也好,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只能说给姜云清听。 “我辜负了老爷的信任,离开锦华峰,想想有数十年都待在无妄山,我还能知道什么呢?小少爷把我带出来,其实我怕极了。”姜管家无意识捏紧衣角,他局促不已,声音也沙哑,“活了大半生,连名字都没有,他们都说我可怜,我却不觉得。我从不怨当年老爷留下我,我只怨自己。大小姐死不瞑目,没有人愿意信我,他们藏我,像藏一件见不得光的旧物……我想回去继续伺候老爷,可我现在端不动一碗茶了,我老成这样,他认不出我的。” 好像他这一辈子总是在被遗忘,他的手微微颤抖,托着并不存在的茶盏,复而放开,最终轻轻地说:“我也护不住你,不中用。” “不是这样的,没有你我早就……”姜云清话到嘴边,突然滞住了。他给不了任何保证,甚至发觉在漫长的十年里,自己几乎没有真正地想起过这个人。姜管家想要回家,也害怕回家,他的安慰都好苍白。 明若清上前扶住他的肩,掌心并不温暖,却足够让人安定,就像她说的话,毫无迟疑,平静地陈述:“会成功的,再不舍得也只能多等几月,等你回来,亲自接他回家。” 或许时间从不言语,离开的人该怎么回来,但在更早的从前,那些石像用二十年走完北姑,带来的奇迹仍未消失。姜云清看到了,在班莫赶回松哲身边时,就已经替它回答了。 江风无声,吹动岸边未烬的星火,似是见证了某种执念,这个答案也同样映在老人泪光闪烁的眼里。 姜管家释然了,用尽力气摆手,声音却轻得像叹息:“走吧,走吧。” 明若清强硬地拉着姜云清抽身,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夜色。 即便她也不知要去哪里,她希望他明白的是,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 直到岸边身影尽失,乃至金洲湾所有灯火都被骤然隔绝,余下一种沉甸甸的、压着耳膜的虚无。二人还在朝前奔跑,姜云清惊觉四周昏暗得彻底,下意识反手一抓,想要握住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可他抓了个空。 那股落空的力道让他猛地一坠,水花放肆溅起,脚底不再是坚实的石板,每一步都虚不受力,就连手上真实的触感也消失了。 回头望去,来路已渺。 明若清不见了。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4章 变卦 梦境边缘也好,世界尽头也好,姜云清应当不是第一次来这了。 善财洞、角斗场,或者更多更多,总在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时,抵不过命运轻轻一推,便又沉入了水底。 他根本就没有从灵镜里爬出来。 水是拥有记忆的,形成浪潮铺天盖地把人淹没,沉浮之间,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 有他那年握剑时虎口崩裂的鲜血,耳边生风,接着就再也听不到了;有雨夜一声惊雷,让他看清掉落在地上的半块狐狸面具;还有他本该下月赴死,替亲姐收尸,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反复遗忘,反复想起,在无数个瞬间,那个卑微、无助,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的自己。 原来姜云清病得那样厉害,他以为是谁入了谁的梦,这次他站在了黑龙少年的位置上。 他的梦魇一直都是黑龙少年。 怔愣之色褪去,姜云清回过头来,几乎是带着憎恶看向某处角落。他恨这个人懦弱,要无止无休地纠缠,恨所有不公平的待遇,自己没有办法,恨世道待他如刍狗,不肯施舍他一分。 可这份恨意最终带着更尖锐的呼啸插在了他的心头上。 恨来恨去,还是恨自己不够努力。 姜云清渐渐松开眉头,看着看着,他也动容了。 那么多人都在泥泞里挣扎,又何必非得是他最糟糕。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滚烫得快要灼伤皮肤,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任由涩意绞痛五脏六腑,鲜血随着眼泪连成一片温热的水痕。 他恨他不够努力,却又比谁都清楚,他已经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 姜云清走不出去了。 凡间若有山鬼,定与他同行。 那无边的黑暗和窒息压着意识,生了邪灵,教姜云清如何摆脱。周遭也有低语声,风从脚边卷过,渐渐狂乱起来,在耳边喊着、吼着、回荡着,正如角斗场上引发伥鬼的招魂旗,来得太猛烈,又或许会在某个瞬间彻底抽空。 有鬼追着的话,吓走它不就好了。 忽地,一只手伸出来,把姜云清用力拽出混沌。 这一刻与记忆中的拉扯严丝合缝地重叠。 在被黑暗席卷之前,姜云清再次看见了付清乐。 他是否回到从前已不重要,但付清乐确实站在了此刻。 不合时宜地,还是那句话,付清乐是个好人,死了也不忘帮助他。 姜云清先是扯了扯嘴角,想用轻笑回应这个荒谬的念头,可笑意未能送到眼底,他就尝到了泪水的咸苦。 他笑荒唐的安排,跨越生死依然有效的“好人不长命”,偏偏他就是需要死了的人来拉他一把。 更多的是他惘然,从这里走出去后,大概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别哭。”付清乐握住他双肩,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能看到我,是因为你想看到我,因为你也想知道那个变卦到底是什么。” 姜云清后知后觉,空学镇的卦象太准,他困在这里实在没有办法了,竟会选择相信付清乐的爻辞。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并非无能,只怪自己不曾听进去。 他执拗地想要知道自己的变卦,寻求答案无果,便臆想出付清乐来到此刻为他重新解读,让对方亲口告诉他的确是死局。 可即便付清乐真的说出口了,他也会听吗? 付清乐没有说。 随意摇出的三面铜板,信这个是很可笑的。 何况他总有各种法子把坏说成好,譬如角斗场里他说的逢凶化吉,很落俗,很老套,其实是他根本就不信命。 只有姜云清信。 走投无路,他只有信命。 且信得固执,信得卑微。 承认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有什么难的,他的傲骨,乃至跟命争辩的力气,早在一次次灵验中消失殆尽了。 至于该不该挣扎,姜云清做得足够多了,他一直都知道,大不了就一死。 连命一起斩去,他无心再管能否做到,可笑的是他勇敢了那么多次,却还是会为一点犹疑而止步。 所以姜云清不在乎是不是死局,也许已经认清,好与坏又有什么差别,他压根找不到出路。就在他以为付清乐不会说话时,付清乐终于开口,指尖的力道几乎凿穿肩膀,逼着他抬头。“姜云清,我要你快刀斩乱麻,止步只是一时,谁管它有没有答案。” 同时决绝地将他推出去,割裂了所有依赖,也断开了混沌,“我告诉你,山风蛊的变卦就是现在。” 利剑出鞘该有冷醒,而非迷茫和恐惧。 风声骤歇,万籁俱寂。 唯有这句话,在黑暗中掷地有声。 姜云清一朝回神,手上捏得明若清吸了一口冷气。二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步,她安抚性地握紧,却发现他眼角生泪,以为他还在担心姜管家,便说:“你怎么哭了?我们都会再见的。” 姜云清有些迟缓地擦泪,没放开明若清的手,也幸好他们还有彼此,至少能走下去。他点头,“我知道,真的再见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话说得极轻,明若清一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应该不止是回应她的安慰。 她想到了,不久前她才看见了那群人,是很舍不得。 接着姜云清突然说:“打一仙门名,我能记很久。” “那真是……”明若清瞬间会意,“付清乐天才来的。” 金洲湾的灯火明灭不定,在二人身后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碰巧有夜风拂过,带着焦木与江水的气息,追忆了某种默契。而那句无人说破的暗语悬在他们之间,将一切沉重的过往化作了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告别。 这世间本就人来人往,但如果是朋友的话,离别从来不需要说出口,因为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重逢。 姜云清只是像从前一样,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当年他是怎么走上仙剑盟约的。 即便四方石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他也照样是天下第一。 他要颠覆所有,他要快刀斩乱麻。 姜云清立时夺过朱嬴,棍风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光,所过之处真元波动、裂纹蔓延,竟有崩裂的脆响。明若清如何带他来,那他也如何走,不是原路返还,而是以同样决绝的手段,再次劈开一条出路。 刹那间浊浪排空,十二楼的倒影在剧烈摇晃,二人衣袂翻飞,却没有后退半步,棍端抵地时气劲荡开,注定会撕裂这个混乱的世道。 姜云清就是要去渝州。 硬生生凿出一条险途来,不问前路,不问吉凶,只证此刻,只向命争。 明若清顶着罡风跟上,几次伸手,试图抓住他的衣角,奈何脚跟站不稳,反被这股力道推走。眼看越来越远,她大声喊道:“你确定吗?凭我们俩一点把握都没有!” 若是迷失在这里,明若清不敢想,那与先前的消散有什么区别。 可是成不成,去了才知道。 