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的名义》 第一章 王干炬 我叫王干炬,没错,和那个爱吃咸菜滚豆腐的钱塘知县一个名。 实际上,把我直接看做他也没问题,毕竟,谁能想到,在办公室加班写个材料,居然也能撞大运,我的办公室可是在三楼! 不过,从一个事业编牛马,直接当上了钱塘知县,成为了正处级,可不就是撞大运了嘛,虽然后脑勺的金钱鼠尾不太习惯。 但是,初来那两天,我着实有些飘飘然。前呼后拥,口称“大老爷”;堂上一坐,惊堂木一拍,虽说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但那感觉,比在办公室给领导写发言稿爽利多了。后衙的厨子做的咸菜滚豆腐更是一绝,咸香滚烫,就着温好的黄酒,我几乎要吟出“此间乐,不思蜀”。 可惜,乐了才不到一周,我这“蜀”就着火了。 师爷张德禄告诉我:“东翁,京里出大事了。” 当时,我正吃夜宵,没当回事的我一边夹起一块豆腐,吹着气,漫不经心地问:“能有多大?天塌下来有知府、巡抚顶着。” “天……怕是真要塌了。”张师爷的声音带着颤,“北京闹出了‘粮仓空匮’的大案,皇上震怒,派了钦差大臣,一路南下,明察暗访,据说……快到杭州府了。” “哐当。” 那块鲜嫩的豆腐掉回了汤碗里,溅起的汁水弄脏了我的官袍。可我浑然不觉。 那不是完蛋,在我穿越前,那个同名的倒霉蛋就已经配合着知府孙敬山完成了挪用、盗卖官粮的操作。 这让我真是,摆在眼前的咸菜滚豆腐都不香了,没说的,我得去举报,去当污点证人。 我知道这很冒险,但钦差已至,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总能分辨忠奸。 现在想来,我真是被电视剧和穿越小说荼毒得不轻。 钦差行辕外,我递上名帖,心中忐忑,却仍怀着一丝希望。被引入花厅后,我见到了那位钦差——四十许年纪,面白无须,穿着麒麟补服,品级不低。 他接过我双手奉上的证据,只随意翻看了几眼,便随手丢在案几上,然后自顾自地念起了我的履历,不对,应该说是前身的履历: 王干炬,康熙三十九年生人,江宁县人士,二十岁中举,而后数次会试落榜,几乎耗尽家财,二十八岁,得中同进士出身,名次居三甲之末。 在吏部候选一年后,被外放至浙江,授钱塘县知县。 我不明就里,甚至心里还有点佩服,瞧瞧这中央大员的派头,下来之前,早把地方官员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于是恭维了几句。 结果对方却说什么既然已经验明正身,那就请王命旗牌,明正典刑。 这让我大惊失色,一边喊冤,一边搜肠刮肚,也没发现自己或者前身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就在这时,花厅的侧门帘子一动,一个熟悉的身影踱步而出,正是杭州知府孙敬山,他和钦差站在一起,冷眼看着我,我顿时明白了,这钦差根本就是和孙敬山一伙的。 电视剧害死人,明明都穿越了,还相信电视剧里演的。 当冰凉的刀锋贴上后颈的瞬间,我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我这个‘县处级’是指‘当上县令就处以极刑’啊?” ——《王干炬回忆录》 王干炬的意识从一片黑暗和剧痛中重新汇聚。 死了,或者说没死彻底的王干炬坐在椅子上,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纯白的房间,他面前是一张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穿着飞鱼服的年轻男子。 “醒了?”飞鱼服男子开口,声音倒是清朗悦耳,“王干炬先生,欢迎来到跨时空异常点管理局,没错,就是俗称的那个‘时空管理局’。” 王干炬愣了好一会,才消化了这个消息,然后失魂落魄地问:“我不是死了么?” “是这样的,”这位衣着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飞鱼服男子解释道:“因为你的实际寿命仍有六十年余额,所以在《天下粮仓》时空死亡后,被拉到这个地方,等待分配。” 王干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就哭丧着脸,向着穿飞鱼服的年轻男子提出申请: “时空管理局的领导,我不求进步了,知县狗都不当,我老老实实做个十级职员挺好,你把我送回去吧。” 但是对方只是摇摇头,说道:“虽然我对你表示同情,但是非常遗憾,你在你的那个时空已经死了,虽然死亡原因是我们这边工作失误,以至于那辆大货车撞上了你工作的三楼,但是我们已经给了补偿。” “我才当知县几天就又死了,”王干炬脸颊抽搐了几下,说道:“这算哪门子补偿?” “这样吧,”飞鱼服男子说:“按理说,这不符合原则,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给你争取一下,让你去别地再体验体验县令生活。” “去哪?别又是什么民不聊生、动不动就砍头的年代。我对砍头……过敏!”已经被坑了一次的王干炬这次打算问清楚。 “不会,”飞鱼服男子说:“根据资料显示,该世界属你那时空的平行世界,你去的年代经济发达,市井文化也算繁荣,县令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而且……” 他眨眨眼,对王干炬说:“凭借您脑子里的知识,当个文抄公,冒充一下诗仙词圣,青楼……啊不,文坛留名,也不是不可能嘛。” “这么好?”王干炬警惕起来:“你只说经济发达,却没有说政治清明,我猜,官场环境一定不太行?” 王干炬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坦然承认了:“嗯。没错,该世界社会各阶层矛盾日益突出,土地兼并严重,外部边患不绝。至于官场嘛……几个派系从中央到地方,争斗不休,党同伐异是家常便饭。” “果然!我就知道没这种好事!”王干炬说:“你还是想办法把我送回去继续做事业编牛马吧。” “欸!”飞鱼服男子说:“不要慌张嘛,上头争斗,和你一个小县令有什么关系,你这次去的,是个上县,富得流油。你就安安心心,做个太平官,享受生活,把我们欠您的‘补偿’好好体验回来。” “好吧,”王干炬心里其实还是忐忑,不过对方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他担心再提要求,惹得对方恼羞成怒,直接给自己扔到侏罗纪,又或者,给自己扔到某个海上孤岛当野人,那自己是完全没有办法,“我接受这次补偿。” 飞鱼服男子点点头,打了个响指,王干炬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像被扔进了洗衣机里,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彻底昏迷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王干炬,这次可别真想着做什么太平官了,大丈夫无权就只有被欺负的命,这次,要一步一步爬到最高!” 第二章 治河银与馊主意 王干炬的意识像是被放在滚水里煮了又煮,又像是在冰冷的洗衣机漩涡里止不住地颠簸,不知多久,终于“噗”的一声,被甩了出来,重重砸落。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身下是柔软丝滑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檀香和墨汁的味道。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 完好无损。没有刀锋,没有喷溅的温热血液。 他躺在一张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环顾四周,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陈设算不上极尽奢华,但桌椅橱柜皆是上好的木料,透着一种沉稳的底蕴。窗棂外,天色微明,依稀可见庭院的飞檐上积的一层薄雪。 “老爷?您醒了?”一个略带沙哑,透着关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干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棉袍,戴着瓜皮小帽,年约五旬的老者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不仅仅是原来那个“王干炬”的,还有属于这个世界的,属于“江宁县知县王干炬”的记忆碎片。他,又成了王干炬,大乾嘉佑年间——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王朝,江宁县的父母官。 “嗯……醒了。”王干炬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他认出了眼前这人,是他的长随,名叫王福,是前身从老家带出来的,算是心腹。 “老爷昨儿批阅公文到深夜,定是累着了。”王福将热水放在架子上,拧了把热毛巾递过来,“昨夜下了一夜的雪,而今外边倒是一派好景致。只是……县衙里几位相公已经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王干炬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让他精神一振。他迅速梳理着脑海中的信息:大乾王朝,嘉佑四十年,皇帝刘澹,年号嘉佑,已二十年不上朝,深居西苑修道……与自己知道的嘉靖皇帝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自己所在的江宁县,隶属南直隶应天府,分属朝廷南京,素来是赋税重地,富庶甲于天下,按制,江宁县附郭南京,设正六品知县。 “好嘛,”王干炬心想:“时空管理局还是够意思的,这可不止‘县处级’,京县的六品知县,完全可以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个副厅。” 但这份富庶之下,却是暗流汹涌。连年灾荒,战事频仍,国库空虚……而就在不久前,钦天监监正周云逸因为直言谏详,被活活打死在午门外! “周云逸……”王干炬放下毛巾,低声念叨了一句。 王福闻言,脸色微变,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老爷,慎言。周云逸的事,京里风波未平,听说牵扯到……”他指了指北方,又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牵扯到了宫里和朝堂顶尖的人物。 王干炬摇了摇头,说:“没关系,那等风波与我一介县令无关。” 他定了定神,一边在王福的伺候下穿上官服,一边问道:“可知陈县丞他们一早来访,所为何事?” 王福手上不停,低声道:“具体的没说,但看几位相公的脸色,都不太好。” 王干炬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江宁县衙,二堂。 王干炬端坐在主位之上,下面分别坐着县丞陈念祖,主簿赵文山,典史周坤。 “诸位,”王干炬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大早便急着过来,所为何事?” 陈念祖看了看几位同僚,说道:“县尊,是下官邀各位同僚一起来寻您议事。”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吐露谜底:“此前我县曾收到公文,我县所管辖的大江漕运河段已多年未曾疏浚,沿岸江堤,近十年不曾加固,朝廷特此下拨治河银子二十万两……” 眼看王干炬及各位同僚都点头表示自己记得此事,陈念祖接着说:“昨日治河银子已由应天府通判孙大人押运至我县入库。但是,经我清点,实际只有五万两。” “五万两?”王干炬眉头微蹙,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MD,不会我才穿越,就又要背黑锅吧? 一念至此,王干炬追问道:“孙通判可有说法?你签押的文书,是收银二十万,还是五万两?” 陈念祖语气沉重:“孙大人说得很直接,应天府截留了八万两,一是为了修缮官道,应天府作为南京,官道多年没有修缮,实在有失颜面,二是翻新河运码头,如今大江上的数个码头都较为破旧,不利于漕运。文书上确实是二十万两,下官本不欲签押,但是孙大人却说,这是丁治中按照府尹大人的意见办的。” “胡说八道!”王干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有这么干的?他还是个事业编牛马的时候,单位从来不敢乱动专项经费,动了就是给纪委送业绩,怎么这大乾的官府这么蛮干? “等等!”王干炬发现了华点:“应天府截留了八万两,那也该是有十二万两啊?” 陈念祖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王干炬:“这京里户部拨银,户部有尚书有侍郎的,然后工部接收,工部也有尚书有侍郎的,工部再转河道衙门,河道有总督有……” “行了行了,”王干炬摆摆手,打断了陈念祖念菜谱的行为,说:“是我犯傻了。” 主簿赵文山眯着眼问:“就凭这五万两银子,如何去加固河堤、疏浚河道?” 典史周坤冷哼一声:“按照十多年前的修河经验,当年花费十三万两银子有余,而今物价不同昔年,若按照朝廷意思修河,我估计少说也要十四万两银子。” 陈念祖叹道:“周典史所言,正是在下所忧。但是若拖延此事,或者应付了事……万一天公不作美,发生洪涝,便是天崩地裂,我江宁县本为江南首善之地,如出此大祸,恐怕不是丢官这么简单。县尊,还需早做打算。” 王干炬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运转。 时空管理局给的这“补偿”,果然还是一杯鸩酒。 “好烦,”王干炬想:“这大乾的官府,怎么感觉比那满清的官府还腐败?” 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县令似乎神游天外,陈念祖忍不住出声询问:“县尊?您怎么打算?” “打算?”王干炬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算,诸位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前辈,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陈念祖先开口了:“我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者,待府尹大人自京城返回,请府尹大人做主,至少还回治河银子五万两,届时再征发一些民夫,料想修堤一事,能得圆满。” 王干炬点头,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应天府尹李恪因南方剿倭事入京述职已有月余,归期不定,修河的窗口期就这么几个月,要是错过,不但可能前功尽弃,还可能因天灾酿成人祸。 “上策确实不错,”王干炬说:“但是李大人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不然,那丁、孙二人,也不会拿着李大人临走时的一句‘河工事急,尔等酌情速办’,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欺下瞒上。还是说说你的中策吧。” “中策其实也简单,”陈念祖说:“我县素来富庶,让县内大户捐献一二,碍于名声,彼辈各自捐赠数百两银子,我江宁县为其勒石记功,如此少说可得数万两,或许亦可成事。” 这个比上策那个“等靠要”的法子要实在一点,但是还是有问题,这江宁县的大户,哪个没有背景,王干炬虽是六品,却也有连门都进不去的风险,再说了,就算大户们出于名声考虑,拿了些银子,也难保对方心中记恨,如若对方给自己安一个“苛索乡绅、扰乱地方”的罪名,那也是就此前途无亮。 “此策可做备选,”王干炬说:“干脆点,把你剩下那个馊主意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那下策确实是个馊主意,”陈念祖说:“我县可向百姓摊派‘河工银’,再从各乡强征民夫,不供给工食银,让其自带口粮,大约也能把河修好,而且有旧例可循。” 王干炬在脑子里想了想陈念祖说的旧例,顿时黑了脸:“是,当年的淳安知县是把河修好了,然后就逼出了民乱,被钦差请尚方剑在河堤上斩了,陈县丞,我王干炬的脑袋掉了,你也当不成知县。” “县尊说笑了,”陈念祖也不尴尬,对着王干炬拱了拱手,说:“下官也说了,这是个馊主意。” 第三章 三策并行 赵文山清了清嗓子,说:“不过,陈大人的下策虽是个馊主意,却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陈念祖抬眼看他,周坤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赵文山继续道:“河堤一事,关乎我县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田宅产业。‘修堤即保家’,这话放到哪里都说得通。如今朝廷银子未足,官府力有未逮,让黔首百姓出些力气,于情于理,怎么也不为过。毕竟,堤坝溃了,淹的是他们的田,毁的是他们的屋。” 他这话,话糙理不糙,让陈念祖的“下策”再听起来多了几分“务实”的色彩。 典史周坤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他家里更是本地豪强,深谙地方情理与律法界限。他接过话头,说:“赵主簿所言,有些道理。但是——” 这个“但是”咬得极重。 “万不可征收‘河工银’!”周坤斩钉截铁,“擅自加征赋税,是朝廷大忌,更是取祸之道!前朝也好,本朝也罢,因加派激起民变,被斩于市、抄家流放的官吏还少吗?‘肆意加税’这四个字的罪名太大,莫说你我,便是应天府,也担待不起!届时,堤未修好,我们先成了祭旗的牲口。” “周典史说得透彻。”王干炬说,“百姓辛苦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也未必能攒下几枚铜钱,几斗余粮。我们若强征其修堤,已是扰民害民,若再把手伸进他们那空空如也的口袋里,夺走他们最后一点活命钱……诸位,”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三人:“那不是修堤,那是在我们自己脚下挖坑。民乱,就在眼前。淳安县的旧例,就是最好的警示——河堤上能立功德碑,也能插招魂幡。”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陈念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王干炬语气一转:“不过,陈县丞所献上、中、下三策,细想来,却未必不能并行不悖,互为补充。” 三人精神一振,知道知县大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王干炬站起身,说:“下面,我做如下部署:” “陈县丞。” “下官在。”陈念祖连忙起身。 “你的中策最为稳妥,就交你执行。即日起,持我名帖,一一拜访县内那些高门大户。”王干炬说,“话,不妨说得直白些,甚至可怜些。就说我王干炬这个知县,如今为了全县百姓的身家性命,也顾不得什么官体颜面了,低头向他们化缘。一万两,我不嫌多;一两银,我也不嫌少。请诸位乡贤看在这片生养他们的乡土份上,襄助一二。告诉他们,凡捐助者,无论多寡,县衙必勒石记功,立于新堤之上,使其善名与江河共存。此外,我江宁县衙,铭记此情,必有后报。” “后报”二字,他咬得意味深长,在座都是官场老吏,自然明白其中分量。 陈念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接下这差事,意味着他接下来,有碰不完的软钉子、看不尽的冷脸,甚至要忍受某些大户仆役的讥讽。 县里那些大户,哪家背后没有几分盘根错节的关系?应天府里,甚至北京城里,未必没有他们的倚仗。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丞去“化缘”,分量着实不够。但他抬眼看到王干炬的神色,到嘴边的推诿之词又咽了回去,最终深深一揖:“下官……遵命。必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王干炬微微侧首,“是务必办成。这是解决银子缺口最可能,也最‘体面’的一条路。你告诉他们,若堤防不固,大水淹了江宁,他们的万顷良田、千间铺面,一样化为乌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陈念祖心头一凛,肃然道:“下官明白了!” “赵主簿。” “下官在!”赵文山应声而起。 “你的任务最是关键,也最需精细。”王干炬说,“我要你在一旬之内,办成两件事。第一,寻访县内乃至府中,那些经历过当年大修的老河工、老匠头。要那些真正懂行、敢说真话的。酒肉管够,恭敬着请来。” “第二,”他语气加重,“在县学、市井,暗中寻访几位精于数算、为人耿介、不惧权势的账房先生或落魄书生。” 赵文山眼睛飞快地转动,已然明白了王干炬的意图:“大人的意思是……” “将加固我县境内全部险工险段河堤、疏浚相关漕运河道,从头到尾,一应所需的人工、土方、石料、木桩、麻袋、工具、粮秣……所有开销,”王干炬一字一顿,“按照当下的实在物价,用工量,给本官重新细细地、密密地核算一遍!要快!更要实!每一笔预算,都要有来处,有依据,经得起拷问!” 这是要打造一把尺子,一把能量出贪腐缺口究竟有多深的钢尺!赵文山顿感肩头沉重,但同时也涌起一股参与密事的兴奋。 他看了一眼面色复杂的陈念祖,觉得自己这任务虽繁难,但是比起县丞的化缘任务,还是要强得多。他当即拱手:“县尊英明!卑职认得几位经年的老河工,在河道衙门也有熟识的友人,探听消息也方便。至于精于算学又耿介之人……容卑职细细寻访,定然不会辜负大人所托!” “好!”王干炬点头,随即叮嘱,“此事容不得差错,你要仔细些。” “下官明白!” 最后,王干炬的目光落在周坤身上。 “周典史。” “下官在!”周坤起身抱拳。 “你是本县豪强出身,根深蒂固,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王干炬说得直白,周坤脸上并无愠色,反有几分坦然,“这征发民夫的重任,非你莫属。我给你一道手令,你带着三班衙役,即日便下到各乡,动员青壮,登记造册。讲清楚利害,朝廷有徭役之制,修堤保家,亦是本分。官府虽银钱吃紧,但每日工食、盐菜钱,我会尽量筹措,绝不至于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若有特别贫困之家,可单独报我,酌情给予补贴。” 他走到周坤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这事不好干,极易激起怨言,甚至冲突。你要谨慎行事,分寸拿捏至关重要。既不能软弱无力,征不来人;更不能手段酷烈,逼出民变。你们周家的名声、你在乡里的威信,此刻就是最好的润滑剂和压舱石。我知道,这是拿你周家的脸面,来给县衙的公事铺路。在此,我先替江宁十多万百姓,向周家致谢!” 周坤嘴角扯动了一下。这事何止是不好干,简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做好了,是县衙的功;做坏了,他周家首当其冲,乡谊尽毁。 但正如赵文山所说,河堤关乎全县,他家那几百亩上好的水田,同样系于堤坝安危。公私之间,利益与风险交织。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人言重了,修河保境,亦是保我周家祖业。这差事,属下领了!定当小心处置。” 见三人都领了命,堂内凝滞的气氛稍稍流动。但王干炬知道,仅是这样,还不够。下属替你卖命,尤其是卖这种得罪人、担风险的命,你若只躲在后面发号施令,人心迟早会散。 于是,他走回主位,看着三位属官,说: “至于本知县——” “不会坐守县衙,等待诸位的结果。治河的银子去了哪里,我们心知肚明。我去应天府。去会一会那位截留巨款、挪作他用的丁治中,还有那位亲自押送、只给了五万两便让我们签押的孙通判。” 此言一出,堂内落针可闻。 陈念祖、赵文山、周坤三人俱是身躯一震,愕然抬头看向他们的县尊。直面手握实权的四品治中和六品通判,去讨要被他们吞下去的钱?这无异于与虎谋皮,火中取栗!成功希望渺茫不说,一个应对不当,便是彻底开罪上官,自毁前程,甚至可能招来更可怕的报复。 然而,看着王干炬平静却毫无惧色的脸,三人心中那一点点因为任务艰难而产生的怨念和权衡,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惊诧,是动容,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知县大人这是将最危险、最难堪、最可能碰得头破血流的任务,揽到了自己肩上。他押上的,何止是仕途?分明是身家性命! 陈念祖原本觉得拜访大户是苦差,此刻却觉得,至少不必直面府衙高官的怒火与官威。赵文山核算账目虽需小心,却是在幕后。周坤征发民夫虽易招怨,毕竟是在自己熟悉的地盘。 王干炬却要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应天府衙,去挑战那条已然形成的利益链条。 周坤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道:“大人!此事凶险,不如从长计议,或等……” 王干炬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三人,语气斩钉截铁:“不必再议。等,只会错过时机;拖,更会贻害无穷。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吱声,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本官偏要让他们知道,江宁县,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我等分头行事,殊途同归,只为保住江宁数十万生灵,不负朝廷托付,亦不负你我身上这袭官袍!”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 陈念祖、赵文山、周坤三人再无犹疑,齐齐躬身,声音前所未有的整齐和有力: “下官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王干炬点了点头,“各自去准备吧。” 三人再拜,转身退出二堂。 第四章 一访丁敏 腊月十七,王干炬起了个大早。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官服——既然是去讨债,那就不能太光鲜。王福备好了一驾马车,主仆二人顶着尚未散尽的夜色,穿过尚在沉睡的秦淮河畔,向北过内桥,踏入上元县界,直往应天府衙而去。 大乾一朝,与前唐不同,虽沿袭了前唐一京两县的制度,却将前唐京师的东西划线改成了南北划线。素有南富北贵之说。王干炬的江宁县管辖南京城南,秦淮风月,市井繁华,而马车一过内桥,踏入上元县界,景象便陡然不同。 高墙深院接连而起,往来多是规整的官轿与皂隶,连空气都肃静了几分,皇帝的行宫、南京的六部、国子监、五军都督府,还有应天府衙,都在上元县摆着,在上元县,王干炬一个六品知县实在不算什么。就像后世所说,不要在北京比官大,随便扔一砖头,都能砸到仨处长。这话放大乾的上元县,也大差不差。 应天府衙位于上元县的洪武街北端,气象森严。黑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晨曦中泛着冷光,左右石狮踞守,门廊下已有几名青衣衙役在洒扫。王干炬递上名帖,言明求见治中丁敏大人,有紧急公务禀报。 门房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削汉子,接过名帖看了一眼“江宁县知县王干炬”几个字,脸上堆起的客套笑容便淡了几分。“王县尊稍候,容小的通传。”说罢转身进了仪门。 就一份名帖,连门敬都没有,要知道哪怕是上元县知县来此,也得给他奉上一份门敬,何况来人只是江宁县知县,这个县令忒不懂规矩,且等着吧。 王干炬这一等,便是两刻钟。 寒冬清晨的朔风吹过府衙前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的残雪和尘沙,直往人脖颈里钻。王福想给老爷披上大氅,被王干炬摆手制止——既然是上门讨账卖惨,那就干脆把自己搞得惨一点好了。 终于,那门房出来了,脸上挂着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歉意:“对不住王县尊,让您久等了。丁大人一早便出衙了。” 王干炬心下一沉:“哦?丁大人去了何处?何时归来?” “说是去巡视江堤了。”门房答得流利,“近来朝廷屡下严旨,要各府确保漕运畅通、堤防无虞。丁大人主管此事,自然要亲力亲为。这一去,怕是得沿着江岸走好几个县,归期……实在说不准。” 巡视江堤。好个光明正大、无可指摘的理由。 王干炬沉默片刻,又问:“那府衙之中,今日是哪位大人值守?本官或可先与值守的大人叙话。” 门房笑容不变:“今日本该是丁大人值守,他既已外出,通判孙大人便代为主持。不过孙大人此刻正在二堂召集户房、工房诸位书吏议事,督办年底各项事务的钱粮核销,为明春的奏销大计做准备,特意吩咐了,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打扰。” 按照大乾律,地方政府每年需要将当年的钱粮征收、起运、存留、开销情况,造册上报户部审核,称之为“奏销”,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但是此事却也不至于像门房说的“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打扰”,毕竟,奏销实际是明年二月前完成即可的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务,摆明了,孙炼这是不想见他。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差直接逐客,王干炬有点眼色都该打道回府了。 但是王干炬抬头,望向那重重叠叠的府衙屋檐,看着在灰白天幕下沉默着的飞檐上的脊兽。他当然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但他不甘心。 “既如此,本官便在值房等候丁大人归来,或者等孙大人议完事。烦请引路。” 门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六品知县如此执拗。他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硬阻,只得侧身:“王县尊请随我来。” 所谓值房,是府衙前院西侧一排厢房中的一间,专供下属官员等候召见或办理公务间隙暂歇之用。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桌两椅,一个炭盆,盆中只有些许将熄未熄的余烬,散发不出多少热气。 王干炬就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坐了下来。王福想去找人添些炭火,被王干炬用眼神制止——不必多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窗外的日影从东墙慢慢爬上窗棂,又缓缓西斜。值房外偶有脚步声、低语声经过,但无人推门进来。晌午时分,有个小厮提了个食盒进来,放下两碗清汤寡水的素面和一碟咸菜,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王干炬默默吃着。 其间,他数次请门房或路过吏员再去探问丁大人是否回衙,得到的答复皆是“尚未”。他也曾起身,走到院中,望向二堂方向。那里门户紧闭,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似乎是孙炼训话的声音,中气十足,王干炬甚至莫名觉得,对方就是故意在说给他听。 那一刻,王干炬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雪。 值房内寒气侵骨。王干炬端坐不动,官袍下的身体早已冻得有些麻木,但心思却在飞速转动。丁敏是真去巡堤了,还是根本就在府衙某处,只是不愿见他? 孙炼是真在忙,还是得了授意,故意晾着他?这应天府上下,对他这个前来讨要说法的江宁县令,究竟是怎样一种心照不宣的态度? 直到申时末,天色已明显暗沉下来,府衙内开始点起灯火。那个瘦削门房再次出现,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般的歉意:“王县尊,实在对不住。方才收到丁大人随行长随传回的口信,说今日巡查的江段太远,今晚需在江边驿馆歇下,明日还要继续往上游查看,怕是……回不来了。您看……” 这就是在逐客了,也不必问孙炼有没有时间了。 王干炬缓缓站起身。坐了一天,腿脚都有些僵直。他拍了拍并无灰尘的官袍,面色平静:“既如此,本官明日再来。” 门房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躬身道:“恭送王县尊。” 回程的马车比来时更显沉缓。王干炬靠在冰冷的马车厢壁上,闭着眼。第一次尝试,无功而返,但也在意料之中。若事情如此容易解决,反而奇怪了。 第五章 设宴清江楼 事情果不出王干炬所料,一连数天,他每日一早就去应天府衙,枯坐到傍晚,自始至终,无论是治中丁敏和通判孙炼,还是府衙的其他官员,都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面。 