姜云清重新看向前方的迷乱,此身既入洪流,便不作沉浮之想,何况他已经认命,或许是很矛盾,但有个人也曾这么说过。 真正的认命,是明知结局依然选择奔赴。 “我确定!渝州我是非去不可——”姜云清的声音陡然扬起,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不服输,“我的命也由天了!” 明若清也是他在乎的人,他向后伸手,这一次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温热透过衣物传来,她总算找到了实处,想着天下事本就不破不立,渡险好像没什么难的。 弊病暴露之日,即是重生开始。 再不济,那就大不了什么都没有吧。 明若清不再说话,因为她要留着力气去闯。 二人纵身跃入流光,多么熟悉,似乎会比那支划开天际的利箭赶得更快。至于是否来到渝州,当他们接近的这一刻,有路通行,招摇就找到他们了。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5章 招摇 朱嬴悍然劈开前方乱流,明若清紧紧握着姜云清的手,在剧烈的震荡中闭上眼睛。是坠落,亦是漂浮,只觉周身如法阵般寸寸崩裂,都从身边转瞬即逝,到最后,她竟也听不到声音了。往日笑语与死寂诡异地交织,像是提醒着什么,明若清不记得谁在挥动朱嬴,可能是姜云清,可能已回到她手中,她本来就比他更熟悉。 棍身散发的光芒忽明忽暗,渐渐映照出越来越浓重的血色。明若清睁了眼,在那之后有塔楼,有屋檐,那些轮廓模糊且扭曲,实在令人不安。 太红了。 明若清甚至无法顾及是不是血,起初只是雾状的淡红,转瞬间凝成黏稠的暗涌,不顾一切捻合上来,他们就像跌入了血湖里。 接着一阵刺耳的撕裂声贯穿双耳,比那血腥味先扑面而来的,是一双长手。 二人毫无防备,苍白的指节从潮涌深处刺出,就在明若清瞳孔收缩的刹那,血湖轰然炸开! 属于招摇的狰容在血浪中突现,裹挟着漫天腥风,也随血湖一同沸腾、急进,晃眼化作千丈赤龙,鳞爪贲张。姜云清还未稳住身形,便硬生生抵住她的无弦弓,被迫赴接再次朝他奔来的黑龙梦魇。 没有兵刃交接的锐响,姜云清因这股巨力向后滑出十余丈,深觉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弓臂蜿蜒而下,瞬间被贪婪的血湖吞噬。他只能昂首,直视招摇双眼,来不及思考他们之间是否见过,他几乎很快就明白,自己必输无疑。 弓臂紧锁喉骨,姜云清逐渐弯了腿,他仍是盯着,要烧穿血雾,看清压垮他的到底是谁。 或许世间总有一些注定,五件神物能够降服凶神,招摇也会死于无弦弓。可无论是不是那个命定之人,她从来都如此莺狂地视天道为无物,带着翻涌的回响,又将水芸压下三分。 至于明若清,招摇随手掼飞,朱嬴尚未完全抬起,整个人便被无形之力狠狠压回地面,任凭她如何催动长棍,都再难移动分毫。 血浪滔滔,将二人困在这片猩红里,招摇右掌持续施压姜云清,肩上犹如碾过千钧重担,接着左手五指虚拢,远端的明若清立刻闷哼一声。 姜云清不想倒下去,骨头还能硬到几时他不知道,他就是想着,他得去渝州。那么多人都走了这条死路,没准他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可只要能多撑一刻,就能为大家多争取一分。从没有人说过放弃,北姑相继亮起的微光此刻都在眼前燃烧,他把性命交给天意,是非早就由不得他了。 明若清努力挪动着指尖,终于摸到了朱嬴。 招摇在这时侧脸望来,忽有风雪模糊彼此双眼,那对总是充满戾气的血眸里,竟映出北姑连绵的雪峰。她一时停顿,许是想起朋友因她的犹豫而牺牲,恍惚之间,她再次看到了一跃而起的明芃。 明若清蓦然开始害怕,她恐怕自己救不下姜云清,又一个人会死在她面前,全是因为她太固执。落得这样的结局她后悔极了,她更惶恐,曾经的每一个选择都有报应。 恐惧如潮水漫上喉间,这念头让她窒息,她不去想也想了这么多,怎么非得是她抓住了姜云清,她就应该怕死的。 什么大义凛然,什么视死如归,痛苦的只有他们。 而她不是早就清楚,今日因来日果,都要自己承担。 早知道,她就去沔阳了。 明若清唯一所做便是无力地闭上眼,当她明白什么都是枉然时,压着姜云清的水芸有了松动的迹象。 招摇一直都知道,少年意气最易折,所谓坚持,不过是还没遇到碾碎自己的力量罢了。 昨日种种浮现在脑海中,她只是有点感慨,从泥坑里滚过,也可以鼓起勇气再爬起来。 所以那个赌注,多少年的执着,她当真赢了没有。 面前人的眼神太熟悉了,让她神思不定,少有的心软,但她一次能封喉见血,第一百次照样能削骨无声。 “再从头越过多少次都是这样的结局,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招摇没有说姜云清一定斗不过她,她击溃他的防线,未竟之言里也充满了怜惜。 偏偏就是怜他,才会做出最狠厉的事来。 原本汹涌的血湖在他们周围缓缓凝固,一同慢下来的还有时间。明若清感到荒唐时,是否已料到此刻,她颤颤巍巍摊开掌心,略有些迟钝地垂下脑袋。目光先是落在手上,发现不知何时沾满鲜血,一滴接着一滴,流得好慢。再顺着看去,她才后知后觉,朱嬴竟已捅穿了她的腹部。 剧痛便也在这时猝然爆发。 她尝试张嘴,似是不太能明白,却久久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线霎时变得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看向姜云清,想从他的眼里寻得答案。可是姜云清怎么那样惊慌,清晰得刺目。她还没搞懂,带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很快就站不住了。 而在遥远的记忆中,那支渔鼓调里,她真的听到了故乡之音。 舟楫往来,聚散如萍,是个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会是她原本的家吗? 所有事物都在她眼前一点点暗淡下去,只剩朱嬴还在她体内微微震颤,带出更多鲜血。她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挣扎着抬起血迹斑斑的手,然而她什么都握不住,就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终究消散在渐弱的呼吸里。 “你看,神物也能杀死主人。”招摇话音刚落,血湖便以更凶猛的姿态翻涌而起,彻底吞没了明若清。纵使朱嬴也曾短暂地逼退过血浪,但那有什么用呢。她的血混入其中,连同最后的气息一起破碎,几经沉浮,就这样夺走了她的全部。 何止此间尽失,连死后的尸体都找不到。 姜云清不再看招摇了,膝盖重重砸在血浪之中,激得猩红四溅,染上衣袍,也许就有一滴是明若清的血。他怔怔望着那处,任由招摇亲昵地搂住他,有些笨拙,却又熟稔,试图给他安慰。 招摇明知他不能再失去,明知明若清认清一切,却还是杀死了她,她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们本该势不两立,怎么可以用如此诡异的方式依偎在一起。 姜云清缓缓抬头,他不该记得,可他就是想起来了,颤抖着喊她:“……仙姑?” 旧说鸿雁南飞不过锦华,它们万里迁徙,且又在萧瑟的秋季,就像漂泊异乡的游子,满是愁肠百转。 仙姑没有名字,仙姑想要名字。他说倘若大雁象征着无尽的忧愁,那么他希望仙姑日后都能“无雁”。 仙姑问搭什么姓比较好,可不可以跟着他姓姜,或是江门府之江,也算平了匠人错字。 他思索了一阵,却突然说起树上生了梅花,很好看。 只要是花就很好看。 仙姑喜欢,他也喜欢。 那就叫,花无雁吧。 回忆后就连滔天巨浪都尽数敛去,余下一种近乎温柔的涌动,而从唇齿间溢出的名字,以为已经湮没在过去的人,让他咬破了舌尖,剧烈地干呕起来。 可呕出来的只有血水,和满腔无处发泄的绝望。 姜云清想爬走,去哪里都好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也想求饶,招摇为何不肯放过他,却连诘问的勇气都没有。手指在地上划过一道道深痕,他崩溃、不管不顾地前行,眼泪滚进血水荡起涟漪,如烙铁烫得他颤抖。他恨过的,敬重过的,全是假的。 没什么天理昭彰,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活在谎言中。 “为什么……” 姜云清再不能失去,他原本不用这么痛苦的。 招摇收紧手臂,静静听着血湖回荡,他音容凄断,不知该恨谁。 她也伏下身去,把哭声拢在怀里。 任他去恨,反正这世上没有谁比她陪得更久了。 姜云清见过她最像人的时候,他用尽力气捏得指尖泛白,埋在衣襟间成了哽咽,始终做不到狠心。犹如她对他也有不忍,带着血与泪的潮湿,纠缠多年,只是她记得太深了而已。 招摇教他养他,怎么可能会想要他死。 反倒是姜云清先杀死她的。 这一点点温情彻底消散,他们好像回到了金洲湾,他拿剑对准她的那一刻。 无论招摇成为谁,仙姑时她抛弃姜云清,花无雁时她逼着他发疯,唯一不变的是她极度暴躁、偏执,以及总对姜云清有太多苛刻的要求。 明明是她后悔养他,可把他丢下后她又无法忍受其身边出现旁人,她简直是不可理喻。 现在也一样,招摇转头就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她甚至记不清过去发生了什么,那些本该化作恨意的利刃,最终成了攥紧她袖口的震颤。 招摇对他有几分宽容,她仅仅落了几滴泪,在他问为什么时,她的耐心早已耗尽,将他狠狠摁在血浪中,声音里裹着万千亡魂的哀嚎:“为什么?你杀我时怎么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姜云清当真是她最好的学生,就连弑师也是她教他的。 血湖随着招摇的暴怒翻涌沸腾,在周身形成狰狞的漩涡,一如她始终矛盾,也疯魔至极。她突然尖笑起来:“我凭什么不能飞升?正人杀我,却位列仙班,随勤进号根本不存在,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个人都要来杀她,反过来看,她也可以杀了他们。 锦华峰让她实在享受到了香火,但那远远不够,甚至都不如抱子坞显灵的善财娘子,或是北姑人人都可成为的阿哥。 招摇漂泊数年,终于明白她最想要什么。 “我要破山拆庙,诸神拜我。”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6章 妖塔 那支箭已离弦太久,来得过分突然。最初只是一点星子从远处疾速坠落,南初七光顾着愣神,怕是想起碧落霞弟子就是这么赶过来的,很难再作出反应。直到箭镞没入左臂后仍在嗡鸣,他跟着踉跄,同时察觉天幕也有了裂痕。 南初七彻底被利箭狠狠掠倒,尘土飞扬间,听得到身躯与地面撞击的闷响。 没有痛意,唯余震惊。 变故发生得太快,谢长期恐怕暗处还有危机,当即拦下孙霄娘。待风静止,停息片刻,二人也都无措起来。 密林里静得不像话,偶有远方坍塌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像催命符,他们如坠冰窟,不敢细查南初七是不是死了。 可他真的没有动静。 接着,南初七猛地坐起。 大概又是肾上腺素飙升,南初七异常激动,憋着一口气也得马上起身。 不过这一挺直,似乎遗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不起来那就不管了。 事实证明,南初七心够大,完全不在乎这些。他几次深呼吸,确信没伤到要害,方才转头去看同伴。 谁料一瞥眼,身侧冷不丁地有旁人坐着。 这陌生女子眉间一点红,面容英武,盘腿静待,周身气场却显得不太真切,像是伸手就要散开,实在诡异。见南初七已醒,她抬眸,好在声音浑厚,总算带来一丝活人感。 “伤得不深,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南初七急忙捂住胸口,十分后怕:“那么远的箭,我居然没死!”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眨巴眨巴眼,有点夸张地比划:“你又——救了我是不是?唐先祖?” 唐安隐一滞,复而摇头,“能看见我,不是好事。” 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南初七的身体仍在地上安详躺着。 那现在坐着的是……? 端详片刻,南初七怔怔收回视线,双眼无神略显痴呆,“我还是死了。” 只是比起这个,南初七更不能接受自己会停步于此,他还没有赶去渝州,莫不是有些结果真的是注定。 都是天意。 他抬头望天,数不清多少次对这个世道产生怀疑,他也想问,老天是不是太苛刻了。 也罢,天在破碎,哪有什么天意。 南初七应当红了眼,可是他偏不服输。 那么多人都在力挽狂澜,其中就有他在乎的朋友、家人,他怎么敢向天低头。 他不服,凭什么一支破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传说无弦弓才能杀死招摇,南初七决心背水一战时,他惶然意识到,可能招摇也是这么想的。 “水芸没有用,我杀不死她对不对?”南初七声音很轻,原本挺直的腰板又缩回去。纵使他说过大家靠的从来都不是神物,可他也只剩水芸了,他拿所有武器换付清聆出山,最后折了双子的命,他开始思考自己真的配吗。 换而言之,他拿所有人的性命换来的机会,却连仇人的衣角都摸不到。 唐安隐的虚影在风中摇曳,古井无波之外也露出一丝悲悯:“梦魇以恐惧为食,她的力量远胜于我,现在已经阻止不了她了。” 南初七沉默下来,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错,即便他猜到招摇是谁又如何,这些感情本就会毁了他。 他愣愣询问:“唐家世代守城,只为清白二字,如今尽毁城中,你都办不到的,还有谁可以?思情?唐沂?” 说到最后,他懊恼地抱上脑袋,不知在怨谁:“你怎么能看着他们死呢?大家都是、都是极好的人,为什么非得毁在这里。如果这就是魇祷,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事实摆在眼前,唐安隐无能为力。 而南初七也险些被那支箭杀死,无论他去哪,招摇都不会放过他。 唐安隐忽问:“那你呢?” 南初七应得很快:“我才不认命,不自量力也好,我害怕的是万一就差我一个呢?” 唐安隐不曾说完的话就藏在他的回答里,二人相对无言,却也是等待某个注定,想必他们都在此时看见结局了。她沉吟片刻后,方才道:“无弦的弓也能拉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那支箭承载着无惧天道反噬的执念,所以你要想,能杀死她的只有你。” “没准,真的有命定之人一说。” 南初七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一瞬间,过往与将来都在这里浮现,他根本不确定能否抓住,或是老天又肯给他几分机会。但能被唐安隐坚定地选择,确实是件很奇妙的事,他也就不在乎唐安隐偏把他卷进来了。 毕竟他体验过水芸的威力,灵台何其畅快,神物果然是神物啊。 明知不该纠结成败,他还是问:“要是我的话,能有几成胜算?” 因为过早地知晓结果,恐怕只会让他失望了。 唐安隐竖起一根手指。 看来这命定之人含金量不高。 南初七扬眉,表情一时顿住,没笑都是他有礼貌。 他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我懂了,你给我开了金手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唐安隐环胸低头,“这个,也说不准。” 若终局一定是场豪赌,他就押上全部,就赌那些死去的人更值得他站着。 寥寥几语送魂归窍,这回南初七是真的猛地坐起了。 孙霄娘急忙上前扶住他,一声声询问刺得他耳朵疼,好在身子骨终于找到了实处,左臂箭伤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反而让他发笑。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说话呀你倒是!” 南初七忍着笑拔出箭羽,像是哪里出了毛病,顺手得丝毫不见负担。另外二人尽显愁容,忽觉南初七的痛意其实都转移到他们身上了。 南初七摆手,说得轻巧:“钱宗主还往我胸口捅过呢!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孙霄娘微扯嘴角,“你疯了吧?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谢长期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实在有些佩服:“这都不疼,挺硬朗啊。” 接着他话锋一转:“箭是哪里来的?” 招摇破除阻碍射出的这一箭,怎可能远在千里,既然能够射中南初七,那便说明—— “我们到渝州了。” 彼时展开在三人眼前的,早已不是深林,混着内脏腐烂的甜腻,一股血腥味率先扼住呼吸。 南初七缓缓站直身子。 山坡下有万千尸骸蒸腾出的死雾,群山倒悬形似犬牙交错,直刺孤城中心,将它狠狠咬住,目光所及,整座渝州城都在缓慢地溶解。 像人间炼狱,也像熔炉。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孙霄娘突然就不敢靠近,她哽咽着,齿间尝到铁锈味才惊觉咬破了嘴唇,而这般绝望的景象,竟要三人去闯一回,他们能有几分胜算。她连连摇头,“修真界真的完了。” 谢长期侧过脸去,他平复着呼吸,拳头捏得很紧,“先设下瞬移咒吧,至少开条路出来。” 孙霄娘晃他,急道:“有什么用?你都看见付逾眠消失了,他们根本赶不过来的。” “行不行都只有这个法子了。”谢长期闭眼再睁开,后半句说得极轻,“总好过我们三人螳臂当车。” 南初七没有开口,默默将身后的水芸取下,握在手里。二人拉扯着,这时才注意到他已经往前走了几步。 谢长期道:“三清观仍在城内等待救援,若无把握,何必教他们失望?” 他尽量幻想唐多令还活着,却又想此刻局势,三清观根本撑不住,光南初七一人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平白送死,得不偿失。 “琅琊一战大胜,是为非孤军奋战,渝州自然也可以,你别逞英雄。” 只不过谢长期也没有办法了,他想,怎么就只剩他们三人了呢。 他的话拦不住南初七,一直如此,当活着的人都选择退缩,这些赴死者反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很傻吗?好像是有点。 南初七深深呼气,在血泥中踏出每一步,就当为他证明,他并非籍籍无名。 认命怎么可以是常态。 北姑群山没有压垮他们,千万人远赴琅琊只为一次重逢,南初七就知道,从北姑的雪、琅琊的火,乃至渝州的血里,一个个人都会站起来。 如今苍穹已经崩裂,支离的天地之间,是无数身影撑起了将倾的世道。 想必那些身影落在他肩上,也会重燃起星火。 没有人该死,这个世界因这些人好得不可思议。 望着南初七的背影,谢长期仅仅沉默了一会,到底做了回傻子,他抬步跟上。 那年的锦华峰,本就是他先上山的。 孙霄娘还能想什么,傻都傻了,不缺她一个,哪怕修真界真的万事俱休,她在琅琊散尽家财,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如心一横,早早解脱。 三人踏过化成浓血的护城河,城门破开,见青石街道像蜡油般扭曲流淌,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更远处,楼台飞檐软垂下来,窗棂间还飘着猩红蛛网,没有惨叫,没有呼救,只有一片灰败的寂静。 拾阶而上时有过闷响,三人皆闭嘴不言,一丁点动静都值得心悸,只能忍着悲痛继续前行。 若招摇仍在城内,久久不现身,怕是也在捉弄他们。 南初七目光偏转,适逢茶楼幌子顺风扬起,露出了大厅那块沾血的牌匾。