倒不是整个应天府衙都和丁、孙二人沆瀣一气,实在是王干炬一介县令,府衙的其他官员,犯不着为了他,去开罪同僚,再说了,丁治中素来是李府尹的心腹,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李府尹的意思呢? 腊月二十,王干炬刚刚走下马车,就看见了脚步拖沓的陈念祖。 距离当日交代下任务已经过了快一周,也是时候问问进度了。 一念至此,王干炬喊住陈念祖:“陈县丞,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有难处要我解决?” “县尊!”陈念祖拱手一礼,声音里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涩然:“事情不太顺利。” 王干炬皱眉打量了一下陈念祖,又垂下眼皮,想了想。 陈念祖是经年的老官僚了,宦海沉浮多年,绝非蠢钝之人,眼下这番作态,七分是真遇到了难处,三分只怕是故意摆出来给自己这个“县尊”看的,他估计是故意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引起自己的注意,然后找自己求个办法的。 王干炬心如明镜,点头说:“既如此,陈县丞,我们去书房叙话。” 陈念祖果然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跟着王干炬往书房走。 王干炬的书房摆布得比较简洁,除了几个书架,就是一张书桌,几个待客的椅子。 “坐!”王干炬说:“此间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尽可以说。福伯,麻烦去泡壶茶来。” 王福当然知道自家老爷是什么意思,他走出书房关上门后,提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守在月门处,慢慢吞吞地煮起茶来。 书房内,陈念祖没忙着坐,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名单,是他这些天的成果。 王干炬接过,上面罗列着寥寥数行: 周氏米行,捐银二百两。 锦绣布庄,捐银一百五十两。 永和茶庄,捐银一百两。 李记盐铺,捐银八十两。 其余零散小户,合计约三百余两。 总计:纹银八百三十两。 “就这些?”王干炬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就这些。”陈念祖的声音透着干涩。 “具体说说。”王干炬再次请陈念祖坐下:“我听一听,看怎么帮你想个办法。” 陈念祖找了个椅子坐下,诉苦道:“肯见下官的,不到三成。见了面的,多半也是诉苦,说什么年景不好、生意艰难,能拿出这些,已是竭尽全力、看在父母官的面子上了。更多的,是连门都没让进,家里下人一句‘家主外出’,便打发了。” “下官也知道,”陈念祖接着说:“空口白牙上门要钱,形同摊派,惹人生厌。他们心里也会想,知县派县丞来要钱,这是什么路数?是索贿,还是真要修河?银子给了,是填了河堤,还是肥了私囊?他们自然要琢磨,要观望。” “嗯,”王干炬摸了摸下巴,说:“甚至,知道应天府截留我县治河银的大户或许觉得,我县不敢找应天府讨银就找他们,是觉得他们是软柿子;不知道应天府截留我县治河银的,他们搞不好是以为我县是在借修堤一事,趁机敛财。” “是,”陈念祖说:“这八百多两银子基本都是这种小门小户的人家捐献的。” “再有,”王干炬说:“我县许诺的‘勒石记功’、‘必有后报’,口说无凭,如何取信于人?这等事,难道还能白纸黑字立下契约不成?换作是你我坐在那个位置,恐怕也得掂量再三,找个理由推脱过去。” “正是如此,”陈念祖说:“我也想找个中人,居中说和担保,但是到底人微言轻,寻不得合适的人选。” “嗯……”王干炬说:“陈县丞可知我是哪一年出身?” 陈念祖不知道王干炬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不过还是配合着问道:“这下官确实不知,还请县尊赐教。” 王干炬轻哼一声,说:“嘉佑三十五年春闱,蒙总裁官高弘文大人青眼,擢为二甲三十四名。” “高大人?”陈念祖想了下,面上顿时浮现惊讶的表情:“可是南京吏部尚书、兼掌南京都察院事的高弘文高部堂?” “没错,我的座师正是高部堂!”王干炬给了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我出面设宴,邀请县内大户在清江楼一会,并且,我的恩师高部堂也会露面,那些大户,会给面子吗?” “那是自然,”陈念祖说:“只是,县尊,你真的可以请来高部堂吗?” “这个……”王干炬有点心虚了,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说:“恩师对我还是颇为看重的,再说,高府就在南京城内,清江楼近在咫尺,学生为关乎数十万生灵的公事恳请,老师于情于理,抽暇莅临片刻,讲几句勉励乡梓、共襄善举的话,并非难事。” 王干炬的心虚哪里瞒得过陈念祖,区区一个六品知县,怎么可能得堂堂的二品高官看重,真要看重,怎么会来做一个亲民官,留在翰林院不好吗? 是了,陈念祖想起来了,嘉佑三十五年,二甲取士六十七人,这位王知县的排名已然算是靠后,难怪没能考上庶吉士,估计也没有什么背景,所以才被打发来做个知县。 不过知县嘴硬归嘴硬,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出于师生之谊,请高大人露个面应该不难。 “若高部堂真能到场,此事确然大有可为!”陈念祖的疲态一扫而空,做出一副振奋的样子:“清江楼那边,下官立刻去联络安排,请柬名单,下官今夜便拟出来,保准该请的人一个不漏。只是高部堂那边……” “我稍后便写拜帖。”王干炬也站起身,神色郑重,“陈县丞,此事成败,关乎河工,关乎我江宁县数十万百姓,也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务必要一举功成。” “下官省得,定不负县尊所托!”陈念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王干炬看着他背影消失,重新坐回书案前,忍不住叹息,他对于拜访高弘文,其实真的没有底,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果顺利见到高弘文,他有把握说服这位便宜老师,但是就怕连面都见不到。 第六章 老师,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作为南京吏部尚书,高弘文的权柄自然比不得北京那位“天官”——那是位极人臣、直通阁辅的阶梯。然而,在这江南之地,在这留都南京,高弘文的名字,却足够让孙炼、丁敏之流在午夜梦回时,细细掂量,脊背发凉。 南京吏部,执掌着南京乃至整个南直隶数十州县、成千上万中低级官员的考功、铨选与监察之权。官员的开迁、调转、评语,皆在其笔锋流转之间。 更何况,高弘文还兼着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衔,风宪纠劾之权在手,双印并持,威势更重。莫说孙炼,便是他的顶头上司、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李恪见了高弘文,也须拱手尊一声“部堂”,执礼甚恭。至于丁敏这个四品治中,在部堂大人面前,更是连大气都需斟酌着喘。 这里头还有一个要命的关节:四品,恰是南京吏部能够自行议处、决断的一道关键门槛。依照成例,三品以上大员的重大人事,需报由北京吏部乃至阁部裁定;而四品及以下官员的寻常考绩、升调、议处,南京吏部便有足够的话语空间。这意味着丁敏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正捏在高弘文的手掌心里。 “文冶。” 治中廨内,炭火正暖,驱散了窗缝渗进的寒意。按照应天府衙门房的说法,不在府中的丁敏却并没有在江边顶风冒雪巡视,而是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摩挲着一个精致的暖炉。他看着坐在下首的孙炼问道:“江宁县的那个不知进退的愣头青今天没来?” “回大人的话,没有。”孙炼微微躬身,一脸油滑的笑:“许是……终于晓得些进退了?连着碰了几日钉子,也该知道这是自讨没趣了。” 丁敏“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暖炉光滑的表面,沉默了片刻。 “他到底是高部堂的门生”丁敏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虽说部堂大人门生故旧遍天下,未必个个都记得真切,可万一……这王干炬真有门路求到部堂面前,终归是个麻烦。” 丁敏本来是打算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知县的,治中虽然只是府尹佐官,那也是堂堂的四品,一个小小的知县,芝麻绿豆般的官,竟敢为了区区几万两河工银,屡次三番想捅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甚至意图直面质询。 应天府缺银子吗?当然不缺,退一万步讲,作为南直隶首府,应天府就是缺,也不是缺这几万两银子,丁敏截留,不过是惯例罢了,虽然他也承认,这次截留的确实是多了点,但是这也是因为年关将至,总要给应天府的大小官吏准备一份年礼。 但是王干炬居然想把这银子要回去,这已经不是“不懂规矩”了,简直是没把他这位上官放在眼里,不处置了,以后他丁治中在应天府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然而,多年宦海沉浮养成的本能,让他在那点愠怒升腾之时,还是下意识地让人去探了探这王干炬的底细。这一探,才知这“愣头青”倒也并非全无根脚,他居然是高弘文的门生,这样,一些手段就不太方便用在他身上了。 高府的管事比应天府的门房要好说话多了,或者说,规矩多了。 作为手握大权的江南官场大佬,不,巨佬,高弘文无疑是站在南直隶官场生物链顶端的存在,临近年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提着礼物在高府外求见,王干炬一个六品知县,在这些人里面,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王干炬递上拜帖后,高府的管事只是粗略看了眼拜帖上写的“学生王干炬”几个字,又看了看王干炬空着的手,面上竟浮起一层真切的笑意。 “王知县快请进,前两日老爷还特意吩咐下来,说江宁县的知县是他的门生,年前或会来访,老爷还特地交代了一句——”他略顿一顿,笑意微深,“‘若他携礼而来,便不必通报了。’今日见县尊携清风两袖而来,果真是恪守师训,不负老爷平日称许。” 王干炬哪是恪守师训,他也没什么“师训”好恪守,自春闱以来,他见到高弘文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然高府管事也不至于要先看拜帖才能认出他这个“高府门生”。 无非是他确实是穷,与其带一些不入流的礼物上门,倒不如效仿先贤,届时要是真被高府下人拒之门外,那就再想办法。 随着管事穿过高府的门庭,一种书香门第的气息扑面而来。 府邸占地颇广,却无半分逼人的奢华。青砖墁地,缝隙间扫得不见一丝尘垢;回廊曲折,所用木料皆是沉稳的老木,只刷了清漆,露出坚实温润的本色,在冬日薄阳下泛着幽微的光。沿途所见仆役不多,皆青衣小帽,步履轻稳,遇人便侧身垂目,礼数周全得不闻一声杂音。 庭院中不见名贵花木争奇斗艳,唯有几株老梅倚着粉壁,疏影横斜,暗香若有若无;松柏经冬犹苍翠,姿态奇崛如主人风骨。廊下、厅前,处处悬着楹联匾额,字迹或遒劲如铁,或清逸如云,内容多是“宁静致远”、“俭以养德”之类的格言。 引路的管事在一处名为“退思斋”的书房外停下,整了整衣襟,方轻轻叩门,恭声道:“老爷,江宁王知县到了。” “进!”里面传来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 王干炬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比他想象中更宽敞,也更“空”。三面皆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满架缥缃,书册按经史子集排列得一丝不苟。 书房居中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除了必要的笔墨纸砚、一盏清茶、一摞待批的文书,再无他物。书房两侧摆着几套待客的桌椅,地上铺着寻常的青色方砖,角落里有一盆叶色沉绿的兰草。 如此而已。没有珍玩,没有盆景,没有熏香,一切的陈设,似乎只为了两件事:读书、治事。 书案后,一人正搁下笔,抬起头来。 这便是手握重权的高弘文、高部堂了,虽然穿着称不上华丽,但只是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可动摇的气度展露。 王干炬不敢怠慢,趋步上前,依着弟子见座师的规矩,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礼:“学生王干炬,拜见恩师。” 高弘文受了礼,才温言道:“起来吧,坐着叙话。” 第七章 身后青山 王干炬知道,自己这位座师平生最重规矩,既然老师已经发话,那就顺从坐下。 他依言在客椅上坐下,只敢坐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笔直。 “你是嘉佑三十五年的进士……算来,你到江宁,也有两年了吧。” “回恩师,是。学生自三十六年秋抵任,至今已两年又四个月。”王干炬恭敬答道。 坏了,这个前身,怎么回事,这么粗的大腿到了南京快一年了,居然也没来拜访过一次。 当高弘文问自己到江宁为官的时间,王干炬稍稍一想,就明白,这位高部堂分明是在问自己他的到任时间。 果然。 高弘文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清茶,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盏放回案几时,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脆响。而后,似是不经意地道,“老夫今年春上,蒙圣恩调任南京。这秦淮风月,石头城景,倒也看了近一年了。” 高弘文语气倒是平淡,王干炬却觉得那话语字字如楔,钉入耳中,这分明是在责问——老师到南京快一年了,你这个就在本地为官的学生,为何直至今日,有难处了才登门? 他正欲开口请罪,高弘文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高弘文将茶杯端在手里,却不饮,只是暖着手,“你的同年,陈观、李沅、周世安……如今多在翰林院、六科,前程似锦。独你一人,外放江宁,做了这亲民官。” “你心里,或许有过怨怼,甚至以为是我这个座师,未曾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干炬知道自己必须要请罪了,甚至他回顾一下脑海中的记忆,高弘文说得确实没错,前身就是心怀怨恨。 不过王干炬还没跪下,高弘文就说:“行了,今日既以师生之礼相见,我就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他直视王干炬,语气坦荡:“你的文章,格局谨严,基础扎实,这是你的长处。但于经义的微言大义、时务的机变通达上,火候终究欠了些。当年庶吉士馆选未中,便是明证。” 得中二甲进士出身的那位王干炬,当然不是才学平庸之人,能在科举中,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在全国排到三十多名,这已经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当然,在高弘文这位清流领袖、文坛宗师面前,确实是不够看。 “京城居,大不易,非止米珠薪桂,更是宦海浮沉。若无经纬之才、磐石之援,单凭二甲出身,置于翰林清贵或部院繁剧之地,犹如细沙入海,极易湮没无闻。你又出身平平,强留京中,倘不慎卷入纷纭,非但年华空耗,恐累及身家。” 王干炬知道,高弘文这番话说得中肯,京城,从来都不是好混的,甚至别说京城,哪怕是这留都南京,现在他不也是碰了一头包么。 “更不要说你的性情,”高弘文接着说:“当年殿试对策,便可见几分宁折不弯的刚硬。此性情,于地方亲民,体察疾苦,或能守住一方;若在京城那等风云诡谲之地,则恐易成靶的,非福也。” 王干炬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致谢道:“恩师为学生思虑深远!” “嗯,”高弘文点头说:“正是因为这些,我思忖再三,与其让你在京师蹉跎,不若放至地方,尤其是我江南富庶繁难之地,真刀真枪,历练一番。正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在江宁这等天下第一等难治的京县,你若能沉下心来,摸透民情,办好几件实实在在的难事,这根基,远比在翰林院抄写故纸或是在六部里做个跑腿,要扎实得多。他日若有寸进,回旋余地也大。” “学生愚钝!直至今日,方知恩师当年一片深意!早该登门叩见,聆听训诲。学生疏忽失礼,百身莫赎!” 不管高弘文是不是这个意思,既然今日他这般说了,王干炬也就只好当他当年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了。 “不过,学生未来老师府上拜访,倒不是因为这点不成器的怨念。”王干炬解释道:“一来,学生愚钝,自知才疏学浅,治理一县已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有辱师门,故不敢以琐事烦扰恩师清静;二来……也实是存了私心,怕自己政绩平平,无所建树,羞见恩师。” “现在,学生确实是遇上了天大的难处,关乎一县生灵前程,自己实已束手无策,方厚颜求至恩师门下。” 说罢,伏地不起。 高弘文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学生,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罢了。”高弘文终于再次开口,“起来吧。你为一县父母,政务繁忙,心有敬畏,也是常情。你我师生名分在此,不必动辄如此大礼。” “谢恩师宽宥!”王干炬这才起身,重新坐下。 “你和应天府的事,我也听说了。”高弘文说:“截留之事,素为官场规矩,我也不好过分苛责,你今日求上门来,是欲请我出面说和,让应天府还了你的治河银?” 王干炬摇摇头,说:“恩师的威严,不该损耗在这几万两银子上,若为这区区四品官亲自下场,怕是自此要让人小觑。” 高弘文赞许地轻轻点头:“我原本打算,你若真请我出面,我便允了你,只是日后你再想登门,就不要再开口了,而今你说不是,莫非真就是来看望老师,求个策略?” 高弘文也是数次担任会试主考的人,拜在他门下的精英数以百计,王干炬并不突出,出于师生之谊,帮上一次,本就不多的情分也就要消磨干净了。 “学生已经有了一点拙见,”王干炬说:“只是希望借恩师的虎皮,做张大旗唬人。” 这话让高弘文起了一点兴趣,示意王干炬详细讲讲,王干炬便将自己的安排一一讲来:自己去应天府要钱、陈念祖去向富户化缘、周坤去动员青壮、赵文山去准备预算。 “嗯,虽然不觉惊艳,却也是稳扎稳打,”高弘文评价道:“那你今日求上门,既然不是为了应天府,那就是为了县里的那些士绅?” 王干炬当即表示恩师明察秋毫,说:“学生正是想借老师虎威,于三日后,在清江楼设一‘募捐襄工宴’,邀请本县士绅商贾,共商修堤之事,恳请他们慷慨解囊,以补不足。届时,恩师若能莅临训勉一二,则必能鼓舞士气,令乡贤踊跃。” 高弘文听罢,并未立刻言语。他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点了两下,目光垂视着杯中舒展的茶叶,仿佛在掂量。 “呵~”高弘文这是自和王干炬见面以来,第一次笑:“看来,州府确实能磨人,过去,你可做不出这等事。” 他停顿了一下,那笑意缓缓敛去:“也罢,清江楼之宴,届时老夫若得空闲,或可‘路过’,驻足片刻。你,好自为之。” “是!学生告退!”王干炬再次深深一礼,后退几步,方才转身离开书房。 走出“退思斋”,冬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王干炬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振奋与滚烫。 手中虽无寸铁,身后已有青山。 第八章 造谣生事 “闪开!统统闪开!此三人造谣惑众,煽动抗役,依律拿办!” 从高府回来,还没进县衙大门,王干炬就在县衙附近那条街上,看见典史周坤带着七八个衙役,押着三个颈戴木枷、用铁链串着的男子,往县衙的角门,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门”走。 围在周坤他们周围的,还有数十个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带惊惶。 王干炬看得出来,这些百姓大概率是那三个被周坤逮起来的男子的亲属,他们心里担忧,又不敢对抗官府,只好徒劳地围在这。 周坤不是被安排去动员青壮了么,怎么就捉拿造谣惑众的贼人了? 不过王干炬也没有凑上前,反正周坤在典史厅审完犯人,要将卷宗交给他过目,届时,周坤自然会给他说清楚前因后果。 不过,尽管就记忆中的情况看,周坤这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总的来说,作为一个标准的扎根本地的豪强代表,在修堤这种关乎家族根基的事上,周坤不应该也不可能从中作梗。 但王干炬知道,不能听信一面之辞,在上一个世界,他不就是因为太过天真才丢了性命么。于是,他吩咐王福,找那些百姓,听听他们怎么说。 周坤没有让王干炬等很久,准确说,这位典史只是粗略问了几句话,就把人关进了县狱,然后径直来了二堂找王干炬。 他朝主位上的王干炬草草一拱手,算作见礼,唤了一声“县尊”,也不等王干炬说“坐”,便自顾自走到一旁,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冷透的残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末了,用袖口抹了抹嘴角,这才重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长出了一口闷气。 王干炬见状,也不以为忤,看来这位典史今天是不太痛快。 “街上我都瞧见了,说说吧,什么情况?”王干炬一边说着,一边递过去一个手炉,这是刚才让人准备的。 周坤接过手炉捧在手里,眉头拧成个疙瘩,说道:“真是晦气!今天,下官去了七侠镇,找了镇上的邱员外、白马书院的朱夫子,好说歹说,二位答应帮我动员。结果在镇上的同福客栈坐着歇息的时候,就撞见这三个夯货在那满嘴喷粪!” “我当下就火了!没多想,亮明身份就把那三个拿了。结果,人刚锁上,他们那在集上赶集的叔伯兄弟、婆娘老子就不知从哪儿涌了出来,哭天抢地,硬跟到了衙门口。场面您也瞧见了。” “当时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童男童女镇河妖’,什么‘青壮男子打生桩’。说什么‘童男要未满八岁,童女得是端午生的’,‘青壮男子要选八字硬的,用红布裹了打进桩心’……添油加醋,越说越邪乎!结果带回来一问,好家伙,他们不过是听别人说,官府是要拉人打生桩的话头,为了显摆,自己又胡编乱造了不少细节加进去。” “嗯……”王干炬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在想这背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江宁县虽然准备修堤,但是银子没有到位,陈念祖找的是大户化缘,周坤找的是乡绅通气,按说小民应该还不知道修堤的事,结果谣言就先传出来了,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周坤和王干炬想得一样,他说:“县尊,麻烦就麻烦在这儿。这帮蠢货是胡诌不假,可这话他们从哪听来的?又有多少人听过这话?就怕‘打生桩’这三个字,已经传遍江宁的四乡八里了!咱们征夫的告示还没贴,索命的谣言先到,我瞧着,这谣言的根子,阴损得很,不像乡愚能想出来的,倒有些江湖上下黑手的味道。” 王干炬点点头,说:“那依你之见,是何方神圣在和我们过不去。” “咱江宁县龙蛇混杂,”周坤啐了一口,“细细想来,能干出这等阴损事、手脚又这么快的,十有八九是漕帮那帮混账。只是,漕帮水深,不知道藏了多少达官显贵的‘夜壶’。所以,幕后主使是究竟谁,就不好说了,甚至,都很难保证,只是一方势力在和我们为难。” “漕帮情况复杂,哪怕把那几个管事抓来问话,估计也是得不到结果。”王干炬说:“当务之急,还是破除谣言。” “县尊所言极是,”周坤恭维道:“不如把各坊、各乡镇的坊正、里长喊来训话,责令他们禁谣。” 谣言这种东西,岂是一纸禁令就能够禁绝的,只怕越是禁,老百姓就越觉得煞有其事。 王干炬直接摇头,说:“找这些坊正、里长是要找的,得让他们知道,这确实是个子虚乌有的谣言,但是辟谣不是这么辟的。这样,你也找些闲汉,编一些大江蛟龙走水的传言,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就说:江里有老蛟要化龙,所以近年才水患频频。咱们修这堤,是奉了城隍爷的梦谕,要‘锁蛟镇水’,保一方平安!这老蛟属阴,怕人多阳气重,所以专等青壮云集、开工动土那日,要借阳气镇压它,去干活不是送死,是去当‘镇蛟力士’,积德又沾光!” 当王干炬和周坤在县衙二堂分析的时候,王福也已经找到了那三个被带回县衙的男子的亲眷,问清楚了事情的缘故。 “……说是我家二柱造谣……可是我家二柱素来本分,靠着在码头扛包过活,哪有造谣生事的胆量……” 王福看得出来,这些刁民的话显然有所隐瞒。 “王典史按律办事,自有他的章程。眼下是我家老爷心善,知道你们不易,特地让我来问个究竟,看看里头有没有误会。老爷一片爱民之心,你们可要掂量清楚了。” 几个年纪大的对视了一眼,其中那个年纪最大的,哆嗦着吐了实话:“就是……就是听说,官府要拉人打生桩。” 总算是问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王福心想。 “在哪听说?” “码头上,听几个闲汉说的。” 王福知道自己已经问到了自家老爷想知道的内容,也就不再问,点点头,说:“且宽心,我家老爷最是清明,你们且先回去,莫要再传谣言,老爷自有道理。” 安抚住众人后,王福便不再多留,转身快步回了县衙,在后院候着了。 第九章 初闻沙洲田庄 王福打探来的消息,与周坤在县衙二堂做出的猜测,确实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眼下千头万绪,皆须为三日后的清江宴让路。 对于王干炬而言,清江宴能不能办好,将决定他能不能从治河的困局中脱离出来,没有钱,一切都是虚的。 “福伯,”王干炬一边翻阅着江宁县的水文资料,一边吩咐道,“你去与周典史说一声,狱里关着的那几个胡言乱语的愚夫,不必过分计较。依律,当众责杖十板,训诫一番,便放了吧。” 然而,预期的脚步声并未响起。王干炬疑惑地抬头,只见王福仍垂手立在原地,脸上惯常的恭顺里,掺着一丝犹豫,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怎么?”王干炬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目光落在老仆脸上,“还有什么事?” “这……”王福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字句有些艰涩,“老爷,老仆是想起家里的一些旧事,心下不安。只是……只是怕自己见识浅陋,说错了话,反倒误导了老爷。” 家里?王福肯定指的不是江宁县了,那就是老家石阳县。 王干炬笑了笑,说:“福伯,你是我家的世仆,看着我从小长大,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说对说错,都不打紧,总归是个参详。” “老爷你在江宁这两年,忙于公务,少有去大江边上,老仆因为采买日用,倒是时常去,那大江上,有件麻烦事,和家里一模一样。” “哦?”这话让王干炬起了兴趣,他索性将面前的书册推开,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江里的沙洲,”王福说,“家里赣水里头,也有沙洲。好些年前,就被庐陵城里的达官贵人、甚至还有京里告老的阁老、尚书们看中,派人围了坝,排了水,垦成了上好的水田,私下里经营,岁入颇丰。这江宁县大江里的沙洲,也都是如此。” 王干炬点点头,说:“所以你觉得,这造谣的,搞不好还有南京城里的勋贵们的份?” “是,”王福说,“当年,庐陵府几次想疏浚本府所辖的赣水漕运航道,方便漕粮商船。可每每甫一动工,便阻力重重,最终多半不了了之。” “那些贵人不允?” “老爷明见万里,他们在沙洲上围起的坝,不过是样子货,官府若是动水道,水流稍变,就可能冲了他们的私坝,淹了他们的肥田。再有就是,因着这些私坝,江身渐狭,要想保住江堤不失,私坝不拆不行。”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王干炬总结道:“所以,庐陵肯定没干成对吧。” “那些显贵府上的豪奴,鼓动田庄的管事、佃户聚众阻挠,说坏了他们的生计;然后又买通胥吏、散播谣言、甚至在石材、木料上动手脚,种种下作手段,层出不穷。” 王干炬听着,脸上的神情渐渐凝重,眉头蹙起。他心中升起一个疑问:王家在石阳不过是乡下略有田产的小地主,并非什么簪缨世族,王福从哪知道这么多的? 不过这毕竟是家里的老仆,他也就直接问了:“福伯,这些官场和豪贵间的阴私勾当,连我当年在老家都未曾听闻,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这般详尽?” 王福说:“老爷您当年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闻这些窗外风雨。这些,在庐陵府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官府装着糊涂,维持个体面罢了。” 也对,王干炬想,老家庐陵府人文荟萃,科甲鼎盛,素有“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的说法,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关系网密如蛛丝,庐陵知府也只是个正五品的官员,哪好与他们撕破脸。 “是我想岔了,”王干炬说,“此事关系重大,我暂且记在心里。眼下修堤一事,八字一撇尚且欠着,银钱、人力、物料样样捉襟见肘,绝非与那些沙洲背后豪门正面对上的时机。” 他顿了顿,指示道:“你且先去寻周典史,传我的话,把那几人的处置办了。” “是,老爷。”王福躬身应下,退步出了书房。 房门轻轻掩上,书房内重归寂静,王干炬在房内继续翻水文资料,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区区庐陵府内的豪绅,都敢为了私利,暗中破坏府衙的工程,自己这个知县的治河大计,在那些与国同休的勋贵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绝不能等到刀架到脖子上再应对。他左思右想,觉得王福所说的情况,还是不能置之不理,待治河一事真正起步,迟早是要和那些沙洲上田庄的主人碰上一碰的。 如果现在安排人摸清楚情况,后边应对起来,也就可以从容一点,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也许这个事,还是得落在王福的身上,他一介仆役,不会引人注目,而且这两年常去大江码头、沙洲田庄之类的地方采买食材,如此,庄头、管事、老农“闲话”,最是自然不过,闲扯一些田庄主人是谁之类的话题,也不犯忌讳。 典史厅前院,青砖墁地,周坤已经按照王干炬的意思,把那三个造谣的愚夫从县狱提溜了出来。 这三个村夫虽已褪去木枷,但脸上惊惶未消,尾随而来的亲属,也被周坤找来,男女老少十余人,个个面带凄惶,低头缩肩,不敢高声,被勒令站在院中听训。 周坤站在台阶上,一身公服,脸色比抓人时和缓了些,但目光扫过,依让这些百姓脊背发凉。 “尔等三人,听信妖言,以讹传讹,本当严惩!所传‘打生桩’之说,荒诞不经,蛊惑人心,已触犯《大乾律》‘妖言惑众’之条!按律,‘妖言惑众’者,轻则杖徙,重则可究死罪!” 三个汉子腿一软,几乎要跪倒,亲属中已有妇人低声啜泣。 “然则,”周坤话锋一转,语气稍缓,“王县尊仁德,念尔等愚昧无知,受人蒙蔽,且初犯,特意开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一挥手:“来人,当众责杖十板,以儆效尤!望尔等牢记教训,日后安分守己,若再敢胡言乱语,定严惩不贷!” “谢……谢大老爷恩典!谢县尊老爷开恩!”三个汉子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衙役上前,当众行刑。竹板击肉之声与压抑的痛呼在院中响起,亲属们看得心惊肉跳,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十板子,伤皮肉不伤筋骨,知县老爷确实手下留情了。 行刑毕,周坤又接着说:“好叫你们知道,第一,王县尊修堤,是为保咱们江宁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是积德造福的大善举!绝无任何歪门邪道。第二,咱们县尊,乃文曲星下凡,又得上天眷顾。修此堤坝,乃是为镇锁江中作乱的老蛟,平息水患,功德无量!此乃城隍托梦所示,岂是那些宵小之辈的污蔑所能遮掩?” “去吧!”周坤挥挥手。 亲属们赶忙搀扶着自家男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县衙。 第十章 巡视江堤 腊月二十二,距离王干炬一手安排的清江楼募捐宴,只剩两天。 县衙后院的书房里,灯烛几乎一夜未熄,烛泪堆叠如小小的白色山峦,王干炬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将面前那本边角卷起的《江宁县水患纪要》用力合上。 昨夜,王干炬翻阅江宁县的水文资料直到子时,索性直接在书房的榻上睡了,但只在榻上辗转了两个时辰便猛然惊醒,梦里滔天的洪水冲破堤坝,百姓哭号奔逃,而自己站在残堤之上,官袍湿透,束手无策。 再无睡意。 于是干脆披衣起身,在黑暗中摸到火折子,,“嚓”的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又一次点燃了烛台。 王干炬就着这重新燃起的光,将白日的巡视路线与要点,在脑中如同沙盘推演,反复审视。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第一缕极淡的鸭蛋青,腊月的江宁县,寒气侵肌砭骨,冻得人直打哆嗦。 王干炬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呵出一口白气。按制,大小官吏应在卯时前到衙,由知县主持“点卯”,江宁县点卯的规矩素来是卯时正,现在,已经快到了时间。 虽然有些舍不得书房里残存的那点暖意,王干炬还是打着哈欠站起身,推门而出。 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一边就着这凛冽的寒气醒醒脑子,一边慢慢踱步走向二堂的院子。 县衙二堂前的院落里,三班衙役与各房书吏已然按班肃立。人影在晨曦的微光里拉得细长,呵气成雾,白茫茫一片。虽无人交头接耳,但冻得发青的脸上多少带着倦色——年关将近,衙门里的庶务也格外繁重,许多人怕是和王干炬一样,昨夜也没睡个整觉。 陈念祖、赵文山几人也已经在队伍前边站定。 从值堂衙役手里拿过卯册,王干炬翻开册页,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点卯”。 “户房,刘文田!” “在。” …… “刑房,赵德柱” “有。” …… 须臾,卯册点毕。王干炬扫视全场——无人缺席,虽然精神头不是很好,但是到底都按时立在寒风里了。 “今日照常理事,各司其职。”王干炬说:“周典史且留一下,其余人等,散罢。”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杂乱响起,夹杂着低低的交谈和呵气声。不多时,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王干炬和周坤二人。 周坤本以为王干炬是要再议“以谣破谣”之事,却见知县并未移步,只负手立于阶上,神色沉静。 看来是有别的事要吩咐。 周坤心下一凛,快步上前,拱手道:“县尊有何吩咐?” “嗯,”王干炬说:“你且去让壮班众人准备,今日本官打算巡视江堤。” 周坤略感意外:“县尊,后日便是清江楼之宴,眼下是否应当坐镇衙中,统筹全局?” “正因后日晚宴,今日才非去不可。”王干炬打断他:“与乡绅言利,不能空口白话。堤防实况如何,险工有几处,需多少银钱人力——这些若心中无底,宴上何以服众?难道真就靠恩师的名头逼捐?” “至于联系乡绅赴宴和其他事宜”王干炬说:“陈县丞自会去筹备,昨日我已与他交代清楚。” 周坤闻言点头,但随即又浮起担忧:“县尊思虑周全。只是如今谣言方起,人心浮动,此时出城巡堤,下官恐……” “恐什么?”王干炬淡淡一笑,“恐有人趁机生事?这朗朗乾坤,首善之地,本官倒是不信,那等蝇营狗苟之人,有这么大胆子。” “县尊说的是,是下官多虑了。” “无妨,你也是谨慎。”王干炬说:“这两日,我翻阅案牍,发现自本朝大堤筑成以来,江宁数次水患,皆是从龙王庙、沙洲嘴、挽月湾三处先溃。算来距上次修缮已逾十年,堤况如何,险工何在,本官须亲眼看过,心中方有底气。” 周坤闻言,神色一肃。这三处皆是本地有名的险段,他自然知晓。 “下官明白了。”周坤说:“我这就去寻壮班的班头,让他选几个机灵的。” “嗯,”王干炬点头,又补充道:“再遣人去寻这三处附近的里正、甲头在堤上等着问话。” 想了想,王干炬叫住正要转身的周坤:“你再去寻赵主簿,讨两个老河工来,本官不擅工程营造,还需有人指点。” 周坤一一记下,快步离去。 王干炬独自站在院中,仰头望天。冬日的天空渐渐亮起来,那抹鸭蛋青已经扩散成鱼肚白,云层很厚,阴沉沉的,像是还要下雪。 约莫两刻钟后,周坤回来复命:壮班八人已选好,都是年轻力壮又素来机灵的;马匹车驾也已经备妥,是王福亲自驾车;赵主簿给了位老把头,今年五十有六,在操江提督衙门干了四十年,经历过三次大修堤。 “这老把头是个老独夫,我额外许了这他二百文钱,外加一顿酒肉,保管他尽心。” 王干炬点点头:“妥当。” 一行人出了县衙,沿南门大街向南而行。此时辰光已近卯末,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馄饨、汤包、糯米糕的香味混杂在寒冷的空气里;几家绸缎庄、杂货铺卸下门板,伙计们睡眼惺忪地开始洒扫。 百姓见知县仪仗经过,纷纷避让道旁,有些胆大的伸长脖子张望,窃窃私语。 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王干炬感觉自己又要睡着了,他掀开帘子,看着车窗外的市井,神色莫名。 他听见了有人在说“打生桩”,也听见了有人反驳说是“镇蛟”。甚至有人在说,知县老爷天没亮就急急往城外赶,怕不是要去江边与龙王爷爷讨商量。 马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出了城门,官道两旁是连绵的农田,此时节稻谷早已收割,田里只剩下短短的稻茬,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远处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 又走了一会,离大江已然不远,王干炬坐在马车里,尚且听见了隐约的水声。 “县尊,前面就是龙王庙了。”周坤骑马靠近车窗,低声道,“这附近有个叫坑口的村子,里正姓杨,是个老实人,在地方上有些威信,已经在江堤上候着了。” 王干炬点点头:“福伯,停车,我们步行上堤。” 马车在堤下停稳,王干炬下了车,抬眼望去—— 一道灰黄色的土堤如巨蟒般蜿蜒在江岸,堤顶宽约两丈,长满了枯黄的茅草。堤身用大块的青石垒砌了护面,但许多石块的缝隙里已经长出蒿草,有些地方的石块明显松动、脱落,露出里面的夯土。 第十一章 触目惊心 离着江堤不远,杵着一座破败的庙宇,周坤见王干炬目光落在那头,便主动解释道:“这庙,就是所谓的龙王庙了,这地界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下官尚是孩提之时,这龙王庙还算得上香火鼎盛,不过自十年前,此地江堤再度决口,信众也就散了,渐渐破败成这样。” “呵,大水冲了龙王庙么。”王干炬不禁失笑,旋即又摇了摇头,“既然江水都不认这龙王爷,老百姓自然也就跟着不认了。” 周坤点头称是,目光转向江堤,抬手指去:“县尊您瞧,堤上那个黑影,约莫就是坑口村的里正了。人都叫他杨六,不过有个大号,唤作杨涉岳。” “这名字听着,可不像寻常田舍郎。”王干炬问:“可有什么来历?” “他倒确是地里刨食的,没什么来历,”周坤解释道:“但这坑口杨家,在本地不算小户。早年族里出过两位进士,是有字辈传承、宗祠香火不绝的乡间大户。只不过传到如今,大多族人也还是务农为生,只是底子终究有些不同——县学里一位杨姓禀生,便是他的族侄。” “那么,走吧。”王干炬说:“我们且去会一会这位‘杨涉岳’。” 通知杨六到江堤上候着的快班衙役,只传了话,却未说缘由。这没头没尾的差遣,让杨六心里直打鼓——莫不是族里给禀生侄儿投献田产的事发了?再联想起近日的官方抓人“打生桩”的传言,他越想越怕,在寒风里等了这半晌,手脚冰凉,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王干炬刚在堤上站稳,那杨六便已扑通跪倒,将冻土磕得闷响: “青天大老爷开恩哪!我杨家不该贪图便宜,把族产投献在晨哥儿名下,我杨家愿意补齐田赋,求大老爷万万高抬贵手,莫拿我杨氏的儿郎去打那生桩啊!” 王干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唬了一跳,待听清那“投献”与“打生桩”几个字,心下顿时了然——原来这杨六自己吓自己,把两桩不相干的事搅在了一处。 他忍不住气笑,上前虚扶道:“杨六,起来回话!本官此来,不问投献之事,那自有学政衙门稽查。今日上堤,只为这‘龙王庙’的江堤。” 杨六被王干炬虚扶起身,兀自有些发懵。他抬起那张被江风吹得黝黑起皱的脸,眼神里满是茫然,下意识地佝偻着背,双手在旧棉袄袖口里拘谨地搓着,讷讷道:“大……大老爷尽管问,小民知无不言。” 听王干炬说不是问“投献”之事,杨六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是当王干炬说,是为了问这江堤的事,这就让杨六摸不着头脑了。 当年江堤决口后,他杨家当年不过是按册出了二十个民夫,抵了该服的徭役,却不曾参与到官老爷、工头、材商之间的“勾当”里面去。 “我看这江堤,”王干炬说:“似乎并不牢靠?” 杨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王干炬,然后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说:“回……回大老爷的话,官府修的大堤,那……那自然是牢靠的。些许风霜破损,总是难免的……” 这就是在胡扯了,虽然王干炬不懂水利工程建设,但是就刚才在堤下看到的情况,这大堤显然是不顶事的。 “杨六,你且听好了。”王干炬打算把话说明白一点,不然这个老农还不知道要在脑子里脑补些什么:“本官不是来翻十年前的旧账,去查哪些人贪了银子、哪些人偷了工料——那是都察院的御史该管的事。” “本官此来,是朝廷下了明旨,命我江宁县年内加固此堤,保境安民。我知此处大堤似有不妥,故来查看。你告诉我,这十年,你在堤上走过、看过,可有不妥?再有隐瞒,汛期来时,大堤决口,第一个毁的,就是你杨家田里的收成,害的就是你杨家儿孙的性命。” 杨六终于抛去了顾忌,涨红了脸,说道:“大老爷,小老儿实话实说,这江堤不修不行,本来么,江堤该是用夯土为基,条石为骨,但是十年前,他们补缺时,不过草草填了三合土,又是拿碎石充数,这十年来,老天爷赏脸,没发十年前那样的大水,小老儿带着族人略一修补,也就过去了。” 王干炬点点头,他在杨六疑心他是来查十年前修堤的旧事的时候,就猜到这里面指定有事,结果果不其然。 专程请来的老把头也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怎么样?”王干炬问。 “回大老爷,”老把头说:“老汉带着人,沿着江堤往下走了二里地,只能说,这龙王爷爷,也许还是灵验的。” 王干炬下意识看了眼那座破败的龙王庙,又转过头说:“看来情况不容乐观,详细说说。” “其一,病在根脚。当年决口重筑之处,清基定然马虎!老汉用长钎探了,好些地段往下五六尺便觉土质松软稀烂,分明是没把淤腐烂泥挖净,直接在上头堆了新土。这就好比在烂泥塘上垒石墙,墙越高,沉得越快、歪得越狠!如今堤身多处鼓胀下陷,根子就在这儿。” 王干炬点点头,示意对方接着说。 “其二,败在骨血。按说,修堤该是‘条石为骨,夯土为肉’。可这‘骨’,石料大小不一,棱角分明的好料十中无一,多是形状不规整的毛石、旧料,甚至夹着碎砖烂瓦!缝隙勾抹的灰浆,指甲一抠就成粉往下掉,早被江水淘空了。这‘肉’更是稀松——夯土不实,层次不清,用的土怕是也没仔细筛过,草根苇秆都没挑净,如何能结为一体?” 他说完,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不同的土石样本:“大老爷请看,这是老汉随手取的。这块,是堤心土,松散无黏性;这块,是所谓‘勾缝灰’,一捏就碎;这碎石,就是从堤身脱落的……这些,都不是正经修堤该用的东西!” 王干炬的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那依你之间,该如何修筑,才能保此地无虞?” “依老汉看,非得彻底拆开病重堤段,从头清基、换土、选料、实夯,重筑堤身,疏通暗沟,加固堤脚不可。” 第十二章 积重难返 下了江堤,王干炬略一沉吟,转身踱入那座破败的龙王庙中,对着残损的泥塑神像静静揖了一礼,方才登车,继续往沙洲嘴行去。 车马又行了约半个时辰,沙洲嘴便在眼前。 自岸边远望,这段江堤似与别处无异,甚至显得颇为齐整。可待王干炬一行人登上堤顶,情势便赫然不同。 此处江心有一片巨大的沙洲,以沙洲为起点,一道以巨石垒砌而成的石矶向江中延伸出来。它宛如一条粗壮的臂膀,强行将大江主河道挤向江宁一侧。江水在此被陡然束窄,变得湍急汹涌,白浪翻卷,恶狠狠地持续冲刷、拍击着堤岸。 不用老把头下去勘探,王干炬这个外行也看得出来,临水一侧的堤脚早已被激流掏空,形成数个凹陷的窝膛,上部土体悬空裸露,似龇出的獠牙,摇摇欲坠。 近岸处散落着十余根新打的木桩,老把头瞥了一眼,低声道:“应是有人想以此稍稍分水缓流。”他摇了摇头,“只是这般水势……终究是杯水车薪,估摸着,应该是附近百姓的手笔。” 果然,在江堤上等候的那位里正被问起时,坦然承认了,这些木桩就是附近几个村子合伙打下的。 里正弓着身子,面带赧色道:“禀大老爷,我等小民,买不起石料,也请不动工匠,只能……只能想这个土法子,尽尽心力。” 王干炬看着那些简陋的木桩,又望向江心那霸道坚固的石矶,一时无言。 等一行人到了挽月湾,日头已近中天。 骑在马上的周坤突然勒住缰绳,从鞍旁抽出短弓,搭箭便射。 “着!”箭去如流星,远处草丛中应声传来一阵短促的嘶叫。周坤策马奔去,不多时便擎着一只棕灰色的猎物回转,那猎物形似大犬,却嘴尖耳圆,已断了气。 “县尊,今日运气不差!”周坤将猎物提到闻声走出马车的王干炬面前,笑道:“巡堤辛苦,正好拿这獾子犒劳大伙。这时节的獾,膘肥肉厚,最是滋补。” “獾?”王干炬从没见过这动物,细看它爪牙锋利,不由问道:“如何烹制?味道可好?” “容易,剥皮去脏,架在火上烤就是。”周坤说:“回头把这皮子好好鞣制了,给县尊做副暖手,冬日里批阅公文,正好御寒。” 一旁的老把头此时凑近,用早烟杆拨了拨獾子粗壮的前爪,咂嘴道:“周爷好箭法。老爷您瞧,这爪子,硬如铁钩,最善刨土打洞。一窝獾,几年工夫就能把一段好堤坝掏成马蜂窝。” 王干炬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江堤,堤身上,竟赫然分布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洞穴,如同巨虫蛀出的疮孔。 “如果下官所料不错,”周坤顺着王干炬的视线看过去,说:“那就是这小玩意干的,这玩意最喜在堤坝上打洞做窝,尤其这种土质较松的旧堤。” “再怎么说,也是一块肉,”王干炬问:“百姓怎么不逮?” “大老爷有所不知,”老把头咂了咂烟嘴,接过话头,“这东西狡猾,窝打得深,寻常烟熏水灌都不顶事,非得人力深挖捣毁巢穴不可。但这活儿又累又危险,费工极多。寻常年月,百姓顾着田里生计,哪有余力专门整治它?” 王干炬点点头,是他想得简单了。 一行十余人围着篝火坐下,那獾子已被利落处置,剥了皮,架在火上烤着。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腾起阵阵焦香。 待烤得金黄,周坤亲自操刀分解——王干炬独享了一只后腿,周坤也当仁不让地撕下另一只。余下的骨肉虽不多,却也细细拆分开来,分与随行的衙役与老把头。 众人就着随身携带的干粮,各自捻起一块,或啃或吮。肉虽不多,但油脂丰盈,咸香满口,在这江风凛冽的堤岸上,竟也成了难得的慰藉。 “今日就该叫上赵主簿一起来。”王干炬撕下一缕肉,缓缓嚼着,对周坤道:““他在衙门里对着十年前的账册做预算,不如来这堤上亲眼看看实在。” “县尊,你这就错怪赵主簿了。”周坤闻言,摇头笑了笑:“赵主簿是县里的老人了,这江堤是甚鸟样,他心里岂能没数?” 这让王干炬有点惊讶了:“那为何从不曾听他提起。” 还不等周坤回话,王干炬自己就想明白了:“是了,这么些年没有发过大水,再兼具县里没有那么多余钱修堤,我又不曾问起,他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吃过午饭,王干炬命随行的八个衙役试着在附近寻獾洞、掏獾窝。果然如老把头所说,众人累得满头大汗,衣裳沾满泥土草屑,却只勉强捉到两三只,收获寥寥。 “这些獾,你们便各自收着吧。”王干炬看着气喘吁吁的衙役,摆了摆手,“今日辛苦诸位随我跑这一遭。既已看完这三处险地,便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挽月湾离城里确实远,待王干炬的车驾缓缓驶进南京城,天上的太阳已经西斜。 陈念祖和赵文山倒是有眼力见,一早就在县衙门口迎候。 王干炬见了,也不例外,今日他出城巡堤,又不曾瞒着谁,巡堤归来,自然是要寻几位佐官议事的。 县衙二堂,众人坐下后,王干炬接过王福奉上的热茶却未饮,只沉声道:“今日巡堤,真乃触目惊心。三处险关,没有一处是好相与的。” “龙王庙粗制滥造,沙洲嘴江水夺基,挽月湾疏于管理,众位,都说说看,如何是好?” 几位佐官都闭着嘴不做声。 “好,既然大家并无良策,那就按我的想法来!”王干炬也不逼迫这几个佐官,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自即日起,用那五万两,先把龙王庙的江堤扒了重修,否则,我怕春汛一至,它就要垮了。” “然后是沙洲嘴……” 提到这个,陈念祖几人全部抬头,看着王干炬,王干炬只是摆摆手:“且安心,本官还没昏聩到拿鸡蛋去碰石头,怎会去纠缠沙洲主人。故当前之策,不过是固本培元,先求不败——调集人力料石,抢护堤脚,熬过今岁汛期再图后计。” “最后是挽月湾,獾患已成堤防大敌,非根治不可,我意,由县衙张榜悬赏:凡擒获成年狗獾或捣毁一窝者,赏钱若干;募巡视江堤、专事剿獾的乡勇一队,另给工食。以利驱之,以名诱之,发动民力,剿獾补洞,务求根治。” 第十三章 书生意气 腊月二十三,距离王干炬一手安排的清江楼募捐宴,还剩一天。 王干炬再一次动身,前往应天府治中丁敏府上讨要治河银。 今日日子特殊,按“官三民四龟五”的老规矩,正是丁敏这等官员在家中祭灶神的日子。王干炬料定,今日堵到这位治中大人的概率,远比往常要大。 马车尚未行至丁府所在的街口,前头的王福便隔着帘子回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尴尬:“老爷,前头路……堵死了,车马根本过不去。” 王干炬掀帘望去,只见丁府门前车轿塞道,仆从如云,各色官轿、马车一直排到了街心。等候拜见的宾客三五成群,低声寒暄,端的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他放下车帘,靠回厢壁,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呵……咱们这位丁治中,当真是交游广阔。这门前气象,竟比恩师府上还要‘兴旺’几分。” 拜帖递入,便如石沉大海。王干炬在车中从巳时枯坐到申时,丁府那扇黑漆大门始终未开。他水米未进,只隔着车帘,望着那门前车马从喧嚣渐至稀落。 眼看丁府门前车马渐稀,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吩咐王福再去打探。 王福凑到门房跟前,悄悄递上一两碎银。那门房捏了捏银子,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几眼,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折回府内。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就在王干炬耐心将尽时,那门房终于晃了出来,却不是引客,而是径直走到马车前,将那份拜帖原样递回。 随后,他退开两步,竟在渐渐冷清的府门前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声调,仿佛是说给所有尚未散去的宾客听: “我家老爷说了——公生明,廉生威!王知县若有公事,还请移步应天府衙公堂相见;若有私事……呵呵,我家老爷平生最恨那等蝇营狗苟之辈,就莫要寻到门上来,污了这‘明’、‘威’二字!” 话音落下,门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转身昂然而去。远处尚未散尽的宾客中,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王福捧着那份被退回的拜帖,手足无措。 王干炬坐在车内,脸色铁青,就这等人,居然还有脸来教训他说什么“公生明,廉生威”! “老爷,这……”王福小心翼翼地问。 “去高府!”王干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冷如铁,“今日之辱,来日必偿。” 丁府内,那个传话的门房弓着腰,谄媚地向丁敏汇报:“老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办了。” “嗯。”丁敏惬意地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本官素来廉洁自守,这江宁知县不知进退,自取其辱罢了。” 究竟是王干炬自取其辱,还是丁敏自欺欺人,其实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 马车转向高府,不过盏茶工夫便到了。两日前刚来过,此番也算轻车熟路。 高府门子瞧见王干炬下车,手里只提着一盒用素纸封好的灶糖,脸上却立刻堆起笑,快步迎上: “王知县来了!这灶糖正是应景,老爷方才还念叨着祭灶的礼数呢。”他一边接过糖盒,一边侧身引路,“您稍候,小的这就去通传——老爷若知道您来,定然高兴。” 还是那间朴素的书房,高弘文微笑着问:“去过丁府了?” “老师明见万里。”王干炬点头:“不但没讨得一两银子,还被人拿‘公生明,廉生威’教训了一顿,哦,我家长随还赔了一两银子。” “哈哈……”高弘文笑出了声:“预料之中,不过,我想你肯定不只是去讨银子的。” 王干炬点头:“老师洞若观火。明日宴会,要让县内大户出银襄助,如果不演上这一出,县内士绅怎么会相信,县衙是真的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 “不错!”高弘文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一时颜面的得失,于你如今一介根基未稳的亲民官而言,无关宏旨。要紧的是,这颜面不能无谓地丢。你确实长进了。” “其实,自腊月二十那天,空手而回,”王干炬说:“学生便已不对应天府拨银抱任何指望。丁敏、孙炼只需推说府衙业已封印,李府尹未归,他们做不得主,便可顺理成章地拖延下去。” 高弘文端起茶盏,吹开浮叶,接道:“待到正月开印,一个月光阴已过。那时再议修水利,春汛将至,为时已晚。他们更可堂而皇之地说——银子拨了也无用,不如用在‘更要紧’的府衙大事上。” “正是如此。”王干炬神色肃然,“所以明日清江楼之宴,关乎全局,不容有失。” 高弘文颔首:“明日我会路过清江楼,你且安心。” 高府没有留饭,因为王干炬也要回县衙主持祭灶。 结果他刚刚走进县衙二堂,就听见赵文山的公事房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正慷慨激昂: “学生都听说了!王知县为了治河银,屡次去寻那丁敏,皆被拒之门外!” “他们怎敢如此!朝廷明拨二十万两,应天府竟敢截留十五万!这、这简直是欺君罔上!” 赵文山的声音则透着浓浓的疲惫:“汝贤,噤声。大乾律,生员不得言事。此事自有县尊与吾等处置,你且安心助我核清账目便是。” 言罢,他心下暗叹:应天府哪有胆子截留十五万?实不过八万两罢了。可这话,却不能说与这热血冲冠的少年书生听,否则,他怕是还要直斥六部污浊、庙堂不明,将这天捅出个更大的窟窿来。 谁知那书生非但不退,声调反而更高,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 “为江宁数十万百姓,区区功名何足惜?纵是性命,又何足惜!明日学生便去都察院,击登闻鼓,上达天听!” 王干炬知道自己得出面了,不然,真把天捅出个窟窿,无论是应天府的那群混账,还是自己与高弘文,都不太好收场。 “你的话,本官在门外都听到了。”王干炬推门而入,目光先扫过满脸焦灼的赵文山,最终落在书生脸上:““击登闻鼓?你有几条命,够填都察院的杀威棒?怕是白白折了性命,也无济于事。” 眼看书生还想说什么,王干炬摆摆手:“治河一事,本官已有方略。明日,本官在清江楼宴请乡绅,募集银子,你若有心,可来做个书记,若募不得银子,本官便由你去。” 眼看书生平静下来,王干炬接过赵文山递给他的茶水,轻啜一口,问道:“你是江宁人士?而今是何功名?” 书生摇头:“学生是儋州选送南京国子监的贡监,赵大人怜我贫苦,遂募我做工。” 王干炬点点头,说:“我看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然,也不会为了江宁县,舍去功名性命。不过此事,我与恩师高部堂已有定计,不必你作此牺牲,且安心读书,未来为官之日,希望你莫忘了此时的慷慨激昂。” 第十四章 清江夜宴 清江楼在江宁县开了足有四十余年,曾是城南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原本的东家姓吕,世代经营,但是很可惜,这一代的当家人是个一心求取功名的秀才,在迎来送往的生意经上着实懵懂,加上疏于打理,不过几年光景,这座昔日的江宁名楼便渐渐门庭冷落,菜肴失味,连多年的熟客都摇头散去。 直到去年,吕秀才终于下定决心,将酒楼抵了出去,换了银钱,闭门苦读。 新东家佟掌柜是个商海巾帼,她先是把酒楼里几个油滑的伙计开革了,又请来一位跟着“京城食神”诸葛孔方学艺多年的大厨,半年过去,清江楼里外一新,这个江宁名楼,总算是恢复了当年宾客盈门,笑语喧阗的盛况。 王干炬选在此处宴客,除了清江楼宽敞体面,确实合适外,也是告诉县内大户,他王某人,与前任知县,大不一样。 腊月二十四,申时正。 江宁县丞陈念祖已亲自立在清江楼下迎客。 按说,他堂堂七品县丞、正经的朝廷命官,本不必如此谦抑。但是今天王干炬宴请的客人,大多数来头不小。 若知县亲自迎候,难免显得谄媚逢迎;若安排个胥吏相迎,又恐失了礼数。 王干炬与陈念祖商讨后,决定还是由陈念祖这个县丞来担此大任。 酉时初,楼外寒风渐起,陈念祖拢了拢衣袖,目光扫过长街。 一个老者,正背着手,步履从容地自街角转出,遛遛达达朝清江楼走来。 陈念祖先是一怔,随即认出人来,赶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下台阶,深深一揖: “老都宪,没想到今日您竟然亲临。” 来者是前两年致仕的前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陈璞,此老虽已退隐林下,却仍旧心系时局,常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号,四处走动,明察暗访,在江南士林,颇有清名。 “嘿!老夫知道,江宁县为治河,受了不少委屈。”陈璞说:“老夫今日,就是来为王知县撑腰的!” 不得不说,王干炬前些天,半是表演半是真心的讨债举动,多少是起了作用的。 紧随着陈璞来的是大风织坊的东家蔡诚,此人商户出身,却颇有几分运道。借着儿时玩伴、现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侯卫平的势,以小吞大,拿下了江宁县数得着的大风织坊。 不过此人也是个有眼色的,平素都是谨小慎微,此前陈念祖上门化缘,他虽再三推脱,末了还是摸出两锭银子,今日,更是早早就到了清江楼。 区区一个商人,自然不配陈念祖亲自相迎,陈念祖只对着他稍一点头,便算见过了礼。 王干炬定的宴会时间是戌时,酉时正之前到的,多是像蔡诚这般的商户,虽也称得上家财万贯,但官面上的根基,到底浅薄。 到了酉时末,来的人开始有些分量了。 善和坊忠勇侯府来了一位侯府公子,武定坊李氏的当家人、白鹭书院的山长今日也亲自来了。 临近戌时,王干炬从二楼雅间踱步至一楼大堂,问道:“递了请柬的,还有哪些人未至?” “还有一户,”陈念祖说,“就是那沙洲嘴江心沙洲田庄的主人——忻城侯府——尚未派人到场。” “那便不等了,吩咐清江楼摆宴吧。” 待宾客坐定,王干炬站起身,稳步走至堂中主位前,向四方宾客拱手一周,而后接过酒杯高举,说道:“诸位贤达,诸位乡梓父老,王某这厢有礼了,我到任江宁两年,平日里案牍劳形,难得有机会与诸位这般齐聚一堂、共话家常。今日恰是好时辰,诸位,饮胜!” 说罢,他率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除了端坐上首、只端起酒杯略沾了沾唇的陈璞,堂内诸人,终究是都给足了这位江宁知县面子,陪着饮下了这第一杯酒。 “酒也喝过了,”陈璞站起身,说:“王知县,说正事吧。” 宾客们窃窃私语,今晚来参加宴会的,哪个不知道王干炬摆宴的真实意图,哪个又不是为了王干炬说的“座师高部堂将会亲临”而来? 而今这位致仕的陈老都宪居然率先站出来为王干炬站台? 王干炬也错愕地看着陈璞,心想,难怪这位当年状元及第,又拜在当朝首辅门下,本该前程似锦,却偏偏因这性烈如火、直言无忌的性子,最终止步四品,便致仕归老。 “咳咳!”王干炬朝着陈璞拱拱手,说:“陈老都宪当年在都察院,就以急公近义、性烈如火著称,如今归老林下数载,赤子之心竟丝毫未改,实在是我辈楷模。” 说罢,王干炬收敛笑容,肃声道:“陈老都宪既然都把话说破,我也就不再遮掩。此番摆宴,正是为筹集治河银子,在座诸位大多心中有数,应天府截留了朝廷拨付的银子,在下束手无策,只好在县内化缘。” 所有人都在看着忠勇侯府的二公子,还有白鹭书院山长李琮,在场众人,除去陈璞,数这二位身份尊贵,王干炬说话时,也是看着这二位说的。 不过,这二位显然养气功夫不错,端坐在席位上,将众人的目光,置若罔闻。 “都是熟读四书五经的,而今却成了锯嘴的葫芦?”陈璞完全不惯着,继续开喷:“《孟子》有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如今王知县为民请命,话已说尽,尔等却眼观鼻、鼻观心,作泥塑木雕状,圣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忠勇侯府的二公子有点坐不住了,但还是强自忍耐了下来,今天他能来赴一个区区知县的宴席,为的就是高弘文,而今高弘文都没有露面,哪能轻易松口。 “我知道了,”陈璞继续输出:“诸位是在等,等这堤真的垮了,好低价去收淹死的灾民田地吧?” “老前辈,老状元,老都宪,”李琮开口了,“这话言重了!我等哪户不是修桥铺路、积德行善的余庆之家,不过是想听王知县讲个明白罢了。” 第十五章 共襄盛举 “讲明白什么!”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引得众人都扭头看过去,只见灯火阑珊处,一道身着绯色官服的身影已然立定。 来者正是王干炬的座师、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吏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高弘文。 王干炬这会子倒是反应很快,立刻疾步趋至高弘文面前,深深一揖:“为学生这点微末琐事,竟劳恩师踏夜亲临,学生惶恐无地。” 高弘文只略一抬手,用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只这一眼,满堂宾客已无人安坐。 就连那位此前如同木雕泥偶般的侯府贵子,也整衣起身,走到高弘文面前,行了个晚辈礼,说:“晚辈忠勇侯府蒋信,见过部堂大人。临行前,家父再三嘱咐,言道治河乃庇佑乡梓之善政,忠勇侯府世受国恩、久沐乡土,理当尽责。今特备纹银一万两,捐予江宁县,以襄盛举。” 可以说,这位侯府的二公子,今夜屈尊坐到现在,忍了陈璞半天的挤兑,就是为了在高弘文面前说出这番话。 一万两银子,对侯府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按着当代忠勇侯的说法:“既然是送人情,那就送个彻底,送个明白,不必做那抠搜的小家子气。” 蒋信话音方落,席间已有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气声。 高弘文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会被区区一万两惊住,他微微颔首,说:“忠勇侯有心了。” 随即转向王干炬,吩咐道:“承光,记下侯府的厚谊。” 忠勇侯府的一万两,不止是一个人情,更是标杆,果然,陈琮也跟着开口了:“部堂亲至,如月出云翳,明照千里。方才晚辈请王知县‘讲明白’,无非是慎之于始——是真修堤,还是假修堤……” “不过”陈琮顿了顿,接着说:“而今有部堂坐镇,遍数江南士林,哪个不知高部堂清正之名,也就不必再问,我陈家亦捐纹银一万两,以全乡梓之情,共筑安澜之业。” 最硬的两根骨头,高弘文已经替王干炬拿下了,他给了王干炬一个眼神,王干炬当即明白,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自己这位高老师也就要功成身退了。 高弘文又一次扫视在场众人,特别在席间衣着华贵的几位身上停留了几瞬,然后才落回王干炬身上,说:“承光,治河如治国,重在‘公道’二字。侯府与陈家深明大义,捐的是银子,更是民心。你需谨记,此番工程,每一两银、每一方土,都要用在明处、刻在碑上——届时,老夫是要亲自来看的。”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王干炬再次作揖。 “嗯。”高弘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向众人略一拱手,“老夫另有俗务,便不多扰了。承光,好生招待诸位乡贤。” 王干炬将高弘文一直送到官轿前,才折返清风楼,短短一趟来回,楼里的氛围已经大不一样。 