“要打出去打”五字模糊在他的眼里,一时恍惚,想着还真把这个挂出来了。再往深处看,柜台后躺着半截掌柜的手,腕骨早已泛白,血干涸成了褐色,巧合也好,注定也好,他竟瞧得这般清楚。 其实躲在柜台后一点都不安全。 南初七记住了某个瞬间,他先是笑着,泪水甚至无需酝酿,就自觉眉头越皱越紧,多得是像掌柜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怎么逃得过。 他也不知道,卖糖炒板栗的妇人有没有把她的摊子收起来。 现在的节气最适合吃板栗了。 他盯得太久,谢长期示意他去看别的地方。 招摇把渝州城彻底碾平,山峰皆成牢笼,却有一高楼直指入天,用无数血肉填补基座,分不出那是玉壶台还是明月坊,似乎别有深意。他们看着,都觉得像妖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唐多令意识模糊之际,貌似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梦魇快把她逼疯,四周哪还有活人,以为也是幻觉,她没有力气再分辨,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反倒是南初七直接把她摇醒,锁链哗啦作响,他的声音更大:“是我啊!是我!” 唐多令被晃得翻白眼,好歹清醒了,她终于确信,来者并非虚物。南初七的出现无疑带给她希望,原本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眼里又多了几分热意。可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起了仙谈会,那句话好像也可以用来当作重逢。 “你、你怎么来这么早?” 南初七动作一停,接着头也不抬地继续摸索铁链,他说:“咱们是盟友,当然要来救你了。” 唐多令将眼泪忍下去,她只顾点头,未竟之言里是她以为南初七不会来,他的命运不该和三清观绑定;她以为交还无弦弓,他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但她显然不够了解南初七这个人。 南初七道:“大家都会来驰援三清观的,我们坚守的不是一座沦陷的城。” 唐多令道:“我信。” 天碎了,新阳依旧照常升起,因为这是个值得为之一战的人间。 唐多令不能过早地步入沉寂,她找回了曾经,她也奋不顾身过,鲜血震慑不住她,所以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相信,那条出路就是现在。 三清观门人为妖塔献祭,这些锁链却没有杀死他们,倒让南初七有机可乘。来不及考虑有什么阴谋,谢长期收回剑,一众人脱离梦魇瘫软下来,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你还好吗?”谢长期朝人伸出手。唐沂晃晃脑袋,借着他的手起身,一时间呼吸都顺畅不少,也能应话:“现在好多了。” 谢长期不再开口,同唐沂一起遥望妖塔。称之为“塔”已是勉强,这栋楼屡毁屡建,尺椽片瓦,早没有人记得它原本的样子,祥瑞也成了罪孽。而今把玉壶台强行塞进去,一层层飞檐都由人形雕塑堆积而上,诡谲森然,孤高耸天。唐沂不曾细看,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霍珣那里。 霍珣搀扶霍仲卿在废墟间坐下,霍仲卿以手掩面,良久,才将手缓缓松开,露出些许苍老的脸庞。他肩头微颤,背脊怎么都挺不起来,那个曾在大典上为唐多令指点迷津的前辈,好像一下就不见了。 他这辈子最信祥瑞之说,做过荻花祠居士,做过仙客门偃师,自以为福寿双全,世上无人比他更圆满,可他刑偶伤子,未到晚年,家破人亡,想来前半生全作了雪泥鸿爪。 子夭为天罚,霍仲卿连失两个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他突然低笑出声,混着血泪,震得喉咙嘶哑:“你说,是不是老天看我太顺遂,才要收了这些去……” 他攥紧霍珣的手,指尖几乎掐进皮肉,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而他最得意的大儿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霍珣跪倒在他腿边,再做不到从容,只有茫然。他怎么敢说出口,亲生兄弟的死会和他有关。 霍无尘病故,只是因为摔下马? 或许在更早的从前,连日奔波寻找哥哥下落起,他自认身子扛得住,霍珣也从未关注过,没人会觉得霍无尘能生病。 又或者,霍无尘本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那晚江蘅给他的不是毒药,是解药。 霍珣不信,他为什么不信呢。 他没有发现江蘅早在霍无尘身上下毒,更没有理会霍无尘劝他回家,二人闹得很不愉快。坠马不是必然,是他做过的决定才造成了这一切。 霍仲卿万分自愧,捶胸顿足,一句句悔恨将霍珣拉回现实:“族老佑我儿百岁,我却不能护他们长安,实乃父德之亏。璘瑜昆玉联辉,本应克承家学,岂料双珠默往仙京,教我如何认得下自古皆死。” 末了他闭上眼,泣血琢字:“天不假年。” 霍仲卿已然崩溃,可他始终是位父亲,呕尽心血对待子女,他教不出一个废物。数年前走上锦华峰他就知道,霍家人怎敢畏缩,三清观又何曾倒下过。纵使诸多不舍,他也抹干泪痕,手掌狠狠拍在霍珣肩头,喝道:“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我霍甫的儿子,当燃犀照水,可埋骨肉而不可埋赤忱!” 往事历历在目,谢长期是否想起说过“成也宗门败也宗门”的霍仲卿,他显然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冷静,但他的狂放也从未改变。谢长期赫然发觉,岁月如流,自己已成为了霍仲卿那批人。 而本该像谢长期的人,譬如霍珣,唐沂,还有最先冲进妖塔的南初七,他们都没有回头。 谢长期终于知道,为何围剿前夕众人偏要停下来了。 他竟会说“此事不妥,仍需静待”八字。 不过最终他没有真的说出口。 左右是唐多令与孙霄娘,大概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孙霄娘捂嘴沉思:“年轻人是这样。” 唐多令点头,“我们总共十四个人,有时候觉得,命运巧得不可思议。”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7章 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 孙霄娘说,年轻人都这样。 少年的本质,是从不回避绝境,而是用尊严、坚韧和快意恩仇为命运作出最深刻的一笔。回头再看,有人如此燃烧过,他照后来者前路,万古不灭。 只管把风声化作剑气从耳边惊起,裂纹迸溅时,这些人早就身无累赘了。 逆着旋梯疾行,偶尔垂眼,一个个人皆如蝼蚁爬过,又渐渐成为骇浪。不敢说这算不算一份壮举,可每个人确是都在争抢,争那口未绝的气,争一切可能性,执拗地在这牢笼里努力挣扎。若说妖塔外部高耸,望不到塔尖,内部竟也没有终点,只有无尽长阶。 但既然决心固执到底,总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一层一层拾阶而上,南初七原本不肯屈服,到后来胸口像积了团棉絮,气息也越发短促。最先冲进妖塔的人是他,此刻却看着霍珣从身侧掠过,他下意识探手一抓,堪堪摸到了衣角。 很快地,那股不服气的劲又上来了。 南初七非要跟霍珣争,巴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一步能连跨十层,谁知道霍珣哪来的力气,不过转眼,险些甩他八百条街。 “别跑了!”最后急得他大喊,“你什么腿啊?” 照这距离,霍珣多半听不到了。南初七为追上霍珣已经力竭,彼时身形微晃,双腿更是如灌铅,怎么都提不动。他只好停在原地使劲闭眼,试图挥散那些模糊。幸而有唐沂扶住他,不由分说拉着他继续朝前,声音里竟听不出疲倦:“别停,我都赶上你了。” 南初七抓到主心骨,无论如何都要倚在唐沂身上,好歹又走了几步。 即便承着负担,唐沂也没有抱怨,将他的手臂揽过肩头,南初七就知道这人能处。 不能停,不能慢,众人逐渐看清,招摇有心让他们重复无止休地奔波,但要是连这都爬不上去,那就正中她下怀。 停下的代价远比攀爬更恐怖,唐沂死死盯着前人身影,当作执念一般追赶。他绝不承认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那样身后的人都会失路,由霍珣燃起的一点希望,也会因后继无力而熄灭。 唐沂不再计算台阶,摒弃所有杂念唯独想着,不可以认输。 看到同伴已经为此拼命,自己哪敢拖他们后腿。落在中层的唐忆秋连连抹汗,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讨厌……领跑的……跑这么快了。” 像他这样的年轻弟子至少还有力气能够坚持,剩下四位真师年纪大了,没当场毙命都算好事,无非靠着最后一点意志,麻木地支撑,想笑想哭但更想死。 “哈哈,早知道平日里多锻炼了。” “虐待老人有违仙法啊。” “慢点慢点……” “是长老就怒上九十九层!” 真师们互相鼓劲,到底没有人退缩,秉承着宗主优先的传统美德,怎么说都不敢在宗主面前垮下。 唐多令微微颔首,“辛苦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嘱咐道:“看来以后真要组织门人强身健体。” 三清观在妖塔团建,真是一项难得的徒步运动啊。 早记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刻,大家又跑了多久。唐忆秋撑着栏杆才能勉强站稳,汗水混着塔内湿浊的水汽,把额发黏成一缕一缕,很难受,可他顾不上狼狈。他去看前方只剩下两个小点的二人,再瞥向下层仍在挪动的真师,步伐沉重却从未偏移,心里那点抱怨也就散了。 