虽然高弘文只停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但是他能出现,就已经摆明了态度,说得阴暗一点,今日谁捐了银子,部堂大人或许记不住;可谁若一毛不拔,拂了这位为门生站台的脸面,那名字,恐怕就要被记得深刻了。 高弘文已经走了,蒋信、陈琮二人今夜要唱的戏也唱给了真正的听众,也就无意再停留,当即对王干炬拱手告别。 “王知县,河工大事,日后若有需协调之处,可递帖至侯府。”蒋信语气全然没有了高弘文在场时的亲热。 “陈某亦然,静候佳音。”陈琮脸上倒是依旧挂着笑,但却已没了方才面对高弘文时的殷切。 在场众人,看着这二位离开,突然就想起,县内头面人家之一的忻城侯府居然没人到场。 有人当场就幸灾乐祸起来:“到底是家里有贵妃的,与我等不同。” 既然今夜的基调已经定下,众人对自己该出多少血,也已经心中有数了。 王干炬指着坐在大堂角落的江峰,说道:“诸位乡贤,今夜厚谊,王某与江宁县数十万百姓感激不尽。宴后如有意捐献,可寻今夜书记江峰处当场录册,立据为凭,三日内,本官自当委派县丞陈大人携册登门拜谢,届时再交割银两。” 昨日在赵文山公事房慷慨激昂的书生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前,他见陈璞出面,甚至出言相激都不见成效,已经在心里盘算鼓动同窗的计划,没想到高弘文一来,局面当即不同。 蒋信和陈琮各自发话捐银一万两的时候,他就研磨下笔记了下来,要不是知道不合礼数,他都想要请这两位签字画押。 众人本就不是为了这顿饭来的清江楼,王干炬话讲完,就已经有人离席走到了江峰面前,开口认捐。 多者,如蔡诚,王干炬话一说完,他就挤到前头,对江峰说着“前些日子陈县丞上门,蔡某多有怠慢,实是铺中周转一时不便……今日捐银三千两,聊表寸心,也为前事赔罪一二”的话,登记捐银三千两。 少者,如何记盐行的东家何明,也是忙不迭跟上,一边登记一千两,一边讪笑道:“小本经营,力薄心诚,望县尊与部堂大人莫嫌微薄……” 王干炬陪在陈璞身边,举起酒杯道谢:“今夜多亏陈老都宪仗义执言,下官感激不尽。” “呵~”陈璞却并未举杯,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说:“我这个致仕的右佥都御史,到底不如高部堂威名,不过,王知县,你若拿这银子,中饱私囊,就算高部堂为你撑腰,我也要拉你下马!” 王干炬举杯的手稳在半空,脸上恭敬的笑意未变,郑重道:“老都宪金石之言,下官铭记于心。治河银两,若有半分不明,不劳老都宪动手,下官自当悬印请罪,以谢江宁百姓。” “……最好如此。”陈璞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第十六章 开工 腊月二十五,在清江楼摆宴的第二天,除了周坤带着快班衙役留守衙门,整个江宁县衙的人几乎都被王干炬带到了龙王庙江堤。 日子是急了点,按说,没几天就是年节了,不该这般折腾人,但是修堤不同其他,为了筹银已经花费了十来天,眼瞅着腊月将尽。如果不等着冬天枯水期把工程基础干好,等来年春汛一到,万事皆休,江宁县就等着被水漫金山吧。 奠基的台子,就搭在龙王庙前那处背风的土坡上。庙里那尊早已斑驳不堪的泥塑龙王像,也被小心翼翼地“请”了出来,披上了一件簇新的大红绸披风,端坐于临时搭建的供台之上。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王干炬从骨子里是不信这些的,他虽然不是党员,但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但是他也同样知道,在而今这个年代,玄而又玄的宗教信仰,比他这个知县,更能凝聚人心,安定惶惑。 “县尊,吉时快到了。”陈念祖在一旁低声提醒,他官袍外罩了厚棉袍,仍冻得鼻尖发红。 王干炬点点头,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抬步走上土坡。 待他走到供台前,观礼的人已黑压压聚了一片。 除了被周坤连日动员、征调来的青壮民夫、周边几个村子乡老,例如坑口村的杨六。 还有一群人,显得格外扎眼——来自南京国子监的十来个年轻书生,沉默地站在人群侧翼。 他们是江峰凭着昨夜宴席上那股未凉的激奋,连夜奔走邀来的。 这也是王干炬的主意,为了治河的银子,他几乎与丁敏撕破脸,王干炬完全可以预想到,那位治中大人必定会想方设法给他下绊子、挑错处。 于是,他索性仿着后世“政务公开”“阳光机关”的法子,邀着这些热血未冷、功名在身监生来做个群众监督,将账目、物料、工役,皆置于这众目睽睽之下。 这个设想让陈璞击节赞叹,老愤青当即拍着桌子,须发皆张:“丁敏那厮让承光你好好读读‘公生明,廉生威’?嘿!依老夫看,他才是该把心肝肠肺掏出来,就着秦淮河水,好好涮洗涮洗的那个!” 风更紧了,刮得龙王爷背后的红披风猎猎作响。 吉时将至。 王干炬恭恭敬敬地朝着龙王像敬了三炷香,然后转身看着坡下观礼的人群。 “诸位乡贤!各位父老!” “这个地方大伙都知道,十年前决口,花了江宁县近十万两银子重修的龙王庙大堤!” “可大伙儿看看——这修的是个什么玩意儿?!简直是糊弄鬼!我王干炬不是那种遮丑避短的人,今天,当着龙王爷的面,当着大伙的面,我说个明白,这就是十年前那帮黑了心的贪官污吏、偷工减料的蠹虫,拿修堤的银子肥了自己,给咱们江宁百姓埋下的祸根!这话,到哪儿我都敢说!就算闹到应天府,闹到都察院,闹上金銮殿,我也是这个说法!” 这话一出,陈念祖几人都诧异地看着王干炬,官场嘛,讲的是一个和光同尘,王干炬今天这话简直就像愣头青。 但是王干炬不这么想,他自认还算年轻人,年轻人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再说了,高老师露面清江楼之前,自己四处妥协,高老师昨夜都已经明着为自己站台,若还畏手畏脚,那高老师不是白来了吗? “今天,把大伙召集到这,就是为了把它彻底扒了、拆了!从头再筑一道真正结实、能保咱们身家性命的平安堤!” 坡下一阵子骚动,有些年纪稍大的民夫用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王干炬,十年前,那位林知县,讲的漂亮话比这位王知县还要动人,但是留下的,还不照样是烂摊子。 王干炬又一次朝着龙王像作揖,说:“龙王爷的香火在咱江宁县已经断了快十年,那为什么今儿本官要把祂也请来呢?就是因为,这十年来,以这大堤的情况,我江宁县没有受水患之苦,实在是龙王爷保佑!” 王干炬哪里不清楚这根本和虚无缥缈的龙王爷无关,纯是天公作美,加上那群可爱可敬的百姓无私付出的结果。但是,在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比‘举头三尺有神明’更加振奋人心? “除了龙王爷保佑,江宁百姓还得感谢坑口村的里正杨涉岳以及这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是他们十年如一日修堤、护堤,才保了地方平安!” 杨六的眼圈红了,大老爷居然记着了自己的大号。 “十年前那窝贪官污吏,自有御史拿着国法问罪,”王干炬接着说:“对我们江宁县而言,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大堤重新修好。” “我知道,大伙儿心里还悬着——怕我王某人和那窝子一样,说人话不干人事,又或者,我是个清廉的,但架不住县衙的某些人欺下瞒上,中饱私囊,最后银子花了,大堤还是破破烂烂。” 这话简直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陈念祖、赵文山等县衙属官,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没别的,就八个字:钱粮公开,人人可查!” “从今儿开始,修这堤的每一两银子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买了多少石料、用了多少人工,所有账目,白纸黑字,晒在太阳底下!谁都能来看,来问,来抄!” 说着,王干炬将手指向那群监生:“大伙瞧,这群国子监的秀才,就是我专门请来的,父老们要是看不懂账目,尽可去找他们。” “但凡账目有疑、用料不实,无论涉及何人,江宁父老都尽可以直入县衙二堂,当面禀报本官!若本官处置不公,你们尽可上告!这江宁县的官声,本官的身家前程,就押在这‘公道’二字上了!” 坡下的人把目光都聚集到了江峰这些监生身上,江峰与一众监生,迎着这目光,也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梁。 王干炬不再多言,转身走下木台,从老把头手中接过一把系着红绸的铁锹,走向那标记好的奠基之位。 他狠狠一脚踏上锹背,铧的一声,撬起了第一块泥土。 “开工!” 老把头扯开嗓子,一声嘶吼。 “开工喽——!!” 万千呼应,如山呼海啸,猛地撞向沉寂的江岸。 第十七章 赤裸女尸 如果按照王干炬穿越前政府机关的习惯。 修堤治河这种大事,必然要先成立一个“江堤修固工程指挥部”,下设综合协调组、技术指导组、物料保障组、安全监督组、财务审计组等若干专班。 然后出台一份红头文件——《江宁县关于坚决打赢修固江堤“突击战”、打好疏浚漕运“攻坚战”的工作方案》,文件里得写上“提高政治站位,强化责任担当”“坚持问题导向,聚焦薄弱环节”“健全工作机制,形成工作合力”之类的话。 王干炬倒是没有让人写这么个方案,他让人修了一下龙王爷的庙,直接住在了工地上。 用他的话说:“眼看就是年节,凭什么百姓得在江边筑堤,我却在城内过潇洒日子,虽暂时不得‘与民同乐’,但‘与民共苦’本官还是做得到。” 眼看就到了年三十,中午,龙王庙工地搭起了十多口大锅,王干炬从自己的腰包,掏出了一笔银子采买鸡鸭鱼肉,又向清江楼借来了大厨,给干活的民夫整治了一顿答谢的席面。 时间再紧迫,明天是正月初一,王干炬不至于抢这么几天的时间,他一早就宣布了,放假三天,今晚工地上的青壮都来吃年夜饭,他要与民同乐。 本来,王干炬向清江楼借人是打算付钱的,但是那佟掌柜一听王干炬的目的,便把手一挥,把整个清江楼厨房的厨子全部免费借给了王干炬。 王福在付钱的时候,手都在哆嗦。江宁知县一年的俸禄,加上各类补贴,不过白银四十五两,虽然无论是前身还是现在的王干炬,都不是什么生活奢靡的人,当然,以这个俸禄,也奢靡不起来。但是为官两年多,也不过攒下了五十余两银子,这回倒是一口气全花完了。 要不是赴任前,从老家也带了些银子,接下来,王干炬和王福这对主仆就要喝西北风了。 可惜,有人不让王干炬按照计划“与民同乐”。 工地上的年夜饭刚开始,周坤派来的快班的班头老邢,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捕头,来工地上找到王干炬,说有人报官,在秦淮河捞出了一具赤裸的女尸。 十里秦淮不仅是江宁县的内河,更是其精华所在,在这个地方,发现一具女尸,还是赤着身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王干炬都不用想,丁敏一定会就此发难,甚至直接把案子索过去,再给自己安一个治下不靖、玩忽职守的罪名。 得亏周坤没那么愚钝,又守着规矩在县衙值守,要是拖到明天,说不定都要传到高老师耳朵里。王干炬一路上又是恼怒,又是庆幸。 周坤已经在城门处等着王干炬了。 “闲话少叙,具体什么情况?” “报官的是个货郎,”周坤上了王干炬的马车,开始介绍情况,“他今晚与浑家吵了一架,就到秦淮河垂钓。” “起初,他还以为钓上来一条大鱼,结果竟然是一具女尸,给他吓得够呛,鱼竿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到县衙报官。” 那话说得不错,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 “我已派仵作验尸,报官的那个货郎,也暂时关在了典史厅。此人发现尸身之时,天色已经昏暗,应该再无其他人看到。” “好!”王干炬在心里为周坤的应对喝了一声彩。 如果是这样,那丁敏的责难应该没那么快落到他头上,破案的时间一下子从容了不少。 仵作还在验尸,王干炬也没接触过法医方面的知识,也就没去添乱。毕竟,他除了记得有位法医祖师爷宋慈写了本《洗冤录》以及当年电视剧里,有个与宋慈相爱相杀的反派,不记得是刁光斗还是刁德一,就再不记得别的什么了。 报官的货郎虽然被关在县衙有些惶然,但毕竟人不是他杀的,等王干炬走进典史厅,这位贺姓货郎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平静多了。 “大老爷,人不是我杀的。” 这货郎看见王干炬走进来,十分干脆地跪倒在地喊冤。 “没人说是你杀的,”王干炬瞥了一眼这货郎,坐到主位上,问到,“将事情经过,细细说来。” 王干炬之所以这么容易排除了货郎的嫌疑,只不过基于自己的认知,在这个年代,如果是货郎杀的人,只要把人绑上重物,往河里一扔,谁知道是他干的呢?怎么会大费周章来报官,平白让自己出现在官府的视线里。 “大老爷明察秋毫!”货郎先是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开始竹筒倒豆子:“今夜我因为桌上无肉,说了浑家几句,她却说近几日县内肉价太高,我一年也没挣几个钱,不配吃肉。” 王干炬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现在不比后世,屠夫准备的肉是有限的,他让王福大肆采买,倒是害得小民吃不起肉了。 “莫要扯这些!”王干炬说:“就说如何发现的尸身,捞上来的时候,尸身情况如何?” “回大老爷的话,”货郎说,“我与浑家吵了几句后,就拿着鱼竿到大报恩寺那垂钓,想着肉吃不上,钓一条鱼回家烹制了,好歹是年节。” “起初,我还以为是条大鱼,结果,居然是个女人的尸身。她浑身赤裸,就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也没见着伤痕,许是哪个花船上的妓子掉河里溺死的。” 听到这,王干炬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了,问道:“嗯?你怎么知道她是花船上的妓子?” 周坤轻咳一声,凑到王干炬耳边,解释道:“因为那条红绳,风尘女子习惯在身上系这么一根红绳或者丝带,算是他们最后一点体面,以示自己不是一丝不挂。” 果然,货郎也是因为那根红绳才做出这个判断的。 王干炬点点头,然后奇怪地看着周坤,小声问道:“周典史,依大乾律,官员不得狎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 周坤难得红了脸,小声说:“下官未入仕时,少不经事,随家中堂兄去过几次秦淮河。” 看周坤的样子,王干炬才不信他只是跟着家里堂兄去过几次。 虽然这两位都觉得女子是一位风尘女子,但是王干炬却没急着给对方打上这个标签,谁能保证这根红绳不是凶手给女子系上去,来干扰破案思路的呢? 第十八章 她是谁? 等王干炬和周坤从典史厅里走出来,仵作已经在二堂院子里候着了。 倒不是他技艺精湛,这么快就把尸体的情况查清楚了,而是大乾律有明确规定,基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损”的原则,加上防止出现干扰办案的伤痕出现,一般是不做解剖,只做体表检验。 这些东西,王干炬不是很了解,当然,他也不理解后世法医痕检的工作,所以他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周坤晓得规矩,自然也不会多问,只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县尊,连这行当的规矩都懂”。 仵作见知县和典史从房内走了出来,连忙上前相迎,在距离王干炬五六步的位置停下,躬身道:“大老爷,四爷,经小人核验。此女子年岁约莫十五六,玉门有破,乃新伤,当是死前刚刚破身。手足腕处有深色勒痕,应是生前遭细韧之物紧缚……” 十五六……王干炬心里有点不痛快,这个年纪放后世,这才是中学生。 “果是风尘女子。”周坤说:“现在秦淮河花船的花样越发多了。” 听到这话,王干炬瞪了周坤一眼,周坤只好讪讪闭嘴。 见周坤老实了,王干炬示意仵作接着说。 “死者面色青紫,为窒息之象,然观其口鼻,并无‘蟹沫’,小的以手按压其腹,口鼻中仅有少量浊水流出,绝非生前饱饮之状。” 周坤表情变了:“不是溺死的?” 王干炬奇怪地看了眼周坤,问:“嗯?” 周坤连忙解释:“前朝提刑官有一著作,在公门流传甚广,下官也曾研习过,依方才仵作所说,这女子分明是被人捂死的!这是命案!” 那就麻烦了,如果只是花船上的意外,哪怕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也不过是查实身份,以意外溺亡的名义让那老鸨领回去。 虽然王干炬知道这很不合理,风尘女子也是一条性命,但是在这个年代,社会对这行当的鄙视是全方面的。 但这女子是被人活活捂死然后抛尸,性质便不一样,如果江宁县也草草结案,应天府一定会来找麻烦。 都说官员是政治动物,王干炬过去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其实也清楚,自己内心的天平,在“查清事实真相”和“降低政治影响”之间,还是倾向于后者。 当然,在当前的局面下,这二者还没有产生什么不可调和的冲突,如果能快速查实真相,那么政治影响也就会降到最低,甚至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个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名声。 远的不说,就修堤的民夫听说了,管理起来也会更加容易一点,这就是民心所向。 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现在应该给这死者画像,然后安排人在发现尸体周边街坊走访摸排,确定死者身份,而后排查死者交际圈,确定嫌疑人…… 但是这么做的动静太大了,百分之百会惊动应天府,到时候,丁敏上门,带走案子,再给王干炬扣个罪名,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至于真相?丁敏并不需要真相。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是为了死者的冤屈,王干炬都不能采用这个常规的办案流程。 而今线索匮乏,甚至连死者身份都不确定,那么,死者身上的线索,就至关重要了。 “除了判断出这女子是被人捂死,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现?” “回大老爷,”仵作接着讲解,“该女子指腹有茧、虎口有伤,像常年操持纺车、穿梭引线所致,依小人看,这不该是风尘女子,倒像是哪个织坊的女工。” 于是周坤怒视仵作,心想这般要紧的话,何不早说?害我在县尊面前无脸。 “织坊女工以妇人居多,少有未出阁的女子,”周坤当即抱拳请命,“下官这就去县内几个织坊问问,有无失踪女工。” “却不急这一时半会。现在已经夜深,明日又是年初一,”王干炬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说:“明天一早,我与你一起,去拜访一下县内几位织坊的东家。” 门房通传后,蔡诚得知知县和典史一起上门,还以为江宁县又来要钱,心疼得脸颊上的肉都在抖,但是又不敢闭门不见,只好强撑着笑脸走出院门相迎。 将两位官老爷引入花厅奉茶,稍一寒暄后,蔡诚决定自觉点,勉强笑着说:“县君,可是修堤的银子还有短缺,我大风织坊愿意再襄助一千两银。” 王干炬摇摇头,说:“蔡东家有心,不过我不是上门化缘的。县里出了命案,仵作验尸后,其手上痕迹,颇似常年纺织劳作所留,怀疑是织坊的女工,所以今天我和周典史找上门,来寻蔡东家襄助。” 这话让蔡诚大惊失色,原以为只是出点血,没想到居然卷进了命案! “这……县君,大老爷,我是本分商人,这……我……” 看着语无伦次的蔡诚,王干炬安抚道:“放心,不会冤了你,只是请你帮忙,查实死者身份。” 周坤从袖子里取出一幅画像,是昨夜请江峰连夜画出的,虽不能与后世的画像相比,却也有了死者七八分的神韵。 “这,”蔡诚看着画像端详了半晌,然后有些为难地说,“好叫县君知道,我大风织坊有女工过百,我也不是哪个都认得。” 眼看王干炬和周坤皱眉,蔡诚赶紧补充道:“如果是我大风织坊的,我织坊的几个管事肯定认得,我这就着人喊他们过来。” 织坊管事住得倒是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都来全了。 “宛娘!这是南下村的宛娘!”一个管事拿到画像刚刚看了一眼,就高声喊出了名字。 蔡诚只觉得眼前发黑,欲哭无泪。 好消息,现在可以向王干炬和周坤交代了。 坏消息,这死者真是自家织坊的。 王干炬招手,示意那个管事上前答话。 “你认识死者?和我们讲讲,她是什么情况?” 管事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老爷,她叫宛娘,南下村人士,十年前,大江决口,她父母被大水冲走,是叔婶拉扯长大,她婶婶也是织坊的女工,去年找小人说情,让她也进了织坊做事。” 说到这,管事的语气也有些低沉:“这姑娘平时乖巧得很,从不与人红脸。怎么就……” 第十九章 山水庄园 江宁县的衙役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宛娘的叔婶。 宛娘的叔父毛五应召在龙王庙江堤工地服徭役,今天放假回家才知道,一直当做亲生女儿养着的宛娘不见了。 妻子告诉他,前天下午,眼看着要下雪,想着他在江堤工地,风大,宛娘就自告奋勇去给他送棉衣,然后就一去不回。 毛五根本没有收到什么棉衣。 沿着南下村到龙王庙的路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侄女的身影,正打算报官的时候,江宁县的衙役找到了他们,说是去认尸。 毛五夫妻当时就是天旋地转,都不知道怎么走来的县衙。 今天是年初一,城里时不时有人在放炮仗,但是毛五夫妻只觉得吵闹,止不住地在心里向城隍祷告,千万保佑宛娘平安,死的那个不是她,那只是个长得和宛娘像的姑娘。 但是现实并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毛五夫妻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王干炬知道不用问了,这具女尸就是织坊女工宛娘。 毛五胡乱擦了擦眼泪,对着王干炬重重叩首:“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你要为小民做主,宛娘……宛娘她才十五岁啊!” 不过三五下,毛五的额头就渗出血来,他的妻子也跟着在一旁止不住地磕头。 王干炬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红着眼点头。 他悄无声息地擦去眼角的几滴泪,长吁一口气,说:“说说吧。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 毛五夫妻你一言我一语把宛娘出门送衣然后失踪的事情说了出来。 王干炬的心有点抽痛,若非自己征发民夫修筑江堤,毛五便不会在工地,宛娘也不必去送那要命的棉衣……这么算起来,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女的死,自己也要担上一丝责任。 命衙役送走毛五夫妻后,王干炬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确定这应该只是一次恶性刑事案件,不是针对江堤修筑的政治阴谋。 宛娘出门只是偶然,毛五只是一个普通民夫,宛娘出事,在民夫中掀不起什么风浪。 周坤看王干炬松弛下来了,小声问道:“县尊,是否安排三班衙役,拿着死者的画像,沿着南下村到龙王庙的路上问问看?” 王干炬点头又摇头:“我们亲自去!” 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年初二的走访摸排,有了收获,有一位去城里买年货的老猎户见过宛娘,他还让宛娘搭了一段他的驴车。 “小民住在下痕村,所以,只是载着这姑娘到了这个路口。” 老猎户把一个离他们村子很近的三岔路口指给王干炬看。 下痕村位居痕水下游,痕水是秦淮河支流,也就是说,宛娘很有可能就是在下痕村附近遇害,尸体被人抛进痕水,又顺着水流漂到了秦淮河,再被贺货郎意外发现。 王干炬站在路口,看着眼前的三个岔道,一条指向下痕村,一条通往龙王庙,还有一条一直延伸到山里。 “这条道,是去哪的?”王干炬指着往山里去的那条路,问道。 老猎户立刻答道:“是往这寒梅岭上的山水庄园去的,庄园主人十分霸道,自从在山上起了这么个庄园,就不许我等上山打猎。” 周坤凑到王干炬跟前,小声补充道:“这个山水庄园下官略知一二,应该是漕帮舵主高秦的产业,听说,此人曾对外吹嘘,他叔父是南京六部的尚书。” 尚书,姓高,这南京城内,姓高的部堂高官,可不就只有自己那位高老师了么……这可真是扯得好一张虎皮。 但是王干炬才不相信自己那位高老师能与什么漕帮的舵主扯上亲戚,据他所知,高弘文是浙江人士,耕读传家,家风颇严,怎么会有这种混江湖的亲戚。 “那就走,”王干炬冷笑一声,说:“让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尚书侄儿!” 在王干炬的心里,这位漕帮舵主的嫌疑已经大到了一定程度,加上上次漕帮散布“打生桩”谣言,阻碍修堤的事情,这次,正好与对方把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这山水庄园果然气派,高墙深院,门禁森严。 这位高舵主架子也很大,王干炬这个江宁父母官亲自上门,也被晾在庄园外整整一刻钟。 王干炬觉得或许不是故意怠慢,而是庄园里,有不能让他看见的东西,这位高舵主是在掩盖这些。 所以,当高秦假笑着从庄园二门走出来,拱手说着“不知县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的话的时候,王干炬并不接茬,而是直接冷声问道: “听说,高舵主的叔父是六部的部堂大人,却不知是六部中的哪一个?” “这……”高秦脸上的笑有点僵硬了,说:“自然是吏部的高尚书。” 看着王干炬脸上讥诮的笑都已经不加掩饰了,高秦眼皮子跳了跳,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态,说:“是小人扯虎皮做大旗,县君大老爷明鉴,似我等在江湖上混饭的草莽,总是要编造一个让人投鼠忌器的背景,我听说去年到任的南京吏部尚书恰好姓高……” 王干炬冷着脸盯着高秦看了半晌,直到高秦额角微微见汗,方才缓缓开口:“你辱及本官恩师清名,此事我且先不与你计较,但有一事,你须交代清楚!” 高秦连忙点头,说:“县君大老爷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干炬从周坤手里拿过宛娘的画像,展开给高秦看:“腊月二十九,画像上的少女曾路经此地,你可见过?” 高秦摇头说:“腊月二十九,帮主邀帮内各舵主在总舵吃酒,小人也去了,吃醉了就在总舵宿下了,直到年三十上午才回庄园,此事有帮主和其他舵主作证。也许庄内其他人见过,小人可以把庄内的人都喊出来辨认。” 辨认的结果众口一词,都说没见过宛娘。 王干炬完全不信。 此地距离龙王庙不过二里路,中间再无村落,如果不是山水庄园的某人做下大案,难不成还有什么江洋大盗在冰天雪地里,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夺去了宛娘的清白和性命吗? 第二十章 上眼药 按照电视剧里的套路,此时应该让周·安长林·坤派自己的养子周欣到漕帮卧底,然后在追索真相的过程中,献祭一串亲朋,最后上达天听,锦衣卫派人下来查案,发现幕后黑手其实是王干炬。 可惜,现实不是电视剧,按照电视剧情节去办事是会死人的。此事王干炬深有体会。 离开山水庄园后,王干炬策马到周坤身侧,问道:“这个高秦,你着人摸一摸他的跟脚,恩师是去年年初才到南京,此人之前是打着谁的旗号做事?或许这里面就藏着什么东西。” 周坤点头应下,而后又说:“县尊,其实,高秦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今天就是把这庄子里的人都逮回去,也无妨。” 王干炬也想过这么干,打草惊蛇这个计策被多次验证确实是个好办法,把高秦关进县衙,自然会有人坐不住,出来上蹿下跳。 但是自从被砍过一次头后,王干炬相较以前,已经少了一些鲁莽,直接打草惊蛇固然快,但是你怎么能保证你惊出来的是蛇,而不是什么蛟蟒? 不过,好在我也是有靠山的。 王干炬决定今天就去找高老师告状,欺天啦!一个漕帮的舵主,居然自称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吏部尚书高弘文的侄儿!这把高老师的清名置于何地,把高家十八代祖宗的颜面置于何地? 这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一定是藏在高秦背后的那个人,试图让高老师当他的替罪羊!高老师,此风不可长,此患不可留,不可不察啊! 临进县衙大门前,王干炬突然想到一件事,扭头问周坤:“周典史,有个事还请赐教。” “不敢,县尊尽管问。” “江宁县,十年前主持修堤的那个知县,去了何处任职?” 反正要去找高老师告状,干脆把两个状一块告了,那个混蛋知县把江宁县库房里的银子全部花光了,还欠下亏空,以至于王干炬到任的时候,江宁县堂堂京县的库房里,老鼠进去都要哭着出来。 “您认识。” 周坤小小卖了个关子。 王干炬有些诧异:“我认识,谁?我竟然还认识这种混蛋吗?” 周坤说出了答案:“就是如今的应天府治中丁大人。” “那就不奇怪了。”王干炬冷哼一声,“这位丁治中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这话周坤不敢接,王干炬有一个当朝二品做老师,他可没有。 今天查了一天的线索,王干炬身心俱疲,加上时间也不太合适,他就没有马不停蹄地去拜访高弘文,而是回到县衙后院,沐浴一番,便沉沉睡去。 明天要去直面在这个国家最聪明的那一撮子人中也属拔尖的清流领袖高弘文高老师,与他玩心眼,今晚必须养精蓄锐。 王干炬给高弘文准备的节礼很寒酸,一幅没有经过装裱的书法,是昨晚从山水庄园回来后,他在书房里,带着激愤写的。 但是同时,王干炬给高弘文准备的节礼也很珍贵,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当“文抄公”,纸上写着的,是在无数网文小说里写烂了的“横渠四句”。 虽然现代的网文爱好者们都已经看吐了这四句话,但是拿到这个平行世界,无疑是一个王炸。 现在,高·清流领袖·弘文,就被自家门生甩出来的王炸给炸晕了。 “好!” 高府的两个仆役抓着熟宣纸的两端,将王干炬写下的横渠四句完整展开,高弘文背着手,一边欣赏,一边在心里默念,越念心里就越满意。 “承光,老夫原本认为你虽有两分才智,但是始终少了一点灵性。而今看到这幅字才知道,是老夫眼拙了,你分明心藏寰宇,志贯古今。” 高弘文看向王干炬的眼神愈发炽热,心里已经在后悔,女儿的婚事定下太早,这般青年才俊合该做我女婿。 王干炬赶紧深深一揖:“恩师谬赞!学生能得此四句,正是为官两年,知行合一,才有此悟!今日写下,既是与老师做个节礼,也是立下军令状!” 高弘文心里更加满意了,如果王干炬真能践行此志,那么他作为老师,自然也能跟着成就佳话、名垂青史。 “好个知行合一!好个军令状!你且大步向前,老师自然会为你遮风挡雨!” 王干炬却做出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恩师!您为我遮风挡雨,谁又为您遮风挡雨呢?” 高弘文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王干炬,慢悠悠地说:“承光,你这话似有深意啊?” “前几日,江宁县出了一桩命案,遇害的是一位十五岁的织女,学生昨日带人查到城外一个庄子,却被挡了回来。” “哦?是哪家勋戚的庄子,连你这个父母官都进不得门。” 王干炬摇摇头,说:“门是让进了,只是查无所获……也不算查无所获,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竟有位素未逢面的侄儿在漕帮讨生活。” 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了,气得高弘文面色不善地反问道:“我哪个侄儿在漕帮讨生活?” “高府那位侄少爷唤作高秦,目前在漕帮屈就舵主一职。” “荒唐!”高弘文猛地一甩袖子,“我高家诗礼传家,我何来这等下九流的侄儿?!” “他倒向学生坦言,是‘扯虎皮做大旗’,不过……” “不过什么?” 王干炬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不过他一个漕帮的舵主,蝼蚁一般的东西,哪来的胆量冒认恩师您的侄儿?还知道您是南京吏部尚书,我怀疑有人指使,已经派人去查他的过往,看他此前,究竟打着谁的旗号行事。顺藤摸瓜,或可见其真主。” “嗯。”高弘文点点头,又转身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块令牌:“尽管去查,如遇阻碍,持此令牌去南京锦衣卫衙门寻指挥同知祁童,他曾在我门下开蒙,也算你师兄。” 王干炬用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令牌,揣进怀里,他清楚,这是老师给的底牌,不可轻动,否则,高老师能给出去,就能再收回来。 “恩师,学生还要劾奏一人。” 今天既然是来告状的,那当然要有始有终,说了要给丁敏上眼药,就要一定要给他上眼药。 “谁?” 高秦之事,将高弘文因横渠四句而生出的满腔欣喜,冲刷得荡然无存。他已无闲心再与门生虚言试探。 “十年前的江宁知县、今日的应天府治中——丁敏!学生劾他当年主持修筑龙王庙江段大堤时,贪赃枉法,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致使库银耗尽,堤防虚设,遗祸至今。” 第二十一章 高秦的后台 丁敏不是什么好官这件事高弘文早就知道。 甚至他在十年前的大堤工程中弄虚作假这件事,他也有所耳闻。 但是他并不愿意轻易去动这位官声甚好的应天府治中。 没错,丁敏在南直隶的官场中,名声甚佳。 十年前江宁县龙王庙大堤决口,时任知县的丁敏亲临大堤,组织救灾,又拿仕途做抵,强开江宁县官库,赈济灾民、修补江堤。 事后酬功,迁为应天府通判后,又低调为官,知情识趣,在府衙摸爬滚打数年,一路升至治中,向来唯上官之命是从,现任应天府尹李恪到任后,更是第一个站队投靠。 不过一个人演得再好,也不是真的。 但凡去深入民间去问一问,总会听见“丁狗贼官官相护”、“丁狗官贪得无厌”这样的话,丁敏在应天府做了十多年的官,江宁县和上元县的百姓给他取了好几个类似“丁扒皮”“笑面虎”之类的诨名。 听完门生的控诉,高弘文面上波澜不惊,反问道:“你说的这些,我有耳闻。但是,丁敏乃是堂堂四品,你可有实证?” 这话难住王干炬了,龙王庙大堤能算证据,但是大堤修筑已经十年,如果丁敏拿出一个“当年大堤决口,物价飞涨,不得已而行权宜之计”的借口,恐怕很难驳倒他。 “这……”王干炬摇摇头,说:“学生确实拿不出铁证如山的东西,十年前修堤的账本学生也看过,他留在县衙的账很扎实,看不出毛病。” 要是凭你一个知县,这么容易就能拿到丁敏枉法的实证,那老夫这个堂堂的右都御史岂不是太无能。 高弘文在心里摇了摇头,安抚道:“那就去查吧。查有实证,老夫便处置了他,给你出一口恶气,也还江宁百姓一个公道。” 周坤不愧是地头蛇,不过一天时间,高秦的底细就被他扒了出来。 王干炬翻看着周坤搜集来的高秦履历,才看第一行就有点绷不住。 “忻城侯的家仆出身?” 前些天的清江楼募捐宴,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到齐,唯独这位皇亲国戚没给面子,没想到冤家路窄,又在高秦的履历里看见了这家人的身影。 “是,”周坤讲解道:“此人是忻城侯府的家生子,但是染上了个贪花好色的毛病,为了百花楼的花魁牡丹,竟偷了侯府的钱去风流。要不是他祖上是先忻城侯的马夫,有过救主之功,侯府念及旧情,就不是撵出府这么简单了。” “哼!”王干炬冷笑一声:“一个被赶出侯府的仆役,居然摇身一变而成漕帮的舵主,还能在寒梅岭置办下那等产业。” 王干炬接着往下看,他倒要看看这个高秦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哦,还真是个胆大的。被赶出了侯府,还敢打着侯府的旗号当个渔霸,纠结地痞欺行霸市,然后被吸纳进了漕帮,这漕帮可真是个藏污纳垢之所,什么人也要。” 周坤也摇摇头,说:“漕帮鱼龙混杂,那些所谓的舵主、护法,多是这种地痞恶霸出身,高秦被吸纳,不足为奇。” “哟!”王干炬翻看到了高秦的家庭情况:“这还是个情根深种的,居然真把那花魁牡丹给迎进了门。” 从周坤搜集到的资料看,忻城侯府似乎有嫌疑,但是很显然这个推论不太对,因为高秦进入漕帮后,就再没拿侯府的名号行事。 或许暗地里,忻城侯府还与高秦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这也是他起家初期敢拿侯府家仆身份唬人的原因,但是明面上,侯府应该是和此人再无关系。 王干炬合上册子,问道:“除了忻城侯府,这个高舵主还与什么人有勾结?” “他坐上漕帮舵主位置后,倒是没听说他拿着谁的名义做事,”周坤说:“只是去年突然传出他是高部堂侄儿的说法。不过,下官翻阅了江宁县中涉及此人的卷宗。发现丁治中可能与此人有关。” 王干炬来了兴趣,这事居然还能扯得上丁敏。 “详细说说看。” “高秦此人欺行霸市,不是没有人告到县衙。”周坤说:“但是都被丁大人给掩了下去。我问过衙内的老吏,他们说丁大人是顾及侯府的面子,加上高秦犯下的不过是小恶,便轻轻放过了。” “这话我不信。”王干炬说:“十年前,侯府那位贵妃娘娘还只是个才人,侯府也有家道中落的迹象,他敢开官仓赈灾,不敢收拾一个侯府弃仆?” 周坤应和道:“下官也不信,所以觉得,高秦背后的人,或许就是丁大人,他偶然发现了高秦,并将其收为己用,甚至漕帮吸纳高秦,或许也是他的手笔。” 周坤的话王干炬十分认同,官匪合流在这种封建社会并不稀罕,或者说直接一点,如果这种地痞恶霸背后没有官家做后台,早就变成了政绩。 然后,王干炬就想到一种可能。 高秦的不在场证明很扎实,大概率就是真的,但是,如果作恶是其他人呢?例如,他的主子——忻城侯府的某位贵人,或者那位道貌岸然的丁治中。 王干炬低声嘟囔了一句:“要是能查到丁敏腊月二十九的行踪就好了。” 周坤没听清王干炬说的话,问道:“县尊,您说什么?” “没事。”王干炬说:“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你安排人,盯死了这位高舵主,寻他个错处,把他请来县衙,然后放出风去,他在狱中出首,有位贵人在他家庄子,犯下大案。” 周坤疑惑道:“您不是说时机未至,先不动他吗?” “昨日我去了恩师府上,”王干炬掏出那个得自高弘文的令牌晃了晃,说:“恩师让我且自斩风破浪,百无禁忌,他会帮我遮蔽风雨。” 周坤是真的羡慕了,怎么当年的自己就不能老实苦读,而是要跟着堂兄去秦淮河上浪荡呢。若也中个进士而不是只在国子监捐了个例监,或许也能有个当朝二品的座师,来给自己撑腰。 第二十二章 逮捕 自从高秦当上漕帮的舵主,他就很少到鱼市上闲逛,不体面。 但是这几天,江宁县的那几个官,轮着到他的庄子找事。知县说来查问凶案,县丞非说庄子里藏匿隐户,主簿带着一群大头巾翻账本查田赋,典史来搜江洋大盗。 他是贵人的夜壶,不是贵人的脸面,换句话说,江宁县的这几位非要和他过不去,贵人是不会为他出面的。 最近手下的弟兄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再这么下去,他舵主的位置要坐不稳了。当年贵人是看他办事得力才扶他上位,如果连手下人都管不住,那么被抛弃也就在眼前了。 鲁迅曾经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迅哥儿:这话真是我说的) 高秦无疑是个怯者,他在王干炬等人身上受挫,便一头扎进了鱼市,意图重温当年的“峥嵘岁月”。 一路听着鱼市的那些疍民畏缩着喊自己“秦爷”,高秦连日的憋闷也似乎烟消云散。 然后他就听见前边不远,人声嘈杂,鱼市上的目光似乎都被前边的乱子吸引过去了。 人想要日子平顺,就不能好奇心太盛,高秦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有人在大江里捞了条鲟鱼,足有九尺长,这可是个稀罕物,这个季节,南京地界基本上没有鲟鱼的踪迹,更不要说这般大的了。 “都让开!” 高秦想满足好奇心当然不再需要自己挤上前,手下的喽啰就会帮他开路。 “嚯!好一条象鱼!” 高秦循着手下给他开出的路走进人堆,第一眼就被眼前的大鱼吸引住了,然后才看见大鱼的主人,他认得,也姓高,女儿很润。 “老高!”他做出了一个自认和善的表情,说:“这鱼别卖了,送我府上。” “秦爷,可不能啊!”疍民老高拦住准备抬走鲟鱼的漕帮喽啰,哀求道:“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还指着这鱼换钱买米啊!” 高秦扭头看向站在身侧的一个喽啰,问:“这老头罗里吧嗦地在这说什么?” “舵主,他说要管你要鱼钱。” “管我要钱?”高秦笑了,说:“给我打!不知好歹的东西,爷吃你条鱼,是赏他脸面!还敢问我要钱?!” 老高的身子孱弱,哪里挡得住这些漕帮喽啰的殴打,须臾之间,就失了反抗的能力,躺倒在地,任凭拳打脚踢。 “都住手!” 一直盯着高秦的周坤神兵天降。 高秦不以为意,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周坤手里,说:“四爷,兄弟们与这老儿玩闹呢,这锭银子拿去,请您喝茶。” 周坤笑着把银子放进袖口的袋子,然后就猛地变脸:“高秦,你指使地痞殴人重伤,被本官制止后,还试图贿赂本官!是你自己和本官走一趟,还是本官差人请你走一趟?” “这下麻烦了。”高秦这些年的江湖不是白混的,能爬到而今的位置,他那敏锐的思维和灵活的底线功不可没。周坤的话刚刚说完,他立马就意识到了不对。 打个低贱的疍民罢了,这等人,在官府的黄册上都找不到,根本就不算“人”,这江宁县的典史居然要为他出头? 戏文里怎么唱得来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周典史只怕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到这,高秦凑到周坤面前,说:“我虽然不是高部堂的侄儿,却也是侯府的旧仆,周典史今日真要与我为难?” “是你先与我们为难的。”周坤也小声说:“宛娘分明就是在你庄上出的事!” 高秦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不过这个事确实不是他做下的,他问心无愧——大概无愧吧。 “那我就陪四爷去衙门喝一杯茶。” 高秦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体面人了,就算被带去县衙,也要昂首挺胸自己走着去。 周坤哪会惯着他,把手一挥,几个快手就给高秦戴上了木枷。 高秦想要怒视周坤,却被木枷压得抬不起头,只好盯着地面放出狠话:“四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信不信,用不了两天,你就得恭恭敬敬放我出去!” “那就且等两天后再看!”周坤不以为意地答道。 周坤腰插铁尺在前边带路,四个快手押着高秦跟在后边,整个鱼市的百姓都看见了高秦的狼狈模样。这些目光刺得高秦脸上生疼,他咬牙硬挺着,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 但是走着走着,高秦发现情况似乎不太对,这分明不是去江宁县衙的路,再往前走,都要到上元县地界了,他站着不愿意走了。 “周坤!这不是去江宁县衙的路,你要带乃父去哪?” 周坤只是冷笑看着高秦不说话。 高秦心里有点慌了,这江宁县该不是查不到实证,打算直接把那条人命栽到自己头上,动私刑杀了自己给那个织女抵命吧? “本官不似尔等,”周坤似乎看出了高秦的心思,说:“我周某人是朝廷命官,素来守规矩。不想吃苦头,就老老实实跟着走。” 顿了顿,周坤露出一个高深的笑:“你不是爱到处认亲戚么?不是‘高部堂的侄儿’么?巧了,锦衣卫的祁同知,昔年也曾拜在高部堂门下。他听说高部堂竟有侄儿流落江湖,特请我江宁县邀你去镇抚司衙门做客。” 这话不是说给高秦听的,高秦已经是拔了毛的鸭子,飞不走,周坤是特意说给这几个快手听的,丁敏在应天府,特别是江宁县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谁知县衙有没有他的眼线。 本来,王干炬和周坤计划的是把高秦关进江宁县衙,但是陈念祖听完后,觉得这么做还是不太妥。 既然丁敏很有可能就是高秦背后的人,那高秦入狱,难不保就有人去寻丁敏报信。届时,丁敏为了防止他吐露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很有可能插手此事,若他以应天府的名义抢走高秦,江宁县很难阻止。 王干炬决得陈念祖说得有道理,就问依他之见,应该怎么办? 陈念祖当即笑着说:“这个混账敢给高部堂泼脏水,祁同知听说后大发雷霆,要给老师出气,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玩意从我江宁县拿走了……这个故事可还动听?” 第二十三章 奸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南京锦衣卫衙门在宫城内,这还是周坤第一次进这个衙门,毕竟,这份素有“好进难出”的名声,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南京作为留都,在南直隶的地界上,有着超然的地位,虽不像北京锦衣卫一般设了南衙、北衙,却也不容小觑,除去常规的掌刑、缉捕这两个千户所外,还统辖着驯象千户所、屯田千户所、驻陵千户所等多个职责特色的卫所,自成一方森严天地。 祁童作为坐镇南京锦衣卫的从三品指挥同知,论起权势,比李恪这位正三品的应天府尹也是不遑多让,甚至考虑到锦衣卫天子亲军的身份,李恪也要让他三分。 高秦被带进锦衣卫衙门的时候,虽然两腿颤颤,心里却并不是很恐慌,毕竟周坤说的是祁童要为老师出气,他想着,了不起被打个半死,待他出去,再去寻丁敏告状,好好整治一下周坤这个九品小官。 当两个锦衣卫的力士把高秦脚朝上、头朝下捆在一个微微倾斜的长凳上时,他还在想,锦衣卫不愧是行家,玩的刑罚花样和漕帮那粗暴的皮鞭子蘸凉水打就是不一样。 直到王干炬和祁童在他面前站定,他还有心情想着,无论在锦衣卫吃了什么苦头,到时候都要在那个周坤身上一模一样讨回来。 “贤弟,你说你有法子让案犯身上不留伤痕就把罪行吐露得一干二净。东西都按你说的准备好了,愚兄可就拭目以待了。” “这法子伤天和,如果不是这等恶贼已经很难当做人来看待,我也不愿意拿出来使。” 王干炬说的是水刑,一种较为古老的刑罚,在新世纪,被某个“人类”的部门重新设计使用,后续因为过于残酷而被抵制,被多个国际公约禁止,该“灯塔”国也承诺不再使用——至于是不是真的不再使用很难说。 作为一个网文爱好者,这种多位穿越者前辈用了都说好的刑罚,他也曾出于好奇去了解过一些。 一张被浸湿的厚草纸被覆盖在了高秦的口鼻上。 高秦当即就被吓得打了个冷颤,他知道这种处死人犯的法子,一层又一层湿透的草纸被盖在犯人的口鼻上,直到犯人被活活憋死。 更关键的是,那个叫宛娘的织女,就是这么死的。 “他们怎么知道那女人是怎么死的?” “我庄子里是不是有钉子?谁?!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杂种?!” “他们不会打算就这么弄死我吧?” 高秦没有等来第二张草纸,而是一股缓缓倒在他口鼻上的凉水。 水流渗过草纸,流淌进了他的鼻腔,顺着呼吸道不断深入,高秦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他上次感受到,还是儿时不小心掉进秦淮河,差点被溺死的时候。 一瓢水,倒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祁童和王干炬看着高秦的身子徒劳地挣扎着,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好了,揭开草纸,让咱们的高舵主喘口气,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随着草纸揭开,高秦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王县君!王县君!小人知错了!小人该死,小人不该冒认高部堂的侄儿!” 直到这时,高秦还是心存侥幸。 “看来,我们的高舵主还没想好。劳驾,再帮高舵主洗把脸!” 站在高秦脑袋边的锦衣卫力士又将一张湿透的厚草纸盖在了高秦脸上,轻车熟路地舀起一瓢水,慢慢倒了下去。 等草纸再被揭开,高秦咳出来的就不止是痰和鼻涕了,已经隐隐看得见血丝。 高秦不是什么硬骨头。 当那力士又拿起一张草纸的时候,他几乎是哭着喊道:“王县君,王爷爷,您到底要我说什么?您也没问啊?求您给句明白话,给小的指条活路吧!” “我没问吗?”王干炬故作诧异地看向祁童。 祁童憋着笑,说:“贤弟,你确实没问。” “那我就问一下?”王干炬说:“到底是谁侮辱了她?又是谁把她杀了,还系上根红绳抛尸秦淮河。” 几乎是王干炬刚刚说完,高秦就承认说:“是小人做的,都是小人做的!” 这显然是在给别人顶罪,王干炬已经查过了,高秦之前说的在总舵喝酒的事情不假,除非他会分身术,一边在总舵喝酒,一边在山水庄园夺了宛娘的清白,否则,至少侮辱了宛娘的那个人不会是他。 王干炬冷笑一声,说:“前些天我到你那庄子上,你不是说在总舵喝酒么?” “小人罪大恶极,小人前些天骗了您!” 王干炬在高秦绝望的眼神中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你喝酒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不假,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替那人隐瞒,看不出来,你还是一条忠犬。”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番子走到祁童身侧,小声汇报:“应天府治中丁敏请见。” 王干炬也听见了,他笑着对祁童说:“看来,奸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祁童也点点头,说:“那愚兄就去应付一二。” 丁敏被引入锦衣卫衙门的一间厢房等候,祁童并没有让他等多久,再怎么说,这也是位堂堂的四品官,犯不着耍那小手段。 “哎呀!”祁童进门就抱拳道歉:“刚才在地牢审问犯人,让丁治中久等了。” 丁敏赶紧起身回礼:“是下官叨扰,误了祁将军的公事。” 祁童身上除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官衔,还挂着镇国将军的勋爵,故而丁敏恭维地喊他“祁将军”。 “本官倒是没什么公事,”祁童直截了当地说:“是我家师弟,逮住了一个冒认恩师侄儿的江湖匪类,我正在拷问。” 丁敏连忙问道:“可是漕帮的舵主高秦。” “正是这个恶贼!” “哎呀!”丁敏做出一副难办的表情,说:“此人是忻城侯府的人,虽明面上是被赶出去的,实际上一直替侯府做事,祁将军,看在贵妃娘娘的面上,小惩大诫便放了他吧。” 第二十四章 朕的丈人也通倭? 丁敏打出了贵妃的招牌,祁童只好肃然以对,他是锦衣卫,说得好听一点叫做天子亲军,所得通俗一点,就是皇帝的家仆。 嘉佑帝没有立后,皇贵妃就是后宫之主,说她是皇家的女主人也完全没有问题。 祁童拱拱手,说:“若是此人只辱及恩师,放了也就放了,但这个高秦是个骨头软的,刚刚绑上了刑台,就吓得如同筛糠,说他要出首,腊月里,有位大官在他庄子里犯了大案。” 丁敏面不改色,说:“这等没见识的江湖草莽,为了免受皮肉之苦,随意攀咬也是常事。不知这回,他又攀咬上了哪位?下官或可代为查证,以正视听。” “这倒还没来得及问。”祁童说:“我也觉得此人应是攀咬,又恰逢丁治中来访,就先把他晾在了那。待晚些我问出了结果,如需丁治中襄助,丁治中可不能像应对我师弟那般,闭门不见。” 丁敏讪笑起来,他原本想着,高弘文乃文坛魁首,门生遍布天下,王干炬应该不得他看重,而今这祁童一口一个师弟,背后如果没有高弘文的意思,那他丁敏这么多年的官场也就白混了。 “实在不是下官与王知县为难。”丁敏解释道:“截留实属惯例,倘若王知县一来讨要,我就给了,那应天府其他几个县又该怎么想。” 说到这,丁敏抱拳拱手,说:“李府尹入京述职,将府内诸事托付于我,若是待他返转,应天府一盘散沙,下官实在不好交代。” 不等祁童开口再说什么,丁敏又说:“下官也曾任过江宁知县,晓得王知县的难处,王知县不是在县内募捐么,下官宦海浮沉十多年,也攒下了几百两银子,明日我便差人送去江宁县,也算是为江宁父老做些事。” 祁童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丁敏可真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泥鳅,难怪十年来应天府尹换了好几个,他都能屹立不倒。 “如此,祁某就代我家师弟谢过丁治中了。”祁童说:“但是高秦此人,暂时就不能放了,待我查实,必将真相报予丁治中知晓,就算是投桃报李。” 祁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丁敏也晓得讨要高秦是不可能了,只好起身告别:“那下官就与侯府说一声,高秦这厮陷入大案,锦衣卫尚在追查。” 祁童根本不吃这一套,且不说高秦是不是真的还在为侯府办差,就算是侯府在册的奴仆,若只是托个人来说和,锦衣卫就老老实实放人,那锦衣卫的威严还要不要了,以后还如何监察百官,为天子张目? “无妨!丁治中尽管如实与侯爷说,”祁童也站起身送客:“祁某也好奇那高秦到底要出首何人,就不远送了。” 等祁童回到地牢,高秦已经被王干炬从那个长凳上放了下来,关在了一个号房内。 看到祁童回来了,王干炬问:“如何?” 祁童摇摇头,说:“果不出贤弟所料,这奸贼拿着侯府和贵妃的名头来吓唬愚兄。依我看,你追查的这案子,就算不是这丁扒皮干的,也脱不了关系。高秦这厮可招供了?” 王干炬也摇摇头:“人确实是他杀的,抛尸的经过、红绳的系法,各种细节说得很清楚,不像临时编造。但是夺宛娘清白的肯定不是他,漕帮总舵那日的酒宴,从午时到子夜,漕帮不少人均可作证,他高秦醉得不省人事,是被抬回房歇息的,他没那个时间。” “这就奇了。”祁童环抱双臂,若有所思:“如果他背后那个人,只是强夺了那小织女的清白,无论如何也犯不上杀人。这等小民,拿钱总是摆得平的。高秦也不必如果嘴硬,再怎么说,那人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这也是王干炬想不通的地方,虽然在他心里不觉得小民的性命轻如草芥,但是在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莫说侮辱一个民女,就是那人真杀了宛娘,拿些银子,可能也就摆平了。 高秦却煞有其事地伪造了个溺亡的死因,还给宛娘系上了那根红绳,按他交代,说是庄里人多眼杂,抛在山里又怕村里猎户看见,索性扔进痕水,反正秦淮河里,那些风尘女子活不下去跳河的也不少。 若是被人看见浮尸,反正河上的捞尸人都是漕帮的,他再出面把事情掩盖下去也就了了。 高秦哪想得到,居然有人放着年夜饭不吃,去秦淮河夜钓,还好死不死地把宛娘的尸体捞上来了,然后居然去报了官,而不是当做无事发生把尸体重新推回河里。 王干炬当即就告诉高秦,说:“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多行不义,难道就从没想到过今天吗?” “师兄,”王干炬说:“高秦不肯吐露背后的人,小弟细细思索,约莫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有把柄落在那人手里,一旦说出来,会有他无法承受的代价。二就是他们杀死宛娘想要掩盖的罪过太大,大到他完全不敢说。” 这些祁童也想到了,他点头说:“或许二者兼具,能是什么大罪让他们如临大敌?总不能是通倭吧?” 这话说完,祁童都笑了,在他看来,无论是丁敏,还是忻城侯府,都没有通倭的必要。 但是王干炬就不这么想了,有明一朝,江南士绅与倭寇暗通款曲、走私牟利者数不胜数。这大乾又简直是大明的翻版,如果说丁敏通倭,王干炬觉得这完全有可能。 “怎么,”祁童笑了一会,见自家师弟不但不笑,还露出了一副思考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不会真的觉得丁敏,或者国丈通倭吧。” “这谁说得好呢?”王干炬说:“师兄你来南京也有三年,真的没发觉,这江南士绅,多与倭寇暧昧吗?” 说这话的时候,王干炬脑海中浮现的是网友魔改的道君皇帝的诗“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我来问道无余说,朕的儿子也通倭。三花聚顶本是幻,朕只分得一百万。” 第二十五章 真相如何 祁童怎么能不知道江南士绅与倭寇纠缠不清呢?大乾立国二百年,沿海倭乱与太祖年间,海外倭人趁神州战乱初定入寇劫掠的情况早就不同。 而今这海上的倭寇,有七成都是汉人。 浙江巡抚胡显上任一年后,给嘉佑帝上了一封奏折。 “小民好乱者相率入海从倭,凶徒、逸囚、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皆为矮奸细,为之乡导。” 胡显上任浙江是立了军令状的,但是到任一年后,不得不请罪,沿海倭乱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定的,如果一味武力镇压,可能倭寇还没平定,只怕倭寇未平,自己先要被朝中那层层叠叠、勾连甚广的“自己人”给掀下马来。 前福建巡抚朱纨,便是血淋淋的先例。他厉行海禁,武力清剿,因株连涉倭士绅过甚,引得朝中闽籍官员群起攻讦,最终在任上悲愤而亡。其临终遗奏上的那句泣血之言,至今仍在朝中流传:“去外洋之盗易,去中国沿海之盗难;去中国沿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难!难!难!” 祁童的指挥同知虽然有家族荫蔽的成分,但是他也是实打实从地方卫所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福建、浙江的锦衣卫千户所,他都待过,甚至,这两位封疆大吏的奏折,他也都看过。 他之所以不觉得丁敏和忻城侯通倭,自有他的道理。 “贤弟,你有所不知。” 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也没有藏着掖着,而且,大家的信息互通有无,那么,解决这个麻烦就能更加容易。 “先说丁敏,他是湖广人士,虽因在南直隶为官十多年而把家小也带到了南京,但是到底根基不在此,他一个外来户,凭什么去‘通倭’?当然,若说他为了钱财或人情,给了某些通倭的人一些方便,睁只眼闭只眼,这倒丝毫不奇。” 王干炬点头,从常理来说,祁童这个说法是说得过去的,但是这世上的事,总有人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并不能完全消除丁敏通倭的可能。 “至于忻城侯,贤弟,你出身寒微,不知勋贵圈子里这些掌故,这也不怪你。”祁童说到这个,脸色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崇敬:“你可知道,忻城侯的曾祖、祖父、父亲,三代男丁,皆是为了平定倭乱,战殁于东南海疆?正因三代英烈早逝,门庭凋零,侯府才一度中落,险些丢了爵位。直到当今这位侯爷的姐姐入选宫中,诞下皇子,得了贵妃尊位,府里才算缓过一口气来。” “忻城侯满门忠烈,我怀疑他家通倭,确实是孟浪了。” 王干炬点点头,在这个时代,如果不想死后到了地府被祖宗按着揍,忻城侯大抵是不会去与倭寇勾结的,无论是真倭还是假倭,都是他家的血仇。 但是王干炬还是有一点没太想明白,按着祁童的说法,忻城侯府的家教应该还行,为什么这位国丈如此吝啬,连高弘文的面子都不给,一两银子都不曾捐?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侯府家风忠烈,这忻城侯按说也是个通情理的。即便不贪图那‘勒石记功’的虚名,于恩师的颜面、于数十万乡梓的安危,多少也该有所表示。如此一毛不拔,怪哉。” “这我略知一二。”祁童说:“这位忻城侯就是舍不得钱。” 这个理由让王干炬瞪大了眼,他还以为祁童要说忻城侯被别人蒙蔽或者丁敏之流恶意中伤之类的,没想到居然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忻城侯年幼时,先忻城侯为了报血仇,几乎掏空了侯府家底,练就了一支家兵。可怜忻城侯堂堂侯府世子,居然饥一顿饱一顿,自此就对钱财,格外看重。” 王干炬忍不住看了眼关在号房里的高秦:“那这位侯爷的脾气真的很好了,这贼偷了侯府的钱,居然只是赶出去,后来打着侯府的旗号胡作非为,也没与他计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祁童与王干炬在地牢头脑风暴的时候,丁敏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走出锦衣卫衙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但是当他坐进官轿,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尤其是他回到自己府邸,走进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副傲然模样等在那的东瀛武士,脸色就更差了。 一只茶杯被他摔在了武士脚下。 “八嘎!”武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猛然后跳一步,手下意识按住了刀柄,怒目而视,“丁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还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丁敏说:“我三令五申,不得在南京地界滋事生非,尔等都当了耳旁风是吗?为什么要掳那个织女?” 这事确实是他们理亏,坏了规矩。武士松开刀柄,讪讪地别开视线,辩解道:“海上漂泊日久,勇士们一时没能按捺住血气。那女子独自在荒僻路上,实在是天赐的机会。” “没忍住……”丁敏长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怒火,接着问道:“好,就算……就算你们管不住裤裆里那二两肉!那又为什么要在那织女面前暴露倭人身份?” “都怪井上那个蠢货!”武士说:“明明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他却在旁边急不可耐,用倭语大声叫嚷催促!一下子就被那个女人发现了身份。” “汪先生派你们来,是接货的,现在因为你们干的蠢事,南京锦衣卫已经在调查了。这批货想要运出去短时间内怕是不可能了,而且高秦也被关在了锦衣卫地牢里,虽然我敢保证,他为了自己儿子的命,不敢说出我来,但是为了少受些罪,认个通倭的罪名,把你们送给锦衣卫,这种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 说到这,丁敏厌恶地看了眼武士,说:“今晚你们就走,离开南京,那批货,过两个月再说!” “可是……”武士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丁敏厉声打断,“要么走,要么我送你们去见徐福!” 第二十六章 卧底? 森下虽然心里对这个贪鄙的官员并没有多少尊敬,但是也清楚,在大乾这个强盛的帝国疆域内,自己必须听从丁敏的指示。 “那么,明天我们往黄港走,从那里出海。” 丁敏不满地看着森下:“什么意思?你们还打算滞留一天?” “丁君!”森下说:“这里是帝国的南京,我虽然已经来过几次,但是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如果连让他们看一眼都不允许,我会被他们扔下海的。只一天,丁君,我们保证绝不惹事。” 说这话的时候,森下满眼都是向往。 “丁君!”森下突然又说:“您能不能帮我做一份帝国的户籍,如果我在海上漂不动了,能在帝国度过残生,那就死而无怨了。” 丁敏冷笑一声:“户籍黄册岂是能轻动的。记住了,就这一天,明天立刻给我滚下海。” 别说改动户籍不容易,就算丁敏能做到,他也绝不可能帮这个日本浪人办这件事。一介东瀛倭人,猪狗一般的东西,居然也妄想拿到大乾的户籍? 虽然丁敏勾结倭寇、贩卖人口、贪赃枉法,但是他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一个非大乾户籍的外族。 祁童和王干炬本来都认定高秦背后应该是丁敏在操纵,却不曾想,送走丁敏没多久,忻城侯居然也来了锦衣卫衙门,指名道姓要见祁童。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见了浓浓的疑惑。 “兄长,这次我和你一起去。”王干炬说:“一来,我也想看看这位国丈是人是鬼,二来,江堤善款县里只他家没出钱,连咱丁治中都拿出了‘毕生积蓄’,国丈不给个万儿八千两银子,怎么对得起贵妃娘娘的金字招牌。” 这话把祁童都逗笑了,他指着王干炬笑着说:“咱老师是个清正的,怎么就能把你这猴子收到了门下。” 看到忻城侯的第一眼,王干炬就晓得这人指定不能是通倭的。 都说相由心生,这浓眉大眼的,看起来就不能是汉奸。 “国丈公!什么事还劳您亲自上门!只需派人来招呼一声,下官自会去您府上听训。” 但是忻城侯对祁童赔着的笑脸完全不屑一顾。 “祁童。”忻城侯说:“我也不说别的,咱两家祖上,也是有过命的交情。何以与我侯府过不去?” “这从何说起?” 祁童当然知道这位侯爷在说高秦的事,但是在没有搞清楚高秦和侯府真正的关系的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高秦!”忻城侯说:“把我府上那个混账奴才放了。” “可是据我所知,国丈公,”王干炬插嘴道:“他早就被您赶出去了,算不得侯府的奴才。” 忻城侯被王干炬这么呛了一句,心头顿时有点生气,审视了一下王干炬发现并不认识对方,当即拍案而起:“你又是什么人?我与祁童讲话,你竟插嘴!祁童,你们锦衣卫如今这般没规矩了吗?” “国丈公,下官是江宁知县王干炬,与祁师兄一样,拜在高部堂门下。” “知县!芝麻绿豆般的官,也敢拿高弘文来压我?”忻城侯更生气了,指着祁童骂道:“你不开口,让这个混账玩意来应付我是吧?他能代表吉安侯府讲话吗?” 这话有点严重了,别说王干炬,就连祁童也不敢说自己能代表吉安侯府,他是当代吉安侯的嫡子不假,但是他头上还有位兄长,那才是真正的侯府世子。 “国丈公,继光兄!这一代勋贵子弟里,您是大哥,”祁童安抚道,“先不说咱两家都是多少年的交情,按说大哥开口,做小的怎么都要应,但是我师弟讲得有道理啊,一个赶出府的奴才,你何以上门讨要?这人可是卷入了大案。” 忻城侯也不解释,只愤愤地坐了下来,说:“大案?什么大案?不就是死了个织女,你要认我这个大哥,就放了他,了不起,我忻城侯府赔那家几十两银子。” 王干炬这会子也有点生气了,人命是钱可以衡量的吗?虽然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人命,特别是小民的命,就是可以拿钱衡量的。 “国丈公果然大方!”王干炬话一出口就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几十两银子,毛五家几十年都攒不出这几十两银子。不过我有一事请教,这高秦是救了您的命,还是怎么的?总不能,他是您在外边的私生子?这年纪也不对啊?” 这话很刺耳,祁童赶紧把王干炬推出门外,然后赔笑着说:“我这师弟年轻,口无遮拦,又是个爱民如子的,继光大哥,您见谅!” 忻城侯意外地没有动怒,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我不见谅,不过,你要是把高秦放了,今日这无知狂徒的冒犯之言,我便当从未听见。” 祁童也不笑了,他站直了身子,说:“继光大哥!