他将“我不行了”的念头狠狠咽回去,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再上一层,把自己化成洪流中的波纹,这是他的反抗。 至于强身健体,宗主说得对。 如果能够活着的话,他近乎荒谬地想,第一件事就是绕着玉壶台跑上十圈! ……不对,跑二十圈,跑到像现在这样,肺要烧起来,跑到双腿抖个不停,胸腔也在疯狂擂动。 汗水滑进眼角,唐忆秋干脆闭上眼睛,从绝境里诞生的一丝妄想既荒谬又真实,他看不见,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落地,而那个改变所有命运的机会,或许就藏在下一个瞬间。 再到后来,唐沂架不住南初七了,他早该累的,脱手的那一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南初七终于追上霍珣,带着难以言说的偏执,眼神极其变态:“兄弟、我过命的兄弟……” 可以见得霍珣已经提不上半分速度,他也开始慢慢挪动,总觉得身后有脏东西穷追不舍。 南初七像鬼一样黏上去,为霍珣枯燥的爬楼过程增添几分色彩:“一二一、一二一、一二……” 故作虚弱的声音回荡在妖塔中,诡异且神经,霍珣根本做不到置若罔闻,当即扭过头去,“你还开玩笑。” 爬楼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爬,南初七手肘撑着,腿也蹬着,霍珣这一回头,就能看见在底下阴暗爬行的二人。 不管怎么说,能上去就好,何必管他们用什么方法。 南初七摊手,他不止有闲心开玩笑,还能说:“救世嘛,当然要开心点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就是姿势不太雅观。 唐沂演绎着何为爬都要爬上去,尤其是前一半路程都在负重前行,自然比南初七更疲惫。按道理来说,南初七应该还有力气,他又没跑几步。 当霍珣拼完一切,不得已跟着手脚并用时,南初七就突然撒腿跑了。 那速度,唐沂和霍珣怎么追得上他。 好有心机,他一定要拿第一。 这叫厚积薄发。 唐沂有自知之明,他实在是很累很累了,躯体传来持续不断的钝痛,让他麻木、迟钝,连思考“累”这个字眼都觉得奢侈。哪怕到最后必须跪着,至少他没有停下来。 他从不说豪言壮语,只会用沉默证明自己的信念,愿意在身后为同伴顶住所有压力,虽然有时候,他的沉默也伤害了一些人。 膝行很没有尊严,他知道,霍珣知道,遥不可及的妖塔让他们无能为力,“爬都要爬上去”的决心不过是自我感动,听起来就很可悲。 反过来看,幸好他们有个乐观的朋友。 因为南初七说,当然要开心点啦。 他好像很喜欢笑,眼看二人追上来,索性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笑容上,那是计谋败露后的尴尬。 有句话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南初七十分真挚:“侮辱我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不可以再让我十层。” 一个说“你怎么还有力气”,一个说“这都要比”,再继续往前走,发现是有点活气了。 厚积薄发的不止南初七一人,唐多令从他们身边悄然经过,始终保持呼吸平缓,一路畅通无阻,暂且拿下长跑第一。 问她有什么技巧,她说—— “不是不跑,而是缓跑、慢跑、优跑,有次序地跑。让有能力的人先跑,让年轻的人先跑,才能先跑的人带动后跑的人,也要具体情况具体跑。” 三人同时陷入沉思。 霍珣道:“难道我们真要一直跑下去?” 他无心思考妖塔到底有没有尽头,众人濒临崩溃,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如果这是幻觉,总有堪破的方法。 南初七明白了,当即跨上栏杆,作势要像笑城高楼那样跳下去。 “反其道而行之。”他信誓旦旦,“这一定是破局的关键!” 不顾同行三人惊恐的表情,南初七大半个身子落在外面,情急之下,唐沂一把搂住他腰杆,霍珣扯他腿,唐多令也赶紧喊:“使不得!使不得!” 南初七道:“我有经验!” 唐沂道:“你跳过楼?” 南初七道:“不是,我看人跳过。” 霍珣道:“这辈子都这么大胆吗?” 南初七扭来扭去,唐沂好想敲开他脑袋看看装的是什么,只听他说:“相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 裹挟着瑟瑟风声,有团黑影在他们眼前极速划过,接着一声巨响。 四人都愣住了。 不出片刻,最下方传来谢长期的声音:“它摔成糊糊了。” 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谢长期又看了一眼,补充道:“血肉横飞。” 南初七终于把话说完:“呃?” 无需同伴阻止,他自己默默收回腿。 但是不对—— 南初七朝着那边大喊:“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下面?!” 谢长期跟老年人散步似的,偏偏几位真师都比他跑得快,他就是在偷懒。 这回被逮个正着,谢长期依旧不紧不慢,还有脸说:“拯救苍生这种事多半都是年轻人在做。” 孙霄娘接道:“因为我们就只想一拳打爆它。”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发现居然可以隔空喊话,顿时叽叽喳喳闹翻天,其内容毫无逻辑,诸如“看我不上来砍死你”“有本事你就追上我”之类,越吵越来劲。 仙家人什么都喜欢比,这日子确实有盼头了。 那只摔成糊糊的妖邪正是从顶端坠下,南初七不再和谢长期拌嘴,困顿之余,还有几分隐秘的紧张。 庆幸他们不必一直跑下去,南初七可以确信,入口就在这里。 周遭寒意像是凝滞了一瞬,熟悉的禁锢感再度袭来,让唐沂屏住呼吸,唐多令则若有所思地捻着衣袍,略显焦灼。他们都曾见过招摇的模样,已经为此狠狠跌过一次了,往后也不该犹豫,此刻却是下意识看向南初七。 南初七知道与否,都改变不了事实,不如硬着头皮闯一回,看看天意到底指向谁。 可现在他很讨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再次回想过去的日子,好像谁都没有被老天偏袒,所谓命运弄人,到头来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他们自己。 显然,他是知情的。 无弦弓杀不死南初七,更杀不死招摇,前后放出的那支箭二人皆故意偏手,很公平。 留情还是算计,不重要了。 南初七比谁都清楚,他走进去不是什么正邪对立的痛快了断,真正见到人,只会让他更纠结,也更无奈。 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 但是朋友不会对彼此放箭。 最终南初七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不与任何人交汇,像是自语,却说得极其清晰:“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那天杀了你,看来今日再见确是注定,对不对明芃?”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8章 灵镜 血湖依然汹涌,每一次浪峰的掀起,非以蛮力破之不可存,非以坚心守之不可渡,它炼化了太多,至少姜云清睁眼去看时,是雪还是水,他根本就分不清。 大片雪花簌簌落下,划开了生死的念想,姜云清被水浪推着往后,视野里,他看见一片飞白。 起初是冷的,带着北姑群山的凛冽,他又站在了那场风雪之外。 血将冰棱染红,还未落地开花,他的声音就撞碎在山崖上,身躯倒在这条路上,离得极远。大雪中也有赛音的摇铃声,像是心跳,长风把它扯成断断续续的挽歌,众人齐齐举手默哀。 姜云清放不下的离别,无论回想几次,心口还是会疼。 再到后来,寒意触到脸颊,连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竟是那样温热。 姜云清向后跌入深渊,任由记忆变得失真,那些守得住和守不住的,都从指缝间慢慢溜走,好像就能减轻几分痛苦。他闭上眼不断沉浮,淹没口鼻,遮掩视听,直至再也看不见白雪,回应他的只有黑夜。 水是拥有记忆的,它记得北姑雪水渗进冻土,唐沂脊梁的温度;记得血浪卷走明若清,她最后望过来的眼神;还记得更多更多,每个人都视彼此为莫逆之交。可是把泪流干,所有坚持和牺牲全搅成了毫无意义的杂音,分不清哪个是断骨之声,哪个又是过去的轻语,待骤然停下,有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有人却从未离开。 姜云清何其有幸,他仍能捕捉到属于自己的存在,会因为他们笑,会因为他们哭,即便他装聋作哑,想要一直沉下去,也忽视不了这些感情。 他记得每一个人,这样就够了。 就在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姜云清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活”着。 而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一样会成为值得大家挂念的证明。 姜云清捡回朱嬴,长棍破开血水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只是一声极为清冽的脆响,所有事物都在微光里猝然分离,他与招摇亦是。 当年他不能从灵镜完整地爬出来,留下残缺和破绽,才造成往后多年的折磨,可现在再爬一回也不迟。 招摇扭正断裂的脖颈,记忆如潮涌横亘在二人之间,她看到了曾作为花无雁的人生,充满欺骗、仇恨,和姜云清难舍难分。所以无论过去将来,但凡提起姜云清的一辈子,都必将有她的出现。温情也好,背叛也好,光是想想就让她极其兴奋。