现下房里只你我二人,你知道我的为人,不是个徇私的,究竟为什么非要放了这匪类,你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你知道,我家与那些畜生的血仇。” 祁童点点头,虽然忻城侯没直接说,但是任谁都猜得到这是在说东南沿海的倭寇。 “高秦是我家的家生子,说我家三代英烈,他其实也算。” 这话让祁童稍稍有点意外,但也只是一点,高秦作为世仆,祖上随着主人一起殉国,也属正常。 “高秦从未被赶出府。那是我故意做给外人看的一场戏。他是听我之命,豁出名声和性命,混进漕帮的‘暗桩’。当年,我怀疑,漕帮有人和倭寇勾结,所以我父亲的行踪才会泄露,以至于中伏血战而亡。你知道,当年,我父亲察觉官府有人通倭,另辟蹊径让漕帮运粮,结果却……” 祁童点点头,说:“所以当年的漕帮上上下下都被换血,按说,伯父的仇已经报了。” 忻城侯点头又摇头:“不对,因为那些帮主、舵主虽然死干净了,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死前喊冤不像有假,高秦一直在帮我查这个,虽然还是没查到当年真相,但是也算有收获。不过,祁童,此事至关重要,我只暗报了陛下,你……” “好。”祁童说:“我不再问。宛娘的案子以江洋大盗采花杀人为止,对外,就说,我为了巴结国丈,压服师弟,放了高秦。” “那哥哥我就谢过你,”忻城侯说:“那户人家,我会践诺,赔他家百两银子。” 第二十七章 擒贼 祁童将忻城侯送出锦衣卫衙门大门后,王干炬便从角落转了出来。 那句“房里只你我二人”听听就好,王干炬用言辞讽刺忻城侯是这师兄弟二人在从地牢到待客的厢房的路上商量好的。 有些话,祁童直接问,忻城侯可能不会正面回答,但是当处于一种私密的氛围中时,或许有些秘密就可以吐露一二了。 像锦衣卫这种特务机关,待客的厢房怎么可能只是待客这么一种用途呢。祁童和忻城侯的交谈,王干炬在暗室听得一清二楚。 “兄长,你觉得这位国丈公,说的是真是假?” 祁童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说:“以我对这位的了解,他大概没有说谎。但是这位高秦离开侯府后,有没有骗我这位继光大哥,就不好说了。” 祁童这话王干炬能理解,就像那些港片里拍的那样,有些人明明是警方的卧底,却彻底沉沦在无间地狱,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黑是白。 从高秦干脆利落地牺牲掉宛娘的性命来看,这位所谓的“侯府暗桩”,早就模糊了自己的底线,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位从来就没把宛娘这种小民的命当一回事。 “果然放了这个高秦?” “既然已经应下,”祁童说:“那就放了吧,国丈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放走前,是不是再审一审关于倭寇的事情?” 祁童摇摇头:“忻城侯如此谨慎,只写了密折向陛下禀告,我就不去多事了。贤弟,在锦衣卫这些年,为兄学会的第一要务,便是‘知止’。有些线头,看到了,也当没看到;有些秘密,知道了,便是祸根。” 王干炬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那此事就全凭师兄做主,我已经多日未去江堤工地,今日该去巡视一二了。师兄,师弟告退!” 看着王干炬离开的背影,祁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看来,我这师弟到底还是存了怨气。” 龙王庙工地倒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看到王干炬走下马车,主簿赵文山立马迎了上前。 “县尊,那桩案子?” “已经告破,”王干炬说:“你且把毛五喊来,我与他分说。” 这才几天没有见过,毛五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王干炬强行挤出笑脸,说:“毛五,宛娘的案子查清楚了。是一个落草的贼寇干的,这贼人是贵人府上赶出去的,又晓得些官府的章程,才做了那些布置,意图混淆视听。放心,这贼已经抓住了,本官不日就会上奏刑部复核,一个斩立决他逃不脱。另外,那贵人是个心善的,会给你家一些银子做抚恤。” 毛五的反应很慢,王干炬的话讲完好一会,他呆滞的眼珠才缓缓转动了一下,然后跪倒在地:“草民……谢……青天大老爷……做主……” 王干炬对于这个叩拜心里有点受之有愧,忙不迭地扶起毛五说:“是本官治下不靖,以至于出现如此狂悖之徒。” 本来,王干炬来堤上,除了见见毛五,还想翻阅一下账本,了解一下工程进度,被毛五这么一拜,他也有点意兴阑珊。 “赵主簿,工地上你多费心,我还有些公务要回衙里处置,就不留了。” 哪有什么公务,衙门都还没开印,那点杂事怎么会找到知县头上。不过赵文山也不是愣头青,他看得出来王干炬似乎心情不佳,哪会不知趣地捅破这窗户纸。 “老爷,回县衙?”王福扶着王干炬坐上马车,问道。 “不去了。”王福说,“去文庙,有些话,我想和夫子说。” 南京有一个规模颇大的夫子庙,在上元县地界,江宁县的那个文庙,庙宇很小,甚至没有庙祝,只是县学的教谕偶尔过来打扫。 给夫子上了一炷香后,王干炬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这个案子。 “老爷子,你说,是真相重要,还是正义重要?贵人的正义是正义,小民的正义就不是正义吗?” “在这地界待得越久,真的就越觉得太阳的伟大。” “麦子熟了几千年,人民万岁第一回。” “这个世界的未来,也会有他吗?” “孔夫子,我有点想家了。” 等王干炬走出文庙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见任何颓丧。 “福伯,你把车赶回去。我且在这秦淮河畔走一走。” 看着王福脸上的担忧,王干炬笑着说:“放心,夫子已经开解了我,我只是想好好看看我治下的江宁。” 十里秦淮,桨声灯影,丝竹隐约。这里既是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亦是消磨壮志的英雄冢。 穿着一身便服的王干炬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就看见一个熟人,那个姓贺的货郎,他居然又在钓鱼。 “贺货郎,怎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贺强回头一看,居然是知县老爷,连忙放下鱼竿,走到王干炬面前就要跪。 “欸,本官微服出巡,就不要做此大礼。”王干炬感觉拦住,说:“今天可曾钓上大鱼?” “托大老爷的福,”贺强说:“钓上了一尾大鱼。” 王干炬往贺强的鱼篓里一看,还真是一尾漂亮极了的红鲤鱼。 “这鱼卖给我可好?” 贺强当即伸手掏出鲤鱼,穿上绳子递给王干炬:“哪能卖,就算草民孝敬大老爷。” 王干炬摇摇头,从袖袋里掏出一角银子,强塞到贺强手里:“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半两银子,买这鱼应该足够。” 二人拉扯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把鱼夺了过去。 王干炬和贺强都诧异地看了过去,抢走鱼的是一个相貌怪异的男子。 “这鱼,我要了,开个价!” 这下,二人脸上表情都不太好看了。 按贺强的想法,这鱼,明天提去丈人家讨个彩头,或者孝敬了知县老爷也都挺合适,你一个不知所谓的,也想买我的鱼? 按王干炬的想法,在江宁县地界,本官买条鱼,还能被人截胡了? “开价!不然,就当你送我的。” “不卖!”贺强血性上来,伸手欲夺。那怪异男子脸色一沉,另一只手倏地探入怀中,寒光一闪,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刀已横在身前。贺强哪见过这阵仗,顿时僵在原地,脸色发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了一条鱼,至于动刀兵? 王干炬却如获至宝,别人认不出,他还认不出吗,这不就是胁差么?眼前这人指定和倭寇有关系。 他一边凑上去说:“不至于,一条鱼,贺兄素来大方,仁兄想要,就送你了。” 一边盘算着怎么绊倒这个可疑的男子。 这男子满意地把刀插回刀鞘,点点头,刚准备再说些什么,王干炬猛地扑过去,将这男子按在身下,嘴里还招呼:“贺兄,帮我一把,按住他,这人是倭寇!” 第二十八章 果是一条大鱼 “不好,井上君被人按住了。” 这强抢红鲤鱼的倭人是与同伴一起来秦淮河游玩的,方才这唤作“井上”的倭人为了这尾鱼,快走了两步,他们略一落后,便亲眼目睹了他被王干炬暴起扑倒、与贺强合力制住的整个过程。 森下拦住想要上前帮忙的同伴,说:“别动。井上是徽王殿下正式派来的使节,持有关防文书,身份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不该在这里’的人。他就算被擒,也自有丁敏周旋。我们若贸然插手,暴露了行迹,那就不好说了。” 这也是森下管不住井上的原因,他们一行人,只有井上是以特使的身份正常入境,地位天然不同。 听到王干炬呼喊,贺强先是懵了一下,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个砖头木棒,却空无一物,眼看那被知县老爷压在身下的凶徒像条活鱼般拼命扭动,情急之下,抄起还在地上挣扎的鲤鱼,就往井上的脸上拍过去。 “冷冷的冰鱼在脸上胡乱地拍~” 这大概是井上这辈子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暖暖的眼泪跟寒鱼混成一块~” 秦淮河附近是江宁县的精华所在,素来是有快班衙役巡街,王干炬擒贼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早就有人去寻衙役说有人街头斗殴了。 等正在附近巡街的快手许银锣等人赶到,一眼就认出,正在“斗殴”的其中一人,正是自家知县大老爷,赶紧上前帮忙。 王干炬终于从与井上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周遭围观的百姓说:“本官江宁知县王干炬,此贼涉及一桩人命案子,被我遇见,一举成擒,众位父老,散了吧,莫要拥堵街道!” 然后又笑着对贺强说:“贺老哥,这红鲤鱼立了大功,放它一条生路吧。” 百姓见知县老爷发话,又见凶徒已被官差铁链锁拿,便也议论着渐渐散去。 森下自然也看清楚了这一幕,他摇摇头,说:“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井上这人,色厉胆薄,进了乾人的牢狱,不晓得会吐露什么,你们且先赶去黄港船上,我去寻丁敏商议。” 众倭人点头应下,转身就往城门走,他们的马还栓在城外的山水庄园。 直到被押进了县狱,井上才回过神来。 “你们不能抓我!我不是贼人!我是徽王特使,是去北京朝贡天子的!” 听到“徽王”的名号,王干炬被唬了一跳,还以为是大乾哪个藩王,但是仔细想了想,整个大乾,似乎没有“徽王”,当即冷笑一声:“徽王?哪来的草头王也敢自称徽王,莫非大乾中都什么时候被陛下封给你家徽王了?” 就像大乾没有吴王一样,作为太祖的祖籍所在,凤阳也是没有封王的。 “不是天朝的徽王,是倭国的徽王,我有关防文书为证。” 王干炬对东瀛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有个什么“汉委奴国王金印”,那边有个天皇,有个幕府大将军,然后还有被网友称之为村战的战国时代。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徽王”。 但是这人言之凿凿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作假。 “莫非真搞错了?”王干炬想。 “就算是使者,强抢民女也是重罪,更不要说事后还杀了她!” 思前想后,王干炬决定还是诈一下对方,万一呢? “不是我们杀的。那女人我们都没玩过瘾,怎么会杀了她!” 王干炬的脸沉了下来,居然真的诈出来了,这个小日子人真是凶手。 一切都说得通了,高秦混入漕帮后确实进入了核心,接触到了倭寇,甚至为了帮这些人渣隐藏踪迹,主动杀了宛娘灭口。 丁府,看着到访的森下,丁敏黑着脸问:“森下,你们不是要夜游南京,来我府上做甚?” “丁君,出事了。”森下答道:“井上那个蠢货,为了一尾鱼,和人起争执,被逮到了江宁县衙。” 丁敏书房的茶杯又碎了一只。 “我是怎么叮嘱的,你又是如何保证的?”丁敏简直要被这些倭人气死:“为什么要在江宁县滋事?” “井上自持身份,我又如何管得住他,他总觉得自己是徽王特使,高人一等。” “徽王!汪直算哪门子徽王,自称的王号在大乾有何用?” 这话虽然有点扎心,但是哪怕汪直自己,也得唾面自干说丁敏讲得有理。 “你也不要留了,现在就去黄港,滚回东瀛去,那个劳什子井上,我去江宁县处置。” 森下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丁敏的脸色,果断从心了。 既然知道这是条大鱼,又涉及外交,王干炬果断带人押着井上就往锦衣卫衙门赶。 他怀疑丁敏会来抢人,自听完忻城侯吐露的信息,这位道貌岸然的应天府治中,在王干炬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就是“狼人”。 王干炬与丁敏在内桥碰上了。 丁敏从官轿上下来,打量着王干炬一行,在井上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王知县,这是要押解人犯去府衙?怎还要劳动你亲自押送,县内的周典史呢?” 王干炬搪塞道:“丁大人,此犯事涉机密,锦衣卫的祁同知交代了,一旦逮住,就要送去锦衣卫,所以下官亲自押运。” “这就不太合规矩了吧。”丁敏说:“锦衣卫怎好勾连地方,江宁县拿住的人犯,怎么说也该先给我应天府审一审再说。王知县,劳你带人,先把此僚押到府衙,祁同知那边,我去说。” 听到丁敏这话,井上有些狂妄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这笑声让丁敏和王干炬都黑了脸。 “丁大人,此僚猖狂,为防意外,下官还是赶紧将他押往锦衣卫衙门。” “也不急着一会,这人犯到底事涉何案?莫非连我都不能知晓?” 既然丁敏要拖延,王干炬也不着急,之所以是他亲自押运,而不是周坤,就是考虑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一个六品知县面对丁敏尚且被压制得只能应付,如果是周坤押运,只怕丁敏就不是言语交锋,而是直接抢人了。 周坤现下,已经带着高弘文给的令牌,快马赶去了锦衣卫衙门报信求援。 王干炬想,我是在等支援,丁敏你又是在等什么,等CD吗? 第二十九章 灭口 丁敏当然不是在等CD,他在等死士伺机下手,他在应天府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养了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死士,是一种古老的职业,丁敏自知作恶多端,不养一点死士做黑活,他怎么睡得着呢? 内桥附近其实不适合下黑手,这里地方空旷,容易被人发现,但是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死士既然带个死字,就是因为他们为了达成目的可以将性命置之度外。 当两个蒙面人朝着王干炬冲过来的时候,江宁县的衙役们纷纷拔刀围住了王干炬,这个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再表?两个凶徒而已,难道还能抵得过自家六个兄弟? 而丁敏,则是不着痕迹地往自家几个家丁的方向退了几步,嘴里还高喊着:“可别走了人犯!” 仿佛听见了丁敏的提醒,又一个黑影从桥下窜出,拔刀直取井上。 井上戴着重枷,根本无从躲闪,原本看着被袭击的王干炬正乐着的他,只能眼看着丁敏的死士把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肚子。 目标达成,第三个黑衣人发出尖厉唿哨,突入战团,与两个同伴互为犄角,硬扛着衙役们的刀锋,伤了两个衙役打开缺口后且打且退,最后跳入秦淮河消失不见。 等祁童赶到,看到的就是做出一副惊惶模样的丁敏,还有黑着脸打量着井上尸体的王干炬。 “师兄,”王干炬说:“江南首善之地,堂堂的留都,先是有倭寇潜入劫掠民女,后有狂徒袭击官差灭口人犯。操江提督府、南京锦衣卫一个尸位素餐的罪名逃不脱。高秦还没有放走吧?这倭人死前招认了,他们的据点就在山水庄园!” 祁童莫名地看了一眼王干炬,说:“国丈公亲自上门要人,怎么能不放呢?” 王干炬叹了口气,说:“那这两个罪名,师兄打算让谁分担?” 说完,他看了一眼在旁边看戏的丁敏。 丁敏本来还在想,国丈的面子果然比自己一个治中大,忻城侯一露面,这祁童就放人了。 然后就看见了王干炬那眼神,连忙撇清关系:“王知县,这与本官有何关系?”“本官只是赴友人的约,路遇你押解犯人,停下来问问情况而已,时间已经很晚,本官不停留了,免得友人抱怨我失约。” 丁敏急于脱身哪是担心被甩锅,他是要去催促森下那群人,赶紧离开山水庄园,别落到了锦衣卫手里,不然就是万事皆休。 目送着丁敏离开,王干炬凑到祁童跟前,说:“师兄觉得他真是去赴约,还是去清理手尾?” 祁童说:“愚兄也想不明白,国朝堂堂的四品官,他何以至此?” 王干炬默然。人是无法与畜生共情的。当你开始理解畜生的逻辑,离堕落也就不远了。 王干炬没有向丁敏这种畜生靠近的念头,他叹了口气,转而又说:“师兄,如今之计,不拿出一点东西,我说的那个罪名,怕是真的要落你头上。” 祁童也惆怅了起来,说:“如今还有个法子,把混入南京的那些倭寇全部拿下,便是有功无过,只是不敢保证一定功成。” 混入南京的倭寇人数一定不会多,毕竟大乾的关防也不是吃素的,小股倭寇在内应的帮助下潜入不难,但是绝不可能超过百人,而且大概率没有携带甲胄的。 南京锦衣卫是一支精干的队伍,从中抽调两个百户所,披坚执锐,祁童有把握零伤拿下这些倭寇,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到对方的踪迹。 “师兄是打算去黄港伏击?” “没错。”祁童说:“黄港是离南京最近的出海良港,从别处上岸,大费周章不说,风险也是倍增,这伙倭寇十之八九就是在黄港买通了内应,改头换面在那上岸的。” 祁童的分析王干炬还是比较认可的,他想了想说:“是否知会一声梁老提督?” 王干炬说的梁老提督是现任操江提督梁群,此老是大乾世袭凉国公,此公出身勋贵,久镇江防,在长江下游尤其是南京至出海口这一段,经营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水师、码头、税关,说句犯忌讳的话,称其为“江上天子”也不为过。 黄港作为大江的出海口,素来是操江提督府的自留地,祁童要带人去那伏击,不与这位说一声,只怕会坏事。 祁童也知道这个,但是现在为时已晚,去国公府拜见不一定能见到老国公,他自忖祁家与梁家关系不错,当年他甚至差点当了梁家的女婿,以自己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身份,带兵进黄港抓人,事后再负荆请罪,应该不至于真惹怒了老国公。 “不必了,我家与梁老都督素来交好,不过稳妥起见,”祁童说:“贤弟,你带人收敛好这倭寇的尸首,不可让应天府拿了去,万一愚兄那边事有不谐,或许还是要拿这尸首做文章,我这就去调兵往黄港去。” 王干炬目送着祁童拍马离开,摇了摇头,说:“今晚也不知道多少人要睡不着了,锦衣卫突袭黄港,嘿!那些偷偷干走私勾当的江南士绅,不知道会不会被吓死。” 祁童去得急,没一会转过一个街角就消失在王干炬的视线里,收回目光后,王干炬肃声道:“祁同知走前的话,大伙都听见了,把这倭寇的尸首仔细收敛了,运回县衙殓房,不得有误。” 顿了顿,他接着说:“今夜变故突生,尔等临危护主,奋勇当先,俱是有功。受伤的两位,各去户房支二十两汤药银,好生将养;其余人等,每人五两赏银,且压压惊。” 这话一出,六个衙役都大喜过望,押运的人犯被人灭口了,他们还以为会被迁怒,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赏钱拿。 六人顿时抱拳躬身:“谢大老爷赏!” 被死士砍了一刀的许银锣甚至在想,怡红院的如烟一晚不过二两银子,自己这小伤,花几钱银子买点金疮药就足以,二十两银子,可以去如烟房里过夜十次了,哈!这伤受得值,我就知道护着大老爷指定没错。 第三十章 逃之夭夭 祁童调兵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他甚至没有和衙门里的几位千户官打招呼,直接招呼两个心腹百户开拔,直扑黄港。 但是很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不止一步。 当他们到黄港的时候,森下已经带着人出海了,按照丁敏交代的,只要他们没被抓现行,那么倭寇潜入南京的事就是子虚乌有,至于井上,孤证不举,谁知道这个倭寇是王干炬和祁童从哪抓的,想靠一个来历不明的倭人,来扳倒堂堂的应天府治中、正四品的朝廷命官,简直是痴人说梦。 驻守黄港的那个百户官倒是没有阻止祁童搜查港口船只,他知道这位祁同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该是国公爷的女婿,两家关系密切,带兵前来必是正事,不过,他还是按着规矩,差人去找梁群。 不管怎么说,锦衣卫到大张旗鼓到自家地盘搜查,必然是大案,那就不可不报操江提督府,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至于陷入被动。 自从国朝逐步放开海禁,在宁波、杭州、月港等多个口岸设置市舶司,黄港的地位就一降再降,而今停在港口的大小船只,除去大江水师的战船,只停泊了十多艘船,两个百户二百多人,搜了没多久就搜清楚了,虽查出了一些违禁的货物,却连倭人的毛都没搜到一根。 祁童知道麻烦了,那伙倭人要不是跑了,要不就不是在黄港上岸,如果那些潜入南京的倭人还未撤离,那无论如何,港口的船上也该留守船的同伙,但是现在港口的船上,并没有发现哪个疑似倭人。 驻守黄港的刘百户凑上前,说:“祁将军没搜到东西?可需我黄港的船只出入册翻阅?” 说到这,这刘百户想起一事,连忙说:“祁将军你来我黄港前约两刻钟,有一艘船离港,是倭人的特使,我看他们有符传为证,又没有夹带,就放他们离去了。” 听到这话,祁童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连忙说:“刘百户,本官搜的就是他们,他们往哪去了?现在驾船能不能追上?” 刘百户摇摇头,说:“我黄港百户所的船都是江船,走不得海路,而且他们的船是一艘快船,大海茫茫,怕是找不得他们的踪迹。” 看来如今之计,只好拿那个死掉的倭人做文章了。 祁童长叹一口气,招呼锦衣卫的缇骑准备回南京城。 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堆在港口空地上的那些违禁货物——一大摞蜀锦、苏绣,成套的经史子集、医、卜、山、水著作,还有些硫磺、铁器。 心想,自己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带兵奔袭百里,却空手而归,好说不好听,索性缴了这些,也算有个说头。 打定了注意,祁童招呼刘百户到跟前,说:“这些玩意,从黄港搜出来的,以老国公和我家的关系,我就不问它们怎么出现在黄港的,但是既然被我搜到,那我就带回锦衣卫,刘百户,你可有异议?” 刘百户哪能有异议,这些又不是他的货物,黄港关防不严,被锦衣卫搜出这么多违禁货物,祁童看在两家情分,不予追究已经是抬了一手,哪还能奢求更多。 他甚至主动说:“祁将军,我黄港也有货车数驾,可借锦衣卫输运这些违禁货物。” 祁童对刘百户的识相很满意。 王干炬今夜又是在书房睡的,他做祁童伏击失败的预案一直到了深夜。 如果祁童在黄港没有收获,对于丁敏而言,那就是无事发生,谁也不能说他的错处,但是对锦衣卫而言,那就不一样。 宛娘案和今晚的井上案,知道的人都不少,这些东西瞒得住小民百姓,却瞒不住有心人,祁童的指挥同知的位置,也有不少人盯着,如果他丢了这个位置,那高弘文在南京,在江南官场的话语权就会被大大削弱,连带着王干炬自己,也就会受影响。 如何将这种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他想到了两个办法。 一是拿井上的尸首做文章,以井上为贼酋,再拿诏狱里关着的几个待处决的倭寇俘虏做配,便可掩盖过去,这也是祁童想到的那个后路,此法虽有弄虚作假之嫌,但是到底算不上杀良冒功。 二是全力缉捕那几个灭口井上的黑衣人,如果能有收获,那就可以沿着现实继续深挖,到时候,几个倭人是死是活就不重要了。 王干炬是被院子里的喧闹吵醒的,他揉着眼睛疑惑地看着外边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这连点卯的时间都没到,谁在院子里吵闹,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县衙后院,哪个不长眼的敢闯进来吵闹? 披上衣服起身出门,就看见县衙的几个文吏和几个锦衣卫缇骑对着一堆绸缎在点数交接,王福在一旁看热闹。 “福伯,这是什么意思?” 王福这才发现居然吵醒了王干炬,他可是知道昨晚王干炬睡得有多晚,瞪了一眼没见过世面的那几个文吏后,堆着笑跑到王干炬面前,一五一十地禀报。 “约半个时辰前,您师兄来过,说没抓住贼,用这些缴获的绸缎,换走了留在县衙的那个贼酋尸首。” 王干炬点点头,说:“清点完了就入公账吧……” 话没说完,王干炬又止住了话茬,想了会,说:“算了,暂不入账,清点完了就搬到二堂,今年县衙日子不好过,今儿又是开印的第一天,待会点卯的时候,让胥吏们一人领五尺绸缎,就算开印犒赏。” 与欢呼雀跃的文吏们不同,王福本来是满心欢喜,听完王干炬的话顿时有些气馁,年前自家老爷一口气败了几十两银子,而今眼看有了进项,老爷却要发给这帮子胥吏。 诶,没我给老爷管着钱,老爷迟早要把钱全花光。 王干炬没心思管王福心里的小剧场,他打着哈欠走到二堂院子,吹着冷风思索着后边该怎么走,祁童的突袭果然失败,而今已经拿不住丁敏的马脚,南京这般大,真要藏几个人,简直不要太容易。 不过还好,起码奸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下面无非就是大家一起玩命罢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不相信丁敏真就做到了万无一失。 第三十一章 捅破天了 嘉佑帝素来自矜,虽修道西苑,却始终觉着自己乃是一位仁厚恤下的帝王。宫人偶有小过,多从轻发落;年节赏赐,也从未短缺。 但是怎么就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在翰林们给自己进献的青词奏折内夹进去一封血书? 血书开头就是一句算指着嘉佑帝鼻子骂的话:“天朝留都,禽兽为官。贩我子民,浮海为奴。日夜泣血,求告无门。圣君煌煌,可照幽冥?” 血书里写得很清楚,南京有官员勾结倭寇,贩卖百姓为奴,时间线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 看完血书的内容后,嘉佑帝更生气了,圣君在朝,居然有人敢做往异邦贩卖天朝子民的大罪?这不是在给堂堂的嘉佑盛世抹黑?那他前两年兴致勃勃去泰山封禅算什么?笑话吗? 不过,自年幼时登基,到而今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皇帝的嘉佑帝早就学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管理。 越是滔天之怒,越需静水深流。 “来人,去唤内阁首辅严诵、户部侍郎严侍、应天府尹李恪、锦衣卫都指挥使陆斌、指挥同知朱希忠、东厂提督太监黄锦到御书房议事!” 李恪其实都已经在准备回南京了,给嘉佑帝的上元节朝贺奏折都已经写好,只等上元节后,就向皇帝辞行,结束为期数月的述职,回到南京主持江南剿倭事宜。 作为地方官,皇帝突然召自己议事,十之八九是坏事,而且是与应天府相关的坏事,李恪在去皇宫的路上,脑海中一直在思索,应天府能出了什么纰漏,居然捅破天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同样在等待召见的自家座师、内阁首辅严诵。 这让他有点恐惧了,看来这事情不小。 “师相,陛下召见,是为?” 严诵半阖着眼,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说:“你看,又急,为官这么些年了,养气功夫还是不到位。” 李恪喉头一哽,心想,今天摆明是要找应天府的麻烦,不然,不召那些阁老,唤我一个地方官来宫中,这让我如何不急。 “哼!”跟着父亲一块来宫中的严侍冷哼一声,说:“执中兄,你知道你应天府养了鬼吗?” 这话让李恪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东楼兄这是何意?还请不吝赐教。” 严侍幸灾乐祸地说:“今儿陛下收到一封血书,随侍的内官窥得只言片语,‘天朝留都,禽兽为官’,嘿,执中兄,你说这话,是在骂谁呢?” 严诵咳嗽一声,厉声道:“混账!窥伺宫闱,私传禁中语,你有几条命?” 严侍不做声了,李恪也急出了汗。 好在他没有纠结很久,很快就有宦官来传话,嘉佑帝召几位大臣入御书房。 当年救驾导致身受重伤,一直也没能养好的陆斌被恩赐坐在一个绣墩上,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没卸下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去荣养,今天本不该喊他来。 实际掌着锦衣卫的朱希忠、提督东厂的黄锦各执血书一角,站在陆斌身后在看。 李恪看到御书房里这个阵容就知道今天这事果然不小。 “给严相搬个绣墩来。” 严诵已经七十多岁,今天的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嘉佑帝向来不苛责老臣,当即吩咐赐座。 严诵坐下后,嘉佑帝强忍怒气,说:“都看看吧!朕素来知道江南士绅与那些倭寇纠缠不清,但朕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狗胆包天,做出这等事来。” 这话有点诛心了,尤其是李恪,本就忐忑的他心里更是起了惊涛骇浪,恨不得从两个厂卫头子手里抢过那张纸看看到底上面写了些什么。 血书上内容其实不算很多,朱希忠二人反复看了几遍,把细节都记牢后,将其传递给了严诵。 严侍和李恪立刻凑到严诵身后,一同屏息观看。 果然,血书第一句话就是在骂南京的官。 这让李恪的脸色变得极其不好看,不过,当他接着往下看,他就没有心思管那句“天朝留都,禽兽为官”了,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陛下,是臣失职,治下不靖,待臣回南京,把这应天府大大小小的官儿都过一遍,把那害民的蠹虫找出来。” 嘉佑帝摇摇头,说:“李恪,平身吧,朕不怪罪你,这应天府的官,十多年前就烂了,怎么也不是你的罪责” 说到这,嘉佑帝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圈书房内的几位重臣,说:“朕也不是要处置了你们哪个,朕是想听听,你们都有什么看法。李恪,你先说。” 李恪站起身,说:“血书所说,若为真,那幕后那人必然在应天府经营日久,或为某位勋贵,或为南京各衙门内的某位经年老吏。” 嘉佑帝不置可否,李恪这话说得没毛病,但是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至少没把罪责直接推到那些勋贵头上。 严侍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指定是那些江南士绅干的好事,说不定,朝中也有人做内应!” 嘉佑帝没说话,只深深地看了严侍一眼,严侍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今天也把他喊了过来。 “臣回去后就好好查查户部的那些官,把他们的心肝肠肺都掏出来看看。” 嘉佑帝点点头,他也怀疑户部有人作祟,甚至礼部、兵部,他都怀疑,不过,这种事,他也不放心全权交给严侍,这位当朝首辅的爱子,聪明归聪明,但是性格浮躁,不是干大事的人选,若不是有个好出身,无论如何也坐不到一部侍郎的位置上。 “朱希忠、黄锦,你们也说说看?” 二人对视一眼,朱希忠先开口了:“臣看这血书材质不过寻常,但是能送进御书房,定然是某位司礼监的内侍做下的,臣以为,先找到这位内侍,看看到底有无实证再论其他。” 黄锦也点头道:“而且此人应该是南直隶人士,奴看血书上写的罪行煞有其事,若不是南直隶出身,只怕说不得这么详细。” 嘉佑帝点点头,说:“那就都去查吧!一查到底!李卿,你也不要在京里滞留了,即刻返回应天府,替朕好好看一看那帮子道貌岸然的官儿!看看他们是人是鬼!” 第三十二章 十二年前的旧案 其他官是人是鬼不重要,现在南京城里的不少人只想把祁童变成鬼。 这个天杀的,不打招呼就突袭黄港,还收缴了他们的全部货物。 其实那些丝绸、缎子都好说,麻烦的是其他东西,他们晓得那些东西落锦衣卫手里有多麻烦。 那些货物中,最敏感的不是那些硫磺、铁器,这些东西虽是军资,但是并非大乾独有,这些年,朝廷对此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那些经史子集。 经史子集的内容当然不是保密的,但是只有皇帝能对藩属国进行赐书,私自往异国贩卖,已经算得上僭越。 与这些不要命的一样,在锦衣卫的番子将那些敏感的违禁品清点完之后,祁童也想让这些货物的主人变成鬼。 这大伙可不就想一块去了么? 他在黄港就注意到了那些书籍,这也是最终让他决定收缴,甚至为了不出意外,还安抚刘百户的原因。 我锦衣卫百里奔袭一次,虽然没有抓住外敌,但是拿到了家贼的罪证,怎么也能算是勇于任事吧? 再加上手里的倭寇尸体,谁敢说这不是一个江南士绅勾结倭寇造反的大案? 什么?丁敏觉得不对? 那丁敏一定也是同伙! 锦衣卫衙门内,王干炬听着祁童的想法,惊为天人。 按照港片的说法,这是不是就是叫砌生猪肉? “所以,师兄,你查清了这些货物的主人都是谁吗?正所谓知己知彼……” 祁童摇摇头,说:“其实这些玩意,不上称真的没四两重,难道陛下就不知道江南倭患积重难返?师弟,你要记住,对于天上的人而言,剿倭从来都不是目的,借着剿倭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这才是真相。” 王干炬听懂了,所以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重要的不是货物的主人是谁,而是师兄你,或者说……”王干炬指了指天,“……需要货物的主人是谁。” 祁童笑而不语。 “那么,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不急。”祁童说:“今天一早,我收到京里的飞鸽。你的上官——这应天府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李恪李府尹要回来了。” “嗯?”王干炬诧异道:“我以为李大人至少要上元节后动身,得二月才能到南京,怎么,京里有变故?” 祁童点头,说:“师弟果然聪慧,有人往陛下的书房里送了一封血书。事涉应天府,咱们的李府尹是带着刀子回来杀人的。” 这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王干炬听说过拦官轿告状的,没听说过直接往皇帝书房送血书告状的,这状哪怕告成了,怕是命也保不住,这得是多大的仇怨才会这么做。 “师兄可知具体是什么事?” “飞鸽所携讯息甚为简略,不过是‘御书房血书告状,李府尹奉诏回返’这么几个字,但是按着规矩,北镇抚司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不出意外,明日我便可面聆圣谕,知其详略。” 作为天子亲军、皇帝鹰犬,锦衣卫确实够专业,只花了半天不到,就查到了是哪个不要命的放的血书。 是司礼监文书房的一个奉御,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黄锦的干孙儿秦柱。 查清后,黄锦痛心疾首地呵斥:“我的干孙儿欸!有什么冤屈难道不能和咱家说?咱家还能不管自家孙儿?非要犯这杀头的罪过?” 这话说的就假了,黄锦作为司礼监巨头,皇帝身边的心腹,这宫里的义子义孙数以百计,如果不是这次的事,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叫秦柱的干孙。 “孙儿的仇怨自己扛,不牵涉老祖。”秦柱跪在地上,流着泪说:“但是南京那帮子黑了肚肠的不死,孙儿做鬼也不得安宁。” 朱希忠轻咳一声,说:“你血书上写得也不够清楚。秦柱,你的仇人到底是谁?所说的贩卖国朝子民为奴的事,是真是假?” 秦柱红着眼说:“我也不知道仇人到底是哪个,十二年前,我所在的宋家村被一伙黑衣人围了,胆敢反抗的青壮,还有那些老、弱、病、残都被杀干净,剩下的,被押着上了海船,我在船上趁着他们看守不严的时候,跳进海里,硬生生游回了岸上。” “事后,我去了江宁县、上元县,甚至应天府告状,都无人理会,官府只说我是诬告,圣天子在朝,怎会有狂悖之徒在堂堂南京犯下这等大案?” “我不甘心,本打算去南京都察院击登闻鼓,但是当天夜里就有人来追杀我,幸好我自告状不成,就明白这里面不对,换了个住处,不然,该和江宁县的老文庙一起化为灰烬。” “自看见文庙被烧,我就晓得在南京是没办法伸冤了,就一路向着京城走,但是我身无长物,又无见识,一路乞讨着进京后,举目茫然,最后一咬牙,进了宫中。” “十二年,我终于找到机会为父老乡亲陈情。” 秦柱的话说完,自己也长出了一口气,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十二年了,而今终于可以不避讳,一气说出来。 朱希忠突然问:“宋家村,你不是姓秦么?” 黄锦叹了口气,说:“对我等残缺之人而言,伤损身体是为不孝,有些人不愿让祖宗的姓蒙羞,就改姓了秦、赵。小柱子,你的仇怨老祖记下了,你且安心去,老祖和朱将军会让那些黑了心的狗官下去陪你的。” 秦柱跪在地上扣头不止,没几下,额头就渗出血来。 朱希忠挥了挥手,几个锦衣卫的力士架着秦柱就往外走,两个厂卫的大头目难得有了些恻隐之心,黄锦说:“让咱家这干孙儿走得轻松些吧。” 朱希忠点头应下,然后又说:“陛下素来仁慈,待会我去陈情,或许他能活命。” 黄锦却不指望,说:“陛下仁慈,但做奴才的不能蹬鼻子上脸,冒犯龙威,小柱子留个全尸已经是开恩。朱将军,你的心意咱家心领,但是宫里自有规矩。” 朱希忠本就是为了给黄锦卖个好,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再坚持。 第三十三章 北京来人 北镇抚司的缉捕百户靳一川连南京锦衣卫的门都没有进,准确点说,他甚至没有进南京城。 到了应天府地界后,便让手下一个校尉着便装到南京锦衣卫衙门对面的街墙上画了个记号。 然后靳一川一行在城外的据点等到入夜,祁童穿着一身短打走了进来。 一进门,祁童就笑着说:“靳老弟,我一猜就是你,家里面,属你最谨慎。” 靳一川也挤出一丝笑,拱手道:“皇命在身,不得不谨慎。” 听靳一川这么说,祁童也不意外,收敛了笑容,问道:“圣躬安?” 靳一川站直了身子,肃声道:“圣安!” 祁童点点头,接着问:“陛下有何旨意?” 靳一川答道:“陛下口谕:着南京锦衣卫查明十二年前,江宁县宋家村山匪屠村案始末,把应天府那些个通倭的臭虫揪出来一个个掐死。” 祁童听罢点点头,说:“宋家村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通倭的臭虫,已经有一只自己跳出来了。” 靳一川想了想,说:“祁大人没有秘捕这只臭虫审问,看来这臭虫体格不小?” “嗯,”祁童说:“非但体格不小,而且奸猾似鬼,我虽已有把握此人通倭,却未拿到实证。这也是我希望靳老弟你帮我做的事,监视应天府治中丁敏,把这个老狐狸的秘密挖出来。” “四品官?”靳一川摇摇头,说:“还真是一条大鱼,难怪祁大人你这般犹豫……此人是不是任过江宁县令?十二年前?” “没错,此贼正是十二年前的江宁县令,一直到十年前,因赈灾有功,调任应天府,十年间,从通判升任治中。”祁童问道:“你是怀疑?” “如果此人通倭,那事情就串起来了。” “天底下的事,就没有哪个是巧合的,百因必有果。我看,旨意说的宋家村大案,与这位丁治中,脱不了干系。靳老弟,这个案子,六哥怎么说?要查到哪一步?” 祁童说的六哥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斌,他在家里行六,又姓陆,锦衣卫内职位高的,例如同知、佥事、镇抚使为表亲近,都唤他“六哥”。 “都指挥使说,一查到底,上不封顶,出了事,他亲自去陛下面前求情!” “那还说什么?”祁童兴奋了起来,说:“现在我们就去把丁敏那狗贼逮到诏狱里,最近刚好我学了个管用的手段,届时,不信他不开口。” 但是在原地走了两圈,稍稍冷静下来后,祁童又摇摇头,说:“到底是个四品官,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整个应天府,还不晓得多少人是他的同党,别为了一条鱼,损失一整个鱼塘,还是按之前说的,靳老弟,你带人盯死了他。” 自从送走了森下那群人,丁敏的日子又高枕无忧起来,他甚至有闲情逸致问孙炼,最近王干炬有没有来府衙要钱。 “这王知县好似终于开了窍,年后再也没来一趟。” 丁敏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账册,说道:“他迟早要来的,我打听过了,年前他筹的银子,也就够把龙王庙大堤重修,剩不下多少,至多再把沙洲嘴和挽月湾再缝补一番,要想按着旨意,再疏浚漕运,那就是在做梦了。” “那下官继续晾着他?”孙炼问道。 “给一点吧。”丁敏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做过一任江宁知县的,虽然府衙手里也没钱,但是看在过去香火情的份上,挤一点给他。” 孙炼点点头,说:“那就从本季衙内官吏的炭敬钱里拨二千两。” 听到这话,丁敏放下账册,忍俊不禁:“孙通判,你这是要让府衙的同僚都记恨这位王知县啊。” 孙炼摊开双手,说:“大人明鉴,府库确实是罗掘俱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清江楼募得的银子对江宁县整个的治河工程确实是不够,但是王干炬得感谢不知名的好人打赏的绸缎。 虽然祁童给他分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但是这些绸缎质量上乘,不管放到哪,都是硬通货,他在开印那天分了一些给县衙的官吏,留下的那些,也能值个几千两银子。 有时候王干炬也在想,这些人怎么就能如此贪得无厌?他一个六品知县,年俸不过几十两,一年吃饱喝足,还能攒下几十两,那些铤而走险触犯国法走私的人,真就把圣贤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竟欲壑难填至此? 封建士大夫信仰不牢固,政府法律执行不严格,儒教、德治的局限性,这些其实王干炬都清楚,崇祯皇帝尚且不能让自己国丈拿出钱来共克时艰,这些所谓的士绅对土地、对金钱的贪婪是刻入骨髓的。 往外运送一船绸缎,那就是几千上万两的盈利,甚至如果忘却海禁一事,这种手段得来的钱比在乡土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干净得多。 想想也是,这些人怎么可能舍弃呢。 作为一位穿越客,其实王干炬是支持开放海禁、拓展海贸的,西方的列强,哪一个不是通过海外掠夺,转移了国内矛盾,完成了工业革命的原始积累? 如果这个大乾,真的是平行时空的大明,那么,这个时候起步,还不算晚,甚至可以说,以大乾的技术积累,足以走在整个世界的前面。 不过这些,也就是王干炬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在心里这么想一想,以他区区一个六品,这种国家大事,他是没有资格置喙的,穿越来的第一天,整理脑海中记忆时想起的那个“周云逸”,就是前车之鉴。 宛娘被安葬在了南下村的一个无名矮丘,她不曾出嫁,也未成人,南下村的祖坟山她进不去,毛五拿着忻城侯府给的银子,给她置办了一口棺材,将她安置在了离家里最近的这个矮丘上,让她可以看见家里那个破败的茅草屋。 下葬那天,王干炬也去了,毛五絮絮叨叨地在宛娘墓前说知县老爷帮她报仇了,说家里拿了赔偿,日子能好过些,说她的弟弟,毛五的儿子欢儿可以不用去帮人放牛,进了私塾读书…… 当时,王干炬几乎有带人把高秦从山水庄园再抓出来折磨一顿的念头。 第三十四章 李恪回到了他忠诚的应天府 高秦的日子现在其实也不是很好过,虽然他对外说,是他往日里送进忻城侯府的孝敬起了作用,但是无论是漕帮的其他帮众,还是丁敏,都疏远了他。 不说别的,原本隔三岔五到山水庄园与倭国艺伎探讨山水的丁敏,自高秦被锦衣卫放归,就再没来过山水庄园。 对于高秦这种江湖人士来说,失去了挟众逞威的本钱,又搞丢了借以唬人的虎皮,那简直是要命。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送钱,另外一件,还是送钱。 第一件事是往忻城侯府送钱,说是报答救命之恩。假戏真做也罢,真情实意也罢,在当今天下,有件事是共识,那就是能从锦衣卫的诏狱里走出来的,属实的凤毛麟角,从这方面看,高秦怎么感谢忻城侯都不为过。 第二件事就是往丁府送钱,当然,相较于往忻城侯府大张旗鼓地送钱相比,送到丁府后院的,都是半夜时分,高秦与丁府管事偷偷接洽的。 只是很可惜,虽然高秦做了诸多努力,丁敏还是决定将高秦剔除出自己的核心圈子,原本他招徕高秦就是希望从这位侯府旧人口中打听一些关于忻城侯的消息。 这么些年,想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本来高秦就已经没有太大价值了,如果不是看他平时恭敬,又有儿子这个把柄落在自己手里,怎么也不会让他去负责山水庄园这个据点。 但是直接放弃高秦和山水庄园也不现实,山水庄园是花费好些年的世界修筑完善的据点,丁敏还指望事有不谐之时,借着山水庄园的密道远遁。 靳一川到了南京后的第三天,轻车简从的应天府尹李恪,回到了他忠诚——也许忠诚的应天府衙。 现在李恪看府衙的每一个官,都像是在看叛徒、汉奸。 他原本是比较信任府衙的这些属官的,毕竟他到任以来,虽起初有些人阳奉阴违,但随着治中丁敏站队,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从此府衙上下,都能贯彻他的意志,按着他的想法做事。 所以他也一贯把丁敏视作心腹,哪怕民间对丁敏一直有些风言风语,他也当做没听见,算是投桃报李。 而且在他看来,如果属下是个圣人,那反而不美,因为这种人不好控制。 回到府衙后,李恪本来想喊丁敏议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喊来孙炼,询问他不在府中的几个月,都有哪些大事。 孙炼当即就给王干炬上眼药。 说王干炬先是压榨乡绅,又来府中索银,甚至巧立名目,把当年丁敏耗费巨资修筑的龙王庙大堤扒了重修。 李恪脾气是急,但是不傻。他才不相信区区一个六品知县能如此嚣张,江宁县内真正的贵人虽然不多,但是也绝不可能让王干炬如此肆意妄为。 当然,李恪面上是做出了一副愤怒的表情,然后又问道:“你说王干炬来府衙索要银两,索要什么银两?” 孙炼当然有话说:“索要治河银子。朝廷下拨的银子分明已经全额拨付,他江宁县也签字画押,但这王干炬仍嫌不够,几次三番来府衙索银。” 李恪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签字画押算什么,有时候,就是真在库房里看见了二十万两银子,也不一定是真。 “那你着人唤王干炬来府衙,让他来寻我要钱!” “只怕找不到他。”孙炼接着上眼药:“那王知县的座师正是都察院的高部堂。而今他搭上了高部堂的路子,终日与锦衣卫之人往来,形影不离,互称师兄弟,于县衙本职反倒疏于过问了。” 要是之前的李恪,这个时候该勃然大怒,但是经历了血书一事后,他对于应天府的官说的话,心里总要先怀疑一二。 孙炼在应天府为官不过七八年,按说十二年前的旧案肯定和他无关。只是当年的事无关,后边难道那些臭虫就收手了吗?谁能保证他没有被拖下水? 李恪一边在心里在盘算着应天府到底哪个可靠,一边在嘴上应付道:“既在锦衣卫,便去锦衣卫唤他,怎么,我堂堂的应天府尹,连治下的江宁知县都见不到了吗?” 孙炼派的人找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王干炬确实是以伴祁童喝酒的名义,在锦衣卫衙门的一个小院里,和祁童商量调查丁敏的事情。 “师兄,”王干炬说:“丁敏,还有那个唯丁敏之命是从的孙炼,先后担任江宁知县,县衙内不知多少人与他们暗通款曲,我到任以来,虽恩威并施,却也只敢说,典史周坤,或可信任。” 祁童也是长叹一声,说:“如此骇人听闻的案子发生在应天府却悄无声息,远的不说,南京锦衣卫掌刑、缉捕二千户难辞其咎,至少是一个尸位素餐之罪。眼下,我也只敢相信自北京带来的那两个心腹百户。” 祁童隐瞒了靳一川带来的人马的情况,这不是信不过王干炬,而是锦衣卫自有规矩在,靳一川的人是一张底牌,不好让王干炬这个地方官知道。 听说应天府尹派人上门唤王干炬,正议事的师兄弟二人都有些愕然,应天府尹当然是王干炬正牌的上官,但是说实话,王干炬见到这位大佬的次数屈指可数,堂堂的三品府尹,哪有空见区区的六品知县。 平日里,应天府的几个知县,见得最多的,还是那几个通判、推官,至多,就是寻丁敏这位治中。 “师兄,那小弟就去一趟府衙,此事等我回来再议。” 祁童点点头,目送王干炬离开。 这是王干炬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李恪这位掌管帝国留都的封疆大吏,从面相上看,倒是位相貌堂堂的。 王干炬打量李恪的时候,李恪也在打量着王干炬这个在孙炼嘴里罪大恶极的江宁知县。 人长得平平无奇,不过双眼有神,看见自己这个应天府尹也毫不畏惧,既无狂徒的骄恣,也无俗吏的谄媚,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损公肥私的。 李恪对王干炬的第一印象还行。 第三十五章 一碗面一面墙 “我听说,你挥霍无度、好大喜功、肆意妄为?” 一见面,李恪就甩出了三个罪名。 “哦,还有,勾连厂卫、欺凌上官、惊扰地方。” 然后又是三个罪名。 王干炬也不慌,摇摇头说:“看来府尹大人是不信这些的,不然,下官该是带枷跪着回话了。” “原本我是不信的。”李恪说:“可是我派人去唤你时,你确实是在锦衣卫。” 王干炬笑了笑,说:“府尹是天底下数着着的人杰,兜圈子无益,请恕下官直言。” 李恪略一颔首,示意王干炬接着说。 “下官知道府尹此次匆忙返回,是带着钦命回来的,按说,有些事情属机密。不该向府尹您吐露,但是下官毕竟是江宁县令,而不是锦衣卫的百户。您可知,应天府治中丁敏,有九成的可能通倭?” 这话让李恪差点跳起来,自己引为心腹的丁敏通倭?好家伙,孙炼只是阴阳怪气在我这说你几句小话,你就厉害了,直接把丁敏这个堂堂四品官打成汉奸? “王知县!”李恪的声音都冷了几分:“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王干炬叹了口气,把李恪不在的这几个月,围绕着他和丁敏之间的几件事一一说了出来。 “你似乎没有实证。” 听完王干炬的讲述后,李恪说。 “确实没有,”王干炬说:“此人太过狡猾。不过这却也进一步加重了他的嫌疑。试想,如果他不是这般狡猾,怎在十二年前犯下那等事,还能在应天府为官十二年,甚至升至治中?” 李恪没有表态,只说记下了这几件事,便端茶送客了,仿佛他唤王干炬来,只是为了闲聊几句。 “这应天府的官儿啊,”王干炬走后,李恪取下挂在书房墙壁上的宝剑,拔出来,又插回去,咬着牙说:“就没有一个是让本府省心的。” 他其实相信了王干炬说的,丁敏通倭,但是丁敏是他的心腹,至少,在外人看来,丁敏从来都是按他的意思办事。 丁敏通倭时,是不是也打着他的旗号办事? 初春的北京城可谓寒风刺骨。 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侯卫平,奉上谕率数十精干缇骑,隐于礼部主客司主事赵谦府邸外的暗巷中,已潜伏近两个时辰。 随他来的一名百户有些熬不住了,开口问道:“大人,何不直接叩门拿人?” 侯卫平低声道:“急什么?赵谦妻儿尚未归家。此人在六部轮转多年,奸猾似鬼,若无十足把柄,岂会轻易招供?须待其家小归巢,方可一网成擒,以防走漏消息,也断其侥幸之念。六哥下了手令,不可走脱一人!” 百户点头,心里却在腹诽:“镇抚使他们管指挥使喊六哥,你一介千户,也装模作样,喊什么‘六哥’。” 又是一刻钟过去,赵谦的妻儿终于回来了,她们去了城外寺里还愿,以至于入夜才回府。 眼看人到齐了,侯卫平带着人从暗巷里走出来,到赵家门前,叩响门环。 开门的是赵家的一个老仆,还不等他问什么,侯卫平便推开这个老仆,带着人鱼贯而入。 闯进去后,映入侯卫平眼帘的情况让他有些意外。 一进的小院几乎一览无余,赵谦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正在正堂与稚子分食一碗素面,见缇骑涌入,面露惶恐,却强作镇定道:“诸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侯卫平也不答话,只是让手下在赵家搜查。 手下人散入院子各房间后,侯卫平才露出几分笑,走到赵谦面前,说:“赵主事,莫慌,这不做亏心事,何必怕我们上门呢?” “是,”赵谦说:“确实没什么好担忧的,在下虽为官多年,一向清贫,就这小院,也是向人租赁的。说句不客气的,若天底下的官都能似在下这般,天下大治,就在眼前啊。” 侯卫平嗤笑一声,说:“赵主事确实清贫啊!一盆素面,肉星都找不到,就这么和家小把晚食给对付了。” “嗐!”赵谦的神态松弛下来,说:“天下百姓,又有多少连这一盆素面都吃不上?天下朱门,一食千金者不知凡几,锦衣卫怎么就视而不见,舍鸿鹄而逐燕雀,光临我这寒素之门?” “寒素之门?不见得吧。”侯卫平说:“怎么说,你也是礼部堂堂的主事,至少,也算书香门第?” “书香门第?”赵谦笑了:“那要这么说,这京城里,书香门第可不少。” 侯卫平摇摇头,说“诶,你这书香门第可不一样。听说,这藩属小国想要闻一闻陛下赐下的书香,都得你点头,是吧?” “谁说的!”赵谦板起脸来:“这不是污蔑么?本官一向是按规办差,从不逾矩。” 侯卫平拍了拍赵谦的肩膀,安抚道:“是,赵主事一片公心。” 说完,又冲着还在搜查的手下喊道:“都小心点,别砸坏了咱赵主事家的瓶瓶罐罐,这般清贫的官,在这四九城里可不好找。” 搜查一无所获,也不算,锦衣卫在赵谦的书房里搜出了十两银子。 “一点私房钱,这不过分吧?” 侯卫平摇摇头,说:“这算什么,帮赵主事放回去吧。” 赵谦连忙道谢,说:“指定是有人故意使坏,我这家徒四壁的,有什么好搜查的。” 说完,咬咬牙说:“这十两银子就不必换回来了,算在下请诸位喝酒。” 侯卫平却似笑非笑地说:“别急啊,这一幕戏唱完了,还有下一幕呢。” 下一幕在城北的一处院子上演,还没走到,赵谦便已经瘫软如泥,得两个力士搀着,才能往前走。 “叫门吧,赵主事。” 赵谦还想再挣扎一下,说:“叫什么门?我却不认识这家。” “这不也是你家吗?”侯卫平冷笑一声,说:“北镇抚司的探子可是见着赵主事你隔三岔五就来此处。” “哦,我想起来了。”赵谦说:“这是下官友人的别业,他托我照看。” 第三十六章 我是农民的儿子 这院子从外边看倒是平平无奇,里边也只有一个聋哑妇人看门。 不过,走进主屋,推开一个书架,一个带着圆环的活板门出现在了原本书架的位置。 “请吧,赵主事。” 看侯卫平着轻车熟路的样子,赵谦就知道锦衣卫是已经全部查清楚了,才上门来抓人的。 现在想一想,赵谦也觉得自己之前的嘴硬有点可笑,一时间,心情居然平复了下来。 “那本官就带……”赵谦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居然至今没有给他吐露自己的身份。 “在下免贵姓侯,忝为锦衣卫千户”侯卫平微笑。 “……带侯千户去开开眼界。” 活板门下边的密室没有三头犬,也没有魔法石,只有十多个俗称“没奈何”的银冬瓜,以及用雪花银垒成的一面银墙。 密室其他三面墙也没空着,靠墙放着的三个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类珍奇。 “不瞒侯千户,”走进这个密室后,赵谦不知怎的突然支棱了起来,说:“下官出身寒门,起自田亩,穷怕了,不过,这密室里的东西,下官一文钱也没有动过。” 侯卫平在锦衣卫当差多年,奉上谕抓过不少官,有贪鄙的,也有清廉的,但是像赵谦这样既贪得无厌又清贫度日的,还是第一次见。 “既不动用,你收这么多银子,是何居心?” 赵谦沉醉地吸了一口密室中充满铜臭味的空气,说:“正如下官此前所说,我出身寒门,穷怕了,隔三岔五潜到这院里,闻一闻这银钱之气,便觉得心安……” 他的话还没说完,侯卫平就打断道:“心安?你这些银子是拿数不尽的百姓的性命换来的,你真能心安?真睡得着?” 赵谦不说话了,他不知道锦衣卫到底知道多少,是只知道他对于倭寇上岸冒充使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全知道了。 “既然赵主事认了,”侯卫平说:“带赵主事回诏狱吧,六哥说了,已备好上房一间,静候赵主事入住。” 赵谦留恋地看了一眼密室中的财物,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这些东西了。 赵谦被带走后,侯卫平看了一眼满眼热切的手下,说:“最多还有半刻,家里的抄家百户就要来了,一人一件,不许多拿。” 说完,侯卫平率先从博古架上拿起一块玉珏,揣进怀里,这是定调子,不许拿比这玉珏价值高的物件。 正如高秦前些天的焦躁,现在丁敏也不从容了,李恪回衙已经几天,居然没有召他议事,反而时不时寻那个和他过不去的王干炬闲话。 李恪又是个清廉的,他也不能像高秦那样借着送礼上门。 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李恪怎么就突然厌弃了自己。 “总不能是王干炬给李恪卖了沟子,然后说了自己的什么坏话吧?” 丁敏有时也会在心里满怀恶意地想。 今天的情况又有不同,勾结厂卫的除了王干炬,多了一位应天府尹李恪。 “李大人、师弟。你们二位看看,京里传来的信。” 祁童从袖袋里拿出一卷纸条递给李恪,李恪展开纸条后,上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 “应天府治中丁敏通倭已有人证,着南京锦衣卫将其下狱审问。” “这是您的心腹。”祁童说:“李大人,我给您一个面子,就不在府衙抓人了,等他下值,去丁府请他来我这喝一杯茶。” 李恪叹气道:“嗯,到底是四品的朝廷命官。祁将军,还是稍稍顾忌一下朝廷颜面,不要做得太过了。” 祁童点点头,应了下来。 王干炬这个时候也看完了纸条,抬头说:“师兄其实现在就可以去调兵遣将,围了山水庄园。” “嗯?”祁童和李恪都诧异地看着王干炬:“这和山水庄园有什么关系?” 李恪是真不知情,祁童则是以为王干炬要借题发挥寻高秦的麻烦。 “今天来师兄这儿之前,我去了一趟府衙,那位孙炼孙通判和我说,丁治中去山水庄园赴宴了,今日不在衙中。” “他是不是还打着我的旗号?说甚联络士绅,探听地方消息?” 李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气愤地说道。 这几天,李恪也不是虚度的,他派人把他到任以来,丁敏打着他旗号做的事情好好查了一下。 “这个混账,他在外边收商人的贿赂,还打我的旗号!祁将军,不必给他留什么脸面了,按王知县说的,现在就把山水庄园围了,把这个蠹虫抓回来。” 本来么,如果丁敏在府衙上值,李恪总要考虑锦衣卫进府衙抓人的影响,现在既然丁敏不在府衙,那还顾忌什么脸面? 什么,你说当着与丁敏一起饮宴的商人的面抓人一样伤及府衙脸面?哪有什么商人,锦衣卫抓的不是一批倭寇么? 丁敏今儿会去山水庄园,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天高秦送的银钱说服了他,而是他也收到了信鸽。 信鸽带来的密信上只有一句话: “赵谦事泄,已入诏狱。” 丁敏与汪直的交易,一直是以倭国朝贡船只的名义,光明正大地从口岸登录,货物也是以陛下赏赐的名义,装在大箱子里带走的。一直为他们的交易提供方便的,正是赵谦,此人虽不知货物具体情况,但是只有这人开口,锦衣卫就有足够的理由将丁敏下狱。 “是时候离开了。” 今天他把交好的士绅、商人都请到山水庄园,就是为了浑水摸鱼,趁乱离开。 酒过三巡后,他打着哈哈,说不胜酒力,要去静室休息一二,早知他秉性的狐朋狗友当即笑着让他去。 连同高秦在内,只当这位丁治中色心上来了,要去静室与艺伎探讨探讨山水。 丁敏走进静室后,先是威胁着两个高秦安排的东瀛艺伎不许离开,而后便钻进密道,径直离开了山水庄园。 走出密道后,有一艘小船,顺着河道可直抵大江,而后在黄港换船,便可远遁东瀛,这就是丁敏早就想好的退路,他也已经安排了一个家仆,在东瀛置业,去了那边,依旧可以过人上人的日子。 第三十七章 挂印出走 虽然经王干炬的提醒,祁童为避免消息泄露,舍近求远,从守陵千户所、驯象千户所抽调的人手迅速包围了山水庄园,但是当他们推开静室的门,只看见两个艺伎,丁敏早就逃之夭夭。 顺着密道一路找到出口,也没有看见丁敏的踪迹,只在河边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丁敏挂在树上的牙牌。 “这算什么?”李恪拿着丁敏的牙牌红温了:“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挂印出走,他也配?” 说罢,他猛地将牙牌狠狠掼在地上,红着眼说:“一个通倭卖国的蠹虫,他真不怕关圣帝君下凡斩了他的狗头?” “好了,为这等人动怒,不值当。”祁童捡起牙牌,看了两眼,安抚道:“我已经派人去封锁要道,也知会了梁老国公,谨防他从海路离开,海捕文书也已经签发,李大人,且收雷霆之怒,待抓住了他再分说。” 王干炬没跟着进密道,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秦,说:“高舵主,怎么就能这么巧,通倭的蠹虫从你山水庄园跑了,你告诉我们说你不知道有密道?” 高秦看见王干炬就想起了在锦衣卫地牢里遭遇的水刑,打了个冷颤回道:“山水庄园不是我派人建的,我只是拿了笔银子,通过丁大人,啊,不,丁狗贼,买下了这个庄子,我是真不知道密道的事情。” 王干炬不为所动,继续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秦问道:“哦?所以他今日借着宴饮遁走,你也全不知情?” “不知情,”高秦疯狂摇头,说:“王知县,王爷爷,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对了,我儿,我儿还在他手里,求王爷爷救我儿一命。” 这摇头的频率,都快晃出残影了。 王干炬听到高秦说儿子的事情,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高秦本应是忻城侯府的暗桩,却配合着丁敏做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原以为这位是不把小民的命当回事,现在看来,是把柄握在了别人手里,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泄露忻城侯的布置。 虽然王干炬心里对忻城侯也是颇有微词,宛娘的案子是一方面,清江楼宴会一毛不拔是一方面,还有就是沙洲嘴的那个巨大的沙洲田庄。 但是这位忻城侯确实是一心剿倭,从这点看,王干炬认为自己是应该且必须帮助他实现心愿的。 “你因妻小沦为丁敏走狗,怎就能忘记宛娘也是别人的妻小?”王干炬揪着高秦的衣领,说:“这个我先不与你争论,我且问你,你有没有暴露身份,说出自己是侯府暗桩的事,忻城侯的布置,你又吐露了几分?” “没有!”这下高秦倒是答得斩钉截铁:“丁敏只知道我是侯府弃奴,但是与侯府还能有两分香火情,他也确实向我打探了一些侯府的事情,但是我告诉他的所有事情,都是侯爷知晓过的。” “当日在锦衣卫,我与师兄倒是没看错,你竟然还真是一条忠犬。” 王干炬放开了高秦,迎向搜捕丁敏未果,从密道又回到山水庄园的祁童、李恪二人。 碍于李恪在场,祁童只是偷偷给了个眼神,王干炬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祁童便放下心来,走了个蠹虫事小,忻城侯谋划多年,要是也付诸流水,国丈闹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李恪没有看见师兄弟打的哑谜,他看了一眼被锦衣卫控制起来,正在大堂一角瑟瑟发抖的那些丁敏的狐朋狗友,说道:“这帮子人,我就不与祁将军争功了,但是丁敏的家宅,我认为应该由应天府搜查。” 祁童摇了摇头,说:“我要这帮子废物做甚,能被丁敏抛在此处,他们能顶什么事。若李大人觉得他们重要,可派衙役押着他们回应天府,我锦衣卫抄家是行家,这丁府,就劳动我麾下走一遭。” “不如,由我江宁县插一脚?” 看着两个大佬争论,王干炬开口了。 “我是李大人你的下官,又是祁同知的师弟,我带着江宁县的衙役,与锦衣卫的缇骑一道,将丁府细细搜一遍,一应物品登记造册,双方共同画押,结果报二位大人共览,如何?” 这确实是个办法,李恪和祁童争论,无非是担心对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一些发现瞒下来,如果是王干炬主导搜查,这二人都有自信从他嘴里了解到实际情况。 “师弟,你想公报私仇,大可直言。”虽然同意的王干炬的办法,但是祁童还是笑着指了指王干炬。 这个说法李恪倒是第一次听说,扯了扯祁童的袖子,问道:“这里面似乎有什么故事?” 王干炬黑着脸看着自家的无良师兄,祁童可不管这个,把王干炬上次上门讨银,被丁府门房教育了一遭“公生明,廉生威”的事情和李恪娓娓道来。 听完,李恪也笑了起来,说:“承光啊,此番再去,你不妨问问那门房,他家老爷的‘明’‘威’何在?他若答不上,便让他在狱中,将‘公生明,廉生威’这六个字,好好抄上万个来回,想来必能大彻大悟。” 丁敏完全没有告诉家里人说自己要逃走,也不可能说,万一有人说漏,那就可能走不了了。 当王干炬带着人上门的时候,丁府门房将偏门打开一条缝,看见上门的是王干炬,便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把他往外推:“王知县,我家老爷说了……” 周坤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他果断上前一步,把丁府门房推倒在地,而后带着两个衙役从偏门闯进去,将丁府大门完全拉开,锦衣卫的缇骑当即鱼贯而入。 “你们做什么?”丁府门房倒在地上厉声呵斥道:“我家老爷是应天府治中,堂堂的四品命官,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王干炬蹲下身,拍了拍门房的脸,指着锦衣卫的人说:“看清楚了,他们穿的是什么衣裳,丁敏的事发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怎么办吧。” 丁府门房看着一脸快意的王干炬,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时,丁府内传来女眷的惊叫声,王干炬皱了皱眉,起身走了进去,吩咐道:“对女眷客气些,未经审判,她们到底不是罪人。” 第三十八章 抄家 王干炬没有在丁府搜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这位在应天府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治中,就他的家宅来看,还真就没什么问题。 虽然确实稍稍有些奢华,但是就他四品官的身份,并不过分。 书房里也没有搜到类似账册的东西,也没看见什么与北京的同伙、海上的倭寇来往的书信。 拿到搜查结果的清单后,王干炬脑海中只有一个词:“狡兔三窟”,这丁敏肯定另有巢穴。 然后,有一个名字就跳了出来——孙炼,被戏称为丁敏走狗的那个应天府通判。 