她做到了,她与姜云清直至今日,不死不休。 当活人坠入灵镜,还有生机爬出去吗? 这谁知道。 昆仑虚视为圭臬的灵镜,姜云清彻底颠覆。 其实有句话他早就想说了,这种晦气东西凭什么称为奇景。 水花肆意溅起,毫不留情地浇湿岸边一众人等,他们全都愣住,不知灵镜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炸开。夏长缨踹走血刹拔出剑,砸砸嘴似是回味:“咸的。” 身后弟子呆滞几分,喊他:“宥、宥临长老,你快看……” 再不处理完这些东西镜辞山都快塌了,他能看什么? 夏长缨还是引首望去,原本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展开来,连脑子都变得平滑,“老天爷啊……” 镜辞山当真应了它的名,镜子没了。 池苑自认算是见过大世面,就在翻涌的灵镜之后,无边血色里升起庞然巨影,那副身躯竟以残片凝聚,扭曲如古树枝桠,映照出岸上每一个人的轮廓,远远看着,像是长了密密麻麻的人脸,或者说,是活过来的业镜。 这妖物把整座灵镜吃进肚里,再把水里困着的怨魂痴魄,都化作了这身骇人的皮囊。 伴随着水池四分五裂的声响,更多碎片嵌入肉瘤,不时凸起、挣扎,反复闪过姜云清的曾经,片刻后又沉寂下来,只从镜子间溢出一蓬蓬诡异的血光。 而在这畸形身躯的顶端,属于招摇的脑袋还稳稳立在那里。 与形魔没什么两样。 池苑透过镜面,看到了同伴惊骇的表情,想必这些恐惧全是招摇的养料,那团邪物仍在不断变大。秦昭落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哐当一声琴瑟落地,抓着池苑的肩膀使劲摇晃,“完了!我们完了!” 显然池苑的呆滞很不合时宜,秦昭落以为他是吓坏了,却没想到他拂开秦昭落的手,朝着那处喊道:“明四小姐?” 秦昭落尖叫:“不是,你怎么认出来的啊!!” 要知道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池苑微微抬眼往上看,似是陷入了思考。 秦昭落更加疯狂:“现在是让你回忆的时候吗?!” 池苑用余光捕捉到招摇的动向,本就被灵镜浇湿过一次,这回他闪避得够快,同时喊道:“小心!” 终究迟了一步,秦昭落再次淋成落汤鸡。 好像气氛也在这一刻凝固,二人都傻了。 半晌后,池苑实在不忍直视,“……你没事吧?” 水珠顺着发梢滚落,钻进衣领带来一股寒意,秦昭落反而变得平静许多,“告诉我,它拉丝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池苑:“呃……” 秦昭落道:“下次可以直接推开我。” 池苑道:“这不好吧。” “算了。”秦昭落抹了把脸,彻底看开了,“都是命。” 还真是有始有终啊,秦昭落从甲鬼开始,也从形魔结束是吧。 这个世界果然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所以姜云清与招摇之间,“有始有终”放在他们身上也很合适。 两把武器相抵,一刹那风起云涌,山石草木寸寸齑灭,因这股气劲荡开的又岂止是镜辞山。 整座昆仑虚山脉皆在冲击下乱颤,云海翻腾倒卷,栈道应声断裂,就连逍遥山藏书阁的风铃,一并无风自动,发出惶惶急音。 天地震荡,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模糊的背景。 姜云清用二人数十年的恩怨悍然对撞,他为徒时,努力守其道,不敢荒废一日;他为师时,怕严苛,怕误人,未曾怠慢过半分。可事到如今,不论对错,不算讨伐,他只想告诉招摇:“我没有教过你该如何弑师。” 他原以为传承才最是坚不可摧,就像昆仑虚的君子碑,任凭风霜雨雪,张确亲手刻下的三思九戒,至今清晰如昨。他原以为只要足够诚,足够将心血熬成薪火,就能把自己所学全授予徒弟。 明芃是他唯一的学生,而他第一任师傅也是她,二人何为走到今天这步。 仔细想来,师徒一场并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有多好。 简直是讽刺至极的轮回。 姜云清已经不怎么想得起仙姑的模样了,甚至对花无雁,恨总比惋惜多。唯独明芃,他尽心尽力,本该衣钵相承,偏偏留下来的是抵住彼此咽喉、不死不休的锋刃。 如果早知道,他还会接那杯拜师茶吗。 会的。 风将这句答案吹散在焦土之上,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整座山都听见了。 他记得自己教她握剑,送她逆魂,带她走出渝州,哪怕这是一个谎言,那些瞬间也不能因此作废。 又或者,倘若当年不曾拒绝林愿景,会是另一种结局,姜云清亦不后悔。 明芃九岁就跟着他了,为她取了表字,却还是习惯喊她明四。从她够不着剑架喊到她能够真正拥有逆魂,从他还能教点什么喊到她把华鲸捧在他面前,七年朝夕相伴,何止师徒情谊。 大家都清楚,她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好到被命运碾压,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反抗的人。 姜云清忽然意识到,那个明芃死在了北姑。 他不想到最后提起明芃,连一点完整的回忆都找不到。 奈何世间总是记不住,还要试图抹平她曾真切活过的人生,他才更要记住。 他的徒弟,确实很了不起。 有关明芃的结局,松哲和班莫早就替他们作答了。 她会化为清风,化为流云,化为北姑终年不化的雪顶上,一缕最灿烂的星光。 明芃的这一生,就是如此坦荡明亮。 要是可以活着的话,姜云清还是想带明芃回渝州,因为那是她的家。 而招摇万不该拿着明芃去换明若清的愧疚之情,姜云清走到这里,更不是为了和她“叙旧”。 她微微向前倾身,镜躯随之压来,像是万鬼磨牙,“好师父,你根本就意识不到你面对的是什么。” 师徒、道义,乃至生死的争辩都失去了意义,镜刃寒光映照在姜云清瞳孔深处,他却没有退。 他只是迎着刺耳的尖锐声,不惧无弦弓会截断朱嬴,再朝前踏了半步。 脚下焦土炸开细密裂纹,他终于可以直视招摇双眼,看清压不垮他的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姜云清开口,“但你应该害怕,你比不过唐安隐,又不肯认输。” 那股碎裂声戛然而止。 绝对的死寂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窒息,招摇的笑容彻底僵住,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凝滞。 就像面具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底色。 是不是最真实的,姜云清也不知道。他看着看着,继续说:“我承认你毁了我过去的人生,可是我现在依旧好好地站在这里,我会一直爬起来。你看见了,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像唐安隐那样的人,他们不用杀你也能成神。” “或许无需成神,凡人之躯不是更可贵吗?” 会痛,会怕,会走错路,会在深夜里被愧疚啃噬得无法入眠。但也会在绝境里生出意想不到的勇气,会在破碎后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捡起拼好,会在见过所有黑暗后,仍然选择望向有光的地方。 这不是傻,他们只是在当时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最后回过头来,赫然发现人生从此变了个模样。 远在千里的渝州,姜云清看见了,招摇也看见了,那十四个人与妖塔较量,耗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为大家博一条出路。 更不必提这近在眼前的镜辞山,夏长缨从未放下他的剑,秦昭落即使害怕,面对震荡都没想过要跑。 还有裴谈,她的声音竟能穿透众山,最终被完整地送入他们耳畔。 “能不能再杀快点?我还赶着去渝州呢!沈若华你这万剑归宗也不咋地——” “有本事你来!” 再远处,昆仑虚的晨钟又响了一声。 这一次钟声格外清越,穿云破雾,荡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99章 谁跟你们是同门 还是那只摔成糊糊的妖邪。 天地从未归于寂静,苍莽群山渐行渐远,有一阵风穿过渝州城潮湿的弄堂,在某户熄了炊烟的老屋窗棂上,短暂地停留下来。 最后打了个旋,消散在晨雾里。 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也像一声终于抵达的叹息。 姜云清急忙扶住夏长缨,差一点,他就比那只妖摔得更快了。 鏖战数夜使他体力透支,却是因这股风的到来感到兴奋,他就知道,天意果然站在他们这边。 当南初七喊出明芃的名字时,他们也回头和他对上了目光。 这还有啥好说的。夏长缨站稳了,当即直指招摇:“孽畜,提头来见啊!” 南初七先是一愣,不知是看到自己并非孤军奋战,惊觉世间总有坚不可摧的奇迹,还是夏长缨的语调与从前一模一样,相似得让他眼眶生热。 谁都没有慌乱,没有因满目疮痍而颓唐,反倒是总能以更盛的锋芒去斩未尽之敌,还有,始终如一真的很有意思。 他记得要向夏长缨祝贺晋位,大狼山没机会,怕现在也来不及,他说了声恭喜。 人嘛,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确是洒脱。 招摇没来由地战栗发笑,从每一片尚未崩裂的碎片里同时渗出,密密麻麻,令人耳鸣。她缓缓褪去镜躯,带着濒临崩溃的回响,原是镜中人脸都在随之尖叫,却遮不住她逐渐癫狂的笑声。 刹那间,整座妖塔摇晃不已。招摇环视众人,看这所谓的正道,连围剿都摆得如此端正庄严,笑他们阵守正途时,数不清底下垫着多少血。 也好。 既然护无可护,那便举业成灰。 招摇就用这一场荒唐,为她自己送行。 她不曾踏步,以她所立之处彻底四分五裂,巨响崩断最后的筋骨,惊呼声会比失重来得更快。 所有地砖皆在同一瞬间垂直坠落,夏长缨脚下侧翻,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向断柱,仓促着横剑,金石交击时,他看见南初七勉强撑起,唐沂再一次拉住了他。 唐沂和唐多令一起把人拖拽上来,南初七跪倒在霍珣脚边,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只是此地又能坚持几时,妖塔传来持续不断的塌陷声,每次撞击都在加速它的瓦解,这层台阶根本支撑不住四人重量。 大大小小的砖块倾泻而下,就在远处,池苑正试图推开压着秦昭落的断梁,而更多人旦夕之危。招摇催动妖塔底层沉淀了数百年的怨念,那深渊就如沸油翻涌,让黑暗再深一些,再热一些,直到吞没所有人为止。 不知谢长期有没有后悔跑得太慢,招摇是妖,她唤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杀完一只还有一只,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糊糊了。 可是那些跑得快的人,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谢长期没有退路,更没有前路,至少他能拖些时间。 孙霄娘探出脑袋往下看他,大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情况还好吗?” 谢长期道:“很不好,让那几位再跑快点!” 不对,这时候就没必要尊老了吧。 谢长期一边挥舞风若,一边说:“喊他们都下来!” 孙霄娘:“诶?” 三清观除妖世家,再不下来帮忙谢长期真成糊糊了。 真师们纷纷捏诀起阵,集毕生所修抵挡源源不断的劲敌,而在宗门屏障之后,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压回几许也只是塔底一隅。 有人嘴角溢血,有人跪着支撑,谢长期甚至隐隐听到了碎裂声,就隔着这层屏障,黑影融入潮中,新的阴影旋即成形。 性命攸关,唐忆秋搭上双手,尽绵薄之力让屏障再亮一分。另外两位同门不愿撤离,若火暗了,熄了,他们这些人,还有他们坚持的正道,便真的要尽数喂给这妖塔了。 霍仲卿不知塔顶已遭摧毁,只知儿子还在上面,多一刻都是希望,自己怎能退让。既然横竖皆死,何不死得笔直一些,个人执念、苍生大义,故事总是这样老套,难道就没有别的结局?孙霄娘随众人助其稳固阵法,她想,就以凡躯抗天倾,她也做这落俗的一回。 上层坠石如雨,勉强容身的方寸之地在迅速消失,来不及考虑下次跳跃是生或死,不过迟疑一瞬,南初七被气浪掼飞,青石构件当头砸下,他捂住右眼,没能及时抽身。 “安子!”唐沂的呼唤在轰鸣中几不可闻,南初七还是听到了,意识短暂模糊,剧痛也后知后觉,他摇头挥散,说:“我没事,别过来。” 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见,南初七松开黏腻的手心,缓缓抬起无弦弓,试图瞄准招摇的方向。 眼前猩红一片,他怎么都对不准,因此全然不知,唐沂在让他快跳。 烟尘混着碎石与木屑冲天而起,彻底淹没了那片区域。 唐沂眼睁睁看着南初七踪影尽失,最后一刻是唐多令抱住他,紧急躲开贯穿脚底的裂痕,二人也滚落一旁,巨大的冲击让他很难再去集中精力,他甚至都无法抬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待烟尘消散,那处位置只剩下堆积如山的乱石,无弦弓就立在缝隙间,有根木梁正好抵住墙壁夹角,南初七实属大难不死,被呛得连连咳嗽。 由池苑搀扶,秦昭落手里还紧紧攥着月丹笔,他也红了眼,声音在风中短促有力,却是不太正经:“我真的没时间陪你闹了!” 秦昭落救了南初七一命,说不准,他的选择会成为那个生机。 四周充满灰尘、血腥与烧焦味,还有狂风尖啸和毁灭带来的轰鸣声,每个人的喘息都是那样绝望。南初七很想跌倒,好像有钝刀反复碾着神经,他半跪撑地,拳头被沙砾刺伤,看不见的右眼时时滴血,索性全部抹平,再次拿回了水芸。 往好处看,至少挽弓时不用再眯眼了。 勾弦,化箭,动作因伤痛迟缓,甚至有些变形,但他还是用完整的左眼去看,透过弥漫的硝烟,捕捉到上方招摇的身影。 弓弦被拉开,发出异常清晰的绷紧声,他也在疼痛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待到箭矢彻底离弦,划破所有,没入那一片天光,招摇或许曾短暂回头,只是南初七看不见了。 视野天旋地转,他无力脱手,靠着水芸支撑下来,同时左眼艰难地聚焦,能看到模糊移动的青色和飞速掠过的残影。 姜云清死死盯着不断砸落的残骸,推算每一块石台的轨迹,只为寻找下一步落脚点。 心跳声声不休,乃至整座妖塔的震耳欲聋又有何惧,他总是抓住了几乎不存在的刹那,借力向上翻越,他离招摇越来越近。 姜云清没有下坠,更没有闪避,他会逆着洪流劈开一条路,朝招摇奔去时,在混沌的光晕中近乎静止。 好多人都看见了,朱嬴明光无声地扩散开来,那里有姜云清决绝跃起的画面。 这一刻似乎来得极慢,却无比坚定。 如同宿命本身,不可阻挡,不可逆转,能看清他衣摆拂过碎石的纹路,数清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能让众人都为这一跃屏息。 此去不为斩妖,为斩断因果一并还清。姜云清既能抵住招摇一次,也可以在当下成为她最大的劲敌。 妖塔自上而下摧毁,塔底黑潮反扑重重阻碍,那些人还能坚持到几时,偏偏就是生死之际,永远都有人挺身而出。每位昆仑虚弟子燃起护身阵,无数星点在黑暗中相继闪烁,或明亮或虚弱,或颤抖或坚固,皆从各个角落同时亮起,再之后,所有人一并停住不动。 夏长缨放下保护好的同伴,他像从前一般打了个响指。 池苑和秦昭落同样被白光笼罩,他们也不曾说话,要知道昆仑虚无数次并肩作战,有生死相托的信任便足够了。 何论年长年幼,伤势轻重,靠着血脉与师门训诫的本能,总要站在最前面,确是昆仑虚一向的作风。 而门人默契皆来源于此,来源于三思九戒君子碑,还有那七百二十六条门规。 没有号令,没有犹豫,当沈年朝后坠倒,这些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裴谈好不容易抓紧,瞥见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切入深渊,她看呆了,不得不说:“原来万剑归宗是这样用的?” 是啊,万剑归宗,不就是世人的剑吗。 不是一人可御使万剑的绝世神技,而是一人遇险,万人皆可为剑。 数道白光直取黑潮,不足万剑,却胜似万剑,要将全部心神和残存的灵力都灌注于最后的联结,也会在绝境中,将剑柄递给同伴。 沈年最先落地,众人紧随其后。霍仲卿与真师们本已黯淡至极的屏障,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所激,猛地向内凝实,转而化作最坚实的光壁。一刹那,诸邪向上翻涌的势头一滞,清光与黑气不断湮灭,最终形成僵持。 谢长期是高兴的,即便不能一举击退,可是看到有更多人襄助,大家都会回来,他就高兴。 千言万语汇聚在嘴边,竟是一句不像样的玩笑:“人多了不起啊。”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 沈年听到了,头也不抬略显无情,但他的回答都在这份力道上,只说:“我会保护好同门。” 谢长期轻轻点头,胸口兀自有股气堵着,想起一路经历,沈年的嘴还是那样毒。他歇了一会,突然说:“歆月留在宛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沈年卖他几分情面:“我知道,谢谢你。” 谢长期说过的,他跟沈年的关系不怎么样,也许行至末路,总觉得有些话不早点说以后就没机会了,好话坏话都行。 说一句都是为了留点记忆,然后再让后世琢磨,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长期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万一把屏障踩坏了怎么办?” 沈年道:“我有把握。” 谢长期没话找话:“其实这里好多人都算昆仑虚弟子,称得上一句殊途同归。” 孙霄娘惊觉还真是,她挤进来说:“难怪百家之首一向是昆仑虚,这是应该的。” 沈年还是那句:“谁跟你们是同门。”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00章 敢批评我主子的都得死 什么恐惧害怕,什么不敢承认,都是这些人陷入绝望时,自以为天命所归、邪不胜正的可笑臆想罢了。 招摇早就说过,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她抬手,南初七用尽力气射出的一箭甚至无法靠近她的衣角,青箭在她身后骤停,风起云涌之间,是她能够掌控天地的力量。 接着,那支箭陡然一转,直取另一人性命。 他们已经很近了。招摇不曾移动目光,却是感应到那抹身影在半空中就被利箭拦下,姜云清横棍抵挡,松开朱嬴露出了他的脸。 妖塔容不得他有任何分神的机会,一时失误,楼台尽塌,他再看不见招摇。 姜云清同样脚底落空,索性放平身子向后倒去,最终停在石台上。他探手接住朱嬴,随底座急速下沉,勉强在失重时稳住步伐,只是摇摇欲坠,也极其惊险。隔着几层楼和混乱的气场,再看那高楼如臂指使,形成连锁机关,很快便遮住了头顶最后一点亮光。 招摇不过意念微动,塔内结构面目全非,环环相扣化作迷阵,毫无规律可循,这回又该如何找她。 姜云清环顾四周,楼层景象皆随他目光而变,步步充满杀机,若一直拖下去,就离招摇越来越远了。 或许不用思考,他翻身躲开顶梁柱,还未等到妖塔机关自行闭合,他已奋力向上攀越,然后一步定乾坤。 再精密的机关,齿轮咬合处都必有缝隙。姜云清等着稍纵即逝的破绽,一次次逃生,塔楼内部早已失去方向,连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坠落。