这个人素来唯丁敏马首是瞻,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王干炬眯着眼看了看日头,估算了一下,现在已经约莫到了巳时末,孙炼应该是已经下值回家了。 但是他不知道孙炼家在哪,想了想,把周坤喊过来问。 “嗐,也难怪县尊你一时想不起,咱这位孙通判,离群索居,住在我们江宁县的荆山山腰上,他当年任江宁知县的时候,在荆山上建了个宅子,一家人都住在那。” “那就走着,周典史,带路吧,劳动锦衣卫的兄弟们也和我们走一趟。” 锦衣卫跟着来抄家的那个百户自然无有不允,这丁府抄出来的结果,别说让祁童满意,就连动手的这些个番子,都没办法满意,拢共就搜出百多两现银,其余如金石古玩也能值点钱,但是太扎眼,没哪个番子敢私藏。 孙家在荆山上的宅子不大,主要是孙炼财力有限。 孙炼自认自己算不上什么好官,素来是唯上不唯民,算是个糊涂官,但是有一点,他从来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钱。 这荆山上的宅子,他也是花自己的钱,请县里的民夫帮他建起来的,虽然那些民夫不敢收他的钱,那他也是好吃好喝招待了这些民夫一顿不是? “抄我家?” 孙炼瞪着眼看向王干炬,说道:“王知县,我知道,我们在治河银的问题上有一些争执,但是你不能公报私仇吧?带着锦衣卫抄我家?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明日就要去寻府尹大人和治中大人当面陈情,告你一个滥用职权、凌虐同僚之罪!” “去吧!你现在就可以去,府尹大人正在衙中等我抄家的结果,”王干炬一边示意衙役和锦衣卫搜查,一边对孙炼说:“至于丁敏,你怕是找不到了,我来此,正是为了搜他的罪证,此贼通倭卖国,已经畏罪潜逃。” 这话把孙炼吓一个踉跄,“通倭卖国”可不是一个小罪名。 “王知县,王兄,”孙炼哭丧着脸,说:“我就是听命行事,我真不知道什么‘通倭’的事情啊。” “知不知道你说了不算。”王干炬说:“且看锦衣卫的人搜的结果如何。” 孙炼家的搜查还真有结果,只不过与丁敏无关。 “孙通判,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我说呢,你为什么离群索居,住在这山上,虽说此山在城内,但到底不方便。” 王干炬翻着锦衣卫搜来的书册,说:“国朝三令五申,凡私家收藏天象器物,杖一百;若不系天文生,私习天文者,罪亦如之。” “来,孙通判,你给介绍一下,这册子上,你画的是什么?是星象吧?” 孙炼抢过册子,抚平收回自己的袖袋,说:“王干炬,你懂什么。我孙某人出身寒门,虽一直小意逢迎,却也前途渺茫,这眼前的星汉虽然遥远,却有无尽乐趣。” “你知道吗?凡夜深人静之时,我仰观这浩瀚星汉,便觉俗世权位如尘芥,丁敏、李恪之辈,不过蝇营狗苟,比之亘古星辰,他们算得了什么?” 王干炬有点忍俊不禁,说:“孙通判,你说得再漂亮,这一百杖也逃不脱,还是让家里人准备些跌打酒吧。当然,你若能说出些丁敏的秘密,我或许能替你求情。” “你求情?”孙炼摇摇头,说:“你也不过是一个六品知县,凭什么替我说情,依我看,李府尹看在我这些年用心办差的份上,说不定会轻饶。这事被你捅破了也好,我是官身,无非就是调任钦天监。” 看着孙炼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王干炬说:“好,你觉得我没办法替你说情,那就当我没办法说情吧。此案属应天府与锦衣卫衙门协同,我让行刑的锦衣卫‘用心打’,想来是不难的。” “诶,”孙炼说:“大家都在应天府为官,何必如此呢?我知道,丁敏在江宁县也有私宅,是我无意见发现的,就在平安坊。” 自古以来,官府打板子,就有说法。 有的人受刑不过是走个过场,打之前,下令的人便会暗示着“打!”或者“着实打了!” 听到这说法,懂行的行刑者就会做样子,看起来血肉横飞,实际上只是皮外伤,不伤筋骨。 有的人属实是犯了罪,要处以刑罚,这种便是所谓的“着实打”,没什么说头,该用几分力就用几分力。 最后一种,是犯下大错,上头的人不打算让他活下去了,便会吩咐“用心打”,往往受刑者撑不到刑罚结束,就会被活活打死。 孙炼也不是第一天当官,他当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听王干炬这么说,也就不再嘴硬,把自己的筹码拿了出来,他本来是打算拿着这个去李恪面前戴罪立功的。 平安坊离荆山不算很远,孙炼从应天府衙下值回家,正好要路过这个坊市,也难怪他能窥得丁敏的秘密。 那日他下值路过平安坊,见丁敏正神神秘秘地在一个宅子前叫门,犹豫了下没敢上前搭话,只是把这事记在了心里,不成想,这竟成了现下保命的筹码。 “那就请孙通判带路吧。”王干炬招呼衙役和锦衣卫的人下山,说道:“今天辛苦,周典史,你去清江楼叫几桌酒菜,搜完那宅子,我请诸位兄弟在县衙吃个宵夜。” 周坤点点头,带着两个人就往清江楼走。 第三十九章 书信 丁敏对赵谦确实算得上了解,他不是个硬骨头,进诏狱的第一天就说出了丁敏的名字。 按他的说法,五年前,他升任礼部主客司主事,丁敏就找上了门,说海外有一凤阳人士,拼杀出好大一块疆域,自立为王,心慕天朝,想要朝贡,求礼部给个通关文书。 赵谦起初是公事公办,说藩属国之事应上奏朝廷,请天子定夺,丁敏却拿出好大一枝红珊瑚,说对方其实只是想在大乾采买些货物,并不奢求藩属身份。 赵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宝物,当即就忘记了原则和底线。 不过在出具了文书之后,他还是叮嘱一句:“切不可在大乾生事。” 在狱中,赵谦一把鼻涕一把泪,痛斥丁敏:“如果不是他,我何以这个下场,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做些私商生意,哪知竟敢贩卖人口。” 侯卫平完全不关心他的心路历程,只关心他能咬出多少同党。 “兵部的靖海职方司、户部的浙江清吏司,还有南直隶的操江提督府,都有丁敏的同党,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个。” “是真不知道,还是担心说出来没命?”侯卫平冷笑一声,问道。 “侯千户,我是真不知道啊!”赵谦说:“起初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干的是这等丧尽天良的买卖,要不是丁敏每次送来的钱实在太多,让我心生疑惑他们何以获此巨利,于是多问了一句。” “丁敏说我帮着也达成了七八次交易,算自己人,于是吐露了出来,侯千户,你知道吗,我那些天几乎天天夜不能寐。” “我看不出来。”侯卫平说:“我上门时,赵主事看起来心安得紧。” 赵谦却说:“我夫人其实并不信佛,她去寺里烧香,正是我说,梦见佛陀说我前世作恶,今生应为前世作恶烧香祈福,好说歹说,她才雷打不动每旬去寺里烧香。” 入狱后的第三天,赵谦死在了诏狱。 他一头撞死在了诏狱的墙上。 嘉佑帝震怒,这群人居然能把手伸到了天子亲军中,他不敢想,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当日看守赵谦的那个小旗,失踪了一个力士,按小旗其他人的说法,此人给赵谦送了一碗水,说了句:“你说你做这等事,怎么不怕祸及妻儿呢?” 当时众看守都没在意,赵谦也没做什么反应,直到他自杀,上头查下来,发现这力士失踪了,他们才想起这人说的话,觉得可能就是这句话逼死了赵谦。 “程渡,南京锦衣卫世袭小旗官,因未能补缺,自言欲调北镇抚司做事,寻机会博前程,使钱调入北镇抚司,素来勤恳。” 听完侯卫平调查的结果,陆斌气急:“哪个蠢货把这人带进来的?区区一个小旗官,他想补缺,花个几十两银子也就够了,调来北镇抚司,花费岂止这些?这般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说?” 程渡走的是他父亲旧友,北镇抚司总旗官李响的关系,李响没有收程渡的钱,反而自己拿出一笔钱,打点上下,将程渡运作进了北镇抚司。 李响是侯卫平的属下,侯千户也没想到,这屎竟然能砸自己头上。 北京的行动不是很顺利,按照赵谦死前交代的,兵部靖海职方司、户部浙江清吏司的两位主事被塞进了诏狱核查,但是查无所获。 案子,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而且赵谦只是五年前开始为丁敏提供便利,那么再往前,又是哪个?只说礼部主客司主事,自十二年前到五年前赵谦调任,也历经了三四人,如果弄得满城风雨,那就失了体面,就算查出来,也是有过无功。 王干炬对丁敏在平安坊的私宅确实搜出了成效。 账册、书信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是丁敏毁去了,还是带走了,但是搜出了金银二十余箱,各类珍奇数十件,只这宅子里搜出的东西,就足够王干炬把江宁县的江堤全部重修一遍。 只不过很可惜,这些东西,能有一成拨到江宁县,都算李恪偏心。 按着规矩,首先得是锦衣卫和应天府对半分,然后应天府还得往南京户部缴上所得的四成,然后府衙自己留两成,再往辖下八县二州分拨,纵然东西是江宁县搜出来的,多给一些,算起来,也抵不过眼前全部财物的一成。 把收获缴给李恪和祁童后,祁童却笑着说:“师弟,今天师兄就教你个乖,为什么我锦衣卫才是抄家的行家。” 李恪其实也好奇,按照王干炬的汇报,他应该是已经把这个私宅搜干净了,甚至也排查了,应该不存在密室。 带着好奇,李恪和王干炬跟着祁童又进了这个宅子,这次搜查,主导的就是从京城来的靳一川,只见他径直就去了宅子里的那个荷花池,让人把水排干,然后拿着工具就开始挖淤泥。 果然就起出数斤重的金锭数百,铁匣子三个。 把铁匣子砸开,里面果然是一些书信,是丁敏与一位名叫“汪直”的人的来往书信,最早一封,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 “宋家村血案告破了。” 靳一川看完那封信后,对祁童说:“这些信件还需待会京城,还请祁同知行个方便。” 祁童当时就想点头同意,但是王干炬说:“能否暂留一夜,我请人抄录一份,万一,这里面藏着什么应天府的蠹虫的名字,早一日处置了,我应天府的百姓也少受一天戕害。” 李恪当即就接口道:“王知县说得对,本官眼里揉不得沙子,定要把这些混账都揪出来。” 李恪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是担心这里面涉及到像丁敏这样麻烦的人,出了一个丁敏已经让他很狼狈了,要是再来一个,例如应天府丞,这位府丞虽谈不上他的心腹,但是若他手下府丞、治中全部通倭,皇帝再怎么信任他,只怕心里也要怀疑了。 江峰被喊到这个宅子里抄信,靳一川虽然勉强答应了李恪的请求,却要求在这宅子里,当着他的面抄录。 没办法,王干炬把县里几个文吏,连同江峰都叫来了这宅子里,争取一夜抄完。 突然,正安分抄信的江峰猛地一拍桌子,让不远处闲聊的几人全部转过头来,看向他。 “县尊!你来看,这丁敏狗贼真是,千刀万剐亦不足赎其罪之万一!” 第四十章 丁老爷 这封汪直写给丁敏的信很是夸赞了丁敏的急智与狠绝——竟能想到掘开大堤,借大江洪水之势,将那些已被他们掏空掳尽的村庄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洪水过后,尸骨无存,一切罪恶痕迹都被冲刷殆尽,只留下一片“天灾”后的狼藉。 王干炬一直看到信件末尾,信里还写着,新大堤修筑可别太认真,以防将来再有需要时,不好动手。这次扒开旧堤用了不少火药,也就是丁敏迅速组织修堤,掩盖痕迹,不然,有心人一看,就知道大堤根本不是大水冲垮的。 王干炬按捺住怒气,将信递给祁童和李恪,然后和江峰说:“汝贤,你且先把这些信都过一遍,把落款时间在嘉佑二十八年之前的都挑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丁敏何以丧心病狂到挖堤销罪。” 丁敏的信匣里的那些信件本就是按着时间排序的,江峰按照王干炬的要求找出那些信并不难。 最早的一封信就是靳一川看完后就宣扬宋家村血案告破的那封。 信上,汪直说丁敏为他们挑选的这个动手的村子虽然地处偏远,又多是黑户,但是颇有几分血勇,以至于所获青壮不多,让丁敏下次找个更好的目标动手。 然后是第二封。 汪直说有人从海船上逃走实在是意外,本以为此人跳下海的位置离海岸已经非常远,绝难上岸,不曾想此人竟然真就游上了岸,还能到官府告官。 再往后的几封信,大致聊了聊几次“交货”的质量问题,这汪直的字里行间,简直像是商贾在议论牲口。 然后就是嘉佑二十八年的第一封信。 汪直就丁敏要求的刺杀应天府尹的事情表示了回绝,说刺杀一个三品官,会让局势变得很严峻,让丁敏另想办法。 “刺杀刘大人?祁将军,我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应天府尹是不是以户部尚书致仕的刘长生大人?”李恪看完这封信后,想了一会,扭头看向祁童问道。 祁童点了点头,说:“李府尹记性确实不错,十年前正是刘大人任府尹,而且一上任,就到各县巡察,清查隐户。” “那就难怪丁敏起了狗急跳墙的心思,”王干炬说:“待刘大人巡到江宁县,发现,嘿!这江宁县可真奇怪,怎么有这么多空无一人的偏僻山村。”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想到这里面有事。”李恪摇摇头,说:“而丁敏知道刘大人肯定不是个傻子,所以他想先下手为强。” 祁童跟着说:“十二年前他们用山匪的借口糊弄过去了宋家村的血案,但是累积两年,他们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村子,再用这借口肯定是行不通。” 所以丁敏就想了个“平账”的好办法,类似于“火龙烧仓”,掘开大堤,请龙王爷替他背个黑锅。 “这丁敏狗贼,丧心病狂,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这些辱骂,丁敏是听不到了,他已经在东海之上,化名“汤穆丁”,乘着一艘商船,往东瀛的长琦港而去。 “汤老爷,你是去东瀛访友?” 船东端着一碗鱼汤送到丁敏面前,然后好奇地问道。 这由不得他不好奇,眼前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不像私商,而且又没带什么货物,出了大价钱让他带着往东瀛去,这实在奇怪。 “是,”丁敏接过汤碗,木匙在乳白的汤中缓缓搅动,热气氤氲了他半张脸。他啜饮一口,方不紧不慢道,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船东猜得不错,我有一旧友,在大乾犯了事,逃去东瀛,前些天来信,邀我一会,也不知道他是否改头换面,此前,他唤作‘丁泉’,不知船东听过这名字没有。” 船东点点头,说:“原来汤老爷是丁老爷的朋友,丁老爷在长崎置办了好大的产业,我们这些常去东瀛的,都知道他。” “那倒是好寻了。”丁敏说:“我还担忧去了长崎,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寻他。” “是,”船东说:“而且丁老爷与徽王来往密切,汤老爷你去了长崎,只管报这二位的名字,必然没人敢为难。” “徽王?” 船东说:“在大乾的地界倒是不敢瞎说,但是现在已经船行海上,就百无禁忌了,多年前,有位强人在东瀛占了州府,建制称王,因祖籍凤阳府,故而自称徽王,长崎正在他的治下。” 丁敏哪能不知道徽王,那就是汪直打出的旗号,只是他没想明白,自己派到东瀛置业的家仆丁泉,什么时候如此招摇,做了什么丁老爷,还和汪直搭上了线。 他派丁泉来,就是为了备一条后路,他清楚,抛去应天府治中的这个身份,来到东瀛,那他在汪直面前,就将毫无依仗,所以才派丁泉来置业,以免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现在看来,丁泉似乎已经脱离掌控,甚至主动投靠了他要求必须防备的汪直。 丁敏有点后悔逃亡东瀛了,这似乎是步臭棋。 见丁敏若有所思的样子,船东问道:“汤老爷去见丁老爷,莫非也想掺一脚这海商的买卖?” “哦?”丁敏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反问:“这海商的买卖很赚钱?” “我大乾地处神州,人杰地灵,海外诸国,不曾见过我中土风物,在大乾不过寻常之物,在这海外,便价抵黄金。” “原先海商的买卖是提着脑袋做生意,但是而今海禁渐开,只做那些寻常物什的贸易,也能获大利。” “徽王在这海面上的威风很大,汤老爷你要是有心,寻他要一面‘五峰旗’,届时我愿意参一股,与你合伙。” 丁敏在心里摇头失笑,他还想呢,这船东怎么突然如此热情,给他介绍海商的好处,原来是听他说与丁泉认识,想借个虎皮。 “我虽认得丁泉,他也邀我一会。”丁敏摇头说:“但是我怎知他究竟能不能帮我?再有就是,丁泉又能否帮我要到那五……五……” “五峰旗!” “嗯,五峰旗。他若是要不到,岂不是辜负船东你的期望?我汤某人在家乡,也有百亩良田,是个书香门第,做海上的买卖,到底不合适。” 听到丁敏拒绝,船东也不失望,他问这话,本来就是为了探探这汤老爷的底。 第四十一章 江判官 汪直写给丁敏的信,除了关于江堤的那件事,就再没有多少干货,说是信件,其实和账册也差不多,主要的内容还是东瀛那边接收了多少人,又运来了多少金银作为货款。 熬了整整一夜,江峰没有辱没他贡监的名头,抄出来的信件字迹工整,如果忽略掉那些刺眼的内容,这些复制品不失为一份不错的书法作品。 “汝贤,辛苦了,清江楼那边送来了些吃食,与我们一起吃点吧。” 王干炬从江峰手里接过那些信,招呼着他一起吃早饭。 李恪就直接多了,待江峰入席后,问道:“你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是打算潜心科场,博个进士出身,还是有意早些出来,历练实务?” 昨夜他看见这书生星眉剑目,满面正气,恍惚间就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问王干炬得知这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属于儋州的贡监,当即就起了爱才之心。 虽然儋州文教不兴,这名叫江峰的监生学问未必出众,但是作为贡监,按照大乾的规矩,可以直入春闱,万一这监生有想法,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替人做主,那就不是施恩,而是结仇了。 江峰听见李恪这么问,下意识地看向王干炬,李恪今天没穿着官服,江峰又没见过这位应天府尹,所以完全认不出这是位大佬。 王干炬虽然觉得李恪在挖墙脚,但是还是介绍道:“这位就是应天府尹李大人,想好了再回答。” 江峰点头,在脑子里想了想,然后起身对着李恪作了个揖,说:“学生在儋州时,坐井观天,自觉是天之骄子,入南京求学后,方知何谓井底之蛙。教谕曾说,我天资平平,根基又差了些许,入科场难有收获……” 这也是江峰能够答应赵文山出来帮忙的原因,赵文山答应他帮忙引荐王干炬,并暗示了王干炬的座师是高弘文。 李恪听懂了江峰的未尽之意,说:“我有两个路子给你,一是去府学里做个教谕,虽然才不过正九品,但好歹有份俸禄,又不耽误你进学,如果起了心思,还可以去入场试试;二是来府衙,做个判官,不过此路艰辛,如无机遇,外放做个七品知县便走到了尽头。不必今日便答复我,想明白了,来府衙投个拜帖,我自会给你安排。” 李恪说“判官”这一选项时,王干炬疯狂打眼色,江峰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王干炬的意思,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大礼,说:“蒙府尹大人看重,学生愿意来府衙做个判官,跟在府尹身边学几年。” 什么府学的教谕能比得上应天府的判官啊?且不说判官是八品,若进府学,上头的人是学正,离李恪隔着一层,到了府衙则不同,与李恪抬头不见低头见。 就这些天的接触看,王干炬觉得江峰进了府衙就是锥处囊中,迟早要露头,届时,李恪发话,做个通判,说不得自己这个知县都得喊一声“上官”。 “好!”李恪很满意江峰的识相,说完还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看了王干炬一眼。 王干炬看到了这个眼神,心想,老李你可真是,理论上说,我也是你的人啊?挖手下人的墙角有什么骄傲的,不行,我得回敬一下。 “但是江判官暂时去不了府衙。龙王庙大堤还离不开他。” 江峰奇怪地看了眼王干炬,王县尊这是什么意思?示意我去府衙的是你,拦着不放人的也是你。 “无妨!”李恪摆摆手,说:“汝贤可以先来府衙领牙牌、换官衣,届时,本官再派他到江宁县,监察大堤建造。” 事实又一次证明,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李恪成功把王干炬逗笑了。 王干炬笑了后,李恪也笑了起来,只有江峰有点看不明白局势。 祁童并不热衷于参与到这种官场上的机锋中去,既然在丁敏这边已经挖不出什么线索,他就要另辟蹊径,例如操江提督府。 李恪和王干炬打机锋的时候,他就已经三两口喝完手里的热粥,往国公府去了。 梁家是祁家的世交,两家祖上是过命的交情,本来祁童是与梁府大小姐有娃娃亲的,但是奈何这梁大小姐,竟然在一次去姑苏寒山寺上香的时候,偶遇了一位书生,然后就闹着非此君不嫁,逼得梁府解除了婚约。 但是就此事而言,祁童很难说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梁大小姐在国公府骄横惯了,此事他清楚得很,何况齐大非偶,祁家只是侯爵,他又不是世子,梁大小姐嫁给他,只怕他有的是憋屈日子过。 现在好了,梁大小姐这么一闹,祁家和梁家都觉得对不住他,他才能借着这青云,直上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高位。 祁童走了,李恪自然也不会再多待,达成了目的后,他也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说:“本官也会府衙了,王知县,从丁敏宅子里起出了金银,我许你先行取用,且先把府衙欠你江宁县的银子还了,免得你来府衙寻我要钱,实在不体面。” 这给了王干炬一个惊喜,有了李恪承诺的八万两银子,那整个治河工程再不受钱财掣肘。 “下官拜谢府尹!” 这次的话多了几分真诚。 李恪也听出来了,这让他心里因丁敏出逃而产生的阴云都消退了几分。 与王干炬一起目送李恪离开后,江峰问道:“县尊,刚才李府尹是不是在掺沙子?他要我监视你?” “不至于,”王干炬说:“无论怎么说,李府尹是上官,是应天府的正印官,与丁敏完全不同,他天然手握大义,说句不恰当的,丁敏截留银子,我可以上门去要,他若是截留,我只能认下。他招徕你,确实是欣赏,当然,要你投桃报李,看看我有没有在治河的差使里面搞猫腻,这种心思也或多或少有。” “丁敏的事给了我们这位李府尹一个深刻的教训,他对麾下的官员,不再会彻底信任了。” 江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 倒反天罡 从南京到北京,若是夏秋季节,走水路不过五六天,但是而今是初春时节,靳一川只能换马不换人,借着大乾的官驿体系,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本来么,案子办完了,他不必这么着急,但是就汪直信件中暴露的一些情况看,他们已经渗透到了大乾多个部门,若真一查到底,只怕又是个“洪武四大案”, 靳一川虽然只是个百户,也知道这种事的轻重,他安排属下押运涉案的孙炼慢慢往北京走,他则是马不停蹄,先把汪直的这些信带回去,让北镇抚司有个准备。 “止澜,回来了?” 陆斌的房间里满是中药的味道,数个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但是尽管如此,陆斌还是裹着一床厚棉被,靠在床榻上,面色苍白。 “是,六叔,”靳一川说:“南京那边,局势不太好,我把倭酋写给应天府治中丁敏的信带回来了。” 靳一川看着原本身强体壮的陆斌而今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不同其他人,他父亲是和陆斌一起,从嘉佑帝潜邸走出来的,这些年,陆斌一直很照顾他,也是他能在锦衣卫做黑面神的底气。 陆斌粗略翻看了几封信后,点点头,显然,对于信里提及的情况,他并不意外。 “不错,止澜,你终于长进了,知道轻重了,不过前些天,家里出了个内鬼,陛下已经知晓这伙妖魔不简单,已责令朱希忠彻查。”陆斌笑着说:“我这个都指挥使下个月也就要去荣养了,以后家里是朱指挥使说了算,待会,你且把这些信拿给他也过目一下。” “六叔!” 靳一川对于这件事有点难以接受。 “人食五谷,便有生老病死之苦,我能以无用之躯,为陛下挡刀替死一次,已经是大幸。止澜,以后记得收敛一点,我与朱希忠的情分,用一次少一次。” 听陆斌这么说,靳一川的眼泪流了下来,重重叩头:“侄儿记下了。” “去吧!”陆斌笑着说:“记住,凡事,多看,多听,少说。” 几乎在靳一川叩别陆斌的同时,万里之外,东瀛长崎港。 海船轻轻一震,靠上了码头。丁敏走下跳板,踩上了异国土地,心里有些虚浮。 他其实已经后悔了,不想下船,但已经到了长崎港,再怎么惴惴不安,也只好上岸了。 长崎是个港口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咸腥、鱼获的腐臭,低矮的日式町屋与零星的中式货栈杂乱地挤在一起。在码头能看见梳月代头的倭人武士,也有穿短褐、说闽浙方言的大乾海商。 这是丁敏第一次来到长崎,不过他对长崎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此次是大乾的那些海商来东瀛最常停靠的一个港口,汉、倭混居,原本他是打算一上岸就去寻丁泉,把家财拿到手,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过没关系,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走下一步,有人替他做了决定,船东一上岸就去找了丁泉说有个叫“汤穆丁”的人,自称他的旧友,来了长崎。 丁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汤穆丁”的旧友,但是此人名字里有个“丁”,他觉得十之八九是自家老爷派人来了。 见面后才发现。来人居然是自家老爷本人。 一时间,丁泉有点恍惚,他想起了自己背井离乡来东瀛的原因,一旦大乾事有不谐,他就是退路。 “哎呀!竟是汤兄!多年不见,怎的突然驾临这化外之地?也不提前知会小弟一声!” 丁敏瞪大了眼,眼前这个狗东西果然不对,自己用这化名不过是为了防着万一被大乾海防水师拦住,能糊弄过去,到了东瀛,自然是要恢复本名,而今这狗奴才却喊自己“汤兄”! “大乾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丁敏强作镇定,说道:“我是来寻汪先生商议的。” 丁泉摇摇头,说:“汤兄,何必骗我。我是什么出身,难道还不了解你?” 丁敏的心直往下沉,这狗奴太了解自己,这种话骗不过他。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就实话实说,大乾的生意暂时没法做了,不过你带我去找汪先生,我对他还有用,那些浮财,我不追究了,就当全了这么些年的情谊。” 丁泉却笑了起来,说:“其实徽王早就不想做那生意了,他说把乡亲弄到这异国他乡做矿奴,伤天害理,以至于他一直没能有子嗣,只是忌惮于你们这群人,担心没了进项,你们把天捅破,搞得局面不可收拾。而今天已经捅破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徽王说了,看在这么些年的情分上,汤兄,不管怎么说,要管你一口饭吃,这长崎港上缺个扛包的力工,你且先干着,放心,饿不死你!” 丁敏当即涨红了脸,力工?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丁泉!”丁敏怒声道:“本官过去待你不薄,你这么对我,难道不怕遭报应?” “报应?”丁泉冷笑一声,说:“汤兄,你做那些事,尚且没有报应,我这又算什么?” 说完,挥挥手,对着他带来的几个护卫说:“别太客气,这位就是你们流落异国的罪魁祸首,记着别打残了就好,他明天还得上工扛包呢。” 丁泉今天带来的护卫都曾是汪直矿场的矿奴,丁泉初来乍到时,不放心倭人,特意从矿场买来,又帮助他们在本地成了家,有了牵挂,至此引为心腹,去哪都带着他们。 看着已经躺倒在地的丁敏,丁泉把护卫头领召来,低声吩咐道:“陈五,从今天开始,你就一件事,看牢了这位汤兄,别让他饿死,也别让他有钱逃跑,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有用的,徽王殿下说了,以后或许还用得着他。” 陈五重重点头,眼中恨意未消:“老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和兄弟们的仇怨,陈五就不能让丁敏死了、逃了。 第四十三章 大乾神剑 江南士绅不老实这件事,嘉佑帝心知肚明。 这些年,他往浙江派了杭州织造太监,又多次指派巡按御史,还调用北边卫所的人去南方任职。 然后又开放海禁,算是打一棒槌,再给一红枣。 但是就最近这个案子看,显然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这帮子要钱不要命的江南士绅,甚至把手堂而皇之地伸到了北京,甚至伸到了锦衣卫里面。 他想起了自己的皇兄显德帝的死。 显德帝正是在江南巡视过程中,意外落水,然后一病不起,显德帝无后,他这个堂弟才得以继承大统。 还有几年前的红铅案。 他竟然在睡梦中被一群宫女刺杀。 当时,锦衣卫调查说,是因为宫女们对被强迫服用催经药物取血,炼制“红铅”感到不满,所以伺机刺驾。 彼时他信了,甚至反思,不再逼迫宫女。 现在想想,果真如此吗? 对于陆斌,嘉佑帝是信任的,但是他也同样清楚,陆斌是可以被内鬼蒙蔽的。 “是时候派一位应天巡抚了。” 这位应天巡抚的人选,嘉佑帝都已经想好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沙承宗。 沙承宗是顺天府人士,与江南士绅没有什么香火情,又曾出任浙江巡抚,知道江南深浅,而且素来有清正无私的好名声。 当年,正是因为他在浙江清丈田亩、弹劾贪墨,闹得沸沸扬扬,又实在找不到他的错处,浙江士绅鼓动在京的浙籍官员,不断上书为沙承宗表功,嘉佑帝迫于无奈,只好把这柄利刃暂时收回刀鞘,将他调回中枢。 没办法,沙承宗在浙江闹出的动静太大,嘉佑帝也怕浙江士绅狗急跳墙,炮制一个倭寇入侵,巡抚惨死的冤案。 “沙爱卿,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嘉佑元年恩科的榜眼。” “是,蒙陛下错爱,点了我为榜眼。”沙承宗恭恭敬敬地答道。 对于皇帝今天以‘共赏春色’为由召他单独觐见的反常举动,他心里其实是有猜测的,最近南直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操江提督梁群上书,请锦衣卫清查大江水师、盐港海防千户、东海水军。 一时间,勋贵们鸡飞狗跳,大家都在猜这位老国公想干什么。 “嗯,沙爱卿这话言不由衷。”嘉佑帝说:“彼时,朕才十来岁,朝政都在那些老臣手里把持,选你做榜眼的是杨申,不是朕。” “虽是杨老点选,却也是陛下朱批。”沙承宗说:“臣自认是天子门生,不是杨府学徒。” 嘉佑帝笑了,笑得很爽朗,这也是他欣赏沙承宗的原因,此人把自己的位置一直摆得很正,当年杨申被逼致仕,京中大小官员数百前去送行,沙承宗却没有去。 笑完,嘉佑帝问道:“你对李恪怎么看?” 沙承宗心里早有准备,点评道:“李府尹为人刚强,虽然性子有些急躁,但是一心为公,是个干臣。” 嘉佑帝点点头,然后突然说:“朕还以为你会说,此人攀附严阁老,乃党附奸佞之徒,是个祸国奸臣。” 沙承宗摇摇头,说:“清流风议之中,确实对严阁老多有诋毁。但是臣一直觉得,宦途走到三品以上,纵然有七分私心,也要揣着两分对陛下的忠心和一分为民的公心,不然走不长远。” “严阁老不是一个君子,然其能总领内阁十余载,宵衣旰食,协理阴阳,使国朝政务通畅,四边稳固。若其心中无那‘两分忠谨、一分为公’,以陛下之明,又岂能假以权柄、任其经纬至今?陛下用之,是用其能,驭其私,而非取其德。” “至于李府尹,他虽是严阁老门下,然观其任事,锐意剿倭,不避豪强,所图者乃是严嵩麾下那‘一分济民之公’,而非结党营私之利。以此观之,臣以为此人不失为‘国之干城’。” 嘉佑帝对于沙承宗这番奏对很满意,看来经历了浙江的退败后,这位国朝宝剑犹如利刃淬火,已然脱胎换骨。 “那么,对于高弘文,你又如何评价?” “高兄是个君子。” “哦?”嘉佑帝说:“高卿似乎与你无私交?” 沙承宗点头,说:“高兄是文坛魁首,清流领袖,我虽素有薄名,却是他的上官,不好失了威严,他也不愿落个攀附的名声,故而虽在都察院共事数年,我二人确实没有私交。” “但是高弘文在江南可谓根深蒂固,”嘉佑帝说:“就连南京锦衣卫的指挥同知祁童都是他的门生。他是君子,他的学生却未必,而他又是个护短的,世上多少事,就坏在了这‘身不由己’之上。” 沙承宗知道,这哪是在说高弘文,分明是在点他,让他不要被清流裹胁。 “沙爱卿,想来你也有所忖度,朕欲委你为应天巡抚,督查江南士绅通倭大案。高、李二人,一个是应天府尹,一个是南京吏部尚书,其中分寸,你要明白。” 南直隶的应天巡抚已经空缺了好些年,此番朝廷忽遣大员坐镇,这突然头上空降一个婆婆,换谁也心里不痛快。 但是再怎么说,就像王干炬拿李恪没办法一样,李恪对于沙承宗的到任,除了摆出一副欢迎的姿态,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祁童心里则是有点惶恐,皇帝突然派出应天巡抚,摆明是对南直隶的大小官员已经失了信任,而对于他这种锦衣卫的官而言,皇帝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急躁什么?”高弘文对祁童有点失望,为官这么多年,也没练好养气功夫,“你若不安,便回北京去吧。” 眼看祁童更加惶恐了,高弘文叹了口气,儿女是上辈子的冤债,学生也未尝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陛下只是认为江南迷雾重重,需沙嗣祖这柄大乾神剑来斩断乱麻,我也好、你还有王干炬也好,来南京这几年,哪个不是一心为公?为了修那江堤,你师弟连脸面都不要了,沙嗣祖此人,为师还算了解,不会与我们为难。”