他只知道,被死去的人托举,这样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要是明若清和付清乐还在,他们肯定比他更从容。 付清乐会算,天机推演,谋定后动,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明若清在乎每个人,剑为守护而出,道以众生为念,她永远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 层层关卡犹如恶龙吞食,无数块青石地砖交错拱起,转瞬拼接成最诡异的迷阵,而前路总是那样遥远,稍有偏差就会引得粉身碎骨。姜云清在此刻还能拥有什么,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他死去活来那么多次,其实不差这一回。 回忆若有实质,定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敢慢,更不敢停,怕一恍惚,就会想起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每一次经过关口,身后楼层轰然倒塌,注定没有退路。从甬道中垂直而下,姜云清有没有把光带出去,他不怕这座塔困死他,他只怕自己会失去最开始的狠劲。 重重擦干眼泪,把泪水全部融进脚下的每一步,就这样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手握朱嬴,他一定能找到那条路。 这个念头并非狂妄的自信,招摇当然清楚,朱嬴在手,天下无不可行之路,她困住的只有其他人。 姜云清还是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只一击,万千分身便尽数成空,招摇身影骤然清晰,交手几回,他们都太熟悉彼此招式了。 可是用棍的姜云清,招摇又没见过。 虽无利刃,却为百兵之长。 姜云清突然庆幸,自己没教过徒弟棍术。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还在想,难怪猫师傅不教老虎爬树的本领。 要知道他扁担使得很好。 棍随身走,不挡不架;以攻代守,后发先至。 用棍主要讲究挑与刺,出其不意才是硬道理。 何况朱嬴还是神物,挥起来更不一般。招摇没对他下死手,他知道,心中有愧是应该的,他想要招摇死就好了。 二人再次对峙时,已凶险到了极致。招摇贴近他,总算开口:“既是赌局,你就该有满盘皆输的准备。” 姜云清咬牙,每每都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杀招,反击自然精准,也说:“我不会输。” “好,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都死在你面前。”招摇下摊手再挡,生生摁住朱嬴,“从头到尾,你根本就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这一握,棍身向内凹陷,隐有崩断迹象。姜云清不得脱困,勉强直视对方双眼,妖塔阴风怒号,耳畔唯独剩下她的声音:“你累及亲姐,火烧十二楼,数年来世上无人不恨你。家人、朋友,还有那些同门,没有你,他们会过得更好,你不是已经看到了。无用之人,何不早日束手。” 邪气悄悄渗过杖身侵蚀经脉,姜云清感受到了,视线落在颤抖的手上,若他抽离,朱嬴一定会断,不肯退让,也是一样的结果。 不顾呼吸带着灼烧的痛楚,姜云清加重力度握紧几分。这条手臂毁就毁了,他没有听诛心之言,招摇想要他跪倒,那他偏要好好站在这里。 他断过脊梁,信念尽失,也承认过自己这一生就是个错误。或许他是护不住想护之人,救不了该救之辈,又或许他当真满身罪业,百死莫赎。 可是只要他还能站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属于他的那场风经久不息,至今仍能让他勇往直前。 姜云清绝不会输,也绝不束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招摇带来的威压太过惊悚,连姜云清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却有一人不惧任何风险,徒手擒住她的箭羽。 任凭黑血从右眼缓缓淌过,伤痕新旧交叠,半张脸满是脏污,头顶煞气,形似恶鬼,南初七看起来比招摇还恐怖,到底谁是凶神一时竟说不准。 如果“脸黑得能滴墨”成真,那应该就是南初七这样。 尤其是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敢批评我主子的,都得死。” 他念得极轻,高塔四处却荡起惊雷回响,掷地有声,同时那杆箭也在他手中不堪一击,悄然碎成齑粉。 先不提南初七如何在这迷阵中寻得招摇踪迹,并及时拦下她的绞杀,因为这句话,过去被他常挂在嘴边的抡语一下就变得神奇起来。 不止塔内纵横交错的楼层莫名降速,姜云清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南初七仍维持着握箭的动作,自是桀骜锋利,用极了狠劲。想来无弦弓开天辟地的气势与魄力,也不过如此,他亦能当。他果然不负所望,每日一句抡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但凡打架,只要犹豫,对面便站起来了,不犹豫便能直接将对面打废。 姜云清继续呼吸,他撇开眼,笑南初七总是格格不入的荒谬,笑自己全然懂得这个怪点,抡语一出,有种心满意足的释然感。 硬控所有人每一分,又何尝不是南初七的本事。 对于他的行为,秦昭落早就说过,真的没时间陪他闹了。 大家纷纷撑起整座妖塔,才得以让南初七努力赶来,赴约也好,报仇也好,他绝不会留姜云清独自面对。只是转眼看见姜云清手上的朱嬴,他还没怎么想通,血就混着泪潸然落下,烫得发抖。 南初七抿去嘴边咸涩,再看招摇,他渐渐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命定之人,没有谁生来就要承担全部代价,也没有谁注定会成为那个救世主。 从始至终站在这里的,只有不甘认命的他们。 不甘心挚友惨死,同道陨落,不甘心所珍视的一切被肆意践踏……不甘心的,何止南初七一人。 剑鸣随风而起,不知哪层楼彻底崩溃,积压已久的洪流也在这时猝然爆发,带着某人绝不肯低头的执念,那雷霆之后惊现虚影,正是唐沂。 唐多令以灵枫指地,剑尖没入石台三寸,霍珣同样站在她身侧,裴谈和晏负爬得稍微慢些,到底互相搀扶着走上来了。 她还挺欣慰,转头拍拍晏负肩膀,“哈哈,这么些年一直是咱俩。” “是啊是啊,倒霉都没落下过。” 金阙阁门人还在楼下阴暗爬行,毕竟一群神叨叨的玄修,裴谈就不强求他们能走得多快了,实在是不容易啊。 那份劫后余生的欣慰尚未完全化开,目光重新转回当下,见招摇久久未动,只是嘲弄:“到齐了?也好,省得一个个前来赴死。” 带着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余震一直传到脚底,收敛气息后,周围反而变得平静。风似乎停了,唐多令睁开眼,她的声音像是在血与泥中反复打磨,疲惫也缓慢,近乎悲壮,却足以让众人都听见:“不,不止我们。” 山雨欲来,只有他们知道,这场死寂会比狂风骤雨更猛烈。 妖塔的风停了,可是渝州的风远没有停止。 晨雾里天光乍破,群星闪耀或许只在一时,就像他们曾经鲜活、热烈,最终湮灭在天亮前夕。但他们也没有彻底消失,只要还有一人站着,留下来的光就会传到下一个人手上。 难道众星黯淡,人就走不了夜路了吗。 不。 星子不亮,天会亮。 再然后,那颗火种又将重新燃烧起来,会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灼热。 天地交接处,数道金圈已经愈加清晰,忽有白鹰从光晕中展翅而出,经风托举青云直上,就不该踩断它的脊骨,任它乘风盘旋,最后稳稳扎在了傅澄的护臂上。 一如从前一般。 傅澄侧头,面容依旧沉稳,可眼底尽显长途奔袭的风霜与坚毅。几乎同时,身后金光微微波动,另一道身影踏出,又或者有更多更多。傅绾一收了斩马陌刀,凶神恶煞不过一瞬,静立于哥哥身旁。此次恶战打得敌骑有来无回,她不动,是她也在等。 见人人不期而至,又属意料之中,到底是渝州的天本就亮了,还是瞬移咒格外耀眼,这谁分得清。 他们站在那里,因集结才得以磅礴。 此行带着远方的风,同伴的血,和未曾熄灭的火种,必将踏碎一切阻碍。没有人开口,地面却在为这股决意晃动,与愈发明亮的金圈遥相呼应。 付逾眠用力举起那根棒槌,似激动似欣慰,总之,他的棒槌在这一刻闪闪发光,带出了他音声如钟的呼喊:“我就说!修真界就该百花齐放!” 宋扶龄摇头失笑,和不远处的薛本宁四目相对;乔晚琼拉起胡羊的手,真心实意想拜他为师:“大爷啊,我们又见面了,您那招藏身术再教教我呗。” 罗牧一眼扫来,冷哼道:“仙家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大敌当前,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文将泰难得和他达成共识:“就是就是!罗宗主说得对!” 胡羊神神秘秘,凑近了说:“别听他们的,你我有缘分,那我再教你一招。” “什么?” “冲。” “啊?” 不待他反应,薛允申立马学以致用,也拿这最朴素的方式叫阵,只喊:“冲!” 四路再度聚集,不必计较天意到底落在何处,当下所做,俱是天命所归。 宁微尘拉紧定光琴弦,感知身后长剑微微震颤,他伸手摁住,很快又想,好像没必要了。 宫绿说过的话历历在目,那些人终究还是走出了玉雪城,而他也没有食言。 宁微尘拔出清虚,有人落下了它,但此刻一定会物归原主。 喜欢杀死那个江湖人请大家收藏:()杀死那个江湖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